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不合 卷三》 v第01章[02.11] 【正文开始】 出门后,两名小竹僮总算从震撼中回过神,纷纷伸手托住自己被惊到险些脱臼的下巴。 中庆哥这顿打挨的冤,七爷在赵二姑娘面前,果然很狗!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房中只剩贺渊与赵荞。 贺渊将自己面前的小圆凳挪了个方向,与她对膝而坐,并不急着让她做什么,只是握着她的手,轻轻将长指扣进她的指缝中。 待她缓慢抬眼看来,他才温声解释:「阿荞,我这几日迷迷糊糊昏睡着,不确定睡了多久,所以先时才问‘今日初几’。后来又想着,当日在南郊遇到那样的场面,你虽没受伤,过后心中必定不好受,该在府中好生多歇几日才对,于是又问‘你为什么在这里’。没有忘记什么的。」 赵荞偏着头觑着他,眸心湛了湛。 「那日在南郊,所有人都瞧见了,我的阿荞又聪明又厉害,还很勇敢,」他弯了眉眼,「你说得没错,我们果然很配的。」 良久,她沉默地站起身来,安静而轻柔地替他将那伤布一圈一圈拆下。 贺渊侧头看向她,噙笑的眼底氤氲起缱绻春风:「阿荞,之前忘记的事,我也想起来了。」 他昏睡醒来之前梦中的最后一个场景,便是武德五年冬天的溯回城。 冷清无人的青砖小巷里,十五岁的赵荞气冲冲走在前头,忽地回眸,明丽面庞上满是凶巴巴地挑衅—— 既不敢杀人灭口,又要盯着怕我说出去,你烦不烦人?有本事你就一辈子这么跟在我后头! 那天,两侧青砖墙头上有白白积雪,她裹着银红的织金金披风站在这清冷色调中,是天地间最鲜活美好的亮色。 吸引了他全部的心魂。 「还记得那时我怎么答你的吗?」 赵荞手中动作顿下,垂脸怔怔看着他。 他抿笑露出颊边浅浅梨涡,腰身抻直,仰面在她柔软唇上偷了一吻。 「跟就跟。」一辈子就一辈子。 管你是凶巴巴,还是不理人,甚至我不小心忘了你,都这么跟着的。 被偷去一吻的赵荞手上紧紧揪着拆到一半的伤布,仿佛被点穴似地定在原地,直愣愣盯着他。 乌润眼瞳呆呼呼缓慢转动,似是在思考他方才举动的用意,又像是在消化他那些话中的意思。 此时她五感迟钝,整个人懵懵的,脑子慢得很,一时理不出头绪,眼底慢慢浮起困扰焦躁之色,眉头懊恼地皱起,有些生气地轻咬下唇。 正如韩灵先前所说,贺渊对她此刻的状况不陌生。 大多数心智正常的人在无预谋的不得已之下初次动手杀人后,都不会像话本子、戏折子里讲得那样平静或快意,会因人而异需要长短不同的缓冲。 这期间尤其不能遭逢大起大落的情绪刺激,否则就会像赵荞这样,突然陷入五感迟钝的浑噩状态。 以往有些新进内卫武卒首次杀敌后也曾如此,就连贺渊自己,十六岁那年第一次猝然遇敌,向对方下了死手后,也是懵了整日才缓过劲来的。 所以他大致能明白赵荞此刻是怎样的感受,也就很容易懂得她眼神、动作、表情背后的含义。 「知道你一时想不明白的,坐下慢慢想,没人催你。」 贺渊温声笑哄着,抬手以拇指在她唇上轻柔一按,将那柔软樱红的唇瓣从洁白贝齿下解救出来:「别咬自己,乖,松口。」 他牵着她的手,温柔地将她诱入怀中,让她侧身坐在自己腿上:「坐这里,不要动来动去挡住我上药。嗯?」 这时候的赵荞与平日完全不同,又呆又乖,让做什么做什么,温驯绵软,让人只想嗷嗷叫。 她老老实实侧身坐在他腿上,双手规矩放在自己腿上,纤腰微侧,尽量不挡着他左肩的伤口,浓密蝶睫缓慢扑扇,显然很认真在思索。 贺渊没再说话打扰她的思绪,唇角上扬的弧度像个偷偷作弄了心爱小姑娘的顽劣少年。 小圆桌上放着擦拭伤口用的浸药清酒与干净棉布。贺渊怀揣着满心失而复得的雀跃甜蜜,取了棉布沾了点清酒,反手在伤口外沿随意拭过去,敷衍做着上药前的清理。 他将旁人赶走只留下赵荞,是因为知道此刻若她周围的人太多只会增加她的负担,使她更加茫然无措。倒不是真要指使她给自己上药。 他向来不太舍得让她做什么的。 盛夏午后的阳光热烈又静谧,透过薄薄初云纱窗纸,伴着阵阵蝉鸣。 良久后,当贺渊拿起药膏瓶子时,赵荞终于明白他方才对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她慢慢歪头觑他,两颊飞起胭脂色,神情是欢喜中夹杂了小小别扭的故作无奈。 樱唇柔软轻扬起一点点笑弧,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哼」。 就这么骄骄矜矜一哼,贺渊却完全懂得她的意思—— 想起来了就好。至于能不能跟一辈子,你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哼。 他闷声笑着与她额角相抵,鼻端全是她馨软的气息。 申时初刻,先前被派去信王府传话的人没能带回信王殿下的答复,反而带回了信王殿下本人。 v第02章[02.11] 信王赵澈没让人费事再通禀,在前厅向韩灵问明情况后心中便有了数,带着自家侍卫首领夜行径自走进主院饭厅。中庆不敢忤逆信王殿下的意思,只能沉默地闭着嘴亦步亦趋一路跟到饭厅里。 这时贺渊与赵荞在主院饭厅里才坐下没多会儿。 两人分别捧着一份垫胃的吃食,双双眼神不善地瞪着桌上两盏盖着盖子的药盅。 那两盏药苦得各有千秋,隔着盖子都能闻到那令人不愉快的苦味。 吃完饭就要喝药,这种饭是最倒胃口的了。 赵澈进来就瞧见这一幕,险些笑出声:「二位可真是,好一对‘苦命小鸳鸯’啊。」 赵荞反应慢半拍,眨了好几回眼都没明白自家这忙碌的兄长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 贺渊倒是不惊不诧地起身:「信王殿下……」 「坐着吧,你身上有伤,就别拘礼了,」他笑笑,看向乖乖坐在贺渊身旁的妹妹,语气温和,却开门见山,「阿荞,你是想留在这里,还是回府?」 赵荞垂眸想了想,以指尖轻点桌面。 赵澈了然颔首,对上贺渊的视线:「既阿荞想留在这里,那就打扰了。不过,此事若传出去对她终归不好,无谓让旁人指指点点。劳你叮嘱贵府上下切勿外传。」 近来里里外外接连出了这么多事,协理国政的信王殿下忙得脚不沾地,没那么闲工夫耍花腔。 「殿下放心。」贺渊郑重应下。 赵澈对他的态度很满意,但还是不忘哼声笑道:「还有,贺小七你记住,别想着趁阿荞不大清醒就占便宜。」 「夜行,你与结香一道留在这里照应二姑娘,」赵澈取出一枚昭宁帝御赐免死金令,转身递给夜行,「若贺大人对二姑娘有不轨之举,你看着办。」 夜行虽与阮结香一样是信王府家生侍,却不是寻常武侍,而是只听赵澈夫妇之命的死侍,如今也是信王府的侍卫首领。 虽他的功夫未必在贺渊之上,但以命相搏还是足可一战的。 贺渊倒也不怕,心知赵澈此举意在威慑,爱护妹妹而已。 「殿下放心,我会克制受礼。」 贺渊神色清正地这么应着,心里却小声嘀咕:但是,如若她要对我有什么不轨之举,那请恕我无力反抗。 等赵澈都走得没影了,赵荞才像是回过神来,后知后觉红着脸「咦」了一声。 当着大哥的面毫不羞臊地表示要留在别人家,真是……出息啊。 好在夜行与阮结香都被贺渊请到屏风那头去了。没了旁人围观,赵荞虽觉羞赧却也没那么大压力。 她看了一眼那盅药,幽幽叹息,无奈拿起手边的小银匙。 还是吃东西吧,吃完还得喝药,烦人呢。 她面前的是一碗蛋羹,浓稠的碎肉草菇杂酱配了干贝丝炒过,淋在蛋羹的面上,热腾腾鲜香扑鼻,引人食指大动。 美味的食物总是能抚慰人心的。 赵荞满意地弯了唇,像是赢得了某种胜利,迟缓但得意地斜睨了贺渊面前可怜的白粥。 他那白粥是用上佳药材煮水熬的,补血益气效果非凡,但难吃到不是一星半点。 贺渊接收到她那耀武扬威的目光,配合地做抬手捂心状,可怜巴巴对赵荞眨眨眼:「我好可怜。」 赵荞被逗笑。歪着头想了想,从自己面前的青花瓷盅特地挑了杂酱和干贝丝很多的那处舀起一勺,慢慢举起小银匙递往他唇前。 「你吃就好,」贺渊心满意足地笑着揉揉她的发顶,指了指自己带伤的肩头,耐心解释,「虽然我很想接受你的投喂,可我有外伤,韩灵交代了不能吃干贝丝。」 赵荞想了又想,最终点了点头:「哦。」 缓缓将举着小银匙的手收回来,送到自己唇边,探出舌尖将那勺蛋羹面上的干贝丝和杂酱卷走,再将勺子里剩下的光溜溜蛋羹重新喂过去。 直接将喂进了贺渊嘴里。 贺渊蓦地脸红到脖子根,笑着瞥了瞥屏风上夜行的影子,在心底对才离去不久的信王殿下说了声抱歉。 这真的不能怪他,是阿荞先动的手。 毕竟贺渊身份不同,金云内卫左统领是没那么好命闲散的,既醒来,那自然就要做事。 他醒转的第二日,内卫总统领林秋霞就派孙青送来卷宗,并向贺渊禀报近日各项事宜的进展与动向。 贺渊牵着赵荞一道进了书房,命人在旁侧给赵荞加了椅子,她乖巧地窝在椅子里,捧着甜茶安安静静看着他的侧脸。 两人坐得极近,两腿亲密相贴。 夜行隔桌看了看,忍不住蹙眉轻咳出声:「贺大人,请稍挪尊座。」离我们二姑娘远些! 贺渊眉梢轻抬,冷漠无辜脸:「这种事你得同阿荞说。我做不了主。」 赵荞茫然看了看两人,幅度很小地对夜行挥了挥手,好像在赶退出去让他不要打扰正事。 被嫌弃的夜行只能默默闭嘴,退出去换了内卫孙青进来。 v第03章[02.11] 孙青先禀了这桩:「右统领孟翱大人有讯传回,他们护送岁行舟前往东境的第五日,在途中遭遇不明人士追击截杀。孟大人怀疑是松原方面的人,但又觉有些古怪。按理说,就算松原那头得到消息后立刻派人追往东境方向,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赶上孟大人与岁行舟一行。」 当时孟翱护送岁行舟出京前往东境救人,行动迅速又低调,朝中许多人根本不知此行所为何事。 可这才走不到一个月,松原那头竟就已得了消息并派人截杀,确实很古怪。 贺渊冷冷轻笑:「孟翱就没想过,这些人是直接从京中出发的?」 京中那名暗线得了风声后直接派人从京中追出去,自就省了先传讯到松原,再由松原派刺客追往东境的这一道周折了。 这么看来,京中那名暗线与松原邱黄两家,似乎不是从属的关系。那暗线是能不必等待松原那头决断,遇事自行做主的人。 会是谁呢? 贺渊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这事一时半刻捋不出头绪,先放放。南郊的事如何?」 孙青将手中那叠审讯卷宗恭敬放到贺渊面前。 「南郊刺客案发前,我们按您吩咐一直盯着樊家老太太,发现在馔玉楼与刺客们接头并下达指令的人果然是她。不过她没有亲自出面,是指使她的孙女樊琇去传达命令的。案发当日,林大人下令将籍田令樊承业一家全都缉拿了。」 贺渊飞快翻了翻卷宗,一目十行地拣重点看了。 卷宗里记录着樊家每个人的供述,相互印证之下很好判断真伪。 让贺渊觉得很奇怪的是,根据樊家人的这些供述来看,身为一家之主的大司农府籍田令樊承业,对于母亲和女儿樊琇参与南郊刺杀案的事一无所知。 而且,樊承业的口供显示,他根本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孙青又道:「樊家老太太什么都不肯说。她孙女樊琇倒是说了些很重要的事,口供上有详述。」 从口供上可以看出,樊琇显然没有将自己知道的事都说出来。 但她到底年轻,受审时心中是扛不住那强大威压的,言辞间一不留神就透露出某个重要讯息:虽是她奶奶做主调动刺客并部署了南郊的行动,但她奶奶并非真正幕后主使,背后还有人。 至于那老太太与松原邱黄两家是什么关系,从什么时候开始为他们做事的,这些事樊琇目前还咬定自己不知情。 「昨天夜里,樊家老太太提了个要求,」孙青看了看贺渊,「她说,若贺大人亲自去审,她什么都可以告诉您。林大人也没想明白她这么说意图何在,请您自行定夺是否出面。」 贺渊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待我仔细看完这些口供再在决定。你去吧,有什么新的动向再及时告知我。」 贺渊蹙眉盯着面前的卷宗,修长手指在自己的下巴上来回摩挲。 既那老太太提出要他亲自去审才肯招供,那他当然是要去的,但不是立刻就去。 若不先捋出大致头绪,两眼一抹黑就去审,因为准备不足而横生变故,那才得不偿失了。 片刻后,贺渊余光瞥见旁侧那道好奇到亮晶晶的眼神,赶忙转头对赵荞绽开浅笑:「枯坐无趣?」 赵荞摇摇头,眼神黏在他那抚着自己下巴的手上。 「哦,你也想摸一下?」他纵容笑着,轻抬了下颌。 她先是试探着将手指按在他的下颌,后来那纤润指尖便像是有了自己的主意,慢吞吞撒着欢在他下巴一点点缓慢摩挲,然后又好奇滑向他的喉结。 因为她的行动迟缓,这原本孩子气的调皮举动竟变得莫名暧昧,那叫一个缠绵勾魂啊。 贺渊心下无端荡开酥麻涟漪,周身一个颤栗,忙不迭握住了她的手。 他轻颤着沙哑嗓音笑:「别、别乱来。」 「嗯。」赵荞点头,指了指卷宗,善睐明眸会说话:你忙你的,我可以自己玩。 贺渊面红耳赤地缓缓闭上眼,唇角轻扬,任人「把玩」。 信王殿下对不住,不是我言而无信,真的是阿荞先动的手。 当被遗忘的所有前情旧事在贺渊的记忆里一一归位,他在赵荞面前就越发没有半点抗衡之力。 打从武德五年溯回城那场相遇起,许多事就已注定。 无论她对他做什么,「折腾」他到何等地步,他都很没出息地甘之如饴。 不过,眼下的赵荞五感迟滞、神识混沌,虽说又呆又乖,却是个不讲道义的小混球,好奇兴致来得快去得更快—— 柔软纤润的玉手险些将贺渊摩挲起火后,却就「管杀不管埋」,良心半点不痛地收回手去,重新捧起面前那盏甜茶。 贺渊闭目调息,良久才堪堪稳住满心躁动。 他有些无力地靠着椅背,星眸斜斜睨向那个捧杯发呆的流氓小姑娘,红着脸弱声弱气撂着好无力度的狠话:「总有一天,你得让我欺负回来。」 赵荞慢慢偏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没说什么,」贺渊轻咳两声,有些狼狈地站起身来整理衣襟,「我出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你乖乖坐着别乱跑。」 赵荞轻扇蝶睫:「嗯。」 待贺渊以近乎落荒而逃的架势快步出了书房,赵荞怔怔盯着身侧那空了的座椅,隐隐觉得有什么事好像不对。 贺渊出去了不过一盏茶功夫,再回来时居然就换了一身衣衫,身上还有沐浴过后的清爽气息。 v第04章[02.11] 赵荞眼神古怪地瞥向他,缓慢抬手指了指他的肩头。 贺渊虚虚握拳干咳讪笑,尴尬落座,桌上那叠卷宗记档挪到近前来,没什么底气地解释:「天太热,去冲了个凉。别担心,伤口没沾水的。」 「哦。」赵荞收回目光,总算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先前的举动似乎有点不妥。 两颊后知后觉烧烫起来,喉咙有些发干。捧起甜茶慢吞吞饮了一口后,她脸上更烫。 又从桌上小攒盒中摸了一把糖豆,窝在椅子里一颗接一颗慢慢咬着。 目光心虚游离,粉面知耻含羞。 混混沌沌的脑中响起一个神秘的声音—— 不是「似乎」,不是「有点」,是确凿无疑地很不妥。 她先前对贺渊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耍了好大个流氓呢。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贺渊就已来到金云内卫镇抚司衙。 右卫小旗郑冕黑着眼眶忍着呵欠出来迎:「贺大人有伤在身,原不必来得这样早。大理寺那头说要近午时才会过来交接带走人犯。」 南郊案发至今,郑冕受总统领林秋霞指派负责审讯从南郊活捉回来的刺客及樊家人,已连续数日没睡过囫囵觉了。 审案并非内卫强项,连日来对那些人的审问收效不大,总统领林秋霞已耐心告罄,决定将这群死鸭子嘴硬的家伙交由早已磨刀霍霍的大理寺少卿秦惊蛰亲自料理。 秦惊蛰可是有名的刑讯高手,天底下就没有几张她撬不开的嘴。 贺渊若有所悟,脚下顿了顿:「那樊家老太从被缉拿后一直未吐半字,是在知道自己要被移交给大理寺之后,才突然说要见我?」 「是,」郑冕点头点到一半,忽然想起件事,尴尬咳了两声,「昨夜,那个樊琇也提出要见您。」 语毕,郑冕挠挠头,小心翼翼从旁觑着贺渊的脸色。 先是樊家祖母声称要见贺大人才肯招供,接着樊家这孙女也要见贺大人,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 「看我做什么?」贺渊冷眼斜睨他,「我哪知道为什么?」 郑冕搓手讪讪笑,忍呵欠忍得眼角沁出泪来:「那是。我只是想问,您看是先见樊琇,还是先见樊家老太?」 稍作沉吟后,贺渊还是决定先见樊琇。 南郊案的涉案人犯都是单独关押,且各自牢房都不相邻,以防串供。 贺渊站到樊琇那间牢门前时,樊琇正靠墙坐在地上。 被羁押数日,她身上的衣衫已皱巴巴,脏污明显,娇俏的垂髫燕尾髻也已凌乱得走了形。 听到有脚步声,她懒懒转头看过来,在瞥见贺渊时神色微变,本能地抬手捋了捋鬓边落发。 贺渊没有进去,只站在门口:「想说什么?」 「想说,你别太得意,」樊琇将后脑勺慢慢抵住墙面,扭头看向里侧,中气不足的干涩嗓音里打着颤,不知是哭是笑,「此前松原来的那拨蠢货因为暗杀岁行舟未遂被你带人清理大半,在南郊又是你带人将我奶奶的人或杀或抓。贺……贺大人,你同时得罪了两拨人,之后无论哪边的人都不会让你安生。」 贺渊身后的郑冕疑惑地挠了挠头。 这樊琇的话乍听起来像是在对贺渊叫嚣,可细品品,又觉她好像是在提醒贺渊要当心? 为什么要提醒?贺大人认识她么? 贺渊的表现看起来就是不认识她的。神色毫无波动,转头对郑冕道:「让文书吏记下,此次进京的刺客是归属不同的两拨人。樊家老太带着孙女在为邱黄两家做事的同时,自己另有可调动的人手。」 樊琇猛地站起身来,许是目眩,背靠墙扶额晃了晃,脚镣铁链叮咣作响。 「我和奶奶才没有为邱黄两家做事!祖母与他们只是‘合作’关系!若非时移世易,那两家给我提鞋都不配!」 她极力挺直腰身,略抬起下巴,倨傲凛然。仿佛在维护着自己最隐秘的骄傲。 「哦,」贺渊不咸不淡地问,「还有别的想说吗?」 「你难道就不好奇,」樊琇闭了闭眼,「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要见你?」 贺渊冷漠脸:「这对我不重要,没什么好问的。看来你没别的要说了,那就这样吧。」 望着他离去的侧影,樊琇哭着跌坐在地,小声啜泣:「若我奶奶要见你,不要离她太近。」 这才是她原本想对贺渊说的话。 可他方才的神情看起来就是从未留意过她这个人,这让她很难堪也很愤怒,最想说的话反而没能说出口。 又或者,在她内心深处,根本也没想对他说什么。只是想见他一面而已。 她是贺渊表弟骆易的同窗,三年前骆易生辰是贺渊宅中摆的宴。 那时她与同窗们一道踏进那个宅子,拘谨站在客堂里,才捧起茶盏就见到被骆易拖出来显摆的贺渊。 那天的贺渊着一袭沣南贺氏家服武袍,身形颀长且硕,恣仪挺拔雅正,气势冷峻凛冽。 他就站在客堂门口,光在他背后,影在他身前。 v第05章[02.11] 银红素锦、衣摆绣口金泥滚边,那等灼灼颜色反衬着他英朗眉目间的矜贵清冷,似霞光照亮山巅积雪,显出一种遥不可及的神秘高华。 从那之后,贺渊步入客堂那瞬间的画面,便反反复复入了少女樊琇的梦。 可惜她只是小小六等京官樊承业之女,连站在贺渊近前三步说话的资格都没有,无从接近,更没有机会让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做停留。 她也曾想过,若能学有所成,将来谋得一官半职,或许终有一日能与这个人坐下来喝杯茶。 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在她埋头苦读一年后,她从骆易口中听说,贺渊与信王府二姑娘赵荞就要议亲了。 那赵荞除了出身比她好,根本一无是处! 她不甘心,可她没有办法,只能在奶奶跟前哭。 谁知竟从奶奶口中得知了天大秘密,从此走上一条回不了头的路。 但是啊,诚如贺渊方才说的,这些种种对他不重要。 樊琇于他只是个陌生人,若非此次涉案,她大约一辈子也不可能听他对自己说那么多话。 这么想想,她即将走到尽头的短短一生,好像个没人想听的苍白笑话。 樊家老太早已被带到刑讯房等候贺渊的到来。 前往刑讯房的途中,郑冕疑惑挠头:「贺大人,方才樊琇那句话,您觉不觉古怪?」 虽说朝廷如今已将松原邱黄两家列为叛逆,但在此之前,这两家可是从前朝起就积威积势近两百年的地方望族,从前武德太上皇在位时,明面上对这两家都还礼敬三分。 而樊琇不过一个国子学生员,父亲也只是小小籍田令,竟狂言这两家「给她提鞋都不配」,实在耐人寻味。 「樊家从前贫家败户,也就她爹樊承业战时得恩师举荐做了淮南府沧南郡的农政官,这才勉强抬了点门楣。樊承业被大司农府升调进京才没几年,再说也只是六等京官而已。樊琇不将邱黄两家放在眼里的狂妄底气,从何而来?」 贺渊闻言脚下稍顿,旋即豁然开朗,冷哼轻笑:「时移世易?原来如此。」 「您的意思是?」郑冕惴惴不明其意。 「你随我进去见那老太就知了,」贺渊看他唤了人来要吩咐做审讯准备,抬手制止,「我想,她叫我来大约不想说什么,只是想看看我死没死。」 念樊家老太年老体弱,内卫没对她用刑,还给了椅子坐,只是上了枷锁与脚镣而已。 在抬头瞧见出现在台阶上的贺渊时,樊家老太太先是愣了愣,继而面露憾恨之色:「可惜。」 她虽没说「可惜」什么,但贺渊早已了然一切。 他居高临下冷眼睥睨她:「让我来,想说什么?」 那老太太环顾四下。 角落桌案前坐着执笔等待记录口供的文书吏,贺渊身后还站着管辖刑讯事宜的内卫小旗郑冕。 这是内卫审讯时的规矩,提审人犯时至少要有三名内卫官员在场,以防有人徇私炮制冤案。 樊家老太仰头直视着贺渊,苍老的眼中蒙着一层晦暗浑浊,笑意诡谲。「你叫他们都出去,我只能告诉你一人。」 贺渊负手而立,垂眸俯视着她:「看来你很清楚内卫审案的规矩。所以想让我摒退众人,再假作向我透露了天大机密,如此,我就彻底进了你的套,有嘴说不清了?」 「呵。年轻人,你想得可真多,」樊家老太不屑轻哼,「贺大人,老妇要说的秘密很是惊人,你当真不想知道?」 「能有多惊人?」贺渊徐徐颔首,「无非就是……」 冷然话音尚未落地,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台阶上掠身至她面前,抬手利落地卸了她下巴。 「郑冕,将她牙后的毒囊取出来。」 郑冕虽一头雾水,却还是三脚并作两步冲过来依令而行。 果然,老太牙后藏了一枚扁扁的小毒囊,里头有三枚牛毛针。 「你口中的惊人秘密,无非就是你决定临死拉个垫背的,用牙后毒囊里最后三枚牛毛针等着要我的命。」贺渊放开她,云淡风轻道。 下巴被卸的樊家老太痛苦瞠目,含混哀嚎,稀疏齿缝间渗出淡淡血红,枯槁面容狰狞扭曲,又夹杂着些许措手不及的狼狈。 「你真正的秘密,我已经猜到了。」贺渊唇角轻扬,眼底却是凛冽寒光。 「户籍记档上写着你儿子樊承业从父姓。民俗上同姓不通婚,所以你显然不会姓樊。方才你孙女说,‘若非时移世易,松原邱黄两家给她提鞋都不配’。这么大威风,若我没猜错,你或许复姓宗政?」 只有这样,她孙女樊琇话里对松原邱黄两家的倨傲轻蔑才说得通。 前朝亡于北境外吐谷契部族。 三十年前,吐谷契部趁前朝各地门阀内斗、镐京朝廷被架空的天赐良机趁虚而来,百万大军踏破北面国门一路从松原长驱直入镐京,侵占滢江以东的半壁江山,甚至在镐京建制立朝,国号「大盛」。 而宗政这个复姓,就是大盛皇姓。 彼时还是朔南王的武德帝赵诚铭率众退守江右,与伪盛朝隔江对峙近二十年,最终反渡滢江歼灭伪盛朝皇属大军主力,伪皇室率残部仓皇退出镐京、逃回北境之外的老巢,这才有了如今的大周。 在伪盛朝占据半壁江山的那二十年里,滢江以右的前朝遗民无论贵贱,在宗政家眼里全不过是两脚的羔羊、可供驱使的牲畜,闲极无聊时抓来虐杀取乐,甚至惨绝人寰地烹而食之都是常事。 所以樊琇才会说出「若非时移世易,松原邱黄两家给她提鞋都不配」这样的话。 v第06章[02.15] 樊家老太被枷锁束缚的双手捏得死紧,死死瞪着他的浑浊双眼中有了波动,口涎接连狼狈滴落,干瘪面庞上每一根皱纹都在痛苦颤抖。 贺渊淡声道:「之前我忘了些事,昨日醒转后终于想起。将前因后果串起来,再加上你孙女的那句狂言,该明白的就都明白了。」 去年冬的邻水刺客案,虽说那些刺客是冲着圣驾去的,但他们并没有在最开始占据着局面绝对上风时直奔昭宁帝与帝君所在的典仪台。 而是主攻贺渊及金云内卫,连对皇城司卫戍都只是佯攻。 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后,贺渊几乎可以断定,邻水那批刺客接到的应该是「杀贺渊及内卫」与「刺杀圣驾」两个任务,且二者重要性不相伯仲。 所以那几队内卫才付出了战损接近一比一的惨重代价。 「若一开始就直奔圣驾所在的典仪台,说不定那次行刺还真让你们得手了,」贺渊摇摇头,「而今你明知死路一条,想到的却是拉我垫背而不是别的事。足见恨得深沉。」 吐谷契人的老巢地盘是鸟不生蛋的雪域荒原,是以他们世世代代都垂涎着大周这片广袤沃野。可他们不愿归化只想占领,早在前朝末期就已派遣大量暗桩入境,分散在各地州府,扮作寻常百姓潜伏下来,成婚生子,大隐于世。 这些暗桩里甚至不乏复姓宗政的伪盛朝皇室旁支宗亲成员。 当初伪盛朝王室战败后率残部溃逃回雪域荒原时,这些与伪盛朝王庭血脉同源的旁支宗亲并没有被带走,与许多普通暗桩一样继续蛰伏。 大周立朝七年来,这些暗桩虽无大规模被启用的迹象,但时不时也会伺机生事。 从前的武德帝、如今的昭宁帝都曾多次遭遇这些暗桩的刺杀,折在金云内卫手里的不知凡几。 「你这么想我死,大概是因为武德二年圣驾于卫城春猎时,我与同僚斩刺客三十余,活捉七人。当场被诛的三十余人中有四个姓宗政的,活捉的七人里还有一个,」贺渊皮笑肉不笑地哼哼,「能发号施令的人接连折在我手上,逼得你这位藏了几十年身份的老太太不得不亲自顶上最前头来坐镇,恨我入骨也不奇怪。」 从刑讯房出来,郑冕不解地追问:「您怎么猜到她姓宗政的?」 「灵光一闪吧?」贺渊淡声解释,「去年邻水冬神祭典刺杀圣驾、前几日在南郊意欲屠戮无辜百姓,两次,都出现了弯月小刀和半面鬼巫面具。这两样是宗政家近卫死士专用的玩意儿。之前意图刺杀岁行舟的那拨刺客就没有这两样。」 郑冕疯狂搓脸,跟不上他的思路:「这、这怎么就能想到那老太太是宗政家的人了?!」 「刺杀岁行舟那拨人是松原来的,所以与咱们交手时以自保奔逃为主;邻水和南郊这两次的刺客对内卫都是仇人相见的拼命架势,因为这几年宗政家留下的很多暗桩都死在内卫手里。这样能懂了吗?」 说了这么多,看他还是没想通的模样,贺渊也懒得解释了:「实在想不通,你就当我瞎蒙的吧。」 他急匆匆出门就要上马,郑冕追了出来:「贺大人,您将那老太下颌给卸了,晚些大理寺来将人带回去,她没法开口说话,秦少卿那脾气不得跟我们急啊?」 「你不会帮她把下巴安回去啊?我忙死了,谁管你们那点善后小事。」贺渊没好气地抛给他一对冷冷白眼,跃身上马,疾驰而去。 他可是算着时辰出门的,这会儿家里那个乖乖呆呆的阿荞怕是醒了。若醒来找不见他,闹脾气不肯吃饭喝药那就不好了。 得赶紧回去哄着。 前几日昭宁帝派了包括韩灵在内的三名太医到贺渊宅邸来照应诊治,如今贺渊已清醒,肩头那道刀伤只需他宅中家医料理即可,故另外两名太医便回太医院了。 韩灵原本也是该回的,但前日赵荞那般症状,又在此住下,他担心贺宅家医没太见过她这种情形,便主动多留两日。毕竟医者,况且当初一同出京近两月,朝夕相处的交情是在的,自要精心照料些。 本着「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赶」的心态,他将贺渊与赵荞一并纳入「监管」,倒确实是尽心尽力的。 辰时近尾,阮结香找到韩灵,笑得尴尬。「韩太医,贺大人今晨天不亮就去内卫镇抚司衙门了。」 韩灵茫然:「啊,我听中庆说了。怎么?」 阮结香觑了觑他:「我家二姑娘吃过早饭后就去了后花园水榭那头……」 韩灵替赵荞开的方子比较偏门,那药入口极苦,还得一天五顿地喝。这几日的赵荞多少有点孩子心性,几回下来就不太肯配合,见药就想多,前两日全靠贺渊在旁半哄半诓。 今早贺渊没在,她吃完饭就神色严肃地行去花园水榭附近,一本正经在繁花灼灼的木槿丛附近慢吞吞做巡视状。 那认真仔细的模样,仿佛哪朵花被她漏看了,就会当场枯萎在枝头似的。 「我与夜行去劝她喝药,她慢吞吞还发脾气,明摆就是想躲过这顿,」阮结香好气又好笑地嘀咕一句后,总算道出来意,「所以,能不能请韩太医帮个忙……」 「帮忙灌她喝?」韩灵笑着调侃道,「那我可不敢。」 阮结香也笑了:「当然不能灌。您就帮忙将药端给她,稍稍劝几句就好,劳烦您了。」 韩灵颔首应下,举步往水榭去时随口笑问:「我有些好奇,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能劝动她?」 阮结香谨慎地四下看看,抿了抿笑唇,小声透露了一个秘密:「我们二姑娘其实打小就很尊敬读书多的斯文人。之前出京那一个多月,您没发现她对您算是很好脾气了么?」 「原来,她那样就已经是‘好脾气’了?!」韩灵讶异瞠目。 「您仔细想想,那一个多月里,她从来没当真对您破口大骂过吧?」 韩灵边走边回忆:「好像还真是。」 那是他多年来头一回真正混迹在寻常人里,对许多事的理解有失偏颇,常会有些添乱的言行。 赵荞虽被他惹气好几回,语气强硬地怼过他,却半点不是京中传闻那般一言不合就将人骂个满头包的真正泼皮习气。 原来是对他这个「读书多的斯文人」以礼相待呢。 韩灵边走边笑,心中却像突然被无形的手拨动了某根看不见的弦。 韩灵寻到水榭附近时,还在木槿丛前假装很忙的赵荞扭头见是他,明丽的俏脸一点点皱出苦相。 夜行正端着托盘站在旁,看到韩灵如蒙大赦。 v第07章[02.15] 「大当家,边喝药边赏花更为风雅,要不要试试?」韩灵从托盘里端起药盅,笑得如春风和煦。 赵荞鼓了鼓腮,蔫巴巴站在原地,一副想跑又不敢的样子。 这般模样的赵二姑娘,平日里可真是烧香拜佛都见不着的。 韩灵步履沉稳地行到赵荞面前没绷住,忍俊不禁地笑开:「这几日同你说别的话,你就总慢吞吞才有反应,一提到喝药,脑子就灵活得像猴儿成精。」 「……哼。」赵荞慢慢扭头,不想看他。 韩灵将药盅揭开盖子,递到她面前,温声笑劝:「晚些药凉就会损了效用,趁热喝吧。」 赵荞以眼角余光瞥了他好半晌,最终不情不愿地伸手接过药盅。 盛夏季节昼长夜短,辰时天幕已是灿灿藤黄色。 赵荞身着雅致的青蝉翼纱,与藤黄天光相得益彰,掐腰束袖的纤细身影利落大方又不失明丽。 韩灵那身玉色绢丝袍则俊逸斯文,白面含笑斯文俊逸。 这两人站在一处,虽中间隔着客客气气的大半步距离,却融洽辉映,共晨光一色。 他们身后就是水榭回廊,侧畔是花灼烁叶蒙茸的木槿丛,真是人景俱美,足可入画。 贺渊一进花园就被这一幕刺痛了眼。 更可气的是,不知韩灵说了什么,下一瞬就见赵荞神色糯糯软地抿了唇,垂脸伸出双手,乖乖从韩灵手中接过药盅。 那是他的阿荞!被别人哄了喝药,哪怕那个人是医者,这也很不能忍! 贺渊大步流星行冲了过去,突然出现在两人之间,惊得赵荞手一抖,药盅险些脱手坠地。 贺渊眼疾手快地将药盅拿了过去,极其自然地牵住了赵荞的手:「水边风大,仔细将药吹凉了。去亭子里喝吧。」 「你别光说她,你自己今早的药还没喝呢,」韩灵笑笑,忽地皱眉,神色转为严肃,「你早上出去和人动手了?!」 到底是医者,鼻子灵着呢,上来就闻到贺渊身上淡淡的血腥味,不必扒开他衣裳看都知是肩头伤口又裂了。 「你就气死我吧!」韩灵怒了,「叮嘱又叮嘱叫你别大动,你当耳旁风?」 大凡患者在大夫面前总是天然气弱几分的,尤其大夫发飙的时候。 贺渊抬眼望天:「咳,也……不算大动,又没打架。」 就是冲上去卸了人下巴,而已。 一旁沉默的赵荞忽地从贺渊手中将那药盅抢了过去,捧起来咕嘟咕嘟一口气不带停地就喝了下去。 末了还亮了底给韩灵看,眼唇弯出乖巧弧度:「呐。」 不知为何,她的耳廓莫名泛红,小巧的耳珠竟淡绯莹莹。 韩灵神色稍霁,没好气地冲贺渊长叹一声:「赶紧去换药!」 他脸色是好了,贺渊却是大大地不好了。 胸闷气短地瞪着赵荞绯红的耳珠,牙根酸得都咬不紧了! 中庆将外伤药膏及伤布、清水等物事都准备好放在寝房内的雕花小圆桌上,已除去上衣的贺渊面色不豫地落座。 却见赵荞从屏风边沿歪头看进来,迷茫的眼神里有一丝疑惑。 贺渊笑了笑:「你来帮忙的吗?」 赵荞想了想,点头走过来:「嗯。」 中庆接收到自家七爷撵人的眼神,默默低头退出。 前日赵荞见过他上药的流程,这会儿是还记得的。也不要谁说,慢吞吞先将自己的双手浸到铜盆里的清水中。 房中只剩下两人,贺渊起身站在她身后,单臂环过她的腰腹,下巴搁在她肩头,将脸贴在她鬓边轻蹭。 「你以为我方才板着脸是生气了,所以特地跟进来哄我,是么?」 赵荞没在水中的双手一顿:「嗯。」 「你的以为并没有错,我就是生气了,」贺渊的唇贴着她耳畔哼哼,见她疑惑回眸,他哼得更重,「偏不告诉你为什么。」 语毕,也将自己的手没入铜盆中,握住她的双手,温柔又细致地替她将指尖搓过。 赵荞茫茫然还在想他是在气什么,便也由得他。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暧昧摩挲搓揉,从她的指尖到手指根部,每一点肌肤都没有放过。 净手过后,又拿棉布沾酒将双手擦拭一遍,这才能真正上药。 赵荞先拿沾了药酒的棉布,一点点轻轻压过贺渊伤口的边沿,清理着已干结的血渍碎屑。 从南郊被送回来那日贺渊的伤口就有些感染,导致他高热反复两三日。醒来至今,短短三日伤口开裂两回,看起来很惨,莫怪方才韩灵怒了。 v第08章[02.15] 赵荞瞧着心疼,微微低头,轻轻往伤口上吹气。 她现在动作本就慢,这两口吹得,对贺渊来说有些要命。 他面上一红,反手捂住她的唇,笑了:「我不疼的。」 不能让她再软呼呼吹了,再这么吹下去,说不得他会失控做出些让伤口裂更惨的事来。 赵荞歪头打量了他,眨了眨眼:「哦?」 手上动作继续,却很调皮地将那棉布从伤口最边沿往里多探了一丝丝。 贺渊立时倒吸一口凉气嘶痛出声,肩膀本能地躲开了去,扭头不可思议地瞪她。 她慢慢露出一个狡黠调皮的笑,两眼从半月弯成细月牙。似乎在嘲笑他明明疼却硬撑面子假装铜皮铁骨。 「你这小不溜丢的小混球。」贺渊满眼纵容地笑乜她。 她笑得更甜,右手食指从小药膏罐子里沾了一层药膏,轻轻涂在他伤口上。 「笑什么笑?冲谁都笑,和气生财啊?」贺渊心情复杂地嘟囔。 枉他急匆匆赶回来要哄她喝药,她却没心没肺地让别人哄了去。 最可气的还是一气儿喝完药后对韩灵的那个笑容,还脸红!酸死个人了。 越想越怄的贺渊倏地抬头,仰面趋近,在她唇上轻咬一记。 猝不及防的赵荞垂脸愣在当场,怔怔瞧他片刻,双颊浮起后知后觉的红晕,慢慢抬起指尖按住,。 她忘记自己指上有药膏,指尖一点上唇,药膏冰凉的苦涩刺得她皱了眉。 「呸,噗。」她扁着嘴,想将唇上的药膏渍吐掉。 可惜没什么用,那种难受的感觉还是附在唇上。 懵懵然迟钝的呆模样可爱得让贺渊的心快要化成水。 他再忍不住,倏地展臂将她揽进怀中,拥着她在自己腿上坐下,单臂环住她的腰背,薄唇贴过去,舌尖舔过她的唇瓣。 慢慢吮着,轻轻咬着。 反反复复。 赵荞伸手抵住他无伤的那边肩头,浑身发软发烫,眼里氤氲起迷蒙水雾。 被她怎么直勾勾、软绵绵地望着,贺渊心中一虚,停下自己的「罪恶之举」,嗓音沙哑含笑,开始哄小孩儿。 「我只是……帮你将唇上的药膏擦干净而已,」他抿了抿笑唇,「这药膏,其实挺甜。」 这么半晌,迟钝的赵荞总算发现他是没穿上衣的。她收回手来背在身后,挣扎着想要从他怀里站起来。 白皙柔嫩的脸肤红晕更甚,秀气莹润的耳珠也随之烧烫起来,层层叠叠泛起诱人绯色。 贺渊眸底黯了又黯,扣住她不让逃,再次缠上去,张口含住她的耳珠。 齿沿轻轻啮过那柔软嫩肉,嗓音含混嘶哑,又委屈:「阿荞,往后不要随便在别人跟前面红耳赤,好不好?」 他心中思忖着,或许待会儿该带她去珠宝楼挑一对大大的明月珠耳珰。 这样就可以把这双漂亮耳珠遮起来,绝不给旁人看到这样绮丽勾魂、惹人心痒垂涎的美景。 赵荞右掌抵住贺渊的额心,将他的脑袋推远,左手捂住自己的耳朵,面红透骨,双眸潋滟怔忪地望着他。 静默片刻后,她慢吞吞道:「为什么生气?」嗓音似浸水糖砂砺过,甜腻,微哑。 这几日里,她但凡开口大都只是一两个字的单音,这还是头一回说出个整句。 以往贺渊带过许多内卫新武卒,见过好多次新武卒初次出手致人死命后内心遭受巨大冲击、心绪波动过大,出现如赵荞现今这般五感迟滞的症状。 所以他这几日与赵荞相处时很有经验,不让她长时间落单,却也绝口不提南郊的事,不谈任何会让她心神紧绷的话题,就温柔随意地黏着逗着,让她在相对舒缓的状态下慢慢缓过劲来。 现下她开口说出相对长些的一个整句,虽语调慢慢的,断句稍显别扭,口齿也略有些含糊,但这至少表示她的情况已开始向好。 贺渊欣喜之余,一时没能明白她在说什么:「谁生气?」 「你,」她顿了顿,语速缓慢地重复一遍,「为什么生气?」 问完趁他分神松了手劲,立刻挣扎着从他怀中站起来,小心地退离他远些。 总算明白她的意思后,贺渊忍住将她拖回怀里搓揉一百遍的冲动,闷声笑得直抖肩。 这呆的,从她进来到现在,两人之间的话题都已换了不下三五回,她才追问最开始那个问题。 瞥见赵荞神色微恼,他连忙敛神正色,清清嗓子认真答:「我方才生气,是因为你对着韩灵笑,还脸红。」 赵荞眉心揪紧,慢慢将他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什么意思?她现在只是反应慢了些而已,就连笑都不配啦?! 「那,我该哭?」 v第09章[02.15] 「重点是脸红!」贺渊醋意幽幽地瞥她一眼,自己拿了药瓶来上药,「先前在花园,你对着他脸红是什么意思?提醒你,想清楚再回答啊。」 若答得不对,他可是要闹的。哼。 赵荞走回他面前,将他手中的药瓶拿走,继续替他上药,同时也在回忆之前在花园的种种。 贺渊知她现下脑子慢,不催也不扰,安安分分任由她边想边替自己上药。 待到她拿起新的伤布要替他裹上时,总算想明白了:「哦。因为他吼你。」 「他吼我,和你脸红有什么关系?」这下轮到贺渊发懵了。 赵荞不是很开心地哼了两声。「想吼回去,说不出来,急的。」情急之下才抢了药来喝,卖乖讨好让韩灵忘了继续吼他。 贺渊心尖一烫,四肢百骸如被糖汁浸了个通透:「原来是急着护短啊。」 「嗯。」赵荞笑眼弯弯,伸手按了按他颊边那仿佛盛了蜜的浅浅梨涡。 替他将新的伤布裹好后,赵荞身形一僵,后知后觉地瞪他:「你生气,是以为我对他……?!」 被满心蜜意齁到晕乎乎的贺渊正美滋滋呢,闻言脑中立时警铃大作:「我不是,我没……唔!」 话没说完,脸色沉沉的赵荞伸出手指就往他肩伤处连戳三下,那力道真是半点情分也不讲,疼得他面色大变,吃痛闷哼。 「凶巴巴」可不是浪得虚名,说翻脸就翻脸的。 直到午饭时,赵荞都不肯再搭理贺渊,任凭他如何道歉、哄逗,都不肯再说话。 实在被烦得不行便送他对漂亮白眼,外加「哼」、「呵」这样的冷漠单音。若他靠她太近,她便毫不留情地戳他肩伤,还会顺手敲他的头。 午饭后,喝完药的赵荞变成苦瓜脸,在阮结香的陪同下慢妥妥回了客房,准备午休小憩。 进门之前回眸见贺渊跟在后头,便指了指客房门前某处,对夜行道:「他过这里,就打他。」 「遵命!」夜行掷地有声地应下,幸灾乐祸地看了贺渊一眼。 正未时,内卫武卒孙青再次前来,到书房向贺渊禀了一些最新消息。 因之前右统领孟翱通过沿路内卫鸽房传回的讯中提到,护送岁行舟前往东境的途中数次遭到刺客追击,昭宁帝为防万一,命内卫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岁行舟的安全,同时谕令东境守军调人马前去接应。 听到这个消息,贺渊暗暗舒了一口气:「嗯。」 「贺大人,我说句大不敬的话,」孙青有些不满地嘟囔,「岁行舟,他凭什么?」 「不惜一切代价」,这几个字对金云内卫来说,就意味着关键时刻要拿命去护。 就为一个岁行舟,为他口中那桩不知真假的玄异秘辛,就要搭上一个内卫右统领和几十个内卫的命去护,这让孙青心中多少有些不平。 贺渊淡淡睨了他一眼:「就算没有陛下这道谕令,孟翱他们都该将岁行舟护好。」 「为什么?」孙青不解。 「那是我们欠他的。」贺渊淡垂眼帘。 五月里他去岁行舟宅中那回,奄奄一息的岁行舟趴卧在床,后背打着火罐,他隐约看到岁行舟背后有一道陈年刀伤。 当时还奇怪岁行舟一个文官怎会有刀伤,前几日他想起所有前事,想起当初自己在溯回城为什么要去缠着赵荞,自也就想起岁行舟背后那道刀伤是怎么来的。 那年他安排了三名内卫武卒在溯回北城门盯梢,留意入城的可疑人员。 那三个小武卒初次出任务,年少轻狂,竟胆大包天将一对通关名牒明显有可疑的夫妇放进城中,打算来个猫捉耗子的游戏。 没曾想那对夫妇是吐谷契派来行刺的顶尖高手,进城没多久就摆脱了他们的追踪。 彼时圣驾及参与冬神祭典的宗亲重臣已在溯回城下榻,若不是以私人身份前往观礼的岁行舟在与那对夫妇擦身而过的片刻及时发现他们口音古怪,还不知会闹出多大事来。 「岁行舟是鸿胪寺宾赞,对各地方言及外邦言语都有涉猎。他与那对夫妇擦身而过时无意间与那位夫人相撞,凭对方脱口而出一句带着吐谷契人言语习惯的低声惊呼察觉出了异状。」 说起这个,贺渊对岁行舟还是颇为钦佩的。那对刺客夫妇训练有素,寻常说话口音与大周人并无太大差异,若换一个人未必能像岁行舟那样及时发现端倪。 当时岁行舟没有胡乱声张,只是跟着他们,沿途不动声色寻找内卫或皇城司的人想要示警。可惜他只是文官,不会追踪匿迹之法,还没找到示警对象之前就已被那对刺客夫妇发现。 那对夫妇佯装不知,一路引着他进了偏僻窄巷,拔刀就砍。 武德五年溯回冬神祭典,孙青也是去了的。但他奉命在典仪台附近巡防,并不知北城门那边的三名同僚竟捅出过这么大篓子。 「那后来呢?他怎么死里逃生的?」孙青听得一口气悬在半中,心都揪紧了,「能甩掉内卫追踪的刺客已是少见的高手,他手无缚鸡之力的……」 想起旧事,贺渊心中有伤怀喟叹,又有温柔感怀:「那时阿荞正巧在那巷子里物色适合置产的宅子,命她的两位随身武侍出手护下岁行舟,也拖住了那两个刺客。后来我带人赶到,才得以将那两名刺客就地处置。」 那年赵荞有意趁着冬神祭典的机会在溯回城内仔细打探,想在那里置产。她本就是个古灵精怪的性子,别人置产业都愿在闹市中寻,她偏往边边角角的清冷陋巷中去找。 据她后来的说法,是因那时她才在京中买下馔玉楼,手头很紧,所以只能在溯回城寻陋巷中便宜的店面门楼。 总之就这么赶了巧,救了岁行舟,也使金云内卫免于声名扫地。 赵荞何等机敏,救下岁行舟后稍稍定神就知事情不对,几句话就从那三名心虚后怕的少年武卒口中诈出了真相。 当场发飙,将连同贺渊在内的十几个内卫全都指着鼻子骂个狗血淋头,祖宗十八辈都被她问候了个遍。 v第10章[02.15] 而岁行舟无辜挨了那一刀,后来又知晓刺客是那三位年轻武卒不知天高地厚故意放进城的,若他坚持追究,那三个少年的下场可想而知。 甚至会导致金云内卫全员被甄别清洗一遍。 岁行舟是个真正温和宽厚的斯文君子。 他理解那三个少年只是年少轻狂,看在没有酿出大祸的份上,答应了为他们保守秘密。 数年过去,这件事在朝野之间不曾有过半句风声,可见他人品。 孙青这才长舒一开口气:「那还真真是咱们欠他的。」 赵荞午睡醒来已是未时近尾。梳洗换衫后,溜溜达达在院中晃了晃,遇到冬日里听她讲过「冷冰冰与凶巴巴二三事」的福大娘。 福大娘知她眼下情形,心下爱怜,笑意慈蔼地将自己做的一小坛甜酱莲子送给她吃。 她是个发完脾气就不记仇的性子,谢过福大娘的馈赠后,便笑眯眯抱着小坛子去书房找贺渊炫耀兼之分享。 去时正遇到孙青出来。 孙青向她执礼问好后,突然懊恼一拍脑门:「我这破记性。还有一事忘记告诉贺大人了。」 就折身与赵荞一道又进了书房去。 贺渊见赵荞进来,顿时眉眼带起温柔笑意,正要开口,又见孙青跟在她后头去而复返。 孙青尴尬挠头:「方才忘记说了,八月十三乃帝君寿辰大宴,各地宗亲、勋贵即将陆续进京,林大人让咱们早做准备。」 内卫需要做的准备,无非就是清查城中有无「安全隐患」,提前布控各处。 这就意味着,接下来贺渊再不能成日闲在家了。 「嗯,」贺渊淡淡颔首,「有空就去大理寺那头跟进一下审讯情况,若从樊承业的母亲与女儿口中审出什么新的蛛丝马迹,尤其关于那名藏在朝中的暗桩,及时告知我。另外,你告诉郑冕,让他早些与各地宗亲勋贵确认进京赴帝君寿宴的具体日期与人员,以防到时出现误会冲突。」 「是,」孙青想了想,「上阳邑承恩侯夏家月初已派人主动递了进京人员名单给咱们。」 「这么早?」贺渊略挑眉梢,「已启程了?」 「是,承恩侯本人腿疾复发,命世子带家人前来为帝君贺寿。夏世子打算早些与京中故人一晤,所以提前启程,约莫再三五日就该到了。」 夏俨要来了欸!赵荞眼前一亮,抱紧了怀中那坛甜酱莲子。 待孙青离去,贺渊警觉地蹙眉盯着赵荞:「你偷乐什么?」 赵荞躲开他的目光,下巴微抬,望着房顶雕花横梁。「没有偷乐。」 贺渊目光如炬,紧盯着她那雀跃到泛红的双颊,心中七上八下。 信你有鬼。明明一副乐得头顶要开花的样…… 大事不好,夏俨那玩意儿要来了! 「阿荞我不管了,成亲,立刻成亲!」 成亲是不可能成亲的,至少不可能是「立刻」。 且不说岁行舟那事尚没个最终定论,赵荞眼下还算是「戴罪之身」,就抛开这个不论,信王府二姑娘的婚事也不是说定就能定下的。 面对贺渊的「叫嚣」,赵荞抱紧怀中小坛子,皮笑肉不笑地冲他弯了弯眉眼。一副「我现在还是‘慢吞吞’,并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的模样。 「方才说到夏俨,你可是耳聪目明脑子快。说成亲你就不明白了?还真是奇怪啊,」贺渊看穿她伎俩,磨牙冷笑,「看来我们得好生谈谈。」 「……是啊,好奇怪。呵,呵,呵。」赵荞敷衍假笑,转身就往外走。 脚步缓慢,试图以龟速逃离。 「还知道避重就轻了?」贺渊好气又好笑地从桌案后起身,大步走过去拎住她衣领制住了她的脚步。 然后将她打横抱起。 赵荞似乎想到什么,红着脸猛踢腿。「做……什么?!」 「你觉得呢?」贺渊眉梢轻扬,眼尾竟流露出几许让人赧然心慌的佻达风流。 赵荞羞耻到满面通红,头皮绷紧,发不出半点声音,也没法好好思考什么。只能虚张声势地瞪着他。 候在外头的夜行闪身上前拦住他的去路,神情冷硬,语气严厉:「贺大人难道忘了前几日对信王殿下做过什么承诺?」 其实夜行也算个情理通达的人,这几日虽奉信王赵澈之命在此「扞卫自家二姑娘清白」,但他还是有分寸的。 像之前贺渊与赵荞在房中独处个一两盏茶功夫,或两人亲昵并肩窝在书房,偶尔相互喂食之类,他最多提醒两句,却没当真做过什么棒打鸳鸯煞风景的事。 方才贺渊在书房里嚷嚷「立刻成亲」的话,夜行是听见的。这会儿见贺渊将赵荞抱了就走,此情此景实在太容易让人联想到「霸王即将硬上弓」。 这就不能忍了。 贺渊目光淡扫他一眼,又垂眸看着怀里那个双颊通红瞪着自己的赵荞:「你们以为我要做什么?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想法不要那么禽兽。」 喂你这算倒打一耙吧?突然追出来抱了人就要走,联系前情看起来,就是很想做点禽兽之事的架势啊! v第11章[02.19] 在赵荞与夜行不约而同地狐疑腹诽中,贺渊径直将赵荞抱到了主院偏厅,命人请来韩灵。 「她午睡起来后似乎好许多,有时能立刻明白别人的意思。」贺渊对韩灵道。 韩灵欣慰点头,立刻坐下来替赵荞看诊,同时低声向赵荞询问:「耳朵没再嗡嗡响了,是吗?」 赵荞点头。午睡后醒来她就觉得似乎松缓许多,虽还是脑子慢,但已不再是前几日那般浑浑噩噩了。 「之前就是没缓过那股劲。」韩灵欣慰颔首,长指搭上她腕间,又向贺渊询问她具体对哪些事能立刻做出反应。 望着那个看起来一身正气、耐心答复医者询问的贺渊,赵荞与夜行疑心他方才是故意让人误会的,却又没有证据。 恼得直磨牙。 赵荞在暗自恼羞成怒的同时,心中却又因某个后知后觉的领悟而隐隐生出一股温暖悸动,缓缓偷觑了身侧的贺渊好几次。 