《天作不合 卷二》 v第一章[11.02] 【正文开始】 赵荞心中大骇。难怪她觉熟悉。这种米,她在宫宴时吃过几回。 连皇宫内城都只宫宴时才舍得享用、偶尔被拿来犒赏有功之臣的军需米,竟被一个船家老大拿来做了简陋干粮。 去年松原郡与北境戍边军联名向京中报捷请功,称抵挡了吐谷契的一次越境偷袭,当时神武大将军府曾派人往松原郡查证属实,并未看出异状来。 这就更可怕了。 或许,北境戍边军,与其驻地所属的松原郡,两者必有其一是野马脱缰了。 又或者是……两者狼狈为奸。 赵荞看着手中剩下的团子,严肃发问:「内卫在原州有你能动的暗桩吗?」 她从不盲目逞能,既事情已牵连到北境戍边军,就算接下来再探到什么消息,靠江湖手段也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贺渊没有正面回答,只道:「到原州后,会有人火速将这消息传回京禀给陛下。」 「那我就放心了,」赵荞举起手中剩下的那点团子,故意惹他,「既材料那么金贵,丢掉太浪费了。为公平起见,不如我俩一人一半?」 贺渊看出她笑眼里满是逗弄之意,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别胡闹。要下雨了,赶紧进客舱。」 「我哪里胡闹了?夫妻分食一个团子又不是什么荒唐事,」赵荞慢悠悠跟在他身后,促狭轻笑,「我以为你已经很适应‘赵门贺郎’的身份了。」 贺渊先时在船家老大面前很不要脸地暗示人家,「他家夫人是个纵欲无度的人」,赵荞可是小鼻子小眼地给他记着账,这会儿没正事了就故意窘他来着。 被她闹得头顶快冒烟,贺渊回头轻瞪她。 她眉眼斜斜上挑,笑得不怀好意地举起手中的团子:「要我喂你吗,夫君?」 「不必,你吃它……」贺渊倏地咬住舌尖,转身迈开大步,落荒而逃。 都怪这小流氓那声「夫君」唤得太让人身临其境,他差点就脱口而出—— 你吃它,我吃你就好。 那天夜里,贺渊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里他站在城墙上,远远看着底下搭台子说书的赵荞。 梦境中的天气似乎是春日,她一袭杏色春衫站在三尺说书台上,不施粉黛而眉目如画,弯弯笑眸顾盼生辉。 她抬手醒木往长条案上一拍,张扬恣意地挥开手中折扇,开口便如珠走玉盘,霎时揽去所有人的目光。 城墙上的贺渊听不清她在讲些什么,望着她绘声绘色说书的笑模样,只觉漫天春晖全落在她一人身上。 身旁有个面目模糊的人在他耳畔道:看清了吧?这就是那位大字不识几个的信王府二姑娘,是你没脸没皮缠了半年,又不惜与人大打出手才争来的!你一靠近她就喜不自胜,心爱她得不得了! 他心中有个声音又急又冷地否认:别胡说。请问我能看上她哪一点?不会的,没有的事。 下头那说书台上的赵荞仿佛听到他的心音,忽地旋身面对他的方向,微仰起明丽芙蓉面,轻夹眼尾斜斜飞来一个极其挑衅的媚眼儿,以口形道—— 那,你脸红什么呢? 贺渊猛地惊醒。 他缓缓坐起来,挫败似地以手指重重梳过自己的发顶,屏气凝神好半晌,才转头偷瞪旁边那个沉睡的身影。 她自上船后,每晚都这样用披风从头将自己蒙住,只在口鼻处留一丝丝缝隙做呼吸用。 借着舱门口那盏小马灯的微弱光线,透过那一丝丝缝隙,贺渊清楚地看到了她秀气的鼻尖,以及线条柔软的唇。 轻微绵甜的呼吸声轻易压过了客舱内此起彼伏的鼾声,蛮横霸道地清晰蹿入他的耳中,扰得他愈发心烦意乱,分不清是梦是醒。 总觉下一刻她就会突然笑嘻嘻促狭一句,又在脸红什么啊,赵门贺郎? 贺渊烦乱地捂住发烫的耳朵,胸臆间有不可名状的羞耻、愧疚、痛楚,又夹杂着甜蜜悸动。 怎么梦里是你,醒来也是你!过分了啊,赵、大、春。 廿一下午在后舱喝酒过后,船家老大没有再单独找过赵荞,赵荞也没再刻意接近他。 有时在甲板上遇见,双方还是会热络笑谈几句,但都是东拉西扯些不痛不痒的闲谈,谁也不再提旁的事。 之后的航程里,多时赵荞都待在客舱,与陌生船客们磨嘴皮子磕闲牙。船客们都是寻常人,话题无外乎民情风俗、家长里短、乡野逸闻之类,她却总能津津有味与人搭上茬,从天亮聊到天黑都不闲腻味。 实在没得聊时她就信口开河调戏贺渊,时不时将他闹得个面红耳赤又无计可施,她便乐不可支笑得东倒西歪。 仿佛又成了京中传言里那个成天没正形的赵二姑娘。 韩灵对此很是费解。 虽自出京以来短短十余日,他对赵荞已大有改观,深觉她并非京中传言那般纨绔草包,但对于她近来的许多行为还是很困惑。 有时他与贺渊一道在甲板上吹风透气时,忍不住会嘀咕两句。 「千金之子,贵在持重修身,讷言敏行、擅思慎独、求知上进、克己循礼,」韩灵摇头叹息,「她真是一样不沾边。我有时实在看不懂她在做什么。」 贺渊神色淡漠地看着河面:「早同你说过,她做事看起来乱七八糟,其实有她自己的一套道理。等到她觉得该向别人解释时,自然会说。」 他明白,这些日子赵荞没心没肺地成天与人瞎扯淡,没事就招惹他,其实是因无法消解心中紧张与焦虑的缘故。 眼下苗头既已隐隐指向守护国门的北境戍边军,不管她之前那些推测是对是错,事情都已上升到极其严峻的层面,一招不慎就可能酿出大祸。 v第二章[11.02] 他懂她的如履薄冰。也懂她不甘轻易示弱,不愿让人看出她暂时无措无助的那点心思。 所以他也没有贸然劝解宽慰,只由得她借由与自己胡闹来稍稍宣泄心中重压。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不着痕迹地惯着她。 反正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惯到得心应手的地步了。 昭宁二年元月廿九清晨,船行半个月水路后,在原州叶城南河渡码头靠岸。 原州漕运司官员核验了几艘货船上的货物,又一一检查船客们的路引名牒后予以放行。 检查完路引下了船,赵荞偷觑到后头果然如预料那般有「尾巴」,便伸手去扯贺渊衣袖:「欸,你……」 后头有个急匆匆前行的人挤了赵荞一下,她稍稍踉跄,原本是要去扯贺渊衣袖的手却莫名揪住他的腰带。 贺渊也在电光火石间环臂护住了她的腰背,扶她站定后倏地松开怀抱,垂眸瞪人:「你看看你手放哪儿了?」 「我手放哪儿,我自己会不知道么?要你说?」赵荞憋着笑意红了脸,小心翼翼地将手挪开,「这是个意外。但你也没吃亏啊。你想想,我只是揪到你的腰带,可你却摸到……」 她这些日子在船上有事没事就爱找茬在口头上调戏他一番,已经习惯成自然。 而贺渊也从初时的面红耳赤被磨砺到如今的波澜不惊,有时甚至会稍稍还以同样颜色。 「我手摸到哪儿我自己不知道?要你说?」他淡声回嘴。 「哟,照你的性子,这种时候不是该红着脸说‘抱歉,一时情急,冒昧唐突’?」赵荞斜眼笑睨他,「贺七啊贺七,你变了。」 贺渊没好气地白她一眼:「近墨者黑。」 都是被这小流氓带坏的,她还好意思提。 眼见他又想落荒而逃,赵荞小跑上去扯住他衣袖。 贺渊僵硬止步,却没回头:「你还闹?」着恼沉嗓之下藏着点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 赵荞松开揪住他衣袖的手,抿唇正色:「不闹了。我是想说,后头有尾巴从船上跟下来了。」 「知道,」贺渊回眸,眉梢疑惑上挑,「要我去灭口?」 「当我疯了吗?」赵荞好气又好笑地瞪他,「我初次到原州,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落脚。内卫在此地既有暗桩,想来你对这里比我了解些。有没有哪里是既能让他们跟,对咱们来说又安全的地方?」 贺渊回眸与她四目相接,颔首应道:「去城北折柳客栈。」 折柳客栈在叶城城北客栈最集中的几条街巷中,外观看起来与周围大多数中等客栈没什么区别。 连揽客小二热情吆喝的话都与隔壁客栈小二没太大出入。 也就门口那两柄交叉悬挂的桃木剑看起来稍稍特别些,但也并不会太过突兀。 为免身后的尾巴起疑,赵荞眼珠滴溜溜一转,扬声笑道:「唔,你这小郎君还算乖巧,知道要心疼自家夫人的。」 贺渊自然懂她这话是说给后头的人听的,可看着韩灵、阮结香等人暗自忍笑的模样,登时只觉由内而外地不自在。 「你话可真多,赵、大、春。」 虽众人都知这是赵荞路引名牒上的假名字,还是当初赵荞自己想出来的,也确实如她所言符合说书班主的身份。 可这么猝不及防听贺渊一字一顿地唤出来,莫名别扭又好笑,阮结香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你名字起得文雅又怎么样?再好也只是区区赵门贺郎!」 赵荞懊恼嗔瞪贺渊一眼,迈开步子气哼哼进了客栈。 客栈掌柜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少妇,装束干练,笑容亲切。眼见进了位气呼呼的娇客,她笑意不改,热情地招呼着。 可等到赵荞身后一众呼啦啦全涌进门后,掌柜在看清贺渊时眸心倏地闪过些许讶异,接着笑容就淡了下去。 原州是水、陆两道皆汇通南北的枢纽之地,这叶城做为原州的州府又自古是声名遐迩的重镇,商旅往来频繁,相关规制也比别处齐全。 除漕运码头有官员稽核路引名牒外,入住客栈时也需将路引名牒出示给店家掌柜验看过目。 阮结香将所有人的路引名牒都放到柜台上。 初时掌柜看得也不算细致,大致扫一眼官印后就合上放到旁边。唯独拿起赵荞与贺渊那本时顿了顿。 「难怪先前进门时听到亲亲热热拌嘴呢,」她抬起头来,笑盈盈冲赵荞颔首,「原来是一对恩爱伉俪。」 「咳,我就那么个德行,让掌柜的见笑了。」赵荞略抿笑唇,总觉这掌柜虽看着自己在说话,眼角余光却频频瞥向贺渊。 眼神还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 赵荞心中暗忖,贺渊脱口定下这间客栈,按常理来说,这掌柜的即便不是担负着使命隐藏身份的金云内卫暗桩,至少也是协助伴侣完成暗桩使命的内卫眷属。 那她会认识贺渊,也不算太奇怪的事。 可这种人通常都要先接受极其严格的训练,即便认出是自家左统领大人亲临,在双方没有相互表明身份之前,神情举止不该流露半点异样,这是暗桩行事最起码的准则。 赵荞回头看向贺渊—— 神情淡漠,无波无澜。这才是正确的范本啊。 随店小二去往房间安置之前,赵荞的目光淡淡扫过掌柜的髻上那枚分花纹素木簪,心中咯噔一声。 分花纹素木簪。伴侣亡故之人专用。 v第三章[11.02] 行船半个月,大家都很疲惫,利落地与掌柜定下房间后,就在店小二的带领下各自回房安置行李,稍事歇息。 赵荞自是与贺渊同住一间。 此刻正当巳时过半,早饭的饭点错过了,午饭又早了些。店小二见他们风尘仆仆,便贴心告知此刻后院沐房热水充足,可先行沐浴松缓劳顿云云。 待店小二从外掩上房门离去后,贺渊坐到圆桌旁拎起茶壶倒了茶喝,看上去甚是从容。 赵荞见状起急,跟了过去却没坐,双手撑着桌沿俯视他,小声发问:「那掌柜,是内卫眷属?」 贺渊浅啜一口温茶润了喉,垂眸看着杯中涟漪:「不是眷属。」 夫妇两人都是内卫?那掌柜的既常年在此做暗桩,夫妻二人本就已聚少离多。丈夫在邻水捐躯后更是天人永隔。这……哎。 赵荞以掌心贴住发疼的脑门,百感交集地坐下。 「那她会不会……」话才起头赵荞就觉不妥,突兀噤声,揪紧了眉心。 贺渊颇为意外地瞥瞥她:「怎么不说了?」 「这话我怎么说都不合适吧?」赵荞叹气,「她常年在外做暗桩本就不易,又才痛失爱侣。若我还在背后恶言揣测,那成什么了?」 所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她自问若与那掌柜的易地而处,面对今日情形,同样做不到云淡风轻、无怨无尤。 人家方才只是神色异样了些,也没说什么不该说的话,没做不该做的事。能这般克制,已经很了不起。她若还捕风捉影地在背后诛心,那就太没人性了。 「不必担心。内卫点选暗桩慎之又慎,无论能力、心志或忠诚,都是万中选一。而且,邻水案后按惯例会对相关人等进行甄别,以判断其是否能继续原位留用。我只能说这么多了。」贺渊缓声低语。 赵荞觑了觑贺渊那副看似淡漠实则隐痛的模样,心中微疼。 她想起昭宁帝曾说过,如今贺渊只知那些同僚捐躯。 单是这样,他面对同伴遗属就已自责深重,若她再多说多错漏了口风,让他知道自己曾亲口下达了一道「以命换命」的死令,他怕是要当场崩溃。 「既她通过甄别、原位留用,想必你们对她是有十足把握的。」赵荞闭眼深吸一口气,双手十指交握在桌上,两个拇指飞快地打着圈儿。 「行吧,既你信她,那我信你。」 片刻后,贺渊另倒了一杯茶递过来。 她伸手接过时微抬眼眸,却被他眼底噙笑的星光烁得心中立时有小鹿疯撞:「笑什么笑?!」 他长睫轻垂,稳了片刻后才缓声开口:「内卫行事虽问心无愧,却多秘而不宣,时常遭遇揣测、非议。多谢你信我,也多谢你体谅我的同僚伙伴。」 「我又不是为着你才体谅,要你谢?她一家都于国有功,本就该被尊敬。再说,你谢就谢,干嘛突然笑成那样?!莫名其妙。」 赵荞没再看他,端起茶水一饮而尽,整颗心被烫得砰砰砰。 怕急促心音被听了去,她放下杯子站起来,转身去找自己的行李。 口中掩饰什么似的嘀嘀咕咕:「我沐浴去了,才懒得窥视你们对暗号还是干嘛干嘛的。」 「嗯。」贺渊偷偷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角。心中疑惑,我方才笑了? 「反正我在原州和松原郡都没人手,」赵荞抱紧手中的换洗衣衫,匆匆走到门口才停步回头,「接下来许多事,我得靠你了。」 「好,给你靠就是。」贺渊说完,像是自己都不懂为何会脱口而出这般近似暧昧缱绻的言语。 于是倏然抿住上扬的唇角撇开头,却不知右颊那枚浅浅梨涡正若隐若现。 赵荞猝不及防被拨乱心弦,脸上狼狈烫红,故作凶狠地低嚷:「若最后出了茬子,头都给你打掉!」 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后,房门被叩响。两长两短的笃笃声,响了三遍。 负手站在窗前的贺渊道:「进来吧。」 推门而入的正是先前那位掌柜。 房门掩上的瞬间,她那和气生财的笑容顿时消失,神情端肃。 「属下柳杨,见过贺大人,」她语带迟疑试探,「五年不见,不知贺大人可还记得?」 贺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记得。武德二年你通过武卒新训时的金云腰牌,还是我亲手颁发的。」 那年他才十六,却已是内卫小旗。 新武卒中有些年岁比他稍长初时很不服,认为他不过是个凭家世荫庇的毛头小子而已。 最后却在新训中被他削得服服帖帖。 这柳杨就是其中之一。 柳杨嗓音冷淡,却隐有哽咽:「年前我回京奔丧时,听闻贺大人重伤失忆。」 「只缺了一年记忆,以往的事都记得,」贺渊苦涩哼笑,回头面向她,「出京前林大人告诉我,你在昭宁元年春成了亲,你的丈夫是武德五年冬正式获取金云腰牌的,算来是你后辈。」 出京前林秋霞曾单独与他面谈过,将松原郡及其周边可用的暗桩都同他大致过了一遍,其中就有柳杨。 他觉得很奇怪,明明都是他亲手带出来的人,可他记得武德二年柳杨他们那批的每一个,却不记得武德五年柳杨丈夫他们那批人。 近来他时常有个荒谬想法,总觉或许是那些同僚下属英魂含怨,不肯留在他的记忆里。 「他年岁比我小,怕我觉他不能与我比肩,所以才揭榜进了内卫,」柳杨眼底赤红一片,泪流如泉,「邻水的事,原是他职责所在。我明白,他才任内卫一年,临敌经验欠火候,出了事也怨不着谁。可今日一见大人您,我也不知为什么……」 贺渊敛色,振袖行了郑重歉礼。 v第四章[11.02] 「所谓一将无能,累及三军。贺渊有负同僚们性命相托,你若因此对我有怨恨,是该的。」 柳杨以手掩面,无声恸哭良久。 待她稍稍平复心绪,擦干眼泪哽咽道:「巷口放风的人先前禀过我,有尾巴跟着你们来的。是否需要清除,请贺大人示下。」 「不动他们,防着就是。此行意在松原郡,」贺渊道,「此地离松原不远,你可收到什么风?」 原州叶城与松原郡之间,走水路约莫一百多里,陆路不足三百里。虽柳杨的职责范围只是叶城,但客栈的人南来北往,听到些来自松原的消息也是有可能的。 提及松原郡,柳杨眸色已转为冷凝:「去年夏天,北境戍边军前哨营击退吐谷契偷袭的那场大捷过后,松原郡守黄维界就发布了戒严令,说是为防吐谷契细作,对出入崔巍山的人员盘查极为细致,禁令从去年夏末秋初持续至今仍未解除。」 黄家在松原郡积威数百年,民望颇高,牢牢把持地方军政大权。 大周立朝初期,松原郡对朝廷来说简直是铁板一块,水泼不进、火烧不透。 当时类似松原这种世家势大的地方很多,朝廷为制衡这些不受控的世家颇费周章,直到武德三年才找到机会派军进驻位于松原城郊的崔巍山大营。 可即便这样,松原实质上还是在黄家手里。 「因松原非属下职责范围,此前并未刻意留心。也是中旬时无意间听到一位从松原过来的老者说起,才知松原对崔巍山有戒严令,」柳杨道,「那老者说,自家原靠从崔巍山采药卖到城中医馆为生,戒严令一出,只能举家往原州来另谋生路。」 贺渊眸底湛了湛。 去年神武大将军府派人往松原核实战况时,完全没察觉有戒严令之事。 黄家对松原的把持之紧,显然已大大超出朝廷预判了。 这黄家戒严崔巍山,是在做什么?北境戍边军前哨营就在崔巍山,为何不向朝廷上报崔巍山戒严之事? 赵荞沐浴回来时,房中已只有贺渊独坐,她没多嘴问什么,只探出头去将住在两边隔壁的阮结香与说书小少年祁威唤来。 原本她没想让韩灵掺和,可韩灵与祁威同住一屋,听到赵荞喊人便非要跟来,赵荞便由他坐下一起听了。 五人围着房中小圆桌坐下后,赵荞自己动手倒了杯茶举到唇边,干脆利落道:「说吧,在大船上都听到些什么有用的?」 照一般情理,船家老大冯老九在头船,头船上那些船工自是他精挑细选的心腹,口风必然紧得多。 而大船上的船工们既非带头大哥最亲近信任的,又跟在后头不必时时受带头大哥约束监管,行船半月难免有放松警惕口无遮拦的时候。 虽他们知道的事一定比头船上的船工少,但漏的口风绝对比头船上更多。 何况大船上的船客超过百人之数,头船上不过才三四十。一百多人七嘴八舌半个月,其间能透露出多少有用信息,可想而知。 只是行船途中甚少白日靠岸,阮结香与祁威到这时才有机会一一汇总给赵荞。 说书小少年祁威率先开口:「有天夜里我偷听到船工讲,他们中一部分人到原州靠岸后,最多休息两三日,就要跟着船家老大走陆路,赶在二月十二惊蛰日之前,护送‘头船’上几名重要客人进松原郡去见什么人。」 贺渊若有所思地端起茶杯浅啜一口。 「此地与松原之间,水路百余里,陆路近三百里。舍近求远,通常是为防有人尾随。看来你之前的推测没错。」 赵荞以指节叩了叩桌面:「这么说,头船上那几个半夜带着行李上船,却一路坐到叶城来的客,真是去松原见冯老九口中那个‘大神巫’,要花大价钱给亡故之人‘续命’的。不过,为什么非得赶在二月十二惊蛰日?」 「听几个船客说,惊蛰日盛会祭神是松原民俗,到时左近各地会有许多人前往松原凑热闹,」阮结香补充道,「许是那些人要做的事,得在人多时方便掩人耳目?」 韩灵瞠目结舌,总算明白赵荞为何要安排两拨人上不同的船了。如此一来,从两艘船上听到的消息相互印证,以便去伪存真。 「今日大家只管吃喝睡,什么也别做,」赵荞指挥若定,「祁威,你明早带说书班子出去摆摊子说书。」 「是,大当家。」 「结香随我去街上打听一下,得先问清楚松原惊蛰盛会祭神是个什么玩儿法,」赵荞看看韩灵,「你要么跟着我们,要么留在客栈,千万别单独出去。若被那几条尾巴缠上,那你可就惨了。」 「我跟着你们,但我得去寻医馆买些药材,」韩灵指了指贺渊,「我近几日把脉,发现这家伙有心思郁结之像,不知在乱想些什么。之前备的丸药已不对症了,我得另调他的方子。」 吃过午饭后,大家各自回房歇息,赵荞想了想,独自去了柜台。 柳杨停下拨算盘的手,抬头的她笑笑:「夫人有吩咐?」 「咳,我叫赵大春,你若唤我赵姑娘也是可以的,」她扯出个有些尴尬的笑,「烦请给我多拿一条被子。」 柳杨点头,招呼了一名店小二来吩咐了,又随口笑问赵荞:「这天气都入春了,盖两床被子您不怕热得喘不过气啊?」 赵荞清清嗓子:「我怕冷。」 店小二抱着一床新被跟在她身后进了房中,细心地帮她铺好,这才离去。 赵荞坐在床沿垂着发困的脑袋等了半晌,去后院沐浴的贺渊还没回来。 她实在撑不住,将店小二重叠铺在一起的两床被子分开,松了发脱掉外衫,钻进里侧那床被里躺下。 在船上睡了半个月简易地铺,这会儿见到柔软干净又温暖的床铺,她真是跟见到亲人没两样。 被盖往身上一卷,沾枕头不过几息功夫就昏昏欲睡了。 正当她就要彻底坠入黑甜梦乡之际,沐浴回来站在床前的贺渊冷冰冰训人了。 「你心可真大,睡觉不闩门的?!」 被扰了睡意,赵荞满肚子火,奈何眼皮沉得睁不开,只能口齿含混地弱声反驳:「闩了门,你怎么进来?」 「那你可以等我回来再睡。」 「闭嘴。再废话我可要骂你了,」赵荞不耐烦地咕囔着翻了个身,「大不了下次一起去沐浴,然后一起睡……」 v第五章[11.02] 这样就谁也不用等谁,公平。 一起沐浴,一起睡?! 面色爆红的贺渊瞪着她的后脑勺。 如缎般的墨色长发胡乱散在枕上、被上,张狂恣意的情态跟她本人一模一样。 贺渊弯腰抱起另一床被,转身往外间去,满口白牙险些磨成粉:「小流氓赵大春!」 原本是要生气吼出来的,可话到嘴边声音却莫名低柔如病猫喵喵叫。 脚步也跟着放轻,做贼似的。 待赵荞撑起身靠坐在床头,发觉天已黑了。 外间点了灯烛,有几缕温暖的光从屏风缝隙中斜斜透进来。 既不过于明亮扰人清梦,又能让人在初初醒来时不因满目黑暗而惊慌无措。 这场景似曾相识,让她心中升腾起难以名状的恍惚感,心房甜暖,眼眶微烫。 当初从溯回城返京后,她忙于整顿归音堂的事务,很少回王府,从冬末到盛春,一连两三个月都在柳条巷的宅子里忙碌着。 那时贺渊从溯回城一路紧跟着她回京,每逢不当值就往柳条巷跑,说是仍旧不能相信她的承诺,总担心她会将溯回城那桩秘密透露出去,得盯着她才安心。 她当然不会傻到相信这漏洞百出的说辞。 奈何赵荞以往与贺渊性情不对盘,两人在溯回城的经历也不算愉快,那时又忙得焦头烂额,瞧着那冰冰冷脸就越看越不顺眼,每次都只顾发火撵人。 那时她并未认真深想,甚至没有心平气和问一句,你成天莫名其妙往我跟前戳,到底是想做什么? 那段日子她忙得抓耳挠腮、日夜颠倒,就没怎么正经睡过觉。累极时便直接在书房屏风后的美人榻上,和衣躺一两个时辰打发过去。 时常醒来所见,就是此刻这般景象。 此刻赵荞安静地看着那透光的屏风,回想往事,忽然懂了贺渊当时青涩又莽撞的心思。 大约在那时,他就已经有些喜欢她了吧? 他那性子,想也知是不懂该如何向一位姑娘亲近示好的—— 况且对象还是她这种油盐不进的小泼皮。 镐京城很大的,在溯回城「不打不相识」之前,两人同处一城多年,兜兜转转也有不少共同熟识的人,却也能做到毫无私交。 若当初贺渊没那么做,两人从溯回城抵京后就会又像从前一样,许多年里都只在旁人的议论中听到对方的名字。 最多,偶尔在某场宫宴时遥遥对望一眼,不咸不淡扯出点假笑,连寒暄问候都嫌突兀。 他心动在前,不愿舍弃那古怪又奇妙的缘起,又不知该如何接近,所以一次次绷着冷脸强硬闯进她的地盘。 在她睡着后恶霸似地将旁人赶出去,独自在屏风另一面翻着书册坐到天黑,以「盯梢」为名,笨拙而别扭地扞卫着为她点亮烛火的机会。 她现在才知,曾经那个贺渊待她,远比她一直以为的还要温柔。 那荧荧烛光分明是无声的讯号。 隔着一扇屏风半堵墙,让她知道:天黑了也不用怕,我在。 赵荞穿戴齐整后出来,径自走向角落放着铜盆的架子。 铜盆中已盛了半盆清水。 她怔忪片刻,顺手扯下架上的洗脸巾子浸进去。 想是这水已备了好一会儿,此刻触指微凉。 原本坐在圆桌旁发呆的贺渊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赵荞拧了巾子擦过脸,回头笑觑他:「其实我没那么娇气,出门在外能将就的。擦把脸而已,不必你再跑一趟去给我换热的。」 贺渊不自在地撇开脸:「我没说要……」 「那你别一脸心疼的样子啊。」赵荞眨眨眼,笑得吊儿郎当。 最近她真的是越来越爱在口头上调戏他了。一天不惹他面红耳赤几回,她吃饭都不香。 「闭嘴,你若再胡说八道……」贺渊半晌没憋出什么狠话,举步往门口走,「总之不许再胡说。去吃饭了。」 赵荞哈哈笑着跟上他,边走边小声问:「我瞧着你将被子抱出去了,晚上是打算在外间睡长凳?」 「那不然呢?」贺渊淡淡斜睨她,「我睡床,你到外间睡长凳?」 「呵,想得倒挺美,」赵荞笑嗤,「随你了。若半夜冷死在外间,我是不会爬起来收尸的。」 她下午那会儿可是斟酌许久,虽很别扭,还是特意将外侧半张床给他留出来的。他自己不肯领情,这就怨不得她了。 翌日清早,韩灵向店小二打听了此地药材最齐全的一家医馆,便与赵荞、贺渊及阮结香一同前往。 出客栈门时,昨日那几条「尾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自以为不着痕迹地尾随上来。 贺渊步履从容地落后两步与韩灵并肩,赵荞则兴致勃勃挽着阮结香走在前头。 医馆离折柳客栈约莫五六个街口的距离,门前就是人来人往的街市。 v第六章[11.11] 旁边巷道有个卖时令果子的小摊,摊主是对夫妻,身旁有个约莫三四岁的胖娃娃坐在长凳上,捧着颗硕大的冬枣啃着玩。 赵荞打量了医馆与巷口的距离,转头对贺渊挥挥手:「你随韩灵进医馆去吧。我和结香在这外头任意逛逛,不走远。」 「他自己去就行,」贺渊不动声色瞥了瞥身后不远处,「你别瞎胡闹。」 赵荞呿了一声,压着嗓道:「你才别瞎胡闹。我要找人套近乎,你冷冰冰在旁边杵着,小娃娃怕要吓得抓起枣核丢你一脸。」 如此歪理,贺渊竟无法反驳。 见他哑口无言却还坚持要跟,赵荞忍不住想送他对白眼:「满大街都是人,他们不至于多猖狂。况且我们在船上虽有破绽,却没真落下把柄,他们背后的人对我们的怀疑只是惯例警惕罢了。若无必要,他们比我们更不想闹出什么事来。即便真有事,结香也能撑到你从医馆出来。就这几步路,你那么厉害,绝对能嗖地一声赶来英雄救美,对吧?」 这话贺渊没法接。只能赧然红面地哼了一声,转身随韩灵进医馆去。 好在韩灵行家出手,不耽误工夫,没一炷香时间就将需用的大部分药材挑好。 「……‘凤羽草’就实在没法子了。叶城附近不长这玩意儿,最近的产地就只有松原郡那头的崔巍山里,」医馆伙计抱歉地解释,「往年都会有药材商贩从松原郡收购了运过来倒手卖,这一年也不知怎么就少见了。我们也时常缺这味药,只能用旁的代替。您那个方子若非得用这味药不可,只能到市集上碰碰运气,偶尔会有山中农户带些来,零散摆摊卖。」 韩灵谢过医馆伙计,与贺渊一道出来后,小声嘀咕:「这黄家,将崔巍山封得够紧啊。」 贺渊边走便以目光找寻赵荞的身影,同时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见赵荞正半蹲在水果摊处与那小娃娃有说有笑,他才放下心,口中漫不经心道:「还有人能零散带出些来卖,说明并未封到水泄不通的地步。」 韩灵被点醒:「还真是!崔巍山那么大,零星的原住山民们必定有许多官家不知的小径通路。咱们找找,看市集上有没有松原过来摆摊的山民。」 若能打听到这样的隐秘小径,就能进山去一探究竟了! 说着话,两人就走到了那水果摊前站定。阮结香挑了些果子正在付钱,只转头对二人笑笑。 赵荞没察觉背后多了人,一面逗着那胖娃娃,一面与她父母热络搭着话。 女摊主笑道:「……惊蛰雷鸣后,管姻缘的桃花神就醒了。没成亲的姑娘小伙先去求个缘分,转头瞧瞧会上哪个觉得合适就去搭话,若双方都乐意,那就是桃花神给的缘分,将自己的面具给对方戴上就行。」 「难怪‘成亲的戴面具,没成亲的就不戴’呢!合着戴面具就表示这人有主了?那,戴上面具又做什么?直接钻林子去?」 女摊主调侃地朝她挤眼笑:「你这姑娘倒是急性子。那总得大家牵牵小手,逛逛摊子什么的吧?哪有一上来就钻林子的?」 赵荞伸手挠着胖娃娃的下巴,哈哈大笑:「这不您说的边地人性子豪烈爽直么?看来一般般,没我爽直。」 她默了片刻,又疑惑嘀咕:「欸,可俩人钻进林子后又能干嘛呢?惊蛰天,林子里怕是有蛇哦?」 站在她背后的贺渊有一种伸手捂住她的嘴,直接摁怀里拎走的冲动。 这小流氓,明明什么都不懂,偏又什么都敢说! 他以脚尖碰了碰她的脚后跟:「走了。有一味药没买到,要在市集里找找。」 赵荞回头看他一眼,站起身来,又对摊主夫妇挤出无奈苦笑:「冤家找来了,我算是白问那么多。」 摊主夫妇被她逗乐,对贺渊好一番夸赞。 胖娃娃不太明白大人们在笑什么,左右看看后,歪身从身旁的大竹筐里抓起两颗果子,一手捏一个,高高举起手臂。 「给我的呀?」赵荞笑弯眉眼伸出手去接。 哪知小娃娃一顿猛摇头,咧嘴对她身后的贺渊笑出满口米粒小乳牙:「给!」 「你这娃娃没良心,我白陪你玩这半晌了!」赵荞佯怒地捏了捏她的脸颊,让到一边。 转头从阮结香怀中拿过先前买好的那一大包果子,又用肩膀抵了抵贺渊,酸不溜丢地哼哼道:「快,给你的。吃了她的果子,你就是她的人了!」 摊主夫妇笑到捧腹起哄,小娃娃又满脸热切执拗,支棱着小短手坚持要送那两颗果子。 贺渊沉吟片刻,伸手接下,又从赵荞手中芋荷叶包着的果子里挑出两颗大的塞回给小娃娃。 如此交换很公道,也很友好,小娃娃满意地点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 离了水果摊后,韩灵与阮结香走在前头,目光专注地逡巡着两旁的小地摊,寻找有无从松原过来卖「凤羽草」的山民。 赵荞拿起一颗果子刚要送到唇边,却被贺渊抢走。 她侧头怒目:「你……唔!」 贺渊将小娃娃给的那颗果子过去堵住她的嘴,若无其事地目视前方,脚不停步,动作斯文地咬了一口从她手里抢来的那颗。 赵荞从口中拿开被硬塞的那颗果子,小声对前面的韩灵嚷道:「韩灵韩灵,快看看你二当家还有救没救了?疯兮兮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贺渊沉默撇开脸,一副「懒得理你」的模样, 片刻后,他看了眼手中那颗只咬了一口的果子。像被烫着似地,飞速移开目光,满脸正气地认真逡巡两侧的小地摊。 他什么都没想。 尤其没有想什么「吃了谁的果子就是谁的人」这种荒唐事。 一行四人边走边问,将叶城北面几个较大的市集都转了一圈,最终没能如愿碰上从松原郡过来摆摊贩卖「凤羽草」的山民。 将近两个时辰脚不停步,赵荞到底是累着了。 疲累加上失望,她就开始毛躁躁耍赖皮。拽着阮结香的胳臂,脚步拖拖沓沓,沿路东张西望。 果子没吃完又喊着买糖堆串儿,跟糖堆儿摊主没边没沿聊半晌;看见个卖香囊的摊子又凑了上去,说自己启程时的那香囊已经不香了,闹着贺渊帮她另挑了一枚新的,转头又同买香囊的小贩相谈甚欢。 她跟人都只聊些有的没的,家长里短、风俗人情,根本不像是为着正事在打听什么,完全就是嘴巴闲不住。 v第七章[11.11] 最终,她在看到一间气派的酒肆时,更是索性停下不肯走了。 这间酒肆不小,足有三层楼,在整条街市上格外显眼,想来该是本地响当当的招牌。 此刻酒肆中或许有什么表演,「咚咚咚」的激越大鼓声伴着震天喝彩之音,惹得从门口路过的行人都要忍不住探头朝里张望一番。 赵荞仰头望望酒肆旗招上那三个笔走游龙般的大字,撇了撇嘴,扭头对贺渊道:「我要去那家吃午饭。」 「这里不比……家中,午后市集就散,也没有夜市,估计下午问不到什么,」贺渊冷静的神情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不如回客栈,吃过饭后你就可以直接休息,我也好安排旁的事。」 韩灵也觉贺渊的提议有道理。 他们能在此地逗留的时日不多,既没找到贩卖「凤羽草」的山民,不如早做安排,尽快启程赴松原郡。 那边多是当地人,按理会比这里容易打听到进崔巍山隐秘小道。 赵荞挽住阮结香的胳臂,将周身大半重量靠在她身侧。 此刻大街上人来人往,有些事她不方便细说,况且此刻她累得心中起火,也没耐心解释自己到要做什么。 「那你和韩灵先回。」 「不行,」贺渊严肃直视她,「你得待在我看得见的地方。」 赵荞道:「那你就老实跟着我。反正我是走不动了。」 贺渊拿她没法子,稍作让步:「先说好,吃完饭就走,不许喝酒。」 赵荞嗤之以鼻:「不喝酒我进酒肆干嘛?」 贺渊深吸一口气,抿唇撇开头。看上去是想吼人却又忍下了。 「那就直接回。若走不动,结香可以背你回去。」 「呸!你是铁打的,结香又不是,她也累啊!」赵荞直接拖着阮结香往酒肆去,边走边扭头对贺渊挑衅轻嚷,「你怎不说你自己背我回去?若你敢背,那我就回去。」 她分明故意气人,说话时眼神、腔调全都娇娇横横,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个叫人头疼的赖皮作精。 贺渊不知想到什么,微僵片刻后牙根紧咬瞪着她的背影,仿佛周身血液都在瞬间直冲头顶,面红耳赤直到脖子根。 分不清是气恼还是羞窘。 这种时候,深知赵荞脾气的阮结香很聪明地选择了闭嘴。 眼见无人圆场,韩灵赶忙拉着贺渊跟上:「行了,我就没见你犟赢过她。有什么话进去坐下再说。」 长腿迈进酒肆的瞬间,贺渊神色复杂地撇头向熙攘人潮中望了望,无声又无奈地低叹一声。 此刻正是饭点,一楼大堂内高朋满座。 正中有个戏台子,有红绸从上头横梁悬空而下,末端缠在戏台正中的说书姑娘腰上。 说书姑娘身着浅灰色宽袖袍,与腰间红绸成鲜明对比,分外惹人眼目。 台子两侧各摆了一个大鼓,两名孔武有力的年轻男子各执鼓槌,鼓点韵律恰如其分地配合着正中那名唱鼓书的姑娘所讲情境,倍添声色,引人入胜。 离台子最近的几桌是拼在一起的,坐了十几个着武袍的少年少女,意气风发地喝酒吃肉,听书笑谈,十分捧场地拍桌喝彩,将场面吵得愈发热闹。 店小二热情迎上来:「几位客官,一楼堂内暂无空座,诸位看看要不上二楼雅座?」 二楼雕花围栏后有珠帘红幔隔出一间间小巧雅座,有些客人正执酒凭栏,俯瞰着堂中的鼓书表演,时不时也爆出喝彩声。 赵荞点点头:「成。我们外地来的,还是头回见识这种鼓书呢。劳烦小二哥给寻一间听得清楚些的。」 店小二将他们领到二楼正对戏台那一侧,径自去了最角落那间。 「旁边两间眼下都还空着,这样没有旁的客人吵着几位,能听得清楚些。」 赵荞颇为满意,美滋滋坐下来点了酒菜。 贺渊没好气地轻瞪她一眼,绕过她坐到韩灵身旁,以此对她在百忙中还不忘吃喝玩乐的行为表示谴责。 店小二瞧出赵荞是四人中做主的那位,赶忙道:「客官不尝尝‘松花酿’么?这酒淡而柔,不上头,午间小酌最为合适。」 「松花酿?就你们旗招上写的那个?」赵荞以食指挠了挠耳后。 店小二稍愣,旋即又若无其事地笑道:「以往的旗招上是‘松花酿’,年前东家才让换了,如今的旗招上是咱们店的商号,‘一江春’。」 「哦,我不识字,见笑了,」赵荞尴尬笑笑,「那个,听你说那松花酿似乎偏清淡?」 「若您想尝尝烈点的酒,那就‘绿裳,」店小二瞧她不似习武的身板,料她酒量不会很大,便又道,「不过这酒可烈,行伍的战士都扛不过半坛子,没个三五时辰那都站不直。」 贺渊再按捺不住,投来一记冷眼警告。 赵荞给他瞪回去,又对店小二道:「就先来一壶‘松花酿’尝尝再说吧。」 店小二退出去后,大家怕突然有侍者进来上菜,只能捡几句闲话聊聊。 桌上有三个事先备好的小碟子,一份炒糖豆,一份果脯,一份鲜果。 分量都不大,想是给客人在等上菜的间隙打发时间的零嘴。 韩灵拈了几颗炒糖豆放进口中,笑瞥赵荞:「我就奇怪,你挺聪明一姑娘,怎么那么不爱读书?若你肯将到处与人磕闲牙的精力花一半在读书上,想必不是池中之物。」 赵荞年少时曾在官办明正书院求学三年,一个月里在老实坐在讲堂内的时间加起来最多三天,逃学逃得夫子们都没了脾气,最终以所有功课交白卷的惊人之举「完成学业」。 v第八章[11.11] 这事当年在京中也算轰动一时,韩灵自是知道的。 这大半个月朝夕相处,他看到了与京中传闻不尽相同的赵二姑娘,心中很是为她可惜。 在他看来,以赵荞尊贵的出身,加之她聪慧机变的天资,若年少时用心向学,如今必定是个极其出色的人物。 赵荞单手托腮,似笑非笑地睨他:「我不识字的,怎么读书?」 「说反了吧?一般人都是因为不读书才不识字的。」韩灵茫然。 赵荞咬着糖豆淡淡勾唇:「你看我像‘一般人’吗?」 不知为何,她那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刺得贺渊心中一疼。 贺渊随手抓了几个果脯,反手拍进韩灵口中。 猝不及防的韩灵鼓着两腮瞪向他,一时说不出话来。贺渊也不解释什么,扭脸看向墙上字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赵荞噗哧笑出声。 韩灵虽什么都不知,却也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无意间冒犯伤人了。于是胡乱嚼了满口果脯吞下,忙不迭向赵荞致歉。 赵荞轻轻摇头,稳了稳才对韩灵笑道:「若你从前问我这些,我大概会掀桌骂你祖宗十八代。如今大家相处这大半个月,也算有点情分的朋友了,问就问,没事儿。」 「我年幼开蒙时就发现自己天生有缺,夫子教过的字明明认真记下了,可转头再看就又变得陌生,」赵荞颇为无奈地耸耸肩,「小时怕旁人知道后会以为我是怪物,不敢跟谁说,也想不出好法子遮掩,就只能成天逃学。」 毕竟,被当成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总比被看做是个头脑不健全的半傻子强。 韩灵唏嘘喟叹,小心翼翼地问:「那,既这般,你是怎么混过书院入学考的?」 镐京的明正书院属国子学辖下,每年的入学考都是京中万众瞩目的大事。 赵荞奇怪地看他一眼,指了指自己:「我,不考学直接就读,是一件很难的事吗?」 韩灵一拍脑门,笑着摇摇头:「是我傻了。」 都怪这些日子她的言行举止太过亲切随意,他偶尔会忘记这是信王府二姑娘。 见她不避讳这个话题,贺渊难得多嘴一句:「既读不进书,在书院坐三年也难受,你家里没想过这个?」 「那时还是我父……父亲当家呢,他在家是个甩手掌柜,什么事都不问缘由的,反正逮着逃学就打一顿。后来见总也打不服,就说必须去书院,混完三年就再不管我读书的事,别连累家里被人笑话。」 贺渊听得心中发酸发疼,指尖动了动,也不知自己想干嘛。 「你家中,就没个知晓内情,帮你说话的?」 「有哇!」赵荞笑眼晶晶亮,「我大哥!」 阮结香扶额,将头扭向一边,小声嘀咕:「完,捅话篓子了。」 桌上另两位还没见识过那阵仗。 她家二姑娘夸起兄长来,轻易可是闭不上嘴的。 果然,一直到酒菜上齐,赵荞还在滔滔不绝。 「……那我大哥就说,‘世间除了有书有字能让人学而悟道外,还有言语、歌舞、画像,再不济还有活生生的红尘烟火。只要有心向学,不拘泥非要拿起书本。走到人最多的地方去,听别人说话,看别人做事,也能学着活出个好样来。每个人就这一辈子,有今生没来世的,不可浑浑噩噩从生到死。哪怕不能青史留名,也要让天地知道我来过’。」 她端起酒盏抿了一口,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贺渊与韩灵,与有荣焉地抬起下巴。 「我大哥很厉害吧?天资过人、品行出众、洁身自好!长像俊美、性情温柔,待我嫂子那叫一个春风蜜意,对我们这些弟弟妹妹也是尽职尽责,长兄如父!」 韩灵目瞪口呆地点点头。 京中都知,除了信王赵澈,旁人轻易是降不住这位二姑娘的。看来传闻不假。 她这滔滔不绝夸了一炷香的功夫也没见词穷,对兄长的敬服之情都快掀翻房顶了! 哇啦哇啦嘴没停过,楼下热闹说鼓书那么大动静都没盖住她的嘴。 她还嫌没夸尽兴,谨慎停了停,确认不会隔墙有耳后,压着嗓子眉飞色舞地补一句:「大事上更了不起!不是我吹嘘,他文能提笔定国策,武能渡江斩叛臣!」 这话她还真没吹。 在昭宁帝还是储君时,信王赵澈已被秘密揽入储君府储政院,如今许多大政方针的最初构想都由他主持草拟。 例如现今各州府设官办蒙学,与国库各担一半花费,供贫家幼童免学资开蒙两年; 牵头协调皇家少府会同工部铸冶署及兵部,联手研制新式战舰,意图重建远航水师,以便护商旅通行海上商道等等。 这类利国利民、功在千秋的大政,都是信王赵澈在总揽储政院事务时定下雏形的。 而昭宁帝登基前,彻底扫定意图联动各地世家叛乱裂土的允州姜氏那一役,最关键的转折点便是信王赵澈独自趁夜强渡澜沧江,赤手空拳夺敌之刃,连斩姜家家主及少主两颗人头,使朝廷兵不血刃接掌允州。 虽信王赵澈的赫赫功业确实当得起任何溢美之词,可贺渊听得莫名不是滋味。 「你压着我筷子做什么?」他淡淡一哼,幽幽抬眼睇向赵荞。 他原本伸了筷子出去打算挟一片春笋烩,她却蛮霸霸将他的筷子压在了盘子边沿。 赵荞眼神凶恶:「韩灵点头了,你没有。怎么的?敢说我大哥不是天底下最出色的男儿?」 一旁的阮结香拼命以眼神暗示贺渊:快说是!若实在说不出,就点个头也行! 阮结香以过往经验判断,但凡贺大人今天敢说自家殿下半个字不对,二姑娘怕是要撸起袖子站起来开骂,不将贺大人骂到双耳失聪不算完。 v第九章[11.11] 「若你大哥是天底下最出色的男儿,那你将……」贺渊瞥瞥交叠在一处的两双筷子,淡声道,「将帝君陛下,置于何处?」 这个问题有点小阴险。一般人再怎么着也没胆子大放厥词,说出「帝君陛下不如信王殿下」这种话。 可赵二姑娘并不是「一般人」。 「哦,他啊?他是不错。但比起我大哥,那就只有一点稍强,」赵荞收回筷子,两眼笑成狡黠的弯月牙,狐狸似地,「他比我大哥老。哈哈哈哈!」 「帝君陛下也才不过而立之年,」贺渊哼声嘀咕,「你这样盲目吹捧、浮夸溢美,你大哥知道吗?」 「当然知道,我经常当他面夸的。」赵荞乐不可支地开吃了。 贺渊咀嚼着口中的春笋烩片,面无表情地想,这春笋入喉苦中带涩,回口毫不甘甜,微酸。 定是原州水土不好的缘故。 酒菜用到过半,大堂内的鼓书之音暂歇。 在众人的喝彩声中,戏台近前那十余个着武袍的少年少女似已有几分薄醉,七嘴八舌笑嚷起来,闹哄哄央着说书姑娘再讲一折。 「那折《望征人》,你已许久不肯说了,今日就破例一回嘛!」 「小姐姐莫瞧不起,咱们虽还没上过战场,但毕竟是武科讲堂的学子,再过两年也是要执戈跃马、保家卫国的,能听懂!」 雅阁中的赵荞滞了滞,抬眸看向阮结香:「结香,《望征人》是个什么故事?」 她虽也是说书起家,但因不识字,早前还亲自登台时所讲的说书本子大都是她自己带人攒出来的。平常多讲京中有名人物或世家门楣的趣闻轶事,巧妙地将《民律》中的法条禁令融入其中。 所以她对说书行当一些传统固有、但现今已很少人讲的冷僻话本故事并不熟悉。 阮结香想了想,摇头:「没听过。」 赵荞愁眉深锁,放下筷子,以食指轻点下巴,总觉脑中有个念头本该呼之欲出,偏偏被这不知其然的《望征人》给卡住了。 旋即又听得楼下那说书姑娘落落大方应下:「承蒙诸位抬举,容我喝点水润润喉,即刻就来。」 有一少女扬声道:「既说《望征人》,当饮‘绿裳’才显豪情!我请你!」 「好!多谢!」 贺渊眼眸低垂,淡嗓沉缓而从容:「《望征人》原是前朝开国之前的民歌曲牌,原是一位阵亡的戍边战士遗属,以吟唱的方式追忆那位战士的一生。后世曾有许多诗词歌赋、话本绘卷以此为名。前朝后期延和帝时,一群大学士考证为‘招魂之音’,民间以为不祥,便逐渐少人提及了。」 赵荞怔忪望向他,片刻后如醍醐灌顶般低讶一声,正要开口,却被抢先一步。 贺渊眸心微凛,对阮结香低声吩咐:「找店小二打听一下,以往是否常有北境戍边军将士从松原过来喝‘绿裳’酒,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若能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再来,那更好。问得婉转些,别太明显。」 赵荞点点头,阮结香领命而去。 赵荞虽初次到原州,却很早就知道叶城这家酒肆。 因为她的朋友岁行云到松原崔巍山戍边的第一年,就特地在家书中讲过这地方,让岁行舟转达给她听。 岁行云所在的北境戍边军前哨营,所负使命是在崔巍山最高处的雪域附近守烽火台。 那里人烟稀少不说,连活物都不多见,素日里枯燥又寂寞。将士们每逢换防休整的闲暇,便会乘船到比松原更富饶繁华的原州叶城来稍作玩乐。 毕竟松原离这叶城水路仅百里,一来一回最多不超过三日,对他们来说还算方便。 但那封信是三年前的事,赵荞已忘记这家酒肆的商号,只记得是一间三层高的阔气楼宇,旗招上写着这酒肆最受欢迎的一种酒名,叫「松花酿」。有花样新奇的「鼓书」,说书人会以红绸悬于腰间,时不时配合鼓点与情节凌空而起伴之以绸舞。 所以她先前刚进来时,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找对了,直到店小二说出「以往的旗招是松花酿」,才放下心。 自从在船家老大那里发现本不该见于市面的北境戍边军专供「松原碎雪米」,她心中一直都有强烈的不安。 「希夷神巫门」一个小小头目,竟能得到「凡有私贩者,斩立决」的军需米,这背后意味着什么,在没有实证之前她不敢妄做揣测。 她想,既岁行云能那么仔细描述这地方,按常理该是亲自来过这家酒肆,且不止一回,所以才能讲得那么仔细。 方才贺渊解释了《望征人》的来由是关于戍边战士,这无疑佐证了她这推测。 但愿结香能从店小二口中探到有用的消息。 赵荞笑笑,冲贺渊抱拳认负:「这次算你厉害。我就是吃了不识字的亏!」 语毕兀自捧了自己的酒盏走出去,撩开雅阁珠帘红幔,执酒凭栏,专注地俯瞰堂中戏台。 一时间,雅阁内只剩下贺渊与不明所以的韩灵。 