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聘夫百万两 卷一》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僻静的道路尽头上,一辆马车疯狂地疾驰而来,马蹄声声,分外急促,颇有一种逃命的架势。 而紧跟着那马车之后,是一片密集的马蹄声,如鼓点一般,紧追不放,马上的人神情凶狠,而最让人惊心的,则是他们手中的长刀,上面还染着新鲜的血。 马车毕竟是马车,如何能与轻骑相比?照这样下去,被追上是迟早的事情,车辕上有鲜血不停地淌了下来,滴落在尘土中,密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甚至有人提刀用力砍向车篷,一时间木屑四溅,让人不由替车内人担心起来。 正在这时,马车帘后突然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抓着一把匕首,用力朝前方的马掷去,匕首锋利无比,应声刺入马的臀部。 马立即吃痛,它昂头长嘶一声,一反之前的疲态,疯狂地朝前方奔跑而去,生死关头爆发出的潜力是惊人的,马车的速度之快,几乎在瞬息间就将那些追兵甩开了。 追杀的几人心底都暗骂起来,眼看前方就是转角的位置,追兵中的一人利索地扔了刀,抽箭搭弓,箭尖瞄准了马头前方一点的位置,然后松手。 咻然一声,利箭撕裂空气,应声刺入马头,鲜血喷涌而出,那马痛嘶一声,人立而起,马车一时猝不及防,又是在转角位置,巨大的惯性一下就把它甩飞了出去! 而那下方,则是万丈深崖。 追兵转瞬即至,在深崖边停了下来,他们拉着缰绳,目光望着那马车消失在深崖的云雾之中,化作越来越小的一点,很快便不见了踪迹。 一人道:「要下去搜吗?」 之前射箭的那人眯了眯眼,淡淡地道:「不必了,这么高摔下去,指定活不成了。」 「可是……」之前发问的那人犹豫道:「主子不是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的。」 「这下面可是大秦山,进了大秦山,焉能有活路?」 听了这话,几人不禁都想起了那些传闻,纷纷点头,领头那人拨转马头,道:「好了,咱们回去复命吧,别耽搁了时辰。」 「是。」 一行人便骑着马,消失在山道尽头,这里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大秦山不仅仅是一座山,而是一大片深山老林,绵延开去足有数百里之宽,里面地形复杂,大多数树木都活了好几百年了,甚至上千年的都有,遮天蔽日,山中有深谷,有高崖,有迷瘴,人一旦入了其中,就再也没有出来的可能。 所以大秦山这一带还有一个名字,叫雁不归,便是大雁飞过了,都不会再回来。 于是大秦山里的传说就更多了,听说山中有食人的精怪鬼魅,甚至还有妖物,因为并没有人真正进去还能活着回来过,所以这些说法就给大秦山又蒙上了一层神秘而诡谲的色彩。 所以没有人知道,大秦山中,确实是住着人的。 竹林深处,曲径通幽,小径的尽头是一座院子,清风徐来,竹叶轻轻摆动着,发出沙沙的声音,正是盛夏时候,这里却很凉,凉得入骨。 地上铺了厚厚的竹叶,踩上去绵软无比,如在云端,脚步声自远处传来,轻而缓,听这动静,该是一名女子。 那确实是一名少女,她手里抱着一大捧花,花色呈玉白色,衬着墨绿的叶子,十分好看,少女快步地走过小径,终于抵达了院子门口,她熟稔地推开门,探头进去,声音娇俏若黄鹂:「阿幽姐?」 「进来。」 只这短短两个字,声音极是好听,清冷而淡然,让人不由想起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忍不住想着亲近,又望而却步。 少女怀抱着花枝,欢喜地进了院子,她显然对这里的主人十分熟悉,径自绕过院角,入目便见那廊下铺着一张竹席,一名身着素白衣衫的少女坐在那里,赤裸着双足,金色的阳光自檐下落下来,在她发间和身上跳跃不定,宛如坠入凡尘的谪仙。 少女的手里拿着小刀,正在仔细地削着一根细细的竹管。 碧色的竹屑从指间滑下,凌乱地落在衣衫上,主人却毫不在意,她捏着那柄小刀,熟练地在竹管上勾勒出一道花纹。 少女将怀里的花枝都插放到廊下的花瓶中,这才探头看了看,笑道:「阿幽姐刻的这个好看,我总是刻不出来。」 姒幽头也不抬,手里继续雕刻着花纹,口中随意道:「这个就送给你了。」 「真的?」姒眉眼睛笑得弯起:「那我就先谢谢阿幽姐了。」 她说着,便托着腮坐在一旁看,过了一会,又将目光投向姒幽,看得十分专注而认真。 姒幽手中动作不停,道:「在看什么?」 「看阿幽姐,」姒眉笑眯眯道:「阿幽姐真好看,是咱们族里最好看的女孩子了。」 她这话倒不作假,姒幽确实生得好,眉目精致,皮肤白皙,像玉一样,眉如黛,眼尾略长,便显得整个人清冷似仙,而最美的,则是那双眼睛了,瞳仁幽黑如墨玉,仿佛能看到人的心底去。 听到姒眉这么称赞,姒幽仍旧是淡淡的,她并不是很在意自己的容貌,甚至于她觉得皮相这种东西并不值得去关注。 皮相无论美丑,都掩盖不了人心的恶意,就像是那些传说中食人的精怪,他们披着人皮,做着鬼的勾当。 最后一笔花纹刻完了,姒幽将那竹筒上的竹屑轻轻吹去,递给了姒眉。 姒眉立即欢喜地接过,爱不释手,喜滋滋地收起来,道:「阿幽姐,我们去摘桑葚吧,我昨日路过桑谷,那里的桑葚都熟了,若是能摘些来染色就最好了。」 姒幽站起身来,衣裳上的碧色竹屑顺势落下,仿佛抖落了一地轻尘,她将雕刻的小刀别入腰间,道:「走吧。」 两人便出了院子,也没关院门,就这么敞开着,往竹林尽头走去,一路上,姒眉一直在说话,姒幽只是偶尔点个头,搭上几句,大多数时间,她都是在默默地倾听着,虽然显得有些冷淡,但是她神色认真无比,并不让人觉得轻慢。 姒眉说了一阵,忽然道:「阿幽姐,你真的要接替祭司之位了吗?」 姒幽看向她,道:「怎么了?」 她没有反驳,姒眉便知道这事假不了了,犹犹豫豫地道:「没、没什么。」 姒幽见她支吾不肯说,也不追问,只是道:「这件事很早以前就决定了,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 姒眉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巫族女子在十六岁会成亲,等成亲之后,就代表着她们真正地成人了,而如今的祭司大人年岁已老,姒幽要接任她的位置,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像她们巫族这么多年以来一直传承的那样。 v第二章 姒眉有些发愁,欲言又止,姒幽自然是看出来了,但是她不会问,姒眉只好自己小心地拣了一个话题道:「我今天来时,碰到姚邢了。」 姒幽:「嗯。」 姒眉咬咬牙,又道:「我看见他从姚蓝的屋子里出来,好像……好像不太对……」 岂止是不太对,姒眉自觉措辞太委婉了,姚邢那人又放荡又轻佻,他从姚蓝屋子里出来时,连衣裳都没穿好,看见自己时非但不觉得羞耻,反而还笑了。 看见他的那个笑,姒眉发誓自己的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这种男人……这种男人简直是让人恶心! 她最好的阿幽姐,居然要跟这种人成亲! 姒眉想想就觉得委屈得不行,阿幽姐平常也不搭理这种事情,她光是现在说给对方听都觉得污了她的耳朵。 姒眉气鼓鼓道:「阿幽姐,姚邢这种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跟他成亲了好不好?」 姒幽看了看她,略微一想,便知道原委,她虽然不太关心族里的事情,但是姚邢为人如何,她也有所耳闻,甚至是见过的,姒眉会气愤也是在所难免,但是…… 她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很是坚定:「不,我一定要接任祭司之位。」 想要接任祭司之位,就必须与现任祭司指定的弟子成亲,不巧的是,那人正是姚邢。 姒眉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她劝不了,姒幽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轻易不会做出更改。 最后姒眉只能挫败地垂下头,心里却默默思索着,姚邢不是喜欢到处勾搭人睡觉吗?要不然她就去给他种个蛊好了,让他硬不起来,哼! 这种人,怎么配与阿幽姐成亲? 大秦山中有无数河道溪流,错综复杂,有一条自桑谷流出,姒眉从前常来这里钓鱼,水很是清澈干净,一眼能看见底,巨大的古树佝偻着躯干,探到溪流上方,投下一大片浓重的阴影。 姒幽忽然皱了下眉,停下脚步,姒眉不知所以地看着她:「阿幽姐,怎么了?」 姒幽轻轻嗅了嗅,空气中有一道奇异的味道,她道:「有东西。」 她说完,走了几步,在那古树旁停了下来,目光投向溪流中,那里正漂浮着一个什么「东西」,因为有藤蔓拦住,这才免于被冲走。 姒眉轻声咦了一句,道:「阿幽姐,那是一个人。」 确实是个人,姒幽探头看了看,那人仰面躺在水里,发丝缕缕飘散开来,像是茂盛的水草,脸色苍白无比,是个陌生面孔,她不认得,应该不是族里的人。 姒眉新奇地打量,道:「阿幽姐,你看,他穿的衣服和咱们不一样,他长得真好看,不像是咱们这里的人。」 姒幽随意应了一声,算是赞同,然后收回目光,道:「我们走吧。」 姒眉又看了一眼,犹豫道:「我们要不要把他弄上来,他好像受了很严重的伤,在水里这么泡着,没一会就会被泡死啦。」 姒幽想了想,虽然她不觉得把那人弄上来,他就能活下去,但是她并不会拒绝姒眉的请求,两人便将河里的那个受伤的男子拖了上来,放在岸边。 午后的阳光正好从树叶缝隙间洒落下来,将男子俊美的脸映衬得愈发苍白如纸,他的眉色很浓,如刀裁一般,斜飞入鬓,眼睛是合着的,看上去昏迷了很长时间了。 姒眉托着下巴看了一阵,感叹道:「阿幽姐,他真好看,比姚邢好看多了。」 姒幽倒是没什么反应,目光淡淡地在他的身上扫过,衣裳上有几道口子,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裂了,能看见里面的伤口,她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人腿上,略微一顿,然后直起身来,对姒眉道:「走吧,再捱下去就天黑了。」 「哦,」姒眉答应一声,又看了看那人,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心道,真是路上随便捡到的一个人都比姚邢那混蛋要强,可惜了,这是个外族人,虽然好看,但是也没什么用处。 他们巫族是不允许外族人出现的,而且这人看起来很快就要死了吧?真可惜,生得这样好看。 姒眉一边惋惜着,一边同姒幽往桑谷走去,两人的身影很快就远去了,消失在山路尽头。 山里的阳光暖融融的,将一切冰冷都染上了些许的温度,安静的空气中只能听见啾啾鸟鸣,还有细细的虫声,一长一短,不知疲倦地叫着。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阳光太暖了的缘故,一声咳嗽低低地响起,那原本昏迷的人竟然动了动,眉心紧紧蹙了起来。 赵羡只觉得浑身既冷又热,一会像是坠入了冰窖中,一会又像是被架在火上炙烤,身上的伤口位置传来隐约的痛,而最令他难以忍受的,则是右腿膝盖的位置,仿佛有一把尖刀刺入了膝盖骨中,生生将皮肉切割开来的疼痛。 他艰难地睁开了眼皮,入目则是金色的阳光,刺得忍不住眯起眼,耳边传来潺潺流水声,鸟啼声,虫鸣声,交织在一处,如同一首悦耳的乐曲。 还没死。 这让他糟糕的心情略微平复了些,马车从山崖上掉下去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摔成肉饼的准备,拼了命在马车落地之前跳了出来,竟然让他捡了一条命,天不亡他赵羡! 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阳光,金色的光芒在男子眼底跳跃闪烁着,显得极暖,又显得极冷。 太阳渐渐沉入了山坳中,深黛色从天边渐渐蔓延开来,天尽头滚落了一层火烧似的云,彩霞绚烂无比,将天光都染成了淡淡的绯色,那绯色落在了姒幽素白的衣裳上,仿佛披着一袭华美的袍。 姒眉兴致勃勃地与她说着话,等路过来时的那棵古树时,她眼尖地发觉了什么,咦了一声:「阿幽姐,那人还没死。」 姒幽抬起头来,正撞入了一双幽深的眼眸中,余晖在她侧脸上勾勒出一道金色的光,那一瞬间,恍如神仙妃子,落入凡尘之中,叫人忍不住心生景仰。 赵羡眼中闪过惊艳之色,他生平见过无数的美人,但是还从未有过这般感受,仅仅只是第一眼,便觉得自己落入了一张网中。 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是沦陷。 此刻的赵羡在愣怔之后,立即开口叫道:「姑娘……」 姒眉惊讶地看了看他,又看向姒幽,道:「阿幽姐,他在说什么啊?」 姒幽微微抿了一下唇,摇头道:「我没听懂,走吧。」 姒眉乖乖点头:「哦。」 于是赵羡便眼睁睁地看着那两名少女挽着篮子,从他旁边经过了,连头也不回,走路带风。 v第三章 他顿时愣住了,他身居高位多年,又兼脾性温和,待人亲切有礼,人缘一向不错,这还是他第一次被人如此冷落,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等赵羡反应过来,那两名少女已经走远了,山中又恢复了安静,他仰头看了看天色,一轮新月已经挂在了天边,娟娟如少女羞涩的娥眉。 「这下可就糟了……」他喃喃地道。 等到了家时,天色已经黑透了,姒幽将灯火点起来,屋子里便染上了暖黄的光芒,姒眉把那一篮子桑葚放在桌上,随手拣了一个吃,道:「阿幽姐,我先回去了。」 「去吧,」姒幽弯腰从木桶中舂出一碗粟米来,叮嘱道:「路上小心些。」 姒眉答应一声,提着姒幽给她的竹灯笼离开了,院子里很快就恢复了寂静,姒幽把桑葚泡在水里,在桌边削了一会竹管,然后站起身来,提着一盏竹灯,出了门。 她依旧没有锁门,屋子里透出来的光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好似深夜魅影一般,婷婷袅袅,穿过了竹林。 晚风吹过时,树影婆娑,今夜的月光不太亮,姒幽提着灯,走在婉约的山道间,她经过的地方,虫鸣和鸟啼都瞬间偃旗息鼓,像是被人硬生生掐住了咽喉一般,一丝声音都没有,山中唯有一片死寂,诡异无比。 赵羡就是在这一片诡异的寂静中,看见了那一点暖黄的光。 光不甚亮,却将那只提灯的素手映得几乎半透明,精致无比,五指纤纤,宛如工匠精雕细琢的工艺品。 他看着那少女走近了,光芒将她素白的衣袍勾勒出明暗不定的线条,白日里才惊艳过的那张面孔,再次出现在眼前,赵羡忍不住屏住了呼吸,仿佛生怕自己惊走了这一只漂亮的蝴蝶。 姒幽提着那盏小小的灯,立着男子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他,目光在他的腿上一晃而过,她道:「我救你一命,你得报答我一次。」 她的声音清冷,语气缓慢,像是浸泡在寒泉中的玉石,互相击打时发出的悦耳之声,姒幽的眼里带着询问,那男子仿佛在思量着什么,片刻后,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姒幽半蹲下来,将手中的竹灯放在一旁,伸手揭开了男子的裤腿,那里早已经被什么划破了,露出一大片伤口来,深可见骨,皮肉翻卷,又被水泡了许久,看上去触目惊心。 连赵羡自己都不愿多看,而眼前的少女却好像看到了什么寻常的事一般,连眼神都没变一下,她伸出纤细的五指,在伤口上方轻轻拂了一下,赵羡只觉得一阵细微的疼痛,像是……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似的,不轻不重,很快就消失了,那感觉倒仿佛是他的错觉。 紧接着,他便看到少女收回了手,表情很平淡地道:「起来。」 原本姒幽说的话他是听不太懂的,这两个字倒是很明晰,可见这里的方言与官话还是有些相通之处,连蒙带猜也能猜出些意思。 是的,赵羡觉得自己这是被水冲到了哪个乡下地方来了,毕竟这里都是深山老林,百姓不会说官话也是正常的事情。 可是少女让他起来,他的这条腿都断了,还怎么起来? 姒幽看他半天不动,提起一旁的竹灯,站起身来,又重复了一遍:「站起来。」 一字一顿,很是坚持,她以为对方没听懂。 男子抬头看了看她,然后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撑着地面动了动,费劲地站起身来,不想竟然真的站稳了,那条断了的腿没给他造成任何阻碍,男子的眼中闪过惊异之色,目光忍不住又投向她的手,仿佛见到了什么神迹一般。 姒幽没搭理他,提着灯,慢慢地道:「跟我来。」 她带着救下的那个陌生男子回了竹林,屋里的灯烛还点着,光芒透出来,显出一种别样的温暖。 直到进了屋子,赵羡才感觉到自己的那条断了的腿又开始隐约疼痛起来,且比之前还要厉害许多,就像是方才走路的这段时间的疼痛都被一点点累积下来,这时候突然爆发,让他差点跪倒在地。 他立即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桌子,这才免于摔倒,正在这时,一个蒲团被挪到面前,赵羡抬起头来,却正好看见那少女,眼神淡淡的,示意道:「坐。」 「谢谢。」 赵羡没再强撑,他在蒲团上坐了下来,开始打量这间屋子,一眼望去,大多数的家具物件都是竹子制成的,包括他坐的这个蒲团,桌子,甚至于烛台,窗边放着一个竹筒雕刻的花瓶,里面插着玉白色的花,香气很淡,有些凉,就像这个少女一般。 姒幽从柜子里翻出几个小竹罐来,里面都是些药粉,她挑拣些,拿给了那个陌生男子,日后用得到他,腿若是不治好,还是有些麻烦。 她低下头,问他道:「名字?」 「李羡。」 尽管他的咬字很清晰,但是在姒幽听来仍旧有些奇怪,不过想到对方是个外族人,语言不太相通,倒也正常,她学着说了一遍:「李、羡。」 短短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却有一种抑扬顿挫之美感,叫人忍不住想要多听几遍,赵羡的心里都忍不住为之怦动,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要脱口将自己的真实姓名告知她,他想听一听,这个名字从少女口中是如何念的,用怎样的语气,怎样的音调。 这种念头才刚刚升起,就被他理智地按捺下来,赵羡笑了一下,问道:「你呢?」 怕少女听不懂,他还刻意地把语气放得很慢,姒幽听出来了,答道:「姒幽。」 赵羡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才笑着对少女道:「多谢你救我。」 姒幽只是扫了他一眼,不明白这个外族人刚刚说的是什么,但是那不重要,她索要的只是一份报答而已。 她站起身来,去灶上做了两个菜,又盛了些米饭来,姒幽忙碌的时候,赵羡便一直望着,看着她将素白的袖子挽起,露出两条白皙的玉腕,动作熟练地刷锅炒菜,暖黄的烛光在她的面孔上投落,宛如玉人。 她是一个人住么?没有别的亲人? 赵羡看着她,心里漫无目的地猜测着,不知自己现在随着河流漂到了哪个地方,不过这样也好,那些追杀他的人十有八九是找不到了。 姒幽将菜饭端到了桌上,就着地上的竹席跪坐下来,一盘清炒荠菜,一盘青团,都是她寻常吃的,尽管家里现在多了一个人,不过姒幽并没有加菜的想法。 姒幽跪坐下来之后,没有立即拿起筷子,她照例掐了一个手势,三次稽首,睁开双目,却见坐在对面的赵羡目光略微惊异,仿佛对于她方才的举动很好奇:「这是做什么?」 这一句姒幽倒是听懂了,她想了想,简短地答道:「奉告母神。」 巫族最是信奉母神,一年到头除了各种节日和大小祭祀以外,平日里食饭酿酒这种事情,也需要奉告母神,这是信仰和敬重。 赵羡点点头,他的目光落在了面前的饭菜上,用很古朴的粗陶碗盛着,这种陶他从未见过,那两盘菜他也不认识,大约是能吃的。 他试探着夹起一筷子,放入口中嚼了嚼,有点涩,菜叶粗糙,胜在有自然的清甜味道,珍馐美味吃多了,他还是头一回吃这种乡下野菜,也算是一种别样的体验了。 吃过晚饭之后,姒幽便收拾了碗筷去洗,回来时,见赵羡还坐在竹席上,她的目光扫过对方的膝盖,已经上过药了,用白色的棉纱缠住,这么严重的伤口,想全好的话至少需要半个月。 v第四章 不过半个月于她来说,足够了。 姒幽收拾出一间空房来,安排赵羡住进去,只留下了一盏灯烛,她举着烛台,站在门口淡淡叮嘱道:「不要乱走。」 赵羡很老实地点头:「好。」 姒幽这才拿着烛台离开了,赵羡四下打量这屋子,却发现这里有人住过的迹象,桌柜都是竹制的,靠墙的位置有一个很高的架子,上面摆放着许多竹简,他有些惊异,这种年头竟然还有人用不方便的竹简作书。 而更多的,则是好奇,家里有如此多的藏书竹简,想来那名叫姒幽的少女是识字的,于是他心里的好感愈发攀升了一层。 也对,寻常的乡下人家,大抵是养不出这样好气质的女子罢? 姒幽举着烛台去了竹屋最尽头的屋子,这里与别的地方不同,屋里最少点了不下十盏灯烛,将整个房间映照得灯火通明。 姒幽将烛台放在了桌上,从腰间取下了刻刀,开始了她日复一日的工作,削竹管。 因是箭竹的竹管,小的只有小拇指粗细,粗的也就两根手指粗,短短的一截竹管,将竹节细细磨平了,在三分之一处截断,一小截做成了竹管帽儿,好使得它能够扣上。 竹管上照例刻好繁杂的图腾,这些图腾旁人不认得,唯有姒幽自己才能认出来,她将刻好的竹管放入一旁的木盆中浸泡着。 做完这些,夜已经深了,她站起身来,无数碧色的竹屑簌簌落下,姒幽再次举起烛台,离开了这间屋子。 她出门的那一刹那,满室烛火皆在同一时间无声无息地熄灭了,就仿佛有一阵无形的风刮过一般,分外诡谲。 第二日,赵羡起来时,听见外面传来了吱呀吱呀的声音,他的腿还有些疼,但是很明显这些疼痛要比昨天减轻了许多,大概姒幽给他的那些药很有作用。 他去了窗边,窗下种着一大丛叫不上名字的藤蔓,开着细碎的白色小花,从这个位置能看见素白的衣角,姒幽背对着他,墨色的青丝垂落,柔顺地贴合着她纤细的腰背,看上去赏心悦目。 院子里响起了少女的嬉笑声,她的语速太快,赵羡有些听不懂,但是姒幽的回应他倒是听清楚了,因为她的声音很轻,话也不多,很是简短。 原来她也是会与人谈天的,赵羡忽然想看看她此时说话的表情。 于是他便扶着墙去了院子,才到屋子门口,一眼便看见姒幽和昨日见过的那名少女坐在廊下的竹席上,手里摇着纺车,那吱呀的声音正是纺车里传来的。 姒眉陡然见屋子里出来了一个陌生男子,顿时惊了一下,道:「阿幽姐,这是谁?」 姒幽的动作四平八稳,头也不抬地答道:「你昨天见过。」 姒眉立即便想了起来,恍然大悟:「是那个外族人?阿幽姐,你将他救了回来?」 姒幽淡淡地嗯了一声,手下不停,雪白的蚕丝顺着她的指尖划过,变作了一条银色的丝线,细细密密地缠绕在纺锤上,就像一条吐丝的蚕。 姒眉又瞄了那陌生男人一眼,小声问道:「阿幽姐,他听得懂我们说话么?」 姒幽想了想,答道:「很少的一些吧。」 「哦,」姒眉放了心,忍不住又打量了几眼,道:「阿幽姐,他睁开眼时要更好看了。」 大抵在姒眉眼中,没几个人是长得不好看的,姒幽早听习惯了,不置可否,听姒眉又道:「阿幽姐,我来时看见了运叔,他让你等会去一趟祭司堂。」 姒幽点点头:「知道了。」 姒眉道:「我陪你一起过去吧。」 姒幽没拒绝,手中一轻,却是蚕丝已经纺好了,她将那纺锤取下,放在一旁的竹筐里,道:「现在就过去吧。」 「喔,」姒眉跟着起身来,拍了拍裙摆。 赵羡的目光落在了姒幽身上,准确地说来,是落在那白玉似的双足上,她似乎对于在旁人,尤其是一个男子面前赤裸着双脚毫不介意,甚至在赵羡打量的时候,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就仿佛她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似的。 就在这时,赵羡对上了她的双眸,他心下不由一跳,仿佛偷窥时候被抓了包似的,难得地生出几分局促来,却又不想移开视线,就这么僵在那里。 然后他便听见姒幽道:「饭食,在桌上。」 她说完,便与那少女相携离开了,连院门也没有关上,赵羡站在门边,望着她的背影有些怔然,片刻后,低笑一声,好有意思的人儿。 他长到如今,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却没有一个有这个叫姒幽的少女有意思,就像是枝头含苞待放的玉兰,既清冷,又透着一股别样的单纯意味,不谙世事,叫人完全无法设防。 便是他这种性子,也会情不自禁地为其所吸引,仿佛循着那香气而来。 姒幽与姒眉穿过竹林,到了尽头是一座小坡,一道羊肠小径循着那坡蜿蜒往下,待顺着那小径走了一炷香的时间,一大片建筑群便落入了眼底,那是一个村落,确切地说来,是巫族的族人聚居地。 巫族原是两个族群,一为姒姓,一为姚姓,都在大秦山中居住了数百年,一直不问世事,两支族群就这么隐居在这深山老林中,从未有人离开过,这里就仿佛一个世外桃源,为世人所遗忘。 姚姓一族原本聚居在别处,不在这里,但是因为两族人丁逐渐稀少,经过长老们和祭司决定,将两族合并,互相通婚,繁衍子息,姚姓一族便迁徙过来,从此两族正式合为一族。 隔绝世事的巫族还继承着古老的传统,以女子为尊,族内的长老大多是女子担任,男子都是出赘的,诞下的子女也都从母姓。 除此之外,族内每一任祭司在即将死去时,会指认下一任祭司接任,这一次是姒幽,十六岁的她必须在成亲行房之后,才能正式接下祭司之位,而与她成亲的人,就是祭司的小弟子,花名在外的姚邢。 姒幽想着,这次叫她去祭司堂,大概就是成亲的事情提上日程了,毕竟半个月后就是每年一度的小祭,时间正正好。 姒眉忽然拉住她,指着前面道:「阿幽姐,那是姚邢。」 姒幽抬眼一看,只见前方的屋门边,一个青年男子正靠在那里,低声说着话,面上带着笑意,与他说话的是一个女子,因为背对着的,也看不见正脸,但是姒幽认得她,在族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女子叫姚樰,也是姚氏一族的人。 没说几句话,姚邢的笑容便暧昧起来,他噙着笑伸手摸了摸姚樰的鬓发,还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姚樰笑得花枝乱颤,两人之间的气氛便自然而然地愈发暧昧起来。 姚樰嬉笑着掐了一把他的腰,两人便一拍即合,互相搂着进屋里去了,门很快就被关上,接下来会是什么,简直不必猜测。 未婚夫在外面乱来,姒幽是没什么感觉的,她就像是看到了两只意欲交媾的野兽一般,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倒是姒眉气愤非常,她本就厌恶姚邢,昨天还撞见他从姚蓝屋里出来,今天又搭上了姚樰,还让她的阿幽姐瞧见了这种事,她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愤怒,恨不得立刻冲进去给姚邢下个蛊,让他一辈子都不能人道,又恨不得拉着姒幽快快离开这里。 v第五章 姒眉心里怒火中烧,却只能咬着牙拉姒幽,道:「阿幽姐,我们走吧。」 反正要去祭司那儿,她一定要给姚邢告一状,让他吃不了兜着走,若是能说服祭司,给阿幽姐换个新郎,那就更好了,巫族这样大,是个男的都比那姚邢要强,她的阿幽姐绝不能受这种委屈。 姒幽不知姒眉心中的念头,或许她就算知道了,也不甚在意,她不在意半个月后与谁成亲,就算对方哪怕是一条狗,她也会点头的。 她一定要接任祭司之位。 姒幽带着姒眉穿过部族屋落间的巷道,路上遇到了不少族人,有姒氏的,也有姚氏的,他们见了她,都会礼貌热情地与她打招呼,叫她一声少祭司。 这不奇怪,几乎整个巫族的族人都知道,姒幽是早已定下的下任祭司人选,如果不出意外,接任就在今年了。 祭司是所有的巫族人都最为尊敬的存在,所以祭司堂也修建得十分庄重宏伟,它伫立在巫族部落的最北方,每一任祭司常年都居住于此,直到她们老去,直到新的祭司住进来。 祭司堂里很清静,只在族里有重大节日或者祭祀的时候,所有的族人都会聚集到这里来,拜祭母神,进门便能看见一堵高墙,上面刻着母神的图腾,因为年代太过久远,风吹雨打,图腾上的彩绘剥落了些,却丝毫不损其庄严而神秘的气息。 姒幽与姒眉在图腾下站定,行过跪拜礼之后,这才起身绕过那堵墙,后面便是祭司堂的院子了。 院子很大,三面都是大殿,当中放置着一座巨大无匹的石鼎,几乎有三个姒幽那么高,若想看到石鼎的内部,就需要借助梯子了。 姒幽停下脚步,她仰头望着那座石鼎,眼眸如浸泡在寒泉中的黑玉,漂亮而森然,叫人看不清楚她眼底的神色。 这时,正中的大殿忽然传来一阵吟唱声,姒幽与姒眉都在大殿前停下脚步,听着那低低的吟唱,仿佛一首音调古怪的歌谣,模糊不清。 直到吟唱声渐渐停下,姒幽才听见里面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道:「进来吧。」 姒幽轻轻颔首,带着姒眉上了石阶,推开了厚重的大殿门,吱呀一声,浓重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惊起的微尘,还有几分腐朽的气味,让人心生不适。 大殿有些暗,透着沉闷和压抑,当中是一座巨大的母神雕像,下面摆放着供桌,还有一个蒲团,此时蒲团上坐着一个苍老的人,她披着深色的斗篷,整个人看起来很是干瘦孱弱,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塑。 然而在巫族,无人敢小看她,这就是祭司,在整个族群中拥有着绝对的话语权。 「来了,坐。」 姒幽与姒眉恭敬地垂首,在她面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来,素白的衣裳后摆铺开,像是一尾纤弱的鱼,姒幽低下眼眸望着地面,轻声道:「听闻祭司大人叫我过来。」 「嗯,」祭司缓缓点头,道:「再有半个月就是小祭。」 「是。」 祭司略微抬了一下头:「你准备一下成亲的事情。」 「是。」 姒幽恭敬答应下来,一旁的姒眉着急了,欲言又止,祭司这时瞥了她一眼,虽然对方大半张脸都被斗篷遮住了,然而姒眉却感觉到了祭司的视线,心底顿时涌出了无限的勇气,她再不迟疑,行了一个大礼,道:「祭司大人,姒眉有话要说。」 祭司点点头:「嗯。」 这是让她说的意思了,姒眉心中顿时一喜,抬起脸来,望着祭司道:「祭司大人,阿幽姐可否不必与姚邢成亲?」 姒幽微微转头,轻声道:「姒眉。」 声音不大,语气却是不赞同的,祭司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她,手指干瘦,好似行将就木之人,她对姒眉道:「何出此言?姚邢是我的弟子,他不好吗?」 姒眉急急解释道:「可是他为人太放荡了些,常常与别的女子有染,此事族里许多人都知道的,就连我都撞破了好几回,祭司大人,我阿幽姐为人如何,您是知道的,姚邢实在配不上她,请祭司大人另行指定人选吧!」 祭司听了,缓缓点头:「原来如此。」 姒眉见她听进去了,以为事情有了转机,顿时欣喜起来,却听祭司又道:「等他来时,我会教育他的。」 姒眉愣住,只是教育? 姒幽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祭司转向她,虽然隔着一层厚厚的布,她仍然能够感觉到那锐利的目光,像是锋利的剑刃刺过来,道:「姒幽,你觉得呢?」 姒幽将两手平平摊放,以额触地,行了一个大礼,轻声答道:「全凭祭司大人安排。」 姒眉张了张口,还欲说什么,祭司摆了摆手,下了逐客令:「回去吧。」 两人只能再次恭敬行礼,退出了大殿。 午时明亮的阳光自屋檐上洒下来,大殿阴暗沉闷,陡然出来,便让人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姒眉不由自主地眯起眼,眼泪都忍不住要冒出来了,她心里分外委屈,跟着姒幽走了一段路,停下来道:「阿幽姐,方才你为何要那样说?你真的要和姚邢成亲吗?」 姒幽的脚步一顿,道:「是。」 姒眉瞪大眼睛:「为什么?姚邢那种人……」 姒幽转过身来,目光平静地望着她,道:「祭司大人刚刚生气了,你的话惹恼了她。」 「那又怎么样?」姒眉的表情错愕,继而是愤怒地道:「她便是生气我也要说!成亲是一辈子的事情,你难道真的不在意吗?巫族又不是没有男人了,为何非要把姚邢那种混蛋塞给你?!」 相比姒眉的激动,姒幽反倒像个旁观者,她冷静地道:「既然是祭司大人的要求,那就是对的。」 姒眉更激动了:「她说什么都是对的?她就不会错吗?!」 「姒眉!」姒幽加重了语气:「别乱说话。」 她的眼神淡漠如常,姒眉仿佛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瞬间冷静下来,道:「你是真的不关心。」 她的嘴唇微颤,摇了摇头,道:「是我多事了,你那么想接任祭司之位,无论祭司大人说什么你都愿意照做,阿幽姐,做祭司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姒眉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失落,垂着头,低声道:「可是,阿幽姐,那是你的一辈子,祭司大人……不一定都是对的啊。」 说到最后,那句话宛如一声轻叹,重重砸落在姒幽的心底,她看着姒眉擦了擦眼睛,抽了一下鼻子,快步地离开了祭司堂。 v第六章 姒幽的目光慢慢往上掠去,落在了那座巨大的石鼎之上,鼎身刻有无数古怪诡异的花纹,还有暗色的污垢,仿佛陈年干涸的血迹。 她的眼神冷而坚定,心道,祭司,当然不一定都是对的。 姒幽的耳边又响起了姒眉的质问,阿幽姐,做祭司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姒幽缓缓启唇,无声答道:「是,很重要。」 对她来说,从九岁那一年起,做祭司就成了她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个目标,就算她哪一日化作了枯骨,爬,也要爬到祭司堂去。 姒幽站在石鼎的阴影下,空气泛着陈旧的寒凉,她微微闭眼,恍惚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雨夜,耳边是女孩凄厉的叫声,划破了寂夜,哀泣如利剑一般刺入耳膜:阿姊! 阿姊,桑儿好疼! 救救桑儿! 阿姊! 姒幽猛地睁开双目,午时的阳光明明炽热无比,她却觉得如置身冰窖之中,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要被冻结成冰了。 「桑儿……」 姒幽轻声吐出这个名字,渐渐的,周身的血液一点点继续流动起来,她的手指动了动,然后紧紧握起,指甲刺入掌心,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她回想起桑儿的呼喊之声,每时每刻,都觉得如椎心泣血,心脏都要为之颤痛起来,这煎熬,她已受了许多年了,是时候找个机会回报给他们了。 姒幽离开了祭司堂,穿过大大小小的巷道,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没多久,迎面碰见了一个人。 那人见了她,眼睛便是一亮,笑着打招呼:「姒幽。」 神态自若,半点没有之前那般轻佻浪荡,姚邢几步走过来,他的衣裳还未整理好,松松垮垮的,半袒着胸膛,上面还有一些暧昧的痕迹。 姒幽扫了他一眼,微微颔首,她的态度冷淡,姚邢却仿佛早已习惯了,依旧面上带笑,热络道:「你才从祭司堂出来么?」 姒幽点点头,姚邢又道:「要去哪儿?」 姒幽终于开了口,简短的两个字:「回家。」 姚邢立即笑道:「我送你吧。」 「不必了。」 姚邢笑着站在她身侧,不肯放弃:「再过不久你我就要成亲了,何必如此生分?送你是应该的。」 姒幽懒得与他纠缠,遂自顾自走了,权当对方是空气,路上碰到了不少族人,见他们二人并肩而行,都纷纷露出了然的笑来,姚邢索性揽住姒幽的肩,笑着与他们打招呼,俨然一副亲密无比的模样。 等到了竹林前时,姚邢这才松开了手,停下了脚步,低头对姒幽轻佻笑道:「不请我进去么?」 姒幽的神色从方才起就从未变过,听了这话,也只是淡淡道:「不了,小东西们不爱听话。」 姚邢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又道:「罢了,来日方长。」 他的笑容中带着几许暧昧,让人不适,看着姒幽的目光,就像是在看着一件快要落入手中的物件,姒幽平静地回视一眼,然后转身往竹林深处而去。 姚邢微微眯起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竹林中,轻轻舔了舔下唇,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笑来,眼神分外露骨。 姒幽回到院子时,已是中午了,她看见昨日救回来的那个男人正坐在廊下,低头仔细地看花瓶中的插花,即便是隔了一日,那些花看起来也仍是精神抖擞,新鲜如初。 金色的阳光透过竹叶的间隙,落在他的眉目上,那是一种与姚邢全然不同的沉静和优雅,就像姒眉说的,这个男人皮相确实生得好。 姒幽站了片刻,男人似有所觉,抬起头来,露出一个微笑:「你回来了。」 姒幽听懂了一两个词,连猜带蒙,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在廊下脱了鞋,无视赵羡惊异的目光,就这么赤裸着一双白玉似的足,自顾自踏上了竹制的地板,往屋里去了。 望着那一抹纤细的背影,赵羡陷入了沉思,这女子……真的就不怕自己是个坏人么? 过了好些日子后,赵羡才得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彼时姒幽眼神不动,表情淡淡地望着他,道,难道你就不怕我才是坏人么? 赵羡:……说得确实有理。 不过现在的赵羡是不知道的,他想了想,大概是在这深山老林中住久了,这里的女子不避讳这些,倒是显得更为率真。 赵羡扶着墙站起身来,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衣裳上,虽然是上好的料子,但是经过昨日那么一折腾,到处都是裂口,实在不体面,他犹豫片刻,进了屋子。 姒幽正赤足站在灶屋里,拿着木盆淘米,袖子挽起,露出一双藕似的玉腕,赵羡的目光在那手臂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上前去,叫了一声道:「姒幽。」 姒幽的动作稍停,抬起眼来望他,那意思是有话快说,赵羡笑笑,语气温和问道:「请问……有换洗的衣物么?」 姒幽没有反应,一双乌黑的眼睛仍旧是看着他,赵羡便伸手指了指自己衣裳上破了的口子,示意了一番。 姒幽这才明白了些,放下木盆,转身进了里间,出来时,手里没有拿衣物,赵羡愣了愣,却见她径自去了廊下,语气淡淡地道:「过来。」 赵羡虽然疑惑,但仍旧是扶着墙跟过去,姒幽伸手指了指他衣服上的口子,简短地道:「脱。」 这个字与官话并不相似,然而赵羡却奇异地听懂了,面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惊愕,他长到如今,还是头一回有一名女子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脱。 赵羡惊住了,没动,姒幽等了一会,米还泡在水里没淘洗,时候也不算早了,这人大概是听不懂她方才说的话,遂也不再磨蹭,径自动手去解赵羡的外袍。 赵羡仍旧处于错愕之中,眼睁睁地看着那双素白如玉的手伸过来,十分利落地扯开了自己的腰带…… 乡下的女子都这般大胆吗? 姒幽确信自己的目的已经表现得十分明显了,不过面前这男子看上去却颇有些手足无措,她也不甚在意,动作麻利地扯下了他的外袍,然后从衣襟上取下别着的针线,开始缝补起来。 v第七章 赵羡见了,方才的震惊慢慢散去,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浮现出来,原来她只是在帮我缝补衣裳…… 阳光落下来,在姒幽乌青的发丝间跳跃着,金色的光芒在她精致的面孔上勾勒出一条流畅优美的线条,那些碎金一样的斑点映入眸中,有一种别样的华美。 姒幽的动作很是熟练,没多久就将外袍上的裂口都缝补好了,打眼一看,完全瞧不出来这外袍曾经撕坏过。 缝补完之后,姒幽再次将针别在衣襟上,转身进了屋,一个字都没多说,倒是赵羡捧着外袍怔了片刻,才穿戴整齐,他的腿伤仍旧有些严重,方才扶着墙进出已是花费了许多力气,这时便在廊下就地坐下,倚着墙,目光不自觉飘进了屋里。 那素白的纤细身影在灶屋里忙碌着,每一个动作都不紧不慢,如行云流水一般。 到了午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明媚的阳光也消失了,乌云重重,竹林之中起了微风,眼看就要下雨了。 赵羡倚在廊下,看着姒幽削竹管,那细细的竹管被削得光滑无比,碧色的竹屑纷纷落下,又被风吹起来。 赵羡的腿才换了药,这时竟然有些犯困了,他与姒幽说了几句话,有时候能交流,有时候又鸡同鸭讲,谁也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只能做手势,两人倒也不介意,说到最后,赵羡的声音越来越轻,姒幽不经意转头一看,那男人竟然开始打起盹来。 她心想,这人倒是心宽得很,在这里也敢睡觉。 姒幽手里的动作停下了,她轻轻哼了几声,声调古怪,宛如一句短促的歌谣,一只细小的虫子自竹制的地板缝隙里爬了出来,它动作极快,顺着赵羡的衣袍迅速往上,最后停在了肩膀处,紧接着,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虫子原本青色的背壳渐渐变化起来,变成了鸦青色,与那衣袍的颜色如出一辙,打眼一看,什么也看不出来,就像那小虫子倏然凭空消失了一般。 姒幽没再逗留,起身去了竹屋最深处的那间屋子,因为采光不太好,里面黢黑一片,然而在她踏入门的那一刻,灯烛瞬间自燃起来,暖黄的烛光将整间屋子映得灯火通明。 木盆里还浸泡着昨天刻好的竹管,此时它通体已经成了碧色,仿佛绿玉雕刻而成似的,在烛光下显得十分漂亮,简直到了晶莹剔透的地步。 姒幽将竹管从盆中捞起来,用干净的麻布细细擦拭干净,动作轻柔细致,宛如在对待喜爱的情人。 等竹管内外都被擦干了,她忽然哼起了一曲小调,与之前在廊下哼的那一句截然不同,音调怪异而有韵律感,寂静的屋子里骤然传来一阵细密的声音,像是急雨敲打着窗扇。 那声音越来越近,姒幽微微转头,只见一点金色在烛光下显得十分亮眼,那竟然是一只金色的小虫子,只有半个指甲盖大小,生得小巧玲珑,头生细长的触角,身躯圆圆的,好似蚕豆,翅膀微微振动着,飞了起来,落在了姒幽的指尖。 急雨声戛然而止,它亲昵地蹭了蹭施婳纤白的手指,然后收敛起双翅,一头钻进了竹管之中,发出了惬意的细鸣,仿佛对于这个新居十分满意。 姒幽将竹管盖好,用一根黑色的棉绳绑着,系在腰间,这是她的心蛊,快要养成了。 巫族的每个女子都有属于自己的心蛊,从她们蹒跚学步开始,母亲会教她们认蛊,四岁的时候,她们会拥有第一只蛊虫,正式学习炼蛊,巫族的蛊虫有数百种之多,每一只都有不同的用处,而心蛊就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只。 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只心蛊,当心蛊炼成之日,也正是少女成人之时,这证明她已长成了一个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可以娶亲,可以生子,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赵羡骤然惊醒,猛地睁开双目,少女已经不见了,面前只有一把小小的刻刀,还有一根纤细的竹管,看样子是刻到了一半离开了。 雨还未下,风已经停了,空气中充满了诡异的寂静,连虫鸣声也不见,就像此间的活物全数死去了一般,静得可怕。 赵羡疑惑地皱起眉,发生了什么? 大雨来得猝不及防,廊下很快就被打湿了,赵羡只能慢慢地挪到屋里去,天色阴暗无比,雨声淅淅沥沥,如瓢泼一般。 他倚靠在门边,手里拿着那根竹管,仔细看着,入手沁凉,上面刻着复杂的花纹,不知是做什么用处的。 正在这时,里屋传来轻轻的脚步声,赵羡抬起头来,只见姒幽正缓步而来,目光停在他的手上。 赵羡见了,立即解释道:「外面下雨了,我担心这个会被淋湿。」 这句话姒幽没听懂,她只是淡声道:「别乱动这里的东西。」 赵羡有些发懵,他虽不明白对方说了什么,但是那郑重告诫的语气还是听出来了,立即意识到不妥,将那竹管放在了桌柜上,想他长到如今,还是头一次被人当面这么不留情地斥责,倒也是稀奇事儿。 姒幽不欲多作解释,对于她来说,不让赵羡胡乱动这里的东西,确实是为了对方好,毕竟,就连姚邢那种人都不敢随意出入竹林小居,若是一个不慎,赵羡死了,那她原本的计划就落空了。 山里的雨来得快,去得却慢,又正值雨季时候,大雨小雨整日不断,竹林中雨声淅沥,听在耳中,倒很好入眠,赵羡就连腿伤的疼痛都要忽略了。 过了两三日,他行走时也不必扶着墙了,姒幽给他削了一根拐杖,能拄着走,只是动作仍旧是慢,不过这已经比赵羡想象中要好很多了。 姒幽常常出去,短则半日,长则一日,除此之外,赵羡没在竹屋里见到过任何人,就连第一日见过的那个少女也不曾露面,就仿佛这里除了姒幽,再没有其他人。 倒真的好似竹林深处的精怪了。 赵羡心里失笑,这几日下来,他与姒幽的交流也多了一些,这座竹屋虽然不小,但是有很多屋子是不许他进入的,也有很多东西不许触碰。 规矩倒是不少,赵羡这么想着,不过他原本也是饱读诗书,遵循君子之礼长大的,即便是心里好奇,他也不会去窥探主人家的情况,尤其对方还只是一名孤身女子。 于是赵羡的活动范围,仅限于灶屋和小厅,廊下,以及他的临时住处。 养伤的日子未免有些无聊了,这一日,他忽然想起自己住的那屋子里有一整架的书简,便想取来看看,赵羡拄着竹棍去了书架旁,上面摆了密密麻麻的竹简,一丝灰尘也没有,看上去有人经常擦拭。 当然,如果赵羡是在普通人家里长大的,便会发现不对劲的地方,自他住进来之后,姒幽从未踏足过这间屋子,三四日的时间,足够这里的摆设积纳一层薄尘了,然而此时却干净得无比,就连竹简的缝隙也都干干净净的,一点尘垢都无。 只是赵羡自小长在富贵之家,锦衣玉食,打扫的下人排成队能绕竹林十圈不止,自然不会发现这种小问题,于是他很放心地去拿竹简了。 竹简很重,打开时,便有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似乎很有些年头了,而赵羡的目光落在头一个字上,就停住了。 因为这个字,他不认得。 想他四岁开始读书习字,不说才高八斗,文载五车,但是总不至于连个字都不认识,赵羡忍不住将那竹简翻开些,目光逡巡而过,一目十行,最后尴尬地发现,竹简上的这些字,他是真的不认得…… 通篇下来,唯有末尾零星几个字有些印象,他从前在藏书阁看见过一本古籍,那时年纪小,爱些新奇事物,不认得古籍上的字,拿着去问了太傅,太傅只扫了几眼,将他问的那几个字一一回答了,才道:「这些是古时候传下来的书籍,殿下不认得是正常的,当今时候,也没几个人识得了。」 年幼的赵羡闻言,愈发来了兴趣,他想要做个与旁人不同的人,抱着那古籍学了好几日,太傅也教他,只是古时候的文字复杂生僻,实在记不住,赵羡学了几日也没什么进展,自己的学业反倒是荒废了不少,惹得父皇生气,最后只能作罢。 小时候学过的东西,仔细一想,到底还是有些印象,赵羡捏着那竹简惊疑不定地猜测,莫不是这一架子竹简上记载的,都是古籍么? 他这么一想,便收起竹简,又去拿第二卷,果然上面刻的字也都不认得,赵羡合上竹简,心里揣测着这些古籍的来历,或许是姒幽祖上流传下来的。 v第八章 正在这时,他感觉到指尖像是被什么锐利的东西扎了一下,不疼,却有些酥麻,赵羡定睛一看,只见一只细小的虫子,只有芝麻大小,正在飞速地逃窜。 他不甚在意,正欲拂开那虫子,头脑却是嗡然一声,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之际,整个人一头栽倒在地,人事不省了。 姒幽撑着伞走过巷道,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在伞面上,发出砰砰的轻脆声响,溅起的雨水打湿了衣裳下摆,她却丝毫不在意,等到了一座小院前,才停下来。 伸手叩门,不多时,院子里头传来人声:「谁?」 「是我,」姒幽答道。 「原来是阿幽。」中年女人快步走过来,打开了院门,笑道:「进来吧,怎么冒着雨过来了?」 姒幽没动,道:「我来送东西,姒眉病了?」 女人道:「是,前几日就病了,先进屋吧,别淋坏了。」 「家里还有事,就不进去了,」姒幽从袖子里取出一枝竹管来,道:「您拿去给姒眉吧。」 女人见了那竹管,露出一点和善的笑,道:「辛苦你跑一趟了。」 「没事,」姒幽微微颔首:「我先回去了。」 「慢走。」 等少女离开了,女人才拿着那竹管回了屋,到了房间里,竹榻上躺着一名少女,脸色苍白,唇却紫乌,额上虚汗涔涔,表情看起来很是疲惫,见了她来,便喊了一声阿娘。 女人表情严肃道:「你老实与我说,那一日你是不是去祭司堂了?」 姒眉咬住下唇,慢慢地点点头,女人皱起眉来,语气严厉:「还冲撞了祭司大人?」 「我——」姒眉急欲辩解:「我没有!」 「没有为何会中蛊?!」 姒眉立时沉默了,她突然想起来那一日姒幽说的话,她确实惹恼了祭司大人,回来就病了,连身也起不来,巫族人世代养蛊,她也知道,自己是被人下了蛊了。 女人见她这般,心里叹了一口气,语气略微缓和道:「阿幽刚刚来过,将蛊引送来了,你听阿娘的话,没事千万别去祭司堂。」 姒眉眼睛微微亮起:「刚刚是阿幽姐?」 姒眉娘道:「是她。」 「她如何能解祭司的蛊?」 姒眉娘打开竹管,一只青色的虫子钻了出来,她口中道:「自然是向祭司大人求来的。」 姒眉张了张口,眼神黯淡下去,嗫嚅道:「是我的错。」 姒眉娘看着那虫子落到她的眉心,这才松了一口气,道:「行了,你再养两日,以后不许再去祭司堂。」 