那个会在人后与她打打闹闹、哼哼唧唧的贺渊,那个总是护着她纵着她的贺渊,那个比她自己对自己还上心、时常第一个发现她的细小变化的贺渊…… 那个属于她的贺渊,当真完完全全地回来了。 自从六月十一在南郊用水连珠杀了十一个刺客后被送回城,赵荞不是在信王府,就是在贺渊宅中,接连好几日不曾真正踏入人群。 眼见她状况大有好转,韩灵再为她调整了一次药方,并鼓励她在贺渊的陪同下出外走走,试着重新接触人群,以促进五感全面复苏。 贺渊便与赵荞商量好,决定次日前往城南随意转转。 其实贺渊考虑事情总是很周详的。 次日是六月十七,恰逢城南通衢坊一带有大集,热闹自是少不了。 若到时赵荞骤然面对人群有所不适,正巧她的馔玉楼也在那附近,退到她自己的地盘里她会较有安全感。 翌日贺渊天不亮就起身,早早开始处理昨日下午孙青送来的那些卷宗记档所涉及的公务。专心致志花了半日,到巳时近尾,将公务上的事一一做好了安排批复,这就将下午的时间腾出来了。 可吃过午饭后,赵荞开始犹豫踌躇,心跳无序,手心沁出热汗。 这倒不是她故意作怪。 即便正常人远离陌生人群久了,再要重新融入时也心中也会有几分异样,何况她此刻情况还特殊,心中是有一道坎在的。 贺渊握住她的指尖,眼神柔和,面上不见半点不耐烦:「昨日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嗯?」 赵荞也不知该怎么解释此刻心中乍起的忐忑挣扎,一径低下头拿脚尖轻轻踢他。 「我知道你此刻会有些难受,」贺渊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韩灵不是说了么?若总不出去,你就会一直慢吞吞的,很久都不会彻底好转。虽然这样的阿荞可以任我搓圆捏扁,实在可爱,但我还是愿你好好的。」 赵荞想了一会儿,抬起脸来「垂死挣扎」:「若我好了,就回家咯?」 即便成了慢吞吞,动脑子总需花点时间,她还是能准确抓到贺渊的软肋。 她若彻底好转,不但要回自家王府,还会有很多自己的事要做。那样贺渊就没法子像近来这般时时见着她了。 贺渊遗憾笑着捏捏她的脸:「虽我舍不得,但还是想你好好的。我的阿荞就该是风风火火的小霸王。」 赵荞歪头凝望着他。 这个人待她是真的好,事事总将她放在前。她以往被他惯的习以为常,很少对他说什么娇甜情话—— 没法子,她就是个泼皮姑娘,吵嘴骂人能半个时辰言语不重样,或者抖机灵口头耍几句小流氓还行,正经情话却不大会讲。 她知道,贺渊虽嘴上从来不提,心中却多少觉她大约没那么喜欢他,至少不是非他不可。所以他有时会不安,动不动就醋天醋地醋万物。 赵荞眼中烁起晶晶亮的笑,慢吞吞对他勾勾手指。 「嗯?」贺渊疑惑又好奇地略低下头,她就踮起脚尖,在他颊畔浅浅梨涡上印了一记轻吻。 蝶儿采蜜似地,一处即离,扑起漫天香甜蜜粉。 贺渊愣怔片刻,心中随即涌动起狂喜。她很少主动亲吻他的。 「这是,奖赏?」他俊朗面上浮起异样赭红,嗓音轻哑噙笑,眼角眉梢是毫不遮掩的欢愉。 赵荞摇摇头,反手扣住他的大掌,边走边拖着嗓慢慢道:「这是,大当家对你的宠爱。」 此刻的贺渊宛如一条被顺毛到身心舒坦的大犬,身后仿佛生出无形的尾巴,毛茸茸甩来甩去,只差没就地躺倒亮出肚皮了。 「那大当家往后能不能,多宠爱些?」赵门贺郎是很会得寸进尺的。 「好。」大当家痛快应下。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被大当家突然宠爱到飘飘然的贺渊将人抱进怀中:「你老实说,我和夏俨,谁比较好?」 赵荞慢悠悠端详他,最终中肯评价:「你。」 贺渊是越飘越高了,忍不住又问:「假若我和夏俨同时掉水里,你救谁?」 赵荞清了清嗓子,虽觉抱歉,但还是选择了诚实:「……夏俨。」 贺渊心酸咬牙:「我就知道!」大当家的嘴,骗人的鬼。 v第12章[02.19] 他突然有些想找岁行舟打听一下,岁家祖上有没有什么法子帮忙给小时候的自己带个口信。 他很想对小时候的贺渊说,不要选武官这条路。因为你将来会遇到一个将你吃得死死的姑娘,而她…… 一见那种真正学识渊博的狂放才俊就容易走不动路! 啧,真想把夏俨一拳捶回上阳邑去。 前朝末期时,哪怕各地豪强割据内斗,兵祸持续近三十年,朝野间照旧不乏学贯古今的博识才俊。 那时在朝有龙图阁的苏淳与京南罗氏罗凤溪两位大学士、九卿之首太常卿姜知既、鸿胪大行治段无虑;在野有庆州方氏方仲怀、淮南程氏程沁、上阳邑明辉堂夏氏夏谨言。 这七人虽早已尘归尘、土归土,却是当今之世书写前朝史时很难绕开的人物。 究其根源,就在于这七人之博学程度可谓惊世骇俗,几乎到了全才的地步。诗书礼乐、天文地理、经史冶工、占卜星象、律法算学、音律丹青……简直无一不通。 最可怕的是,这七人以深厚学养名动天下时都年轻到令人啧舌,当得起一句「天纵英华」。 此等人物可谓百年难一遇,当时竟陆续涌现七个,虽分处朝野却交相辉映,让那大厦将倾的前朝末年在文化上出现了一个后世难以逾越的璀璨巅峰。 诗酒风流,文章锦绣,学贯百家,名动青史,原该是浮生灿烂少年时。 可惜他们生错时代,先是经历了前朝末期各地势力割据内斗,后又遭逢异族吐谷契趁虚而入强占半壁河山。 在吐谷契大军铁蹄踏破镐京城门的那日,前朝最后一位丞相贺楚以柔弱身躯背起年幼的哀帝仓促出逃。 彼时不过而立之年的苏淳、罗凤溪、姜知既、方仲怀等人率一众文弱士子挡在追兵马前为哀帝断后,最终死于吐谷契追兵刀下。 这几个学贯百家的惊世之才,就以如此惨烈而壮丽的方式伴随着前朝的倾覆骤然凋零。 到了复国之战中期,前朝鸿胪大行治段无虑的后人段微生以过人天资承继家学,童稚之龄便成了声名远播的「神童段微生」。 世间事仿佛总有轮回。 段微生成年出仕时先在雁鸣山武科讲堂任典正之职,后升调至鸿胪寺九议令,武德五年冬领圣谕入内阁后仍兼管鸿胪寺,以「一人当百面」的本事迅速平步青云。 他几乎可以算是大周开朝建制以来晋升最快的年轻文官。 可他自己却说,若他站在自家先祖段无虑面前,那便是「明月在上,流萤无光」。 在段微生之后,上阳邑明辉堂夏氏夏谨言的后人中竟又出一个承继家学的全才夏俨。 夏俨是承恩侯夏鸿静的次子,较段微生小两岁,却因远离朝堂、无公务烦忧,一门心思专注治学,如今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其各方面的学术成就已在段微生之上。 武德三年秋,为解决西南边陲与利州一山之隔的「红发鬼国」之患,武德帝向天下发出招贤令,寻在野的博学大儒进京,协助鸿胪寺九议令段微生共同完成「转译红发鬼国言语」之事。 此乃国之大事,大周在成功转译「红发鬼国」言语后,终于明白对方多年来频频越山滋扰利州,是因所在国土多天灾,地贫物匮,便有意举国归化一山之隔的富饶强邻。 只因双方言语不通,这才每次越山都起冲突,最终兵刃相见。 言语互通后,双方先缔结了边贸互市之约,红发鬼国派使团前往镐京接受教化,拟在十年之内完成融合。 这算是武德帝在位的短暂五年内,对外取得的最大政绩,足以名垂青史。 而负责主持钻研两国言语转译的段微生,与揭招贤令而来的承恩侯世子夏俨,则是这件事里最大的两位功臣,世称双璧。 夏俨此人很妙。 因上阳邑离京近千里,他在自家地盘少了许多繁缛拘束,便生成一派旷达不羁的风流疏狂。 虽专注治学,却没有刻板学究气,常有奇思妙想,待人接物也颇有几分让某些人看着总想皱眉的癫痴意趣。 或许可以说,抛开天资才学,他与赵荞的性子倒是有点异曲同工的意思。 镐京这些贵门少年少女们终归长在天子脚下,哪怕任性恣意如赵荞,却还是会面临某些不得不遵循的约束。所以夏俨这个一两年才进京一回的家伙自然格外瞩目。 赵荞与他算不上朋友,以往在京中相逢,最多也就是内城或各家宴上远远看一眼。 她天生不能识字,没法子像夏俨那样底气十足地恃才傲物、真正洒脱自如。 但每每望着夏俨,她心中就会有一种诡异的圆满感—— 他是她想做而不能成的那种人。 「夏俨来,我就看看,」赵荞安抚地摸摸贺渊的脸,眼唇俱弯,「真的。」 对于赵荞对夏俨那种诡异的寄托感,贺渊多少是有点明白的。但这不妨碍他心酸,也不妨碍他总想将夏俨捶扁成画片。 京中对赵荞暗暗有心思的少年人其实不少,只是赵荞心大得跟漏斗似的,与人相处也自有一套好恶亲疏,许多人即便有心也接近不了她。 所以贺渊谁都不怵,就怵夏俨,因为他对赵荞来说是特别的。 「问你啊,」贺渊握住她的手腕,闷闷垂眼睥睨怀中人,「若夏俨与我同时登门求亲,你会怎么做?」 赵荞微微蹙眉,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 「你还给我犹豫?!这有什么好想的!」贺渊牙都快咬碎了。 这般毛炸炸的贺渊,只会出现在她一个人面前。 v第13章[02.19] 赵荞美眸弯成慧黠月牙,纤细双臂环住他的腰,笑倒在他肩头。 她只是慢吞吞了点,又不是傻了。夏俨是挂在天上的梦,那是供大家一起远观的;而面前这个早已化作蜜浆黏在她心上的冷冰冰,才是真正属于赵荞的。 她分得清。 议亲自然该和心上人,她逗他玩儿呢。 逗冷冰冰炸毛,这也是大当家对赵门贺郎的宠爱。 时隔多日后重新走进人群,赵荞果不其然地出现了恍惚无措的惊慌感,甚至一度有种想抱头尖叫的冲动。 热闹的街市,摩肩接踵的人潮,各种语调的叫卖声,道两旁宾客盈门的商号、酒肆、门店,这原本赵荞最熟悉的浮生百态。 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置身其间,竟会生出这样可笑的无所适从。 总觉每一个从旁经过的人都在用古怪眼神看她,那些交头接耳的人也好像都在议论她。 仿佛她是整条街上最突兀最扎眼的存在。 她一面知道这只是自己的错觉,一面又控制不住那种周身隐隐颤栗、想要尖叫着拔腿逃跑的冲动。 这让她觉得很丢脸,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好在贺渊对她这种状况有所预料,小心地将她护在身侧,不让周围的陌生人离她太近,这才让她稳住没有当街失态。 她垂着眼睫不敢与人对视,紧紧握着贺渊的指尖,亦步亦趋跟在他身侧,心跳频密,脑子里乱哄哄。 「没有人会笑话你,也没有人会觉得你和大家不同。若你觉有人看着你,那只是因为你好看,」贺渊温柔而有力地回握住她,在她耳畔噙笑轻道,「不要慌,过一会儿就好的,你信我。当年我也这样。」 他当年的情况虽没有赵荞这么严重,症状却是类似的。所以他知道她正经历什么样的煎熬。 对此刻的赵荞来说,最珍贵又最难得的,莫过于「感同身受」四个字。 只有这样,她才敢慢慢去相信,自己在南郊杀掉那十一个刺客不是因为天性暴戾嗜血,不是内心被激发了什么阴暗扭曲的东西。 她太需要确定自己依然是和大家一样的正常人。但这话不能由别人来直接告诉她,只能是她自己告诉自己,这样才会好。 所以贺渊这般看似轻描淡写的笑言,比什么样的安慰都有用,且正确。 柔和淡嗓轻易穿透嘤嘤嗡嗡的嘈杂,如沁凉微风悠悠拂过,吸引了赵荞仓惶凌乱的心魂。 她缓缓扬起睫,扭头觑向他,话尾隐隐打颤:「你?怎么会?」 明明脑子懵懵的,却还是会对他的事感到好奇。 大家都说,金云内卫左统领贺渊,那是天子身侧最锋利的一把匕首。 入内卫五年从无败绩,何等威风,何等英武。好像只要有他在,那些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宵小就绝不会得手。 这样厉害的贺渊,当年初次杀敌后,竟也曾有这种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古怪与脆弱吗? 贺渊抿笑颔首,眉梢扬起,像个赖皮少年:「那年我才十五。就不许我也有弱小可怜无助的岁月么?」 赵荞听得唇角扬起,先前充斥在耳边的嗡嗡声渐渐退去,心底一片柔软,有淡淡遗憾。 十五岁的贺渊啊…… 那年鹰扬大将军贺征与国子学典正沐青霜大婚典仪,十二岁的赵荞也随家人前往大将军府贺喜。 当时贺七公子或许在礼簿处帮忙迎客?又或许曾给小孩子们分发糖果点心? 若那时就知将来有一日会与这人手牵手走在街头,那她一定会想尽办法从热闹的喜宴人群里将他扒拉出来看个清楚。 恍恍惚惚、紧张兮兮在城南逛了有半个时辰后,赵荞后背便沁出薄汗,一颗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 贺渊见她脸色就知已差不多,便带她回去。 到贺渊宅中没多会儿她便开始起高热,还呓语胡话,险些没将阮结香吓哭。 韩灵信誓旦旦保证这是好转的迹象,贺渊看着赵荞那模样虽是满眼心疼,却也中肯点头认可了韩灵的说法。 之后便是行针、喂药,再由阮结香守在榻前反反复复替她擦身降温。到丑时初刻,她的体温总算稳下来,迷迷糊糊问阮结香要了水喝。 喂她喝过水后,阮结香赶忙出去告诉在外头守了大半夜的贺渊与韩灵,两人俱都舒了一口气,这才各自回房去歇息。 赵荞卯时就醒了。 盛夏时节天亮得早,才卯时天幕已成蟹壳青。有光柱斜斜透过窗缝打进来,光柱中旋转飞舞着无数细小颗粒。 她怔怔看着那光柱醒了会儿神,撑着坐起,靠在床头支着额,沉默地回想了自己连日来的种种行为,尴尬到猛薅头发,懊恼地低声哀嚎。 不管她承认不承认,前几日那个迟钝发懵到软绵绵、慢吞吞、蠢呼呼的人就是她,抵赖不得。 守在榻前的阮结香被惊醒,抬头就见她一脸生无可恋。「二姑娘,是哪里不舒服吗?」 「浑身上下,由内而外,没有哪里舒服,」赵荞尴尬到头皮发麻,猛地掀了被子,「抓紧时间跑路吧。」 暂时不想面对贺渊,太丢脸了。 v第14章[02.19] 做贼似地回到信王府后,赵荞无暇顾及府中众人欣喜的问候,直奔自己的涵云殿,翻箱倒柜寻出一个东西装到盒子里。 「瓶子,你将这个盒子送去交给贺渊,」赵荞对侍女银瓶道,「告诉他这几日千万别来找我,等我自己尴尬完了再说。」 银瓶不知发生何事,紧张兮兮地问:「是答谢贺大人这些日子对您的关照么?」 「是跑路的大当家对二当家的安抚和宠爱。听不懂?那就憋着,再问我翻脸了。」赵荞外强中干嚷嚷完就走。 昨日下午高热,夜里发了一夜汗,她其实没睡太好,这会儿有些犯困。于是简单沐浴后,她便跑回寝殿准备蒙头接着睡。 哪知才躺下,她的五妹妹赵蕊便闯来了。 赵蕊师从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眼下才十二,府中寻常侍者侍女已奈何不了她,根本拦不住。 她大约是听到赵荞回来的消息,直接披衣下床就跑了来,一头长发乱得像鸡窝。 小姑娘冲进寝殿内间直扑床榻,口中惊喜道:「二姐!你好啦?我听他们说你好了!」 一面喊着就跑过去,踢掉鞋子扑身压在了赵荞身上。 「我……本来好了,」赵荞憋了半口气,「这又要被你压死了。」 赵蕊连忙挪开,一骨碌钻进她的被窝里,笑嘻嘻抱住她,亲昵嘟囔:「那时你迷迷瞪瞪,我同你说话你也像听不见,吓死我了。后来前几日四哥要带着我和小六儿去贺大人家里看你,大哥说贺大人府上有个太医能治好你,不许我们过去打扰添乱。」 赵荞揉揉她的脑袋:「算我没白疼你们。没事了,我好了。」 两姐妹亲亲热热偎在锦衾薄被下,漫无边际地说些闲话。 赵蕊在钟离瑛将军门下是文武兼修,但侧重习武习兵,对自家二姐在南郊的壮举难免关注。 赵荞被人从南郊送回来那日整个人是木的,府中上下都担心得不得了,赵蕊也忘了心中好奇。眼下二姐好端端回来了,她自有许多想问的。 「这几日我听人说了许多,也不知真的假的,」赵蕊往二姐身旁蹭了蹭,「二姐,我能问吗?」 赵荞笑着打了个呵欠:「问什么?」 「你在南郊用的那个水连珠,就是三哥以往做的那种吗?真能打那么准?十一发铜弹没有一发落空?外头都说你当时可神勇了,隔着几百米远打穿了一个刺客的头……」 「没有几百米,七八十米吧,」赵荞闭了闭眼,想起当时那刺客倒下时脑浆迸一地的情景,心里堵得慌,「你会不会觉得,二姐很可怕?」 赵蕊怔了怔:「我又不是刺客,为什么会觉得你可怕?」 赵荞也愣了愣,旋即哈哈笑着抱住她:「对,有道理。睡吧睡吧,我可困死了,还有什么事等我睡醒再问。」 「二姐,这月二十五是我恩师大寿,给府中发了帖子的。到时候你也去吗?」赵蕊缩在她怀里叽叽咕咕,「我师兄师姐们可想见你了。恩师也想见你。」 「啊?钟离将军见我……做什么?」赵荞蓦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不是害怕,不是紧张,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年近七旬的开国名将,与柱国鹰扬大将军共同遥领天下军府,可算是整座镐京城里最尊荣的一位老人家—— 连武德太上皇都会对这位老人家礼敬三分,私下场合里还会以晚辈礼待之。 往年赵荞不是没去过神武大将军府,但多是跟在兄嫂身后,执礼问个好而已。毕竟她就是个泼皮小混子,在钟离瑛那样德高望重的开国肱骨面前真是没什么话说。 「恩师想与你探讨水连珠的事。」赵蕊迷糊嘟囔。 赵荞有些心虚:「水连珠的事?我只会用,又不会造,要探讨那也该找你三哥啊。」 「恩师的想法,她不说,我又不敢多问。而且三哥领圣谕出京了,或许年底都不会回来,指望不上他。」赵蕊又在她怀里蹭了蹭。 「要不,你先探探钟离将军的口风,弄清楚她究竟要找我谈什么,然后我再决定去不去?」 若钟离将军是想问她水连珠铸造工艺上的什么事,那岂不是双方都下不了台?她可半点不懂那些门道的,只是会用而已。 赵蕊呵欠连天地仰脸对她眯眼笑,「二姐,承恩侯世子过几日就要抵京,到时也会去给恩师贺寿的。你真的不去吗?」 赵荞倏地掀被坐起。 「二姐,你做什么?不睡了?」赵蕊傻眼,跟着坐起来,望着那个先前还声称「快要困死」,这会儿却忽然神采奕奕如回光返照的二姐。 「睡什么睡?你也别睡了,快起来,咱们赶紧去毓信斋订一身衣衫才是正事!」 六月十八下午,忙完公务的贺渊坐在书房中,手执茶盏,垂眸望着面前那个盒子。 那是早上赵荞偷跑回信王府后,又命侍女银瓶送过来给他的。 盒子里装的是赵荞在松原惊蛰盛会上买的那个桃花神面具。 贺渊有点想笑。 他深深怀疑,那姑娘之所以从前没什么「桃花债」,大约也就是因为这种做派的缘故。 别的姑娘赠送这种意义重大的定情礼给心上人,通常都会选个花好月圆、气氛缱绻之时吧?偏她总能将情意绵绵的事做得大刀阔斧、出其不意。 大当家就是大当家,对二当家的安抚和宠爱,那叫一个干脆利落,于无声处炸起惊雷。 书桌对面的中庆头皮发麻:「七爷,您别笑得那么……」荡漾。 v第15章[02.19] 贺渊像是终于想起书房里还有一个人,敛色抬头,淡淡睨他:「怎么了?」 他上午吩咐中庆去鹰扬大将军府,问之前他在泉山时递信托堂兄吩咐人帮忙准备的那件东西进展如何。这会儿中庆进来就是回禀这件事的。 方才他一直发呆走神,中庆已站了半晌没敢吭声。 「上午您不是让我去大将军府问‘那件事’么,回来时我路过毓信斋,」中庆清了清嗓子,「赵二姑娘带着她家小五姑娘在那里做新衫,要得太急,说只有三日时间,毓信斋的掌柜怕赶不出来,没敢接她这单。」 毓信斋原是前朝老字号,既开门贩售各种名贵布料,也为京中勋贵之家量身裁制衣衫。他家裁衣总有新颖花样,尤其深得姑娘们喜欢。 前朝亡国后,异族王庭鸠占鹊巢入主镐京,毓信斋的东家便也很有骨气地关门歇业整整二十年,不愿给入侵之敌做锦上添花的事。 只是一家小小商号,亡国乱世时能做到这般地步,不惜自砸饭碗,实在也算很有气节了。 因为这个缘故,大周朝收复故土建制后,重新挂上招牌营业的毓信斋更得追捧,京中各家趋之若鹜。昭襄帝君苏放还是储君驸马时,就是毓信斋的忠实主顾之一,这又给毓信斋的招牌镶了一层无形的金。 所以毓信斋的掌柜与裁缝师傅们也有点脾气,时不时会挑订单挑主顾,说不接单就不接单。 「早上才好转些,下午就跑去裁新衣,就爱折腾,」贺渊噙笑摇摇头,沉吟片刻后吩咐中庆道,「你拿我名帖去找毓信斋的大东家季琢玉,就说我请他帮忙。」 武德二年季琢玉五岁的小女儿被人绑走要勒索季家,是贺渊顺手帮忙救回来的。季琢玉一家对贺渊甚是感激。 贺渊倒是没怎么放在心上,挟恩贪报的小家子事在他看来总归失格。这几年季家逢年过节送礼来,他也会比照还礼,来往倒是不咸不淡的。 不过,眼下既是他的阿荞想要,那他拉下面子去求个人情也没什么。 「可我听小五姑娘的意思,二姑娘是为着夏世子进京的事才急着裁新衫。您确定还让我拿帖子去季家?」中庆按捺住满心的幸灾乐祸,略抬眼皮觑着神色大变的自家七爷。 贺渊面色沉沉抬起脸:「当我没说。」 既赵荞已然好转并回了信王府去,贺渊肩头的外伤也只需每日换药即可,韩灵便就算功成身退,该回太医院复命去了。 临走时,他留了个养神固元的方子让贺渊转交赵荞。 送走韩灵后,中庆在贺渊面前笑着嘀咕了一句:「韩太医明明是领圣谕来替七爷诊治的,怎么对赵二姑娘倒更上心些。」 贺渊对此不置可否,中庆以为他没听到,便也未多嘴再提。 其实贺渊不是什么粗枝大叶的人,岂会没察觉这几日韩灵对赵荞多了几分若有似无的细致关切? 京中关于赵荞的传言多是捕风捉影、以讹传讹,真正与她相处过就会知她是个多好的姑娘,要喜欢上她实在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韩灵先是经历了年初那段将近两个月与赵荞朝夕相处的旅程,近几日又时时在近前照应,会被她吸引也不是太奇怪。 好在韩灵算是个有分寸的,既知赵荞与贺渊是两心互属,便也没有枉作小人的打算。 他对赵荞就并无超出医患或寻常朋友边际的言行,临走将药方交给贺渊,也是隐晦表明「自己不会做出私下接近赵荞」的善意。 都是聪明人,贺渊了悟了他这层意思,自也不会将事情翻到台面来无谓旁生枝节。 贺渊吩咐中庆让人将那方子送去信王府,他自己则亲往毓信斋东家主人季琢玉家中。 当年贺渊救过季琢玉的小女儿,季家对他自然感恩戴德。这几年逢年过节给贺渊送贺礼,他却总是等价还回,季家也愁不知如何报答。 面对贺渊的突然造访,季家上下激动万分,季琢玉的妻子忙忙慌慌就要亲自去张罗款待。 贺渊连忙制止,不太自在地说明了来意。 季琢玉一听只是订几套衣衫的事,虽要得急些却也不是做不出,自是一口应下,当即命人去毓信斋铺面上将裁缝大师傅请了来,打算去信王府为赵荞量身。 贺渊却对裁缝大师傅道:「不必特地过信王府去。」然后就单独与裁缝大师傅说好了相关尺寸。 季琢玉晕乎乎没反应过来:「还是上门量一量更准确吧?否则若不合身,那岂不是有负赵二姑娘对毓信斋的厚爱?」 「放心,准确的,」贺渊道,「新衫裁好后,烦请送到我那里。多谢了。」 季琢玉点点头,恍然大悟:「原来贺大人已事先已命人替赵二姑娘量过尺寸了。」 贺渊握拳抵唇干咳两声,垂眸含糊道:「唔。」没量过,但是抱过。 六月十八那日到毓信斋订新衫未果,怏怏不乐的赵荞消停了两日,在府中喝着韩灵托贺渊派人送来的那帖养神固元药,老老实实将养精神。 六月廿日,她整个人总算重新生龙活虎起来,清早先去柳条巷过问了自己名下产业的各项事务,接着便去了成王府。 赵荞与成王赵昂疏远的这些年里,登成王府门的次数屈指可数,且通常都是年节之类,跟随父母或兄嫂前来罢了。 这会儿她突然独自前来,成王府门房上的侍者们都愣了片刻。 其中一名侍者去后花园通禀了再转来,笑着将赵荞往里迎:「前些日子殿下与二姑娘一道在南郊时受了点小伤,不方便亲自出来迎,吩咐请二姑娘直接往后山水帘榭一叙。」 这话说得,不知情的人多半会以为成王殿下在南郊受了什么致命重伤。 赵荞一路忍笑,默不作声地随侍者来到成王府后山的水帘榭。 这水帘榭建在后山背阴的瀑布水潭处,水车与成套引水物事源源不绝将谭中水引至水榭的飞檐斜顶,沁凉潭水便从斜斜的屋顶上倾斜而下落回谭中,形成一幕水帘。 炎热盛夏,活水成帘而下,在谭中激起水花,有沾着沁凉湿意的风猎猎扬起衣襟。 对外宣称「在家养伤」的成王赵昂正慵懒歪在水帘榭内的地席上,吃着冰酪看闲书。 v第16章[02.27] 抬眼见赵荞到了,他放下手中书册坐正,抬手请赵荞隔桌入座。 面前的矮脚八仙桌上已提前摆好了为赵荞准备的一盏浆果冰酪。赵昂一面说着话,顺手将那盏冰酪推到她面前示意她不必拘束。 酸甜交驳的浓郁浆果汁淋在一块块拇指大的冰酪上,可口又消暑,在这样的天气里最是恰如其分。 「多谢成王兄。」跽身而坐的赵荞也不与他客气,从托盘中拿起小银勺,舀了一勺冰酪含进口中。 「看来那韩灵的医术着实可靠。瞧着你今日可比从南郊回来那时清醒了。」赵昂不咸不淡道。 他颊边伤处贴着一方纱布,显是敷着药的。这般模样再配上他故作镇定的兄长架势,要多好笑有多好笑。 加之又回想起六月十一那日在南郊,赵昂为了躲对面树上射来的那支冷箭,倒地时竟磕到头晕了过去,赵荞咬住银勺闷闷笑出声。 「成王兄,我记得你脸上那道伤不深的,怎么还敷着药?」 她记得当时赵昂面上的伤口并不深,与贺渊肩头那道险些见骨的刀伤比起来差远了。 「这一转眼都快过去十日,贺渊都已开始带伤忙公务了,成王兄居然还敷着伤药躲在府中不见人,真是娇气得不像话。」 「你才不像话!两手空空来探望伤患就算了,还好意思嘲笑?」恼羞成怒的赵昂随手从果盘抓了一粒海棠果,作势要丢过去砸她。 他面颊上那道伤早就收口了,只是他的妻子担心会留下疤痕当真要破相,就让他老实继续敷着祛疤的「玉面回春膏」。 赵荞笑得更大声了:「你我怎么也是自家兄妹,不用虚礼客套吧?你就那么一道浅浅划伤,不值当我郑重其事带着礼物来探望的。」 赵昂将果子丢回盘中,没好气地笑瞪她一眼:「既你也认是自家兄妹,那你唤什么‘成王兄’?」 十一那日在南郊,他倒地时磕着头晕了许久,迷迷糊糊醒转时隐约听到她似乎唤过「五哥哥」的。 赵荞清了清嗓子,讪讪笑着垂下脸,专心又吃了一口冰酪,片刻后才道:「我这么大个人了,再像小时那样唤‘五哥哥’也不合适。」 堂兄妹两个如今都是大人了,总不好再像小时那般亲亲热热瞎黏糊,她今日空手来探望,便是不再与他生分的意思。 赵昂颇为欣慰地笑叹一声,也没再强求她改口,就与她闲谈起来。 问过她现下的情形,得知她五感已恢复,也无旁的不良症状,赵昂也挺替她高兴的。 「从南郊被送回来时我头还晕着,没顾得上留心你。过了两日才听你五嫂说你整个人木木的。不过她说有贺小七和韩灵在,用药对症再正确疏导就会好,我便没去多事了。」 赵荞点点头:「原也没什么大碍。我也不懂为何会突然五感尽失。他们说是正常的,许多人第一次遇到……那样的事,都会异常一段日子。」 「哦对了,你知不知道,南郊刺客案是谁搞的鬼?」赵昂神秘挑眉。 「谁?」赵荞之前迟滞木然好几日,好转以后觉得丢脸,兀自落荒而逃回了信王府,没来得及向贺渊打听南郊刺客案的幕后主使。 「你见过的,就是籍田令樊承业的母亲,」赵昂冷然嗤笑一声,「没想到吧?」 赵荞讶异瞠目:「她?!」 「咱们都小瞧她了。原以为真就是个目不识丁的老太太,谁知竟大有来头。」 前几日金云内卫将此案移交大理寺,樊家老太太及她的孙女樊琇也被交给大理寺审讯。 说起审讯,大理寺少卿秦惊蛰的手段可说是当世无人能出其右。金云内卫审了几日都没能从樊家祖孙二人口中撬出更多东西,到秦惊蛰手上还不到第三日,这祖孙二人便相继竹筒倒豆子了。 「那老太太竟是吐谷契留下的暗桩首领之一,原是宗政家王庭旁支血脉,潜伏几十年了。若宗政家没倒台,或又伺机卷土重来,她约莫能被封个郡主,最不济也是个县主,」赵昂不屑笑笑,「可惜她的梦在南郊刺客案后就彻底碎了,恨得牙痒痒也没法子。」 赵荞啧舌半晌,万万没料到真相竟是这样。 「哦对了,据说受审时她曾冒出过一句,定会有人会替她报仇。」 赵昂顿了顿,认真看着她:「秦惊蛰亲自审了好几回,可那神秘人物的真正身份竟连那老太太都不知,眼下大理寺、内卫和皇城司都在暗查此人。不管怎么样,我想那老太这仇若非要算到什么人头上,无非就是贺渊,你,我。」 既那人大隐于朝,若真被三部联手逼到狗急跳墙的地步时,想必不会再大费周章往城外布什么局,最大可能就是在城中找机会下手。 城中不比外头,赵荞总不能随时扛一支水连珠出门。 赵昂怕她大意轻忽,严肃叮嘱:「在那人被揪出来之前,你出门多带些人,警醒着些,别没事往偏僻人少的奇怪旮旯里钻!」 「诶,知道了。谁没事往偏僻人少的奇怪旮旯里钻了?」赵荞不满地觑他,嘀嘀咕咕犟嘴。 赵昂看着她那娇横横的小模样,蓦地想起她小时摇摇摆摆追在自己身后,又糯又凶地喊话说「五哥哥带我玩」「阿荞最聪明,你教教我就会了呀」的那一幕幕,心底一片柔软感慨。 其实他一直很偏疼这个小堂妹的。 「你当我是阿澈,半点不知你这几年在外怎么野脚?」赵昂故作冷厉地瞪回去,「满京城里里外外所有古怪角落都被你跑了个遍。若不是你懒得走远,只怕国境四面都能踩满你的蹄子印!」 赵荞亲兄长赵澈这几年协理国政,忙得不可开交,轻易没工夫细细过问弟弟妹妹们的行踪。 而赵昂这个领闲职的成王殿下则有大把精力没处花,想着赵荞时常出入市井,又是个遇事不吃亏的毛躁性子,怕她与人结怨被暗算而不自知,时不时就会让人盯她一下。 「你才踩得出蹄子印!」赵荞冲他皱了皱鼻子,不服地轻拍着桌笑嚷。 说说笑笑吃完一盏冰酪,赵昂突然想起一事:「承恩侯世子即将抵京的消息你应当听说了吧?我想你到时肯定会去的。届时他会在京西蒹葭渡下,你去凑热闹时千万留心些,别离你的随身武侍太远,也别让陌生人轻易近身。」 迎夏俨进京会是个什么阵仗,赵昂用膝盖都能想出来。 如今那位身份还未被查到的神秘幕后人并没有到图穷匕见、孤注一掷的地步,赵昂估计对方还不至于这么快就动手。 v第17章[02.27] 不过他本着兄长之心,还是忍不住多叮嘱这么两句。 「不过你也不必太过风声鹤唳。你五嫂说了,夏俨进京必定有许多小姑娘前去相迎围观,人多怕出茬子,皇城司与内卫都会派人乔装混在人群里以策安全的。」 「你怎么知道我会去?」赵荞使劲眨了眨眼,「我这么容易被看穿的吗?」 赵昂白眼望天:「呵,就你那点出息,要看穿很难吗?」 六月廿二清晨,京西蒹葭渡口热闹得像哪家高门大户办堂会。许多衣饰华贵的少女们捧花携果,翘首望着渡口河面,时不时雀跃红着脸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掩唇娇笑。 阮结香护着赵荞一路穿过衣香鬓影的人群,艰难与她的好友沐青霓汇合。 「嗨呀,你怎么来这么迟,前头的好位置都被别人占去了!」沐青霓佯做懊恼地捂着心口,又上下打量赵荞一番,笑了,「哟,穿这么谨慎,这是怕谁打翻醋坛子呢?待会儿往人堆里一扎,夏俨可就瞧不见你了。」 赵荞今日一袭素淡玉色冰凌丝马面裙,银线绣祥云卷花暗纹,雅致得体,半点没有要出风头夺人眼目的意思。 而沐青霓也没好到哪里去,薄水青软烟绫武袍而已。 周围那些姑娘全都精心妆扮,从装束配色到服饰衣料无不华丽绚烂,活活将她俩衬得灰扑扑毫不起眼。 「我就来看看,又不是要他瞧见我。再说了,你不也怕谁打翻醋坛子?」赵荞冲她飞去一个心照不宣的媚眼儿,「背着你家夫婿偷跑来的吧?」 沐青霓的夫婿就是被众人拿来与承恩侯世子夏俨并称双璧的段微生。 「什么偷跑?我就来看看,又不做什么,凭什么要偷跑?我正大光明来的。」沐青霓抬头挺胸,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下一瞬却又怂巴巴缩了肩膀,小心翼翼地左右看看。 赵荞笑得直不起腰:「你成亲了的人都不怕,那我这没成亲的就更不怕了。」 说话间,她才发现沐青霓手中的东西,震惊道;「噫,你居然还捧了花儿来?!」 「你来迟了,没瞧见。先前这周围许多卖花和果子的小摊,大家都抢着买,我若不买显得一点都不合群。」 类似今日这样的场合,少女们历来有「投花掷果」以表热烈仰慕的传统。小摊贩们自然瞅准商机,一大早就来摆好摊子等着这群小肥羊。 沐青霓见赵荞两手空空,立刻仗义地将手上那把连枝的花分她一半。又拽着她衣袖正经询问了她恢复如何,一面寻着合适远观夏俨的位置。 巳时,当璀璨晴光将河面粼粼波光照耀出绮丽绯色,夏俨所乘的船也在少女们的殷殷期盼中靠了岸。 随着船上侍从随扈陆续下船,岸上已有小姑娘按捺不住雀跃与激动,率先出手拉开了「投花掷果」的大幕。 沐青霓摇头啧啧笑:「小姑娘们就是沉不住气。像我们这种见过世面的那就不同了,稳如泰山。」 赵荞笑睨她一眼,毫不留情地戳穿她:「你揪着我衣袖稳如泰山算怎么回事?我这只袖子都快被你扯脱了!」 「你又好到哪里去?脖子都抻长了三寸!」沐青霓跳脚还击。 笑闹间,随着夏俨的身影出现在船头,岸边已成鼎沸之势—— 夏俨驻足在船头,面如暖玉,凤眼含笑,身形颀长秀挺。 他的站姿并不十分挺拔,玉色银线暗纹冰凌丝袍的宽袖大摆在河风的吹拂下猎猎翻飞。 一派慵懒无拘的名士风范。 绯色晴光沿着他周身描摹出华艳线条,河流在他脚下,山川在他身后,大美无言。 面对岸边频频抛来的花果,夏俨爽朗笑开,弯腰捡起脚边的花果,先做个陶醉嗅闻状,继而扬手又将它们抛回岸上人群中。 迎重要人士时「投花掷果」表示倾慕或敬意,这算民风上的传统场面。可从未见过有谁又将别人丢过去的花果再扔回人群的。 他这出人意料的回应惹得小姑娘们娇笑连连,热情愈发高涨,一个个要躲不躲地乱成一锅粥。 「哎哟哟,他怎么可以这么风……雅,」沐青霓硬生生咽下那个「骚」字,极其捧场地按着心口做腿软状往赵荞这边靠,「阿荞,快,扶着我些,我快喘不上气了!」 其实她也就是跟着周围人瞎起哄而已。她的夫婿段微生虽与夏俨齐名,到底是朝中大员,又出自京中名门,行事当然偏于矜贵持重,轻易可不会像夏俨这般瞎胡闹。 赵荞也伸出手去握她手腕,乐不可支地配合道:「扶、扶不住,我也……」 两个姑娘的指尖才虚虚碰到一处,沐青霓的手就被一只大掌握住手腕「截」走了。 「喘不上气了?那我渡气给你啊。」一道阴测测的笑音传来。 沐青霓扭头尴尬笑望不知何时出现在身旁的段微生:「我……开玩笑的。」 段微生向赵荞颔首致意后,皮笑肉不笑地对沐青霓道:「我没开玩笑。」 语毕,毫不留情地将她拎出了人群。 面对沐青霓拼命挥手求救的模样,赵荞心中无比同情,却又有些想笑。 船头的夏俨终于骚够了,施施然举步下船来,在侍从随扈的簇拥下穿过沸腾的人群,沿路还不忘自来熟地噙笑对小姑娘们频频叮咛。 「承蒙厚爱。」 「天热,日头咬人,大家早些回吧。」 v第18章[02.27] 「当心些,莫挤伤了。」 因有传言说夏俨此次进京,会与号称「庙堂雅音之首」的太乐令王舒斗琴,人群中便有人大胆向他问及此事。 他也不回避,大大方方笑答:「对,与王大人是有此约。具体日期及地点尚未定下。」 「那,您觉得,您与王大人斗琴,赢面大吗?」有人又问。 「在下应王大人之约,可不是为了与他比个输赢,」夏俨止步,关于面上笑意笃定到近乎张狂,「是为了让王大人真正理解,何为‘庙堂雅音’。」 这样的狂妄厥词,也就夏俨敢说。若是换个人,此刻只怕已被耻笑的声浪淹没。 不远处的赵荞笑弯眉眼,喃声嘀咕:「这骚包油腻的名士风范哦,啧啧,也不怕将你那船浪翻了。」 但她并不觉夏俨是自大吹嘘。 夏俨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一点,就是他凡事从不虚伪自谦。既他敢当众这样说,就表示他一定能做到。 有人说他狂到癫痴,却也有人说这便是所谓「恃才傲物」,反正绝不是世人想象中那种饱学多闻的谦谦君子,无论何时何地都时个又狂又浪、我行我素的做派。 周围人都争相往夏俨那头挤去,赵荞扭头一看阮结香都已被人群冲散到五米开外去了,当下不禁莞尔摇头,慢慢往后退,给热情汹涌的小姑娘们让出一条能离夏俨更近些的路来。 她今日当真就只是来看看,可没想过要当众挤到夏俨跟前去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左右再过三日就是钟离瑛大将军寿辰,既小五儿说过夏俨也会前往柱国神武大将军府贺寿,那到时总有机会见面,还没这么多人围着,聊几句闲话的机会还是有的。 赵荞艰难挤出人群,抬手对还在人缝里挣扎的阮结香指了指不远处的大榕树,唇角扬笑正欲开口,却见阮结香脸色大变。 她心中不免一个激灵—— 左后人群中一位着桃红衣裙的高挑女子正疾步冲向她,袖底有寒光闪现。 赵荞本能地侧身退了两步,猛然想起前几日赵昂的那番叮嘱,周身遽然转凉。 当时赵昂说,那名神秘人如今还不到狗急跳墙的地步,应当不会在今日这样的场合贸然生事,所以她今日也就大意了!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她跌入了一个稍显坚硬的怀抱,紧接着,她仿佛听到「喀嚓」一声响。 好像是……脖子被扭断的声音。 赵荞僵身站在原处,震惊到几乎听不见周围动静,定定看着眼前的水红浣花锦绣合欢花纹样的衣襟,喉间滚了好几滚,鼓起勇气想要抬头看。 头顶却被一只大掌按住。 「阿荞,别看。求你了。」 赵荞以舌尖舐了舐唇角,清了清嗓子:「逸、逸之哥哥,我也求你,让我看看吧。」 此时此刻,她对身后那名似乎被扭断脖子当场断气的刺客没有半点好奇。 对周围人的反应也毫不关心。 她就想无所不用其极地求一个机会,看看面前这个穿着水红浣花锦绣合欢花衣裙的贺渊! 穿!女!装!的!贺!渊! 谁说今日全场夏俨独领风骚?!这绝对是贺大人更骚一筹啊!! 在贺渊将赵荞护在怀中,同时一招制敌拧断了那名刺客的脖子后,两名同样乔装、随他混在人群的内卫武卒已迅速上前托住刺客尸身,不动声色将其带走。 先前赵荞已退到人群最后,前面那些人目光全聚焦在夏俨身上,一时竟似无人留意到背后这番动静。 确认局面已被自己人控制,且丝毫未引起人群恐慌骚动,按在赵荞头顶的那只手掌总算慢慢松了力道。 那淡凉沉嗓已转为破罐子破摔般的平静:「看可以,别笑太大声。」 「嗯!」赵荞重重应声,咬住拼命上翘的唇角,慢慢抬起头。 当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目光在瞧清眼前人那略微陌生的脸时,笑意因震撼而凝固,心窝处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 猝不及防地乱了心音。 竟然没有想象中的古怪突兀。半点都没有。 贺渊是武官,平日并不娇生惯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达到肤如凝脂的地步。但此刻他的脸肤光洁,质感莹柔,显是先细心绞过面,再以面脂敷过。 他身上那件水红绣合欢繁花锦虽花色纹样耀眼些,却是束腰大摆的干练武袍式样,既方便行动又能稍稍掩饰身形。 端雅的单垂鬟燕尾髻,被薄薄粉黛恰如其分柔和的侧脸线条,有清凌华彩的月眉星眸。 虽他身形高长颀硕,但因这般装束并不刻意矫揉造作,一派雅洁利落,这使他看上去英气又冷艳。 如料峭春寒时月下的沾雪红梅,又像凛冽深秋里晨曦中的披霜木芙,不自知地透出一股勾人心魂的矜贵禁欲。 「大隐于人群」是金云内卫的专长之一,乔装匿迹是他们在执行任务时很常用的一种法子。 至于乔装成什么身份,这并不能由他们自己的喜好,需具体考量任务环境,挑选一种足使他们在任务场景中绝不突兀的身份去做妆扮。 v第19章[02.27] 今日这诸多姑娘们争奇斗艳的场合,像赵荞与先前那沐青霓一般敷衍素淡着就来的倒是异数,反而贺渊这种才是最不容易惹人侧目的。 赵荞面上的笑还僵着,心中竟生出点自愧不如的淡淡羞耻。 她知道贺渊的性子,一向是不管做什么都会全力以赴,从无得过且过地敷衍之举,却没料到他竟连乔装匿迹这种事都能做到几乎无可挑剔。 关键是,还该死地好看! 见赵荞望着自己愣怔带笑,贺渊撇头避开她的注视,面无表情地淡声道:「这里不安全。你赶紧回城,让你的车夫跟在夏俨车队后头,我再派个人随行护送你。」 赵荞看得出,他此刻绷着冷脸其实是因为窘迫别扭,甚至略有些难堪。她将心比心稍想想,就能体会贺渊此刻的心情。 贺渊又没有穿女装的嗜好,无非是职责所在、形势所需才做此装扮。若非先前看到她有危险,他今日约莫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走到她面前的。 不得不现身救她,被她瞧见这样的打扮,他心中必定很不是滋味。 她一开始却还没心没肺只想看他笑话,可真是个混蛋姑娘。 赵荞心中自责揪疼,赶忙道:「我不是……」 亡羊补牢的歉意安抚才起了个头,她的嘴就被捂住了。 「先别说话,求你。」贺渊冷淡的声音里隐隐藏着沮丧懊恼。 阮结香扶着赵荞上了马车后,贺渊无声做了个幅度极小的指令动作,接着便有一名黄衫女子跟过来,也上了赵荞的马车。 那黄衫女子上来后笑着对赵荞无声执了武卒礼,接着便在侧边长椅尽头靠门帘处坐下。 赵荞疑惑蹙眉打量她好一会儿,才讶异又不敢置信地脱口道:「孙、孙青?!」 孙青是贺渊麾下的内卫武卒。 之前赵荞被贺渊带上泉山的那段日子,孙青每两日会上泉山向贺渊通禀一次各项事务的进展,所以赵荞也算认得他。 「赵二姑娘安好,」孙青略垂下脸,笑得不大自然,嗫嚅着解释道,「今日这样的场合,只有扮作女子才不会太过突兀。或许丑了点?让您见笑了。」 孙青与赵荞不过几面之缘,他此刻以这样的打扮出现在赵荞面前尚且会觉窘迫难堪,先前贺渊心中的窘迫难堪与他相比只会倍增。 赵荞再度懊悔于自己方才在贺渊面前过于没心没肺,突然心疼得眼眶烫了起来。 「哪里话,不丑的。其实我瞧着你们的衣衫妆容都像模像样,与你们各自的长像气质还挺合适,」赵荞尽量放缓语气,友好闲聊,「发髻是你们自己梳啊?」 「贺大人就是自己梳的。我手笨些,是和另一位同僚相互帮忙。」 「上妆、梳发这些事要做到扮谁像谁也不容易。你们这是,平常要练着?」赵荞是个什么人都能搭上话的性子,端看她愿不愿意而已。 听她没有嘲笑之意,孙青紧绷的肩背才渐渐松缓:「嗯,我们平日的操练除了武艺之外还有许多事。乔装易容也是要学要练的。男女老少都能妆扮,看任务场合怎么合适就怎么来。」 内卫并不像寻常人想象那般完全靠武力解决问题,所以要掌握的技能其实多且杂,乔装易容、匿迹追踪是他们每个人都必须熟稔的技能。 但因他们是御前的人,日常许多事做了也不能对外张扬,所以世人对他们总有些刻板印象,并不清楚他们的千面神通。 「原来你们这么厉害的,是我见识短了。诶,对了,你们今日怎么会在这里?方才那个刺客又是怎么回事?」赵荞后知后觉打了个冷战,「天呢,方才若不是你们,我可就要回钦州卖鸭蛋了。」 坊间俚语说「回老家某某地卖鸭蛋」,就是委婉表示「这人死了」。 钦州是赵氏龙兴之地,赵荞便是在钦州出生,并在那里渡过了童稚时光,所以她每次说到这句话时还是习惯说「回钦州」。 这说法让孙青觉得亲切,忍不住轻笑出声:「您别怕,有咱们在,哪能轻易让您‘卖鸭蛋’去?方才不是一个刺客,是三个。他们原本不是专程冲您来的,方才那人是无意间瞧见您以后突然出手的。」 其实混在人群中的内卫们盯上那刺客和她的两名同党已有一会儿了,怕惊动人群造成混乱误伤,就装作很挤的样子慢慢将他们往人群最后头赶。 「贺大人为防万一,很早就在您附近护着了,只是他不想被您瞧见,才一直藏着掖着。」可惜最后还是被瞧见了。这就是命。 赵荞愧疚地抿了抿唇:「听你这意思,他们原本的目标,是夏世子?」 难怪贺渊要叮嘱她让马车跟着夏俨的车队回城。 想必还有一队内卫会随行护着夏俨。 孙青咳了一声,目视前方坐得笔直:「我可什么都没说。」 赵荞被送回信王府已是未时近尾,进门才过影壁就与前脚才回府的兄长赵澈遇个正着。 赵澈听到背后脚步声,扭头看到二妹身旁的阮结香面色惨白,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当即蹙眉驻足。「阿荞,你今日出去遇到事了?」 「嗯,差点就那什么了,」赵荞走上来与兄长并肩,「幸亏贺渊也带着人在那里,不然你从此以后就没有二妹了!」 叽叽喳喳说完今日遭遇后,赵荞向兄长请教:「内卫是御前的人,怎么夏俨这侯府世子进京,他们也要前去暗中保护呢?方才回来的路上我问了内卫孙青,他不方便向我透露太多。大哥知道吗?」 赵澈是协理国政的信王殿下,虽他无权管辖内卫,也不清楚内卫今日的行动,但只需听几句就能想明白各种前因后果了。 「内卫今日保夏俨,其实是保陛下。」他温声笑笑,边走边耐心向赵荞解释起来。 上阳邑明辉堂夏氏本就是前朝名门,前朝末期又出了那位惊世通才夏谨言,这就将夏氏在国人中的声望推向又一个高峰。 在复国之战中立下赫赫功勋的现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在前朝时还只是夏家府兵统帅,由此足见夏家昔年煊赫。 v第20章[02.27] 前朝亡国那会儿,夏谨言虽无官无爵,其长子夏鸿林却是上阳邑节度使。 复国之战初期,夏鸿林与其二妹、三弟分率大军在滢江畔抵御吐谷契追兵时齐齐阵亡捐躯,之后夏谨言强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协助当时还是朔南王的武德帝赵诚铭整合江右各地豪强门阀势力,并主动将上阳邑军政大权交由朔南王府统一调度。 完成此番大义之举后,夏谨言一病不起,拖了不到半年便与世长辞。 武德帝退守钦州整合江右势力时,若无上阳邑夏家为首的几个世家门阀率先响应「捐弃前嫌,携手驱逐外敌,收复故国山河」的号召,各地豪强之间的内斗不可能那么快平息,也很难在那么短时间内达成一致,尊朔南王府号令共谋复国大业。 可以说,夏家是大周开国的奠基功臣之一。 大周立朝后,武德帝感念夏家当年的大义匡扶,封夏谨言最小的女儿夏鸿静为承恩侯,整个上阳邑均为承恩侯府食邑,特许夏氏蓄府兵万人,隆宠一时。 那名与松原邱黄两家勾连、暗藏在朝中的神秘人着实有点手段,脑子转得快,胆子也够大。 南郊刺客案才过去半个多月,内卫与皇城司一直没放松在京中排查可疑人员。在这种时候那人非但没有按常规蛰伏,竟立刻想到安排人刺杀夏俨,实在不容小觑。 赵澈若有所思地笑笑:「此番若夏俨在京中出了事,对朝廷绝对是沉重一击,对陛下来说更是棘手。」 因为昭宁帝登基前后大力清理旧时积弊,扳倒了不少武德帝时封的勋贵及前朝名门,无形之中得罪了不少世家门阀。 但昭宁帝清除积弊都是依照大周律,师出有名且罪行确凿,桩桩件件的处置都颇得民心,所以虽有利益相关者心中不满,明面上却不好轻易与朝廷撕破脸。 若夏俨在京中出事,再被有心人放出风声,说是皇帝陛下不容开国功臣与前朝名门,有兔死狗烹之意,那昭宁帝很容易被推到一个百口莫辩的危险境地。 「届时民心一动摇,某些豪强门阀再借此抱团与朝廷公然抗衡,局面很有可能失控,那松原邱黄两家就能浑水摸鱼、绝地翻身,」赵澈轻哼一声,「这招‘围魏救赵’可谓老辣。可惜他们没那个命,遇上贺渊这个看一步算三步的谨慎性子,早早布控将他们这步棋路给堵死了。」 赵澈话音里对贺渊有毫不遮掩的激赏。 「难怪他们要乔装混在人群里,而且还是由贺渊这个左统领亲自带队。」赵荞忽然觉得,自己先前那般没心没肺的看笑话,对贺渊真是莫大的羞辱。 他和他的伙伴今日不但救了她,保护了夏俨,还斩断了一条关乎国之根基的乱源。 可他们沉默的付出,寻常人根本不会知道。就像他们以往做过的许多事一样。 最可恶的是,她竟然还因为他穿女装而想看笑话。 「我可真是个混蛋姑娘。」这是她今日第二次有此感悟,一次比一次真诚。 甚至想使劲甩自己一个耳光。 将近黄昏时,赵荞到了贺渊宅中。 中庆见到赵荞如见救星:「七爷申时就已回来了,瞧着脸色不大好看,独自关在书房里不让人进。」 其实书房门并没有闩,只是中庆轻易不敢忤逆贺渊的命令,怕要挨罚,这才在外头干着急。 他料想自家七爷是不会赵二姑娘发脾气的,便小心地提出请求:「您能不能帮忙进去瞧瞧怎么回事?」 快要被愧疚和心虚压垮的赵荞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可她没脸告诉中庆自己多么没心没肺。「好,我进去瞧瞧他。」 推门而入后,环顾四下,书房内空无一人。 「出去了?」赵荞茫然挠头,正要离开时,蓦地想起书柜背后那间暗室。 这间暗室,去年冬日贺渊还在失忆时,赵荞曾自作主张地进去过,两人还为此有了点误会和不愉快。 这一次她没再莽撞闯入,脚尖一转走了过去,屈起指节在书柜上叩了三下,试探地唤道:「贺渊?你在里头是吗?」 等了片刻没有得到回应,赵荞咬着下唇想了想,清清嗓子,再次叩响书柜:「逸之哥哥。」这一回唤得没有犹豫磕巴,特别甜,是个人都该心软。 