「什么意思?那折叫《望征人》的话本子,与‘绿裳’酒,怎么凭空扯到几百里外的北境戍边军去了?」韩灵压着嗓疑惑不已。 贺渊端起茶盏浅啜一口,目光须臾不离珠帘外那个执酒凭栏的纤细身影。 口中轻声解释:「点菜时店小二提过‘绿裳’极烈,行伍战士都扛不过半坛子。也就是说,他常见行伍战士来这里喝酒。而方才楼下那些学子又说,鼓书姑娘久不讲《望征人》,是觉旁人‘听不懂’。」 说书是予人消遣,无论哪种说书形式,其核心都一定是浅白通俗地讲故事,要的就是人人能听懂。 学子们所说的「听不懂」,必定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意思是从前有‘听得懂’的知音人来,说书姑娘才会讲那个故事,」韩灵恍然大悟,「你说《望征人》最初是关于戍边将士的。那知音人,多半也是同样镇守苦寒边关者。离原州最近的戍边战士……」 只有松原的北境戍边军! 「嗯。」 隔着珠帘红幔,贺渊一直凝着外头的赵荞,心事重重。 v第十章[11.11] 「你俩真真绝配,寻常人可跟不上你们这鬼脑子,」韩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了笑,「不过,她运气未免也太旺了点吧?」 在枫杨渡那么多船队中刚好挑到「希夷神巫门」名下爪牙,顺藤摸瓜就从船家老大那里探到北境戍边军有异的蛛丝马迹。 今日又在满大街那么多酒肆中随手一指,就指中这家北境戍边军将士常来的酒肆。 若说枫杨渡那次还不算全凭运气,毕竟她已事先命阮结香在码头摸过底,挑的就是各种特征都疑似与「希夷神巫门」有关的船队;那今日这酒肆,分明就是随手瞎指的啊。 贺渊淡扫了韩灵一眼:「我开始也以为她是随手指的这里。」 此刻冷静回想,她在大街上一路磨磨蹭蹭时,全程都在东张西望,显然是有目标的。 而且点菜时店小二介绍「松花酿」,她问是不是外头旗招上那三个字,店小二答,以往旗招上是写的「松花酿」,年前东主让换成商号「一江春」。 「我猜她大约从前听谁提过有这么个地方,特地找来的,」贺渊抿了抿唇,「搞不好,告诉她这个地方的人,还恰与北境戍边军有关。」 她八成是没记清楚这家店的商号,只记得是当家最气派的一家三层酒肆,才在大街上兜兜转转找半晌。 平时精得跟狐狸似的,倔起来也会犯傻。 怕是觉得若开口求助,说自己不识字,让大家帮着找,会跌了大当家的威风。 「你可真是越来越懂她了,」韩灵轻笑,端起茶盏,以探究的目光斜睨他,「倒也不出奇,毕竟这一路你都在看着她。你自己知道吗?只要她在你跟前,你总会看着她。」 贺渊脊背一僵,方寸大乱般不知该将眼神落向何处,咬牙冷声:「我奉圣谕护她安危,不看着她,难道看着你?」 「嘴硬。虽你不记得了,可这姑娘是匣中明珠,平日隔着一层不觉如何,但若有机会凑近掀盖,那份光彩闭上眼睛都不会错辨,怦然心动是理所当然的,不是吗?」韩灵低声笑叹,「我观你脉象,近来心思郁结得厉害。不妨说说?」 「不知从何说起。」贺渊略略闭眼,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那股突如其来的撕裂感。 出京大半个月,这种猝不及防的痛楚频频发作,他都已适应到快要麻木了。 尤其抵达原州与柳杨面谈后,他心头没来由的困惑与挣扎愈发严重,这痛楚发作时便愈见强烈。 他终于艰难而气微的吐出些许隐秘心事:「有时,会觉有许多双眼睛在背后看着我。」 每一次,只要他心中因赵荞而滋生出片刻欢喜与甜蜜,过不了多久,那些眼睛必定会出现。 那些沉默的注视让他不知该如何自处,也让他不知该如何面对赵荞。 因为那些幽幽的目光似乎都在控诉:你凭什么。 那折《望征人》果然不负众望,十分精彩。 戏台两侧大鼓恰如其分配合着说书姑娘口中跌宕起伏的情节。 鼓点低婉时,是拂柳分花,鲜衣少年陌上足风流;激昂时,是意气风发,金甲长戈策马边陲黄沙;豪迈时,是恣意洒脱笑望长河孤烟;壮丽时,是刀光剑影里九死无悔。 千百年前的那位战士生在风云际会、名将辈出时,没能封侯拜相,便没能在官家青史上浓墨重彩留下姓名。 可幸好,只要世间还有会讲这折故事的说书人,天地便知他来过。 赵荞端着酒盏趴在雕花栏杆前,目不转睛地俯视下方戏台,看得认真,听得动情,眼泪跟着扑簌簌落下来。 「大当家,您……」 奉命去向店小二打听消息的阮结香去而复返,被她这副泪流满面的模样吓了一跳。 「哦,没事,这鼓书太容易叫人共情了,」她接过阮结香递来的绢子擦去眼泪,回身撩起雅阁的珠帘红幔,「回头等事忙完了,你记得找人来问问这姑娘愿不愿进京去。」 坐在桌前的韩灵就听到她后半句,已然目瞪口呆:「财大气粗啊。听书听高兴了,就要将人家说书班子买回去?!」 「又不花你的钱。」 「又不花你的钱!」 一冷淡一激动,两道嗓音异口同声。 贺渊假作无事地目视前方,浑身散发这着「什么都别问,我也不懂为什么要这样」茫然无措。 赵荞尴尬笑道:「走了走了,有事回去说。」 她瞧着结香的神情,该是打探到重要消息了,这里毕竟不是可以完全放心说话的地方。 回到折柳客栈,径自进了赵荞与贺渊住的那间房,阮结香才道出从店小二那里打听到的惊人消息。 「店小二说,以往戍边军前哨营的人,每回换防休整时都会特地从松原坐船过叶城来,到他家酒肆喝酒听书,在城中稍作玩乐一两日。通常最多两个月就会来一趟。」 贺渊冷静发问:「从几时开始不来了?」 「去年夏末秋初,击退吐谷契入侵的那场大捷过后。」 阮结香的这句回答让赵荞心中一凉。 无论如何神勇的战士,到底还是肉身凡胎,是会累的。大捷激战过后,枕戈待旦半年也不换防休整?这绝不可能。 让阮结香自行回房休息后,赵荞双臂抱在身前,背靠着门,浑身忍不住颤栗。 她目光惴惴看向贺渊:「出事了,肯定出大事了。」 前哨营的人已大半年不曾出现在叶城,这真是个非常糟糕又危险的讯号。 贺渊觉胸腔成了无底洞,整颗心莫名其妙地急速下坠。 一直下坠。 v第十一章[11.19] 「得火速传讯回京,同时即刻启程去松原,」贺渊凛声,举步往门口走来,「你待着别乱跑,我去找柳杨安排些事。」 「谁是柳杨?」 「这客栈的掌柜。」 问了好几个客栈伙计后,贺渊才在后院墙角尽头的廊柱下寻到女掌柜柳杨。 柳杨抱着酒坛子坐在地上,背靠着廊柱,酒意微醺,醉眼如丝。 虽她面带笑容,可是个人都看得出她心中那种沉甸甸无处发泄的悲伤。 贺渊的到来似是出她的意料,她稍稍诧异了一瞬,动作滞缓地仰起头,笑着打了个小小酒嗝:「有什么需我效劳的吗?莫非您与夫人明日想去哪里逛逛?是找我打听,还是需我带路?我对此地比你们熟,适合小两口甜蜜出游的地方,我都知道。」 贺渊厉声微凛:「少借酒装疯,若心头有怨有恨,起来站直了堂堂正正地说!你就比我们早回来不到半个时辰,以你的酒量,这么短时间不至于醉到不知自己是谁。」 到底柳杨当年是在贺渊手底下受训出来的,对贺渊这种严厉的神色语气有种挥之不去的习惯服从。 她神情还呆呆愣怔着,却已倏地抱紧怀中酒坛子,原地弹起来站得笔直。 「贺大人,我……」 「你那点匿迹追踪的本事还是我教的,当我不知你在后头跟了整日?」贺渊神色稍缓。 柳杨像是大梦方醒一般,抬袖掩面,后背紧紧贴着廊柱,酸楚呜咽,直至痛彻心扉般无声恸哭。 她没有撕心裂肺地哭嚎,可那种极力克制、最终却还是压抑不住的深切痛意更让人感同身受。 方才她说,此地她熟,适合小两口甜蜜出游的地方,她都知道。 因为她曾憧憬过,什么时候她与她丈夫都得闲了,暂且卸下肩头重任,双双向顶头上官领个长休沐,便在这座城中聚首。 那时便可像她平日里见过的所有平凡小夫妻一样,十指相扣、衣袂交叠,在旁人打趣或艳羡的眼神中,亲昵并肩穿过熙攘人潮。 她会带着她的丈夫去她心仪许久去不曾独自前往的小食肆; 然后在卖便宜首饰的小摊前,打打闹闹地嬉笑着争执哪支簪子更衬她; 再去城中最好的布庄,催着丈夫从许多种昂贵的时新衣料中为她挑出最好看的一种。 她曾有过太多这种在旁人看来十分寻常,可于她和丈夫来说却无比少见的憧憬。 可最终,那个本该不辞千里奔波而来,带着一身仆仆风尘拥她入怀的人,已成了镐京城内忠烈祠里一个冰冷而庄严的牌位。 而她却还要在人前做若无其事状,安静继续着自己蛰伏的使命,连将悲伤诉诸于言词的权力都没有。 若仅仅只是这样,那还不算最残酷的。 昨日贺渊突然出现,这个与她丈夫一同并肩血战的顶头上官。 她与丈夫都是这个年轻的上官亲自教出来的,此人于他们既是引路师长又是上官同僚。 那样惨烈的一场恶战,他能活下来,她本该由衷地为他庆幸。 可她到底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心魔。 今日似魇着一般,偷偷在他们身后跟了一路,看着他与那姑娘甜蜜并行,打打闹闹的美好模样,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自己要做什么。 「我知道不该这样,我知道的……」 贺渊没有再斥责她今日的莽撞尾随,也没有开口劝慰,只是静静看着她。 待她哭到无力,抽噎之声渐缓,他才振袖负手,淡声道:「我与她此行领圣谕而来,今日并非玩乐出游,眼下松原可能出了大事,属于你我的使命来了。待此次事了,你若还觉我欠你丈夫一条命而意难平……」 柳杨重重摇头,残泪洒落衣襟:「你没欠谁,没有。」 活着不易,都好好的吧。 「虽我不记得去年的事,但已补阅了去年的所有邸报,」贺渊目光清冷地看着日暮苍穹,「若我没记错,去年夏末秋初击退吐谷契偷袭的那场大捷,松原郡守黄维界与北境戍边军主帅邱敏贞联名向京中发回的捷报上,战损情况是‘前哨营重伤十,轻伤二十一,无阵亡’。」 柳杨双眼虽还红肿着,整个人已恢复清明端肃,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瓮声道:「我记得也是。」 「可今日我们探到点风声,原本两月一换防的北境戍边军前哨营已大半年未曾露面,」贺渊道,「此前朝廷从未接到过前哨营防务变动的禀报,这件事很古怪,得尽快进崔巍山确认前哨营的人是死是活。」 赵荞不担朝职,有些事的细节她并不清楚,所以贺渊想到的情况远比她以为的更加严峻。 只是他怕惊得赵荞冲动乱来,方才没敢在她面前多说。 松原的情况本就很复杂,既已牵扯到守护国门的北境戍边军,接下来的事就不是赵荞扛得住的了。 大周是在前朝亡国后联合各地世家豪强共同驱逐外辱、最终得胜后立朝建制的。 镐京朝廷在立国后历经武德、昭宁两帝,耗时七年,也未能彻底把控各地豪强、完成集权整合。 松原郡地处北境,向来天高皇帝远,黄、邱两姓分别把持地方军政实权的局面能追溯到百多年前,百姓对这两家很是畏服。 而松原的北境戍边军名义上属官军序列,实际大部队都是这两家的人马。三年前,武德帝经过与黄、邱两家多番博弈,费了极大功夫才使他们有所松动,同意由京中派驻前哨营两千人,纳入戍边军序列。 也就是说,整个北境戍边军近二十万人马,就这两千人不是黄邱两家的人。 如今这两千人行踪成谜,生死不知。 而那「希夷神巫门」所需的某些药草似乎也长在崔巍山。黄维界下令戒严崔巍山已有半年之久,他们的药材居然还能源源不断,这就让整件事更值得玩味了。 「您怀疑,前哨营……」柳杨咽了咽口水,完全不敢相信,「前哨营虽只两千人,可将官皆是雁鸣山讲武堂出来的精锐之才,最擅山地作战!他们的防区在山上,占据有利地形又居高临下,再怎么样也不、不可能悄无声息就全军覆没的。」 v第十二章[11.19] 若黄邱二人下黑手,前哨营绝不会任他们宰割,拼死也会杀出点大动静。但这大半年来,没听到松原有成规模战损的风声。 「毕竟你平日只盯原州,对松原那头的消息是稍带。松原没有我们的人,你没听到松原有异动的风声,不表示当真无事。」贺渊眸中烁起寒冰。 「可黄维界下令戒严了崔巍山,若是强闯,您会很危险!」 「我不会立刻强闯,先去松原探底,若能寻到隐秘路径进山,确保可全身而退最好。你立刻持金云腰牌到原州军府卫所,让他们火速将这消息传回京,请陛下尽快筹谋定夺。」 「是,」柳杨应下后,又些不安地觑他,「那,那位赵姑娘,她,跟您一道去松原吗?」 贺渊以舌抵了抵腮:「你安排接应护送的人到松原待命,若到时形势不对,立刻将她送回京。」 总觉得松原很危险。或许,该直接劝她现在就打道回京? 贺渊回到房中时,赵荞正坐在窗下望着外头出神,手中摸索着什么东西。 他走近一看,竟是之前见过的那枚芙蓉石小狐狸吊坠。 赵荞回头就正正逮住他偷翻白眼的模样,顿时有些啼笑皆非。 「你干嘛站在我背后翻白眼?鬼鬼祟祟又阴阳怪气。」 贺渊一本正经地闭上眼,抬起手指做揉眼睛状:「我没有。许是睫毛掉到眼睛里了。」 此刻赵荞满腹心事,实在也懒得与他耍嘴皮子,便不戳穿他的蹩脚借口。只道:「都安排好了?几时出发去松原?」 「已命人传讯回京请陛下定夺下一步。若有合适的船,明日就走,」贺渊犹豫片刻,「松原那头的情况或许比你想得要严重……」 原本打算很硬气地甩出一句「你直接回京以策安全」,不容反驳。 可不知怎的,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主动折中退步,口吻也自觉变成了软和的商量,「等到了松原,若苗头不对,你就立刻回京,如何?」 赵荞眉目一凛:「那你呢?」 「我自是做我该做的。」 贺渊大致将自己的推测说了一遍。 赵荞瞪他良久,最终泄气般垂下脸去,沉默地站起身来,径自绕过他走进了内间。 片刻后,隔着屏风传来一句:「好。若到时形势不对,我立刻走,不拖你后腿的。」 语气是前所未见的颓丧,话尾颤颤,带了点无力的哭腔。 当初赵荞与贺渊定情后,虽未在外人面前大肆张扬,却也没刻意瞒着,所以这事在京中高门间不算秘密。 说起来,一个是信王府二姑娘,一个是身居高位的沣南贺氏七公子,两家现任家主又都是昭宁帝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在家门出身这件事上,两人算得上门当户对。 但看好他俩的人并不多。 赵荞在京中的名声那真叫个一言难尽。 不学无术、纨绔泼皮、任性肆意。素日里多与市井平民混作一堆,言行举止、喜好做派少了点人们想象中宗室姑娘该有的矜贵优雅、谦和端丽。 不过她并没当真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出格事,也不会仗家世欺人,待人好恶全凭心性,交朋友不以家门出身论三六九等,爱憎分明,颇有几分洒脱的江湖气。 而贺渊,那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讷言敏行、自律持重、内敛肃正。虽年幼时在战乱中辗转流离而导致许多事都学得比旁人晚,刚进京时闹出些笨拙笑话,可后来却能做到样样都走在同龄人之前。除了冷淡枯燥些,没什么恶习,也挑不出毛病。 十五六岁揭榜进金云内卫做了小武卒,短短一年便升任小旗,更在二十岁的年纪便接任了金云内卫左统领这样的要职。 其中固然有贺氏荫庇的缘故,但内卫这种御前心腹之职素来是高门子弟趋之若鹜的,同僚中如他一般家门显赫者不少,他能迅速脱颖而出也确是本事过人。 总之,在外间大多数人看来,赵荞与贺渊这俩人,抛开家世门第不谈,那几乎可以说是「别如云泥」。 ——他俩不是一路人,配不齐,那就合不来的。 这样的话,当初赵荞听得可多了。但她只当耳旁风,连冷笑嗤鼻都懒得。 可此时此刻,赵荞不得不承认,是的。配不齐啊。 她将额角抵在屏风上,紧紧抿住唇,有泪不断从眼角滚落。 她很清楚,贺渊是对的。 若前哨营那两千人当真已被黄维界与邱敏贞联手除掉,却瞒而不报,那就说明他们已有与镐京朝廷撕破脸的决心了。 要真是如此,等他们到了松原,只要一着不慎露了破绽,就绝不是靠油滑机灵耍嘴皮子能脱身的。 若她非要固执强留,只会拖累贺渊分神顾虑她的安危。 「你不要瞎想,」贺渊微喑的沉嗓隔着屏风,似近在耳畔,「没有瞧不起你,也绝没有嫌你拖累。我也只是以防万一,提前与你说好。若松原当真有如我预估的那种变故,接下来的事非你所长,也不是你的职责,不该你去涉那样的险。明白吗?」 他的语气是久违的轻柔,小心翼翼,像给炸毛的猫儿顺毛一般。 赵荞哽咽出声:「你放心,我都懂。既方才答应了,我就不会反悔。若真有事,我会立刻离开。」 她难过的是,自己帮不上忙。 出京之前她就想得很清楚,虽贺渊忘了与她之间的过往,或许永远也想不起,或许也没法子再喜欢上她第二次,更可能在此行结束回京后,两人便会渐行渐远,不会有什么「将来」与「以后」。 那都没关系。 就算最终两人无果,至少能拥有一段与他「并肩同道,携手去做好一件有用的事」的记忆,也算没辜负彼此曾经那份赤忱倾心的情意。 v第十三章[11.19] 可眼下的局势看起来,不拖累,或许已经是她之后能做到的最大贡献。 活到人生第十八个年头,她还是初次懊悔于年少轻狂虚掷掉的那些光阴。 虽先天不能识字,可若她小时肯吃下习武的那份苦,就算成不了什么绝顶高手,遇事至少足以自保。 那她这回就至少还有与贺渊并肩而战的机会。 世间没有后悔药,路都是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的,怨不着谁。 柳杨不愧是贺渊亲自领上路的人,经过短短一夜的反躬自省与克制调整,次日便彻底平复了心伤杂念,将所有事按贺渊的吩咐一一打点周全。 赵荞也将说书班子的人托付给柳杨照应,并吩咐了小少年祁威在半个月后自行带领说书班子启程返京。 之后便只带了阮结香,与贺渊、韩灵一道乘船前往松原郡。 船家是柳杨的人,船也只是一条私家小渡船,无旁的船客,四人在行船途中便一切方便,抓紧时间商量着抵达松原后的各种分工。 「已安排人盯着之前那个船家老大冯老九,以及那几名半路带着行李上船的人,惊蛰祭神时会跟着他们一道进松原,他们去见什么人、做什么事,自会被查清楚,这事咱们可以暂时放一放,」贺渊从容道,「我们到松原后,只需打听有无进崔巍山的隐秘小径。」 韩灵想了想:「不能直接向当地人打听前哨营的动向?」 赵荞白他一眼:「你是有多不想活?若前哨营真的出事,黄维界与邱敏贞对相关消息一定极其敏感。若他们得知有人在打听前哨营的动向,那我们就半点余地都没了,随时可能被剁了沉江。」 而只是打探小径的话,还可以推说是想进崔巍山搞些稀缺药材,就算他们不信,至少也能拖一拖,争取时间找机会全身而退。 「对,只是打听进山小径,即便他们听到风声有所怀疑,也最多先派人盯梢,同时设法打探我们身份,不会二话不说就动手。」贺渊补充道。 崔巍山戒严至今未接触,说明松原那边虽已有与镐京朝廷撕破脸的决心,却还没做好万全准备,所以才捂着某些秘密。 这种时候他们会格外谨慎,若非万不得已,他们比谁都不愿节外生枝。 韩灵受教地「哦」了一声,点点头。 赵荞越看他越不放心,忍不住道:「到了松原,你跟紧我,别轻易与旁人搭话。」 「这么不放心我,干嘛不直接让我留在叶城算了。」韩灵委屈嘀咕。 「因为‘尾巴’知道你是我们的随行家医,也瞧见你在叶城打听过‘凤羽草’。到了松原,我们就算因为打听进山小道的事被注意了,也可以推你出来搅浑水啊。」 赵荞笑得一脸「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奸诈样儿。 韩灵却倏地振作了精神:「原来我还是有用的?」 众人被他逗笑,连贺渊都笑哼出声。 行船至夜,大家啃着干粮时,赵荞忽然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崔巍山那么大,就算打听到小径,也未必就恰好通往前哨营啊!诶,贺渊,你知道前哨营的防区和驻地在崔巍山哪个方位么?!」 「不知道,」贺渊喝了一口水,云淡风轻道,「所以我打算找机会去邱敏贞府上偷看布防图。」 韩灵闻言险些被干粮噎死。咳了半晌后才惊骇道:「你是艺高人胆大还是不惜命?邱敏贞!北境戍边军主帅!手底下二十万大军呢!」 这回不待赵荞与贺渊出声,连阮结香都忍不住笑了:「韩太医,您见过哪位将军是把几十万大军放自家府上的?」 韩灵其实不是蠢笨的人,只是平日无需关心医术之外的事务,以往也没亲身参与过这种事,紧张得头脑都不灵光了。 「别紧张,一旦动静不对,你只管跟着我和结香脚底抹油就成。」赵荞也看出他是紧张之故,难得没有嘲笑,反而好心出言安慰。 韩灵感激地笑笑,讪讪道:「我今日眼皮总跳,老是想起咱们启程那日黄历上写着‘不宜出行’。」 说起这个,赵荞笑了:「启程那日中午在枫杨渡,你问我为什么不按原计划等到元月十六才出京,还记得吗?」 韩灵点头:「你说寻常百姓为了避免十五之后船资涨价,就会提前启程。还说另有个原因是‘江湖把戏,以防万一’,但没有细说是什么。」 「因为陛下曾告诉我,之前暗中派往松原探查的几拨人,似乎都是到地没多久就被盯上了。我觉着,对手可能在京中有眼线或消息门路,」赵荞左手托腮,右手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我不担朝职,又有个‘贪玩好耍不靠谱’的名声,有时连自家人都觉我神出鬼没,外人不会特意留心我的行踪。」 「而贺渊那头不必担心。他口风紧,又在休沐养伤中,他的行踪不太引人注目。可你不同。出京数月,不但要在太医院点卯处留档,与亲朋好友也得提前有个交代吧?你看,京中知你会在元月十六出京的人其实不少。此次对外说法是你带贺渊出外寻访民间医家圣手。那就算贺渊口风再紧也没用,知道你几时出城就等于知道他几时出城。」 提前将水搅浑,就算有人怀疑他们的身份,在京中打探时就会得到「元月十四黄昏」和「元月十六大朝会当日」。 赵荞以指尖轻叩桌面,笑得笃定:「韩大夫,若是你,你会觉哪个日期才是我们真正的出城日期?」 「十六,因为有太医院记档!而且以我们三人的身份,按理绝不会在黄历写了‘不宜出行’时启程,怎么也要与家人朋友过完十五再出远门!」韩灵恍然大悟,激动地紧着嗓子轻嚷出声,「所以就算他们收到京中消息,一问那个船家老大冯老九,确认我们几个是十四那日上船的,就吃不准我们的身份了!」 「对啦!黄历上的‘不宜出行’,对我们来说就是一层保护。若遇非常之时,或许可以避免我们暴露身份,」赵荞冲他笑弯眉眼,「这下眼皮不跳了吧?」 韩灵冲她竖起一个敬服的大拇指。 贺渊眼底噙着笑意将杯中温水一饮而尽,心中莫名升腾起与有荣焉的骄傲。他真的好像越来越明白,当初的自己,是为什么会心爱极了这姑娘。 当那杯温水落入胃袋,他的舌底渐渐反上一股苦涩滋味。 那些眼睛,又在背后看着他了。 昭宁二年二月初五,午后,一行四人顺利进入松原城,寻到一家客栈落脚。 松原不像原州那般规制健全,店家也没有问要路引名牒核验。 客栈掌柜是个圆脸中年人,笑呵呵道:「惊蛰日祭神盛会将近,连日来附近州府、郡县许多闲人都往松原来凑热闹。您几位是来得早,若晚两日进城,只怕家家客栈都人满为患了。」 话虽这么说,此时客栈也已不清闲,一派客似云来的架势。几名店小二忙得脚不沾地,掌柜便亲自领他们四人往房间去。 掌柜的一家世世代代生长于此,听出他们口音是外地来的,便热情介绍着城中各种好去处。 v第十四章[11.19] 赵荞趁机打听了城中的各种市集,又道:「先前来时在前头两个街口处瞧见一座好气派的大宅,这一路再没见哪家有那么大威风。想来该是郡守黄大人的官邸了?」 「前头两个街口?虽不知您说的是哪一家,但黄大人的官邸可不在咱们这片,要往北面去才找得见,」掌柜的笑道,「况且咱们黄大人清廉,官邸不大的,就三进院。」 「咦?那可真是个好官了,」赵荞勾起唇,「那邱将军呢?邱将军的官邸也是小小院子?」 「邱将军的官邸稍大些,五进院,就在黄大人的隔壁。」 好了,这下贺渊知道该往哪里去偷看布防图了。赵荞余光瞥了瞥贺渊,丢给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打听到了邱敏贞官邸的方位,赵荞便没再多问旁的,边走边随口与掌柜闲聊:「听说贵宝地这盛会很新鲜呢。会上那面具,是要提前在哪里买的吗?」 她这问题让身畔的贺渊脚下滞了滞,神色复杂地瞥她一记。 「可以提前在街市里买好,也可以当日在桃花神像前去‘请’。」掌柜的热情答着。 「那想来定是在神像前‘请’的更灵验些了?」赵荞笑哼一声,目不斜视。 掌柜接连打开两间相连的房门后,才站在门口笑回:「那是自然的。不过说到灵验,听我太爷爷说,前朝时,不拘什么事,大家总愿先往希夷神山去‘请’一遭,凡机缘到了的人,求什么事都能成,那才真真儿灵。」 贺渊眉梢微扬:「希夷神山?」 「哦,就是如今的崔巍山,咱们这里老话都叫它‘希夷神山’,虽山名在前朝哀帝之前就改了,但老人家还是习惯这么讲,」掌柜解释完后,又伤感叹道,「可惜啊,当初吐谷契人入侵时血洗了山上的‘神巫一族’,之后就再没得求了。」 贺渊与赵荞不约而同地相互递了个眼神。 掌柜的这番话意味着,本地百姓对已被朝廷下了禁令的「希夷神巫门」毫不知情。 这至少说明,那帮人在别处卖「赛神仙」、喊高价号称帮人「续命」,大肆敛财,却不祸害本地人。 这不像江湖下九流的作风。 寻常江湖神棍大都先从本乡本土发家,因为熟人好下手。可他们一开始就只外头跑,实在很耐人寻味。 抵达松原的当夜,贺渊根据客栈掌柜所说的方位,顺利地在城北寻到北境戍边军主帅邱敏贞的官邸所在。 如客栈掌柜所言,邱敏贞官邸与松原郡守黄维界官邸仅一墙之隔,一个五进院、一个三进院,以二人的身份地位、家世门阀来说,确实是小了。 找准地方后,贺渊并未急于立刻潜入邱敏贞府上偷看戍边军布防图,只在外头树上安静蛰伏近三个时辰,观察并默记下这两座宅子夜间巡防的规律。 丑时初刻,墨蓝色穹顶之下万籁俱寂,人们都深睡在甜梦中。 黑衣蒙面的贺渊回到落脚客栈,悄无声息翻窗而入。 房中黑漆漆没有点灯,影影绰绰间能瞧见床榻上的赵荞裹着棉被圆乎乎像个茧。 贺渊这时才后知后觉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尴尬站在窗前手足无措,想挠头。 之前叶城时,他每晚都在外间的坐榻上凑合睡,与赵荞隔着一座屏风半堵墙,倒也相安无事。 但松原不若原州那般富庶,客栈上房连个外间都没有。 斟酌片刻,他决定索性坐在桌前趴着睡,反正再没两个时辰就该天亮了。 不过,他得先将被枝头露水浸透的衣衫换下来。 任他体格再是健硕,若要在北地初春的料峭寒夜里穿着湿透的衣衫入睡,明早起来怕也没什么好下场。 这种紧要关头,他可绝不能因为什么头疼脑热的可笑缘由耽误了正事。 他蹑手蹑脚行到小柜处,从行李中翻出一套干净衣衫,在脑中迅速默了一套「如何又轻又快脱衣、穿衣」的动作。 然后小心翼翼回头瞧瞧床榻上那颗一动不动的「茧」,确认她气息平稳,完全没有被惊动要醒来的迹象。 于是他背过身去,迅速解开衣带,将湿漉漉的衣衫脱下。 赵荞原本是裹着棉被坐在床榻上等贺渊回来,自己也不知是几时睡着的。 衣衫布料摩挲的细碎声响惊动了她的好眠,她迷迷糊糊坐起来,伸手去摸床头小矮柜的火折子。 口中小声询问:「贺渊?」 在她点亮烛火的同时,黑暗中传来贺渊惊慌咬牙的声音:「你别点……眼睛闭上!」 他的话音尚未落地,烛火已然乍亮。 赵荞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只着长裤的僵直背影,残困顿消。 下一瞬,她鼓起腮使劲吹熄了烛火,房中重归于黑暗。 她捞起被子兜头将自己裹住,紧闭双眼。可那短短一瞥却在她眼前留下清晰残影。 宽肩窄腰,肌理紧实,挺拔的后背呈优美而流畅的弧线,在朦胧烛火中烁着浅浅光泽…… 「大半夜的,换什么衣裳?」 好一会儿后,才听到贺渊幽幽回嘴:「大半夜的,点什么灯?」 沉默良久。 赵荞憋得满脸通红,好一会儿没听到他再有动静,终于忍不住偷偷将被子掀开一角,大口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同时支着脑袋眯起眼,在满目黑暗中找寻贺渊的身影。 隐约瞧见他正坐在桌前趴着,赵荞心中不忍,抿了抿唇,裹着被子下了榻去。 虽还不知他耗费大半夜去探邱敏贞宅邸是否顺利,有没有遭遇什么危险,但她知道总归不会轻松写意的,他再是能扛,也不表示当真不会累。 v第十五章[11.19] 接下来他还有很多事要做的。 摸黑走到他近旁,赵荞小声道:「我在这儿睡,你去床上。给你另拿了被子的。」 莫说如今贺渊忘了事,即便以往两人要好时,他也不曾逾矩放肆到做出她大被同眠的举动。 她知道他性子一板一眼,所以吃过晚饭后就请店小二多拿了被子来。 贺渊并未抬头,仍旧将脸埋在臂弯里:「回去好好睡你的觉,不用管我。」 「别扭个鬼啊,」赵荞微恼起急,抬手在他后脑勺拍了一记,「我只是将床让给你而已,又不是要睡你!」 贺渊闻言,倏地抬头直身,黑暗中瞪向她的双眸格外灿亮。 「赵大春!」声音不大,却似有火花四溅,「小姑娘家家的,哪学来那么多流氓话?说话也不过过脑子。」 赵荞打小是个只能顺毛捋的性子,贺渊这咬牙切齿低声一顿训,倒将她的火气也给激出来了。 她索性伸手扯了他的衣衫:「你管我哪儿学来的?给我滚床上睡去!少废话!你若觉过意不去,那我俩一起睡床,要不谁都别睡!」 赵二姑娘蛮起来犯浑时,是很少有人制得住的。 贺渊拿她没什么法子,吼又吼不住,打又打不得,吵又不敢吵—— 若惊动了客栈里的旁人,那才真是没事找事。 于是两人各自占据一半床榻。 赵荞裹着被紧靠着墙,贺渊的手臂则与床榻外侧边沿齐平,中间隔的那距离挤挤都还能再躺一人。 两人睡姿都还算安分,也或许是都绷着点拘谨没睡太实,总之就这么井水不犯河水地睡到天光大亮。 贺渊先起身,没多会儿就穿戴齐整地出去取水洗脸了。 直到听见关门声,始终面对着墙侧躺的赵荞才翻身瞪着床帐,红着脸发出一声自己都不明含义的轻嗤。 吃过早饭后,一行四人出去闲逛市集,打算看看有无可能问到进山小道。 松原郡其实不小,虽地处边陲,辖下却共有四城九县,以郡府所在的这松原城为名。 若单只看郡府松原这一座城的民生气象,虽不如临近的原州那般繁华,却也有几分欣欣向荣的意思。 赵荞缓步穿行在市集人潮中,沿途打量着街道两旁那些小地摊,眉心慢慢蹙了起来。 贺渊以眼角余光察觉她的异状,清了清嗓子,不太自在地开口:「怎么了?」 说话时目视前方。 赵荞也清了清嗓子,同样看着前方,半点没有要与他目光相接的意思:「有点怪。这一路走过来,我至少看到七八个摊主是小孩子。」 大姓望族多由宗族尊长牵头募资设立家塾,以供本家姓氏的幼童们开蒙。所以但凡出身大姓望族的孩子,哪怕家中清贫,小时都有机会读上几年书,多少识些字。 但若是无宗族荫庇的人家,就很少有能力担负孩子读书了。 鉴于此,自昭宁元年起,圣谕便正式诏令各地官学新增蒙学馆,由镐京朝廷与地方各担半数费用,供无家塾可入的寒门幼童资免束修学资开蒙三年。 对家境贫寒又无宗族庇佑的人家来说,就算之后无力供孩子一路读到书院进而考学、考官什么的,至少开蒙识得些字,孩子长大后的路总归宽些,对全家来说都是好事。所以这项新政在各州府都很受百姓欢迎。 譬如前几日在叶城的市集上,就没怎么瞧见有小孩子独自在摆摊做营生的。最多是年岁太小,大约家中也没旁人帮忙照管,父母便带着在摊子上玩。 「是松原人不知官学开设了免学资的蒙学馆,还是松原官学的蒙学馆压根儿就没开?」赵荞嘀咕。 「据我所知,由朝廷负担的那一半费用是如数划拨到郡守黄维界手中了的。」贺渊眸底暗了暗。 后头的韩灵远远觑见前头一个卖草药的小地摊,便越过二人上前去询问摊主。 与草药摊隔着三个摊位的,就是一个卖青菜的小男孩儿。约莫七八岁的样子,肤色黝黑,眼睛亮亮的。 赵荞在青菜摊子前蹲下,笑着与他搭起话来:「这菜是你家自己种的?可真水灵。」 小男孩儿很老练地摆出和气生财的笑脸:「那是,我家每日都挑山泉水来浇的,精心着呢!」 就这么闲聊了几句后,赵荞好奇道:「你这年岁,怎不去读书?官学的蒙学馆又不要钱。」 「大家都说,像我们这样的人户,去蒙学馆没用,反正将来家里也供不起继续读,还不早点帮家里做事实在些。」 听这小孩儿话里的意思,松原的官学是开了蒙学馆的。只是有人告诉大家「寒门学子读书无用」。 赵荞挑眉:「你这么小,又瘦,田地里的活也帮不了多少吧?」 「所以我就帮着卖菜啊!」小男孩儿笑弯了眼,「再过两年我高些,就可以跟着阿兄下地去了。等我满了十五,我妹妹就长起来了,那时我就跟阿姐一样去投军,现今在咱们北境戍边军做小卒,每月都能领十个银角的饷银呢!这样家里日子就更好过。」 若非贺渊见势不对,赶忙将赵荞拎走,只怕她是要当场破口大骂了。 寒门子弟不读书,路就更窄,浑浑噩噩也不易察觉外面的天地已是如何不同,不会有更大的志向与渴望,一代代沿袭上辈人的活法就行。 如此,世家豪强越发坚不可摧,邱敏贞也始终不缺易于掌控的兵源。 王八蛋黄维界!王八蛋邱敏贞! 最可恶的是,不好好同人讲清楚读书的好处就算了,还克扣士兵饷银! 从去年开始,官军序列武卒小兵的饷银就提到每月十五个银角了! 一连五日下来,他们都没有在市集上见到有卖「凤羽草」的山民,也就找不到机会向谁打听进崔巍山的小径。 v第十六章[11.26] 好在贺渊经过几夜耐心观察与试探,虽暂时还未找到布防图,至少已掌握了黄维界与邱敏贞那两座宅子的巡防情况,总算这几日没有白费。 十一日这夜,贺渊在子时之前就回来了。 就着半桶凉水简单洗漱后,他除了外袍上榻去,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照惯例尽量让右臂与床的外沿齐平。 这已是两人同榻而眠的第五夜,双方都已在别扭的气氛中无言达成默契,白日里睡都不提这茬,入夜就……就这么着。 「赵大春。」 黑暗中,贺渊一反常态地打破了沉默。这让本就没睡着的赵荞惊讶又疑惑。 「嗯?」 「明日就是惊蛰了,那祭神盛会,你……」 总觉他似乎在犹豫什么,语气也怪怪的。 虽一室黑灯瞎火,赵荞还是努力睁大眼睛瞪着面前近在咫尺的墙壁:「来都来了,又恰好赶上,我自然是要去玩一趟的。到时人也多,或许就遇到合适的人可以打听进山的事了。」 背后的贺渊没有答话,气氛一时古怪静谧。 赵荞有些不不自在地笑道:「你放心,我不会趁着此地风俗乱来。到时我的面具绝不会扣到你脸上,更不会强拉着你去钻林子。」 若是平常,她说这样的话,他必定会羞恼无措地咬牙切齿,斥一句「赵大春你个小流氓」之类的话。 但此刻他出乎意料的继续沉默着。 赵荞深吸一口气,翻转身来面对他,严肃轻询:「你今夜回来得太早,莫非是在邱敏贞那里碰到什么麻烦了?」 「没有麻烦,很顺利,」贺渊的声音低低沉沉,「明日你只管好好玩,旁的事不必费心再打听。」 赵荞咂摸着他这话里的意思不太对劲,猛地瞪大了双眼:「为什么?」 「明日过后,你即刻启程回京,」他缓声轻道,「之前我让柳杨将周边几城能用的内卫暗桩都召过来,按事先约定,他们明日就会进松原来与我汇合。进山的事,之后我安排他们去打探,用不上你了。」 赵荞怔忪片刻后,嗓音急躁微颤:「当我不知你是什么样的人?!故意把话说得像过河拆桥似的,以为这样我会气得不愿搭理你,就不会追着你问东问西?做你的春秋大梦!」 贺渊没有回答,兀自闭上眼做沉睡状。 赵荞愈发不安,伸出手来隔着棉被一拳捶在他肩头:「不要装睡!你今夜在邱敏贞那里是不是看到,或听到了什……喂!」 他居然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拳头收进掌心,握得紧紧的。 作为一个不曾习武的普通人,赵荞在黑暗中五感暂废其四,唯触觉格外敏锐。 她惊讶地察觉到,贺渊的指尖微凉轻颤抖。 好像正极力压抑着什么。 这到底是在邱敏贞那里得到了怎样惊人的坏消息?! 「贺渊,你,还好吗?」 「还好,」贺渊疲惫而沉重地轻声细语,「只是心头很乱。你乖些,别再闹我。嗯?」 其实他不是想瞒她,只是今夜在邱敏贞官邸偷听到的那个秘密过于惊人,他说不出口。 今夜他本打算再伺机在邱敏贞那里找找关于戍边军前哨营的布防图,便一直潜在邱敏贞书房的房顶上。 却正巧碰见黄维界从隔壁过来与邱敏贞密谈。 ——维界兄,你我既已走到这一步,早就没有回头路了。只是淮南堂口的蠢货们太不当心,导致我们许多事不得不提前而已,怕什么?邻水的事过后,赵澈与贺征就被秘密派往利州,很显然陛下是将疑心落在嘉阳公主头上的,根本不会留意咱们这边! ——诶哟我的邱将军,您心大能扛事,我可比不得。庆州方家与淮南程家这眼看着就是要反水的意思!若他们当真就此收手、作壁上观,光你我两家那是独木难支啊!眼看这封山禁令已拖了大半年,原本出入山中采药、捕猎为生的山民已有所揣测议论,再不解禁说不过去了! ——那就解禁啊。多大点事?我早说了,就该按我那法子,直接调两千人进山将前哨营军帐营地填满!那些山民又不敢往军队防区闯,就从山下仰头看一看,开了天眼才看得出原来那两千人全埋在雪里了! 接下来整夜,赵荞没再说话,兀自睡睡醒醒,做了许多光怪陆离又零碎杂乱的梦。 早上起身时已不记得梦里的情形,却清晰地记得自己的手被贺渊握了一夜。 穿戴齐整后在床沿稍坐了片刻,去帮她打热水的贺渊便推门而入。 两人不约而同地相互避开了目光,也没谁提起昨夜的十指紧扣。 「你是不是,有朋友在北境戍边军前哨营?」 「是,」赵荞脊背一凛,「前哨营,真的出事了?」 贺渊长睫轻垂:「不知道,就问问。走吧,你不是想出去玩?」 「是你急着想去见你的伙伴们吧。」 赵荞没有多问什么。 她知道,待会儿贺渊与他的伙伴们碰头后,就会将她送走了。 他将要奔赴属于他的战场,去担当他的职责。 再没有形影不离的「赵大春」与「赵门贺郎」了。 昭宁二年二月十二,惊蛰,宜祭祀、订盟、纳彩。 每年此时,松原人都络绎赶往郡府行盛会祭迎「桃花神」,这在当地是隆重大事。 v第十七章[11.26] 初春时节还昼短夜长,可今日天边才有一点熹微晨光时,松原郡府松原城内就已热闹得不像话。 松原郡辖下四城九县的人,但凡能抽出空的全都蜂拥而至。左近原州、临川的闲人们也赶来凑热闹。 古往今来的松原人都对大大小小的诸多神明充满敬畏。 四十多年前,前朝哀帝时,此地做为北地国门,是最先被入侵之敌吐谷契踏破的。 边地人淳朴性烈,哪怕吐谷契用屠城来震慑,都没能使松原人停止前赴后继的抵抗,可当吐谷契王庭中某位深谙松原民俗的王爷亲自率兵屠了希夷山中的「神巫族」,松原人在绝望中麻木地放弃了抵抗。 对松原人来说,希夷山中的巫者是诸神留在人间的仆,替凡人向各路神明上禀心愿与祈求,再将所得神谕转达给凡人。只要神巫族在,神明的庇护就在,如此,生者无畏,亡者无憾,永远有希望。 当神巫族被屠戮殆尽,松原人的信仰与希望就被摧毁了。 这段往事使松原人背负着国人几十年的唾弃。 所以大周立朝后,土生土长的松原人甚少外出谋活路,也甚少关心外间事。 直到武德四年,昭宁帝被封储君之后做出许多努力,号召国人放下对松原的偏见与敌视,松原与外间才逐渐多了往来。 于是松原的各种祭神盛典就一年比一年热闹了。 「……今年这阵仗可真不得了,放眼望去全是人脑袋。」 卖面具的摊主是个健谈的中年妇人,笑呵呵与赵荞聊开了。 赵荞挑了一个面具拿在手上,也笑着回她:「那您今日可不就财源广进了?怕是您的荷囊都要沉得挂不住。」 「承您吉言!」摊主笑开了花,「小姑娘外地来的吧?我同你讲,我家的面具是在神像面前供过的,虽比不上神官开光过的,却也比寻常的面具灵验。你拿好了,今日桃花神定会眷顾。保管有一大串英朗俊俏的后生追着抢着找你搭话,可别挑花眼了啊!」 「一大串英朗俊俏的后生?诶诶诶,您这话我可当真了啊!」赵荞乐不可支地让阮结香付了钱。 摊主神秘一笑,弯腰从摊子下头抱起来一大瓶花草:「姑娘,来,挑一枝。」 「这是做什么呢?」赵荞依言伸手过去,随意抽出其中一枝结满实心红果的水茶草。 「这是‘问神’的,」摊主接过她抽出的那支水茶草,数了数分支,「前三个。待会儿与你搭话的前三个人,你多留心些,都是你的缘分,就看你更偏爱哪一位了!」 「当真?那我……」 赵荞还没说完,就见摊主噗嗤笑出声:「看,我就说灵吧?这说话间就来了两位。」 「啊?」赵荞回头,见是贺渊,顿时在心中翻了个大白眼。 没了神巫族的松原,神明都不灵了! 赵荞边走边低头将那个面具挂在腰间,口中小声问:「你的人到了?」 「嗯,韩灵已往叶城去,」贺渊道,「你也不能再玩了,护送你返京的人马正在松原城北门外等着。」 今日松原城人山人海,北城门外停的马车也多,倒也不惹人眼目。 赵荞坐在马车内的软榻上,接过贺渊递来的茶杯,垂眸望着杯中涟漪,左手指尖在腰间的面具上轻轻摩挲。 「贺渊。」 「嗯?」 赵荞以舌尖轻舐了舐唇角:「我都要走了,能告诉我你昨夜到底听到些什么了吗?」 很显然,昨夜贺渊在邱敏贞府上听到了某些不得了的事,想来该是直接关乎了松原郡的军、政态势。 贺渊稍做沉吟后,端起茶杯仰脖一饮而尽。 赵荞不担朝职,此次领圣谕出来是查「希夷神巫门」的,所以关于前哨营那部分的事,贺渊不便与她细说。 况且这些日子下来贺渊对她多少有些了解,既她有朋友在前哨营,若让她知道得太多,她多半会想留下来帮忙。 太危险了,不能让她卷进来。 「‘希夷神巫门’背后就是邱、黄两家。他们原计划至少要再花三五年敛财,之后才与庆州方氏、淮南程氏联手与朝廷撕破脸。到去年秋,他们察觉‘希夷神巫门’的淮南堂口被官府咬住了尾巴。怕要被拔出萝卜带出泥,在将淮南堂口做了弃子后,为彻底引开朝廷的注意,又勾结吐谷契人炮制了邻水刺客案,布局将所有线索指向嘉阳公主。」 邻水刺客案终究是贺渊心头刺,他闭了闭眼,忍下胸腔中骤起的遽痛。 「但去年接连出事打乱了他们的阵脚。如今邱黄两家在崔巍山中的秘密快要藏不住了,庆州方氏与淮南程氏也不知为何打算放弃与他们的合作计划……」 虽武德帝花了五年时间制衡各地世家豪强重新裂土为政的意图,昭宁帝登基之前更是彻底扳倒了生母姜皇后的母家允州姜氏,压制并震慑了多地打算与允州联动的势力。 但这些被压制下的势力中,有的是真心臣服于天下一统大势,有些却只是暂时蛰伏,继续等待下一个时机。 例如庆州、淮南、松原,甚至在武德朝时较为安分的遂州。 这些事,镐京朝廷都是有数的。只是昭宁帝也在等待合适的时机,谋定而后动。 松原民情特殊,又地处北国门,崔巍山背后就是宿敌吐谷契,稍有不慎就会内忧引外患。 所以朝廷对松原邱、黄两家一直绥靖为主,打算再花几年引导松原民众与各地融合,循序渐进将松原军、政实权收到朝廷手中,以免这两家裹挟平民与朝廷官军鱼死网破。 「所以黄维界与邱敏贞沉不住气了,有孤注一掷的苗头。」 赵荞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邱敏贞疯了吗?北境戍边军只二十万而已!」 毕竟她兄长赵澈协理国政,大事她虽不懂,却多少听过几耳朵。 v第十八章[11.26] 就她所知,邻近的原州军府约有五十万之数,再加上更北的临川军八十万,足够将整个松原郡围得水泄不通。 「况且,允州姜氏的前车之鉴还在呢!当时我大哥可是斩了姜家家主与少主两颗人头!邱敏贞与黄维界就不怕再来一回?」 「当年信王殿下斩了姜正道与姜万里父子,加之有纪君正将军大军压境,姜家其他人没有更多后招,也没有鱼死网破的底气,这才选择坐下来与朝廷谈条件。而松原的情况,与允州有些不同。」 贺渊轻轻转着掌心的小茶杯,沉嗓轻寒。 「邱黄两家在松原的民望极高,若他们裹挟松原全境的人与官军抗衡,朝廷投鼠忌器势必不敢打太狠,就会进入拉锯战。最要命的是,崔巍山背后,就是虎视眈眈的吐谷契。」 朝廷可以与允州拉锯混战,对松原却不敢。一旦松原乱了,背后吐谷契趁虚而入坐收渔翁之利,那就成了国之大祸。 「眼下他们又已与吐谷契有所勾连,若陷入拉锯,搞不好他们会直接引狼入室。」 赵荞傻眼:「俩王八蛋都勾连外敌叛国了!居然又打不得,那,就这么看着?」 「要打,却必须速战速决。」 贺渊深吸了一口气,终于抬眼看向赵荞,「陛下要你查的事已经有结果,你可以回京复命了。」 「为什么你要留下?你是武官,不是武将!况且眼下你在长休沐期间,就算朝廷集结大军打松原,也不需你内卫左统领上阵啊。」赵荞又是惊忧,又是不解。 「在原州时,我已预判松原大约是非打不可。从叶城过来的前一日,我命柳杨前往原州军府,让他们火速传讯回京请陛下尽快定夺。军府传讯快得多,来回最多半个月。我留在这里带人将松原境内的情况盘得更细些,大军来时便不需再费时刺探消息。也顺道盯紧黄维界与邱敏贞,必要时可以设法拖一拖。」 赵荞看着他,嘴唇动了数回,最终却只是拿茶杯与他碰了碰,以示告别之意。 当初与贺渊定情时。她大哥赵澈问过她—— 「阿荞,京中高门贵女对贺渊追捧者甚多,却没有一个真正近他的,你道是为何?你明白自己挑中的是个什么人吗?将来需陪他共担的是什么,你想清楚了吗?」 那时她答得斩钉截铁,然后就看到大哥笑了。 大哥说,「旁人只看到他年少位高,却常忘了他还‘权重’。他肩上担的责任远比旁人所见要重得多,不仅仅只是保护二位陛下那么简单。无论任何时候,若遭遇有可能动摇国本的危险与隐患,他的金云内卫左统领腰牌效力仅次于陛下、帝君、我及两位柱国将军。」 「若成为贺渊的伴侣,你非但无权因他为国赴死而软弱、拦阻,甚至不能在他转身离去之前掉下眼泪,羁绊他的脚步。」 「阿荞,既你决定就是他了,那你记住,其身已先许国,然后才属于你。」 从小到大,大哥的教诲,她都记得很清楚。 若名正言顺真成了贺渊的伴侣,面对今日这样的情况,她是不能再多说一个字的。 更何况,如今的她对贺渊来说,只不过是奉圣谕一道出来办差的临时伙伴。 「行,那我走了。你自己行事多加小心,」赵荞故作轻松地笑嗤,「诶,你总偷偷打量我这面具做什么?」 「是买来送人的?」 此刻贺渊的坐姿看上去有些僵硬,似有为难与踌躇。 「我这人向来想一出是一出的。