她说完转身要走,姒眉忽然开口道:「阿娘,我觉得这不对。」 姒眉娘的动作微微一顿,道:「有什么不对?你不要多想。」 姒眉的目光直愣愣地看着房梁,心道,我没多想,这就是不对,怎么会这样呢? …… 姒幽回到竹林的时候,敏锐地觉出不对劲,她放下伞,径自去了赵羡的房间,只见他躺在地上,兀自昏迷着,衣摆上蔓延着黑色的线条,像是拢了一层漆黑的雾气。 姒幽出现的那一刻,那些黑雾便顿时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她低头打量着这个男人,除了脸色苍白些,倒是没别的症状,大约是被食尘蛊袭击了。 姒幽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把这间屋子里的食尘蛊清理出去了,倒让他着了道。 所幸的是,食尘蛊是最没有攻击性的一种蛊虫,顶多也就咬一口,让他昏睡一阵子。 姒幽取出一枝竹管来,指尖轻轻敲击着,发出有节奏的声音,很快便有几只蚂蚁大小的虫子从书架上爬下来,接二连三地钻入了竹管之中。 紧接着,寂静的屋子里传来一声闷哼,赵羡醒了,姒幽转头看过去,对上那双迷茫的眼眸,对方皱着眉道:「怎么回事?」 姒幽简短地道:「你被咬了。」 这几日下来,赵羡也粗略能听懂她的话,因为姒幽说话简短,语速也慢,他甚至能开始学着说了,赵羡扶着额头站起身来,道:「是什么东西?」 「是虫子,」姒幽想了想,道:「没有毒,不必担心。」 赵羡却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被一只芝麻大小的虫子咬到昏迷,他已经这么弱不禁风了吗? 日子就这么一日日波澜不惊地滑过,赵羡的伤渐渐好了起来,姒幽照例每日都会出去,她没去别的地方,而是去了祭司堂,她即将成亲,接任祭司之位,需要跟着现任祭司学习。 很快,半个月的时间过去,小祭就要到了,整个巫族的族人都忙碌起来,准备起祭祀礼,还有他们少祭司的亲事。 而赵羡也隐约发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姒幽不再出去了,整日呆在竹屋里,而姒眉却成天往这里跑。 赵羡有些奇怪,问了几句,便听姒眉道:「你不知道么?我阿幽姐明天就要成亲了。」 小祭每年都有一次,就在年中六月,盛夏最热的时候,族人们热热闹闹地准备着祭祀礼,因为今年和往年不一样,他们的少祭司要在小祭这一日成亲了。 外面热闹非凡,祭司堂里依旧冷清安静,如同一潭死水,到了夜里,姒幽来到祭司堂,她照例在母神的图腾下叩首行礼,起身进去了。 巨大的石鼎十年如一日伫立于正中央,祭坛早已经摆好了,她就站在那里,抬头望着那尊石鼎,仿佛是入了神,只是眼神仍旧是冷而沉寂,仿佛含着薄薄的冰片,锐利非常。 幸而此时无人与她对视,否则只怕要为她眼底的冷意所惊住。 v第九章 姒幽穿过祭坛,往正中的大殿走去,殿门此时是开着的,烛火被夜风吹得跳跃不定,影影重重,仿佛阴间鬼域,叫人心中发寒。 老祭司仍旧坐在蒲团上,她面前跪着一个人,是姚邢,见了姒幽来,他习惯性露出一丝笑,轻佻而露骨。 姒幽没搭理他,在老祭司面前跪了下来,行了大礼之后,才听那苍老的声音道:「姒幽,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姒幽淡淡答道:「是六年前的小祭,祭司大人挑中了我。」 老祭司道:「那好,明天的小祭祀礼,你来主持。」 「是。」 老祭司顿了顿:「和姚邢一起,小祭祀礼结束之后,你们正好成亲。」 这回姒幽和姚邢一起应答:「是。」 「去吧。」 姒幽起身退出了大殿,没多久,便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姚邢追了上来,祭坛上点着火把,映亮了他的脸,还有那漫不经心的,轻佻的笑。 火把明亮,衬得姒幽眉目如玉,暖黄的光芒驱散了往日的冷淡,乌黑如墨的眸中仿佛落入了碎金一般,散发出让人心惊的美。 即便见了许多次,姚邢心里仍旧是惊艳,巫族中,姒幽是他见过最美的女子了,少年时候便仰慕她,将她放入心底,而如今,她即将要与他成亲了。 姚邢内心一阵激荡,仿佛受了蛊惑一般,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姒幽的脸颊,才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对方表情冷淡地看过来,那神情,就像是在打量一株什么草木植物一般。 没有感情。 姚邢的手硬生生顿在了半空,听姒幽用她一贯平静的语气道:「我先走了。」 姚邢咬咬牙,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情,道:「阿幽,我能去你家吗?我们……就要成亲了。」 「不行,」姒幽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声音不轻不重:「成亲的时间是安排在明天晚上。」 她说完,不等姚邢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祭司堂,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大门处。 姚邢狠狠握起拳来,低声咒骂一句,也大步走了出去,一天而已,这点耐心他还是有的。 只是从方才就开始蠢蠢欲动的内心,这时候更加无法抑制了,心里像是烧着火,炽热而难忍,他脚步一转,又换了一个方向。 姚邢在一座院子前停下来,不耐地敲门,不多时,出来了一名女子,身形高挑,见了他便轻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不是要成亲了么?」 姚邢不搭理她,径自进了院子,女子也不甚在意,随手合上院门跟进屋去,不多时,便有暧昧的呻吟自门缝里传出来,飘散在夜色中。 姒幽回了竹屋,屋子里的灯烛已经被点起来了,暖黄的光芒自窗口透出来,散发出温暖明亮的气息。 她怔了片刻,才进了屋,赵羡正坐在桌边,手里拿着一卷竹简看,眉头微微皱起,大概是碰到了什么难处。 见了她,赵羡便放下竹简,笑道:「你回来了。」 姒幽点点头,两人用过晚饭之后,赵羡忽然听姒幽道:「明天傍晚开始,你就在屋子里不要出来。」 赵羡愣了一下,表情疑惑:「为什么?」 姒幽收起碗筷,语气平平道:「晚上我要成亲,你就在屋子里待着,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 她鲜少一次性说这么长的句子,赵羡仔细琢磨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原来如此,她要成亲了。 她孤身一人居住,家里有个陌生男人在,被人看到确实不方便,若是叫她的丈夫瞧见了,就更加不好了。 赵羡内心骤然间便升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来,就像是怅然若失。 他的目光追随着姒幽的动作,不自觉地猜想,她的丈夫,是怎样的人? 然而不论是怎样的人,都会成为她生命中最为亲密的倚靠,她会不会对他笑?为他做羹汤?付出全身心的依赖? 赵羡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了,心里失笑,无论如何,都与他没有分毫关系。 等再过几日,腿伤好了,他就要准备离开这里了。 他忽然又想起姒幽当初说的,要他报答恩情的约定来,不知她想要什么?钱财?还是别的什么? 赵羡没头没脑地想了半天,越想心里越是不太好受,索性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躺在竹床上,仰头看着房梁,心道,等明日一过,他就告辞吧,这里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无论姒幽想要什么,他都答应她,权当是回报这一份恩情了。 合上双目的时候,赵羡不自觉地在脑中想象着,少女身着红妆的模样,会是如何的动人…… 第二日一早,赵羡并没有看见姒幽,院门大开着,想必又出门去了,他心里竟然松了一口气,本来按照昨夜的想法,他准备在今天早上向姒幽辞行的,毕竟晚上她要成亲,说不定也没时间搭理他。 不过,不巧的是,姒幽不在家。 赵羡不知道的是,姒幽一早便去了祭司堂,她要主持今日的小祭祀礼,绝不能有丝毫纰漏,特意又去向老祭司请教,举行小祭祀礼的流程和忌讳。 到了晌午时候,姚邢才姗姗来迟,他眼下青黑,打着呵欠,一副没睡醒的餍足模样,姒幽只是扫了他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姚邢是祭司的弟子,祭祀礼这一套他都会了,老祭司便让他离开,大殿里只留下了姒幽一个人。 老祭司慢慢地道:「让我看看你的背。」 姒幽垂着的眼神微微一闪,顺从应道:「是。」 她转过身去,解开了腰带,素白的衣衫滑落到手肘处,少女的脊背便露了出来,欺霜赛雪,如上好的羊脂白玉细细打磨而成,肌肤细腻,骨肉匀停,而在那纤细的背上,竟然蔓延着一大片鲜红色的图腾。 v第十章 那是一朵花的模样。 无数层层叠叠的花瓣紧紧合拢在一处,分毫不露,花骨朵几乎占据了少女的整个背部,线条流畅优美,色泽鲜红,仿佛还未干涸的鲜血,透着一股神秘而诡谲的美感,让人忍不住期待这朵花盛开时的场景,该是如何的惊艳。 老祭司打量一番,点点头,仿佛十分满意:「好。」 姒幽背对着她,慢慢拢起衣襟,素白的衣衫将那朵未开的花渐渐遮住了,她的目光直视前方的殿门,眸色幽深如墨,仿佛浸泡在彻骨的寒泉之中,视线如利剑一般,要刺破那殿门,落在远处的石鼎上。 然后,她缓缓地牵动唇角,露出一丝,冷漠的笑意。 小祭祀礼很快就要开始了,这是姒幽第一次正式代替祭司大人举行祭祀礼,却偏偏是与姚邢一起,姒眉觉得心中很是不开心,就连小祭祀礼都不想去看了。 她呆在竹林小居的院子里,百无聊赖地摇着纺车,表情闷闷不乐,一想到今天夜里,姒幽就要与姚邢成亲,她便觉得心头好似被什么梗住了似的,分外难受。 姒眉把空纺车摇得吱呀乱响,不多时,屋里便出来一个人,她抬起眼皮子看了看,是那个叫李羡的男人,这些日子他们也算是熟识了些,因为对方模样生得好,她对他倒是有些好感。 然而此时心头烦闷,就算放个天仙在姒眉跟前,她也提不起兴致了,只闷闷地道:「你腿好了?」 赵羡点头:「好了许多了。」 「哦,」姒眉拨弄着纺锤,随口道:「阿幽姐的药一向管用,我从前玩耍摔折了胳膊,也是阿幽姐帮忙治好的。」 这要怎么玩耍才能把胳膊给摔折了?赵羡嘴角轻抽,又道:「阿幽她……去哪里了?」 姒眉答道:「去主持小祭祀了。」 赵羡疑惑:「小祭祀?」 姒眉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我忘了你是外乡人,不知道这些,我们巫族每年都有各种大小祭祀,需要祭司主持,供奉母神的。」 赵羡点点头,大概就跟拜祭太庙和祭天一类的仪式差不多,不过…… 赵羡好奇道:「阿幽是祭司么?」 「不是,」姒眉摇摇头,又道:「不过也差不多了,等她成了亲,再过一阵子,就能真正接任祭司之位了。」 她说着,停顿了片刻,忽然站起身来,对赵羡道:「我带你去看小祭祀礼吧!」 赵羡微怔,姒眉又道:「这可是阿幽姐第一次主持祭祀,我怎么能因为有姚邢那个混蛋在就错过呢?」 没等赵羡弄清楚姚邢那个混蛋是谁的时候,姒眉就拉起他径自往外走去,嘴里交代着:「你是外族人,等会我拿一件斗篷给你披上,你别露出脸来,就不会被人发现的。」 这厢姒眉风风火火地拉着赵羡下了山,那边小祭祀礼已经开始了一半,几乎所有的巫族人聚集在祭司堂,仰头看着正中央那个巨大的石鼎,目光虔诚无比。 祭司堂内有一名大祭司,四名长老,如今大祭司闭门不出,只有作为少祭司的姒幽主持小祭祀礼,祭坛就布置在石鼎下方。 这几日天色一直阴沉,仿佛随时都会下起雨来,重重黑云将苍穹笼罩着,气氛肃穆,祭坛的四周点起了火把,火光映照在石鼎上,折射出闪烁的光。 姒幽穿着厚重的祭司长袍,深色的布料衬得她肤色如雪,她吟唱祭祀礼文的声音清冷,好似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不可接近,又让人忍不住仰望。 赵羡跟着姒眉到达的时候,正好看见了这副情形,姒幽双手托着一根长杖,精致的眉目分外冷清,所有人都虔诚无比地仰视着她,仿佛在膜拜神祗。 姒幽轻轻启唇,吟唱着祭祀礼文,她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传来,像是一个小锤,重重地击打在赵羡的心上,他紧紧地注视着祭坛上的少女,她纤细的身形被裹在那宽大的祭司袍中,俯视着众人,眼神冷漠得近乎死寂。 赵羡忍不住想,她看起来并不高兴。 她不喜欢主持祭祀礼吗? 吟唱结束,所有的人都齐齐跪了下来,赵羡被姒眉一拉,两人也跪倒在人群中,赵羡再次抬头,朝上方的祭坛望去。 姒幽的目光落在自己捧着的长杖上,这长杖不知传承了多少个年头,光滑无比,顶端镶嵌着一枚硕大的宝石,像人的一只眼睛,空洞洞地注视着这世间。 据说这是母神的眼睛。 可是姒幽不信神,与底下跪拜的那些巫族人们不同,她毫无信仰。 确切说来,她的信仰在许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就已经被族人们践踏粉碎了。 姒幽只信她自己。 她与长杖上的那只眼睛对视着,眼底全然是漠然,没有丝毫热忱与虔诚,像是在看一件彻底的死物。 片刻后,她抬起眼来,目光在自人群中逡巡而过,慢慢地收回来,四名长老戴着祭祀的面具,跳着古怪的舞蹈,挥舞着手足,绕着祭坛跳,灰白色的头发被风吹得胡乱飘散,十来名祭司弟子们围坐在祭坛四周,高声地吟唱着祭词,这一切的一切,看在姒幽的眼中,荒谬而滑稽。 宛如一个低劣至极的笑话。 吟唱结束,姒幽状似恭敬地放下长杖,姚邢走上前来,将一个燃烧的火把递给她,姒幽接过来,对方的手指看似不经意地轻轻勾过她的掌心,眼神里饱含意味深长。 姒幽的表情却分外平静,甚至吝惜于多给一个眼神,她举起火把,一步步顺着长长的木梯,往上走去。 跪伏在地上的所有巫族人都抬头望去,目光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祭祀礼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了。 木梯一直通往石鼎的上方,姒幽终于到达了顶端,她举着火把,仰头望去,天上的乌云拼命涌动着,风渐渐大了,将她厚重的长袍吹得飘起来,发丝一缕缕在空中散开。 下面又开始吟唱起祭词来,隐隐约约,火把烈烈燃烧着,好似一场盛大的欢宴。 姒幽低头望去,只见石鼎中以草绳捆着三牲祭礼,鼎内空荡荡的,一片漆黑,仿佛一张巨大的口,等待着猎物投入。 她举起火把,凑过去,火苗立即舔上了草绳,瞬间燃烧起来,草绳断裂,三牲祭礼便纷纷跌入了石鼎内,发出噗噗的闷响,宛如掉进了巨兽的胃袋中。 姒幽将火把扔了进去,那一瞬间,无数的火焰腾升起,争先恐后地往石鼎上方蹿出来,把阴沉的天空都要映亮了。 火光落在她的眼底,疯狂地跳跃闪烁着,将她清冷的面孔染上几分绯色,下方跪拜的巫族人们跟着高声吟唱起来,这是祷词,奉告母神,祈求今年的风调雨顺,事事平安。 v第十一章 姒幽冷眼看着那熊熊燃烧的大火,面无表情,一点冰冷的水迹落了下来,打在额头上,她下意识抬起头望天,雨终于开始下了。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几瞬就将她的发丝打湿了,透明的雨水顺着纤细的脖颈流下,浸透了厚重的祭司长袍,姒幽却全然无动于衷,她望着那沉沉的天色,眼神难得浮现几许茫然。 桑儿,是你在哭吗? 耳边又响起女童凄厉的哭喊声,如同纠缠了她多年的梦魇,阿姊,我好痛! 阿姊,桑儿好痛啊! 救救桑儿! 她听着那声音,仿佛是入了神,明明每次想起都心如刀割,却还偏偏一次又一次地回忆着,好似这样,才能让她有一种活着的感觉。 「姒幽!」 她感觉到一只手紧紧抓住了自己,姒幽下意识低头,正撞入了一双略带担忧的眼眸中,是她救下的那个男人,他怎么会在这里? 「你怎么来了?」 与姒幽对视的那一瞬间,赵羡心里猛然一紧,那眼神如同燃烧过后的一捧死灰,就连瞳仁都失去了光泽,乌黑的眼宛如两颗漂亮的宝石,却冰冷无比。 姒幽四下扫视一番,族人们不知何时早已经散了,只有姒眉站在下面,仰着脖子朝这里看,隔着厚厚的雨幕,看不真切,只是想来她的表情一定是焦急的。 雨越来越大,赵羡的声音被雨声遮盖得模糊:「先下去吧。」 姒幽看了看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他的膝盖上,忽然问了一句与此时境况完全不相干的话:「你的腿好了?」 赵羡一边拉着她往下爬,一边答道:「好多了。」 姒幽没再说话,眼底掠过几许深色,再次归为平静,她心里想,好了就好。 竹林小居,姒幽坐在房间里,任由几个族中的老妇人摆弄,长长的青丝被挽起来,编成发髻,姒眉从内间捧着一套喜服出来。 这喜服是她亲手替姒幽做的,寸寸蚕丝纺织成绢,又染成了玄色,披在姒幽身上,衬得她皮肤欺霜赛雪,如玉雕琢,而眉目却显得愈发清冷了,好似枝头盛放的玉兰,可望而不可接近。 姒眉一声不吭,低头替她系着腰带,姒幽垂眸,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仿佛无声的安慰。 直到一切打理完毕,一名老妇笑呵呵道:「时辰到了,少祭司,该去迎新夫了。」 姒幽便率先穿过了厅堂,一行人的脚步轻轻走过,惊起了暗处的微尘,消失在大门口。 房间里,赵羡倚靠在墙边,手里拿着一卷书简,目光凝在那几行字上,仿佛看得入了神,直到外面的动静消失,他才略微动了动,直起身来,走到窗口处。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竹林里一如既往的死寂,正值黄昏时候,天色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昏黄,什么都看得分明清晰,所以赵羡能清楚地望见少女的背影。 玄色的喜服将她的身形勾勒出细细的线条,乌黑的发被编成发髻,一束青丝顺着腰背垂落,从这个方向能看见她玉白色的脖颈,纤细得好似娇嫩的花茎,轻轻一碰便会折断。 她带着那些族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院子。 赵羡靠着窗,修长的食指不自觉地轻轻敲打着陈旧的书简,脑子里漫无边际地想着,这里的婚礼与外面好像很不相同,为何新娘要离开家中?难道不是应该在家里等着新郎来接么? 对了,她成了亲,是不是就不会回来了? 她……要成亲了。 赵羡陷入了怔忪中,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不免失笑自嘲,她成亲,与自己又没有什么干系,左右到了明日,他就要辞行了,这里确实像一个被世间遗忘的桃源,可是他本就不是桃源中人。 终究是要离开,要告别的。 昏黄的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姒幽跟着族人到了一座院子前,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人声,一名老妇将手中的羊角灯递过来,姒幽接过,把那盏灯挂在了院门的门头上。 不出片刻,院子里终于有了动静,灯火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空气中依旧没有一丝人声,这场景看起来诡异无比。 门就是在这一片死寂中被打开了,灯烛将整个院子映照得灯火通明,按照巫族的规矩,新娘是不可以进屋的,姒幽就在门口站着,漠然地看着门里走出来的青年。 姚邢身穿与她一样的玄色袍子,布料在火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黑中带赤的色泽,像干涸的鲜血。 姒幽与他对视一眼,两人互相垂首,长长一揖,期间没有任何人敢说话,据说是因为新人婚礼的时候,母神会在旁边观看,予以祝福,若是开口说话,就会惊走母神,此乃大忌。 这沉默的婚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姒幽抬手再次取下了门头上的羊角灯,率先往来时的路走去,姚邢跟在后面,目光贪婪地扫过她裸露在外的如玉脖颈,眼神像是垂涎,透着一种迫不及待。 天色此时已经黑透了,幽幽的灯笼光芒将路上的草叶映照得影影绰绰,几盏灯烛如火蛇一般,蜿蜒爬过山道,向着竹林深处游去。 没有人语,没有笑声,唯有细碎的脚步,这情形不像婚礼,倒像是丧礼。 等到了院子门口,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步伐,唯有姒幽举止如常,在廊下脱了鞋,赤足进了屋,姚邢紧随其后,他迫不及待地跟了上去,屋子里没有点灯,漆黑的夜色转瞬便将他吞没了。 再看不见两位新人的背影,为首的老妇慢慢地道:「回去吧。」 「是。」 姒眉咬了咬下唇,回头看了那竹屋一眼,这才随着族人们离去。 赵羡自然听见了外面的动静,脚步声轻缓地踩过竹制地板,这是姒幽。 他听出来之后,竟然松了一口气,心想,她回来了。 并没有他之前所想的那样,一去不复返。 然而紧接着,他又听到了一阵陌生的脚步声,沉重,拖沓,像是一个男子。 赵羡登时屏住了呼吸,微微侧着耳朵,听那脚步声跟在姒幽身后,往竹屋尽头的屋子走去,那里是姒幽的房间。 v第十二章 所以……这个人,就是她的丈夫了? 赵羡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竹简都被他捏得发出轻微的响声,一股酸胀的感觉不由控制地腾升而起。 他想,这巫族是怎么回事?不是成亲吗?为何新郎会跟着来新娘的家里? 难不成他还得隔着屋子听他们两人睡觉不成? 一时间,赵羡满心都是酸味儿,仿佛骤然打翻了一坛三十年的老陈醋,酸得他脸色都变了。 这厢赵羡的反应,姒幽是一概不知的,她进了自己的房间,灯烛瞬间便点燃了,姚邢一个箭步上来,便伸手要去搂她,却被姒幽轻轻挡开。 姚邢神色微变,姒幽视而不见,径自从柜中取出一坛酒并两个陶碗来,她跪坐于竹席上,揭开酒坛的木塞,开始倒酒,动作不紧不慢,如行云流水一般,如此简单的动作在她做来,也是十足的赏心悦目。 姚邢耐着性子,按下心中的骚动,也在一旁跪坐下来,姒幽倒了一碗酒,推给他,姚邢不疑有他,拿起碗便一饮而尽,然而酒甫一入口,他便觉得有些不对,眨了眨眼,整个人咕咚便栽倒在地,人事不省了。 姒幽端着酒碗,眉目清冷,神色不动,仿佛毫不意外似的,姚邢的昏厥没给她带来任何反应,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瞟一下。 她慢慢地喝着那一盏酒,直到都喝完了,才搁下碗,提着那盏羊角灯,起身离开了房间,到了赵羡的门前,伸手叩门。 几乎是在立刻,门便打开了,赵羡出现在门口,他的眼中闪过几分诧异,低声问道:「怎么了?」 姒幽提着灯,望着他,灯烛的光芒在她眼中折射出一种异样的亮色,她声音幽冷道:「还记得之前的约定吗?」 赵羡怎么不记得?姒幽救他那日便说得十分清楚明白,他点点头,姒幽与他对视片刻,眼眸轻轻一眨,恍若蝴蝶振翅欲飞,她道:「我来索要报酬了。」 赵羡微怔之后,退开一步,姒幽便提着灯,入了屋子,她将那盏羊角灯轻轻放在地上,然后跪坐于竹床上,轻声道:「过来。」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赵羡不明所以,但仍旧过去坐下了,他们之间相隔不过一尺,甚至能闻到姒幽身上传来的清冷香气,像是雨后的竹子,幽幽的,能沁入人的心底去。 他忽然觉得这竹床太小了些,又或者是,这整个房间都太小了,赵羡不由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姒幽。 姒幽一身玄色的喜服还未换下,被深色的衣裳映衬,她的肌肤白得犹如透明一般,好似冬日的初雪,鸦青的发间缠绕着殷红的细绳,垂落下来时,殷红的颜色就仿佛雪中盛放的寒梅。 她美得如同话本传说中的精魅。 姒幽略微直起身,伸手将赵羡一推,她的力道并不大,然而赵羡一时不防,竟然被推倒了,他有些惊愕,姒幽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慢慢地倾身过来,俯视他,道:「你让我睡一晚,便算是报酬了。」 她说着,扯去赵羡腰间的腰带,赵羡惊了,终于回过神来,按住她的手,道:「等等。」 姒幽不解地皱了一下眉,道:「你不愿意?」 不等赵羡回答,她便爬了过去,稳稳地坐在他的腰间,声音仍旧是清冷,兀自道:「这可由不得你。」 赵羡的表情一言难尽,他万万没想到事态会演变成如今的情况,但是这看在姒幽眼中,便以为这人不同意,虽然她向来不愿勉强他人,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若让她去睡姚邢,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只能换面前这个外族人了。 否则她当初救他的意义何在?为的不就是今夜么? 这么想着,她的动作停下,声音也跟着冷下来,低头望着赵羡,道:「那时我救你,你也答应要报答我的,现在是要反悔么?」 闻言,赵羡按住她的手便不由自主地松开些,心道,我怎么可能反悔? 然而他口中还不忘道:「你不是已经成亲了么?你的丈夫呢?」 一提起姚邢,姒幽的眼神霎时间便冷了下来,仿佛结了一层薄薄的寒冰,她道:「他明日便不是我的丈夫了。」 听了这话,赵羡虽然不解,但是心里竟然腾起几分欣喜,手彻底松开了,他这一松,便是妥协,姒幽心里也跟着松了一口气,这些时日下来,她对李羡此人的观感不错,否则也不会挑中他,若非必要,她不想伤害这个男子。 姒幽轻轻抽开自己的腰带,玄色的喜服便滑落下来,露出了如凝脂一般的肌肤,被羊角灯的光芒映照着,像是一块上好的暖玉,美得惊人。 就像一朵正在缓缓盛开的玉兰。 赵羡望着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生怕惊吓到她,橘黄的烛光在少女的周身勾勒出柔软的线条,赵羡仿佛受到了迷惑,伸手去触摸她的眉目。 依旧是清冷的,不可触及的,高高在上的山巅积雪。 即便是做如此亲密的事情,她也没有半点神色变化,让人忍不住想要透过那双神秘淡漠的眸子,窥见她的内心。 玄色的喜服如蝶翼一般落在地上,她的肌肤宛如细致的羊脂白玉,被工匠精心打磨过,分外细腻,男子的眼眸逐渐深邃起来,恍如幽深的瀚海,深不见底。 赵羡忍不住坐起身来,将姒幽搂入怀中,触手的玉肌秀滑无比,骨架纤细,就像他想象中的那般,只需轻轻用力,就能将她折断似的,像是蝴蝶薄薄的骨翼。 他拥住少女,目光往下,便看见了一大片殷红的图腾,映衬着雪白的肌肤,如同盛放的寒梅,美丽而神秘。 赵羡愣住,不由伸手去抚摸那图腾,道:「这是什么?」 姒幽略微侧头,答道:「这是怀梦花。」 男子修长的指节顺着那图腾繁复的线条,一点点摸索着,像是在打量一件精美的瓷器,他轻声道:「这花还没有开。」 姒幽的眼眨了一下,道:「当然没有开,等过了今晚,就会开了。」 赵羡的手指顿时停下,道:「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此时难得的气氛,姒幽并不打算隐瞒,答道:「我十岁那年被挑中作为祭司的接任人,祭司便在我的背上刺下了这朵怀梦花,等我成亲那一日夜里,与人交合,怀梦花开了,我便有资格成为祭司了。」 她的声音幽冷,却又带着一股别样的柔和,像是初春解冻的湖水,说起这些话来,竟半点羞涩也无,赵羡忍不住追问道:「为何是我?」 空气安静了一瞬,姒幽才慢慢地道:「恰好是你。」 她说着,伸出纤细的手臂来,轻轻拥住赵羡的脖颈,没有看见刚刚那一瞬间,男人眼底的神色,像是失望,又像是在笑,晦暗不明。 姒幽将手腕凑到唇边,用力咬破,殷红的血液便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顺着白玉一般的手腕往下滴落,等到赵羡察觉时,她已将咬破的手腕送到他的面前,道:「喝了。」 v第十三章 赵羡略微皱起眉来,看着那血流不止的伤口,立即伸手捏住,语气里带着不解和轻斥:「这是做什么?」 姒幽望着他道:「你若不喝,等过不了一个时辰,就会死掉的。」 她一字一顿地,清晰地告诉他:「怀梦花是蛊,与我成亲的那个人,自小吃药长大,这蛊于他倒是无碍,你却不同,不吃,就会死。」 赵羡隐约明白了什么,他微微眯了一下眼,道:「你不喜欢那个人?」 他刻意用「那个人」来指代,以安抚着内心躁动的情绪。 姒幽的眼神中闪过一瞬间的冰冷,然后道:「不喜欢。」 于是赵羡便放下了心,低下头去,依照她所言,轻轻舔舐着那伤口处的鲜血,他捉着姒幽的手臂,顺着玉腕往上,落下一个个细密的吻,轻柔,却又分外强势,甚至留下了一丝痕迹,这与他表现出斯文有礼的形象截然不同。 直到他感觉到微凉的指尖触碰了自己的脸颊,赵羡略微抬起头,看见了姒幽的眼,她像是头一次认真地打量面前这个人,然后垂下眼,微微启唇,亲吻了过来。 挟裹着雨后青竹的清冷香气,弥漫了一室。 赵羡此生见过最美的场景,便是看见一朵花在眼前盛放开来。 于是,他的余生都在为着追逐这一朵花,而披荆斩棘。 怀梦花就在赵羡的眼前盛开了,那殷红的花瓣一点点往外伸展开来,花瓣尖儿甚至微微卷曲,肆意地在那雪白的脊背上绽放蔓延,宛如神迹。 赵羡如同入了迷一般,细细的描摹着那每一道线条,希望将它,连同它的主人一并刻入脑中,珍藏起来。 淡淡的影子被羊角灯投映在墙壁上,少女的胳膊纤细无比,脖颈轻轻扬起,宛如易折的花茎,以一种献祭的姿势,男子亲吻着她小巧的下颔,仿佛真的被妩媚的精魅所蛊惑了。 极尽温柔,抵死缠绵,直至夜深深处。 …… 姒幽又做起了梦,梦里是熟悉的场景,竹屋刚刚翻新不久,到处都是浅碧或者深绿的颜色,她懒洋洋地躺在廊下的竹席上,吹着一片竹叶,声音长长短短,不成曲调,却别有一番趣味。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不热,反倒被竹林沁得发凉,很是舒服,她听见幼妹姒桑和幼弟姒阳在嬉笑打闹。 女童的声音天真活泼:「错啦错啦!小笨蛋!」 「在这边!」 姒阳委屈巴巴地道:「二姊姊,我找不见你。」 「嘻嘻,就找不到!」 玩儿躲猫猫这种游戏,姒阳永远是处于下风的,他才五岁,奈何不了姒桑,便想起向他的大姊姊求救,撇着嘴道:「阿姊,二姊欺负我。」 姒桑是个跳脱的性子,天不怕地不怕,从前就敢跟阿爹阿娘对着干,却唯独害怕她的阿姊,见姒阳求助,便吐舌头嘲笑他,还做鬼脸。 姒幽坐起身来,指尖还衔着竹叶,望向她,姒桑便缩了缩脖子,一溜烟跑进了竹林深处。 那匆匆一瞥,面孔一晃而过,姒幽猛地站起身来,失声叫道:「桑儿!」 她忽然记不清桑儿的模样了。 姒幽顾不得赤足,紧追了几步,女童小小的身影跑得愈发快了,转眼便不见了踪影,唯有姒阳还站在院子里,蹲在地上背对着她,阳光明媚,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阿阳。」 姒阳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直到姒幽走到他面前,才慢慢抬起头来,睁大的双眼里没有一丝光彩,他哭着道:「阿姊,救救我。」 两行血泪自他的眼角滑落下来,令人触目惊心,姒幽整个人都忍不住颤抖起来,她听见了一个诡异而苍老的声音道:「此子天生目盲,乃是不祥之物,当杀之祭天,告慰母神。」 霎时间,姒幽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成冰,她下意识反驳:「不!不是!」 「姒阳不是不祥之物,他是人!是我的弟弟!」 一声拖长了音调的吟唱:「祭!」 那一瞬间,姒幽的眼睛睁到极大,瞳仁都紧紧缩成了一点,她看见锋利的刀尖自姒阳单薄的胸膛刺出,他的哭嚎声戛然而止,嘴巴张至极大,无数的血争先恐后地自嘴里奔涌出来,他整个人仿佛脱了线的木偶,缓缓扑倒在地上,猩红的鲜血蜿蜒漫开,触感温热黏腻,沾在她赤裸的足底。 天色昏暗,天空乌云遍布,像是下一刻就要将她压垮似的,姒幽几乎喘不上气来,她大叫着扑上前去,抱起姒阳小小的躯体,紧紧拥入怀中,低头一看,唯剩一具细瘦的骷髅,眼眶是空洞洞的黑,仿佛是在指责。 阿姊,救救我!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温度极低,冷得姒幽牙齿都要打颤了,她看见远处,一道瘦弱的身影蹦跳着走来,脸色带着笑意,挥着手高兴地叫她,阿姊! 快走! 姒幽拼命地叫喊着,快走!快离开! 可是她却一丝声音都无法发出,那些句子像是锋利的刀子,将她的喉管切割得支离破碎,无论她如何用力,如何呼喊,姒桑一步步走过来,洋溢着快乐的笑。 黑暗中,有无数只手伸出来,将她的手足都抓住,那笑容便化作了惊慌与恐惧,姒桑不知所措地叫喊:「阿姊!救我!」 绝望如噬人的巨兽一般将姒幽整个吞没,那个冰冷的声音道:「尔等族人冒犯神明,唯有供奉人牲,方能平息母神怒气。」 「是!」 那是姒幽见过最盛大的,也是最残酷的祭祀礼,所有的族人都齐聚在祭司堂,每一张面孔上都带着古怪的面具,往日那些熟识的族人都不见了,他们仿佛化身成了鬼怪,口中吟唱着晦涩难懂的祭词,跳着不知所以的舞蹈,像是来自地狱的狂欢盛宴。 姒幽赤着脚跪在那里,透骨寒意如水一般将她吞没,她眼睁睁地看着姒桑被绑在了祭坛上,哭泣哀求着,一声声叫她,阿姊,救我! 锋利的刻刀从女童细嫩的脸庞上划过,鲜血奔涌而出,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像是绝望的血泪。 v第十四章 姒幽被绑缚着,她拼命地挣扎,耳边听见姒桑凄厉的哀泣,阿姊,我好痛! 桑儿好痛! 阿姊,救救我! 人牲是最贵重的祭祀礼,需要刺面剖腹,灌上香油,再投入鼎内,焚烧殆尽,将其奉给母神,祭礼一共持续了三日三夜,祭词的吟唱不绝于耳,姒幽满脑子都是嗡嗡的声音,连思考也不能。 那三日里,她唯有徒劳地将目光,一遍一遍地从情绪狂热的人群中扫过,试图将这些刽子手们都记住,可是,入目之处,都是古怪的面具,都是鬼,没有人。 她连仇人的脸都看不清。 仇恨如一颗种子,埋入了少女的心底,逐渐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终有一日,会将一切仇怨回馈给施与她的人。 梦境一转,又到了祭司堂的大殿中,幼小的姒幽跪在那里,听着那个干瘦的老人用苍老的声音道:「你愿意,成为祭司吗?」 姒幽低着头,眸光微微垂着,收敛了满目如血的仇恨,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是的,我愿意。」 …… 梦境戛然而止,姒幽惊醒过来,猛地睁开双目,正对上一双沉静的眼眸,赵羡微微一怔,那一瞬间,他看见姒幽眼中堆积了无数的恨意,像是尖锐的钉子,令人心中悚然。 姒幽很快便反应过来,她坐起身,轻薄的被子顺着圆润的肩头滑落,露出纤细的锁骨。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赵羡若有所思地问道:「做噩梦了么?」 「是。」 姒幽轻声答了一句,然后伸长了胳膊,将地上的喜服捞起来,草草披上,玄色的衣裳衬得她的眉目愈发清冷,不知是不是错觉,赵羡总觉得她那双淡漠的眼底,隐藏了许多的秘密,方才窥见的那一丝痛楚已经了无踪迹。 姒幽站起身来,走到书架旁,取下一卷书简来,到羊角灯旁边坐下,她听见身后传来些许动静,却是赵羡也跟了过来。 她只回头看了一眼,便不再理会,从腰间取下不离身的刻刀,开始在竹简上刻起字来。 赵羡这才发现,姒幽手中拿的是一卷空白的竹简,他看着她一笔一划地刻字,不禁问道:「在写什么?」 姒幽随口答道:「弃书。」 「弃……」赵羡的语气惊异:「弃书?」 是他想的那个弃书吗? 姒幽却仿佛在做一件什么很平常的事一般,淡淡应了一声,赵羡只能自己去看,他最近也看了不少这里的书简,倒也认得了个大概,姒幽在弃书里把姚邢从头到脚挑剔了一通,然后轻描淡写地让他「归家」了。 赵羡:…… 这里的民风,好像很是彪悍啊。 他头一次开始意识到这里与外面似乎很不相同,男子是出赘的,今日去看的祭祀礼,祭坛上的那几位长老都是年老的妇人,仿佛在巫族,女子的地位要高于男子。 所以在这座与世隔绝的大秦山中,这一支族群究竟有多久没有与外界的人接触了? 姒幽刻好了弃书之后,便将它卷起来,又躺了下去,她本没打算在赵羡这间房里睡的,只是姚邢还昏迷着,今日实在疲累,就不想折腾了。 此后一夜无梦,天色一亮,姒幽便披衣起身,提着灯离开了,竹床之上,赵羡睁开双目,眼神清明,一丝睡意也无,竟是一夜未睡。 姚邢醒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昨夜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却半点印象也没有了,只隐约记得自己跟着姒幽入了竹屋,后来…… 他就失去了意识。 姚邢悚然而惊,猛地坐起来,低头从自己的衣襟内扒拉出一个小小的银色挂饰,那是一条蛇的模样,头尾相衔,还好,他心中长舒了一口气,姒幽没有给他种蛊。 姚邢站起身来,环顾这间屋子,不见姒幽,便推门往外走去,他走过昏暗的廊道,忽然察觉前面的一间屋子传来些许动静。 姚邢伸手正欲推门,正在这时,一个冷淡的女子声音自前方响起:「醒了?」 姚邢转头,却见姒幽正站在廊道的尽头,昨日的那一身玄色喜服已经被她换下来了,照例穿着素白常服,赤着双足,天光自她身后映照进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在那明亮的光芒之中。 姚邢的眼睛被那天光刺得有些不舒服,他半眯起眼,露出一个轻佻的笑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 姒幽目光平静地望向他,道:「没有什么,你醒来得正好。」 姚邢的面上显然一怔:「怎么?」 姒幽将一卷竹简递过来,淡淡道:「带着它,走吧。」 姚邢眉头皱起,他心中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几步上前,将那竹简抽过来打开,很快,他的预感就成了现实,打头两个清秀的小字:弃书。 他新婚头一日,就被妻子给休了!再没有比这更丢脸的事情了。 姚邢冷笑一声,将那弃书往地上狠狠一掷,道:「姒幽,你这是什么意思?」 姒幽略微偏了偏头,仿佛不明白他为何会这么愤怒似的,眼底一派冷然,姚邢最不愿见到的就是这副表情,就像是一个毫不相干的路人一般。 他狠狠地盯着姒幽,几步上前,捏住她的手腕,愤怒地道:「你敢休弃我,就别想着做祭司了!」 姒幽漠然回视,道:「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仍旧是冷冷淡淡的,姚邢气得眼睛都红了,恶狠狠的,像是山里的狼,死死掐着姒幽的手臂,像是恨不得把这纤细的手骨给捏折了! 姒幽动了动,正欲抽回手,岂料姚邢不肯放,两人正僵持间,姒幽冷声道:「放开。」 姚邢不为所动,姒幽也不催他,只是这么望着他,像是在看一件死物一般,姚邢忽然感觉到手臂上微微一痒,像是有什么细小的东西爬上去了,他倏然惊醒,猛地甩开姒幽的手。 v第十五章 撩起袖子一看,果然见手臂上出现了一个红点,像是被蚊虫叮咬了似的,姚邢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怒道:「蛊引呢?」 姒幽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我这里没有那种东西,去找祭司大人吧。」 姚邢恨极,拿她没有办法,只能愤然拂袖离开。 他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姒幽的表情半点变化也没有,片刻后,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赵羡的声音道:「他走了?」 姒幽应了一声,赵羡走到那摊开的书简前,弯腰拾起,道:「这个他没带走。」 姒幽看了看,道:「不妨事的。」 果然如姒幽所言,不出小半日,整个巫族都知道了,新婚的第二日,姚邢就被姒幽休弃了,其速度之快,堪称巫族历史上之最。 姒眉最是高兴,得知了这消息便找来了竹林小居,却不见姒幽,只有那个名叫李羡的陌生男人坐在廊下,捏着竹叶断断续续地吹着不成曲的小调。 姒眉问他:「我阿幽姐呢?」 赵羡放下竹叶,答道:「她说要去祭司堂。」 姒眉哦了一声,又打量他一番,问道:「你的腿还没好全么?」 闻言,赵羡继续研究那竹叶,噙着温良的笑道:「还没有,现在走不得远路。」 姒眉自言自语道:「怪了,阿幽姐的药一向管用,怎么到你这,半个月都不见好?」 赵羡叹了一口气,仍旧是好脾气的笑:「我也不知道。」 姒眉倒是不放在心上,等了一会,不见姒幽回来,眼看午时要到了,便拍了拍衣裳,起身要走,临行时叮嘱赵羡道:「之前忘了与你说,你小心些,咱们族里不许收留外族人,阿幽姐心善救了你,你可不能给她添麻烦,养伤的时候最好别离开竹屋,叫人瞧见了不好,听到了没?」 赵羡点点头:「我知道了。」 姒眉这才放下心来,离开了竹屋。 祭司堂。 姒幽跪在蒲团上,背对着大殿,她的衣裳解开了,滑落在手肘处,露出了整个腰背,如玉的肌肤上,绽放出一朵鲜红的怀梦花。 花朵栩栩如生,重重叠叠的花瓣舒展开来,令人忍不住心生惊叹,花瓣的线条殷红,仿佛有人蘸着未干的鲜血画上去的一般,诡异而美丽。 老祭司慢慢地点头,又道:「姚邢这孩子一早过来了。」 姒幽将衣襟拢好,微微垂着头,眸光微冷,听她继续道:「他哪里做得不好吗?」 姒幽系着腰带,道:「没有。」 老祭司道:「那为何这么做?」 姒幽转过身来,冷淡而不失恭敬地道:「我是为了他好。」 这话一出,她便感觉到对方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像是要透过那厚重的斗篷,钉在她的脸上,然而只有一瞬,老祭司的目光又和缓下来,道:「族规并不会如此苛求你的。」 姒幽垂头行礼,道:「愿以此微薄之身,侍奉母神,其他的都不重要。」 老祭司听罢,露出一丝轻微的笑意来,她没有再纠缠着这个话题,只是道:「你的心意,母神会听见的。」 姒幽再次行礼,老祭司摆了摆手:「去吧。」 「是。」 姒幽起身,退出了大殿,离开祭司堂时,她遇见了几个族人,她们热切地向姒幽打招呼,面上带着和气的笑,眼神善意。 姒幽一一回礼,只是一双眼是冷的,不见半分热忱,心也如此,她淡淡地扫视着面前的人,心想,这些都是,披着人皮的鬼怪。 包括整个巫族。 巨大的殿里,老祭司静静地坐在蒲团上,干瘦的身躯裹着厚厚的斗篷,仿佛行将就木,几近入土。 大殿里的气息腐朽沉闷,因为年代过久,上方的母神雕像彩漆剥落,不见庄严,反倒看上去颇有几分狰狞。 大殿门被推开了,青年男子走了进来,在老祭司面前跪下,行了一个大礼,恭敬喊道:「祭司大人。」 过了许久,老祭司才徐徐开口:「我问你,你昨夜,与姒幽交合了吗?」 姚邢一怔,道:「弟子……不知道,弟子进了竹屋之后,就失去记忆了。」 他说着,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猛然抬头,直视着老祭司,震惊道:「您的意思是……」 老祭司没回答,反倒是姚邢自己摇摇头,道:「不,不会的,族里谁敢这样大胆?」 老祭司只是轻慢道:「愚蠢。」 姚邢立即叩首:「是弟子疏忽了,没想到着了她的道。」 老祭司慢慢地道:「她于蛊道一向厉害,若不让你近身,你再提防也是无用。」 姚邢颇有些无措:「那现在该如何是好?若昨夜与她在一起的不是弟子,那怀梦蛊……」 老祭司冷笑一声,道:「你去查。」 姚邢犹豫:「可……弟子进不去竹林小居。」 「我让你进得去,你就进得去。」 v第十六章 姚邢顿时大喜过望,立即叩首:「是,多谢大人。」 姒幽出去了还未回来,赵羡百无聊赖地翻完了一卷竹简,不时抬起头看向院门处,从这里一眼便能看见竹林幽径,竹叶摇曳着,在地上轻轻晃着婆娑的影子。 赵羡打了一个呵欠,他昨夜未能入睡,如今困意上涌,便觉得眼皮子上下打起架来,仿佛要粘在一处似的。 他最后一次看了门口,仍旧没有看见那一道纤细的素白身影,心中略觉有些失望,起身进了房间。 原本是打算今日向姒幽辞行的,但是万万没想到,昨夜生出了那般大的变故,赵羡忽然又改主意了。 他有了别的念想。 赵羡在竹林小居住了半个月之久,除了姒幽和姒眉以外,没有见过其他的人,据她们说,巫族不允许外族人生活,若是他被发现,恐怕会给姒幽带来麻烦,所以赵羡从未踏出过竹林,他虽然对外面的巫族很是好奇,但也仅仅只是好奇。 竹林小居的院门从未关过,就这么大喇喇地敞开着,赵羡曾经问过姒幽,姒幽只是淡淡道:「不会有人进来的。」 此后果真就没有旁人进来过。 所以赵羡陡然看见一个陌生男人鬼鬼祟祟地钻进屋子时,他第一个反应便是,终于遭贼了。 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震,那男子的眼中流露出惊疑,然后便是愤怒,他质问道:「你是什么人?!」 赵羡还没看见过有贼这么嚣张的,他二话不说,随手抄起手边的竹简朝他砸过去,那男子下意识抬手一挡,紧接着只觉得头上一阵剧痛袭来,眼前发黑,整个人便晕厥了过去。 砸他的是一个竹筒做成的花器,很厚实,又因为经常盛水,拿起来时颇有些分量,砸晕一个人不是什么难事。 赵羡慢慢地走过去,将花器拾起来,趁这机会打量了一眼那贼,他隐约觉得对方的声音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转念一想,赵羡心中便有了答案,看来这个大概就是姒幽的下堂夫了,模样长得尚算周正,就是看上去精神不大好,眼下青黑,面色蜡黄,或许是常年纵欲的结果。 赵羡想象了一下他与姒幽在一起的场景,内心冷笑一声,用力踩了他一脚,这才勉强将那些躁动的情绪按捺下来。 他盯着地上的姚邢看了一眼,心里思索着对策,目光一遍一遍地从对方的脖颈位置滑过,眼底积满了深色。 这人看见他了,该如何处理是一个大问题。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动静,赵羡立即抬起头来,走到门边,一抹素白的纤细人影出现在院门口,姒幽回来了。 姒幽一进院子便发觉了不对劲,她轻轻嗅了嗅,问赵羡道:「有人来过了?」 赵羡对她这直觉已是毫不见怪了,道:「是,他看见我了。」 姒幽一进屋,便见姚邢横倒在地,人事不省,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甚至连眉眼都没有抬一下,只是用目光在姚邢身上逡巡而过,在他腰间停了一瞬,道:「先把他弄出去吧。」 说是弄出去,也只是把人扔到了竹林中而已,回到竹屋,赵羡还没开口,便听姒幽道:「你该走了。」 当赵羡听见姒幽用那般冷静淡然的声音说:「你该走了。」 他心底骤然升起几分情绪来,无他,因为赵羡忽然又不想辞行了。 姒幽进了里间,很快便出来,将一枝竹管交给他,道:「你顺着竹林往尽头走,有一条河,沿着河往上游去,到那一日我们救起你的古树旁边,把竹管打开,便知道如何离开了。」 赵羡看了看她,这才接过了竹管,姒幽又道:「姚邢离开后,势必要将你的事情禀告祭司,离开要趁早,你路上多加小心。」 她叮嘱完,自觉没有什么疏漏,微微颔首,转身往内间走去,忽然听见赵羡叫她的名字:「姒幽。」 姒幽的步伐一顿,转过身来,道:「还有事情?」 男人一双幽深的眸子望着她,慢慢地道:「你想去外面看看吗?」 姒幽的眼神难得闪过一分迷茫,这让她看起来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她道:「外面?」 外面有什么不同吗? 姒幽反应过来,看了看面前的男子,她想,外面大概确实是不同的。 可是那些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相干的事物罢了。 她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再去探寻了。 姒幽摇摇头,她看见了男子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涌出失望来,不知为何,那失望竟令她为之怔忪了片刻,然后移开目光,姒幽轻声道:「你走吧。」 她说完,便转过身去,不再回头,径自穿过昏暗的走廊,赤裸的双足一步步踩过竹制的地板,沁凉入骨。 很快,竹屋里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寂静无比,就如这数年来从未变过。 姒幽一整个下午的时间,都待在最里面的那间屋子里,巫族人人都会养蛊,而饲养蛊虫,又是十分费心的一件事情,近来常常下雨,空气不可避免地潮湿起来,若是一个不慎,养了好些年的蛊虫都会受到影响。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山里不算闷热,只是潮了些,问题不算严重,少女雪白的手指轻轻探入广口的竹罐,一只碧色的小虫子慢吞吞地爬了上来,它的形状有些像蛾子,动作很慢,体型也很小,只有半粒米那么大,蛊虫有很多种,能救人,也能杀人。 姒幽将那只蛊虫放到竹管中,盖上盖子,正在这时,她听见外面传来了姒眉的声音,在呼叫她,语气略有些急促,姒幽心中微微一跳。 她将竹管收起来,起身走了出去,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金色的阳光自竹林外透进来,拉出来长长的影子,将竹屋映得明暗不定,颇有几分光怪陆离之感。 「阿幽姐,」姒眉站在廊下,表情焦虑,语气里带着几分紧张:「阿幽姐,那个叫李羡的外族人,被抓住了!」 姒幽的手指微微一顿,继而冷静地问道:「他现在人在哪里?」 姒眉立即答道:「在祭司堂。」 姒幽将竹管随手别在腰间,道:「去看看。」 她说着,便出了门,姒眉跟了上来,犹豫道:「他们好像……知道是我们救下了他。」 