可里头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我知道你在里头。若你是气得再不想看到我,那我走就是。」说完,她笑意狡黠地抿唇站在原处,故意踏出脚步声。 书柜背后立时传来「笃笃」回应。 赵荞松了一口气,伸手扳动了书柜角落的琥珀瓶机关。 因这间暗室内存有不少内卫机密卷宗之类,加之通风口也狭小,为防走水就不点烛火,墙上镶嵌了数颗火齐珠做照明用。 内有一张小床,床畔有桌案,桌案上有一个小小的「仙人承露」形铜烛台,那「仙人」捧过头顶的盘里放着一颗硕大夜明珠。 夜明珠的白光与火齐珠的红光莹莹交驳,温柔裹覆着桌面那个桃花神面具。 贺渊抱膝坐在床榻正中,背靠着身后的墙面,手边是一沓打开的卷宗。 此刻他已换了天青色绢袍,外罩薄薄的云雾绡,又是那个俊朗端肃的冷冰冰了。 他的长睫落寞轻垂,嗓音淡淡:「怎么过来了?」 赵荞走过去,大剌剌踢掉绣鞋,上去与他并肩而坐。 气氛有点尴尬,她一时不知该怎么打破僵局,只好先从不是很敏感的话题开始,噙笑做闲聊状:「今日幸亏你在,不然我就那什么了。听说今日在渡口的刺客总共是三名,另两名是被活捉了么?」 「嗯。交给大理寺了,秦大人亲自审,若运气好的话,或许会问出那名神秘人的身份。」 赵荞摇晃着身躯,肩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撞向他:「好了好了,明人不说暗话,我特地来认错的。我错了,今日不该笑你,不要生我气啊。」 v第21章[03.03] 关于哄人开怀这件事,她实在不太熟练。毕竟以往都是贺渊哄着她多些。 可她心里明镜儿似的,今日确实她着实伤了贺渊自尊,这回必须她来哄。 「没生气,」贺渊勾了勾唇角,顺手捏了捏她的脸,「你没当场笑出声,已经很给面子了。」 虽他已尽量说出一副云淡风轻的调侃语气,但赵荞还是能察觉到他的郁闷懊恼。 「其实挺好看的,我都自惭形秽……唔。」 赵荞又被捂住了嘴。她倒也不恼,反而有点想咬掉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舌头。 贺渊收回手去,悒悒不乐地斜睨一眼过来:「换个话题。」 这些年他乔装扮作女子装束虽不多,但也有那么三五回。职责所在,使命必达,对他来说这原本不是什么值得羞耻慌乱的事—— 前提是没被自己心爱的小姑娘瞧个正着啊!谁想用那种奇奇怪怪的模样出现在心上人跟前?不要点面子的吗?! 越想越闷,胸腔里气血翻腾,怄得脑仁直发木。 赵荞歪着脑袋打量他郁气流露的侧脸,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话题:「三名刺客,你当场诛杀了一名,你的同僚们又活捉两名,岸上那么多人竟没一个察觉的吗?」 「除了那三名刺客,当场所有人都看着夏俨。我们动作不大又提前有预判,没人留意。」贺渊虽兴致不太高,却还是耐心解答。 赵荞心中像被针尖划过,倏地疼到呼吸一滞。 今日在渡口,贺渊与他的同僚们默默完成了那么重要的一桩任务,却不会被人颂扬,不会被人称赞。 春日里松原之战也是这样。 他和他的同僚们为拿下松原四城,提前在城中潜伏摸底,将总要讯息源源不断传给沐霁昀做排兵布阵的参考。攻城那日又拼了命去开城门。 可最后举国颂扬的是沐霁昀将军,贺渊和他的同僚们在人们口中没有姓名。 金云内卫的宿命啊,付出时倾尽所有,骄傲、颜面、名声甚至性命, 却永远不可能像夏俨那般得到众人热情的拥趸与追捧。 因为不会有太多人知晓他们所做的事。 赵荞眼眶一红,想也不想地伸出双手捧住他的两颊,将他的脸转过来面向自己。 「我就没有看着夏……」这话还没说完她自己就觉亏心,忙改口,「至少你出现以后,我就只看着你了!」 贺渊望进她潋滟眸底,唇角轻轻上扬:「你就是想看我笑话。」 「我承认,刚开始是坏心想笑话你没错。可我一抬头就笑不出来了!你是不知你有多好看!当时我心里就怦然这么一动,若不是众目睽睽,说不得我就当场将你给生扑了!」 赵荞生怕他不信,那语气诚恳中带着几许狗腿,夸张里藏着八分真心。 一声低低沉沉的轻笑自贺渊唇间逸出,这回是真正的开怀,眼角眉梢全都像被春风拂过,缱绻温柔,沾着蜜意。 「眼下没有众目睽睽,二姑娘或许可以扑一个试试? 墙上火齐珠的莹莹红光在贺渊面颊抹了淡淡落霞色。 绮丽缱绻的笑容,低低幽幽带着蜜味的话语,无不透露着压抑的渴望与勾引般的鼓励。 对于男女间亲密黏缠之事,赵荞总体来说就是个「嘴上凶」,最多口头上流氓兮兮假装老练。真要她主动做点什么,但凡脑子还清醒时她就有些不知该从何下手,天然怂。 是以过去两人之间的亲昵纠缠多是贺渊主动,这就造成他每次逮着机会就定要顺杆爬,总想从赵荞这里讨点甜头才罢休的。 此时赵荞双手捧着贺渊的脸,而贺渊又以「邀请」的姿态愈发趋近,两人便成呼吸相闻之势,彼此的急促心音似无形丝绳暧昧缠绕。 原本通风良好的暗室霎时闷燥得让人心慌,总觉若是尺度没拿捏好,就很容易出现某些羞耻度更胜从前的事来。 赵荞倏地收回手去,清清嗓半垂发烫的脸庞,讪笑认怂:「说过,就等同扑过了。」 贺渊这家伙吧,就这种时候最讨嫌。 又不是不给他亲,他却偏要想方设法诱她主动,实在是……啧啧。 见她耍赖,贺渊转回去坐正,后脑勺抵着墙面,使出以往在她面前无往不利地一招—— 哼哼唧唧卖惨。 「我就知道。你这骗子,今日嘲笑了我,又欺负我好哄,说来认错却半点实质的表示都没有。」 赵荞不上他的当,给他哼回去:「你堂堂一个贺大人,不能这么小鼻子小眼地计较。我方才道歉了,你说没关系的。」 贺渊一窒,暗恼自己方才大度得过分痛快。想了想,又寻出个新的由头:「那你今日看着夏俨脸红心慌,还和他穿同样的衣衫!也不知是谁,前几日还口口声声要对二当家多宠爱些。呵。」 「呵个鬼啊!」赵荞没好气地笑着在他腿上捶了一拳,「少没事找事,我哪里和他穿同样的衣衫了?只是花色布料巧合近似而已!」 她与夏俨今日都穿了玉色冰凌丝银线纹绣的衣衫,这事着实巧。 可眼下正是盛夏酷暑时,不约而同选了凉爽的冰凌丝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v第22章[03.03] 贺渊这厮,为了哄她主动扑上去,简直无所不用其极,什么茬都找,幼稚得不行。 「不管,反正我今日很难过。」贺渊破罐子破摔到底,像个不给糖就要闹的小破孩儿。 「恕我直言,你那样子看起来真的不像‘很难过’。」赵荞红面嘀咕着笑嗔他一眼,最终还是倾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这蜻蜓点水的一啄,被点的那「水」实在很不满意。 贺渊展臂箍住她,将她拎过来横坐在自己腿上,委屈控诉:「敷衍,没有诚意。」 刻意示弱的嗓音里满是渴望与可怜,身后仿佛有无形的毛茸茸大尾巴摇来荡去。 可那对始终锁定着赵荞面庞的那灼烁星眸却分明是猎人一般,耐心地守着显而易见的拙劣陷阱,就等着心软的小猎物自投罗网。 这般模样的贺渊,是独属于赵荞的。旁人谁也没机会瞧见。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在赵荞胸臆之间鼓胀起来,使她恶向胆边生。 忽地捧住那早已端不住冷冰冰神情的发烫俊脸,俯首吻住了他的唇。 这回可绝不是蜻蜓点水,几乎算是「强吻」的架势。 贺渊没料到她会来得这么突然,更没料到她会来得这么大胆,心神一个怔忪,逸出一声浅轻惊喘。 于是她便探出甜软舌尖,带着三分蛮气舔开他微启的齿,触到躲在齿后轻颤的舌尖。 这次的贺渊全然被动,整个人瞬间石化,僵挺定在原处。通身上下惟有双唇在她笨拙却霸蛮的亲吻下湿漉漉软得不可思议。 她虽赧然烫红着双颊,却没合睫,明眸大张看进他那懵得十分彻底的曜黑瞳中。 像极了在泉山那夜,喝了「摘星酿」后醉到胆大包天的那副模样。 贺渊连忙避开脸去,唇角不受控地斜斜飞扬,通身似蹿起了火,烫得厉害。 若再这么下去,他怕是要做出些让她走不了的事了。 「诚意,收到了。」 他哑声不稳,一开口就尝到她留在唇舌问的气味。潮湿柔润,交驳着甜与暖,像雨后日阳晒化了糖球。 这下是真真被宠爱的又甜又燥,今晚大约要睡不着了。 两日后的六月廿五就是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七十大寿,大将军府上宾客盈门,满镐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济济一堂。 信王夫妇因各有公务不得闲前来赴宴,已早早向钟离瑛致歉并送过寿礼,今日信王府便由二姑娘赵荞与五姑娘赵蕊前来。 赵荞的五妹妹赵蕊是钟离瑛大将军的入室弟子,素日里都在这大将军府受教听训,出入此间比在自家王府还要自在。也不需侍者引领,仿佛主人家的一员,热切周到地领着自家二姐往内院去单独面见钟离瑛。 此刻行经中庭,不少原本正在与人寒暄交谈的宾客突兀噤声,远远投来各种眼神。 之前贺渊向毓信斋东主季琢玉讨了人情,特地为赵荞赶制了一套新衫,今日可是大出风头了。 香娇玉嫩的浅珊瑚色织金锦束腰大摆,外罩薄纱云雾绡,绚丽华彩与素淡薄纱相得益彰。 沿裙摆看似恣意地散缀着碎粒晶石,若有懂行之人定睛细究,就能发现那是前朝有名的《天河图》的轮廓。随着她举步换慢行,身移影动间便有烁烁流光,似谁人掬了整条天河的星辰泼于其上。 所谓女大十八变,这几年赵荞渐渐长开,京中许多人早就留意到她的长相是极出挑的。今日这身装扮更是恰到好处地彰显了她正当年岁的明丽生动,又不失王府姑娘该有的矜雅高华。 赵蕊靠近赵荞身侧,压着嗓子雀跃道:「二姐你看,夏世子!」 赵荞扭头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脚下却一滞,先时还带着笑的神情已转微妙。 今日的夏俨稍稍收敛了前几日在码头时那风流狂放的做派,一袭雅正天青锦袍穿得周周正正,暗花银冠束发,按理说该多几分端谨。可他慵懒环臂斜身倚着廊柱,站没站相,又将那点好不容易拢束出的端雅持重毁得干干净净。 不过他自来纵心任性,这副模样倒没谁觉得奇怪,赵荞看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不好的是站在他身旁与他交谈的那人。 「二姐,你怎么了?」赵蕊察觉到二姐突然不快,怯怯歪头偷觑着她。 赵荞哼了哼,小声道:「这夏俨,看人怎么有点瞎?竟与陈寻那老不修搅和到一处。」 她口中的「老不修陈寻」原是武德帝时期的礼部尚书,早年在钦州时便追随武德帝驱逐外辱、收复故土。 年轻时的陈寻倒也有几分好名声,有抱负也有胆色,才干也算出众。在大周立朝建制之前,他还曾参与《大周律》的制订,武德元年起便被任命为礼部尚书,京中二等大员,也算德高望重的开国名臣。 可惜晚节不保,随着年纪渐长,竟变得荒腔走板,不但违律私纳后院人,武德五年还胆大包天地抬了尚未成年的小姑娘进府。 且不谈「朝廷大员私纳后院人」本就是不得法理认可的违律犯禁之举,即便明媒正娶,「童婚」在大周《戚姻律》中也是个处罚不轻的罪行。 陈寻早年参与各项大周律的制订,《戚姻律》中关于「童婚」的定罪与重处细则的初拟还有他一份心力呢,最终他自己却不当回事,简直令人齿冷。 那年昭宁帝还是储君,着手整顿京中官员违律私纳后院人之事,连她的亲姑母长庆公主赵宜安都被做了降爵罚俸削府兵的处置,对陈寻这个礼部尚书自不会手软。 彼时赵荞的长嫂徐静书刚进入御史台任职,奉命对陈寻等人发起弹劾,并在武英殿与陈寻等人当面庭辩,在武德帝及百官见证下按律抽丝剥茧钉死了陈寻的罪名。 那之后陈寻被罢官,所有恩封全部被撤,还处了牢狱并罚没了部分家财。 v第23章[03.03] 不过陈寻毕竟开国名臣,也曾与许多朝中肱骨一同为收复故土而尽心尽力,随着事情渐渐淡去,这两年京中某些高门念着旧日故交,有隆重宴请时也会向他发出帖子,不愿在明面上被诟病为「拜高踩低」。 但信王府是没与陈寻来往的。 一则导致他当年倒台的引线人物正是信王妃徐静书,他恨得牙痒痒,按常理来说也不会想与信王府有什么交道;二则信王府也瞧不上他这种知法犯法的老不修。 违律私纳后院人就算了,还挑个年岁够当自己孙女的小女孩,简直为老不尊、丧心病狂。 赵蕊想了想:「或许是闲着无事,陈寻凑上去找他说话,他就客套周旋一下吧?」 赵荞皱了皱鼻子,觉夏俨的光环淡了三分:「算了,他爱与谁结交同咱们也没关系。走吧。」 姐妹俩正要继续后院去,那边的陈寻与夏俨却一道走了过来。 「赵二姑娘请留步。」陈寻远远唤了一声。 中庭里的宾客们都看着,赵荞也不好搅扰钟离瑛的寿宴氛围,只得深吸一口气强行按捺住脾气,满脸假笑地驻足。 「陈老有指教?」 陈寻在赵荞面前站定之后,突兀地向她执了个过分隆重的谢礼,将她惊得往后蹦了半步。 虽说如今的陈寻无官无封,但他到底是开国名臣,年岁又长,赵荞于情于理都担不得他行大礼。 陈寻站直身,皱巴巴的干瘦面上全是笑:「小女陈端在明正书院是四公子同窗。早前在书院受了欺辱,承蒙二姑娘与四公子关照庇护,一直没来得及登门致谢,今日便趁机当面谢过。」 「小事而已,不必放在心上。」赵荞扯了扯唇角,心中白眼连天,不知他这是在装什么慈父嘴脸。 陈寻的小女儿在书院被欺辱,赵荞和四弟赵淙替她出头,那都是去年冬的事了! 大半年过去才想起要来谢,还当众做这副样子让她下不来台,总觉没安什么好心。 「钟离将军有事要找我谈,陈老请自便。」赵荞真是不想多看陈寻一眼,虽有夏俨在场都不足以平复她心中的厌恶与烦躁。 站在一旁的夏俨忽地挑眉插嘴:「巧了,我就是在等你。钟离将军也有事要见我,方才命人来叮嘱过,说若见赵二姑娘来了便一道过去见她老人家。」 于是二人在赵蕊的引路下一道进了后院。 进垂花院门后,夏俨忽地笑道:「我方才在中庭等你,陈老主动凑过来说话。他昔年与我父亲曾有些交道,我不便拂他脸面而已。」 赵荞蹙眉无言。说到底,她与夏俨称不上有什么私交,他与谁结交,源于何种父辈掌故,和她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要向她解释这种事?! 到了后院正厅,钟离瑛端坐主位,下手座的却是执金吾慕随。 执礼后,侍者领了赵荞也夏俨分别落座。 钟离瑛行伍出身,也不来什么虚的,干净利落地直入正题:「我年岁大了,宴客也不知该张罗个什么玩乐。正巧府中有几支火器,便想着待会儿请你二人挑个头,带着大伙儿玩一玩。可否?」 赵荞的三弟赵渭做出的水连珠已算是当世最顶尖精妙的手持火器。既水连珠她都玩得转,寻常火器自也难不倒她。 可她总觉得,钟离瑛突然在自己的寿宴上做这种安排,似乎没那么简单。 且她听着钟离瑛话中这意思,夏俨似乎也是擅长使火器的,不免惊讶又好奇地扭头觑向旁座的夏俨。这人怎么什么都会? 哪知夏俨也正看着她,眉梢一挑,玉面含笑:「若二姑娘应承,那我自当奉陪在侧。」 这种含含糊糊,听起来就像在撩撩拨拨的鬼话,赵荞平常是很不喜欢的。若换了旁的人这么说,此刻她口中那个「滚」字只怕已经掷地有声。 可偏生对方是夏俨,她不太忍心对他口出恶言,于是淡淡哼了一声。「夏世子慎言。」 夏俨不以为忤,笑得愈发开怀,将目光转向钟离瑛:「不知大将军希望我俩带众宾客如何个玩法?若是比输赢,那总得有个规则彩头才真真热闹。」 钟离瑛乐呵呵道:「世子想要什么样的彩头?说出来咱们商量商量。」 夏俨噙笑的目光再度转向赵荞:「赵二姑娘,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当讲不当讲。」 自方才在中庭遇见他这一路过来,虽交谈不多,但赵荞总觉他反常的很。于是她干脆利落地堵死了他的话头:「那就不要讲了。」 夏俨大约是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眼中有愣怔稍纵即逝。 反正面子已给他下了,赵荞也懒怠再做什么婉转迂回的模样,直截了当地挑明:「总觉你没安什么好心。」 今日这夏俨仿佛鬼附身,实在古怪到让她心中发毛。 「我怎么就不安好心了?」夏俨玉面讪讪飞红。 其实他对赵荞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赵荞之所以心生不悦,一是先前瞧见他与陈寻相谈甚欢,暂时有点「厌乌及屋」;二是夏俨古古怪怪,言辞间「仿佛撩撩拨拨,又好像什么都没说」的路数,恰好是赵荞最反感的。 赵荞低声道:「夏世子,咱俩一时话不投机,还是各自闭嘴吧。今日钟离将军大寿,若非要为这点清官难断的小事闹得她老人家为难,那可真是不干人事了。」 夏俨不可思议地轻瞪她:「你偷偷骂谁不是人?」 「谁再叨叨叨谁就不是人。」赵荞冲他扯出个假笑。 夏俨被噎得喉间发哽,端起茶盏时朝她横飞去一道眼风。 v第24章[03.03] 见气氛不对,执金吾慕随笑着开了口:「夏世子矜持些,好好说话,别再故作轻浮地瞎招惹。若真将赵二姑娘惹生气了,她骂起人来可不管对方封爵几等、家世高低的。」 「这么凶?」夏俨嘀咕了一句,唇角却莫名上扬,「行,那我识相闭嘴,还是听钟离将军安排吧。」 其实,钟离瑛遥领天下军府,运筹帷幄、杀伐决断,岂会是那种要听别人七嘴八舌出瞎主意的糊涂老太太? 她既已打算要让宾客在今日宴上以火器比试来助兴,该预备的早已预备好。方才说要听听夏俨的主意,不过瞧着夏俨待赵荞的态度有些古怪,便顺嘴架秧子起哄,逗逗小辈们而已。 待钟离瑛将怎么个玩法大致说了,赵荞立刻就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 所有愿意参与这游戏的人先比试一轮,打不会动的定桩靶,再由前三位胜出者比试第二轮,抢击侍者抛至高空的目标。 最终胜出的一人就能得到神秘而丰厚的彩头。 这规则乍听起来似乎平平无奇,可…… 「手持火器在外间并不多见,许多人平日连边都摸不着。打定桩还能凭点运气,高空飞物可就为难人了。」 赵荞心中暗暗啧舌,这架势,根本就是要从宾客里考选出几个神机手来吧? 钟离瑛与下手座的慕随对视一眼,笑而不语。 慕随从容望向赵荞:「怎么?赵二姑娘畏难怕输?」 此话一出,赵荞就明白这事是钟离瑛与慕随一道筹谋出来的。绝不会是单纯的游戏玩乐。只怕是为了挑选什么人,或者确认什么事。 她在大事上向来有分寸,心知这两人所谋之事不是她该多嘴打听的,于是乖巧笑道:「玩乐助兴而已,我是输是赢有是什么要紧?老寿星瞧着热闹,心里高兴就成。」 从后院出来时,赵荞见夏俨跟着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无奈叹气。 「夏世子才名满天下,为人品行如何,我多少知道些。你今日古古怪怪试探,实在很没意思。」 夏俨稍愣:「我没试探什么,只是同你开个玩笑。」 「玩笑要双方都觉好笑才算的,」赵荞斜睨他,神色已缓和许多,「你若有事相求,不妨敞亮直说,能帮的我会帮。若再做精做怪,信不信我卯起来能将你骂到哭着奔回上阳邑。」 夏俨撇开头,闷闷笑出声:「你这一个巴掌一个甜枣的,任谁都只能被你牵着鼻子走。难怪赵渭说,以往许多人打你主意,最后都被你处得‘亲如兄弟’。」 这不喜暗昧弯绕,偏要打开天窗说亮话的脾气,旁人的旖旎小心思实在很容易被她给扼杀于萌芽。 赵荞恍然大悟,笑着翻了白眼:「我说你进京时怎么走的是水路,原来不是从上阳邑过来,竟是从宜州转道。钟离将军说的那些火器,是你受赵渭之托带进京来的?」 夏俨含笑点头。 年初赵渭领圣谕出京,带人在宜州的某处无人深山里督建了火炮、火器改良与试射的专用场地。 那算是国之机密,除了赵渭率领的铸冶署相关人等及一支三万之众的专属卫队外,轻易连只苍蝇也进不去。 既夏俨能见到赵渭,还能帮忙将改良后的最新式手持火器带进京,说明夏俨已得到昭宁帝的信任,或许即将为朝廷所用。 想明白这层后,赵荞对夏俨也就没太大戒心了:「老三那家伙是闲疯了吧,跟你聊我的事做什么?」 「因为我有求于你,怕你不肯答应,自得先了解你的喜好才好接近,」夏俨理直气壮地遗憾道,「没曾想我预估出错了,原来你看重的只是我的才华。」 他还以为「牺牲色相」会比较快捷有效呢。 赵荞倏地红了脸,心中疯狂辱骂「赵渭是个王八蛋」一百遍。 她背后偷偷敬仰追捧夏俨那是她自己的事,在家人朋友面前说说没什么。可被捅到夏俨本人面前,这就十分羞耻了! 「真的,我对你本人没有任何觊觎之心,美男计什么的就别再来了,」赵荞尴尬到语速飞快,「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说话间,有侍者前来领二人去前厅入席。 夏俨道:「事情说来话长。过几日再请二姑娘单独一叙,可好?」 「行。」赵荞见他眼神诚挚恳切,像是当真有事,便应下了。 正席时赵荞与恭远侯府的沐霁晴坐在一起。 沐霁晴以手遮在她耳畔,贼兮兮偷笑:「待会儿比试火器,若你赢了彩头,须得分我一些,当做给我封口费。答应不?」 「凭什么?」赵荞笑着挑挑眉。 「你方才和夏世子说话时我瞧见了,脸红得咧,啧啧,」沐霁晴挤挤眼,「你若不给封口费,待会儿我就去掀贺七叔的醋坛子。」 先前赵荞脸红是因知道三弟将自己追捧夏俨的事捅到本尊面前,羞耻之故,倒不怕贺渊知道。 于是她不以为意地呵呵两声,不受沐霁晴胁迫:「别吓唬我,他昨日说了今早要回沣南祖宅的。」 一来一去,再怎么快马加鞭也要日落快关城门时才能回来了。 「他骗你呢,昨日下午就走了,待会儿指定能到。」沐霁晴良心一点都不痛地出卖姻亲家的小七叔。 赵荞眉心一皱:「他回去,究竟是做什么事的?」为什么要骗她是今早走?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也是昨夜听我哥说的。」 v第25章[03.03]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的酒席过后,一行人就去了柱国神武大将军府的后花园。 神武大将军府是武德元年御赐。 为彰显钟离瑛这位老将在复国之战中的卓着功勋,当时的武德帝可谓煞费苦心,为她挑的这座宅子是前朝王爵府邸,光后花园就占地三十余。靠山临湖,花木扶疏、绿荫成林,亭台楼榭、活水瀑布甚至小型演武场地都齐备。 今日宾客过百人,这后花园中也丝毫不嫌拥挤,也无人觉乏味,大伙儿都能在园中各处寻到不同意趣。 心事重重的赵荞与众人一道进了演武场。 场边早已搭好观战用的高台锦棚,主位处坐着钟离瑛、执金吾慕随及不知何时来的贺渊。 他们那间锦棚的桌上,放着一个硕大的方正铜冰鉴,极为显眼。冰鉴的顶端盖上缠有流苏彩筹,想来就是今日胜者会得到的那份神秘彩头了。 赵荞望过去时,贺渊的目光与她遥遥相接,唇角愉悦扬起。 可惜赵荞还记着先前沐霁晴透露的那个秘密,心中不大舒坦,哼了一声将头扭开了。 出息了,居然骗她。还有脸笑!以为亮出梨涡来卖乖,就能躲过秋后算账?想得美。 六月的天是小孩儿的脸,早上还艳阳高照,这会儿竟就灰蒙蒙地沉了下来,有风大作。 这样的天气无疑将火器比试的难度又推高一层。 第一轮打定桩用的火器是赵渭最新改良出来的,外观看起来与水连珠差异不大,只是所用材料不像水连珠那般通体金贵,尾部一截改为木制。 赵荞拿起放在旁边的铜弹细细端详一番后,了然笑开。她大约猜到钟离瑛与慕随为何会搞这么一出了。 她三弟是个在匠作之事上绝不服输的人。 年初她在尚林苑行宫与茶梅使团的人比试两国火器优劣那会儿,赵渭发现茶梅国的手持火器工艺粗糙,就连铜弹所用的耗材也是杂质颇多的混合铜。 那种铜弹虽炸膛的可能极大,对精准度也有影响,但它的铸造成本比原本的水连珠低许多,若真正两军对战,对方这种工艺显然实用性更强。 而赵渭之前造水连珠总是追求精工细作,一应耗材全是顶尖的,国库根本承担不起大规模铸造及长期演练消耗的花费,也就无法真正配备至军队广泛应用。 这回赵渭委托夏俨送回京的这些,工艺上最大的改良便在于材料。 不是茶梅国那种优劣参半的混合铜,而是宜州、遂州、原州都常见的淡黄铜,既降低了铸造成本,又规避了杂质混合铜会带来的炸膛、卡壳风险。 再加上尾部一截改为木制,降低成本的同时还能缓冲后坐力,对神机手个人来说也是个天大福音。 「这是打算在北军中试行推广?」赵荞撇头对旁侧的夏俨轻道,「找我俩演示试用,给舆论造势,争取朝中各部支持?」 夏俨颇为意外地笑着打量她:「京中人都说信王府二姑娘不学无术、脑袋空空,看来传言做不得准。」 「我只是不识字,脑子还是够用的,」赵荞毫不谦虚地将那支改进版水连珠扛到肩上,笑意飞扬,「那咱们可不能辜负钟离将军与慕随大人的厚望。」 首轮比试定桩没太大悬念,胜出的三人是赵荞、夏俨与慕随的儿子慕映琸。 兵部侍中张显的儿子张玖朝大呼不服,笑闹着要验赵荞的那个靶。 赵荞倒无所谓,大大方方请侍者去将自己的靶拖过来给他当面验看。 张玖朝挨个数完靶上的孔洞,当即感觉抓住赵荞的小辫子了,哈哈大笑:「每支火器总共十一弹,你说说你是怎么打出十四个弹孔来的!」 「其实只有十个弹孔是赵二姑娘打出的,」先前在靶桩附近的负责监督记录的将军府侍卫憋着笑道,「有两发中的是同一个弹孔。」 张玖朝傻眼了。 赵荞笑着抬起下巴不说话,给他留下最后一丝颜面。 夏俨却很不给面子,幸灾乐祸拍着张玖朝的肩,笑得极大声:「恕我直言,赵二姑娘这靶上,有两个多出的弹孔,正巧是你脱靶打到她这边的啊!」 一旁的慕映琸也笑:「另两个脱靶的是沐霁晴与隋如晖小将军。」 「笑、笑什么笑?弹孔都长一样,你俩说是谁打的就是谁打的啊?」张玖朝恼羞成怒。 先时在靶桩那头监督记录的侍卫公允笑道:「张公子您别跳了。夏世子与慕公子说的全对。」 哄堂大笑。 高台锦棚中,慕随对钟离瑛解释道:「最顶尖的神机手,哪怕在万人混战中都能知哪个是自己打中的目标。」 钟离瑛点点头,转头去问贺渊:「赵二姑娘平日里是怎么个练法?」 夏俨与慕映琸使用火器的本事在世家子中已算出色,今日就连他俩都各有一发走空,赵荞却十一发全中,其中还有两发是中的同一个弹孔,实在惊人。 「没见她如何正经练过,说是打猎玩出来的,」贺渊轻笑,「从前我也曾与她闲聊过北军神机手的问题。她说,北军神机手配备的火器造价昂贵,且整个北军不足十支,将官兵卒都觉很宝贝,舍不得过多耗损,平日便多是空练,五感所得记忆与实际使用时有所偏差,所以实弹时就很难做到百发百中。我觉是这道理。」 钟离瑛颔首,在心中记下此事,又笑望贺渊:「你老实说,此次你举荐她,又大费周章安排了今日这场面,有无私心?」 五月中旬赵渭命人向昭宁帝传回水连珠改造的最新进展后,钟离瑛与慕随便有意开始推动各军大规模装备火器的事宜。 但火器这东西在军中是稀罕物,会用的人不多,能用到顶尖水准的就更少。若要尽快推行配备,除了需争取各部支持外,更需一位能服众的教头。 钟离瑛打算先从执金吾北军及邻近两三个军府挑一些中低阶将官,归拢到京中统一接受教头指点,之后再回去教导各自兵卒。 v第26章[03.10] 各军现有的神机手水平接近,相互间谁也不服谁,若从这些人中挑总教头,没被挑中的人总会有怨言。 所以钟离瑛想到了夏俨,而慕随想到了自己的儿子慕映琸。 贺渊得知此事后,又举荐了赵荞。 毕竟岁行舟等人即将到达东境,北境戍边军前哨营两千人能不能被活着带回来,事情很快就有分晓。若有任何差池,赵荞定会被连带问罪。 这等同将赵荞的前途命运全赌在岁行舟身上了。 岁行舟说的是真是假原不关贺渊的事,但此事与赵荞有关,贺渊便不会去赌运气。 信王赵澈协理国政,政敌不少,一举一动都被盯着,家中兄弟姐妹若出了违律犯禁的纰漏差错,他很难在明面上做出包庇护短之事。赵荞这事对他很棘手。 赵荞协助岁行舟违背圣谕急令私行「希夷巫术」这事可大可小。若是若能得到钟离瑛给的这个机会,哪怕岁行舟说了假话被问罪,她就能在钟离瑛的力保下全身而退。 毕竟钟离瑛是年高德勋的开国肱骨,保一个自己正得用的人,朝中大多数人轻易不敢找茬置喙的。 但赵荞无官无封,眼下又有一桩不大不小的罪行尚待定论,要想启用她也是件麻烦事。 所以在贺渊的提议下有了今日这一出。 如若赵荞能在众目睽睽下完胜夏俨与慕映琸,再加上她之前对茶梅国使团的大胜、南郊刺客案时的壮举,朝野之间都不会非议此次对她的启用。 「私心自是有。您给的这个机会,她比夏俨与慕映琸更需要,」贺渊坦荡荡认下,「但她确实是三人中最强的。」 慕随打趣地看向桌上的大冰鉴:「可谁都没告诉她此事的真正目的。若她只当是玩乐,最后输了怎么办?别的事且不说,你这精心准备的彩头可就尴尬了啊。」 「她不会输,」贺渊看着场中准备开始第二轮比试的赵荞,眉眼温柔,语气笃定,「她应该已猜到你们想借此为舆论造势,争取朝中各部同意推行配备火器至各军。这是国之大事,她能想明白自己有多关键,定会全力以赴。」 他的阿荞最聪明,从不让人失望。 而他要做的,就是早早替她考虑并摒除一切风险,为她铺好稳妥退路,护她余生无忧。 毕竟今日是钟离瑛的寿辰,第二轮比试要打的目标是填充了不同颜色彩砂的锦布沙包。 每个沙包里还藏着些零碎银角、铜角,算是寿辰散喜。 当侍者将锦布沙包一颗接一颗抛至高空,赵荞、夏俨与慕映琸也相继扣动扳机。 红、蓝、银白三色彩砂在空中炸开,灰蒙蒙的穹顶霎时绚烂。 散喜用的银角、铜角飞溅,宾客中贪玩的年轻人们便雀跃起哄,摩拳擦掌等待比试结束后上前收集。 按照事前约定,红色沙包是赵荞的猎物,夏俨蓝色,慕映琸银白,三人各自可换两次弹匣,以众人目之所见的彩砂颜色多寡判定胜负。 比试才过半,漫天红色彩砂就成了主色调,蓝与银白点缀着那烈烈张扬的红,胜负已分晓。 「你换弹匣怎么那么快?」慕映琸一边扣动扳机,一边沮丧嘟囔。 赵荞笑回:「手熟而已。」 京中许多人都说她是个败家子。可败家子有个好处,就是烧钱的玩乐从不心疼。 以往她拿水连珠打猎或打木桩玩乐,每次都仿佛是抬着银子往水里丢,慕映琸这种规规矩矩的世家小公子可不敢这么奢靡无度。 而夏俨本就是治学为主,虽对火器有所涉猎,凭着过人天资也能玩得很出众,但与赵荞这种「用无数铜弹喂出绝对五感」的熟练精准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两次弹匣换过,赵荞完胜。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赵荞身上,惊讶、钦佩、震撼,继而欢声雷动。 这似乎还是她生平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得到如此待遇。 她低头看着自己裙上的碎晶星图,再抬头时便忘了先前对贺渊的那点不快,笑眼弯成慧黠甜蜜的细月牙,下巴高高抬起,优美的脖颈抻出骄傲的线条。 贺渊你看,我在发光。 侍者们将那做为彩头的巨大冰鉴从高台锦棚上抬下来,钟离瑛、慕随与贺渊也随行而来。 众人正围着赵荞叽叽喳喳,见状稍稍消停了些,好奇又紧张地看着那个神秘的彩头。 「承让承让啊。」赵荞笑着对手下败将们拱手,惹来连绵不绝的哀嚎。 「没有谁在让你!就是纯粹干不过你而已!」 「呔!炫耀可耻!」 「搞不好钟离将军给的彩头就是一大坨冰块,看不把你气得嗷嗷叫!」 「哈哈哈,钟离将军哪会这么调皮?又不是你。」 众人笑闹着,酸唧唧地瞎起哄,巴不得这个彩头让赵荞捶胸顿足才好。可他们也知道,端看那冰鉴上少府匠作的如意祥云纹精雕,就知定是个稀罕物。 在钟离瑛与慕随慈蔼带笑的鼓励目光下,赵荞走路带风地穿过起哄的众人,笑吟吟执了谢礼:「多谢钟离将军馈赠。」 「谢我做什么,」钟离瑛手拄虎头拐,笑睨贺渊,「我老人家借花献佛而已。」 v第27章[03.10] 侍者将冰鉴打开后,赵荞与一众好事围观的年轻人全都惊呆了。 那是一座形色俱佳的缩微园林,亭台楼阁、水榭瀑布、繁花巨木,该有的都有,色彩绚丽逼真,讲究的不得了。 连靠墙的青梅树都做得像模像样。 树下坐着个小小的姑娘,仰头笑眼弯弯,慧黠如狐狸,微微张着嘴。 而树梢上有位小少年探头而出,调皮地捏了颗青梅果,扬手正要往她嘴里投掷。 最重要的是—— 「是沣南贺氏糖庄的浆果糖做的啊!!我闻到味儿了!」沐霁晴羡慕到破音,口水狂飙。 冰鉴中有冰块蒸腾起的泠泠白雾,所有细节都活灵活现的糖果园林在那白雾环绕下如梦似幻。 糖甜与果香混合交驳的甜酸滋味淡淡飘来,使人不住齿颊生津,胸腔里仿佛有百爪挠心。 沣南贺氏的糖庄有许多前朝古方,制出的所有糖果中最有名的就是「五彩浆果糖球」。 浆果或滋味可口的植物碾汁上色,好吃又好看,在镐京城的孩子们中间已风靡好些年。 而眼前这个还不是糖球,是一!整!座!各色浆果糖做的大园子! 别说小孩子,大人都忍不住羡慕起来。 「贺大人,这东西在贺家的糖果铺子能买到一模一样的吗?」 「是要订做的吧?」 「贵吗?」 「娘啊!我也想要这么大一座糖做的漂亮园子!」 面对众人此起彼伏的问题,贺渊淡声应道:「抱歉,我家糖庄不卖这个。全天下就只这一座。」 赵荞还在发愣。 有人开始嗷嗷叫:「为什么啊?为什么只有一座!」 贺渊道:「五月里有个人喝了摘星酿醉迷糊了,说了很多话。她说,小时很想有一座糖做的房子,可以在里头打滚,高兴了就咬一口,把隔壁小孩儿都馋哭。」 全天下就这么一座,莫说隔壁小孩儿,包管能将满镐京城的小孩儿都馋哭。 别家小孩儿哭没哭不好说,反正赵荞是有点想哭的。 原来,那日在泉山别业中,贺渊神神秘秘躲在书房画了大半天,是为她准备这样一个礼物。 一个别人都没有的礼物。 一个她小时候异想天开的礼物。 连她自己都不记得的醉话,贺渊却仔仔细细放在了心上。 他没有直接送给她,而是让她风风光光凭自己的本事赢来,再纵容她在别人面前痛快炫耀。 这个人啊,从来都这样纵着她。 不管她的要求或念想在旁人看来有多荒谬,有多可笑,他都会郑重对待。而且,通常她所求不过「一」,他却总会出其不意地给到「百」,真真是惯到了骨子里。 赵荞揉揉发烫的眼,泪中带笑,环视着周围一张张羡慕的脸,像小时幻想过无数次那样,以熊孩子特有的幼稚嚣张叉腰—— 「哭!都给我哭!」 童稚时的无聊妄想在多年后姗姗成真,滋味竟比想象中更美妙。 大多数围观者笑嘻嘻交头接耳,目光就围着赵荞与贺渊打转,有胆大的甚至出言调笑,试探地追问二人是否好事将近之类。 贺渊是个行事周全得体的人,今日种种行径事先已征得过钟离瑛的同意。 此刻钟离瑛本人也乐呵呵跟着众人一道打趣,但贺渊考虑到这毕竟是她老人家寿宴,若是场面太过喧宾夺主,那就很失礼了。 于是他敛了先前温软神色,对钟离瑛道:「钟离将军,您不是还要去莲池么?」 钟离瑛是德高望重的柱国神武大将军,又是开国老将,她的七十大寿自是朝野瞩目,今日前来贺寿的宾客几乎囊括镐京城大半排得上号的人物,这些人里除了武官武将外当然也有文臣名士。 为让宾客中的斯文人也有乐趣,宴后除火器比拼外还安排了投壶、赏画、斗草花之类的雅致游戏。 做为主人的老寿星钟离瑛自不能全程只与演武场上这群宾客待在一处,此刻莲池那边的投壶也正热闹着。 经由贺渊这么一提醒,钟离瑛便唤上慕随与贺渊一道往莲池去。 演武场这头许多闲不住的宾客三三两两结伴跟在他们三人后头,也转往别地儿围观或参与旁的玩乐。 经历了最初那阵心花怒放的感动与嚣张得意的炫耀后,赵荞盯着冰鉴中的那座糖果园子就开始为难踌躇了。 这么漂亮一座糖果园子,又是贺渊精心为她准备的,她当然是舍不得吃的。 v第28章[03.10] 看出她的不舍,站在她身旁的沐霁晴笑道:「这玩意儿毕竟是糖做的,眼下天气酷热,就算一直放在冰鉴里,那也管不了几日就会化掉。再说了,你也不方便将这么大个冰鉴再抬回信王府,不是?不若分给小孩子们吃了。你瞧他们这眼巴巴的小模样。」 赵荞也知她这建议很是中肯,但心中到底舍不得,于是同她抬起杠来:「呿,是小孩儿们眼巴巴,还是你自己眼巴巴?」 有沐霁晴这个大人挑头起哄,几个约莫五、六岁年纪的小孩儿很机灵地打蛇随棍上,立刻齐齐双手合十搓着指尖,稚气嫩嗓软乎乎地讨好哀求。 「是我们眼巴巴!」 「赵二姑娘,你自己个儿吃不完这么大一座园子的!」 「糖吃的了牙齿会落光,我娘说的!」 「分些给大家吃吃嘛。」 小孩子们这样哀求,赵荞实在不忍拒绝。 「……行吧,」赵荞应得艰难,仿佛壮士断腕,「但你们不许哄抢推搡,乖乖排好,我一个个分给你们。」 她在家中排行第二,下头还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小时大家不懂事,争别打闹也曾有过,所以她怕待会儿一群小孩儿为了糖果打起来,还是先将规矩定在前头。 这种时候小孩子们总是很听话的,很快就整整齐齐成行。 「他们都还小,也吃不完这么多的,牙会掉光。给大人也分点呗?」沐霁晴搓手笑,「中午在席间,你可答应过得了彩头会分给我封口费的。」 「谁答应你了?都是你自己在说。」赵荞没好气地笑睨她一记就不再离她,转头请将军府侍者去取个敲果壳的小铜锤来。 沐霁晴嘿嘿坏笑着轻拍她的手臂,在她转头看过来时以下巴指指演武场门口的方向。 钟离瑛一行才走到大门口,贺渊的背影在人群中格外挺拔。 「贺七叔!」沐霁晴将两手拢在嘴边做喇叭状,「早上赵二姑娘……」她在夏世子面前脸红羞涩得像乖巧小鹌鹑! 后半截添油加醋、煽风点火的话并没有机会说出口,因为赵荞情急之下徒手从糖果园子里掰下「一座亭子」堵了她的嘴。 贺渊回头时,就见沐霁晴正狼狈地将那座「亭子」从口中拿出来,而赵荞在她身旁笑得端庄而正直。 申时,宾客们陆续告辞离去,热闹了整日的寿宴总算落幕。 老人家毕竟七旬高龄,从前戎马征战几十年又落下不少陈年旧伤,今日来来回回与宾客们交谈寒暄,偶尔亲自参与些玩乐,到这时多少有些疲乏。 于是她对赵荞道:「过几日待你得空时,我再单独请你过来喝茶,可好?」 这显然是有要事相谈,赵荞点头应下,执了辞礼。 上马车时,候在车下的阮结香笑着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车上有人。 想也知是贺渊了,赵荞便抿了笑唇登车入内。 外头的车帘才被放下,赵荞便主动扑身过去「投怀送抱」,大方地在他唇上「啾」了一记。 双臂环过他的脖颈,粉颊红扑扑,笑眼亮晶晶,仰面冲他笑得极甜。 「你今日送的礼物深得我心,这是回礼。」 贺渊扣紧她的腰身,被她这般少见的热情主动惹得俊面起了赧红之色,却偏要挑了眉梢,得便宜卖乖:「就这样而已?你不觉这回礼轻了些?」 「我这是礼轻情意重啊!」赵荞乐不可支笑倒在他肩头。 明知她是巧言令色地狡辩,可「情意重」这三个字还是将贺渊给甜到了。他在她跟前一向很好哄的。 马车缓缓驶在回信王府的路上。 贺渊想起先前沐霁晴在将军府演武场上笑闹大喊他的那一幕,随口问:「之前我随钟离将军离开演武场时,你与沐霁晴在闹什么?」 他目力极佳,当时闻声回头虽只远远一望,依然清晰看到赵荞故作无事发生的心虚样。 「她啊,「赵荞乌瞳滴溜溜一转,「她带着帮小孩儿起哄要分我的糖果园子,我说只给小孩儿不给大人,她就找你这小七叔告状。」 她这半真半假的鬼话按理是能糊弄过去的,若她说的是沐家别的人,比如沐霁晴的堂兄沐霁昀、沐霁旸之类,那贺渊就信了。 可偏是一年里与贺渊说不上十句话的沐霁晴,那怎么可能? 贺家与沐家是姻亲,但贺渊是御前的人,若与恭远侯府太近容易授人以柄。他是个谨慎性子,只是与沐家几个年岁相近、性情相投的男儿交情厚些,其余都只是维持姻亲之间的基本来往而已。 所以,沐霁晴虽客客气气照辈分唤他一声「贺七叔」,和他之间却不算熟稔。 抓住赵荞话中的古怪小尾巴,贺渊微微眯眼:「沐霁晴怎么会为这点小事找我告状?」 赵荞也反应过来自己话里有漏洞,只能强行圆场:「大家起哄嘛,她高兴过头就反常了,跟喝多了上头一样。哈哈。」 「凡打哈哈必有鬼,」贺渊捏着她的下巴让她与自己四目相接,唇角淡淡勾起,「心虚什么?」 「没心虚啊。她带着小孩子们闹着将我那全天下独一无二的糖果园子瓜分了,我当时没好意思拒绝,现下后悔极了。」睁眼说瞎话、转移话题于无形,赵荞还是比较拿手的。 贺渊闻言笑笑:「你若还想要,改日我再让人做就是了。」 五月里他在泉山画好那园子的图样,辗转送回沣南祖宅那边去,族中糖坊便照着图样做出了模具。 v第29章[03.10] 为了赵荞那个「全天下独一无二,别人都没有」的心愿,贺渊早已同家主说定,那个园林模具单独为他保存,糖坊的铺子若想做类似的,只能另外画图再做别的,且不能仿摹他的图样。 「你怎么这么好。」赵荞满眼感动地觑着他。 可惜贺渊并没有让她这份感动持续太久,接着又道:「不要转移话题。你和沐霁晴到底在搞什么鬼?为什么你会心虚?」 「哪有什么鬼?你多心了。一切正常,无事发生,」赵荞弯起笑眼,笑得蜜甜,再次强行转移话题,「啊对了,那个糖果园子我虽分给大家了,但青梅树那一块儿我是留下来自己吃的。我知道那是我俩的秘密,有个小孩儿哭着求我,我都没给的。」 青梅树树上上执果欲投的小少年,树下仰头等待落果的小小姑娘。那是他俩从来不曾有过,往后也没机会再弥补共度的童稚时光。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能在那举世无双的糖果园子里实现,也算弥补心中遗憾了。 「虽很满意你看出了我的用意,」贺渊皮里阳秋地扯了扯唇角,「但你越这么东拉西扯,倔强地转移话题,我越觉你定是做了什么事被沐霁晴抓到把柄。而那个事还与我有关,所以你心虚。」 没完了你?这么明察秋毫做什么?!赵荞前所未有地后悔,当初为什么就上了这家伙的贼船呢?他太聪明了,又爱较真,这有时对她很不利呀。 赵荞也眯着眼打量他,片刻之后,展颜一笑:「若我偏不告诉你呢?」 「那我问到你愿答为止就是。」 这就是贺渊,凡事都会将她放在最前的贺渊。哪怕事情明摆着,只要他去问问沐霁晴就能轻而易举得到答案,他也没有打算这么做。 宁愿一遍遍追问赵荞本人,软硬兼施得到她亲口回答,也不背着她去向别人求证免她难堪或恼怒。 赵荞心尖一烫,笑着抿了抿唇:「那糖果园子里青梅树景的滋味很好,你没有吃到。可是我吃到了。」 「所以?」贺渊不解,「你要向我炫耀?」 「不对,是要和你分享。」她倏地凑近他。 唇儿相贴,舌儿相缠。无数甜蜜心事,就是相濡以沫中来回迭递。 这一回不是为了什么转移话题。只是单纯想把贺渊送给她的那些美好滋味,如数奉还。 至于沐霁晴打算「告密」的那件事么,亲完再说啦。 腻腻歪歪的唇舌纠缠,将两三日未曾见面的小小相思无言尽诉后,二人总算能好好说会儿话了。 「其实也没什么事,沐霁晴就是瞎起哄。上午她瞧见夏俨单独找我说话,就闹着要我将赢得的彩头分给她些,威胁说我若不答应,她就要拿这事去掀你醋坛子。」 赵荞笑抿滟滟润泽的红唇,细细解释:「上午钟离将军找我与夏俨去说了火器比拼的事。出来时他说有事想找我帮忙,改日再单独谈。我瞧他像是当真有事,就答应了。到时你若得闲,同我一起去见他就是。」 见她的笑靥语气都是坦荡荡,贺渊心下落定,笑垂眼睫捏着她的手指尖:「好。」 「对了,今日的火器比拼,钟离将军与慕随大人是另有所图吧?她们打算说服朝中支持,将火器大规模配备至各军?从执金吾的北军开始试行?」赵荞轻眨眼尾,「若你不好直说,那就别吭声。我说得对你就眨一下眼睛,不对就眨两下。」 贺渊唇角高高扬起,目光攫着她笑意狡黠的脸庞,眨眼三次。 说到底,赵荞无官无封,私下打听这种事并不合规矩。她也就是好奇问问,想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 见贺渊似有顾忌苦衷,她便不让他为难,笑着摆摆手:「算了,既是一点风声都不能提前透露的,那我就不问了。反正等她们当真有动静时我总能知道。」 「我透露了啊,」贺渊无辜轻笑,「眨眼三次,是说‘真聪明’。」 自己的猜想得到证实,赵荞心满意足地笑开:「可军中的神机手很少的,大多数兵卒都没机会摸到火器,手把手教到能熟练使用也要费些时日。若打算大规模装备,短时间内很难那么多教头。就算朝中各部都同意,最快也要一两年才能广泛装备下去吧?」 贺渊笑答:「要不怎么说你聪明呢?」 「嗯?」 「钟离将军的计划是,先从各军府与北军中挑选出一批将官来京集中受训,之后再散回各自军组建火器营,」贺渊道,「我与林大人商量过,内卫也该有专门的神机小队,此次便沾钟离将军一个光,待她挑出适任的总教头,内卫也会选派专人前往受训。」 赵荞脑瓜子转得飞快,再想想上午钟离瑛与慕随将她单独唤去的事,一颗心立刻激动到砰砰砰瞎乱跳。 「这总教头,是不是会从我、夏俨与慕映琸三人里选一个?」 火器的威力与优势是刀枪剑戟不可比拟的。 若组建火器营,各军火器营的统领必须得是朝廷信得过的人,否则一旦哗变,火器营倒戈就能能干掉半个军府的兵力。 所以来京受训的备选将官及负责教导他们的总教头,势必要精挑细选。 尤其这总教头人选,除需在火器使用上有顶尖本领,最重要的是家世清白,其家族和本人完全忠心臣服于镐京朝廷。 放眼全天下,夏俨、慕映琸与赵荞这三人,既精通使用火器,忠诚又无可置疑,对钟离瑛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 上阳邑明辉堂夏氏乃前朝名门,又是大周开国的奠基功臣。 当年为成就驱逐外敌、收复故土的大业,主动上缴上阳邑军政大权,全力匡扶武德帝整合各地豪强抗敌复国。 加之承恩侯夏鸿静的兄姐又全数阵亡殉国,如今的夏家虽名声显赫但枝叶单薄,背靠镐京朝廷才会活得更好,所以绝不会傻到有二心。 而慕映琸是执金吾慕随的儿子。 慕随手握几十万大军,掌管镐京外城防务,是天子手中利剑。但凡忠诚稍有不足,她就不可能从开国以来历经两帝都稳坐执金吾之位。 至于赵荞,信王府的存亡兴衰与金龙座上的人息息相关,她兄长又协理国政,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v第30章[03.10] 「我,我今日表现还行吧?能选中吗?!」 赵荞长这么大,很有少像此刻这般患得患失、几乎乱了方寸的时候,足见她有多想要得到这个机会。 她自来是闲散的宗室姑娘,又有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名声,文不成武不就,朝中谁会觉她能担正经重任? 况且,她安逸富贵、纵心任性的小日子过得不知多逍遥,又出了名的不求上进,在旁人眼里她压根儿都不会有「为国效力」的想法。 所以,从前每每需在宗室、世家子弟中挑人担当什么差事时,她连候选名单都进不了。 过往那诸多机会赵荞都只是听听就罢,心中甚少波澜。 毕竟她不识字又未曾习武,那些机会就算争取来了也没法子将事情做好。 但若是教导将官使用火器这种事,她很有心得可授于人。今日的火器比试已然证明了她的实力。 但这既是开启举国军务重大变革的关键第一步,能不能被选中做火器总教头,自不会只简单考量实力与家门忠诚这两点。 「糟,老将军会不会觉我性子胡闹不稳重??会不会因为我不识字就不考虑我了?!会不会……」 贺渊满眼无奈地以掌捂住了她的嘴,笑了:「不要自己吓自己。先前离开神武大将军府之前,钟离将军难道没说,叫你过几日再与她面谈?」 哦对,说了的,有机会有机会。赵荞深深吐纳几回,极力平复心跳:「我激动得像醉酒上头了。」 贺渊安抚小孩儿似地轻拍着她的背,温声噙笑:「事关举国军务变革大局,若你将受训将官都教得出类拔萃,这事的功劳远比你想象得更大。」 届时联手遥领天下军府的柱国神武大将军府、柱国鹰扬大将军府,以及兵部都会为赵荞请功。 「你不识字也不曾习武,很难被封官入朝。但有了这样大的功劳,按律你能得到二等封爵的公主衔。」 二等封爵的公主衔是个怎样的风光? 比她那协理国政的兄长信王赵澈都只低一头,有资格单独开府,享食邑万户以上,可蓄府兵八千。而且,按皇律还可坐拥驸马及两名侧郎,总共三名伴侣! 最要紧的事,这封爵不是靠血缘、姓氏得来,是靠她自己挣下的。这种途径得来的封爵,只要往后她无违律犯禁的差错,谁也不能轻易撼动她。 在赵荞最初的人生规划里,与自己携手此生的伴侣,绝不该是贺渊这种功勋赫赫的朝廷重臣。 因为那将意味着,她与伴侣之间无法真正对等。 她只是个没什么机会为国建功的闲散宗室女,即便将来倚仗宗族与兄长、弟妹们的功勋荫庇得封郡主甚至公主爵,那都只能是虚衔荣封而已。 无论哪朝哪代都不缺这般富贵闲散的皇亲,凭着血缘姓氏的天生优势,钟鸣鼎食、一世无忧。 