带回京做传家宝也不错啊,」赵荞哼笑一声,「莫非你想要?」 贺渊抿唇,沉默良久后,缓慢地摇了摇头。 「方才摊主帮我用花草‘问神’了,说我拿了这面具后,遇到的前三个都是我的良缘,任我挑的,」赵荞抬了下巴,笑眼中隐有点点泪光,「谁稀罕送你?跟你又不熟。 贺渊直直凝视着她,英朗的面庞上除了冷静与镇定,看不出任何异样。 「在路上不要任性逗留,走官道直接回京,途中尽量选择赶到官驿过夜。」 「好。」 赵荞斜身背靠向车壁,看着他下了马车后,才慢慢弄将那张面具取下来拿在手中,浅浅垂眸,淡涩轻哂。 须臾过后,车帘复被撩起,站在门口的却不是赵荞以为的阮结香,而是去而复返的贺渊。 「在路上无论听到关于松原的什么消息,都不要回头。」 「嗯,我知道,」赵荞收回目光,闭上眼轻声道,「若你们在松原的行动失利,即便我回头赶来,也只不过是多添一个送死的。不如回去搬救兵来得实在。」 车帘被放下了。外头的贺渊似乎正与护送她的那两个内卫暗桩吩咐着什么。 又过片刻,车帘再度被撩起。 赵荞倏地睁开眼,诧异地瞪向再度出现的贺渊。 四目相接的短短霎时,两人都没急于开口说话,此行一路上许多画面从赵荞眼前飞快掠过。 时常被「赵门贺郎」这个称呼惹得面红耳赤又咬牙切齿的贺渊。 故意一字一顿唤她「赵大春」做为幼稚还击的贺渊。 因她调戏逗弄而面红耳赤却又无奈纵容的贺渊。 以及,有时前一刻还眼底还隐隐噙笑,下一刻便浮起悲伤彷徨的贺渊。 车帘外的初春晴光在他的面庞上映衬出一层朦胧光晕,轻易柔化了那层淡漠从容的甲胄,使赵荞看到他眼底最深处深藏的脆弱与无助。 她看得出来,这些日子与她朝夕相处,于他来说是愉悦与悲楚交相混杂的。 那种理不清头绪,拿不起又放不下的茫然纠结,一定很难受吧? 她早就隐隐猜到他心中煎熬的根源是什么。 v第十九章[11.26] 他的性子看似凉薄,实则重情重义。对那些在邻水捐躯的下属同僚,他有太多的愧疚与自责。 虽他的脑子替他抹掉了有关邻水的痛苦记忆,可他心上却始终都有挥之不去的隐痛阴霾。 赵荞知道,关于这件事,自己没有开口劝慰的权利。 她不可能脸大如盆地代替那些亡者英魂告诉贺渊,他们不怪你,他们会希望你过得好。 无论那些亡故的英魂对贺渊那道「以命换命」的死令是否有怨怼,都不该由她赵荞来开口替他们表达谅解。 眼下贺渊要去做很重要的事,或许还会有危险。 旁的忙她帮不上,至少可以替他将两人之间的那团乱麻斩断丢开,再不扯什么风月情长搅扰他分心。 「贺渊,做你该做的事去。不必再分心惦记我回京的安危,」赵荞重新将后脑勺抵在车壁上,闭目轻笑,「既我此行任务已达成,从此刻开始我就不再是你的责任。没有‘赵大春’这个人,我俩就没关系了。」 「有关系的。」 丢下这让赵荞莫名其妙的四个字后,贺渊终于放下车帘,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属于自己的战场。 那个面具他不是不想要,而是这个时候不能要。 因为他根本不敢保证,自己能不能完好无缺地活着回京。 短短十余日,柳杨奉贺渊之命,从临近各城召集金云内卫暗桩十五人人,混在惊蛰日祭迎「桃花神」的与会人群中不露痕迹地进了松原城。 送走赵荞后,贺渊摒弃脑中一切杂念,冷静做出部署。 十五人被他分了三队,一队前往邱敏贞与黄维界官邸盯梢,另两队则去打听进入崔巍山的隐秘小径。 申时初刻,贺渊独自回到客栈。 掌柜的有些诧异,关切地问道:「客官怎的独自回来了?是觉不够热闹吗?」 「不是。」贺渊勉强答了一句,举步要走。 掌柜的恍然大悟般笑了笑:「与尊夫人吵架了?」 贺渊脚下顿了顿:「嗯。她生气,回原州了。」 「您这不多话的性子可不好,她生气要走,您竟就真任她走了啊?该哄着的嘛。」 掌柜的笑呵呵劝了两句,也没再多嘴。 回到与赵荞一起住了几个日夜的房中,贺渊径直在床榻上躺平闭目。 昨夜在邱敏贞那里听到的事情太过震撼,他根本一夜无眠,绷紧心弦想了许多。 从今夜开始他有许多事要做,趁此刻有了同僚帮手,他得抓紧时间稍作休息。 贺渊仍旧睡在床的外侧。可这一次,他没有像之前那样让右臂与床沿齐平,而是侧身向里,平静闭目。 身侧就是赵荞盖过的那床被子,枕畔似乎还有她发间留下的淡淡馨香。 ——既我此行任务已达成,从此刻开始我就不再是你的责任。没有「赵大春」这个人,我俩就没关系了。 耳畔蓦地响起她在马车里说过的话。 紧闭双目的贺渊慢慢握掌成拳,像昨夜那般。仿佛那只柔软又温暖的手,依然在他掌心。 他犹自闭目,喃声微哽:「有关系的。」 当天夜里,贺渊在一队下属的掩护下,顺利从邱敏贞的官邸内找到布防图。看过布防图后,贺渊并没有立刻离去,耐心地伏在房顶等待着。 果然,子时过后,黄维界再度过来与邱敏贞密谈。 他们与庆州方家与淮南程家的盟约似乎出了什么意外,这让性子更谨慎敏感些的黄维界如惊弓之鸟,说了许多。 最终黄维界还是被邱敏贞说服了,同意由邱敏贞暗中调派两千人进入崔巍山前哨营已空无一人的防区营地,以掩人耳目。 同时他们还提到了在崔巍山中另一个地方的「希夷神巫门」制药处。 听到的秘密越来越多,这让贺渊心寒齿冷之余,也越来越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之后,贺渊当机立断,命一队下属设法尾随这两千人进山,去前哨营遇难地点实地勘察,探清楚前哨营的遇难究竟是天灾雪崩还是人为谋害,同时判断有无幸存待援者。 剩下的事,就要就等朝廷援军到来了。 二月十五清晨,贺渊退掉了客栈的房。 惊蛰迎桃花神的盛会虽已结束三日,松原城中却还是人潮涌动。 贺渊目不斜视穿过人潮,步履从容往城北而去。 行至松原城最热闹的主街时,他忽地从满耳熙攘中听到一阵短促频密的鸟鸣声。 虽那声音只几息功夫就停了,贺渊的目光却准确循着声音来处,看到了人群中某个咧嘴笑出满口白牙的身影。 沐霁昀。恭远侯沐武岱的族亲孙辈,从小在利州金凤雪山中来去如风的山林战翘楚。 贺渊心中仿佛有巨石轰然落地,迅速跟上对方的步伐。 两人隔着人群一前一后出了城,行到北郊一间荒凉土坯房。 v第二十章[11.26] 「没想到援军来得这么快吧?是不是瞧着我就像及时雨啊?」沐霁昀得意又兴奋,抬臂就要去揽贺渊的肩。 贺渊不动声色地避开,冷眼睨他,唇角却隐隐上扬:「侄儿,见到七叔不行礼的吗?」 「我呸!你个占便宜没够的冷脸怪!」沐霁昀笑骂,「我这辈分真吃亏。」 因贺渊的堂兄,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与恭远侯沐武岱的女儿沐青霜成婚,贺家与沐家自就成了姻亲。 其实沐霁昀的年岁比贺征还大,奈何沐家「霁」字辈是比「青」字辈小一辈。原本他只需在姓沐的族亲面前「做小伏低」,自武德元年贺征与沐青霜成婚后,他在姓贺的人面前也平白没了地位。 就说眼前的贺渊,明明比他小了六七岁,他却还是要被按头尊称这愣头小子一声「七叔」。 真是一把辛酸泪,天生大写的惨啊。 「都十万火急了还闲扯什么辈分?不知轻重,」沐霁昀逃避现实,迅速转换话题,「那什么,我们一到原州军府,那头就说你已在松原城盯死了黄维界与邱敏贞,可算……」 贺渊打断他:「你和谁?」 「和你家贺大将军,」沐霁昀搓搓手,嘿嘿笑,「他得知你在这里就放心了,让我直接来与你汇合,准备开打。」 「你们为什么会来得这么快?堂兄不是与信王殿下一道去了利州么?」贺渊疑惑。 沐霁昀轻嗤一声:「说句大不敬的话,倘使黄维界与邱敏贞的把戏用在武德朝,那必然能引发圣心猜忌,将水搅浑。可惜现今是昭宁朝。」 成王赵昂、嘉阳公主赵萦是昭宁帝赵絮的异母弟、妹。武德朝时,这三位殿下一度并列为朝野热议的储君人选。 因赵萦在偏远的利州任都督,虽政绩出色,武德帝却始终没有召其回京的迹象,众人慢慢就将储位之争的重点划在了赵絮与赵昂之间。 可惜从储君之位花落赵絮,到赵絮登基为帝,众人预料中「姐弟阋墙」的乱象都始终没有出现。 成王赵昂甚至主动上缴府兵半数,并接任了宗正寺卿一职。 宗正寺卿是个专管皇家宗亲事务的富贵闲职,通俗来说就等同打理皇帝家亲戚们的「家长里短」。 赵昂虽从未公开说过什么,但这态度已足够坚决,绝不会让任何人利用他来造成朝廷内斗。 随着成王赵昂主动将自己放到朝局边沿的举动,众人自然又觉在西境利州都督任上渐渐坐稳嘉阳公主或将成为昭宁帝的心头刺。 此次黄维界与邱敏贞为引开朝廷注目,为松原谋反自立争取时间,刻意炮制邻水刺客案,并将线索指向嘉阳公主赵萦,以为如此必然导致昭宁帝猜忌,全力将追查重心放在西境。 「……可惜他们看走了眼,陛下一开始派贺大将军与信王殿下往利州,就只是将计就计而已。他俩在利州假模假样转了一圈,立刻就避人耳目直奔淮南。」 「希夷神巫门」在淮南的堂口于新年之际被端掉,消息看似突然,其实是早就被盯上了的。 官家放出的消息是被淮南官府端掉,其实真正负责彻查此案的是京中大理寺派出的司直白韶蓉,协助她带队动手缉拿案犯的,是皇城司骁骑尉李同熙。 「这俩也是狠人,拿下‘希夷神巫门’淮南堂口后并没有鸣金收兵,一鼓作气又循线查下去,就咬住了淮南程家。程家怂,年后才开始对程家人逐一秘审,程家家主就立刻首告自保,说松原的黄维界与邱敏贞意图谋反自立,并试图拉拢他家与庆州方家……」 总之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将黄维界、邱敏贞卖得干干净净。 贺征与赵澈抵达淮南秘密面见白韶蓉与李同熙,得知这消息后立刻分头行事。赵澈带人将淮南程家与庆州方家控制起来,贺征则带着沐霁昀马不停蹄往北边来。 「五日前我们抵达原州叶城,原州军府立刻禀报了你的行踪,也见过你那位下属柳杨,该知道的事大致都清楚了,」沐霁昀道,「贺大将军的意思是,如今的松原非打不可,拖不得了。但不能打出乱子让吐谷契有可趁之机。他已去临川调兵,这头交给我俩。既你已先行进了松原来摸清情况,那就以你的意思为主,你说怎么打?」 贺渊「啧」了一声:「他打算让临川军绕道从背后进入崔巍山,防止吐谷契趁火打劫?」 「聪明。」沐霁昀竖起大拇指,冲他抛了个赞赏的飞眼儿。 「那事情就很简单了,」贺渊眼中闪过凌厉冷笑,「速战速决,避免僵持拉锯。」 虽贺渊年岁不过二十,却是出了名的持重沉稳,行事素来谋定而后动。这也是为什么有战场经验的沐霁昀会放心说出「以你意思为主,你说怎么打」的原因。 他一反常态脱口而出「速战速决」,实在是出人意料的轻狂,这让沐霁昀有种被雷劈中般的惊愕感。 须知这攻城略地并非围剿刺客,要交手的对象不是哪股流寇、哪个帮派,是几十万编制齐整、训练有素的大军,背后还有图谋多年的地方势力。 松原邱黄两家不但有能力裹挟全郡百姓成为源源不断的后备兵源,甚至与一山之隔的宿敌邻国有所勾连,若他们见势不妙,索性豁出去引狼入室,即便有临川军在崔巍山抵挡,也不敢说万无一失。 若松原这一仗稍有疏失,北境危矣。前朝亡国祸起松原失守的例子在史书上的斑斑血迹还没干呢! 「小老弟,松原不是个一拍脑门就能动手的地方,否则朝廷也不至于耐着性子周旋这么多年,」沐霁昀语重心长拍拍贺渊的肩,「打是要打,但绝没有今日说定明日就开战的道理啊。」 既黄维界与邱敏贞早有谋反自立的图谋,必定早有一套可随时开启的攻防预案,对临近的原州军与临川军动向也必定密切关注。一旦他们发现这两地大军有被调动往松原集结的迹象,就会知朝廷已率先撕破脸,打草惊蛇后,他们防御的动作必然快于官军。 如此前情下,若无事先的周详谋划就贸然对松原开战,想要「速战速决」不啻于白日说梦。 「嗯,我明白。我说的‘速战速决’,跟你想的不是一个意思,」贺渊以舌尖抵了抵腮,「我的意思是,事先尽量将所有细节推敲完善,务必做到一旦开打,咱们的每个环节都得准确地同时出手。如此才能保松原不乱。」 沐霁昀这才放下心来,随意吹了吹墙角地面的积灰,大剌剌靠墙坐下。 贺渊将这段日子在邱敏贞府上偷听到的消息一一与沐霁昀通气,沐霁昀也将他目前已知的消息转达给贺渊。 两相印证之下,松原的许多事就愈发清晰了。 去年夏日,吐谷契八千人突然越山偷袭,前哨营在点燃烽火台示警后,在崔巍山中轮值驻防的一千人先行迎战,而在城中休整的另一千人随后赶到。 在烽火燃了整整一日一夜后,邱敏贞才集结万人援军,拖拖沓沓进入崔巍山增援。 「如此看来,不管雪崩是天灾还是人祸,」贺渊眼神凛冽望着对面斑驳土墙,字字冒着寒气,「邱敏贞想借吐谷契人之手,消耗甚至除掉前哨营的意图是坐实了。」 其实邱敏贞会这么做,站在他的立场上来说倒也不出人意料。 前哨营虽名义上归属邱敏贞麾下的北境戍边军,但将官皆出自京中国子学辖下雁鸣山武科讲堂,士兵也是从执金吾慕随麾下最精锐的北军中挑选出来的。 v第二十一章[12.07] 对邱敏贞与黄维界这两个土霸王来说,前哨营是京中来的眼线,甚至是镐京朝廷想要潜移默化控制松原兵权的先头部队,「非我族类」。 大队援军晚些到,就可借外敌的手让前哨营少一个是一个,铲除异己又不露痕。 「我已派内卫暗桩潜入崔巍山中探查雪崩地点,看看前哨营那两千人有无幸存者,」贺渊抬头看着积灰的房梁,无声苦叹,「若能救回一个两个,那也是好的。」 虽话是这么说,事情也在做了,可他没敢抱多大希望。 按黄维界与邱敏贞密谈时透露的信息来算,雪崩之事距今已有大半年。但凡那两千人里还有一个幸存者,此事就不会至今全无风声。 毕竟前哨营从将官到兵卒都是优中选优的精锐,无论能力还是忠诚都不容置疑。只要他们还有一口气在,定会想办法从山中逃出来往京中报信。 「雪崩之后,黄维界与邱敏贞瞒而不报,既可冒领军功,又可借这两千人的名头吃朝廷空饷,呵,」沐霁昀是带兵之人,对这种歪门手段自是敏锐,「为了区区两千人的军饷,邱黄两家竟如此丧心病狂!」 「没错,就这么丧心病狂。因前哨营长期戍防环境恶劣的雪域山林,又是京中特地派过来的,所以这两千人的军饷便由神武大将军府与兵部共同负担,是寻常部队士兵饷银的两倍,」贺渊冷冷嗤鼻,「前几日我们在街上听一个本地的小孩儿说,北境戍边军在本地招募的普通士兵,每个月的饷银十个银角。」 按兵部下拨军饷的标准,普通士兵的月饷银早就提到十五个银角了。 「我可真是……」沐霁昀义愤填膺地咬牙瞪眼,握拳当空一挥,「去他祖宗的棺材板!」 松原地处边塞,雪山背后又有宿敌邻国虎视眈眈,北境戍边军的巡防线拉得很长,且多在苦寒之地,比沐家当年在利州镇守的金凤雪山还要险恶。 这里的普通士兵有多辛苦,沐霁昀比谁都懂,所以那种义愤当真发自肺腑。 「驻防在这种鬼地方,很多人甚至终其一生都没有光荣战死的机会,日常的伤亡原因多是冻死、冻残!」沐霁昀咬牙,眼中浮起血色红雾,「他们拿命换点小钱,还要被邱敏贞和黄维界暗中盘剥一层!前哨营两千人对敌八千人之后,鏖战力竭没能躲过雪崩,他们不但不尊敬追恤,还冒领军功、吃空饷!」 这俩王八蛋必须死!必须! 「黄维界与邱敏贞还不知淮南程家与庆州方家被信王殿下的人控制住了,」贺渊顿了顿,接着道,「只是这两家突然断了通联,他们自有所警觉。邱敏贞打算索性不管不顾自立反旗,若抵挡不住官军围剿,就将崔巍山撤防,派人与吐谷契王庭谈判,投敌去做外姓王;黄维界比他有数些,忌惮着这样做会落下千古骂名,松原百姓也未必全都答应,所以目前两人在这件事上还未达成共识。」 「那我们还有时间。」沐霁昀庆幸地吐出一口长长浊气。 「他们在崔巍山中有处规模不小的制药点,既制敛财所用的‘赛神仙’,也制邻水那帮刺客服用过的那种诡药,」贺渊眸底隐有痛意,却还是平静又道,「服之刀斧加身而不觉疼痛的那种。据说现有存货足够至少十万人大军服用。」 「斩魂草?!」沐霁昀抬掌重重拍向脑门,语气顿时颓丧到无力,「完犊子了。这要怎么打啊……」 前朝时,沐家世代镇守西境边陲的金凤雪山,又不受朝廷重视,人马粮草全都只能自给自足,人手很精贵,临敌时就会让敢死先锋服下「斩魂草」再作战。 只是这药毕竟残忍,若外流到心术不正者手中,难免会生出大祸。所以沐家对外也是秘而不宣,更不会大规模炼制、储备。 武德元年嘉阳公主从恭远侯沐武岱手中接过利州都督的大权后,沐家也将斩魂草的秘密一并上报,之后再不曾沾手过,但沐霁昀对这玩意儿到底是不陌生的。 「贺小七,这不是我怯战。你得知道,若十万人服了斩魂草,六到十二个时辰之内战力几乎可比拟百万大军。」 崔巍山中有足够十万人服用的斩魂草,这个消息让沐霁昀顿时一筹莫展,几乎绝望。 临川亦在国境,临川军的职责除协助松原防备吐谷契之外,还要防备临川对面的北狄人,所以贺征不可能将临川军八十万全调过来。 况且,临川军绕道从背后进入崔巍山,目的是要前往雪域控制住上头巡防的邱黄两家人马,强势接手国境防务,以免邱敏贞一声令下敞开国门引狼入室。 那时这部分临川军需全身心防备吐谷契大军趁火打劫,根本不可能帮着围困松原城。 而原州的五十万人也不能全调来,能拨出三十万来打松原就已冒了极大风险。 「就算咱们孤注一掷,别地都不管了,将原州军五十万与临川军八十万全召集过来打个小小松原郡,也很难做到彻底压制。即算拼死拿下松原,那战况也必定激烈到近乎屠城的地步才行。」 此次打松原,是为了彻底剜掉邱黄两家这毒瘤,以便朝廷彻底收缴松原实权。 说高尚些,往后就由朝廷带领松原人过更好的日子。说实在些,没有哪家朝廷会残忍到愿意将自己国土上的城池打成空无一人的废墟。 「怎么打?还得松原不乱,这怎么打?!」沐霁昀急得猛揪自己发顶。 坐在他身侧的贺渊淡淡瞥他一眼:「所以我才说,必须各个环节同时出手。你火速派人与临川那头确认,临川军绕道进入崔巍山需要多少时日,我们这头就开始着手相应准备。」 这几天贺渊已在脑中反复推演了许多遍,所以他比沐霁昀镇定从容得多。 「怎么准备?」听出他已有腹案,沐霁昀迅速定下心神,专注地看着他。 贺渊冷静道:「不管是你从原州调兵,还是堂兄从临川调兵,周边几十万大军集结开拔的动静不可能瞒得住邱黄两家的耳目,他们必定在收到风声的第一时间封城摆开防御。所以我和十五位同僚会一直留在这里,方便到时里应外合。」 「临川军接手雪域防区,你带原州军围城,」贺渊随手捡了颗小石子在地上划拉给他看,「我的一队人点火烧掉崔巍山中的制药点,另一队人设法替你们开城门。」 贺渊从黄维界与邱敏贞的谈话里已能确定,那些斩魂草平日都囤在山中藏着的。那是他们手中的底牌之一,不到万不得已时他们也不会轻易发放到士兵手中。 所以只要在大军围城的同时将那些斩魂草烧掉,这个隐患就没了。 「为什么不提前烧?比如在我从原州带兵过来之前就烧掉,那不是更安全?」 「那样容易打草惊蛇。若烧掉斩魂草时临川军还没能成功接手雪域防线,邱黄二人没了斩魂草这底牌,说不定立刻就要引吐谷契过来了。」 沐霁昀如梦初醒,点点头,又问:「那你呢?」 「我带最后五人,杀邱敏贞,挟持黄维界,」贺渊以石子点了点地,「最重要的是,这几步行动都必须在同一时间发生,如此邱黄两家才会措手不及,这样松原的损失就能减到最小。还有,你率军进城后不要恋战,必须迅速将松原境内邱黄两家可以发号施令的人全部控制起来。这些人的名单和准确所在地,我和同僚接下来会尽快摸清楚,将消息给你。」 沐霁昀在心中默了默,啧舌:「你这个计划着实算得缜密,可这么算算,所有事必须在一两天之内完成,咱们才能彻底控制局面保松原不乱啊。」 这死冷脸贺小七,平日带的金云内卫个个都是单兵精锐,一个人能当十个人用。于是就习惯了,以为天底下所有武将武卒也都是这么神勇神速神鬼莫测?! 要了亲命了。 「所以我一开始就跟你说了,我口中的‘速战速决’,不是今日说了明日就开打。而是在事先将全部细节推敲好,与临川、原州完成协调后,所有环节在同一时间发力,」贺渊从容勾唇,「以快打快。」 沐霁昀心情复杂地觑着贺渊:「小老弟,听我一句劝,‘快’,对男子来说不是美德。」 v第二十二章[12.07] 贺渊稍稍愣怔,旋即红了耳尖,冷声斥道:「扯什么污七八糟的?好好说话!」 沐霁昀被他突如其来的严厉呵斥吓了一跳,讪讪挠头:「凶什么凶。」 贺渊冷冷乜他一眼:「说正事,不许满嘴浑话。」 沐霁昀抱膝斜睨着严肃冷脸却窘迫红了耳尖的贺渊,满脸漾起怪笑。 这几年沐霁昀进京后虽稍有收敛,但他毕竟是在以民风豪放野烈着称的利州长大,有时说话难免荤素不忌。 但他还是有分寸,知道顾忌场合与对象的。 贺沐两家是姻亲,他与贺渊这个「小长辈」自也有几分交情。他见贺渊年纪轻轻却是个古板性子,偶尔就会逗上几句。以往更露骨出格的浑话他都说过,贺渊最多就冷冷哂笑,不咸不淡撇一句「粗俗无聊」之类也就罢了。 今日可真是稀奇,这反应也忒大了点吧? 「我就那么顺嘴一说,你疾言厉色起急是几个意思?这里又没小姑娘在。」 贺渊白了他一眼:「谁说没有?」 「哪里?谁?!」 沐霁昀吓了一跳,将这废弃小屋打量一圈,又凝神听了听外头动静。 确定四下无旁人,沐霁昀才莫名其妙地瞪向他,没好气笑嗤一声,随口道:「诶,你那下属柳杨不是说,有位叫‘赵大春’的姑娘同你一道过松原来的吗?你把人藏哪儿去了?」 贺渊不理他,淡垂眼帘,偷偷抬掌按住心口的位置。 从二月中旬到三月下旬,贺渊带着十五名内卫暗桩不知疲惫地奔走在松原四城九县及崔巍山中。 进崔巍山的那队人经过一个半月的搜寻,找到了藏匿斩魂草的准确地点,摸清了那地方的防守情况,并暗中做好将其付之一炬的周全准备。 也找到了前哨营营地附近的疑似雪崩处,但较为遗憾的是,未能在那里看到有任何幸存者生还的可能。 另三队人与贺渊则将松原四城的情况打探得仔仔细细,重点留意了邱黄两家实权人物在各城内的宅邸及备用藏身处。 而沐霁昀也频繁往来与原州与松原城之间,将贺渊带人查出的这些消息接过去汇总,提前做好相应部署。 于此同时,在临川的贺征也完成了调度与布局。 各方兵马粮草与周密的作战计划全部完善后,定下在三月廿八日同时行动。 然黄维界与邱敏贞的警觉性还是超出了他们的预估。 这两人不知是收到什么风声还是凭空预感,于三月廿五这日毫无征兆地下令松原四城封锁城门,四城内共计十三万北境戍边军呈紧急防御守城态势。 因为黄维界、邱敏贞突然下令封城固守,贺渊与沐霁昀的最后一次通联突兀中断,原本该在开打之前做的最后一次协同确认就此落空。 为防万一,贺渊迅速应变,将手下十五名内卫暗桩重组,三人为伍,一伍进山烧斩魂草,剩下四伍分别潜入四城做开城门的准备。 廿八日晨时,沐霁昀率原州军三十万,兵分四路抵达松原各城。 郡府松原城内的贺渊并不确定此时沐霁昀的大军是否就位,只能凭着彼此间坚实的信任与微薄的默契,按计划动手。 对松原郡守黄维界,贺渊的计划是先行劫持;而对北境戍边军主帅邱敏贞这个反叛意志更坚决的一军统帅,则是当场击杀。 因为黄维界是文官,与邱敏贞那样的武将相比,他的性子会软弱些,至少在面对自身生死存亡时会容易动摇妥协。 杀了邱敏贞之后,若能胁迫黄维界代行军权,逼他命二十万戍边军弃械投降,兵不血刃拿下整个松原郡,那对朝廷,对松原民众来说都是极好的结果。 就算黄维界不肯,戍边军骤然没了主帅,蛇无头不行,至少会有两三天的军心涣散,如此就给沐霁昀攻城争取了时间,并减少了阻力。 动手之前,贺渊与三名下属做最后一次确认。 「你们二人挟持黄维界,我与他前往击杀邱敏贞,」贺渊指了指身旁满脸憨厚的大高个儿齐大志,「之后我俩会前往北城门。」 开城门,其实才是他们所有行动中最凶险的。 眼下松原城呈防御态势,城内数万大军都集结在城门附近,不可能不被发现的。 这是个很容易送死的差事。 「若一个时辰之内我俩都没有回来,且黄维界仍不肯妥协,那你们就杀了他,接替我们开城门的任务。」贺渊平静道。 三名下属面面相觑后,不约而同地笑了。 「贺大人,还是您负责挟持黄维界,」黄皮瘦脸的中年下属陈腊八笑道,「我同大志去杀邱敏贞、开城门。若我俩没回来,再劳您接替开城门的任务。」 「就松原这群叛贼,还不配您一马当先,」另一个下颌尖尖的少年下属吴桐摊开掌心,得意地亮出自己的法宝,「我们有斩魂草,不怕疼就不畏死。大前天出发前往另三城准备开城门的那九人身上都有。」 陈腊八与吴桐最初就在进崔巍山搜寻的那队里。 当时他们就留了个心眼,想到之后开城门是极其凶险之事,便偷了几份带出来。 京中都知道「金云内卫陛下手中最后一把匕首」,平时藏而不露,凡出鞘务求一击必中。 这话并非吹嘘。 虽说去年底随圣驾前往邻水的人付出了几近全员殉国的代价,却也成功保住冬神祭典完成、圣驾全身而退、百姓无重大伤亡的好结果。 再是惨胜,那也是胜。 「不辱使命」这四个字,是每个内卫在获取金云腰牌那一刻,就刻进骨子里的东西。 v第二十三章[12.07] 贺渊出手疾如闪电,迅速从吴桐手中抢过那包「斩魂草」。 「我既是上官,就没有让你们死在前头的道理。」 吴桐看着眨眼之间就空空如也的掌心,一时呆若木鸡。 倒是陈腊八眼含泪光地笑了:「虽这是咱们初次随贺大人出任务,可从前就听说,贺大人自十六岁任小旗开始,就从来没说过一次‘兄弟们,给我上’,只会说,‘兄弟们,跟我上’。」 这世间,有些上位者之所以能让属下敬畏服从,令出必行,是因他在其位;而有些人啊,只要他站在那里,就会让人发自内心甘愿追随。 哪怕明知跟着他再往前,就有可能剜肉碎骨、生死叵测,都会义无反顾地追随。 击杀邱敏贞是贺渊亲自动的手。 虽邱敏贞身旁有三十人卫队,但对贺渊来说,万人军中取敌酋首级都不是难事。 下属齐大志冲入卫队左劈右冲之际,贺渊长身如闪电掠过他拼出的狭小路径直奔邱敏贞。 邱敏贞虽是一军统帅,可以往多是在中军帐中排兵布阵,作战所遭遇过的对手又都是中规中矩的武将武卒,面对贺渊这种诡谲如风、干脆利落的精准击杀,他着实有些懵。 他手中的长剑才格挡住贺渊手中短刀,尚不及变招走位,就忽地目眦尽裂,嘴角慢慢沁出血沫,抽搐着倒地—— 贺渊刺出短刀的同时已侧身移位,抬肘斜斜向上,击碎了他的喉骨。 完了还略嫌嚣张地回头问齐大志:「可看清了?」 原本与齐大志混战的邱氏府兵卫队全都傻眼了。 「看清了!多谢贺大人指点!」齐大志咧嘴笑开,中气十足地答,「喉骨碎裂刺穿气道,这种死法凶残且新颖,干净利落!」 在邱氏族府兵卫队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之前,两人已一前一后奔向北城门。 北地春日晨曦里,如飞远去的身影似傍地苍狼。 矫健、孤傲,一往无前,九死不悔。 做为郡府所在,松原城的防守自是全境最严,城门也开得最为艰辛惨烈。 虽服食了斩魂草后暂失痛觉,可眼睁睁看着齐大志一臂落地,贺渊眼中仍是血红一片。 已失一臂的齐大志并未停止往城门前拼杀的动作,见贺渊回眸投来精通一瞥,他豪迈大笑:「回头得向咱们大统领请教单臂使剑的功夫啦!」 金云内卫大统领林秋霞,复国之战中痛失右臂,花了四年功夫改练左手剑,照样霜华凛凛,威震天下! 「好!若她不肯收你这徒,我替你求来!」 贺渊再不看他,义无反顾杀向城门。 这环环相扣的一仗,哪怕只是简单地开城门这项,也绝不能有差池。 城门打开,沐霁昀亲率的中军主力如潮水般涌入松原城时,满身血污的贺渊终于可以回身扶住齐大志。 沐霁昀也迅速靠拢过来,与贺渊一左一右将齐大志扶住。 齐大志靠着沐霁昀,憨厚的面上血迹斑驳,却笑容灿烂地唱起了战歌。 虽听得不是十分清楚,沐霁昀却知道他唱的是什么。 贺渊也知道。因为这歌,贺渊曾听堂嫂沐青霜唱过。 她曾是雁鸣山武科讲堂第一任典正官之一,任职四年教出了无数卓越的年轻将领。 她教给他们的这首歌,最初是守卫西境金凤雪山的沐家暗部府兵请战歌,凡出自雁鸣山武科讲堂的学子都会唱—— 青山临江,风拂麦浪 澄天做衣,绿水为裳 载歌载舞,万民安康 兹有勇武,护我家邦 以身为盾,寸土不让 热血铸墙,固若金汤! 沐霁昀笑中带泪地看着他:「你竟是我小姑姑的学生?那你可真显老啊。」 「当年沐头儿说,沐家暗部府兵世代守卫金凤雪山,每每遭逢无援军无补给的‘断头仗’时,就会唱这支请战歌,」齐大志不以为意地笑道,「这么多年我也不明白,为何慷慨激昂的请战歌,前半阙的起兴竟是这般柔和。其实我也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这歌来……」 沐霁昀有些哽咽,没能立时回答他。 倒是一旁的贺渊抬掌抹脸,难得一见地露出右脸颊上的那枚浅浅梨涡:「据说,沐家暗部府兵每每唱出这支请战歌,意思就是,我们准备好了。」 准备好以身为盾,热血铸墙,将屠刀与铁蹄挡在身前。 因为知道,就算再也不能亲眼见证,那终将到来的繁华盛世,都被护在了我们身后。 两天之内,沐霁昀率领原州军三十万,以最小代价拿下松原最重要的四座城池。 之后,又花了近一个月时间追击清缴小股流窜的顽抗势力。 四月上旬,松原全境,包括崔巍山在内的国门防线被牢固掌控于官军之手,山林战名将沐霁昀辉煌战绩中又添一笔。 v第二十四章[12.07] 昭宁帝迅速派官员至松原接手地方事务,整顿民生秩序,并依照《大周律》追究邱黄两家罪责。 四月下旬,贺渊及十五位内卫同僚被护送回京,他们在此役中的重要贡献,一如既往地被低调处置。 金云内卫,陛下手中最后一把匕首,出鞘时见血封喉,收刀后秘而不宣。 回京路上的第三夜,他们入住在途中官驿中休息。 各有伤损的十五人围在贺渊身旁,在莹莹烛光里执壶临风,跟着齐大志一起,再度唱起了那支请战歌。 没有人怨怼,没有人颓靡。每个人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洒脱笑意。 哪怕将来我们的功业无人知晓,但青山会记得,我们不辱使命,血洒于此,从未退却半步。 在驿馆的这一夜,贺渊再度睁眼到天明。 从三月廿八在松原开城门这一个多月来,他很少睡上通夜囫囵觉。 仿佛想了许多事,却又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 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胸臆间总有什么东西堵着,又始终理不出头绪。 清晨起身整理着装仪容后,驿馆小吏来通禀,说柱国鹰扬大将军贺征奉圣谕率仪仗卫队前来迎接功臣凯旋。 虽金云内卫功过都不会被轻易诉诸舆情,但人后该得的嘉奖与礼遇却也不会少。 此前贺征在临州调兵完毕,并得到沐霁昀已有十足把握控制松原局面后,便火速回京处理后续事务。 如今又领圣谕率仪仗亲自前来,迎接为松原之战成功打开局面的金云内卫一行十六人。 「大将军正在厅中与韩太医面谈,请贺大人稍待片刻。」小吏道。 惊蛰那日,贺渊命人将韩灵带去原州叶城折柳客栈后,韩灵便在那里待了两个月,到四月中旬才又从叶城过到松原与贺渊汇合,此次自也一并返京。 贺渊虽不知堂兄与韩灵有什么好谈的,却还是点点头,转身对齐大志等人吩咐:「就在中庭等吧。」 语毕,他独自踱进回廊,漫不经心在长椅上坐下,神情恍惚地看着在不远处嬉笑闲谈的齐大志等一干同僚。 不知过了多久,他察觉到有人近前,倏地敛神回首,目射寒江。 不过,在看清来者何人后,他的眸色又旋即柔和,站起身来。 「哥。」 他的堂兄贺征今日于金甲之外罩单袖素青锦。 这着装制式举国只贺征与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才能如此,表示两军府统帅用武有道、偃武修文并举之意。 寻常场合里贺征不会做此装束,仅大朝会、有外邦使者来朝,会礼敬功臣、英烈等极其庄严郑重的场合才这么穿。 今日他领圣谕前来迎接金云内卫一行十五人,又着如此衣衫,代表着朝廷对这些人的最高礼遇。 「若我近你三步之内你还不能察觉,那你就该挨打了。」贺征大步流星而来,桃花眸中隐有笑意。 贺渊回他一笑:「是有些走神,但不至于那样大意。」 「听韩灵说,你这些日子不大对劲,」贺征在面前站定,目光与他齐平,「邻水的事,还是想不起来?」 贺渊稍怔,茫然摇头:「想不起。都是听旁人说的。只知伤亡惨重。」 具体如何惨重,没人告诉他。他只知道,邻水刺客案中的金云内卫,最终生还者连他自己在内总共才五人。 「觉得没有照应好下属同伴,亏欠负疚,不配活得太好?松原一役,与你并肩而战的齐大志痛失一臂、吴桐面上被砍一刀破相,你觉得又添新债?」 贺征年少从戎,经历过的惨烈战事不知凡几,对堂弟如今的这种情形不陌生。 也知道该怎么治。比太医们更懂该怎么治。 堂兄突如其来地接连反问让贺渊懵了,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那有没有人告诉你,邻水那场恶战时,是你下达了‘以命换命’的死令?」贺征目光平静,语气波澜不惊。 霎时间,贺渊两耳嗡嗡响,眼前氤氲起朦胧红雾。 心中有一处长久不见天日的淤积腐伤猛地被利刃剖开,血流如注,有殷红巨浪滔天。 直到堂兄扶住他,他才知自己正摇摇欲坠。 「哥,他们看着我,一直看着。」 这么久以来,贺渊依旧什么都没想起,只从许多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在邻水殉国的那队伙伴中,有不少人才刚刚成年。 他们在这世间原本还有漫长征途,他们才刚刚上路。他们本有机会慢慢长大,慢慢成为光芒耀眼、顶天立地的模样。 「只因上官无能,没有护他们周全,他们就永远留在了十五六岁的年纪,再也不会长大了。」 面对这个既为国之柱石,又为贺家之主的兄长,贺渊仿佛回到十来岁年少时,带着满心狼狈的苦楚,终于终于,哽咽着道出隐秘心伤。 紧接着,他喉头冲上一股腥甜,眼前顿黑。 贺渊醒来时,发觉自己重新躺在了官驿客房内的床榻上。 「不好!眼神都是木的!韩太医你快来瞧瞧!」少年内卫吴桐跳着脚,火急火燎地回头喊道。 v第二十五章[12.07] 他在松原之战中,面上被划拉了一刀,稚气的小瘦脸添了一道深长伤痕。 韩灵拨开众人走过来,板着脸切脉又望气后,火大地吼道:「治不了!多半是被贺大将军给逼疯了!」 众人齐齐转头,敢怒不敢言地瞪向那个坐在雕花圆桌旁悠闲喝茶的鹰扬大将军。 韩灵越想越气,又对贺征扬声怒道:「你是大夫我是大夫?说好的缓缓而治呢?非把人往死里逼!贺大将军,这可是你亲生堂弟!」 堂兄贺征答得云淡风轻:「别瞎说,不是我生的。」 齐大志等一干金云内卫全都握紧了拳头。 小少年吴桐气得眼珠子都快瞪出眶,小声问:「若我打死了柱国鹰扬大将军,家人会受牵连吗?」 「不会,」贺征终于放下茶杯,起身行了过来,顺手在他头顶上拍了拍,「因为你打不过我。」 语毕,他站在床榻前俯视着眼神发木、双唇紧闭的堂弟。 「贺渊,当初你决定揭榜进内卫时我就告诉过你,若选这条路,无事时风光显赫,凡国有所需必定率先将自己往死里送,」贺征道,「而你的下属同伴,他们个个与你我一样清楚自己的责任担当。又不是柔弱小崽子,谁要你护?!」 「你自己带出的人是什么样你不清楚?邻水的事,即便无你下令,他们照样会‘以命换命’!松原一战你没有下达过‘必死令’吧?当日开城门的人全在这里,你自己问问他们,那时是不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再问问,倘若当真捐躯殒命,会不会怪你没护好他们?你问问这损了一臂的齐大志,问问十五六岁就破相的吴桐,可曾有片刻责怪过是你没护好他们,自己倒全须全尾?!」 众人听得贺征连连喝问,才懂了自家贺大人半年来是如何煎熬自苦。 憨厚的齐大志瞪大双眼,连连摆手澄清:「我损一臂,贺大人全须全尾,那是我技逊一筹的缘故,没怪谁啊。」 吴桐揉着泪眼对床榻上的贺渊笑道:「柳杨姐说这是豪迈气概,光荣勋章,总有姑娘会懂得欣赏的。」 贺征上前两步,抬手在贺渊脑门上轻弹两下:「你对下属同僚重情重义,这不是坏事。可我带兵征战胜多败少,都不敢狂言能将下属同伴一一护得周全。就凭你也想将所有人都当做责任扛在肩上?这么厉害,索性我这家主让给你做得了。」 在驿馆滞留两日后,虽贺渊还是一言未发,但韩灵诊断他心脉已渐趋稳,贺征便命仪仗开拔,一行人继续踏上进京接受嘉奖的路。 仪仗车队行了一日后,负责照料贺渊的侍者向贺征禀报,说他终于开口说话,要求面见大将军。 仪仗前的贺征调转马头,来到贺渊车驾的窗下。 「找我有事?」 车帘被掀起,露出贺渊冷淡的面庞:「哥,我想明白了。」 他的嗓音有些哑,却并不压抑,话尾还隐隐有点上扬的意思。 贺征挑眉:「想明白什么?」 「你夫妇二人懒怠族中事务已久,也不舍让你家小姑娘小小子将来烦心这些琐事,早想寻个冤大头将家主令脱手,」贺渊淡声笑哼,「做你们贼夫妇的春秋大梦去吧。」 贺征手中马鞭一扬,不轻不重敲在迅速放下的车窗帘子上,遗憾笑斥:「该想的不想,不该想的瞎想。」 可算活过来了,没白费他亲自下一记猛药。 车厢内,贺渊盘腿坐在正中坐榻上,后背紧贴车壁,双目紧闭,唇角高高扬起。 眼前的漆黑中,慢慢浮起赵荞明丽的笑脸,清晰到毫发毕现,仿佛触手可及。 她是二月十二惊蛰当日从松原启程,三月初便安全抵京。 那之后贺渊忙于松原一战的事前筹谋,怕会分心乱了方寸,未敢再问过任何关于她的消息。 之后,齐大志损去一臂、吴桐面上被砍一道险些伤及左眼,这些事让贺渊心中倍加自责,心中阴霾渐重,便愈发不敢触及关于赵荞的事。 被堂兄一记猛药敲碎心头迷雾后,他虽还是没有想起与赵荞之间的从前事,可当此刻脑海中浮起赵荞明媚的笑脸,背后那些眼睛再度出现。 这一回,他没有再掩饰回避,而是在心底对「他们」坦白—— 看,这是我的心上人。我要回去找她。 哄着求着,哼哼唧唧不要脸面地说我错了,请她不要在将「冷冰冰」一刀捅死。然后,缠着让她将「我的」面具还给我。 赵门贺郎就赵门贺郎吧,大当家说了算。是吧? 然后,他惊讶地发现,「他们」笑了。 五月十九,夏至。镐京城内闷热似蒸笼,热得人几近窒息,连蝉鸣都透着无力。 未时,贺渊一行十六人随柱国鹰扬大将军亲率的仪仗回到镐京,不及洗去仆仆风尘,直接进内城面圣。 昭宁帝与昭襄帝君对他们一番加冕、赏赐,又细细关切了众人伤势,见都无大碍,才彻底开颜。 「先不急旁的事,在京中好生休整歇息,过几日为你们设大宴。」昭宁帝笑开金口。 众人执礼称谢后依次退出。 帝君苏放唤住贺渊那明显「归心似箭」的脚步,招招手将他带到避人处,压着嗓子与他交头接耳。 「有两个好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贺渊在御前当值数年,对这位表面看起来宛如谪仙,背地里时常欠打如熊孩子的帝君已经很习惯了。 「既都是好消息,先听哪个不一样?」 「有道理,」苏放点点头,看他的眼神里充满同情,「那你站稳,我可说了啊。」 贺渊咬紧牙根按捺下殴打帝君的忤逆念头:「帝君请讲。」 v第二十六章[12.13] 「好消息是,陛下打算给阿荞办个大宴。也不做什么,就是命各家选送斯文俊秀、品行出众的适龄儿郎赴会,如此而已。」 贺渊身形凛,横眉怒目,从牙缝中挤出冷冷寒声:「您管这叫‘好消息?’」 还「也不做什么」、「如此而已」?! 苏放笑弯了双眼,拍拍他的肩:「可不是?你瞧陛下多爱重你。她同阿澈与阿荞都恳谈过了。左右你也想不起与阿荞的事来,如此就算彻底了结,你再不必为难。恭喜啊,贺小七。瞧你,高兴得都站不稳了。」 我高兴个……啊!! 贺渊闭目深吸一口气,压下方寸间翻腾的酸涩闷燥。 「请教帝君,另一个‘好消息’又是什么?」 「据‘线报’,自四月初开始,阿荞就时常去鸿胪寺接岁行舟大人散值。有多‘时常’呢?三五日就接一回,鸿胪寺众官都艳羡坏了!」苏放摸着下巴啧啧笑叹,「虽说岁行舟出身寒门,但斯文俊秀、品行出众,在任上也十分出色。陛下说,阿荞若有了心仪之人,自不会再执念于你,对你对她都是好事,所以特许他也参与专为阿荞办的大宴。瞧你,怎么还乐得脸色发青了呢?」 贺渊缓缓睁开眼,生无可恋:「闭嘴。」 再说下去,只怕他和帝君之间,必有一死。 一辆未挂任何家徽标识的马车远远停在信王府门前牌楼外,片刻后,侍女银瓶扶着赵荞下了马车。 今日夏至,哪怕太阳早已落山,天气仍旧热到令人发指。 她被热得面红透骨,一站定就甩开了手中的香木折扇,单手叉腰,手速凶猛地摇起扇来。 「瓶子,你这胆子跟结香真没法比。这都快两个月了,你怎么还满脸写着心虚?!」 银瓶急忙挺直腰板,清了清嗓子:「二姑娘放心,我绝不会走漏风声。」 赵荞想想还是不放心,以审视考核的口吻严肃发问:「那我问你,我们今日去哪儿了?做什么了?」 银瓶背书似的:「申时从鸿胪寺接了岁大人,一道去他家喝酒吃饭。饭后二姑娘与岁大人谈天说地,到酉时近尾咱们就回府来了。」 「我劳烦你,语气、神情别这么僵,」赵荞蹙眉,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又问,「那,结香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天热,二姑娘懒得亲自动弹,派她往溯回城盘账去了。」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这个问题银瓶就答得自然许多。 赵荞稍稍放下心,鼓腮吹起额前一绺落发。 「行。记清楚了啊,对谁都得这么说。包括我大哥大嫂、弟弟妹妹,懂吗?」 「懂。打断我的腿都这么说,绝不改口!」银瓶握拳。 「去去去,谁会没事打断你的腿?」赵荞被她逗笑,「放心吧,就算这事……我也不会让你被牵连。」 不会牵连任何人。绝不会。 银瓶眼眶一红,急急道:「二姑娘,我不怕被……」 赵荞摇头打断她,笑意中透出稍许疲惫:「回府吧。你走前头,不必跟着,我在外溜达两步。」 赵荞摇着扇,心事重重在自家牌楼附近来回徘徊。 贺渊今日午后抵京,会与十五位同僚们一同直接进内城面圣受赏,这消息赵荞前日就从兄长口中听说了。 但她没有想过要去见他。 虽朝廷此次并未刻意张扬金云内卫在松原之战里的具体贡献,但京中人在某些事上很敏锐的。端看陛下命柱国鹰扬大将军亲率仪仗赶去数百里外相迎,大家多少都能明白,贺渊和手下那十五内卫暗桩,必定做了极其了不得的事。 所以赵荞用膝盖想都知道,午后北城门内外必定有许多自发前去夹道欢迎英雄凯旋的民众。 会有胆大热情的小姑娘隔着皇城司卫戍的人墙朝仪仗后的车驾投花掷绢。 若贺渊撩起车窗帘子露个脸,那些美意大概有泰半都会冲他去。 无关什么风月,那是普通人对英雄功臣的崇敬与仰慕。是他和他的伙伴们该得的欢呼。 「怕要等到过几日内城行接风大宴,他才有机会得遇真正良缘吧。」赵荞落寞浅笑,喃声自语。 贺渊为邻水的事自苦自困,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发自肺腑地希望有人能温柔抚平他的心伤。 虽然她也知道那个人不会是她自己,但,那没关系的。 在前头牌楼附近徘徊半晌的赵荞才迈进王府正门,就看到贺渊站在自家影壁前。 此刻戌时日晚,天是相思灰。 他已洗去一身仆仆风尘,英朗面庞不见长途跋涉的疲惫倦怠,清透星眸里不显半分沙场归来的血腥戾气。 梅子青武袍外罩与天幕同色的浅灰素纱,身姿昂藏立于影壁前,眼色神情透着几分恍惚的寂然与执拗,像委屈巴巴忍着气的小孩儿。 近来京中众人口口传颂的那个高深莫测、凌厉神武的「贺大人」,其实也是有很多面的,关于这一点,赵荞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赵荞抿唇,眨去眼底蓦然浮起的浅薄水雾,缓步走到他面前站定:「贺大人这是……」 话音未落,贺渊恍惚的神情陡变,如临大敌般瞪住她:「什么贺大人?!」 赵荞愣了愣,唇角慢慢扯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弧:「那不然呢?莫非你更想被称为‘赵门贺郎’?」 她以为贺渊会当场炸毛,接着就因窘迫赧然拂袖而去。 v第二十七章[12.13] 最多最多,临走前别别扭扭轻斥一句,小流氓。 然而他没有。 他只是暗红了双颊,不太自在地撇开了目光,清了清嗓子。 「随、随你高兴。」 他说得很小声,堪堪只够站与他一步之遥的赵荞听见,怕隔墙有耳似的。 赵荞诧异呆住,方寸间猝不及防轻涌起酸软涟漪,其间夹杂着几许悲哀与无力。 他这是想起了什么?还是想通了什么? 可无论是哪一种,都迟了。 赵荞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重又摆出满不在乎的客套笑脸,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你定是来找我大哥的吧?这是要走了?那你自便,恕不远送。」 语毕,懒搭搭摇着扇调转脚尖。 虽然她已隐约从他炽热而忐忑的眼神里看出他要说什么。虽然她心中其实是很想听的。 可是她不能。 贺渊着慌了,闪身挡在她的面前。 「我来找你的,从内城出来就到处找你。我有重要的话想同你说,你……愿意听听吗?」 「不愿意,」赵荞冷冷睨他,「让开。」 贺渊觉得心头划拉过一阵尖锐刺痛。 哪怕半年前他重伤初醒表示记不得她的那次,她都没有这样冷厉地待过他。 而且,此刻她眼底除了冰冷之外,还有种不容错辨的防备与抗拒。 「我出了内城就到王府来,信王妃殿下说你在柳条巷,」贺渊抿了抿唇,被她激出了倔强战意,「我去过柳条巷。」 「干嘛?威胁我?我是没在柳条巷,下午去鸿胪寺接了行舟兄散值,就去他家喝酒啦!」赵荞梗了脖子,下巴微扬,冷笑轻嗤,「我近来时常去找他,京中都知道,我兄嫂自然也知道,难道你以为我会怕你向我哥嫂告密?」 贺渊心头疼得愈发厉害,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才勉强压下那股透彻肺腑的懊恼与嫉妒。 她从松原回京至今也才两个月。难道真如苏放危言耸听那般,在这短短两个月内,她已将「贺渊」从心中一脚踢飞,迎了「新人」入驻? 他不信。 