v第十七章 姒幽停下步伐,转过头来盯着她,一双黑玉似的眼睛很是清冷,她道:「是我救了他,与你没有关系。」 姒眉霎时间睁大眼,急急欲辩解,姒幽却伸手摸着她的头,语气不容置疑地道:「听明白了吗?」 但见姒幽神色坚决,不容置疑,姒眉只能犹犹豫豫地点头,姒幽便道:「走吧。」 天色已经快黑透了,当姒幽提着竹灯到祭司堂时,里面正灯火通明,气氛肃穆,不时有轻微的人声,一眼望去,人群聚集在一起,黑压压一片,被火把照得影影绰绰。 姒幽甫一出现,在场所有族人的目光都移到了她身上,继而喁喁私语起来,姒眉的娘也在人群中,她几步过来,将姒眉拉开,低声斥责道:「你来做什么?还不赶紧回去?」 姒眉不情愿地挣脱她,道:「我跟阿幽姐一起来的。」 姒眉娘皱着眉,一双手如同铁箍一般,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厉声道:「你给我回去!」 做惯了粗活的妇人力气大得很,姒眉哪里是她的对手?没挣扎两下就被硬拖拽着离开了。 从头到尾,姒幽的眉目都没有动上哪怕分毫,她表情平淡地走上前去,人群如潮水一般自发分开,给她让出一条道来。 姚邢站在祭坛旁,眼里有着压抑不住的得色,语气很是激愤:「姒幽!」 姒幽的脚步停下,目光掠过他,落在他身旁的那个男人身上,赵羡被麻绳捆住了双手,被迫跪在祭坛下方,原本微微垂着头,此时似有所觉,抬起头来,正好与她对上视线。 姒幽的眼神微微一凝,那姿态,莫名让她想起了一些旧事来。 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样的场景,不同的是,鬼怪们没有带着面具…… 她的目光轻轻掠过人群,至始至终都没有多看姚邢一眼,这种明晃晃的忽视,令他分外愤怒,道:「姒幽,你私自收留外族人,视族规为无物,是什么居心?!」 姒幽闻言,这才终于看了他一眼,声音平静道:「我要见长老。」 言下之意,不想与姚邢多说,于是姚邢的怒意愈发汹涌了,他的眼睛泛起几丝红色,狠狠盯着姒幽,像被逼急的恶狼。 姚邢既然绑了人来祭司堂,自然也去禀告了长老和祭司,很快,四名长老齐聚一堂,开始处理这桩事情。 巫族是向来不与外族相通的,这传统已延续了许多年了,至少在姒幽长到现在,从未见过族里出现过外族人,但是族规就摆在那里,私通外族,要受到惩罚。 大长老轻咳了一声,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依我看,把这个外族人处理了便是,至于姒幽……」 她顿了顿,道:「不如就交给祭司大人处置吧。」 听了这话,三长老并不赞同,她一双眼睛虚虚扫过姒幽,道:「这可不是小事,若是平常人也就罢了,可她身为即将继任的少祭司,连明令的族规都敢不遵守,祭司一职,她能否胜任,我倒是有些怀疑了。」 二长老与大长老意见一致,都觉得事情不大,处理好也就行了,三长老四长老却不这般想,两方各执一词,争执了好一阵子。 从头到尾,他们都没有想过放这个外族人一条生路。 外族一旦入了大秦山,便要死,这仿佛是亘古不变的规矩。 姒幽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讨论,目光又扫向一旁的赵羡,男子依旧微微垂着头,看不清楚面上是什么表情,也不知他有没有听明白那几个长老正在商议的事情,关乎着他的性命。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冒出来道:「年底还有大祭祀,这个外族人不如先留着。」 霎时间,空气死一般的寂静,姒幽猛地转过头去,看向说话的人,目光如冰雪雕就的冷箭一般,几乎能刺到人的心底去,溅起一蓬鲜血。 那是个中年人,冷不丁对上了姒幽的视线,猛然一惊,踉跄退后,撞到了旁人,引来一阵不解的抱怨。 等他回过神时,姒幽已经收回了目光,仿佛刚刚那一眼只是他的错觉,中年人心有余悸地抚了抚心口,又往人群后站了站。 姒幽微微抿着唇,又看了赵羡一眼,心里慢慢地吸了一口气,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正在这时,她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被注视感,姒幽抬起头来,却见祭坛后的大殿门不知何时已经被打开了,她一眼便看见大殿前的老人。 她披着厚厚的斗篷,干枯瘦小,像是一株即将枯萎的植物,明明眼睛被遮盖住了,然而姒幽却仍旧感觉到她仿佛在紧紧盯着自己,带着隐晦的防备和审视。 姒幽与她对视了一眼,此时,也有许多族人发现了祭司的存在,他们纷纷跪拜下去,行了大礼。 披着黑色斗篷的老祭司动了动,朝祭坛这边走来,尽管她身量不高,但是那一股沉重压抑的气势,却让人不敢轻视。 她扫了那个外族人一眼,然后看向姒幽,斗篷下的声音苍老无比:「怎么回事?」 这是质问,姒幽垂下眼,恭敬答道:「他是我的蛊奴。」 闻言,所有人都是一怔,所谓蛊奴,便是拿来试蛊的活物,巫族人们通常都是抓些动物来试,从前倒是有人用过活人,但在大秦山中除了巫族一支以外,就没有别的外族了,所以想用活人试蛊,便只有抓自己的族人。 巫族人口本就不多,用自己族人试蛊,引发了不少争端血案,在几百年前,族规便已经明令禁止了,从此巫族就再也没有蛊奴。 此时姒幽这么一说,倒也十分合乎情理了,蛊奴自然是养蛊之人的首选,在场的巫族人们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是她们遇上了外族人,说不定也会起这个心思吧。 正在这时,老祭司忽然又问:「既然如此,你就说说,给他试了哪些蛊?」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那个外族人,也都起了疑心,确实,这人面色无异,很是正常,看上去不像是被试了蛊啊? 空气安静无比,而姒幽和老祭司的对话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就连赵羡也抬起头,望了过来,眼睛微微眯起,光线晦暗,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神色。 姒幽在他面前停下,与那双眼眸对视片刻,然后弯下腰,伸出手去,少女的手指纤细白皙,像是用上好的羊脂玉细细打磨而成,在火把的照耀下,显得几近透明。 赵羡的目光便落在那手指上,仿佛有些走神。 紧接着,姒幽的手指微微抬起,他便感觉到眉心传来些许凉意,像是一滴雨水,轻轻落了下来。 那是姒幽的指尖。 猝不及防,赵羡只觉得心口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就仿佛有万千根针齐齐扎入一般,刹那间便攫取了他的全部心神,令他不由痛哼出声,赵羡的瞳仁猛然缩起,这是痛极了的反应,他满目都是震惊和不可思议。 v第十八章 姒幽微微垂眸,不与他对视,金蚕蛊是一种很奇特的蛊虫,因为是她自小养到大的,能随着她的心念而动,也就是说,姒幽想让它去哪里,它就能去哪里,想让它做什么,它就会做什么,宛如一个尽忠职守的仆人。 赵羡痛得已然有些神志不清了,姒幽这才收回手,站起身来,对老祭司道:「就如您所见的,他身上确实有蛊。」 这下不必求证,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老祭司没说话,反倒是姚邢冷笑着开口道:「谁知道是不是你方才给他种下的?」 他铁了心要找姒幽的茬,姒幽如墨玉般幽黑的眼珠轻轻一转,瞥向他,神色轻慢,平静淡然得仿佛与己无关一般,她仍旧是不与姚邢说话,完全把对方当成了一个可以俯视的小玩意。 姚邢的脸色顿时铁青,当着这么多族人的面,姒幽这反应简直相当于往他脸色甩耳光似的,难堪至极! 他还欲说些恶毒的话,来刺激刺激姒幽,却被一把苍老的声音制止了:「好了。」 老祭司对姒幽道:「既然是你的蛊奴,那就自己管好他。」 姒幽微微垂首,分外恭敬:「是,我知道了。」 老祭司回了大殿,四位长老和族人们也都散了,姚邢还是有些不甘心,他这两日在姒幽身上连连吃了哑巴亏,心里恨毒了,想骂姒幽,却又知道不会得到任何反应,最后气不过,见赵羡仍旧在忍耐那蛊虫的折磨,顺便一脚踹过去,正好踹在了对方受过伤的膝盖上。 看到赵羡那张脸上露出了痛苦之色,姚邢心里的那口气这才顺了些,狠狠瞪了两人一眼,扬长而去。 很快,偌大一个祭司堂,最后只剩下了姒幽与赵羡两个人,火把已经暗了许多,被夜风吹得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要熄灭似的。 姒幽上前去,半跪于地,替赵羡解开了绳索,扶他起身时,却听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姒幽低头一看,只见对方那条腿仿佛无法使力一般,微微弯曲着,看样子是被姚邢那一脚踢得狠了。 姒幽一手扶住他,另一只手伸过去,在膝盖的位置慢慢按了几下,轻声道:「可以了,走吧。」 赵羡动了动,竟然真的不痛了,就如那一天晚上一样。 这到底是什么原因? 夜风徐徐吹过,火把微弱的光芒倏然熄灭,最后终于归于黑暗,只有前方亮着一点幽幽的光。 那是姒幽带来的竹灯。 两人便借着这一盏竹灯出了祭司堂,姒幽在前面提着灯,赵羡跟在后面,往前方走去。 奈何竹灯的光芒实在微弱了些,只能照亮一点点地方,巷道中又堆了些杂物,地上还有坑洼,赵羡走得颇是艰难。 姒幽走几步,便要停下来等他,速度很慢,最后,她索性伸出手去,对男人道:「拉着。」 望着那只纤细的手,赵羡愣了一下之后,这才牵住了,入手的肌肤细腻秀滑,叫人想起一个词来,冰肌玉骨。 姒幽牵着赵羡往竹屋的方向走去,竹灯淡淡的光芒驱散了黑暗,夜色静谧如水,两人携手,朝黑夜更深处而去。 一路无言,等回了竹屋,姒幽径自点上了灯烛,暖黄的光芒照亮了整间屋子,火光在她眼底跳跃不定,她沉默片刻,才开口道:「为什么没有离开?」 赵羡答道:「对路不大熟悉,我还未到那棵树下,就被他带人拦住了。」 闻言,姒幽抬起头来,望了男人一眼,心里的直觉告诉她,事实真相很有可能并非如此,但是她没有多说,而是去了屋子里间。 靠墙的位置有一个高大的柜子,上面开了许多小小的抽屉,姒幽拉开了最靠右的一个,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十来枝竹管。 这些都是养好的蛊虫,她随手挑出来一枝竹管,转身出了屋子。 烛光下,赵羡的面色有些苍白,额上冷汗涔涔,想是痛得狠了。 他的腿伤才好不久,被姚邢今日狠狠一踢,若是不及时医治,恐怕会留下毛病。 姒幽走到他面前蹲下,伸手推起他的裤腿,赵羡的表情有些惊异,姒幽将烛台举起,借着光看了看,膝盖的位置一大片淤青,已经高高肿起来了。 若非姒幽用蛊,赵羡恐怕根本没法靠自己走回竹屋。 姒幽打开竹管,纤长的手指在管身上轻轻敲打着,带着古怪的节奏,很快,一只青色的小虫子爬了出来,虽然只有芝麻大小,却仍旧吸引了赵羡全部的注意力。 他忍不住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姒幽的目光落在那只虫子身上,答道:「是药蛊。」 「什么叫药蛊?」 蛊虫在竹管口徘徊,不肯出来,姒幽将竹管靠近赵羡的膝盖,轻轻一抖,将它抖落下来,口中答道:「药蛊便是用来治病的蛊虫。」 她垂着眸,睫羽很长,如同打开的扇子,又如纤细的蝶翼,让人忍不住想要触碰,赵羡望着她,顿了一会,才又问道:「巫族里人人都会养蛊么?」 看着药蛊顺从地在赵羡的膝盖上爬动,姒幽答道:「不,男子是无法养蛊的。」 赵羡微感讶异,姒幽见他如此,继续道:「女子的体质偏阴,血凉,适合养蛊,而男子则不同,蛊虫无法适应,用不了多久便会死去。」 赵羡微微皱了一下眉,道:「养蛊……要用血么?」 「当然,」姒幽的表情和她的语气一样平淡:「血才能养蛊,否则,蛊虫如何会听话?」 赵羡恍然大悟,原来他之前猜测到的,巫族女子地位高于男子,竟然是真的。 药蛊绕着他的膝盖爬了一圈,紧接着一阵刺痛传来,仿佛有一根细长的针刺透了皮肉一般,剧痛无比,赵羡倒抽了一口凉气,下意识朝膝盖拂去,却被姒幽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淡声道:「手不想要了?」 赵羡反应过来,猛地攥紧了那只手,用力捏在掌心,力度有些大,姒幽眉心微蹙,却没有抽出来,药蛊治病时,确实是十分疼痛的,这人忍不住倒也是正常。 过了许久,那疼痛才渐渐弱了下来,赵羡松了一口气,低头望着膝盖上那只细小的蛊虫,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那虫子背上的颜色淡了许多。 姒幽将竹管靠近,药蛊便乖顺地爬了进去,动作慢吞吞的,不复之前那般灵活了。 药蛊是以各类珍稀药材喂养长大的,每次治病,都会消耗它的生命,等到虫背上的颜色淡化成透明,蛊虫的寿命也就到了尽头了。 v第十九章 姒幽合上竹管,想了想,对赵羡道:「如今你已引起了族里的注意,暂时是走不了了,日后再想办法吧。」 赵羡点点头:「我知道了。」 姒幽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停下,问道:「你不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在你身上下了蛊么?」 赵羡微怔,还未说话,却听姒幽又慢慢地道:「在我救起你的时候。」 巫族人就是这样的,没有纯粹的善心,看似毫无防备,却早早便在你的脖颈上架上了刀子。 赵羡猛然便想起了什么,姒幽的声音轻而缓慢:「你要在巫族中生活一段时日,须得记住,不要与其他人走得太近,不要碰他们的东西,也不要吃他们的食物。」 「这里到处都是致命的危险。」 所以,这也正是没有人敢进入竹林的原因,姒幽的竹屋从来不关院门,因为没有任何必要。 赵羡坐在灯下,看着少女素白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深处,她纤细的足踩在地上,无声无息。 如猫儿一般,步伐轻巧,踩在了人的心间。 赵羡算是正式在巫族住下来了,虽然是以蛊奴的身份,不过这一切对姒幽并没有造成什么影响,日子照常波澜不惊地滑过,从前该如何,现在仍旧如何。 只是家里多了一个人,到底有了些小小的改变,就比如眼下这境况。 姒幽看着空了的米坛子,想了想,转头对门廊下坐着的男人道:「李羡。」 赵羡听了,便起身过来,若非有事,姒幽轻易不会叫他的,才走近前,姒幽便道:「你去换些米来。」 赵羡沉默片刻,不耻下问道:「怎么换?」 姒幽打开旁边的桌柜,从里面取出一个木匣子来,递给他,道:「出了竹林,往下走,过了桥的第一户人家,你拿这个向他换十斗粟米来。」 赵羡愣了愣,道:「不用钱么?」 「钱?」姒幽眼中疑惑:「那是什么?」 赵羡见她不知,便解释道:「一种用铜或者金银制成的物件,能够用来向人购买所需的东西。」 姒幽摇头,道:「那是你们外面人造出来的吧?巫族没有,想要什么,就得拿东西去换。」 她说着,示意赵羡接过那个木匣子,道:「你且去吧,路上遇到了人,不要与他说话,也不要停下来。」 赵羡点点头,掂了掂手中的木匣子,不重,里面沙沙的响,不知究竟是什么,这么点东西,竟然能值十斗粟米。 姒幽见他面上略有好奇,便轻飘飘地答道:「是青蝎子,不要轻易打开。」 赵羡的手顿时僵住,那些沙沙的声音…… 他莫名便觉得手中的匣子沉重了不少,再三确认锁扣是扣紧的,赵羡立即离开了竹屋,若是仔细看,能发现他的背影很是僵硬,走路带风,大步流星。 姒幽的唇边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来,就宛如一缕轻云,眨眼却又消失无踪了。 赵羡这辈子都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他盘算着,十斗米大概是多少,生于富贵之家,锦衣玉食,一概所需都是由下人打点妥帖,他从未动过手的,如今捧着东西被支使着去换米回来,这感觉倒是颇为新奇。 赵羡顺着姒幽所说的,找到了那一户人家,门口坐着一个女娃儿,只有七八岁模样大小,嘴里咀嚼着什么,见了赵羡,不由好奇地望过来。 她的眼睛很大,这么一睁,看起来更大了,道:「你做什么的?」 赵羡答道:「来换些米。」 女娃儿喔了一声,转身进屋,然后探出头来,冲他招手:「进来。」 赵羡这才跟着进去了,因为屋子坐北的缘故,院子里背光,看起来有些阴森,墙边种了一溜儿树,奇怪的是,这盛夏时候,树叶居然就落光了,树枝光秃秃地支棱着,上面挂了一张巨大的蜘蛛网。 赵羡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大的蛛网,一个成年人张开双臂都未必有那蛛网宽,他只看了两眼,便立即挪开了视线,倒不是怕,而是他想起了姒幽的话来。 女娃儿冲屋子里喊了两声,便有人答应了,片刻后,一个老妇人从里面出来,她年纪有些大了,跛着腿,头发花白,不止如此,她抬起头的时候,半张脸上刺着青色的古怪图腾,看上去颇有些瘆人。 老妇人听明了赵羡的来意,没什么表情,她的脸庞很僵硬,像是戴了一副面具,她一瘸一拐地走到屋檐下,那里摆了一溜儿巨大的粗陶缸,掀开木板,露出黑洞洞的缸口来。 老妇人舀了一碗粟米出来,枯瘦的手背上青筋突起,女娃儿捧着木匣子站在一旁,鼓着腮帮子咀嚼着,见赵羡看她,便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来,她冷不丁吐出舌头,紫乌紫乌的,伸得老长,乍一看吓人得很! 这若是寻常人见了,怕是要惊到,然而赵羡只是望着她,眼神里没有一丝波动,甚至还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来。 没有收到意料之中的效果,女娃儿看起来有些纳闷,她把舌头收了回去,粗暴地掰开手里的木匣子,里面顿时沙沙之声大作,凌乱无比,她伸手进去,迅速抓住了一个什么,敏捷地揪了出来。 同时左手一夹,木匣子再次咔哒一声扣上了,赵羡这才看清楚她手里捏着一只张牙舞爪的蝎子,长而细的尾部高高翘起,还没来得及蛰下来,就被女娃儿一甩,整个就飞了出去,趴在了那张巨大的蛛网上。 青蝎意识到了危险,它拼命扭动挣扎起来,试图逃离,然而却带动得那蛛网剧烈地颤动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蜘蛛,悄然出现在蛛网的下端。 那蜘蛛足足有成年人的一个手掌那么大,背上生长着艳蓝色的花纹,一看便剧毒无比,看得人背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正在这时,粟米已经盛好了,老妇人示意赵羡拎走,转身便回了屋里,那女娃儿正坐在门边,托着腮帮子,看树上的蜘蛛进食,见赵羡欲走,眼睛滴溜溜一转,抬脚跟了上来。 赵羡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挺了挺胸,分外理直气壮,一副我就要跟着你,你能怎么办的架势。 赵羡顿了一下,没搭理她,拎起麻袋继续往前走,过了桥,就能看见那一大片青幽幽的竹林了,女娃儿还是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踢着小石子儿,一双乌黑的眼睛转悠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狡猾的坏主意。 她吹了一声长长的唿哨,在寂静的山道间显得异常清脆,一团黑影从前方倒挂下来,赵羡的步伐猛地停下。 那是一只五彩斑斓的蜘蛛,虽然个头没有之前院子里看到的那一只大,但还是不可小觑,若非赵羡反应快,早就一头撞上去了。 身后传来嬉笑声,赵羡回过头去,那女娃儿正在捧腹大笑,许是见他有了反应,女娃儿便笑得愈发开心了,露出了豁了口的牙。 v第二十章 赵羡嘴角抽了一下,就这么看着她,过了一会,女娃儿渐渐停下了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表情有些纳闷起来。 赵羡伸手招了招,女娃儿便跑过来,抬起眼看他,下巴略微扬起,很是神气,那模样仿佛在说,有何贵干? 赵羡微微一笑,从怀里摸出一个朱红色的小果子来,女娃儿的眼睛登时噌噌亮起,她蹦起来抢过那个小果子就跑。 五彩斑斓的大蜘蛛终于让开了道,小女娃儿眨眼便跑没了影,赵羡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拎起麻袋转身往竹林走去。 却说那女娃娃才走到木桥边,回头看看,确认看不见那男人了,这才端详起抢来的赃物。 小果子红彤彤的,看上去很是水灵诱人,她舔了舔下唇,随手往衣服上擦擦,往嘴里一扔,霎时间一股辛辣无比的味道直冲脑门…… 「哇——」 女娃儿呸呸吐掉嘴里的果子,扯着嗓门高声哭嚎起来,小脸通红,一包鼻涕一包泪地往自家方向走去。 赵羡带着换来的粟米回竹屋时,姒幽正坐在廊下修剪花枝,只听咔哒一声轻响,残败的枝叶便应声而落,她略微转过头,吩咐道:「洗米做饭。」 赵羡:…… 虽说君子远庖厨,不过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倒也没什么关系,赵羡拎着一袋子粟米进了厨房,琢磨了片刻,回忆起姒幽平日里做饭的样子来,试探着舀了一碗粟米放到盆里。 一碗米能做多少饭? 赵羡掂了掂木盆,觉得少了,又挖了一碗,似乎还是有点少…… 他迟疑了半天,又挖了一碗,还没来得及倒进去,便听身后冷不丁传来姒幽的声音:「多了。」 赵羡立即从善如流地把碗放了回去,姒幽望着他,眼里满是疑惑,怎么连饭也不会煮? 她自然是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人,生来便是没做过这些事的,在姒幽的认知里,巫族中不拘男女,都是一样地做劳作,一样地活着。 赵羡的动作在姒幽看来,笨手笨脚的,宛如三岁孩童,不过她向来是有耐心的人,指点了半天,米才终于入了锅,端上了灶台。 接下来还得教他烧火煮饭,好在赵羡是会用火折子的,姒幽坐在一旁,看着灶下的火呼啦烧起来了,便道:「火大了。」 赵羡听了,转头看了她一眼,犹豫着,从灶膛里抽出来两根柴枝,哪知柴火本是架起来的,这一抽,便把整个火堆给抽趴了,火一下子就灭了大半。 姒幽淡淡道:「火小了。」 赵羡:…… 他又默默地把抽出来的柴枝添了回去,可惜已经晚了,灶膛里只剩下了通红的炭火,柴枝根本燃不起来,姒幽叹了一口气,倾身过来,伸手将柴枝放好位置。 她靠得很近,近到赵羡能数清楚她纤长的睫羽,像一把展开的小扇子,安静地垂落,遮住了如墨玉一般的眼眸。 赵羡有一瞬间的走神,等姒幽退开时,这才忽然惊醒,灶膛里的火再次燃烧起来,火苗轻轻跳跃着,他感觉那火似乎燃到了自己的心里去了。 姒幽下午去了一趟祭司堂,老祭司仍旧如往常一样坐在蒲团上,巨大的斗篷将她整个包裹在内,她伸出一只干瘦的手来,上面遍布着如枯树皮似的皱纹,两指并拢,在地砖上敲打了几下。 紧接着,一道鲜红的影子自她宽大的袖子里悄然游了出来,那是一条赤红色的小蛇,只有筷子粗细,生得很是娇小,昂首发出嘶然之声,吞吐着细长的蛇信,看起来没有丝毫危险。 姒幽看了看它,伸出右手,挽起衣袖来,露出如玉的手腕,那赤色小蛇立即游了过来,细长的身子迅速盘绕上了她的手腕,赤红色的鳞片映衬着少女雪白的肌肤,宛如一道殷红的彩绘,神秘而极美。 那小蛇亲密地挨蹭着姒幽的皮肤,触感冰冷,细小的鳞片很是光滑,岂料在下一刻,赤蛇便张开口,尖利的牙咬入了少女的皮肉中,霎时间,一缕殷红的鲜血蜿蜒而下。 剧烈的刺痛感袭来,即便是经过了这么多次,姒幽仍旧是未曾习惯这痛楚,她的手因为这痛而轻轻颤抖起来,那尖牙像是要将那一块肉咬下来似的。 疼到了极点,姒幽也只是缓慢地眨了眨眼,任由赤蛇将毒素注入血液之中,就如十岁那一年,她第一次跪在这里,发誓愿意成为祭司的接任人那样,接受了怀梦蛊。 直到如今,怀梦蛊已经在她体内待了足足六年时间了,每隔三个月,姒幽就必须来这里接受蛊引,也就是这一条赤蛇的毒液,否则她便会被怀梦蛊反噬死去。 疼得久了,姒幽便觉得精神都有些恍惚,额上虚汗涔涔,面色苍白如纸,嘴唇像是褪色的花瓣,微微动了动,将意识逐渐从那疼痛中抽离出来。 赤蛇已经不见了,玉白的手腕上留下了四个圆圆的小红点,那是蛇的牙印,姒幽略微直起身来,双手平摊,以额触地,向默不作声的老祭司行了一个大礼,这才起身,缓步退出了大殿。 外头的阳光很是明媚,肆无忌惮地洒落下来,姒幽却觉得浑身的血都是冷的,像是结了厚厚的冰,令她忍不住想要颤抖。 她的步伐僵硬而缓慢,像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孩童,纤弱的影子投落在地上,仿佛在下一刻就会倒下去。 然而即便如此,她仍旧没有多加停留,坚定而执着地往祭司堂的大门口走去,这里的每一点空气,于她而言,都像是充满了浓重的血腥味。 令人恶心。 也因此,姒幽没有看见,祭司堂的偏殿缓步走出来一个人,正是姚邢,他半眯着眼,望着少女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处,然后冷冷地笑了一声,离开了祭司堂。 看到姒幽,姚邢便不可避免地想起她维护那个外族人的模样,是的,维护。 在他看来,姒幽这种冷心冷情的性子,那一夜会出现在祭司堂,就已经算是意料之外了。 而正如老祭司所说,大婚之夜,姒幽背上的怀梦花究竟是为谁而开,简直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想到这里,姚邢便觉得内心如火烧一般地恨! 平日里姒幽待所有人都冷冷淡淡的,除了姒眉那丫头以外,从来不与其他族人有过交情,待姚邢也是如此,但他也没有办法,毕竟姒幽性格如此,他认了。 哪里知道半路突然杀出个外族人,姒幽待他还与旁人不同,甚至有回护之意,这样一来,姚邢便忍不住了。 他生了一阵子气,却又拿姒幽无可奈何,毕竟姒幽是要接任祭司的人,姚邢其实并不敢如何得罪她,一腔愤懑只能往肚子里咽。 他气了半天,抬脚又去找了自己的老相好,两人胡天胡地了一番,姚邢心里的气才顺了些,姚樰躺在他怀里,薄而尖利的指甲轻轻划过青年的面孔,娇笑起来:「不生气了?」 姚邢瞥了她一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算是应了,姚樰便略微起身,丰腴白皙的胳膊缠上了他的脖颈,如蛇一般,笑道:「还是为着你那冤家的事儿呢?」 v第二十一章 姚邢猛地低头看她,眼神锐利如冷箭,姚樰却不怕他,慢慢收紧了胳膊,仿佛蛇一寸寸绞紧了猎物,她轻轻咬着姚邢的喉结,声音含糊而妩媚:「要我说,你就别想着她了。」 下一瞬,姚邢便大力捏住她的下颔,眼神如狼般凶狠:「别想?我不止要想,我还要得到她!」 闻言,姚樰便轻声笑起来,声音柔媚得令人酥麻:「你要怎么得到?她很快就要接任祭司了……等到那一日,你能拿她怎么办?」 姚邢的脸色阴晴不定,眼神沉得吓人,姚樰仿佛没看见似的,笑吟吟道:「不过我看那个外族人,模样生得倒是极好,姒幽也是捡了个大便宜,白天试蛊,晚上暖床,哎呀呀,怎么我就遇不到这等好事呢?」 她越说,姚邢的表情就越是难看,直到最后,眼底都显出了红血丝,他一把推开姚樰,怒瞪着她:「闭嘴!」 姚樰妩媚一笑,果然不再说话,姚邢坐起身来,眼神阴沉,想了想,道:「我问你要个东西。」 姚樰懒懒道:「要什么?」 「蛊。」 姚樰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道:「你想给那个外族人种蛊?」 姚邢眼底狠戾,并没有反驳,姚樰想了想,道:「也不是不行,只是……你就不怕姒幽知道?」 姚邢瞥了她一眼,道:「知道又如何?她能拿我怎么样?」 姚樰意有所指道:「现在自然是不能拿你怎么样,等日后呢?」 姚邢沉着脸,满眼都是阴翳,过了一会,才阴阴地道:「她不会有机会的。」 闻言,姚樰眼中霎时间有诡谲的光芒一闪而逝,却还要故作不懂,轻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姚邢转过头来,伸手摸了摸她如凝脂一般的脸颊,露出一个笑来,道:「你想不想……接任祭司?」 姚樰娇笑起来:「你这话有意思,祭司岂是想做就能做的?」 姚邢冷笑道:「只要你狠得下心,就能做。」 姚樰顿了一下,收起笑,道:「怎么说?」 姚邢略微倾身,在她耳边低语几句,姚樰的表情惊疑不定,语气震惊道:「果真如此?」 姚邢从鼻子里发出一丝轻笑,他摸着姚樰的乌发,懒散道:「骗你作甚?你若是做得到,我便替你去向祭司大人求求情。」 姚樰沉默良久,眼底浮现几分若有所思,慢慢地道:「你容我考虑一二。」 …… 姒幽回了竹屋,她的脚步仍旧有些虚浮,宛如踩在云端上一般,背上火烧火燎得疼,像是有滚烫的炭火在灼烧着皮肉,赤蛇的毒液开始和怀梦蛊产生效应了,这一段时间是最难熬的。 不过姒幽并不是很惧怕,反正早已习惯了。 她赤着脚踏进屋里,冰冷的竹制地板让她的神智清醒了些,但还是很难受,额头突突得痛,像是有人拿着一枚钉子在锤似的。 姒幽在竹席上坐下来,坚持走回竹屋已经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连坐都要坐不住了,她只好往后躺了下去。 里屋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姒幽疼得有些混乱的思绪半晌没有反应过来,紧接着,那脚步声变得急促起来,那人大步走到她身边,惊愕道:「你怎么了?」 姒幽薄薄的眼皮轻轻动了一下,她无声张口:「没事……」 赵羡皱起眉来,望着少女额上的虚汗,她的脸色苍白如纸,精致的眉目透露出一种脆弱,让人不自觉想起那些精美的瓷器,漂亮却又易碎。 姒幽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擦过她的额角,将那些冰冷黏腻的汗水拭去,动作温柔无比,那人的掌心温热干燥,有那么一刹那,让她觉得疼痛缓解了许多。 姒幽伸手将那只大手抓住,紧紧按着,让温热的触感覆盖在整个额头上,不许它离开,而手的主人也意识到了她的用意,顺从地停留下来。 疼痛仿佛真的减轻了,姒幽从喉咙里逸出模糊的呻吟,她闭着眼睛,眉心不自觉地蹙起,习惯地静待着那痛楚熬过去。 还是疼。 她其实最怕疼了。 或许是因着那一只手的温度,这一次倒是没有从前那般难熬,姒幽睁开双目时,睫羽轻颤,然后便对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眸。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赵羡的怀里,那只手仍旧覆盖在额头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温暖的热度,熨帖着冰冷的额角。 姒幽慢慢坐起身来,目光落在自己赤裸的双足上,有些微的走神,直到她听见男人说了话,她转过头来,眨了眨眼,道:「你说什么?」 她向来冷静的眼神难得出现了茫然,像一个傻乎乎的孩子,单纯而天真,赵羡忍不住又摸了摸她的额头,道:「你刚刚怎么了?」 姒幽回视着他,答道:「是怀梦蛊,每三个月要续一次蛊引。」 赵羡皱起眉来:「每次都会这样?」 姒幽点点头,六年来,这种疼痛她已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虽然她怕痛,但是也都熬过来了,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这个外族人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好? 姒幽欲起身,却被赵羡一把拉住,捉着她的手腕,把袖子推上去,露出白皙的皮肤,上面均匀地分布着四个红色的小点,男人皱着眉道:「这是什么?」 少女的肌肤光滑白皙,如同凝脂一般,此时上面有着四个红色的小点,看起来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过似的,分外整齐,那红色的圆点映衬着雪白的皮肤,看起来颇有几分触目惊心。 姒幽扫了一眼,道:「被蛇咬的。」 赵羡追问道:「蛇有没有毒?」 姒幽奇怪地看着他,道:「当然,巫族的蛇都是有毒的。」 她说完,便感觉到男人捏着自己的手腕力度一紧,姒幽略微蹙起眉来,道:「你抓疼我了。」 v第二十二章 闻言,赵羡便松了手,他呼了一口气,憋着一颗心问道:「毒性解了吗?」 姒幽摇摇头,道:「不用解,这蛇毒是怀梦蛊的蛊引,若解了我就会死。」 死这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轻飘飘的,好像是一件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根本不值得在意似的。 赵羡再次皱着眉,道:「怀梦蛊究竟是什么?」 姒幽想了想,觉得告诉这个外族人也没有什么,遂道:「是专门给祭司种的一种蛊虫,用了之后,会延长寿命,减缓衰老,只是怀梦蛊毕竟是恶蛊,毒性厉害,自种下的第一日起,每隔三个月,就要以赤蛇的蛇毒作为蛊引,将累积的怀梦蛊毒解掉。」 赵羡道:「怀梦蛊不能解么?」 姒幽惊异地看了他一眼,道:「当然不能,每个祭司至少要活一百年,如果没有怀梦蛊,普通人连六七十年都难活过去。」 她道:「若是不种怀梦蛊,我就无法成为祭司。」 也无法复仇,姒幽在心底默默念道,不过关于怀梦蛊,她还有一桩没有与赵羡说。 族里规定,少祭司必须要与祭司指定的人成亲,那是因为祭司指定的弟子自小是服药长大的,一旦与身种怀梦蛊的人交合,便会催化怀梦蛊,让它成长得更加迅速,毒性也会变得更强,三月一次的赤蛇蛊引,就会变成一月一次。 到了那种时候,若是想要姒幽死,就成了很容易的一件事情。 少祭司,也不过是把持在祭司手里的一颗棋子,姒幽还不想那么快就成为砧板上的鱼肉。 这些自然是不能与赵羡说的,姒幽想了想,对他道:「你跟我来。」 她说完便去了里屋,这半个月以来,赵羡还是第一次踏入这间屋子,因为位置靠北,这里的光线很是阴暗,靠墙放了一个竹架,上面被分成一个个小格子,姒幽从抽屉中取出一个小竹管,递给他,道:「这是虺蛊,你随身带着。」 老实说,赵羡来了这么久,还真没有正儿八经见过蛊虫,如今姒幽给了他一只,他便生出几分兴趣,道:「这蛊虫有什么用处?」 姒幽看他仔细观察那竹管,解释道:「虺蛊性情霸道,一旦有别的陌生蛊虫接近它,它就会发出威胁的声音,可以用来提防一些别有心思的人。」 赵羡点点头,他又望了望姒幽:「我可以打开看么?」 姒幽淡淡道:「既然给了你,就是你的了。」 她说着,停顿片刻,似乎想起了什么,随手从抽屉中拿出一张纤薄的竹片来,自腰间取出刻刀,动作利索地割破了手指,一滴殷红的鲜血滴落在竹片上,宛如一粒赤红的珊瑚珠。 姒幽看向赵羡,简单地示意道:「手。」 赵羡不解,却仍旧是伸出了手来,只觉得冰冷的刀尖滑过,指尖一痛,鲜血滴落下来,与姒幽的血混在了一处,不分彼此。 姒幽将竹管打开,很快,里面传来了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像是翅膀振动时发出的声音,十分密集,赵羡紧紧盯着那竹管口看,紧接着,一只毫不起眼的黑色小虫子爬了出来。 它整个身体长得圆圆的,像一粒黑色的豆子,分外普通,乍一看,赵羡简直想不到这竟然会是一只蛊虫,它看起来很无害。 虺蛊像是闻到了血腥味,动作很利索地爬到了竹片上,将那两滴血吸食干净,然后懒洋洋地爬回了竹管中,再也没声了。 姒幽将竹管扣上,交回给赵羡,叮嘱道:「它现在已经开始慢慢习惯你了,你留心它的动静。」 赵羡点点头,迟疑道:「这蛊虫,要吃东西吗?」 他从前也养过一些活物,比如马,或者画眉鹦鹉这一类的,还从来没养过蛊虫。 姒幽想了想,道:「不必,你喂它吃东西,它就死得越快。」 赵羡:…… 于是他只能把竹管像姒幽那样,别在腰间,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哦。」 山里的气候多变,明明白天还艳阳高照,到了傍晚时分,风又刮起来了,姒幽盘着腿坐在廊下的竹席上,慢慢地雕刻着竹管,纤细的手指捏着锋利的刻刀,天光自头顶落下来,她精致的面孔透着一种精雕细琢的脆弱感,让人见了便忍不住心生怜惜。 晚饭还是赵羡煮的,姒幽认为,既然他住在这里,就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没有谁会白白耗费粮食养着另一个人。 赵羡毕竟没做过这些事情,看起来笨手笨脚的,但是饭好歹还是熟了,虽然有点夹生,一看就是水放少了,菜炒得有些糊,搁多了盐,咸得齁人。 姒幽倒是不挑剔,面不改色地端起碗开始吃,咸了就多喝些水。 反而是赵羡,夹起菜才送入口中,便吐了出来,眉心皱起,转头去看姒幽,她正在夹第二筷子,赵羡一把按住她的手,道:「你不觉得咸么?」 姒幽看了他一眼,以为他被咸得齁住了,伸手将旁边的杯推了推,简短道:「水。」 她说完,准备继续吃,赵羡有些无奈,连忙按住她,道:「这菜不能吃了。」 姒幽不解,但还是道:「没关系,熟了就能吃。」 赵羡心道,你这也太好养活了,姒幽以为他不愿意吃这些炒坏的菜,思索了片刻,终于放下筷子,去了灶屋,又重新炒了一盘鸡蛋端来,黄澄澄的鸡蛋摊成了一张饼,看起来分外诱人。 她看了看赵羡,道:「吃吧。」 这外乡人还有些挑剔的毛病,不好养,姒幽想。 外面的雨终于落下来了,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房檐滴落,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一灯如豆,照亮了屋子,两人对坐着吃饭,空气分外静谧,只能听见筷子碰撞着陶碗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山里的雨一下就是一两日,天还未放晴,细雨蒙蒙,如牛毛一般丝丝洒落在竹叶上,发出绵软的声音,像是梦中人的呓语。 赵羡靠坐在廊下,手里拿着一卷竹简看着,姒幽赤着脚站在竹席上,她伸手去接屋檐上滴落的雨水,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她转过头去,正见着一抹青色的身影快步走来,是姒眉。 少女的神情有些焦灼,见了姒幽,连忙喊了一声:「阿幽姐。」 她脱了鞋进屋,额发被沾湿了,往下滴着水,轻轻喘着气,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姒眉急急道:「阿幽姐,祭司大人叫你过去。」 v第二十三章 姒幽随手将干净的布巾递给她,道:「别急,怎么了?」 姒眉胡乱擦了擦头脸,道:「我不知道,但是听我阿娘的口气,似乎是比较严重的事情。」 闻言,姒幽道:「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她说着,从门后取出一把油纸伞来,姒眉连忙跟着她走,没几步,她忽然回头,见那个外族人也撑着伞走在后头,纳闷道:「你也去么?」 赵羡露出一个无害的笑来,道:「我也去看看。」 姒眉倒是不作他想,两人说几句话的功夫,姒幽已经走出一段距离了,姒眉连忙扯着赵羡跟了上去。 她想起阿娘的表情,心里总觉得,隐约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天色依旧阴沉沉的,雨似乎要比之前大了些,山风自远处吹来,夹杂着草叶的气息,姒幽走过寂静的巷道,很反常的,四周安静无比,没有一点人声,就像是所有族人都不在家似的。 这种情况几乎只出现在祭祀前夕的时候,又或者是族里发生了重大的事情,所有人都聚集到了祭司堂。 果然不出姒幽所料,几乎大半的族人都在这里,还有四名长老,天上下着雨,他们或撑着油纸伞,或披着蓑衣带着斗笠,将偌大一个院子挤得满满当当的,无人说话,唯有檐下的雨水滴滴落下。 姒幽来时,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人群自发让开一条道来,好让她通过,而最中央的祭坛位置,老祭司正坐在那里,身前摆放着一张供桌,桌上放着一只古旧的陶碗,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子。 姒幽眨了眨眼,目光落在那个木盒子上,停顿了片刻,才挪移开来,向老祭司恭敬行礼。 「祭司大人。」 老祭司缓缓点头,姒幽这才起身来,她素白的衣衫上沾染了泥水,却丝毫不在意,道:「祭司大人叫我过来,可是有事?」 老祭司的声音苍老,不紧不慢地道:「我昨夜,拜见母神了。」 霎时间,整个院子都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屏气凝神,准备聆听母神的训示,老祭司用之前的腔调继续道:「母神降下了一道光,光落在了东南方向。」 「她说,她需要一名更好的侍奉者来接任。」 更好的侍奉者。 所有的族人都是在懵了一下之后,立即反应过来,开始喁喁私语起来,众所周知,祭司便是母神的侍奉者,当祭司正式诞生的那一刻起,她必然要将终生都奉献给母神,向母神传达子民的祈愿与信仰,替巫族聆听神谕。 可是现在母神的意思是什么? 如果只是母神的下一任侍奉者,这在许多年前就已经决定出了人选,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了场地中央,身着素白色衣袍的纤弱少女。 他们的眼神中逐渐带上了怀疑和不确定,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母神是想说,姒幽不适合做下一任祭司。 是这样吗? 祭司大人说的话,一定就是母神的意思,她对姒幽很不满意,甚至想要换一名侍奉者。 有人忽然道,一定是姒幽违背族规,私自收留了外族人,所以才惹恼了母神! 立即有人附和起来,那些议论声越来越大,嘈嘈杂杂地在姒幽耳边响起,她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微微抬起眼来,望向祭坛上的老祭司。 隔着厚厚的斗篷,对方面上的表情被遮盖起来,看不真切,正在这时,一种强烈的被注视感让姒幽忍不住转过眼,望向老祭司身边站着的青年男人,是姚邢。 他的眼中闪烁着,甚至冲她露出了一丝挑衅且恶意的笑容。 姒幽终于确定,这就是一场针对她的局。 所谓母神的神谕,也不过是一个人为捏造的笑话罢了,荒唐至极。 正在这气氛几近凝固的时候,一个人声突然道:「请问祭司大人,母神有选中的侍奉者吗?」 说话的人是大长老,老祭司听了,答道:「占卜便可知道了。」 大长老恭敬道:「那么,请祭司大人开始吧。」 老祭司略微抬起手来,从供桌上拿起一把匕首,往左手掌心一划,鲜血顿时争先恐后地汩汩奔涌出来,滴落在那个古旧的陶碗中。 她的手很稳,仿佛根本不知道疼痛似的,那个陶碗很快就装满了新鲜的血液,老祭司放下匕首,与此同时,她掌心的伤口也立即停止了流血,仿佛是早早就算计好的,一滴不多,一滴也不少。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老祭司端起那一碗血,嘴里喃喃低声吟唱着什么,类似于古怪的调子,像是蚊虫那般嗡嗡作响,叫人听不真切。 然而在场所有的族人都知道,这是祭司在向母神请求神谕,紧接着,老祭司一边吟唱着那古怪的词,一边将手中的陶碗高高举过头顶,她大半张面孔仍旧被淹没在斗篷中,唯独露出一点下颔,布满了皱纹,看起来苍老无比。 她将陶碗微微倾斜,鲜血便化作一道顺滑的线,滴落在面前的木盒子上,没有溅起分毫。 那其实不是普通的木盒子,姒幽在许多年前曾经看到过一次,木盒子的表面上刻着许多凹陷的纹路沟壑,四周则是各式各样古怪的花纹,像是某种陌生的文字。 当暗红色的血液顺着沟壑开始游走,最后聚集到某一处,形成了一个特别的图案,老祭司盯着那木盒子看了半天,慢慢地开口:「阴年阴月阴日,姚氏,新丧,东南方。」 老祭司的话音刚落,三长老便立即开口应道:「是,我们这就去查。」 大长老皱了皱眉,看向老祭司,似乎有些迟疑,但是话到了嘴边,到底是没有说出来。 雨渐渐大了,落在伞面和斗笠上,发出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三长老便带着一名女子过来了,姒幽认得她,是姚樰。 女子乖顺地垂着头,穿着白色的衣裳,缠着白色的抹额,这是因为家中有新丧的缘故。 那一瞬间,姒幽的心里涌起了古怪的感觉,但是那感觉一闪而逝,令她完全抓不住头绪。 三长老恭敬地对老祭司道:「祭司大人,这位便是您算出来的人了,叫姚樰。」 v第二十四章 老祭司缓缓点了点头,道:「好。」 正在这时,大长老终于忍不住了,上前一步,道:「祭司大人,我觉得这不妥。」 三长老倏然转过眼望向她,老祭司也略抬了抬头,即便是被斗篷挡住了视线,但是大长老还是感觉到了压力,她沉了沉气,才小心解释道:「母神的意思,是要寻找更好的侍奉者,所谓更好,是要有比较的。」 三长老沉着脸道:「可是姚樰是母神挑中的人。」 大长老垂着眼,不动声色地道:「姒幽曾经也是被母神挑中的。」 空气再次沉默下来,过了一会,老祭司才慢慢道:「你说得也有道理,既然如此,就让姚樰与姒幽比较吧,谁能得到母神的承认,谁就接任祭司之位。」 姒幽微微垂首,语气恭敬,仿佛没有受到半点影响:「是。」 人群渐渐散了,姒幽感觉到姚樰往这边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然后离开,姒眉过来,像是怕她难过,小声安慰道:「阿幽姐,没事的,你一定比姚樰好,母神会知道的。」 她一边说着,自己反倒皱起眉来,嘴角往下撇着,仿佛受了什么大委屈一样,姒幽只是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表情很是平静,于是姒眉心里更难过了。 正在这时,有人往这边走过来,是大长老,她对姒幽道:「过了今天,你日后行事,务必要谨慎小心。」 她说着,忽然看了不远处的赵羡一眼,方才人群拥挤,竟然无人注意到这个外族人混了进来,大长老微微皱眉,对姒幽意有所指道:「有些事情,你做了就要考虑后果自己是否能够承受。」 姒幽垂着眸:「是。」 大长老扔下一句好自为之,便匆匆离开了,偌大一个院子,只剩下了姒幽三人,雨细密地下着,渐渐大了许多。 离开祭司堂之后,姒幽忽然问姒眉道:「姚樰家里有人去世了?」 姒眉想了想,道:「是,她阿娘前年就得了病,前几日没熬住,死了。」 姒幽点点头,姒眉忽然又道:「说来她也是倒霉,阿娘死了也算了,没想到她阿妹也没了,姚樰家里现在就剩她一个了。」 姒幽倏然抬头,冷声道:「她阿妹?怎么死的?」 姒眉不防她反应这般大,愣了一下,才道:「是送她阿娘的棺材进山的时候,她阿妹贪玩,溜去了吽山,被狼叼走了,找到的时候就只剩下了一副骨头。」 姒幽的唇颤了一下,然后紧紧闭了起来,一个可怕的猜测从她脑中渐渐浮现出来。 她对姒眉道:「我想问你阿娘一点事情。」 姒眉听罢,笑道:「好呀,那阿幽姐同我一起回去吧。」 姒眉的家住得不远,她阿娘正在院子里摘桑叶,碧绿的叶子被雨打湿了,呈现出一种格外浓的翠色来,绿得几乎扎眼。 她抬头见了姒幽一行人,便笑道:「阿幽来了。」 姒幽没进屋,就站在院子里,赵羡替她撑着伞,细密的雨水落在伞面上,仿佛如春蚕食桑。 她道:「伯娘,我有些事情想问问您。」 「当年母神挑下任祭司的时候,祭司大人是在什么时候占卜的?」 姒眉阿娘想了想,道:「啊呀,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记不大清,只记得那时候族里诸事都不大顺遂,祭司大人才选择提前占卜,我想想……」 「大概是姒眉六岁那一年吧,」她迟疑道:「那一年发了洪水,把桑谷和陶窑都淹了,蚕没法养,窑也被冲了。」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姒幽却全都听不真切了,她只觉得冷极了,浑身都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如同置身于三九寒冬。 姒眉六岁那一年,桑儿也是六岁,阿阳五岁,她九岁。 这绝不是巧合。 因为震惊,姒幽的眼瞳都睁大了许多,她跌跌撞撞地往外走,神色看起来有些仓皇。 姒眉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连忙叫了一声:「阿幽姐!你怎么了?」 她欲跟上去,却被她阿娘一把拉住,道:「外头这么大的雨,你跟着做什么?」 姒眉不高兴地道:「我担心阿幽姐出事,我得跟着去看看。」 姒眉娘却并不放手,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道:「她这么大个人了,能有什么事?再说了,她的蛊奴不是跟着去了吗?你成日里往外头瞎跑什么,还不如帮我做些活计。」 姒眉无法,只能担忧地望了望姒幽离开的方向,替她阿娘挼起桑叶来。 连日阴雨,山道十分泥泞,姒幽快速穿过湿漉漉的草木间,素白的衣裳都被雨水打湿了,紧紧贴在身上,她却根本无暇顾及。 赵羡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只能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走,到了后来,进了山里,两人衣衫尽湿,进了林子,树枝繁茂,撑着伞便不好走了,他索性将伞收了起来。 等穿过了林子,地势倏然一变,前方有两座不高的山,而山的夹缝间,便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山谷,山谷中荒草遍生,足足有人腰深,生长着一棵树。 那树不高,树下有着两个小小的坟包,并排躺着,没有墓碑,唯有两根长长的竹片,孤零零地立在坟前,大概由于时间太过久远,竹片上刻着的字迹与花纹都模糊不清了。 赵羡打量着这两座坟,小而矮,不像是大人的,倒像是年幼的孩子的坟墓。 他忍不住看向姒幽,紧接着便愣住了。 她在哭,眼眶通红,泪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明明没有声音,赵羡却仿佛听到了少女心里哀戚的恸哭。 