这在寻常人看来风光,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懂有多悲哀。 世上没有全然不付出就能坐享丰厚收获的美事,闲散宗亲生来就毫不费力拥有荣华富贵,背后隐藏的代价就是关键时刻的种种身不由己。 因闲散宗亲实质对整个国家不会有太大贡献,无事时自可安享富贵,倘若有事发生,在朝廷与民众看来,无论要他们牺牲什么,都是他们应尽的本分。 比如离家去国到千万里之外的异邦和亲,或许至死都不能魂归故土;比如去随时可能翻脸撕毁盟约的邻国为质子,提心吊胆过着不知明天早上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的日子。 比如在闲散宗亲与有功之臣间出现尖锐冲突,或需在二者间做出取舍时,舍弃前者对朝野来说都是理所应当。 对此种种,他们没有资格表达是否愿意、是否恐惧、是否不甘。因为他们从小享民供奉,食君之禄,于国无功却活得羡煞世人。 所以,凡国有所需,他们的喜乐悲欢,甚至生死,都不配属于自己。 就像去年冬贺渊骤然失忆,昭宁帝对赵荞的第一个要求便是「不要与他为难」。 措辞委婉温和,言下暗藏的立场却非常强硬:若贺渊始终想不起,也不愿接受赵荞,那么赵荞不得纠缠。 在所有人心里,这段感情最终的结果只能以贺渊意愿为重,赵荞的想法与感受必须居于其次。若贺渊坚持放弃她,她除了接受没有第二条路。 因为早知会遇到这样的局面,所以在贺渊失忆的最初,赵荞惊惶无助到不像自己。 在那个当下她就是砧板上的鱼,若然贺渊始终不能想起也无法再接受她,她根本什么都不能做。 所以她逃避,退却,彷徨,无能为力。 她甚至没资格责怪任何人。 贺渊是为国出生入死才重伤失忆,这怪不着他。 而昭宁帝首先是一国之君,其次才是赵荞的堂姐。 朝野万民都看着她呢,一个于国有功的重臣与一个毫无建树的堂妹,显然维护前者才是一位出色帝王的心胸与气魄。 能怪谁?敢怪谁? 又例如岁行舟的事。 若岁行舟所言有假,他从东境带不回前哨营两千人,朝中必会追究他违背圣谕私自行「希夷巫术」之事。 可朝廷又还需要他以「岁家神巫后裔」的身份去松原安抚民心,所以用脚趾头想都知,届时必定重处赵荞这从犯以儆效尤,对岁行舟倒会轻轻放过。 这也怪不着谁。 v第31章[03.15] 谁让她是个碌碌无为、在大局面前毫无价值的宗室女。 无论是与贺渊定情,还是帮助岁行舟私行巫术,那都是赵荞自己决定的,她倒没有后悔或怨恨。 对于自己这个无事风光、有事惊险的悲催宿命,她很小时就明白了。 所以在与贺渊定情之前,她是想过许多的。 与这样一个人携手,对她来说是非常不聪明的选择。若有朝一日贺渊对她情转淡,待她不好,甚至要弃她,她只能认命接受,默默离开,连像寻常姑娘那样哭闹指责负心人的资格都没有。 这风险可真大。 可感情之事,喜欢了就是喜欢了,能有什么法子?她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握住他伸过来的手。 而贺渊显然也明白她选择了他后要抱负如何的忐忑与不安,所以他一直极尽所能地待她好。 惯着她,让着她,将自己放得很低,甚至说出了「赵门贺郎就赵门贺郎吧」这样的话。 他是想让她知道,哪怕他在两人中是占尽优势的那一个,他也不会动用自己的优势去伤她。 这次贺渊为她从钟离瑛那里争得能立下大功的候选机会,更是要彻底解决两人之间天然的不对等。 也让她在余生里,再不会因「毫无建树的宗室女」而成为别人眼中可有可无,随时可以被放弃、被牺牲被打压的那一个。 马车停在信王府门口的照壁前,赵荞与贺渊下了车相对而立。 闷燥的盛夏黄昏,蝉鸣鸟啾都透着急促,夕阳金晖迤逦一地,将两条身影拉得细细长长。 「我会全力以赴,将这件事做到最好,」赵荞笑扬起下巴,以齿沿轻刮过唇角,不怀好意地眯眼觑着贺渊,「可若我真将这功挣下,得封二等爵,那按律我就有权多两个小郎君。你不怕啊?」 「怕啊,」贺渊幽幽垂眸,睨她,「所以,你会有小郎君吗?」 赵荞笑着左顾右盼,不答反问:「你说说你这人,宁愿自己抱着不知几时会被打破的醋坛子提心吊胆,也要巴巴儿替我争来这机会,是傻吗?」 他从来没有辜负过她当初回握住他手的那份勇气,一直义无反顾把她的利益放在最前。 虽两人之间从未将此事说破,但他清楚赵荞选择与他携手是赌上了什么,所以他想尽办法不让她输。 他待她是真的很好。 贺渊笑笑:「我只是帮你争取到候选而已。」 钟离瑛曾要求事先不能向赵荞、夏俨、慕映琸三人透露此事的目的,需看他们能否明白个中玄机。 今日在演武场,慕映琸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带着三分玩心,直到第二轮的比试才被赵荞逼出了争胜之意。 夏俨或许看出事关军务革新,但他不觉与他本人有多大关系,发挥得四平八稳而已。 惟有赵荞,看出了大概后,明白事情关乎国之利益,哪怕她那时根本不知这事能给自己带来这样大的好处,却仍全力以赴。 她平日看着吊儿郎当,大事上却从未落过赵家儿女的架子。那是她自幼得兄长教诲,刻进骨血里的责任担当。 这是钟离瑛最终决定用她的根本原因。 「你是凭自己的本事最终赢得这机会的。今日在演武场上大家都看到了,你在发光。」 赵荞定定看着他。 眼前是他信任期许的温柔笑脸,耳畔是他沉缓而清晰的肯定。 他在告诉她,我知道你不是旁人口中那个糟糕的二姑娘。你很好,远比你自己以为的还要好。 她笑眼弯弯,面上赧红透骨,低声回应了他的心音:「逸之哥哥,也很好。」 「既逸之哥哥也很好,」贺渊抿了抿心满意足拼命上翘的唇,不依不饶地追问,「那你究竟会不会有小郎君?」 赵荞将双手背在身后,歪头觑着他那急需承诺来安抚的神情,调皮一挑眉:「唔,你猜猜?」 「大当家,过河拆桥可是江湖儿女作为啊。」贺渊笑意顿无,俊脸泛酸起急。 赵荞绽开如花笑靥,踮起脚尖在他唇上轻轻盖了尚余糖果甜味的印。 满心里才冒出的酸气立刻被蜜味冲散,甜得贺渊晕头转向。 虽她没说什么,可盖这印的意思,他懂。 这就是她给的承诺与约定。 你我此生只此一双,携手比肩,不会有别人。 之后两三日,赵荞一反常态,待在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怕错过钟离瑛派来请她过府详谈的人。 不过钟离瑛所谋之事太大,除了择定火器总教头的人选外,要做的准备显然还多,接连两三日都没顾得上她这头。 她消停在府中等信儿,外头的传闻却热闹至极。 不过短短数日,赵荞在神武大将军寿宴上的所有细节已成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v第32章[03.15] 人们在口口相传中添油加醋,绘声绘影描摹出一个熠熠生辉的赵二姑娘。 她以出色的火器使用技艺,在比试中胜过了承恩侯世子夏俨与执金吾慕随家的小公子慕映琸,力拔头筹。毓信斋为她奉上了全天下只此一件的碎晶粒缀绣《天河图》织金锦衣裙;贺大人为她准备了全天下只此一座的五彩浆果糖浇筑成的糖果园林。 而柱国神武大将军钟离瑛的亲口认可,更是让赵荞一扫「不学无术小泼皮」之名,成了近期镐京城内风头最劲的人物。 赵荞名下的归音堂对坊间消息素来灵敏,负责搜集各路消息的小当家小飞在钟离瑛寿宴次日就已将这些热议做了汇总,转交给负责杂报刊行的小当家祁红。 六月廿八午后,祁红派弟弟祁威送到信王府供赵荞审阅的杂报样本里已有相关文章。 也不知是哪位执笔先生的杰作。 先是回顾了年初尚林苑行宫接待茶梅国使团时,赵荞在与外邦使臣的火器比拼中大张国威、前不久在「南郊送暑」时一支水连珠弹无虚发,独自灭掉十一名刺客这两项壮举,再结合神武大将军寿宴上这次大胜,不吝溢美之词几欲将赵荞捧成个明珠蒙尘的「火器神将」。 若只是这番吹捧倒也罢了,偏那位执笔先生深谙夺人眼目之道,整合坊间近日种种关于赵荞的某些绯色揣测,于吹捧之后紧跟着又撰出了「试论赵二姑娘与贺大人及承恩侯世子之间暗流涌动的二三事」。 赵荞不识字,每每审阅杂报样本时总需别人念给她听。 小少年祁威是说书班子的人,念起那篇辞藻华丽的溢美之词来也毫不怯场,咬字吐音清晰明快,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引人遐思—— 把赵荞给听得尴尬又火大。 「停停停。回去跟你姐姐说,这篇撤了,换别的,」赵荞揉着太阳穴,「供这篇稿的‘友松先生’是谁?不是咱们自己人吧。」 归音堂这份杂报刊登的文稿,一部分来自专门聘请的那群执笔先生,都是些家境较为清苦、才学上又不太够得着考官入仕的读书人,总共有八位。 这杂报正常情况下一月出一份,每次至少需大小文稿近二十篇。八位执笔先生未必能到次次都妙笔生花,有时他们实在写不够能排满整份章杂报的篇章数,小当家祁红便会透过人脉在外间临时寻人供稿,先付半数润笔定金,确定采纳文稿并刊行后再付尾款。 虽这杂报多是登些坊间逸闻趣事,通常只在各地茶楼、酒肆等处售卖,不登大雅之堂,但赵荞这幕后大当家对读书人们素来敬重,对这种临时的救场供稿更是出手大方,所以京中愿供稿的人不少,有时连朝中一些清贫小文官都很乐意赚这零花钱。 只是他们大都会新起个掩人耳目的别号来署名,若没专程问过,光听着样稿上的署名,赵荞通常搞不清楚谁是谁。 祁威答道:「我姐姐说,是太乐令王舒大人的侄子牵线约来‘友松先生’的这篇稿,但这先生没有亲自来见面,润笔定金和手稿都是王公子居中转交的。」 「告诉你姐姐,这篇稿退回去,润笔费的尾款扣下!这都瞎胡写的什么玩意儿?坊间传言不是什么都真,拿不准真假的事,不会先设法向当事人论证真伪后再提笔?!一旦白纸黑字刊行出来,这按《民律》算造谣罪!还有,你姐姐又是怎么回事?告诉她,审稿大意,下月自己从薪俸里扣罚三个银角!瞧着文辞华丽就花了眼,将脑子挖出来扔地上了?!」 赵荞猛一拍桌将站在桌前的祁威吓得一哆嗦,低头缩肩,小心翼翼觑着她,噤若寒蝉。 「钟离将军寿宴上,夏世子于火器比拼中败北,纯粹是他技不如我,博个鬼的佳人一笑啊?!贺大人在毓信斋给我订的那套新衫,还有那个糖果园子,才真真是为博我这佳人一笑,不是为了跟夏世子争风吃醋、互别苗头!」真是气得她想张口喷火。 归音堂的杂报上各类文稿虽向来都注重通俗趣味,但赵荞长年三令五申、耳提面命,只能写有确凿实证的部分,绝不可凭臆测提笔就来。 这还是头一回出现将坊间捕风捉影的揣测妄议照单全收,天花乱坠胡编乱造的茬子。哪怕这篇文稿中的主要当事者不是她本人,她照样会大发雷霆的。 赵荞越想越火大:「这谁啊?叫你姐姐找王公子问清楚‘友松先生’的身份,约个时间我要见见这人。搞不好是对家派来砸我归音堂招牌的王八蛋!」 「对方,对方之前一直不愿露面,」祁威知她是当真动怒了,再不敢像平日那般轻松调笑,小声应道,「王公子再三保证对方的才学绝对可靠,叫我姐姐不必追问对方身份。」 藏头露尾,有古怪。赵荞蹙眉沉吟片刻:「叫小飞的人暗中去查。」 祁威领命而去后,赵荞左思右想,总觉这「友松先生」十分可疑,便出了涵云殿,去寻了府中那位暗卫出身的侍卫统领夜行。 「帮我查出这个人身份,设法探探口风,摸清楚对方到底知不知‘归音堂幕后大当家是我’这件事,」赵荞面色沉凝,「我倒要看看,究竟是无心之过还是故意搞鬼要砸我招牌。今日六月廿八,给你七天时间,下月初五之前能查出来么?」 夜行想了想:「既有太乐令王舒的侄子这确凿的线索,应当很好查,不需七天这么久。」 赵荞怒色转淡,没好气地笑着白他一眼:「那你说几天能查到?」 「三天。」夜行很有把握地拍拍胸。 「吹,使劲吹,把自己吹成个球好上天,」赵荞警告地轻瞪他,「你别跑去威胁人家王公子啊。若为这点小事闹僵,大哥大嫂在王舒大人面前可下不来台。」 夜行点头:「二姑娘放心。三日之内,定将这人给您查准了,绝不会惊动王舒大人。」 「好。若三日之内没查准这人身份,或者惊动了王舒大人,」赵荞笑得恶劣,「我叫人将你换上红裙子丢府门外大街上游街去。」 夜行冷漠脸:「看来二姑娘这几日在府中真是闷坏了。」 否则不会想出如此丧心病狂的惩罚。 在信王赵澈还是世子时,夜行便是他手下的暗卫首领。赵澈袭爵后,夜行当仁不让地成了整个信王府的侍卫统领,能力足见一斑。 不过,以往赵荞甚少有动用夜行的时候,所以对他的实力还是半信半疑。 夜行本着「不蒸馒头争口气」的心,循着太乐令王舒侄子王崇欢这个线索,只花了一日一夜就将那位「友松先生」的底细摸清楚,成功避免了「穿红裙子去府门外游街」的可怕惩罚。 「夏俨?!承恩侯世子夏俨?!」听完夜行的回禀,赵荞惊得整个人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夏俨为什么会以「友松先生」的名义向她的归音堂供稿?还根据坊间传言捕风捉影瞎写一通? 真是太奇怪了。 夏俨才名满天下,屈尊以「友松先生」这个不起眼的名号向归音堂的杂报供稿,这事本就已经叫人摸不着头脑;他供稿就供稿吧,竟还顺着坊间那些捕风捉影的胡话瞎编乱遭,文稿里被造谣的当事者之一还是他本人。 赵荞眼珠子都快瞪落了:「他这是受人撺掇跑偏了,还是突然失心疯?」 夜行镇定颔首,眸底有些微冷意:「昨夜我在王崇欢家的房顶上亲耳听到夏世子与他的对话。夏世子在此次进京之前就知归音堂幕后的大当家是您。」 v第33章[03.15] 「这么说,那篇文稿是冲我来的?他想做什么?陷害我个‘造谣罪’?没道理啊,」赵荞挠着额角又坐下了,「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被我对家收买了来陷害我?」 「是陷害还是无心,这个倒不好判断,」夜行谨慎道,「若二姑娘若想当面与夏世子对质此事,倒也不难。我昨夜听他们谈话里提到,他与王舒大人斗琴之事就约在明日辰时,在东郊沧浪亭。」 赵荞咬着唇前思后想,良久后还是摇头否决:「罢了,我不急。待他与王舒大人斗琴结束后,应该会自己主动来见我。」 她想起廿五那日钟离瑛寿宴时,夏俨曾说过有事想请她帮忙,并定下改日单独面谈的约定。 回想他当时的神情,赵荞并不觉得他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想必是真的会主动来约见她。 六月卅日黄昏,赵荞在自己的涵云殿备下丰盛午膳,将这日也在府中的四弟赵淙及六妹妹赵蓁唤一起吃饭。 信王赵澈夫妇各担朝职,都是紧要人物,平常忙得不可开交;赵荞自己也忙,又是个野脚,一年里大半时候没在府中;而赵荞下头几个弟弟妹妹们,三弟出京,四弟在书院念书,五妹妹在神武大将军府受教,六妹妹在大学士罗悦凝门下受教,全是不在府中的时候多。 一家子兄弟姐们如今难得凑到一块儿吃饭,今日好歹三人聚首,赵荞也挺开怀的。 三人有说有笑地落座,侍女银瓶才要传菜,就有人急急进来通传:「二姑娘,夜行求见。」 夜行赶在饭点求见,这让赵荞觉得有些奇怪:「直接叫他进来说就是。」 侍者道:「夜行说……斗胆请二姑娘移步,他想在外头单独与您说。」 赵荞心中隐隐冒起些不安,在弟弟妹妹面前却还是稳得住,笑骂道:「反了天了他?」 说着,她站了起来,对弟弟妹妹道:「你俩先吃,不必等我。我去去就回。老四,你盯着小六儿些,别惯着她只吃肉不吃菜。」 赵荞出来时,老远就瞧见夜行在涵云殿门口的大树下焦躁地搓着手踱步,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 「出什么事了?你怎么跟个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赵荞在他跟前站定,狐疑蹙紧了眉心。 她还从没见过夜行这般模样。 夜行四下看看,凑近她些,低声道:「二姑娘,出大事了。」 「多大事?」 「今晨夏世子前往东郊沧浪亭赴与太乐令王舒大人斗琴之约时,遭歹人设伏袭击……据说眼下在太医院躺着。」 躺着?这用词听起来就伤得不轻。 赵荞被惊得面色刷白,周身汗毛都竖起来:「不是有内卫暗中护着他的么?!」 「因为,夏世子记着进京那日的场面,不愿有太多闲人提前等在那里,打算等到了沧浪亭再放出风声去,这样围观的人会少些。所以他刻意对外瞒住了与王舒大人约定的时间、地点,连金云内卫的暗桩都被他瞒过甩开了。而贼人,却提前在沧浪亭设伏。」 太乐令王舒、他的侄子王崇欢,这两人自是首当其冲的嫌人,上午就被「请」到大理寺接受盘问了。 「不是,等等,」赵荞懵了,「你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是几个意思?这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吗?」 「今早事发后,内卫和大理寺便联手排查,显然是要找出可能提前得到‘夏俨将于今晨出现在沧浪亭’这消息的人,」夜行指了指自己,「我,是前天夜里在王崇欢家房顶上听到这个消息的。」 赵荞如梦初醒,瞪大了眼指指自己,语气麻木:「而我,是昨日下午听你说的。」 凡能提前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有在沧浪亭设伏的嫌疑,这是明摆着的逻辑。 虽说夜行不是等闲之辈,未必会在王崇欢那里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可凡事就怕万一。 「这要是被内卫和大理寺查到什么把柄再找上门来盘问,那场面可就难看了,」赵荞无奈又担心,「得,咱俩这就去大理寺自陈清白吧。」 夜行猛点头:「我就是想说这个。要禀殿下与王妃殿下知道么?」 「不用特意去禀,他俩正事还忙不完呢,等他们晚上回府时再说吧。」定下心神后,赵荞也不慌了。 她命人唤了阮结香来,本打算叫阮结香去贺渊那头说一声。 转念一想,今日夏俨出了事,内卫会同大理寺在查凶嫌,想必贺渊又身先士卒去了,这会儿肯定不在家中,于是又作罢。 既是大理寺与内卫联手在查,也不至于就冤了谁。她没做过就是没做过,该说的说清楚就是,没什么好怕的。 她倒是有些担心夏俨,也不知究竟伤成什么样了。 近来京中大小案件接连发生,大理寺上下个个都像停不下来的陀螺,众官各司其职忙得团团转,早已忘了「申时散值」这回事,连大理寺少卿秦惊蛰都时常亲审案犯或研判卷宗到深夜。 今早又得到夏俨遇袭的消息,这就更是火上浇油,忙得秦惊蛰一整天都没来得及吃上饭。 当赵荞被带进她的办事厅时,她正在啃着饼翻阅卷宗。 秦惊蛰年少时与赵荞的母亲孟贞乃是州府庠学同窗,这些年因她职务之故需避嫌,与信王府私下来往并不频密,但也勉强可说是看着赵荞长大的。 她疏懒靠向椅背,轻抬眉梢端详了赵荞一番后,啃着饼边漫不经心地笑问:「闯什么祸了?」 大理寺少卿秦惊蛰素有「玉面罗刹」的诨号,审案追凶雷霆铁腕,却天生一张引人注目的芙蓉冷面。如今虽已非青春少艾的年岁,可那份骨子里透出的冷艳却更显凛凛风华。 赵荞垂眸尴尬笑,利落坦白:「夏俨不是遭人设伏袭击了么?听说内卫与大理寺正在排查可能提前得知‘夏俨今早会出现在沧浪亭’这消息的人。我怕到时被大理寺找上门反而难堪,就想着还是主动来说清楚为好。昨日下午我就知这消息了。但他遇袭不关我事!」 秦惊蛰先是愣了愣,旋即轻哼:「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既是来坦白的,赵荞也不卖关子,一五一十从头说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v第34章[03.15] 「……那文稿许多捕风捉影之处,我疑心是哪个同行想砸我招牌害我落个‘造谣罪’,心中不踏实,便叫人去查。先是叫我手底下的小当家查,可我担心小飞笨拙被对方察觉,就又另派了府中的夜行去。因这文稿是由王崇欢居中牵线来的,所以夜行便跟着王崇欢循线去探。前天晚上夜行听见王崇欢和夏俨谈话,才知那‘友松先生’竟是夏俨,也听见了他俩提到今早会在沧浪亭与王舒大人斗琴的事,回来禀了我,这就知道了。」 其实秦惊蛰目前已大致锁定了设伏袭击夏俨的主谋嫌犯,而且赵荞又来得通透敞亮,所有细节全都说得合情合理,她对赵荞的话自没什么怀疑。 于是她将最后一小块饼咽了,拍拍手上碎屑:「既知是大理寺与内卫联手排查,怎没去找内卫林大人或贺大人坦白?林大人毕竟是你堂嫂,贺大人与你又是一对儿,任他俩中的谁都会替你兜着些。你倒胆大,竟到我这儿来自投罗网?私闯他人宅邸刺探消息,不怕我将你抓起来?」 「我要是去找他俩,您知道后只怕要怀疑我心中有鬼了,到时反而无谓节外生枝,」赵荞坦诚浅笑,语气笃定,「至于怕不怕您将我抓起来么,您不会的。若是私闯官员宅邸刺探消息,那我确实是要处牢狱的。可王崇欢是王舒大人的侄子,不是官员,我的人未危及屋主,也无盗窃财物之举,按律只处罚金。」 「是我大意了。忘记你名下的说书班子会向百姓讲解律法案例,你对《民律》也算通晓,轻易唬不着你,」秦惊蛰眼底泛起温和笑意,「京中都说你任性妄为,可我瞧着,这些年你无论做什么其实都心中有数,总能将事情堪堪按在自己能兜住的那条线上。可把你机灵坏了,啊?」 见她这般态度,赵荞心知这就算大事化小了,便也松弛下来,笑眼弯弯。「派了人私自去别家宅子听壁脚,这事确实我不对。您只管按律判,罚金我认的。」 秦惊蛰无奈轻笑,摇摇头,「出了这道门就别再提这事了。虽是小过错,可若在这个节骨眼上传出去,对你可是大大地不利。」 赵荞略有些惊讶:「多谢秦大人!可是,您为什么会……」 「放你这一马算我‘枉法’,却非‘徇私’,而是‘徇公’,」秦惊蛰含笑睨她,「前几日神武大将军府已就军务革新之事向陛下递了折子,朝中各部大致达成共识。若无意外,钟离瑛将军即将启用你做临时神机总教头,这对你来说是个极好的机会。这时你身上若再添一桩板上钉钉的小差错,闹不好明日就有人将你这马上到手的机会给搅黄了。」 原本总共三个候选,这会儿夏俨躺在太医院,慕映琸在火器使用的技法上又不如赵荞,心性里也少了几分强势锐意,并非三人中最理想的人选。 若此时赵荞被人揪住小辫子攻击打压,那钟离瑛苦心筹谋数年的军务革新就要困在第一步了。 朝中之事,水至清则无鱼。秦惊蛰虽以执法严厉刚直着称,可毕竟也在大理寺少卿任上已有七八年,岂会是那种全然不顾大局、半点不知变通的死倔? 「早前你协助岁行舟私自行‘希夷巫术’的事可还悬着没判,南郊刺客案后陛下虽未再提让你重返泉山禁足的话,却也没说这事就此揭过。如今你既是钟离将军在军务革新上的关键第一步,犯的又只是小过错,若我对你白纸黑字做出判罚,让你有了会被人攻击的把柄,导致钟离将军一时无人可用,那我才要成千古罪人了。」 秦惊蛰想了想,又叮嘱一句:「这事别让你嫂子知道啊,回头她若弹劾我,我可辩不过她。」 赵荞的嫂子徐静书是都御史府绣衣御史,监督京官及宗亲、贵胄言行,是个看起来甜甜软软,卯起来却连自家夫婿都敢弹劾的狠角色。 赵荞严肃做出封口的动作:「得令。」 「诶对了,你对坊间各种门道都熟悉,你帮我琢磨个事,」秦惊蛰以食指轻点下巴,望着桌上一堆卷宗,眉心微蹙,「在近来这样的局面下,若一家子人在京中凭空消失,得是走什么暗道黑门才能办到?」 从两个月前刺客暗杀岁行舟未遂,牵扯出松原派出大批刺客潜入京中这个惊人消息;接着南郊刺客案,拿下樊承业的母亲及女儿樊琇这俩幕后主使与从犯,又得知了她们背后还有一位藏得更深的暗桩;紧跟着内卫又在夏俨进京当天解决了三名刺客,证实了樊老太与樊琇的供词,幕后那人手上确实还有可动用的人手。 总之这些事接二连三,内卫、皇城司、大理寺不敢松懈,一直没有停止过在城中搜查。城门卫也加强了对出入人等的身份名牒稽核。 按说这几个月京中盘查可谓频密细致,很难有人能做到毫无痕迹地离京。 可偏就这么奇怪,有一家人,举家老小凭空不见了。 「不是全家人同时不见,就每天少一两个,到昨日才彻底人去屋空,就只剩一个在书院念书的小姑娘。你说,他们会不会是买通了三教九流的暗中门道出的城?」 赵荞歪着头想了想:「最近出入盘查这么严,城外北军也加了哨卡,三教九流都猜到事情不简单,谁敢惹火烧身?近来全都消停得很,即便是有门道也不会卖给谁过路。我估计,您说的这家人根本就还在城中。」 「我也这么想,可总查不到踪迹。你说他们还能往哪儿藏?客栈、酒肆、茶楼,以及赌坊、青楼都搜过,没有。」 「您说的这家人,在资财方面可拮据?」赵荞问。 「从前较为显赫的高官之家,虽已没落了几年,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拮据不至于。」秦惊蛰答。 赵荞捏了捏自己突然泛红的耳垂:「哦。那小倌馆搜过吗?」 「这种时候会帮他举家藏身的,该是他平日常去的相熟店家才对吧?」秦惊蛰瞠目,「可那家主是个男的,去小倌馆做什么?」 青楼中挂牌迎客的是女子,小倌馆的则是男子。 「虽小倌馆的恩客多是女子。但我也听说有些人男女不拘,都可以的,」赵荞声音小了下去,尴尴尬尬地红着脸笑,「又或者,平常他去青楼寻欢,他夫人就去小倌馆作乐,那谁知道呢。反正你们去查时别漏了后院地下暗室,寻常小倌馆都有至少三五间,很隐秘,设施齐备、通风良好,只要有人每日送吃送喝,在里头藏个十天半月都不在话下。若你们不向掌柜挑明,他们不会主动暴露自家有这地方的。」 秦惊蛰平素洁身自好,对坊间这些事没什么了解。听赵荞这么一说,可算大开眼界又醍醐灌顶了。 「那人的夫人早几年就被他气得过世了。之前我只想着他向来好色,便让人着重查青楼,没往小倌馆去想。还是你见多识广啊,多谢。待我抓住这人,定要在陛下面前为你请功。」 「不不不不用客气!秦大人您千万别往外瞎说,我都是听别人讲的,可没亲自去过啊!」 什么「见多识广」?!她没「见」过,只是听说而已啊。 这要被贺渊知道了,她怕是跳进醋坛子里也洗不清! 七月初二,神武大将军钟离瑛请赵荞前往将军府,正式谈定由赵荞担任为期半年的神机总教头一职。 同日下午,大理寺官员在皇城司卫戍协助下,于城北双槐巷某家颇具规模的小倌馆后院地下暗室中,顺利擒获此前凭空消失的陈寻一家。 七月初三午后,贺渊到信王府接了赵荞,陪她前往内城面圣。 贺渊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其实是很疲惫的。 他上了马车刚坐稳眼皮就有些发沉,却又不愿错过在路上与她独处的这点时光,便顺口说了这事,权当提神了。 赵荞惊讶了片刻,喃声脱口:「樊家老太提到的‘背后那位’,竟是陈寻?!」 那个藏得极深的幕后暗桩竟是老不修陈寻,这让她意外,细想想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陈寻年轻时是武德帝跟前重要的智囊臣属,也曾与一众功勋名臣们共同为驱逐外敌、收复故土山河而尽心尽力,更参与了《大周律》的草拟,武德元年起任礼部尚书,也算开国功臣之一。 不过,在武德四年时任储君的昭宁帝主持清理「京官违律私纳后院人」积弊时,陈寻晚节不保,倒台了。 v第35章[03.15] 彼时他是礼部尚书,三等京官,按律最多只能有两名伴侣。 可他府中被查出共有五名与他无婚姻之名却有婚姻之实的「后院人」,其中有一位还是年岁不满十五的小女孩,这又犯了「童婚」重罪。 因此他毫无争议地被罢官、褫夺一切荣封、罚没部分家财,并服了半年苦役。 拼搏半生挣来的一切全都付诸东流,煊赫荣光就此灰飞烟灭,他对昭宁帝的恨可想而知。因此,他会与意欲裂土自立的松原邱黄两家狼狈为奸、沆瀣一气,倒也合乎情理。 倒台后的陈寻在京中混日子,有时流连声色之所,有时去茶楼酒肆赌个棋局,表面看来还算消停。 毕竟他已无官无封,私下里再是浪荡堕落不修德,只要没违律犯禁,朝廷也管不过来。 再者昭宁帝本也没想对他做太绝,见他破罐子破摔,就没再搭理他了。 因他年轻时也曾于国有功,朝中不少人或念旧交、或碍于情面不想被人指戳为拜高踩低之辈,便还是与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来往。 陈寻此人当年能参与《大周律》的初拟,又能稳坐礼部尚书之位,确实是有几分本事的。 就凭这些不远不近的来往,时不时去别家府上赴个宴,或请别人到自己宅中吃个饭听个曲儿,就总能从众人不经意的闲谈中捋出许多重要消息。 「钟离将军寿宴那日,陈寻先后向夏俨与王舒大人发出了过府小酌的邀约。就凭他们二人不约而同婉拒了六月卅日这个日期,便猜出了他们二人约在这日斗琴,」贺渊无奈笑叹,「因他当时是分别找这两人说的,起先谁也没留意到其中关联,还是秦大人反复比对王舒大人与夏俨的问询卷宗才看出异样。」 陈寻在多年前与夏俨的父母有些交道,此次夏俨进京,他以长辈之姿邀请夏俨过府小酌,夏俨便没伤他脸面,认真与他商定好日期。 而太乐令王舒最早还是由陈寻举荐入仕的,自也不能做得太凉薄。 这就给他钻了空子。 「可他又怎么预先知道地点是东郊沧浪亭呢?」赵荞顺手挠着贺渊的下巴,冥思苦想。 贺渊将后脑勺抵在车壁上,眯起眼,像只被顺毛到通体舒畅的大猫。「因为夏俨与王舒大人斗琴的主旨是‘庙堂雅音’,王舒大人提前三日就叫人在沧浪亭摆了礼阵拜‘雅音琴祖’。」 陈寻当初可是礼部尚书,对这些繁缛讲究理当烂熟于心。 既打定主意要借王、夏二人斗琴时击杀夏俨,那提前派人盯着王舒,看他在哪里拜琴祖就能确定地点了。 「咳,我早就说做人不要这么多破讲究吧,」赵荞笑了笑,又道,「诶对了,夏俨的伤势如何,救过来了么?」 贺渊哼哼道:「他就手臂上挨了一刀,失血过多有些虚弱才躺了两日,本来也没多大事。韩灵都不稀罕亲自替他治。」 「外头不是疯传当日埋伏了十来个刺客么?夏俨到场时王舒大人与随从还没到,他身边就一个贴身护卫与两名琴童,竟只手臂上挨了一刀?他的护卫这么能打?」赵荞好奇极了。 「能打个鬼。夏俨身上有赵渭送他的飞针暗器盒子罢了。就是之前去南郊时,你带着却没派上用场的那种盒子。」 「那我家老三对他真是恩同再造,承恩侯府该给老三立个长生牌位,」赵荞笑到一半,忽然又不高兴了,「既他和我三弟交情不错,他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写一篇胡编乱造的文稿陷害我的归音堂?」 赵渭对自己做的东西宝贝得很,不会轻易送给不相干的人,该是真心将夏俨当做朋友的。 这夏俨怎么回事?转头就来坑朋友的亲姐姐。 「嗯?!」贺渊倏地睁开眼,「他写了什么陷害你的归音堂?」 这事贺渊全然不知情。 「祁红那里应该有留底,回头你跟我去柳条巷看看就知道了。气得我差点喷火。看我不找机会拿麻袋套住他的头揍一顿!」 贺渊重新闭上眼,唇角扬起,嗓音低低带笑:「好。不必你亲自动手,有我呢。」 「嗯,」赵荞开怀点头,话锋一转,「那他又为什么要故意甩掉内卫的暗中保护?作天作地,差点丢了小命。」 她说着这话时脑中转着念,自就停了手,指尖轻抵在贺渊下颌处半晌没再动作。 贺渊徐徐睁开一只眼觑她,仿佛不满她没继续挠。 那模样让赵荞看得心中发笑,试探地又挠两下,果然见他重新闭上眼,一副惬意到随时可以滚两圈的样子。 这人可有意思,还真当自己是大猫了? 赵荞咬着唇乐不可支,稳了稳气息后佯装无事地催促道:「喂,问你话呢。」 「之前问过,他没说。今日他也奉诏面圣,或许陛下问他才会说吧,」贺渊顿了顿,又嘀咕一句,「秦大人也要面圣,说要替你请功。你帮她做什么事了?」 赵荞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秦大人又是怎么回事?!说了不用客气,怎么就这么坚定执着非要替她请功? 「逸之哥哥,我突然有些失忆。」 什么小倌馆?什么后院地下暗室?没说过,不清楚,不承认。 这是贺渊印象中赵荞第三次唤自己「逸之哥哥」。 人,是会长记性的。 正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鉴于前两次她这么唤都是有所企图的,这回贺渊听了非但内心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警惕,连连追问她究竟帮助秦大人做了什么。 赵荞情急之下自也没能编出个像样的托词,只好东拉西扯耍赖皮。 v第36章[03.19] 「欸你这人怎么回事?不爱听我叫逸之哥哥是吧?那你说让我叫你什么你才高兴?不然,往后都我叫你‘大兄弟’?」 连珠炮似地发问,东拉西扯转移话题,气死人不偿命的提议,撒泼打滚于无形,是赵小泼皮惯用的伎俩没错了。 贺渊愈发狐疑地半眯了眼,眉心微拢,严肃启口:「你……唔!」 才开口就被亲了,真叫人猝不及防。 成功以偷亲封了他口的赵荞笑眯眯歪着头,冲他轻夹眼尾抛了个毫无风情的媚眼儿:「我甜吗?」 这什么流氓问题?竟想以如此拙劣而敷衍的美人计蒙混过关,真是太瞧不起他的定力了。 贺渊以舌尖抵了抵腮,嗤之以鼻:「不要以为……唔?」 又被亲了。 赵荞笑得见牙不见眼:「甜吗?」 「小流氓赵大春,我告诉你……嗯。」 竟接连亲上来三次,这回还很故意地吮抿了他的下唇才退开。 很笨拙的招惹挑逗,很少见的主动热情,愈发显得欲盖弥彰了! 贺渊加倍狐疑又莫名忐忑地瞪着她,心中跳得砰砰砰。 赵荞不屈不挠三度发问:「就问你我甜不甜,很难回答吗?」 似能拧出蜜来的笑容,娇娇嗔嗔的嗓音,用力过猛而倍显笨拙的故作风流媚态,这副模样的赵荞真是平日里打着灯笼也瞧不见的。 激烈的血脉偾张掺杂着些微的意乱情迷,这使贺渊心跳得更加厉害,先时还坚如磐石的定力此刻已经软趴趴没了骨头。 他喉间滚了好几滚,清了清嗓子,低哑笑音里满是纵容的妥协:「甜。所以呢?」 赵荞满意地点点头,拍拍他的肩:「所以,待会儿你若听到些什么奇怪的事,记得靠我近些。」 这样你心里大概就不会酸得太厉害……吧? 时节正当伏天,近来散朝后昭宁帝都不愿闷在勤政殿,改往清凉消暑的承露殿处理其余事务。 承露殿不像前头勤政殿有殿前纠察御史当值,也无朝史官随时在旁执笔记录帝王言行细节,昭宁帝自是松弛许多,近前只留两名侍者照应茶点及琐事,批阅奏章累了时就与帝君在承露殿四下寻些消遣偷会儿懒,仿佛回到年少时。 未时近尾,大理寺少卿秦惊蛰面圣结束,才离开没多久,宫侍便领着赵荞与贺渊进了承露殿。 听说秦惊蛰已经走了,赵荞心中巨石落下大半,笑容满面地跟随侍者绕过风荷曲廊,一路行至「熏凉馆」。 这熏凉馆建在地面之下,原是藏冰地库,内里深掘有两口冰井,也供藏酒及四时诸果等。武德二年扩建为熏凉馆,成了盛夏时躲避酷辣天日的最好消遣处。 从步下石阶初始,便有凉意扑面而来。拾级下得越深,那凉意愈发痛快透骨,先时在外头被晒到发烫的发肤在此刻得了极致安抚,通身内外无不舒爽。 下完一百零八级石阶,绕过八柱琉璃盘龙壁,再穿一垂花拱门,便进了熏凉馆的主厅。 此处虽建在地面之下却并不显阴暗,明珠与无烟的鲛膏烛火照得四下灿亮,又无蝉鸣杂音乱耳,初初置身其间很容易有恍惚感。 不知今夕何夕,不辨天上人间。 引路侍者低声对赵荞与贺渊道:「二位稍候,待……」 话还没说完,里头就传来昭襄帝君苏放的声音:「外头是阿荞到了还是夏俨到了?」 侍者赶忙急走至门前,躬身执礼:「回帝君,是二姑娘与贺大人到了。」 想是苏放回头去问过了昭宁帝,片刻后才道:「进来吧。」 二人入内,就见苏放长身斜倚在柱旁,单手托着个水晶盘,盘中盛着这时节早就不该有的莓果,水灵灵红艳欲滴,瞧着十分新鲜可口。 苏放本生了张谪仙般的脸,今日又着一袭宽袖大摆的月白冰丝袍,更添飘飘闲逸。 明明是这么个仿佛喝露水咽云团为生的相貌,此刻站没站相、端着盘果子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居然诡异地不显违和。 「免礼免礼,躲这儿来就是为了不拘束,」苏放赶在二人执礼前随意摆摆手,「阿荞进去吧,陛下等你好一会儿了。贺渊你先留这儿。」 说罢以脚尖轻点地面,自在得像个被宠坏的邻家大哥。 内城里的侍者们早已习惯这样的帝君陛下,贺渊在御前当值数年,对苏放私下里的各种面貌自也不陌生。 人前还能撑着庄重的帝君气派,人后就活像个金丝笼娇养的小郎君。 都是陛下惯的。 内间,昭宁帝与赵荞坐在八仙桌旁享用着冰鲜瓜果,时不时凑近喁喁,音量不大,但皇帝陛下的愉悦是溢于言表的。 很显然,「揪出了陈寻这个隐患极大的暗桩」这个喜讯让昭宁帝身心愉悦,私下里比平日里更随和几分。 两人吃着瓜果喝着冰饮,气氛和乐随意,若是不知情的人瞧见,绝不会以为这是在面圣。 「接下来你要做的事,钟离将军同你说清楚了吧?有把握吗?」 v第37章[03.19] 「都清楚。陛下放心,若没有把握我也不敢接这重任,」赵荞道,「钟离将军说了,本月下旬各军府挑选的人就能在京聚齐,到时我就开始教。只是还需陛下定夺场地问题。」 昭宁帝对此早有定见:「雁鸣山武科讲堂。京郊不扰民,武科讲堂的学子也可在旁观摩。国子学武科学政沐青霜也有意借此机会评估,看看今后有无必要在各州府武科学子们的日常武器操演中加入火器使用的课程。」 「谨遵陛下谕令。」赵荞脆生生笑应。 「你天生不能识字,又不曾习武,此事成后也不便让你入朝,」昭宁帝直截了当地将话挑明了,「但若你将这事办成,大功一件,封官虽不行,封爵却绝不委屈你。」 赵荞笑吟吟道:「陛下这话说得叫我惶恐了,这能委屈我什么?本就不是做官的料。」 「这回可不像年初那次顺口吹牛,」昭宁帝以掌拍桌,金口玉言,「只要年底冬神祭典之前你将事办得漂漂亮亮,真给你封个二等公主爵。」 「提前谢陛下隆恩。那就斗胆请陛下拨冗吩咐宗正寺,可以开始筹备我的封爵典仪了。」赵荞毫不含糊,也无畏缩,浅笑从容。 没什么好谦虚客套的,这差事她一定会办得让所有人心服口服,这二等公主爵就是她囊中物! 「不愧我赵家姑娘,就该是这般气魄!」昭宁帝满意地对她竖起大拇指。 接着,昭宁帝又细问了赵荞需要哪些准备与协助,又提了些建议与期许,这事就算拍板定下。 吃了两片瓜果后,昭宁帝接过侍者递上来的巾子擦手,随口笑道:「说起来,这些年你在坊间也不算全然瞎胡混。上午秦少卿已来禀过,这回顺利抓住陈寻全靠你给提的醒,她为你请功呢。说说,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是秦大人客气,其实我没帮上什么,只是她问起,我就顺口答了几句便宜话而已,哪就全靠我了?」赵荞哭笑不得,「再说,岁行舟那件事尚无定论,我这还戴罪论处呢,要什么都显脸大,还是别提了。」 「她堂堂大理寺少卿,同你个小姑娘家家有什么好客气自谦的?这功劳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你才别自谦吧。好生想想要点什么,想好了再来回话。」 「是,谢陛下。」 赵荞真想跪求她赶紧打住,换个话题。这事儿再说下去,「小倌馆」就该蹦出来了!贺渊与帝君就在屏风那头,听得见的! 待会儿若闹出「陛下亲口掀翻贺大人醋坛子」这种绝世逸闻,那可就真精彩了。 果不其然,昭宁帝下一个问题就是:「你是怎么想到陈寻会带着家人躲在小倌馆呢?」 背后的屏风侧边立刻闪现出帝君苏放兴致勃勃的脸。 他很不见外,接连朝这头的赵荞抛来三个直击魂核的拷问:「阿荞,陈寻那老贼以往当真常去小倌馆?他当真是男女皆可?你是怎么知道小倌馆后院有地下暗室的?」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皇帝陛下从不让人失望。帝君陛下也从不让人失望。 赵荞回头就瞥见苏放身后的贺渊正幽幽看向自己,顿觉整个右半身沁凉加倍。 这对没见过世面的天家夫妇! 多大仇?!要夸就夸,要问就问,但不必一直围绕着「小倌馆」这主题发问吧?! 可皇帝陛下与帝君陛下都还满眼期待地等着自己的答案,赵荞只能强行按捺住腹诽咆哮,硬着头皮尴尬笑:「我常在坊间走动,有些事听得多了就……」 「信你是听来的才有鬼。据说你教给秦大人的那几句黑话切口很好使,双槐巷那些小倌馆掌柜原本都是敷衍着想蒙混过关,听了那黑话切口后就态度大改了。如此地头蛇般的气派,想来你时常与这些人打交道才对。」昭宁帝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赵荞倏地闭目,遮住险些就甩出去的一对喷火大白眼。 非要把人往绝路上逼是吧?!皇帝陛下了不起啊?!聪明了不起啊?! 是,皇帝陛下了不起,聪明的皇帝陛下更了不起。真叫人头大。 深深吐纳数口凉气后,赵荞竹筒倒豆子般细细道:「我那归音堂对坊间消息和江湖传闻搜集得多,三教九流有时会辗转找上门买些他们想知道的消息。但我大多时候不收他们钱财,只让他们用别的消息来交换,这样长年累月下来,我就能了解许多事了。但都是我手下的小当家们同他们接洽,我没有亲自出面过,哪会有交道呢?」 「原来如此。」昭宁帝颔首。 身后那道幽幽冷冷的目光似也回暖,赵荞总算心神稍缓。 七分真三分虚,总算混过关,可把她给机灵坏了。 昭宁帝与帝君到熏凉馆躲懒偷闲已将近一个时辰,也该回上头去继续批阅奏折了。 不过昭宁帝今日兴致颇好,唤了赵荞与自己并肩走在前,边上台阶边问着对坊间的许多好奇。 赵荞自是有问必答,闲聊着就渐渐松了戒备。 堂姐妹二人越说越激动,一时竟不记得背后还跟着两位呢。 「早年在钦州时有个叫曾华的富商,他家中就养着两个小倌出身的小郎君。听说那俩小郎君总是做姑娘打扮,」昭宁帝难掩好奇地问,「小倌馆里的也个个做姑娘打扮吗?」 赵荞抬手捏住发烫的耳垂,缓步迈上台阶,垂脸笑答:「想是那曾富商的个人喜好吧?要不就是那俩小倌自己非要做姑娘打扮,小倌馆里可没见谁这样的。」 昭宁帝坏笑挑眉,轻眨眼尾:「你说,小倌馆里那些,会涂脂抹粉、描眉画眼吗?与恩客相处时会‘娇柔婉转嘤嘤嘤’吗?」 「涂脂抹粉的很少见,唔,描眉画眼似乎是会的,」赵荞稍加思索,详实解答,「‘娇柔婉转嘤嘤嘤’的也有,但并非个个都那样。斯文温顺的、骄矜孤傲的,甚至英朗孔武的,各色各样……」 「阿荞可真是见多识广、博闻强记、过目不忘啊。」 冷冰冰的沉嗓扬起一股嗖嗖凉意穿透赵荞后背直蹿心窝,这让她立刻清醒,恨不得当场咬断自己舌头。 她不识字,熟知的成语典故并不太多,但此刻她心中接连回荡着琅琅诵读声—— v第38章[03.19] 得意忘形。言多必失。叫你显摆! 她也就是成年礼之后的某天,与几个相熟的小姑娘凑堆突发奇想,叫上小当家祁红与安芝陪着去过那一回小倌馆。纯粹出于好奇,既无贼心又无贼胆,连单独点一位小倌来陪喝酒都不敢,当真就是去看了看而已啊! 贺渊酸气冲天的冷眼呛得她直咳嗽。很显然,这下叫「逸之哥哥」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亲很多下似乎也解决不了。 撒泼耍赖也不行。 或许……试试「娇柔婉转嘤嘤嘤」这羞耻招数? 而昭宁帝的处境似乎也没有比赵荞好太多。她尴尬回眸,正正对上苏放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笑里藏刀的笑。 被逮住无形小辫子的皇帝陛下清了清嗓子,庄严宣布:「朕只是想要细致了解民生详情的方方面面。」 「只听到陛下着重垂询了民生详情中‘娇柔婉转嘤嘤嘤’的这一面,」苏放满面自责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想是天太热影响了听觉吧?」 这个下午,是御前当值的侍者与内卫们毕生难忘的一个下午。 一气儿破了两个行走的大醋坛子,两位「砸缸人」巴巴儿追着,却怎么哄都哄不好。四人所过之处迎风酸出十里地,承露殿变「承醋殿」,那场面—— 绝世精彩! 闹归闹,当内侍前来通禀「承恩侯世子夏俨奉诏觐见」时,正发醋到一半的苏放瞬间从「酸溜溜小作精」转为「庄重得体的帝君陛下」,昭宁帝的危机顿解。 「护驾有功」、无意间解救皇帝陛下于醋海的夏俨,就在茫然惶惑中,于承露殿正殿受到了皇帝陛下亲切的接见。 可怜赵荞就没那么好命了。 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她是实在「嘤」不出娇柔婉转的精髓来,「醋主」贺渊对此很不满意。 于是,直到退出内城上了马车,赵荞仍在无边醋海中苦苦挣扎,一路被某人按在怀里,「上下其手」、搓圆捏扁—— 要不是她及时张口咬住他颈侧,只怕真要羞耻含泪「嘤嘤嘤」了。 险些将人嚼吧吞了贺渊总算心满意足,拥着怀中被折腾到身心酥软的姑娘哼了哼,骄矜一抬下巴,哑声低笑:「这回的‘嘤嘤嘤’就让你先欠着,将来记得还我。」 赵荞羞赧无力地窝在他怀里,心中腹诽:大兄弟,你做人还能更狗一点吗? 然而,贺渊很快就以事实证明,他能。「允你欠账没问题,不过你得立字据。」 赵荞已经彻底连对白眼都不想给他了。 我都让你这样那样了,凭什么还欠你一次「嘤嘤嘤」?再说,我一个不识字的,得多傻才会跟你立字据?! 呵,区区赵门贺郎,等我忙完正事再来清理门户。 毕竟昭宁帝此次召见赵荞是为着「神机总教头」的正事,这关乎大周立朝以来第一次自上而下的军务革新,责任重大,时间也紧,需在七月底各军府选派的将官进京受训之前完成各项事前筹备,接下来赵荞要忙的事很多。 她明白,此次昭宁帝之所以同意用她,更多还是尊重钟离瑛将军的意思。 朝中真正看好她的人并不多,但凡她出一点纰漏,昭宁帝与钟离瑛都将面临不小的压力。所以她必须将许多功夫下在事前,确保最终能交出一个让人无可指摘的结果。 眼下头一桩要下的功夫便是,她该有个得力助手。 此次差事虽是神武大将军府主导,兵部协助,但又还牵扯着提供场地的国子学辖下雁鸣山武科讲堂、负责外城防务的执金吾北军、保障火器铜弹供应的少府铸冶署火器库……总之是一人难挡千江水,牵一发而动全身。 若不事先与这些机构完成沟通协调,待各军府选派来京受训的将官们到位后就会乱炸窝。 但赵荞惯是个得理不让人的性子,以往可没少因小事与人冲突龃龉。如今担了这在台面上不可避免要与各部打交道的差事,其中难免会有借机为难,想看她笑话的人。 以赵荞的出身,没有人会轻易在明面上与她过不去,但官场上要刁难一个人有的是不露痕迹的办法。 她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在接下来筹备的过程中,若无周全准备,定会遇到不少看不见摸不着的阻力。 好在她大本事没有,小聪明可多。若肯束手就缚、坐等吃闷亏,那她就不是赵荞了。 翌日,她主动登门拜访执金吾慕随,诚意十足地提出想请慕映琸为自己副手。 她的这个提议显然很出乎慕随意料。 当初赵荞、夏俨与慕映琸三人可是同列候选的。 夏俨是自己本就无意此事而没上心,可慕映琸却是技逊一筹又敏锐不足,在钟离瑛寿宴那日的火器比拼时根本没意识到这是一次至关重要的选拔,以单纯玩乐的心态错失展示自身优势的良机。 事后当慕映琸从慕随口中得知真相后,懊悔得差点没将腿给跺断了。 如今赵荞这个胜者主动找上门来,对当初的竞争者慕映琸发出共事邀请,慕随一时竟不能判断这姑娘是何用意。 「犬子当初与赵二姑娘同为候选,赵二姑娘就不怕提携他这一把后,我慕家会借机运作,助他抢功?」慕随问得很是犀利直白。 说到底,赵荞文不成武不就,此事之后只能得封爵为赏,却没可能以此为筹码入朝为官。 但慕映琸的情况与她就完全不同了。 慕映琸此前在执金吾名下北军任小武卒,一则是为多些历练,二则他尚欠缺一桩在朝中众人面前风光亮相的实绩。机遇没到,便是势大如慕家也不好强行拔擢助力。 v第39章[03.19] 若慕映琸参与此事,这就能成为他的一桩实绩履历。事成后慕家只需善加运作,慕映琸凭这份功做敲门砖即可顺利开启平步青云之路。 倘使慕家手段更绝一点,完全有能力在朝野舆论中将赵荞的贡献抹得轻描淡写,让她毫无还手之力地为慕映琸做嫁衣。 见对方没有藏着掖着,赵荞便也痛快:「您最开始没有插手影响钟离将军在选拔上的判断,也没有提前向慕映琸透露丝毫讯息,这才给了我与他君子之争的机会。既您事前没这盘算,事后就更没必要冒着自污名声的风险算计我一个小辈。」 慕随淡声哼笑:「可慕映琸到底是我最小的儿子。万一你误判了我为人父母的私心呢?父母为子计深远,什么事做不出来?」 「寻常父母或许做得出来,可您是执金吾慕随啊。」赵荞弯弯双眸里满是慧黠与笃定。 「大周开国以来首任执金吾大人,负责镐京内外两城防务,手握金吾卫及北军超五十万之众,实权在握又近在天子身侧,却能历经武德、昭宁二帝,见证数次朝堂势力洗牌却未受半点波及,在朝堂格局数次大改之后依旧屹立不倒,这不是凭家世、气运就能做到的。」 