虽未想起从前,可之前出京那段路程的朝夕相处,足够他了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时他虽叫过她无数次「小流氓」,可他看得很清楚,她从头到尾都只对他「流氓」而已。 他明白,她不是轻浮浪荡的姑娘。就算京中都知她近来常去找岁行舟,但他相信其中必定另有隐情。 可他还是嫉妒。闷到胸腔快要炸裂。 「阿荞,别闹。我们得谈谈,」贺渊喉头滚了滚,尽量放柔语气,「谈谈我们之间的事。」 「我们之间能有什么事好谈?没空!」赵荞绕过他,大步离去。 这一次,贺渊没有拦阻她。只在她背后轻声道:「假的。我也去过岁行舟家,根本没人。」 赵荞倏地止步回首,眸心凛冽。 其实话才出口贺渊就后悔了。他来见她,是想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原打算哄着求着,死皮赖脸也要缠得她点头收下他这个人。 可见面后他就被她冷漠撇清的态度,以及自己心中的嫉妒与不安扰得阵脚大乱,竟忘了这姑娘是只能顺着毛捋的,不能同她硬杠的。 「我不是那个……」 找补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赵荞再度变脸,泼辣辣叉腰跳脚,高声向着回廊下喊道—— 「大嫂!哦不,徐御史!快看这个人!身为位高权重的三等京官,却品行不端,私闯官员家宅!请铁面无私,盘他!弹劾他个满头包!」 贺渊缓缓回头,就见回廊下正举步行来的信王妃殿下——都御史府绣衣御史徐静书大人——严肃中透着惊讶地审视着他。 都御史府的职责之一乃约束京官、宗亲言行,私闯官员家宅这事比较敏感,就算没有做出偷盗、伤人等恶劣之举,只是单纯未经允许去人家里逛了一圈,按律也要被判罚五十银角、杖责十,此外还有拘役十五日、 京中都知道,徐御史铁面无私起来,可是连自家那位协理国政的信王殿下都敢判杖责的。 想捂住赵荞的嘴已来不及,贺渊只得连忙撑起一身正气:「徐御史海涵,闹着玩胡说的,没有这种事。」 夜渐深了,燥热暑气总算稍退。 可赵荞仍无睡意,拖着自家嫂子在信王府承华殿小花园吹风。 「阿荞,贺大人不是今日刚回来么,怎么惹着你了?」徐静书担心地关切道,「他从内城一出来就到府中来寻你,我让他去柳条巷的宅子去寻你,你没见他?」 听这意思,贺渊并没有向大嫂透露自己并不在柳条巷的事。赵荞悬着的心总算落地,想起贺渊先前那委屈又克制的模样,心下有些歉疚不忍。 她撇开头看向一旁:「没怎么。我只是想开了,不愿与他再纠缠下去。这事儿你和大哥都不用管,也别理他。往后若他再找到府中来,就说我不在。」 「哦,好吧。反正你这几个月是真的时常不在府中,不算骗人。所以你这是打定主意不要他了?」 「对,打定主意不要了。」 v第二十八章[12.13] 徐静书想了想,点头,「那,其实岁大人也不错。」 「我谢谢您嘞,」赵荞笑着白她一眼,「我之前不是同你和大哥说过么?我和岁行舟真没什么的。」 徐静书皱了皱鼻子,偷笑嘀咕:「以往没什么,也不表示以后没什么。从前可没见你总去找他。」 「实话同你说吧。北境戍边军前哨营的小将岁行云是我朋友,那是岁行舟的妹妹。朝廷不是查到前哨营在雪崩中遇难了么?他们兄妹俩父母、亲族都早已不在人世,两人相依为命多年,如今行云也没了……」 赵荞深吸一口气,又道:「当年行云去投军时就曾对我说,戎马之人生死不由己,死哪儿埋哪儿倒也豪迈,连马革裹尸都不必。她早告诉过我,若有朝一日听闻她在北境的死讯,也不必悲伤痛哭,只需替她担待些,往后稍稍照应她唯一的哥哥。」 「原来是这样,」徐静书敛了玩笑神色,沉重叹息,「那岁大人这几个月必定煎熬极了。」 虽说眼下松原那头还在雪崩处搜寻,尚未找到前哨营那两千人的遗骸,但想也知,除非有神迹,否则被埋在雪里近一年了,哪里还有生还的可能? 「可不是?我怕他想不开,毕竟行云算是将这哥哥托付给我照应,如今我就算多了个兄长吧,」赵荞抿了抿唇,「哦对了,我请教你一个事。」 「嗯,你说。」 「之前朝廷禁‘希夷神巫门’的那道谕令里头,关于信奉或行希夷巫术的判罚究竟是怎么说来着,会牵连家人、亲族吗?当时年节急令,我的人忙忙慌慌,都没去抄榜文,你记性好,帮我想想。」 赵荞说完,有些紧张地看着徐静书。 徐静书是个过目不忘的脑子。她歪着头回忆片刻,笃定地回道:「没有说牵连亲族,但若是已成婚或行过文定之礼并向官府交付过文定书约者,伴侣会视涉案程度同罪或连责。」 「行,我记下了。」 回涵云殿的路上,坐在步辇上的赵荞单手托腮,自嘲笑笑,泪水映着盛夏月华,涟涟落腮。 自三月初被贺渊的人从松原送回京后,她带着满腹疑虑去找到岁行舟,三番五次软硬兼施的逼问下,终于从岁行舟口中得到了一个惊人的答案。 从知道「那件事」起,她就很清楚,自己是彻彻底底不能再与贺渊有任何牵扯。 绝对不能。 瞧,她与贺渊,还真就是这般天作的不合。 之前他因遗忘和心中自苦而没法面对与她之间的事,如今他看起来似乎是想起或想通了什么,却轮到她不敢接受了。 有缘无分。 说的大概就是他俩这样吧。 亥时,月照朱楼,夜静人定。 赵荞坐在沐房外间的窗前,望着穹顶银月怔怔出神,手中摩挲着那枚芙蓉石小狐狸吊坠。 二月初在原州叶城那间酒肆,阮结香从酒肆伙计口中打听到「前哨营的人以往每隔一两月就会到叶城喝酒、玩乐,但去年夏末在崔巍山击退吐谷契人那场大捷后,已大半年未再出现在叶城」。 那时赵荞已有四五分怀疑前哨营出事了。 但那时她要想的事太多,脑子已然不够使,并没能理出什么头绪。 三月初刚回京的头几日,她焦虑惦记着贺渊的安危与松原战况,每日只会在府中心烦意乱转圈圈,虽觉有件什么事怪怪的,却始终没能回过味来。 之后,随着大哥赵澈返京、松原战报陆续回传,京中开始有「前哨营在去年夏那一战后遭遇雪崩,消息被黄维界、邱敏贞二人刻意隐瞒」的传言。 赵荞闻讯后大哥赵澈口中得到确凿证实:岁行云所在的北境戍边军前哨营两千人,确实在去年夏日抵御吐谷契偷袭后的次夜遭遇雪崩。松原郡守黄维界与北境戍边军统帅邱敏贞沆瀣一气瞒报此讯,坐吃两千人空饷已大半年。 松原之战前后,贺渊与沐霁昀多次派人进崔巍山实地勘察,寻到了雪崩的地点,却未寻到有人幸存生还的迹象。 至此,赵荞才终于明白是哪件事古怪。 按目前已知时间推算,岁行舟声称岁行云想借她的玉龙佩去观摩少府工匠雕刻技巧,恰好就是在昭宁元年的夏末秋初,大致就在雪崩过后四五日。 那时岁行云都已不在人世,岁行舟上哪儿去将玉龙佩转交给岁行云?! 于是赵荞带着这个疑问找到了岁行舟。 岁行舟只说,「那时松原封锁了雪崩的消息,我并不知行云已不在人世,照旧是托邮驿官送过去的。之后我奉旨前往沅城迎茶梅国使团,年底回来时,邮驿官才告知东西并未送达」。 三月初那阵,茶梅国使团尚未离京,鸿胪寺众人忙得团团转。 岁行舟这个解释似乎也能自圆其说,赵荞又顾念他心中还忍着丧妹之痛,便未再咄咄逼人。 可没过几日,她就想到一个新的问题—— 岁行舟转交芙蓉石小狐狸坠子给她,是在年底! 那时岁行云与两千同袍已在雪下埋了半年之久,怎么可能再从松原给兄长送信送物?! 待茶梅国使团被送离京后,赵荞再没给岁行舟余地,三番两次前往鸿胪寺去堵人,不依不饶,最终问出了那个惊人的秘密。 岁行舟说,「二姑娘恕罪。请不要怀疑,这小狐狸坠子确是行云亲手雕给你的。她于去年四月底初托邮驿送回,邮驿在途中耽搁了些日子,东西抵京到我手上已是夏末秋初,正是她出事的时候。那便成了行云留在这世间最后一件可供念想之物。我舍不得,加之又要赶着去沅城迎接茶梅国使团,所以拖到年末才交给你。」 「你将她给我的小狐狸坠子扣下,却又借她的名义向我借了玉龙佩,这是什么意……等等!也就是说,你在夏末秋初最后一次收到行云的信和物品时,就知她出事了?!」 随着岁行舟那轻轻一点头,赵荞整个人都凌乱了。 她觉得若不是自己疯了,就是岁行舟疯了。 「当时黄维界与邱敏贞封死了前哨营雪崩遇难的消息,你在京中远隔千里,是怎么知道的?又为何在知晓行云和同袍们遇难的事后不向朝廷禀报?假托行云的意思问我借玉龙佩又是在做什么?!」 「二姑娘此前在松原时,可曾听闻当地人讲过,崔巍山原名希夷,山中本有一个神巫族。真真正正的神巫族。」 v第二十九章[12.13] 希夷山中神巫族,是松原人心中「神明留在世间的神仆」,替凡人与神明来回传达祈愿与结果。 前朝亡国时,被吐谷契大军屠族灭种。 赵荞震惊到呆若木鸡。 「希夷山中的神巫族」,她自然是听说过的。 松原客栈掌柜,惊蛰盛会上卖面具的摊主大姐,都说过。 松原人说,从前山中还有希夷神巫族时,他们活得有希望,生而不知苦,死后无需悲。 因为在遭逢绝境时,会有神巫族替他们向神明祈求,但凡机缘尚在,神明就会通过神巫族给予凡人护持庇佑。 当时她以为那只是牵强附会,在数十年的漫长光阴中被过度玄化的一个传说。 像话本子、戏折子里那些美好而不切实际的故事。 可岁行舟悲伤而坚定地说,「我与行云,已是希夷神巫族最后两人。如今,只剩我了。行云以命护下了两千同袍,现下该我来护她了。」 他要替妹妹「续命」,而续命的条件之一是「勿使魂惊」。 所以在续命成功之前,他不能上禀朝廷。 银瓶站在赵荞身后,耐心地用干巾子为她擦拭长发,时不时歪头偷觑向她的侧脸。 眼角余光留意到银瓶在频频打量自己,赵荞恍惚轻笑:「你想说什么?」 「二姑娘真的相信他?我是指岁行舟大人,」银瓶有些惴惴地抿了抿唇,「您真的信他说的那些?按他的说法,事情‘成’了之后是要去面圣自首的。届时所有事都得说个清清楚楚。到时二姑娘您……」 就成了从犯。 松原一战后,黄维界与邱敏贞的累累恶行已举国皆知,「希夷神巫门」做的那些勾当自也被大白于天下。 眼下朝廷以雷霆之势清缴「希夷神巫门」余毒,岁行舟所做的事一旦被摊上台面,轻易解释不清楚两者之间的区别,极有可能被当做「希夷神巫门」余党一概而论。 用脚趾头想都知必会受到不轻的处罚,而同谋从犯赵荞,大概也不会被轻拿轻放。 银瓶愈发不安,焦虑到眼中浮起泪光:「连他自己都不敢斩钉截铁地说‘续命’之事究竟是真是假,您却付出那样大的代价去帮忙,值得吗?」 岁行舟说,他与岁行云神巫血脉承自母族,因父亲是母亲在逃难途中遇到的寻常人,神巫族血脉到他俩这代已不剩多少灵气,他俩一生分别只有一次与神明交换的机会。 神明其实不若世人想象的那般慷慨,要达成凡人祈愿之事,除了恰逢其会的天定机缘外,还需有神巫族人「献祭」做交换。 「献祭」东西一旦交付出去,是不允许后悔的。 要与神明达成交换只有两种方法,岁行云选了第一条。 她在雪崩发生时用自己的命,换了两千同袍绝处逢生。 如此,她的命已抵给了神明,所以岁行舟只能选第二条路—— 从赵荞手中借了有昭宁帝「帝王气」的玉龙佩,以他自己的血去供养,为唯一的妹妹求个「续命新生」。 据说这个「续命新生」,并非黄维界、邱敏贞那个假希夷神巫门宣扬的那般使人死而复生。 是要在漫长时光中倒溯,找寻到一位与亡故者机缘契合的「短命者」。 那「短命者」需得是自我了断,放弃了本不该绝的余生,如此才能通过「续命」,让后世同样命不该绝的亡故者接替其余生。 这个接替的时机不是能一蹴而就的,需得等待。 那时机连岁行舟也算不出来,只能用自己的血去供养玉龙佩,护住妹妹魂魄不至消散。 莫怪银瓶不放心,实在是这种说法太过飞天玄黄,无可印证。 按岁行舟那意思就是,「续命」成功与否单凭他红口白牙一张嘴,谁也不会有机会见到「新生」后的岁行云。 她将活在一个今世的亲人朋友都看不到的时光里。 「其实我对岁行舟了解不多,要说多信任,那也谈不上,」赵荞望着天边月,泪目中有感慨笑意,「可我信岁行云。」 武德元年春大周立朝时,十岁的赵荞也与家人、亲族随圣驾进京定居。 这座传承近千年、被异族入侵占领二十余年又再度被夺回来的皇城镐京,对年仅十岁的赵荞来说真是哪儿哪儿都新鲜。 她识不了字没法好好读书,便终日想方设法逃学,走遍了偌大镐京城的每个角落,连城东北方向的林荫巷那种龙蛇混杂的贫苦人聚居地都让她觉得生动有趣。 林荫巷那片儿自古就偏僻破落,赁屋便宜,自是外地来京谋生的贫苦人家首选的落脚地。 久之那里就汇聚了五湖四海来的人,自发有了热闹的小市集,市集上最吸引人的就是集举国各地口味之大成的吃食摊点。 岁大娘的小食摊子就是其中之一。 虽不是什么精细做法,用料也都是些大户人家会扔掉不要的「下水、边角料」之类,但滋味很好,又是在别处吃不到的外地口味,对少时的赵荞来说很是新奇,她便常去。 当年岁大娘靠一个简陋的小食摊子要养三张嘴,担负不起兄妹两人同时读书,只能先将年岁较长的岁行舟送去京中一家民办书院,年岁小些的妹妹岁行云就暂且帮着母亲打理小食摊子攒学资。 赵荞常去岁大娘的小摊子上吃喝,渐渐与在摊上帮忙的岁行云熟了。 两个小姑娘年岁相近,性情投契,赵荞交朋友又从不看人出身门第,没多久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有一次,赵荞好奇地问,「行云,你怎不去读书?」 v第三十章[12.13] 岁行云说,「母亲一人养三口已经很辛苦了,我哥比我会读书,将来一定出息大。我根骨比他好,习得些家传武艺,对文绉绉的东西也没太大兴趣。」 正巧那年国子学名下的雁鸣山武科讲堂招第一届生员,能通过选拔的生员只需担负半数学资。 虽国子学早早将这消息张榜公布了,可林荫巷住的大多是忙于温饱的贫民,谁顾得上去看国子学的榜文?是以岁大娘并不知还有这样的好事。 等岁大娘与岁行云从赵荞口中听说这个消息时,雁鸣山武科讲堂的选拔已经结束了。 于是赵荞便去缠了自己的母亲,托母亲族中长辈——时任丞相孟渊渟——稍作奔走通融,让岁行云在放榜之前面见了当时负责选拔学子的四名典正官,得到了单独的补选机会。 也是岁行云争气,虽补选文试答卷表现平平,可武考出色,最终顺利成了雁鸣山武科讲堂首届学子之一。 或许也就是从那年起,岁行云这短短十七八年的一生,就已注定会是如今这结局。 一个多月前,从岁行舟口中得知那个惊人消息的当晚,赵荞梦见了岁行云。 她还是十五六岁的模样,站在北城门下,一袭戎装意气风发,姿仪洒脱地肩扛长刀,回头一笑,脆生生道—— 「阿荞,你的朋友岁行云要去北境戍边啦!那是我家的来处,也是我的归途。我是世间最英勇的战士,此身许国,不必相送!」 两行泪从赵荞眼中滑落下来,可唇角却弯起感慨笑弧。 「那年她离京时曾对我说,‘将来我就死哪儿埋哪儿,马革裹尸都不必。若有朝一日你听闻我战死的消息,不要哭,替我照应兄长一二即可,拜托了’。」 有些事,当时不会去深想,经年之后再回忆,才知其中藏了多少秘密。 或许那时的岁行云就是想告诉她,你的朋友此去,是回不来的。 所以不必相送。将来,也不要哭。 岁行云为国戍关三年多,血洒边境无数回;最终又在雪崩的生死关头选择了用自己去换两千同袍。 出京时她说过「此身许国」,最终没有辜负年少时吹过的牛。 「我愿意相信岁行舟的话,也愿意跟着他冒着风险去帮忙做成这件事,」赵荞轻轻闭上眼睛,喃声道,「但我也有所准备的。若最后他没能如他承诺的那样亲自去松原带回活生生的前哨营两千人,结香会杀了他。然后,我去御前请罪。」 赵荞选择了相信了岁行舟那惊世骇俗的说辞,这事在任何看来大约都会觉她冒失疯狂。 可她必须相信,为了岁行云。 她与岁行云分食过同一碗肉末粥;一个动嘴、一个动手与来岁大娘摊子上找茬揩油的小混混干过架;一道去京郊広严寺上香踏青…… 那时赵荞年少轻狂,出门不爱带随身武侍,还总想方设法甩掉暗卫。 曾经有一次在夜集地摊上,她莽撞揭穿了别人的江湖把戏,被一群人追了几条街围着揍。 在暗卫赶来之前,是岁行云趴在她背上护着她,自己被人打得咳出了血。 却还笑着安慰她,「阿荞,不要怕。」 她俩十岁相识,十五岁相隔千里,之后这几年再未相见,说来似乎并没有多长时光的相处。 可那情分足够深厚。 五年,她俩一起从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小孩儿,出落成各有抱负的好姑娘。 「瓶子,我不想看到,最后岁行舟如约将前哨营两千人活生生带回来,唯独岁行云消失在天地间。」 赵荞想,哪怕将来岁行云以另外的面目活在她看不到的时光里,只要能继续活下去就行。 那家伙刁钻油滑又机灵,总有法子让自己活得好。 所以,在不牵连家人亲族的前提下,她一定要让岁行云有机会继续活下去。 值得的。 五月廿日上午,赵荞那辆未挂信王府标识的马车抵达位于京郊的広严寺附近。 下了马车后,她命随行得几名暗卫在此盯住有无「尾巴」,自己则带着侍女银瓶悄悄穿过香客络绎的広严寺,从山门后方的小路七拐八弯,绕进了附近一个村子的某间民居中。 岁行舟原本是将玉龙佩「供」在自己家中的。 可三月里随着松原战事开打,邱黄两家背地里的所作所为被揭了底,他们那个假「希夷神巫门」的事再度引发京中朝野舆论,赵荞怕哪日朝廷突然来个全城搜宅大清查,便让阮结香寻了这处民宅赁下,方便岁行舟每五日一回完整做完他那套「祖传巫术」。 这两个月阮结香都奉赵荞之命留在这里,在岁行舟当值时替他守着,以防万一。 见赵荞来了,阮结香抿了抿唇,大步上前来禀:「岁大人说,或许近几日就可‘成事’,到时就可以将玉龙佩还给您。」 真不好说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赵荞点点头,随她进屋坐下,耐心等待还关在隔壁屋的岁行舟。 阮结香倒了茶给她,口中小声道:「他还是希望之后面圣自首时二姑娘不要出面。玉龙佩的事,就说您大意被他骗了,以为他当真是替行云姑娘借去的就好,如此您最多被斥责不够警惕,不至于被牵连成协同从犯。」 「他一开始就这么打算的,所以最初我问他时,他就一径敷衍哄骗,」赵荞轻哼,「最后被我威胁要将事情捅出去,才松口合盘托出。」 赵荞到底是岁行云极为看重的朋友,所以岁行舟一直没打算将她卷入此事太深,否则也不会瞒了大半年。 他说过,他有把握将前哨营两千人活生生带回来,但实在不确定陛下与帝君,还有朝中各位会不会信他那些关于「希夷神巫族」的怪力乱神之事。 再加上松原邱黄两家又弄出个「希夷神巫门」敛财害人,即算岁行舟真的带回前哨营两千人,也很难解释清楚自己所行之事与那些假神棍之间的区别。 所以他一开始就做好了最终会被问罪的准备,没打算将赵荞牵连进来。 v第三十一章[12.19] 「别担心,我无官无封,又只是包庇与协助少许,即便最终被牵连,顶天也就是三五年苦役,」赵荞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轻声道,「我当年既答应行云会照应她兄长,这事我就必须与他同进退。」 她已经找大嫂再三确认过,年初昭宁帝发布的急令,包括之后一系列关于「禁行希夷巫术」的补充榜文里都说得很清楚,除了幕后主使的邱黄两家涉事者会被开刀问斩,旁的信众只会按涉案程度不同判服不同年份的苦役,不会处死。 若无意外,岁行舟这事最多最多就是判二十年苦役。 以昭宁帝的心性,或许还会看在那两千人生还的份上放他一马,轻判,甚至特赦他功过相抵。 但对他来说,最沉重的后果从来不是苦役。 而是一旦他自首、前哨营两千人死而复生,朝廷势必得公布此事对百姓有个说法交代。 到那时,岁行舟定会面临千夫所指,身败名裂。 「结香,你信吗?到时就算朝廷不问罪,也绝少不了人指责他大节有亏,为给妹妹求得一线虚无缥缈的生机,就自私地不及时向朝廷禀报前哨营在雪崩中遇难的消息。」 说话间,面色苍白的岁行舟已站在了门口。 他苦笑:「既你早已明白这缘由,又何必倔强地坚持插手此事,非要惹火烧身?」 为了给一个岁行云「续命」,瞒下消息,让朝廷迟了大半年才对松原动手,从大局看来,是真的自私、狭隘又没轻重。 这骂名不会轻的。比二十年苦役难熬多了,或许余生都不得安宁。 「岁行舟,别人或许会唾弃你的选择,可我不会。你是行云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我是她唯一交心的朋友。在她选择了自己抵命去救两千同袍后,若我们不为她尽力,谁又来救她?她已舍命选了大节,既有你说的那‘天赐机缘’,我们就来替她自私一遭,哪怕你我死后会遗臭万年!」 赵荞站起身来,笑容坚定。 「我当年应承过行云会照应你。这事上我帮不了你太多,但只要你没骗我,我会做到与你同进退。这样,将来你背负万人唾骂时至少不会是孤零零一个人。不然,你可太惨了。」 世人着眼大局,或许会觉那不过「区区一个岁行云」,可对岁行舟来说,她是「世上唯一的亲人岁行云」;对赵荞来说,她是「我年少相知的朋友岁行云」。 她短短一生还没活够十八载,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功业传出,对这世间大多数人来说或许无足轻重。 但对岁行舟与赵荞来说,她很重要。 午后回城,赵荞让马车将岁行舟送回家中休息,自己则带着银瓶徒步走在熙攘的街头。 「虽他每五日才放十几滴血,可我瞧着他那脸色真是一日比一日惨白,」赵荞不安地啧舌,「瓶子,吃点什么能补血?」 银瓶认真地想了想:「大枣?猪肝?还有啥,一时也想不起来了。要不咱们回去问问鲜于大夫?」 她说的鲜于大夫,是赵荞的专属家医鲜于蔻。 赵荞猛摇头:「我谢谢你!鲜于蔻鬼精鬼精的,又喜欢刨根究底,嘴上还没个把门,我躲她还来不及呢。」 「哦,」银瓶挠头,「那,我去找家医馆问问?」 于是两人便顶着烈日前往附近一家不大不小的医馆。 才要踏上医馆门前台阶,就听背后传来贺渊担心疑惑的声音:「谁病了?」 赵荞脊背一凛,银瓶更是在这大热天里蹦出满脑门子冷汗来。 双双吓得个透心凉。 这位可比「鬼精鬼精的鲜于大夫」更不好糊弄!别是跟着去了広严寺吧?! 知道银瓶胆子小,怕她惊慌之下会说漏嘴,赵荞定下心神后,便命她独自进了医馆去,自己则板着冷脸领贺渊到了对面巷口的大榕树下。 两人在树荫下面对面站定,赵荞也不看他,只不咸不淡地问:「有事?」 「你先告诉我,究竟是谁病了?」贺渊似乎有些紧张。 会这么问,看来先前是没跟去広严寺的。松了口大气的赵荞总算缓缓抬眼觑他。 午后日头炽盛,晴光烈如多情胭脂。枝叶间洒下星点光芒,落在他的鬓边眉梢,使他看上去像在发光。 京中许多消息总是传很快的,昨日贺渊一行在鹰扬大将军亲率的仪仗引领下回京,北门那么多人前去夹道欢迎,之后他们又直接进内城面圣,是以今日街头巷尾已有许多真真假假关于贺渊在松原的英勇事迹开始流传了。 过往路人频频投来好奇目光,显然有不少认出这就是传闻热议的那个贺大人。 他与伙伴们出生入死赚点好名声,真的不能跟着她无辜被牵连、被唾骂。赵荞心窝微微一酸,扯了扯唇角。 「我,一点小毛病而已。近来大哥大嫂都忙,不想让他们担心,所以出来寻家医馆随便看看,」赵荞故意不耐烦道,「答完了,我可以走了吗?贺大人。」 贺渊摇了摇头:「你气色看起来挺好。」 「你又不是大夫,好不好你看得出来个鬼!」赵荞送他一对漂亮的小白眼。 「什么病?」他的目光始终攫着她的面庞,执拗追问。 「月事不调,」赵荞吊儿郎当地扯出个笑弧,「看吧,偏要问,问了又接不住话,平白落个脸红不自在。何必?」 这小流氓,真是太知道怎么堵他了。 贺渊清了清嗓子,撇开微红的俊颜,尴尬嘴硬:「脸红只是……天太热而已。」 「管你为什么脸红。总之你该干嘛干嘛去,别跟着我,也别管我的事。我没打算再跟你扯上什么关系。」赵荞转身就走。 贺渊长腿一迈,挡住她的去路,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有关系的。惊蛰那日将你从松原送走时我就说过,有关系的。」 v第三十二章[12.19] 赵荞没有挣扎,只冷冷看着他:「贺大人慎行,我们不熟。」 这似曾相识的冷漠句式宛如冰雕成的箭头,将贺渊一颗炙烫的心扎了个冰冷对穿。 什么叫自作孽?她拿当初他刚醒时那种疏离抗拒来还给他,这就是自作孽了。 心里疼个半死也得咬牙受着。 「你是在生气?之前待你不好的地方,我……」 「我没生气,你也没待我不好。你不记得我,所以没法接受关于我俩的过往,却也没有对我如何恶形恶状。我就是个没耐性又没定准的人,累了,懒得再与你扯什么前尘往事而已。」 赵荞打断他,语气尽量冷漠平静。 「出京前我与陛下有约定,若你最后还是想不起我来,我会放过你,从此各自安好,绝不与你为难。若我没猜错,如今你脑子里还是没有从前关于我的那段记忆,对吧?」 贺渊握着她的手腕不放,目不转睛凝视她半晌后,长指抵住额间。 「我这里没有你。」 又点点心口。「可是,这里有。」 向来淡漠自持的沉嗓竟微微轻颤。 没有花言巧语,没有激昂剖白,满腹无法诉诸言语的情愫就那样毫无保留地顺着他忐忑而焦急的目光,直直抵进赵荞心里。 「阿荞,你在我心上。」 所以,请不要放过我,也不要各自安好。求你了。 贺渊平素里话不多,性子偏于清冷板正,与人相处总会稍显疏离,凡事总是做得多说得少,绝非惯于甜言蜜语的油嘴之辈。 毕竟他出身高门,自己也算年少有为,世间本没有太多需要花言讨好的对象。 可此刻,他站在盛夏晴空里的树荫下,低眉顺目,眸底熠熠闪着诚挚,沉嗓里藏着几许忐忑的喑哑,有些慌张,有些急切。 像无计可施的小孩子,挟尽满腔毫无章法的稚气孤勇,双手捧出自己珍藏许久的一颗糖。 赵荞怔怔望着他,两颊内很不争气地猛生甜津。胸臆间像春雨过后又迎来晴天的竹林,接二连三有细嫩笋尖争相破土。 可心里有个声音在震天价地喊着,「稳住稳住,一定要稳住」。 赵荞很庆幸,贺渊这些话不是在去年末刚受伤醒来时,或是年后出京的路上,亦或是惊蛰那日从松原送走她之前说的。 否则以她的性子,必定是欣然受之的。 因为那满心悸动不容错辨。他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刚刚好,与世间万万千千的人都不同的那种刚刚好。 当他笨拙而诚挚地捧出心来,她根本拒绝不了。 所以庆幸。若是他早些说这话,两人之间牵绊过深,或许再过不多久就会连累他了。 「贺渊,我只能说,多谢你盛情,」赵荞收回目光,满不在乎似地勾勾唇,「可惜,你没在我心上了啊。」 贺渊僵了片刻,又重振旗鼓:「去年冬我刚醒来时不记得你,待你冷冷冰冰,惹你难过好几回。你不能这么忍气吞声,至少得将我栓在身边报了仇。」 这真是逼急眼了。没见过这么积极主动撺掇别人找自己报仇的。 赵荞咬住舌尖才绷住神情没笑出来,冷着脸胡说八道:「我这人大度,从不与人斤斤计较。」 这话她自己都觉昧良心。 信王府赵二姑娘在京中可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不吃亏。 再次被拆了招的贺渊想了想,又急急道:「你说过,我们可以试试重新……」 「都是半年前你刚醒那会儿说的话了,别提了,」赵荞打断他,「我这人本就一天三个变的,半年呢,足够将我对你的喜欢消磨干净。不管你接受不接受,这事儿就是这么个结果。强扭的瓜不甜,你别再叽叽歪歪惹我烦,好聚好散吧。」 说完,她重重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这一回,贺渊没有拦她,只是不紧不慢地跟上,却频频抿唇不说话,似在思考对策。 银瓶已从医馆出来,赵荞走到她身旁,避着贺渊与她交头接耳吩咐一番,银瓶便领命回王府去给岁行舟准备补血的餐食。 而赵荞独自往柳条巷的宅子去。 贺渊再度跟上,长腿克制着步幅,始终与她并行,替她遮去半数阳光。 虽自己的暗卫一直在附近,但赵荞不想在大街上闹出什么难堪场面,况且她的人轻易也打不过贺渊,于是明智地选择了对他视而不见,与他保持一臂宽的冷漠距离。 她想,要让一个人喜欢上自己不容易,让一个人讨厌自己那可就轻松多了。 或许出京那一个多月朝夕相处让贺渊看着她哪儿好了?所以暂时不能接受她的拒绝? 那就待他坏一点,专在他面前恶形恶状,凶巴巴不讲理。 多几次,他就该退却了。 各怀心事的两人就这么古古怪怪地同行,一路沉默良久。 忽地,贺渊清了清嗓子,转头投来噙笑的目光:「你方才说,强扭的瓜不甜?」 「不然呢?」赵荞斜眼睨他。 v第三十三章[12.19] 「阿荞,你听过‘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这句话吗?」 「什么吱吱吱吱?欺负谁不识字没读过书?找骂呢?」赵荞凶巴巴横他一眼,目视前方,「还有,请尊敬地称呼我赵二姑娘!」 面对她恶劣的态度与言词里刻意的自贬,贺渊纵容抿笑,丝毫不为所动:「格物,就是说你得去接触某个东西或某件事,然后才能‘致知’,也就是明白它是怎么回事,对不对。」 「听不懂!滚!」 最怕他突然讲这种文绉绉的道理。从前就怕。 赵荞不再理他,兀自往前走,默默在心里将他捏死了八百遍。 「按照书上这道理,你说强扭的瓜不甜,」贺渊,长腿往她身侧靠近半步,倏地弯腰凑近她耳畔,「那你得先‘强’过,才知道对不对。」 语毕,他站直身继续前行,双手负在身后,目视前方。 如果耳朵尖别红的话,那姿态可真是一身浩然正气。 赵荞倏地赧红了双颊,咬牙跳脚:「回头我就叫祁威攒个最新的本子:‘金云内卫左统领贺大人当街撕掉正气画皮,口头调戏良家少女’!」 「嗯,虽说话本子,也要讲究严谨,」贺渊仍旧目视前方,点了点头,唇角扬起得逞的笑弧,「记得让祁威写清楚,调戏的良家少女是‘赵二姑娘’。」 「贺渊你脸呢?不要了吗?!」抓狂的赵荞从腰间抽出香木小扇,以极其凶猛的手速扇动起来。 相较于她的暴躁,贺渊十分平静,还无比顺手地接过她手中的扇子替她扇起来:「不要了。」 回京的路上就想好的,没脸没皮也要缠着这姑娘,绝不撒手的。 贺渊与赵荞再次上演了让柳条巷众人熟悉的那一幕幕,时间仿佛回到昭宁元年开春刚从溯回城抵京的那阵。 已复职的贺大人莫名清闲,每天跟前跟后,仿佛长在了大当家身旁。 每日清早就去信王府门口蹲点,总能在非常恰好的时机蹿上赵荞的马车,一路跟到柳条巷。 因为之前出京时有说书小少年祁威与说书班子的人同行,祁威和那个说书班子的十几人一开始还习惯地唤贺渊「二当家」,被赵荞训了个满头包。 之后大家不这么唤了,贺渊倒颇有「二当家」的自觉,每日还抢祁威的活,窝在书房帮赵荞念那些鸡零狗碎的消息和杂报样本。 赵荞一开始还心怀侥幸,希望凶巴巴对他很坏能让他知难而退,到后来却只能焦虑恼火又拿他没法子。 打是打不走的,毕竟她手底下真找不出能打赢他的人,又不能当真以命相搏。 骂也是骂不走的,因为他学会了有选择地「耳聋」。 耍流氓窘得他落荒而逃?不可能的。他不知打哪儿学了污七八糟的东西,流氓起来赵荞已然不是对手。 一连五六天被他这么跟前跟后,赵荞也不敢往広严寺那边去看岁行舟的进展,只能吩咐银瓶单独去,等她下午回王府后再问银瓶几句。 廿六日黄昏,银瓶从広严寺回到信王府,将玉龙佩转交到赵荞手中。 「岁大人说,成了。只是他自己的情形不大好,当时就倒下了。结香带了人将他送回家照应着,看样子怕一时三刻没法面圣自首。」 「也不差三五日,正好明日内城大宴,我先探探陛下与帝君的口风吧,或许还能争取些余地呢?」赵荞接过玉龙佩,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你明早还是做些吃的,再带上鲜于蔻一起去他家替他把个脉。」 鲜于蔻到底是赵荞家医,虽不是什么名家圣手,寻常病痛还是没问题的。 五月廿七,昭宁帝与昭襄帝君为贺渊及十五位在松原之战有功的金云内卫设宴庆功,也邀了几家地位举足轻重的宗亲、重臣携家人通往内城赴宴。 赵荞也在受邀之列,原本该与兄嫂及四弟赵淙一道进内城的。 可她早起梳妆完毕后,想想还是不放心,对兄嫂和弟弟打了招呼,便与银瓶、鲜于蔻一道先去了岁行舟的家中。 岁行舟是鸿胪寺宾赞,不大不小的六等文官,虽不至于拮据,但也没多豪阔,数年积蓄连同妹妹托人带回的饷银,再加上早年岁大年还在时攒下的微薄家底,堪堪只够在城东买下个极小的宅子。 当初他与岁行云琢磨的是兄妹俩先凑合这小宅子,左右岁行云常年戍边,几年才回来一遭,倒也不显局促。 可昨日阮结香带了两个人送他回来,三人便留在此照应,这会儿又加上赵荞、银瓶、鲜于蔻,顿时就显得里里外外到处都是人。 鲜于蔻将众人都撵出去,只留赵荞在旁看着。 岁行舟的脸色比前些日子赵荞在広严寺见他时更苍白了,唇上都没了血色。 他躺在床上恹恹无力,虚弱地对赵荞歉意一笑。 把脉一番后,她疑惑道:「岁大人这是怎么了?脉象弱得不像话。」 赵荞想了想,让鲜于蔻先出去,才低声问岁行舟:「你莫不是也用命换的?」 「不是。用别的东西换的。不必担忧,玉龙佩脱手后就是这样,歇几日就会恢复,服药是没用的,」岁行舟气息虚软,笑意却还是温和的,「二姑娘今日盛装,是要进内城赴宴?」 「嗯,」赵荞低头看看腰间的玉龙佩,「要不,我还是把它给你拿着?」 岁行舟摇摇头,轻笑出声:「我一生只有这次机会与‘他们’交易,如今交易达成,我就与寻常人无二,再拿着玉龙佩也没用处了。」 对于他那套神神鬼鬼的说辞,赵荞不懂,从前也闻所未闻,至今仍旧是半信半疑,自也不懂该如何帮他好起来,只能听他的。 「昨日银瓶说,你‘成了’,那如今行云她……在哪里?」赵荞有些紧张地垂眸望着他。 按岁行舟最开始的说法,是往时间长河里倒溯,去某段已经过去的时光里为岁行云寻到续命的机缘。赵荞问的「哪里」,其实是想问在「哪个时候」。 「我也不确定她那是在哪里,」岁行舟惨然一笑,「只模糊瞧见‘她’和身边那人身上的衣衫了,样式布料纹绣都眼生,总归不会是太近的时候。回头我画个大致出来,你找人瞧瞧是哪时候的。」 「好。既有‘纹绣’,再如何也不该是太差的人家,那我就放心了。」赵荞眼中泛起起笑泪。 v第三十四章[12.19] 「过几日等我精神好起来,就会自请面圣。届时我先去将那两千人接回来,之后听凭处置,」岁行舟轻轻咳了一声,「你今日进内城赴宴,什么都不必提,就装作不知这件事,算我求你。毕竟眼下还有余地,只要你不说,我不说,没有人会知你与这件事有干系。」 「既你仗义,我也不会弃你不顾,答应过行云会照应你的,」赵荞想了想,「这样吧,今日我先探探陛下与帝君的口风。若有机会,我先求个特赦金令,到时或许能派上用场。」 「如此甚好。你瞧,你不被牵连,能帮我的还多些,不是吗?」 「我得走了。结香和鲜于蔻她们,我还是给你留在这儿。你这几日终究得有人照料着才行。吃的喝的也别省,算我的。」 「好。」岁行舟知她进内城太晚不好,也不与她争辩耽误她时间,痛快应下。 天热,今日宫宴设在承露殿的玉液池附近。 玉液池中的荷花开得正好,泛舟其间倒也赏心悦目。 昭宁帝心情不错,站在三层宝船最顶一层,凭栏迎风,与一众臣属有说有笑。 她领兵出身的,在武官、武将面前素来会多几分亲近随意,这让那十几个初次面圣的内卫暗桩心中踏实不少。 年纪最小的吴桐胆子大些,笑嘻嘻问道:「陛下,这宝船很威风,做战船都好使吧?」 「战船可不能这么简单,」昭宁帝意气风发一扬手,「得有舰载火炮,还得……」 另一头,耳聪目明的帝君苏放忍笑,对身旁的信王赵澈嘀咕:「还不都是你家老三早前同她说过的构想,这会儿拿出来与人显摆,跟她会造战船似的。」 信王府三公子赵渭已在上个月随少府匠作司的人出京,去找合适筹办专改良新式火炮的地点,临行前面见昭宁帝,对她阐述了许多关于新式武器与重型战舰的构想。 赵澈笑笑:「有本事当陛下面说去。按《圣政》开篇条款,虽天家夫妇共执江山,可你终究低人半头。任你是帝君陛下,背后说皇帝陛下小话也是不合规矩的。小心我家徐御史成为弹劾帝君陛下的千古第一人。」 因赵荞晚到,信王妃徐静书这做长嫂的便留在案上等她,没有跟着上船来。 「你个惧内的告密仔!说话越来越像你家徐御史了!」苏放鄙视轻哼,冷笑威胁,「你家徐御史这会儿可没在船上,若她知道了,明日你府上就会收到帝君陛下亲赐的侧妃一名。」 帝君苏放较信王赵澈年长,但两人习武师出同门,都是执金吾慕随的弟子,背着人说起话来向来没什么规矩约束的。 「多谢帝君陛下厚爱,受之有愧,免了吧,」赵澈敬谢不敏地摆摆手,抬眼望天,换了个话题,「咦,不知阿荞到了没?」 「说起这个,她怎么回事?进内城赴宴竟还敢晚到。」苏放佯怒。 赵澈笑笑:「帝君见谅。她就是个重情义的性子,有个朋友似乎病了好些天,之前她天天叫人送汤送粥也没见好,今早带了一名家医过府去探病了。」 「什么朋友啊,这么重视?」苏放来了精神。 「鸿胪寺宾赞岁行舟。」 赵澈话尾字音尚未落地,就觉有道幽怨寒气直扑背心。 他与苏放双双回首,就见贺渊站在两人身后不远处,目视前方,腰身板正,一脸无事。 「帝君陛下安好,信王殿下安好。」他今日是受邀前来的,只需执简单常礼。 「阿澈,这不是你那位无缘的准二妹夫么?」苏放起哄,笑得怪里怪气,「免礼免礼。」 「许久不见了,贺大人,」赵澈回礼含笑,眼神却不怎么和善,「帝君陛下,说话需严谨。贺大人与阿荞从前并未走到议亲的地步,怎会是本王的‘无缘二妹夫’?况且,若非要这么说,那也该是‘前’准二妹夫。」 这个被他刻意重音强调的「前」字真是……哪儿疼扎哪儿。 带着荷花清香的风拂过时,贺渊似乎闻到了一股来自自己胸腔的新鲜血腥味。 还夹着点幽幽无力的酸涩。 什么叫自作自受?看他就知道了。 去年冬邻水刺客案发生时,信王赵澈随圣驾在冬神祭典的典仪台上。 当时清晨的江边雾气重,典仪台离金云内卫与刺客混战的位置也有段距离,并不足以看清具体是怎样的恶战。 但赵澈后来是眼见见过那尸横遍野的残酷壮烈的。 在最短时间里将刺客尽数诛杀,最大限度地保障了冬神祭典的顺利完成,也使观礼百姓没有出现重大伤亡。 为了这个让人欣慰的好结果,金云内卫付出了近乎一比一的代价,且因刺客服食了诡谲的「斩魂草」,不畏疼痛、战力激增,有好些个年轻内卫的遗体甚至是……肢体分离的。 对贺渊与同僚们的这份沉重付出,协理国政的信王赵澈很是敬重。自也也能理解贺渊心中不堪重负而遗失了部分记忆的事。 从邻水回京后不久,昭宁帝单独召见信王妃徐静书,特意叮嘱信王府勿因赵荞在这事上受了委屈而与贺渊为难。那时赵澈被派往利州并不知情,等他数月后回京得知此事也点头应诺,并未多说过半句。 一则是出于对贺渊的尊重与体谅,二则也是给他与赵荞之间留着余地。毕竟若以信王府的名义与贺渊闹太僵,倘使将来贺渊想起什么来,再与赵荞言归于好,大约也会因此有点心结,对赵荞也不是好事。 可赵澈毕竟为人兄长,妹妹在此事中的委屈与退让他看得很清楚,欣慰于她识大体的同时,又难免会有稍许克制不住的护短不忿,倒也是人之常情。 昭襄帝君苏放从来就是个叫人琢磨不透的性子,变脸比六月的天还快。 先前明明是他先挑头挤兑贺渊,但见贺渊被赵澈几句扎心话刺准痛处的隐忍模样,立刻又做起了和事佬。 「阿澈你怎么回事?」苏放做主持公道状,痛心疾首地对赵澈摇头,「邻水之事后,陛下不是与你夫妇二人讲好,不要因着阿荞的事与贺大人为难吗?连陛下谕令都管不了你了?」 信王赵澈是赵荞兄长,对她影响极大,可谓是她此生最崇敬的人。 对于这点,元月底在原州叶城那间酒肆听过赵荞将兄长吹捧到极致的贺渊心中十分有数。 所以有帝君突如其来的仗义执言,贺渊还是明智地选择了不还嘴,甚至没有为自己辩解开脱。 赵澈略微愕然地觑着苏放半晌后,不屑轻嗤:「墙头草,风吹两面倒。」 v第三十五章[12.19] 「胆子不小,敢当面辱骂帝君陛下?」苏放挑眉哼道。 「呵,您对‘辱骂’一词的理解有失偏颇,许是被骂少了的缘故。」赵澈半点没怕他,转身眺玉液池中的田田莲叶。 迟到的赵荞在嫂子徐静书的陪同下等候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宝船也靠岸了。 今日是特地为贺渊及十五位内卫暗桩庆松原之功,受邀列席的人大大小小加起来约莫五十来人,从船上依次下来也费了会儿功夫。 众人都在岸边站定后,赵荞自是先向昭宁帝与昭襄帝君告罪。 两人自不会当众与她计较赴宴迟到的这小节,笑斥几句便轻轻揭过。 不过,当帝君苏放的目光在扫过赵荞腰间的玉龙佩后,顿时露出讶异的神情。 这贺渊,定情佩玉都交还了,铁了心一刀两断? 见苏放先是盯着自己的玉龙佩,神情古怪,接着就将贺渊唤到近旁来似有话问,赵荞心下着慌,面上的笑意顿时僵住。 她甚至生出种「真想把自己那不记事的猪脑子扯出来扔地上再踩两脚」的冲动—— 元月里在尚林苑行宫接待茶梅国使团时,苏放曾问过她玉龙佩的事! 那时她急中生智,推说「以前将玉龙佩给了贺渊做定情信物,但他后来忘了事,不记得放在何处」,蒙混过关。 当时苏放只随口一问,赵荞没觉得他会闲到再去找贺渊求证这种小事,就将这事抛诸脑后,从没想过要与贺渊「串供」。 哪知这位帝君陛下真是谜一般的人才,半年前随口问的一句话到如今还记得。 今日玉龙佩忽然「重见天日」,苏放只需任意问问,就会知道这东西之前根本没在贺渊手里! 早上见岁行舟时,他精神很不好,连自己坐起来都做不到,她又急着要赶往内城来,便没与他细细盘算该如何「自首」。 若此时忽然因为玉龙佩的事当众横生枝节,真不知会捅出什么样的娄子来。 赵荞慌得两耳嗡嗡响,目不转睛地盯着倾身欲与贺渊耳语的苏放。 在他薄唇轻掀的当口,赵荞不管不顾地冲口而出:「帝君陛下请稍等!我有急事要与贺大人谈谈。」 这要求真是十足僭越。 她又不担朝职,总不会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公务要同贺渊谈吧? 竟敢放肆地让帝君陛下闭嘴稍等让她先说,任谁看这事都会觉得赵二姑娘气焰过分嚣张。 众人皆惊,鸦雀无声。 徐静书偷偷扯了扯赵荞的衣袖:「阿荞。」 虽话一出口就知自己莽撞了,可此刻众目睽睽,赵荞也是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弱声弱气补一句:「是真急,很重要的事。」 下一瞬,更嚣张的一幕出现了。 「请帝君陛下见谅,臣稍候前来领罪。」贺渊对苏放敷衍执了礼,紧紧抿住上扬的唇角,举步走向赵荞,牵了她的衣袖就往后退出人群。 苏放有霎时的愣怔,嘀咕道:「我是大周开国以来最没面子的帝君陛下了吧?」 「那不一定。毕竟你是大周开国以来首位帝君,或许将来还会有比你更没面子的呢,」昭宁帝笑眼弯弯地拍了拍他的肩,「走吧,正好路上有事同你和阿澈谈谈。」 见皇帝陛下都没有要计较的意思,众人自也不敢多言。一群人便跟随二位陛下绕玉液池步行前往承露殿,准备入席开宴。 赵荞与贺渊并肩,慢吞吞落后前头那群人一大截。 尴尬到头皮发麻的赵荞实在不知该如何收这场,清了好几回嗓子也没说出话来。 倒是得了「意外之喜」的贺渊心情大好,右脸颊边的浅浅梨涡盛满阳光。 余光瞥见他难得一见的笑容,赵荞懊恼极了:「笑什么笑?!」 前几日才气势汹汹对贺渊撂下「好聚好散」的话,今日却不管不顾当众将他从帝君跟前「抢」过来…… 说真的,她这会儿有点脸疼。 「我先前在船上,被信王殿下欺负了。」贺渊目视前方,一脸正气地小声告状。 赵荞微怔,接着就头疼起来:「你被谁欺负,关我什么事?」 「那我笑我的,又关你什么事?」贺渊含糊哼了一声。 赵荞被噎住,转头瞪他。 贺渊也扭头看过来,堪堪与她四目相接。淡声里隐有笑意:「有求于人还这么凶巴巴?」 他噙笑的眼眸似乎洞悉了一切,这让赵荞惊得整个人都绷紧了:「你……你怎么……我没……」 赵二姑娘也有言不及义还打磕巴的时候,当真是说出去都没人敢信。 「方才你的眼睛同我说的话,我都‘听’见了。」贺渊有些得意地扬了眉梢。 什么乱七八糟的?! 赵荞很想送他一对大白眼,奈何此刻心中紧张忐忑,不确定他究竟是歪打正着,还是当真猜到了什么。 「说什么了?我自己都怎么不知道?」 v第三十六章[12.26] 「那时你用眼神对我说,」贺渊抿了抿唇边笑弧,「大祸临头了,逸之哥哥救我。」 赵荞双颊立时烧透,忍无可忍地照他小腿踹了一脚:「我呸你的呸!有病早治,不要随时发疯!」 个鬼的「逸之哥哥」!这家伙从松原回来后,到底学了些什么污七八糟的东西?! 简直越来越像…… 她的那个贺渊了。 对于赵荞的花拳绣腿,贺渊不闪不避地受下,笑得开怀又纵容。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怕被陛下与帝君知晓?先前见你脸色都吓白了。」 赵荞不吭声,垂眸望着鞋尖上随着脚步轻晃的流苏,心烦意乱,脑子里一片空白,半个主意都绞不出来。 其实,请贺渊帮忙遮掩,说玉龙佩是他前几日还她的,将今日场面混过去,这是最简单直接的法子。 赵荞知道,只要自己此刻开口,贺渊是定会答应的,甚至不会问她为什么。 可这样一来,就真将他给拖下水了。 若将来岁行舟面圣自首时绕不开玉龙佩,那贺渊今日这一句假话就会成为欺君的铁证。 「阿荞,」贺渊轻叹一声,拉住她的手在玉液池边停下脚步,「若我要查你与岁行舟近来在搞什么鬼,一定能查到。可我想,那样大约会让你生气,所以我没那么做。」 近来这几日他都跟在她身边,目光总围着她打转,对于她时常流露出的坐立不安,岂会半点没有察觉? 他直觉她的焦虑、忽地态度强硬要与他划清界限,多半都与岁行舟脱不了干系。 「无论你还要不要我,都可以向我求助。你放心,我不会怪你什么,更不会以此来向你索讨交换。」 他的嗓音温柔与而坚定,低低沉沉,好听得让人想要落泪。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赵荞一径垂眸,不敢看他,微颤的话尾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助。 「你就倔吧。分明一副快要走投无路的样子。」 贺渊无奈轻叹一声,将她揽进了怀中。 在她挣扎着想要逃离的瞬间,他暗暗收紧了怀抱,轻声哼笑:「是因为玉龙佩?方才帝君多看了你的玉龙佩一会儿,你立刻就慌了。」 惊愕的赵荞忘记挣扎,瞪大眼睛仰头看着他。 「阿荞,你瞒不过我的。