赵羡从没见过有人这样哭的,无声而压抑,只不停地掉眼泪,眉心蹙起时,像是一朵揉皱的花,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姒幽跪在小小的坟包前,一遍一遍地擦拭着那竹片上的花纹,试图让它显得更清晰一些,心里像是有一把锋利的刀子,将她割得支离破碎,痛如椎心泣血。 v第二十五章 坟头苍苔遍生,她伏跪在那里,衣裳被雨水浸湿了,整个人显得异常纤细脆弱,像一只被雨打湿的白色蝴蝶,落在了人间。 天色不知何时渐渐暗了下来,雨却停了,无数的难过堆积在心口处,让姒幽几乎要喘不过气来,这种状况已经持续了整整六年,她的肩膀上担负着这如山的恨意,此时她竟有一种撑不下去的感觉。 姒幽怔怔地望着前方,坟前的竹片是她亲手劈下来,一笔一划地刻上去的,这里面躺着的,是她一双弟妹。 左边是姒阳,右边是姒桑,姒阳天生目盲,一生下来就是瞎的,什么也看不见,所以性格很是安静,像某种小动物,柔软而无害,总是怯生生的。 姒桑与姒阳恰恰相反,她性格调皮跳脱,喜欢大笑,笑起来很灿烂,让人不自觉想起午后的阳光,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从前阿爹和阿娘还在的时候,她就敢跟大人们对着干,后来被姒幽教训过几回,便老实了许多,但也独独只怕姒幽一人。 那时候的姒阳五岁,姒桑六岁,他们甚至还没有来得及熟悉这个世界,就被迫永远离开了。 每每思及此处,姒幽便觉得心痛无比,比那赤蛇的蛇毒还要难以忍受。 既痛恨那些披着人皮的鬼怪们,也痛恨自己的无力。 手掌间传来疼痛,姒幽低头一看,却原来是不止何时抓了几枚小石子在手心,尖锐的棱角割破了手掌心的皮肤,伤口血肉模糊。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将她的手握住,仔细把小石子一颗颗取下来,姒幽茫然转过头去,望着那个男人,眼睛慢慢地眨了眨,道:「你怎么在这里?」 赵羡心里腾升起一种无奈感,但还是回视着她,答道:「我见你没打伞,便跟过来了。」 许是因为他的语气太过温和的缘故,姒幽倒是没有被冒犯的感觉,她心里想,这是个外族人,手无缚鸡之力,他与巫族人不同,没什么干系的。 更何况,这么多年来,她踽踽独行至如今,已经很累了。 姒幽举着手,任由男人将她伤口处细碎的小石子一点点挑拣出来,听赵羡问道:「疼么?」 姒幽脑子里一片茫茫然,语气却是难得地乖顺:「我疼。」 说完这句,眼里便扑簌簌落了下来,她又重复了一遍:「我好疼。」 赵羡的手立即顿住了,他望着少女,那双向来漠然冷清的眼眸中,泪水盈盈,长长的睫羽仿佛是被沾湿的蝶翼,幽黑如墨玉的眼睛里起了氤氲的雾气。 看着那层薄雾,他便觉得一颗心像是被什么捏紧了,钝钝的疼,迫使着他做些什么来缓解这令人束手无策的疼痛。 于是赵羡便伸出手去,轻轻拭去那些泪水,其实他更想将那些泪珠吻去,只是冲动到了临头,他却又硬生生按捺下来。 他怕惊走了这只蝴蝶。 赵羡看看那遍布伤口的掌心,安抚道:「吹一吹便不疼了。」 他说完,便果真轻轻吹了起来,微微凉的气息自伤口上轻柔地掠过,姒幽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傻傻道:「这是什么缘故?」 吹口气伤口就不会疼了? 闻言,赵羡默然片刻,最后只能真诚地望着她的眼,道:「这是我们家的独门方法。」 姒幽这才恍然,点点头,不再多问,微凉的轻柔气息轻轻吹拂着伤口,倒仿佛真的没有之前那般疼了,她道:「你的方法确实有点用。」 赵羡忽而笑了,故意道:「只有我吹才有用。」 姒幽听了,面上浮现几分若有所思的神色,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凑过来仔细地盯着他看,认真道:「难道你是药人?」 她靠得太近,呵气如兰,带着一股雨后竹林的清冷气息,赵羡定了定神,才把满腔翻腾的心思压了下去,道:「什么是药人?」 姒幽观察他一会,答道:「药人自小会被喂食各种各样的药材,骨血皮肉皆可入药,能医百病。」 还有这种说法?赵羡眼皮子一跳,答道:「我不是。」 「哦,」姒幽看起来有些失望,她退开些,试图站起身来,哪知她跪得太久了,腿脚早已麻木无力,赵羡适时将她扶住,免得她一头栽倒。 姒幽忽然问道:「你们外面的人,若是遇到了仇人,会如何做?」 赵羡不防她有此一问,愣了片刻,才答道:「那得看看是什么仇了。」 姒幽望着他,眼神幽冷,道:「若是血海深仇呢?」 赵羡道:「叫他绳之以法。」 姒幽不解:「绳之以法?什么法?」 赵羡:「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杀人是要偿命的。」 姒幽听罢,便道:「是你们那里的规矩么?」 赵羡点点头,姒幽道:「可规矩不是人人都能用的。」 闻言,赵羡顿了片刻,又道:「那便叫他偿命。」 「是,」姒幽的眼神冷冷的,像凝固了冬日里的冰雪,喃喃道:「要他们偿命。」 她伸手轻轻抚过坟墓前的竹片,动作轻柔,如记忆中那般,抚摸着弟妹的头顶,亲昵无比。 就在赵羡以为她不会说话的时候,姒幽开口道:「这是我的妹妹,姒桑。」 赵羡听了,立即意识到什么,看向另一座坟墓,道:「那个呢?」 「那是弟弟姒阳。」 姒幽终于将她刻在了心底整整六年的仇恨说了出来,说给这个外族人听,事情过去了数年,她却觉得仿佛仍旧在昨日发生的一般。 v第二十六章 恨意堆积得太久,她甚至不知该从何说起。 雨已经停了,姒幽一边清理着坟包上的杂草,一边慢慢地道:「我九岁那一年,族里发生了很严重的天灾,洪水冲了桑谷和陶窑,种下的庄稼几乎全部被淹死,祭司说这是母神发怒了,要提前占卜,算出下一任祭司接任人,设法平息母神的怒意。」 「那时候我才九岁,巫族里规定,十岁以下的孩子不能进祭司堂,所以祭司接任人究竟算出了是谁,我那时是不知道的,也不关心。」 姒幽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过了一会才又继续道:「后来,她们说,是因为族里有不祥之物。」 「巫族自古便有规矩,天生四肢不全,眼瞎聋哑的婴儿是不许养的,会给族里带来灾难,姒阳自小就看不见,阿娘生下他没多久就去了,所以我们便悄悄地养,他乖得很,因为怕被族人发现,我们从来不许他出竹林,他也一次都没有出去过。」 听了这些,赵羡便生出了几分不好的预感,果然,姒幽道:「后来……他们说,那一年的天灾全是因为姒阳惹来的,要杀了他,平息母神的怒意。」 她的眼中没有一丝情绪,表情近乎于木然,一双眼睛仿佛失却了光泽的宝石,呐呐道:「姒阳那么小,便被他们杀死了,尸体被扔进了哞山,山里的狼嚎了一整晚,我找了好久都没有找到他。」 赵羡不禁想象出那个场景,便觉得心中有些疼,姒幽又道:「姒桑脾气急躁,她很是难过,趁着无人注意,擅自闯进了祭司堂,结果被抓住了,他们说她不敬母神,要拿她做人牲。」 她忽而转过头来,直直地望着赵羡,道:「你知道什么叫人牲吗?」 赵羡没听过这个词,但是一联想到祭祀的三牲,便立即明白了这两个字中的残酷,姒幽道:「将活人刺面剖腹,灌上香油,作为祭祀礼,投入祭鼎中,供奉给母神。」 短短一句话,赵羡悚然而惊,他第一次听说这样残忍的祭祀,他忍不住握住了姒幽的手,那手冰冷无比,像是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姒幽动了动,却没有抽出来,她望着赵羡道:「你们外面的人,也有这样的祭祀礼么?」 赵羡摇摇头,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些,仿佛生怕吓到了她,轻轻答道:「没有,我们那里若是敢举行这样的祭祀礼,要被抓起来的。」 姒幽道:「你们那里好。」 她说着,继续替坟墓除草,道:「一年后,祭司将我叫去,问我愿不愿意做下一任的祭司,我答应了。」 姒幽转过头来,望着赵羡,道:「巫族一共分为两个姓氏,姚氏和姒氏,但是每一任祭司却是没有姓的,只有名字,她们没有父母,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等快死的时候,才确认下一任祭司的接任人,祭司成亲之后,不出五年,她的丈夫就会死掉,成为孤家寡人。」 「从前我就注意到了,只是一直不明白,今日我见到姚樰,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姒幽拂去手上的泥土,道:「若是她们挑中的祭司,必须是孤家寡人呢?」 若想要成为祭司的前提,必须是孤家寡人呢? 这样一想,便让人觉得太可怕了。 天灾发生的那一年,祭司便占卜出姒幽将成为下一任祭司,而姒幽还有一双弟妹,她并不符合成为祭司的条件。 但母神的神谕是无法违背的,恰在这时,人们发现,她的弟弟是天生目盲,顺水推舟,将天灾之祸推到到了这个无辜的五岁稚童身上…… 这样一来,姒幽再无亲人,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孑然一身。 想到这里,赵羡心中便泛起一阵细密的疼痛,他忽而想起什么,道:「所以他们不放心你,要给你下怀梦蛊吗?」 姒幽摇摇头,站起身来,拂去手上的泥土,道:「怀梦蛊是每一个祭司都必须种下的,不过……」 她顿了顿,望着自己的双手,低声道:「她从今日开始,就不会相信我了。」 这个她,指的是老祭司。 还是大意了,姒幽想,她设了一个计,没有与姚邢圆房,催化怀梦蛊,导致老祭司窥见了她的心思。 我不该这样害怕怀梦蛊的。 她心想,比起那些刻骨的深仇,怀梦蛊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能报仇,便是粉身碎骨,也是无所谓的。 正在姒幽如此作想的时候,一只大手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暖暖的温度猝不及防地从对方的掌心传递过来,令她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姒幽抬起头来,却见那个叫李羡的男人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道:「区区一个祭司之位,想得到又有何难?」 「我帮你。」 闻言,姒幽颇有些恍惚地想,她此生还从未听到过,有人用如此笃定的语气告诉她,我来帮你。 这是头一次,她在泥泞之中艰难地踽踽独行,有人朝她伸出了手来。 说了要帮人的赵羡,回去便病倒了,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咳嗽着,一副病猫样儿,全没了白日里的那种精神气。 姒幽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如火烧一般,她道:「是淋了雨。」 赵羡默然回视,两人一样淋雨,结果姒幽半点事儿都没有,反倒是他一个大男人病倒了,说出去都嫌丢人。 姒幽什么也没说,转身出去一趟,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竹罐子,根据经验来看,赵羡觉得里面大概是药。 果然,姒幽打开盖子,传来一阵刺鼻的清苦气味,她拿起一粒乌黑的药丸来,掰开些,然后看了赵羡一眼,见他正盯着自己看,想了想,姒幽还是从竹管里取出一只药蛊来,裹进了药丸里。 她把药丸递过去,道:「吃了。」 赵羡是亲眼看着那只药蛊被放进去的,心里一言难尽,但还是接了过来,干巴巴道:「直接吃么?」 闻言,姒幽奇怪地看了看他,没说话,起身倒了一杯水来,道:「你若是吃不下,和水吞服也行。」 看来是真的要吃蛊虫了,赵羡盯着手里的药丸看了半天,最后还是一仰头吞了下去。 姒幽见他吃了,道:「休息一晚便好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药蛊的缘故,赵羡的病第二日果然大好了,只是头还有些昏沉之感。 用过早饭之后,姒幽照常要去祭司堂,赵羡见了,便道:「我与你同去。」 v第二十七章 姒幽想了想,道:「外头不安全,你自己小心。」 该提醒也提醒了,别的话她不再多说,果然带着赵羡去了祭司堂,赵羡作为外族人,是不可以进入里面的,只能在外面守着。 天气还没有放晴,阴沉沉的,大殿内的光线并不好,老祭司一如既往地坐在蒲团上,姒幽到时,她面前已经跪坐着一个人了,是姚樰。 姒幽与她对视一眼,姚樰娇柔一笑,眼底有着无法掩饰的得色,姒幽却平平回视,淡漠地移开目光,仿佛全然不受影响。 姚樰这番隐晦的挑衅却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叫她心里生出几分憋闷来。 老祭司开始教导她们如何尽祭司之职,这些东西姒幽听了六年,早就熟得不能再熟,倒着都能背出来,所以这些东西并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为了教姚樰。 但即便是这样,姒幽也不能走,侍奉母神必须诚心,不能有丝毫不耐烦。 老祭司年纪大了,说起话来也是中气不足,说一半停一半,叫人听了心里着急,声音如蚊子一般,嗡嗡作响,稍微走神就会听漏几个字。 这要断不断的嗡嗡声音持续了一上午,直到晌午时候才算完,姒幽是习惯了,不经意回头,却见姚樰整张脸都青了,整个身子都有些摇晃起来,无他,估计是因为跪得太久,受不住了。 姒幽跪了六年,姚樰却才跪了一上午,怎么能与她比? 老祭司终于摆了摆手:「好了。」 姚樰立刻松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来,正在姒幽行了大礼,准备起身时,却听老祭司道:「你留下来。」 她的动作便顿住了,无声地点头,姚樰瞟了她一眼,唇角微微勾起,退出了大殿。 当厚重的大殿门合上了,她才揉了揉麻木的膝盖,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觉得皮肉如针扎一般疼,暗自咒骂几声,一边出了祭司堂,一眼便看见了那个男人。 姚樰的目光立刻顿住了。 她长到如今,老实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男人,模样长得极好,身量很高,巫族男人鲜少有这样高的,而更让人注意的是,他通身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要说如何特别,姚樰却是说不上来的,只觉得这人尤其与众不同,若将他混入人群中,恐怕会扎眼得很,犹如鹤立鸡群。 让人见了,便忍不住喜欢他。 可惜了,是个外族人,还是姒幽的蛊奴,姚樰心里浮出几分遗憾来。 此时那个外族人站在台阶下,姚邢正冷笑着与他说着什么,表情看起来不大友善,姚樰想了想,就站在原地没动。 赵羡虽然是站在比较低的位置,可看起来与姚邢一般高,他的视线平平望着对方,唇角带着几分笑意,那笑意并不温和,眼睛也是冷的,仿佛在看着一个耍猴戏的人。 姚邢被他的态度激怒了,他最恨的便是别人端着的这副表情,与姒幽一般无二,像是万事万物皆不入眼,目中无人。 姚邢的眼底闪过几分阴沉,他隐藏在背后的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眼睛微微眯起,冲着赵羡怪异地笑了一声,竟然转身离开了。 赵羡略微抬了抬眉,他原本站在这里,这人走过来找他麻烦,让他滚开,赵羡自然是认得他的,不过没当回事,想不到对方竟然这么轻易就撤退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赵羡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忍不住伸手摸向腰间藏着的竹管,正在这时,一只属于女子的手探了过来,抚上了他的衣襟处。 赵羡不作他想,下意识抬手,没等那只手真正触及他的衣裳,便一把抓住了,不许其妄动。 他抬起眼来,眼神中闪过一瞬间的锐利,如刀锋冷箭一般,姚樰竟然感觉到浑身都战栗着,莫名有一种兴奋感涌动起来。 她的眼睛发亮,望着面前这个男子,娇柔道:「好疼啊。」 赵羡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礼节性的笑,道:「别乱动手。」 他嗓音干净清朗,声音不大,却像是在人耳边低声细语似的,听得姚樰心里都酥麻起来,眼波柔媚,娇声道:「你误会了,我不过是想帮你罢了。」 她说着,索性整个人如无骨一般靠了过来,赵羡嘴角抽了抽,他活了二十年,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孟浪主动的女子,这样儿的在京师里的春风楼都不多见。 他自然是不能让这女子近身的,便松开了她的手腕,同时撤开一步,姚樰靠了一个空,她非但不恼,反而吃吃笑了起来,她模样生得美,否则姚邢也不能日日往她屋子里钻了,这么一笑,便媚态横生,眼波流转,叫男人见了浑身都酥了一半。 只是她这回打错了算盘,赵羡平生见过多少美人?比她媚的大有人在,数不胜数,何况有姒幽珠玉在前,这姚樰在他看来,不过是鱼目之于明珠了。 更重要的是,赵羡一直记着姒幽的话,不要让旁人近身,所以这姚樰在别人眼里看来是美人,在赵羡看来,却是一条吐着信子的美人蛇了。 姚樰见赵羡避着她,甚觉有趣,一边吃吃笑着,一边冲他明送秋波:「郎君怕什么?」 赵羡看了看祭司堂的大门口,姒幽还没出来,看来他还得跟这条美人蛇打打交道了,姚樰又走近一步,笑着道:「郎君被下蛊了。」 赵羡猛地望向她,这回没有再退,姚樰便趁机靠过来,再次抚向他的衣襟口处,两指如兰花翻飞,指尖竟然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蜈蚣! 那蜈蚣小得很,身躯很长,无数对足张牙舞爪地扭动着,仿佛竭力想要挣脱禁锢,更奇特的是,它的背上有一道蜿蜒的紫色花纹,叫人见了便心中发毛。 姚樰轻轻冲着赵羡呵了一口气,娇媚一笑,将那蜈蚣递到他眼前来,好让他看个仔细,口中还解释道:「是刚刚那人给你下的,这是五毒蛊中的一种,毒性极其烈,中了这种蛊,不出半日,便会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她说话不像姒幽,缠缠绵绵的,嗓子里像是含着什么东西,刻意做作,含含糊糊,语速又快,赵羡听得只觉得耳朵里像是有虫子在钻似的,难受得紧,让人恨不得把那虫子掏出来踩死。 赵羡一抬眼,正见着姚樰松手,蜈蚣顺势爬进了她的袖管中,再也看不见了,赵羡顿时觉得浑身发痒起来,他立刻退开一步,扯了唇角,露出一个笑:「多谢。」 姚樰便又吃吃笑起来,这回却是道:「郎君,姒幽对你好不好?」 赵羡没有立刻回答,像是在沉默,这意思在姚樰看来便十分明确了,她了然笑道:「姒幽那性子,跟石头似的,冷冷冰冰的,又不会疼人,想来郎君这些日子不好过了吧?」 赵羡认真地想了想,心里并不认同,他觉得姒幽很好,也很会疼人,虽然看起来性格冷淡,但是实际上内里柔软,就像蚌壳一般,外表坚硬,里面却分外脆弱,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不忍伤害她。 当然想是这样想的,赵羡却仍旧附和着这个女人,点了点头,当然了,姒幽最好了。 姚樰双目顿时一亮,笑容带着几分引诱,悄声凑过来,道:「郎君若是不想在她那里呆了,尽管来找我,我愿意待郎君好。」 她说着,又是妩媚笑道:「我至今尚未娶夫呢。」 v第二十八章 闻言,赵羡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心里只觉得分外无语,他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话,姚樰却误以为他心动了,遂掩唇一笑,道:「郎君若是想清楚了,大可以来找我,我家住得不远,东边的第一户人家便是了。」 她说完,又冲赵羡暧昧笑笑,这才转过身婷婷袅袅地走了,走得摇曳生姿,好似一条蛇。 赵羡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里舒了一口气,倒不是怕了姚樰,而是听她说话,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令赵羡十分不适。 正在这时,他忽然察觉到腰间传来了一阵轻微的震动感,伴随着轻而密集的细鸣之声,是虺蛊,它有了反应。 姒幽曾说过,若有别的陌生蛊虫接近它,它便会发出警告的鸣声。 想来方才的美女蛇,大概是动了什么手脚的。 与此同时,祭司堂的大殿内,姒幽跪在蒲团上,顺从地垂着头,天光自门外落进来,将她纤弱的身形勾勒出蜿蜒婉转的线条,投映在地上,透出一种神秘的美感。 隔着厚重的斗篷,老祭司打量了她半晌,才沉沉开口:「你心里可是有怨?」 姒幽温顺道:「没有。」 她说完这一句,空气里一片安静,过了一会,老祭司才慢慢地道:「虽然这是母神的意思,不过你跟了我这许多年,我自然是更看好你的。」 姒幽俯下身,以额触地,道:「多谢祭司大人信任。」 老祭司点头,道:「既然如此,教导姚樰的事情,便交给你了,你学了六年,大多数东西都学会了。」 听了这话,姒幽并无反应,仍旧是淡淡应答:「是,我知道了。」 她垂着头,老祭司一动不动,像是在端详着她的表情,感受着她的情绪,过了片刻,她摆了摆手,道:「好,你去吧。」 姒幽再次行礼,这才起身,缓缓退出了大殿,厚重的殿门发出粗哑的声音,在她面前缓缓合上,那个干瘦的老人也渐渐消失在视野中。 巫族养蛊,有炼蛊一说,便是将实力相当的蛊虫,放在同一个器皿中,任其相互厮杀,最后存活下来的那一只,才是真正的蛊。 老祭司此举,亦是如此。 姒幽离开祭司堂时,正见着赵羡站在那里,地上还有一只山猫,一人一猫互相对视,仿佛在用目光交流似的。 姒幽出来的动静将那山猫惊住了,它嗖地一下蹿没了影,赵羡回过头来,道:「这是猫么?」 「嗯,」姒幽道:「山猫脾气大,性情凶猛,你离它远些。」 赵羡:「我知道了。」 两人说着话,一边回了竹屋,等进了院子,他才道:「我被种了蛊。」 姒幽立即回过头来,眉心微蹙,道:「怎么回事?」 赵羡将腰间的竹管取下来,虺蛊一直在鸣叫着,发出细细的声音,他将遇见姚邢和姚樰两人的事情说了出来,又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何时下蛊的。」 姒幽却道:「巫族人下蛊时,自然是悄无声息的。」 她说着,让赵羡坐在廊下的竹席上,道:「将衣服脱了。」 这些日子以来,赵羡也算是摸清楚她的性子了,况且在巫族,似乎并没有男女大防一说,天若是热极了,男子光着膀子到处走,便是女子也会将衣袖裤腿挽起来,丝毫不怯。 赵羡将外袍脱了,姒幽却不动,望着他淡淡道:「继续脱。」 赵羡:…… 再脱就是中衣,他沉默片刻,才问道:「要都脱掉么?」 姒幽怪异地看了他一眼,道:「自然,否则我如何查看蛊虫的情况?」 这下饶是赵羡再如何也淡定不了了,他的耳根可疑地红了起来,在姒幽眼神的催促下,将中衣脱了下来,露出劲瘦结实的肩背。 赵羡虽然自小锦衣玉食,众星捧月地长大,但是也算是精通骑射,体质不差,肤色白皙,与黑黝黝的巫族男人不大一样。 姒幽心里想着,她伸出手沿着赵羡的脊背轻轻点了一下,微微用力,便感觉到指尖下的身躯略微僵了片刻,她立即道:「这里痛?」 过了好一会,赵羡的声音才低低传来:「没……」 姒幽:「不痛你动什么?」 她说完,继续慢慢往下划动着,纤长的指尖有些微的凉,仿佛蛇一般轻轻自人的心间游曳而过,带着几分麻痒的感觉。 指尖越是往下,到了腰间的位置,赵羡猛地弹了一下,他像是想要避开似的,姒幽立即抬眼,道:「是这里痛?」 赵羡没说话,姒幽正疑惑间,却听他语气很是沉重地道:「不、不是痛。」 姒幽不悦地蹙起眉心,道:「那就不要动。」 哪知话音刚落,赵羡猛地转过身来,姒幽猝不及防,被他扑了个正着,竹席沁凉,透过薄薄的衣裳布料传了过来,青丝如鸦翼一般散落开来,美而脆弱。 姒幽就这么仰躺着,抬眸看向上方的男人,正对方那如海幽深的眼中,他略微撑起身体,修长的手便放在姒幽的发边,笑了一下,就像是一丝光点亮了那沉沉的眼眸似的,他轻声道:「那可不行。」 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哑,仿佛靠在人的耳边响起,如丝弦发出的振动,一路顺着耳朵传递到心底去。 赵羡伸手轻轻拂过姒幽的眉,少女的眉并非常见的小山眉,而是如柳叶似的,眉尾修长,仿佛用刀细细裁剪过,竟然透出些许锋利的感觉。 这让她看起来有些冷漠,气质冷冽如远山雪一般不可侵犯。 她就这么淡淡地望着赵羡,神色着带着毫不掩饰的疑惑,还有不解,姒幽不知道这男人现在在做什么? v第二十九章 她黑白分明的眼眸中透露出一种别样的单纯,看起来有些懵懂,姒幽就像一张白纸,而赵羡突然想让这白纸染上些别的色彩来。 他缓缓俯身,凑近了些,近到能感受到少女身上那特有的青竹气息,像是雨后的竹林,清新而冷淡。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最后呼吸相闻,能够感受到彼此肌肤上的热度,如兰的气息一缕缕吹拂过来,赵羡的心中猛地升起了一把火,将他四肢百骸中的血液都燃得沸腾起来。 他正欲低头,吻向少女淡如桃花一般的唇时,姒幽并不避开,她只是垂下眼,蝶翼般的睫羽轻轻颤了一下,指尖摸索到一个地方,然后毫不迟疑地按了下去! 紧接着,一声闷哼猝不及防地响起,赵羡顿时一头栽倒下来。 姒幽的表情仍旧是淡淡的,道:「原来在这里。」 赵羡:…… 过了好半晌,那剧烈的疼痛感缓缓散去,赵羡这才松了一口气,听少女在耳边幽幽道:「你方才想做什么?」 赵羡语噎半晌,望着那双幽黑如墨玉一般沉静的眼眸,实话实说道:「想亲亲你。」 「亲?」姒幽眼中闪过很明显的疑惑,道:「为什么要亲?」 赵羡心里叹气,这叫他如何开口?斟酌了许久,才道:「是因为喜欢你。」 闻言,姒幽便顿住了,她打量赵羡一番,仔仔细细的,像是头一次这么认真地观察他似的,以至于赵羡的心都沉了沉,心道,莫不是连喜欢都不许吧? 姒幽打量完之后,道:「喜欢也不能亲,起来。」 好吧,至少没说不许喜欢。 赵羡便退开了些,姒幽坐起身来,道:「转过去。」 男人老老实实地依言照做,姒幽微微低头,仔细地查看着他后腰的位置,那里有一个小小的淡青色痕迹,像半个指印,又像是胎记,很不显眼,这便是那蛊所在的位置了。 姒幽靠近些,细微的气息呵吐在赤裸的的皮肤上,赵羡浑身都僵硬起来,竭力克制着想要退开的冲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伸手拿过一旁的外袍盖在了腿上。 这一切姒幽是不知道的,她只是用手按住对方,道:「别乱动。」 赵羡:…… 男人心道,你靠得这样近,有些地方,岂是我想不动就不动的? 少女的指尖微凉,像是初冬时候落下的雪花,轻轻点在皮肤上,带来一阵情不自禁的战栗感。 姒幽仔细地观察着那个印记,片刻后,道:「要切开。」 语气轻描淡写,仿佛这件事在她看来,跟要切开一只瓜似的没区别,赵羡眉心一跳,道:「怎么切?」 姒幽便从腰间拔出刻刀来,比划了一下,道:「就这么切。」 赵羡沉默了一会,试图垂死挣扎:「没旁的办法么?」 姒幽道:「没有,这种蛊虫虽然一时半会要不了人的性命,但是它是以血肉进食的,你若不想被它吃得只剩下皮的话……」 话未说完,赵羡立即道:「你请便。」 姒幽的唇角微微一动,那竟然像是一个细微的笑,只可惜赵羡背对着她,没有看见,笑容很快便散去,仿佛冰雪之中绽放的花,一瞬即逝,却依旧美得惊人。 姒幽垂着眸,望着那蛊虫所在的位置,思索着怎么下刀更利索。 她正比划的时候,听赵羡问道:「什么叫五毒蛊?」 姒幽眼神不动,拿刻刀的手很稳,口中答道:「蜈蚣,蝎子,蟾蜍,蛇与蜘蛛,一共为五毒。」 赵羡若有所思地道:「人是如何操控蛊虫的?」 锋锐的刻刀沿着皮肤轻轻游移,带出一道赤红的线,姒幽道:「以血养蛊,巫族人各有不外传的秘法,养得久了,蛊虫自然就听话,有厉害的养蛊高手,甚至能与蛊虫互有感应。」 赵羡听罢,忽然回身抓住了姒幽的手,望着她道:「互有感应?」 姒幽见他眼神疑惑,便嗯了一声,然后静静望着他,紧接着,一种奇异的感觉从赵羡心底升起,他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开始热了起来。 姒幽道:「你身上有我之前种下的金蚕蛊,它是药蛊的一种,于人无大害处,能解毒。」 她顿了顿,道:「当然,若是想要你死,也是一瞬间的事情。」 赵羡没说话,姒幽略微歪了歪头,语气仍旧是淡淡的:「怕了?」 赵羡却道:「这个蛊你先别取出来了。」 姒幽一呆,没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赵羡取下她手中的刻刀,道:「姚樰在我身上下的这个蛊,先不要取。」 姒幽这回听清楚了,微感迷惑,问道:「为什么?你不怕死么?」 赵羡笑了,道:「自然是怕的,不过我说过,要帮你的。」 姒幽收起刻刀,眼里带着不解,道:「什么意思?」 赵羡微微一笑,眼角弯起,温润如玉,叫人见了便觉得如沐春风,心生好感。 他道:「日后你便知道了。」 v第三十章 姒幽还是不明白,望着男人将衣袍穿上,站起身,天光自他身后照过来,有些刺目,姒幽不得不仰起头,微微眯起眼来,她忽然发觉这个男人身量很高,站在她面前,仿佛将整个世界都撑起来了一样。 竟让人生出一种别样的安心感。 …… 第二日,姒幽去祭司堂时,赵羡仍旧是跟着,这一回,才到门口,便碰见了姚樰走来。 她热络地与姒幽打招呼,姒幽不冷不热地颔首,算是回礼,姚樰也不恼,轻轻笑着,看起来脾气好得很。 只是在姒幽率先进祭司堂之后,她回过头来,别有意味地望了赵羡一眼,眼底的深意分外明显,带着一股子势在必得,仿佛笃定了赵羡会去找她。 赵羡只是垂着眼,并不回应,姚樰只得施施然入了祭司堂的大门。 此后一连数日,皆是如此,看似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但唯有一样,赵羡体内的蛊虫开始渐渐放肆起来。 姒幽望着男人的后腰处,那是蛊虫所在的位置,原本的淡青色痕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暗红色的斑点,像是一块胎记,又像是堆积在皮肤下的淤血。 这淤血原本只有针眼大小,现如今已长成指甲盖大小了,且还有越来越大的蔓延趋势。 姒幽告诉赵羡,这是蛊虫开始准备进食了。 大多数蛊虫并不是直接开始进食的,因为那样会很痛,立即就会引起被下蛊人的注意,所以蛊虫会先用毒液把自身四周的皮肉麻痹,等被下蛊人对这一块肉彻底没有感觉了,它才开始进食,一点一点,慢慢地啃咬。 这种蛊虫十分阴毒,它被种下的位置一般都是人无法一眼看见的地方,比如背后,脖颈后,腋下,头部等等,蛊虫日复一日地啃噬,一点点往外扩张范围,时间一长,人早就被吃空了,这时候再发现,即便是杀死蛊虫,人也已是药石无医了。 姒幽道:「姚氏一族最擅这种蛊虫,甚是阴毒,防不胜防。」 她说着,抬眸望着赵羡,问道:「你真的不解么?等晚了,就来不及了。」 赵羡却若有所思道:「你们巫族,每个人养蛊的手法都是不一样的么?」 「自然,」姒幽道:「养蛊之法都是独门秘方,不可外传的。」 赵羡将衣袍穿上,道:「还不到时候。」 姒幽不解,他却笑笑,道:「不必着急。」 姒幽倒是不着急,她只是觉得这个男人恐怕是未曾领教过蛊虫的真正威力,十分的不知天高地厚。 她心里有些发愁,到底要不要保下这人的小命? 没等姒幽琢磨明白,时间一晃就进入了八月,雨季过去了,天气就像是揭过了一页似的,瞬间便好了起来,日日都是大晴天,温度也炎热起来。 姒幽还是去祭司堂,老祭司鲜少露面了,每次出现时,姒幽都会从她身上感受到一股浓浓的暮气,就像是黄昏时候的落日,她的声音有气无力的,从前还觉得像蚊子嗡鸣,现在她连说话都断断续续了。 姒幽知道,老祭司快要死了。 巫族每一个养蛊的人都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死。 因为蛊虫会有感应。 老祭司活了一百年,也是时候告别人世了,姒幽冷漠地想着,这可真是太便宜她了。 离开祭司堂的时候,姚樰照例与姒幽道别,姒幽眼眸不动,只微微颔首,正在这时,旁边的赵羡突然抬起头来,与姚樰对视了一眼。 姚樰的那颗心登时猛然一跳,像是落了一拍似的,紧接着便有欣喜之意涌上来,她压住那喜意,冲赵羡盈盈一笑,眼波如水,媚态横生,这才袅袅娜娜地远去。 到了傍晚时候,姚樰果然听见自己院外传来叩门之声,她立即去开门,门外站着那个外族人,隐藏在暮色中的身形挺拔,眉目分外俊美。 姚樰笑了起来,将赵羡拉进门,便往他身上靠,仿佛没了骨头的蛇似的,恨不得缠在他身上。 赵羡分外淡定,托住女子的腰,略微用力,将她拉开了些,问道:「你之前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姚樰这会半边身子都酥软了,闻言便笑吟吟道:「我说的话,自然都是作数的。」 她说着,又靠了过来,细长的手指摸上赵羡的脸颊,仔细地描摹着,她的手指很热,不同于姒幽的凉,让赵羡很不适应。 他竭力克制住将这个女子甩出去的冲动,弯了弯唇角,露出一个笑来,道:「既然如此,你帮我把蛊解了吧?」 姚樰柔软的身子紧紧贴着他,笑声如银铃一般,道:「我还道你为何要来找我,原来是为了这事。」 她说着,咯咯笑道:「你是姒幽的蛊奴,她给你下蛊,却不给你解么?」 赵羡不语,姚樰便用细长的指尖描摹着他的眉眼,志得意满地笑道:「你放心,不就是蛊虫么?我替你解便是。」 她说着,还假模假样地问道:「姒幽给你下了什么蛊?」 赵羡眼中闪过几分阴沉之色,他道:「我不知道,只是觉得这几日很不舒服。」 姚樰顿时笑了起来,眼波柔媚,道:「郎君不知,我却是知道的,我这里有蛊引,这就为郎君解蛊。」 女子细长的手指柔若无骨一般,轻巧地钻入了男子的衣襟内,动作无比熟练,仿佛做了无数遍似的,轻车熟路。 不想才摸进去,便被赵羡一把抓住了,他道:「我得回去了。」 姚樰眉头轻挑,道:「郎君这是解了蛊,便要翻脸不认人了?」 赵羡唇角扯开一抹笑,道:「怎么会?」 他以食指轻轻抚过姚樰的脸颊,慢悠悠道:「我若回去晚了,会被她发现的。」 v第三十一章 姚樰的神情这才好了些许,她又道:「怕什么?等再过一阵子,我当上祭司,便没有她姒幽什么事了。」 她的语气十分自信而笃定,赵羡眼中闪过几分深色,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姚樰轻笑起来,眼波柔媚,道:「想来是用不了多久了。」 赵羡望向她,眼神不信:「你这么有把握?」 「当然,」姚樰笑吟吟地缠上来,双臂如蛇一般揽着他的脖颈,呵气如兰,道:「我自有办法,郎君可千万要信我。」 赵羡:「我自然是信你的。」 姚樰笑得妖媚,凑到他耳边,小声道:「不过还有一事,想要请郎君帮帮我,事成之后,郎君想要什么都可以。」 赵羡听罢,便道:「你说。」 姚樰靠在他身上,声如呢喃:「郎君回去之后,设法在姒幽身边三尺以内,将这个东西打开。」 她说完,赵羡便感觉到有一个什么冰冷的物件被塞到了手心,扁扁的,形状似乎是圆的,他低头一看,那物件不过半个巴掌大小,仿佛是用某种金属做出的,像女子盛放胭脂的匣子。 他见匣子边缘处有个暗扣,疑惑道:「这是什么?」 正待伸手去打开,却被姚樰一把按住,笑吟吟道:「郎君现在不能打开。」 赵羡立即反应过来,回视她,语气肯定道:「是蛊?」 姚樰笑答:「郎君真是聪明。」 赵羡:「你想杀死姒幽?」 闻言,姚樰便掩唇咯咯笑起来,嗔怪道:「郎君这是什么话?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她若想杀我,也只管来便是。」 赵羡眸光微微一闪,姚樰望着他,轻声笑道:「郎君可愿意帮我?」 她的声音轻柔无比,眼神却是如淬了毒的刀锋一样,赵羡若无所觉,他迟疑道:「这蛊若放出来,不会跑到我身上罢?」 姚樰掩唇笑道:「怎么会?这蛊虫有灵性,偏爱女子的血,自然不会影响到你。」 闻言,赵羡放了心,他收起那个匣子,道:「可以。」 姚樰满意地笑了起来,轻轻抚过他的脸颊,道:「来日我做了祭司,必然少不了郎君的好处。」 赵羡也笑,只是笑意未到眼底,他看了看天色,道:「我得回去了,她会起疑心的。」 姚樰心下遗憾,但为了大事,还是让开了路,殷切道:「郎君下回可早些来。」 赵羡扫了她一眼,敷衍地点点头,正欲离开,哪知就在这时,院门被叩响了。 砰砰砰—— 姚樰心里不由一跳,这个时候会来的,除了那个冤家,没别人了。 可赵羡还在这里,若叫他碰上了,还不知怎生个闹法…… 上回姚邢前脚管她要了蛊虫,去害赵羡,后脚就叫她给搅和了,蛊没下成,姚邢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恨不得直接动手弄死这个外族人,若让他知道自己与赵羡有来往,恐怕当场就直接气炸了,说不得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姚樰心里暗骂一句,这么一耽搁,外头敲门的不耐烦了,把门板捶得砰砰作响。 姚樰刚欲开口让赵羡避开,却不想他径自上前,一把拉开了门闩,老旧的门轴声发出粗哑的声音,敲门声应声而止。 姚樰心里暗自叫糟,但是此时已经来不及了,一脸不耐烦的姚邢正出现在大门口,嚷嚷道:「你在里头做什——」 他看清了赵羡的面孔,后面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中,瞪圆了眼睛,表情由惊诧瞬间转为愤怒:「你怎么在这里?!」 赵羡瞟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姚邢又转向姚樰,眯了眯眼,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了一番,语气沉沉道:「姚樰?」 姚樰颇觉头大,她实在没想到会这样巧,叫姚邢正好撞见了,只好勉强扯出一个笑,解释道:「他在姒幽那里待得不好,便来求我。」 「求你?」姚邢冷笑一声,斜睨着女人,道:「你何时变得这般好心了?」 他说着,不客气地骂道:「你可别忘了,是谁让你能有今天的!若不是我,凭你也想跟姒幽争?你算什么东西?」 姚樰的脸色顿时一变,但她毕竟心思深,很快便稳住了,好声好气道:「你的好,我一直记着的,怎么会忘?」 听了这话,姚邢心里这才舒坦了些,道:「你知道就好,既然如此,你现在杀了他,我看着他便觉得厌恶。」 矛头瞬间便指向了门边站着的赵羡,姚樰表情微变,姚邢立刻便察觉到了,语气一沉:「怎么?你舍不得?」 姚樰当然舍不得,她还想借着赵羡的手,除去姒幽的,姚邢虽然现在是站在她这一边,但是姚樰心里清楚,他绝不会对姒幽下手的。 而且姚邢心思古怪,阴晴不定,妥妥的一根墙头草,说不得日后哪天翻了脸,还会帮着姒幽一起来对付她,倒打一耙。 姚樰信不过他。 她迅速思索对策,轻笑起来,道:「今日恐怕是不行。」 姚邢的脸色立刻不好了,道:「为何?」 姚樰轻轻靠过去,抱住他的手臂,语气安抚道:「他若死在这里,恐怕会让姒幽察觉到是你我下的手,我倒是无妨,只是……姒幽会如何看你?」 闻言,姚邢的表情果然有了松动,像是犹豫起来,姚樰立刻趁热打铁,道:「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只不过是个外族人,你想要他死还不简单?何必要冒这种风险?」 v第三十二章 她说着,暗暗冲赵羡使了一个眼色,赵羡立刻离开了,转身的那一瞬间,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很快便隐没在了暮色之中。 姚樰拉着姚邢进了屋,两人很快滚上了床,待一番欢好之后,姚邢才醒过神来,一把捏住女子精巧的下颔,眯着眼睛道:「你当我好糊弄么?说到底,还不是你心里舍不得?怎么,你真看上那个外族人了?」 姚樰吃吃地笑,声音娇懒,道:「好人,我是舍不得你呀,那个外族人哪里比得上你好?」 男人自然是都爱听这种话的,这让姚邢心中生出了一种征服感,他盯着姚樰看了半晌,警告一句:「你有今天,都是多亏了我,千万别想着旁的事情,否则,我有无数的手段治你。」 姚樰心中一冷,恶毒的恨意悄然滋生起来,她面上却是甜笑着道:「好,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 说完,便再次将姚邢缠住,一寸寸绞紧,仿佛一条无声无息噬人的毒蛇。 竹屋。 暖黄的灯光自窗口漏了出来,将低垂的竹叶打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细长的影子投落在黑黢黢的夜色中,夜风徐徐吹过,带来一阵婆娑的轻响。 姒幽坐在窗边,她的面前摆放着一排竹管,进了八月之后,天气太好,温度便升起来了,蛊虫喜凉,不耐热,需得仔细照看着,免得出了问题。 炼蛊是需要时间的,一只小小的蛊虫,绿豆那么大,看似毫不起眼,实则需要花上两三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炼制出来,成蛊很珍贵,不能有半点疏忽。 姒幽这么多年来,一共炼了三十六只蛊虫,在族里的同龄人中,已经算是佼佼者了。 炼蛊不仅仅需要时间,还需要精力和心血,除此之外,天赋也是不可或缺的,有些人用数十年时间也不见得能炼出一只好蛊来。 一灯如豆,火苗被夜风吹得轻轻跃动着,飘忽不定,将少女的身影投映在墙上,纤弱地摇晃着,像是枝头的竹叶。 姒幽将最后一枚竹管扣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沉稳而轻,是赵羡回来了。 姒幽将竹管收入匣子中,等男人一进门,她便嗅到了空气中不寻常的气息,很陌生,带着隐晦的恶意,这是预示着危险的讯号。 她眉心微蹙,望向赵羡,道:「你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赵羡没想到她这般敏锐,愣了一下,才道:「是蛊。」 他说完,便将一个圆形的金属盒子放在了桌上,在烛光的映照下,盒子边缘折射出冰冷的光芒,闪烁不定,像是一只诡谲的眼睛,饱含恶意。 姒幽微微合上眸,仔细感受着,片刻后才睁开双目,道:「是姚氏炼的恶蛊。」 她说着,转向赵羡,疑惑问道:「你为何会有这种东西?」 她的感觉竟然如此敏锐,姚樰却还异想天开,希冀借着一只蛊虫暗算她,简直是可笑。 想到这里,赵羡心里便不自觉升起一种轻蔑与骄傲混合的微妙感觉来,轻蔑于姚樰的下作手段,骄傲于姒幽的聪慧敏锐。 他笑了笑,坦然解释道:「这蛊虫是姚樰给我的。」 姒幽抬眸,赵羡接着道:「她想要我将这蛊虫下到你身上。」 「只有姚氏一族才会养出这样的蛊虫来。」 姒幽轻轻敲了敲那圆盒,发出微微的哒哒声响,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就仿佛一个空盒子一样。 赵羡道:「这蛊虫怎么了?」 姒幽答道:「很是阴毒,与你身上的那只蛊一样。」 赵羡听罢,便将那个圆盒收起来,道:「你明日别去祭司堂了。」 姒幽不解地望着他,眼里的疑惑很明显,赵羡却道:「你中了蛊,如何还能去祭司堂?」 闻言,姒幽顿时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道:「你想让我假装中了蛊?」 赵羡但笑不语。 第二日,姒幽果然没有出现在祭司堂,赵羡倒是如以往那般去了,姚樰见了他,眼中闪过几分亮色,道:「成了?」 赵羡牵起唇角,一笑:「自然。」 闻言,姚樰心中顿时大定,掩饰不住的喜色自眼角眉梢透露出来,恰在这时,姚邢从祭司堂内出来,他扫了赵羡与姚樰一眼,眉头立刻皱起,道:「姒幽呢?」 赵羡道:「她有些不适,今日不来了。」 姚邢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紧追不放着问道:「哪里不适?」 赵羡:「不知道。」 姚邢目光怪异地扫过他,又落在姚樰身上,低声质问道:「你做了什么?」 姚樰顿时委屈道:「这与我有什么干系?」 姚邢冷笑一声,道:「认识你这么久,你肚里的肠子打了几个结我都知道,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你想做什么都行,只是记住了,不许动姒幽一根头发,否则到头来落得一场空,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姚樰脸色微微一青,但很快镇静下来,反问道:「你什么意思?」 姚邢的眼神阴冷,道:「我是说,你最好不要想着打姒幽的主意。」 姚樰娇柔一笑,道:「怎么会?谁不知道她是你心尖上的人?你放一百个心便是。」 姚邢:「最好是这样。」 他说着,又以眼角瞥了一旁的赵羡,冷哼一声,甩手进了祭司堂的大门。 v第三十三章 姚樰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过几分冷毒之意,但很快又被掩盖了下去,叮嘱赵羡道:「这几日你看好姒幽,蛊虫爆发得很快,任是她手段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两日的事情,若是有了反应,你立刻来告知我。」 赵羡点点头:「我知道了。」 姚樰暧昧地冲他一笑,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婷婷袅袅地转身进了祭司堂,全然没有看见她转身的那一刻,男人立刻沉下来的眼神。 今日不必去祭司堂,姒幽一日都过得很是清闲,她将纺车搬到了廊下,开始纺起蚕丝来。 雪白的蚕丝一点点拉扯成线,像是一条正在吐丝的春蚕,细细的线在阳光下折射出银色的光芒,分外漂亮。 赵羡从竹林里走出来时,望见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少女赤着如玉的双足,随意地坐在竹席上,轻轻摇着纺车,她的脊背挺得很直,像是一根柔韧的柳枝。 纤细的手指轻柔地捻过顺滑的蚕丝,直到丝线吐到了尽头,姒幽才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望向院子中的男人,道:「回来了?」 她的语气很是平淡,然而赵羡听了却觉得心中喜欢极了,他笑笑,道:「回来了。」 他说完,便在旁边坐了下来,姒幽取下纺锤,仔细缠好丝线,微微垂眸,金色的阳光在她的睫羽上跳跃着,像是浮动着细小的光点。 很美。 这是赵羡此生见过最美的场景了,让他想要用整个余生去珍藏。 入了夜之后,竹林里仍旧有些凉,远处有萤火虫飞舞穿梭着,像是天上不小心落下来的星子,萤光点点,美不胜收。 空气里带着些许潮意,风也渐渐大了起来,吹得竹叶沙沙作响,竹枝摇晃的影子被烛光投落在地上,挤成了一团。 竹帘被风吹得来回摆动,发出啪啪的声响,盛夏的季节就是这样阴晴不定,山雨从来不打招呼,猝不及防地就来到了。 姒幽掀了薄被下床,将窗扇合上,风被隔绝在外,不甘心地撞击着窗缝,发出呜呜的声音。 姒幽在窗边站了一会,她举起烛台,离开了房间,微晃的烛光将漆黑的走廊映亮,拉出长长的影子,看上去颇有几分诡谲的气息。 少女赤裸的足无声无息地踩过冰凉的地板,在一间屋子门前停下,她没有敲门,伸手一推,门便开了,没有上锁。 屋子里安静无比,床上空空荡荡的,被褥掀在一旁,那个叫李羡的男人不见了。 风雨终于来了,豆大的雨点打在窗扇上,发出砰砰的声音,急促而嘈杂。 竹枝被吹得拼命摇摆着,抽打着屋檐,伴随着轰轰然的闷雷滚过,姒幽浑身猛地一颤,仿佛才回过神似的,她匆促放下烛台,赤足迅速爬上了空荡荡的床铺。 被子被拖过来,蒙头盖住,将闷雷和风雨声挡在外面,可还是不够,嘈杂的急雨伴随着轰轰作响的闷雷,在姒幽的耳中被无限放大,放大…… 阿姐!救救我! 桑儿好痛啊! 阿姐! 阿姐! 那绝望的呼救声在风雨声与雷声中显得那般无力,仿佛一片飘零无依的落叶,辗转被碾入了尘泥之中。 锋利的刀尖,稚童的哭喊,还有女孩撕心裂肺的哀求,混合着刺目的鲜血,在这个雨夜里,那些被深深埋葬的记忆,再次被猝不及防挖了出来,鲜血淋漓…… 姒幽紧紧抱着被子,浑身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着,她没有去捂住耳朵,而是任由自己自虐一般一遍遍反复地听着那些呼喊,痛苦如同锐利的刀似的,将她的内心寸寸凌迟。 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下来,沁入了棉被中,她紧紧咬着牙关,无声地哭泣着。 她恐惧着雷雨的天气,就像恐惧六年前,面对的那些化作鬼怪的族人们。 不知过了多久,姒幽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然后整个身体被一双手臂抱住了,那双手很稳,像是能在这风雨声中撑起一个庇护所一般。 一声轻微的叹息砸落,姒幽紧紧抓住被子的边缘,把自己缠得像一个厚实的茧,而在这这只茧,被人用力抱住了,仿佛抱着一件什么珍贵的宝贝。 良久之后,姒幽才慢慢探出头去,青丝被蹭得有些凌乱,眼睛仍旧红红的,闪着湿润的泪光,温暖的灯烛光芒从外面映照过来,将男人的眸子点亮了,温和而令人安心。 少女往外张望的模样,好似一只怯生生的小兔子,叫人心生怜爱,赵羡实在没忍住,在她眉间轻轻吻了一下。 骤然温热的触感把姒幽吓了一跳,她睁着眼睛看向对方,嘴唇张了张,便听男人率先笑着解释道:「喜欢你,所以想亲亲。」 姒幽闭上嘴,她这回倒是没说喜欢也不许亲了的话,大抵是因为自己还在人家怀里,心里气虚吧。 她轻轻嗅了嗅,望着赵羡,道:「你去哪里了?」 少女此刻的模样让赵羡不由想起了幼时养的那一只白猫,他微微一笑,道:「出去了一趟。」 姒幽闭了闭眼,很快再次睁开来,她肯定地道:「你去了祭司堂。」 她幽黑如墨玉的眸子在暖黄的烛光下显得温润无比,赵羡的目光不自觉便软了下来,姒幽从被子里挣了出来,伸手去扯他的腰带,却被赵羡一手按住,失笑道:「在我们那里,女子是不可以这样解男子衣裳的。」 空气中隐约泛着腥臭的气味,这是恶蛊,而且已经开始发作了,姒幽的手没有缩回来,只是固执地回视着他,道:「现在是在我们巫族,得听我的。」 