赵荞笑眯眯地娓娓道来:「古往今来,跻身高位者能做到您这般地位长久稳固的并不多。曾经与您资历、名望相当的不少人如今早已大厦倾颓,根源不在他们比您无能,是他们在功成名就后,忘了自己年少时慷慨奔赴国难所为何事,而您记得。」 慕随与钟离瑛根本就是同一种人。 倾尽毕生心血从外敌手中夺回故土河山,多年来不计个人得失与家族利益,尽忠职守护着大局,无非是为了等待见证一个年少时殷切期许的清明盛世。 「所以,您绝不会允许自己行差踏错,更不会任由自己被舐犊之情冲昏头脑,在背后使什么不入流的阴诡手段。您不会允许自己成为盛世大幕之上一片随时可能被挥开的阴云。您会一生坦荡,始终手执长明之火,让后辈看清楚,前面有光。」 对慕随这个年纪与资历的人来说,后生小辈能够理解自己的骄傲与抱负,这比什么都更能打动他们的心。 「你这泼皮小姑娘,竟生了张舌灿莲花的嘴,」慕随闭目掩去眼底浮起的淡淡水光,口中笑斥,「情真意切扣这么大个帽子在我头上,明显有备而来,将我算计得干干净净。谁教你的?」 老辣如慕随,岂会看不透赵荞提携慕映琸的用意? 赵荞那小泼皮性子以往得罪的人不少,这回怕朝中有人会暗中与她为难,便做起事前防范来。 可她兄长赵澈协理国政,身份敏感,不便过多插手她这小差事,于是她就要借慕映琸来讨慕随的人情,调动慕家的力量全程为她「保驾护航」。 「诶,被看穿了?」赵荞笑着挠了挠额角,并无被戳破小心思的惊慌,「这还用谁教么?我可是镐京城最好的说书人啊。」 慕随稳下心绪,没好气地笑睨她:「敢算计我,胆气倒是够大!可你不能光占便宜不吃亏啊。」 「我在您手上能讨到多大便宜?来前都想好啦,反正我也是没法子入朝为官的,陛下许我封爵就够我美了。事成之后,你们也不必操心盘算什么,台面上那些功劳我会直接算在慕映琸头上。慕家在为他造势时如有需要,外头的风声我会帮着放。」 台面上那些功劳与赞美,在赵荞这里本来就没多大用处。她主动提出在事成后将自己用不上的那部分功劳谈资让给慕映琸,这无疑是与慕家结盟的投名状。 其实若无赵荞这番提携,有慕家一路护持,总能为慕映琸寻到合适的机会,最多就是晚个一两年在朝中起势亮相而已。 如今慕映琸平白得了赵荞恩遇,将来即便他位极人臣,也不能忘了她今日将功劳拱手相让的拔擢助力,什么事不得站在她那头? 先以情动人,再以利诱之,将慕映琸、慕随甚至整个慕家都绑定给她打下手,还得对她感激涕零,真是既够胆又滑头。 「嘿,你个小狐狸!以往大家可真是小瞧了你。这不还是你占着便宜么?」慕随拊掌笑叹,「可怜我儿,这辈子都要成任你差遣的跟班小弟了!」 真是江山代有人才出,小狐狸才长起来,竟就能算计得老狐狸心甘情愿入套了。 有了慕映琸做帮手,带动整个慕家在背后处处帮着疏通人情,与各部的沟通十分顺利,赵荞都没怎么亲自出面,免去许多无谓的麻烦。 于是她就只管指挥着慕映琸跑腿,偶尔与他商量一下之后半年在雁鸣山的训练规划,顺便部署归音堂下半年的事务,倒是充实得很。 而贺渊也不闲,除内卫的日常事务外,还要忙着根据陈寻在大理寺受审的供述清理京中残余刺客。 不知不觉,各有事忙的两人已有数日未见。 七月初九,赵荞接到来自夏俨的邀约。斟酌再三后,她派人答复对方,于次日中午在馔玉楼相见。 因早前就与贺渊说好,若夏俨约她见面,她会带着贺渊一起,于是她又派了侍女银瓶去询问贺渊次日是否得空。 一听是夏俨约赵荞单独会面,贺渊当然是没空也得空,七月初十上午便来信王府接赵荞同往馔玉楼。 由于待会儿还要见人的,两人都很谨慎克制,不敢过于腻腻歪歪,生怕天雷勾动地火。 贺渊环住赵荞腰身将人按在自己腿上,脸在她肩窝蹭来蹭去,哼哼唧唧卖惨,重点倾诉了自己这些天被她冷落无视的「凄凉孤苦」。 「无事卖惨,必有所图,」赵荞捏住他的下巴,笑眯了眼儿觑他,「老实交代,想什么呢?」 「想成亲,要名分。」贺渊非常直白,显是被这些日子相思不相见的惨况折磨到百爪挠心了。 「赵门贺郎的名分?」赵荞笑嘻嘻挠他下颌,「不是早给你了吗?」 「那不算,万一你反悔不认呢?要成亲,立刻成亲。」 赵荞被他这少见的单刀直入呛得一顿咳嗽,好半晌后才笑嗔:「总得等我先忙完雁鸣山的事。」 「哦,说到这个,据说钟离将军提议,‘为了保障训练效果和进展,从八月初开始,调北军对雁鸣山巡防封山,受训将官不得任意外出’,」贺渊目光幽幽冷冷,仿佛她是个打算始乱终弃的负心女,「而你,同意以身作则了。」 赵荞尴尬笑着将手收回去背在身后:「钟离将军话都说到那份上了,我若不识相点主动表示会以身作则,那也不合适啊。」 「那我半年看不见你,这怎么算?」 「也不至于半年看不见。都说好的,我和慕映琸每个月轮流回城一次,算作休沐。」赵荞心中愧疚,声音也小了下去。 见贺渊的眼神越发落寞可怜,她小心地伸手戳戳他颊边那个被藏起来的浅浅梨涡。「笑一个嘛。」 「笑不出来。」 v第40章[03.19] 「那不然这样,为了表示诚意安抚,我再欠你一次‘嘤嘤嘤’。算上之前在承醋殿,呸,承露殿那回,总共欠你两次?」赵荞眨巴着眼睛觑他。 见他半晌没动静,板着个脸还委屈呢,赵荞心虚又心疼,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唇,又轻轻按在他的唇上。 她眉眼弯弯,两唇轻弹,发出一声蜜甜的拟声:「啵唧。」 明明不是真正亲吻,气氛却格外绵甜缱绻,似幼猫的小嫩爪软乎乎拍在心上,惹得贺渊胸中酥酥麻麻一颤。 他喉头滚了滚,一副勉强的样子,嘟嘟囔囔提出要求:「那你立字据。待会儿到了馔玉楼就立字据,我写,你落章按手印。」 他对立字据这件事真的很执着,这让赵荞不得不反省自己以往在他面前是有多赖皮。 「行……吧。」 正所谓小作怡情,以往都是贺渊惯着她各种胡闹,这次他委屈巴巴的,她反过来惯他一回也算公平。 巳时近尾,两人到了馔玉楼,径自上了二楼雅阁中常年为赵荞留的那间。 趁夏俨还没来,赵荞吩咐人找了笔墨纸砚来,与贺渊关在雅阁中偷偷摸摸立字据。 可怜赵荞是个不识字的,就这么立下了一份万万不敢拿给旁人帮忙过目的羞耻字据,背上了「欠贺渊‘娇柔婉转嘤嘤嘤’两次」的沉重债务。 午时初刻,小二领着夏俨上来。 进门一见贺渊也在,夏俨愣了愣便就笑开:「没想到你是个这么粘人的。」 贺渊懒得搭理他,冷漠脸。 「不是他要粘我,」赵荞当然是要护着贺渊的,「这不是我很快要上雁鸣山了么,之后半年见面的机会不多,这段时间我俩自是常在一起的。」 对于赵荞的维护,贺渊心里美得直冒泡,一时竟忘记,有件重要的事,赵荞还不知道,夏俨却知道。 下一瞬,夏俨惊讶瞠目,脱口戳破了贺渊的秘密:「难道他没告诉你,内卫选派前往雁鸣山参与火器受训的五人里,就有他一个?」 也就是说,接下来赵荞是神机总教头,而贺渊是受训将官之一。根本就是朝夕相处,哪来的「之后半年见面不多」? 「贺!逸!之!做人太狗是会被炖的!字据给我还来!」 好不容易凭着「狗里狗气」的法子卖惨骗得赵荞心软才哄来了那张字据,贺渊当然是不肯还的。 不过他知道赵荞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随即机敏噤声,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会喘气的塑像。 赵荞见状冷哼,起身捋了捋衣上褶皱:「夏世子请稍待片刻,我得先处理些‘家务事’。」 「赵二姑娘请便。」夏俨笑笑,端起面前的那盏开胃用的「荷叶绿豆饮」,姿态悠然从容。 虽不知赵荞让贺渊还的是个什么字据,但见这气氛也能隐约猜到是人家一双小儿女情情爱爱的小秘密,他还是识趣些为好。 赵荞以眼风淡扫那个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的「家务事」,举步就走。 虽有种大事不妙的危机感,但被归类为「家务事」还是让贺渊忍不住心下暗喜,暂时忍下「当场拧断夏俨脖子泄愤」的恶念,毫不犹豫地跟上赵荞的脚步。 行出来后,赵荞兀自推开了隔壁间的门,回眸时神色不善:「给我进来!」 贺渊一个口令一个动作,颀硕身躯虽僵硬,但还是极力收敛迫人气势,姿态乖巧。 进了隔壁间,赵荞以后背轻抵虚掩的门扉,双臂环在身前,仰头冷着俏脸直视面前的人。「那字据,你无论如何是不肯还的,对不对?」 贺渊明智地没有吭声,只在心中道,对,就算被炖成老火靓汤也不还。 「好,怪我一时心软,误信匪类,我认栽,」赵荞笑着哼哼,「不还也可以,那咱们各事各论。你使诈哄我立下字据,这事你理亏不理亏?」 她板起脸时是颇有几分叫人摸不出深浅的,贺渊心中惴惴,有些怕她当真生气,垂眸觑着她的眼神:「理亏。」 「心虚不心虚?」 还……还凑活。「心虚。」 「该不该有点认错的诚意?」 贺渊不知她想让自己做什么,迟疑着,幅度很小地点头。 「那你也立个欠条字据给我,同样要落章盖手印的。我倒不勉强你‘嘤嘤嘤’,」赵荞眉梢轻扬,凶残冷笑,「但你得穿一回红裙子给我看!单层正红叠山绫,轻薄透亮那种。」 贺渊震惊到两耳滚烫,恨不能当场来口大铁锅,自己跳进去将此事做个了断。 「阿荞,我觉得,」贺渊喉间滚了滚,艰难道,「或许,你还是炖了我比较痛快?」 赵荞再回来时,小二已将酒菜上齐。 见她是独自进来的,夏俨也没多嘴问她「贺渊去了哪里」这种话。 赵荞落座,若无其事地客套关切他的伤势几句。 在听夏俨说臂上刀伤已然无碍后,赵荞点点头,神色转为严肃,开门见山地问出了在自己心中盘桓多日的疑惑。 「夏世子,钟离将军寿宴当日,你曾说有事需我帮忙,我也说了能帮一定帮。可你却转头就向我的归音堂供了一篇并不妥当的文稿。这是什么意思?」 第41章[03.26] 之前夜行听到夏俨与王崇欢谈话时提及,夏俨在来京之前就已知道归音堂背后的大当家是赵荞,所以赵荞在言辞间也懒得费事遮掩身份了。 说到此事,夏俨神情陡转尴尬,歉疚苦笑:「文稿的事,是我下笔时莽撞欠考虑了,实在对不住。钟离将军寿辰那日说过想请赵二姑娘帮忙,多少也与此有关。」 从武德四年赵荞名下的归音堂仿朝廷邸报样式做了专门刊载坊间趣闻轶事的《归音堂杂报》公开售卖起,这几年各地陆续出现了好几家类似的民办杂报。 其中就有夏俨与族中堂亲同辈合办的《上阳邑杂报》。 夏俨他们这份杂报虽也仿朝廷邸报样式,但并未跟风刊载坊间趣事,所载文稿多由夏俨亲自执笔,纵览天下大势、咏叹民生疾苦、鉴赏珍宝古玩、介绍各地风物,所涉内容丰富且广博。 夏俨既被世人冠以「全才」之名,文采锦绣、见解独到自不在话下。虽他通常都以「友松先生」的名义供稿,但每篇文稿都尽心竭力,绝无半字敷衍。 可偏就那么怪,这份多数文稿都由他亲自执笔的《上阳邑杂报》,售卖情况却十分糟糕。经营至今已近三年还处于亏损状态,挠破头皮也想不明白个中缘由。 虽夏俨不是亏不起,但他从小做什么成什么,此事的挫败还是生平仅遇,多方尝试也未寻到解决之道,都快成他一桩心病了。 听完夏俨所说,赵荞神色自若,并未感到意外。 见赵荞无意外之色,夏俨倒是意外了:「怎么你这模样看起来,像是早就知上阳邑那份杂报背后东主是我?」 「并不知是你,只是猜到背后东主应当是明辉堂夏氏的人,」赵荞道,「上阳邑是你夏氏的地盘,寻常人可不敢将‘上阳邑’三字大剌剌挂在报头。」 话说到这份上,她已大致猜到夏俨想求她帮什么忙了。 外人瞧着总觉赵荞性子不靠谱,以为她做什么都不过是打发时间玩,可事实上她做什么都极用心,关注同行是必不可少的功课。 夏俨他们自己没想明白上阳邑那份杂报为什么卖不动,赵荞却一早就看得很明白。 他们的售卖渠道与她的归音堂杂报是一样的,无非茶楼、酒肆、戏院、乐坊之类。这些地方人多是多,可去这些地方消遣的人,大多是静不下心来品那些阳春白雪、家国大事的。 会为这些文章掏钱的人,在地方州府就是书院、学馆、庠学、学士楼,在京中就该是……朝廷邸报往哪儿送,这份杂报就往哪儿卖。 赵荞虽不识字,这些事上却很敏锐。 她很清楚,《上阳邑杂报》本身的问题不大,只需在内容上稍作取舍整合,采用活板降低印刷成,渠道再对路了,那绝对大有可为。 夏俨不知她心中所想,忙不迭解释:「先申明啊,我大约在武德三年就已有办杂报的构想,只是拖到武德五年才正式付诸实践,并不是偷用你的点子。」 「放心,我还没那么脸大。这点子我能想到,别人自也能想到,只是我动作快,走在前头成了第一家而已,」赵荞举起酒盏轻晃,问得不是很认真,「既是同行,那你向归音堂供那么一篇胡编乱造的文稿,莫不是有意砸我招牌来了?」 其实她也就随口这么一说,若当真怀疑夏俨心怀恶意,她就不会和和气气坐在这里与他谈了。 贺渊进来时正好赶上赵荞与夏俨各怀心事的沉默间隙。 他在赵荞不咸不淡的注视下走到她旁侧落座,在桌下将攥在手中的那张「欠阿荞‘穿叠山绫红裙一次’」的羞耻字据递过去。 赵荞以舌尖轻抵近腮齿根,强忍笑意,一言不发地接过那墨迹才干的字据收进袖袋。 两人全程都默契地避开彼此目光,动作自然,仿佛两个暗桩接头交换隐秘情报。 「夏世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赵荞开口提醒夏俨,继续先前未完的话题。 夏俨敛神,正色致歉再三,又道:「请赵二姑娘切莫误会,我绝没有存着砸你招牌的心思。只是归音堂杂报目下是举国同行中经营状况最好的一家,我便想当面向你讨教。此次进京前,我已请好友王崇欢搜集了归音堂这几年出过的每期杂报,认真翻阅后思索许多,悟出几分不确定对错的心得。所以……」 她知道自己的杂报是同行中经营最出色的,也知这几年有不少同行一直在暗中研判她的路数。但她以往从未想过,那些暗中观察并有意从她这里讨得指教的人里,竟有夏俨。 来自对手的敬畏与仰望,比任何辞藻华丽的夸赞更让人飘飘然。若这个对自己敬畏仰望并试图学习、追逐的对手同时又是自己仰望追逐的人物,那就不止是飘飘然了。 简直要让人膨胀到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赵荞抿住上翘的唇稳了片刻,才勉强摆出云淡风轻的架势。 「你以为,我这份杂报之所以好卖,原因在于所载文稿极尽夸张耸动之能事,很能夺人眼目,与你家杂报上那些考证严谨的‘阳春白雪’截然相反。但你不确定这想法对不对,所以就供一篇稿来验证自己的判断,是吧?」 「嗯。文稿被退回来,这证明我想错了,」夏俨讪讪垂下眼睑,「不知赵二姑娘愿不愿指教一二。」 贺渊忍不住对他投去幸灾乐祸的一瞥,非但没有同情,甚至想喝碗汤庆祝有人即将被骂个满头包。 民间常说「同行相忌」,夏俨这个请求,换个寻常人是说不出口的。 但夏俨这人从小到大做什么事都本着「探索与求知」之心,考虑事情还是更偏于治学者特有的单纯率直,并没意识到向同行讨教是件有可能被人照脸打的事。 然而,夏俨行事观念素有几分不按套路来的癫痴,不谙寻常人之间种种不成文的规矩,这事赵荞是知道的。 她半点也未计较夏俨的冒昧,反倒好说好商量地笑吟吟道:「你们那份杂报的问题在哪我知道,也有法子帮你们扭亏为盈。别说指教一二,就是手把手的教也成。」 夏俨双眼一亮:「此话当真?」 「但我有条件。」赵荞颔首,轻抿盏中淡酒,含笑的乌眸滴溜溜一转。 「有何条件?」夏俨激动不已,满脸写着诚恳,「请赵二姑娘明示!」 赵荞向夏俨提出,她安排专人全力助他整顿上阳邑杂报的经营,允他指派的人选亲身到归音堂见识一份能赚钱的杂报从源头起是如何运作把控,过后还会长期定时派人前往上阳邑指导他们做调整改进。 与此同时,夏俨需要付出的代价是—— 「从今往后,你们《上阳邑杂报》的每年盈利,我要分两成。口说无凭,若你答应,咱们就订契约。」 第42章[03.26] 如此空手套白狼的要求让夏俨大开眼界:「你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无奸不商’?」 「因为你是夏俨,我才只要两成的,」赵荞笑得坦然,「已经是很厚道的人情价了。」 夏俨稍作斟酌后,郑重点头。 双方就这样愉快地达成了共识,举盏相庆。 见夏俨非但没有挨骂,赵荞还笑脸相迎地与他谈定合作,贺渊顿觉才抿进嘴里的每口鲜汤都像是被放过了夜,透心地酸。 不过他眼下是个随时可能会被下锅炖的大可怜,除了狂饮「酸汤」之外,没有吱声的权利。 惨还是他惨。 既口头达成合作,便算是「自己人」了。酒过数巡后,气氛明显熟稔许多。 「对了,你之前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故意摆脱内卫的保护,让刺客有机可趁?」赵荞突然想起这个。 「因为我进京那日在码头瞧见了有人想杀我,」夏俨放下酒盏,轻声笑笑,「之后面圣时斗胆向帝君陛下打听了两句。」 他从苏放口中得知,京中追查这批刺客背后深藏的那名暗线人物已有数月,奈何对手藏得太深,虽彼时贺渊与秦惊蛰已大致锁定几个怀疑对象,但一时没拿到准确实证,奈何不得。 「于是我便想,既他们盯上了我,不若就拿我下个饵,早些拔除掉这个隐患,大家也好早些高枕无忧。」 不过他也知道,若他当真在京中出事,对昭宁帝来说将会是个棘手的麻烦,所以即便他亲口说是自愿,也没人会同意他走这步险棋。 于是就自作主张了。 他盘算着,对方既要借由刺杀他来给朝廷造成麻烦,若给对方太多时间做周密部署,那就更不容易抓到对方把柄,还不如他主动露出破绽,让对方在头脑发热的情况下贸然出手,如此逮对方个现行就稍容易些。 「那日多亏贺大人及时带人赶到,不然我就不会只是臂上被划一刀了。还未多谢贺大人救命之恩。」 先前一直没吭声的贺渊怒从心头起,冷冷瞪他:「若不是你特地派人通知我,我管你死活?!」 贺渊至今都没明白夏俨当时到底在想什么。 那时夏俨分明就是故意甩掉了林秋霞亲自派去暗中保护的内卫,却又派人来通知他前去相救,实在古怪得紧。 不过贺渊看夏俨是哪儿哪儿都不顺眼,并无兴趣细究他的心思。反正如今事情已了,陈寻已经落网,当初夏俨想了些什么已经无所谓了。 赵荞若有所思地浅啜一口杯中酒,忽地轻笑出声。 「夏世子,你不惜以身犯险,除了想帮朝廷早些揪出那个暗桩,也是有心送谁一个人情,对吧?」 夏俨与贺渊双双愕然地望着她。 「我瞎猜的,」赵荞不以为意地挑眉笑,「若猜得不对,当我没说。」 虽然赵荞完全不知前因后果,但她猜对了。 夏俨此次进京,除了为赴帝君寿宴外,另有三个私人目的:一是想碰运气看能不能见到某位数年前曾在原州邺城有一面之缘的故友;二是向赵荞讨教,如何才能办一份不亏损的杂报。 第三,则是为自己多年前某次不经意的言行伤人,向当初那个被当众伤及自尊的小少年做出歉意弥补。 武德元年春,夏俨随母进京参与武德帝登基大典后,在京中又逗留了月余。 期间恰逢武德帝的妹妹,长庆公主赵宜安在府中摆春日宴。 当时长庆公主向许多勋贵世家都下了请帖,十七岁的夏俨自也随母亲赴宴。 正宴后各寻玩乐时,年轻后生们自是凑做了堆。 彼时大战初定,他们中有的出自前朝名门后裔,也有出自新崛起的功勋新贵之家,彼此间并不太熟悉,许多人算是初次相见。 玩的是「赌香挖花」,前朝贵胄之家常见的助兴游戏。 每人择一种香草,两两捉对以单株香草的重量定胜负,所持香草轻者认负,以「挖花调」现作吟唱「挖花词」。 其中有位十四五岁的少年人是临时被人拉来凑局的,不知为何对这简单的游戏也显笨拙生疏,屡屡弄错规则或曲调,闹得大家也跟着一起手忙脚乱。 彼时的夏俨尚余几分年少轻狂,毫不克制地第一个捧腹笑出声,由此引发了哄堂大笑。 那少年在众人的嘲笑中憋红了脸,一遍遍小声问,所以,到底该怎么玩? 没有人认真回答他的请教,只顾着笑。包括夏俨。 后来夏俨才知,那位少年虽也是前朝名门后裔,但他非但不懂得「赌香挖花」这种吃饱了撑的才能玩的游戏,也不懂得大多娇养的世家子们习以为常的繁缛讲究。 不是他天生木讷笨拙,而是因为他出生时正逢前朝亡国,他的家族又因故蒙难凋零,他幼时许多年里一直随家人在战火中辗转逃命,哪有机会消遣与讲究。 对长在路途与山林的少年来说,没有比活下去更重要的事。他的笨拙不会玩乐与不识繁缛虚礼,有什么好值得嘲笑的? 回到上阳邑后,夏俨为此很是自责了一段时日。但到底年岁轻,想写信向那少年致歉却总也抹不开面子,拖久之后,这事便渐渐被他淡忘了。 直到昭宁元年春,他独身游历至原州邺城,在酒肆中遇见一群趁着换防休整稍作玩乐的戍边将士。 「……我好交友,便过去搭桌与他们一同饮酒玩乐。玩的是他们军中常见的‘手球战阵’,」夏俨酒至半酣,带着自嘲笑意的双眸有些迷离,「那对他们是一种很简单的游戏,可我初次见识,一时没能悟透个中规则。」 第43章[03.26] 如此当然屡屡出错,加之败者罚烈酒,饮多后手脑俱慢,更是笨拙到令人发嚎狂笑。 那时他忽然想起当年那个狼狈无措站在嘲笑声中的少年。 总算明白当初那个少年难堪地涨红着脸,在嘲笑声中一遍遍执拗追问「所以,到底该怎么玩」,没有拂袖而去让大家下不来台,是怎样的勇气与善意。 「我比他运气好,」夏俨心事沉沉地笑望贺渊一眼,「当我问出了‘到底该怎么玩’时,有位小将军耐心地为我做了一遍演示讲解。」 这让他明白了,当年的那个只顾傲慢大笑的夏俨,有多面目可憎。 年少轻狂时不懂得关切他人感受,没有耐心细致去体察他人说不出口的苦楚与不易,只会洋洋得意于「我会,你不会」,却始终没有耐下性子告诉别人该怎么做才是正确。 到底谁更可笑 ,一目了然。 「当时那位小将军问我,你后来向人道歉了吗?我才想起,那句道歉我已欠了很多年。」 而当初那个被嘲笑的狼狈少年,早已在时光的砥砺下,在惊人的自律上进中成就一身卓然风采,蜕变为被人交口称赞的世家子范本楷模。 姗姗来迟的歉意之词,在他面前大概只会显得轻飘飘。 所以夏俨用了更大的诚意。 他知那人正为某件差事而夙兴夜寐、身心俱疲,而他自己正好是可以帮助破局的一个契机。所以他以身涉险去做了饵。 「不管对方领不领情,我心中总算没那么歉疚了。」夏俨执盏遥对贺渊,释然轻笑。 所谓长大,便是学会面对从前那个浅薄狂妄的自己。将这份歉礼无声奉上后,他终于可以问心无愧地成为一个更好的夏俨。 赵荞若有所悟地眨了眨眼,咬着筷子尖扭头笑觑贺渊。 贺渊面色沉沉,不情不愿地执盏回应夏俨的善意,却极少见地对人口出了恶言:「指甲盖大点的破事你也能记这么多年,怕不是脑子有坑。」 多半还是吃太饱,撑的。啧。 让随夏俨来的侍者护送他回住处后,赵荞与贺渊没有立刻离开馔玉楼,而是在二楼雅阁的栏杆前并肩而立,迎风散着一身酒气。 赵荞站没站相地以肘撑在栏杆上,斜身托腮望着贺渊:「诶,大兄弟,问你个事。」 「谁是你大兄弟?!」贺渊没好气地笑着回眸凝向她。 「凶什么凶?再凶炖了你,」赵荞哼笑一声,淡垂眼帘,「我问你啊,你们那内卫右统领孟翱是不是快要回京了?岁行舟到底有没有找到前哨营那些人?他们是不是都活着?」 赵荞向来都很聪明的。 先前夏俨说,内卫选派贺渊带人前往雁鸣山受训,她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若不是孟翱即将回京,林秋霞不可能做出这个决定。 否则接下来半年贺渊不能常在京中处理事务,林秋霞一个人忙不过来的。 说来内卫右统领孟翱护送岁行舟出京已快两月,按脚程算,是该到东境了。 岁行舟到底有没有将前哨营那些人活生生救出来,京中一点风声都无,上次赵荞去面圣时昭宁帝也半字未提,仿佛无事发生。 贺渊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含义不明地「嗯」了一声。 「嗯嗯啊啊什么意思?」赵荞急了,冲过去揪住贺渊衣襟,「到底找到没找到?人活着没啊?」 贺渊圈住她的腰肢,安抚似地轻拍她的后背,低声在她耳畔道:「活着。但陛下的意思是,此事对外不能张扬,今后所有知情者都别再提。」 前哨营是在北境的崔巍山中遭遇雪崩,醒来却是在东境某个早已荒芜废弃、不为人知的古矿道里,这事连岁行舟自己都不能全然解释清楚,天知道传出去会在普通百姓中造成何种影响。 「至于岁行舟所说的那些事是真是假,他隐瞒前哨营遇难的消息并私自行希夷巫术的过错,都不会再被追究。所以,你也不必再背着这重负,」贺渊轻声又道,「但朝廷对岁行舟另有安排,他不会再出现在京中,会直接去松原与沐霁昀汇合,做他该做的事。从今往后,你得忘记这茬,在谁面前也别提,明白吗?」 这事在京中,以及除松原郡之外的所有地方,都不宜有太大风声。 至于松原人,他们本就世代笃信「希夷神巫」,岁行舟只需带着前哨营那些人在松原出现,什么都不必解释就足够完成使命。 毕竟前哨营的人在松原戍边三年,松原城内认识他们的人多了去了,只要他们见到岁行舟带着这些传闻已在雪崩中遇难的人出现,口口相传下,岁行舟「神巫后裔」的身份就能坐实。 邱黄两家在松原的威望与号召力本就崛起于「希夷神巫族」被吐谷契灭族后。 说难听些,对松原人来说,对邱黄两家的追随,是因「神巫族」已无人,松原人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将邱黄两家做为替代的信仰寄托。 如今岁行舟带着前哨营的人回去,以此「神迹」坐实神巫族后裔身份,那就没邱黄两家什么事了,松原之乱即可彻底平定。 前哨营的人活着,松原危局可解,对昭宁帝及镐京朝廷来说,有这个结果就足够。 别的事,不必再谈,以防节外生枝又起波澜。 赵荞明白个中利害,愣愣点头,好半晌才艰难挤出:「两千个,都活着?」 「嗯,除了……」贺渊不忍将这句话说完,只是紧紧拥住她,似在予她勇气与力量。 赵荞将额角抵在他肩头,缓缓闭目,遮住眼中湿润。 她的朋友岁行云,是真的回不来了。 这个结局,岁行云拿着点兵帖出京那年就提前知会过她了。不该觉得意外的。 第44章[03.26] 「阿荞,别哭。」贺渊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像哄小孩儿那样,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后背。 「我没哭。那年她走时就说过,此身许国,死哪儿埋哪儿,」赵荞在他衣襟前蹭了蹭,「我答应过她,假若听到她阵亡殉国的消息,只烈酒遥祭,绝不会哭哭啼啼给她丢脸。」 「嗯。」 静静相拥良久后,赵荞吸了吸鼻子,抬起脸来:「那些人是怎么被找到的?之后岁行舟在松原又是如何个活法?还有,你能不能帮我给岁行舟去个信,问问他,行云究竟被送去了哪里?」 看出她是在强颜欢笑,贺渊心中揪得生疼,有意逗她开怀,便扬起一抹坏笑。 「你的问题和要求太多。若你肯将先前那张‘穿红裙’的欠条还我,那我才告诉你。」 唔,单层正红叠山绫,还是「轻、薄、透、亮「的那种,说实话,不太适合他。过分羞耻。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你怎不将那张‘两次嘤嘤嘤’的欠条先还我?」她红着眼,瓮声软软,带着一点点笑。 「因为我有消息可以跟你交换啊,」贺渊挑眉,理直气壮,「换不换?你将那欠条还我,你想知道的事我都告诉你,再帮你给岁行舟写信。看,这笔生意还是你赚了。」 他不愿她沉湎与不能向人言说的悲痛,所以故意同她笑闹。她都明白的。 赵荞抬起下巴,噙着点点泪光的红眼嗔向他。 贺渊不肯还她「两次‘娇柔婉转嘤嘤嘤’」的欠条,她也不肯还「穿正红单层叠山绫裙子一次」的字据,未免无谓僵持,只能另辟蹊径了。 「这样吧,若你肯将孟翱这两个月从东境传回来的所有消息偷偷告诉我,再帮我写信给岁行舟问清楚行云的去向,那等月底到雁鸣山集训时,我就以权谋私,安排你单独住在我的官舍隔壁。我这可是吐血让利了,你走过路过别错过。」 要说谈生意,还是赵大当家会谈,上来就甩出能给对手造成最大诱惑的「优惠让利」,区区赵门贺郎,哪里招架得住? 某些不可描述的绮丽画面掠过脑海,贺渊尾椎骨处猝不及防蹿起一股甜软酥麻,直冲天灵盖。 他急急闭眼,被火烫似地霎时松开怀抱退远半步,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同时不自知地咽了咽口水。 「……成交。」 昭宁帝下令所有知情者对岁行舟的事封口,除了担心在百姓中造成什么奇怪影响之外,还有个原因,就是岁行舟抵达东境后发生的事颇为一言难尽。 贺渊将自己所知道的内情一一转述给赵荞。 「岁行舟出京前你也见过,看上去精神就不是太好。据孟翱的传书中说,一路几乎全靠你之前派去照应他的那位鲜于大夫行针吊着命。有几次被松原派出的杀手追击时,马车颠簸剧烈,折腾得他看上去仿佛就剩一口气。可到了东境后,他忽然就很清醒地直指夷山方向,并吩咐所有随行兵卒就近寻了凿石工具。」 在岁行舟的带领下,孟翱等人与半道接圣谕从临近军府赶去支援的大队人马进了东境夷山中一条早已不为人知的废弃古矿道。 那矿道纵深不知几何,又宛如迷宫。可岁行舟只寻了不到一炷香,指了个方位就让众人凿石开路。 三天后,凿出可供一人出入的石门,前哨营的人就从一个个从红光里出来了。 虽看起来很狼狈很虚弱,可一千九百九十九个竟真的活生生。唯独没有岁行云。 这个结果原本可以佐证岁行舟那套玄妙的鬼神说辞,可偏偏获救的前哨营众人说,那条古矿道虽蜿蜒曲折如迷宫,大方向却是从北境崔巍山直通东境夷山的。 雪崩后他们所有人都有一段时间的神识空白,醒来后就发现自己跌在常年被掩埋在雪窝下的一条废弃矿道中。 那时他们发现身后的路因垮塌而阻断,头顶石壁仅一指宽的缝隙可见天光,显然也无法往上寻求出路,只能往前走。 于是他们靠着石缝里渗下的水、苔藓、草根与蛇虫鼠蚁止渴果腹,在矿道中七拐八弯折腾了近一年,就这么一路走到了东境夷山。 这就让岁行舟关于「神迹救人」的说法变得有些立不住脚。 加之苏放又在龙图阁的古籍中查到,「出东境四百里有山曰夷,山阳出奇石曰‘火齐’。状如云母,色如紫金,有光燿。别之,则薄如蝉翼;积之,则如纱縠之重沓也。至暗则其光愈盛,如长明薪火,终夜不绝」。 同时,古籍中还提到,东境夷山曾经也有「神巫族」,后来神秘消失。 到了列国争霸时期,北境崔巍山再次出现「岁姓神巫族」,不知与东境夷山神巫族是否同源。 北境岁姓神巫一族曾多次向不同的诸侯国国君进贡「火齐珠」,并送上族中美女与各诸侯国君或诸侯公子联姻,以此与各诸侯国保持交好, 在征伐不断的大争之世下神奇地免于兵祸。 「上古时夷山属于边境蛮荒之地,在我国境之外,地势相对平坦,很容易被攻打,不如北境崔巍山那般便于生存。帝君推测,神巫族为安全起见,举族从东境夷山迁居北境松原郡附近的崔巍山。按照方位及前哨营获救时孟翱他们所见的神秘红光来推断,那应该就是上古时代神巫族开采并运送火齐珠原石的矿道。」 苏放判断,东境夷山是「岁家神巫一脉」最初的发源地。 那条矿道大约是他们举族北迁时,为运送族中财富,并方便以后掩人耳目返回东境持续开采火齐珠,这才耗费人力物力将整条矿道从东往北拓通了。 北境戍边军本就是优中选优的精兵悍将,既经历过拟真绝境的残酷训练,又在真实的对敌战场上受过铁血刀兵的淬炼,生存能力与意志本就远远强于普通人,能在那种险恶逼仄的环境下支撑一年并不算多么惊世骇俗。 如此一来,他们跌入雪窝下那条废弃矿道,最终死里逃生,究竟是「神明庇护」还是「自助者天助」,又或者两者兼有,这就成了谁也不敢下定论的千古谜团。 「难怪陛下让知情者全都封口,」赵荞喃喃叹息,「若拿到台面上来让大家判断岁行舟所言真假,还有他的功过对错,朝中一定是有人信他,有人不信,还有人半信半疑。到时谁也说不服谁,乱成一锅粥,陛下拿着只会更烫手。」 对昭宁帝来说,直接将这件事强势按下不谈,就当岁行舟从来没有说过什么飞天玄黄的事,直接告诉朝中百官,他就是被朝廷假造「希夷神巫后裔」身份送到松原去助沐霁昀平定松原民心的,这是最简单省事的处置之法。 贺渊点点头:「对。所以陛下已下令让岁行舟与前哨营一行直接从东境赶往松原。前哨营的人交由沐霁昀重组建制,同时任命岁行舟为松原郡府大神官,无实权,不涉具体军政事务,只管当地祭祀与为民祈福诸事,俸禄与松原郡守陶鹤林等同。」 神武大将军府与兵部已做好相应沟通,对外宣布前哨营在遭遇雪崩后跌入废弃矿道,意外活了下来,并凭借训练有素的绝境生存能力与意志坚持到获救。 至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岁行云,则按「战后失踪将士」记录在案。 第45章[03.26] 朝廷于台面上给出一个在世人看来勉强合理的说法,能免去很多麻烦。 至于民间议论或传言,那种事无法避免,只要朝廷没有在官文、卷宗记录上做出任何确认,那传言就只能是传言。 古往今来这种让世人雾里看花的奇谈怪论、千古之谜可多了去了,时间久了就没人当真的。 「这样也算皆大欢喜。大神官岁行舟在松原能得民众拥戴与尊敬,朝廷也不会薄待他,行云就能少一桩牵挂。」赵荞抬手按住衣领遮蔽下的锁骨处。那里挂着岁行云送给她的芙蓉石小狐狸坠子。 她还是相信岁行舟说的,岁行云被送去了另外一段时光里,好好地活着。 七月廿八,各地军府选派来京受训火器使用的将官们,会同执金吾名下北军五人、金云内卫五人,总共六十三人在雁鸣山正式集结,预计为期半年的训练正式开始。 为不影响武科讲堂学子们日常行课,督学特地将后山湖畔的备用演武场划为火器训练专用,学子们只能在典正官的安排下才能前往观摩,不得莽撞私闯,这也保证了学子们的安全。 受训将官们都是各军府精挑细选出来的,其中不少人都有亲身征战的经历,气势就与寻常武卒大不相同。 面对这些人,慕映琸在气势上实在无力弹压,吼了快半个时辰的「列阵」口令,只有北军五人与内卫五人依令站好,其余人根本不理他,三五成群围在一起说说笑笑。 就在慕映琸即将崩溃时,一袭玄色束袖武袍的赵荞总算出现了。 他如见救星,奔到赵荞面前,吼到微微嘶哑的嗓音里满是委屈和无助:「他们故意不听令的。这是军中惯例,下马威。」 行伍多年之人向来慕强,初初集结在年轻又无功勋资历的新任主将或上官麾下时,总会用类似的试探挑衅来暗暗评估对方是否够资格带领自己。 这算军中一个说不上好坏的风气,是年轻将官新上任时必须面对的第一仗。 年轻,又无功勋资历,这两样,赵荞与慕映琸都占全了,今日这场面是注定会来的。 「你要不要让贺大人出面,帮忙震慑一二?」慕映琸小心翼翼地建议。 赵荞回头对身后几名抬着箱子的杂役官挥挥手,示意他们跟过来。 又对慕映琸笑「呿」一声,边走边道:「若借贺渊的势,是能暂时控制眼前局面,可之后的日子里,这些人对我俩就彻底不服了。」 慕映琸吼了这半天,贺渊就在他跟前站着却一直袖手旁观,只是约束了自己的四名下属,并未帮忙对其他人发出列队号令,也就是因为明白这个忙他帮不得。 这场立威之仗只能她与慕映琸两人自己打,绝不能借助任何第三人的帮忙。 赵荞走到乱哄哄的人群面前,目光扫过那些故意无视她,仍旧围在一起磕闲牙的家伙们。 她笑了笑,回头对慕映琸道:「开箱子,取两只水连珠出来。」 「做什么?」慕映琸瞪大双眼,惶惶然压着嗓道,「你不会想把不听号令全都就地解决了吧?」 若是这样,那也太疯狂了,他可不敢配合。 这六十三人个个都有凭军功得来的御赐青玉剑或嘉勉金令,而且其中还有不少是中高阶武官武将,便是皇帝陛下要咔嚓他们也得斟酌再三啊! 「我还没膨胀到那地步,」赵荞白了他一眼,「不打人,打鸟而已。」 慕映琸恍然大悟,笑着掀开杂役官们带来的一个箱子,取出两支水连珠,将其中一支凌空扔赵荞。 那些人还在叽哩哇啦地大声闲聊,根本没有收敛的意思。 赵荞也不搭理他们,接过慕映琸扔来的那支水连珠,认真检查了弹匣中的铜弹后,歪头对慕映琸轻眨眼尾。 「一人三发,谁走空就罚谁晚上不许吃饭。」 「好咧。」慕映琸笑眯了眼。 先后砰砰砰六声响后,满场寂静。 方才还旁若无人大声聊天的所有人全都瞪眼看着从天而降的六只血淋淋鸟尸。 赵荞将水连珠扔回箱子里,走到其中一只鸟尸前蹲下,做痛心抹泪状:「慕映琸你看看你瞄的什么玩意儿?两弹中一鸟,都打成漏斗了这还怎么吃?!」 慕映琸瞠目结舌,讷讷道:「你先也没说打下来是要吃的啊……」 「算了,好歹还有五只能吃的,」赵荞站起来,对一旁呆若木鸡的杂役官们招招手,「快快快,拿去收拾收拾烤一烤,现烤现吃。」 慕映琸瞟了一眼愣住的将官们:「不、不是先让各位将军与大人们列阵么?」 「他们都不急,你急什么?」赵荞目光扫过众人,冷冷笑道,「一堆领兵带属的武官武将,就列阵这点芝麻小事,半个时辰了都没完成,丢脸的又不是你我。」 她的声音并不大,可在此刻寂静的演武场上格外清晰,如一记耳光响亮扇过几十个人的面颊。 这次不必慕映琸再撕心裂肺吼出列阵的号令,他们安静无声地迅速靠拢,不用谁指挥调度,自行按照身量由低到高排列齐整。 都是真刀真枪杀过敌的,一列阵完毕,慕映琸就觉有杀伐血气扑面而来,总共才过半百的人数,那无声凛凛的气势却雄浑如千军万马。 让人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慕映琸有些忐忑偏头看看赵荞,却没有看到想象中同病相怜的紧张。 赵荞肩扛水连珠在阵列前方来回踱步,一一审视过面前这些身量魁伟的将官。 「诸位都是领军带属之人,理当比我更懂什么叫令行禁止。不管你们心里服不服,我既蒙神武大将军指派,领圣谕前来带领各位受训,那么在这里我最大。别同我讲你的军衔官阶,也不谈过往功勋荣耀。我是教头,你们是受训生员,我怎么教,你们怎么做。别做精做怪给彼此找不痛快,说不得不需半年就能学成,到时早些各回各家,皆大欢喜。有意见么?」 第46章[04.02] 她根本没等人回答,自顾自又道:「有意见就憋着吧。我就随口问问,别当真。列阵时不要随意开口说话,这是军纪,你们比我懂。你们代表各自军府来的,言行举止都算自家军府的脸面,自己注意着些。谁不懂规矩谁家军府就是大孙子。」 阵列中有几人才张了张嘴,捣乱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她这撂地浑话给噎了回去。慕映琸眼尖看到这一幕,当下没忍住,闷笑出声。 行伍之人从来都很爱惜团誉,谁也不想连累自家军府成了「大孙子」,全都老实许多。 赵荞满意颔首,露出了随和的笑脸:「说来我无官无职,你们唤我什么好像都不合适。唤‘赵二姑娘’显得我很好欺负,唤‘总教头’又显得我不亲切。我前思后想,总觉大家也不必过于拘束,唤我赵大当家就行。」 慕映琸真是替她捏把冷汗。 明明个头没人家高,气焰却嚣张得能蹿过人头顶三丈!这一堆人里可有不少领军过万人之数的高阶武官武将,你大当谁的家? 「有意见吗?有意见的就吭声,」赵荞笑成狡诈狐狸眼,「谁在阵列里擅自吭声,谁家军府就是大孙子。」 阵列中的贺渊是花费了极大心力才绷住冷漠脸,没有像慕映琸当场那样笑出鹅叫声。 他家这小泼皮赵大春可从来不是吃素的,他根本没担心过她管不住这群人。 下马威?不存在的。这姑娘打小在京中就横着走,怕过谁啊。 按照军中惯例,首次见面时的「下马威」只是初步试探。 若陌生的年轻主事者无法及时弹压这种来自多数人的轻慢与刻意挑衅,方寸大乱甚至软弱崩溃,那将被大家判断为没有能力带领这个临时建制的团体。 赵荞带着慕映琸先以六弹击落飞鸟,震慑住场面后迅速夺回教习者的话事权;又抓住行伍之人爱惜团誉这个命门,使他们不得不闭嘴噤声,暂时偃旗息鼓。 虽她言行中颇有几分混不吝的泼皮劲,但手段自有章法又不失底线分寸,未与众将官直接产生尖锐冲突,出人意料的同时也让人刮目相看。 因这才是集结的首日,赵荞并未安排正式训练,整个上午只是让大家先相互认识,再让他们上手看看经过改良的最新式水连珠,由慕映琸对其构造与优势做简单讲解。 此时大部分人已收敛了与赵荞较劲的心思,神情专注地认真聆听慕映琸讲解。 但以遂州军府曹兴、原州军府连琼芳为首的两拨人却是「消极顽抗」的态度。他们并没有交头接耳,在阵列中也未做出什么不妥动作,看起来仿佛对慕映琸十分配合—— 实际却全都木头桩子似地戳得笔直,目视前方,压根儿就没往他那边看。 慕映琸很快发现了这两拨人的异样。他尴尬地停下讲解,略有些不安地笑问:「曹将军、连将军,二位对我方才所言,可有什么异议或指教?」 这两位年岁都在四十往上,又是曾追随武德帝打过复国之战的将领,是以慕映琸在措辞、语气上都极尽尊重。 可他俩仿佛充耳不闻,仍旧保持方才的姿势,连眼神都没给慕映琸一个。 被无视的慕映琸讪讪涨红了脸,有些无措地转头看向赵荞。 赵荞虽心中略略起火,却很清楚这些人是在冲她先前的话置气。 她说了「在阵列中不得擅自出声是军纪,谁吭声谁家军府就是大孙子」,所以他们就故意给她添堵,想要激怒她。 若她这时发脾气,那等于是当场自打脸,毕竟他们明面上完全没有捣乱,只是在「严守军纪」而已。 赵荞绷着脸,轻轻摇摇头,向慕映琸示意先将这两拨人晾着。 为了不影响雁鸣山武科讲堂学子们的正常作息,受训将官们的午饭时间定在未时初刻。 这时学子们早已结束用餐离开了饭堂,受训将官们按所属军府各自抱团,在宽敞的饭堂里自行寻桌就坐。 贺渊与四名下属在饭堂靠墙的位置寻了空桌落座。 左卫总旗叶翎与另三名同僚打趣嘀咕:「还以为贺大人会去与赵大当家共桌呢。」 四人心照不宣地挤眉弄眼,又齐齐笑着偷觑贺渊。 贺渊以目光淡淡扫过他们的脸,语带警告:「受训期间,在其他人面前不要张扬我与她的事。」 他与赵荞是一对儿这件事在京中不算秘密。但六十几个受训者中就只内卫这四个与北军那五人是本就在京中供职的,对此事有所耳闻;其余将官则都是从各地军府来的,自是不知情。 先前那场「下马威」算是双方在气势上的首次试探攻防,大部分人已初步认可了赵荞与慕映琸,但曹兴、连琼芳他们那两拨人显然还没打算消停。 这两位今日试探赵荞的心态与旁人略有不同,若他们知晓了贺渊与赵荞的关系,多半要拿来大做文章,到时场面只会更不可控,对赵荞有弊无利。 叶翎被贺渊那冷眼扫得心中一紧,霎时悟透个中利害,忙不迭点头。其余三人也赶紧低下头默默进食。 另一边,赵荞与慕映琸共桌,两人顾不上什么「食不言」的礼节,边吃边小声交谈。 「遂州、原州那两位到底怎么回事?」赵荞皱着眉发问,「我瞧着他们与旁的人不是同个意思。」 因为赵荞点了慕映琸做副手,慕家自是提前为慕映琸搜集了许多重要信息,所以他对这些人的情况多少了解些。 于是慕映琸闷闷解释:「对此次推行火器使用的军务革新,遂州与原州两军府各自内部并未达成完全共识,曹兴与连琼芳两位老将算是态度较为激烈的反对派。只是碍于神武大将军府革新意志坚决,他俩的官阶也够不上在钟离大将军面前畅所欲言,约莫心里憋着气,正好就往咱俩头上撒了,且不知要与咱们僵持多久呢。」 「他们为什么反对这次军务革新?」赵荞又问。 「这个就不是太清楚了,」慕映琸摇摇头,「我们下午要不要将他们请到一旁单独谈谈?」 赵荞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后,摇头轻道:「不急。看他们这架势,这时就与他们谈是谈不出什么结果的,我在旁先看看情形再说。下午若他们还是那样,你可以先适当向他们和软示好,给个台阶下。若他们不领情,还是消极顽抗,那就继续晾着。」 能被选中到雁鸣山来受训的这六十三个人,都是神武大将军府会同兵部反复筛选后,又报呈昭宁帝与帝君做过最终确认的。 第47章[04.02] 他们不但全都有军功有资历,对朝廷的忠诚显然也毋庸置疑。 有此前情,赵荞倒没怀疑曹兴与连琼芳是真想闹事。她感觉,这两位资历不浅的中年将领之所以率众与她消极对抗,或许只是为了表达一个「不认同」的态度。 但他们究竟是「不认同神武大将军府推行的军务革新」,还是「不认同由赵荞与慕映琸这两个经验资历都欠缺的无名小辈担任神机教习之重任」,这就有待商榷了。 「想让这两拨人安分受训,最重要的是弄明白他们不愿配合的背后真正诉求为何。找准源头才能对症下药,急是没用的。」赵荞冷漠脸,心中一声长叹。 慕映琸却笑了:「以往是我看走眼,还以为你行事当真没心没肺,只顾自己痛快。」 语毕,他抬头朝内卫五人所在的那桌看了一眼。 慕映琸虽比贺渊小两三岁,但两人有几分私交,他对贺渊多少有些了解。 这一整日下来,他心中疑惑好几回:到底是谁最早发出「赵荞与贺渊是天作不合的两种人」这谬误定论的? 今日见赵荞虽是显得泼皮霸蛮些,行事手段颇有点出其不意,但细究之下不难看出,她反应机敏灵活,处事有张有弛,于细节处思虑周全,进退间分寸恰好。绝不是传闻中那般脑袋空空、只知吃喝玩乐的草包纨绔。 虽不清楚这二人私底下相处具体是何模样,但慕映琸觉得…… 这两人真是越看越相配的。 下午,慕映琸带领众人在雁鸣山武科讲堂的一位典正官陪同下,大致熟悉了雁鸣山的环境。 之后重新在湖畔备用演武场整队集结,由慕映琸向大家提前通报了明日训练流程,赵荞也简单说了些规矩。 除了曹兴、连琼芳两人为首的遂州、原州两拨人仍旧一言不发地杵成木桩外,无人再故意挑事,大致上风平浪静完成了首日的所有计划事宜。 申时,赵荞下令就地解散,众人在杂役官们的引领下各自回到住处。 此次为六十三位受训将官们安排住处是照他们各自官阶、将衔来的。大多数是四人或六人共一院,只七人享有各自单独住所。 贺渊这金云内卫左统领是高阶京官,位同少卿,受训者中无人能与他真正比肩,自是得到最高礼遇,被安排在南面最为清净的「邀月醉星阁」。 引路的杂役官恭谨开口:「贺大人这边请,您的行李已安顿在醉星阁二层。因您事前交代不必随时有人近身,照应您的两名小竹僮便安排在底层最左那间耳房。如您有什么吩咐,催动二楼窗边悬丝,他们房中的铜铃就会响。」 若无铜铃召唤,小竹僮们是不会擅自上楼打扰的。 「有劳费心了,」贺渊得体致谢后,又以商量的语气道,「我惯常睡得浅,是否方便安排夜间的卫队巡防不必经过此处?」 为保障学子们的安全,朝廷为雁鸣山武科讲堂配备了一支三百余人的专属卫队,日夜在讲堂院墙内及后山上来回巡防。 而自今日起,又有这六十三位各军府中高阶将官在此集结受训半年,山下小镇附近随之新增了北军哨卡。可以说,之后这半年将是雁鸣山武科讲堂落成以来最最安全无虞的时期。 杂役官执礼应诺,笑容满面道:「金云内卫左统领是何等身手?以一当十都游刃有余的人物,卫队巡防在您这里不过摆设罢了。既您有此吩咐,稍后我便去向卫队通传。」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邀月醉星阁」大门。 见贺渊的目光在两楼中间来回打量,引路的杂役官忙笑着介绍:「贺大人或许有所不知,雁鸣山原本是当今陛下被封储君之前的别院,这邀月醉星阁还是帝君陛下的杰作。」 贺渊微微颔首,面上神情没什么波动,心下却暗自腹诽:啧,那家伙,就爱在陛下面前将自己扮成「金丝笼中娇养出的作精小郎君」。 贺渊不知旁人有没有看出过此地此景里隐藏的奥妙。反正他是一进来就察觉,这里的造景根本就取材于龙图阁内那本前朝皇家珍藏的《十香秘谱增补本》中所绘的「天地阴阳大乐图」! 这邀月醉星阁总共占地有近二十亩,除主体的「邀月阁」、「醉星阁」两栋楼外,亭台水陌、奇石珍卉、扶疏花木、勾檐雕花也是处处匠心,极力追求「阴阳应对,契合大乐」的主旨,连寻常人不易留心的细节部分也照此办理,几乎达到「移步成景、避无可避」的效果。 目之所见皆是「看似浑然天成,实则人力而为的缱绻成双」之暗喻,不懂深意的人也易觉气氛旖旎,懂的人则更易因被引发诸多瑰色遐思而心摇情动。 观景可见造景人。 眼前这种处处半遮半掩、欲拒还迎、勾勾缠缠、暧暧昧昧的景致意境,确实很符合苏放私底下的行事做派。 堂堂一个帝君陛下,国政朝务能不沾手就不沾手,懒得跟什么似的;在这类有助夫妻间旖旎情致的风花雪月之事倒是很愿费尽心思,花样百出。 啧啧啧,不像话。 这「邀月醉星阁」事实上是「邀月」、「醉星」两座遥相呼应的三层楼阁组成。 罩楼与罩楼间有木廊长桥当空勾连,周围扶疏花木参天为墙,以两楼为主体圈出一院景,中引山泉做水陌在两楼之间暧昧迂回,缠绵穿插,取「朱楼通水陌」之意。 此刻已近黄昏,当初造景人苦心孤诣营造出处处成双成对、暧昧勾连的居心愈发清晰。 山间落日将眼前的两楼一景涂抹上古雅又绮丽的熔金胭脂色,气氛莫名旖旎,惹人心旌摇荡。 沐浴更衣后的贺渊一袭月白宽袖袍,负手立在二楼阑干前临风俯瞰,英朗倜傥如踏花少年。 片刻后,他眼神突兀一滞。 水陌畔的石上坐着已换了金红衣裙的赵荞,怀里捧着个白玉瓜。 见他瞧见自己,她将明丽俏脸仰得更高,笑得抛来个贼兮兮的媚眼儿,末了还冲他勾了勾食指。 