因为我一直看着你,」贺渊直直望进她的眼底,「遇到什么棘手难事,告诉我。哪怕是天要塌下来的那种,我也会替你扛住。」 旁人眼里的贺渊冷冷淡淡又一本正经,待不相干的人总是「虽周到却疏离」,闷得要命。平素没什么正事时,谁想听他多说两句长些的话都难。 武德五年冬在溯回城被贺渊「缠」上前,赵荞也是这么看他的。 以往她还在心里偷偷笑过,想着若是将来哪个姑娘不幸与他相好,那可真是倒霉催的,十辈子没做过好人才能摊上这么个冷冰冰,怕是到白发苍苍也不太可能等到一句甜言蜜语。 半年后见了分晓,摊上这么个冷冰冰的人就是她自己。 那时赵荞才明白,自己从前对他的印象偏于刻板了。 其实他私底下有种特别简单真诚的少年气,只是平日藏得深,轻易不肯流露在不相干的人面前罢了。 两人定情后,贺渊确实如她所料不说什么甜言蜜语哄人—— 因为他自己似乎并不觉得那些就叫做甜言蜜语,也不觉自己是在哄人高兴。 可恰是这种嘴上抹蜜又不自知的笨拙,更容易让人猝不及防被甜到心肝颤。 赵荞瞪了贺渊很久,久到他的眼神从笃定到略略起急。 「阿荞,再大的事都能寻到解法。如今既你那套法子行不通,不妨试试我的法子,」贺渊无奈轻叹,「前提是你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别光瞪着人不说话。」 「你先前不是说,能‘听见’我眼睛里对你说的话么?那你这回怎么‘听’出来我在骂你?」 赵荞垂睫藏起眸底悸动与混乱,推开他,转身往前走去。 贺渊长腿一迈,跟上她的步子,歪头觑她:「骂我什么?」 「骂你脑子有毛病!连是什么事都不知道,也不想想会是个什么后果,张口就要帮人扛。万一我作奸犯科呢?」赵荞眼眶发烫,语气有些冲。 以往他就是这样,总这么惯着她。明明很聪明一个人,却不知给自己留些余地。 笨蛋。 贺渊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是心疼我。」 「谁心疼你?不要自说自话!」赵荞有点想咬死他,「只是没见过你这么赶着送上门给人利用的!傻透了。」 「别担心。或许是傻点,却也不至于傻透,」贺渊淡声轻笑,「只给你利用,又不给别人利用。」 还来?! 他接连脱口这种甜蜜而不自知的言语,真真叫赵荞有些难以招架。 「你闭嘴,别再说这种话了,求你。」 见她濒临抓狂,贺渊适时敛笑,淡声顺毛:「你虽有时冲动脾气大,可做事总有你的道理,心性也是正直的。即便当真捅下天大娄子,起因一定不是坏的。」 v第三十七章[12.26] 深吸一口气压下满心纷乱躁郁,目视着远远走在前头的人群,语气严肃:「你想多了,我真的什么事都没有。贺渊,我不知你从松原回来后哪根筋突然通泰了,但那跟我没有关系。同样,我的事也和你没有关系。」 从小到大赵荞都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在外惹了什么破事都得自己收场,无论结果好坏都该一人做事一人当,没有让别人受累来捡烂摊子的道理。 这回帮着岁行舟隐瞒遮掩做完「那件事」,那是她自己的选择,为了她的朋友。 若最后因此而得到处罚,或者要与岁行舟一道背负骂名,那也是她自己该受的。 无论是家人亲族,还是贺渊,都不该为她的私心义气善后。 最初从岁行舟口中问出真相时,她就前思后想盘算过许多,又多次旁敲侧击找精通大周律的嫂子徐静书问过,权衡了利弊后果。 虽说按照大周《戚姻律》中的条款,夫妇二人中有谁违律犯禁,身为伴侣的另一人是要担连带罪责的,可她与岁行舟都没成亲,这个隐患也就没了。 只要岁行舟没有骗她,当真能将前哨营那些人活生生带回来,以昭宁帝的性子,就算不肯同意功过相抵,也绝不会牵连家人亲族。 所以她才敢胆大包天地掺和其中。 所以她一开始就想得很清楚,不能让兄嫂和弟弟妹妹知情,更没道理再将贺渊扯进来。 先前她慌乱,是因苏放突然盯着她的玉龙佩看,她始料未及之下才乱了阵脚的。 原本岁行舟过几日就要自首,这事本也瞒不了多久。 只不过今日为金云内卫庆功,受邀来了这么多人,她来前又还没与岁行舟商量好自首时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若骤然被迫当众揭破了真相,那事情的走向就会不可控。 玉液池畔的习习微风让赵荞渐渐定下了心神。 稳住,待会儿见机行事,只要将今日混过去,一切都好办。 不需要连累贺渊。半个字都不能告诉他。 见赵荞的神情、步伐都从先前的慌乱无措变为镇定,贺渊心疼地轻叹。 「别总什么事都只想着独自硬撑。你记得在原州时,我曾应过你什么吗?」 虽不记得从前的赵荞是何秉性,可之前那一路两个多月朝夕相处,足够贺渊对她有所了解。 她是最能灵活机变的,那对漂亮杏眸滴溜溜一转,顷刻间脑子里就能生出十个八个主意,寻常的事根本难不倒她。 若非事情严重又棘手,她方才不会因帝君多看了玉龙佩两眼就慌成那样。 赵荞连个眼神也不给他,冷淡嗤鼻:「不记得。」 其实她明白贺渊说的是什么。 元月底在原州叶城靠岸下船后,她说「接下来有许多事,我得靠你了」。 那时贺渊道,「好,给你靠就是」。 此刻她都还能想起,他当时低声缱绻说完这句话后,立刻惊慌又茫然地抿唇撇开了脸,赭红颊边的浅浅梨涡若隐若现。 回忆中的画面再度扰乱了赵荞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思绪,她脱口又道:「而且那是两回事!」 贺渊笑出声:「赵大春,你还好意思说我傻?既不记得,那你怎么知道是两回事?」 「早跟你说过没有赵大春这人了!你给我走开,不想跟你说话了。」赵荞推了他一把,没推动,只得加快步伐。 贺渊见她犯倔,也不再逼着非要她说,只是紧紧跟着,打定主意今日不能离她太远,以便真有什么状况时可随时为她补漏。 说来昭宁帝这一国之君也是个劳碌命,趁着步行前往筵席的这点间隙,也得见缝插针谈几句朝务要事。 她行在人群最前,左右分别是帝君苏放与协理国政的信王赵澈。 「松原的事,可有对策了?」昭宁帝看看左右的两人。 信王赵澈无奈呼出一口长长浊气:「早说过了,小小松原郡,只要朝廷真下了决心要打,绝没有朝中某些人原先想象的那样难。松原最棘手之处只在于朝廷接管后。」 虽朝廷已任命政绩卓着的原京兆府尹陶鹤林为新的松原郡守,沐霁昀也整军接管了原北境戍边军在边境上的防区及残部人马,但眼下松原的境况不容乐观。 只是消息被压着,京中许多人不清楚具体乱成什么样而已。 大战虽定,沐霁昀全面接管松原军政事务也已有近两月,可松原四城九县之内尚有邱黄两家的「漏网之鱼」,分率多股规模不大的顽抗势力,仗着对地形熟悉的优势流窜滋扰官军。 这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虽郡府早已将邱黄两家多年来的累累恶行张榜公示,依律对两家涉事者该斩的斩、该判的判,可松原人对邱黄两家的信任依然大于镐京朝廷,不但为那些小股顽抗势力提供遮掩与协助,还有源源不断加入其中的迹象。 一个民生秩序混乱的松原郡,每个看似寻常的百姓都有可能突然对官员、官军举起刀枪的松原郡,怎能不叫昭宁帝头疼。 毕竟是自家国土与国民,她再怎么的,也不能丧心病狂到下令「屠城清洗」吧? 想到松原的棘手现状,昭宁帝身为一国之君也忍不住咬牙切齿地小声骂脏话了:「这松原人到底在想什么?去他先人的棺……嗯?!」 旁侧的帝君苏放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的嘴,笑眼余光往身后示意。 「陛下慎言。为君者言行皆是天下表率,即便今日无史官在侧记录,陛下也该按《皇律》自行约束言行举止。」 跟在后头半步远的绣衣御史徐静书小声纠正完后,见昭宁帝抬起了手臂,倏地就往赵澈身后躲去。 赵澈回头对自家妻子安抚笑笑,温声道:「都御史府绣衣御史本就有权纠正二位陛下言行,你是尽忠职守,怕她做什么?」 他家徐御史执法不阿,只是小时遭遇些不好的事,多年后依然有些挥之不去的阴影,总怕挨打。 昭宁帝挥开帝君那只胆大包天的手,自己拍拍胸顺气:「徐静书,郑重其事最后告知你一次,没有哪个皇帝陛下会亲自动手殴打朝臣!」 v第三十八章[12.26] 皇帝陛下不要面子的吗?要打人有的是帮手好不好!瞧不起谁呢。 「哦哦,是,」徐静书清了清嗓子,尴尬笑,「你们继续,继续。哦,对了,我有个小小的建议。」 昭宁帝没好气地笑哼一声:「讲。」 「眼下要解决松原困境,说到底还是得先明白松原人在想什么,」徐静书小心地看了她一眼,「之前阿荞与贺大人亲自到过松原,之后贺大人又在松原待了将近三个月,与当地人的接触总能比京中的人多,或许可以先听听他俩在松原的所见所闻,或许能从中寻出好对策。」 这倒也不是什么聪明绝顶的建议,只是昭宁帝与赵澈当局者迷,加上要平日里要操心的又不止松原这一桩,所以最简单的事反而最容易想不起而已。 昭宁帝如梦初醒:「也对。待会儿宴后让贺渊与阿荞单独来见。哦,到时阿澈别在场,自个儿玩去。你今日对着贺渊那脸色,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不像话。」 赵澈还没来得及吭声,墙头草苏放又来了:「就是,欺负人年纪小,又碍着他是阿荞的兄长,不好意思驳他脸面。真的很不像话。」 赵澈再也忍不住,发自内心地送给他一对鄙视的白眼:「墙头草,待会儿马球场上见。今日不将你打得哭着回寝殿,我都不配姓赵!」 按事先安排,宴后在离承露殿不远的马球场安排了马球玩乐。 帝君苏放本就是个「不务正业」的性子,国政上的事能不管就不管的,再加上宴前赵澈撂下狠话,他自是到了马球场就拖赵澈去换马球服了。 昭宁帝对这双私底下凑到一块儿就宛如活宝的师兄弟早已麻木,任他俩去马球场上互相伤害不说,还撺掇徐静书带着赵淙到场边去助阵煽风点火。 而她自己则上了专属的高台锦棚,命人将赵荞与贺渊唤了来。 二人随着内城侍者进了锦棚,规规矩矩向昭宁帝见礼。 昭宁帝招招手:「过来坐。」 侍者拿了两个雕花圆凳放在昭宁帝下手座,又在小桌上摆好消暑茶果。 「想问你俩几句关于松原的事。」 昭宁帝此言一出,做贼心虚的赵荞立刻脊背一凛,两手放在了膝上。 她不担朝职,虽手底下的「归音堂」号称江湖百事通,可毕竟只是在江湖与市井间打转,所以对一些关乎朝局的重大消息掌握得没那么及时。 她此刻并不知千里之外的松原是何情形,还以为昭宁帝指的是在雪中搜寻遇难的戍边军前哨营将士遗体之事,能不心虚么? 岁行舟只告诉过她那些人并不在雪崩原处,但一直没告诉她具体在何处,她疑心是不是沐霁昀那头找到了什么蛛丝马迹,怕多说多错,恨不得立刻将自己舌头咬断以免后患。 「难得见你坐姿这般乖巧,」昭宁帝好笑地打量她半晌,「这是天要下红雨啦?」 贺渊接过侍者递来的那盏「山楂茯苓羹」,转手就递给赵荞,缓声解围:「陛下这几年与阿荞单独见得少,或许不太了解她私下的模样。她本就乖巧的。」 他这睁眼说瞎话地胡说八道,赵荞自己听着都脸红。 再是这几年见得少,这也是她的血亲堂姐不是?从小看到大,闭着眼睛都知她是个什么鬼德行。 「真看不懂你俩如今在搞什么名堂,」昭宁帝果然笑出了声,摆摆手,「说正事说正事。」 她简单与二人说了松原如今的局面。 「之前你俩在松原,定然接触过不少当地人。你们说说,他们为何对邱黄两家盲从至此?」 昭宁帝的这个问题让赵荞松了口气:「若要这个,根源得追溯到前朝时了,那真真是说来话长。」 见贺渊也颔首认同,昭宁帝也端起「山楂茯苓羹」:「嗯,你们细细说来。」 「松原人自古笃信神明,前朝时崔巍山中那个真正的‘希夷神巫族’是他们心中的信仰与支柱。从前松原原州之间无官道,仅与邻近的临川稍有通途。加之前朝末期朝廷式微,顾不上偏远处的小小松原郡,所以他们活得越发闭塞,神权影响极大,对他们来说神明的力量远远高于俗世皇权。」 这种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观念影响深远,不是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就能彻底斧正过来的。 贺渊稍顿片刻,才又冷静徐缓地接着说:「吐谷契入侵时屠了希夷神巫族,松原人从精神上彻底被打垮,这才放弃了抵抗异族入侵。之后举国唾弃,说因为是他们放弃抵抗,导致北境门户大开,最终亡国。」 其实这骂名背得多少有些冤枉。 彼时前朝已是强弩之末,中原各地豪强世家裂土混战已近三十年,镐京朝廷形同虚设,政令都出不了京畿道。 那种情形下,即便松原人一个不剩全死在抵抗吐谷契入侵的战斗中,北境门户照样保不住。 赵荞抿了一匙冰冰凉的茯苓羹,同情叹息:「武德元年大周立国后,松原与原州之间水路、陆路官道皆通,他们开始能更多接触外间人,初时也试过出外谋生,与外间融合。可出去一说是松原人就被骂‘卖国贼’,这谁受得了?他们不懂如何向天下人辩解交代,很快就减少了与外间各州的来往。背负着那样沉重的骂名,被举国孤立、鄙夷,他们只能缩在自家地盘上抱团取暖。」 所以邱黄两家在松原人心里那种不可撼动的地位,说穿了也是时势造就的。 邱黄两家虽不像希夷神巫族那样有「神仆」光环加持,可在松原人低着头卑微蜷缩在北境一隅,茫然麻木不知该以如何姿态立于世间,更不知子孙后代该何去何从时,是邱黄两家站出来给松原人指了一条路,所以松原人就跟着这两家走了。 昭宁帝若有所思地频频点头。 「有点明白了。」 松原的事不是吃完一盅「山楂茯苓羹」就能想出万全对策的,昭宁帝倒也没急于求成。 放下瓷盅后,她笑着接过近侍递来的巾子在唇上按了按:「阿荞,你方才将贺渊从帝君跟前‘抢’了去,是谈了个什么大事啊?」 赵荞险些被最后一口茯苓羹噎死在御前。 她咳了半晌,憋红了脸:「不是您想的那样。」 见昭宁帝兴味的目光在赵荞与自己之间来回逡巡,贺渊随手替她拍拍背,若无其事道:「陛下若有疑问,以阿荞的说法为准。」 赵荞恼得一把挥开他,怒目相向。 这是什么鬼话?!更说不清楚了好吗! v第三十九章[12.26] 昭宁帝像是看明白了,拍腿大笑:「贺渊,你可真惨啊。」 「甘之如饴。」贺渊唇角微弯。 饴你个死人头!赵荞简直想抱头鼠窜了。 「那也是,还不都你自己惯成这样的,」昭宁帝递给贺渊一个虽同情但不会帮忙的笑容,看热闹不嫌事大,「阿荞啊,你之前出京两个月查‘希夷神巫门’的差事办得很好。君无戏言,出京前说好的大宴,咱们过几日就给你办起来。不过你得先想好,是愿被封郡主呢,还是公主?郡主就能挑两个,公主挑三个。当然,你若挑了公主的荣封,那旁的赏赐自就没那么厚了。好生想想。」 赵荞有些发窘,只摆摆手:「多谢陛下,不……」 推辞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贺渊幽幽发问:「请教陛下,‘两个’、‘三个’是指什么?」 昭宁帝对上他那隐隐翻滚起醋味黑雾的星眸,笑得与帝君苏放闲极无聊招猫逗狗时一模一样。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面对昭宁帝那有心给人添堵的神情,贺渊报以冷漠脸:「回陛下,臣什么都没想。」 昭宁帝笑得愈发开怀:「你想没想,那没用;这事得看阿荞想没想。」 不待贺渊开口,昭宁帝挥挥手让他先行退出锦棚,只留了赵荞单独说话。 简直是故意要将人怄出心病来。 飞快扭头瞥了瞥贺渊闷闷离去的背影,赵荞于心不忍地轻咬下唇,无声轻叹。 「心疼了?」昭宁帝开口唤回她的注意,语带调笑。 赵荞敛睫遮住眼底烦乱,唇角轻轻扯出点笑弧:「陛下言重了。」 昭宁帝顿觉无趣地轻哼一声,稍稍打量她几眼后,疑惑道:「阿荞,你今日当真很古怪。简直乖巧过头了。」 「以往不乖巧要被嫌弃,今日乖巧了也要惹得圣心疑惑,」赵荞抬起脸做无辜状,「陛下,做人好难啊。」 昭宁帝没好气地笑道:「劝你还是做个痛快的小泼皮得好,这副低眉顺目、弱声弱气的样子可真不像你。」 「行,那就痛快些。陛下留我,是想说大宴的事,对吧?」赵荞弯了眉眼笑出声,「当真不用的。至于封赏,当时您就说过,那不算皇帝陛下的承诺,只是我的堂姐赵絮在同我吹牛,不作数的。」 赵荞顿了顿,正色缓声:「说起来,不管是‘希夷神巫门’还是松原邱黄两家的事,都算不上我多大功劳。不是吗?」 昭宁帝派她去查这事之前,大理寺已派出了司直白韶蓉会同皇城司骁骑尉李同熙在淮南咬住了「希夷神巫门」的尾巴,又从淮南程家人口中揪出了松原黄维界与邱敏贞意图裂土自立的反心。 随后赵澈与贺征赶到,控制了淮南程家与庆州方家;沐霁昀奔赴原州准备发兵围松原;贺征调临川军接手国境防务;贺渊提前带人对松原兵力分布摸了底,又与沐霁昀里应外合筹谋好战局,带内卫暗桩做策应保障了以快打快、用最小损失拿下松原四城。 「……这些人做的每一桩都比我有用得多,我没有那么大脸居功受赏。」 赵荞自小在外纵心任性,名声毁誉参半,但赵家有分量的人物对她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源就在于虽她脾气、行径时常叫人头疼,在大局上却是懂分寸、明事理的。 昭宁帝欣慰又心疼地笑觑她,摇了摇头。 「这么说吧,此前你出京去查希夷神巫门,功劳远比你自己想的要大。虽说各方早就有所动作,可若非你一路循线查到松原去,贺渊不会恰好在那时出现在松原,那贺征与沐霁昀就不可能那么快打下松原,更不可能让松原的损失那么小。况且,你之前查到的许多事,让他们之后的行动少走很多弯路。」 「再者说,你年底就十八了,无爵无封总归不是个事。这赏你是非受不可,议婚也风光些不是?」 虽说昭宁帝从前与这位堂妹不算亲近,可毕竟是自家族亲妹子,哪有半点不为她打算的道理。 「陛下,我……」赵荞不知该作何应对了。 不是她假清高,若昭宁帝前脚宣布赏她封爵,后脚岁行舟自首,那才真叫个收不住场。 活生生打了皇帝陛下的脸,任她是皇帝陛下的血亲堂妹,也绝不可能有好果子吃,这点数她还是有的。 昭宁帝摇摇食指,堵住她的欲言又止,自顾自道:「但这事不好给你大肆张扬。如今邱黄两家尚有漏网顽抗的余党,且你大哥一直怀疑京中还有他们的眼线。若被这些人知晓松原之战的起因里也有你的份,到时你会很危险。」 毕竟像贺征、沐霁昀,甚至贺渊与金云内卫那些人都是武官武将,若当真突遭三五刺客偷袭,完全有能力在自保之余再行反杀,个人安全方面是不大需要担心的。 若有邱黄两家的余党爪牙要找人寻仇,最合适的待宰对象当人是赵荞了。 她再怎么样也只是个不习武的王府姑娘,平素又爱在外走动,就算有暗卫、武侍随行,难保没个落单疏忽的时候。 「你大哥也是这个意思。所以这些日子接连封赏对松原之战有功的人,却独独不提你,不是觉你功劳小,是经多方考量,大家都想着要将你从这件事里摘出来,以策万全。懂吗?」 昭宁帝认真地看着她。 赵荞点头:「懂的。多谢陛下关怀爱护,这样是最好的。不过我自在惯了,成日里没形没状,不管是公主还是郡主,到我身上那都叫个德不配位,白白落人话柄,对我来说也不算太好的事。」 她顿了顿,歪头卖乖地眨眨眼,笑得狐狸似地:「您若非要赏,那不若赏我个实在。譬如,三两枚特赦金令什么的?」 虽说对帝王的赏赐「推辞再三」在宗室子弟来说算是应有的礼数,可没见过谁像她这般,直杠杠将封爵推开,却只讨「特赦金令」这种可有可无之物的。 昭宁帝微微眯起眼,好气又好笑:「你这小泼皮,怕不是惹了什么事吧?」 「只是以防万一嘛。」 赵荞撑住脸上的笑,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 「我这性子冲动又胡来,疯起来自己都怕。您瞧,先前我不就没留神,干出当众扫帝君颜面的忤逆之事啦?问您讨个特赦金令,若将来当真冲动捅了什么娄子,至少还能求您留条小命不是?当然,这辈子都用不上是最好的,那我就留着传给子孙后代,嘿嘿。」 昭宁帝被她半真半假的胡说八道逗笑。 「你个刁滑的小泼皮!这会儿连个亲事都没定,就想到子孙后代去了?成,这可是你自个儿求的,那就赏特赦金令。不过三两枚你就别想了,只能给一个。」 赵荞心中巨石轰然落地,欢天喜地站起来执礼:「谢陛下!」 v第四十章[12.26] 「但大宴还是得给你办。」 昭宁帝这句话像兜头一盆冷水将赵荞的满心欢喜浇得凉飕飕。 「陛下,真不用的!」 在岁行舟的事尘埃落定之前,她真的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昭宁帝挑眉,笑得很有几分故意:「是你已有属意的人选了?若你说有,那这大宴就取消。」 赵荞急了。她当然知道昭宁帝想听的是什么,可若这时她说出「贺渊」,那之后贺渊可要跟着她倒霉的。 见她急眼却不吭声,昭宁帝做无奈叹息状:「也不是谁要逼你什么。若你要怪,就去怪苏放那大嘴巴。早早就将消息放了出去,京中各家都知会给你办个相看人选的大宴。若你不给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这事可怎么收场?」 道理也是这么个道理。总不能将皇帝陛下与帝君架在半空下不来台。 赵荞鼓着腮蹙紧眉头想半晌:「那,您对外就说,我突然告诉您已有属意对象,若办这大宴就浪费了各家的美意。」 好像也没别的法子了。 「属意的对象是谁?」昭宁帝说完,又立刻正色严肃道,「这可不是皇帝陛下多嘴多舌好打听啊!只是若人家问起,总得说个清楚明白不是?」 民谚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位皇帝陛在人后真是越来越像帝君陛下了。 真叫人头疼。 事情其实很简单的,只需昭宁帝一句「大宴取消」,不必再解释是什么原因的。 毕竟又不是国政朝务,哪家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追着皇帝陛下「要个说法」? 根本就是皇帝陛下在问赵荞「要个说法」。 敢怒不敢言的赵荞在心中偷偷腹诽:别找补了,越描越黑!你分明就是多嘴多舌好打听。 赵荞扁扁嘴,轻声道:「若当真有人胆大包天追着您细问,那您对外就说,是鸿胪寺宾赞岁行舟。」 大感意外的昭宁帝撑在座椅扶手上的左肘一滑,险些没坐稳。 「谁?你再说一遍?」 昭宁帝从前对赵荞与贺渊的事虽没当众发表过什么见解,私心里却是乐见其成的。 之前贺渊因为邻水刺客案自责太深忘了事,对赵荞有些推拒回避,虽当时说的是「议亲暂缓」,其实也就是不了了之。 对这样的结果,昭宁帝虽劝过赵荞「莫与贺渊为难,若实在不行就别再执着于他」,却也难免会觉得遗憾。 如今贺渊虽还没想起,但对赵荞的态度明显亲近讨好,昭宁帝自是架秧子起哄,想听赵荞亲口坐实与贺渊重新走到一处的事。 哪知却半路杀出个岁行舟! 「朕……我……」堂堂皇帝陛下都舌头打结了,「真看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在搞什么名堂。还是你三弟说得对,情情爱爱,没意思。」 罢了,她这个一国之君还是更适合处理国政事务。 小孩子们情情爱爱、恩怨痴缠,就自个儿折腾去吧,皇帝陛下不管了! 这日宫宴到近申时才散。 众人执辞礼后陆续离开内城,昭宁帝唤住贺渊,与帝君苏放一道往勤政殿去,又细细琢磨起松原的事来。 贺渊一心二用,问什么答什么,脑子里却总有个笑成弯弯狐狸眼的赵荞,得意洋洋单手叉腰,比出三根手指冲他示威挑衅。 难受。懊恼。不安。酸。 这种滋味犹如百爪挠心,虽不致命,却叫人不得安宁。 他甚至想立刻向二位陛下告罪离去,追出内城将赵荞抢回去藏起来算了。 哦,不行的。那姑娘脾气大,吃软不吃硬的。得哄着求着。 贺渊思来想去,就想到了惊蛰盛会时赵荞在松原买的那个面具。 天可怜见,若松原的神明当真有灵,那…… 「……照你这说法,松原的危机还无解了?就任烂摊子在那儿摆着?!」 昭宁帝与帝君在意见上出现了分歧,语调略略上扬。 贺渊定了定纷乱的心神,暂且抛开脑中那些古怪又没出息的想法。 帝君苏放满脸无辜地解释道:「没说无解啊。我的意思是,没法子一蹴而就。或许要花上几十年,甚至两三代人的功夫,才能彻底扭转松原人的那种想法。而当前若想消弭松原人对朝廷的敌意,使他们不再帮着邱黄两家余党对抗朝廷,最立竿见影又省时省力的法子,或许是……」 他的这番停顿让昭宁帝疑惑:「想了什么鬼主意?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苏放机智地在关键处闭嘴,抬肘捅了捅贺渊。 贺渊瞥向他,见他眨了眨眼,立刻心领神会,却不想帮他背这口黑锅。 于是薄唇微抿,将脸淡淡撇开。 见他不肯伸出援手,苏放失望地哼了一声,硬着头皮对昭宁帝僵笑:「我的想法是,让‘希夷神巫族’的人出面,先帮着朝廷从邱黄两家手中夺过民心信赖,稳住松原局面。之后再从长计议,缓缓而治。」 「说得倒轻巧!‘希夷神巫族’被吐谷契灭族这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昭宁帝没好气地白了苏放一眼,「就算他们那族真有幸存后裔,这么多年一直不曾有现身的传闻,那不也等于没了?茫茫人海,难道一个个去追着问?若是朝廷发布消息说要找希夷神巫族的人,信不信三天能蹦出八百个假货?松原人又不是傻的,你当随便找几个人来说是神仆,他们就会认?」 v第四十一章[01.06] 说了跟没说一样,真是个糟心又敷衍的烂主意。 帝君苏放叹气,将茶盏递给她:「松原这事只能剑走偏锋,不来点‘歪门邪道’稳不下局面的。只是你一国之君,台面上太多条条框框,所以我才说这事需从长计议,也需周全布局啊。正如你所言,咱们不可能随意找个人去就说是‘希夷神巫族’后裔,总得给松原人见到点‘神迹’才行。」 昭宁帝眉心蹙紧:「什么神迹?」 「还没想到,」苏放摸摸鼻子,「也就这么一说。具体什么神迹,由什么人来执行才最合适,这还需再集思广益,推敲到毫无漏洞才行。」 「作假吗?这真的很糟心了,」昭宁帝踌躇叹气,转而看向贺渊,「贺渊,你有什么想法?毕竟你之前亲自在松原数月,许多事你比我们看得通透。」 贺渊以舌尖抵了抵腮内:「二位陛下入主内城数年,可曾进过龙图阁?」 「龙图阁」原是前朝学士治学之所,也是皇家藏书楼。里头有许多秘而不宣的官史、帝王起居注、孤本典籍等。 两位陛下入主内城数年,一个忙于政务、焦头烂额;一个游手好闲、自得其乐,都快忘了内城里还有这么个地方。 而金云内卫负责内城卫戍,对内城里所有角落自是了如指掌。 龙图阁这样的地方很容易被忽略,也就很容易被歹人钻空子,所以贺渊以往也常进龙图阁巡查。 「不管世间还有无真正的‘希夷神巫族’幸存后裔,暂且也不必管是‘作真’还是‘作假’,朝廷要想借这族名号平定松原乱象,总得先知道这族究竟是怎么回事。」贺渊冷静地拨开迷雾。 说难听些,就算要找人冒充,总得先知道这族姓什么吧? 昭宁帝眼前倏地一亮,与苏放对视一眼,意味深长。 苏放不高不兴地轻嚷:「贺渊,你别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给我找麻烦。你怎么知道龙图阁里有关于‘希夷神巫族’的记载?」 「据松原人的说法,‘希夷神巫族’在前朝开国之前的诸侯争霸时代,曾与多个诸侯国有姻亲关系,」贺渊余光瞥着微恼的苏放,冷眼里藏着点幸灾乐祸,「据传前朝开国的李姓皇族首位帝王,其生母就是这族人。所以,若往前朝上古典籍中去查找,总归会有些蛛丝马迹的。」 苏放一脸绝望地跌坐在椅中,期期艾艾看向昭宁帝:「陛下不会舍得让我如此辛劳,对吧?」 昭宁帝笑出声,说出的话却很冷酷:「舍得的。」 当年前朝亡国时,吐谷契攻破镐京,前朝最后一位丞相贺楚护哀帝出逃,京中许多有名有望的大儒名士齐齐拦在吐谷契追兵的马头前。 其中就有昭襄帝君苏放之父苏淳、京南罗氏大学士罗凤溪、庆州方氏方仲怀…… 都是文弱之人,下场可想而知。 前朝末期这些学贯百家的渊博大儒,就以这样惨烈而壮丽的方式,殉了文人心中最高尚的「道」。 可随着这些人的凋零,有一门学问就几近断代—— 前朝上古时期那种古朴、奇怪又混乱的「古体字」,当世已没几人认得了。 就连信王赵澈的开蒙恩师、举国有名的大学士段庚壬,都只勉强认得小部分。 且段老如今已年近八旬,谁能那么丧心病狂地叫一位耄耋老人在龙图阁那浩如烟海的古籍中去翻找几句不知存不存在的蛛丝马迹? 而不幸的是,苏放的先父苏淳,毕生心血都花在钻研「古体字」上。 虽苏淳早早殉国,可他给儿子苏放留下了厚重而宝贵的治学手稿。所以,举国上下找不出第二个比苏放更精通「古体字」的人了。 可要让身娇体贵、贪懒躲闲的帝君陛下在龙图阁待上三五日,他得疯! 贺渊冷冷勾起唇角。叫你们扎心!哼哼。 「你这是要我累死!」 苏放委屈怒指贺渊,转头向昭宁帝告状:「上午阿澈挤兑他,我还护着。你瞧瞧这白眼狼!」 昭宁帝幸灾乐祸地闷笑:「事情么还是得你去做,不过咱们好歹是夫妇,我总该为你报这‘一箭之仇’。」 苏放还没来得及问「怎么报」,就听昭宁帝对贺渊道:「阿荞说,大宴可免,她有属意的人选了。」 贺渊愣怔瞬时,唇角慢慢扬起。 「可惜啊,是岁行舟!」昭宁帝掷地有声,笑得凶残。 苏放浑身通泰了,笑到东倒西歪,连连拍桌。 贺渊此刻的心情,正合这五月的天气,先才晴空万里,瞬间又…… 晴天霹雳。 酉时近尾,贺渊从内城出来后,神色冷峻,策马直奔外城东面的岁行舟宅邸。 夏日的白昼总是长些,此刻夕阳还未落山,天气比正午前后更加闷燥,灼得人呼吸都是烫的。 可贺渊那凛冽冰寒的眼神却叫人霎时从三伏转三九,凉到透心。 阮结香照旧奉赵荞之命留守在岁行舟近旁。 对于贺渊突如其来的孤身造访,神情又严厉得宛如大军压境,阮结香心中咯噔一下,硬着头皮挡住贺渊去路。 「贺大人留步。若您是来寻我家二姑娘,她并不在此。」 贺渊冷冷抬眸:「信王府中人言你奉命代你家二姑娘前往溯回城盘账,为何却在此地?」 从前阮结香不是没见过贺渊在自家二姑娘面前那和软黏人的模样,但她从不敢以为贺渊是个亲切的人,甚至一直都有些怵他。 毕竟她这信王府一等武侍向来只跟在赵荞身旁,这些年经历过最硬阵仗也不过就是护住赵荞,与街头混混们打架斗殴而已,与贺渊这种沾血腥如同家常便饭的内卫武官相比,气势上很难抗衡。 v第四十二章[01.06] 她很清楚,贺大人和软黏人哼哼唧唧那种模样,只会出现在自家二姑娘面前,对旁人可没那么好说话。 于是她也没斗胆在贺渊面前抖什么机灵,按照赵荞早前拟定的口径答复:「回贺大人,我是昨日回京的。恰逢岁大人抱恙,家中无人照料。二姑娘顾念朋友义气,命我与府中医者与侍者在此照应一二。」 贺渊直视她片刻才冷漠颔首,右手一扬亮出掌心金云令。 「不是来寻你家二姑娘的。找岁行舟,公务。」 贺渊的金云令可不仅仅只是官职身份的象征。 因金云内卫负责陛下与帝君安危,同时担当内城防务,但凡他判断「有危及内城及陛下帝君之隐患」时,可凭金云令出入任何场合查探,并可凭此令传讯除陛下与帝君之外的任何人。 连信王殿下见这令都只能咬牙退开,何况小小阮结香。 更心酸的是,她连咬牙的资格都没有,还得带路。 今夜与阮结香一道留在此地,还有信王府府医鲜于蔻。 原本早上鲜于蔻随赵荞来时,得到的命令是替岁行舟诊脉开方后就可自行回信王府去,旁的事无须过问。 可到了午时岁行舟的情形就越发糟糕起来,比早上赵荞来见他时更叫人不安。 汤药喂不下去,脉象微弱至极,脸色苍白得都快看不出人气儿。 鲜于蔻医者之心,见此情形便主动留了下来,改以针灸火疗为岁行舟诊治。 贺渊进到岁行舟寝房时,鲜于蔻正以火罐为岁行舟「拔毒」。 其实鲜于蔻从早上被赵荞带过来至今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更不知岁行舟到底为何将自己搞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她虽好奇,但首先是个医者,问过阮结香一次,对方不答她便没再多嘴,只专心治病救人。 此刻贺渊这位不速之客闯入,鲜于蔻的脸色比他更难看。 「贺大人,若无十万火急之事,还望以人命为先,改日再来!」 跟在贺渊身后的阮结香猛朝她使眼色,以口型道:公务。亮金云令了。 鲜于蔻站起身,满面全是身为医者的倔强:「就是皇帝陛下亲自来,我也说在外等着!这眼看着都快有出气儿没进气儿了,什么天要塌下来的公务非他不可?!」 贺渊冷凝面色不改,薄唇微翕,尚未开言,就听趴在床榻上的岁行舟气若游丝般轻笑:「无妨的。已好了许多。」 鲜于蔻回头看他的瞬间,猝不及防地被贺渊直接拎出去放在了门口外。 门板关上的那一刻,她与身旁也被赶出来的阮结香面面相觑,继而暴跳如雷。 「贺大人,你欺人太甚了吧?我是一包棉花吗被你这么拎来拎去!大夫也是要面子的!我自己有腿会走!」 回去就跟二姑娘说,这个随时将人拎来拎去的贺大人,当真要不得! 二姑娘娇花儿一样的身躯,不能被这可怕的家伙辣手摧花! 贺渊以脚尖勾过床榻前一个雕花圆凳,对外头鲜于蔻的跳脚叫嚣充耳不闻。 「可还清醒?」他大马金刀地落座于雕花圆凳上,直直看着趴卧在床的岁行舟,腰身挺拔如松。 虚弱的岁行舟唇角扯起一抹苦笑:「清醒。只是说话费力,或许要劳烦贺大人坐近些。」 「不必,我耳力好,」贺渊开门见山,「今日帝君问我何故将‘玉龙佩’退还阿荞。可在此之前,‘玉龙佩’根本不在我手上。若我没料错,其实是在你这里吧?」 「半年了,你居然还是没想起之前丢失的那段记忆?」岁行舟弱声笑叹,答得也算痛快,「不愧是洞察秋毫的贺大人啊。如你所料,‘玉龙佩’之前确实在我手上。」 他这前后两句话之间的转折很是突兀。 贺渊未及多想,只是冷声转为严厉:「岁行舟,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别害‘她’!」 两人都知这个「她」指的是谁。 「你放心,不会害她的。我没拿玉龙佩去为非作歹。别问了,最多三五日你就会知道所有事。我以性命起誓。」 贺渊冷静地打量他片刻:「你看起来命不久矣。」 「伤了元气,过几日就好,死不了的。」岁行舟闭目笑嗤一声,语气苦涩。 「好,信你这一回,给你五日时间养病,」贺渊站起身来,郑重道,「看在你妹妹的份上。」 他前几日就查过了,岁行舟的妹妹岁行云是北境戍边军前哨营先锋小将。 这句话让岁行舟的眼角缓缓沁出了泪。 「多谢贺大人,网开一面。」 贺渊走出两步后,又回头:「尚未在雪崩处找到任何遗体,目前朝廷暂将他们列为‘失踪’。或许,还有生机。」 他的语气虽淡漠,眼中却有些不忍。 岁行舟没有接他这句安慰,只是虚虚撑开眼缝,话锋一转:「贺大人此前去松原,恰好赶上‘惊蛰祭桃花神’吧?」 贺渊倏地蹙眉:「为什么问这个?」 「可曾接下哪位姑娘的面具?」岁行舟泪中带笑,疲惫地重新合上眼。 面具这个话题对贺渊来说很不友好。他甚至觉得岁行舟是在嘲讽和挑衅。 v第四十三章[01.06] 「关你什么事?!」 贺渊星眸微微眯起,目光却落在他的后背。 因先前鲜于蔻正以火罐为岁行舟「拔毒」,他背后有两排火罐,所以方才坐在床榻边说话时,贺渊一直没留心他的后背。 此刻才隐约瞧见岁行舟后背似乎有一道旧伤刀痕。 鸿胪寺宾赞平素算是个闲职文官,只有负责接待外邦来使之类的差事时会出京。怎会有刀伤?! 而且,他那刀伤看起来有些怪。 不过被两排火罐盖住大半,看不太分明是什么刀所致。 贺渊眉心紧锁,但见他面色苍白疲惫,唇上无半点血色,只得暂且按捺下心头疑问。 岁行舟轻笑出声:「或许你不信,但松原的神明,还是有几分灵验的。若你当日稀里糊涂乱接了旁人的面具,乱了姻缘线,只怕将来要哭。」 贺渊瞪着他的后脑勺半晌,尴尬清了清嗓:「若是,没接呢?」 「哦,那大概也是要哭的吧,」岁行舟似乎明白了什么,唇角笑弧愈发幸灾乐祸,「毕竟赵二姑娘不好哄。」 「闭嘴。」 「贺渊,护着她些。」 「要你说?」 从岁行舟家中出来后,贺渊召了两名内卫暗桩在附近盯梢,自己则又策马奔向信王府。 信王府的门房却告知他,赵荞今日从内城出来后并未随兄嫂一道回王府,而是直接去了她自己在柳条巷那头的宅子,说是近些日子事忙,都住在那头不回来了。 于是贺渊立刻调转马头。 到柳条巷已是亥时初刻,沉沉夜色下时不时有凉风涤荡白日里残余下来的热气。 神情焦虑的赵荞正在门口大树下摇着扇子同银瓶说话,听见马蹄声扭头见是贺渊,立刻从焦虑转为暴躁。 贺渊单手撑在鞍上,腰背承力腾空一个旋身,利落跃下马来。 他黄昏时从内城出来便四处奔走,身上穿的还是今日进内城赴宴那身贺氏武袍。 金泥滚边的红衣武袍衣摆凌空飞扬,玄色腰带束出劲瘦腰身,使他那行云流水的下马动作在夜色里格外招人眼目。 赵荞看得愣了片刻,恼羞成怒般转身就走。 贺渊长腿不过三两步就追上了她,轻轻拎住她的后颈衣领:「跑什么?做贼心虚?」 「我虚你个……」在他的瞪视下,赵荞强行咽下即将脱口的脏话,转而怒道,「你没完了是吧?说了叫你离我远些,听不懂人话?」 「不是听不懂,是不想听,」贺渊哼了哼,「若你肯认我是你的人,那你的话我自是言听计从。认不认?」 「我认你个死人头!撒手!」赵荞跳脚,反手去掰他拎着自己衣领的手。 贺渊非但不撒手,拎着她衣领的手还非常恶劣地左右晃了晃。 「好,既你不肯认,那我自也不用听你的。把我!的!面具还来。惊蛰日在松原时的那个面具。」 看这明显受了刺激的架势,大约是从皇帝陛下那儿听说她「属意的对象是岁行舟」了。 赵荞咬牙在心中将那个突然不靠谱的皇帝陛下腹诽好几遍,才梗了脖子虚张声势地与贺渊呛起来。 「什么玩意儿就你的面具了?!那是我花钱买的,和你有一个铜子的关系吗?」 贺渊手上略略使力,将她拎进了自己怀中,垂眸轻瞪她:「还记得买面具时,那个摊主帮你‘卜蓍问神’后说过什么吗?」 赵荞一愣。她当然记得。 那时摊主大姐说,拿到面具后,前三个上来找她搭话的,都是她的良缘。 摊主大姐说完这句话,她一回头就看到贺渊正站在身后,原以为他没听到的。 「那也和你没关系!」赵荞哼哼道。 贺渊箍在她腰肢上的手臂暗暗收紧,长睫微颤,嗓音略略沉哑:「那时将你送上马车,我就说过,‘有关系的’。」 他用忐忑的语气说着笃定的话,仿佛垂死囚徒最后的挣扎,叫人心尖酸软。 赵荞胸臆间一阵不忍轻疼,嘴上却还是硬撑着:「摊主大姐说得很明白,三个,任我挑哪个都不会有错的!就勉强算你是第一个来搭话的,那也不是非你不可!」 「非我不可,」贺渊望进她的眼底,执拗轻声,「从你拿到面具到上马车,三次和你说话的人都是我,没有别人。」 赵荞看着他那仿佛落进漫天明灭星辰的双眸,眼前浮起惊蛰那日分别的画面。 频频被他撩起的车帘,一次又一次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去而复返,听起来像是没话找话的叮咛。 ——在路上不要任性逗留,直接走官道,途中尽量选择在官驿过夜。 ——在路上无论听到关于松原的什么消息,都不要回头。 ——有关系的。 那日,车帘外的初春晴光在贺渊面庞上映衬出一层朦胧光晕,轻易柔化了那层淡漠从容的甲胄。 v第四十四章[01.06] 此刻赵荞还能想起,当时他眼底最深处深藏的脆弱与无助。 与此刻一模一样。 他眼中璀璨的碎碎星光拼命闪烁着,发出狼狈与幼稚兼备的心音—— 「阿荞,当初你可是将我看光了,还‘睡’过的。若你不给个名分,我可要闹了。」 一个平日里八风吹不起涟漪、没事时多看旁人一眼都懒怠的「冷冰冰」,强硬又专注地将目光落在自己一人身上。 比盛夏阳光更加炙烫且莽撞,这种毫无章法、毫不讲理但又毫无矫饰的孩子气,对赵荞来说是非常致命的。 去年此时的贺渊也是如此,打不赢骂不走说不听,叫人十分头疼。 却也叫人十分心动。 可此刻赵荞心中到底有一丝理智尚存。她很清楚现下与去年不同。如今的她与贺渊之间,是无论如何也回不去当初那样简单纯粹了。 所以她必须硬起心肠结束与贺渊之间的一切。 她挣扎着开始猛踹人:「鬼话连篇!几时看光你了?!松开!」 可怜她那点花拳绣腿在贺渊还比不上被猫儿抓了疼,自是半点不肯松开怀抱。 「年纪轻轻轻记性就不好了?」贺渊剑眉微扬,冷笑轻哼,「好心提醒你一句,刚到松原时,我初次夜探邱敏贞官邸后回到客栈那夜。」 被「点拨」后的赵荞记忆霎时回笼,粉颊立刻烧得滚烫通透,被突如其来的羞赧迫到十个脚趾在绣鞋里偷偷蜷紧,猛地闭上了眼。 但下一刻,她又立刻悟到闭眼这个动作又多愚蠢,平白将自己推进一个更加羞耻的境地—— 眼前骤然一片漆黑中,清晰地浮现了那夜的惊鸿一瞥。 高长颀硕的背影未着上衣,宽肩窄腰,肌理紧实,挺拔的后背呈优美而流畅的弧线,在朦胧烛火中烁着浅浅光泽。 「你胡说!乌漆嘛黑的我什么也没瞧见!」 重新明眸大张的赵荞充分演绎了什么叫睁眼说瞎话。 见她嘴硬地想强行赖账,贺渊毫不意外地步步紧逼:「当时你点灯了。」 「我迷迷糊糊醒来,目力尚未正常,点了灯也和瞎了一样!」赵荞烫着脸,梗了脖子「无理力争」,「而且那时你只是脱了上衣而已,怎么可能被……」 话还没说完,赵荞已然意识到自己在急火攻心之下竟不打自招,真是蠢到想上吊。 偏贺渊微扬的唇角还隐约透露出一种「可叫我逮着你尾巴了」的得意,气得她真想咬断自己舌头吐他脸上。 「赖不掉了吧?」贺渊沉声轻笑,「劝你还是乖乖给个名分为好。」 一时无计可施的赵荞渐渐停止了挣扎,深深吐纳好几回,按捺下满心的悸动潮涌。 她微微仰头,慢慢转冷的目光直视着贺渊,轻颤的柔唇吐出拒绝:「贺渊,公平些。早前是你自己将我推开的。那时我除了最开始那些日子频频滋扰你,没为与你为难吧?后来也没有缠着要你如何吧?没道理如今你心结解开了,转头想与我在一起,我就必须欢天喜地接纳你。对不对?」 这样说真的很刻薄。 贺渊那时重伤醒来,乍然被告知自己有了个原本打算要议亲的未婚妻,可他脑中对她却一片空白。如此荒谬的处境下难以接受她,实在是人之常情。 赵荞虽不通文墨,却向来是个愿设身处地与人共情的姑娘。她很清楚贺渊为何会忘掉自己,也能体谅邻水那四十多个殉国的内卫下属在他心中造成了何等难以承受的重创,才导致了他对她的遗忘与推拒。 或许最开始她还在心中怪过贺渊为何就独独那一年的记忆,可随着之后这半年对邻水刺客案的细节了解越来越多,她在这事上对贺渊早已没有半点怨怼。 可她是真的没别的法子了,只能试着用这点明明情有可原的牵强由头来逼出他的愧疚,以此让他知难而退。 贺渊果然敛了笑意,眼底浮起悔不当初的懊恼。「那时是我不好,平白叫你委屈难过。你给我个机会,让我……」 「不必了,」赵荞缓缓垂睫,放轻了声气,「都过去了,不用再提。我如今不喜欢你,所以根本不在意。」 她坚定而残忍地挣脱了他的怀抱。 贺渊轻轻闭了闭眼,语气沉喑而悲伤,笑意苦涩:「我问过岁行舟,他承认玉龙佩之前在他手里。虽不清楚你们究竟合伙做了些什么,但想来终归不是太好的事。你仓促搬到这边,连王府也不回,想来是不愿连累家人亲族,并没有向府中求助。阿荞,就算你……」 他突兀哽住,暗自调整了呼吸吐纳,才艰难继续:「我知道你有你的骄傲,不怕惹事也不怕扛事,不愿连累别人。可就算你扛得住,事到临头不后悔也不喊疼,我也不舍得让你自己去面对。就算你当真不喜欢我了,请你给我这个机会,让我护着你。」 「哪怕事过之后,我利用完你就一脚将你踹开,也没关系吗?」 「也没关系。」 「贺渊,我多谢你,但我不要你护。」 赵荞徐缓地摇了摇头,话锋一转:「我也不狡辩推脱什么,之前出京一路上,虽是为了差事的权宜之计,但我对你确有些言行举止不太妥当。不过谁都知道,我本就是个吊儿郎当的流氓小泼皮,习惯不好而已。什么‘睡在一起又看光’了的那些事,若你当真觉得吃亏不甘心,先回去好好想想,提个条件让我补偿,甚至直接请陛下裁夺是非对错,我都认。总之那点破事了断后,我们就算两清。」 赵荞转身的瞬间,眼泪已沾湿睫毛。 「银瓶,送客,关门。」 夜半中宵,长发垂肩的赵荞靠坐在床头,疲惫闭目,却不肯让银瓶灭灯。 「瓶子,我要喝水。」 候在榻前的银瓶忙不迭去取了温热的蜜水来。 赵荞捧着瓷盏小口抿着蜜水,微红的眼眸不经意瞟到银瓶欲言又止的模样,轻嗤一声。 「想说什么?说吧,左右我也睡不着。」 v第四十五章[01.06] 银瓶咽了咽口水,小声道:「我虽不像结香那般敏慧通透,对二姑娘的心思了如指掌,可我好歹也是信王府家生侍,很小时就跟在您身边,多少还是看得出点端倪的。」 「看出什么了?」赵荞勾起被蜜水润泽过的唇瓣,笑意却难以抵达眼底。 「至少看得出您对贺大人说‘如今不喜欢’的那句话时,不是真心的。您还是怕连累他?」银瓶有些心疼地觑了觑她。 「不是说今日已向皇帝陛下求来了特赦金令?到时岁大人将那些将士带回来,再加上您的特赦金令,或许皇帝陛下会允了功过相抵,事情就轻轻揭过,那不就不会连累谁了么?」 「你也说是‘或许’,那或许皇帝陛下又不允功过相抵、轻轻揭过呢?」赵荞自嘲地笑嗤两声,将手中杯盏递给银瓶。 而后双手抱膝,将脸无力地埋在膝头。 「瓶子,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哪怕最后皇帝陛下没有怪罪,甚至最后这件被压下,在外间被搅起半点风浪,我与贺渊,或许都是回不去的了。」 从她开始帮着岁行舟隐瞒并提供协助的那天起,她与贺渊之间,就隔着邻水刺客案中殉国的那四十多位殉国的金云内卫英魂了。 「若岁行舟没有为了保行云‘续命’成功,隐瞒了前哨营早在半年前就遭遇雪崩的线索,或许朝廷能更早警惕邱黄两家裂土自立的决心,不会再心存侥幸。那样的话,邻水刺客案时就不至于措手不及。」 赵荞的声音闷闷的,带了点呜咽颤音。 等到岁行舟自首、所有事大白于天下时,就算陛下宽宥,贺渊心中难免也会恨的吧。 「邻水那四十多个内卫,若提前有防备,大概不至于是那样惨烈的结局。」 是从松原被送回来、已掺和进岁行舟的事之后,赵荞才无意间从兄嫂口中得知,去年冬在邻水殉国的那四十几名内卫,其中有好些人,灵柩里的尸身都是残肢断臂勉强拼完整的。 