她说着,自顾自动手,解开了赵羡的衣带,当外袍被脱下的那一瞬间,恶蛊特有的腥臭气味愈发浓厚,令人闻了便觉得心中生厌。 姒幽拿起烛台一照,赵羡的背上有一大片暗紫色的血,将中衣浸透了,那腥臭的气味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姒幽眉心蹙起,喃喃道:「这是尸蛊。」 「尸蛊?」赵羡好奇道:「那是什么?」 姒幽将烛台放下,道:「尸蛊是恶蛊中最阴毒的一种,它炼制的方法与旁的蛊虫不同,巫族很少有人炼这种恶蛊,因为蛊虫自小便以人尸为食,若想炼尸蛊,便要去山里刨坟。」 v第三十四章 谁愿意自家亲人的坟地被人刨了?所以尸蛊在很多年前就被禁止饲养了,姒幽这还是头一次看见真正的尸蛊。 赵羡听了她的解释,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背上更是火烧火燎的疼,姒幽问道:「是祭司给你下的?」 赵羡没作声,这便是默认了,姒幽道:「你当真是不怕死。」 她说着,便伸手替赵羡除去中衣,因为血凝固的缘故,衣裳布料早已紧紧贴在了背上,如今脱下,牵扯到伤口,带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赵羡嘶地倒抽一口凉气,姒幽只能放轻了动作,但即便如此,衣裳也还是近乎于撕下来的。 血淋淋的伤口便暴露在了空气中,背上的皮肉皆被腐蚀了,鼓起了一片血泡,伤口参差不齐,仿佛被什么东西啃噬过一般,散发出腥臭的气味,黑色的血水正源源不断地渗出来,甚至能看见有什么东西在皮肉之中蠕动,叫人见了心中欲呕。 姒幽却面无表情,仿佛看惯了似的,她取出腰间的竹管来,口中问道:「你去祭司堂做什么?」 过了片刻,赵羡才答道:「当然是有事了。」 姒幽将竹管盖子揭开,道:「什么事?」 竹管中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微动静,片刻后,一对细细的触角伸了出来,在烛光下折射出一点金色的光芒,紧接着,一只蚕豆般大小的虫子爬了出来,它的身体圆圆的,通体泛着金色,看上去很是小巧玲珑,小虫子微微抖动了一下,张开了一对翅膀。 它震了震双翅,飞了起来,落在了赵羡的背上,很快便钻入了伤口之中。 这只蛊虫便是姒幽的心蛊,自她四岁那年开始养,直到如今,已有十二年了。 这一切赵羡是不知道的,他只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了自己的背上,有些凉,便没太在意,回答道:「还记得姚樰给的那一只蛊吗?我去了祭司堂,把它送了人。」 姒幽的手指一顿,道:「送了人?」 赵羡笑了起来,道:「送给你们的祭司大人了。」 姒幽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道:「你是如何进去祭司堂的?」 赵羡轻笑:「祭司堂没什么戒备,我翻墙便能进了。」 姒幽不由默然,祭司堂若非允许,不得随意出入,寻常族人若是无人带领,更是不许进去,这是写在族规里的。 巫族们信奉母神,同时也信任他们的祭司,这种敬畏早已刻入了他们的骨血之中,除了姒幽以外。 所以倒是叫赵羡钻了空子。 外族人不信母神,也不敬祭司,他自然是不怕族规的。 姒幽没再说话,她望着男人血肉模糊的背部,微微抿了抿唇,又取来一只药蛊,单手按住他的肩背,道:「别动。」 说完,便将那青色的药蛊抖落在伤口上,药蛊慢吞吞地收起翅膀,开始爬动起来。 姒幽能感觉到,手下的肌肉猛然缩紧,像是疼极了似的,这是找到了那只尸蛊。 她不再迟疑,从腰间取下刻刀来,在灯烛的火苗上方烤了片刻,利落地划开了男人脊背上的伤口。 暗紫色的血水顿时汩汩流出来,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像是腐烂很久了似的,与此同时,那被划开的位置,有什么东西动弹了一下,仿佛往外面挣动。 或许是带动了伤口,赵羡闷哼一声,扭头去看,却被姒幽反手挡住了视线,她道:「你不能看。」 从赵羡这个位置看过去,只见到暖黄的光芒从少女纤细的五指间漏了出来,他问道:「为什么不能看?」 姒幽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伤口处的动静不放,口中答道:「蛊虫是有灵性的,若是注意到你在看它,它便不肯出来了。」 闻言,赵羡只好作罢,正在这时,那伤口动弹的力度突然小了,有触须一般的东西一闪而过,姒幽立刻动了,眼疾手快地用刻刀抵住伤口,往外一掀,只听一声低低的痛呼,一截漆黑的东西落在了地上,不断地蹦跳动弹着,似乎想找个地方钻进去。 眼看它要沿着地板缝隙溜走,姒幽一甩手,刻刀化作一道银光,将它整个贯穿,牢牢钉在地上。 霎时间,那蛊虫剧烈地绞动起来,长长的首尾扭得翻来覆去,无数的足节张牙舞爪起来,叫人见了便心中恶寒。 姒幽提醒道:「喏,现在可以看了。」 赵羡只看了一眼,便别开了眼睛,他那表情,大抵是不想再看第二次了。 他道:「这个蛊很厉害么?」 等那尸蛊死得透透了,姒幽这才拔出刻刀,道:「当然厉害,人一沾上这种蛊虫,不出一个时辰就会死去,两个时辰之内化作血水。」 她说着一边擦拭刻刀上的毒汁,一边转向赵羡,道:「你如今没死,全靠我的心蛊在吊命。」 闻言,赵羡唇角一弯,笑吟吟道:「我知道你有办法。」 姒幽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何在此时还笑得出来,她道:「若我收回心蛊,你即刻便要死了。」 赵羡却并不担心,反而故意调笑道:「你舍得么?」 姒幽想了想,认真道:「自然舍得。」 赵羡的笑意顿时凝固了:…… 他默默捂住心口,道,他就不该问这一句。 第二日一早,天就放晴了,金色的朝阳从东边升起,将整个竹林映照得通透,阳光自走廊外斜斜照进来,将少女纤细的影子投落在地上。 她行动间,衣裳袖摆轻飘飘的,恍若要被一阵风吹走似的,姒幽推开赵羡的房间门,却见男人已经醒了,只是脸色还有些苍白,神色颇有些萎靡。 尸蛊虽然已经除去,但是蛊毒仍在,若非有姒幽的心蛊吊着命,他恐怕早已凉透了。 v第三十五章 见了姒幽进来,赵羡微微一笑,道:「你去祭司堂吧。」 姒幽望着他:「好好休息。」 赵羡颔首,温和叮嘱道:「你早些回来。」 姒幽颔首,离开竹屋时,青竹上清露尚在,清风徐来,竹叶沙沙作响,影子婆娑摇晃着,声音绵软如梦中人的呓语。 她还未走出竹林,前面便有一道娇小的人影奔过来,一边跑,一边冲姒幽喊着:「阿幽姐!」 那人正是姒眉,她跑得很急,额上见了汗,鬓发凌乱,跑到姒幽面前,微微喘气,道:「阿幽姐,出事了。」 姒幽心中原本就早有准备,听了倒也不如何惊异,问道:「什么事?」 姒眉一双杏眼发亮,语气里带着几分兴奋:「姚樰死了!」 姒幽微微愣了愣,片刻后才道:「怎么死的?」 姒眉一边跟着她往前走,一边低低答道:「就死在她屋里,我去看了,啧啧,那模样可吓人了。」 姒幽不语,她继续自顾自道:「像是中了什么厉害的恶蛊,阿幽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恶毒的蛊虫,尸体都化没了,要不是还有一套衣服和骨架在那,我估摸都没人认得出那是姚樰。」 姒眉絮絮叨叨地说着,眼角眉梢都带着欣喜的笑意,她道:「阿幽姐,姚樰死了,那祭司就一定是你啦!」 「阿幽姐,你高不高兴?」 姒幽略微怔忪,她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想起了昨夜,男人背上骇人的伤口,还有他眼底温和的笑意。 我帮你。 她至今还记得赵羡说这句话时的语气,笃定沉稳,令人安心。 他果真做到了,同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昨夜若非他及时赶回来,姒幽又恰好有珍贵的心蛊,他恐怕此时也会化作一滩血水,与姚樰一般。 「阿幽姐?」 姒眉的声音唤得姒幽回过神来,她略微睁大眼,神色有着不解,道:「阿幽姐,你在想什么?」 姒幽微微垂眸,淡声道:「想到一个人。」 这答案于姒眉来说,却是稀罕事,兴致勃勃问道:「阿幽姐想起了谁?」 「没什么,」姒幽岔开话题,道:「先去祭司堂吧。」 姒眉果然没再追问,她加快脚步,道:「阿幽姐快走,大伙儿都已经过去了。」 大伙儿…… 姒幽的目光倏然变得幽冷,很快又再次恢复如初,就像是波澜乍起的水面归为平静。 果然如姒眉所说,大部分族人都聚集在了祭司堂,四名长老也都到场了,只是不知道为何,老祭司没有出现。 姒幽到的时候,人群便有了动静,他们纷纷转头过来看,低头私语着,只是无人敢大声说话,姒幽能感受到那些目光,意味不明,不带善意,亦不带恶意。 三长老见了姒幽,立即叫她的名字,质问道:「你昨夜在何处?」 她的语气不太客气,不等姒幽作答,二长老便心生不悦,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三长老冷笑起来,妇人年纪有些大了,两道法令纹分外明显,这令她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道:「我是什么意思,大伙儿心里都清楚,姚樰也是祭司的接任人,如今不明不白死在家里,你说我是什么意思?」 二长老冷冷瞥她一眼,道:「你们姚氏好养恶蛊,炼蛊手段阴毒,谁知是不是姚樰她自己遭了反噬?」 三长老表情一肃,板着脸道:「姚氏养了这么多年的蛊,还从来没有听说,蛊虫反噬会把主人害成这副模样的!」 二长老凉凉道:「这不就有了么?」 「你——」 「好了,」在一旁听了半天的大长老终于开腔了,三长老的话被打断,表情仍旧是有些愤愤的,转向姒幽,不依不饶地质问道:「姒幽,你自己说!你昨夜在哪里?」 姒幽垂着眸,淡淡答道:「我昨日身体不适,一整日都在家中,未曾外出。」 「这个我知道!」姒眉立刻站出来,抢着道:「我昨天傍晚还去了阿幽姐家里,替她纺丝了,她确实不大舒服。」 闻言,三长老瞪了她一眼,姒眉阿娘连忙唤道:「你这孩子,搅和什么?快回来!」 姒眉自然不肯,被她阿娘强硬拽走,还不忘冲三长老喊道:「姚樰死了与我阿幽姐没有关系!谁知是不是她哪个老相好做的?你们别想着污蔑我阿幽姐,阿幽姐才不是那种人!」 空气尴尬起来,三长老的脸色顿时铁青无比,那两道法令纹就像是岩石的缝一般僵硬,仿佛随时都会裂开来。 其实姒眉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姚樰虽然没有娶夫,但是情郎一直众多,这是族里众所周知的事情,姚樰一死,各种猜测都有,也不是没有人想到这上面来的,然而此时被姒眉这么大喇喇抖了出来,便显得三长老在刻意污蔑姒幽了。 正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大殿的门突然发出了吱呀一声响,在这寂静的空气中十分突兀,一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拉扯了过去。 出来的人并不是老祭司,而是姚邢,他阴沉着一张脸,从大殿里走了出来,三长老连忙问道:「祭司大人呢?」 姚邢抬起眼皮看了看她,道:「祭司大人身体不适,不便出来。」 三长老愣了一下,又追问道:「那姚樰这事情如何处置?」 v第三十六章 姚邢冷笑:「死了就死了,挖个坑埋了便是,有什么好处置的?」 三长老急了,冲旁边不吭声的四长老使了个眼色,四长老这才慢吞吞地道:「她毕竟是母神指定的侍奉者,若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恐怕不太好……」 她不说这句还好,一说这句,姚邢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四长老却像是没有看到似的,道:「劳烦你与祭司大人说一声,这事还是让她老人家出面安排一下为好,事关母神,我们不敢疏忽。」 姚邢扯了扯嘴角,道:「祭司大人说了,这是因为姚樰心术不正,死有余辜,母神会知道的。」 这句话就仿佛往平静的湖面洒了一把石子,霎时间人群便炸了锅,窃窃私语起来,三长老和四长老当场就懵住了,半晌没回过神。 恰在这时,大长老慢悠悠地来了一句:「所以,这一场比较,姚樰输了,祭司最终由姒幽接任,对吗?」 姚邢抬眼,向姒幽望来,他的眼底闪过意味不明的情绪,但最后仍旧是点点头,提起声音,道:「是,祭司大人的意思,最终由姒幽接任祭司之位,接任大典将在年底大祭祀礼的时候举行。」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族人们齐声应道:「是!」 三长老与四长老愤愤不平,狠狠瞪了姒幽一眼,甩袖离开,大长老与二长老倒很是高兴,过来与姒幽说了几句话,这才分别离去。 整个祭司堂的院子空了,姚邢转身进了大殿,才一进去,他便不自觉皱起眉来,殿内弥漫着一股腥臭刺鼻的味道,像是腐烂多日的肉类,令人作呕。 老祭司依旧坐在蒲团上,厚重的斗篷将她整个包裹得严严实实,一丝不漏,然而那腥臭的气味正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 姚邢走过去,在她面前跪了下来,道:「祭司大人,是我的错,我没有想到姚樰竟然敢如此大胆,妄图谋害您。」 「请责罚弟子吧。」 老祭司不动,过了许久才开口,声音苍老而虚弱,带着几分嘶哑,像是指甲刮擦过石头似的,十分难听,她道:「罢了。」 顿了顿,她分外缓慢地道:「这不关你的事,是蛊虫反噬了。」 闻言,姚邢不由抬起头来,表情很是迷茫:「蛊虫反噬?」 老祭司略微抬起头,她的目光像是透过了那厚重的斗篷,望向了未知的远处,沉沉道:「养了六年的蛊虫,开始反噬了。」 姚邢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立时悚然而惊:「您是说,您身上的蛊,不是姚樰下的……」 老祭司没有回答他,而是自顾自道:「这样才好,要做祭司,心怎么能不狠一点呢?」 …… 姒幽回到竹屋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坐在廊下的男人,他倚靠着墙,手里拿着几片竹叶摆弄着,见了她来,便停下了动作,笑笑道:「怎么样?」 姒幽略微颔首,然后端详着他的面孔,倒不像今天出门时那样苍白了,只是还是不大好,看起来仿佛大病未愈一般。 她在旁边坐下来,望着他,道:「你把尸蛊下给了姚樰?」 闻言,赵羡弯了弯唇角,道:「我只是看那蛊虫似乎有些厉害,毕竟是你们的祭司养的,就顺便送了姚樰一只。」 姒幽:…… 她默然片刻,道:「你真是不要命了。」 赵羡便笑:「不是有你么?」 他说完,便将手里的东西举过来,献宝一般,道:「你瞧这个。」 姒幽看了一眼,却是一只精巧的蛐蛐儿,用翠绿的竹叶编制而成,看起来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她好奇地接过,仔细打量了一会,道:「怎么做成的?」 赵羡笑道:「用竹叶编的。」 姒幽将那蛐蛐放在掌心,对着天光看了看,道:「有点好看。」 赵羡又不动声色地道:「我们外面有许多这样的小玩意,你见过糖人吗?」 姒幽摇摇头,巫族里没有这种东西,赵羡便解释道:「把糖融化了之后,可以画成各种各样的画,用竹签串着,小孩们很喜欢。」 姒幽迷茫发问:「糖……是什么?」 赵羡:…… 他努力地想了想,道:「是甜的,跟山里熟透的果子一个味道。」 「哦,」姒幽明白了,大抵是和熟了的桑葚一般,可她仍旧是没有办法想象出来。 她坐在台阶边,摇了摇着赤裸的双足,拨弄着那只精巧的蛐蛐儿,道:「你们外面人会的东西很多。」 赵羡便笑了,随口道:「你要不要去看看?」 姒幽的动作立刻顿住了,她有些茫然地看了男人一眼,像是没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赵羡声音里带着几分诱哄之意:「我们外面和这里很不一样,大秦山外有许多好玩的事情,你想去看么?」 姒幽眨了眨眼,片刻后慢慢地摇头,她声音不大,却很坚定,道:「不,我去不了。」 「我没有时间。」 她说完,将手里原本捧着的竹叶蛐蛐儿放在了竹席上,动作轻柔而细致,仿佛生怕动作大了,会惊吓到它似的。 姒幽站起身来,风将她素白的衣裳吹得飘起,她慢慢地走进了昏暗的屋子里,阴影一瞬间便将少女整个淹没了,竹屋里特有的凉意涌了过来,一寸寸爬上了她的皮肤。 她穿过阴暗的走廊,走向了最里面的那间屋子,然后将门合上了,发出了咔哒一声轻响。 v第三十七章 赵羡微微眯起眼,望着那一扇紧闭的屋门,过了片刻,他忽然笑了,面色虽然苍白,却依旧不失俊美,他伸手将那只竹叶编的蛐蛐儿捡起来,仔细端详片刻,道:「日后可就全靠你了。」 那蛐蛐儿的触须被风吹得抖了抖,栩栩如生,仿佛真的应承下来了一般。 年底的大祭祀礼很重要,巫族一年到头来,最为隆重的便是这个大祭祀礼了,不知不觉中,时间就滑到了三个月后,天气早早就冷了起来,十一月底,巫族人们就开始准备起了大祭祀礼需要的一应事务。 这是赵羡在巫族里待的第六个月,因为他是姒幽的蛊奴,巫族人们已是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 赵羡手里拎着一个笸箩,穿过巷道,往前走去,天气有些阴沉,乌云压在上方,看起来像是要下雨了。 他没走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少女的呼声:「李羡!」 赵羡停下脚步,回过身去,果然见姒眉奔了过来,她笑眯眯道:「你现在回去?」 赵羡点点头,露出一贯的温和笑容:「是,你呢?」 姒眉高兴地道:「我也要去找阿幽姐,我们一起走。」 赵羡欣然应承,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话,大多数时候都是姒眉叽叽喳喳,赵羡答应几句。 姒眉兴奋道:「阿幽姐要接任祭司了,我要送给她一样东西,你猜猜是什么?」 赵羡看着路,敷衍道:「不知道。」 姒眉不高兴地撅起嘴来:「你都没有猜。」 赵羡心里叹气,道:「簪子?」 「不是。」 赵羡:「衣裳?」 姒眉道:「你看我像是带着衣裳吗?」 赵羡觉得有些头大,幸好竹屋就在前面了,他远远便看见那身着素白衣裳的少女站在院子里,仔细地将一块深色的布挂在竹竿上。 赵羡加快脚步走近,好奇道:「这是什么?」 姒眉吃吃笑道:「是祭司服,阿幽姐在接任祭司的时候要穿的。」 一说起祭司服,赵羡便不自觉想起了老祭司那一身厚重的斗篷,若姒幽以后也要那般整日遮住脸,可就太遗憾了。 祭司服是早就做好了的,姒幽今日拿出来晾一晾,免得受了潮,姒眉凑过去帮她,笑道:「阿幽姐,再过不久你就要当祭司了,我要送你一样东西。」 姒幽疑惑道:「什么?」 姒眉神神秘秘地拉过她的手,将什么放在了她的手心,姒幽只觉得那东西很凉,像是某种金属,伴随着铃铃轻响。 姒幽定睛一看,确实一个镯子,上面缠着密密的银丝,还悬着两个银质的小铃铛,铃铛上刻着古朴简单的花纹,花纹很淡,像是经过了长时间的磨损,好在铃铛被擦拭得很亮,在天光下折射出亮晶晶的光芒。 姒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尖,道:「这铃铛是我出生的时候,阿娘特意替我打的项圈上的,我给拆下来了。」 她说着,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又殷切地望着姒幽道:「阿幽姐喜欢吗?」 姒幽盯着那银镯看了许久,才慢慢地点头:「喜欢。」 姒眉放下了心,笑眯眯道:「阿幽姐,我替你带上吧?」 她说着,将银镯拿过来,替姒幽戴在了左手上,少女手腕纤细,映衬着亮晶晶的银镯,分外好看,微微一晃,银色的铃铛便发出了清脆的声响,颤悠悠回荡开来。 戴好之后,姒眉端详片刻,十分满意,笑着伸出自己的手来,袖子一挽,开心地道:「阿幽姐,你看!」 却是她手腕上也有一个漂亮的银镯,与姒幽的这个一模一样,像是一对,两只镯子的银铃铛碰在一处,发出空灵好听的声音,在空气中久久不散…… 唯有一旁的赵羡莫名有些吃起味来:女孩儿们都喜欢这样?连戴个镯子都要一对儿的? 天气越来越冷了,而距离年底的大祭祀礼也越来越近,十二月底,开始下起了雪,整个大秦山都被淹没在这一片茫茫大雪中,放眼望去,雪山皑皑,树枝梢头挂满了冰晶,一时间,竟让人生出一种如置身于瑶池仙境之感。 姒幽穿行在房屋的巷道间,因为明天有大祭祀礼的缘故,她今日必须来祭司堂听候老祭司的教导。 赵羡走在她身后,手里撑着伞,片片雪花飘落,如同轻羽,无声无息。 不远处的巷子里有孩童们的欢笑声传来,嬉笑打闹着,十分快活,天真无忧,姒幽有些出神地站住了,侧耳听那欢闹声。 正在这时,一道小小的身影从巷子钻出来,一头撞到了她身上,姒幽倒是没事,反倒那小娃娃摔了一个屁股墩,坐在雪地里,一脸懵懂迷茫,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姒幽伸手将他扶起,小娃娃这才反应过来,咧着豁牙的嘴笑了,眼睛眯成了两道缝,脆生生喊道:「少祭司!」 姒幽见他站稳了,这才松开手,小娃娃不甚在意地拍了拍身上的雪,开心地跑开了。 姒幽站了片刻,道:「走吧。」 穿过两条巷子,前面便是祭司堂了,赵羡仍旧不能进去,只能撑着伞站在门外,笑道:「我等你出来。」 姒幽颔首,转身入了门里,她在母神的图腾下停住,照例行了大礼,一丝不苟地做完这一切,才终于进了院子。 姚邢站在大殿前等候,见了她来,便道:「祭司大人在等你。」 姒幽目不斜视,径自推开殿门入内,姚邢的表情有一瞬间的阴沉,顿了顿,才伸手将殿门合上。 还是那个蒲团,老祭司就像是一株生了根的老树墩一样,坐在那里没有动弹过,姒幽行礼之后,照例将袖子挽起来,露出玉白纤细的手腕。 v第三十八章 这是今年她最后一次接受怀梦蛊的蛊引了。 赤红色的小蛇无声无息地爬过来,缠上少女的手腕,露出尖锐的细牙,用力咬入皮肉之中,注入毒液。 姒幽用力捏紧了掌心,微微阖着眼,感受那剧烈的疼痛如火一般灼烧着她的血液,她默默地忍耐着,等待那痛楚将所有的感官麻痹。 老祭司苍老的声音响起,粗哑难听:「明天你就要接任祭司了。」 过了一会,姒幽才将意识从那疼痛中抽离出来,使劲回想了一下她的话,应道:「是。」 老祭司道:「你心里有怨吗?」 她这话听来,莫名有几分意味深长,姒幽垂着眸,望着黑石地面,道:「没有。」 没有怨,只有恨。 老祭司轻笑了一声,像是并不相信,但是她也没有再揪着这个问题了,而是道:「明天就是年底的大祭祀礼了。」 姒幽不作声,听她继续道:「巫族一年到头,就盼着这个大祭祀礼,向母神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事事顺遂,所以绝不能有一丁点的疏忽。」 「是。」 老祭司又道:「往年都是我来主持的,等明天你接任了祭司,日后就都交给你了。」 「姒幽一定谨慎小心,不敢疏忽。」 老祭司却是古怪一笑,道:「你去吧。」 姒幽恭声道:「是。」 她行了大礼,慢慢地退出了大殿,厚重的大门打开时,明亮的天光自外面落进来,她迎着那光芒,一步步走了出去。 赤蛇的毒液很厉害,即便是隆冬时候,姒幽仍旧是疼得额上虚汗涔涔,既觉得冷,又觉得疼。 她强撑着走出了祭司堂,然而在见到台阶下撑伞等候的男子,那一瞬间,姒幽便觉得之前强压下去的痛楚猛地爆发出来,如洪水一般将她整个吞没了。 姒幽膝盖一软,在倒下去之前,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她扯着赵羡的衣袖,低声喃喃:「疼……」 赵羡一手将她稳稳搂着,只觉得怀中人儿浑身冰冷无比,因为剧烈的痛楚而不自觉地轻轻颤抖,他面沉似水,将伞扔下,把少女打横抱起,轻轻道:「我们回家。」 姒幽往他怀里缩了缩,恨不得蜷成一团,她靠在男人怀里,嗅着熟悉的气味,仿佛那些疼痛都减轻了些。 真是奇怪,六年里她都是这样过来的,从前年纪那般小都觉得能忍,现在却一点苦头都吃不得了。 人真是越长大越没用啊。 姒幽轻轻阖上双目,任由寒风呼啸着自耳边吹过,整个人却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安心之中,仿佛风雪都被摒除在外了。 大祭祀礼是巫族一年到头最为隆重的一个节日,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姒眉便过来帮忙了,因为按照规矩,要先举行祭司接任礼仪,再开始大祭祀礼,所以今年的这一天会比往年都要忙碌。 玄色的祭司服披在少女身上,像漆黑的夜色,将她整个包裹起来,姒幽眉目精致,眼神清冷,恍若山巅之上终年不化的雪。 赵羡在一旁看着,偶尔与她的目光对上,悠远而淡漠,像是所有的情绪都被抽离了出去,此时的姒幽,就仿佛真的是高高在上的神祗,令人不自觉心生敬畏。 今日天色不是很好,乌云黑沉沉的,像随时都会压下来一般,细细的雪花飘散在大秦山中,让人茫茫然不辨方向。 姒幽站在廊下,望着外面皑皑的白雪,竹枝被厚厚的雪层裹着,压得弯了下来,苍翠的枝叶上结满了晶莹剔透的冰晶,不时有簌簌的积雪零星落地,发出沉闷的声音。 姒眉低头替她理了理祭司服的下摆,笑吟吟道:「阿幽姐,好了。」 她说着,又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也差不多了,他们该来了吧?我去前面看看。」 姒幽微微颔首,姒眉便脚步轻快地跑过了院子,往竹林小径的方向走去,很快便消失在不远处。 赵羡站在一旁,望着姒幽,她正抬眼,望着房檐上倒挂的冰凌,有些出神,天光自檐上洒落,将少女的侧脸勾勒出流畅精致的线条,好似一尊冰雪雕就的人儿,美得犹如一幅曼妙的画卷,要就此乘风而去。 赵羡忍不住开口唤她:「阿幽。」 姒幽听见了这一声,她回过神,转头看向男人,道:「怎么?」 赵羡唇角微勾,露出一点笑意来,道:「我有东西送给你。」 「什么?」 姒幽疑惑,却见男人走过来,拉过她的手,将一样什么东西放在自己的掌心,分量很轻,还有些扎手的粗糙。 她微微垂眸,摊开手掌,却见那是一只竹叶编制而成的蛐蛐儿,精巧玲珑,活灵活现,只是因为时间久远,竹叶早已褪去了原本的青翠,变成了干燥的枯黄。 姒幽怔了一下,盯着那蛐蛐儿,听赵羡慢慢地道:「若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外面,好不好?」 他的声音很轻,甚至带了诱哄的意味,仿佛羽毛一般搔刮着人的心,令姒幽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她的睫羽轻轻颤了颤,良久没有回答。 姒幽垂着眼,刻意忽视了男人眼底的温柔,抽回了手,没有接下那份礼物,直到不远处传来姒眉的呼喊声,她才转过身去,一点光芒在竹林外亮起,接引她的族人们来了。 天上下着细细的雪,姒幽穿过寂静的竹林,往那些光芒走去,少女的身形虽然纤弱,却挺得笔直,犹如坚韧的青竹,一步一步,逐渐远去。 十数名巫族族人举着火把,恭敬地站在竹林外,另有四人抬着一张巨大的座椅,站在最前头的人是大长老,她手中捧着一个陈旧的陶罐,罐身上绘着古朴的花纹,被擦拭得很干净。 等姒幽走近前来,她带头弯下腰行礼,然后将那陶罐用双手捧着送上来。 这是每一任巫族祭司用来炼蛊的罐子,也不知道传了多少个年头了,上面遍布着细细的裂纹,仿佛随时都会破碎一般。 v第三十九章 姒幽以双手接过陶罐,然后坐上那张座椅,被人抬着往山下走去,族人们举着火把,簇拥着他们的少祭司前往祭司堂。 天色阴沉沉的,不像白天,倒像是傍晚黄昏时候,大祭祀礼在晚上举行,祭司接任礼则是在下午时候开始。 这是一年内最为隆重的日子,所以整个巫族,除了十岁以下的孩子以外,其余族人全部会聚集到祭司堂,但即便如此,那些孩子们也都对即将举行的祭司接任礼充满了好奇。 他们聚集在巷道里,甚至有调皮的孩子爬到了屋顶上,伸着脖子,争相观看,这是巫族以后的新祭司,将会代替他们向母神沟通,祈愿占卜,传递神谕。 接引少祭司的族人们到达了祭司堂,才一进门,便能看见墙上绘着的母神图腾,姒幽跪下来,领着族人们行了大礼,动作虔诚,也就无人发现少女的眼底漠然如冰雪,并没有一丝敬畏。 祭司堂的大院里点满了火把,老祭司正坐在大殿内,照旧裹着厚重的斗篷,过了一个冬天,她看上去仿佛更加干瘦了,像一把失去了生命的枯枝,又像一具披着布的骷髅。 姒幽在殿门外跪了下来,与此同时,所有的族人们也都纷纷跪倒下来,空气寂静无声,唯有雪花片刻都不肯停歇,纷纷坠地。 姒幽起来,走一步,再拜,膝盖与冰冷的地面紧紧相贴,冻得几乎僵硬,她就这样一步一拜,进入了大殿中,跪在了母神的面前,从老祭司的手中接过了象征着祭司身份的权杖。 这一刻,她才算真正成为了巫族的祭司。 然而紧接着,老祭司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她道:「晚上的大祭祀礼将由你来主持,祭司大人,今年的大祭祀礼不同寻常。」 姒幽心里陡然升起了一点不妙的感觉,她听见那把苍老粗哑的声音道:「今年,需要向母神供奉人牲。」 姒幽猛地抬起头来,目光如冷箭一般,刺向那干瘦的老人。 这是姒幽所不知道的,但是除她之外,像是所有的族人都知道这件事情,他们对此毫不意外。 今年的大祭祀礼,需要供奉人牲。 姒幽的嘴唇动了动,问道:「为什么?」 老祭司露出的下半张脸上带着古怪的笑意,她道:「每一任祭司都是这样接任的,这是族里的规矩。」 姒幽的内心一阵翻腾,脑中倏然闪过无数的碎片,挟裹着疾风呼啸而过,那一幕幕,锋利的刀尖,奔涌的鲜血,孩童的哀泣,几乎染红了她的双眼, 姒幽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权杖,用力之大,几乎要将它生生拗断一般,她花费了极大的毅力,才让自己不至于失态,平静问道:「那么,请问人牲是谁?」 老祭司微微前倾身子,像一条试图攻击的蛇,阴毒而饱含恶意,她压低了声音道:「不是你的蛊奴吗?」 姒幽猛地睁了一下眼睛,表情却在下一瞬恢复了平静,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她握着权杖,站起身来,冷淡道:「我知道了,不过,既然现在是我当了祭司,有些规矩可以改一改了。」 十六岁以下的族人,不许参加今年的大祭祀礼。 这句话传出去的那一刻,所有族人都觉得不能理解,大祭祀礼与小祭祀礼不一样,大祭祀礼一共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在祭司堂举行,一部分会在族群聚居的广场中央举行,往年的族规有规定,十岁以下的孩子不许进入祭司堂,因为孩童性格跳脱,无法安定下来,容易冲撞到母神,惹来灾祸,所以孩子们只能参加在广场举行的大祭祀礼。 但是今年新祭司一接任,就把这个规矩改了,简直令人费解。 姒眉只有十二岁,这样算来,她是无法参加今年的大祭祀礼了,便觉得有些不开心,跑去找了姒幽,问道:「阿幽姐,为什么要这么改?」 姒幽低头望着她,轻轻摸了少女的发顶,道:「因为今年不一样。」 姒眉微微睁大眼:「有什么不一样?」 姒幽不答,她没讨到答案,不觉泄气,撅起了嘴,道:「好吧,阿幽姐说什么,就是什么,大祭祀礼也没什么好玩的。」 听了这近乎天真的话,姒幽再次摸了摸她的头,眼神幽深如子夜一般,她道:「你乖。」 姒眉顿时笑了起来,像是得到了夸奖的孩子,笑容烂漫而欢欣,她还太小,无法读懂姒幽眼中的神色,也看不清她眼底如冰雪刀锋般的冷意。 新祭司要改规矩,自然没有这般顺利,要知道,规矩之所以是规矩,因为那是老祖宗们传下来的,岂是她姒幽说改就能改? 这回四位长老同心协力,一起去劝姒幽,说还是照往年那般,十岁以上的族人皆可以参加此次的大祭祀礼,不要随便动老祖宗的规矩。 姒幽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道:「就今年不一样,来年还是按以往的规矩来。」 若劝久了,姒幽还就同她们倔上了,冷声道:「你们若不拿我的蛊奴做人牲,什么都是你们说了算。」 言下之意,要是想要拿赵羡做人牲,就得听她的。 如今姒幽是祭司,她们自然不敢真的强硬忤逆,眼看着大祭祀礼的时间近在眼前,长老们便只能捏着鼻子妥协了。 祭司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总之最重要的是大祭祀礼绝不能出一丝纰漏。 夜幕很快便降临了,所有的族人们都挤在了祭司堂中,等待着大祭祀礼举行,偌大的院子里,唯有火把在熊熊燃烧,空气安静如死寂。 姒幽站在大殿里,前方是一个巨大的笼子,笼子上罩着一层黑色的布,里面是今晚要供奉的人牲。 大殿里很静,姒幽听见了一个呼吸声,沉稳而丝毫不乱,她近半年来,每天都会听到这个呼吸,一起,一伏,熟悉至极。 良久,姒幽动了,她上前一步,将那黑色的布掀起了,大殿里昏黄的光芒照了进去,男人身形挺拔,站在里面,低头朝她看过来。 两人目光相对的一瞬间,姒幽看见了他眼底的柔和之色,像是春天时候,初初解冻的冰河,冷冽却又温柔。 姒幽不自觉捏紧了掌心,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紧接着,赵羡的眼前开始模糊起来,困意如排山倒海一般涌了过来,将他的意识吞没了,整个人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大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冷风挟裹着雪花从门外飘进来,将原本就不甚明亮的烛火吹得剧烈摇晃着,影影绰绰,姚邢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祭司大人,时辰到了。」 姒幽放下了木笼上的黑布,对他道:「你过来。」 姚邢明显一愣,然后立即应承道:「是。」 他说着,大步朝姒幽走来。 v第四十章 …… 雪越来越大,鹅毛一般的白色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在黑色的石板上,将整个天幕都占据了,无数火把燃烧着,祭司堂被映照得灯火通明,族人们安静地等待着,不同以往,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古怪的面具,身着深色的衣裳,在火光的照耀下,犹如没有生命的雕塑一般,诡谲而怪异。 紧闭的大殿门终于被打开了,身着祭司服的姒幽出现在门口,烛光从她身后映照出来,叫人看不清楚她面上的神色。 姒幽扫了一遍寂静的人群,面具在火光下显得狰狞无比,乍一看,他们就像是从地狱之中爬出来的鬼怪一般,不似人间。 有几个人动了,他们去了大殿内,抬出了一个巨大的木笼,笼子上罩着一层黑色的布,里面便是人牲了。 在笼子出现的那一刹那,姒幽明显感觉到人群有了异样,他们纷纷转头,盯着那笼子看,像是渴血的妖怪,尽管带着面具,空气中那种近乎于病态的狂热却是无法遮掩的。 「鬼怪们」开始兴奋起来了。 他们到底在兴奋什么呢?姒幽漠然地想,是兴奋于即将看到鲜血,听到惨叫和哀嚎吗? 真想揭开那些人的面具,看看他们丑陋的、如同兽类一样的脸孔。 黑布被揭开了,露出了笼子里的人牲,男子身形挺拔,头上竟然也带着一个狰狞的面具,他被堵住了嘴,呜呜地哀叫着,像是在拼命求饶。 「鬼怪们」都略微怔了一下,因为以往的人牲都是没有带面具的,不知为何今年有些不同,但是转念一想,这是新祭司上任,说不定是得了母神的旨意。 于是所有人都默契地没有作声,在他们看来,只要有人牲就够了,戴不戴面具都无所谓,母神会满意的。 人牲被他们从笼子里抓了出来,像待宰的牲畜一样被牢牢地绑在了祭坛上,一个「鬼怪」手里拿着刀,站在一旁,恭敬地问姒幽道:「可以开始了吗?」 「它」刻意压低了声音,粗哑无比,叫人无法分辨出来原本的音色,只觉得很是熟悉,不知究竟是谁。 姒幽望了他一眼,淡声道:「开始吧。」 她说完,伸手拣起了供桌上的小锤来,说是小锤也不尽然,那只是一根羊角打磨而成的棍子罢了,入手分量很重,敲击在铜磬上,发出清脆悠远的声音,在夜色中传荡开来。 就仿佛发出了某种讯号一般,下方安静片刻,众「鬼怪」开始唱起了祭词,所有人都一样,或掐着尖细的嗓音,或刻意压低了声音,高低不一,齐声吟唱起来,此时此景,诡谲异常,叫人见了心中发寒,恍惚以为自己来到了地狱。 锐利的刀锋毫不留情地划过柔软的皮肤,被绑住的人牲吃痛,开始嘶声哀嚎起来,拼命地挣扎着,嘴里呜呜直叫,仿佛在哭泣求饶。 姒幽垂着眼,望向地面,到处都是深色的人影交错,扭曲得像是一群恶鬼们的狂欢。 她心想,这人叫得这么痛苦,当年的桑儿是不是更痛呢? 阿姐!桑儿好痛! 救救桑儿! …… 姒幽猛地捏紧了手中的权杖,那痛苦的哀嚎和着祭词在耳中穿过,却并没有令她有丝毫的轻松畅快。 心里像是住着一只巨兽,一口一口,吞噬着她的心,自始至终,令她不得解脱,在仇恨之中反复煎熬。 或许这痛苦要持续到她死去的那一刻吧。 姒幽木然地想着,目光微微抬起,往上方看去,晶莹纯白的雪花如鹅毛一般,看起来美好至极,一片片飘落在这荒唐而充满罪恶的泥泞人间。 大祭祀礼仍在继续,此刻的大殿中大门紧闭,只能听见外面的祭词吟唱声,隐约传来,倒在地上的男人动了动,慢慢地睁开了双目,坐起身来,竟是本该作为人牲出现在大祭祀礼上的赵羡。 从老祭司要求供奉人牲的那一刻起,姒幽便有了这个计划,李代桃僵,在祭祀礼开始之前,用姚邢换下赵羡。 因为所有人都带着面具,所以也就无人发觉姚邢不见了,若最后不是姚邢进来催促,姒幽也会随便抓一个男子来顶替赵羡,只能说,姚邢的运气实在不怎么样。 赵羡站在大殿里,隔着门窗,看向姒幽所在的位置,隔得太远,他只能望见一道剪影,纤弱而坚韧,像雪中的青竹。 他站了一会,推开了侧殿的门,从容离开,借着漆黑的夜色,穿过了长长的走廊,到达了祭司堂最左边的屋子,一点微弱的烛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显然是有人在里面。 赵羡伸手推开了门,一眼便看见了地上坐着的老人,她干瘦的身体裹在黑色的斗篷中,如同一具失去了生命的骷髅。 空气中充满了血腥气,火把烈烈地燃烧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火光跳跃,把影子拉得长长地摇晃着,看上去颇有几分诡谲,伴随着祭词的吟唱声,竟让人生出一种莫名而诡异的兴奋感。 鲜红色的血液顺着祭坛地上的浅浅沟壑蜿蜒流淌着,没多久便凝固成了暗红色,像一幅古怪而潦草的画。 被绑缚在木桩上的人牲早已经没有力气叫喊了,他的喉咙里呼哧呼哧喘气,像是破了的风箱,声音粗哑难听,大片大片的白色热气从口中吐出来,在寒冷的夜色下分外显眼,很快便消散了。 姒幽就这么打量着他,手中的羊角小锤仍旧一下一下地敲击着铜磬,应和着祭词的吟唱,眼里没有一丝情绪,如同被冰雪覆盖住了一般,只是那些狂热的「鬼怪」们没有一丝察觉。 祭词吟唱完毕,姒幽扔下了羊角小锤,缓步走到祭坛中央,那里摆放着一个巨大的柴堆,足足有半人高,这些柴都是浇了油的,纵使在这种潮湿的大雪天气,也能燃烧起来。 姒幽举起火把,往那柴堆中掷去,呼啦一下,火苗蹿了起来,整个柴堆被点燃了,映亮了夜空,也将「鬼怪」们的面具折射出明暗不一的阴影来。 姒幽回到供桌旁,那里摆放着一个陶罐,罐里装满了水,她端着那陶罐,绕着火堆一边走,一边以手蘸水,洒向祭坛四周,口中吟唱着晦涩难懂的礼文。 直到三遍过后,姒幽停下,将陶罐中的水全数泼入了火堆之中,只听嗤啦啦几声爆响,那火堆的火苗竟然再度蹿高了! 人群纷纷跪下,他们再次高声吟唱起祭词来,歌颂着母神,以一种虔诚无比的信徒姿态。 姒幽冷眼旁观着,仿佛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冰冷的目光自人群中慢慢逡巡而过,最终望向那熊熊燃烧的火堆。 一声费力的喘气在角落中响起,这并没有打断祭祀礼,也没有引起族人们的注意,他们依旧跪拜着,口中高声地吟唱。 但是紧接着,喘气声与咳嗽声同时响起,接二连三,从人群中的各处传来,甚至有人咚地一头栽倒在地。 这下所有的人都发现了不对劲,祭词吟唱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他们惊疑不定地四处张望,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v第四十一章 跪在最前面的一个人站起来,看身量是个妇人,她转过身去,刻意压低的声音很沉:「怎么回事?」 一个尖细的嗓音答道:「有人晕过去了。」 妇人很是不悦,道:「拖出去,不要打断祭祀。」 话音才刚落,又是咚的一下,接连响起,这一会同时晕了两个,所有人都发现了不对劲。 在最重要的大祭祀礼上出现了这种诡异的事情,恐惧和惊疑一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心神,难道真的是母神降罪了吗? 空气一片死寂,唯有那巨大的火堆依然在哔哔啵啵地燃烧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声音,整个祭司堂静得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 而正在此时,「当啷」一声清脆的声响就显得尤其突兀了,霎时间吸引了全部人的注意,他们不约而同地往祭坛上方看去,望见了极其恐怖诡异的一幕情景。 却是替人牲刺面剖腹的执刀人,她不知何时已扔了刀,一双沾满鲜血的手死死掐住了自己的喉咙,用力之大,十指几乎深深陷入了肉中,像是恨不得把自己的脖子给拧断一般。 她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气声,像是一个窒息的人在拼命地汲取空气,可是却无济于事,无论她如何用力,空气依然越来越稀薄,脖子上青筋暴起,她嘶声叫着,分外恐怖,仿佛地狱里爬上来的鬼怪,令人脊背发寒,从头凉到脚! 几乎没人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人都呆住了似的,望着执刀人古怪的动作,在她甚至开始试图用指甲抠挖自己的喉咙时候,总算有人反应过来,正是之前发问的那个妇人,厉声道:「拉住她!」 这一次她忘了掩饰自己的声音,姒幽一下便听出来了,那个人是三长老。 三长老一发话,自然是有人听的,几个族人立即冲上去,将执刀人的手脚牢牢抓住,哪知那执刀人不知发了什么疯,力气竟然极大,两下便甩开了抓她的人,她自己也因为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之声,像咆哮的野兽,手指在地上胡乱摸索着,抓到了那把刀,往脖子上大力一送,只听噗嗤一声,无数滚烫的鲜血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溅起足足一丈之高。 浓重的血腥气霎时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几乎在场所有的族人都呆住了。 大祭祀礼上竟然出了这种怪异可怖的事情,所有人都不知所措,寒意一瞬间侵袭了每个人的心底,空气一片死寂。 正在这时,有一个人动了,是姒幽,他们的新任祭司。 姒幽慢慢走到那死去的执刀人身旁,低头端详了许久,然后伸出手去,在众目睽睽之下,揭下了尸身戴着的面具,通明的火光让一切都无所遁形,那人的面孔无比熟悉,竟然是一向以温和待人的大长老。 「啪——」的一声响,姒幽将面具轻轻扔到了一旁,她打量着死去的大长老,那双眼睛还兀自瞪大着,神情恐惧,嘴唇乌紫,面孔涨红,看上去颇为可怖。 时隔六年,姒幽终于看清了鬼怪们的脸孔,如此熟悉,如此平常,她们甚至还对她善意的笑过。 一边笑着,一边挥起了锋利的屠刀。 旁边再次传来嗬嗬的喘气之声,不同的是,这次不止一个人,几乎所有的族人们都感觉到了,空气仿佛越来越稀薄,令他们无法自如呼吸。 喉咙像是被什么粘稠的东西堵住了一样,无论他们如何用力,都没有办法呼吸到一丝丝新鲜的空气,这令人忍不住想要用什么挖开喉咙,好使得空气能够顺利进入。 直到这时,他们才终于感受到了执刀人那时的绝望,然而已经太迟了! 不少人因为太过用力,甚至把脖子抠挖得出了血,仿佛这样才能使得他们好受些。 人们陆陆续续地反应过来,祭司堂有古怪,他们顾不得大祭祀礼了,纷纷起身往外面跑去。 哪知到了大门前,却发现门早已经被反锁了,大门紧闭,无论如何都无法打开,他们被困住了! 这是一场早有准备的谋杀。 同时,也有人注意到了祭坛上的新任祭司,与在场所有人都不同的是,她至始至终都没有一丝异样,这下再傻的人都知道了不对。 三长老大力地喘着气,眼珠凸起,里面弥漫着猩红的血丝,好似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狠狠地瞪着姒幽,费力地道:「是……你!」 姒幽低头望着她,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一尊无喜无悲的神像,打量着阶下之徒的狼狈,片刻后,她突然笑了,只是那笑容也是冷的,未曾达到眼底,轻声道:「是我。」 她往火堆的方向走了几步,将手中一直握着的,象征着祭司地位的权杖毫不迟疑地抛入了火中,就像是抛掉了一件微不足道的物件。 姒幽声音清冷,不大,却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很久了。」 久到她快要麻木了。 三长老的声音颤抖而惊恐,她大力地喘着气,紧紧追问道:「你把……蛊……嗬……蛊虫……嗬嗬……下到哪里?」 她冰冷的目光扫过下方的人群,淡淡地道:「蛊虫就在火里面。」 蝼蛊有剧毒,中了的人会窒息而死,若将它的尸体炮制之后,研磨成粉,投入火中,毒气则会立刻挥发蔓延,顺着空气进入人的五脏六腑,可谓防不胜防,蝼蛊少见,就连姒幽也是从家中的古籍上看见的,花了无数的心血,才培养出来这么一只,等的就是今日。 三长老跌跌撞撞冲上祭坛,伸手抓住姒幽,嗬嗬喘气,逼问道:「蛊引……蛊引给……」 姒幽挣脱手,冷冷地道:「没有蛊引。」 她说完,甚至笑了一下,恍若山巅的雪莲初绽,又如山林间的精魅,美得令人心惊,然而看在众人眼中,不啻于地狱修罗! 姒幽退开一步,一字一顿地道:「我本就要杀你们,怎么会留下蛊引?」 她的眼神冷厉,有如冰雪覆盖一般,质问道:「六年前你们举行那一场大祭祀礼时,可有想过今日?」 有人忍不住嘶哑喊道:「那不关我们的事!是……母神的旨意!」 「没错!」 紧跟着有人附和道:「谁敢违抗母神?」 姒幽目光幽冷,神情冷漠,慢慢地道:「那今日之事,也将是母神的旨意。」 「你敢!」 v第四十二章 三长老厉声喊了一句,她哆嗦着声音,还不忘威胁道:「姒幽,你身上有……怀梦蛊!」 「我们死了,你也活不了——」 闻言,姒幽冷冷一笑,眼底毫无情绪,她淡声道:「那就请诸位先行一步吧。」 她说着,一脚踢向那火堆,铁架轰然倾倒,无数燃烧的木柴四散滚落,火星争先恐后地升腾起来,如同最绚烂的烟火。 蝼蛊的毒蔓延的速度奇快无比,就在几息之间,便有人接二连三地倒地,痛苦地死在了窒息之中。 空气中到处都是费力的喘气和呻吟,渐渐归为安静,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一个挺拔的男子身影,他正朝这边走过来。 地上到处都是散落的木柴,火渐渐熄灭了,青烟四散,分外呛人,姒幽站在祭坛上,看着下面的族人们一个个渐渐地停止了挣扎。 空气寂静无比,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一眼望去,仿佛来到了人间炼狱,叫人心生恐惧。 大仇得报,姒幽却没有半点轻松的感觉,她有些茫然地站在那里,身形看上去分外纤弱而清瘦,让人不由想起了脆弱的花茎,轻轻一碰就能将它折断。 脚步声停了下来,姒幽慢慢转身,果然看见了赵羡,男人正站在祭坛下面,仰头看过来,光线晦暗,叫人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姒幽望着他,道:「你走吧。」 赵羡不答,反而走上了祭坛,在她面前停下,问道:「你怎么办?」 「我……」姒幽有一瞬间的迷茫,这种事情她还从来没想过,此时赵羡问起,她顿了许久,才道:「我不知道。」 闻言,男人便笑了,他拉起姒幽的手,清脆的银铃声在空气中回荡,将一个什么小东西放入了少女的手心,他轻声道:「那就跟我走吧,我带你看看外面的世界,那里很好,你一定会喜欢的。」 姒幽低头看了看,然后怔住了,竟然还是那只蛐蛐儿,泛着黄的竹叶看起来有些旧,在火光的映照下,竟平添了几分温暖的色彩。 他说:「不必害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听了这话,姒幽那颗茫然的心却奇异般地安定下来,她慢慢收拢纤细的手指,将那只陈旧的蛐蛐儿握在了手心,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温度,在这寒冷的雪夜中,让人觉得温暖无比。 少女不知道的是,这一句短短的承诺,男人将会用他的整个余生来践行,呵护着她,将她放到了心底,一生珍藏。 火光骤然腾升而起,映亮了夜空,远远望去,绚烂无比,吸引了孩子们的注意,他们好奇地纷纷凑过去看,却发现火光的来处是祭司堂。 一个孩子惊讶道:「好大的火啊。」 「是大祭祀礼上的火!」 「是我阿爹烧的。」 「我阿娘也在!还有祭司大人!」 孩子们争先恐后地高声攀比着,无知无觉,倒是今年没参加大祭祀礼的少年和少女们有所察觉,他们毕竟要大一些,有人迟疑道:「我觉得那火怪怪的。」 「我也觉得,往年的大祭祀礼上没有这么大的火。」 一人建议道:「要去看看么?」 其他人犹豫着:「不了吧?我们不能靠近祭司堂,叫我阿娘知道了,要打人的。」 姒眉站在人群里,她拧着纤细的眉,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片刻后,她咬咬牙,拔腿往祭司堂的方向跑去。 其他的孩子们立即高声劝阻道:「哎!姒眉!」 「拉住她,她去祭司堂了!」 「不能去的,会触怒母神!」 「快去拦着。」 于是孩子们一窝蜂追着姒眉跑,想要将她拉回来,然而没多久,祭司堂就近在眼前,望着那冲天的火光,所有的孩子们都惊住了,目瞪口呆。 「祭司堂,起、起火了!」 姒眉脸色苍白,她拼命地去推祭司堂的大门,高声叫喊道:「阿娘!