这里处处刻意的造景本就意在引人往「污七八糟」上去想。 此刻她坐在那华艳魅惑的光景里,纤润细白的手指远远隔着夕阳当空虚虚勾动,更是实实在在拨得贺渊心下砰砰然,四肢百骸蓦地有甜暖酥麻的热流涌动。 他的脑子还晕乎乎不知想些什么,身体已先行一步,右手拍在阑干上,一个旋身便从二楼纵跃而下。 第48章[04.02] 矜雅高华的月白色临风翩跹而下,如月光坠入夕阳,画面有种不合时宜的荒谬,却又透着如梦似幻的飘逸风流。 赵荞显然被吓了一跳,倏地站起身来。先是惊瞪美眸僵在原地打量他半晌,直到确认他无事,这才抱好怀中的瓜又坐了回去,没好气地远远嗔他一记白眼。 最后没绷住,甜甜笑开。 看她那澄澈明净的笑脸,就知她挑这里住时并未察觉景中玄机,浑不知自己这模样根本就是羊在狼窝,一呼一吸、一颦一笑对狼崽子来说都是胃口大开的理由。 贺渊心中荡开一圈又一圈悸动涟漪,燥得面红耳热。连忙避开她的注视,赧然抿笑垂眸,大步流星向她行去。 步履无声却又略显急切,仿佛青涩少年偷偷背着旁人赶赴心上人的甜蜜邀约。 又仿佛初次捕食的狼崽,撒开蹄朝着心仪的小肥羊蹿去。 「我在前头发现了一眼山泉井。天这么热,正好可以将这颗瓜放到井里沁一沁再吃,」赵荞美滋滋笑得摇头晃脑,「看,大当家多疼爱你,都没有想着吃独食。」 贺渊接过她怀中那颗白玉瓜,不紧不慢跟在她身侧。 「不是说好会安排我住你隔壁?赵大春,你管这叫‘隔壁’?」他随手比划了一下两座楼之间的距离,语带抱怨,又却像撒娇,「隔了最少得有十丈远!」 「不喜欢?那好吧,你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我找个人来同你换?」赵荞挑衅乜他,意有所指。 「说什么梦话呢?」贺渊冷冷笑哼,「你都将我吃干抹净,还想换谁?反正我这辈子是赖给你了。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死人,不退不换。」 赵荞满意地笑出声,牵着他的衣袖沿着水陌往前走,嘴里却说着反话:「贺逸之,做人呢,不用这么极端的。我三弟常说,世间有趣的事、有趣的人多得很,情情爱爱么,还是该看淡些为好。」 「看淡些?我……」 贺渊的目光不经意瞥过她的脖颈,顿时噎住,喉间滚了滚,耳廓烧红。 「你什么?说话说一半是什么意思?」赵荞扭头就见他脸红得快冒烟的古怪模样,登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你怎么了?」 「你……把衣服穿好。立刻。马上。」贺渊一边说着,猛地抬手捂住口鼻。 他就知道自己在这鬼地方多半要出茬子! 若早知会有今日,当初他就不该美食进龙图阁!不进龙图阁,就不翻到那本《十香秘谱增补本》!不看到那本《十香秘谱增补本》,他就不会知道什么「天地阴阳大乐图」。 总之现在就是悔不当初,却于事无补。哎。 赵荞茫然循着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垂下眼,旋即也与他一样脸红的快冒烟。 她明明穿得齐齐整整,只是图凉快选了这身不必裹住脖颈的大圆领轻纱裙。 原本一切都很正常。 可他个头比她高许多,两人又手臂相贴离得极近,他这么居高临下看过来—— 峰峦起伏的绰约景致半隐半现,实在引人遐思。 「贺逸之,请你做个君子,不要贼眼溜溜地到处瞎看。喂,你你你……你没事流什么鼻血?!」 赵荞惊恐瞪着他指缝中渗出的微红。 「我说我并没有想什么污七八糟的事,只是天干物燥才这样,你信吗?」贺渊耳红透骨,捂紧口鼻,尽量保持眼神的无辜、纯洁与正直。 「信你有鬼。你个大流氓!」 赵荞觉得,那眼冰凉的山泉井怕是只能用来沁这流氓,没法用来沁瓜了。 那眼山泉井就在「邀月醉星阁」中那蜿蜒水陌的源头附近,与布满苔藓的山石崖壁只两步之遥,周围有高低错落的绿荫掩映,自成一隅。 很显然,当年苏放在造此处景时已到巨细靡遗的地步,对这处只有一眼小小山泉井的角落也未疏忽。 井上以丈余高的香茅草盖为顶,使泉水不受落叶飞花的惊扰。临近树荫下有数处供坐下小憩的长条石凳及天生奇石粗雕的石桌。 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经过反复筛滤的细软白沙,通往邀月醉星阁中的那条水陌便从白沙旁流过。 赵荞与贺渊背抵背坐在长条石凳上,脚底踩着细软白沙,仰头就能遥遥望见远处邀月与醉星两座楼阁的红瓦顶。 绿荫红瓦,白沙清泉,水陌蜿蜒。 夕阳余晖将一双人影斜斜投在细沙上,明明两人背靠背坐着,地上那对身影乍看去却像交颈相向。 亲密,柔和,融洽,仿佛本当如此贴近。 赵荞懒散后仰腰背,将周身泰半重量都倚在身后那温厚宽阔的背上,双颊飞着羞赧红云,晶灿笑眼里却闪动着大胆的好奇。 「诶,你方才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想得流鼻血?」 贺渊脊背一僵,闷声回:「不许问这个。再问我走了啊。」 口中这么说,实际却并没有起身的动静,倒像是怕她在他的背上靠得不稳,长臂反扣过来半圈了她的腰肢。 「好好好,不问不问,」赵荞将两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唇角扬起柔软笑弧,轻声嘟囔,「我心烦一天了,你行行好让我靠会儿吧。」 背对着她的贺渊骄骄矜矜哼了哼,手掌一翻,修长食指扣进她的指缝中。 第49章[04.02] 「你今日被曹将军、连将军气得不轻,居然忍得住没有当场发火,」贺渊浅声道,「真让人刮目相看啊。」 一整天里,他虽在认真聆听慕映琸的讲解,却也一直不动声色地分神留心着赵荞。 有好几次她都被气得暗暗咬紧了牙根,最终还顾全大局忍了下来,让他看得又心疼,又骄傲。 赵荞闭着眼,感受着仲夏夕阳落在面上的热烫,心中渐渐变得柔和澄定。「你放心,我不会胡乱冲动的。今日才是初次的较量,他们也没做得太过分,若我这时就发火,大家会觉我不够持重,咄咄逼人。」 今日在演武场上,曹兴与连琼芳那些让她心中窝火却又发作不得的沉默挑衅都只是小场面。明日或许还有更多、更尖锐的刁难在等着她。 她在大事上向来不糊涂。 曹兴、连琼芳两位都是追随太上皇打过复国之战的有功将领,虽因种种缘故至今还是中等将衔,但他们在各自军中都是有一定影响力的人物。 就算她要对他们发难反击,也必须要在有理有据的前提下才能服众。若只为逞口舌之快,胡乱发一顿脾气,痛快是痛快,却解决不了问题,还会将场面彻底闹僵,接下来也别想顺利完成这件差事了。 在弄清楚他们真正的不满与诉求之前,她必须忍下气性,谋定而后动。 「自己应付得过来吗?」贺渊略略回首,看着她疲惫闭目的侧脸,「若你需我帮忙斡旋,明日我就找机会与他们谈谈。」 「不要。这差事是我自己要接下的,没道理遇到点难处就推你出来帮我扛,你不用管。」 赵荞倏地坐直,扭头将双手按在他肩上,下巴杵在他肩窝:「诶,你今日见我被人怄得起火,是不是很心疼?是不是很想哄我高兴?」 通常她突然这么亲昵示好,那就意味着心怀鬼胎。 贺渊脑中警铃大作,略略偏头避开她故意往自己耳畔吹气的动作:「所以呢?」 「我有个大胆的提议。」赵荞轻咬笑唇,满脸期待地望着他。 贺渊斜眼睨过去:「多大胆?」 「你若还我一张‘嘤嘤嘤’的欠条,那我就会很高兴。」 「大当家长得美,想得也美。呵。」 他能忍住没按住让她当场「还债一次」就不错了! 因为此次受训的都是武官武将,在长达半年的时限内,除了学习使用水连珠外,常规武训也是每日必修的功课。 按照训练方案,若无必要,每日上午的时间都留给众人做常规武训,可自行演练,或与雁鸣山武科讲堂学子们切磋。 六十三人不是新丁武卒,常规武训并不太需要谁来监督约束,更不需谁从旁指导,赵荞这个不习武的神机教头完全不必出面,只由慕映琸与他们一道武训,稍稍盯着些即可。 于是赵荞都照自己平日的作息规律,舒舒坦坦睡到巳时起身,吃过午饭稍事歇息后,让慕映琸整队集结众人,将水连珠发放到人手一支,她才算真正开始「干活」。 如此一连三日过去,以曹兴、连琼芳马首是瞻的遂州、原州两军府的人终于将对赵荞的不满摆在了台面上。 八月初一这日下午,赵荞让慕映琸做好安排,让受训众人依次尝试每人三发铜弹试射木人草靶。 这是受训将官们真正初次亲手试射,自是谈不上什么准头的。 好在赵荞也没指望众人上手就能百发百中,只是为了让他们先行尝试与感受,对准头半点要求也无,气氛大致还算轻松融洽。 唯独遂州、原州那两拨,任凭慕映琸如何陪着笑脸好话说尽,曹兴与连琼芳那两拨人依旧如故。 就杵在原地站个笔直,问有没有什么不清楚的,不答;让上前试射,不动。 慕映琸又年岁轻资历浅,加之教养良好,实在做不出当众呵斥友军前辈将领的事,虽又急又窘,满头热汗,却还是耐着性子一遍遍讲道理。 然而毫无成效。 其余受训者中虽也有不少觉这两拨人略有些过头,但毕竟来自不同军府,不好贸然开口做和事佬,只能在心中对慕映琸同情叹气。 赵荞对此一言不发,只是看他们的眼神有些冷。 毕竟慕映琸的军籍归属仍在北军,又是执金吾慕随的儿子,此次参与受训的北军五人都认识他,说来也算他的同袍。 见他无辜成了个窘迫的受气包,北军那几位难免生出护短之心,横眉怒目就想与遂州、原州两帮人杠上。 却被贺渊拦下了:「这事得大当家处置,不需你们多事添乱。」 「贺大人,您不便出面援手的难处咱们懂,也不怪您。可您不能帮着他们欺负人啊!」北军前锋大将隋敏咬牙低声,「我瞧着赵大当家并不愿与他们正面冲突,只怕不会管。」 就连贺渊的下属,金云内卫左卫总旗叶翎也忍不下去了:「他们就是欺慕映琸年岁小,不好对他们说重话也不能对他们动手!」 她想了想,又压低嗓音小声提醒:「贺大人,赵大当家这几日对他们一径退让,想是助长了他们的气焰。咱们若再袖手旁观,说不得他们就一并欺负到赵大当家头上去了。这您能忍?」 贺渊睨她一眼:「大当家之前三日的退让是策略。‘先礼后兵’,懂吗?」 语毕,他倏地垂眸抿唇,到底没来得及藏起颊边那枚浅梨涡。 跟前这几人呆若木鸡,片刻后纷纷揉眼,又面面相觑。 方才贺大人笑了?很得意,很骄傲地笑出了梨涡?!天,这怕不是大家认识的那个贺大人吧? 待众人试射完毕再度集结,赵荞双手负在身后,站姿挺拔地面向众人。 第50章[04.02] 「曹兴将军,连琼芳将军,请出列答话。」 曹兴与连琼芳双双面色微变,依令出列。 赵荞目光灼灼地直视着他们:「二位将军当众跟后辈置气为难数日,没觉得丢人现眼吗?」 她并未高声武气,语气清冷而平静,却像平地一声惊雷,让在场众人心中蓦地一震。 「前日我就对大家宣布,若有不满或疑惑处尽可提出。有事说事,打什么肚皮官司?几十岁的人了,嘴巴长脸上,难道只是用来吃饭喘气的?」 赵荞已忍了他们三天,真真算是给足了尊重与颜面。此刻就是「礼而后兵」,任谁也挑不出她错处了。 曹兴与连琼芳到底年岁资历在那儿摆着,几时被人当面这样对待过? 弱质纤纤的小姑娘当面骂他们「嘴巴长脸上只用来吃饭喘气」,这让他俩双双憋红了脸,怒目瞪向赵荞。 「我知道,你们有军功在身,而我无官无封,若我下令对你们做出什么处罚,那事后我也讨不到好。你们仗势的也就是这点,」赵荞冷冷勾唇,缓缓亮出一枚御赐的免死金令,笑意不达眼底,「我一开始就说过,咱们别给彼此找不痛快。我既敢接这差事,就不可能收拾不住场面。」 几个月前,因为担心岁行舟触犯禁令小心不保,她在昭宁帝说要赏赐她查「希夷神巫门」的那份功劳时,特地要了这枚免死金令。 但因岁行舟的存在能帮助朝廷平定松原乱局,且他也真的从东境救回了前哨营的人,昭宁帝便赦免其所有罪过,于是赵荞手上这枚免死金令就一直没有派上用场。 在场都是中高阶将官,谁不知这金令意味着什么?这是皇帝陛下的承诺,只要不是通敌叛国、危害圣驾之类的惊天大罪,有这枚金令在,犯了什么事最终都能大事化小。 「瞪什么瞪?你们来的第一天我就说过,这里我最大。既让你们出列答话,就别给我装蚌壳。否则一人五十军棍,打死,我替你扶灵归乡,打残,我养你全家老小!」 赵荞平日多是懒散随意的姿态,无事时笑眯眯,脾气上来就小泼皮样,通身的市井气。 这常常让人忘记,她其实是个出身尊贵的王府姑娘。 此时她神情端肃,明丽俏脸冷凝无波,面对两位年少戎马、杀伐决断的中年将领撂出狠话,并未刻意虚张声势,却自然而然流露出几分上位者的威严。 众人这才忽然领悟到,她不是不会盛气凌人,端看她想不想而已。 其实事情并不复杂,只是赵荞以往与他们这类人没有半点接触,对他们的了解太少,所以才没能在一开始就判断出他们的诉求。 问题的症结在于此次军务革新的核心目标:推动各军建制火器营。 虽火器营只会是军队的一小部分,但实战经验丰富的将领不难想到,当火器营这个威力惊人的新军种成为常态后,必定在极大程度上改变原有的战场形态。 那样的话,像曹兴、连琼芳这样的中年将领曾经出生入死在刀光剑影中换来的许多临敌经验、战术策略甚至治军手段,就可能会变得苍白无用。 曹兴与连琼芳皆出身寒门,年少投军浴血奋战,凭刀兵之利建功立业,拿命拼来了如今这还算不错的前程。眼下要他们弃刀兵而改用水连珠,他们害怕学不会、学不好,导致他们将来在军中慢慢变得不重要。 前半生的胜利与荣光都从刀光剑影中来,那是他们被尊敬、被需要、被重视的底气所在,也是他们余生安身立命仅有的本钱。 他俩已人到中年,加之出身贫寒,识字不多、学识有限,又都不是八面玲珑的油滑之人,若无奇遇,仕途上本就很难有更多晋升的机会,甚至随时可能被出色的年轻后生取代。 他们的年纪与处境已让他们非常焦虑,若站在这次军务革新中没能一步就站稳,那他们前半生所有的付出与努力都将化为泡影。 年轻将领们此生还有大把时间可以在试错中重新积累关于新兵器、新战略的经验,他们却错不起了,所以才不愿轻易迈出尝试的步子。 连琼芳的顾虑在于,她对赵荞没信心。 才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没上过战场,甚至连军籍都不是,传言中还是吊儿郎当的泼皮小姑娘。能教出什么好来? 她甚至觉得,神武大将军府之所以点中赵荞但此重任,多半是为了卖个人情给协理国政的信王赵澈而已。 而曹兴除了与连琼芳有同样的顾虑外,还打从心底觉得,神武大将军府推行此次军务革新完全是劳民伤财、不知所谓。 明白二人心中症结所在后,赵荞当即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炮轰。 「再不情愿你们也来了,不好好受训,与不相干的后辈摆什么脸色?!若觉神武大将军府这番革新不妥,那就该在事前想法子据理力争!真英雄就刀架脖子上也别挪窝!脑袋挂城门楼上也别来!再不然,神武大将军府门口镇宅神兽又没加盖,一头撞死以死明志总行吧?再不济,到内城门外咬破手指血书大写一句‘老子就是不愿学使火器’也算个法子吧?」 曹兴都让她给吼懵了,脸成猪肝色:「你这小姑娘,讲的什么浑话?我……」 「你给我闭嘴!」赵荞怒而拂袖,「一把年纪的人了,平日出门是不记得带耳朵,还是不记得带脑子?年初茶梅国使团来访的事没听说过吗?别人区区海岛小国的文官都会使火器了,你们就没点‘居安思危’的想法?!」 「是,我年岁轻,没上过战场,甚至连军籍都不是,在你们看来不算一盘菜,你们觉得我不够格教导你们。我懒得跟你们解释什么,只想告诉你们一句,举国上下,除了赵渭,没有第二个人比我对水连珠更熟稔。」 她看了看怔忪发懵的曹兴,又看看一旁同样涨红了脸的连琼芳。 「事情很简单,你们要么老实跟我学,我会当什么都没发生,照样尽心尽力地教;要么你们立刻走人,我按逃兵罪上报神武大将军府与兵部。再给你们三天时间,想清楚以后答复我。」 当众收拾完最刺儿的两位老前辈后,赵荞来回踱步缓了片刻气后,若无其事地看向阵列中目瞪口呆的众人。 「好,现在继续说训练的事。我知道,之前三日都只将水连珠发到你们手上让你们认真看,大家都以为我是故弄玄虚磨时间。方才大家经过试射,应该明白我的用意了吧?」 她顿了顿,接着道:「虽慕映琸反复讲过这玩意儿的构造,你们也看了它三天,可事实上,你们对它还是不够熟悉,真正拿到手上时无法做到运用自如。所以,接下来大家要做的事,便是仔仔细细将它里外都看个透彻,透彻到烂熟于心的地步。」 阵列中的贺渊执了军中礼,示意自己有疑问。 赵荞忍笑颔首,公事公办的冷漠脸:「贺大人请讲。」 「要到如何程度,才算‘烂熟于心’?」其实这个问题贺渊是代在场众人问的。 这姑娘刚发了那么一顿狠,此刻大家都还懵着,便是有这疑惑也没人敢问,只好他来「为民发声」了。 第51章[04.13] 这是个很实在的问题。 赵荞张了张嘴,一时竟也想不出该怎么解释才足够具象。 于是她稍作沉吟后,抬起脚尖踢开面前那个装着水连珠的箱子:「要不,我和慕映琸给大家演示一下‘透彻’与‘不透彻’的区别?」 「换一次弹匣。每人二十二发,没问题吧?」赵荞看向慕映琸。 「啊?」慕映琸先是一头雾水,旋即想起钟离瑛寿辰上那场火器比试的场景,顿时明白了赵荞的意思,「哦,好。」 「为表公允,请贺大人代为发令。」 于是,在贺渊令出之后,受训的所有将官全都被震撼得汗毛倒竖,包括曹兴与连琼芳。 她目不斜视地看着远处的木桩草靶,眼神根本没在手中的水连珠上。 瞄准,测距,扣下机括,拉栓退壳,十一发铜弹全出后,动作干净利落地摸出先时随意插在腰带上的新弹匣换上,再来一遍。 二十二弹全出,无一落空。 在场都是武官武将,自是目光如炬地看出赵荞一开始是让了慕映琸先发两弹的,最终却领先他三弹收势。 最可怕的是,在整个过程中,慕映琸还有那么两三次不自知地垂眼做确认的小动作,赵荞却一次都没有。 可以说是非常具象地解释清楚了,「什么程度才算烂熟于心」这个问题。 北军前锋大将隋敏咽了咽口水,低声对旁边的北军同袍道:「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 这准头,北军的所有神机手里能做到的不超出三个。动作还没她这么漂亮利落。 「我想好了!我会好好跟你学的!」曹兴忽地大声吼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大哥……不,大姐!」 赵荞懵片刻,面红耳赤地原地跳脚,呲牙倒吸一口凉气:「你骂谁呢?!谁是你大姐?!你比我父王年纪都大!」 满场哄笑中,唯贺渊忧心蹙眉,心中微微揪起。 这混不吝的小泼皮,有必要这么拼命么?二十二发铜弹的后坐力足够她从前肩肿到后背,今夜不疼得「嘤嘤嘤」才怪了! 事实上,赵荞那小身板儿比贺渊预料得还要经不起「造」,还没等到天黑已就疼得龇牙咧嘴。 毕竟以往赵荞用水连珠多是为玩乐,虽有时也会一次打出几十上百发铜弹,但通常都是打个三五下就歇会好半晌,甚少一气儿连击二十几次的。 最重要的是,以往用水连珠时,她三弟赵渭都会提醒她加穿肩帔软甲,而今日她只不过一袭夏衫武袍。 实打实受下连击二十二发铜弹的后坐力,这事真不是开玩笑。 刚开始时赵荞只觉有些疼,等过了大半个时辰后坐下来吃饭时,她已经疼得拿筷都费劲。 「你肩真一点都不疼?死撑的吧?」赵荞颇为不甘心地觑向慕映琸。 慕映琸气定神闲地笑望她忍痛的眉眼:「真没死撑。我们平日武训磕磕碰碰比这厉害多了,这点疼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虽说慕映琸的身形乍看来是那种少年人独有的单薄瘦削,但他毕竟自幼习武,又在北军历练一年多,再怎么也比赵荞皮糙肉厚、骨硬扛「造」。 「说起来,你今日是被那两位将军气得上头了?你不习武,身板到底柔弱,就算要给大家演示换弹匣,那打个三五发就换不是一样么?」这事慕映琸心下也嘀咕好一会儿了,总觉赵荞方才连发二十二弹实在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今日这演示我不是被气到才突发奇想,」赵荞放下筷子,抬手按住自己的肩,颇有几分嫉妒地又看了他一眼,才接着解释,「你别光瞧着这几日大家都很配合,仿佛就只有曹兴、连琼芳两位将军不服。其实还有许多人对我俩并非彻底信任,对军务革新也不是毫无质疑的。」 她虽大字不识,许多事上未必能讲出什么高深道理,但终究常年混迹市井,见惯浮生百态,在「观人攻心」上自有一套。 此次神武大将军府推行军务革新,归根究底还是年初被来访的茶梅国使团火器普及程度惊到,步子迈得有些急,没有花太多时间与精力向各军府深入解释此举的必要与迫切。 所以各地军府虽都依令派人进京受训,实际却各有顾虑甚至质疑,只是大多数人没有像曹兴与连琼芳那般摆在面上而已。 「军中慕强,许多事挂在嘴边不如亮在手上。今日这出,我原本打算再晚几日,等带他们真正实际演练时才行动的。」 不过下午她在向曹兴、连琼芳发难后,察觉其余人也明显受到震动,她正好在气势上占据绝对上风,于是便趁势而为,在没有防护装备的情况下仓促提前了计划。 成效可谓显着。 他们通过赵荞这个活生生的例子,真正明白了增加火器营这个军种的意义所在—— 一个弱质纤纤、平日里四体不勤的小姑娘,在将火器运用自如后,都能做到百步穿杨,若换成整建制训练有素的神机手,那将是何等威力?! 而且,类似赵荞这般纤弱资质都能操控火器,这意味着神机营的兵源限制比传统军种小了许多。若遇战争陷入非常态势,临时征兵的对象就不必像以往那样困囿于身形、力量等诸多因素,可做为补充兵源的范围骤然倍增。 但凡有战场经验的将领都能想到这是多么惊人的优势。 所以曹兴当场逆转态度,其余人等也在解散前的答疑时间里,一改前几日那种「没有什么要问的,你们怎么说就怎么是」的态度,认真向赵荞、慕映琸提出了几个实质性的疑问。 例如,在选拔火器营成员时,对身体资质的要求应更侧重「敏捷」还是「魁梧」;在将火器应用到实战时,应更强调「单兵奇袭」还是「小队协作」,等等。 此类问题虽明显超出赵荞的经验与学识范畴,大部分问题她都给不出很切实的答案,但她知道他们不是故意为难,而是真正打从心底开始认可这次革新,并开始权衡后续事宜了。 这对整个军务革新来说都是一个非常良好的信号。 慕映琸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认同地点头,却还有一事不解:「其实你没必要下这么大‘血本’,不惜亲自遭罪去让他们真正认同此次军务革新。说到底,这是神武大将军府与兵部的责任,陛下与钟离将军交给你的任务,只是教会这六十三人使用火器而已。」 第52章[04.13] 赵荞这么做,固然让所有人彻底认同了关于火器的军务革新,对接下来半年的训练也有一定促进作用,于她本人来说却不是非走不可的一步。 说穿了,只要将这些人都教会,昭宁帝许诺她的封赏就板上钉钉,而她多花的这份精力并不会得到额外表彰,算是吃力不讨好。 面对慕映琸的不解,赵荞轻轻按住自己肿胀灼疼的肩,笑道:「贺渊看着我呢。」 她没有太大的野心和抱负,更没妄想借此跻身朝堂。只是想让她的心上人看到最好的赵荞。 想让他将来可以骄傲地对所有人炫耀,我的心上人,身上有光。 就像她向旁人炫耀她的心上人有多么出色时一样理直气壮。 因为肩疼导致手抖抖索索,这顿饭赵荞吃得颇为狼狈,最后一个离开饭堂。 拖沓着步子回到「邀月醉星阁」,一进大门就见贺渊正等在树下。 她慢吞吞走过去在他面前站定,略仰面冲他笑弯了双眼:「真奇怪,方才还疼得厉害,瞧见你就不疼了诶!」 贺渊面无表情地垂眸睨她片刻,倏地伸出手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她右肩轻轻一戳。 疼得赵荞倒吸一口凉气退后两步,白着脸瞪他,咬牙切齿:「贺逸之,你是禽兽吗?!」 她知道他定会心疼,好心好意忍痛宽慰他,他不领情就算了,还丧心病狂「专戳痛处」,非要揭穿她才罢休。 「不是说瞧见我就不疼了?」贺渊没好气地白她一眼,这才上前扶住她,「再狂嘛。叫人取个肩帔软甲能耽误你多大会儿功夫?就非得赶那么片刻?」 他是气她明明疼得厉害,却还想着强装无事宽他的心。也是气她今日遇事急于决断,没有顾惜自己。 「那会儿我见时机刚好嘛,」赵荞知他心意,倒也没着恼,捂着肩膀边走边解释,「一鼓作气势如虎,这道理你懂的吧?等我让人回来取了肩帔软甲穿好,他们就回过神了,那我的震慑力就锐减,还显得一点都不威风。」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贺渊当然是懂的。但自己的小姑娘自己心疼,这真没法子。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一个小药膏罐塞到赵荞手中:「方才连琼芳将军亲自送这个药膏来,你没在,我就替你收了。据说这是原州军特有的化瘀药膏,比寻常方子多了镇痛的效果。」 赵荞拿起那个药膏罐子端详片刻,笑了。 她是最后一个出饭堂的,连琼芳不可能不知她还没回来。特地挑她不在时来送药,大约是有些抹不开面子。 连琼芳不像曹兴那般拉得下脸,今日在演武场上并未做出什么承诺表态,但送药这个举动就是和解示好,表明今后会好好受训的意思了。 这让赵荞心中大石彻底落地,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连将军有没有讲这个药该怎么用?直接涂抹就可以吗?」赵荞歪头看向身侧的贺渊,「涂抹时会疼吗?」 「说得像不涂药你就不会疼似的。」 贺渊嗤鼻,心疼又着恼地伸手在她脸上轻轻揪了一把:「让人给你涂药时,记得叫她们帮你揉开些。疼也忍着,这样药效才更好。」 此次赵荞是来办差的,当然不能摆着架子自带随侍,眼下在邀月阁照应她日常琐事的两名侍女也是雁鸣山讲武堂杂役官特地拨来的。 「哦,知道了,」赵荞不怀好意地笑乜他,嗓音瞬间变为做作的甜腻,「逸之哥哥,我突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贺渊万分警惕地迅速离她三步远:「并不是很想知道。」 「值此良机,我觉得我可以先还你一次‘嘤嘤嘤’了,」可惜赵荞完全无视他的警惕与抗拒,笑得怪里怪气,「你跟我去邀月阁吧。她们给我上药时,你就隔着屏风听着!」 这想法果然很大胆。 贺渊霎时脸红到脖子根,义正辞严地斥道:「不许胡闹。」 「谁跟你胡闹?我很正经的,」赵荞笑嘻嘻凑过来,满嘴胡说八道,「你看,我欠你两次‘嘤嘤嘤’,你却只欠我一次‘叠山绫红裙’,这样总显得你多逮了我一个把柄。你就让我先还债一次吧,我保证这次绝对‘嘤’得娇柔婉转、梨花带雨,让你欲罢不能……」 有些事最怕一个「想」字,尤其是在这个处处透着旖旎暧昧的地方。 一时间,许多不合时宜的销魂画面满跑马灯似地从贺渊脑海中无声掠过,使他顿觉有股邪恶火气蹿遍四肢百骸。 自从前几日「流鼻血事件」后,贺渊是愈发经不得她撩拨,很自觉地不敢在肢体、言语上与她太过亲近,就怕自己忍不住会对她做些流氓事。 哪知这家伙不知死活,竟还敢主动来招惹。 这小流氓,大概是很想他死在这儿。 「赵大春,你才是禽兽吧?」 语毕,转身落荒而逃。 翌日下午回来时,贺渊神情别扭地递了一张新的字据给赵荞。 「看你受伤了可怜兮兮的,让你一回,算你只欠我一次‘嘤嘤嘤’了。这是新的欠条,你盖章落印后,我就将之前那张欠两次的还你。」 赵荞先是茫然挠头,接着狐疑地眯起眼:「昨夜我让你来听我上药时‘嘤嘤嘤’,你明明没答应,掉头就跑了……」 见贺渊颊边浮起诡异暗红,赵荞遽然瞠目:「不会是你跑走后又反悔,厚颜无耻地偷溜到邀月阁来听壁脚了吧?!」 以贺渊的身手,确实做得到来去自如不被人察觉。 贺渊恼羞成怒:「我是那样的人吗?不信你问醉星阁的两个小竹僮,昨夜我很早就睡了!」 第53章[04.13] 赵荞皱起鼻子哼哼道:「这其中一定有诈。你明明没有听到我‘嘤嘤嘤’,为什么突然这么大方,主动减免我一次债务?」 贺渊抬头挺胸,目视前方。若不是脸红得实在太不正常,看起来当真是一身的浩然正气。 「当然因为我是个善良又正直的‘债主’。」 他昨夜确实没有厚颜无耻地潜到邀月阁去偷听她「嘤嘤嘤」,而是光明正大在梦里听她「嘤嘤嘤」了一整夜。 有句讲句,昨夜她在他梦里着实如她所言,梨花带雨,娇柔婉转。 让他欲罢不能。 关键是,他在梦里不但听了,还看了。。 还……这样那样了。 总之,最终的结果就是他今早天不亮就爬起来,做贼似地躲着醉星阁里那两名小竹僮,偷偷摸摸洗裤子、洗床单! 啧,都怪这个小流氓昨日满口胡说八道地瞎撩拨。 她若再这么乱来,接下来半年里,他和她中间必定有一个会「没有好下场」。 自从赵荞当众对曹兴、连琼芳发了火,将许多人对此次军务革新的隐秘心结挑到台面上说开,又以二十二发铜弹镇住了场面,赢得受训将官们发自内心的认可后,教学双方对彼此的态度都肉眼可见地坦诚友善了。 受训者皆是场面人,本质也都是痛快脾气,心里那点事说开后事情就翻篇,只花了短短数日就彻底磨合成一个令出行至、融洽协作的团体,关于火器使用的基础训练成效显着,大家在私下里的相处也愈发熟稔随性起来。 八月初七这日的训练结束后,众人鱼贯往饭堂去时,老将连琼芳与金云内卫左卫总旗叶翎双双滞留在人群最后,一左一右将赵荞夹在中间。 「大当家,给开个小灶行不?」叶翎顺手搭在赵荞肩头,「我与连将军这几日的情形你也瞧见了,我俩拉栓时总会别一下手,旁人都不这样,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知道我怎么回事,年纪大了手脚不灵活呗!」连琼芳到底已年过四旬,学起新东西来是不如年轻人那么快,这让她十分挫败。 此刻她悻悻垂眸说着自暴自弃的话,老小孩儿似地耍赖生闷气,竟一改平常给人那种威严很稳的印象,莫名可爱。 赵荞笑道:「连将军,您可别倚老卖老,扯什么年纪大的借口?我瞧着您每天早上武训时抡长刀明明灵活得很!」 叶翎和连琼芳的问题,她已从旁观察了几日,本也打算单独与她俩谈谈的,这下倒正好了。 「你俩拉栓时手总会别一下,是因为你俩都是左撇子。前几日让你们认真看清楚水连珠的每一处细节时,你们没按照自己的手势习惯去记它的构造。尤其弹匣槽那里,它为了换弹匣时更流畅,有一点点倾斜,那个倾斜是按右手发力的习惯去的,所以你俩拉栓时就会觉得怪。」 二人如梦初醒,继而又有了新的困扰,异口同声道:「那咋办?左撇子不配使火器啊?」 这可不止是她们两人的问题。 军中左撇子不是一个两个,但人数又没多到有必要让铸冶署另行研制一种「左撇子专用火器」的地步。若寻不到解决之道,将来各军建制火器营选人时,还得特地将左撇子筛掉。 「谁说左撇子不能使火器了?那我瞧着北军的隋敏将军也是左撇子,可他就没你俩这个问题,」赵荞左右看看二人,「知道为什么吗?」 刚好隋敏就走在她们三人前头不远,正与贺渊、曹兴及一名原州军小将说话呢。 习武之人耳力好,在嘈杂交谈声中也立刻听到身后有人在提自己的名字,霎时回头看过来。 赵荞没想到他会听到,还回头了,便冲他笑笑:「又没说你坏话,看什么看?」 语毕,继续与叶翎和连琼芳的对话:「前几日让大家熟悉构造时,他看得比你们认真,还特地找我帮忙将能拆开的部分都拆下来,自己重新组装了好多遍,找到了拉栓时让自己最顺手的力度和角度。」 「将水连珠拆开看的?啧啧啧,他这又上眼又上手的法子可太丧心病狂了,」叶翎也没过脑,脱口而出,「看他家夫人也不过如此了吧?」 「那我俩怎么办?明日也学他那样,将水连珠当自家夫婿来看?」连琼芳笑着抬杠,「那我怕是没什么耐性了。毕竟成亲二十几年,对那老家伙早看腻了,可没隋敏那份新鲜劲头。」 军旅中人私下里说话常常直来直去,加之她们又将赵荞当做了「自己人」,玩笑时难免荤素不忌。 偏偏赵荞惯在市井中打混,虽许多事半懂半不懂,却又什么话都敢接,于是接下来的对话就愈发让人没耳听了。 「既看夫婿腻了没新鲜劲,」赵荞眉梢一挑,接得顺口极了,「那不然,将它当做新收的小郎君来看?边边角角、缝缝隙隙全都给它看清楚,摸透彻。你们从前习兵器不也如此?要对它非常了解,做到人和兵器纯然合一,道理是一样的。」 连琼芳与叶翎双双愣了愣,旋即闷闷怪笑起来。 赵荞也隐约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似乎有点过了,双颊微红:「笑什么笑?总之就到闭上眼都能将它玩出花来的地步,那大功告成了!」 她说这话时嗓音略扬,前头那几人神色各异地回头瞪来。 曹兴为老不尊地嘿嘿笑,抬起手肘撞了撞身旁的隋敏;隋敏则满眼惊恐,无比做作地揪住了自己的衣襟做防御状。 而与他们并行的贺渊,目光幽幽直视着赵荞,扯了扯唇角,皮笑肉不笑。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叶翎茫然中透着一丝丝恶寒:「他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连琼芳大致回忆了一下先前的对话,不以为意地笑笑:「大约是的吧。估计零零碎碎听到几句,误以为咱们背后打隋敏什么下流主意?」 虽赵荞与贺渊同住邀月醉星阁,但像连琼芳这样从外地州府赶来的受训将官并不知二人的关系,只以为赵荞是此次训练的实际主事者,而贺渊在受训众人中官阶最高,所以两人就共享了雁鸣山最大的一处院子。 但叶翎是贺渊的下属,对他与赵荞的关系自是心中有数,只不过贺渊早早下过封口令,所以平日她也就装聋作哑而已。 方才贺渊看赵荞那含义不明的眼神,叶翎也是瞧见的。 她笑容暧昧地附到赵荞耳畔,幸灾乐祸地小声嘀咕:「你完了。贺大人怕不是以为你看腻了他,想收隋敏做小郎君?」 第54章[04.13] 赵荞脖子一凉。这些人怎么回事,偷听别人说话就算了,怎么还七零八落听半截就自己东想西想呢? 这贺渊也是奇怪,她有没有看腻他,他自己心里没点数么?! 压根儿就还没正经看过,哪那么容易就腻了。呿。 赵荞惯例又是最后一个吃完饭的。 回去沐浴更衣后天色已墨,赵荞捏着还剩半瓶的化瘀药膏上了邀月阁二层,却见贺渊长身倚在与醉星阁当空相连的木廊尽头,遥遥望着她。 他大约也是才沐浴不久,换了一袭轻薄的浅云色宽袖绢袍。夜风微微拂过,使那绢袍便熨帖地勾勒出他劲瘦的身形轮廓,在夜色中分外惹眼。 他在外人面前大多时候都是清清冷冷又四平八稳的做派,矜持可靠,却寡淡沉闷,就连本该张扬意气的红色贺氏家服武袍也能被他穿出肃正克制、无欲无求的味道。 可此刻他倚在木廊尽头,姿仪慵懒展臂敞开怀抱,星眸横波斜斜睇来,微挑的剑眉挂着笑,宛如月下踏花静候心上人的少年郎,赤忱意态清辉熠熠,让人挪不开眼。 赵荞没来由地齿颊生津,莫名其妙就轻笑出声。 这样的贺渊只有她才能看到,他只在她面前才会露出这样的一面。而她在他面前,也是不同的。 旁人说他俩「一定合不来」,那是因为谁也看不到他们在彼此面前独一无二的模样啊。 赵荞捂住激动不已的心口,毫不迟疑地奔赴他的怀中。 她回抱住他,仰头笑得狡黠:「偷听人说话不要只听半截,瞎想什么呢?先前我与连将军和叶翎是在说她俩训练时的一点问题,只是顺嘴用隋敏来打了个比方而已。」 「那我怎么听到有人在说什么‘小郎君’?还要‘看仔细、摸透彻’,要到‘闭上眼都能将他玩出花来的地步’?」贺渊笑意不善地眯起眼。 「正经的话你听不见,这几句胡说八道你听得倒是清楚!我们那是在谈论怎么才能将水连珠使好啊!她俩是左撇子,需要重新适应水连珠的构造,」赵荞笑得不行,「嘿嘿嘿,你是不是以为我对隋敏有什么奇怪的想法,怕地位不保,所以赶忙来自荐?」 出乎她的意料,贺渊虽周身遽烫,却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没好气地笑斥她「小流氓」,只是拥着她抬眼望天,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哟哟哟,来真的?」赵荞并没有被唬住,反而乐不可支笑倒他在怀里,「你就光会吓唬我,信你有鬼。」 这人在正经大事上从不破规矩的,在成婚之前,便是她故意招惹他,他都会克制地谨守底线。她对此深信不疑,才不信他当真会做什么出格之事。 「有本事你先帮我上药。」 说来赵荞也是惨兮兮的。 这些日子大家的训练强度上来了,众人的进度差异也明显出现,于是赵荞与慕映琸多数时候都需一对一地给予众人指导,也就难免一遍又一遍地演示。 为了不让大家觉得自己太弱,加之天气实在热,她就一直没有穿肩帔软甲。 虽连琼芳送的那药膏效果好,也架不住她每日要反复演示几十次,这导致她的右肩一直肿着。 「敢不敢?」赵荞抬起小红脸,咬着唇角笑觑他。 「敢不敢」这三字可真是充满挑衅,像小狐狸明晃晃甩着蓬松大尾巴,半点不遮掩自己的「叵测居心」。 贺渊垂眸凝她片刻,忽地将她打横抱起:「敢啊。」 醉星阁二层正中这间房的格局很别致,绕过屏风便是占了大半间屋子的宽敞地榻。那地榻颇为讲究,也不知用的什么材质填垫,柔软至极,人一上去就觉如在云端。 地榻前就是一整面的「落地见月窗」,只需将那木珠帘卷起,就能将雁鸣山夜色里最好的星光尽收眼底。 不得不说一句,当初绘制这园子的造景蓝图时,还不是帝君的苏放真是花了许多心思,里里外外外的细节都考虑到了。 赵荞坐在柔软地榻正中,看着面前与自己只隔了两拳宽的贺渊,心中七上八下。有点慌,有点无措,又有点隐秘、羞涩又大胆的期待。 「你真、真要帮我上药啊?」这多不好意思?不过若他坚持要热心帮忙,她也不会拒绝就是了。 「不然我抱你进来做什么?」贺渊一副老练的语气,沉声轻笑。只是从她手中拿过那药膏瓶子时指尖轻颤,泄露了他的紧张与生涩。 赵荞本着「输人不输阵」的原则,硬着头皮给他笑回去:「哈哈,我、我又没怕你会怎么样,上药就上药。可你总得点个灯吧?」 极目不见半点灯火,惟窗外漫天星光烁烁,这使气氛无端端透出某种难以言喻的旖旎,仿佛能勾出人心底最最神秘而野性的念头。 大概还是该点个灯,至少让气氛正直坦荡一点吧? 「我目力很好,不用点灯也能看得很清楚。」贺渊长指搭上她外衫襟处的盘丝花扣。 他是指能看清楚她肩上的伤,还是别的什么,赵荞已无法思考。 毫无反抗之意地任由罗衫轻解,薄薄外袍滑褪而下。 她也不说不上来自己在想什么,脑中晕乎乎,周身如置沸鼎,一颗心热滚滚上下起伏。 他先以长指勾了药膏点在她右肩伤处,又认真将掌心搓热,左手按在那药膏所覆之处,右臂环过她腰背,让她靠在他身前。 「要将淤伤推开才好,所以你便是疼到哭我也不会停手的。唔,若实在疼得厉害,你可以咬我泄愤。」 他的嗓音含笑,说话时的热气尽数喷洒在赵荞耳畔,让她周身没来由一阵酥麻颤栗。 「哦。」她将下巴杵在他的肩窝,懵懵然看着窗外漫天璀璨星辰,总觉自己的舌头像被猫儿叼走了,半个字都说不出,哪里还有平日里滔滔不绝的风采。 虽上药初时赵荞是疼得眼里起了泪花花,但贺渊拿捏力道有分寸的,加之连琼芳给的这药镇痛效用起得很迅速,只忍了没多会儿,她就不觉多疼了。 第55章[04.13] 但肩头感受着贺渊那略有薄茧的掌心覆压摩挲,很不讲道理地让她周身持续翻涌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举目又见窗外的星星全都在眨眼,仿佛天地万物都在窥视着这一切。羞赧与好奇将她整个人混乱包裹,总让她无端端想尖叫。 于是她偏头咬住了贺渊颈侧,不自知地绷紧了周身。 贺渊先是一僵,手上略轻了些。 有那么个瞬间他是想训她两句的。又不是没有副手,为大家做演示时本不必次次躬亲,瞧这受的什么罪? 可他到底没说出口。因为心疼,也因为知道她为什么这样拼命。 之后两人都没再吭声。 待到终于上药完毕,赵荞虚脱般倒进绵软如云的地榻中,侧身捂脸,死死咬住唇,不愿发出任何软弱的声音。 贺渊躺到她身侧,挨挨蹭蹭将她搂紧了怀里,轻拍她后背无声哄了片刻。 然后呼吸相闻,渐至唇齿合相贴,最终只剩薄薄夏衫的距离。 良久,贺渊握住她的手,微喑带笑:「阿荞素来讲公道的。我既帮了你的忙,你是不是也该投桃报李?」 赵荞蓦地水眸圆瞠,红唇弯弯轻颤。有点小激动。 她自来是个贪鲜好玩的性子,对以往被他严防死守的某些神秘所在早就好奇已久,只是没胆子当真动手而已—— 之前在泉山时喝醉酒那次不算,记忆太模糊了。 「投什么报什么?你知道我不识字,说太深奥了听不懂。」她讷讷发问,意外地糯声糯气,娇媚甜软到能拧出蜜汁来。 贺渊滞了滞,沉嗓里带着深浓缱绻的笑音:「嗯,好。」 不说也可以的。 翌日上午的例行武训,贺大人迟到一个时辰。 不过,贺渊的官阶在受训者中最高,身手又顶尖出众,偶尔懒怠一回,常规武训迟到个把时辰并不算太大的事,大家起哄笑话他几句也就过了。 而翌日下午的实弹训练,赵大当家一弹未发,所有演示全推给慕映琸。 慕映琸委屈脸:「今日这风气可不好啊!怎么你也躲懒。」 「明日换我来演示,今日你多担待些,」赵荞理不直气也状,抿了抿笑唇,揉着自己的手腕嘀咕,「说了这次训练我最大,偷个懒还不行了?」 「哦,是,你说了算。」慕映琸点点头,也没真的斤斤计较,甚至对她有些同情。 近几日训练强度眼见着就上来了,六十三位受训者皆是武官武将,虽累却不至于扛不住。可怜赵荞这总教头却是个常年四体不勤的,光是每日为大家分别演示那么多遍,就够她累到手酸脚软了。 「近来这训练强度对你来说着实过重,」慕映琸也知她这几日是强打着精神硬撑,神情转为诚挚,低声劝说,「再说今日太阳这么毒,连贺大人都没多轻松,晒得脸都红了,更何况你。若实在太疲惫,你就到旁边坐着讲吧?适当偷懒也没人会笑话你弱气。」 赵荞目不斜视,揉着发酸的手腕严肃点头:「你说得对。」 虽火器在寻常人看来是个听过没见过的玄妙玩意儿,但在雁鸣山接受火器训练的六十三名将官到底非等闲之辈,在经过先期短暂挫折阶段后,不过月余就在赵荞与慕映琸的指导下陆续悟出了最适合自己的使用方法。 世间万事不外如是,当法子对路了,接下来就会一通百通。 原定为期半年的训练最终只花了四个多月,赶上了当年十二月廿日在松原郡郊崔巍山的冬神祭典。 冬神祭典首日,慕映琸率火器营受训将官六十人持水连珠列阵,在北境国门上列阵接受昭宁帝、昭襄帝君及宗亲朝臣、观礼百姓的检阅,并会同各州优选军阵,完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各军种协同演武。 演武结束后,火器阵六十人面朝国境对面宿敌吐谷契王庭方向射出实弹共千余发,并与参与演武的数万将士一同高唱了《请战歌》。 青山临江,风拂麦浪。澄天做衣,绿水为裳。载歌载舞,万民安康。 兹有勇武,护我家邦。以身为盾,寸土不让。热血铸墙,固若金汤! 那一日,飞鸟敛翼、百兽匿迹,对面隔山相持的宿敌吐谷契守军噤若寒蝉。 山对面的宿敌吐谷契,曾挥师百万冲破崔巍山,越境侵来,将这片富饶广袤、古老传承的国土践踏成人间炼狱,足足二十年。 吐谷契人在崔巍山中灭过整整一族,在滢江沿岸屠过数城,杀得滚滚滢江流血漂橹、沿岸名城十室九空。 他们占领过皇都镐京,追击过年幼的前朝哀帝迫使其与丞相跳崖殉国; 他们将战火中流离无依、手无寸铁的亡国遗民当做两脚羔羊,生剜活剐取乐,甚至鼎烹而食! 那屈辱、惊惶又惨烈的二十年,是大周朝野心头最深最痛的伤口。那二十年里,无国可依的亡国流民活得朝不保夕,更谈不上尊严与希望。 后来大家渐渐明白,之所以会沦丧至斯,根源不在于敌强至不可抗,而在于各地豪强裂土为政,空有雄兵却各为其主。 经过二十年的披肝沥胆,又累七年忍辱负重,大周朝第二任主君夫妇,昭宁陛下与昭襄帝君,终于带领朝臣与万民,携精锐三军并威力巨大的火器营,上下一心地站在了不共戴天的宿敌对面,发出了威势凛凛的大国之音。 观礼百姓放声大哭,典仪台上宗亲重臣无声落泪,连昭宁帝与昭襄帝君亦双双湿了眼睫。 不是悲痛伤怀,不是顾影唏嘘。 只是大家等这一幕,能向曾经践踏摧残过他们故土河山与血肉同胞的宿敌痛痛快快耀武扬威、杀声示警的这一幕,已经等了太多年。 第56章[04.17] 典仪台上,赵荞站在兄嫂身后,眸色沉静地望着远处威势逼人的军阵。 在雁鸣山的四个多月里,素以吊儿郎当、不求上进着称的赵二姑娘,出人意料的用心尽责。 身为总教头,却与受训者们一道经历风吹日晒雨淋,根据每个受训者的不同情况不厌其烦地手把手指导,亲自演示、试练更是常事。 如此四个多月下来,原本白皙的肤色都深了不少。 身旁的四弟赵淙小声问:「二姐,你委屈么?」 赵荞当然知他指的是什么。 在雁鸣山四个多月的火器训练,无论名义还是实质上,主事者都是赵荞。但在一切结束后,负责向各部通禀训练情况、做各种官样文章、今日带队在君臣万民面前露脸的,却是她的副手慕映琸。 今年昭宁帝钦点松原郡崔巍山为冬神祭典处,并诏令各军府派军来此协同演武的用意之深,连赵淙这刚从书院结束学业的毛头小子都看出来了。 典仪台上的大多数人都心照不宣:昭宁二年这场冬神祭典,毫无疑问会成为后世史册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年仅十七的慕映琸,凭这场短短不足半个时辰的演武,不但能仕途平顺、青云直上,还会名垂千古。 付出那样多心血,最后却为副手铺了路。此情此景,若换一个当事人或许是会觉委屈不忿,可对赵荞来说—— 「老四,人各有志你懂吧?我做了我该做、能做的,得到我该得、能得的,这就够了啊。」 旁人从来只看到赵荞痛快无拘,却常忽略了她之所以痛快无拘,是因她一直活得很明白,很实际。 她从不强求,从不偏执,活这么大就不知什么是「可望可不可及」的遗憾酸楚。 因为她根本就不会强求任何「不可及」的东西。 今日这事是她自己早就做出选择的。 她天生识不了字,再如何也没法入朝为官,霸着那份场面上的功劳与名声也无多大用处,还不如让给同样付出了许多努力的慕映琸。 人前的风光显贵她不需要,也不在意百年之后是否盛名煊赫,此生惟求活得痛快恣意而已。 每个人的一生,至高的痛快不就是「求仁得仁」四个字么?她想要的她都有,有什么好委屈的? 赵家人多少都逃不开护短的心性,赵淙到底还是为二姐不平。「可是,你付出的一切,寻常人根本不会知道。」 赵荞歪头笑睨他:「那有什么关系呢?」 这世间,有许多人做了许多事,都不会被别人知道。 例如贺渊和他金云内卫的同僚们,例如她的朋友岁行云,例如天底下更多默默努力连姓名不被人记得的普通人。 相较天下大多数人,她已幸运许多。 她付出的心血和汗水,她的心上人知道,受训将官们知道,明日即将被当众加在她头上的公主金冠知道。 雁鸣山的落日与皓月也知道。 天地都知道—— 赵荞所得的尊贵荣华,不只是因她姓赵,而是她付出过许多,自己挣来的。 她俯仰无愧,尽力无悔。她受得起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昭宁二年十二月廿一,冬神祭典第二日仪程上,信王府二姑娘赵荞获封二等公主爵,封号「长乐」,食邑为允州卫城八千户,许「免事先上折请期,可随时无诏进内城面圣」之特权。 这可真是大周立朝建制以来待遇最最风光的宗亲公主了。 京中向来不缺好事闲人,这种大消息便总是传得很快。 松原冬神祭典结束后,圣驾回京才没两日,赵荞被封为「长乐公主」的消息已在京中传得街知巷闻。 赵荞以往在京中名声本就毁誉参半,她一惯行事又任性随心,不会特地向不相干的人解释什么,很多人对她的印象便始终是「不学无术、不思进取」、「脑袋空空、大字不识」、「身为王府贵女,竟荒唐堕落到没事跑去摆摊子说书」,诸如此类。 听闻她那般风光地得了公主爵,背后许多酸溜溜的小话自是不少。 不过她虽有小泼皮的名声,却没真当罪过什么天怒人怨的坏事,连说她小话的人也拿不出什么具体把柄来讲,只能捡些有的没的。 被议论最多的一点就是—— 「又有出色的兄长和弟弟!陛下看重的到底是信王殿下与三公子的功绩,她沾光而已!」 没几日,昭宁帝在新年典仪上大行封赏,钦赐长乐公主赵荞位于镐京城北近内城处武进大宅一座,帝君苏放亲绘修缮蓝图以贺。 非常适时地将这种酸气四溢的不实揣测堵得哑口无言。 用脚趾头想都能明白,若昭宁帝仅仅是因看重信王赵澈及三公子赵渭而恩及赵荞,那就不会特地赏她一座宅子允她自行开府。 这时有公允者弱弱提及,「昭宁二年初茶梅国使团来访时,长乐公主曾以水连珠力压使团挑衅,扬国国威;五月南郊送暑时又独自击杀十一名刺客,也是有功的」。 也嘴硬者坚持认为,「便是有这两桩功劳,那顶天封个郡主也够了。如今竟封了公主,还不是因她会投胎!」 