贺渊为什么承受不住以致遗忘?因为他当时就在他们身旁,眼睁睁看着那些年轻而稚嫩的同伴因为临阵经验太少、被服用诡药后宛如神鬼附体般不畏疼痛战力激增的刺客惊乱了心神,以致应对间露出破绽。 那时他与刺客缠斗,自己也身负重伤,根本顾不过来那么多人。 只能看着。 「所以瓶子你想啊,就算皇帝陛下能原谅岁行舟,贺渊能吗?他又会用什么眼神看待我这个‘帮凶’呢?」 银瓶见她越说越自责,轻声急急道:「但是岁大人也说过,那时他并不知邱黄两家手上有那个叫‘斩魂草’的东西,他只是想给妹妹争取一线生机啊!」 在岁行舟的立场上,他相依为命的妹妹,世上唯一的亲人,已经用自己换下了一千九百九十九个人,他很笃定自己能带回那些人,所以想给妹妹谋条活路。 至于邱黄两家搞出来的那个假希夷神巫门手中三件宝其中两样,「赛神仙」与「斩魂草」,岁行舟连听都没听过。毕竟,那根本不是真正神仆「希夷神巫族」会涉及的东西。 毕竟岁行舟只是个半调子「神仆后裔」,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明本尊。到邻水出事时,他已没有回头路了。 「我知道。若我是岁行舟,或我有岁行舟那灵通,我也会和他做同样的选择,」赵荞缓缓抬起头,满面是泪,笑得无力,「毕竟行云此生还没活到十八岁,生时护过国境,终了以命为朝廷保下那批将来定会有大用的精锐。她值得。」 可是,就像岁行云对赵荞与岁行舟来说很重要一样,那些内卫同僚对贺渊来说也同样重要。 「我怕等到事情揭破的时候,贺渊好不容易解开的心结又要横在我俩之间。」 还不如早些断个干净,将来水火不容、老死不相往来时,不必再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纠葛其间。 只剩单纯痛快的仇视与恨意,总归少几分入骨的痛苦与难堪。 这样,对谁都好……吧。 心里沉着事,赵荞到寅时才睡着。 醒来已近午时,不用照镜子她都知自己眼睛有些发肿。 揉着发胀发酸的肿泡眼起身,任由银瓶帮着更衣梳洗完,她才懒散地踱出院子来。 有小丫鬟来禀:「二姑娘,贺大人在门外站了一夜……」 「疯了吧他?」赵荞心累地闭起眼,叹气,「宵禁后皇城司夜巡的人没来过咱们门口?」 「来过的,贺大人的金令可威风了!皇城司的人看了一眼,问都没多问半个字,直说不打扰贺大人公务,直接就执礼告辞了。」小丫鬟的语气里有股莫名崇敬。 了不起了不起,持身端正的贺大人都会「以权谋私」了!赵荞以掌扶额:「这会儿没在了吧?」 「没。早上有几个内卫的人来寻他,好像有很急的公务,他就走了,」小丫鬟想了想,补充道,「贺大人让转告二姑娘,说您让他想的补偿条件他已经想好了,回头当面来和您说。」 赵荞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嘴角:「知道了。」 这意思,就是同意她昨晚说的那样,将之前的事全做个了断,往后就两清了? 挺好的,就这样吧。 一连三日,贺渊都未再露面。 而岁行舟的精神一日日肉眼可见地飞速好转,也不知是鲜于蔻的「多管齐下」帮了忙,还是他就该以如此诡异的速度恢复,总之是好了许多。 于是他同赵荞约好,六月初三那日两人一道进内城面圣自首。 因赵荞是无爵无官的皇家宗亲,未奉诏却想面圣时,按大周皇律规制,需提前递折子至专管皇室宗亲事务的宗正寺,由宗正寺转进内城呈至陛下或帝君手中,得到圣谕允准后才可成行。 于是她命人代笔写了折子,于六月初一这日递至宗正寺。 午睡醒来后,心不在焉的赵荞与前几日一样,照例吩咐银瓶备车去探岁行舟。 缓慢行了小半个时辰,眼看就要到岁行舟家宅所在的那条街口时,马车突然停住。 银瓶探头进来,说话都结巴了:「二姑娘,是、是内城近侍、皇城司卫戍,还有……贺大人。」 赵荞心中毫无来由地掠过一股「大事不好」的预感,头皮发麻地打了个冷颤。 v第四十六章[01.14] 稳下心绪下了马车后,在乌泱泱的拦车人群中,赵荞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端坐马背的贺渊。 他端坐在马背上的自姿仪仍是一群人中最挺拔肃正的,想看不见都难。 数日不见,他似乎疲惫至极,眼中隐有血丝。 不过,他没说话,只深深凝了赵荞一眼,没什么表情。 内城近侍亮出皇帝陛下的金龙令:「传陛下口谕:信王府二姑娘赵荞顽劣滋事,屡教不改,特命即刻前往泉山禁足反省,由金云内卫左统领贺渊亲自看管,无诏不得擅离,听候发落。」 这是什么狗屎般的处置? 既无前因也无后果,含糊其辞,连具体是犯的什么事都没讲,禁足多久也没个准数,还贺渊亲自看管?! 还有,没听过谁被罚是关泉山的!那地儿可是京中各家高门的温泉别业所在,这算哪门子惩罚?! 赵荞整个人都懵了,可每每她要开口发问却总被人打断。 临了贺渊更是捞了她放在自己的马背上,两人同乘一骑就直直往泉山去了。 身后呼啦啦跟着一队皇城司卫戍。 风驰电掣般的策马行进中,赵荞扭头,大声问:「贺渊,这到底怎么回……咳咳咳……」 吃了满嘴的风。 贺渊面无表情将她往自己怀中一按:「闭嘴,现在不高兴理你。」 你以为我就很高兴理你?! 若不是被奔驰间的疾风堵住嘴,赵荞真的要当场咆哮了。 到了信王府位于泉山的别业已近黄昏。 贺渊率先跃身下马后,神情平板却动作温柔地将赵荞抱了下来。 她云里雾里地随他摆布,站定后才惊见阮结香与贺渊的家侍中庆都立在院中,两人脸上双双写着「我也不太懂发生了什么」。 「贺……」 「只要在泉山之内,你爱去哪儿都行。若你试图擅离泉山,皇城司卫戍会将你抓回来,」贺渊似是疲惫至极,嗓音哑得厉害,「岁行舟那件事,陛下什么都知道了。岁行舟午后已启程前往东境,内卫右统领孟翱亲自带人‘护送’的,不必担心。是信王殿下指名让我在此看管你的。若还有什么旁的疑问,待我明日睡醒来你再问。」 语毕,宛如回到自家一般,随中庆上了二楼去。 这座别业在修建时就很搞怪,所有可以住人的房间是连在一处的环形「排楼」,二楼是主人们来时住的地方。 赵荞喜好热闹,以往来时总是住居中那一间,这样方便她跑出来和住在左右的家人磕闲牙。 而贺渊就直接进了她常住的那间房隔壁。 「什么啊?」赵荞是真的晕头转向,搭上阮结香递来的手臂,「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里?岁行舟怎么又去了东境?」 「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最多就比您早来半个时辰,」阮结香也是晕乎乎的模样,「今早我与鲜于大夫还有留在岁大人宅中照应的那几个人,不知怎的全睡沉了,将近午时才醒。之后就来了内城传令官和皇城司卫戍的人,直接将我拎上泉山来。鲜于大夫则被‘圣谕临时征召’,也没说去哪儿,反正就给带走了。」 听起来很像是:岁行舟糊弄她说后天一起进内城面圣自首,结果却还是不想连累她。今早用什么法子弄晕了所有人,然后自己独自去面圣?! 可是,以他那不高不低的官衔,也不能抬脚往内城去就被允见驾啊! 而且,有没有谁来解释一下,陛下临时征召鲜于蔻那个三脚猫大夫做什么? 以及,即便要清算她包庇与协助岁行舟的罪名,也没道理不审一句就将她强行丢到泉山来吧? 还有,为什么她大哥会指名叫贺渊在这里「看管」她?怎么又关她大哥的事了?! 赵荞脑子里全是乱麻:「真是要疯!那你没问中庆又为什么在这里?」 阮结香道:「问了,中庆也稀里糊涂的,只说他家七爷近几日奉了陛下旨意忙什么事,三日三夜没合眼了。又说是咱们殿下派人送他上来照应贺大人的。」 赵荞几乎要被无数个疑问塞得颅骨炸裂,然而看起来是这里唯一一个能告诉她真相的贺渊,已经非常莫名其妙地跑去补眠了。 还格外无耻地选择了睡在她的隔壁。 虽贺渊说了「还有什么旁的疑问,待我明日睡醒来你再问」,可赵荞哪等得到明日? 在中庆的数度阻拦与哀求下,赵荞勉强忍到子时结束,便又来到贺渊的房门前。 叩门无人应,她便锲而不舍地接连叩了好几回,最后发展到……挠门。 房门倏地被拉开,门后的贺渊满脸全是恼火的起床气:「你猫儿变的么?!」 挠门这种惨无人道的事都做得出来。 「来时你说若我有疑问,‘明日’可以问你,」赵荞狠心地对他睡眼惺忪的倦容视而不见,理不直气也壮,「子时已经过了,这会儿就是‘明日’。」 贺渊着恼地咬牙瞪她,奈何困得眼皮沉极,瞪了还没到一个呼吸结束,就又快睁不开眼了。 他索性右臂一伸卷了她腰肢抱了个双脚离地,后脚跟一磕将门给关上,单手将她抱起就往里去。 「诶贺渊你什么意思?!」赵荞挣扎到面目都快狰狞了。 「我都三日三夜没睡了,你竟半点不心疼。」 贺渊将她按在床榻上,自己也躺了上去,长臂横过她压制住。 v第四十七章[01.14] 这一沾了枕头,他的嗓音愈发沙哑绵软,听起来确实是疲惫至极了。 赵荞的良心总算醒悟,兼之醒悟了些许羞耻心。「那,你松开。等你睡醒我再来找你。」 她只是想来问些事,结果啥都还没问,就被人掳床上来了?! 真是莫名其妙的不像话。 反正今日从出门开始,她遭遇的所有事都非常莫名其妙! 「闭嘴,睡觉。」他言简意赅地说完,没多会儿竟就呼吸平稳了。 赵荞傻眼:「心真大,也不怕我半夜拿被子捂死你。」 她稳了稳心神,轻轻挪开他的手臂—— 然而他的那手就像长在她腰上似的,根本挪不动! 「诶,贺渊,你到底真睡假睡啊?你以为你……」 贺渊的长指猛地扣进了她的指缝,紧紧将她制住。 他深呼吸好几回,才没好气地哑声飞快道:「廿八日有人向都御史府举告,说你与岁行舟在広严寺附近农家房宅中暗行‘希夷巫术’长达数。原本陛下命我先带人暗中查实。岁行舟不知有人举告,今早天不亮到都御史府单独面见左都御史纪君正,请纪君正直接带他进内城面圣,所有事都已向陛下说清楚。」 廿八那日?也就是贺渊在她柳条巷宅子门口站了一夜,次日早上却被内卫的人寻去匆忙请走的那日。 难怪他一连三日没再露面,原来是被皇帝陛下派去暗查了。 而那岁行舟倒也不枉费做这几年官,为了不牵连她,自己直接去找了监管京官、宗亲言行的都御史府,请有权随时面圣的左都御史将他带进内城去了。 赵荞被贺渊这番解答定住,茫然眨了眨眼瞪着满室黑暗,声气软了些许:「所以,陛下选择相信岁行舟说的吗?」 「帝君在龙渊阁中寻到一些可以印证岁行舟所言的古籍记载。虽然听起来真的很荒唐,」贺渊压着困倦火气嘟囔,「二位陛下没得选信或不信的。若岁行舟真能带回来那两千人,陛下与帝君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觉得松原人一定信。」 「然后呢?为什么我会被丢到这里来?」 「然后,求你闭嘴,明日一定什么都同你说清楚。」 贺渊无助又无赖地将脸埋进她的肩窝,长手长脚当做缚锁,将她死死困在怀中,「阿荞别闹,我真的困。」 冷冰冰撒娇最为致命。 哼哼唧唧,嘟嘟囔囔,让人心都化成春日云朵,暖烘烘,软绵绵。 招架不住的赵荞虽明明察觉他是故意跳过「她为什么会被丢到这里来」这个话题,却还是选择心软妥协。 「行,成交,不闹了。你先放开我。我保证,天亮之前绝对不再来打扰了。」 「不放,」他口齿含混不清地忿忿抱怨,「免得你待会儿又来挠门。」 犯困的贺渊当真没有平时好说话,执拗得跟个土匪大爷似的,说一不二,绝不通融。 赵荞简直想剁手立誓,这辈子都不会再做挠门扰人清梦这种蠢事了! 真是自己挖坑埋自己,只好强忍羞耻等他睡沉了再自救偷跑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啊! 许是廿七那夜赵荞将话说得太死,导致贺渊心绪焦灼不稳,又在她那宅子门口站到通天亮,急火攻心兼之风邪侵体,廿八清早时就有些微头晕目眩的征兆。 可他还没来得及虚弱,那位几乎跑了大半个外城寻内卫就带着圣谕找了来。 之后这几日几夜,他没有片刻停歇合眼,于十万火急又中生扛着将一场高热硬生生拖到自愈,在心在力消耗都极大。 好不容易将自己手上的事办妥,撑着最后一点精神按圣谕将赵荞带到更加安全的泉山,心神难免骤然松弛。其实黄昏时抵达这里,在中庆的随侍下踏上楼梯那会儿,他就已开始混沌迷糊。 所以被赵荞吵起来后,他几乎是半梦半醒,在深重困意折磨下起床气极大,这才发狠做出将人掳到床上「杜绝再被骚扰」的孟浪事来。 他不知自己是几时陷入真正深睡的,更不知赵荞是几时「自救成功」溜回隔壁房中的。 总之这觉睡得算是通透,险些睡足一个对时,到次日午时初刻才醒。 中庆早替他备了沐浴用的热水候着,他梳洗更衣后才下楼去寻赵荞。 虽信王府的主人们各有事忙,平日并不常得闲来此处躲懒消遣,可这座别业里还是常年留着一些侍者、侍女洒扫照应,主人们随时来住都诸事齐备。 见贺渊下来,一名侍者连忙趋步上前引路:「二姑娘说天热,午饭就送到水趣园的亭中去吃,已在那头等您许久了。」 这一提,贺渊立刻又想起自己昨夜迷迷瞪瞪将人家拎到床上困住的事。 之前几日里发生的诸多事本就错综复杂、一波三折,昨日在路上不方便细细解释,再加上疲惫至极,他到这里后就只拣了几句要紧的先告知赵荞免她惊慌,跟着就撑不住跑去补眠,想也知她有多焦急。 半夜他又因她挠门滋扰而闹那么一出,越想越觉她怕是火大得很了。 想到这些,贺渊面上霎时浮起尴尬的红云,心情很是复杂。 暗暗有点偷香窃玉的甜蜜愉悦,但也自知理亏,一路惭愧心虚地打着腹稿,盘算着等会儿见了赵荞该怎么致歉。 到底廿七那晚与赵荞僵得厉害,再加上昨日种种,只怕她恼急了更要不理人了。 进水趣园亭子时赵荞正坐在席上,捧着一碗甜汤发呆。 见他进来,赵荞并无恼怒算账的迹象,反而有些尴尬地瞥开眼,转头对侍立在旁的阮结香道:「传菜吧。」 v第四十八章[01.14] 亭中暂时只剩二人,贺渊没有立刻就坐,双手反剪在身后,看似从容,实则头皮都绷紧了。 「对不住,昨夜我不大清醒……」 「别提这茬!算我莽撞自找的,你当做了个梦得了,」赧然红面的赵荞赶忙打断,目光并不与他相接,「坐下说正事。我知你吃饭规矩好,通常不喜欢太多话。但我这一头雾水忍了整夜,再不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要疯了。」 贺渊颔首,在她对面跽身而坐后,提醒道:「事情有点复杂,你要有耐心。」 事情最初的起因是五月廿七下午,有人向都御史府举告,说赵荞与岁行舟在京郊広严寺附近村落民房秘行朝廷禁止的「希夷巫术」已长达数月。 因涉事者之一的赵荞是身份贵重的皇家宗室姑娘,都御史府自是按规程立刻将消息急禀入内城。 昭宁帝陛下想起赵荞大宴时请赐「赦免金令」,怕她当真受人蒙蔽稀里糊涂行差踏错,为给赵荞留些后路余地,果断将消息压下,对岁行舟那边也暂不打草惊蛇,只让人在他宅子外盯住,着人吩咐次日起由贺渊先暗中核查举告内容是否属实。 「可就在廿八日寅时,有人试图潜入岁行舟宅中暗杀他,被在外围盯梢的内卫活捉了。」哪怕经了一夜休整,又喝了汤润喉,贺渊的嗓音还有些疲惫沉哑。 赵荞一口汤哽在喉间,瞠目半晌才连连发问:「当时我留了结香在那里,外头这般动静,她居然毫无察觉?!后来呢?那人为何会暗杀一个鸿胪寺官员?是什么人?」 「内卫拿人悄无声息这不奇怪的,」贺渊抿了抿唇,一一解答她的疑惑,「后来审到天亮,得知那人竟是松原邱、黄两家余党派往京中来的刺客之一。」 当初松原之战时,贺渊与沐霁昀使用了「以快打快」的战术,内卫暗桩们事前摸清邱黄两家说话最有分量的那些个话事人,开打后率先精准清除了这批人,一定程度上动摇了对方的士气与军心,所以夺下松原四城的行动肉眼可见的顺利。 但邱黄两家可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毕竟在当地传承繁衍近三百年,宗族枝繁叶茂,在那些原本的话事人被除掉、眨眼间丢了四城后,这两家剩余族人懵了不过一旬就回过神,很快有新的人顶上来坐镇,聚拢残部及死士谋划反击。 新的这些人大都年轻,虽老辣稳妥不及黄维界与邱敏贞,但初生牛犊不怕虎,加之丢了四城后反倒光脚不怕穿鞋,变通起来灵活得很,不但将如今的松原郡搅和成让朝廷头疼的局面,还腾出手来拨了一批死士潜入京中,打算与安插在朝中多年的眼线里应外合,效仿贺渊当初的那种打法。 他们列出了一份暗杀名单,主要目标是宗室、重臣中不习武的那些,打算以频繁的暗杀造成京中恐慌。 当然,他们也不至于狂妄到想要反攻镐京,不过想着搅乱皇城京畿,一来泄愤,二来多少缓解松原那边的压力。 原本不关岁行舟什么事,可廿七日有人向都御史府举告后,还不到两个时辰,邱黄两家安插在京中多年的眼线就派人传了令:击杀岁行舟算祭旗,廿八日起按名单所列重要次序,伺机开始暗杀行动。 赵荞不懂了:「他们为什么突然要杀岁行舟?那个眼线是谁?」 「尚未查出眼线身份。但他对松原的古老掌故很清楚,想来年岁不小,」贺渊顿了顿,「连帝君都是在龙图阁中翻阅古籍两日,才确定原本那个真正‘希夷神巫族’是姓岁。可那眼线几乎是在一听到关于岁行舟的消息后,就知不能让他有机会活着出现在松原。」 总之,审出「有松原方面的死士刺客潜入京中」这个惊人消息后,天一亮,内卫立刻上禀昭宁帝,又去柳条巷寻到贺渊。 贺渊和他这部分人马向来是内卫的急先锋,最擅长的就是后发先至、以快打快。通常有突发状况时,内卫都习惯率先禀告贺渊,交给他来控制局面,再禀总统领林秋霞斟酌完善后续部署细节,右统领孟翱跟进接手。 虽贺渊丢了一年记忆,但过往的所有经验与习惯早就刻在他骨子里。在那种十万火急的状况下,他思绪周密、有条不紊,雷霆迅猛又忙中有序的应变可谓惊人。 金云内卫毕竟担着内城防务及二位陛下安危的重责,贺渊处理这种事向来不会只看表面。在接下属急报后,他敏锐地洞若观火,几乎立刻就想到,这个事背后还意味着「那名暗线在朝中的消息很灵通」。 有鉴于此,内卫首轮行动与相关消息不能过早向朝中各部扩散,以防备那尚在暗中的眼线紧急调整部署;同时行动还要干净利落、不闹出大动静,避免引发百姓恐慌。 当然,他也很清楚,这么大的事最多能瞒个三五日,所以他和同僚们必须抢这个时间控制住事态。 因此他也亲自参与,不遗余力在京中各处秘查可疑人员。 在不惊动百姓与各部朝臣的前提下,三日三夜的时间里接连从京中大海捞针般揪出了十七名刺客。 贺渊马不停蹄带人抓,内卫右统领孟翱就亲自带人审,审出的大小消息一直源源不绝递到昭宁帝手中。 岁行舟毕竟是文官,近来又一直在家中养着,足不出户,根本不知自己曾经离死就一墙之隔。 到昨日早上,他自觉已无大碍,便按心中的原定计划去了都御史府,之后得到独自面圣自首的机会。 他做这件事已有一年之久,个中是非利弊早就想的很清楚,其中对错他自己心中是有数的。 在昭宁帝面前,他没有推诿自己的过错罪责,将自己做的事一五一十坦白,说清了私心缘由,并表明将前哨营的人带回后也绝不与朝廷讨价还价,会按律接受该当处置。 昭宁帝对他所说的一切虽觉荒唐又震怒,但她没有浪费时间在发泄情绪上,也没戳破他自首时对赵荞的协助只字不提的事,只当场下了急令,命内卫总统领林秋霞亲自坐镇接手孟翱手中事务,调孟翱带人护送岁行舟启程出京。 毕竟,若岁行舟所言属实,第一要务自是尽快救人回来。 「岁行舟对陛下说,前哨营那些人如今该在东境,孟翱已带人护送他前往。陛下的意思是,功过对错及最终如何处置,这些都先按下不谈,也暂不究他所谓神迹是真是假。若真能带回活着的两千人,再议罪名与判罚。」 赵荞看了看贺渊眼下那片疲惫阴翳,点点头,疑惑又问:「那我被禁足此地,算是连带担责?」 「明面上是如此。但陛下与信王殿下做这个决定,更多是想保护你,至于帮着岁行舟隐瞒的事,等他回来受审时一并再论你的过失。」 贺渊回视她,深吸一口气:「可这三日内接连被抓的十七人并非数月来潜入京中的全部刺客,林大人正在清理漏网之鱼。且邱黄两家在京中的那名眼线手里或许也有可用之人,他们蛰伏几日后必定会伺机重振旗鼓,暗杀行动随时可能继续。」 赵荞蓦地灵光一闪,美眸倏地大张。「是不是你们昨日审出了那份名单的详情,上面有我?!」 贺渊无奈扯了扯嘴角,缓缓道:「名单上只有身份不明的‘赵大春’,暗杀次序在成王殿下之后,赏格却比成王殿下的赏格高,达百金之数。」 可见对方想宰了「赵大春」泄愤的意图十分急切。 赵荞不解地摸摸耳垂:「松原之战我其实没掺和,他们怎么就非杀我不可?」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泉山安全,又有贺渊在近前保护,赵荞对有人要暗杀自己这件事并没有太恐惧,反而有点想笑。 赏格比成王殿下都高,这事莫名让她有一种扭曲而诡异的骄傲感。 「据招供,是因‘赵大春’盯住的冯老九船队那条线的缘故。那是邱黄两家在假‘希夷神巫门’淮南堂口被端后,最重要一条揽钱渠道。」 贺渊垂眸,讪讪拿筷子轻拨着碗里的饭粒。 「惊蛰日到松原之前,我已命柳杨与原州府通气,循线将冯老九留在原州的人一网打尽。他们又倒查上京畿道枫杨渡,两地官府联手,四月里就剿了冯老九的老巢,但冯老九本人逃了。」 斩了对方最重要也算是眼下最后一条隐秘金源,他们可不对「赵大春」恨得牙痒痒么。 v第四十九章[01.14] 「合着我帮你背了口大黑锅!」 赵荞白眼兮兮嘀咕着,想了想,又道,「既名单上说‘身份不明’,那就是他们没确定‘赵大春’的身份,我没危险到火烧眉毛的地步吧?你昨日那么急将我丢上马背就到这里来,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 「这次抓到的人里,有一个是冯老九那艘‘头船’的船工。你当初毕竟在他眼前晃了大半个月,他一进京就认出你是‘赵大春’,」贺渊认真看着她,「就是你去医馆那日。」 从在街头去医馆为岁行舟问补血方子那日过后,一直到廿七早上进内城,白日里贺渊几乎都跟在赵荞身旁。 且赵荞柳条巷那宅子前面的邻居就是前兵部侍中敬慧仪,入夜后想要无声无息潜入赵荞宅子不太可能,一不小心就会惊动敬慧仪的人。 再有,柳条巷的宅子大多在武德朝时被赏给在复国之战中有卓着军功的年轻将领,如今那些人在朝中也举足轻重,宵禁时自是皇城司卫戍夜巡的重点区域之一。 那些刺客也不傻,知道这利害,没敢立刻妄动。 「若你继续留在城中,但凡出门就可能被盯上,所以陛下命我趁他们现在还没彻底回过神时,立刻将你带上来。」 泉山虽在京郊,可此地是众多宗室、勋贵们的别业所在,寻常闲杂人等上不来,还有皇城司卫戍与执金吾北军两部联手日夜巡防,可说是镐京附近方圆百内里,除太上皇所居尚林苑行宫之外最安全的地方。 所有事的说清楚了,赵荞也就没了昨日那般摸不着头脑的火气。 她低垂眼眸,勾起唇轻道:「好,我都明白了。既是这样,我不会闹着要下山。你可以放心留我独自在这里,忙你的事去就好。」 贺渊沙哑轻笑一声:「信王殿下指定由我贴身护你,直到那名暗线被查出来,城中所有刺客全部清除为止。」 他是负责在第一时间里控制局面,使事态不致恶化,三天来已完成使命,接下来城中的事已移交给总统领林秋霞主理。 「这可真是个噩耗,我俩又要绑在一起了,」赵荞自嘲般笑笑,「那公私两论。既岁行舟所做的事你都已经知道,如今也你该懂廿七那夜我为何会说那些话了吧?当时我说的话依然有效,你想好后就提补偿条件。待圣谕准我下山回城,我俩还是老死不相往来吧。」 就算昭宁帝不会重处赵荞的倾向已十分清晰,就算贺渊想不起邻水的事,赵荞心里还是自责,总觉愧对邻水那四十多个殉国的英魂。 她想,连她自己都过不去那个坎,何况贺渊? 「若岁行舟早些自首,朝廷或许能早有防备,那些人或许也……而我,明知这一点,还是帮着他隐瞒,做完了‘续命’这间事。你会恨我吧?」 赵荞抬脸,略歪头看向贺渊,静静看着对面的贺渊。 这还是她半年来第一次在贺渊面前提到邻水的事。 他看起来对这讯息没有半年前刚醒时那样激烈抗拒,没喊头疼,只是微蹙了眉心,这个反应完全不在赵荞的意料中。 贺渊似乎愣怔了片刻,才满目愕然地回视她:「你这姑娘是不是傻的?」 无端端被骂,赵荞也愣住了。 「从松原回京的路上,堂兄教训我,说天底下大约没第二个蠢货会像我这样,责任感过头,什么都想往自己头上揽。同样的道理,邻水的事和你有什么相干?」 在赵荞脑中乱成一锅粥时,贺渊低下微红俊颜,沙沙的嗓音里藏着隐隐闷笑声:「阿荞,我有个疑问,关于从前的事。」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问什么?」 炽盛阳光斜斜洒进亭中,将贺渊两颊蒸腾出可疑红云。「从前,我是不是时常亲你?」 「啊?」这什么鬼问题?! 「你觉不觉得自己方才说的话,实在很像……」 贺渊觑了她的唇一眼,没好意思将话说完,因为太流氓了,对面那姑娘大概会恼羞成怒到想咬死他。 赵荞自小在街面上打混,街头粗鄙浑话听得不少。虽贺渊没说完,但联系这前因后果,再加上他那古怪的问题,和微妙瞥向自己唇间的眼神,她立刻如醍醐灌顶。 这流氓的言下之意是,她对邻水的事会有那般出人意料的沉重心结,情况就很像街头粗鄙浑话里时常用来调侃年轻爱侣的那句话—— 沾多了某人的口水,说话就会变得和他一样! 赵荞着恼瞪他:「你之前是怎么好意思说我流氓的?和你比起来,我可真是小氓见大氓!」 他俩今日怎么像对调了性子?她这儿正正经经同他说着人命大事,他可好,满脑子莫名其妙的污七八糟! 「我说什么了吗?」贺渊无辜抿唇,露出出右颊那枚浅浅梨涡。 哦,只是在心里想想,耳朵红红,没说出来就不算流氓?仍旧是正气凛然的贺大人呢……呸。 赵荞腹诽着他的奸诈,没再说话。 各怀心事地吃完这顿饭后,贺渊亦步亦趋跟在赵荞身侧,随她行出别业大门前的小径。 两人并肩走在山间林荫下,盛夏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若有似无落在他们手边,仿佛一缕薄金纱幔的两端被分别握在两人的掌心。 「贺渊,我虽不懂你方才为什么要那样说,但你骗不了我,」赵荞目视前方,只觉唇舌发苦,「邻水的事,你不可能不在意的。」 若不是因为发现贺渊是个外表冷冰冰、内里却重情重义的赤忱之人,她当初也不会对他另眼相看。 贺渊轻轻点头,淡声坦诚:「在意的。若是去年冬刚醒时知道了岁行舟做的事,我或许……」 哪怕那时他什么都不记得,只要知道了此事,想来也是会失控到亲手宰了他的。 贺渊负手缓步,沉嗓微喑:「昨日岁行舟临走前,陛下将信王殿下、林大人、我、孟翱唤去了勤政殿。乍然惊闻岁行舟的所作所为,我与孟翱都怒从心中起,孟翱甚至险些就要当着陛下的面对他动手。」 身为金云内卫左右统领,贺渊与孟翱在那个当下对岁行舟的恨意可想而知,也在情在理。 「可是,林大人说服了我们。」 贺渊一声长叹,摇了摇头,眼底盛着自嘲。 v第五十章[01.14] 「立朝这些年来大面上风平浪静,像我与孟翱这种近些年才长起来的武官武将,对生生死死还是见少了。比起林大人他们那些从复国之战的尸山血海中走来前辈,需要汗颜自省的地方确实太多。」 成王妃林秋霞在立国之初曾是雁鸣山武科讲堂典正,又担着金云内卫大统领之职,总领左右二卫数年,也是名动天下的「左手神剑」。 她的右臂损于复国之战时的江阳关守城战。 那一战的惨烈程度,在长达二十年的复国战史上都能排上前五,双方死伤加起来远超十五万之众。 那年她还不到十七。 在无数同袍的鲜血中成长并活下来的人,对人对事总是看得透彻许多。 「林大人说得对,岁行舟的事,只能按律问罪,谁也没资格去谈‘若他当初如何,邻水的事或许就不同’。否则,满朝文武泰半都该与他同罪论处。」 朝廷知道松原有裂土之心不是一年两年的事,可朝中关于是「继续对松原郡持续怀柔绥靖」还是「尽快围城收权、必要时直接强攻」,大家各在其位,衡量的重点不同,自会有相左意见,从昭宁帝还是储君时就争执不下,迟迟无定论。 而去年夏末秋初,北境戍边军成功抵御吐谷契越境偷袭的捷报入京后,信王赵澈已直觉「松原气味不对」,可他没有证据,只能对昭宁帝做提醒谏言。 之后神武大将军府派亲信特使前往松原实地核查,竟也被黄维界与邱敏贞糊弄过去,未看出半点异样。 御史台与兵部每年都会分别派专人前往各地军府稽核,可松原北境戍边军坐吃前哨营两千人空饷长达半年之久,这个秘密竟是今年二月赵荞与贺渊抵达松原后才发现的。 而邻水刺客案发之前,昭宁帝已指派大理寺司直白韶蓉与皇城司骁骑尉李同熙出京,暗查「希夷神巫门」之事数月,却也没查到对方手中有「斩魂草」这样诡谲的药。 没谁能责怪这些官员尸位素餐不尽力,大家都明白,既对手有备而来,自会有漫天过海之法,许多事在没发生之前,谁能想到那多? 邻水那四十位年轻内卫殉国之事,若真要较真细究,就连内卫这三个位高权重的统领大人都难辞其咎: 原本该是孟翱右卫的人随驾前往邻水,可那时孟翱的妻子还未出月子,他便与贺渊商量,由贺渊替他这一趟。 而贺渊带的是手底下相对年轻、临敌经验较少的几队,他那时大约也是想着他们需多历练,就决定带他们去。 林秋霞这大统领也没觉有什么不妥,就由得他俩自行安排了。 人非圣贤,在事情发生前,每个人都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凭已知的讯息做出在当时看来没错的预判。 「同样的道理,岁行舟在决定隐瞒前哨营遇难的消息、为妹妹争取一线缥缈生机时,并不知松原那群人手中有‘斩魂草’这样奇诡的药,更不会想到后来他们会派刺客往邻水袭击圣驾,进而造成内卫重创。」 在岁行舟当时的预判里,为妹妹行完「续命」之事后,再带回前哨营其他人,即便有错也不算弥天大罪。 他为人兄长,在世间就剩这么一个亲人相依为命,临了连这最后的亲人都没了,想为她做些事也是人之常情。 贺渊自嘲勾唇:「正如林大人所言,我们可以介怀,也可以要求按律对岁行舟追责,但没资格迁怒愤恨。即便当时岁行舟没有隐瞒,他怎么去讲?」 一个职责不涉及地方事务、根本没到过松原的鸿胪寺宾赞,莫名其妙上奏说,他凭「神仆之力」感应到北境戍边军前哨营的人遇难了? 用膝盖想想都知会是个什么结果。 「也是,」赵荞轻声嗤笑,看着脚边蒙茸嫩草,「那时的松原还风平浪静,朝廷也用不上‘神仆后裔’去松原平定民心,所以根本没人会重视他的‘妖异妄言’,更不会相信。说了也白说,大家只会当他发疯。」 那样的话,他除了讨一顿斥责、罚俸之外,改变不了任何事。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 「所以,道理都很清楚了。我介意归介意,可也恨不着。最多往后瞧见他时脸色不太好。」贺渊撇了撇嘴,望天翻了个白眼。 那模样,仿佛岁行舟就在云里藏着似的。幼稚。 赵荞轻咬微扬的唇角,在心中堵了许久的那块大石开始慢慢消解。 其实她的性情多数时还是偏于大鸣大放,若非邻水的事关乎贺渊,她又对贺渊很是在意,她就算愧疚自责,也不至于像前些日子那般钻进死胡同。 「总觉你从松原回来后,变得有些不同了,」她低下头,轻轻踢飞脚尖前的一枚小石子,「我记得二月里你还时常心事重重,看起来很为难的样子。」 进京这些年来,贺渊于公务之外不喜与人闲聊,就更别说同谁谈心了。可他近来在赵荞面前很是不吝言辞,只要她问,他总是很愿让她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除了某些污七八糟的杂念之外。 他轻声笑笑:「之前回京一路上,堂兄与我谈了很多。他说得对,我自进内卫以来这么多年,诸事顺遂,经手的差事从无败绩,这于我个人来说算是利弊各半。」 邻水刺客案是贺渊进内卫以来最惨烈一战,甚至是从开国至今,金云内卫成建制以来战损最大的一战。 这一战的沉重代价,对贺渊,对金云内卫,都是一次痛苦与希望并存的涅盘烈火。 连同贺渊在内,最终活下来的就四个。 他们四个尤其不能辜负那些同伴的牺牲,必须趟过这道血淋淋的坎,抛开无用的自责与自厌,成长为更加坚固的中流砥柱,以此为鉴多做实事,让后来的同伴们可以少些此类折损。 古往今来,武官武将武卒宿命如此,若不是在惨烈的牺牲中成长,便是用自己的血去帮着同伴成长,除了中道弃志的懦夫,所有人的结局都无外乎这两种结果之一。 他们都懂的。 「堂兄说,他们只是职阶低于我,但他们的骄傲与抱负与我没有不同。与我并肩作战时,他们绝不是渴求我庇护的弱者。」 无论是贺渊还是他的下属同僚们,在怀揣热血意气走上这条路的那一天,都曾立下「以身许国」的誓约。 所以,没有谁会怨怼他独自活下来,更不会见不得他活得好。 随他在松原配合沐霁昀作战的同僚齐大志与吴桐也说过,贺渊身为上官能做到与他们并肩作战,这已足够。他们明白,敌人的刀剑不分官阶职衔,生死有命,无论谁是活下来的那个,都是会被祝福而非怨恨的。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出了好远。 贺渊不动声色地乜眼觑着地上的两条影子,悄悄调整了一下步幅。 两条影子的边沿轻轻碰到一处后,他心满意足地勾了唇。 v第五十一章[01.23] 赵荞侧头回眸,不解地看着他:「你在偷乐什么?」 「没,」贺渊握拳抵唇,清了清嗓子,神情总算变得认真,甚至有些忐忑,「既旁的事都说清楚了,阿荞,你还喜欢我,对吧?」 「不对,」赵荞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故意唱反调,「既陛下无意重处过,此事过后她或许仍要给我封郡主的。那时我就能挑两个,哼哼。我得多傻才早早吊死在你这棵冷冰冰树上?」 这笨蛋,问的都是些什么多余的鬼问题。 若不喜欢,她之前那样蠢兮兮地极力与他撇清是为着哪桩?呿。 贺渊一凛,稍稍起急:「我会待你很好,保证……一个顶三个!你别总赶我,容我想法子讨你喜欢,行不行?」 赵荞只是随口说来气他,却不知他近来急切想要得她认下,无非也正是心中不安,怕两人中间无端多出其他人。 儿女情长,痴来缠去,想来这世间让人总归是少有能例外的吧。 「我知道,你其实还是喜欢我的。若不然你也不会因为太在乎我而犯蠢。我们可以……」 陡然被戳破心思的赵荞恼羞成怒,扬声打断他:「不可以!什么‘我们’,谁跟你‘我们’?!谁在乎你,说过不喜欢了。」 听听这不会说话的破嘴!有些事心里知道就行,为那么非要说穿让人下不来台? 还嘲她蠢?!她蠢不蠢,自己心里没数吗?要他说! 她不要面子的吗? 赵荞嗔恼转身往回走,气呼呼的步子越走越快,奈何腿没人家长,甩是甩不掉的了,只能边走边发脾气。 「好意思笑我蠢?你自己又能好到哪里去?若不是你堂兄点拨,怕是都疯了!猪笑乌鸦黑。」 骂谁猪呢? 贺渊赶忙举步跟上,虽不知自己哪句话将人惹炸毛了,却知这时候不能再作死顶嘴,自觉放软声气亡羊补牢:「我没笑……」 「呸!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只是没笑出声!」 赵荞回头凶巴巴横他一眼,又扭头回去边走边炸毛置气,「提你的条件吧。城中刺客和暗线的事结束以后,你这辈子都别再让我瞧见,不然见一次打一次!」 「非要坚持‘老死不相往来’是吧?」贺渊轻哼一声,眼底却噙满纵容的笑意,「那行。条件我早就想好的,就怕提出来你不敢答应。」 据说她这脾气至少得有一半是他惯出来的。 虽他还没想起来从前到底怎么个惯法,不过,自己惯坏的姑娘当然得自己受着,总不能傻到让给别人去惯吧? 「哟哟哟,你还别激我,赶紧提一个试试,看我敢不敢答应!」 「我的条件很简单。既你对我是‘看过’也‘睡过’了,若你想吃干抹净不负责,那至少得还回来。」 还、还回来?!怎么还?!这家伙流氓上瘾了! 赵荞倏地止步,满面霎时通红,羞恼参半地猛回头:「贺渊,你脸呢?!」 「不要了,」贺渊答得坦然、干脆又坚定,「看吧,我就说你不敢答应的。」 赵荞哑口无言,只能闷头就走,落荒而逃。 这次的贺渊没脸没皮起来,竟比一年前更让她难以招架。 说到底,两日之内发生这么多事,千回百转叫人心中起起落落,她此刻对贺渊多少有几分不知所措。 想想早前自己在陛下面前斩钉截铁说不要贺渊了,对贺渊也撂下「老死不相往来」的豪言,这时陡然要叫她立刻做出自打脸的事,实在有点难堪。总得让她缓缓吧? 偏贺渊这个笨蛋也不知给她递梯子下,非要一句一句堵她,简直不贴心。 一路闷头回到别业门前小径入口,赵荞都没再吭声,这让贺渊心里七上八下,再沉不住气,从后伸手去握住她的手腕。 赵荞回眸睨他,眼波含怨带嗔:「还不撒手?你到泉山来护我,这可算公务啊。若叫人看见你对我拉拉扯扯,不怕有失贺大人威严?」 「我瞧着信王殿下在徐御史面前是没有威严的,我堂兄在沐大人面前也没有,成王殿下在林大人面前……」 「闭嘴吧你。在松原那几个月,到底是跟谁学了些什么啊!」赵荞扶额,无奈地笑出了声,「俗话说‘不要脸不要命,天下无难事’。那你怎不更浮夸点,说你连命都可以不要?」 「若你想要我的命,也不是不可以商量,」贺渊顿了顿,小声嘀咕,「但要看怎么给。」 赵荞不解地蹙眉,觑了他好几眼,总觉这话意味深长,似乎颇有点污七八糟的隐喻。 太奇怪了,他以往没这么…… 正疑惑着,斜刺里的树下蓦地传来成王赵昂的嘲讽之音:「贺大人,你在松原跟沐霁昀那家伙混了也没几个月,竟就变成这流氓德行了?」 赵荞震惊转头,看看那位背靠大树、双臂环在身前看了半晌戏的成王殿下,再转回来看看「一身正气」的贺渊。 谜团解开了!原来万污之源竟是那个叫人防不胜防的沐霁昀! 向成王赵昂简单执礼后,贺渊镇定负手,神情是惯常那般清冷自持。 那泰然自若的架势很能唬人,若非他耳朵尖还泛着红,只怕赵昂都要疑心方才的所见所闻是自己被热昏头后出现的幻象。 赵昂满心不豫地轻声嗤鼻,对这表里不一、胆敢暗暗调戏赵家小姑娘的狂徒小贼是越看越觉碍眼。 奈何贺渊虽年轻,到底是正经御前大员,赵昂这个仅担闲职的成王殿下并不合适为这没拿到把柄的私下小事训斥他,只能板着脸敷衍还礼。 尴尬的赵荞也不好意思当着堂兄面与贺渊扯皮打嘴仗,赧然干咳几声,转身走到赵昂近前福了礼。 v第五十二章[01.23] 「成王兄安好。我昨日下午来得仓促,不知成王兄也在,原该我先过去向兄长问好才对的。」 成王赵昂是赵荞堂兄,在武德太上皇膝下皇嗣中排行第五,比赵荞年长六七岁。 在私,两人有这年岁差距,性情爱好上也无太多投契之处;在公,赵昂又是担着朝职的开府王爵,与赵荞这无爵无官的堂妹没太多交道可打。是以这些年堂兄妹二人虽同在京中,关系却只算是不咸不淡而已。 赵昂微蹙眉心,口中道:「自家人,此地又是私下场合,不拘那么多讲究。」 赵荞笑笑,随口问问:「成王兄怎么也在这时上泉山来了?」 「你说呢?」赵昂不答反问。 听他语气似有懊恼郁郁之音,仿佛并不情愿却又不得不来,赵荞这才想起贺渊说过,松原那头派来潜入京中的那些刺客有一份暗杀名单,主要目标是不习武、相对较容易下手的宗亲重臣,而成王赵昂正好高居暗杀名单首位。 赵昂不满地抱怨:「你我同被那些刺客列在暗杀名单上,我高居暗杀次序榜首,赏格竟比你的低些,简直让人生气。」 其实他小时也曾习过武的,只是人各有志又各有偏重擅长,他在习武三年后进益平平,加之自己也不好此道,便渐渐荒废,只专注修文。 谁曾想,多年后竟会因这缘故被人视作「随手就能捏扁」的软柿子之一,想来这对赵昂的自尊心是个不小的打击。 赵荞半是同情半是幸灾乐祸,两眼弯成月牙状:「是林大人忧心你安危,特地派人将你护送上来的吧?」 她口中的「林大人」自是总领内卫的大统领,成王妃林秋霞。 「别提她,我单方面与她恩断义绝了。」 赵昂冷笑着迸出这句惊人之语后,顿了顿,又补充道,「三日之内,绝不搭理她半个字。」 合着成王殿下对成王妃殿下「单方面的恩断义绝」,时效就管三天?真有骨气啊。 赵荞虽憋住了看笑话的心音,却没憋住闷闷的笑声。 照贺渊的说法,眼下城中忙着清查刺客余党及那名深藏不漏的暗线,这事不方便张扬,自得由金云内卫全权负责。 左统领贺渊完成首轮清理后功成身退至此,右统领孟翱奉圣谕护送岁行舟前往东境,后续的一应事宜当然由林秋霞坐镇,不知忙成什么模样。 只怕林秋霞正是因忙到顾不上这位闲散夫婿,才将他送到泉山来圈着,他这强行自找场子的「狠话」实在好笑中透着心酸。 见自己的笑声惹得堂兄神色转为恼羞成怒,赵荞垂脸抿唇,稳了片刻才又缓缓抬头:「成王兄站在这里做什么?」 「我那儿正好有几坛子‘摘星酿’,左右闲着无趣,来邀你晚些过来喝酒解闷。听说你出去了,索性就在这里发了会儿呆。」 这里有几树天生天养的重瓣叠色五月梅,刚巧就在信王府别业门前小径的入口处,自成洒脱景致。以往成王妃林秋霞上泉山来时,若逢花期,定会过来蹭个眼福的。 赵荞若有所悟,却没有戳穿他这睹景思人的酸涩情怀,笑着应下:「成王兄找我作伴喝酒,随意差个人来唤就是,哪犯得上亲自过来?行,容我换身衣衫就来。」 泉山上多是宗室、勋贵的温泉别业,一向里是秋冬两季最热闹。此时正值盛夏,是泉山最冷清的时节,约莫也只有他们堂兄妹二人凑活作伴聊以消遣了。 与赵昂暂别后,赵荞便兀自往自家别业回。 贺渊跟在她身侧,外头打量她许久:「你对成王殿下很客气。你不喜欢他?」 小泼皮赵荞彬彬有礼起来,倒像模像样是个宗室姑娘该有的气派,却无端显出与成王这位堂兄有些生分。 要知道,她在昭宁帝与帝君面前似乎都未曾客气到方才那样过。 「他是我堂兄,好端端的,我怎么会不喜欢他?」赵荞古怪地瞥他一眼,没好气地顺口调侃,「不喜欢他难道还……」 她急急收口咬住舌尖,生生吞下已到嘴边的话尾。 差点忘了,眼下这个可是被万污之源沐霁昀污染过的贺渊,可不能随便说什么「不喜欢他难道还喜欢你」的话来调侃,鬼知道贺渊能将这话又歪到什么污七八糟上去。 贺渊约莫是猜到她想说什么的,眼神雀跃地盯着她期待半晌,见她没有要将话说完的意思,顿时就蔫儿了。 「我说……」 「你别说!」赵荞残忍打断,满眼防备地扭头瞪过去,「你还是做个矜持话少的冷冰冰比较好。」 「哪里还有冷冰冰?早被你‘一刀捅死’了。」贺渊笑笑。 赵荞愣了片刻,才想起去年冬自己单方面同他怄气时,随口讲过「冷冰冰被凶巴巴一刀捅死」的故事。 什么破记性?该记的不记,不该记的倒瞎记。 她没好气地嗤之以鼻:「就随意胡说八道一句而已,半年了还没忘?」 「我写在册子里了,不会忘的。」贺渊下巴微扬,理直气壮。 她忍俊不禁,迈开步子冲在前,小声嘀咕:「也太记仇了吧。」 贺渊不紧不慢跟在后头,凝着她纤细的背影,微喑沉嗓追着她的脚步,话尾扬着缱绻笑音,轻轻的,沙沙的。 「阿荞,不是记仇。」 是太想「与你有关」,不舍得再遗忘任何关于你的事。 日头西沉时,赵荞与贺渊一前一后来到成王别业。 今日的赵昂也不知怎么回事,看贺渊是横竖不顺眼,脸色并不大友善,但也没将他拒之门外就是了。 成王别业里有一座视野极佳的三层观山赏月楼,今夜他邀赵荞来小酌,席便设在第三层花阁。 少府匠作精工的金丝楠镂花矮桌就摆在巨大的落地见月窗前,春望繁花似锦,夏赏皓月流萤,秋观红枫落英,冬见青山白头。 v第五十三章[01.23] 泉山最好的四时风光可尽收眼底。 酒至微醺,跽身而坐的赵荞举盏笑叹:「成王兄这才是真风雅。」 「夸得亏心不亏心?」赵昂单腿微屈,执壶的手搭在膝头,不满地斜睨她一眼,「小时在钦州那些年,你明明总是扯着我衣角,吐着口水泡泡追着喊‘五哥哥带我玩’,这些年却生分得像什么似的,真没意思。」 武德元年之前大周尚未立朝,镐京还在入侵异族的手中,赵家的孩子们自是养在赵家的龙兴之地钦州。 那时的赵昂还不是成王殿下,只是钦州朔南王府五公子。那时赵荞的父亲还只是长信郡王。 赵荞心头一梗,面上窘迫火烫,垂脸嘟囔:「编的吧?」 年纪小的人在这点上总是吃亏,太早的事记不大清楚,只能由得年岁大些的人任意编排些不知真假的糗事,想反驳都没底气。 「贺渊,你瞪我做什么?」赵昂醉眼朦胧给他瞪回去。 贺渊并不答话,端起酒盏抵在唇前,不甘地冷哼一声,又转头看向侧坐的赵荞。 余光瞥见贺渊目光灼灼望着自己,似好奇又似遗憾不甘,赵荞尴尬到忍不住薅头发:「骗鬼啊!我怎么可能吐口水泡泡!」 那愚蠢画面,真是想想都忍不住周身恶寒。不可能的,赵昂这厮定是喝多了胡说八道。 「是真的,小时的阿荞粉嘟嘟的,像朵小棉糖,黏上人就不撒手,可好玩了。」 贺渊接连几口酒闷下去,回味全是酸。捶心肝地酸。 粉嘟嘟,像朵小棉糖,黏上人就不撒手,还会吐口水泡泡的阿荞,他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到了! 真想将赵昂拎起来拔刀相向。 赵昂大约是酒意上来了,转头就忘先前还与贺渊横眉冷对,倒是兴致勃勃向他追忆起童稚岁月来,赵荞几次恼羞成怒试图打断,竟是封不住他的口。 「……可惜五六岁开蒙后就凶得跟小豹子似的,牙尖嘴利,莫名其妙就不爱搭理我这五哥哥了。」赵昂已仰面躺在了地垫上,面带笑意闭着眼,遗憾唏嘘。 那时的赵昂已是十二三岁的半大少年,多少有点心高气傲的倔气,也不肯开口问小堂妹为何态度变了样,碰了几回钉子后便也暗暗犟上。 后来就这么渐行渐远了。 赵荞也有些薄醉,闻言轻笑:「才不是莫名其妙,只是你不记得了。」 在钦州那些年,因是战时,诸事从简,若非天资格外出挑的赵家孩子,便都在族中家塾一并受教。 赵荞总认不得夫子教过的字,被旁的孩子笑是痴呆傻。 偏她小时与如今不同,是个甜软软的笨嘴,辩驳不来,加之也已意识到自己与旁人不同,不敢对谁说,只会躲起来抹眼泪。 有一回被赵昂撞见,他便牵了赵荞回家塾学馆中,疾言厉色将那些小萝卜丁连同家塾夫子一顿训。 之后他带赵荞回去,说要亲自教,保管让人对她刮目相看。 可惜十二三岁时的赵昂也有骄矜少年们常见的通病:耐性不怎么样。 他自己本也在学业繁重的阶段,还要分出神来教导个五六岁的小妹子识字多少有点力不从心。再加上赵荞当真是转头就忘,总也教不会,他便也恼火起来,以为是赵荞年幼贪玩不用心。 