阿娘!」 「阿幽姐!」 「阿娘你们在哪里?!」 大门被捶得松动了,轰然往里面倒下,冲天的火光涌了出来,照亮了孩子们一张张煞白的脸,像一群惊慌失措的小动物们。 这火一直烧到了天亮方才停歇,青烟飘散在凌晨的天空中,莫名凄清,姒眉顾不得许多,冒着危险钻入了祭司堂,进去的那一刹那,她整个都惊呆了。 断壁残垣,偌大的祭司堂被烧成了废墟,祭坛上的石鼎也裂成了两半,目光所及之处,全是烧得焦黑的人骨,层层叠叠地铺开,如同人间炼狱。 …… 下了雪之后,天气便放晴了,金色的阳光自山巅落下来,洒向了整个大秦山,入目尽是皑皑白雪,连路也找不见了。 王大根是一个猎户,家住大秦山的山脚下,这是他入冬后最后一次进山了,再过一阵子,天气更冷,到时候大雪封山,想进去就只有等到来年雪化了。 年关还没过,即便天气恶劣,他还是打算进山碰碰运气,免得今年过年揭不开锅,自家婆娘又要哭了。 王大根今日运气很好,进山就看到了一头鹿,他顿时来了精神,那是一头公鹿,体型不小,肯定能卖个好价钱,若是抓到了,今年是不必发愁了。 他追着那鹿进了山,哪知那鹿狡猾得很,王大根几箭都没射中,不由急了,怎么也没法眼睁睁地看着这鹿跑了,不知不觉,就追了很长一段距离,不成想,最后还把鹿给追丢了。 v第四十三章 他气得很,却又没办法,只得打道回府,哪知没走几步,便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踏过了积雪,发出轻微的声响。 王大根打猎多年,一双耳朵很是灵敏,他听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直觉告诉他,这是个大家伙。 可……这大家伙的动静又有些不太对劲,他还从没听过山里哪种动物是这么走的。 他心里泛起嘀咕,手上动作却毫不含糊,自腰后拔出箭来,摆出架势,一步步,慢慢地、悄无声息地朝前面走去。 前面是一个山谷口,这里头一般都是大型的兽类的巢穴,比如熊瞎子这种,王大根屏住呼吸,只等那猎物冒头了。 正在这时,一点黑影探了出来,王大根心里一激动,手一抖,箭脱手飞出,朝那东西破空而去,发出咻然一声。 然而等王大根一看清对方真面目,心里咯噔一声叫糟,那竟是一个人,他下意识大喊道:「让开!」 岂料那人也是身手了得,随手一挥,便将那利箭打偏了准头,咄的一下,一头扎进了旁边的树干上,箭尾的羽毛犹自轻颤着,久久不息。 王大根立刻大松一口气,老天爷,吓死个人,他方才还以为要射到人了。 那人是个青年男子,生面孔,看穿着不像是猎户农人,王大根怎么也没想到这时节竟然还能在山里头碰到人。 他走上前去,关切问道:「这位郎君,是我鲁莽了,方才没伤到你吧?」 那青年男子摇摇头,笑笑道:「无事。」 「那就好,」王大根心里松了一口气,他使使劲儿,将树干上的箭拔了出来,一边往布袋里装,一边问道:「郎君怎么这时候进山?山里的雪还没化呢。」 青年男子顿了顿,答道:「家父病了,需要一味老山参入药。」 「哦,」王大根立刻明白了,想来也是家境贫寒之人,不免心生怜悯,他劝告道:「那你得等入了春再来,这时节雪厚,不好找。」 「只能如此了,」青年男子点点头,又道:「我正准备下山去,只是不记得来路了,能否请老大哥捎我一程?」 闻言,王大根立即拍拍胸膛,爽快答应道:「这个没问题,你跟着我走便是。」 青年男子点点头,让王大根稍等片刻,他回身入了那山谷,不多时,竟然又带了一个人出来,王大根打眼一看,顿时惊了,那竟然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 「这位是……」 青年男子微微一笑,道:「这是拙荆,我入山寻药,她不放心,非要跟着一起来。」 「哦,」王大根恍然大悟,不疑有他,又不自觉多看了那少女一眼,他长到如今,从未见过生得这般美的人儿,皮肤比那山间的冰雪还要白,眼睛幽黑澄澈,让人与她对视一眼,便会生出一种被看穿的感觉来。 这样的人儿,说是天上的仙子都不足为怪。 不过王大根是个老实人,他只看了那一眼,便不敢再看,匆匆移开了视线,对青年男子道:「那咱们这就走吧,这里已是大秦山的深处了,就是我也不敢再进去,你们能找到路出来,实在是走运。」 青年应和道:「确实是。」 「我叫王大根,还未请教郎君名姓?」 青年微微一笑:「在下姓李,单名一个羡字。」 这两人正是离开了巫族的赵羡与姒幽,大秦山确实不负其名,若不是有姒幽的蛊虫领路,恐怕他们早就不知道迷路到哪里去了,走了整整三日,才总算摸到了这里,岂料因为天气太过寒冷,那蛊虫冻死了,若不是遇到了这个猎户,恐怕想顺利离开还有些麻烦。 姒幽听着赵羡与那个陌生人说着音调奇怪的话,她虽然听不太懂,但是也明白赵羡是在与对方寒暄。 从巫族出来时,他们收拾了一些需要用的行李,姒幽并不怕冷,相反,她还很喜欢下雪的天气,到处都是皑皑的白雪,看上去没有一丝阴翳,就连阳光都是通透的。 赵羡牵着姒幽的手,不时提醒她小心脚下的雪坑和石头,王大根见了,只觉得这对小夫妻感情很好,遂笑道:「郎君不是本地人吧?」 赵羡答道:「不是。」 王大根:「听口音便觉得不像,难怪敢大冬天的自己进山呢,这大秦山啊,寻常猎户都不敢进去太深,怕出不来。」 他说着,忽然觉得眼前有一道黑影一闪而逝,往旁边的林子飞速窜了过去,竟然又是那只鹿! 王大根内心一阵激动,他立即拿出弓箭来,却听赵羡道:「老大哥若是信得过,我来替你。」 王大根听了,联想到对方当时一下便挥开了箭的场景,立即爽快道:「那就劳烦你了。」 赵羡接过来,弯弓搭箭,那鹿原本已跑远了,大半个身子都钻到了树后,若准头差点的,只能射到树上去,还会将鹿惊走。 王大根心里不由捏了一把汗,姒幽望着他,只觉得自打拿上弓箭的那一瞬间起,赵羡整个人浑身的气势便倏然一变,凌厉无匹,就如他射出的那一箭。 「咻——」 一箭即中。 傍晚时候,王大根扛着一头鹿,步履分外轻快,满面喜色地进了家门,扬声唤他的婆娘过来。 姒幽一面跟在赵羡身旁,一面略有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房屋,与巫族样式很不同,这种屋子是她从没见过的。 屋子里出来了一名中年妇人,大约是那猎户的妻子,见了生人先是一愣,才小声与王大根说了几句什么。 王大根把赵羡两人介绍一番,又毫不吝惜赞美之词,把赵羡大力夸了一通,妇人面上露出点笑意来,连连向赵羡道谢。 赵羡连声道不用,王大根便道:「天色不早了,你收拾一间屋子出来,让李郎君与他的妻子住下,明日一早,我找山子借辆车,送他们入城去。」 「好,好。」 妇人答应下来,引着赵羡两人往屋里让,殷切笑道:「天冷得很,烤烤火,暖和暖和身子吧。」 v第四十四章 姒幽望了她一眼,并不明白妇人在说什么,便没有动,妇人面上的笑便尴尬了起来,正在这时,一只大手伸过来,将姒幽的手拉住,赵羡对妇人歉然笑道:「拙荆不擅与生人打交道,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嫂子见谅。」 王大根媳妇听了,这才恍然大悟,连道无妨,进屋之后,她又不自觉多看了姒幽一眼,心道,这样漂亮的人,便是冷冷淡淡的,也让人怪罪不起来,反而觉得应当如此。 屋子里光线很暗,炭盆明显是刚烧起来的,气味呛人,两个小孩正围着那炭盆,见了生人来,立即怯生生地躲进了里屋,却又忍不住探出头来看。 姒幽其实并不觉得冷,或许是体质原因,她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烤过火,一年到头,手足都是凉的。 一路上走过来,赵羡没事便会将她的手拢住,捂在手心,起初姒幽还有些奇怪,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赵羡皱着眉,道:「给你暖暖手。」 男人的手很大,能将她的一双手都包住,暖融融的温度从皮肤间传递过来,让姒幽竟也觉得有些舒服,只是赵羡一放开她,那些暖意立刻就跑光了,再次变得冰凉。 于是自此往后,赵羡便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到天冷的时候,他便会将自家小人儿的一双手揣着,捂在掌心,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这么捂住,不漏一丝缝隙。 大冬天的,旁的夫人小姐们都是揣着手炉,唯有晋王妃与众不同,独树一帜,她揣着晋王爷,可谓是惹人艳羡了。 此时即便是在火盆旁边,赵羡也将姒幽的双手牢牢捂住,姒幽动了动,总觉得这样麻烦得很,但是暖透了的十指此刻分外灵活,比平时要好,便懒得说他,随赵羡去了,左右没事,他想怎么捂就怎么捂。 王大根的媳妇是个能干的人,晚饭吃的是鹿肉,各色菜肴摆了一桌子,这于一个清贫的农家来说,已是丰盛到有些奢侈的地步了。 吃饭的时候,王大根一家都坐下了,两个七八岁的小孩儿挤在一张长凳上,抱着粗陶碗,两双眼睛在桌上瞟来瞟去,显然是很馋了。 王大根取了筷子,笑着劝客,姒幽却没有动的意思,王大根面上的笑便有些尴尬,只能看向赵羡,他之前也听出来些了,这位李郎君的妻子说的不是官话,他也听不懂,根本无法交流。 赵羡低声问道:「阿幽,不合胃口么?」 姒幽却道:「他的妻子呢?」 赵羡立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差点忘了,在巫族,女子的地位高于男子,所以在姒幽的认知里,一家的女主人还未来,怎么能先开饭? 赵羡顿了顿,温和笑起来,向王大根道:「嫂嫂忙了这么久,也请她来一并用饭吧。」 王大根听了,不甚在意地摆摆手,笑道:「哪有妇人上桌吃饭的道理?李郎君不必在意,厨下有备好的菜饭,她自己会吃的。」 赵羡仍旧不动,只是笑笑:「拙荆觉得嫂嫂操劳辛苦了,若她不来一起用饭,心中甚是不安,还请大哥去请嫂嫂过来吧。」 他说话声音不大,王大根却有一种无法违逆对方意思的感觉,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站起身来,道:「那请两位稍等片刻。」 他说着,转身去了灶屋,不多时,王大根媳妇便跟着一起出来了,等她在桌边坐定,姒幽这才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很快便到了夜深时候,王大根媳妇收拾出了一间房屋来让姒幽和赵羡两人住,只有一张床。 赵羡特意看了看姒幽的神色,却见她毫无异样,心里不由挫败叹气,说不定在姒幽看来,二人睡一张床,还是她自己占了便宜。 虽然这么想,但是等躺上了床,赵羡的心情仍旧是很愉悦的,姒幽解开头发,抱着一个包袱爬了上去。 赵羡愣了一下,道:「这是什么?」 姒幽头也不抬地答道:「蛊。」 赵羡:…… 他的表情几乎扭曲了一瞬,好声好气道:「为何要带到床上来?」 姒幽将包袱解开,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最近天气太冷,蛊虫若长时间呆在这种温度里,恐怕会出问题,偶尔需要暖一暖。」 所以为什么要放在被窝里面暖?! 赵羡竭尽全力才让自己平静下来,他深知自己无法制止姒幽的举动,因为对于姒幽来说,蛊虫远远要比他重要的多,若是必须让一方滚出去,估计姒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让他滚。 赵羡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对姒幽道:「你要把它们放在哪里?」 姒幽想了想,赵羡立即警惕地道:「我不想与蛊虫睡在一起。」 姒幽答应了下来,于是赵羡求仁得仁。 一刻钟后,赵羡与姒幽一人睡在床的一头,蛊虫与姒幽睡在一起,共枕而眠。 赵羡:…… 他觉得之前说话的自己一定是脑子坏掉了。 姒幽的觉一向很浅,睡得迷迷糊糊间,忽然感觉到身旁有些动静,仿佛有人在身边,她倏然惊醒,睁开了双目,侧耳细听。 熟悉无比的呼吸声,是赵羡。 姒幽有些疑惑,这半夜不睡觉,他在做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躺着,看着男人过来,轻手轻脚地将装蛊虫的竹管一个个尽数收了起来。 姒幽心中正觉得不解,却见赵羡将那些竹管送到了床的另一头,过了一会,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赵羡再次回来,紧接着,被子掀开了,一具温热的身体贴了过来,结实有力的手臂将姒幽轻轻揽住,仿佛将她整个拥入了怀中。 姒幽手足原本是冷的,之前倒不觉得如何,如今有一个大暖炉靠过来,她的手脚下意识便探了过去,紧紧贴着赵羡。 赵羡被冰得微微抖了一下,却没有退开,反而将她拥得更紧了,像是要揉入骨血之中去。 这一夜,姒幽睡得很沉,再没有被惊醒,那些可怖的梦魇也没有来纠缠她,一夜无梦,直至天明。 次日一早,姒幽迷迷糊糊地醒转,天光已从窗外照了进来,在地上画出纵横的阴影,她盯着陌生的床帐看了许久,才渐渐醒过神来,意识到身在何处。 v第四十五章 腰身被一只修长的手臂紧紧搂住,男人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笑意:「睡醒了?」 姒幽眨了眨眼,下意识看向他,她还未完全清醒,眸子也是迷蒙的,仿佛蒙上了一层水雾,看上去呆呆的,眼底是不知世事的天真单纯,对着眼前人交付全部的依赖。 赵羡低头望着她这般全不设防的姿态,喉咙不觉微微发紧,竟有些干渴,他轻咳一声,将姒幽抱起来,声音有些沙哑:「起来么?」 姒幽窝在他怀中,仍旧有些犯困,身后靠着男人结实的胸膛,这个位置正好,她懒懒打了一个呵欠,竟然又眯起了眼,仿佛一只打瞌睡的猫儿。 看样子是不打算起了,赵羡无奈,却又觉得心里软成了一团,姒幽的一举一动,都像是猫爪儿在轻轻挠着似的。 他拥着娇小的少女,略微往后退了退,拉开些许距离,准备将她再次放回被窝里去,姒幽立刻便察觉到了,懒声道:「要起来。」 说是这样说,眼睛却还是闭着的,仿佛理智已经回笼了,身体还兀自陷在那温床暖被中不肯醒来。 最后是赵羡替她穿的衣裳,长到二十年,从来都是旁人伺候他穿衣洗漱,自己来亲自伺候其他人,这是他想都没有想过的。 动作虽然生疏,但是衣裳好歹穿妥当了,然后赵羡便对着姒幽一头乌黑的青丝发起了呆,颇有些无从下手,衣裳勉强能伺候,可是他不会梳头啊。 姒幽眯着眼等了半天,那人没动静了,她才睁开眼来,道:「怎么了?」 赵羡无奈道:「头发如何梳?」 姒幽盯着铜镜看了看,随手一拢,取了布条绑住,便站起身来,分外的干脆利落。 赵羡:…… 他这才想起来,似乎从未见过姒幽挽发,巫族女子的发式也是异常简单,要么就如男子那般尽数束起,要么就随意披散着,或者用布条扎成一束。 簪子钗环这些首饰,仿佛与她们没有半点干系,更别说胭脂水粉了。 但即便如此,姒幽也如亭亭玉立的水中芙蓉一般,天然去雕饰,美得令人心惊。 很久以后,姒幽的一切事宜,都由赵羡亲自打理,从不假手他人,若说晋王府中哪里最清闲,则非王妃的院子莫属了,丫环们都没事干,成日里只光看着她们的王爷伺候王妃了。 王家的人已经起来了,王大根正在院子里劈柴,见了姒幽与赵羡出来,连忙放下手中的活儿,笑着打招呼道:「李郎君起来了?」 赵羡与他寒暄几句,又听王大根道:「等吃了早饭,我便去借一辆车来,送二位入城去,那里有车马驿站,郎君自可租一辆马车回家去。」 赵羡点点头,笑道:「多谢王大哥了。」 王大根呵呵一笑,挠了挠头,道:「没什么,只是寒舍简陋,招待不周之处,还请郎君与尊夫人莫要见怪。」 他们说着话,后院那边骤然传来一声惊呼,是王大根的媳妇,连声叫道:「这是什么东西?孩他爹!你过来!」 王大根听了,对赵羡笑笑:「妇人家就喜欢咋咋呼呼的,您别见怪,我去看看。」 他说着转身便走,姒幽微微动了动,略一侧头,专注地感受着后院的方向,有一丝丝些许的异样。 赵羡见她这般,便问道:「怎么了?」 姒幽道:「有东西。」 她说完,径自朝后院走去,王家的院子不大,靠墙堆着一排劈好的木柴,从这边转过去,就到了后院,窗下放着一架古旧的石磨,此时王家一家人都站在那里,伸长了脖子盯着石磨看,就好像那石磨上头开了花似的。 王大根看了半天,道:「不就是一条蛇么?打死便是了。」 他说着伸手就要去抓,哪知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不能抓。」 王大根下意识转过头来,正对上了姒幽的目光,他有些茫然:「什么?」 姒幽重复了一遍:「不能抓。」 王大根:…… 他确信自己听不懂这位夫人的话,遂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她身旁的赵羡,道:「李郎君,尊夫人是说……」 赵羡有点想笑,却又忍住了,好脾气地解释道:「拙荆是说,这条蛇有毒,不能抓。」 那条蛇通体赤红,只有拇指粗细,大概是天气太冷了,它将自己紧紧盘了起来,毫无精神,像是死了一般。 姒幽真是太熟悉这条蛇了,无数次盘踞在她的手腕上,然后毫不留情地咬下去,注入毒液。 她看向赵羡:「你将它带出来了?」 赵羡微微一笑,伸手将那赤蛇挑起来,道:「怎么跑这里来了?」 他原本从老祭司那儿把这蛇弄来,是为着姒幽身上的怀梦蛊想的,怀梦蛊三月必须要续一次蛊引,赵羡不能保证在三个月内一定能找到解除怀梦蛊的办法,所以他要做两手准备。 赤蛇虽然毒,但是它却能救姒幽的命。 在之前因为天气太冷,赤蛇陷入了冬眠之中,没有动弹,大概因为昨夜房间的温度高了些,它便醒了。 姒幽将赤蛇接过来,随手挽在手中,认真地告诫赵羡道:「这种东西,你别碰。」 赵羡眼底泛起笑意,乖乖答应:「好,我知道了。」 一旁的王家人听着他们交谈,却半个字都听不懂,表情发懵,王大根忍不住好奇问道:「李郎君,尊夫人是哪里人?」 赵羡想了想,一本正经地道:「是从天上来的。」 王大根:…… v第四十六章 王大根媳妇:…… 到了上午,王大根果然去借了一辆牛车来,送赵羡与姒幽两人进城去,天气很冷,路上到处都是未化的积雪,姒幽坐在牛车上,往外张望着,她对这里的一切都表现出好奇来。 王大根见了她那模样,心里嘀咕道,李郎君的这位夫人恐怕当真是从天上下来的,看什么都新奇,就连农家田间找食吃的大白鹅也要多看几眼。 老牛车慢悠悠地晃着,晃了一上午,才总算进了城,因为今日天气好,又是年关将近,城里人很多,姒幽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聚居地。 耳边到处都是此起彼伏的人声,热闹非凡,却又无比陌生,这令她不免生出几分警惕来,她下了牛车,总觉得有许多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虽然没有恶意,却仍旧让她心生不适。 她却不知道,世人皆爱美,漂亮的人儿谁都愿意多看几眼。 此刻姒幽的眉心轻轻蹙起,表情愈发冰冷了,好似由冰雪雕就似的。 正在这时,一只手伸过来,将姒幽牵住,温暖的热意传递过来,那些不安竟然奇迹般地被驱散了。 姒幽抬起眼,望着赵羡,道:「我们去哪里?」 赵羡笑笑:「带你回我家看看。」 闻言,姒幽望了望眼前的长街和人群,道:「你家就住在这里么?」 赵羡:「不,还有很远,等到了的时候,大概正好快过年了。」 「过年?」姒幽疑惑道:「那是什么?」 赵羡想了想,解释道:「是一个很隆重热闹的节日,你到时候便知道了。」 两人正说着话,赵羡带着姒幽到了一家当铺里,这家当铺生意看起来很好,里头客人很多,伙计们忙得脚打后脑勺,说话跟吼似的。 「说了这衣裳我们铺子里不典当,料子太旧啦!您请。」 当衣服的那人是个十七八岁模样的青年,喏喏道:「真不成么?这还是上好的绸缎料子呢……」 那伙计翻了一个白眼,扯着那衣裳道:「您自个瞧瞧,瞧瞧,这都被虫蛀了几个洞了?您这衣裳是传了好几十年了吧?」 这话一说出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那伙计说话刻薄得很,见有人笑,继续道:「您就是白贴钱咱们也不能要啊,您请吧。」 青年脸皮薄,闻言便涨红了脸,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伙计不再搭理他,扬声道:「下一位!」 下一位便是赵羡了,当铺伙计干了这么多年的活儿,早就练就了一双势利的眼,他上下这么一瞄,赵羡穿的一身粗布衣裳,一看就不是什么有货的人,遂斜睨着眼,道:「客人要当什么?」 赵羡拿出一枚玉佩来,道:「我要当这个。」 那伙计打眼一看,眼里闪过惊色,立即伸手去拿,却被赵羡轻轻一挡,再次将玉佩收起来,道:「你做不了主,让你们的掌柜出来。」 伙计面上的神色倏然变得热情,殷切道:「请客人随小人来。」 赵羡点点头,转过身牵起姒幽,那伙计这才看见了姒幽的脸,顿时眼珠子都看直了,一错不错地盯着她,赵羡皱了皱眉,眼神沉了下去,冷声道:「带路!」 伙计这才猛地回过神,欠身哈腰,万分热切地引着赵羡往后堂走,道:「您请稍坐片刻,我这就去请掌柜的来。」 不多时,那掌柜便过来了,是个富态的中年人,看起来很是和气,见人便先有三分笑相,一看就是老练的生意人,他见了姒幽,眼底闪过惊艳之色,很快又笑着向赵羡道:「公子可是要典当一块玉?」 赵羡将玉佩拿出来,放在桌上,道:「就是这一块。」 掌柜见了,连忙双手慎重捧起那玉,对着天光左看右看,质地通透,触手温润滑腻,雕的是麒麟踏祥云,做工精细,成色极品,竟是一块难得一见的好玉。 掌柜心里啧啧几声,他开了这么多年的当铺,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好玉,对赵羡的态度不免又殷勤了三分,笑着问道:「客人是想死当,还是活当?」 死当就是一锤子买卖,价格要高一些,活当则是暂时抵押,日后还要来赎回去的,价格自然也就低一些。 赵羡想也没想,道:「死当。」 掌柜心里一喜,忙道:「那且容我再斟酌一二,定个合适的价格出来。」 一般来说,这样大一点的当铺里都有专门鉴价的老师傅,赵羡点点头,道:「劳烦掌柜快一点。」 「是是。」 掌柜拿着那玉佩进了里间,里头有几个老师傅正在说话,见了他进来,便停下了,掌柜招呼道:「都过来看看,方才有位客人拿过来的玉佩。」 那几个老师傅听了,都纷纷过来看他手中的玉,一位白胡子的老师傅打眼一看,拍案惊道:「好玉。」 「成色上佳的和田玉,雕工精细老练,不知是哪位大家刻的?」 有人道:「这种玉佩上头都有记号,看看?」 「是羊山先生!」 几人听罢,立即呼啦围了过来,挨个看那玉,掌柜不懂这些,只知道羊山先生刻的玉很是值钱,便道有些忐忑道:「客人说要死当,那这玉值得多少?」 一个老师傅比了比一只手:「少说也要这个数。」 掌柜看了看,试探道:「五百两?」 「五千两!」 掌柜瞬间瞪圆了眼,张了张口,半天没说出话来…… 五千两,够重新买一个当铺了。 v第四十七章 正在这时,一个老先生忽然道:「且慢,容我仔细看看。」 旁人便将那玉递过去,他小心接过,对着天光左瞧右瞧,半眯着眼,模样分外认真而凝重,等许久之后,他才谨慎地放下玉佩,道:「这个东西,我看着,好像不是一般人家里能有的。」 这老先生姓黄,于鉴玉一道上很有些名望,他这么一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掌柜道:「黄老此话怎讲?」 黄老慢腾腾地抛出了一个惊雷:「这上面有一个印记,你们看到了没有?这玉佩是皇宫里的东西。」 掌柜惊了,他仔细回想了一下,道:「可我看那位客人的穿着很是普通,都是粗布麻料,怎么也不像是宫里头的贵人啊。」 一人道:「不会是窃来的吧?我记得前阵子,官府不是贴了榜说,外地有一个什么江洋大盗流窜到了庆州附近?」 姒幽坐在椅子上,打量着茶盏上的精致花纹,好奇地摸了摸,触手光滑无比,不像陶器那边粗糙。 水里泡着叶子,看上去碧莹莹的,带着淡淡的幽香,旁边传来赵羡的声音,道:「这是茶。」 姒幽转过头望望他,赵羡微笑示意:「你要试试么?」 姒幽仔细嗅了嗅,确认没有危险之后,才慢慢喝了一口气,与清水不同,这水的味道有些清苦,之后便觉得一丝回甘,很是奇特。 她咬了一片叶子,慢慢地咀嚼着,满嘴都是淡淡的清香,赵羡并没有阻止她,反而问道:「怎么样?」 姒幽又喝了一口水,认真道:「是苦的,不过很香。」 「喜不喜欢?」 姒幽回味了片刻,道:「还好,只是觉得涩了些。」 赵羡便道:「这里的茶叶不好,等日后我找来更好的,让你尝尝。」 姒幽想了想,放下茶盏,摇摇头道:「不必了,麻烦。」 赵羡却笑了:「是给你的,怎么会麻烦?」 两人正说着话,那掌柜终于从里头出来了,笑眯眯道:「让两位客人久等了,是这样的,那玉实在是贵重了些,几位老师傅还在里面商量,请客人再稍微给一点时间,容他们商议完。」 赵羡皱了皱眉,他没想到只是当个东西而已,竟然要这么麻烦,他也是头一回进当铺,到底是没有经验。 姒幽却望着那掌柜,盯着他的双眼看,直把那掌柜看得心里发虚,额上都有汗意了,心道,这姑娘美则美矣,只是这眼睛实在利了点,仿佛什么都能看穿似的,叫人忍不住想要避开她的目光。 姒幽一双幽黑如墨玉的眸子盯着那中年人看,眨了眨,慢慢地道:「你在说谎。」 掌柜没听过这种奇怪的口音,一时间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脸上堆满了疑惑,一头雾水。 赵羡却是听得分明,他问姒幽道:「你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姒幽摇摇头,道:「他说得太快,我听不懂,但是他方才一定说了假话。」 姒幽十分擅长观察,当人一旦说了假话,便会有各种各样的小举动,比如下意识眨眼,表情紧绷,耳朵微动,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会将他暴露出来。 赵羡听了,目光如冷箭一般射向那掌柜,道:「你将玉佩还回来,我们不当了。」 他声音冷厉,掌柜额上的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连忙道:「客人勿恼,小店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至于玉佩,我这就去取来给您。」 他说着,急急地奔进了里间,就好像外边有什么猛兽在追赶似的,掌柜才一掀帘子进去,便被几位老先生围住,道:「怎么了?」 掌柜回想起方才那客人的神色,眼神锋利,叫人见了便心生惧意,他这腿到现在还有些发软,额上冷汗涔涔,撑着桌子好悬才没瘫倒,连连道:「不成,他起了疑心,说不当了,要拿回玉佩。」 「啊呀,」一名老师傅道:「这可如何是好?官兵还没有来呢。」 掌柜咽了咽口水,道:「我听他与那女子说话,不是这里的口音,也不知是哪里人,半个字都听不懂。」 有人一捶手心,立即道:「这就对了!十有八九就是那个流窜过来的江洋大盗。」 掌柜飞快地摆手,紧张地道:「可别了,我心里怕得很,管他是江洋大盗还是别的什么,我这座小庙可管不了,玉佩拿来,我让他走吧。」 几位老先生见劝不住,便只得叹气,正在这时,外面一个伙计匆匆进来,道:「掌柜!官兵请来了!」 此时后堂屋里,姒幽正站在窗边,与赵羡说话,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轻微脚步声,她微微皱眉,心里莫名警惕起来,道:「有人来了。」 赵羡回过头去,却见一行人自外面冲进来,提刀执戟,打头一人高声喝道:「窃贼何在?快快束手就擒!」 那当铺掌柜一溜烟从后面钻出来,指着他们二人道:「差爷,就是他们!」 赵羡嘴角抽了抽,他总是明白哪里不对了。 姒幽皱了皱眉,她即使听不懂这些人说了什么,但是那看架势与气氛,便知道发生了不好的事情,她伸手摸向腰间,那里别着几支细细的竹管。 赵羡却将她的手拉住,冲她安抚一笑,道:「没事。」 那打头的差役道:「赃物呢?」 当铺掌柜连忙将玉佩捧给他,道:「差爷,这个是皇宫里头的东西,很有可能就是他偷来销赃的。」 差役拿着那玉佩翻来覆去看了几眼,一挥手,道:「拿下!带回衙门里等候审问。」 话音一落,几个差役如狼似虎地扑上来,要抓了两人,赵羡一伸手,护住姒幽,口中道:「慢着。」 那领头的差役道:「怎么?有什么话,回衙门去同咱们大老爷说,带走。」 于是一行差役们雄赳赳,气昂昂,带着两人自当铺出去了,阵仗闹得很大,百姓们不由争相来看,还有人来询问当铺掌柜:「这是出了什么事情?」 v第四十八章 掌柜笑呵呵道:「刚刚那两人是江洋大盗,我叫了官兵来,将他们抓住了。」 那人惊道:「就是前阵子官府贴榜的那个大盗么?」 掌柜道:「可不是?」 一众看热闹的纷纷称赞道:「掌柜果然是有义之士!」 「刘掌柜古道热肠啊!」 掌柜呵呵笑着谦虚道:「过奖,过奖,举手之劳罢了,何足挂齿。」 一名不太引人注意的青年此刻正站在店门外,缩着脖子,朝那官差离去的方向看了半天,然后慢吞吞地搓了搓鼻子,混入了人群中,眨眼就不见了踪迹。 若是姒幽与赵羡还在,必然能认出来,这人正是之前在当铺里面当衣服,反被伙计羞辱了一通的那个青年。 却说回姒幽与赵羡被官兵押送着往衙门的方向走,她虽然听不懂之前这些人说了什么,但也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眨了眨眼,问赵羡道:「我们是被抓住了么?」 赵羡神色有一瞬间的微滞,很快笑答:「没有,我们只是要去一个地方。」 姒幽望着他,片刻后,毫不留情地拆穿:「你在说谎。」 赵羡:…… 很快,他们就被带进了衙门,一个年长的差役过来看了看,问打头的那个,道:「孙捕头,这就是那个在逃的江洋大盗?」 孙捕头神色松快,得意道:「可不是?」 那差役奉承道:「孙捕头果然厉害,这么快就把人抓来了。」 孙捕头笑道:「还得等大老爷审问,先押到牢里头去。」 差役自然应承下来,等押人的时候,看见了姒幽,愣了一下,道:「这个……也是江洋大盗?」 孙捕头也是一愣,道:「他们俩人是一块的,大概是一起作案?等大老爷审问了就清楚了。」 那差役又瞄了姒幽一眼,心道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也能是江洋大盗? 不过人是孙捕头抓的,就算这小姑娘不是犯人,大老爷审问清楚之后再放了便是,那差役欲领着两人往牢里去,正在这时,赵羡忽然问道:「你们的知府是高顺?」 孙捕头怪异地看了他一样,警告道:「大胆!不许直呼我们大老爷的名讳。」 赵羡听他这般作态,心里便立刻如明镜似的,道:「我要交代罪行,让你们知府大人来。」 闻言,孙捕头有些犹豫,赵羡又道:「我记性不大好,若再等上一两个时辰,恐怕就记不清楚了。」 孙诚当了这么多年的捕头,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嚣张的犯人,架子比他们大老爷还要大。 他有心想挫挫对方的锐气,但是又担心赵羡真的不招,遂对那差役道:「我这就去禀告大老爷,你将他们押去班房,等候审问。」 「是。」 衙门后堂,一名身着官袍的中年男子正坐在桌案后,长吁短叹,冲自己的书吏道:「借粮借粮,说得轻巧,再过一个月就开春了,哪儿还有粮借?前头一个流窜的江洋大盗没抓着,这会儿又是借粮借钱的,他们当我庆州府是户部的仓库呢。」 书吏不吱声,知府就继续骂娘,骂完了,把卷案一摊,道:「借他们三千石,爱要不要,写吧。」 书吏提笔就开始拟信,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人声,知府扬声道:「进来。」 进来的人正是孙捕头,他面有喜色地拱手道:「大人,卑职抓到那个江洋大盗了。」 「哦?」高顺立即站起身来,神色颇为欣喜:「怎么抓到的?」 孙捕头便将当铺掌柜报案一事细细说来,又道:「那大盗现如今就被关押在班房里,说要交代罪行,大老爷可是现在就开始审问。」 高顺欣然抚掌,这都年底了,他正愁着政绩的事呢,这不就来了?正正是瞌睡来了枕头,他马上道:「审,现在就审!」 说完,便率先出了屋子,孙捕头与书吏紧随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班房的方向走去。 班房位置不好,里面十分阴暗潮湿,大冬天的一进去,便让人觉得如同置身冰窖之中,分外难受,白天也还点着火把,以备照明。 孙捕头开路,到了里头便扬声喊道:「大老爷来了,将那两个大盗提出来。」 「提犯人!」 高顺背着手弯腰才进了门,还未来得及直起身,便听到一个略微熟悉的嗓音道:「高府台,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高顺疑惑抬头,看清楚了「江洋大盗」的面孔,嘴角一抽,浑身一抖,噗通就跪了下去:「下官参见晋王殿下!」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明白这才抓来的「江洋大盗」怎么就成了什么晋王殿下。 然而他们的大老爷见面就给人下跪了,这还能有假?孙捕头面如土色,噗通一下也跟着跪了下来,连连叩头:「卑职该死,卑职有眼不识泰山,实在该死!」 赵羡背着手,虽然穿着粗布麻衣,气度却仍是不凡,他嘴角带着浅笑,对高顺道:「高府台,这里太冷了些,咱们还是换个地方说话吧。」 「是,是。」高顺忙不迭爬起来,恭敬让开位置,道:「殿下请。」 姒幽望着眼前这突然反转的走势,有些迷茫,她歪了歪头,又看了赵羡一眼,道:「你们认识?」 不得不说,少女的感官确实分外敏锐,只这么短短些时间,便能猜出端倪,赵羡笑笑,答道:「有过几面之缘。」 高顺这才发现他身后还站着一名十五六岁的美丽少女,晋王殿下似乎十分看重那少女,便是走路的时候,也要伸手护住她,心里登时如明镜也似,不由暗骂孙捕头,就这两人也能看成是江洋大盗,那双招子是不是长到狗身上去了? v第四十九章 等引着两人入了后厅坐定,着人奉了茶果来,礼数做足了之后,高顺才小心翼翼地道:「下面的人办事不利,脑子糊涂,造成此等误会,实在是下官失于管教,请王爷降罪。」 他倒是没有推卸责任,一力承担了下来,赵羡望着他,其实他之前和姒幽说的没错,他确实只与高顺有过几面之缘,但是两人之间的关系,又比陌生人要亲近几分。 高顺的座师也是他的老师,两人算是师出同门了。 所以方才在牢里,高顺一眼就认出了他来,这事倒也是巧得很,若换了旁的官员,恐怕都不认得他,到时候堂堂一个王爷,真被当成江洋大盗押解入京,那就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赵羡一直没说话,高顺心里不免忐忑不安,颇有些坐不住的样子,心底暗暗叫糟,怕是要和这位晋王殿下结下梁子了。 哪知赵羡笑笑,开口道:「高府台不必紧张,贵衙门的官差也是办案心切,本王能够理解的。」 闻言,高顺心里顿时一松,吐出一口气来,早就听说这位晋王殿下脾气甚好,果然传闻非虚,他放下心的同时,连忙顺口拍了拍马屁:「王爷胸襟广阔,恢宏大度,实在令下官汗颜。」 他擦了擦额间的汗意,道:「王爷什么时候来了庆州府?」 赵羡笑道:「这两日便到了,今天才入城。」 高顺点点头,又迟疑道:「王爷这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么?下官听闻六七月的时候,便有传言说……」 赵羡抬起眼,仍旧是轻笑着望他:「说什么?」 他那一眼虽然看似轻飘飘的,高顺却不知为何总感觉到了压力,下意识答道:「说王爷路遇刺客,失踪了。」 赵羡心里冷笑了一下,口中却慢悠悠道:「此事说来话长,本王当时确实遇到了些事情,被耽搁了,没能及时回到京师。」 话到这里便停下了,高顺到底做了这些年的官,眼力还是有的,即便是心里好奇,也并不敢追问,连忙岔开话题,望向一旁的少女,道:「原来如此,那这位姑娘是……」 目光移到少女身上的那一刻,高顺立即就发觉到了这位晋王殿下眼神的变化,还有面上的神情,简直是肉眼可见地柔和下来。 高顺心道,看来不管这一位是什么来头,总之以后恭恭敬敬捧着是没错了。 赵羡笑道:「这位是……是我的王妃。」 高顺暗暗嘀咕,这太庙还没进,您老就有了一位准王妃了,不知皇上知道了心中做何感想。 想归这么想,高顺面上立刻露出恍然大悟之色,连忙躬身垂下头,道:「原来是王妃娘娘,下官怠慢了,请娘娘恕罪。」 一息,两息,三息…… 十息过去了,高顺一把老腰老骨头都快弯折了,也还是没听到这位王妃娘娘吭个声儿,哪怕是一句不必多礼也没有,他心里不由泛起了疑惑。 怎么回事? 他低着头,却没看见上边的姒幽也是满脸疑惑,盯着高大人的后脑勺,不知他这究竟是做什么,最后琢磨了一下,猜测这或许是他们外族人特有的礼节,便看向赵羡,道:「他这是做什么?」 赵羡心里憋着笑,眼角眉梢都透着温柔的笑意,道:「他在向你问好。」 他们两人说话都是用巫族语沟通的,高顺却是半点都听不懂了,一头雾水地想,这王妃娘娘,怎么好像说的不是官话啊? 最后便听见赵羡轻咳一声,声音带笑,道:「高府台不必多礼,王妃她不懂官话,还请高府台不要见怪。」 原来是听不懂官话…… 高顺直起身来,忙道:「怎么会?王爷言重了。」 他说着,又不禁瞄了那王妃娘娘一眼,问道:「不知王妃是哪里人?」 赵羡想了想,一本正经地道:「是从天上下来的。」 高顺:…… 「王爷真是会说笑。」 赵羡笑而不语,道:「如今正是年底时候,不好叨扰高府台,能否请府台大人安排一下本王回京师的事宜。」 闻言,高顺连忙一口应承下来,道:「请王爷放心,此事下官定然安排妥当。」 赵羡温声道:「那就先谢过府台大人了。」 「王爷客气了。」 高顺办事的速度确实是快,等到了下午,便找到了一条客船,正好是往京师的方向去的,他来报给赵羡的时候,面色还有些惭愧,道:「时间太紧,天气又不好,没有别的船,只能委屈王爷与他人共乘一船了,不过请王爷放心,那客船的最上层已经被下官包下了,不会有人打搅的。」 赵羡自然没有别的意见,高顺顿时松了一口气,又安排了六个身体强健的差人一路护送。 启程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天边蔓延开一片深黛色,金色的阳光将厚重的云层勾勒出奇怪的形状,倒映在远处的河面上,洒落了一层碎金似的光芒,就连岸边的积雪也变得分外漂亮。 姒幽从未坐过船,便不肯在船舱里待着,没事就在船上来回走,好奇地左右观望。 两岸都是青山,山上白雪皑皑,被淡化成一片连绵的暮色,冰冷的风自船头吹来,将衣裳都吹得往后翻起,姒幽雪白的肌肤都泛起了一丝绯红,让人忍不住想要亲一口。 「喜欢?」 男子带笑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姒幽回过神来,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脸,挡住了刺骨的寒风,有淡淡的温度透了过来,很是暖和。 姒幽忍不住蹭了一下,那模样像极了一只小动物,全身心地交付出依赖,赵羡眼神瞬间转为幽深,他轻轻以拇指抚过少女的眼角,那里有一颗很小的痣,淡得几乎看不见,仔细端详,便会发现那痣透着些朱色,竟然是一颗朱砂痣。 让人忍不住想要轻轻啄吻。 然而赵羡却没有这么做,他眼眸深深,唇边带着几分笑意,道:「不怕冷?」 v第五十章 姒幽睁开眼,望着他,道:「你的手暖。」 旁人听这句话大概会觉得莫名其妙,但是赵羡毕竟太了解她了,少女的言下之意就是,既然你手暖,那就给我暖着,这样就不冷了。 就连撒娇都是这样含蓄而矜持,却又带着十足的理所当然。 赵羡的心顿时仿佛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似的,软做了一团,宠溺道:「好,那就给你暖着。」 姒幽站直了身子,退开些,脸颊离开了对方的手,那点儿暖意立刻就跑光了,刺骨的寒风再次呼啸着吹过来,冷得彻骨。 赵羡正愣怔间,姒幽却背过身去,反手过来抓起他的手,拖过去,贴在脸颊上,示意他稳住,然后自己开始半眯起眼,看起沿岸的风景来,取暖观景两不误。 赵羡意识到了她的意思,不由哭笑不得,又觉得她这些小举动十分可爱,换做任何一个人来做,赵羡恐怕都会把他扔出去,但是唯有眼前这人,便是她不说,他也会心甘情愿地替她做任何事。 天下间,也唯独只有这一个人,能让他如此珍重地放在心尖上。 船一路往北行驶,到了夜间,便有随行的差人捧了菜饭过来,这些都是高顺之前安排好的,菜肴精致丰盛,绝不会怠慢了晋王殿下。 姒幽在巫族里的时候就不挑食,当初赵羡把菜给炒得半生不熟,咸得能齁死人,她都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此时就更不必说了。 姒幽不挑食,却也不是对食物没感觉,当她发现一样菜分外好吃的时候,便停了下来,赵羡见了,问道:「怎么不吃了?不喜欢?」 姒幽摇摇头,她放下筷子,将那一碟子菜往前推了推,道:「这个好,你吃吧。」 赵羡愣了愣,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顿时一软,还有些微微的酸麻,他笑道:「你若喜欢,便多吃,日后还有的。」 他说完,也夹了一筷子,姒幽这才再次吃了起来,赵羡仔细观察了片刻,发现她是喜欢偏甜的食物,心里便暗自记了下来。 用过饭之后,就到了就寝的时间,高顺安排得很好,王爷和王妃一起出行,那自然得要一张舒服的大床了,赵羡看着那一张足够三四个人打滚的大床,很是满意。 姒幽压根就没多想,洗漱之后便爬了上去,等赵羡来时,就发现她怀里又多了一个包袱,想也不必想,那些都是装蛊虫的竹管。 从此以后,晋王爷此生最大的敌人,不是别的什么人,而是王妃养的蛊。 好说歹说,赵羡信誓旦旦,会有更好的地方安排给蛊虫之后,姒幽这才终于同意让他把蛊虫从床上拿下去。 不过直到最后,她仍旧不理解,为什么赵羡就是不肯将蛊虫放在床上,床上又软又暖,不好吗? 她坐在床边,虽然是坐着的,语气里却自有一种别样的沉静气度,淡声道:「你若是不喜欢蛊虫,大可以换一张床睡,或者我换一张床。」 闻言,赵羡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立即道:「我没有不喜欢蛊虫。」 姒幽仔细望着他,赵羡便只能让自己眼底的坦诚更加真切些,过了片刻,姒幽才相信了他的话,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愿意让它们在床上?我养的蛊虫很乖,并不会随意攻击人,更何况,它们都在竹管里,轻易不会出来。」 赵羡沉默片刻,道:「我们这里的人,不会将养的东西放在床上,床对于人来说是很好,但是对于蛊虫们来说,却并不一定是最好的去处。」 他说着,又道:「你也不是蛊虫,怎么知道蛊虫一定会喜欢待在床上?」 姒幽想了想,竟然无从反驳,顿时陷入了沉思中,开始思索起来,蛊虫到底是不是真心喜欢床。 赵羡见她若有所思,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方才这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已经耗费了晋王殿下毕生的智慧了,幸好巫族没有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一说,否则还不知能不能糊弄得过去。 是夜,姒幽睡在床里边,赵羡将她拥在怀里,心情既温暖,又复杂,最后叹了一口气,直到半夜方才无奈睡去。 心上人在怀确实是一件好事,可是再好,也不能天天这么熬着啊。 凌晨时分,姒幽忽然睁开了双目,无声无息,她原本是侧着的,这时轻轻动了动,转过头来,往外面望去。 赵羡一双手仍旧拥着她,力度不大不小,既不会压着她,也不会让姒幽睡熟了滚出去,姒幽这么一动,他便醒了,警觉地睁开双目,正欲开口,却被姒幽先一步伸手,压住了嘴唇。 赵羡立即意会,闭上嘴,侧耳细听,一点轻微到几乎不可察觉的脚步声自外面传来,有人。 船舱角落里点着一盏落地白铜灯台,此时灯油干涸,烛光幽幽,将灭未灭,姒幽的眸子被那轻微的光芒点亮,折射出如琥珀一般的光。 那脚步声渐渐近了,轻得仿佛一阵微风,来人很是小心,而且速度不慢。 噗地一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灯台上的那一点光倏然熄灭了,整个船舱陷入了浓重的漆黑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了,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 寂静的空气中只能听见两个呼吸声,轻而浅淡,然后,慢慢的,姒幽听见了第三个呼吸声,往这边靠近。 船舱门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了,一道漆黑的影子迅速蹿了进来,门再次又被轻轻合上,动作奇快无比,这段期间,一丝丝响动都没有发出,可见来人的小心程度。 姒幽没动,她仍在观察那人,呼吸声渐渐近了,已经到了床边,若不是她听觉分外灵敏,恐怕此时都无法察觉到,他们的床头竟然站了一个人。 看那人身量,应当是个男子,身形颇为瘦削,否则动作也不会如此灵便了,姒幽看着他,略略倾身,在床头小心地摸索着,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姒幽微微眯起眼,心道,原来是个窃贼。 正在这时,那人的动作微微一滞,他好像摸到了什么东西,拿起来疑惑地摸了摸,过了片刻,才意识到那是什么,登时顾不得许多,惊叫一声,甩手便扔了出去。 「嘶……」 蛇吐信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角落传来,大概是赤蛇被他这一扔,给摔醒了,那窃贼惊喘一口气,却听一个清冷的女子声音幽幽地说了一句什么,音调古怪,却是从未听过的话,映衬着这漆黑死寂的夜色,愈发诡谲。 好似从地底下传来的一般,叫人听了不由鸡皮疙瘩爬了满身。 赵羡坐起身来,向那人警告道:「你最好不要妄动,那蛇就在你脚旁边,若咬一口,药石无医,只能把你扔到江里喂鱼了。」 那窃贼顿时僵住了,果然不敢再乱动。 加了灯油之后,房间的灯烛很快再次亮起,整个室内被照得通明,果然地上有一条赤红色的小蛇,正趴在那窃贼的脚边,仿佛随时都会探头咬一口。 v第五十一章 那窃贼是背对着姒幽的,看上去似乎是个年轻人,穿着深色的衣裳,姒幽披衣下床,赵羡正放下火折子,见她赤着一双雪白的足走下来,立时皱了皱眉,道:「阿幽,穿上鞋。」 姒幽低头看了看,随意地蹬上鞋,动作十分敷衍,令赵羡心中颇是无奈,姒幽却转到那窃贼身前,看清楚了他的脸孔,纤长的眉轻挑,道:「我见过他。」 那青年原本垂着头,听见这古怪的口音,不由抬起眼来,望见了姒幽,整个人顿时愣住了,眼底闪过惊艳之色,看上去呆呆的,半晌都没回过神。 赵羡见状,眉心不悦地皱起,斥责道:「乱看什么?」 青年只好又撇过头去,哪知姒幽竟然又跟着转过去,一双如墨玉般清冷的眸子盯着他看。 青年的脸顿时涨红了,竟然有些无所适从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半夜偷着进来摸东西的梁上君子。 赵羡的脸黑沉如锅底,姒幽却压根没注意,对他道:「我们当时在那个很多人的屋子里的时候,他也在,拿着一件衣裳。」 闻言,赵羡微愣,立即便想起来了,姒幽说的是那个当铺,当时确实有一个青年,拿了一件衣裳去典当,反而被当铺伙计嘲笑了一通。 赵羡微微眯起眼,走到那青年面前,问道:「你是跟着我们上船的?」 青年撇开眼,不与他对视,口中喏喏道:「什么跟着你们上船的?我不知道……我要去东山探亲,才坐的这条船。」 赵羡几乎要冷笑出声了,他上下打量那青年,慢慢地道:「听闻庆州府来了一个流窜作案的江洋大盗,我看你就挺像的,南方口音,行动也甚是熟练,想必行窃的经验很足……」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果然见那青年面上有一闪而逝的惊色,这下他心底几乎敲定了,这青年十有八九就是那个江洋大盗,再不济也是一名惯犯。 也实在是运气不济,居然偷到他们二人头上来了。 姒幽弯下腰,将地上孤零零的赤蛇捞起来,随意缠在手腕上,这赤蛇原本是老祭司养的蛊,都说物肖主人,如今老祭司已死,它从前有多嚣张,此时就有多畏缩。 动物向来便是十分敏感的,它能够感觉到面前人的威胁,所以完全不敢动,任由姒幽将它缠成了一条麻绳,简直是要多乖就有多乖。 那青年惊奇地看着姒幽的动作,小声呐呐道:「这蛇是你养的么?」 姒幽听了,便看向赵羡,道:「他在说什么?」 赵羡看了那青年一眼,解释道:「他问这蛇是不是你养的。」 青年又道:「这蛇很毒的,若被它咬一口,不出十息便会死去,你……你最好不要养了。」 赵羡长眉一挑,道:「你见过这种蛇?」 青年不说话了,紧闭着嘴,一副不想与赵羡对话的模样,赵羡见他这般,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感情是惦记着姒幽呢,于是冷笑一声,叫了随行的差人来,当着那青年的面,吩咐道:「此人行窃,或许正是那个江洋大盗,先把他捆起来,仔细看好了,等到了京师,即刻押去顺天府审问。」 那几个差人惊了一下,万万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情,连连告罪之后,这才将那青年牢牢捆了,带下去了。 这场风波就此平息,船沿着河流一路行驶,终于赶在了年前,驶入了京师的东城码头,停靠在岸边。 这几日天气尚好,阳光明媚,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年关越近,码头上到处都是商船与客船,熙熙攘攘,挤成一片,大概是因为再过几日就要过年了,所有人都很忙碌。 六个差人分为了两拨,其中三人押送着那青年窃贼去送官,另外三人便护送着姒幽与赵羡两人去往王府。 他们办事到底还是利索,很快就租了一辆马车来,请两人上车,不多时,马车便辚辚行驶着,往王府的方向去了。 一路上,车帘就没有放下来过,姒幽举着那车帘,一边往外看,见什么都新奇,什么都是没见过的。 赵羡见她这般,索性替她将车帘挂了起来,车窗大开,能将外面的景致尽收眼底,于是,外面也就能清楚地看见了车内的人。 一旁的酒楼雅间内,数位年轻公子正聚集在一处,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有人忽然道:「乾之,你在看什么?」 另有一名年轻公子笑着打趣道:「是看到了什么美人儿?」 