新年过后,沣南贺氏以家主礼向信王赵澈正式发出议亲之请,双方于昭宁三年元月廿五齐聚,协商赵荞与贺渊的婚事。 第57章[04.17] 通常这种议亲都是在当事小儿女已两心互属的前提下,两家以宗族名义正式会面,不过是例行礼数商量文定与正婚典仪的细节而已,通常很快就会达成共识的。 可这两家却无端端卡在了「文定与正婚典仪的日期」这个问题上。 两家都是森严高门,能有这点风声传出来就已是极限,具体是哪方在婚期上有异议、为何僵持不下这种细节,就不是闲杂人等能打听得到的了。 不过这消息一出,外间等着赵荞笑话的人又有话说了。 「定是贺家不满意她,便想将婚期往后拖,久了说不得贺大人就从鬼迷心窍里醒了,这事就可以不了了之啦!」 「那可不?听闻贺大人的母亲最是贞静持重,想是不喜她那般张狂胡来的任性脾气,任她是公主老太太也瞧不上。」 转天,这消息被贺渊表弟骆易传到贺渊母亲耳朵里,给老太太当场听笑了。 「就你七哥那没事闷在书房里自己哄自己玩的孤僻德行,能有个活泼泼的小姑娘被迷了心窍愿意搭理他,已经很不错了。以往满京里就找不出哪个姑娘愿意捡他回去的,我能好意思瞧不上谁?照我看,倒是皇家有意拖一拖,想让公主再慎重抉择人选。」 贺渊幽幽瞥了一眼自家亲娘:「母亲说的是。」 说笑归说笑,老太太在转乱中颠沛半生,心胸眼界非寻常人可比,岂会轻易以流言衡量一个人的品行? 她虽对赵荞并不了解,对自己儿子总是知道的。若那姑娘当真如传言那般,只空有一副好皮囊与一个走运的好姓氏,她儿子是不会动了心思的。 再说了,此次议亲之所以陷入僵局的原因,外人不知,老太太还能不知么? 「看我做什么?是你小子自己要犟的,」贺母没好气地嗔了儿子一眼,「长乐公主议亲,自当按《皇律》规制来走。虽说信王殿下才是公主亲兄长,可成王殿下既是她堂兄,又是管宗亲事务的宗正寺卿,仪程之事他自该出言,就你偏说人家公报私仇,非要杠。自己急去吧,谁管你。」 元月天寒,赵荞近来也无非出门不可的大事,便窝在暖阁里美滋滋捧着热果茶,一边听阮结香念着近来外间各种闲言,一边拿炭笔在手中那本小册子上写满古怪符号。 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赵荞虽天生不能识字,可她名下产业众多,又做着消息买卖,平日需上心的事不少,若不记下来是很容易遗忘或记混的。 所以她有很多这样的手书小册子,分门别类记不同的事。不过里头都是些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古怪符号。 被成王殿下公报私仇堵了心,又被亲母毫不留情一顿排头,贺渊只能奔往长乐公主府寻求心上人的抚慰了。 贺渊一来,阮结香自是识趣地让位退下,出去时还贴心地让外头的侍女们退远些—— 那俩人腻在一起可不得了,天知道会不会传出什么不得了的声音。 暖阁中,贺渊跽坐在地榻上,从后抱着赵荞,脑袋在她颊边蹭来蹭去,委屈巴巴兼之哼哼唧唧。 「他就是故意作梗!他后来知道我在泉山坑过他,让他被林大人写信骂了,就公报私仇。你不站我这头就算了,竟连主持公道的意思都没有吗?」 关于贺渊在泉山时暗中坑了赵昂一把的事,赵荞也是前几日议亲时才知道的。 她除了想笑之外并没有别的念头。两个幼稚鬼斗气,这公道她真的主持不了。 「他不承认是故意作梗,咱们也不能对他诛心,是吧?」 「你不想法子,还笑!」贺渊张口咬住她的耳珠,「再笑吞了你。」 「这要想什么法子?他是按《皇律》有章有法来的,皇帝陛下都不能轻易驳他。」赵荞躲开他的唇齿,笑倒在他怀里。 看这人起急对她来说是一件很开怀的事,「冷冰冰」变成「蹦蹦跳」,越看越好笑。 贺渊恼了,两手捧住她的脸颊揉来揉去:「说,怎么办?你肯定有法子的。」 「成王兄不是说了么?文定与正婚典仪间隔半年这是《皇律》规制,咱们照着走不就与他相安无事吗?」赵荞眉眼弯弯,反手以食指抵住他的额心,「松手!不要再揉我的脸了。」 「可他也说了,文定之后不许单独见面啊!!」贺渊悲愤哀嚎,不揉她的脸了,改将她整个人按在怀里揉来揉去。 以贺渊的身手,若想避人耳目偷着来见心上人,那也不是做不到。可他不敢托大,万一百密一疏呢? 赵昂可是掷地有声撂下了话:二人文定之后,若是贺渊被逮到私下单独见赵荞,他将以宗正寺卿的身份联合监管京官、宗亲言行风纪的都御史府对贺渊发起弹劾。 弹劾本身并不可怕,这也不是什么重罪大过。可成亲这样大的喜事,处处都要讲究吉兆,谁愿触霉头上来就背个弹劾?! 不行文定之礼,就没有名分;没有名分,就更不可能有正婚典仪。 可文定之礼过后,他与赵荞有了未婚夫妻的名分,反倒需按规制遵守约束,在大婚典仪之前不能在私下里单独见面。 赵荞不担朝职,若再不许私下单独见面,贺渊与她根本就见不着了。 整整半年,可要了命了。 眼下的情形就是,除非担任宗正寺卿的成王赵昂松口,答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赵荞与贺渊的婚事就必须严格遵照《皇律》规则来,没处说情去。 昭宁帝与帝君是摆明不插手这事的。 信王夫妇表示别家姑娘成亲有的仪程规矩,他们家姑娘也必须有,所以按宗正寺的说法来。 唯一可能帮忙的人,就是贺渊的顶头上官,成王妃林秋霞。然而很不巧,成王妃殿下有孕不稳,在府中安胎已有两个多月,贺渊哪好意思登门打扰? 不得不说,赵昂这一手秋后算账真的狠,活生生将贺渊拿捏到进退不得,求助无门。 贺渊忽地扬起眉梢:「我记得当年信王殿下与信王妃成婚时,文定与大婚似乎没有间隔半年吧?」 赵荞顺势躺下,头枕在他腿上:「他俩那时是特殊情况,很急,武德陛下金口玉言加持,才破例一次的。」 第58章[04.17] 大周立朝以来经武德、昭宁二帝,这对天家父女虽有替人拉媒的爱好,却很少真正以九五之尊的威势去干涉他人婚姻之事。 赵荞的兄嫂成婚那年,因事关信王爵位的更迭,又微妙牵扯着朝堂格局的变动,武德帝才不得不开口。 这种破例需得天时地利,不容易的。 贺渊委屈得不行:「那我们也特殊啊!我也……很急啊。」急着替公主殿下暖被、侍寝,这情况也很特殊吧? 「你急个什么劲?莫不是你已有孕三个月,怕半年后才穿婚服会显怀?」赵荞哈哈笑着,胡说八道地闹他。 贺渊眼前一亮,目光定定看向她的小腹,露出一个「这主意甚好」的笑容来。 赵荞立时懂了他的意思,满面通红地炸了毛,跳起来就要往外跑:「你做梦!」 在雁鸣山那几个月,他俩虽没羞没臊开启了对彼此的「探索」,但还是谨守了最后底线的。 贺渊将意欲逃窜的赵荞就地扑倒,笑得不怀好意。 「大兄弟,你冷静些,有话好好说,」赵荞笑着躲来躲去,却怎么也躲不出他的怀抱。 于是只好改为颤颤软声的哀求:「逸之哥哥……」她并不想大个肚子穿婚服! 贺渊当然不会真的打算让赵荞「大个肚子穿婚服」。 情浓缱绻的贪求与渴慕虽是人之常情,可自己的小姑娘得自己心疼着。 赵荞背负外间误解、偏见与非议已经够多,他怎么会再给她添一桩被人指摘笑话的把柄? 于是半是吓唬半是黏缠地笑闹一场,便就只万般克制地将人抱在怀中。 「这样吧,若你答应我一个要求,我就去求成王兄。」赵荞闭目躺在他怀中,面色潮红,轻哑软嗓沙沙带笑。 「什么要求?」 「多穿一次裙子给我看,这次要绿色的。」 赵荞在雁鸣山那四个多月,已经将自己欠下的「嘤嘤嘤」债务还干净了,还倒赔了不少。 反正字据都已拿了回来,她是无债一身轻,手握贺渊「穿叠山绫红裙一次」的字据翻身做债主,嚣张得很。 「你这……什么爱好?!」贺渊没好气地捏了捏她的脸,到底还是悲愤认下这笔债务。 一本正经写下新的欠条字据,并落章盖印交给债主赵荞后,贺渊将下颌抵在她肩窝,与她脸颊相贴,长臂环过她腰腹伸手翻开矮几上的小册子。 一堆天书似的符号。 「我方才来时,你在写什么?」贺渊噙笑发问。 「写咱俩正婚仪程上必须办到的事,」赵荞兴致勃勃地指着册子里某个笔杆似的符号,「证婚词要夏俨亲自写。他如今是我跟班小弟,使唤得动。叫外头那些人成天笑话我不学无术,哼哼,可我能让名满天下的全才夏俨给我写证婚词!咬我呀?哈。」 见她开怀,贺渊笑意愈深,随手指了个下有四点的方框:「这个又是什么?」 「这个是马,旁边这三个双层圈圈是慕映琸,」赵荞怪不好意思地回眸觑他,见他没有嘲笑的意思,这才继续说,「到时让他给我婚车牵马,,在雁鸣山时就说好的。」 执金吾慕随家的小公子慕映琸如今可是朝中炙手可热的新贵,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与赵荞的五妹妹赵蕊眼下正被当做神武大将军钟离瑛的继任者栽培。 不出意外的话,再多几年历练,这两个小萝卜丁在军方的影响力将不容小觑。 就是这么个朝中争相追捧巴结的「明日将星」慕映琸,在赵荞面前却只是二号跟班小弟。到时在赵荞与贺渊的正婚典仪上为婚车牵马,可不知要让多少人艳羡到眼睛滴血了。 然赵荞这些年攒下来的「跟班小弟小妹们」可真不少,她一个个给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盘点一遍后,贺渊都被惊着了。 「公主殿下,您这阵仗可任性得吓人,怕只有陛下与帝君来个二次大婚,才组得起这样个大婚班底。」 这其中好些个人,认真讲,若非他们心甘情愿,哪怕宗亲贵胄也未必请得来他们为一场大婚典仪做这些琐事。 「就是任性来吓人的,」赵荞得意一抬下巴,「都是他们自己愿意的。不是因为我姓赵,而是因为我够好。」 「明白了。这是长乐公主对外间不实偏见的反击?」贺渊笑着捏了捏她的腰间,「那我呢?大婚典仪上,不安排拿我出来显摆?」 「你都‘赵门贺郎’了,还想怎么显摆?」 赵荞笑嘻嘻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转头去他先前新写给她的那张欠条字据仔细折好,收进荷囊。 贺渊有些好奇:「你就没有疑心过,或许我会在字据上做手脚骗你?」 「从来没有疑心过这个。」赵荞抿唇,笑得极甜。 「为什么?」 「因为你是贺渊。我的。」 她的贺渊凡事都会将她放在最前,懂她最最介怀就是「不能识字」这根心头苦刺,绝不会拿这事让她难堪。 「我也不会真的要你穿裙子,」她眉眼俱弯,「这只是你总惯着我‘胡作非为’的证据。」 第59章[04.17] 他待她好,她都知道,所以她也会很疼他的。 贺渊轻笑出声:「外头的人说得不对,我俩明明很合。」 许多事根本不必多言,他就知她心,她也能懂他意。 所谓天作之合,无非如是吧。 【番外一】 每年的冬神祭典都是举国瞩目的大事。 完整典仪为期三天。 首日由皇帝夫妇率皇嗣、宗亲与重臣在滢江畔行隆重祭祀礼,祷祝冬神与春神能顺利交接,使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并祭在长达二十年的复国之战中阵亡的英烈、前朝亡国后无辜命丧与入侵者屠刀的百姓。 次日则对卓有政绩的宗亲、勋贵及官员加官进爵,公布来年对朝廷各机构的重大调整等事宜。 第三日则是与民同乐。 祭典的具体日期通常是在十二月中下旬,地点每年不同,但一定是滢江沿岸的某座城。 因圣驾会亲临,为防止贼人提前设伏,祭典的时间与地点就要到十一月,临近圣驾启程出京之前才会正式发布。 虽这并不能完全杜绝圣驾遇刺的风险,但总比什么措施都没有要好。 这典仪既寄托着举国上下对新一年的愿景,更会影响次年的朝堂格局,是以每年十月下旬开始,坊间就会开始议论甚至开赌盘下注,猜测当年冬神祭典的具体时间与地点。 等到十一月底朝廷正式发布圣谕,谜底揭晓,这赌盘的胜负就出来了。 赵荞久混坊间,自己名下产业也以茶楼、酒肆为主,加之又办了杂报,还顺带做点消息买卖,所以对坊间各种动向总是掌握得很及时。 不拘京中哪家开这种赌盘,她都会早早派人去下注,等到圣谕出来的那天就邀约两三个朋友,一家家亲自去算赌资。 虽不是次次都赢,但她还是乐此不疲,每家的赌盘都不错过。 输了不会不高兴,赢了当然更好。 赢来的钱就用来和朋友们找地方吃一顿,剩下的就留着带去当年冬神祭典所在地,寻一家民办善堂捐掉。 她喜好掺和这种赌盘,无关输赢,就喜欢那种全城人都参与起哄的热闹劲。 在等待圣谕来揭晓胜负的一个多月里,大家雀跃期待的模样,就仿佛一群小孩儿翘首等待新一年来临前能意外得到一颗糖。 她知道京中许多人背地里说她成天在三教九流中打混,没点宗室贵女的样。她全当耳旁风,反正谁也不敢说到她跟前来。 在世人看来,要宁静淡泊,要端和持敛,千万别折腾、别计较,更别掺和到下九流中去,一辈子端着体面修心向善,规规矩矩地活,这样才叫贵重。 可赵荞从小就觉得,这世间一人一个活法,体面贵重于她没个屁用。 她天生没法识字,不能像旁人那样从书本里知道这世间种种,若再规规矩矩圈在华服广厦里,那她这辈子不就活得跟头猪一样了? 被人精心照料着吃饱吃好,舒舒服服活到死,啥也不知道。 就是要酸甜苦辣交织,喜乐嗔痴不断,哭过笑过,对错是非都亲自去尝,她才能知红尘真味。 毕竟谁也不知下辈子自己会是谁,丰沛、痛快地活好今生,她才没辜负这辈子投了门好胎姓了赵。 规规矩矩固然不容易出错,不会被人在背后议论指摘、误解嘲笑,可那有什么意思? 她成日在街面上野脚,泼皮任性,嬉笑怒骂,虽没有世人观念里身为王府姑娘该有的矜贵端方,有时还会出点差错落点狼狈,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地笑话她没体面,可那又能怎么样?她活高兴了啊! 市井众生在辛苦疲惫的奔波之余,顾不得什么体面讲究,却很容易享受到许多细微但平实的欢愉。 就像冬神祭典这种赌盘,押注输了的人会薅头发、跺脚、骂脏话,赢了就欢天喜地,呼朋引伴去吃吃喝喝找乐子。 没规矩,不贵重。可是很有意思呀。 武德五年十一月下旬,圣谕昭告天下,今年的冬神祭典定于十二月十二,地点在庆州府辖下的溯回城。 这地方离镐京城足有七八百里,好在年中时镐京到溯回的官道已修缮完成,路上别拖拉,最多大半个月也就到了。 十二月初十午后,赵荞随兄嫂抵达溯回城,住进了少府提前打点好给信王府众人临时居住的一座小宅子。 吃过午饭后,赵荞没有与兄嫂一道出去玩,在临时卧房里蒙头睡到申时过半,在太阳落山之前才醒。 天冷,她睡得通身暖呼呼,不愿出去受寒,便叫阮结香将吃食端来,在卧房外间将就着吃了。 「方才少府属官见我端着吃食过来,瞪着眼问我‘二姑娘竟要在卧房内用餐’,那模样大约是惊着了。」阮结香笑着将抹嘴巾子递过来。 不怪少府属官大惊小怪。 在卧房里用餐实在太不讲究,现如今即便只是个六七等官员家的姑娘小子也不会如此不顾体面细谨,怕传出去落人笑柄。 赵荞接过巾子,哈哈笑:「少府这批属官不行,见识短。」 其实出身越高的人往往越没有必要顾忌这种小事。又不是什么大节有亏的过错,被旁人在背后笑两句算个屁,自己高兴才要紧。 第60章[04.17] 「看样子明日多半会下雪,二姑娘作何打算?要出去吗?」阮结香一边收拾着她吃完的杯盘,一边问起明日安排。 「要的。你别瞧这溯回城看起来破败,我琢磨着,这次冬神祭典过后,最多两三年这里就能起成繁华之地。趁眼下这里地价还便宜,明日我得去找找,看有没合适做大酒肆的房宅楼院可买。」 她行成年礼已有一年,如今虽还与从前差不多,贪玩好耍,却多少有点长大的自觉,玩乐之余不忘动脑筋做点像样的正经事了。 睡了一下午加整晚,赶路十余日的疲惫尽散。翌日清晨赵荞起身,梳洗打点好后,带着阮结香与另一名武侍紫茗,精神抖擞地准备出门去。 在院中与扶腰而出的嫂子徐静书相遇了。 看到徐静书那古怪模样,赵荞没心没肺地指着她:「哈哈哈,你这样走路看起来好像小老太太!看吧,昨天不好好休息,偏要跑出去玩,累得直不起腰了吧?」 徐静书绷着红脸,强行站直:「我很好,我没事。你、你这是要出去啊?今天好冷的,哈、哈、哈。」 「是挺冷,」赵荞裹紧身上的厚披风,疑惑偏头,蹙眉睇了阮结香一眼,接着对嫂子道,「不过我得出去办点正事,否则午后圣驾进了城,再要出去晃悠就不大方便了。走啦!」 出了那小院走到溯回城的大街上,赵荞才问:「结香,方才我和我嫂子说话时,你戳我的腰是什么意思?我说错话了?」 她身边所有人里,阮结香算是最稳重的一个,不会无缘无故在她与人说话时做这种奇怪举动的。 阮结香有些尴尬地垂下微红的脸,轻咳两声:「外头天寒,我瞧王妃殿下穿得单薄,怕您与她聊太久,她会着凉。」 其实是怕她突然兴起,冒失追问王妃殿下为什么扶着腰。 信王殿下与王妃殿下新婚还不到半年,这趟赶路十余日,路上自不能亲近温存,昨夜可不就……人之常情了嘛。 有点眼力价儿的都能猜到王妃殿下今早为啥扶腰,偏这位二姑娘就是个没眼力的,只知道哈哈哈。 虽赵荞将满十六,早到了可以谈情说爱的年纪,可她在男女之事上好像没开窍,与人打交道该坦荡坦荡,该泼辣泼辣。 别人凶,她就更凶;别人待她好,她就回报更多—— 她都是很江湖那一套,完全不会像寻常小姑娘患得患失,更不会去想人家为何无端端招惹她。 这几年,无论是试图以小小欺负或故意唱反调来引起她注意的,还是对她无微不至、殷勤小意的,最后多半都会止步于她的没心没肺,能做朋友就不错了。 溯回这座城已衰败二十多年,近来因为冬神祭典的缘故,有京中随驾而来的宗亲、勋贵、官员、侍从入驻,又有各地民众赶来观礼,街面上才重有了热闹人气。 不过,热闹都在城中主街一带,往城边方向走远些,小街小巷里便就冷清到半晌见不到一个路人。 「姑娘,若置产来做茶楼酒肆的营生,这地段您会不会嫌偏僻了些?若觉太冷清,我带您转往城中大街去看几家。」说话人是本地一间小商行的伙计。 他家商行专做中间生意,为买卖双方牵线租赁或售卖房屋田地之类的。才开张不到一年,此地民生又衰颓许久,他们也是头一次接到赵荞这么大的客,上来就要买「带楼带院,至少两进、三进的大宅子」。 这让伙计有些乐昏头,事事帮赵荞考虑在前,生怕她有半点不满意。 「不用非得城中大街,我瞧着这里还成,」赵荞口中应着,东张西望打量巷中各户的门口,「虽偏些,可我瞧着各家门脸都宽敞,我就要宽敞的大园子。」 她在京中的「馔玉楼」就很大,前头吃饭喝酒,后院有供人看戏听说的戏台子,另有些消遣玩乐的射彩之类小档,楼上房间还能给醉酒的客人小憩。 在溯回新开一间酒肆,她也打算照此办理。所以地方一定要够宽敞。 城中大街那些宅子要么小了,要么贵了,这种虽偏僻却也不十分难找的地方倒很适合她的要求。 「等将来这城里人多了,这里也就不冷清的。是这家?能进去四下看看吗?」 「自然能看的。姑娘您请,」伙计开了门上的铜锁,「这家主人已搬到庆州府去了,临走前委托我们东家帮忙卖,房契地契本地一个亲戚手里,若真要买,倒也方便。」 看完宅子已过午时,赵荞与伙计说着价钱的事,一边往外走。 阮结香与紫茗突然双双闪身上前,警惕地将赵荞护在身后。 「二姑娘,有打斗声。好像动兵器了。」 赵荞眉目一凛:「圣驾就要到了,这时有本事带兵器进来的,可不是什么良善。你俩去看看,该帮手的就帮一把。」 外头巷中,一男一女正持古怪兵器追杀鸿胪寺宾赞岁行舟。 岁行舟的妹妹岁行云是赵荞的朋友,所以赵荞身边的人自也是认得岁行舟的。这下不用问什么都知该帮谁了。 阮结香与紫茗双双扑上前,救下后背已挨了一刀的岁行舟,并与对方缠斗起来。 这几日城中贵胄云集,加之圣驾也快要来了,防务上自是紧的。 城门处有哨卡检查出入人员身份名牒与随身物品,金云内卫也在附近设了暗桩,城中又有皇城司卫戍来回巡防各处。 这种情况下还能带兵器进城的人,非但居心叵测,本事还不小。 她俩皆是信王府家生武侍,自幼习武,虽不是什么绝世高手,收拾几个寻常小毛贼是不成问题的。 但眼前这一男一女显然不是寻常小毛贼,眼看她俩与对方进入胶着缠斗,岁行舟又脸白唇乌说不出话,赵荞急了。 她想起方才过来时在前头曾遇到过巡逻的皇城司卫队,便想着若这头动静大了,他们一定会迅速赶过来查看。 商行伙计躲在门后发抖,显然指望不上。 赵荞将受伤的岁行舟交给他:「你帮我照应着他些,往里头带!我去唤人!」 第61章[04.25] 不及多想,她大步跑出去往巷口冲,沿途放声高喊:「着——火——啦!」 她不知这巷子里有几户住着人的,反正能唤出些人来闹大动静就行。 「着火啦!快来……唔!」 迎面有人似掠风而来,玄黑的金云内卫武官袍带起一道残影经过赵荞身侧。 就那么错身而过的瞬间霎时,那人还以掌照着她正脸拍了一记! 「闭嘴,不许声张。」冷冷沉嗓,跟冬夜里挂在房檐上的冰棱子似地。 非常无礼的举动及语气,让赵荞反应不及,愣怔在原地,下半张脸火辣辣生疼。 紧接着,有两名内卫武卒上来护住她,另一些则跟着前头那人去了。 一阵冷风扑面,赵荞总算回过神来,捂着疼到发麻的唇,跳脚大骂:「刚过去的那个冷冰冰混账王八蛋是谁?!信不信我掀了他祖宗的棺材板!」 说话就说话,照着她脸拍一巴掌就跑算怎么的?这是人干得出来的事吗?! 面前两位稚气未褪的年轻内卫武卒被吓一跳,惴惴望了她半晌,其中一人才小心翼翼地答话。 「回赵二姑娘,那是我们左卫总旗贺大人,」小武卒咽了咽口水,「沣南贺氏七公子贺渊。」 沣南贺氏自前朝起就是京畿道名门,如今贺氏家主贺征又是柱国鹰扬大将军,便是皇帝陛下也不好轻易掀他家祖宗棺材板的。 金云内卫号称「天子身侧最后一把匕首」,行事低调隐秘,出手利落狠辣,对敌通常一击必杀。 贺渊带着人赶到,三两下就将那俩刺客解决了。 赵荞不习武,又是身份矜贵的王府姑娘,两名内卫武卒不敢大意,全程将她护在接近巷口的位置,没让她亲眼看到那场面。 待到贺渊「办完事」转头回来,才振袖敛容,向她执了歉礼。 「方才一时情急,赵二姑娘海涵。」 这人常在御前,又是名门公子,内城宫宴或京中高门宴客时偶尔也会照面,赵荞自是认得。 不过两人性子南辕北辙,打不起交道来,所以不熟。 赵荞看他道歉还是张冷漠脸,气不打一处来:「海涵个屁!若不是知道我的人打不过你,我这就叫你当场血溅五步!圣驾都快来了还能有歹人持械入城,还伤及一位鸿胪寺官员,就这能指望你们保家卫国护圣驾呢?呵!当差疏忽就算了,还嚣张地摸我!」 她是个不主动欺人却也绝不吃亏的脾气。 莫名其妙被这人照着正脸拍了一下,虽这会儿已没刚才那么疼,可唇上还木木的,会有好脸色才怪了。 她又没聋,想叫她不声张,说一声不就完了?上手照脸打也太不友好了,明摆着找骂! 贺渊冰冷俊面被她毫无遮拦的火气喷得通红:「二姑娘慎言。我没摸你。」 她的前半截指责他认账,话虽难听却是事实。可最后这点他绝不认,只是拍了她一下让她别喊,怎么就成「摸」了?! 「非要我说穿你其实是照我正脸打了一巴掌才行?!我嘴现在还疼呢,你个王八蛋!」赵荞火大地重重一哼,转身就走,「回京就弹劾你!金云内卫一起弹劾!」 【番外二】 贺渊很冤。 方才远远见岁行舟命悬一线,赵荞的两名武侍在那俩刺客的攻击下又落了下风,贺渊赶着控场救人,又惦记着这事万不能被闹大,见赵荞沿路大呼着想闹大动静引周围住户出来,情急之下才拍了她一下—— 其实他本意只是想按在她额头上,将她往后推给跟来的两名下属保护起来。 只不过那时他紧盯着前方缠斗的四人,又是急速跑经她身旁时顺势的一个动作,力道和准头都没拿捏准确,就变成一巴掌拍她正脸上了。 不管怎么说,这事总归是他失礼冒犯了对方,他是诚心诚意来致歉的,也知致歉不该板个冷脸。可他真的笑不出来。 心情很烦躁。很闷躁。很暴躁。各种躁。 京中前来随驾观礼的各家都是五日前才陆续进入溯回城的,而贺渊则早在十一月中旬就已带着下属提前赶来。 踩点、熟悉城中环境、清除死角隐患、布暗哨、做预案与演练…… 大半个月的时间里,他有太多事做,没有哪一天合眼超过两个时辰。他不是铁浇铜铸,没喊累并非真的不累。 不过他既选了武官这条路,又是在御前当值,身体上的疲惫甚至伤痛那都是职责所在,倒也没话可说。 偏生苦心准备大半个月,最后却因手下两个年少轻狂的小崽子一时头脑发热捅出个大篓子,真的是神仙也要忍不住光火。 面对眼下乱麻一团的残局,一个头两个大的贺渊实在很想破口大骂,想用全天下最脏最脏的话撒出满心火气。 但他不可以。 就算气得快要原地升天也只能一如既往地冰着冷漠脸。 毕竟他得是内敛沉稳的沣南贺七,毕竟他得是端肃持重的内卫贺大人,毕竟他得是沉着冷静为下属收拾烂摊子的倒霉催。 说真的,他突然无比羡慕那个小泼皮赵二姑娘。 第62章[04.25] 虽她方才发脾气叉腰骂人的模样活像个冒烟的小茶壶,完全没有一个王府姑娘该有的矜持高贵、端方雅正。 但很痛快。 至少不会将自己憋到内伤。 花了将近一个时辰处理完后续事宜,又亲自确认四下再无漏网之鱼后,贺渊回到少府为金云内卫准备的落脚小院。 还没走到院门口,一名脸色惨青的小武卒神色忐忑地趋步迎来,觑着他覆了薄薄寒冰的脸低声道:「贺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办?」 「岁大人伤势如何?」贺渊目视前方,嗓音冷淡。 「背部中一刀,幸未伤及要害,也未伤及筋骨。方才已为他止血上药,脉象趋稳,性命无碍。」 金云内卫的职责就是「刀口舔血」,快速处理外伤是武卒新训里的一桩必修功课,因为这能让他们在关键时刻救治自己的伙伴。 「只是岁大人失血不少,昏睡过去了,这会儿还没醒。」 贺渊颔首,又问:「赵二姑娘和她的两名随侍呢?」 今日的事若闹大,金云内卫上下都讨不着好,所以必须要取得苦主岁行舟和见证者赵荞的谅解,并请求他们答应帮忙保密。 此次被派到溯回这队内卫几乎都是今年才通过考核的新人,其中年岁最小的才不过十四五,又是第一次被带出来历练,上来就捅这么大个娄子,贺渊当然没指望他们能自己收场。 方才他急着去善后,在吩咐下属救治、安顿岁行舟时,也交代让他们先将赵荞一行也「请」来,等他忙完回来再谈。 提到赵荞,小武卒明显打了个冷颤,头若千斤重,低下去就再抬不起来。「赵二姑娘她,搬了把椅子坐在后院,等您。」 贺渊眉心微蹙,感觉事情不太简单:「等我做什么?」 「她太猴精了,又油滑得很,大约猜到点什么,就半哄半诓地套话。以往只听京中人说她是脑袋空空的小纨绔,大家就都没太过分防备她。加上大伟他们几个本也愧疚心虚着,没多会儿就被她诈出了实话。」 小武卒飞快掀起眼皮偷瞄贺渊一眼,又迅速垂眸,头皮绷得死紧,声如蚊蝇。 「她说,等您回来后,就自己到她面前站稳,她要‘大开骂戒’。」 冬神祭典将近,溯回城各处城门除了有城门卫检查出入人员的路引名牒、随身物品外,还有贺渊事先安排好的暗哨们从旁观察有无可疑之处。 那一男一女两名刺客是从北门进的。 当时那男子怀抱了一个被襁褓包裹的婴儿。城门卫检查了他们的路引名牒和小行李,但没有动那个婴儿襁褓。 毕竟人心肉长,这天寒地冻的,城门卫见他俩路引名牒及行李都无可疑之处,就没再铁石心肠去扒开小婴儿襁褓检查。 但金云内卫不同于寻常武卒,他们担负着圣驾安危,接受训练之严苛远超各军,与溯回的城门卫比起来可谓火眼金睛。 负责在北门蹲暗哨的大伟等人一眼就看出那俩夫妇是练家子装柔弱,那男子抱婴儿的手势也不像寻常为人父的模样。 这样重大的典仪,圣驾又即将到达,内卫的正常行事流程就该是但凡察觉异样就立刻将人拦下重新检查确认。 但大伟他们几人年少轻狂,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便假装不察,让那对夫妇混进了城,然后匿迹尾随,想看看他们在城中有无内应接头。 若能顺藤摸瓜将内应也一锅端了,这队初次历练大场面的年轻武卒可就扬眉吐气了。 哪知这对夫妇真不是省油的灯,到了城中主街人多处,竟就从他们眼皮子底下凭空不见。 而故意放人进来又跟丢的后果,就是导致岁行舟这位以私人身份前来观礼的鸿胪寺宾赞身中一刀。 岁行舟再是以私人身份前来,那也是堂堂六等京官。因为他们的轻率鲁莽险些无辜丧命,还被信王府二姑娘赵荞撞个正着,这就十分棘手了。 事情可大可小,端看苦主岁行舟与证人赵荞愿不愿放金云内卫一马。 把柄在人手上,贺渊除了依着赵荞的要求在她面前站稳挨骂之外,别无选择。 赵荞从来就是个得理不让人的。既知事情起于内卫武卒轻狂莽撞,刻意引狼入室,再加上岁行舟到这会儿都没醒,她的气性可以想见。 真真儿是半点面子也没给,当着满院子内卫的面,指着鼻子将贺渊骂了个满头包。 可怜贺渊堂堂名门公子,又年少有为、仕途平顺,活了将近二十年,还是头回认识到:世间骂人的话竟能如此丰富。 骂了半个时辰没重样,关键还条理分明,话糙理不糙,字字骂在点上,将本就理亏的人心全扎成筛子。 捅了娄子却连累上官受过的那几个小武卒在旁边简直要痛哭流涕了。 趁着赵荞喝茶歇气的当口,闯祸人之一的大伟含泪冲上去:「赵二姑娘,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们几个狂妄轻率才出的这事,贺大人事前并不知情,您还是骂我们吧!」 「一边儿去!我若只是骂你们几个,你们会发自肺腑反省自己的错处才怪!等岁行舟一醒,你们心里那点愧疚管不了三天就会烟消云散!」赵荞放下茶盏,自己拍着心口顺气,余怒未消的颊边浮着两抹火烧红云。 「就得将你们顶头上官吊起来辱骂,你们才会一辈子记得自己这回错得多离谱。我这叫 ‘擒贼先擒王,骂人先骂娘’!」 哦,原来这顿骂还是有策略有计谋的。 贺渊长指抵住眉心揉了揉,两耳嗡嗡响:「那,赵二姑娘可消气了?能听我们解释两句吗?」 这姑娘骂人仿佛有毒。 他被骂了半个时辰后,已经快要深信自己就是她口中那个「治下无方、徒有虚名、不干人事的混账王八蛋壳子渣渣」了。 第63章[04.25] 没错,在她口中,堂堂金云内卫左卫总旗贺渊大人,已经连「王八蛋」都不算,只配是个「蛋壳子渣渣」了。 「解释个屁。我消不消气有什么要紧?真正苦主可是躺在里头的岁行舟!」赵荞气冲冲站起来,「你们可别仗着朝野间‘重文轻武’,他又出身寒门没人撑腰,就想着半哄半吓摁了他的头要他和解。」 她和岁行舟谈不上多深厚的交情,但岁行舟的妹妹岁行云却是与她情谊甚笃的朋友。 岁家寒门小户,又只剩这兄妹二人,本就势单力薄。 眼下岁行云从军去北境戍守边关,岁行舟孤身一人在京中,又是不大不小的六等文官,遇事真的很容易被人拿捏。 赵荞之所以气势汹汹拎着贺渊骂这半晌,为的也是先打压一下对方气焰,不让内卫这帮人以为岁行舟是软柿子。 「我管你们是打算搬出‘内卫执行公务秘而不宣’的条条,还是让你们哪位大人出门斡旋,谁的面子也不管用!这事能不能和解必须依着岁行舟的意思。若他不愿放你们这马,除非你们敢将我杀人灭口,否则我定会替他将这事捅破天!」 别看赵荞读书不多,观人心却自有一套。 大伟他们几个先前确实那么想过。虽那想法只是稍纵即逝,但真动过类似念头。 被她说破后,几位个少年人羞惭又惊慌地低下了头,双手绞在身后不敢吭声。 贺渊望着她周身似有火焰高张的背影,抿了抿唇,忽然很羡慕岁行舟。 很羡慕岁行舟能被人这样护着。 岁行舟虽是文官,小时也曾稍稍习过点家传武艺。不过他根骨资质比不上妹妹岁行云,所以还是读书为主,只习几套强身健体的拳脚身法而已。 但也多亏他有那点微薄底子,才在歹人挥刀相向时及时避开致命要害,只是背上挨了一刀。 这刀说深不深,说浅不浅,没伤着筋骨,但血流了不少,被赵荞的人救下后,没多会儿就撑不住昏过去了。 好在内卫的人为他处理及时得当,送到这里安置下来后,又找了大夫来替他诊脉抓药。 一个多时辰后,他总算缓过了那口气,满脸惨白地悠悠转醒。喂了药后又歇了片刻,气息脉搏虽弱些,但明显稳了不少。 见他确实性命无碍,人也清醒了,赵荞的脸色才稍缓了些。 闯祸的几位少年武卒老老实实站在床榻前向他行了大礼,诚恳致歉并说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贺渊身为他们的上官,也郑重向他执礼道歉,并言明之后会负责照料他的伤势直到完全好转,将来若有任何后遗症状都会负责。 岁行舟在得知自己这场无妄之灾的来龙去脉后,趴在枕间弱弱扯了扯嘴角,就沉沉合眼,看上去似乎没有想将事情闹大的意思。 此时太阳已快落山,赵荞见状也就暂且收兵,留了紫茗在此照应后,便带着阮结香准备先行离去,打算等明日岁行舟精神好些后再与内卫的人掰扯。 瞥见贺渊竟跟着出了院门,赵荞蹙眉:「贺大人有事?」 「有一事相求,」贺渊清了清嗓子,也不绕弯,「今日之事确是我们理亏,但此事若闹大,后果或许超出赵二姑娘想象。可否请二姑娘,不要向外声张?」 赵荞白了他一眼:「我管你们多大个后果?个人造业个人担着!我说了,这事我只看岁行舟自己是什么意思,你这会儿跟我说什么都是白搭。既他方才没表态,那我暂时也不会挑事。明日典仪结束后我再过来,到时看他怎么说。」 翌日大雪,到典仪结束时都没停。 从典仪台下来后,赵荞随意向兄嫂扯了个谎,说自己要去街上逛逛。家人早已习惯她的贪玩,况且圣驾在,这几日溯回城也安全,兄嫂便都由得她。 今日因宗亲都要在圣驾近前,赵荞出来时未带随侍,独自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往内卫那座小院去,略有些狼狈。走着走着就险些一头栽了下去。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从后拎住了她的后衣领。 她站稳后,惊魂未定地回头望去:「噫?」 贺渊照例一脸冷冰冰:「赵二姑娘安好。」 险些在这人面前出丑,赵荞面子很挂不住。可承了人家施以援手的情,她也不好再摆臭脸。 站稳后自嘲地笑笑,嘀咕道:「你这人真没意思。年纪轻轻的,怎么就这么喜欢睁眼说瞎话?赵二姑娘险些栽个大马趴,哪里安好了?」 既有把柄在人家手上,凡事顺着她些总是不会错的。 贺渊认命地点点头,松开拎着她衣领的手,站在原地闭上眼,面无表情地淡声重复一遍:「赵二姑娘安好。」 闭上眼睛说瞎话,这样有意思了吧? 【番外三】 虽说贺渊才十九,但他在私是沣南贺氏七公子,在公是御前五等武官,再加之金云内卫又是个时常沾血的差事,寻常人对他自是恭敬居多。 所以他很少有需要讨好谁的时候。所以他不太懂该怎么讨好人。 可眼下管他会不会、想不想,都必须尽量讨好,尽量让她感受到自己的善意,没得选。 因为他那几位年轻下属捅下的娄子可大可小,端看赵荞肯不肯答应保密—— 没错,这事能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关键,完全不在于岁行舟那个苦主本尊,而在这个传闻中阴晴难定、脾气极不受控的赵二姑娘。 近一年来,京中数次大规模整肃风纪、严惩宗室世家、官员勋贵违律犯禁之事,栽跟头的高官老臣甚至宗亲世家比比皆是。 普通百姓从中只能看出武德帝英明铁腕,可身在朝局的大多数官员都很明白:有人下去,自就有人补上,一个新的治国班底正在逐渐成形。 第64章[04.25] 国之权柄正不动声色从武德帝移至储君殿下,近来这一连串整肃清理的大动作,实质是武德帝在为储君赵絮挪去绊脚石。 明日是冬神祭典的典仪第二日,若不出意外的话,武德帝将宣诏退位,接下来就是储君赵絮的时代。 而此次贺渊带出来历练的这批年轻武卒,正是为赵絮准备的。 他们从武卒新训时就很清楚,自己要以死效忠、要命守卫的其实不是武德一朝,而是新君赵絮与她治下的新天地。 他们将是新君登基后最重要的近身羽翼,是确保两代帝王顺利完成权力交接的重要屏障,是天子身侧最后一把匕首。 绝对忠诚,绝对可靠。 若这批年轻内卫「首次出京历练就出了差错」的消息传开,犯错武卒受罚甚至卷铺盖走人都只算小事。 最怕朝中有人借机搅浑水,要求金云内卫从上到下彻底大清洗,甚至直接在舆论上造势要求整建制撤除金云内卫。如此,将会在储君赵絮登基之初剪掉她最重要的一支近身力量。 贺渊对岁行舟了解不多,但昨日他带属下当面对岁行舟赔礼认错、并申明会给予照料补偿后,岁行舟虽没说话,但那虚弱但温和的一笑让贺渊确定,他是对储君赵絮的执政理念怀抱认同与期许的革新派。 那一笑是岁行舟无声的承诺,表示他明白该怎样顾全大局,不会将这事闹出去。 但赵荞不同。 她是个与朝局无涉的宗室姑娘,行事纵心任性,贺渊真不指望她能想明白这层眼下就算看破却不能说破的道理。 传言中的赵二姑娘通身江湖泼皮的习气,恩怨分明、睚眦必报,道理讲不通、得理不饶人。 端看昨日她对岁行舟那维护到底的架势,贺渊心里就直打鼓,总觉就算岁行舟亲口说了不计较不追究,她也未必肯善罢甘休。 所以贺渊尽己所能在顺着她、讨好她。 她要骂,他就老实站在跟前任她骂足半个时辰,还没忘叫人给她上茶;她说要等岁行舟明确表态再谈,他就乖乖闭嘴不再多提半个字; 她嫌他「睁眼说瞎话没意思」,他就…… 闭着眼睛说。 可他发现自己的讨好似乎没什么用。她连个和气笑脸都没给过他,凶得很。 更叫他觉得堵心的是,从他在雪地里卖力表演完「闭眼说瞎话」之后,她一路上没再与他说过半句话,只是偶尔拿一种疑惑中带着戒备的眼神瞥他,看不出高兴不高兴。 可一到了岁行舟面前…… 「行舟兄,今日好些了没?大夫怎么说来着?」 「今日场面?很盛大,很壮观,我嫂子说这定是会载入史册的!」她不豫地冷哼一声,接着又叹道,「哎,你大老远专程来观礼,却遭了无妄之灾不能亲眼去瞧,实在可怜。都怪某些无用的王八蛋壳子渣渣!」 她略回首,乌湛湛的美眸像贺渊瞪了过来,无比嫌弃。 这鲜明对比的差别对待实在太容易叫人心中失衡了。 贺渊还没来得及张口说点什么,她已若无其事转回头去,拿出从前在天桥摆摊说书的架势为岁行舟讲起今日祭典的盛况。 绘声绘色,让人声临其境。 被嫌弃完又无视的贺渊心中又酸又躁又委屈,脚底却像被浇了铁水,杵在原地没有离开。 反而偷偷竖起了耳朵。 原来,她心情好时一点都不凶。 说话尾音总是带着笑往上走,仿佛某种动物竖起毛茸茸大尾巴,得意地晃来晃去。 听她说书一样地磕闲牙还挺有意思的,好像天下间所有事到她口中都能变得很鲜活生动。 武德五年十二月十三,在发布完所有机构调整、官员任命及对宗亲勋贵的封赏后,武德帝宣布将于本月底在京中天坛罪己并正式退位,由储君赵絮继任为新君。 一切尘埃落定,新的时代即将开始。 得知这个消息后,岁行舟虚弱的脸上露出了显而易见的欢喜。 「请贺大人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既我性命无碍,贼人也已被处置,二姑娘又帮我出过气了,那咱们就权当无事发生,往后谁都别再提此事。」 对于他顾全大局的度量,贺渊由衷地尊敬并感激。「多谢岁大人海涵,此事,算金云内卫欠你一个人情。」 赵荞双臂环胸靠在一旁的柜子上,没好气道:「行舟兄,你可想清楚再说话。就因为他们狂妄轻率,差点将你一条命都耍脱了去!如今轻飘飘致歉认错,再虚无缥缈欠个不知有没有机会还的‘人情’,这就算啦?」 「多谢二姑娘。我做这个决定,并非怯懦怕得罪人,也不是有意拂你维护于我的盛情,」岁行舟知道她这是要给自己撑腰的意思,轻声道谢后,嘶痛一声,才接着道,「你平素不多沾朝堂消息,有些事或许还不清楚……」 他和朝中许多年轻官员都深信,新君赵絮将会带领大家开启一个崭新的时代。 今日他不与金云内卫为难,为的是力保新君赵絮基石稳固。 这关乎他们这批年轻人的抱负与理想,关乎他们对于盛世重现的执念与希望。 与这些比起来,他挨这刀不值一提。 赵荞哼声打断他:「别讲这么大的道理。我不学无术,听不懂的。」 第65章[04.25] 「那我说点二姑娘能听懂的?」岁行舟笑意温和,仿佛对着家中闹脾气的任性小妹子,耐心至极地娓娓道,「内卫轻率,可我也莽撞。我在人群中听出那两个刺客口音不对劲,像是吐谷契人,就自不量力地独自跟了上去。原想在路上碰见皇城司或内卫的人便示警,可我运气不好,跟了老远也没瞧见可以示警的人,倒是被他俩察觉,进了人家的套。」 贺渊抿了抿唇,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赵荞的神色。 她眼眸低垂,浓密的睫毛像两排羽毛小扇,时不时轻碰着下眼睑,似在斟酌什么。 「二姑娘你也瞧见的,那几位大意出错的内卫武卒,最小的那位比你还小些。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初次担当大场面上的差事,想要放长线钓大鱼立个大功,虽是狂妄高估了自己,也造成了些许不好的后果,可人不轻狂枉少年,不是么?」 岁行舟笑笑又道:「他们如今年岁小,又只是武卒,犯点小错,只要能长经验记性,对将来只好不差。若等他们到了像贺大人这般年岁、地位才第一次出错,你想想那后果该有多吓人?所以这次既有惊无险了,咱们这些前辈也就大量些。江湖人不都说‘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么?说不得将来风水轮流转,我不小心犯了什么过错连累他们呢?是吧?」 贺渊听得微拢了眉心。这岁行舟是伤到脑子了么?讲的是通什么牛头不对马嘴的道理? 赵荞却摸了摸下巴,啧啧颔首:「有道理。虽你鸿胪寺主要职责是外事,但总归是在京中当值的时候多,与金云内卫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她将目光转向贺渊。 「贺大人,要不你给行舟兄立个字据吧?就写,‘金云内卫欠岁行舟人情一次’。得加盖你的官印。我呢,就做个居中的见证人。若他将来有什么小过失落在你们手上,凭欠条你们就放他一马,成交么?」 贺渊真是用尽所有理智才忍住没送她一对大白眼。 他疯了么给岁行舟写这么张不着四六的欠条?还加盖官印?金云内卫左卫总旗的官印,是能随便盖的?! 这姑娘一天天的,脑子里究竟想些什么?怎么就对岁行舟维护至此呢? 不知为何,贺渊越想越堵心,最终没忍住脱口轻讽:「赵二姑娘确定能做这见证人?听闻你在书院就读三年,结业时却门门功课白卷,便是我依言写了这欠条,你确定每个字都能认得?」 说完这番话,贺渊立刻就后悔了。有点想将自己的舌头嚼吧嚼吧吞了。他平素待人虽冷淡疏离些,却从未有过这般尖酸刻薄的失礼前科,不照镜子都能知自己此刻必定面目可憎。 「贺大人……」岁行舟开口太急,剧烈咳嗽起来,扯痛了后背的伤口,脸色立时惨白。 贺渊心有不忍,遂上前替他拍拍顺气。同时心虚愧疚地看向赵荞。 赵荞站在原地没动,不咸不淡地迎着他的目光笑道:「好吧,既行舟兄都不计较,那这事就到此为止。我也不会说出去的。走啦。」 她那红唇轻扬、笑意平和模样让贺渊心头蓦地揪紧,没来由地生出一空恐慌感。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对真正对他笑,可笑意根本没达眼底。 善睐明眸目射寒江,极冷,像筑起了道冰墙。 十二月十四黄昏,冬神祭典三日典仪全部完成,圣驾仪仗启程回京,随驾观礼的京中各家也纷纷离开溯回城。 贺渊忙忙碌碌安排好公务上的后续事宜,又让命下属同僚们低调护着受伤的岁行舟回京,他自己却滞留在溯回。 因为赵荞留在溯回城内没走。 他还没来得及当面向她致歉,所以也不能走。 十三那日黄昏赵荞走后不久,岁行舟就告诉他,这姑娘是天生没法子识字,不是她自己愿意不学无术的。 那时贺渊才知自己的话多伤人。 之后赵荞再没来探望岁行舟,贺渊公务也懈怠不得,便没个合适的机会向她道歉。 这愧疚悬在心头,无端端让他慌得没着没落的,讲不出个什么道理,总之就很烦躁。 像有千万只蚂蚁啃噬着胸腔,难受得恨不能揪光自己的头发。 十二月十五是个大晴天。雪后初霁,碧空如洗。冬阳照耀着残雪,让这座衰败数十年的古城显出一种生机勃勃的清丽。 贺渊一大早就出现在赵荞临时居所的门口,赵荞出门的瞬间就瞧见他了,却连个寒暄的机会也没给,带着两名侍女兀自走在了前头。 贺渊便沉默地跟上。 到了城中大街,赵荞驻足,揪着眉心回头瞪人:「你跟着我做什么?」 见她终于肯给个正眼,贺渊也顾不得周围人来人往,认真执了歉礼:「大前天是我失言冒犯,特来当面告罪。请赵二姑娘原谅。」 语气虽平淡,态度却十分诚挚。他是诚心诚意向她道歉的。 赵荞以一种古怪目光将他从头打量到脚,看得他忍不住绷紧了周身,甚至屏住了呼吸。 「岁行舟告诉你了?」她笑笑着摆摆手,「行啦,这事我接受你的道歉,你该干嘛干嘛去,不用放在心上。我就是当时有些气,睡一觉就气过了。毕竟你又没编假话污蔑我,我认识的字加起来不超过十个。」 语毕大步离去,背影看起来洒脱极了。 如此轻易就得到谅解,这并没有让贺渊如释重负,反而更堵心了。 他怀疑自己可能出了什么毛病。 居然更希望她像之前那样,毛炸炸跳脚指着鼻子痛骂他一顿。 一整天,贺渊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她先去了一家专替买卖双方居中牵线赁售房宅的商行,没多会儿就被笑容满面的伙计毕恭毕敬送出来,显然是个痛快豪爽的买主。 中午她随意在长街寻了一家街边小食摊子吃饭,竟莫名其妙就与摊主大叔一见如故般热络攀谈上了。 第66章[04.30] 贺渊就坐在与她隔了两桌的地方,点了与她一样的「肉酱面」。可他清楚地看到,摊主大叔给她那碗面多浇了满满一整勺肉酱。 而她临走时,也让阮结香偷偷往大叔放在灶头收钱的竹筒里多丢了两枚铜子。 这是京中关于赵二姑娘的种种传言中不曾被提及的另一面。 亲切随和,能体察别人于细微处给予的善意,并不动声色地温柔回报。分明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 之后她在街上胡乱逛了许久,进了好几家铺子,又接连向好几个路人打听了什么事,然后就往回走了。 约莫是有些不耐烦,她总算再度搭理跟在后头一整天的贺渊。 「别跟着了,」赵荞单手叉腰,无奈的揉着太阳穴,「我江湖儿女言而有信的,说原谅你就是真的原谅你了。不过就是话赶话下了我点面子,不是多大事,我原本气过就忘了的。你总这么黏黏缠缠地跟着,我想忘都忘不掉,你这不是存心让我不痛快么?」 贺渊稍一沉吟,平静道:「我不是黏黏缠缠的人。只是还有件事要说。」 「讲。」 「就是之前那件事。请你千万别说出去,可以吗?」 「那天当着岁行舟面,我不是答应了不会说出去的么?」赵荞疑惑地挠着额角,有些怀疑自己的记性了,「难道我没说吗?」 贺渊抿了抿唇:「那时你似乎在气头上,我不确定你是不是真的……」 「真的,比真金还真。我既答应了就绝不会反悔,放心吧,」她笑眼弯弯地抱拳打断他,极江湖地道,「贺大人,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贺渊看着她的背影,心底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她在虚晃他,大约以为他半点不懂这种江湖套路。 在江湖上,若这么一通套话后跟一句「后会有期」,那多半是八百年不会再碰面的那种关系。 【番外四】 兄嫂已随驾回京,之前的少府属官与侍从也撤离,这院今夜就只剩她与阮结香、紫茗三人,这倒合了赵荞心意,愈发没形没状了。 之后数日她都起得较晚,总要临近午时才出门觅食,午后才开始做正事。 她买下那座园子是要在溯回开酒肆的,自需要一个稳妥可靠有得力的掌柜在此坐镇。 她手下的几位小当家已早早为她筛出几位人选在此地候着,只需她一一面谈后做定夺即可,倒也不费事。 每日与一位候选人谈过之后她还有足够时间在城中晃悠,说来本该很惬意。 可一连数日,她身后总有那条冷冰冰的「尾巴」跟着,这真让她笑不出来。 十二月十五那天,贺渊先说是为前日对她的失言冒犯道歉,她接受了他的歉意;后来又说请她不要将那几名内卫武卒大意犯错的事说出去,她也答应了。 原以为这就完事,大家从此桥归桥路归路。结果隔天近午赵荞一出院门就见他站在对面的树下。 贺渊的说法是,「虽赵二姑娘答应了保密,但兹事体大,我还是不能彻底心安。所以需跟着确认一下行迹是否异常,有没有接触可疑的人员。」 「你什么毛病啊?这么不信人。」 既岁行舟性命无碍,那两名刺客也已被及时诛杀,没有造成更恶劣的后果,那在赵荞眼里事情就没那么复杂。 无非是她朋友的哥哥无辜遭灾挨了一刀,若做错事的人认错态度不端正,欺他无人庇护撑腰,那她肯定要管到底的。 可岁行舟说了不计较,犯错的内卫武卒又诚恳认错道歉,他们的顶头上官贺渊都跟着赔礼、安排了好生照料,算是给足诚意。 当事双方都达成一致了,她怎么可能再去多事?又不是吃饱撑的。 恼火地凶了贺渊一顿后,赵荞就只管忙活自己的事,任他在后头跟着,以为过几日他就会自觉没趣地回京。 