失望之下便怒不择言地抛出一句「十日总共就教了五个字,你竟还记不住?便是叫人拖头驴来这般教法,也早该会了」。 人在气头上说话难免不过脑,其实说者未必多大恶意,但在听者心中或许就被划拉出一道隐秘心伤了。 赵荞红着醉眼怒指赵昂,也不管他已醉得瘫倒在地,根本听不见。 「我在你眼里竟还不如一头驴!你这种破哥哥,谁爱要谁捡去就是,哼!」 这叫人哭笑不得的陈年夙怨,长大后的赵荞倒没如何记恨,只是每每对着赵昂,便总能想起那个忍着泪死死盯住纸上那几个陌生字符,难堪无助到发不出声音的自己。 泉山不像京中有宵禁,这顿酒喝到子时过后才散。 赵昂早已醉得就地睡过去,送客都是管事代劳。 平常赵荞的酒量还不错,今夜却有些醉,一把挥开前来搀扶的侍女,挂在贺渊臂弯里摇摇晃晃行了出来。 刚走出成王别业门口,赵荞立时绷不住了,眼泪不要钱似地掉个不停。 贺渊心疼驻足,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 穹顶银月皎洁,星辰璀璨,山间道中一双人影亲密依偎。 「明日等他醒了,我替你揍他。」 赵荞在他怀里蹭了蹭脸,口齿含混地呜咽道:「不揍。」 「那你别哭,」贺渊又心疼又不忿,「若你再哭,我一天照三顿揍他。」 「你会被关起来的,」赵荞仰起泪涟涟的脸,「你说,阿荞最聪明,我就不哭。」 醉酒之人难免几分稚气憨态,这使她看起来与平日全然不同。 真的像一朵绵糖,还是被蜜汁泡得软乎乎那种。 他喉间滚了好几滚,柔声沙哑:「阿荞自然是最聪明的。」 「好好说!」赵荞气呼呼在他肩头拍了一巴掌,张开五指,「阿荞最聪明。我只认识这五个,你不要随意添字!」 当年那个嫌弃她「还不如一头驴聪明」的五哥哥,花了十日教给她,她却怎么也记不住的那五个字,后来她背着人反复记了好几个月,总算是认下了。 v第五十四章[01.23] 那是她迄今为止少有的,一眼就能认出的字。 那是年幼的赵荞渴望却始终无望从旁人那里得到的评语。 总算明白这一点的贺渊心中遽痛,仿佛有沾了盐的锋利薄刃在心上来回切割。 他专注地望进她朦胧眼底,沙哑沉嗓郑重到近乎庄严:「阿荞最聪明。」 「果然,很好听啊……」 赵荞心满心足绽出如花笑靥,才被眼泪冲刷过的美眸盈盈柔柔,里头盛满月华,繁星,还有贺渊。 赵荞歪着头眯缝起笑眼,话尾带着着闷闷软软的哭腔余韵,打着欢快的旋儿落在月下夜色里。 「我喜欢长大后的自己。」 贺渊垂眸望着怀中破涕为笑的醉姑娘,以往冷冰冰的沉嗓竟似春华和煦:「我也喜欢。」 她咬了下唇,眨眨眼,像是在尝试理解他的言下之意。 片刻后,她忽地乐不可支起来,抓住他的大掌,摇摇摆摆迈步走在山间道上。 「可小时其实也好的。」 平日的赵荞很少回忆起小时候。起初在她心里,「小时候」真不算个「好时候」。 能做的事太少了,不知怎样才能让人相信「我不是傻的」,不知用什么方法可以让别人停止嘲笑,又深以向大人告状为耻,就只会躲起来哭。 于是天天往外跑。反正外间许多人都不识字的,谁也不会因此嘲笑她。 紧接着就惊喜发现,外间天高地阔,浮生百态皆是意趣。 市集上总有撂地摆摊的手艺人亮出新奇把戏。她在旁看几次后,大都能看穿其中机巧,有时甚至可以笨拙但完整的依样画葫芦。 和善些的摊主们便会笑着送她吃的玩的,哄她离开别搅了生意,有的人还会说一句「小姑娘真是不得了,太聪明了」。 会有来自天南海北的各色人等,在茶楼、酒肆或破败街巷的简陋食摊上,绘声绘色讲着在郡王府里不容易听到的人和事。也容她这古怪却机灵的小小姑娘插嘴,然后大家一起哈哈大笑夸她「真聪明」。 人潮中的三尺说书台上,每个说书人像知道古往今来所有秘密,总有说不完的故事。 那些妙趣横生、浅白甚至粗俗的故事里,也有许多她一听就能懂的道理。她听过之后,就在围观者的好奇起哄中,手舞足蹈学舌,囫囵跟着说个大概,赢得满堂彩。 在热闹人潮中,小小的赵荞舒心自在、如鱼得水,慢慢就变得和天底下大多数人一样了。 虽有些事生来就做不好,却也有别的事能做得很好。 就这样,在最平凡最喧嚣的市井红尘中打着滚长大了。 没有出类拔萃的天资,却以另一种方式,一天天成了「今天总比昨天多知道些事」的赵荞。 学会了辨人善恶、趋利避害;学会了凶以自保,柔以报人。学会了用自己最舒适的方式,粗放恣意地去从容生长、去放肆盛绽。 「厉害吧?」她偏过头,执拗询问。 贺渊点头:「很厉害。」 赵荞拉着他走到旁边蹲下,指着月光下有序横穿山道的一队蚂蚁:「那你跟它们说,说我又聪明又厉害。严肃地说,不要哄小孩儿那样。要像……像读奏折一样。」 「你怎不自己说?」贺渊一手护好她,噙笑扶额,也不解释通常不会有人没事将奏折「读」出来的。 赵荞后背靠着他的肩,语重心长地叹息:「哪有自己夸自己的?很没面子啊。」 贺渊还能怎么样呢?就惯着吧。 中宵静夜,四下幽静无人,惟天月远山见证。 堂堂金云内卫左统领,当真以雅言正音,端肃持重地对着地上那群蚂蚁道:「阿荞又聪明,又厉害。」 「说得很好。」 她满意地拍拍他的肩,又站起来指着树梢。 树梢上有鸟儿夜鸣啾啾。 她道:「跟它们也说。哦,太高了,它们听不清的,你大声喊出来吧。」 贺渊哭笑不得望了她半晌,无奈起身,纵容一叹。 「不能喊。待会儿把夜间巡山的皇城司卫戍惹来,全围在这里看你发酒疯。」 赵荞挥开他,失望地靠向树干:「还说会待我好,这……」 「站好,别晃。」贺渊伸手扶住她的双肩,让她在树干上靠得更稳些。 接着,他一跃而起,掠身斜上旁侧的那棵树,足尖在树干上接连轻点,须臾间便探手从树梢鸟巢里逮住一只半夜还不睡的鸟儿,缓缓落地。 赵荞明目圆瞠,讶异、惊喜又崇敬地看着他。 他将虚握的拳头递到她面前,让露着毛绒绒脑袋叽叽惊叫的小鸟与她四目相对。 「阿荞又聪明,又厉害,」他伸出食指按了按小鸟的脑袋,「她是我的心上人,请你也帮我记住。」 若我将来不幸又忘记,请务必提醒我,要待她很好。 v第五十五章[01.23] 若是有人冷冰冰嫌弃她,她虽不说,心里却会难过很久,那不好。 等贺渊将那只鸟儿放回去再下来时,背靠树干的赵荞抿住笑唇,略扬起了下巴,竖起两根手指。 「你可以要一个奖励。」 她想了想,约莫也觉得哪里不对,扭头盯着自己的两根手指细细端详。 片刻后,神情严肃地伸出左手,将多出来的某根手指按了下去—— 于是变成了一个但凡在坊间亮出来,必定会引发斗殴的骂人手势。 「一个奖励。」 那叫人没眼看的粗鄙手势让贺渊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我……谢谢你。」 「你不要奖励?还是没想好?」赵荞疑惑蹙眉,开始咬指甲。 「我想,若我趁机占你什么便宜,你明日醒来定会翻脸,」贺渊是有点摸清她的路数了,「不如将你的小狐狸坠子奖给我?过几日我还你一枚新的坠子。算我们交换,公平吧?」 哪怕事实已经说明岁行舟并非「奸夫」,但她成日贴身戴着别的男子所赠之物,贺渊心里终究不是滋味。 赵荞慢吞吞摘下小狐狸坠子拿在手里,摩挲半晌,到底舍不得。 「不行。这个不给。」 贺渊欺人酒醉,顺手就给抢走揣进怀里。 「还来!」赵荞急了,跌跌撞撞扑身过去,一个踉跄正面撞进他怀里。 她先前看起来独自靠在树上站稳都勉强,贺渊也没防备她还能有这么大冲力,脚下略略不稳,倒下时急忙展臂圈住她的腰背。 她正正压在贺渊身上,胡乱挣扎扑腾:「还来啊……」 惊觉某处「大事不妙」,贺渊额角沁出薄汗,咬着舌尖忍住险些逸出口的可耻低吟,缓了又缓,才哑声道:「别、别乱动,好好好,还你就是。」 赵荞顿了顿,眼唇俱弯,满意地甜声哄道:「就是要乖才得人疼的嘛,不要捣乱,那个不能给你。」 语毕,她在他的唇角落下轻轻一记香吻。 然后…… 贺渊觉得,他可能要死在这儿了。 翌日天光才微亮,内卫孙青便自城中策马而来,向贺渊通传他送赵荞上泉山之后的种种进展。 果如他早前所预判,在近两日接连又落网两名刺客之后,对手们便彻底蛰伏起来,耐心等待下一个出其不意的攻击时机。 孙青秉道:「眼下尚不能确定刺客是否已全数清除。林大人获圣谕允准,已提请京兆府及皇城司卫戍全力协助,今日起彻底搜城缉拿刺客余党。林大人说,一来刺客还没清理干净,二来那名‘暗线’的身份也还无头绪,为安全起见,成王殿下与赵二姑娘仍要在泉山多留几日。」 贺渊颔首:「可需我回城协助?」 孙青摇头:「陛下的意思是,之前您从松原回来,本该放长休沐歇息,才没几日又遇到这事,确也辛苦。刺客案最初时的局面已被您及时压制,眼下无论他们再出何招,朝廷到底已有防备,事态应当不止太失控了。如今有林大人坐镇,又有皇城司及京兆府通力协助,您便借此机会也缓缓,否则铁打的人也该受不住了。属下每两日会来向您通禀一次事情进展,若有必要时,再请您回城。」 「好。那你替我多谢陛下体恤,后续的事就多辛苦林大人和你们了。对了,孟翱带人护送岁行舟去东境的消息你也留心着,若孟翱有讯传回,定要及时告知我。」 「属下领命,请贺大人放心。」 贺渊又吩咐他过两日替自己带些东西上泉山来,孙青一一记下。 末了,贺渊状似随口一问:「之前成王殿下被护送上来时,与林大人未达成共识?」 孙青左右看看,确定不会被谁听了去,这才挠着后脑勺,轻声嘿嘿笑:「成王殿下本不肯来的,觉得会让人笑话他胆小,落了殿下威风。林大人那时忙得很,哪有心思哄,直接叫人给绑了扔马车里来的。」 贺渊垂眸掩住幸灾乐祸,握拳抵唇轻咳两声:「难怪殿下昨日气得当众宣布,与林大人恩断义绝。」 他在下属面前素来威严端肃,正气得很,以往偶尔板着脸憋点坏水挑些无伤大雅的事,过后也没人疑心到他头上过。 孙青是个老实性子,一听就觉仿佛有些严重。赶忙敛笑正色:「都‘当众’宣布了,这恐怕是真气狠了。那依您看,这事该不该报林大人知晓啊?」 贺渊抿唇垂眸,做为难踌躇状。 孙青想了又想:「我觉着还是报吧?这案子暂不知几时才能了结,也就说不准成王殿下哪日才能回城。若时间久了,殿下当真记了林大人的仇,这往后夫妇俩怕是……」 「嗯,你顾虑得也对。就算林大人不得空来见殿下,能便笺信纸写几句安抚解释,想来也是好的。」贺渊一副「还是你考虑周到」的赞许眼神,不动声色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贺渊对上官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别看林秋霞平常和和气气,凡事好说好商量,但终究是戎马出身的高阶武官,忙起正事时也是个吃铁吐火的暴脾气,这时候怕是不耐烦哄那作精夫婿的。 嘿嘿嘿。 虽说赵昂与赵荞那事是年少时有口无心之言,但贺渊还是要为五岁的小阿荞报这仇。 他知道,如今的阿荞虽已不需要,但五岁时的阿荞定然在心里幻想过,有人突然出现来帮她出这个头。 站在空无一人的山间道旁,贺渊转头看向昨夜的「案发现场」,俊朗面颊被朝霞染红,伸出食指按住自己赧然浅笑的薄唇。 于公,圣谕命他上泉山,本就是要他护着她的。 于私,昨夜她都对他「这样那样」了…… 昨晚的泉山夜月和鸟兽虫蚁都是见证,反正他就是她的人了。 v第56章[02..01] 现在,眼下,将来。他会一直护着她的。 赵荞巳时才醒。 在阮结香的搀扶下靠坐在床头,揉着额角呆滞醒神。 接过阮结香递来的温热蜜水连饮两口后,昨夜发酒疯的种种记忆便如潮水般纷涌而至。 虽从成王别业出来之后的记忆便不太完整,只是些零碎画面,可其中最清晰的,全是那些让她羞耻到狂咬被角的一幕幕! 说真的,她宁愿自己发酒疯时愚蠢地吐口水泡泡,也不希望是昨夜那样。 拉着贺渊蹲在地上,要他用「像读奏折一样」的语气对群蚂蚁说,阿荞又聪明又厉害; 逼得他无奈上树抓了只鸟下来,又说一遍; 伸出两根手指,告诉他「你可以要一个奖励」; 然后变成,竖中指。 到了最后,她发誓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只是想从贺渊怀里拿回自己的小狐狸坠子。谁知竟…… 尴尬到头发都快竖起来的赵荞倒吸一口凉气,没防备却将自己呛得咳红了脸。 她猛地缩回去躺下,扯了薄被将自己从头到脚裹起来。 「二姑娘,您这是怎么了?呛着了别急着躺啊……蒙头做什么,大热天的……」 阮结香手忙脚乱,替她拍背顺气,又要替她将被子扯开免她闷中暑了。 被中的赵荞死死压着被子不露脸:「不要管我,咳咳咳……今日不出门,谁也不见。」 昨夜赵昂请的酒叫「摘星酿」。 望文生义可知,那酒喝多了的人容易内心膨胀,总觉自己气势磅礴到差一点就能上天—— 可怜贺渊就那么猝不及防被她扑在山道旁的树下。若不是有些事她还不会,真是差一点就「贺渊」变「贺天」。 想起那一幕幕,赵荞满面通红,羞耻绝望地哀哀低吟,咬着被角使劲捶床。 她忽然觉得,自己最好一辈子别回城,就在泉山静静腐烂吧。 昨夜那个将贺渊扑倒在地,又亲又摸又扯人腰带的无耻流氓,可真是个路过赵姓宗庙门口都该以袖遮面的小败类啊。 虽京中许多人都说「赵二姑娘行事做派类乎泼皮小流氓」,赵荞对此也不否认,但再怎么「类乎」,那也只是「像」而已。 到底不是真的小流氓,是非对错还是有数的,基本的知耻之心也还是有的。 哪怕是醉酒失态之故,但昨夜将贺渊扑在幕天席地下「这样那样」的禽兽之举,确是她本人做出来的,这事半点推脱不得。 但有些时候吧,心里知道是非对错是一回事,要立刻坦然面对,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心慌意乱、羞耻难当的赵荞暂无勇气面对贺渊,更没想好这事要怎么给人「交代」,只能先在房中躲着。 虽说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但……能躲一时算一时,总得先缓过这阵尴尬不是? 于是也不肯下楼吃饭,推说「宿醉头疼四肢无力」,叫阮结香去厨房替她端来。 阮结香下楼时,就见中庆正抱着堆衣衫,在贺渊跟前蔫头耷脑,一副极力争辩却又不敢太大声的委屈样。 「七爷您别唬人,这事我怎么能记岔了?再说,若是没有腰带,难不成您昨日……」 阮结香无措地站在楼梯口,一时拿不准自己要不要行礼问安,打断别人谈话总是不太礼貌。 好在贺渊举目望了过来,继而板着冷脸红着耳廓打断了中庆的话:「闭嘴,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一副「我是爷我说了就算」的独断。中庆只好垂脸抿唇,没再说话。 阮结香这才上前行礼,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到。「贺大人安好。」 贺渊颔首,淡声道:「二姑娘可醒了?」 「回贺大人,巳时就醒了。只是宿醉头疼,人也疲乏,说今日就在房中歇着不去哪里。她说,贺大人在吃喝用度上如有什么吩咐,同别业管事刘叔说一声就行。若您不嫌热,水趣园的各处温泉都可消遣;倘是觉得无趣,大书房里也有许多书册。总之诸事自便就是。」 「她连饭也不肯吃?」贺渊眉心微蹙。 阮结香忙道:「要吃的。让给她端到房里。」 贺渊这才放下心来:「好。那我去书房坐坐,若有什么事就到书房找我。」 中庆抱着的衣衫是贺渊昨日穿的那身,自是换下来要拿去洗。浆洗房就在后院,与厨房顺半截路,他便与阮结香一道走进回廊里。 阮结香见他委屈垂着眉眼,恹恹无神,便含笑关切:「怎么一大清早就被你家七爷训得蔫头耷脑?莫非是有什么事疏忽了?」 中庆不忿地撇了撇嘴,做贼般左顾右盼,没见有自家七爷的身影,这才压着嗓对阮结香诉苦。 「七爷昨夜陪你们二姑娘过成王殿下那边去喝酒,八成摸黑回来时醉得跌了跤。你瞧这,换下来的外袍背后沾这么多泥印子!」 他激动地拍了拍怀中抱着的衣衫,有只衣袖便垂了下来。 阮结香想了想:「没有吧?昨夜是我们二姑娘醉得厉害。贺大人扶着她回来将人交给我时,我瞧着贺大人分明是清醒的。」 「咳,我们七爷很能撑的,醉了也能装出一副什么事没有的样子唬人。」中庆将那衣袖捞回怀中,又接着道:「我早起去七爷房里收拾,见他自己沐浴过将衣衫换好了,就说把这些拿下来洗。衣衫都搭在架子上,偏就没见腰带。我琢磨着八成是他醉太厉害,换衫时不知随手将腰带塞哪里去了,便想在房中四下找找。」 v第57章[02..01] 不明所以的阮结香点点头:「然后呢?」 「他拦着不让找,将我赶出来就算了,还冷着脸骗人说我记岔了,昨日根本就没给他配腰带!你说这怎么可能?谁备衣衫能忘了配腰带?」中庆忿忿哼声,小声嘀咕,「净会睁眼说瞎话,难不成他昨日是袒胸露膛陪着赵二姑娘过成王殿下那头的啊?」 回想赵荞早上醒过来后的种种异常,呆呆坐着面红耳赤、薅着头发在床上翻来滚去、恼羞成怒般叽叽咕咕自言自语,再结合中庆所言,阮结香仿佛明白了点什么,又实在不敢相信。 偏这时中庆才后知后觉地问:「咦,对了,你来评评理!既昨夜七爷扶着赵二姑娘回来是将人交给你的,你那时瞧他是有腰带的吧?」 「或许,有吧?」阮结香笑得尴尬,「天那样黑,我没留意。况且我也没道理无事盯着贺大人的腰看,是吧?」 这她倒没说假话。那时赵荞醉得都站不稳了,却还手舞足蹈哼哼唧唧,她忙着扶人回去洗漱安置,当真没顾上留心贺渊的穿着。 「也对,」中庆讪讪皱了皱鼻子,嘟嘟囔囔,「哎哟我可真是没处说理去,就这么冤死我吧。指不定拿腰带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再藏起来或者毁尸灭迹!怪了,拿根腰带能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阮结香不敢接话,只能干笑几声,赶忙往厨房去了。 拿根腰带自然做不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怕是有谁对贺大人那根腰带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天爷哟,她家二姑娘这把可出息了,造了个大孽。 赵荞坐在房中小圆桌,安安静静低头吃着清粥小菜,仪态是难得的娴静端方,简直规矩过头。 待她进餐结束,阮结香将净手的巾子呈上,语带试探:「先前我下楼时遇见贺大人了。」 一听到「贺大人」,赵荞显然更尴尬,猝不及防就涨红了脸,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咳咳,他没……咳,他说什么了吗?」赵荞那个心虚啊,那个紧张啊。 她实在有些怕贺渊提出要见她「讨个说法」。到这会儿她还满脑子乱哄哄,话都讲不利索,这能说什么? 但她也知道,若贺渊强行要见,逼急了抬脚一踹门就进来了,谁也拦不住。 阮结香一面替她拍背顺气,一面若无其事地应道:「我按您吩咐请他自便,他只说去书房看看,旁的就没什么了。」 「哦。这样啊。」赵荞虽是舒了一口气,心情却很复杂。 真是奇怪,之前不要脸不要皮,拿在松原时的那点事牵强附会非要她负责。昨夜真吃了大亏,倒反而闷不吭声了? 阮结香偷偷觑她一眼,忍着笑:「我下去时贺大人正训着中庆呢。您说怪不怪?中庆早上去贺大人房中收拾,将他昨夜换下的衣衫拿去洗,偏就不见了腰带。贺大人说中庆记岔了,昨日根本就没给配腰带。这怎么能够?昨儿傍晚他同您一道过成王殿下那头去之前,我虽没细看,却也没觉着他衣衫不整啊。诶,对了,您昨夜与他一道的,想是知道那腰带……」 「成王兄!」赵荞猛地扬声打断她,随即就渐渐弱声,「许是成王兄喝醉后给他……扯断了……吧?」 「不得了,成王殿下竟还有扯男子腰带的嗜好?」 赵荞本就心虚,阮结香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胡说八道,她浑身上下立刻炸开一种「禽兽被扒皮」的羞耻感,猛地反身扑回床上去,嗷嗷叫着又开始捶床。 「求求你不要再提‘腰带’了!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喝醉!更没想到自己喝醉后能流氓成那德行啊!」 赵荞万万没料到,贺渊竟当真就在书房里待了一整日,半句都没向谁提过要见她的事。 「中午独自到饭厅用了饭,过后又找管事刘叔要了笔墨纸砚。还借了三公子放在这里的一套规尺之类,就又关进书房了,」阮结香细细禀了贺渊今日行踪,想了想又补充道,「哦,还叫中庆煮过茶送进去。中庆偷偷跟我说,瞟见贺大人取了三公子之前写的匠作手札,似乎在照上面的图文学着做什么东西。」 赵荞两指频频捏着自己的下唇,看了看窗外的黄昏天色,疑惑嘀咕:「难不成他要学老三,自己造一门火炮?」 她依稀能想起,昨夜自己指着对面坡上那片桃花林,对他说过几句陈年旧事。 ——那年我大哥让人在那里给我嫂子放过「兔子烟花」,用老三工坊做的火炮放的,可好看了! 当初她大哥赵澈为了哄她嫂子徐静书高兴,曾不吝重金,让老三赵渭将改造过的小型火炮拖上来,在那桃花林跟前放特制的「兔子烟花」。 「兔子」是赵澈对徐静书的爱称,那是他们夫妻间柔软的小亲昵。那些火炮虽是老三赵渭带着人在工坊特地赶制的,图样却是赵澈亲手画好。 赵荞既出身信王府,自幼也没缺过什么。再加上有个精于匠作的三弟,可以说,许多奇巧新鲜的物什,她比陛下与帝君都还先见着、摸着,也就很少稀罕什么,更不太会羡慕别人的东西。 但那夜她仰头看着星空下接连炸开的兔子形状,看着兄长送给嫂子那份当世独一无二的礼物,心里是羡慕的。 那年她还没满十六,小姑娘心思难免会触景生出些许绮丽憧憬。也偷偷想过,不知将来自己会遇到怎样一个男子,对方会不会像大哥待嫂子那样,时时将她放在心上?即便什么都不说,对方也能及时知她喜乐哀愁,在她难过失落时愿花心思细细哄到开怀? 后来遇到贺渊,及至与他定情,赵荞也就没什么想法了。 贺渊倒是时时哄着让着的,可他那能送银票给人当生辰礼的性子,想也知哄起人来是个什么路数。 其实她也没觉哪里不好,既这人入了她眼底、进了她心上,是什么样都好,倒没任性强求一定要让他如何。 只是昔年少女情怀注定落空,多少有点说不出口的遗憾吧。 「这人傻的么?老三工坊能做的东西,少府匠作司都做不出来,」赵荞笑着摇了摇头,「眼下老三带着工坊的人离京许久,他就算照着老三的手札画出图样,那也做不出来花儿来啊。」 话虽如此,其实她有些好奇,不知贺渊是想给她画个什么图样的烟花? 「他这会儿,还在书房吗?」 「没,申时一过就吃了饭,说是歇了两日没练武,想找巡山的北军过过招,就独自出去了。」 「哦,」赵荞站起身来,不大自在地捋捋裙摆,「我在房中闷了整日也憋得慌,你别跟着,我任意走走。」 做贼似地一路躲着人蹿进书房,关上房门的瞬间,赵荞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地深吸一口气。 她倒要瞧一下贺渊画的是个什么烟花图样。 若那家伙当真蠢到照葫芦画瓢,也画许多兔子…… 「那我宁愿冒着被万人唾弃的风险,对他始乱终弃。哼哼哼。」 v第58章[02..01] 毕竟她大哥说过,挑伴侣该以聪明的为佳,不然将来可能会生出傻孩子。 书桌上收拾得很整齐,那套规尺工工整整原样放回了木匣子里,没用完的空白纸张垒好放在桌上,赵渭那本匠作手札也在书架上待着—— 并没有瞧见任何画好的图样。 赵荞疑惑地捏着耳垂,自言自语:「莫非还贴身带走了?」 不过她转念一想,又觉不太可能。毕竟阮结香提过,说贺渊出去找巡山的北军过招了,那带在身上也不方便的。 这里的桌案没有抽屉的,有什么东西一眼就能瞧见,确实没看到有什么图样。 于是她去书柜一通胡乱翻,却还是没找着,只能泄气地跺着脚到书桌后坐下,略感气闷。 此时太阳还没落山,夕阳余晖透窗而入,将桌上那叠寻常的空白纸张上洒了金,瞧着竟有几分华丽底色。 赵荞百无聊赖地伸出两指捏住那叠纸的边沿,边走神边一张张拨着玩。 没多会儿,她就赫然发现最底下那张纸上是画着东西的。 怀着莫名的惊喜与忐忑,她笑弯了眉眼,小心翼翼将那张纸抽出来,然后…… 笑容渐渐消失。 甜蜜而惊喜的烟花?不必了,她这辈子都不想要了。 赵荞一把将那张纸捏成团,咬牙捶桌:「贺渊你个……混账王八蛋!」 只有混账王八蛋,才会想出画「一根断掉的腰带」做烟花图样这种惨绝人寰的主意!他这是分明是想让她羞耻到当场暴毙! 泉山防务由执金吾名下北军及皇城司卫戍共担,日夜轮流巡山,每日黄昏时分两部派驻此地的人就会完成交接。 近来都是皇城司巡夜,刚交接完无事一身轻的北军小武卒慕映琸正要与同袍们回山下营地,就与贺渊迎面碰上。 慕映琸是执金吾慕随的幼子,今年才刚十五。慕随有意让他好生历练,便叫他从小武卒做起。 可怜他年后才通过了北军武卒考核,实在谈不上什么资历,自是分到在泉山驻守巡防的苦活。 慕随能教出帝君苏放与信王赵澈两个徒弟,自不是等闲之辈。慕家又是打从前朝起就积淀数百年的世家名门,家风传承素来周正,慕映琸虽自小被养得精细,却并不骄纵,虽也叫苦却还是乐呵呵的。 贺渊倒也没什么过场废话,简单武官礼后,直截了当:「慕映琸,来打一架,你若输了,就连夜替我跑腿送封信回城。应吗?」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约架,慕映琸跃跃欲试:「若我赢了呢?」 「恕我直言,」贺渊冷漠且耿直,「你赢不了。」 被人看得扁扁的,慕映琸不服了,将长戈丢给同袍,撸袖子开打。 没走出五招,他就脸色苍白地倒退数步,惊魂未定地拍胸喘气:「你你你……寻常过招而已,怎么上来就招招致命?」 倒不是他弱,实在是贺渊出手向来是一招制敌,他能接五招已很令人惊讶。 贺渊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递给他:「有劳了。」 慕映琸忧郁地接过信函,与他并肩往山下去,不忿地叽叽咕咕,言语攻讦:「贺大人我跟你讲,你这样,信不信往后没有姑娘愿意要你的?赵二姑娘也不要你,哼。」 「狗嘴吐不出象牙,」贺渊咬牙冷笑,抬手就掐住他的后颈,「我哪样?」 「我大姐说的,如今京中各家姑娘都养得愈发身娇体贵,若是男儿太粗鲁,她们都不喜欢!所以家里才不让我练太横的功夫,」他嘿嘿一笑,压低嗓,「赵二姑娘也娇贵,你一不留神,怕是能将人碰碎了。」 贺渊抬掌在他头顶一削:「给我住脑。若敢想什么污七八糟的画面,将你掐头去尾扔澜沧江里去。」 信这小鬼头的胡说八道!昨夜那样……也没碎。哼。 「我哪污七……」慕映琸被他那莫名凌厉的眼神吓了一跳,「我什么都没想。倒是贺大人您,想什么想得脸都要滴血了。」 他还是太年轻,不懂「看破不说破」的保命之道。毫无疑问被按住一顿揍。 血气方刚的男儿之间,交情大约就是越打越亲近的。 接连挨了两顿收拾,慕映琸并没有多消停,反倒扬起手中信函,气息不稳地笑问:「贺大人,您这是什么事这样十万火急?非得连夜传信回去给贺大将军不可?若我没记错,今早内卫的孙青才上来向你通禀过城中消息,下一次就是两日后。竟就两日也等不得,啧啧。」 贺渊冷漠斜睨他,摆明了不想多说:「既是家书,自是私事。」 「我听说您是领圣谕随赵二姑娘上来,以便近身护着她,那您在泉山的一应行事都该是公务才对啊!」慕映琸人小鬼大,机灵得很,挑着眉梢嘿嘿坏笑,「您这般含糊其辞难以自圆其说,实在可疑。我职责所在,需得拆开验看。」 「你若不怕被我当场戳瞎双眼,那你就拆。」贺渊轻哼。 慕映琸撇了撇嘴,好半晌才嘀咕道:「那你不怕我半道上偷偷拆了?」 「信是需交到我堂兄手上的,」贺渊难得露出点近乎怜爱的笑意,「若不怕被他当场一掌拍吐血,尽管拆。」 他堂兄乃柱国鹰扬大将军,总领各州军府事务的人,平素里经手的信函全是军务机密,对信函这东西自有着非常人可比的警惕与细致。信函有没有被人拆过,他怎会看不出来? 哪怕只是家书,一旦察觉被人动过手脚,他第一时间里绝对手比脑子快,当场将人当细作处置都不是没可能的。 「沣南贺氏,一门暴徒!」慕映琸边喊边跑,「你这样是很容易孤单终老的!」 触人眉头的小混球! 若不是后头还跟着一队北军的人,贺渊怕是早已箭步上去将他摁头种土里了。 赵荞站在别业门前小径入口处的重瓣叠色。五月梅下,打算等贺渊回来与他算账。 v第59章[02..01] 慕映琸逃命似地从山上跑下来,瞥见她时也没停步,只是笑着喊道:「赵二姑娘,你要擦亮眼睛!贺大人他……」 「慕映琸,你就直说你想怎么死。」 贺渊人未到声先至,吓得慕映琸一溜烟跑出道残影来。 赵荞茫然地看着他飞奔而去的身影,又转头望向气势凛凛而来的贺渊。 这般凌厉外显、充满攻击野性的贺渊并不常见。 含黛远山做衬,落霞溶溶为饰,颀硕昂藏的身影大步流星渐行渐近,凌厉雄浑的气势与剑眉星目的英朗毫不违和,竟是这天地间最夺人眼目的所在。 赵荞看得有些失神,心下砰砰乱跳,蓦地就红了脸。 那股等着兴师问罪的火气瞬时退下。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猝不及防从尾椎处蹿起,直冲天灵盖。 她狼狈倒退两步,背靠着身后树干。腿软,这就很尴尬了。 贺渊奔到她面前时已收了先前那般气势,扶住她肩头的动作笨拙又轻柔,叫人心颤。 赵荞蓦地想起年少时在広严寺听外域来的黑脸大和尚讲的那个故事,猛虎细嗅蔷薇。 当初不懂的其中禅意,此刻忽然就有了具象的顿悟。 贺渊不明所以,带着几分关切几分急恼,轻声道:「歇了整日,宿醉还没过?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喝那么多酒了。」 「不,不喝了,」赵荞使劲清了清嗓子,稳住那股从心尖渗进嗓音里的颤,「这辈子再不喝了,我发誓。」 贺渊稍愣片刻,缓缓抿住勾起的唇角,露出右颊的浅浅梨涡。 「这个誓不算,换一个。」 「为什么不算?」赵荞满头雾水。 「新婚之夜的合卺酒,总还是得你亲自喝的。」贺渊闷笑出声,耳廓的火烫渐蔓延至脖颈。 赵荞猛地从魔障中清醒过来,跳脚往他肩头就是一拳:「关你屁事!我新婚之夜有你什么相干?!你你你还是先说清楚画那腰带是几个意思吧你!」 「竟偷看?」贺渊并未闪躲,红着脸噙笑不动如山,受下她这恼羞成怒的一顿粉拳,「没什么意思,画下来以防万一。虽我将‘罪证’藏得很隐秘,可是阿荞最聪明,若你使出我拒绝不了的法子将‘罪证’骗走,然后‘拎起腰带不认账’,那我至少还能拿着画下来的‘罪证影像’,上都御史府击鼓鸣冤。」 贺大人向来是谋定而后动的。周全。讲究。 原来没要花烟花图样啊?赵荞心里涌上淡淡失落。 不想被他看破她自作多情地误会了些事,她抬掌照他脑门一拍,凶巴巴转移话题:「鸣你个头!你哪里冤了?!我越想越觉不对劲,昨夜就算我酒后……那什么,若你殊死抵抗,就根本吃不了亏!」 「我抵抗了,真的,」贺渊无辜轻笑,「我提醒了你别乱来的。奈何你天生反骨,醉酒后尤其任性,越说不能做的事越要试试。说哪里不能亲,你偏要……」 「闭嘴不用复述细节我并不想知道得那么清楚谢谢你!!」 赵荞哪能记得那么清楚?她就记得对他亲来摸去,然后扯了他腰带。之后还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以及怎么被送回去的,她全没印象了。 此刻瞧着他的神情也辨不出他话中真假,羞耻到已然快要失去理智的赵荞只能爆红着脸,强词夺理:「我是说,殊死抵抗!你轻飘飘说一句,那也能算?!」 贺渊低下头去,笑得肩膀直抖:「你说得对。确实不能算是‘殊死抵抗’。大概更像是,欲拒还迎。」 哦不对,他根本也没想拒的。 心上姑娘将他扑倒在地,悍然扯掉他腰带,拉开他衣襟,流氓至极一路从他的唇吻到喉结…… 殊死抵抗什么的,他实在是做不到。 能忍住没有积极主动「为敌军带路」,束手躺平任由蹂躏,根本已经是心志坚毅非常人可及的铮铮铁骨了呢。 此刻的贺渊着实有些得意忘形了。 他原以为,赵荞酒醒后就不会记得昨夜之事,又或者明明记得却装傻充愣。 可她显然是特地在这里等他,还刚一照面就提「画腰带」的事,半点没要逃避昨夜种种。 细想想,其实她的性情一惯如此。无关痛痒的小事上或许会泼皮耍赖、嘴硬推诿,大事上通常是敢作敢当。 贺渊喜出望外之余,话赶话地就沉溺于逗她窘迫羞恼的乐趣中,一时竟忘了要适可而止。 见赵荞慢慢敛了羞赧火气,抿唇直视着自己,贺渊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了。 她既主动站在这里等他,先时虽被他一句句惹得毛炸炸恼羞成怒,却并没有否认昨夜的事,看样子原本是打算好要与他摊开说的。 贺渊赶忙放软了声气,噙笑告饶:「好好好,我不闹你了。」 赵荞粉颊上的绯色未褪,嗓音平板地打断他:「昨夜我醉得厉害,事情只记得零零碎碎。以往醉酒失态时,最多也就是拉着人絮絮叨叨,倒还从没有对谁浪荡轻薄的‘禽兽前科’。无论如何,昨夜是我有错在先,得向你致歉。对不住。」 说完她略略低头去,不再看他。 被她这急转直下的态度惊得心都快不跳了,贺渊再笑不出来,急急趋近她两步:「我只是同你闹着玩,不是要……」 「嗯,我知道。我没生气,就是尴尬,」她低头垂眸看着自己鞋尖上的流苏,「你先别出声,等我缓缓。原本想好要怎么说的,被你一通搅和,脑子有点乱,又不会说话了。」 「阿荞,我错了。不逗你了,真的,」心慌意乱的贺渊探出手去,轻轻扯着她衣袖晃了晃,「别板着脸吓我,好不好?我不会……唔。」 赵荞忽然倾身过来,额心正抵上他开开合合的唇:「闭嘴。」 贺渊傻僵在原地不敢动弹,一时竟猜不透她的心思了。 v第60章[02..01] 赵荞板起脸并非置气,是真尴尬。 终究不是真流氓,贺渊非要替她将昨夜那些出格的细节给补全,她简直是……无地自容。 用额头堵住贺渊的嘴后,她垂眸看着脚尖,总算能安安静静重新整理纷乱思绪了。 民谚说,酒醉心明白。 昨夜赵荞醉酒后对贺渊做出那样的举动,无非就是因为喜欢。 江湖儿女敢作敢当的,既喜欢,昨夜又对人家做出那种事,若再嘴硬与他为难,似乎有些矫情了。 那,就这么着吧。 赵荞双手反剪交叠在身后,掌心贴着树干,整个身躯往后倚着,轻轻踢了踢贺渊的脚尖。 「贺渊。」 「嗯?」贺渊倏地笔挺了腰身,指尖不自知地轻颤。 「虽眼下看来陛下有心放过我,但前几日谕令说的可是‘禁足反省、听候发落’。所以我暂时不敢将话说得太笃定。」 今日她在房中躲了整日,除了羞窘到抓狂、发疯打滚薅头发之外,也是认真考虑过许多事的。 一国之君的喜怒本就难定,要是岁行舟说了假话,或此去东境遇到什么变故没能带回前哨营的人,届时圣心即便震怒也会隐忍不发,毕竟朝廷需要他去松原安抚民意。 那样的话,赵荞作为涉事同谋,对朝廷又无大用,正是推出来结案的好靶子。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别同我犟,这是我的底线。你不怕被我牵连是一回事,我却不能心安理得将你拖进麻烦里,」赵荞眼眸低垂,轻轻勾起了唇角,「等入秋岁行舟从东境将人带回,陛下明言不计较我的过错,到时你若还愿要我负责,那我会负责的。同意吗?」 语毕,她缓缓抬起头,却见贺渊满眼惊疑地倒退半步。 「你一脸防备是几个意思?最多就三四个月,这也不愿等?」赵荞诧异。 贺渊摇了摇头,喉间滚了滚:「你忽然这么痛快,总让我觉得有诈。」 「去你的‘油炸’,我还‘水煮’咧!」赵荞没好气地笑啐,「我若诈你,图什么?」 当年在溯回城的那件事也是这样,他来求她不要说出去,她权衡轻重后痛快允诺,他也这么疑神疑鬼说她有诈。 这家伙什么毛病?偏喜欢别人含含糊糊吊着,心里才踏实? 「阿荞,我可以答应等你到入秋。但我必须郑重提醒你,」贺渊忐忑防备的目光紧紧攫着她面庞,「若你想使缓兵之计,拖着哄着将‘罪证’骗去,那你不会得逞的。」 赵荞无语言对,仅能送出一个「滚」字,转身举步往别业中回。 贺渊亦步亦趋跟在她身旁,歪着脑袋觑她:「阿荞,你当真是喜欢我的吧?」 赵荞扭头送他一个温柔白眼:「对,喜欢的。」 又、又这么痛快?!就真的很有鬼啊。贺豫蹙眉嘀咕:「听起来好假。非常不真实。」 「那好吧。我不喜欢你,方才都是骗你的,根本没要负责,」赵荞撇撇嘴,哭笑不得,「这样真实了不?」 他立时止步,一把将赵荞搂进怀里,脑袋在她脸颊边蹭来蹭去,委屈控诉:「阿荞,你不能这样欺负人。方才说好等到入秋后就对我负责的!」 赵荞被困在他怀中呆了片刻,总算忍无可忍地伸出食指戳向他的额角,满面通红地从牙缝里迸出警告:「贺渊,你够了啊。」 装得委屈巴巴巴巴蹭来蹭去,却趁机在她脸上偷亲好几次,以为她是死人感觉不到的吗?! 这大尾巴狼真是惯不得啊。 之后几日,信王府别业中随处可见贺渊跟进跟出黏着赵荞的画面。 有一次中庆送茶果进大书房,不小心撞见自家七爷哼哼唧唧缠着赵二姑娘讨抱索吻的画面,当场恨不得自己瞎了。 他总算明白以往七爷去柳条巷找赵二姑娘时,为什么很少带他跟着—— 那「狗里狗气」的黏人模样,实在让人没眼看! 这边黏黏糊糊即将进入蜜里调油时,一墙之隔的成王殿下则莫名苦得像颗实心黄连。 六月初五未时过半,内卫孙青向贺渊通禀这两日城中近况后才离去没多会儿。隔壁的成王赵昂便捏着一张信笺急匆匆过来了。 这时赵荞与贺渊在水趣园的亭子里,吃着茶果吹着风,就先前听孙青禀的一些情况闲谈着各自见解。 赵昂的突然到来让赵荞有些诧异,却还是赶忙站起身问好,又吩咐阮结香拿了一个「云团圆垫」来为他在席上添座。 「成王兄这是怎么了?」赵荞拎了茶壶倒了杯果茶递给他。 那果茶是早上熬好后吊在井中沁了大半日的,酸甜冰凉,消暑降火—— 对成王殿下满心委屈邪火却没啥用。 一饮而尽后,赵昂将空杯放回矮桌上,忿忿捏着手中的信纸:「那个女人太嚣张了!我都老老实实任她叫人绑上来,也没闹着要回城,很给她面子了吧?只是前两日让孙青带话问她几时才能忙完,她居然写信吼我!」 说完却小心翼翼将那信折好收回怀中,自己又倒了杯果茶咕噜噜干了,一副没处说理的委屈恼火样。 赵荞茫然眨眨眼,转头以口型问贺渊:怎么回事? 贺渊佯装无辜地摇摇头,从容端起茶盏,不动声色遮住上扬的唇角。 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赵荞也不知该从何劝起,只好尴尬笑。「消消火,书信上的字也不好辨别神情语气,许是有误会?」 v第61章[02.06] 「误会个鬼!她就是吼我,看那笔迹都能听见她的声音!」赵昂那个气啊,都忘了像平常那样自称「本王」了。 顿了顿,他看向贺渊:「孙青怎么同你说的?城中刺客的事几时能了结?」 今早孙青来只将林秋霞的信呈交给赵昂,旁的事并不向他多说,而是过来禀给贺渊。 他虽是成王殿下,但朝职上只是宗正寺卿,若无他的伴侣林秋霞首肯,又不在非常时刻,照规矩他是不能随意涉及金云内卫事务的。 「或许快了,」贺渊倒也没瞒他,「已从之前抓到的刺客口中审出点线索,林大人命人设了个局等着,大约两三日内就能知藏在朝中的那名暗线是谁。」 孙青说,有三名刺客扛不住刑,前后招供出同一个重要的线索:他们这些人是各自进京的,进京后相互间也不联络,各行其是,听从那位暗线的调派。 但他们并不清楚那名暗线是谁。他们从松原离开时得到的指令是,抵京后立刻前往京郊広严寺附近的市集,市集上会有人告诉他们下一步该作何行动。 「広严寺附近的市集?」赵昂收了委屈怒色,眉头微皱,正经思索起来,「若我没记错,爱去那个市集的人,除了香客,就是明正书院的学子。」 大周立朝初期,武德太上皇曾御驾亲临広严寺,为复国之战中捐躯的将士做过几回法事。应寺中主持请求,顺手也给広严寺题过牌匾,因此那里也算皇家佛寺。 有这渊源在,広严寺向来香火鼎盛,京中勋贵、平民都爱往那里去礼佛,附近便自发形成了个市集,其间吃喝玩乐虽与城中闹事比不得,在京郊一带却算顶顶繁华。 再加上明正书院离広严寺不远,学子们也休沐时若不愿回家,也会结伴往那市集去玩。 「对,成王兄过来之前我们正说这事呢,」赵荞见他自己消了气,便能笑笑接下这话头,「几个刺客说辞一致,是在一个‘连弩赌彩’的摊主那里得到的消息。可那摊主在那次给了他们消息后就没再在市集上出现过。」 赵昂稍作沉吟:「不对。前几日贺渊带人出手抓了第一批刺客后,剩下的人突然蛰伏,显是第二次收到指令。既那个连弩摊主早就不见了,那这次的指令他们又是从那里得到的?」 「说起这个,」赵荞扶额叹气,「我就是别人常说的那个话,‘兔子戴帽,一个冤字’了。」 刺客们第二次收到指令的地方,竟是南城通衢坊里的馔玉楼。 那是赵荞名下的产业。 赵荞的「归音堂」仿朝廷邸报样式,定期刊行汇总近期坊间热议趣闻的杂报。为有自己的杂报售卖渠道,在她大哥信王赵澈的指点与扶持下,她从成年后独自经营的商号产业便多以酒楼、茶肆为主,如此便能一举两得、财源广进。 她打小在坊间滚惯的,又是个轻易不肯忍气吞声的性子,结怨得罪人自是难免。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名下诸多产业都交由信得过的掌柜们打理,除半年例行盘账一回外便甚少亲自插手日常事务,也从不张扬自己就是这些商号幕后东家的事。 所以,京中不少人知道赵荞爱去「馔玉楼」,但知道那是她产业的人并不多。 刺客们第二次取得指令竟是在馔玉楼,无论这事是不是巧合,都颇为微妙地将赵荞——或者说是信王府——架在了火上。 赵荞有点憋闷:「就算那名暗线当真在馔玉楼落网,也不关我多大事。但这事烦就烦在,它恶心人啊。」 刺客案这几日已到了京兆府、皇城司协助内卫全城搜查的地步,按大周律,这种案子结案时定要张榜公示来龙去脉,到时满京城都会知馔玉楼是信王府二姑娘名下产业。 信王赵澈领圣谕协理国政,自是很受人瞩目的。 暗线利用赵荞名下产业向刺客传递指令,这事明摆着不可能与她本人有关,以昭宁帝一惯性情,也不会昏聩到以为信王府与松原意欲裂土的反叛余孽有所勾连。 但这事的恶心之处也就在这里。 因为所有事都是用脚趾头想就能明白的,赵澈若郑重其事上书解释反倒像心虚,最好的选择当然是避而不谈。 可如此一来,这事在许多人心中就会显得讳莫如深,过后必少不得有人要在背后妄加揣测,鬼知道会被说成什么样。 「冤死我了,无端端给大哥招来麻烦。」赵荞烦躁抱头。 一想到自家大哥将来要为这破事被别人在背后指指戳戳地议论,还没法解释,只能生吞这苍蝇,她就十分恼火。 赵昂同情地看了看她,宽慰道:「没人会怪你,惹上这种麻烦又不是你的过错。酒楼茶肆本就人来人往,总不能事先查验每个客人的身份才放人进去。朝野议论也就是一阵风的事,阿澈什么阵仗没见过?你就别往自己头上揽了。」 赵荞闷闷「嗯」了一声,接过贺渊递来的沁凉果茶,鼓着腮小口啜饮起来。 「内卫那头做何应对?」赵昂转而看向贺渊,神情认真不少,哪里还是先前那副被爱妻手书训了就委屈跳脚的模样。 贺渊抬眸与他四目相对,平静作答:「林大人让人带了一名昨夜才落网的刺客,在馔玉楼等那名暗线或传讯人再次出现。」 赵昂眉心微蹙,继而眼帘低垂,端起茶盏却没喝,指尖轻点着茶盏外壁,若有所思。 赵荞揉着额穴,无奈苦笑:「我这两年运势似乎不高,以往没这么不顺过。」 先是贺渊重伤失忆,之后是岁行舟那件事,眼下无端又沾上这刺客案。 贺渊觑了觑对面那个如老僧入定般的赵昂,放下杯盏,倾身凑近赵荞耳畔,以带笑的气声诚挚建议:「所以我说你该考虑尽快成亲。按民间习俗,这叫冲喜破运。」 赵荞耳廓霎时滚烫,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的赵昂已顺手拿起颗果子,扬手就往贺渊脸上砸去。 「说话就说话,凑那么近想做什么?!」 贺渊自是伸手就将那果子接住了。 他面上非但半点愠色也无,还低眉顺目,淡声应道:「殿下教诲得对,是我逾越失礼,不该离这么近说话。」 他这乖巧得仿佛鬼上身,倒叫赵昂愣愣直犯嘀咕:「皇帝陛下面前都么没见你这么温顺过。」 赵昂这才后知后觉想到贺渊今日对自己很反常。 方才他向贺渊打听孙青今日带来什么消息,又问了内卫在馔玉楼做和应对,贺渊全都毫不犹豫合盘托出。 按理这是金云内卫的事务,眼下局面也没紧迫到需他以「内卫总统领林秋霞夫婿」的身份代为插手,照贺渊以往的行事风格,就算透露消息,多少也会有所斟酌与保留的。 「你小子今日有问必答,莫不是做什么亏心事了?」赵昂眉心蹙紧,眼神锐利地上下打量贺渊一番。 贺渊镇定道:「殿下多心了。」 v第62章[02.06] 虽他暗地里使坏给赵昂招来了林秋霞那封信,给小时的赵荞稍稍报个仇,但明面上还是要与赵昂融洽关系的。 他又不傻,赵昂可是专管皇室宗亲事务的宗正寺卿。赵荞身为信王府二姑娘,她的亲事一应仪程都绕不开宗正寺,连婚书都得递在赵昂手里盖了官印才作数的。 见贺渊似无异样,赵昂转以审视的目光严肃看向赵荞。 赵荞脸红心虚地连连摆手:「我很好,我没事,他没对我做什么。成王兄,我们还是来聊聊刺客们在馔玉楼取消息的事吧?我瞧你方才像是想到什么了。」 她这拙劣地转移话题,赵昂倒也没有戳穿,只似笑非笑地盯着贺渊,隐有不满。 「贺大人近来私心杂念似乎过重了吧?」 贺渊回视他,神情从容浅淡:「愿听成王殿下教诲。」 赵荞不解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逡巡。突然打什么哑谜? 各怀心事的两个男人以目光对峙片刻后,到底还是赵昂先沉不住气,恼了。 「贺渊,在馔玉楼‘守株待兔’算是个忙中出错的昏招,八成会徒劳无功。你明明想到这层,却没让孙青回去提醒你们林大人!」 松原那头派刺客们潜入京,是要照那份暗杀名单行动,以便引发京中恐慌甚至动荡。 却在刚要出手时就被贺渊带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名单上头号、二号两个最重要的目标赵昂与赵荞又被圈到泉山保护得密不透风,那个在京中掌控局面、调度这些刺客的暗线只要不是傻的,就不会这么快再动手。 