那被称作乾之的青年身着蓝色衫子,气度不凡,一看就知其出身非富即贵,他听了朋友们的话,并不反驳,目光仍旧望着楼下,欣然道:「倒叫你说对了,方才还真的见着了一名美人。」 「在哪里?在哪里?」 一群人蜂拥着挤向了窗边,探头往下张望,却见一辆马车哒哒远去,很快便消失在街角,没了踪影。 「没见着美人啊。」 「乾之兄给指一指。」 众人催促着,温乾之笑笑,道:「就在方才那马车上,都走远了,如何还能看到?」 于是众人唏嘘不已,分外遗憾,温乾之却不禁回想起方才那惊鸿一瞥来,少女身着素白的衣裳,坐在窗边,表情清冷,却又带着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意味,就仿佛初冬里的第一片雪,降落在了这繁华的红尘人间。 马车一路行驶到了王府门前,却见大门紧闭,门前冷落,三名差人面面相觑,最后派了一人上前敲门。 老半天过去了,那门才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老仆探出头来,瞄了差人一眼,警惕问道:「做什么的?」 差人连忙道:「在下乃是庆州府府衙差役,奉知府大人之命,护送晋王殿下回京。」 「什么?」老仆怔了一下,睁大眼震惊道:「王爷回来了?」 他连忙将大门拉开,一边往外张望,一边颤颤追问道:「我们王爷在哪里?」 差人让开些,露出门前的马车来,正在这时,赵羡下了车马,唤了那老仆一声:「张泰。」 老仆浑身一震,见了自家主人,登时老泪纵横,连忙迎过来,声音哽咽道:「王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紧接着,他便看到他家王爷站在马车旁,扶下了一名身着素衣的女子,张泰打量几眼,才面带疑惑道:「王爷,这位是……」 赵羡分外平静地道:「这是我的王妃。」 v第五十二章 张泰:…… 失踪半年的晋王回来了,不止如此,他还带回了一名王妃,不多时,整个王府都被惊动了,下人丫环们纷纷跑来看王府新的女主人。 然后他们便发现,这位王妃在说什么? 好像没人听得懂? 姒幽看着厅外那些佯作打扫,实则趁机偷偷瞄过来的人,眉心微微蹙起,对赵羡道:「你家里有这么多人?」 赵羡嘴角抽了抽,看了那一圈悄悄围观的下人,解释道:「家里房子太大,我一人打扫不了,便请了许多人来帮忙打扫。」 闻言,姒幽想了想,道:「我可以送你一些食尘蛊,养些时候,就不大需要打扫了。」 赵羡点点头,笑道:「这样也好。」 于是旁的丫环下人们看着他们的王爷与新王妃说笑,一头雾水的同时,也完全不知道,他们王爷随口就把他们的差事给轻飘飘地缷去了。 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王府的丫环们都只能去做一些粗重活儿,譬如整理花园,打扫庭院,甚至修整房屋,至于擦擦地,抹抹桌子这种轻快活计,那是想都不要想了。 晋王一回来,没出半天,京师的大部分人都收到了消息,立刻有无数拜帖纷至沓来,如雪片一般飞入了晋王府中,门房收了老大一摞,差点要放不下了。 然而晋王却没有时间搭理他们,宫里方才来了旨意,他得即刻入宫去,参见他的父皇,再去后宫给皇后与太后请个安,说说这半年来的遭遇,晚上说不得还要在宫里用膳,与他那些兄弟们拉扯一番。 赵羡想了想,问姒幽道:「下午我会出去一趟,大抵晚上才会回来,你要一起么?」 姒幽道:「是去哪里?」 赵羡答道:「去见我的父母。」 「不去,」姒幽淡声道:「你自己去便是了。」 她拒绝得非常直白,毫无商量的余地,最后赵羡到底是没有带她去,一来,觉得还未到时候,二来皇宫规矩甚多,他担心姒幽不自在。 赵羡想把路都铺平坦了,让姒幽什么都不必想,也不必烦忧,更何况,暗处还有心机叵测之人,他不想让姒幽进入那些人的视线之中。 进宫之前,赵羡便将王府中的管家叫来,仔细叮嘱了一番,姒幽要如何便如何,一切顺她的心意来,绝不能让她有半点不高兴。 老管家是自打赵羡离宫建府邸的时候就跟着的了,人精一样,听了这番嘱咐,哪里还不明白新王妃对他们王爷的重要性?连连答应下来,就差指天发誓了。 赵羡很是满意老管家的眼力劲,又与姒幽说了几句,便离开了晋王府,进宫去了。 他一走,丫环下人们便都松了一口气,心思都再次活络起来,毕竟她们这还是头一回见到王妃,好奇总是在所难免的。 姒幽坐在花厅里,目光落在桌几上的美人瓶上,细白的瓷器,上面绘着精美无比的花纹,这些都是她没见过的,便多看了几眼,眼底有着不加掩饰的专注与好奇。 她观察花瓶,下人们就观察她,新王妃大概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素白的粗布麻衣,那料子一看就很差,是王府的丫环们都不会穿的,好在洗得干净,叫她穿上了,也自有一番气质。 一个小丫环悄悄道:「王妃穿的衣服样式好奇怪。」 「是呢,」另一个丫环接道:「而且她没有挽发。」 「为何不挽发?也没有插簪子和钗子。」 「啊呀,」又有一个小丫环眼尖,小声道:「王妃没有穿耳。」 听了这话,所有的丫环们都立刻去看,果然见姒幽的耳垂白嫩无比,如婴儿一般,却没有穿洞,显然是没带过耳珰的。 一群丫环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疑惑,连耳珰都没有带过,身上穿着又如此普通寻常,甚至到了寒酸的地步,这个王妃家里原本是做什么的? 丫环们不由开始发散思维,她们王爷失踪了半年,突然带了一个王妃回来,这其中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 姒幽自然是注意到了那些带着探究的目光,自打她离开大秦山,来到外面的第一天起,她就收获了许多诸如此类的目光,不带恶意,也没有善意,就只是这么看着,好像她是一样什么新奇的物事。 姒幽心里一直觉得不适,不过她向来是个能忍的性子,旁人没有做得过分,她便随他们去了,她的性格在巫族中时已经过了多年的磨砺,这些小事在她眼中,简直不值一提。 好在老管家安排了事务回来,也发现了这等情况,立即驱赶了那些没规矩的下人丫环们,笑呵呵地冲姒幽躬身弯腰,道:「王妃娘娘,老奴已经让人打扫好了院子,您是否需要休息?」 一息,两息,三息…… 空气中安静无比,老管家的老腰都快要酸了,仍旧没有等到他们王妃的意思,不由悄摸着抬起眼去看。 这一看不要紧,梨花木的雕花大圈椅中早已空无一人,他们王妃不见了! 老管家还从未遇到这种情况,登时一懵,连忙转过身去找,只望见了一个素白的背影,在门廊下一闪而逝。 「哎,王妃娘娘……」老管家一下急了,提起袍子下摆连忙追上去。 却说姒幽当时确实是没有注意到老管家,因为她被另一样东西吸引过去了。 精于养蛊之人对于蛇虫一类的动物分外敏感,姒幽便是如此,隔了很远的距离,她都能感受到那些小东西们的存在。 这是一种旁人及不上的天赋,便是巫族人都鲜少有达到她这种境地的,姒幽对于细微的东西分外敏感,她看见的,听见的,和嗅到的都与普通人不同。 她顺着那感觉往外走,从花厅出来便是一道长长的游廊,院子里种满了梅树,此时盛开了无数的梅花,积雪早已化了大半,却仍有残余的雪水凝结成冰,映衬着怒放的寒梅,分外美丽。 姒幽下了游廊,穿过那些梅树,前面中了许多花木,只是寒冬之际,大多凋零枯败了,一池枯荷看上去颇有些凄清之感,姒幽就在那池边停了下来,探头往下看去。 老管家追上来看到的便是这副场景,他们的新王妃正趴在池边低矮的栏杆上,大半个身子俯下去,让人觉得轻轻一碰,她就要一头栽进池子里去! v第五十三章 老管家登时惊得差点昏厥过去,老长的白胡子都要掉了,连连喊道:「王妃娘娘!娘娘不可啊!」 他顾不得别的,横穿了梅林,自泥泞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荷池边奔过去。 姒幽正伸手将那小东西从岩石缝里扒拉出来时,听见身后传来人声,她站直了身子,疑惑转头望去,只见那个白胡子的老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额上都冒了汗。 「呼——王、王妃娘娘……」老管家喘着气,道:「您这是做什么?这池子深得很,您当心——」 他说着,目光便不自觉地停在了姒幽的手中,嘴里的话也戛然而止,姒幽见他这般,便误会对方是想要看她手里的东西,遂摊开手,道:「你要这个?」 少女纤细的五指摊开,露出掌心,那里正摊着一只蜘蛛,足足有婴儿拳头那么大,通体漆黑,还张牙舞爪地扭动着,看上去分外恐怖,老管家惊得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翻着白眼厥过去…… 姒幽奇怪地望着对方那副神情,好像十分害怕似的,便知道自己大概会错意了,她将蜘蛛收了回来,放慢了声音道:「你,别怕,不咬人。」 她的音调有些奇怪,但若是可以放慢着听,也能听懂几个字眼,老管家那颗心终于慢慢放了下来,眼皮子抽了抽,还得挤出一个笑:「是,老奴知道了。」 正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姒幽回过头去,竟然是去而复返的赵羡,她疑惑道:「怎么回来了?」 赵羡冲她温和一笑,道:「我与他吩咐些事情。」 说完,便转头对惊魂未定的老管家道:「阿幽她听不太懂我们这里的话,你若要与她说话,须得慢慢说,意思越简单越好。」 老管家顿时傻了眼,原来他们王妃还是个听不懂官话的,他不禁看向姒幽,少女正抓着那只张牙舞爪的黑蜘蛛,翻来覆去地看,分外专注,心中不由郁卒万分。 他们王爷到底是打哪儿找来了这么个清奇的王妃? 赵羡叮嘱完了之后,这才再次离开,老管家愣了一会神,才小心翼翼地放慢语气,对姒幽道:「王妃娘娘,您,要休息么?」 姒幽这下听出来对方是在对自己说话了,她想了想,问道:「王妃,是什么?」 「我叫姒幽。」 说完,还担心老管家听不懂,口齿清晰地再次重复一遍:「姒,幽。」 老管家:…… 他哪儿敢叫王妃的闺名啊?只能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好声好气地道:「是,是,那您,要去休息么?」 姒幽想了想,道:「要,一间屋子。」 老管家琢磨了一下,才从那古怪的音调里明白她的意思,心里顿时长舒了一口气,暗暗道,终于能沟通了,别说一间屋子,您就算是要个十间八间的都没问题。 他面上和蔼笑着,躬身慢慢地道:「您请随老奴来。」 老管家引着姒幽往后院走,途径所过之处,不少下人们都好奇地朝这边看过来,探头探脑地打量着新王妃,老管家见了,立即沉下脸来,呵斥道:「都守这里看什么?活儿干完了吗?若是不想干了只管与我说,王府里最不缺的就是奴才!」 下人们挨了一通训斥,都个个缩起脖子,忙做鸟兽散开了,老管家缓和了面色,又笑呵呵对姒幽道:「您这边请,地上滑,当心些别摔着了。」 没多久就到了正院,这是晋王府最大的一座院子,四进,毕竟是主人住的,布局也是分外精巧,大到屋檐窗棂,小到花木石雕,都是无一不精雕细琢的。 等进了最里面的院子,早有一众丫环们等在那里了,都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嫩生生的女孩儿们,垂手敛目,不时用眼角余光悄悄往外看,打量着她们新来的王妃娘娘。 姒幽看见了这满满一院子少女,饶是她向来从容淡定,此时也着实愣了一下,颇有些疑惑,这些人都是住在这里的? 李羡他家中究竟是做什么的,竟然会有这么多人?养得起么? 姒幽想了想,觉得这养得起养不起也不干她的事情,遂又放下了,她这副淡淡的神情,在老管家看来,却是宠辱不惊,不卑不亢。 老管家当了这么多年的王府管家,那眼光自然是非一般的利,他们的新王妃虽然穿着粗糙,环佩首饰一概没有,脂粉未施,看似出自贫寒之家,连官话也听不懂,但是她本身就有一种奇特的气质,叫人见了不由心生好感。 而王妃进了这王府,神态自若,就如逛自家后花园一般,没有露出半点失态之处,即便是看到感兴趣的东西,神色也是淡淡的,不动声色。 再看她的一双手,肌肤细腻,肤色白皙,一看就是没有做过粗活的,老管家暗暗在心里揣测着,他们这王妃不知究竟是什么来历,但是这模样,这气度,总归不是普通人家里能养出来的。 老管家却不知自己误打误撞还真的猜中了,毕竟巫族的祭司,还真不是普通人家里能供出来的。 姒幽十岁那年,被点做少祭司,自此之后,大部分时间,她都是跟着老祭司,学习祭祀或者占卜一类的事情,也并不需要像旁的族人那样去劳作,巫族需要培养一个祭司,他们当然不会让祭司去下田做活的。 姒幽极擅长养蛊一道,偶尔得了不错的养蛊材料,还可以拿去换取米粮,平日里也颇是节俭,日子不咸不淡,倒是过得去。 于是便造成了老管家的误解,他甚至开始默默猜测,新王妃是不是哪一个家道中落的富贵人家里养的女儿了…… 老管家一边想着,一边轻咳了一声,下面的丫环们立刻挺直了腰杆,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老管家看见了自己。 老管家一双锐利的目光扫过人群,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这是咱们的王妃娘娘,你们都是在王府里的老人,伺候王爷的日子也长了,没有个四年也有三年。」 丫环们听他说得如此慎重,便愈发谨慎,老管家继续道:「王妃娘娘初来乍到,主子有一些不熟悉,不明白的,你们要小心伺候着,若叫我发现有人偷懒耍滑,做出欺主之事,仔细你们的脑袋!」 这话说得严重了,丫环们都不由缩起脖子来,老管家冷声道:「都哑巴了吗?听到没有?」 丫环们立即齐齐应答:「是!」 老管家这回满意了,点了点头,又叫了几个丫环的名字,道:「寒璧,日后你就先管着她们这几个,贴身伺候王妃娘娘,其余的人,都还是照往常一样,该是如何,就是如何。」 一个年纪稍大的丫环轻声答应了,老管家这才换上一副和蔼的笑脸,转身对姒幽道:「王妃娘娘,老奴让人领着您去休息,有什么事情,您尽管吩咐她们便是。」 他说得有些快了,姒幽顿了好半天,才勉强琢磨出些其中的意思,虽然有些半懂不懂,但仍旧是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至少她听懂了一句,要让她去休息。 在船上晃了几日,睡得并不好,姒幽确实有些累了,听那白胡子老人跟几个女孩子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便笑着向她告辞离开了。 v第五十四章 那些女孩们还站在院子里没动,也没声音,姒幽开始还不觉得,现在突然有些犯困了,她想了想,礼貌问道:「在哪里可以休息?」 之前那个叫寒璧的丫环连忙走上前,按照老管家的吩咐,刻意放慢了声音,轻柔细语道:「奴婢带王妃娘娘去。」 到了现在,姒幽总算是明白王妃娘娘这四个字是在称呼她了,毕竟刚刚一路过来,这四个字出现的频率也太高了些,让她下意识记住了。 或许是他们外族人对于客人特有的称呼吧。 姒幽想明白之后,便不再纠正她,只是点点头,礼貌地道:「谢谢。」 寒璧这回听懂了,颇有些惊讶地望了姒幽一眼,她自小就被卖去做了丫环,后辗转入了王府,服侍过好几个主子,还是头一回有主子跟她说谢谢。 用如此平常的语气,仿佛在对待一个与她地位相仿的人。 望着少女平静而漂亮的面孔,寒璧心里微微一跳,语气不自觉又放软了许多,道:「您请随奴婢来。」 她说着,便垂头引着姒幽往前走去,等进了主屋,撩起帘子,入了卧室,她才吟吟笑道:「娘娘就在这里休息吧,奴婢就在外边守着,您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叫奴婢一声便是。」 姒幽没作声,只是把随身拿着的包袱放在了一旁的桌几上,寒璧见了,正欲替她收起来,却听姒幽阻止道:「别拿。」 寒璧一怔,以为自己冒犯了王妃,连忙缩回手,噗通跪下去,急急解释道:「娘娘恕罪,是奴婢鲁莽了,请娘娘责罚。」 她这一跪,后面的四个丫环也呼啦一下子跪了下去,一点气也不敢吭,偌大个屋子,竟如同死寂一般。 姒幽看着她们的举动,满眼都是疑惑,片刻后,才淡声道:「你们在做什么?」 她的声音很平静,并没有发怒或者责怨的意思,倒仿佛是对她们很不解,寒璧与那几个丫环都是一怔,悄悄抬起头去看,却只见姒幽伸手将那个破旧的包袱拿起来,放在了床头,然后不再搭理她们,自顾自解开外袍,竟是预备歇息了。 姒幽实在不懂她们为什么要跪,她在族里时,只有见到老祭司和母神时,才需要下跪行礼。 跪,这个动作,在姒幽看来,它的含义该是敬畏与尊重的,她不明白为什么初初见面的几个女孩儿要跪自己。 姒幽向来不是一个喜欢纠结的人,既然想不明白,那对方跪就不关她的事情了。 她有点困,想睡觉了。 王妃娘娘要睡觉,下人们肯定要帮着伺候了,怎么能让她自己来做这些事情? 寒璧心里一咬牙,磕了个头,道:「娘娘,请让奴婢们来伺候您吧。」 她说着,便站起身来,冲其余几人使了个眼色,自己上前去,正欲帮助姒幽脱下外袍,还没靠近,就被一只纤细的手挡住了,然后便对上一双幽黑如墨玉的眼眸,对方眼底满是惊异。 姒幽道:「你做什么?」 寒璧愣了一下,不知为何,她在那目光的注视下,总觉得有一股特别的压力,不重,却让她不敢放肆,仿佛在这少女面前,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逾越,否则便是不敬。 为何会如此,寒璧想不通,也来不及去想,只能结结巴巴地解释道:「奴婢、奴婢帮您。」 姒幽的眉心微微一蹙,慢慢退开些,道:「我自己可以。」 她说着,不再看寒璧,兀自解下素白的外袍,搭在床头,发带脱落,无数青丝倾泻开去,散落在肩头。 姒幽从容在床上躺下,拉过一旁的锦被盖上,然后闭上了双目。 寒璧登时目瞪口呆,她身后的一众丫环们也摸不着这事态走向,一个小丫环悄悄道:「寒璧姐姐,这……怎么办?」 寒璧望了望床上阖着双目的少女,回身冲她们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紧接着摆了摆手,示意众人离开。 那破旧的包袱仍旧是被放在床头,看上去十分随意,然而这下寒璧却不敢去拿了,她最后一个离开了屋子,轻手轻脚地把门带上。 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床上的少女睁开了双目,她侧耳细听,过了许久之后,才终于再次闭上眼睛,这回终于安然睡去了。 却说寒璧带着几个丫鬟退出了房间,这才长舒了一口气,一个名叫明月的小丫环拍着心口道:「方才真是吓死我了,王妃娘娘看起来年纪不大,那一眼真真看到人心底去了,我现在还记得心里发凉呢。」 她说着,还转向寒璧道:「寒璧姐姐没事吧?」 寒璧此时还心有余悸,面上笑道:「倒还好,方才冒犯了王妃娘娘,幸好娘娘宽宏大量,未曾怪罪。」 闻言,另一个名叫琼枝的丫环道:「有什么好怕的?我倒觉得王妃娘娘脾气的有些大,一个破包袱而已,有什么拿不得的?又不是要她的。」 她的语气很是轻慢,寒璧皱了皱眉,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明月却心直口快道:「那是主子的东西,能是随便拿的么?你现在这么厉害,方才怎么不见站出来?」 琼枝立时瞪圆了眼:「你什么意思——」 「好了好了,」忍冬连忙打起圆场,生怕她们两人在这里吵起来,劝道:「小点儿声,娘娘还在休息呢。」 琼枝翻了一个白眼,不满地还欲说什么,却听寒璧道:「你们忘了大管家的话了么?」 其余几人顿时都住了口,空气终于安静下来,寒璧深吸一口气,道:「娘娘是主子,咱们是奴才,莫要失了本分,像大管家说的,若有人不敬娘娘,别怪我第一个撕了她。」 她说完,便转身走开了,明月和忍冬也都紧随其后,唯有琼枝咬着下唇,既轻又狠地骂了一句:「什么东西,拿着鸡毛当令箭……」 却说赵羡入了宫,立即就被宫人引着去拜见皇帝,引路的太监是他熟识的,刘公公捧着拂尘一边笑道:「晋王殿下这些日子可还好?皇上他老人家可一直念叨着您呢,当初您没消息那段时间,他老人家整夜都睡不好,派了不少官兵去搜查您的下落,一直都没有线索,那几日皇上心情差得很。」 赵羡笑笑,道:「让父皇操心至此,原是我的不是。」 刘春满哎哟一声,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连连道:「都怪奴才这张嘴,王爷可千万莫要自责,这哪是能算到的事情?您自然也不想如此的。」 两人正说着话,便到了养心殿,刘春满适时闭上了嘴,掸了掸拂尘,轻声细语地对赵羡恭敬道:「您在这里稍等,容奴才进去禀报一声。」 赵羡颔首,刘春满这才轻手轻脚进了养心殿,不多时就出来,白胖的面上带着几分笑意,躬身道:「皇上宣了,王爷您请。」 v第五十五章 赵羡点点头,踏进了殿内,养心殿是历代皇帝起居的宫室,修建得高大宏伟,进门两侧便能看见四根高大的石柱,上面分别雕刻着五爪金龙,盘绕着石柱往上,腾云驾雾,栩栩如生,怒目而视,看上去威严非常。 他自小便不是很喜欢来养心殿,单纯只是因为觉得这四根柱子上的龙有些傻气,怎么看怎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在这样的屋子里起居坐卧,岂不是给自己找难受? 当然,这些话赵羡是从没与人说过的,怕被弹劾大不敬之罪。 靖光帝就站在御案后,一手挽着袖子,右手里拿着一枝巨大的狼毫,正在泼墨作画,听见赵羡进来,他没有抬眼,手中的动作也没有停,看上去很是心无旁骛。 赵羡先是磕了头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上面一点声都没有,赵羡只能继续跪着,等过了好半晌,才听见靖光帝的声音传来:「起来吧。」 赵羡站起身来,靖光帝已经放下了狼毫,正坐在御案后,面前放着那副未完成的泼墨画,以目光仔细端详着他,片刻后,道:「这么久不见,也没见清减啊。」 赵羡:…… 他低下头,从善如流道:「是儿臣不孝,父皇看着倒是清减了些。」 靖光帝摆了摆手,毫不留情地道:「不是因为你的事。」 于是赵羡默默然闭嘴,听靖光帝又问道:「这半年来,你做什么去了?连半点消息也没有?」 赵羡立即答道:「儿臣当初从徐州回来,途经大秦山,遇到了山匪袭击,迫不得已,只能逃入山林里,才得以保全性命,只是不慎之下,在山里迷了路,未能及时回京,还请父皇恕罪。」 闻言,靖光帝沉思片刻,才疑惑道:「你这一迷路,就迷了半年?」 赵羡再次沉默,道:「是儿臣无能。」 「行啦,」靖光帝一手扶着御案,道:「人平安回来就好,至于那些山匪,朕明日派人去清剿,朕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匪徒,竟敢如此胆大包天。」 他的语气到后面倏然转沉,听起来颇有几分意味深长,然后又道:「先去给你母后与皇祖母请个安,让她们放个心,晚上就在宫里用膳吧。」 赵羡应道:「是,父皇,那儿臣就先告退了。」 …… 晋王府。 姒幽这一觉睡到了晚上才醒来,她是被饿醒的,睡了一下午,不知今夕何夕,眼前是一片虚无的漆黑,她迷糊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所在的地方。 她终于离开了巫族,现在是在李羡的家中。 姒幽坐起身来,她手足一向很凉,睡了这么久,被子里还是冷的,竟让她觉得有些不习惯,前几日都是跟着赵羡一起睡的,男人体温高,贴在一块的时候,身上都是暖呼呼的,很舒服。 屋子里没有点灯,姒幽也不甚在意,径自下了床,伸手在床头摸了摸,衣服不见了? 她有些奇怪,不觉便想起前几日在船上遇到的那个窃贼来,不会有哪个贼偷偷进来,把她的衣裳拿走了吧? 大概是因为累,她今日睡得有些沉了,竟然连有人进了房间都没发现。 姒幽赤着双足踩在地上,几步走到门边,拉开了门,外面站着一道身影,姒幽冷声道:「谁?」 那人立即回过头来,惊叫一声:「王妃娘娘!您怎么出来了?」 姒幽穿着单薄的中衣,赤着双足站在门口,青丝披散,神色冷清无比,若枝头绽放的玉兰一般。 寒璧这么看着她,只觉得自己惊吓得快要晕过去了,这么大冷的天气,下人们穿得里三层外三层还嫌不够,她们却让王妃穿着中衣站在门口吹冷风! 寒璧顾不得尊卑有别,连忙上前扶着她往屋子里走,连连道:「娘娘您先进去,这里风大,可别冻着了。」 走了几步,她一低头,才看见姒幽赤着一双雪白的足,差点真的厥过去,这、这、这若是受寒了可怎么是好?! 寒璧立即高声唤人过来,丫环们原本就在不远处,这会儿一窝蜂钻进来,点灯的点灯,打热水的打热水,捧衣裳的捧衣裳,寒璧简直是哆嗦着一双手替姒幽披上外裳,手指触碰间,只觉得对方的皮肤冷得如冰一般。 姒幽歪了歪头,看着身上这一袭香叶红的外裳,料子细腻,触手绵软丝滑,上面用白色的丝线绣出精致漂亮的纹路,还散发出淡雅的香气,很是好闻,她声音淡淡道:「这不是我的衣服。」 寒璧忙道:「是奴婢派人替娘娘准备的,娘娘不喜欢这样式的么?」 姒幽皱了皱眉,她按住寒璧的手,强调道:「不是我的衣服,我不穿。」 「我自己的衣服呢?」 寒璧愣神了好一会,才明白了她的意思,顿时头大如斗,姒幽见她发呆,心里觉得这女孩奇怪得紧,便自顾自将那新的衣裳脱下来,放在她手上,又重复问道:「我的衣裳呢?」 寒璧心思电转,斗着胆子颤颤道:「您、您的衣裳,已经拿去洗了。」 闻言,姒幽一双黑黝黝的眸子紧紧盯着她,像是能洞悉了她心底的所有想法,寒璧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下意识退了一步,移开了目光,不敢与她对视。 紧接着,她便听见了王妃声音幽幽而笃定地道:「你在,说谎。」 寒璧咕咚又是咽了一口口水,她觉得自己的头沉重得几乎要抬不起来,一屋子的丫环们都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姒幽仍旧固执地问道:「我的衣裳呢?」 她问这话的时候,表情有些不悦了,声音也冷了几分,姒幽望着眼前的女孩子们,不明白她们究竟想做什么。 最后还是寒璧颤着声音道:「王妃娘娘,奴、奴婢这就去拿,您先披上这一件衣裳吧,莫要受了冻。」 她说着,将那件崭新的香叶红的外裳给姒阳草草披上,吩咐明月道:「你替娘娘净面梳洗,我去去就回。」 明月连忙答应下来,绞了帕子要来替姒幽擦,姒幽拒绝之后,自己接了过来,明月只好扭着手无措地站在一旁,看着姒幽自己洗漱。 v第五十六章 没多久,寒璧就拿着姒幽原先的衣裳过来了,姒幽接过来,不必她们帮忙,自己很快就穿戴齐整。 寒璧这会有点摸清了这位王妃的性子,她试探着道:「娘娘,奴婢替您梳头吧?」 姒幽看了她一眼,寒璧不由有些紧张,但还是轻声细语道:「就简单梳一梳。」 她却不知姒幽是在看她们的发式,巫族的女子都没有挽过这样的头发,这对于姒幽来说,也是一样新奇的事物。 于是她终于头一次点了头,道:「可以。」 姒幽说完,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谢谢你。」 寒璧顿时长出了一口气,心道,可算是同意了,若是真让王妃娘娘就这样披头散发地出去了,大管家怕是要把她们都给扔出王府。 少女的头发很黑,入手柔滑,寒璧的指尖在其中轻巧穿梭,满心惊叹,玉梳在上面滑过,连一丝阻碍都没有,顺滑得惊人。 黝黑的发丝映衬着姒幽雪白的肤色,有着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感,不知是哪方水能养出这样精致漂亮的人儿,寒璧心里默默地想着,手上却十分熟练地替姒幽挽着发髻。 她挽的不是很繁复的发式,没多久便好了,取了一枚珍珠攒成的珠花插上,寒璧退开一步,笑道:「娘娘,可以了。」 姒幽伸手摸了摸那珠花,对她道:「谢谢你。」 寒璧起先是受宠若惊,紧接着连连摆手,道:「是奴婢应该做的,娘娘言重了。」 姒幽想了想,委婉问道:「李羡他什么时候回来?」 「李、李羡?」寒璧有些迷茫,她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不由去看向其他的丫环们,几人纷纷摇头,最后还是忍冬小声道:「似乎与王爷的名讳有些……像。」 晋王殿下乃是当今皇上的第四子,姓赵,名羡。 姒幽花了一点时间,才弄明白,那个叫李羡的外族人,原来真实姓名是叫赵羡。 赵羡。 姒幽略微皱起眉来,他为什么要骗我?连名字也要隐瞒? 想到这里,姒幽心里不免升起一点不舒服的感觉,虽然不甚强烈,但是让她有些在意。 她想,她不是在意这个人,她在意的是欺骗。 他带她离开了巫族,却连自己真实的名字都不肯告诉她。 姒幽想了想,觉得仍旧不能接受赵羡如此作为,她对寒璧道:「今天谢谢你,不过我要走了。」 寒璧与一屋子的丫环们顿时懵然,瞪大眼睛,如遭雷轰。 此时赵羡还不知家里后院起了火,他正在皇宫里陪着靖光帝与皇后等人用膳,宫里的晚宴自然是极其丰盛的,赵羡却有些味同嚼蜡,他想起了王府中的姒幽,不知道此时她有没有用饭。 下人们伺候得如何?她又听不太懂官话,若是有个什么事情,也说不清楚…… 一想到这里,赵羡便觉得有些坐不住了,草草吃了几筷子,神思不属起来。 晚宴上除了靖光帝、皇后与太后以外,还有其他几个兄弟,皇长兄太子,二皇兄寿王,三皇兄安王,另还有一位最受宠的皇妹乐阳公主。 赵羡原本已表现得尽量不动声色了,但在座的几位都是人精,稍微一注意便看出来了,安王笑道:「四弟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因为宫里的饭食不合胃口?」 简单一句话,在他说来却是阴阳怪气,绵里藏针,赵羡平和一笑,道:「哪里?只是久未回宫,乍一见到父皇母后,心里觉得激动欢喜,心绪实在无法平静罢了。」 闻言,安王从鼻子里哼笑一声,还欲说什么,却听靖光帝开口道:「若激动的话,那就多吃些,冷静冷静。」 太子也温温和和地笑道:「四弟能平安归来,皇兄心中甚是欣喜。」 赵羡笑了笑,晚宴的气氛又恢复了祥和,好容易等这一顿饭吃完了,靖光帝要回养心殿,赵羡想了想,仍旧是跟了上去,道:「儿臣有事,想与父皇商量。」 靖光帝瞥了他一眼,道:「早做什么去了?吃完饭才说,不怕朕克化不了?」 赵羡:…… 他坚持道:「父皇,确实是有要事。」 靖光帝拗不过他,左右看了看,见前面有一个亭子,便过去坐下,两手撑着腿,道:「行了,说罢。」 赵羡便跪了下去,道:「父皇,儿臣带了一位王妃回来,未曾先禀过父皇,请父皇降罪。」 空气安静了一瞬,半晌,靖光帝眯着眼睛,道:「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给朕听听。」 赵羡深吸一口气,重复道:「儿臣带了一名女子回来,想让她做儿臣的王妃。」 靖光帝道:「来人,去宣太医来,朕觉得有些不能克化了。」 赵羡:…… 他低声道:「父皇。」 语气里带着恳求,靖光帝看了看他,道:「你这是在通知朕,还是请求朕?」 赵羡磕了一个头,恭敬道:「是请求父皇成全。」 靖光帝没说话,他继续道:「儿臣也知道让父皇为难了,但是儿臣从小到大,没有向父皇求过什么,只有这一次,儿臣是真心喜欢她的。」 靖光帝:「你喜欢归喜欢,朕什么时候拦着你了?」 v第五十七章 赵羡不语,他知道这事没那么容易过去,果然,靖光帝又道:「你喜欢的那个女子,是哪里的人?」 赵羡答道:「她家住在大秦山下。」 靖光帝眉头一挑:「农户人家?」 赵羡:「是。」 靖光帝这回认真打量起自己的这个儿子来,赵羡排行第四,上头还有三个兄长,皇长子赵叡自小是作为储君培养的,次子赵瑢虽然是嫡出,但是幼时坏了腿,不良于行,好在他文思敏捷,才华出众,在士子读书人中的声望很高,三子赵振素有将才,武艺高强,十七岁便曾随军出征,屡有胜仗,唯有这个最小的儿子,表现一直平平,不大突出。 他平凡得不像是帝王家的孩子,没什么优秀的地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一眼望过去,完全不出挑,有时候就连靖光帝都会下意识忽略他。 就如赵羡所说,这还真是他头一次这么明白固执地给出请求,于是靖光帝便有些犹豫起来,到底要不要满足他,不过他娶的是正妃,这可不是小事,若是赵羡是要纳妾,那他娶什么小猫小狗都没问题。 他对赵羡道:「你若是真喜欢,抬进王府,封个侧妃也可以。」 赵羡却执着地道:「儿臣只喜欢她,想要她做正妃。」 这下可把靖光帝给难住了,赵羡再平平无奇,那也是他的儿子,老赵家的子孙,封了一字亲王,他娶的正妃,日后那是要写到祖庙里去,祭告祖宗的,若真是大字不识一个的粗俗农家女,完全拿不出手去,叫皇室的颜面何存? 日后赵羡岂不是成了他人的笑柄? 想到这里,靖光帝便道:「朕觉得不成。」 赵羡抬起头来,道:「儿臣想知道父皇为何不答应?」 「你哪里来的胆量觉得朕会答应?」靖光帝望了他一眼,身子微微前倾,耐心道:「身为皇家的正妃,至少也要知书达理,品德贤淑,她一介农家女,如何能够担得起此等重任?」 赵羡道:「儿臣来担。」 靖光帝不由嗤笑:「既然你能担,还要王妃做什么?不如你自己一个人绵延子嗣便行了。」 赵羡顿时噎住,靖光帝见他这般,便自以为说服了他,站起身来,正欲离开,忽闻赵羡又道:「天下百姓皆是父皇的子民,父皇难道是认为,农户之女就不能嫁入皇室么?」 靖光帝停住,下意识道:「古来便有门当户对之说……」 赵羡:「儿臣亦是碌碌平凡之辈,若非生在皇家,恐怕或许还高攀不上她。」 靖光帝挑眉:「可你就是生在皇家了,怎么?你还想回炉重造一番?」 赵羡却道:「儿臣能生在皇家,那是父皇的功劳,与儿臣无关,儿臣何辜?却要困受这门当户对之说,与心上人相离?」 这回换靖光帝哑口无言了,良久,他倒是被气笑了,重新坐下来,再次上下打量赵羡,道:「你竟然也有这般据理力争的时候,当真是想不到。」 赵羡立即垂首磕头:「儿臣情急之下冒犯父皇了,请父皇见谅。」 靖光帝摆了摆手,道:「行了,起来吧,天气冷,总跪在地上做什么?」 赵羡谢了恩,这才起身来,靖光帝端详着他,道:「真这么喜欢?」 赵羡:「是,请父皇成全。」 靖光帝想了想,道:「既然如此,改日让朕看看,到底是怎么个天仙似的人,把你迷得三荤五素的,门儿都摸不着了。」 赵羡眼底闪过一分恰好的喜色,道:「父皇是答应了?」 靖光帝却斜睨他,道:「朕可没说答应。」 话虽如此,态度较之前而言,到底是松动了许多,赵羡舒了一口气,眼看天色不早,便顺势告退了。 他一走,靖光帝便起身往养心殿的方向而去,帝王仪仗摆开,绵延开去,迤逦的宫灯在夜色下散发出暖黄的光芒。 靖光帝一边走,一边道:「去打听打听,晋王带回来的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刘春满连忙应答:「是,奴才明白。」 靖光帝哼笑一声,道:「半年不见,胆子都肥了许多,往日里无欲无求,微小谨慎的模样,朕还当他是庙里头供着的菩萨了。」 刘春满笑道:「晋王爷殿下向来是个谨慎人。」 靖光帝想了想,道:「他是谨慎惯了,今日这回,也不知他是打算了多久,你说他这事,朕是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 刘春满哪能真给靖光帝提意见,这来日若是一个不好,他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遭罪,遂揣摩着靖光帝的心思,陪着小心道:「奴才是觉得,皇上也没见着那女子,现在就下了决断,难免会草率,让晋王殿下难过,父子关系因此生分了,反倒不美,不如等来日见上一面,再做决定。」 靖光帝点点头,道:「你说得也有理。」 刘春满立刻满脸堆起喜意,却听靖光帝又笑道:「说什么门当户对,朕那是糊弄他的,想当年太高祖皇帝打江山的时候,孝纯嘉皇后还是猎户女,住在庵子里守寡呢,他这点儿算什么?」 刘春满:…… 赵羡才出了宫,便看见了王府的下人,正一脸焦急地站在那里,见了他,便如同看到救星一般,连忙冲了上来,赵羡心里咯噔一跳,下意识便想到,一定是姒幽出了什么事情。 不等那下人开口,他便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道:「阿幽怎么了?」 那下人被他大力扯住了领子,一口气喘不上来,好悬没一头厥过去,随行的侍从见了,连忙对赵羡道:「王爷,您息怒,让他把话说了。」 赵羡这才松开了手,那报信的下人捂着喉咙咳了半天,连话都说不清了,大冬天的赵羡额头急得渗了一片汗意,恨不得拎起那人摇晃几下,把憋在他嗓子里的话掏出来。 咳了好一阵,那下人才艰难地开口道:「王爷,王妃她、她说,她要走。」 「走?」赵羡确确实实愣住了,道:「她要去哪儿?」 v第五十八章 那下人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也似,惶恐道:「奴才不知道啊,只听说王妃要走,大管家拦不住,便派奴才来宫门口等着王爷您了,您快回去吧。」 赵羡立即上了马车,吩咐道:「走,马上回府。」 车夫不敢耽搁,驾着马车一路狂奔,才堪堪在一刻钟之后到了王府,车还未停稳,赵羡便一跃而下,一甩袍角大步流星地踏入府门。 此时的王府花厅内,灯火通明,姒幽站在那里,看着抱着自己腿的寒璧,满脸疑惑,她动了动腿,发现完全抽不出来,遂淡淡告诫道:「松开。」 寒璧哪儿敢松开?这若是松开,怕是自己也就活到头了,她既是惊慌,又是紧张地道:「娘娘若是有哪里不顺心,只管打骂奴婢便是,何苦与王爷置气?王爷稍后便回了,娘娘还是缓缓吧。」 她一紧张,语速便快了许多,姒幽听她说了这么多,却是半个字都没明白,只知道这女孩抱着自己的腿,是不想让自己离开这里。 姒幽眉心微微一蹙,伸手在寒璧的肩头轻轻敲了一下,动作很小,寒璧却觉得自己的肩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咬了一下,有些痒,还有点酥麻,紧接着,她惊恐地发现,自己的整条胳膊都失去了力气,软软地垂了下来,仿佛面条似的。 寒璧惊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慌张喊道:「我的手,我的手怎么了?」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赵羡便大步踏进门来,一众下人们见了,连忙行礼,呼啦啦跪了一地。 赵羡见姒幽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一颗提起好半天的心才总算落到了原处,松了一口气,几步上前,道:「阿幽,我怎么听说你要走?」 姒幽退开一步,赵羡牵了一个空,不禁怔住:「阿幽,怎么了?」 姒幽望着他,道:「你骗我。」 闻言,赵羡才落回肚里的那颗心又猛地高高提起,他使劲握起手心,道:「我只是……」 姒幽拧起眉,道:「你叫赵羡,不叫李羡。」 赵羡没反驳,那意思在姒幽看来便是默认了,她实在不能理解,这个外族男人为何连真实名字都要隐瞒她,难道是担心她用蛊术害他? 既然对方不信任自己,姒幽便不欲多留,她向来是个干脆果断的性格,于是道:「你在巫族帮我的事情,我以后会报答你的。」 她说完就准备要走,哪知被赵羡拉住,道:「阿幽,你若说的是这件事,我可以解释。」 姒幽停下来,赵羡心里松了一口气,立即道:「我并不是故意要隐瞒你的,实在是因为另有原因,我的身份异于常人,当初会说谎,也是怕招来麻烦。」 姒幽不解:「招来麻烦?」 他们二人说的是巫族语,速度又快,一屋子的丫环们包括管家在内,听得都是一脸发蒙,两眼迷茫,赵羡冲大管家使了个眼色,老管家便立即意会,将下人们都摒退了。 等花厅里空无一人时,赵羡想了想,才解释道:「阿幽,我当时是为人所害,险些丢了性命,这才会误入大秦山里,我那时候尚不知你是巫族人,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才会说了一个假名字。」 他说着,再次上前一步,拉住姒幽,低声道:「阿幽,你要信我。」 这个解释是合情理的,姒幽能看得出他没有撒谎,心里的那根刺便就此化去,她面色也缓和了些,赵羡与她相处这般久,自然察觉到了这些变化,顿时长舒了一口气。 姒幽道:「你日后可千万不许再骗我。」 赵羡笑了,仿佛作出重要的承诺一般,道:「此生此世,绝不会骗你。」 不可否认,他如此郑重的一句话,令姒幽才到陌生地方的不安感觉消散了许多,姒幽觉得有些饿了,她从下午睡到晚上,如今还是粒米未进。 姒幽老实对赵羡道:「我饿了,有饭吃么?」 赵羡顿时惊了一下,道:「怎么还未用饭?」 他立刻便觉得是府中的下人不尽心伺候,遂将老管家叫过来,冷声问道:「为何还未摆晚膳?怎么能让阿幽饿到现在?」 老管家慌忙道:「回王爷的话,晚膳早已摆好了,只是王妃一直说要走……」 赵羡的神色依旧未曾好转,沉着脸道:「那你们不会立刻派人来宫里找我么?」 老管家二话不说,立刻跪下来磕头认错:「是老奴的疏忽,请王爷责罚。」 赵羡心里的气还未消散,便听姒幽疑惑道:「他为何又要跪下来?」 赵羡这才想起来,在巫族里,人们是只跪祭司与母神的,在姒幽眼里,外面的人动不动便下跪,这举动确实是有些怪异了。 他只好解释了一番,告诉姒幽其中的缘由,末了又道:「我们这里的规矩如此,与巫族是不同的。」 姒幽蹙着眉心,道:「这样跪来跪去的,不累么?」 赵羡哑然失笑:「累也仍旧得如此。」 姒幽不置可否,很快便把事情抛在了脑后,这是外族的规矩,与她没有什么关系。 晚膳已经摆好了,尽管赵羡已经在皇宫吃过了,但仍旧让人取了碗筷来,陪着姒幽一起用。 厨下早得了赵羡的吩咐,做的菜色都是偏甜,每一道都精美无比,看着姒幽吃了不少,赵羡心中这才满意。 晚膳过后,姒幽便又有了些困意,洗漱之后准备休息,却见赵羡跟了进屋,她奇怪地道:「你来做什么?」 赵羡理所当然地道:「来睡觉。」 姒幽听罢,答应了一声,转身便要出门,然而她才走了一步,就被赵羡拉住,问道:「你去哪里?」 姒幽道:「我去另找一间屋睡。」 赵羡心里顿时叫糟,但面上还得强行稳住,好声好气地道:「这间屋不能睡么?」 姒幽眨了眨眼,道:「你家这样大,我们不必挤在一起睡了。」 v第五十九章 赵羡心道,我就是想挤在一起睡啊。 但是这话却是万万不能说的,他不动声色地道:「那你晚上不怕冷么?」 姒幽:「习惯便好了。」 赵羡却道:「我怕冷,不如我们还是挤一挤吧?」 姒幽想了想,挤一起睡觉于她而言倒是没什么,只是不知道对赵羡来说,会不会有影响,毕竟他们又不是夫妻关系。 于是姒幽便拒绝了:「这恐怕不大好。」 赵羡听了,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姒幽继续解释道:「在我们巫族,若是未成亲的男女睡在一块,男子是会坏了名声的,日后便不会有好人家的女子娶他了,便是娶了,用不了多久也会休弃掉。」 说到这里,她的神色格外认真,道:「之前没旁的人,倒是没什么,如今到了你家里,我们再一起睡,恐怕就不好了。」 赵羡登时沉默了,过了良久,他才上前一步,牵起姒幽的手,微微倾下身去,在少女耳边低声道:「那不如……你娶了我吧。」 「这样我们就能一起睡了。」 闻言,姒幽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话题一下子被岔到这里来,面上浮现疑惑,道:「我娶你?」 赵羡微微侧过脸来,说话时热气都呵在少女的耳边,那小巧可爱的白嫩耳垂霎时间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绯色,他的眸色微暗,声音有些低哑,带着几不可闻的笑意,道:「对啊,阿幽,你娶了我吧。」 姒幽顿了片刻,转过头,对视上了他的眼,然后伸出如葱管一般纤细的手指,轻轻抵住了男子的下颔,稍微用力,将他推开些,漠然道:「不娶。」 赵羡的心一下子就空落落的,情绪瞬间便沉到了谷底,他不由失望道:「为什么?」 姒幽平静地答道:「你家里这样大,还有这么多奴隶,我养不起你。」 赵羡:…… 他突然觉得今天与父皇说的那些话确实是对的,要生在皇家做什么?却因为家业太大,导致他连妻子都娶不着。 最后赵羡仍旧是没有挤上姒幽的床,姒幽说不许,他到底不肯拗了她的意思,这个人,他只是想在手心里好生捧着,甚至不忍心对她说一句重话,更不要说强迫她了。 他心里舍不得。 赵羡望着眼前紧闭的屋门,不由苦笑,这一世恐怕是要栽了,想虽然是这样想,心里却甘之如醴。 院子里的丫环们面面相觑,所以,她们的王爷,今天是被王妃赶出来了吗? 很快,她们便发现,王爷不止今天晚上被赶出来了,接下来的很多很多天,王爷都是默默独守空房过的。 下人们看得都忍不住心生怜悯了,新王妃当真是很无情呢。 姒幽在晋王府里住了两日,才总算对外面的世界有了初步的认知,譬如为什么赵羡家里这样大,奴仆这样多,皆是因为他家里很有权势。 所谓的权势,大概与巫族的祭司差不多,只不过这个族群更大,范围也更广阔,族人也更多罢了。 而这两日里,晋王府的下人们也对新王妃有了一些了解,王妃听不太懂官话,与她说话时,最好怎么简洁怎么来,速度越慢越好,王妃不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穿戴也是越简单越好,王妃喜欢甜食,王妃她还喜欢……虫子?! 主院里传来一声尖叫,惊得树上的麻雀扑簌簌乱飞,响彻晴空,寒璧连同几个丫鬟心里一惊,顾不得许多,立即飞奔去往院子,却见姒幽站在树下,丫鬟琼枝正跌坐在地上,面色惨白,方才的尖叫正是她发出来的。 寒璧连声道:「你怎么了?」 琼枝大喘着气,眼神惊恐,抖着声音道:「蜘、蜘……蜘蛛!」 姒幽纠正她,认真道:「这是鬼面蛛。」 她说着,扬了扬手,一只半个巴掌大的蜘蛛骤然亮了出来,色泽漆黑,甚至在日光下折射出幽幽的光,那黑色中又泛着一丝绿,八条细长的腿挣扎舞动着,威风凛凛,乍一看上去,分外吓人。 除了寒璧以外,其余的三个丫鬟都惊叫起来,尤其是琼枝,叫得更厉害,让人担心她是不是要把嗓子给叫劈了。 寒璧脸色也有些泛白,但勉强还算镇静,她已不是头一次看到姒幽的这只蜘蛛了,遂低声呵斥道:「都住口,嚷嚷什么?一只、一只蜘蛛而已,还有没有规矩了?」 明月与忍冬都立即捂住了嘴,露出两双惊惧的眼眸,但好歹没再叫了,倒是琼枝,完全没听到寒璧的训诫,仍旧沉浸在那恐惧之中,拼命尖叫着。 寒璧急了,向明月两人使了一个眼色,她们便立即扶起琼枝,将她带出了院子。 姒幽只是望了一眼,便漠不关心地将目光放回了鬼面蛛身上,拿在手里仔细看了起来。 寒璧不动声色地咽了咽口水,向她靠近,口中轻声道:「娘娘,这个,就是鬼面蛛?」 姒幽听她说话,便抬起头来,点点头,递给她看,道:「你想看看?」 寒璧不是很想看,但是却又不想放过这个机会,遂努力点头,硬着头皮道:「有、有些好奇……」 姒幽没说话,只是端详着她,她在判断对方说话究竟是真还是假,一对上那双幽黑的眸子,寒璧便莫名心虚起来,移开视线,心里暗暗叫糟,在王妃面前不能撒谎,她竟然忘了。 寒璧差点要把脸埋进地缝里去了,正等着姒幽揭穿她时,却听她淡声道:「给你看。」 「啊?」寒璧傻傻地抬起头来,看见少女将手递到她面前,道:「鬼面蛛有毒,你只能看,不能摸。」 寒璧立即点头,露出一个欣喜的笑来:「嗯。」 那实在不是一只好看的蜘蛛,模样狰狞,不停地扭动挣扎,还叫了鬼面蛛这么个吓人的名字,但寒璧此刻竟觉得它有些顺眼了。 鬼面蛛是巫族的叫法,蜘蛛背上有花纹,状似鬼面,便有了这个名字,这种蜘蛛浑身都是毒,只是它喜欢阴暗潮湿的地方,不常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这一只是上回姒幽从荷池的岩石缝隙里摸出来的,当时还吓了老管家一跳。 v第六十章 鬼面蛛是炼蛊的好材料,姒幽今日抓它出来,就是为了给它放风的,免得养坏了。 给寒璧看完之后,姒幽便将鬼面蛛装入了一个汉白玉方盒中,蜘蛛体型过大,没法装进竹管,其他的东西也不大合适,姒幽本有些发愁,后来还是赵羡想了办法,让人从库房里找了许多器皿来,有盖儿的,没盖儿的,圆的方的,高的矮的,应有尽有,姒幽挑来挑去,选中了这个白玉盒子,是最适合用来养蛊的。 大管家看得眼皮子直跳,那个汉白玉方盒原是东山府进贡的,乃是有名的玉器大师花费了三年时间雕刻而成,整个方盒上刻的是一副仙山亭台图,花鸟楼阁,无一不精致,栩栩如生,总之,是非常珍贵的东西。 赵羡却连看都没有看,就拿来给了姒幽养蜘蛛玩儿,还叮嘱老管家道,库房里的东西,只要王妃看中了,一概不必过问,拿给她就是了,可见其宠溺程度,老管家自然是无有不应,家当都是您的,一切由您说了算。 姒幽咔哒一声盖上了盒子,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声音,有人在说话,还是女子的声音。 姒幽朝那边看了一眼,寒璧立即道:「奴婢去看看。」 她说完,便出去了,不多时回来,脸色有些不好看,姒幽坐在院子里晒太阳,面前放着一张小几,上面摆放了一溜儿粗细不一的竹管,她正挨个慢慢摆弄着。 见寒璧进来,姒幽便投以疑惑的目光,那意思是,怎么了? 寒璧过来低声道:「娘娘,是苏姑娘来了。」 「苏姑娘?」姒幽想了想,道:「是谁?」 寒璧咬着下唇,小声道:「她是王爷的侍妾,去年入府的,原来是一名歌姬。」 「侍妾?那是什么?」 寒璧只得答道:「是……是伺候王爷的人。」 那应该也是奴仆了,姒幽淡淡道:「她想做什么?」 寒璧道:「她想来给娘娘您请安。」 姒幽听了,便道:「不认识她,让她走吧。」 寒璧:「是,奴婢这就去。」 她说着,正欲起身出去,却听见那外面的声音近了,女子娇声笑道:「听闻王爷带了王妃回来,妾身一直未曾来拜见,实在是失礼,今日特来与王妃请安。」 寒璧忙上前,挡在院门口,道:「苏姑娘,王妃眼下不见外人,请苏姑娘回吧。」 苏姑娘已到了门口,抬眼便见着院里坐了一个女子,猜测着这或许就是新来的王妃了,她拿着帕子掩口轻笑:「王妃娘娘就在里面,妾身既到了,岂有不打招呼便回去的道理?传出去了,旁人还道妾身是无礼之人呢。」 她说着,也不肯走,就站在那里,笑着冲里面盈盈一拜道:「妾身见过王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这苏姑娘面前便是寒璧,她这一拜下来,寒璧自然是不敢受的,立即侧开身子,好叫她面向姒幽,哪知这一让开,就像是正给她让路一般。 苏姑娘觑着这空子,起身来飞快地进了小院,她穿着一身妃色的袄裙,容貌也生得美,柳眉杏眼,樱桃小口,发间金钗轻晃,在明媚的阳光下,美艳不可方物。 她一边款款走着,一边打量着坐在椅子上的姒幽,少女看起来年纪只有十五六岁,穿着一身荼白色的衣裳,脸很小,似乎只有巴掌大,下颔尖尖,眉目精致漂亮,面上的神色淡淡的,无端端给人一种冷清的感觉,像枝头上的雪,并不好亲近。 