哪知一连几天,无论几时出门都能见着他,她都怀疑他在那棵树底下生根了。 好在贺渊从没有贸然打扰她的行程,就不紧不慢跟着,倒是无形中帮她省去不少麻烦。 她出门向来不爱带太多人在身边,衣饰也不会过分华丽张扬,但她长相明丽,出手豪爽,难免会引人注目。 以往她可没少遇见那种不长眼的,见她年轻轻小姑娘,身边又只一二侍女跟着,便以为有便宜可占,变着法子缠上来惹她不痛快,企图财色兼收什么的。 最后当然都是由阮结香她们动手收拾,她负责在旁劈头盖脸一顿骂就完事。 这回有贺渊跟着,就完全没了这种事。他惯常冷脸,颀硕身形又透着一股叫常人不太敢直视的凛然威严,很镇得住场面。 一码归一码。贺渊总这么跟着,等于时时提醒赵荞,他不相信她的承诺,总觉得她会将他那个秘密透露出去。 赵荞自认江湖儿女,不敢说一诺千金,那百金总是值的吧?被人质疑揣测不信任,这感觉真是糟心。 这夜,赵荞拥被坐在床上却不睡,满脸怄火地与阮结香嘀咕:「若要照他这么着,那就只有死人才能让他彻底心安。不如索性将我杀人灭口得了!」 阮结香觑着她的神色,小心而隐晦地提点:「京中都说,金云内卫最擅‘匿迹追踪’。就算贺大人行事谨慎,为防万一,非要跟几日才踏实,那他应当有本事做到不被咱们发现才对。」 赵荞忍了个呵欠,皱了皱鼻子忿忿道,「不藏行迹,或许也有几分震慑敲打的意思?这可太狗了。吓唬谁啊!」 阮结香无奈,讪讪摸了摸鼻子。她家二姑娘就是这样的,该想的不想,不该想的瞎想。 第67章[04.30] 她稍作斟酌后,选择了一个相对委婉的说法:「二姑娘难道就没有想过,或许贺大人是有心接近却不得法?」 「他想与我结交?那我可不乐意,」赵荞小小撇嘴,略嫌弃,「又沉又闷的冷冰冰,无趣得……」 正说着,她忽地想起前些日子他在雪地里「闭着眼睛说瞎话」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好吧,偶尔也不是那么无趣。但我和他就不是一路人,这交道打不起来的。我是多想不开去交这么个勉强的朋友?」 阮结香心里偷偷翻了个无力的白眼,将话点得更透些:「我是说,您难道没想过,贺大人他可能是对您……嗯?」 「你是说他或许是看上我了?!」赵荞极其直白地将她的未尽之言补完,接着蹙眉连连摇头,「那他可早点死了这份心吧。我若沾上他这样的儿郎去谈情说爱甚至谈婚论嫁,吃亏的永远是我。我才不干。」 论家世、才貌、功勋、名声,贺渊在京中同龄人里是数一数二的,也是许多小姑娘隐秘梦里的天边月。 可对赵荞来说,贺渊,或者说像他这类人,对她来说绝不是合适的伴侣人选。 因为她天生不能识字,不会有机会入朝担职,说穿了就是个于国无功的闲散宗室。 而贺渊,御前武官,国之利刃,建功立业的机会可多了去了。 若她选择这样一个人作为伴侣,但凡他俩之间有点什么不对,她的感受与意见都得往后排,她将永远是妥协和认命的那一方。 一个年轻可期的御前重臣,一个闲散无为的宗室姑娘,无论朝野还是他俩的宗族,都会很清楚更该维护哪一方。 这个道理她很早就懂的。 隔天大雪,赵荞不打算出门,便懒洋洋窝在小院的暖阁里,喝着茶吃着点心,让紫茗从行李中寻了本话本子来念给她听。 不多会儿,出去置办吃食的阮结香回来秉道:「二姑娘,贺大人又在外头。」 赵荞揉了揉眉心:「疯了吧他,这么大雪还盯梢?我又不会出去。」 蓦地想起阮结香曾含蓄提过的那种可怕揣测,赵荞惊了,跳起来就往外跑去。 冲出院门,在贺渊跟前站定。 她单手叉腰,轻喘着气:「贺渊,你你你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贺渊面色一凝,冷了片刻才严肃道:「二姑娘慎言。」 赵荞盯着他的神情,见无异样,这点点头:「没这意思?哦,那我就放心了。」 「这么大雪,我不会出门的。你赶紧走吧,」赵荞不耐烦地挥挥手赶人,「你们那点破事我也不会对别人提,你再跟前跟后的盯梢,我可当真会翻脸的。」 她出来急,也没裹个披风什么的,这会儿后知后觉冷得一哆嗦,话说完后就急忙转身往回跑。 那一旋身带起风来,发尾轻扬,沾在发上的几片雪花扑面就甩到了贺渊的鼻尖。 直到贺渊回了住处,食不知味地用过晚饭,洗漱好躺进被中,他脑中都还是晕乎乎的。两耳烫得想要熟了。鼻端总萦绕着若有似无的清甜馨香。 他觉得,今日这场雪大概有毒。 十二月廿二清晨,赵荞抱着个小手炉出了院门,抬眼又见贺渊,顿时就满脸的不痛快。 近几日她已不赶他了,每日出来后总会凶他一顿,然后就任他跟着。但今日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整个人看起来却比之前凶巴巴的时候还要暴躁。 她向阮结香和紫茗吩咐了一句什么,就与她俩分道扬镳,独自踩着重重脚步往另一边走。 贺渊眉心微蹙,照例跟了上去。 经过一处清冷小巷时,赵荞突然止步,回身怒瞪贺渊。 「这都跟了多少天了,你烦不烦?都答应你不会说出去了!我指天立誓,这辈子都不再提,这还不行?!」 尾随其后的贺渊也在离她三步远的位置站定,避开她凶巴巴的眼神,冷淡地举目望天。「还得再跟几天,看你留在溯回城到底要做什么,否则我心里不踏实。」 他抿了抿唇,嗓音微寒地补充道:「你答应得太痛快,我怕你有诈。」 他也不懂自己为什么就非要跟着她不可,又不知该与她说点什么才能缓和关系,这个「不放心,必须要再盯梢一段日子」已经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理由了。 这段日子,每夜入睡前他都对灯发誓:明日就回京,再不跟着她惹人嫌了。 可隔天还是天不亮就会忍不住她门口跑,好像不到她跟前讨顿骂,一整天吃饭都不香似的。 说真的,连他都觉得自己好烦啊。 「我‘油炸’你个死人头啊!那你想怎么样?杀了我灭口?」赵荞回身走到他面前,高抬下巴露出脖颈,「喏,趁着四下无人,赶紧动手!赶紧!」 贺渊的目光淡淡滑过她脖颈,旋即撇开脸去,耳廓又开始发烫:「我没要杀你。」 「当我瞎呢?你那脸上就写着‘杀人灭口’四个大字!」 她约莫是火大极了,说话时有温热馨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贺渊清了清嗓道:「你不是说你不识字?‘杀人灭口’这四个字认得?」 「那就是个说法!吵架你还抠字眼?毛病,」恼火的赵荞忍不住推了他一把,「滚滚滚,跟你说话我自个儿就能原地燃起来。难怪你平日不爱与人说话。就你这讨嫌的嘴,话多容易挨揍!」 第68章[04.30] 语毕旋身,踏着重重的大步往前走,头也不回地吼道:「既不敢杀人灭口,又要盯着怕我说出去,你烦不烦人?既这么爱跟,有本事你就一辈子这么跟在我后头!」 两侧青砖墙头上有白白积雪,她裹着银红的织金锦披风的背影似挟着呼呼火焰,在这清冷的色调中,竟是天地间最鲜活美好的夺目亮色。 贺渊仿佛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遽然加快,声声催得急,像攻城略地前的战鼓号令。 他好像有些明白自己愚蠢反常的原因,又好像顿悟了自己每日惹人嫌地凑到她跟前来。 于是他迈开长腿,慢条斯理地跟上那个牵引着他心魂的纤丽身影,冷冷淡淡还嘴:「这可是你说的。跟一辈子就……你这是去哪儿?」 「茅房,」赵荞回头睨他,笑得恶劣又挑衅,「你跟啊!不跟不是人。」 「你个……小流氓。」别以为这样就能将他吓退。 跟就跟,一辈子就一辈子。 贺渊就这么跟着赵荞到了溯回城郊的积玉寺。 她在寺中上了香,又找小沙弥捐了香油钱,请来几盏祈福的莲花灯。 祈福的莲花灯在点亮前,小沙弥需在符纸上写好香客指定的祈福对象,然后诵念一段经文。 于是赵荞便挨个指了每盏莲花灯的祈福对象。 贺渊发现,其实她是个惯于将细致温情藏在人后的小姑娘。 她点这祈福的莲花灯,哥哥嫂嫂、弟弟妹妹、父母尊长、知交友人,甚至连府中随侍们都没落下。 「这两盏呢?」小沙弥指着剩下两盏。 「你能不能先出去回避一下?」赵荞忽然转头,面色微赧地对贺渊提出这个并不过分的要求。 她的眼神有些闪烁,颊边甚至不自觉地浮起了淡淡绯红,似藏了什么含羞带怯的小秘密。 这样的赵荞一点都不凶。 贺渊蓦地心旌摇荡,有一个毫无道理、极其大胆的念头忽地在他脑海中闪现。 于是他想也不想地拒绝:「不能。」 赵荞深吸一口气,鼓了鼓腮,忍住了在这清净地与他恶言相向的冲动。 她不再搭理他,转回去随手指了指其中一盏,漫不经心道:「贺渊。一个虽然讨嫌,也不怎么熟的人。差事刀光剑影的,还是愿他时时平安吧。顺便请佛主保佑,让他别再疑神疑鬼,赶紧离我远点。」 真、真的有他一份。贺渊腰背笔直地绷紧了周身,面红耳热、心跳飞快,喉头有些发痒。总觉有一颗含苞的花骨朵即将从心底绽放开来。 他想向她道谢,却又不敢出声。生怕一张口就是漫天蜜味。 在满耳的嗡嗡声与慌乱雀跃的心音干扰下,贺渊听到小沙弥又问:「最后这一盏呢?」 背对着他的赵荞清了清嗓子,小小声声道:「夏俨。愿他万事顺遂,求仁得仁。」 她说这话时语气温软又郑重,与先前那种漫不经心地顺道一提根本不同。 贺渊耳畔的嗡嗡声没了,心里那朵含苞的花骨朵也耷拉了脑袋。 好的吧。从今以后沣南贺氏与上阳邑明辉堂夏氏不共戴天。 他贺七,以个人名义虔诚诅咒夏俨:吃啥啥不香,做啥啥不成。 阿弥陀佛。 【番外五】 点完莲花灯已近午时,赵荞向小沙弥问了路,双手交叠将小手炉按在身前,拖着略显沉重的脚步往斋堂方向去。 贺渊亦步亦趋跟在她身侧,反复斟酌措辞好几回才谨慎开口:「多谢你的莲花灯。只是想请问,为什么会有我的一份?」 这些日子下来,他发现这姑娘与传言中的不同之处太多。 就说方才点莲花灯时捎带着也为他点一盏的事,虽她嘴上没什么好听话,但这举动所释出的善意很明显。 他不知该如何接近她,不知如何才能拉近与她的距离,便只能一连许多天都闷不吭声跟着,惹她心烦火大,连他都觉得自己讨厌。 可她还是为他点了一盏祈平安的灯。 赵荞斜睨他一眼:「这段日子我居处周围入夜后都清静得不得了,连宵禁夜巡的卫兵都不经过,是你安排了人在附近的缘故吧?」 贺渊看向别处,「唔」了一声。她今早出门时看起来特别暴躁,难道就是因为发现了他的这个安排? 他没料到赵荞会察觉,更没料到她会突然说穿,一时拿不准她会不会觉他多事冒犯,不知该不该承认。 「我知道好歹的。毕竟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身边只留了两个武侍,夜里有人在外头守着能免去许多麻烦和隐患。虽我猜你是为了盯梢,不过还是承你的情,那盏莲花灯算我的谢礼,」赵荞无力地哼笑一声,语气有点惭愧,「我今日脾气不稳,早上在城里时……得罪了啊。」 贺渊稍稍愣怔,才垂眸道:「都是小事,不必谢,也没什么得罪的。」 没气他多事派人替她在院子外头守夜,还感谢他。还因为早上发脾气的事向他道歉。 第69章[04.30] 谁说这姑娘脾气古怪的?明明很好。好得不得了。 许是那盏莲花灯的缘故,又或许是赵荞不着痕迹地在两人之间搭了缓和台阶的缘故,总之两人虽都没说什么和解之言,却少了前几日那种剑拔弩张。 这无声无息就趋于友好的态势让贺渊想笑。略开怀。 「莲花灯,为什么夏俨也有?」贺渊顿了顿,欲盖弥彰地佯做闲聊状,「就随意问问。毕竟连岁行舟都没有,所以觉得奇怪。」 赵荞疑惑地瞥他一眼:「谁说岁行舟没有?他算是半个‘自己人’,就一并算在‘朋友’那盏里了。」 贺渊总算有点明白她对人是如何个分法了。 看来他与夏俨至少有一点相似:对她来说都是那种「不知该划到哪种交情类别里的人」,都不是她的「自己人」。 所以,一人一盏单独的莲花灯,是不自知的礼貌与疏离。 贺渊发觉自己今日似乎也有点脾气不稳。因为这个领悟先让他有点失落,可旋即又有点诡异的平衡—— 虽他还不算她的「自己人」,但他终究还是在她心里混到个脸熟,勉强算得「有点交情」了不是? 虽她为夏俨点灯时语气格外温柔郑重,可夏俨也并非她的「自己人」不是?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一时气闷一时又开怀,胸腔里那颗心时不时乱蹦跶,在醋溜与糖渍两种滋味间频繁来回,真是前所未有的古怪体验。 「二姑娘与夏俨,」他清了清嗓子,「不太熟?」 赵荞道:「还没跟你熟。只是许多年前还很小时,在钦州的朔南王府见过两三次。」 「那为什么要特地为他点灯祈福?」贺渊不太自在地轻咳两声,再次强调,「我就随意问问。」 出乎意料的是,赵荞没嫌弃他交浅言深,只是歪头看着树梢上一枝沾雪的红梅,边走边笑。 「听人说,若论性情,我与他有几分相似。不过你也知道,夏俨天纵英华,学什么都一点就通,是举国皆知的全才。而我天生不能识字,许多东西学不了。」 听出她藏在话里的淡淡遗憾与失落,贺渊心中发疼,忙道:「抱歉。我不是有意……」 「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赵荞笑着耸耸肩,「其实每回听别人谈起他如何厉害,又钻研了哪一门学问,我会有些羡慕,但更多还是为他高兴。自己永远没有机会做到的事,有个与自己相似的人能做成,那也不错。」 所以就希望他事事顺遂,希望他始终是别人眼里最耀眼的那个。 「不用羡慕他,」贺渊不太会安慰人,想了又想,只憋出一句听起来冷漠又不知所云的,「各人有各人的路。你能做的,他也未必能做到。」 说完他懊恼了。这说的什么玩意儿?! 赵荞扭头,愣怔望了他片刻,却笑了:「贺渊,我原本觉得今日糟心透了。多谢你。」 大早起发觉小腹坠得难受,似每次癸水将至前的症状,偏又定好今日上积玉寺,不得不出门,她顿觉看什么都火大。 他这寡淡平板冷冰冰一句「你能做的,他也未必能做到」,于她来说是意外得来却非常称心的生辰礼。 是啊,夏俨是「全才夏俨」,赵荞却也是赵荞。各人有各人的路,她虽不能像夏俨那般耀眼,可她也可以有光的。 到了斋堂,两人共桌落座,安静用斋,没什么话说,却也并不尴尬。 贺渊时不时偷偷掀起长睫觑一眼旁座专心进食的姑娘。 冬日的浅清天光仿佛在她周身包裹了一层淡蜜色的光华。随着她每次举箸,甚或就只是轻轻扇动鸦羽似的密睫,总之但凡她有半点细微动静,空气里似乎就立刻多几许叫人齿颊生津的清甜蜜香。 贺渊每吃几口就悄悄看她一眼,竟将寡淡素斋吃出千般滋味。 有点甜,有点黏,有点…… 总之,大约,可能,就是书上说的「秀色可餐」吧。 饭毕,赵荞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在寺中任意漫步着消食片刻后,捂着那小手炉又进了积玉寺的禅茶堂。 天气不好,愿出门上山来的人不多,禅茶堂里只有三五桌喝茶静心的香客。 赵荞捡了靠窗一桌落座,略躬身,抱着小手炉轻轻抵在肚腹处。 贺渊淡声道:「你那个小手炉是不是有些凉了?我去帮你换热碳。」 说来也怪,之前下雪天她出门都没见抱过暖手炉。今日为什么要抱着? 从早上出门就抱着,这会儿就算不凉,大约也没那么暖和了。 赵荞突然红脸:「不用!我晚些自己去寺里灶房换。」 可小手炉最终还是被贺渊拿走了。「去灶房要经过后头那片小林,眼下正化雪,一定都是泥。你在这儿坐着喝茶等就是。」 他十一月中就提前来溯回城踩点,对积玉寺自比赵荞熟悉得多。 赵荞望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 姑娘家来癸水将至时不舒服,所以抱个小手炉暖暖,这种事贺大人大约是不明白的。 罢了,这人虽冷冰冰,却也不坏。若他往后能别再那么不信人地时时盯梢,那就交个朋友吧。 第70章[04.30] 贺渊来去迅捷,到灶房给小手炉换好新碳再回禅茶堂,前后不过半盏茶功夫。 就这么点儿功夫的间隙,赵荞已与斜对角那桌香客相谈甚欢了。 可真是个绝不让自己无聊的性子,就这么片刻功夫也要寻人聊会儿天,倒是很能自得其乐。 贺渊抿了抿隐隐上翘的唇,不出声,也没有近前打扰。 那桌香客是一家四口,三个大人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姑娘。 此刻小姑娘睁大乌溜溜的眼眸,目不转睛望着赵荞,显然已被她口中的故事吸引。 「……那歌谣是这么唱的,‘塔儿尖尖黑,南院做主北做客;塔儿身身白,朱砂挽弓登天来’。」 尾音微微扬起,在薄薄冬阳的光里飘飘悠悠打着旋儿,落在贺渊的心上。痒痒的,酥酥的,嫩羽毛尖儿般轻挠。 那小姑娘蹙眉深思片刻,以严谨探讨的态度发表了见解:「这歌谣平仄不合规律,韵脚也押得乱糟糟,不像李恪昭或他的近身智囊所作。虽史书有载他师从兵家,早年又不受重视,但终究是缙公第六子,自幼在字词格律上所受熏陶非常人可比。」 「这不好说。上古列国争霸时那些人说话的口音,或许和咱们这会儿不同?」 赵荞认真回忆片刻,又笑道:「而且史书也提过,‘天命十七年,缙公第六子李恪昭及妻岁姬,质于蔡。蔡变,新君欲掠缙四城,谋斩缙六公子夫妇祭旗以振三军’。既他在蔡国做过质子,那他或他的近身智囊在口音上受些影响,变成了不是那么规整的雅言正音,也并非全无可能。是吧?」 贺渊惊讶地看着赵荞笑容笃定的侧脸。 他大概听明白了,她与小姑娘闲聊的是上古列国争霸时期一位很有名的人物,缙公六公子,后来的缙王李恪昭。 除前朝皇室珍藏在龙图阁中那些没几个人能看懂的上古文字所撰史册外,目前见诸于世的所有关于那位缙王李恪昭的记载大都只是歌功颂德的虚词,最具体的事件就只赵荞口中的这一桩。 贺渊真正惊讶的是,她天生不能识字,为什么竟可以将这段史册背得一字不差? 小姑娘似被她说服,又有点不甘心,嘟了嘟嘴:「李恪昭是个坦荡的君王,不会搞这种‘用童谣造声势’的小把戏,一点都不威风。」 「哈哈哈,哪有时时处处都威风的君王!咱们每个人在面对不同人、不同事时,性情面貌都会有不同。君王就不是人啦?当时他声势弱些,缙国公室里支持迎他登位的人是少数,那他不得想法子给自己抬抬场面、加点筹码?」 「虽然你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可我还是不太相信他会这样。」小姑娘有点倔。 赵荞余光瞥见贺渊回来了,便笑着站起来对小姑娘道:「好啦,不打扰你们一家人喝茶了。我就任意讲个故事,你听听就行。故事嘛,本来就是真真假假搀着才有意思的,你可不要真信啊!不然开年回了书院,该答不对夫子的考问了。」 语毕转身,与贺渊一同回到先前那桌,潇洒地将小姑娘欲言又止、明显还想再听她讲的眼神抛诸脑后。 「麻烦你了。」赵荞接过他去帮忙换了新碳来的小手炉。 贺渊抿了抿唇,眸色轻软:「不麻烦。」 「唔,若你能见好就收,往后别再总跟着我,」赵荞尽量笑得和气些,「那我会更感激你。」 贺渊将目光从她的笑脸上挪开,舌尖抵了抵腮:「对我来说,二姑娘对我能有目前这种程度的感激就够了。」 赵荞没好气地笑嗔他:「嘿你这人,还没完了是吗?」 「对,没完没了。」贺渊抬起下巴哼了哼。 看她前一刻还与邻桌小姑娘相谈甚欢,后脚就又没心没肺的样就能猜到,若他不跟着她,大概不出三天她就能将他抛诸脑后。 他才不要成为她一段萍水相逢、事过无痕的模糊回忆。 贺渊顺手斟了热茶推到她面前。 赵荞抱着小暖炉不愿撒手,很没规矩地低头就着茶盏边沿抿了一口,像小动物在河边喝水似的。 贺渊看得蹙眉,忍无可忍地站起来,倾身探手替她端起茶盏送到唇边:「若二姑娘有需要使唤人的地方尽管开口。毕竟我有把柄在你手上。」真真长见识了,头回见天下还有懒成这样的人。 看起来却又还怪可爱的。 赵荞是被人服侍惯的,倒没意识到这样有多暧昧,只是觉得他有些古怪:「咱俩不是恩怨两清了么?你不用再担心有把柄在我手上。」 「你梦里的恩怨两清,不要自说自话,我没答应。」 贺渊怕她又要恼,不动声色换了个话题:「你方才与那小姑娘说的歌谣,史书似乎没有吧?」 「我哪知道史书上有没有?我又不识字。那歌谣是个很老的话本子里传下来的,不知真假,」赵荞立时与他就这话题聊了起来,「可我觉得有点意思。」 「有点什么意思?」贺渊接住她的话头,不露痕迹地引着她继续说。他喜欢听她说话,也喜欢她说话时专注看着自己的明亮眼神。 可惜他素日里过得沉闷,没有太多能吸引她目光的有趣事可以分享。 见他愿听,赵荞兴致勃勃道:「你听说过宜州的‘团山屯兵寨’吗?」 「前朝的‘团山军’很有名,跟这个屯兵寨有关?」贺渊眉梢轻扬。这姑娘到底去过多少地方? 「我没去过,」像是看穿他的疑惑,赵荞笑眼弯弯地解释,「我大哥袭爵前带着我和老四出门游历半年,路上听人说起,宜州团山上有个古老的寨子,很久很久以前是屯兵寨。那寨子里有一座‘白石塔’,外观看起来却是黑的……」 之前她去探望岁行舟时,贺渊就已见识过她的舌灿莲花的本事,真能将所有平凡小事都讲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 那时他没想明白是为什么,此刻却懂了。 因为她心里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天地,精彩纷呈甚至光怪陆离。她每次开口与人分享时总是很热情,嗓音里带着雀跃的笑,话尾扬起得意又招摇的小尾巴,毫不吝啬地将自己心里那个很有意思的天地捧出来与人分享。 第71章[05.07]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贺渊心下怦然,毫无预兆地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渴望。他不愿只坐在她对面听她讲述她心中的一切。 他很想、很想走进她心里那个璀璨斑斓的天地。然后,一辈子赖在她的心上。 可他还不知该怎么做,才能离她的心更近一点。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位小沙弥来告诉赵荞,主持的午间小憩已结束。 于是赵荞便去与主持面谈了今日来积玉寺的真正目的。 谈完出来没多会儿,阮结香与紫茗也正好带着几车吃穿用度、笔墨纸砚之类的东西从城中赶来。 原来,前些日子赵荞在城中办事时,听人说积玉寺的主持在附近办了个小小的学堂,每年秋末冬初农忙结束后就开门,让临近贫家小孩儿免束修来识字开蒙。 每次约莫两个月,到开春时孩子们就得回家帮父母做田地里的活了。 虽谁都知这样教不出什么能考学考官的学问,但能让他们稍稍识些字,总归不是坏事。 所以赵荞在忙完自己的事情后,就特地安排了今日过来,让阮结香与紫茗去城中采买些小学堂孩子们用得上的东西来分发。 「你知道就行,别对外乱传啊,不然我骂你个满头包,」赵荞转头对贺渊道,「打个商量?你若肯帮我个忙,那我欠你个人情,你我从此就算绑上了同一条贼船,那你就不用再担心有把柄在我手上了。」 「什么忙?」他很愿意被她绑,求之不得的那种愿意。 两人的友好度在今日可谓突飞猛进,赵荞便也没防备他,开门见山道:「我让紫茗预先写了个假装的官府嘉奖通令。既你在这儿,能借你的官印盖上去装个过场吗?反正又不说是哪家官府,盖上五等京官的官印,那就不叫伪造文书了,我也少一桩风险。嘿嘿。」 「预先写了个假装的官府嘉奖通令」,说得可真委婉。不就是伪造官文了么?! 对她这过分胆大包天又不着四六的行事手法,一向规矩谨慎的贺渊真是很想钻进她脑子看看她在想什么。 为义学捐些吃穿用度,明明是件很好的善事,为什么要做成如此鬼鬼祟祟让人不敢恭维的模样? 贺渊没有一口回绝,反而问了句:「什么过场?」他很清楚自己该劝她不要乱来,可他说不出口。 因为他隐约明白,她会提出这请求,多多少少已是将他当做了朋友。若他此刻不识相地说些她不爱听的话,那她一定不会再这样毫无芥蒂地对他笑。 「我想让结香她们装作是官府派来的,告诉孩子们是官府给识字的人发新年礼。这样他们回家就可以对父母说,是因为识字才得了官府的奖励。这样一家人都高兴,明年冬天他们的父母就还会愿意送他们来读三个月书。」 贺渊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贸然劝阻,更庆幸自己没有轻率脱口指责她胡来 这姑娘真的与传闻中大大不同。看似任性妄为的胡闹行径,背后有她自己的一套考量。 她这么做,远比告诉孩子们是什么善心人士的施舍捐助要实际得多,能在无形中帮那些孩子争取到父母同意下一年再来学两个月的机会。 贺渊问:「若明年冬天没有这般奖励,他们会怎么想?」 「明年会有,后年也会有,」赵荞得意地笑,「我在这里置产了,往后这里的年利会专门拨一部分出来做这件事。若有很出色、很愿求学,家里也不反对送去读书的孩子,我寻个妥当的人帮着考量评估,合适的就送去官学。我做不了天大的事,能帮一个是一个。」 贺渊凝着她的笑脸,又问:「为何不当真让此地官府来做此事?」 「我无官无职,一时三刻怕跟他们谈不妥。而且我也不想让本地官府沾手这事。天高皇帝远的,钱虽不会太多,可我也怕他们中有人做手脚苛扣。要是最终不能如数到该到的人手里,那我不是白折腾么?」 虽是临时起意来做这事,但赵荞对这种台面下的门道还是有所防备的。 她肯以一己之力去做些在旁人看来无法改变大局的事,明明已经为人所不为,却还觉自己没什么了不起,是天真赤忱而非傻气。 她清楚这世间的许多阴暗,却始终愿带着一身通透光芒,与这世间折中相处,是机灵圆滑而非世故。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姑娘?真真是哪儿哪儿都好。 贺渊从荷囊中取出官印,却握在手里没有递出去。「那,你之后每年都问我借官印吗?」 赵荞以为他是怕麻烦,便道:「这回临时起意,没准备周全才问你借的。往后不会再麻烦你,我管别人……」 「若你只借这次,」贺渊冷冷淡淡申明立场,「那我不借。」 「你什么毛病?好好好,借借借,往后都问你借,一直问你借,这辈子都问你借!行了吧?」 「成交。」 喂,就这么说好了啊。这辈子都只能问我一个人借,从此我束手就缚绑在你这条贼船上。 无论你去哪里、做什么无法无天的事,都别忘了带着我。 【番外六】 积玉寺那间义学的事办完后,赵荞也就顺利完成了自己在溯回城的所有正事,之后便可以心无旁骛地只管玩乐了。 下山时,她整个人显而易见地开怀起来,一路主动与贺渊友好闲聊。 虽贺渊面冷话少,却还是能将话应在点子上,并不动声色地引着赵荞继续滔滔不绝。就这么着,两人居然也聊出一派「相谈甚欢」的热络气氛来。 也是在这一路,贺渊知道了赵荞虽不识字,却从未真正自暴自弃。她会通过与各种各样的人闲聊去热诚认识世间万物,去通过真切的烟火红尘学习为人处事之道。 她尽了最大地努力,让自己活得充盈丰沛,从来没有真真浑浑噩噩、不求上进。 就像她先前在禅茶室能一字不差背出那段史册记载,就是因她以往说书时与伙伴们一起攒过一个话本子里头有这段。 第72章[05.07]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我就叫我那个小当家祁红念给我听,我跟着背。她念书最没意思了,干巴巴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听着总走神。就那么小小一段话,害我背了整整五天!要不是贪图她以往走南闯北江湖经验多,有些事她能解释得很明白,我才不听她念任何东西。」 说得好像很嫌弃那位叫祁红的小当家,可语气里分明很爱重。 贺渊垂眼藏起眸底柔软笑意,淡淡轻道:「回京后,我休沐时也可以来帮你念。」 「诶你这人真是的,还想着要讨好我来封口呢?」赵荞睨他一记,「都说了我不会把你的秘密讲出去的。算了算了,若非得当面盯梢你才能安心,那就随你吧。」 知她是误会了,可贺渊也没法解释,只能沉默。总不好说「我对你图谋不轨,所以才想见缝插针往你眼前戳,不是为了盯梢」吧? 好在赵荞也没像前几日那般生气,说这话时是眼底是有笑的。 下山回城已近黄昏,也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 兴头上的赵荞便大大方方邀请贺渊,并让他将奉他之命滞留溯回城的六位下属同僚们全召集来,在城中寻了间勉强像样的酒肆同吃了顿好的。 想是中午在寺中吃斋让她口中淡得厉害,加之人多热闹吃起来也香,这顿晚饭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配着天南海北一通胡侃,很是尽兴开怀。 待大家即将酒足饭饱,贺渊悄然去柜台会账时,却从掌柜口中得知赵荞在中途趁他不备,命阮结香来付过了。 他没什么表情地回来坐下,就听几名少年武卒借酒壮胆笑嘻嘻道:「赵二姑娘您可别抢,这顿该由我们来请。毕竟您可捏着我们的过错把柄,我们得处处讨好您才行。不过我们几个要回京后才能领到这月俸禄,先请贺大人帮忙垫着也能算数的吧?」 赵荞单手托着微醺酡颜,噙笑喃声:「好意心领啦。前头这么多天,你们夜里都在外帮我守着,我先谢为敬。」 贺渊道:「赵二姑娘中途便让人付过账了。」 连他都没抢到讨好她的这个机会,有这几只兔崽子什么事?居然还想借他的钱来讨好他心仪的姑娘,当他死的吗?! 赵荞不肯占他便宜,不给他半点花钱的机会,这让他有点郁郁寡欢的小别扭、小失落。 好在他那冷冰冰脸还算能藏事,倒是没谁看出异样来。 交情明显升温,之后就再不像前几日那般一个出门一个跟,剑拔弩张没好话了。 翌日早上贺渊特地绕去长街的食肆买了早点,赵荞起身梳洗后正赶上他来,两人便一同坐下来吃了。 无事一身轻的赵荞闲不住,吃过早饭就往外跑。贺渊要跟她也没不高兴,遛着他大街小巷地乱蹿,最终寻到个看起来很简陋的粥摊。 赵荞自己是享受这种市井烟火的,但她感觉贺渊这年少有为的世家公子大约从没在这种巷间小摊上吃过东西。 怕他有所顾虑,便压着笑嗓道:「你别嫌弃啊,虽这种小摊用的食材会差些,做出来的吃食很有意思!」 这种小摊的食材通常都来自早上大市集快散时卖剩下的,或是高门大户的厨房准备扔掉不用的下水、杂碎之类。 食材寒碜,摊主就会在做法和配料上绞尽脑汁,如此便催生出许多出人意料的吃食。 就好像他们面前大海碗里盛着的「米汤羹」。 蒸饭时沥出的热米汤再单独熬得浓些,煮进许多切细的青菜,再配少许不知啥玩意儿剁成的肉碎,看着不起眼,滋味可叫人惊喜极了。 贺渊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没嫌弃。」 「没嫌弃?那方才摊主端菜来时你一直盯着他做什么?」赵荞啧了一声,抬眼就惊了,「你你你居然有个梨涡!你平日故意板着脸藏起来的吗?」 他抿唇要笑不笑的,颊边浮起那枚浅浅梨涡,再不是贺大人平日那种冷硬端肃的模样了。看上去多了点茸软稚气,很,很…… 赵荞少见地词穷了。 明人不说暗话,她突然很想揉他的脑袋。 贺渊似乎并不太喜欢他的梨涡。他迅速垂下脸去,只答她前一个问题:「我方才盯着摊主,不是因为嫌弃。是他端碗时……」整个大拇指指腹都在汤里。 经他这么一提,赵荞也想起方才那一幕,便就不再说他梨涡的事,噗嗤笑了。「没事的。民谚都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不是干净不干净的事,」贺渊摇着头,谨慎觑了不远处忙碌的摊主一眼,压着嗓以气声道,「就是佩服他居然不觉烫。」 他是真没介意干净不干净的问题。他们这类武官武将,事急从权的时候多了去了,十万火急时将官与兵卒都一样,餐风露宿有得吃就谢天谢地,并不是走到哪儿都能端着矜贵架子的时时讲究的。 所以他当真是很诚恳地在表达好奇与疑惑,想不明白这个看起来瘦弱的摊主怎么可以如此经烫。 赵荞愣了愣,旋即拍桌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贺渊啊,我突然发现,你这人其实挺有意思的嘛!」 贺渊心下猝不及防地一甜,耳廓滚烫,面颊也烧了起来。虽不明白自己哪点让她觉得「有意思」了,但能得到她这句话,对他来说是意外的惊喜。 哦不,狂喜。 因为他经过这两日友好而亲近的相处,已发现她很习惯用「有意思」和「没意思」来划分人和事。有意思的人和事就很容易被她接纳和关注。 唔,他得想想怎么才能「更有意思」一点。这样,就能离她更近些了。 有句话叫「天不遂人愿」。 就在贺渊怀着不能对人言说的心情,酸甜交驳地暗暗期待着与赵荞能越走越近时,十二月廿六这日大清早,他俩就闹僵了。 廿二那日从积玉寺回来后,一连三日她都带着他在城中各处奇怪的地方吃喝玩乐,两人之间的相处和乐又融洽,在贺渊看来,再不济也算是朋友了。 结果呢? 第73章[05.07]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他今早一来,就见紫茗在往马车上装行李,一问才知「二姑娘早早吩咐过今日回京的」。之前三天他与她每日都见面,她居然半点风声都没透露给他! 紫茗说:「原本冬神祭典过后花个三五天忙完买园子、定掌柜的事,再办了积玉寺那桩事,就能早早启程回京的。不过二姑娘特地将积玉寺那件事留到生辰当日再办,也算是给自己的一个礼物,前头的事便多拖了几日。」 原来,去积玉寺那天竟然是赵荞的生辰。 这下贺渊简直要气背过去了。 那天他从早上她出门起就跟在她身边,晚上吃完饭后送她回来才走的。可以说两人待在一起整日,形影不离!她却完全没想过要告诉他那天是她生辰,就连那晚在酒肆喝酒吃饭的钱都是她自己付的! 很显然,她根本就没打算与他「有来有往」。 这几日的相处甚欢,在她心里大约不过就是「露水朋友」吧?所以生辰不说,今日要回京也没有提前告诉他。 没心没肺。无情无义。根本就当他可有可无。真叫人生气。 等赵荞出来时,就见贺渊又是一副被谁欠了八百个铜子的冷漠脸。 习惯了他这几日时不时会抿笑露出小梨涡的模样,赵荞对他这故态复萌的冷冰冰样有些不适应。 她远远停在离他三步处,不再近前。「大清早的,谁惹你了?」 癸水来了,要远离「冰寒之物」。 她这突然的疏离让贺渊委屈更甚,却又没有立场发作,面上更冷。「你没告诉我今日要回京。」 「告诉你好让你继续盯梢呀?」赵荞没心没肺地摇头晃脑,「我傻么?」 其实是前几日带着他在这城里玩得乐过头,她忘了自己很早就吩咐过阮结香与紫茗「廿六启程回京」这件事。不过眼下这人冷冰冰的样子让她不太愉快,所以她不高兴解释。哼哼。 见她对丢下自己偷跑的事毫无愧色,贺渊心下微恼,冷面再添一桩指控:「廿二那日是你的生辰,可你没告诉我。」 「告诉你做什么?」 贺渊略略语塞,稍顿才答:「至少该让我送你件生辰礼,否则太失礼了。」 「你这人,怎么就活得这么条框?你有你的礼数,我也有我的习惯呀!我轻易不庆生,也不随便收生辰礼的。」 赵氏古来习惯如此,但凡父母尚在的人,除了出生、满月、成年之外,旁的生辰都是不会大肆庆祝。 因为在赵氏祖训里,为人母者生产那天分明一脚踩在鬼门关上,对她们本身来说那其实并不是轻松愉悦的记忆。 而生辰这件事当事者本身又没什么功劳,所以父母尚在时便不该呼朋引伴地庆祝。 若每年一次欢天喜地,却不想想多年前的今日母亲是怎样凶险地九死一生,那其实不太合适。 所以赵氏儿女从小就习惯不张扬生辰这件事,更不会轻易收谁的生辰礼,这是对自家母亲的尊重。 不过时移世易,如今还严格遵守这条祖训的似乎就只剩信王府一脉,他们又不太向外人解释这件事,所以外间知道赵氏有这祖训的并不多。 这事有些微妙。 因为武德帝那一脉不太遵守这个祖训了,信王府却还遵守,若成天对外头解释缘由,岂不是显得武德帝那一脉好像数典忘祖一样?所以就只能自家遵守自家的,对外少说少错。 虽这几日与贺渊相处得颇为愉快,赵荞也愿结交他这朋友,但她觉眼下两人交情还没到那份上,他又是御前的人,所以便没有过多解释。 见她拒绝得很干脆,贺渊怄得不行,一时想不出别的说法,只能旧话重提:「你若不收,那就是不想帮忙保密的意思。」 「你这人很奇怪啊,都说了我不会再提那件事,」见他莫名执拗,赵荞歪头觑着他,「你想送什么?」 贺渊哽住了。他也是刚刚才知前几日是她生辰这件事的,在溯回又人生地不熟,自是没什么准备。 他也不懂与她置的是哪门子气,可就是气不过。 「看吧,你又不知道送什么,」赵荞摊手,「也不是什么紧要生辰,不必放在心上。」 她越这样,贺渊越觉是生分的表现。心下一急,想也不想地就从荷囊中取出两张银票递过去。 这下换赵荞快被气死了:「你当真交封口费呢?」 没见过朋友之间送银票做礼物的!这王八犊子瞧不起谁啊?!当她是捏着别人一点秘密就讹诈的小混混吗?! 若不是打不过他,她真想当场将他捏扁扔地上再踩两脚。 赵荞被气到,自没好脸色给贺渊,看他冷冰冰个脸就更不愿搭理他;而她不肯搭理,贺渊当然也笑不出小梨涡,一天天冷得像刚从藏冰室里被取出来似的。 如此恶性地循环往复之下,两人再度回到最初时那种剑拔弩张的敌对氛围。就这么不太愉快地回到了京中。 前前后后近两个月下来,许多事都不同了。 例如,对众人来说,出京时还是武德五年,回京后便是昭宁元年,金龙座上的陛下换人了。 对贺渊来说,出京时他还是旁人眼中的「冷冰冰的贺大人」,回京后他已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心有所属但惨遭心仪姑娘嫌弃、驱逐的弱小可怜无助贺大人」。 而赵荞,她觉自己这趟去了溯回再回来,好像还跟以往差不多,却又似乎有点不同。但她说不清哪里不同。 好在回京后她有许多事要做,没工夫多想,连信王府也不得空回,每日就在柳条巷的宅子里忙活归音堂的事。 第74章[05.07]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偏贺渊但凡不当值就溜过来黏着她,骂不怕赶不走,却又没什么话说,只会笨拙地陪着她,或者抢着帮忙念一些文稿、话本什么的给她听。 其实赵荞也看得出他求和的诚意,僵持一阵后,渐渐习惯了他时常出现在面前,气也早消了,便由得他。 赵荞也不是那种真能气很久的性子,在贺渊终于解释清楚当然送银票并非看轻她,只是「一时没想到能买什么礼物,脑子一抽就摸出银票来了」之后,便哭笑不得地与他泯了这小小仇怨。 重归于好后,赵荞自还忙她的事,贺渊仍是得空就来。 他来就积极主动抢小当家们在赵荞跟前的那些活,顺便陪吃陪喝陪聊。随着他和赵荞对彼此的事了解越来越多,渐渐也就能谈到一起去了。 到三月赵荞没那么忙了,便又像当初在溯回那般,偶尔兴起时,遛着贺渊去些他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涉足的地方。 诸如赛马场、赌玉馆、珍宝阁、赵渭的匠作工坊、各种市集、陋巷小摊、贫民聚居的林荫巷、京郊的孤儿善堂、漕帮的暗货仓库…… 反正整个镐京外城,赵二姑娘任意钻到哪个犄角旮旯都寻得到乐趣。 对此,贺渊的感想是:「就这样还能没玩物丧志长歪了,也是个奇迹。」 赵荞听了哈哈笑:「承认吧,你分明就是嫉妒我。」 毕竟他以往只是个去区区一个「不当值时便独自闷在书房」的无趣冷冰冰。 四月初,贺渊被昭宁帝拔擢为金云内卫左统领。 同时,因鸿胪寺需派一队官员前往沿海沅城,去迎接准备进京面圣缔结邦交的外海小国茶梅来访使团,需提前对鸿胪寺推荐的这队官员做事前的例行甄别,昭宁帝便将这事指派给了金云内卫右统领孟翱。 金云内卫历来最为人诟病之处,就是有些事做得说不得。 例如这类例行甄别,大致上就是对目标进行一段时间跟踪,并暗查其私人信函、接触的人员、议论的话题之类。 好死不死的,岁行舟就在那个名单里,还是右统领孟翱亲自甄别的核心目标之一。 说来又天打雷劈地赶巧,到了四月中旬,孟翱的妻子忽然有孕,但大夫诊断说胎像不太稳,他便三天两头请贺渊帮忙「代工」,自己溜回家守在妻子身边。 五月初七这日,贺渊改装易容,匿迹跟着岁行舟到了馔玉楼,却发现是赵荞在这里请他吃饭。 贺渊那心情,跟被人兜头泼了一大桶陈年老醋似的,连头发丝儿都冒着酸气。 午后孟翱与贺渊交接后,贺渊自是又去了柳条巷。 发现赵荞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开怀,贺渊彻底被酸蔫,颊边的浅浅梨涡里像是盛满黄连水,说起话来没什么力气。因为牙根和腮梆子已经酸软了。 「你今日看起来很高兴,是有什么好事?」 因为见了岁行舟一面就这么高兴?这对他来说可真不是什么好事。 赵荞看出他低落,以为他差事上遇到什么不顺,便也不给他添堵,好声好气解释道:「因为行舟兄前几日收到他妹妹行云从松原送回来的家书,行云在家书里跟我说了原州的一些趣闻。我之前同你讲过的,行云知道我不识字,就把要对我说的话写在家书里,再由行舟兄转述给我听。今日……」 岁行舟说,岁行云在信中提到,她戍边闲来无事时一直在练习家传雕刻的手艺解闷,只是近来进益不大,便想问她借一件少府匠作工艺的雕刻品去做参照观摩,过一阵就给她还回来。 赵荞对朋友素来义气,当场就将自己的御赐双龙佩交给岁行舟了。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说到这里,贺渊便急急垂睫掩去骤变的眼神,起身就走。 「阿荞,抱歉,我忽然想起有件急事没有与孟翱交接清楚,回头再来找你。」 即将去沅城迎接茶梅国使团的鸿胪寺一行官员——包括岁行舟——已被暗中甄别将近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里,岁行舟根本没有接到过任何来自松原的书信与物品! 贺渊怀着极大愤怒,在鸿胪寺外堵住了岁行舟,忍无可忍地拎着他揍了一拳。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挨揍的岁行舟当然下意识地还手了。 好在贺渊并未完全丧失理智,还记得岁行舟只是个文官,只怕挨不住他第二拳。于是便没再动,站在原地不闪不避地受下了岁行舟迎面砸回来的一拳。 这拳不偏不倚砸在贺渊唇角。 岁行舟没料到他竟不躲,打中他后自己先吓一跳,愣在当场。「贺大人,您这是……」唱的哪出啊! 「我先不问你为什么要骗阿荞,说几日前收到你妹妹从松原送回来的信,」贺渊冷冷看着他,「阿荞不识字,你是知道的。她相信你,每次听你转述你妹妹的来信从不质疑真伪。」 他揍岁行舟,是因为岁行舟辜负了赵荞的信任。并且在她最介意的隐痛之事上欺骗了她。 岁行舟愣怔良久,眼眶渐红,眼底浮起淡淡痛楚的苦笑:「贺大人,金云内卫还欠我一次人情。记得吗?」 「你是说,这次还?」贺渊仔细看过他的神情细节,确认他那份克制到极点,却又仿佛痛彻肺腑的悲伤并非作伪,当即疑惑地蹙了眉。 「对,请帮我暂时保密,从此咱们两清。我承认,近几日我确实不曾收到我妹妹的来信,但我现在暂时不能向任何人解释这其中的隐情。请您放心,只是私事,」岁行舟说着说着,竟就哭了,「只是一个从小被妹妹保护的兄长唯一能为她做的事,对公务没有影响。求你暂时当做不知,等这件事办完后我听凭处置,也会向二姑娘负荆请罪,坦白所有真相。」 岁行舟虽是个文官,性子也斯文,却并非怯懦怕事之人。半年前在溯回挨了一刀都没掉过泪的。 「好,我可以答应暂时装作不知,」贺渊静静看了他片刻,点了点头,「但同样的事,绝对不要再有下一次了,否则我就不是揍你这么简单。还有,你的事情办完后,若无必要,也别让阿荞知道你利用她不识字这件事骗过她。你以为她嘴上说着‘这没什么’时,心里当真是云淡风轻的?」 在这件事上,好像所有人都被她糊弄过去了,只有贺渊看穿她深藏在心底的酸涩与难堪。 她重视关于夏俨的一切消息,因为她将自己永远不可能做到的隐秘希冀偷偷寄托在了夏俨身上。夏俨发光发热,就会让她觉得仿佛自己也在发光发热。 第75章[05.07]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她但凡在各地置产,一定会捐助当地义学。 她格外敬重饱学的读书人,不管对方是何出身,哪怕只是个屡试不第的落魄学子,她也会以礼相待、尽力庇护。 她每次去京郊孤儿善堂,总是对那些孩子说,我想法子送你们去读书,只要好好读书,将来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所有这些事,不过源于她比谁都清楚,读书识字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她天生不能识字,没得选,有苦说不出,只能以「不学无术」的面貌在人前假装洒脱,假装根本不在乎。 可假装毕竟是假装,若知道岁行舟昨日告诉她的那些让她开怀的朋友来信,不过是欺她不识字编的,她定会难过于信任被辜负,更会难堪于自己因不识字而被骗。 「枉我与二姑娘数年交道,却没察觉她其实是介意自己不能识字的,」岁行舟闭目,残泪簌簌,轻声苦笑,「贺大人,她很好。真的很好。」 「要你来告诉我?!」贺渊以指按住隐隐作痛的唇角,转身就走。 「贺渊,你会体察到她一直隐藏的介怀和苦楚,是因为你对她用心至深,心爱到了骨子里,是吗?」 「关你屁事。」 贺渊觉得自己没救了,有时说话越来越像那小流氓。 贺渊再出现在赵荞面前时,唇角被岁行舟一拳砸出的淤伤就非常显眼了。 岁行舟问他是不是对这姑娘「用心至深,心爱到了骨子里」时,他不想回答。 因为他又没被打伤脑袋。这种事,只需要让面前这姑娘知道就好。 这一次,贺渊不但再无半点冷冰冰的样,反而在她忧心的目光与焦急的关切中,走上了哼哼唧唧,没脸没皮的不归路。 「嘶……阿荞,求你轻些。上药而已,不用这么大力气……我又没挣扎又没反抗……嗯,你不要趁机偷偷摸我的梨涡……」 「谁、谁趁机了?谁偷偷了?!谁摸了?!我不是我没有不要瞎说!」 「阿荞,是岁行舟打的我。」 「你被他那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打了,不知道自己打回去,却哼哼唧唧来找我告状?!」 「你就说你管不管吧。」 「关我屁事。我都不知道你俩为什么事打起来……诶诶诶贺七我劝你别狗啊!我只是戳了你一下,又没打你,你那什么眼神?!活像我欺负你了似的。走走走,赶紧回你自家歇着去。」 被一路推出来的贺渊站在院中不肯再动,回头看着那个因赧然红脸,张牙舞爪的小姑娘,笑得梨涡里盛满了蜜。 「阿荞,你还没回答,到底管不管我的?」 「不管!」 「为什么不管?我们不是朋友吗?你难道……」 「闭嘴!」赵荞似乎被他一反常态的黏缠逼急了,面红耳赤喝止他后,豁出去地深吸一口气,「贺渊我跟你讲,我和你做不了朋友。」 「我虽时常与人冲突交恶,却也喜好广结善缘。有些事我确实懵懂无知,但朋友看朋友该是什么眼神我知道。你近来看我的眼神很有鬼,虽不确定是不是我想的那样,但我俩肯定做不成朋友。」 贺渊有些意外,有些紧张,敛了笑谨慎发问:「你想的是哪样?」 「贺渊,你是不是想和我……撩撩拨拨地谈情说爱?!」 贺渊被她这一记单刀直入惊到想扼腕跺脚。这混账姑娘抢先他一步!早知如此,他刚才就不闹了,一来就先说先赢那该多好! 又是激动又是悔断肠的贺渊面红耳热僵了好一会儿,才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谁想撩撩拨拨谈情说爱了?我想的是与你谈婚论嫁!大家都说我这人还不错,你……你给个痛快,要是不要?」 煎熬等待最终答案时,他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能盯着睫毛颤颤地盯着她的唇。 「要。」 当这个如天籁般的字眼裹着蜜落进贺渊的耳中,那胆大包天的小姑娘也踮起脚,抬臂勾了他的脖颈,在他唇上盖章落印。 又一次,抢在了他前面! 懊恼、悔恨的贺渊面红耳赤僵了好久后,才掐住她纤细腰肢,像是要将人拆吞下腹似地掠去她的唇舌。 许多年以后他们都还记得,那天有飞絮游丝在盛夏晴光里悬浮曼舞。 也记得那天可热可热,晒得两个人头上都仿佛顶着个小茶壶,一直咕噜噜冒着滚烫又甜软的泡泡。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天作不合》卷一 作者:孔薏 02、《天作不合》卷二 作者:孔薏 03、《天作不合》卷三 作者:孔薏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