赵昂忽然将事情挑明,贺渊半点无惧:「若只提意见,却拿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那叫站着说话不腰疼,会挨揍的。」 「你敢说,当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赵昂厉声。 「成王殿下若愿意,大可修书一封提醒林大人,我这就安排人快马送回城,」贺渊也没再含糊其辞,冷冷道,「你我能想到的事,林大人会想不到?」 林秋霞之所以选择了最下策的「守株待兔」,与贺渊的「看破不说破」,都是同一个缘由—— 若想真正引得暗线孤注一掷,就该拿赵昂与赵荞回城做饵。 这堂兄妹二人都不习武,若真回城去做诱饵,即便事先在暗中层层布控,也没人敢说当真万无一失。 林秋霞不愿冒这险,贺渊自也是一样的心情。 「赵家儿女便是不习武,也没有你们想象得那样娇弱怕事。」赵昂咬牙。 赵荞这才如梦初醒,点头:「成王兄说得对啊。既我俩回城才能最快引蛇出洞,那我们当然……」 「打住!这不是你们自己怕不怕的问题!」贺渊回头瞪她一记,转身就走了出去。 申时过半,赵荞在水趣园的假山瀑布旁找到贺渊。 贺渊单膝起,背靠树干坐在树荫下,盯着飞溅的小水珠发怔,像座石雕般一动不动。 他已经这么呆坐快半个时辰了。 听到浅浅脚步声,他回头见是赵荞,神情蓦地委屈起来,将头扭向一边不看她。 赵荞笑笑,走过去挨着他坐下,炫耀似地将手中大碗捧到他面前晃了晃:「坐这儿挺热吧?山上涟沧寺的后头竟有个冰窖,成王兄派人去‘讨’了些冰回来做这个,可消暑了。」 偏贺渊不为所动,连个眼神也不给。 赵荞舀了一勺淋满浆果汁子的碎冰,笑吟吟喂到他唇边:「喏,乖乖张嘴。」 酸甜果香混合着冰块凉意扑面而来,在这样酷热的天气里真真诱人。 贺渊还是不理她,扭头的幅度更大了。 赵荞也不勉强,将勺子收回来喂进自己口中。她鼓着两腮,眯起眼儿,口齿含混地发出连串充满诱惑的舒服喟叹。 贺渊总算忍不住回头瞪她:「少来这套,我不会同意的。」 「我来哪套了?」赵荞嚼着口中的碎冰,笑眼弯弯若无其事,「别冤枉人,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你是没说,只不过满脸都写着‘无事献殷勤’!」贺渊轻恼,「事情没有你俩想得那么轻松!」 至少没有他们以为地那样安全。 将赵荞与赵昂丢回城中做饵,这确实是最快引蛇出洞的上策。 但要真正达到引蛇出洞的效果,届时就得放他们落单,暗中的布控也必须给对手留出足够的空子,否则对手照样不会轻举妄动。 这堂兄妹俩平素虽没太过娇生惯养的做派,毕竟都是不习武的软柿子,自保拖延时间是个大问题。稍有差池,这饵丢出去,只怕很难全须全尾收回来。 当初正是顾虑到这一点,昭宁帝才同意了林秋霞与贺渊的请求,在第一时间将这二人圈到泉山护着。 此刻的贺渊当真肠子都悔青了。就该一个字都不向赵昂透露的! 今日是他大意,原以为赵昂在宗正寺卿这富贵闲职上一待数年,远离朝局核心,有些事上应该没那么敏感。 却忘了,武德朝时,成王赵昂、嘉阳郡主赵萦与当时还是汾阳公主的赵絮,可都是朝野瞩目的热门储君人选。 这几年赵昂之所以远离朝局与权力的核心,那是他自己愿意,不是他才能平庸。 赵荞又舀了一勺碎冰,嘎嘣嘎嘣嚼着,摇头晃脑地笑道:「大兄弟,讲讲道理,不要这么疑神疑鬼。‘无事献殷勤’这几个字我都不认识,怎么会写在脸上呢?」 「谁是你大兄弟?!」贺渊又气又恼,却又有点想笑。 见他神情缓和,赵荞朝他身侧挪了挪,笑容明丽又狡黠:「大兄弟啊,再过几日就是‘南郊送暑’的盛会了。」 v第63章[02.06] 「南郊送暑」是整个六月里镐京唯一的盛会,通常从六月初十持续到六月十五。 那时武德太上皇所在的尚林苑行宫会开放山下部分园林整整一旬,不拘勋贵平民都可前往赏玩,泛舟玩水、游园射猎均可。 「看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贺渊忿忿冷哼,「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古人诚不欺我。」 「不要说这么深奥的话,我听不懂的,」赵荞肩膀抵着他的手臂蹭来撞去,「你看我被圈在这里多可怜?除了成王兄,都找不到谁一起玩。‘南郊送暑’那么热闹,怎么能少了赵二姑娘共襄盛举呢?」 她难得这么撒娇,若非眼下形势不对,贺渊是真真扛不住要投降。 「当我不知你打什么主意?」贺渊咬牙忍住拥她入怀的冲动,伸手捏住她的两颊,「你两兄妹方才嘀咕半个时辰,就想到这破招?!‘南郊送暑’龙蛇混杂,正好方便你俩送到人刀口前去!」 「别这么说嘛,你与林大人的心意,我和成王兄都懂的。林大人会如何待他,我是不知道啦,」赵荞由得他捏着脸,仰头笑得蜜甜,「但我知道,你会保护我,对吗?」 「对你个头。既他那么想找死,叫他自己同林大人说去。只要林大人同意,我没二话。」贺渊想咬人了。 赵昂那奸贼!知道自己绝对说不服林秋霞,竟撺掇阿荞来找他使美人计! 「那,林大人对他没信心,肯定不会同意的。可你不一样啊!」赵荞一顶大高帽将他扣得死死的,「你对我肯定是很有信心的,是吧?」 「你梦里的有信心!免谈。」贺渊松开手,转头不肯再受她蛊惑。 赵荞放下那碗碎冰,伸手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回来,放弃与他耍花腔:「事情已经这样了,拖下去不是办法。若闹出节外生枝的岔子,那叫得不偿失,这其中利害你一定比我懂。」 贺渊眼尾逐渐泛红,嗓音微颤:「真的很危险。」 「我知道。我与成王兄被护在这里是安全了,可相比我俩,城中剩下的全是他们名单上的小鱼小虾,不值当他们在如此不利的局面下这么快贸然出手。如今大约只有我俩同时现身,那名暗线才会按捺不住。」 语毕,她猝不及防在他唇上「啾」了一记。 「贺渊,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的。对不对?」 贺渊眼底泛起浅浅红雾,右掌猛地扣住她的后脑勺,发狠地咬住了她的唇。 对贺渊的这个举动,赵荞毫无防备。 短短霎时只见大片阴影兜头罩下,先时被碎冰寒气沁到透凉的唇瓣被烫到灼心。 贺渊在她唇上咬了一口,生涩蛮横下藏着不安与不舍。 仿佛有满腔火气急需泄愤却又狠不下心,咬过之后旋即改探了舌尖,笨拙温柔地舐过她唇上那记新生的浅浅咬痕。 无声恼着,却又哄着,求着。 赵荞胸腔酸软,齿关一松,便被「趁虚而入」了。 这并非他俩之间的初次亲吻,却是前所未有的深彻黏缠。直到她微凉口内尽数被搅和成属于他的火热气息,这才作罢。 赵荞将红透骨的脸颊藏进他肩窝,偷偷在他衣上蹭着唇间羞耻水渍,最终轻咬着唇角,无声赧然地弯了眉眼。 「你这算是……」微哑的嗓音颤颤娇娇,将她自己也吓了一跳。 稳了稳如擂心跳,清清嗓子,才接着在贺渊耳畔道:「算同意了吧?」 贺渊愈发环紧了她的腰肢,滚烫侧脸贴着她的鬓边,暗暗平复着紊乱气息,不肯出声作答。 赵荞将下颌杵在他肩头,抬起有些发软的手轻抚他的后脑勺:「这事终究需要了结。成王兄说得对,刺客入京之事若不能尽快解决,一不留神就会变成动摇国本民心的大祸。陛下同意我俩躲到泉山,只是一时顾念血脉之情的心软。」 一国之君要考虑的事实在太多,对血脉同源的亲族能护时会护,却总有需权衡利弊轻重的时候。 昭宁帝虽同意他俩上泉山避这无妄之灾,但圣谕里都用了「暂时」这样的字眼。 也就是说,若林秋霞采取下策在馔玉楼设局无果,刺客与暗线之事久悬不决,昭宁帝最终还是会让他俩回城做这上策的。 贺渊仍旧不说话,隐隐还有几许负隅顽抗的执拗。 赵荞稍退离他寸许,双手将他的脸挤得五官略略扭曲:「我难得这么有耐性好好同你讲道理,好声好气征询你同意,你也差不多就得了啊。」 贺渊憋闷哼哼,眸心那点最后的倔强渐渐软化:「你管这叫‘讲道理征询我同意’?分明就是‘将你的决定告知我’。」 赵荞再度趴在他肩头,又扭脸亲亲他泛红的耳垂,喃声道:「与其到了最后各方无计可施时,才不得不赶鸭子上架,还不如主动站出来帮着早些破局。你说对不对?」 世人眼里,皇室宗亲生来只管安享富贵,钟鸣鼎食、锦绣膏粱,却不知既生来享有这供奉,那便意味着生来注定要交付某些代价。 凡国有所需、君有所用,赵家儿女反倒没有资格像寻常百姓那般畏惧退却。 两日后,孙青再度到泉山来通禀:林秋霞在馔玉楼设局至今已三日,未见成效。 这个结果让人失望,却并不出乎意料。 贺渊只得同意了赵荞与赵昂的请缨,亲自下山回城跑了一趟,向昭宁帝与林秋霞说明赵荞与赵昂的自请在「南郊送暑」时露面做饵的大致计划。 昭宁帝点头首肯,林秋霞也只能面色冰寒地领命,当即着令内卫人马展开相应部署。 六月初十,尚林苑行宫山下部分皇家园林如期开放的首日,镐京城内可谓万人空巷,京中百姓纷纷涌往南郊。 这日清晨,一辆无标识的马车也低调下了泉山,不紧不慢往南郊而去。 车上坐着神色凛冽如临大敌的贺渊,悠哉哉没心没肺的赵荞,以及看起来颇为高深莫测的赵昂。 「马车送我与成王兄到南城门外就行,」赵荞对贺渊道,「既要做饵,既得做像。」 之前这些日子,京中又不是没人知她与赵昂被送到泉山的事。 v第64章[02.06] 若他俩今日在众目睽睽下由着一群人周全护送着进入尚林苑,那不就成明摆着告诉别人「有圈套,别过来」?傻死算了。 「嗯,」贺渊打量她身上的素简布衣,冷声确认,「那个盒子,带在身上的吧?」 赵荞从袖袋中抖落一个巴掌大的神秘木盒:「放心,忘不了。」 她不是当真莽撞到往人刀口上撞,该有的准备绝不会大意。 赵昂伸手拿过那盒子去,翻来覆去细细端详,好奇发问:「阿荞,你是说,这机括一扣,盒子就会飞毒针?」 「嗯!老三亲手做的。最多能装三百枚牛毛针,扣一次机括连发十针。再是没个准头,十针总能中一针吧?只需针上淬好药,保命肯定是够的。」赵荞得意地抬了下巴。 她三弟赵渭是个「匠作狂魔」,前几年得了一本前朝皇家珍藏的孤本《匠作集》,里头就是前朝着名的铸冶署司空制作这种防身暗器的图文流程。 那位司空因先天体弱多病无法习武,便琢磨了这东西以便防身自保。 赵渭觉这东西给自家二姐也合用,便照着做了一个。只是赵荞平素都有人跟着,又不闯什么刀山火海的阵仗,这还是头回真正派上用场。 「你家三弟那鬼脑子,陛下只命他督造火炮改良真是浪费了,」赵昂啧啧,又问,「这玩意儿你试过么?真有用?」 「当初刚做好时,我同他一道用普通迷药浸的针试过,放翻了一头熊!」 「泉山上还能有熊?!」赵昂惊了。 赵荞笑眯眯地摇头晃脑:「那怎么能?我俩跑到雁鸣山去试的。」 一旁沉默半晌的贺渊伸手轻拍她一下:「收好!」 「哦。」心知他是紧张担忧,赵荞也不计较他这态度,乖乖将那盒子又收回袖袋中去。 马车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赵昂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开口打破了沉闷:「贺渊,馔玉楼那头的网既还布着,你也可顺道命人盯紧大司农府籍田令樊承业家。主要是樊家那位老太太和她身边的人。若她或她的人进了馔玉楼,那就算不是‘暗线’本人,想来也多少有点关联。」 「啊?」赵荞目瞪口呆,「成王兄,你是怎么从‘刺客在我的馔玉楼与暗线接头’想到樊家去的?」 连一路冷脸目不斜视的贺渊也抬眸看向赵昂,显然与赵荞有同样的疑惑。 「去年到今年,你得罪过的人中能与朝堂有关联,无非就是樊家,」 赵昂冷冷轻哼,「之前不是有人匿名向都御史府投信,告岁行舟与你在広严寺附近村落民居中暗行‘希夷巫术’么?你们做这件事近两月,连金云内卫都没察觉,偏就被人匿名告到了都御史府。眼下祸水又往馔玉楼去,我总觉是你被人盯上了。」 赵荞像被人点穴定身,只剩眼睛还会眨了。 「樊家与阿荞起冲突?何时的事?为何冲突?」贺渊蹙眉。 「去年冬日,咱们在邻水时。」赵昂停了停,确认他并未因提到邻水而痛苦,才接着将赵荞与樊家老太太结怨的事简单说了。 事情说来不起眼。 无非就是樊承业最小的儿子樊均在明正书院就读,冬日里将同窗的信王府四公子赵淙打伤。 信王夫妇都在邻水,书院自是派人请了赵荞去与樊家了结这事,就与樊家老太太杠上了。 「原本我都忘了这茬,」赵昂摸了摸下巴,「今早起时忽然想起,樊承业从前是淮南的农政官。」 年前因「希夷神巫门」的案子,淮南程家被大理寺司直白韶蓉与皇城司骁骑尉李同熙咬住了尾巴。程家为求自保,反水向朝廷投诚表忠心,毫不犹豫出卖了黄维界与邱敏贞,三家的松散同盟就此破裂。 也就是说,此前淮南与松原邱黄两家有所勾连,这事是坐实的。 在赵荞与贺渊双双惊讶中,赵昂有理有据地抽丝剥茧。 「再有,之前不是从落网刺客口中审出,说进京后的首次指令是在広严寺附近那市集上得到的么?樊家那老太太进京这些年没旁的爱好,唯独三天两头往広严寺上香礼佛,且每次都会在市集上逛很久。就连每次书院休沐去接孙儿回家,她都是天不亮就出城,先去広严寺上香,再在市集上逛大半日,到下午才过书院接人。」 像她那般年纪的老太太,再是诚心向佛,通常也就初一十五、年节佛诞之类才去寺庙,跑那么勤的已很少见,礼佛过后必逛市集的更少见。越想越可疑。 赵昂白了贺渊一眼:「你那什么表情?知道你们做事要拿实证,若我有实证可以给你,还用费劲说这么多?」 反正他有一个感觉,就算樊家老太太不是那名暗线,至少也是为那名暗线做事的人之一。 「我不是质疑殿下的推测。」贺渊语气有些古怪,「只不过……」 他转头看看愣怔的赵荞。 赵荞神色恍惚地看着对面那个被自己疏远多年的堂兄,艰难开口:「那时你与贺渊都在邻水。我与樊家老太太冲突的事,他不知道,为什么你却知道?」 似乎还特地叫人查过樊家老太太行踪,否则不可能这么了如指掌。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当我闲的慌吧,」赵昂眼神闪烁地撇开脸,似有赧色,「回京后听说你与人起了冲突,派人稍稍盘过。当时只觉一个寻常小官家老太太,便没放在心上,今早忽然想起的。」 之后,马车内再无人说话,赵荞就一直紧紧看着他,他也一直回避她的目光。 ——去年到今年,你得罪过的人中能与朝堂有关联,无非就是樊家。 赵昂先前这句话突然又回荡在赵荞耳边,她脑中顿时如有一道光劈开混沌,恍然大悟。 在她因他年少轻狂时的无心失口而心伤疏远的这些年,她的五哥哥,却一直在偷偷看护着她。 赵荞回眸,将手背在身后去,轻轻握住贺渊自发递来的大掌,笑眼渐渐迷蒙潋滟。 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这世间总有许多人温柔待她,所以她才会是如今这般无畏无惧的恣意性情啊。 v第65章[02.06] 马车到了南门附近便停下,赵昂先下了。 赵荞抿笑对贺渊招招手,贺渊绷着冷漠脸趋近她面前。 「做什么?」 「一路都绷着个脸,像天要塌了似的。」 赵荞笑嗔着在他唇上轻吮一记,像蝴蝶在花蕊中轻跃,展翅挥开漫天的蜜粉。 「别想那么多,不会有事的。我会竭尽全力,还你一个全须全尾的心上人。」 从此刻起,你的心上人就要与你并肩作战。 我定会竭尽全力平安归来。不要担心,我和你一样勇敢。 我们很配的。 自武德帝在武德五年冬神祭典正式下诏退位,以太上皇身份移居镐京南郊尚林苑行宫后,便有了六月中旬开放行宫山下部分皇家园林供京中民众赏游的「南郊送暑」。 因整个六月里都无旁的节气、庆典,不拘勋贵平民都可参与的「南郊送暑」便成了本月唯一的盛会,自也是京中众人近期闲谈时避不开的话题。 六月初十黄昏,贺渊的表弟骆易与一干国子学同窗进了馔玉楼,在大堂中任意捡了一桌坐下,点过菜后便聊起了「南郊送暑」。 「骆易,你明日真不跟我们去玩啊?你七哥领圣谕出城办差,又没人管你。」一名同窗转着手中杯盏,随口发问。 这些学子没赶上今日「南郊送暑」头一天的热闹,便相约着趁明后两天休沐去玩。 骆易摇头笑笑:「便是我七哥在城中,他也不会管我去哪里玩啊!我不去那是我自己不想。你们想啊,就算明日起个大早出城,到尚林苑也近午了,玩不了两个时辰又得往回赶。总共就只两日休沐,大热天的,你们爱折腾便折腾去,我不奉陪。」 「谁说明日非回城不可?晚上咱们可以在‘三里桥’寻客栈住啊。后天再玩个大半日,赶在城门下钥前回来不是很好么?」另一名同窗笑嘻嘻打着扇。 骆易嗤鼻:「去年此时你们没去,可没见过那阵仗。三里桥一带的客栈房间早早就被订完了,明日别说客栈,鸡毛小店都没个铺位。」 「南郊送暑」通常会持续整整十日,这十日期间,专程出城赶这热闹的闲人们懒怠城里城外来回跑,通常会早早在临近的三里桥一带寻客栈订房,或选择夜宿价钱更为便宜的鸡毛小店以便落脚过夜,总之都愿逗留数日玩个尽兴。 这段时间三里桥一带可就热闹得紧,平常稍显冷清的客栈、鸡毛店一铺难求。 「那去年你是怎么寻到客栈的?」 「我七哥托人提前打点……」话还没说完,骆易诧异地看向馔玉楼门口进来的几位客人,「噫,那不是樊琇么?」 大司农府籍田令樊承业的三女儿樊琇也在国子学就读,与他们是同窗。 此刻樊琇正与小二吩咐什么,并未瞧见堂中坐了一桌自己的同窗们。 一名同窗笑出声:「今早她家人替她向夫子告假说中暑了,我怎么瞧着她神清气爽的。」 「八成是昨日下午就出城,今日在南郊玩了一天呢。」骆易与几位同窗纷纷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来。 他们倒也不是凭空揣测,樊琇手中捧着一盏盛着红叶诗笺的并蒂莲花灯,这可是去南郊游玩的铁证。 「南郊送暑」游园时,若有人手捧并蒂莲花灯,那便意味着此人有意借游园「交朋识友」。 将写着诗词或简单字句的红叶笺投进别人手中的莲花灯里,便是意欲结识的意思,若双方都觉眼缘投契,接下来便可结伴游玩,这就从陌生到熟悉了。 这是「南郊送暑」时少年少女们最热衷的玩乐之一。 樊琇这姑娘模样娇俏,性子也大方健谈,在书院人缘还不错。骆易等几名同窗虽都猜到她派人对夫子谎称中暑而逃了今日课去南郊玩,却也没谁打算向夫子告密。 那头,樊琇与小二说完话,抬眼就见几位同窗正望着自己笑,便行过来与他们寒暄。 「……好啦,我老实交代,昨日放课后直接出城去三里桥住下,今日玩了整日才回的,」樊琇倒也不瞒,笑吟吟自揭了底,「你们知道就行,在夫子面前可别说漏嘴。」 骆易道:「放心吧。」 「诶樊琇,今日南郊热闹吗?可有什么趣事?」 「明后两日都是休沐,你怎不说多玩两天再回城?」 同窗们七嘴八舌好奇发问。 樊琇笑道:「自然热闹啦。趣事挺多,改日再说给你们听。天太热,明后俩日休沐我就老实在家呆着吧。」 骆易随口问:「诶对了,你既才回城,怎的不回家,反倒来独自这里?」 「咳咳,我求了我奶奶好几日,她才同意派人帮我向夫子告假,还帮忙瞒着我爹,」樊琇俏皮地眨眨眼,「她老人家今日在这里听戏,我既承了她庇护,自该过来接她一道回去,聊表孝心嘛。」 馔玉楼后院有大戏园子,从午时开锣,唱戏的、说书的、变堂彩戏法各种班子接连登场,至夜放散。 所以后头的热闹可不比这前头大堂逊色半分,从天亮到天黑都是人来人往、宾客满座的。 结束与同窗们寒暄笑谈后,樊琇熟门熟路进了后头戏园子,在戏台对面二楼雅阁内寻到自家奶奶。 她摒开自家侍女,卖乖地替奶奶捶着肩,同时低头在奶奶耳畔,压抑着雀跃欣喜,极力轻声道:「奶奶,我们今日在南郊见着成王与信王府二姑娘了。两人都做寻常打扮,未带随护。」 其实她今日去南郊是为旁的事。无意间遇见赵荞、赵昂这两人,这算是意外收获。 那两人今日都特地着了中等布料的宽袖夏衫,无贵重佩饰,按说看起来应当与周遭人群里那些闲散富家子没有区别。 奈何成王殿下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矜贵风采实在出挑,当真是披个麻袋也遮不住,往人堆里一站便是实打实的鹤立鸡群,想看不见都难。 「哼,我说什么来着?就那泼皮野脚的性子,自投罗网真是半点不稀奇。竟还能说动成王同她一道下山,送咱们个大便宜,」樊家老太太眯着眼冷笑,「确定没带随护?暗卫有么?」 v第66章[02.11] 樊琇歪着头笑觑着奶奶的侧脸,颇有点邀功的小得意:「他俩在轻漪湖旁看别人玩莲花灯时,我特地让人撞了成王一下。他险些落水也没见有暗卫现身来护,可以确定他俩是背着人从泉山偷跑下来的。后来我又派人跟到近前听了他俩说话,他俩已订下轻漪湖旁那座‘水陌朱楼’,明日午后会在那里喝酒听曲。我留了尾巴跟着。」 「意外之喜啊。明日正好将这两位一并‘送走’。」樊家老太太面上每一根皱纹里都是笑意,随手指了指几案右侧的座位,「坐下慢慢说。」 内卫总统领林秋霞的手下从落网刺客们口中审出的「暗杀名单」,其实是一个障眼法。 松原那头给出的指令确是「以杀戮造成京中恐慌」,但因在镐京坐镇的那位暗线突然要求杀掉鸿胪寺宾赞岁行舟,导致刺杀之事还没开始便被金云内卫察觉,多名刺客接连落网,「暗杀名单」便被迅速作废,改为第二预案,刺杀目标指尚林苑行宫的武德太上皇。 尚未落网的刺客们近来之所以蛰伏不动,等的就是「南郊送暑」这个天赐良机。 最让人忌惮的金云内卫如今还在为那份已不作数的「刺杀名单」在城中忙得团团转,无暇顾及南郊,这为第二预案的执行帮了天大的忙。 「我今日带人将南郊那边的四下都看过了。往山上行宫有北军精锐驻防。打听了几句,估计至少有五千人。若不能找到隐秘小径,咱们那点人想要接近山上行宫主殿,怕是难了点。」樊琇端起茶盏小口啜饮。 樊家老太太微眯着眼,听了这消息后并无失望神色。「连日来内卫搜城抓捕,我们已经折了太多人。就算‘那位’将自己手上的人全压上也凑不够两百之数。这点儿人,哪怕服了‘斩魂草’,妄想冲击五千北军的防线也是不够死的。山下如何?」 樊琇不懂她为何问这个,却还是认真回忆了各处细节:「山下的防务松得多。前去游玩的人都喜欢围在轻漪湖‘水激扇车’附近,皇城司卫戍派了十二队人沿湖巡防,旁的地方布防都很薄弱,比邻水冬神祭典那次差远了。但那边的地形有不少假山、亭台、小林错落,不像当初邻水祭典台近前那么方便迂回穿插‘放风筝’。」 「上回在邻水‘放风筝’困住了皇城司卫戍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被金云内卫杀得一个不留。我早说过,花里胡哨的招数没用。」 樊家老太太垂眼觑着下方戏台上刚刚上演的堂彩戏法,手指在腿上轻轻点着。 「‘那位’说了,这回不必执着于山上主殿里那位太上皇,就山下那些人,有一个算一个,杀得越多越好。」 樊琇闻言有些心惊,手中茶盏歪了歪,茶水险些泼在自己身上:「‘那位’又改了主意,决定屠……平民?」 「对,‘那位’眼下能出动的人手就那么点了,既要杀人造成恐慌,杀三五百平民与杀一个太上皇,引发的恐慌相差不会太大,自该选更容易得手的目标。」 樊琇咽了咽口水:「奶奶,在山下对平民动手是更容易成,可万一,山上的北军冲下来驰援呢?」 「你这丫头,读书读傻了?」樊家老太太斜斜睨她一眼,「驻防在尚林苑半山的那五千北军,职责是护太上皇。山下出了乱子,他们只会担心是调虎离山,哪敢随意冲下来?」 「奶奶教训的是。」樊琇讪讪垂脸,有些不知所措。 老太太靠向椅背,挥挥手:「让人下去站在这院门口的树下,凡是上来问‘借一枚铜板’的,就通知他们明日动手。告诉他们,‘那位’说了,这回算是比照邻水那次故技重施,又没了贺渊带的内卫,若再没成,他们这辈子也不必回松原了。」 「哦还有,你不是派人盯着成王与赵荞那泼皮了么?明日安排两名弩机手盯好那‘水陌朱楼’。在场面乱起来时,弩机手先将这两人干掉。若形势不允,或弩机手因什么变故扑空,其他人近前补位,成王可放一放,赵荞必须死。她当初那样欺负你弟弟,这口气,我老人家可咽不下!」 「是,奶奶。」 六月十一,「南郊送暑」第二日。 午后阳光炽盛,轻漪湖上多了不少游湖画舫,阵阵清风里有丝竹之音伴着歌姬们的悦耳天籁,叫人心旷神怡。 「水陌朱楼」算是轻漪湖畔最高的一处建筑,足有五层,离「水激扇车」很近。 巨大扇车扬水成雾,将这座可俯瞰湖光山色的小楼笼罩在清凉水幔之后。 赵荞与赵昂各自执壶,靠在第五层的阑干前,时不时交谈两句,看似悠然赏景,实则一直关注着沿岸游人。 「昨日在湖边撞我的那个人,我觉是有意试探。你觉得他们今日会动手吗?」赵昂笑问。 「那谁说得准?」赵荞并不是很笃定,使劲眨了眨眼。 「也是。不过倒也无妨,若他们今日还没出现,那咱们明日接着来就是。」赵昂拎起手中那小酒壶,仰脖子往口中倒。 赵荞手里也有个一样的酒壶,不过两人壶中装的都是不酒,而是「冰雪凉水荔枝膏」。 她没有心情喝,只是两手捧着壶身,掌心紧贴着冰凉的瓷壶外壁,频频用力挤着眼。 赵昂不动声色的目光又将沿岸打量一圈,未见异样,回眸就见她那怪模样,没好气地笑道:「你‘挤眉弄眼’做什么?死死抱着那壶,里头的冰都要叫你捂化了去。」 「眼皮一直跳。左眼跳完右眼跳。」赵荞闷闷抿了抿唇。 「害怕了?」 赵荞摇摇头。 她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早上起来到现在,一直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这感觉就像……去年冬贺渊在邻水出事之前那回一样。 不过她没敢将这话说出来,生怕一语成谶。 「别怕,贺渊在周围是部署好的,」赵昂低声安抚,「若你实在紧张,他还提前让人去山上行宫向太上皇要了一支‘水连珠’来。」 他指了指阑干角落里的某个长匣子。「就是年初你用来和茶梅使团的人比试过的那支,十一发铜弹都装好的。虽你未必真敢用它杀人,放在手边或许心中能踏实些。」 赵荞愣了片刻,眼中氤氲起含笑的水气,心里跟明镜似的。 如今贺渊效忠的是昭宁帝,所以他金云内卫左统领的身份在太上皇跟前有些微妙。 就算是贺渊想到问太上皇借「水连珠」来让她安心,但还得是她这五哥哥去打点,才能从武德太上皇手里将这东西借出来。 「多谢……五哥哥。」别看有的五哥哥表面上对她不闻不问,背地里待她却很好。 这声暌违多年的「五哥哥」让赵昂温柔笑开。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再度执壶豪饮一口。 赵荞放下酒壶,转身去角落取那长匣来。 赵昂执壶的手还未放下,便听得岸上接连响起惊声尖叫。 他倏地变了脸色,扭头向岸边望去,神情立时沉凝至极:「糟糕!他们竟又来邻水那套!贺渊他……」 v第67章[02.11] 一枝弩箭冷不丁从对面树梢破空而来,呼啸着穿过轻纱似的那层水雾,直奔赵昂额心而来。 赵荞才刚打开盒子取出那支水连珠,回头就见赵昂侧身倒地。 她眼中迸开血红的薄雾,猛地站起身来,向着对面枝繁叶茂的大榕树梢扣动了手中火器的机括。 岸边的如织人潮中,忽然有分散各处的百余人从怀中取出半面鬼巫面具,迅速扣在自己脸上,然后,举起了手中的弯月小刀。 与邻水刺客案时一模一样的场景,仿佛凭空就出现在人群里。 毫无防备的游湖人群在惊恐之下接连发出尖叫,继而毫无目的地混乱奔逃。 十二队巡防的皇城司武卒一时无法顺利摆阵迎战,而混在人群中的金云内卫又与皇城司卫队乱作一团。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贺渊瞳孔倏地放大,霎时间有无数画面在他脑海中翻滚。 在脑子还没有回过神时,他已扑身奔向离自己最近的那名戴鬼巫面具的刺客。 在捏碎对方喉骨的瞬间,贺渊听到自己发出了冷静的指令:「孙青带人护好‘水陌朱楼’!」 「皇城司卫队摆‘护’阵,百姓退到阵后!不及退入阵者下水避祸!」 「内卫其余人等听令,刺客或服食了斩魂草,务必一招致死!」 伙伴们,不要再像上次一样因为畏惧而失了准头,不要再像上次那样让他们有机会反扑。 我的心上人在等我回到她身边。你们的心上人,一定也一样。 所以,这一次我们谁都不要再犯错,要胜,也要活。 在之前的预判与推演中,大家都觉刺客的击杀目标应是以赵荞、赵昂为主,或许在过程中会殃及近前百姓。 可刺客们背后的人却反其道而行,近前百姓才是目标,而赵荞、赵昂倒成了顺道。 这个变故太过突然,让十二队皇城司卫戍与混在人群中的内卫们全都懵了有短短一两息的功夫。幸得贺渊及时开口下达指令,众人才迅速回神,各奔其位。 半年前在邻水殉国的那些英魂没有白白牺牲。 同样的情景再度重来,金云内卫与皇城司卫戍都没有辜负他们用命换回的宝贵经验。 十二队皇城司卫戍不再急于集结铁桶阵,而是就地摆出十二个小型「护」阵,以最快速度将混乱仓皇、四散奔逃的百姓一个一个接连赶到阵后,再伺机慢慢靠拢。 而金云内卫也再未因对方血流如注仍面不改色持续攻击的诡异场面而自乱阵脚。 没有什么鬼神之兵!虽然我会疼你不会,但我会死,你也会! 就在此时,就在此地,我们要将我们的伙伴在邻水丢掉的许多东西拿回来! 在赵荞十五岁那年,她那沉迷匠作冶铸的三弟赵渭按照前人图样做出了第一支「水连珠」。 当时赵渭约她一道去东山猎场,原意是要二姐见证他大显神威。可赵荞是个贪鲜好玩的性子,拿出姐姐的派头凶巴巴将那支水连珠抢了过去,无知无畏地对着一只窜过草丛的野山鸡扣动了机括。 虽然那支「水连珠」的工艺实在粗糙,铜弹连发时频频卡壳不说,最后还险些炸膛,但它仿佛激活了赵荞一个隐秘而惊人的天分。 她很少失手,无论目标是静止还是移动。 鉴于此,赵渭后来对「水连珠」做每一次改良都会请赵荞帮忙试用。如此一来,赵渭造出的「水连珠」在工艺上便愈发契合赵荞的各种习惯,这使她愈发得心应手了。 这几年她用水连珠打过猎物,也打过木桩、沙袋,根据赵渭的记录,她的准头比北军中的神机火器手都不差。 但这东西对她来说到底只是玩乐,她从未想过自己竟有胆对着大活人扣下机括。 可此刻,对面两位弩机手就像她从前打过的无数猎物一样,接连从树梢跌下,死得透透的。 她略垂下眼。 「水陌朱楼」门口,三名刺客手持弯月小刀,试图杀了内卫孙青与他的两名同僚伙伴冲上楼来。 三声响后,那三人也相继倒地身亡。 赵荞用眼角余光掠过不远处那个侧身趴卧的身躯。 从倒下那瞬间到此刻,赵昂再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似乎也没有动过。 她死死咬住后槽牙,握紧手中的水连珠,对准岸边某处。 那里有位跌坐在地的女子以身护着怀中哇哇大哭的稚子,她的背后有一名带着半面鬼巫面具的人,正挥舞着弯月小刀砍向她绝望而无助的后脑勺。 「砰——」地一声闷响,小小铜弹似挟风雷之音,精准无误地奔向那挥刀人的额心。 赵荞眼中血红,脑中空白,拉栓退壳如行云流水,所有动作根本没有经过思考,那水连珠就仿佛天生是她的一部分。 没有恐惧,没有犹豫,耳畔只有一个声音在说:滚吧,滚回你们祖宗的棺材板下卖鸭蛋去吧。 约莫两盏茶时间,驻防在半山上负责护卫太上皇的一支北军前哨小队赶到时,这场突如其来的短兵相接已近尾声。 将扫尾清剿之事交代下去后,满面血污的贺渊飞奔至「水陌朱楼」下。 一直尽责守在门口的内卫孙青衣袖抹去面上血渍,指指楼上。 贺渊与他一道仰头看上去。 抱着水连珠靠在阑干上的赵荞面色苍白,眼底无波无澜地回望下来。 v第68章[02.11] 孙青咧嘴笑出满口大白牙,向她竖起了个大拇指。贺渊的口形看起来像是在问她有没有受伤。 赵荞想告诉贺渊「没有受伤」,想回给孙青一个笑。但她脸上很僵,嘴角扯不动,周身的力气似被什么东西迅速抽离。 她慢慢靠在阑干上,缓缓滑下去跌坐在地。懵懵愣怔好半晌后,才以虚软的两手无力撑着地,一点点挪到侧身趴卧的赵昂身旁。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不出声音,眼泪倒是扑簌簌落下。 最终,只能伸手捏住他的衣角扯了扯,像小时候那样。轻轻的。 好不容易上到小楼第五层的贺渊看着眼前这一幕,硬撑了许久的头疼彻底炸开锅,眼前似有金星四溅。 他脚步略微虚浮地走过去蹲下,一手将赵荞揽到怀中,一手推了推地上的赵昂。 「阿荞,」贺渊闭了闭眼,眼前金花与白点重重叠叠,「成王殿下他……」 赵荞靠在他怀里,泪流不止,呜咽如激斗过后受伤回窝的小野兽。 她很想对贺渊哭诉,她的五哥哥死了。 可是,仿佛有一团棉花堵在喉间,吸饱了她血液里所有的悲伤,变得潮湿而沉重,死死挡住了声音的出口。 片刻后,孙青等几名内卫也赶了上来,面露惊恐之色,急忙奔向赵昂身畔。 就在此时,那个倒下去就没动过的赵昂却突然发出一声含糊嘶痛之音。 在赵荞茫然又惊讶的泪目注视下,他捂着左脸颊,搭着孙青的手臂缓缓坐起来,尴尬开口:「阿荞你哭什么?也受伤了?」 「也?」贺渊扭头看他,目光却有点飘忽,落不准似的。 「赵二姑娘无事,」孙青忙道,「成王殿下,您伤到何处,能走动么?」 「破相而已。」赵昂讪讪放下捂脸的手,露出左脸颊上一道渗着血的伤痕。 孙青小心端详几眼,确定伤得不太深,这才松了口大气,扭头以目光请示贺渊。 「这么点伤,你就趴地上躺尸?!」贺渊闭上眼,将怀中的愣怔的赵荞拥紧,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克制住不腾出手去当场将赵昂捏个粉碎。 「你以为我想?」赵昂尴尬地猛翻白眼,「躲太急,倒下时磕着头,晕了。」 说出来之后,整件事就显得更丢脸了。 「不许告诉你们林大人!」 孙青为难挠头,小声道:「到时结案卷宗是贺大人执笔,您最好还是……贺大人!」 「贺渊!」略有些嘶哑的惊呼声终于冲过赵荞喉中那团棉花。 但她周身还是无力,软绵绵的手臂根本环不住贺渊摇摇欲坠的身躯。 满眼惊骇的孙青才腾出手,还没来得及扶,贺渊已斜身倒了下来。 堪堪砸在赵昂身上,疼得他一声闷哼,面色惨白。 「南郊送暑」本就是整个六月京中街头巷尾热议的大事,才第二日就出了这样震撼的事,消息自是很快蔓延开来,城门还没下钥,京中就已近乎人尽皆知。 「大司农府籍田令樊承业一家,一个时辰前被内卫林大人抓起来了!」 「一家老小、家仆全都没漏下,听说是与中午的南郊刺杀案有关。」 「据说贺大人在南郊受伤昏倒了?」 「可不?有人瞧见贺大人是躺在马车里送回来的,听说陛下又派了太医去他府上诊治。」 「贺大人也真够背的。这回又像半年前在邻水时那样重伤昏迷?!」 「好像肩上中了一刀,还被人肘击了头,这才昏倒的。不过听说没有邻水那回严重,只是人昏睡着,性命似乎无碍。」 「当场游园百姓、金云内卫、十二队皇城司卫戍全都有伤无亡,击杀刺客八十余,生擒十三!这是何等威风?贺大人果然了不起!」 「又不是贺大人一人之功,十二队皇城司卫戍也很厉害啊!」 「争什么啊?贺大人带的内卫与皇城司卫戍都有功,总归就得了这天大的好结果。」 消息灵通的好事者平下众人争议,开始透露自己得到的诸多秘辛。 「你们听说了吗?还有一件更了不起的事:击杀的八十几个刺客里,有十一个是被信王府那个赵二姑娘独自用水连珠干掉的!就站在‘水陌朱楼’最顶层!」 「谁?!信王府二姑娘?不、不能吧?骗人的吧?」 毕竟这些年赵荞在京中的名声毁誉参半,一时有人不信她能如此神武倒也是人之常情。 「是真的!我邻居的小舅子的同窗就在当场,亲眼瞧见的!」 有人更是提起半年前的旧事据理力争:「那怎么不能?难道你们忘了年初陛下在尚林苑接待茶梅国使团那回,赵二姑娘用水连珠在外邦使团面前大张国威之事?」 好事者们议论纷纷,在街头巷尾七嘴八舌议论至天黑,热闹得很。 贺渊、赵荞、金云内卫、十二队皇城司卫戍,甚至最后赶来帮着收了尾的那队北军前哨全被轮番夸出了花来。 唯独成王殿下,在众人的热议中毫无立锥之地,仿佛他在事发时根本没出现在南郊。 成王殿下本人对此表示,他很满意。 v第69章[02.11] 他是发自肺腑地、极其诚恳地不想被人知道自己在南郊刺杀案中那半点威风都没有的尴尬经历。 从南郊被送回城时,赵荞自己的情形也不太好。 毕竟活生生十一条人命,虽说都不是好人,但她到底不是武官武将,第一次出手就干了票这么大的,那冲击也不小。 回城时她整个人后知后觉地恍惚着,听不清旁人说什么,就发懵。 这般情形叫人心惊,自是立刻被送回信王府。 用「水连珠」打猎,与用它杀人,对赵荞来说终究是不一样的。事发当时手比脑子快,等到事情结束,某种复杂到言语难以描述的压抑与无措慢慢将她包裹,这使她五感迟钝,仿佛木雕的傀儡娃娃。 被送回信王府后,府中家医为她诊脉,判断并无大碍,便开了安神汤药给她服下。 她嫂子和两个妹妹在床榻前陪到中夜。 之后两日都醒醒睡睡地持续懵着,多亏有兄嫂与弟弟妹妹们寸步不离在旁陪着哄着,直到六月十四这日她才从那种发懵的呆滞中清醒过来。 清醒是清醒了,心绪却还是不太稳。 吃过午饭,兄长赵澈告诉她:「贺渊昏睡到今日都还没醒,你若觉精神好些,便过去瞧瞧吧。」 赵澈正是看出她仍旧有些不对劲,怕她总在府中闷着又会想起自己一气儿干掉十一个刺客的事,给她寻点事分散注意,免她当真憋出什么古怪来。 于是赵荞就在阮结香的陪同下赶到贺渊宅邸。 一下马车,她就急匆匆向出来迎客的中庆发问。 「他醒了吗?眼下伤势如何?韩太医怎么说的?」边说边往里走。 中庆细细回道:「六月十一那日送回来后,半夜醒了一回,迷迷糊糊问了几句,知道您已被安全送回王府,便又睡了过去。之后没真正醒过,只时不时会干呕。韩太医说是因为再次伤及头部的缘故。」 赵荞听得心急如焚,脚步愈发快了。 「六月十一傍晚回来时,肩上那道伤有些红肿,引发了高热反复。这几日前后换了好多次药方,今早天亮前似乎稳住了。这会儿韩太医正在房中替他行针,说他……」 中庆忽然吞吞吐吐,让赵荞惊骇驻足,紧紧捏住阮结香的手臂,险些站立不稳。 见赵荞被惊得说不出话来,阮结香着急催促中庆:「话别说一半呀!」 中庆清了清嗓子,垂眸避开赵荞的目光,小声道:「韩太医说,待七爷醒来,或许有两种可能。」 「什么……两种可能?」 赵荞面色惨白,话尾隐隐打颤。 「韩太医说,七爷这回若醒来,最好的情况是会想起之前所有事。但也有另一种可能是,」中庆有些不安地掀起眼皮觑向赵荞,声若蚊蝇,「前面的事没想起来,又将去年冬从邻水回来之后到昨日的这茬给忘了。」 之前出京查「希夷神巫门」的那两个月里,赵荞见识过好几次韩灵的「乌鸦嘴」。 韩灵韩灵,好的不灵坏的灵。 赵荞闭上眼,一阵眩晕。向来无所畏惧的赵二姑娘,竟猝不及防就怂了。 忽然不想进去了。因为很怕又看到贺渊冷漠疏离又防备的目光。 前两日赵荞一直处在五感迟钝、浑浑噩噩的状态,靠着王府家医的安神汤药与兄嫂及弟弟妹妹们的耐心陪伴、宽慰疏导,今早起看上去才好些。 但她知道自己心绪不稳,看起来精神大好,实则脆弱得像颗立不稳的鸡蛋。若此时贺渊又将旧事重演,她无法预料、甚至可能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 踌躇许久,她才慢妥妥拖着步子进了贺渊寝房,与韩灵及两名小竹僮一道站在榻前。 这时贺渊已幽幽幽幽醒转,在中庆的搀扶下坐起身靠在床头,单手扶额怔了好半晌,似在醒神。 韩灵很激动地询问他「有无不适、是否想起之前遗忘的事」,他也不答,只是目不斜视望着薄薄锦衾上的银线纹绣出神。 赵荞没有出声,也没有动弹,目光紧紧攫住他的侧脸。 良久后,当贺渊薄唇轻翕,在众人紧张静谧中沙哑低沉地问道:「今日初几?」 赵荞目光不离他须臾,脚下却倏地戒慎后退半步。 冬日里贺渊在邻水恶战后重伤醒来那回,似乎也是这样。 ——二姑娘这是……受信王殿下之托,前来探望在下? ——承蒙关切,二姑娘多礼了。 ——二姑娘慎言,我们不熟。 想起他当初醒来见到自己时说过的话,赵荞心中掠过疲惫与忐忑,整个人愈发惶惶然不知所措。 窗外有蝉鸣阵阵,熔金般的阳光透窗,沿着贺渊英朗的面部线条镶上华丽金边。 他星眸无波地将榻前众人一一环视,当目光从韩灵移至赵荞时,他明显地愣怔了一下。 赵荞心跳加剧,掌心开始冒汗,两耳嗡嗡响。 四目相接,贺渊眉心微微蹙拢,缓声道:「你……怎么在这里?」 许是才醒,他沙哑的话尾里尚带着点中气不足般的慵懒余韵,叫人一时辨别不出个中情绪。 正因如此,他这句话落在赵荞耳中,其威力堪比城门楼上的红衣火炮,让她顿觉耳畔仿佛「轰」地一声巨响,脑中白茫茫一片。 v第70章[02.11] 霎时间,她什么也想不了,周身被失落、难堪与疲惫层层包裹,整个人木木的,嘴角牵起僵硬笑弧,仿佛先说先赢一般脱口而出—— 「是我大哥让我来探望你。我空手来的,一点都不多礼,贺大人不必道谢。既你醒了我就不多打扰了……」 韩灵与中庆等人闻言讶异回头,看着极力想保持站姿挺拔,实则整个人隐隐打颤的赵荞。 贺渊更是被雷劈中般猛地弹身下榻,大步冲上去抱住了她,沙哑嗓音里满是藏不住的心慌:「阿荞?」 在经历一阵手忙脚乱后,木木然的赵荞被安置在了主院客房,而韩灵则若有所思地将阮结香请来问了情形。 向来稳重知进退的阮结香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红着眼眶看了看那个乖乖坐在雕花小圆桌旁、眼神木然的赵荞,轻声哽咽:「前两日就是这样,魂没了似的,听人说话也总要想一会儿才能明白,时常不言不语,旁人让做什么她就做什么。今早原本好些了……」 她眼中泛泪,狠狠瞪向在坐在赵荞对面手足无措的贺渊。 对于赵荞这种情形,信王府家医判断是受了惊吓所致,倒非他们医术庸碌,实在是他们遇到这种实例太少。 虽韩灵是在内城供职的太医,但他也熟读许多军医医案,所以他大致将事情牵引后果捋一遍,就知是怎么回事了。 「贺大人,赵二姑娘这种情形,您应该也不陌生。」 武官、武将、武卒们都是经过严苛训练后,才会正式与敌遭逢。对于杀人这件事,他们心中是有准备的。 但即便是经过训练,心中有所准备,偶尔也会有些年轻人在初次动手后会许久缓不过劲来,反反复复陷入不知所措的浑噩期。 「亲手杀敌十一人」,这种事若发生在武官、武将或老练武卒们的身上,那都是值得自豪的功勋与光荣,无形的尾巴能翘到天上去。 但赵荞只是个王府姑娘,还是个不习武的王府姑娘。 虽平日里自称「江湖儿女」,胆子也大,可杀人这种事离她还是太过遥远,更遑论一气儿亲手干掉了十一个。 前面她经过两日缓冲,今早看起来像是醒过神来,但其实心绪是很脆弱的,一有点风吹草动就会然她心绪大纵不宁。 被韩灵这一提醒,贺渊也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严肃地点点头。 他俩明白了,阮结香却半点不明白:「韩太医,我们二姑娘这样……」 韩灵安抚地笑笑:「别担心,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就是心里没真正缓过劲来。我这就给她开个方子,静养几日就好的,我保证。」 有了韩灵的保证,阮结香总算放心了些。 贺渊唤来中庆:「你让人去禀信王殿下,赵二姑娘暂且就留在这里。」 「贺大人此言不妥,殿下想来也不会同意的,」阮结香大胆反驳贺渊的安排,「既韩太医说不严重,那他开了方子后,我带二姑娘回府照料就是。」 阮结香这会儿瞧着贺渊多少有点不顺眼,心中拼命腹诽:哪有在别人家静养的道理?又没跟你成亲。 「放心,信王殿下会同意的,」韩灵笑着帮腔,「我奉圣谕来为贺大人诊治,若赵二姑娘回府,我也不方便时常过去为她看诊。况且之前圣谕命赵二姑娘在泉山禁足,还是信王殿下亲自选定由贺大人近前监管。至今这道圣谕并无更改或中止。」 贺渊忽然觉得韩灵这个人平白好看了几分。 「最重要的是,赵二姑娘这种情形,除了静养与汤药外,还得有人在旁哄着为佳,」韩灵接着道,「我听中庆说过,之前在泉山时,贺大人在赵二姑娘面前特别‘狗’,这对眼下……」 「韩灵,你带结香出去开药煎药,」贺渊板起微红的脸,从牙缝里迸出沉沉冷声,「中庆,待会儿自己出去挨打。」 个吃里扒外大嘴巴的刁仆!我狗不狗,自己不知道吗?要你到处说?! 折腾这么一番,贺渊肩上的裹伤布毫无疑问渗出了新的血迹。 倍感头疼的韩灵从诊箱里取来新的伤布与药膏瓶,打算替他拆掉这条旧伤布,重新敷上止血生肌的药膏再裹一遍。 贺渊却不理他,一径握着赵荞的指尖:「阿荞,我将他们都赶出去,你帮我好不好?韩灵是个庸医,上药可疼了。」 少言寡语的冷冰冰?不存在的。此刻这个贺七爷,眼神、语气都温柔得能拧出水来,身后仿佛有无形的毛茸茸大尾巴顺着那声音甩过去,轻轻将小姑娘温暖裹覆。 眼睁睁看着这个人无耻地污蔑自己,韩灵差点就抓起一把银针当场戳死他。好在中庆及时制止了他罪恶的行为。 就像阮结香先前说的那样,赵荞任由贺渊握着自己两手指尖,不动,也没躲,却并不看人,低垂的眼睫像两排小扇子似地轻扑几下,似乎在思考这话是什么意思。 贺渊没催她,耐心等待着,指腹在她指尖温柔摩挲,像给猫儿顺毛似的。 半晌,赵荞总算稍稍抬了眼,有些迟滞地看看韩灵,又看看中庆。 她的神情茫然困惑,好像在说,就算韩灵是庸医,那你还可以叫中庆帮你。 「赵二姑娘见谅,我手瘸。」已被记了一顿打的中庆很自觉背起黑锅。 贺渊防患于未然地指了指在场另两位小竹僮:「他们和中庆一样,都手瘸。」 赵荞瞥着贺渊肩头伤布上新渗出的血迹,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机灵的中庆已麻利将上药所需的物什都准备齐全,规规整整放在雕花小圆桌上,并顺手将连同韩灵在内的所有人都请了出去,只留贺渊与赵荞独处。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天作不合》卷一 作者:孔薏 02、《天作不合》卷二 作者:孔薏 03、《天作不合》卷三 作者:孔薏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