她头上除了一枝白玉的簪子以外,并无其他的首饰,如瀑的青丝垂顺地落下来,穿的也简单,若不是她就坐在这里,苏晚晚简直要以为她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了。 完全没有半点王妃的气质,她心里这么评判着,面上却带着笑,走近了,轻声道:「王妃好兴致。」 姒幽望着这个陌生女人,本能地有些不喜,她才一站定,空气中便漂浮着一股香气,那香气对于旁人来说,只是浅浅淡淡的,但是姒幽嗅觉异于常人,分外灵敏,这淡淡的香气于她而言,简直到了刺鼻的地步。 眼看那女人还要靠近,姒幽立即道:「别过来了。」 「啊?」苏晚晚一怔,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表情不免浮现出几分尴尬,片刻之后,笑了起来,道:「娘娘在说什么?」 姒幽眉心微蹙,看向寒璧,寒璧立即意会,过来对苏晚晚道:「苏姑娘,娘娘让您不要靠近了。」 苏晚晚心思电转,瞬间便明白了,这个新王妃,她听不懂官话,一时间,她满心都是啼笑皆非,只觉得荒唐无比,堂堂一个王爷的正妃,竟然只懂说方言,连官话都不会,也不知打哪里出来这么一个土包子。 她竭尽全力才忍下了嗤笑,这使得她那张漂亮的脸有些微的扭曲,苏晚晚深吸了一口气,才勉强维持住自己的仪态,挼了挼鬓边的发丝,笑吟吟道:「娘娘说的是哪里的话?妾身怎么听不懂?」 寒璧立即听出了她话里话外的奚落意味,心里一紧,看了她一眼,又去看姒幽,哪知姒幽等了半天,这女人还是不肯走,那刺鼻的香气一直萦绕不散,令她颇觉不适,想了想,既然对方不走,那就只好她自己走了。 姒幽站起身来,将桌几上的那一列装了蛊虫的竹管收起来,又去拿桌角位置的汉白玉方盒。 她动作利索干脆,把苏晚晚看得一愣一愣的,最后才意识到她要走,连忙上前一步,笑道:「王妃娘娘怎么了?妾身还未说完话呢。」 她面上表情情真意切,分外真诚,只是嘴角的笑怎么看带着讽刺的意味,眼底满是轻慢,觉得这个土包子大概是自卑了,想要逃走,她自然是不许的。 苏晚晚按住了那个汉白玉方盒,姒幽便停下了动作,她冷声道:「松开。」 这两个字说得很清晰,已经十分近似官话了,只是巫族的口音仍在,听起来不免有些怪异,苏晚晚倒是听出来了她的意思,却故意装作不懂,迟疑道:「王妃说了什么?妾身听不懂。」 姒幽如墨玉一般的眸子仿佛浸在寒泉中,就这么望着她,声音幽冷:「我说,蜘蛛,要咬你了。」 苏晚晚怔住:「蜘、蜘蛛?」 「蜘、蜘蛛?」 苏晚晚正一头雾水间,她忽然感觉到手下有什么动了动,低头一看,却见那汉白玉方盒的盖子被顶了一下,里头有什么东西。 苏晚晚不免有些好奇,正想将盖子揭开,却看见一只细长的东西从盖子边缘探了出来,那玩意漆黑发亮,在阳光下透着一点青绿色,很是神秘。 苏晚晚下意识打开了盖子,只见一只大蜘蛛撑着八条细长的腿,飞快地往外爬出来,她惊得两眼瞪大,高声尖叫起来:「啊——!!!」 汉白玉方盒被推得打落在地,霎时间摔了个粉碎,玉屑飞溅开来,那鬼面蛛还兀自想要逃跑,姒幽上前一步,它便立即停了下来,老老实实地趴在了桌几中央,乖得不能再乖了,全没了方才那股子灵活劲儿。 苏晚晚还在尖叫,凄厉无比,好似有人要杀她似的,姒幽觉得自己的耳朵都要被震聋了,此地不宜久留,她干脆伸手将那鬼面蛛抓起来,转身走了,丝毫不受影响。 v第六十一章 苏晚晚眼睁睁地看着她自如从容地离去,手里还抓着那只大蜘蛛,满面惊恐,眼珠子都险些要掉下来了! 这这这……这个土包子,到底是打哪儿来的?竟然还养蜘蛛玩儿? 她一想起方才那只蜘蛛,便觉得浑身一颤,脊背发凉,身上寒毛直竖,恐惧万分。 果然是乡下来的粗俗女子! 苏晚晚几乎要站立不稳,她抖着声音道:「来、来人!扶住我!」 她带来的两个丫鬟连忙过来,将她扶住,苏晚晚面色仍旧惨白,两眼中的惊惧未曾褪去,道:「我们回去。」 「是。」 …… 皇宫,养心殿。 香炉里,袅袅青烟自空气中盘绕而上,淡淡的香气逸散开来,靖光帝正坐在御案后批奏折,御案前跪了一个人,他眼皮也不抬一下,口中道:「你又怎么了?你的王妃呢,不是说要带给朕看看的么?」 赵羡恭声道:「父皇,儿臣今日特意为此事而来。」 「嗯,」靖光帝拿着朱笔在奏折上勾勾画画,道:「带来了?」 「没有,」赵羡道:「儿臣恳请父皇再给一些时间。」 靖光帝听了,抬起头来:「怎么?又不想要这个王妃了?那太好了,你告退吧。」 赵羡:……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道:「父皇,并非如此,儿臣是想说,阿幽,她还没有答应要做儿臣的王妃。」 这话一出,靖光帝手中的朱笔顿时停下,他眯了眯眼,望着赵羡,道:「你说什么?」 赵羡道:「阿幽还没有答应儿臣。」 靖光帝把奏折往御案上一扔,琢磨过味儿来了,道:「那你上回给朕整那么一出,是在为今天做准备呢。」 「儿臣不敢。」 靖光帝嗤笑,笑了一阵,又望着自己的儿子,凉凉道:「你有什么不敢?」 他说着,站起身来,踱了几步,笑道:「你都敢跟朕耍心眼了,来,让朕想想,你是不是早已做好应对的准备了?朕若是不答应,便是食言而肥,明明当初应允你,要看看那个女子的,朕若是答应了,那更好了,你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靖光帝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赵羡,道:「是不是?」 这一句威严非常,带着十足的压迫,叫人不敢生出半分狡辩的意图,赵羡俯下身去,磕了一个头,沉默着,这意思显然很明显了,他就是这么打算的。 「好,」靖光帝声音蓦然提高,甚至慢慢鼓起掌来,道:「好!」 他目光冷漠,轻轻地道:「不愧是朕的亲生儿子。」 死寂悄然无声地蔓延开来,几乎是个人都能看出靖光帝此时是发怒了,随侍的宫人们都垂下了头,大气都不敢吭一声,背上都沁出了汗意。 赵羡仍旧是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块磐石,丝毫不惧,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靖光帝龙颜大怒,要大发雷霆的时候,他突然话锋一转,道:「好,你的事情,朕答应了。」 这事态顿时急转直下,叫人反应不过来,靖光帝站在那里,背负着双手,道:「只不过你要知道,凡事都是有条件的,朕今日答应你,亦是如此。」 他的姿态睥睨,就这么凝视着跪在地上的人,赵羡慢慢地道:「是,儿臣明白,多谢父皇成全。」 靖光帝并没有说出那个条件究竟是什么,赵羡也没有追问,这仿佛成了他们之间一个不必明说的事实,就像一个神秘的盒子,虽然没有打开,但是却一直存在,等待着恰当的时机。 赵羡离开了,靖光帝继续批阅奏折,刘春满小心翼翼地在一旁研墨,过了许久,才听到靖光帝嗤笑一声:「原以为是一只狗崽子,没想到却是一头狼。」 「果然是朕亲生的。」 刘春满琢磨着那语气,竟然还有几分自豪? 却说赵羡才一回府,便有丫环来报,道:「王爷,苏姑娘今日病了。」 赵羡仔细想了一下,才想起这个苏姑娘是谁,道:「病了就去请大夫来。」 完全没有多问几句的打算,他猜测着姒幽现在在做什么,一边大步往后院的方向走去,那丫环憋了一会,也小跑着跟上来,喏喏道:「王爷,姑娘她、她是受了惊吓才病了,回了院子就一直在哭呢,求王爷去看看吧。」 赵羡强忍着心头的不耐,停下脚步,望着她,道:「受了什么惊吓?竟然还能把人给吓病了?」 丫环忙答道:「苏姑娘今日去给王妃娘娘请安,岂料被王妃娘娘养的蜘蛛给吓到了,回去之后便烧起来了,如今正迷糊着呢。」 「王妃?」赵羡挑了挑眉,一丝怒意悄然升起,他冷笑起来,质问道:「谁许她去打扰王妃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震怒,眼神冰冷,丫环显然是头一回见到赵羡这副模样,她惊惧地退了一步,慌忙道:「是、是姑娘她……想给娘娘请安。」 赵羡声音沉沉:「本王不是吩咐过,不许她们几个接近王妃,怎么?没人把本王的话放在心上?」 丫环噗通一下立即跪了下来,磕头道:「姑娘她不是有意的,请王爷恕罪!」 赵羡却不搭理她,高声道:「柳伯!」 大管家不知从哪里出来了,躬身道:「王爷有何吩咐?」 赵羡冷声道:「大夫就不必请了,她若是病死了正好,尸身好生收殓了,送回太子府,就说是本王这里养不住皇兄送的美人,向他赔个罪。」 v第六十二章 那丫环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愣呆呆的,半晌没反应过来,大管家却立即应答:「是,老奴这就去办。」 处理了这些杂事,赵羡这才问道:「王妃现在在哪里?」 一名下人忙道:「娘娘在后花园里。」 此时姒幽确实在后花园里,积雪尚未化去,花园里寒梅开得正盛,洁白的花瓣簇拥着,分外热烈。 赵羡找了一圈也不见人,只隐约听见丫环的声音紧张道:「娘娘,您小心些,别摔下来了。」 赵羡循声而去,却见前方有一株梅树,他要找的人儿正蹲在那树枝上,不知在做什么,树很高,若是一个不留神就会滑下来,看得人一阵心惊肉跳。 赵羡立即走过去,道:「阿幽,你在做什么?」 姒幽正仔细摸着手下的树枝,听见声音,低下头来,道:「你回来了?」 少女坐在繁盛的花枝间,霜色的衣裳被风吹起,眉目清冷,正如枝头绽放的寒梅,赵羡轻轻笑了,道:「是,你怎么去树上了?」 姒幽继续摸着那树枝,道:「我可以砍一些树枝么?」 赵羡虽是不解,但还是答应道:「你想砍就砍,不必问我,上面风大,你先下来吧。」 姒幽得了这句,便站起身来,脚下踩着的花枝轻轻晃动起来,一瞬间花瓣如雨一般纷纷落下。 这是一棵老梅树了,枝干遒劲,也能承受不小的重量,但是上头站着的人是姒幽,赵羡的一颗心便也跟着提起来,他道:「你别乱动,若断了可怎么办?」 闻言,姒幽道:「不会的。」 仿佛是为了验证她的话,她还轻轻踩了踩,表示真的不会断,于是赵羡的一颗心也跟着那梅花枝晃来晃去,颤悠悠的。 他低声喝道:「你别动了,下来,我接着你。」 说完,赵羡便张开了双臂,示意姒幽跳下来,姒幽看了看,二话不说,纵身跃下,男人修长有力的双臂一合,便将少女稳稳收入怀中,踉跄退了一小步,笑道:「不怕摔?」 姒幽听了,低头看着他,道:「你会退开么?」 少女的眸子澄澈如水,赵羡几乎能看见其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心头有一股暖暖的情绪翻涌而上,紧接着男人便微笑起来,道:「当然不会了,我会接住你的。」 洁白的梅花凋零如雪,被风吹得飘忽散开,好似下了一场大雪,一片梅花瓣落在了姒幽的眉心,留恋着不肯离去,赵羡深深凝望着她,双臂微微收紧,搂住怀中人,他轻轻地询问:「阿幽,我想亲亲你,可以么?」 老管家的心有点疼,后花园里头那棵梅树原是从护国寺移出来的,据说是开了光的,不止如此,还有高僧曾经在这棵树下坐化,可谓是普照了佛光。 老梅树原本树冠优美古朴,每到这隆冬季节,整个园子里头就数它开得最好,宛如侍女临水簪花,美不胜收,可谓王府一景。 然而现在才半天功夫,梅树最上边的枝丫被砍掉了一截,远远望去,好似侍女剃了头一般,惨不忍睹。 姒幽本来还想亲自动手的,只是赵羡不许,叫下人拿了斧子,将她指定的那一根树枝砍了下来,问姒幽道:「这些够了么?」 他说着话时是笑着的,心情颇好,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少女身上淡淡的青竹香气,挥之不去,回味着姒幽亲吻他脸颊时,轻软如花瓣一般的触感,叫人整颗心都化了。 姒幽亲上来的时候,赵羡整个人都愣住了,他原本也只是征求姒幽的意见,若她不愿意,虽然心有遗憾,到底不会强求她。 但是赵羡万万没想到,姒幽竟然轻轻笑了,那笑容就像是一滴清水,落入了平静澄澈的湖面,一点点漾开,蔓延成一朵花的模样,美到了极致。 赵羡当时便震在了当场,此时若是天塌下来,他恐怕都不会有别的反应,满脑子都是,她笑了。 阿幽她竟然笑了。 这是赵羡认识姒幽半年以来,这么多个日日夜夜,见过她冷然淡漠的模样,也见过她哀哀哭泣的模样,见过她满怀恨意的模样,唯独没见她这般笑过,眼角眉梢都沾上了笑意,像一张雪白的纸,渐渐染出了一抹暖色。 赵羡忽然间便明白了,书中曾写到的所谓倾国倾城之色,究竟是怎样的。 这一个词,说的就是他怀中的这个少女,他的心上人。 梅树树干粗糙,上面还有湿漉漉的雪水,赵羡却丝毫不以为意,无视老管家一脸肉痛的表情,拿在手里看了看,对姒幽道:「若是觉得不够,我再让人去砍一些来。」 「不用了,」姒幽道:「其他的没有这个好。」 赵羡此时心里甚是愉悦,自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笑着问道:「你要拿这树枝做什么?」 姒幽比划了一下,答道:「切一截下来,里面挖空,用来养蛊。」 赵羡立即想起了什么,道:「是养那鬼面蛛么?」 姒幽点点头,赵羡疑惑道:「之前不是挑了一个汉白玉的方盒么?何必又要花费如此大的精力再做一个?」 姒幽道:「那方盒摔碎了。」 赵羡眉头一挑:「碎了?」 一旁的寒璧连忙解释道:「王爷,这不关娘娘的事情,是那个苏姑娘打碎的。」 闻言,赵羡眼底闪过一丝怒意,但很快又被压了下去,转而对姒幽温和笑道:「无妨,我下次让人找更好的给你。」 姒幽摇摇头:「不必了,这个就挺好的。」 她指了指那梅树枝,赵羡轻轻吸了一口气,斟酌着道:「阿幽,那个苏晚晚,你不要理她,日后她也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这个王府里,除了我以外,你不要相信任何人。」 听了这话,姒幽不免有些疑惑,道:「苏晚晚?她是你的奴仆,与我没有关系,我为何要理她?」 赵羡突然笑出来,忽然倾身过去,悄声在她耳边道:「她不是我的奴仆。」 v第六十三章 姒幽眉心微动,也不自觉压低声音道:「那她是你什么人?」 赵羡继续小声道:「她是别人派来的细作。」 姒幽顿时恍然,问道:「那你为何不杀了她?」 赵羡笑了,伸手亲昵地摸了摸她的发丝,道:「不行,现在还不能杀。」 两人低低说着话,气氛静谧,下人们都远远站着,空气中弥漫着梅花的香气,幽幽的清冷,如同冬雪正在渐渐初融。 于是从这一日起,晋王妃的名声是传了出去,听不懂官话,行为粗俗,不懂礼数,还喜欢养一些虫子做玩物,叫人听了便觉得骇然。 寿王府。 寿王赵瑢正坐在书斋看书,却听外面有敲门声响起,下人压低了声音道:「王爷,安王殿下来访。」 空气中静悄悄的,唯有白铜云纹熏炉里的轻烟袅袅升起,温柔而缱绻,犹如女子妖娆的纤手,在空中缓缓拨弄着。 赵瑢放下书,摇动轮椅转过去,道:「知道了。」 安王赵振,皇三子,十七岁便随军出征,有将才,武艺高强,箭法极好,尝于千军万马之中,一箭取敌将首级,二十岁时披甲挂帅,连破敌国三城,令敌人闻风丧胆。 赵振有着所有从军之人的暴躁脾气,眼高于顶,性情暴戾,曾经当众活活鞭死过数名士兵,此后恶名便传了出去,这下不止是敌人了,就连自己的百姓听了都害怕,甚至有可止小儿夜啼之功效。 赵振打骨子里就是个自负的人,来了寿王府,往主座上一坐,便招手让一旁随侍的丫鬟过来给他捏肩捶腿,赵瑢来时便见了这副场景,赵振依旧懒洋洋地靠着,没有半点想起来的意思。 赵瑢也不急,下人捧了茶来,他就慢慢地品,过了一会,赵振才睁开眼,冲那替他捶腿的丫鬟招了招手:「过来。」 那丫鬟俏脸一红,羞怯地靠近些,声如蚊呐:「安王殿下……」 赵振捏着她精巧的下巴左看右看,丫鬟的脸便越红了,跟涂了胭脂一般,面若桃花,分外美艳,赵振长眉一挑,对赵瑢笑道:「皇兄这里的丫鬟都不同别处,好看得紧。」 赵瑢扫了他一眼,放下茶盏,微微笑了:「你若是喜欢,便送你了。」 那丫鬟面上的血色迅速褪去,苍白无比,满眼都是惊惶,哀求地看向赵瑢,赵振见了,直起身来,一手搭在扶手上,冷笑道:「怎么?跟了本王,会委屈了你?」 那丫鬟听了,噗通一声跪下来,惊惧得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连连磕头:「王爷恕罪,妾身万万不敢作此想……」 赵振眉头微皱,看向她:「你不是丫鬟?」 还没等那美人答话,赵瑢便温文笑道:「前年太子殿下得了几位美人,送了给我,一番手足情义,盛情难却,我便只好收下了。」 赵振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当时他是不是给了咱们和老四几个都送了?我想想……」 他捏了捏眉心,似乎在努力地回忆,最后才耸了耸肩,轻描淡写道:「我府里的那个好像已经死了,实在是对不住太子殿下。」 这话一出,于是那伏在地上的美人愈发惊惧了,纤薄的身子轻轻颤抖着,如惊弓之鸟一般,甚至低低啜泣起来。 美人哭得梨花带雨,赵振听了愈发不耐烦,厉声骂道:「哭什么哭?真是晦气,再叫本王听见你哭半声,生撕了你!」 他情绪很是暴躁,眼神阴狠,如狼一般,叫人见了便心惊不已,那美人果然不敢再哭了,只肩头轻轻颤抖,极力忍耐着。 赵瑢拿起茶盏喝了一口茶,这才道:「下去吧。」 那美人如蒙大赦,立刻爬起来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赵振嗤笑道:「如此温香软玉的娇艳美人,你不拿去暖床,却用来做丫鬟端茶送水,也是物尽其用了。」 赵瑢淡淡笑道:「府中开支大,只好一个人当两个人用了。」 赵振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噗地一声笑出来,拍着腿大笑道:「到底是你会算计,白天当丫鬟,晚上做通房,两不误啊。」 赵瑢并不辩驳,只是道:「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日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赵振斜睨他,道:「在你看来,我就是那种人么?」 赵瑢表情依旧淡淡的,不置可否,眼里那意思很是明显,赵振挑起眉,笑着靠在椅子上,道:「老四那事,你听说了没有?」 赵瑢道:「什么事?」 赵振想了想,道:「也是,你双腿不便,成日里待在这王府里头抱窝,能知道什么消息?」 对于赵振说自己抱窝的形容,赵瑢也不恼,只是好脾气地道:「我这几日都在看书,老四不是才回来几日,他怎么了?」 赵振笑意盎然,道:「他带了一个女子回来,说要让她做王妃,还求到父皇跟前去了。」 赵瑢听了,略一思索,道:「那女子身份不妥?」 「岂止是不妥?」赵振立时大笑起来:「据说是个农户家的女儿,连官话都听不懂,一口不知道哪个旮旯的方言,举止粗俗,形容奇丑无比,还喜欢养一些虫蛇鼠蚁之类的玩意儿,你说老四夜里看见了,会不会被吓死?」 他说完,又是哈哈一阵大笑,眼泪都要笑出来了,赵瑢却道:「你见过了?」 赵振笑罢一阵,才摆手道:「没有,若真是这么一朵奇葩,我还真想见见,你说老四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弄了这么个女人回来做王妃,父皇会答应才怪了。」 赵瑢没有附和他,反而道:「你既不曾亲眼见过,就不要轻信这些人云亦云的传言了。」 赵振长眉一挑,道:「既是有传言,自然是有几分可信的,否则怎么会传出来?你瞧老四这几日都不太出府,把人给捂在府里,不许外人见,想是怕丢了脸面。」 他越说越觉得真,幸灾乐祸地笑道:「我倒要去见一见这位未来的弟媳妇,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你去不去?」 赵瑢懒得跟他凑热闹,况且他向来也不是一个多事的人,遂道:「我借来的孤本还未看完,就不去了,你自去吧。」 赵振撇了撇嘴,果然站起身来,道:「你不去,我自己去!」 v第六十四章 他说完,也不打招呼,自顾自出了安王府,上了马,往晋王府而去。 晋王府中。 自从姒幽来了之后,赵羡便专门让人收拾出一间屋子来,让她养蛊虫,这一间屋子从来不许旁人靠近,便是赵羡自己也不行。 此时他正站在门外往里看,姒幽站在高大的木架旁边,手里捧着一个精巧的木盒子,那木盒子上的花纹尚新,显然是才雕刻出来的,没有上漆,反而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颜色,有些红,又透着些褐,散发出一股奇异的芳香。 那芳香除了姒幽以外,其余人闻到了,都觉得头晕脑胀,分外不适,这个木盒是用特殊的药水浸泡过,特意为养鬼面蛛量身打造的。 鬼面蛛此时就在那盒子里,趴着一动不动,姒幽轻轻戳了它几下,那八条细长的腿立刻撑起来,整个儿转了一圈,看上去还是十分灵活的。 看来是没被药味熏着,姒幽很是满意,然后将盒子盖上,小心放在了木架上方的格子里,这个木架也是临时做成的,簇新的木头上,纹理分明,散发出淡淡的木香,上面放置着许多竹管,都是她养的蛊虫,这些都算得上是姒幽的全部家产了。 姒幽再仔细查看一遍,没有出什么问题,这才出了门,赵羡道:「阿幽,我带你出去。」 姒幽一边关门,一边道:「去做什么?」 赵羡笑道:「你与我去便知道了。」 他一副很是神秘的模样,惹得姒幽不由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那去吧。」 两人便出了晋王府,乘着马车一道往长安街而去,姒幽依旧坐在马车窗边,掀起帘子往外看,过了一会,便感觉到另一只手伸过来,将帘子扶住,赵羡温和一笑:「你看吧。」 姒幽便果然往外面看起来,长安街是整个京师最为繁华的一条街,行人众多,熙熙攘攘,两旁店铺林立,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 「卖——糖葫芦嘞——!」 「又酸又甜的糖——葫芦嘞!」 这一嗓子拖得又长又圆,韵味十足,姒幽忍不住转头去看,一大簇红彤彤的果子便映入了她的眼底,好似一束巨大的花,看上去鲜艳非常,在人群中分外显眼。 姒幽的目光几乎在转瞬就被吸引过去了,她第一次好奇问赵羡道:「那是什么?」 赵羡的全部注意都放在她身上,此时笑着答道:「是糖葫芦,你想吃么?」 姒幽点了一下头,道:「想。」 赵羡即刻便扬声叫人停车,却并不吩咐下人去买,而是亲自下了车,拉着姒幽穿过人群,到了那卖糖葫芦的小贩面前。 卖糖葫芦的见来了客人,看穿着非富即贵,立即来了精神,满面堆笑,热络地招呼道:「这位公子,您要来两根吗?」 赵羡对姒幽道:「阿幽,你想要哪一根?」 姒幽仰起头,认真地打量着那一大束糖葫芦,红艳艳的颜色映入了她清澈的眸底,使得她看起来沾染了几分烟火气息。 她比较了一下,忽然问赵羡道:「你是要给钱么?」 赵羡不意她问起这个,愣了一瞬,才道:「要给。」 他说完便明白了姒幽的意思,顿时笑起来,眼神愈发温柔,道:「没关系,我给你买。」 姒幽便再次仰起头来,目光在那一丛糖葫芦里逡巡许久,那小贩的脸都要笑到僵硬了,心道这两个客人是怎么回事?身上穿着的都是上好的料子,一看便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怎么连买一串十文钱的糖葫芦都要寻摸这么久? 正在小贩暗自腹诽间,姒幽终于挑中了想要的,她伸手指了指,道:「我要最里面的那一串。」 糖葫芦这个玩意,说到底就是山楂和糖浆做成的,山楂有大有小,大的山楂自然是很受欢迎,但是小的也不能扔了,于是小贩们做糖葫芦的时候会耍一些小心眼,将小一些的山楂串起来,放在最里边,大的山楂插在外面,这样一来,一眼看过去,糖葫芦个个都是又大又饱满,非常漂亮。 而姒幽指的这一串,却是最小的,果子只有拇指那么大,原本是被藏在最里面的,不知怎么就让她看见了。 赵羡虽然不解,但还是对小贩道:「就要那一串。」 小贩听罢,连忙笑嘻嘻道:「好嘞,您们稍等。」 小的糖葫芦会在里面,本就是因为卖不出去,现在有冤大头愿意买,他自然十分高兴了。 花了一阵功夫,小贩才将那一串糖葫芦成功取出来,递给姒幽,面上热忱笑道:「小姐,您拿好了,一共是十文钱。」 姒幽接过糖葫芦,目光便立即自然而然地落在上面,红艳艳的山楂果儿,外面裹着的糖浆在明媚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金色,分外诱人。 趁着这机会,赵羡将一枚银锭给了小贩,小贩打眼一看,露出尴尬的笑来,道:「公子,您这……我找不开啊。」 赵羡却道:「这糖葫芦我全部都买下,多的不必找了,你替我送去晋王府里。」 小贩听了,顿时两眼放光,做梦都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这一锭银子足够买个二三十束糖葫芦了,遂连连答道:「好,好,小的知道了,多谢贵人,小的这就给您送过去。」 他们用的官话交流,说话声音又快,姒幽没太听明白,所以也没放在心上,只盯着眼前的糖葫芦看了好半天,才听赵羡笑着道:「阿幽,你吃。」 姒幽听了,却将糖葫芦伸过来,道:「你先吃。」 闻言,赵羡眼里浮现出一丝笑意,他并不推辞,果然凑过来吃了一粒,只是那山楂果儿实在是有些小,还酸,味道并不算好,外面的那一层糖浆咬碎之后,果肉的酸涩便泛了出来,赵羡却如同吃蜜一般,只觉得甜到了心坎里。 望着姒幽吃了一粒,赵羡才道:「大的糖葫芦好吃一些,阿幽怎么挑了这一串?」 还是特意挑中的,看得出来她当时想了很久。 姒幽咬着糖葫芦,山楂果儿将她的腮帮子挤得稍稍鼓起,因为酸甜的味道,她的眼睛不自觉略微眯起,在阳光下像极了一只慵懒的猫儿,声音带着一点点可爱的含糊,道:「小一点的,钱也少一点。」 赵羡不由顿住,想来在姒幽的认知中,糖葫芦的大小是跟钱相关联的,她想吃糖葫芦,却又想要替他省钱,只好精挑细选了一串最小的。 一想到姒幽挑糖葫芦时的这些细致的考虑,赵羡便觉得她实在是太可爱了,简直可爱到了骨子里,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v第六十五章 姒幽慢慢地吸吮着山楂果儿上面甜甜的糖浆,她长了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知道世间还有这样的味道,比蜂蜜还要甜,甜得让人整颗心都愉悦起来了。 这一串糖葫芦,姒幽一直吃到了目的地,马车行驶到了一家酒楼前停下,赵羡带着她下了车,姒幽抬起头望望,店招上是三个不认识的字,从这里看进去,能见到不少人,里面很是热闹。 楼里立即有伙计出来,面上堆笑,道:「原来是晋王爷殿下大驾光临,您请,您请进。」 赵羡带着姒幽进去,伙计笑道:「您还是去老位置么?」 赵羡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正欲带着姒幽去二楼雅间,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少女声音问道:「小二,可还有雅间?」 店伙计忙转头去,歉意笑笑:「哟,真是不好意思,雅间都满了。」 那少女追问道:「一间都没有?」 店伙计忙道:「实在对不住,刚刚最后一个雅间都给定下了,只有大堂还有位置,您若是不嫌弃……」 少女不满地打断他道:「我们主子金贵得很,哪儿能坐大堂?」 店伙计只能赔笑,心里却腹诽道,能上咱们仙客居吃饭的,哪个不是金贵人?偏只有你们主子是镶金嵌玉的了。 正在这时,又一个娇俏的少女声音传来:「燕儿,怎么了?」 这声音实在是熟悉至极,叫赵羡上楼的时候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就坏了事,正对上了那少女的视线,她眼睛陡然一亮,立即唤道:「四皇兄,原来你也在这里!」 那少女正是赵羡的妹妹,靖光帝最疼爱的女儿,乐阳公主赵玉然。 赵玉然今年十五,年初刚刚及笄,自小便是千娇万宠长大的,很是得靖光帝的喜欢,不知怎么,几个兄长中,她最喜欢粘着赵羡,赵羡每每见了她,都觉得头大如斗,没想到在这里又碰上了。 赵玉然笑嘻嘻地上前来,道:「四皇兄,我刚刚才从你府里过来,扑了个空,没想到这样巧!」 赵羡温和笑了笑,道:「你找我有事?」 赵玉然听了,便道:「没有事便不能找你了么?」 她说着,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姒幽身上,眼珠子一转,问道:「皇兄,这位姑娘是谁?怎么我从没见过?」 姒幽嘴里还咬着一粒糖葫芦,只不过因为有人在,便没有咀嚼,而是将目光投向赵羡,赵羡见了她这副模样,眼里便泛起了暖色,他微微笑道:「这是姒幽。」 赵玉然又仔细打量了她几眼,道:「你长得真是好看。」 她语速太快,姒幽有些似懂非懂,但因为不好说话,便仍旧没有作答,赵玉然惊异地挑眉,对赵羡道:「皇兄,她是个哑巴么?」 赵羡沉声道:「别胡说,阿幽不是。」 他的语气不甚好,赵玉然自感失了面子,撅了噘嘴,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一个怯怯的柔和声音道:「姝静见过晋王殿下,殿下万福。」 赵羡这才注意到,赵玉然身后还站着一名少女,年纪与她相仿,乃是内阁次辅闻人岐的小孙女,闻人姝静,显然两人是结伴一起来的。 赵羡觉得这一顿饭有极大可能是吃不好了。 仙客居的二楼雅间里,气氛颇有些古怪,此时桌边正坐着四个人,靠窗坐着的是姒幽,过来是赵羡,赵玉然,最后是闻人姝静。 姒幽手里还拿着一根糖葫芦,正在慢条斯理地吃着,动作分外从容淡定,赵玉然不由频频用目光扫向她,满眼都是不加掩饰的好奇,这个少女与皇兄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打量来打量去,最后没留神跟姒幽对上了目光,少女眸子澄澈透明,好似一汪清泉,瞳仁幽黑,叫人见了便有一种要被看透的感觉。 赵玉然悄摸着观察了半天,才下了定论,看起来是个很通透的人,不过内里是什么样,暂且还不知道。 自打见了面到现在,赵玉然就没听她说过几句话,神色也是淡淡的,不太善于言辞的模样,但是不会让人感到被冒犯怠慢,就仿佛她理所当然就是这个样子的。 而且她皇兄好像对她还很有好感,不过想想也对,若不是喜欢,她皇兄怎么会带人上这儿来? 想到这里,赵玉然便忍不住发起了愁,悄悄看向闻人姝静,却见好友的脸色微微发白,目光一直放在桌面上,显然也是看出来了什么。 赵玉然心里不由深深叹了一口气,闻人姝静是她多年的手帕交,两人自小一起长大的,对方的心思她一清二楚,可眼前这情形,又该如何是好? 她原本是听了传言说,四皇兄带了一个农家女回来,说要娶她做王妃,还求到了父皇面前去,又听说那农家女粗俗不堪,形容丑陋,貌若无盐,大字不识一个,还凶得很,典型的河东狮。 于是赵玉然立即就拉着好友上门去打探消息,想看看她四皇兄究竟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了,顺便劝一劝他,那个农家女哪儿有姝静好? 哪成想到了晋王府却扑了一个空,不仅如此,还遇到了她那个凶死人的三皇兄赵振,两人本就互看不顺眼,彼此冷嘲热讽了几句,不欢而散,赵玉然就拉着闻人姝静走了。 没想到会在仙客居遇到了正主,赵玉然托着下巴,眼睛一错不错地打量着姒幽,心道,那个河东狮还没见着,这里又来了一个天仙似的人儿,好友的前路看起来很是艰难啊。 这古怪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上菜的时候,当店伙计布置菜饭的时候,姒幽终于放下了糖葫芦,细细的竹签上只有最后一个山楂果儿了。 她吃得实在是慢,赵玉然在旁边看得都忍不住急了,就一根糖葫芦而已,怎么能吃这么久?不都是一口一个么? 还有最后一个呢?为什么不吃了?留着等过年吗? 她瞪着那山楂果儿,孤零零一个被穿在竹签上,看起来有些可怜,姒幽本就十分敏感,立即就发觉了她的目光,她顿了一下,然后望向赵玉然。 赵玉然猝不及防地与她对视上了,心道,她看我做什么?难不成是想把那个山楂果给我吃? 呵!本宫堂堂一国的公主,才不吃别人吃剩的呢! 不过……好像是有一段时间没吃糖葫芦了,都快忘了味儿了,她要是真给,我要不要接过来? 她毕竟是皇兄带来的人,不接是不是驳了皇兄的面子? 脑子里有无数念头一晃而过,最后赵玉然想,她若是递过来,我就接着,放在一边,不吃便行了,也免得皇兄面子上不好看。 v第六十六章 正这么想着,下一刻,赵玉然便眼睁睁看着姒幽把那最后一个糖葫芦递给了赵羡,道:「你吃。」 赵玉然瞪圆了眼,好大的胆子,竟然让她皇兄吃剩下的,她皇兄才不会吃呢! 紧接着,事实就立即打了她的脸,赵羡顺手接过来那糖葫芦,眼里的神情瞬间柔和下去,笑眯眯道:「你不吃了?」 姒幽眉心微蹙,摇头,道:「牙酸。」 「不能吃太多,」赵羡轻轻一笑,然后便无比自然地将那最后一颗山楂果儿吃了。 竟、然、吃了! 赵玉然的表情简直是震惊的,她下意识看向了自己的好友,却见闻人姝静眼圈发红,桌下的十指绞紧,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了。 赵玉然心里叹气道,造孽哦,所以她今天到底为什么要来仙客居? 菜布好之后,赵玉然看了一圈,菜色偏甜,都是很合她口味的,方才受到冲击的心立即感觉到了些许安慰,心道,四皇兄到底还是很照顾她的,特意为她点了这么多菜。 仙客居的规模在京师里虽然不算最大,但是名声是最好的,每每到了旺季,这里的雅间都要提前预定,否则直接过来很有可能连位置都没有。 而他们的招牌菜,便是蜜火腿和八宝鸭了,赵玉然每次来这里,都是必点这两个菜的,这回是赵羡点的菜,没有八宝鸭,却上了一碟蜜火腿。 赵玉然的眼睛顿时一亮,还没来得及动筷子,便见赵羡将那一碟蜜火腿拿起来,轻轻放在了姒幽的面前。 赵玉然:…… 她自然是满心不乐意,嘴撅的老高,道:「皇兄,人家也想要吃那个。」 赵羡正夹了一筷子送到姒幽碗里,闻言抽空看了她一眼,道:「你再点一份便是。」 一份蜜火腿才三片,赵羡还担心不够姒幽吃,哪儿顾得来自己的妹妹? 赵玉然听着这无情的话,霎时间瞪大了杏眼,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皇兄被人掉包了! 哪知赵羡完全没注意她,怀疑归怀疑,蜜火腿还是要吃的,赵玉然气鼓鼓地叫了店伙计进来,重新点了一份,那店伙计笑眯眯地问道:「公主殿下可要来一些饭后点心?咱们仙客居的点心,那是数一数二的好,包您满意!」 旁边的赵羡听了,忽然问赵玉然道:「仙客居的点心你吃过么?」 赵玉然道:「当然了,吃过好多回。」 赵羡道:「甜的有哪些?」 赵玉然心里以为她四皇兄终于良心发现,要给她赔不是了,遂欢喜道:「牛乳杏酪,这个最好吃!」 赵羡听了点点头,向店伙计道:「来一份这个杏酪。」 店伙计笑着应答:「好嘞,您稍等。」 他正要走,赵羡想了想,又将他叫住,道:「给公主也上一份。」 说着,他又向一旁的闻人姝静礼貌颔首,笑道:「不知闻人小姐的口味,若有喜欢的,尽管吩咐他们做。」 赵玉然:…… 她忽然反应过来,想来刚刚这两句都是附带的,她的皇兄原来根本就没想过替她们点。 这一顿饭,吃得各人心里滋味不同,看着好友苍白的面孔,赵玉然郁卒得要死,倒是唯有姒幽无知无觉,吃了个满足。 牛乳杏酪确实好吃,姒幽才吃了一口,眼睛便都稍微亮了起来,她想了想,分了半碗给赵羡,道:「你吃。」 赵羡欣然悦之,全不介意她已经吃过了,赵玉然在旁边看得心里呕血,打量着姒幽,心里警惕起来,这个女人,当真是很不简单,没瞧见她皇兄吃剩的都吃得那么高兴? 姒幽倒不是故意要给赵羡吃剩的,在她看来,若是重新买一份,就需要多花钱,赵羡家里还养了那么多奴隶,也不见他出去做活儿,想来钱也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更何况,刚刚才吃了饭,一份点心她一个人也吃不完,倒不如分一些给他。 若叫赵羡知道姒幽此时的考虑,真不知道要做何感想了。 一顿饭吃完,赵羡便预备带着姒幽回府,赵玉然立即道:「皇兄,我也要去你那里玩。」 赵羡转头看着她,眼里满是不赞同,但赵玉然并不怕他,反而振振有词地道:「我们兄妹这么多日子不见了,就不能好好叙个旧么?」 还叙个旧,赵羡怎么不知道她心里那点弯弯绕?嘴角轻抽,道:「前些日子我不是才进了宫一趟么?」 赵玉然却道:「那次不算,皇祖母和父皇他们都在,我都没与你说上话,这回我是要跟你说些体己话的。」 赵羡拗不过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一笑,道:「也好,那就一起回去吧。」 赵玉然原本做好了死皮赖脸的准备,不防他一下松了口,愣了半天,才连忙抓起闻人姝静的手,跟了上去。 没走几步,闻人姝静便停下来,低着头,轻声道:「玉然,我、我不去了吧。」 赵玉然睁大眼,道:「为什么不去?难道你不想跟我皇兄好了么?」 闻人姝静苦笑一声,摇摇头,岔开话题:「出门时,母亲交代,让我早些回去,我就不陪你去了。」 赵玉然望着她许久,道:「那好吧。」 闻人姝静离开了,赵玉然挤上了晋王府的马车,她倒要看看,这女子与她皇兄究竟是什么关系,那晋王府里头的王妃又是怎样的一个人物。 一路上,赵羡与姒幽说着话,赵玉然坐在车里,满脸都是茫然,她皇兄怎么失踪了半年,再回来之后连口音都变了?说着一口谁也听不懂的、不知是哪个乡下旮旯里的方言。 v第六十七章 所以这半年里,她皇兄究竟遭遇了什么? 一进晋王府,姒幽就看见了一大束艳红的物事在花厅里放着,午后的斜阳自雕花窗棂外落进来,山楂果儿被照得红艳艳的,厚厚的糖浆在阳光下散发出金色的光芒,分外诱人,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上一口。 她微微眯了一下眼,迟疑道:「糖……葫芦?」 「对,」赵羡笑道:「都是给你的,喜欢么?」 姒幽还没说话,赵玉然立即呜哇一声,奔着那糖葫芦便去了,满脸惊喜,看那开心的样子,像是恨不得把这一株糖葫芦树直接带回宫里去。 赵羡告诫道:「只许拿一根。」 赵玉然顿时睁大眼,不可置信地道:「皇兄,这么多糖葫芦,你就只给我一根?」 赵羡挑眉,毫不留情地道:「只有一根。」 赵玉然登时憋气,腮帮子都鼓起来了,愤愤道:「要多少银子?我给你!」 赵羡却不为所动,道:「那你自己上大街上买去。」 赵玉然气急,跺脚道:「你欺负人!」 闻言,赵羡便笑了:「这些糖葫芦是给阿幽买的,你若是想吃,要什么没有?何必非要从我这里抠?」 赵玉然不由瞥了姒幽一眼,嘴里小声嘟囔了一句,仰着头比较了半天,最后从糖葫芦树上拿了一串最大最饱满的下来,心里暗骂她四皇兄小气。 赵羡不理她,只是吩咐下人,把糖葫芦树搬进去,又问赵玉然道:「说罢,你非要来我这里,是有什么事情?」 赵玉然正吃糖葫芦吃得欢呢,听了这话,眼珠子一转,开始四处张望起来,道:「四皇兄,听说,你给我找了一位皇嫂回来,我特意来看她的,怎么不见她人呢?」 赵羡就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遂道:「人你不是见到了么?」 赵玉然下意识道:「我什么时候见过了?我怎么不——」 话未说完,她像是猛然反应过来,震惊地睁大眼睛,指着姒幽道:「就是她?!」 姒幽察觉到她的动作,抬起眼来,疑惑地看向赵羡,道:「她怎么了?」 赵羡笑笑,安抚道:「没事。」 他说完,便转向赵玉然,道:「若是想看我未来的王妃,那你已经见过了,就是阿幽。」 「可——」赵玉然惊诧地打量着姒幽,不太相信地道:「可她跟传言里的不一样啊。」 「哦?」赵羡笑容满面地道:「传言是怎么说的?我还没听过。」 赵玉然呐呐道:「他们说,你带回来一个农户女,举止粗俗,形貌丑陋,大字不识一个,脾气还凶悍,乃是一只河东狮……」 她的声音到了这里便小了许多,望着眼前的少女,赵玉然现在只想把那个乱传谣言的人拖出来打一顿,她哪里举止粗俗了?就这模样还说丑陋,那些京师的大家闺秀怕是都得跳护城河了! 这一刻,赵玉然深深意识到了,那些中伤他人的传言是如何的不靠谱,古人云,谣言止于智者,傻子才会在自己没有亲眼见到事实的时候,轻信他人的话。 她堂堂一个公主,不仅信了,还兴冲冲地跑来凑热闹,简直是荒唐可笑。 赵玉然心里发虚,望着姒幽那双澄澈清透的眸子,不自觉便挪开了些,不敢与她对视,将糖葫芦往嘴里一塞,支支吾吾道:「我……我就是来见一见皇嫂,没别的意思……」 大概是皇嫂这个词取悦了赵羡,他挑了挑眉,倒没生气,只是伸出一只手来,赵玉然便只能依依不舍地把未吃完的糖葫芦放了回去,讨好道:「皇兄你别误会,我当真没有别的意思。」 赵羡斜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是从哪里听到这些话的?」 赵玉然绞着手指,道:「从碧儿那里听来的。」 赵羡告诫道:「不要听那些下人们乱嚼舌根,听风就是雨的。」 「喔,」赵玉然悻悻道:「知道了。」 她虽然自小备受宠爱,但是性格到底还是良善的,抛开那些成见之后,她悄悄瞄着自己的这位未来皇嫂,心里不得不承认,对方确实是要比姝静强了那么一些些。 难怪皇兄会这么喜欢她,甚至不惜求到父皇跟前去。 今日晴光明媚,天气颇好,积雪都化去了,姒幽靠在窗边,阳光暖融融地落在她身上,好似盖了一床暖被一般,叫人整个都懒洋洋的。 这让她有些犯困起来,赵羡见了,便让她去小睡,姒幽看了看赵玉然,虽然没说话,但是那意思很明显,客人还没走。 赵羡自然了解她,温柔笑道:「玉然不是别人,你去便是。」 姒幽听了,二话不说就走了,眼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花厅后,赵玉然才好奇问道:「皇兄,你们刚才说的是哪里的话?」 赵羡答道:「是阿幽的家乡话。」 赵玉然觉得有些奇怪:「她不会说官话吗?」 赵羡却反问道:「不会说官话,有什么奇怪的?我们去到她的家乡,也不会说他们那里的话。」 赵玉然懵了一下,竟然觉得很有道理,不会说官话,确实很正常,她想了想,又问道:「皇兄,你以后真的要娶她做正妃么?」 赵羡看了她一样,笑了:「你方才不是还称她做皇嫂?」 赵玉然有些支支吾吾道:「我……」 一直以来,她都知道闻人姝静喜欢自己的四皇兄,闻人姝静乃出身自官宦世家,以她的地位,做个王妃不算是高攀了,所以赵玉然潜意识里,便觉得好友与皇兄的亲事总有成的那一日,但是万万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来。 v第六十八章 赵玉然并不讨厌姒幽,甚至她还有些些喜欢她,但是这时候若点了头,总有一种背叛了闻人姝静的感觉。 赵玉然犹豫着不肯回答,管家那边来报,有急事需要处理,赵羡似乎也不太在意她的答案,道:「你自己玩,若是想回宫了,就让柳伯安排一下。」 说完,便起身走了,留下赵玉然一个人苦苦思索,正在这时,一名丫环走近前来,恭敬行礼:「公主殿下。」 赵玉然抬眼:「什么事?」 那丫环将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递过来,道:「这是王妃娘娘说让送给您的。」 赵玉然怔住,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傻傻道:「给我的?」 「是,」丫环见她迟迟不接,便又递了递,道:「殿下?」 赵玉然迟疑地接过那串糖葫芦,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奇怪了,明明她什么都没做,就好像真的背叛了好友似的,从脱口说出皇嫂的那两个字开始…… 她似乎没有办法讨厌那个女子。 赵玉然举着那串糖葫芦,离开了晋王府,她心里惆怅得很,也没让马车送,就这么往皇宫的方向走去,一时间,闻人姝静、赵羡和姒幽三个名字一直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惹得她烦躁不已。 迎面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她下意识抬头,却见一匹高大的枣红色骏马疾驰而来,如一团火一般,堪堪在她面前停下:「吁——」 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不必想赵玉然也知道是谁,果然,赵振那令人讨厌的声音传来,带着轻嘲:「这么大个人了,还吃这种玩意,你是八岁的奶娃娃么?」 赵玉然不禁翻了一个白眼,不客气地道:「关你何事?」 赵振嗤笑一声:「我找老四有事,你方才从他府里出来,想必他现在正在府中?」 「你消息倒是灵通,」赵玉然看了看他,嘟囔一句,道:「我走时他便出去了,好像是去处理什么急事,已不在府中了。」 赵振听了,不再追问,他拨转马头,正欲离开时,忽然问道:「你是去看他的那位王妃了?」 赵玉然不防他问起这个,懵然道:「看了,怎么?」 赵振轻挑长眉,问道:「他的新王妃如何?是否当真如传言所说那般,容貌丑陋,举止粗俗,连官话都不会说?」 赵玉然举着糖葫芦,下意识要反驳,话到了嘴边,却猛然停下,她眼珠子一转,一口咬下一粒山楂,含含糊糊道:「唔,只看了一眼,传言非虚,也不知四皇兄怎么想的。」 闻言,赵振顿时哈哈笑起来,幸灾乐祸道:「他怕是失踪了一回,把脑子也忘在山里了,他若真能娶了这王妃进王府,我倒要敬他是条好汉了,我就等着看他的笑话!」 说完,他便大笑着一挥马鞭,驱使着那枣红骏马扬长而去。 赵玉然嚼着山楂粒,糖渣咔咔作响,一旁随侍的宫女燕儿小心道:「公主,您为何要骗安王殿下?」 赵玉然轻哼一声,气鼓鼓道:「本宫就是为了看他来日出丑,等他见到皇嫂那一日,我倒要仔细看看他脸上的表情,想来肯定是精彩极了,哼!」 她扔了竹签,拍了拍手,道:「走了,回宫。」 年关越来越近,年味也开始渐渐浓了,到处都是炮竹声响,空气中弥漫着烟火特有的硫磺气味,令姒幽闻了有些不适,她的嗅觉太过灵敏了,普通人闻见的只是轻微的气味,在她这里,却足足浓郁了数倍。 无奈之下,赵羡只能让她搬进了王府最为僻静的一个院子,四周种满了斑竹,平时幽静清雅,鲜少有人会来打扰,那硫磺的气味也淡了许多。 然而这事不知怎么又传了出去,被人添油加醋了一番,传到外人耳中,便是另一番流言了。 被晋王带回来的那个农家女不懂规矩,举止失礼,还得罪了晋王殿下,终于被他冷落了。 当赵羡从赵玉然口中听到这个传闻的时候,不禁无语,怎么好像总有人盼着他跟他未来的王妃一拍两散? 传言这东西,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最后就连靖光帝也有所耳闻,在一次参见之后,问赵羡道:「听说你那个王妃,被打入冷宫了,怎么,终于想通了?」 赵羡:…… 他恭敬道:「并非如此,此乃他人谣传中伤,不可尽信,望父皇明鉴。」 靖光帝颇有些遗憾道:「原来是假的,朕还以为你悬崖勒马,浪子回头了呢,看来不过是朕的妄想啊。」 赵羡忍了忍,最后才道:「父皇,儿臣之心,天地可鉴,绝不会朝三暮四,做负心薄幸之人。」 闻言,靖光帝一拍大腿,叹道:「这可就麻烦了啊,咱们老赵家竟然是出了一个痴情种子。」 语气之中,竟满是惋惜之意,赵羡无言以对,唯有默然。 晋王府。 大年三十这一日,阖府上下都劳动起来,挂灯笼,贴新联,姒幽站在院子里,看寒璧几个丫鬟正踮着脚尖往窗扇上贴窗花。 大红色的纸一点点展开来,就变成了一朵精致的团花,被姒幽举在手里,对着天空看了看,细致流畅的细条将苍茫的苍穹分割开来,分外漂亮。 这里过节很是热闹,巫族的大祭祀礼日虽然也很盛大,但是相比之下,祭祀礼日要更为肃穆,甚至有一种死气沉沉的意味。 而这里的过年却不同,气氛很好,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轻快的笑,那笑像是会传染,叫人见了,便暖到了心底去。 姒幽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她拿着窗花站在台阶下,听女孩们欢笑打闹着,心情渐渐明朗起来。 这愉悦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夜里,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姒幽坐在窗前,手里拿着一个九连环把玩。 这九连环是以碧玉雕刻而成的,一共分为九个环,环环相扣,相互碰撞时会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华容道,七巧板与鲁班锁一类的玩意,近来天气不好,赵羡怕姒幽在府里闷着,特意让人寻来的。 这些东西都是巫族里没有的,也确实吸引了姒幽的大部分注意力,她慢慢地摸索着那玉环,窗外万籁俱寂,唯有雪花纷纷扬扬地坠落下来,此时已是深夜了。 姒幽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浮动着一丝淡淡的酒气,紧接着,便是一个呼吸声,熟悉的脚步慢慢靠近,不同于以往的沉着稳健,这次是带了些许虚浮。 v第六十九章 脚步声近了,随后,笃笃之声传来,就在耳边响起,姒幽抬头,只见那窗边站着一个人,窗纸朦胧,隐约能看出些许轮廓,是赵羡回来了。 男人带着轻微笑意的声音传来:「阿幽,开开窗。」 姒幽站起身来,将窗扇推开了,这才发现外面的雪下得很大,如鹅毛一般,无声无息地坠地,赵羡正站在窗外,暖黄的烛光映照在他的脸色,笑意清晰而温柔。 姒幽看着他,道:「怎么还没睡?」 赵羡依旧笑着,道:「才从宫里回来,想看看你。」 他说着,又道:「阿幽,你退开些。」 姒幽有些不解,但仍旧是照做了,却见赵羡双手撑着窗棂,猛一用力,整个人便轻巧地翻了进来,落地时还微微踉跄了一下。 姒幽看了看旁边虚掩着的门,心里想着,这个男人大概是有些醉了。 她去倒了一杯茶来,推给赵羡,道:「喝水。」 赵羡接过来,一气儿喝完了,才道:「阿幽,等过了年,明年开春,我就带你去玩,你见过大漠吗?」 姒幽眼中浮现迷茫:「大漠?那是什么地方?」 赵羡笑了:「大漠里什么也没有,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沙丘,没有树,所以能看见整个天空,等到夜里的时候,就能看见星空与月亮,若是夏夜的时候,还能看见银河。」 姒幽想象着他说的那场景,便觉得很美,问道:「你去过么?」 赵羡仍旧是笑,然后摇摇头:「没有,我还没去过。」 他说着,将茶盏放下,道:「从前只在书里便看见过,便总想着亲自去看看,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去,深觉遗憾。」 说到这里,赵羡的眼睛微微眯起,温和笑道:「或许,你就是我的机会。」 「我说过带你来看看外面的世界,便绝不会食言。」 姒幽望着他,从他说话的那一刻,她就一直在观察着他,男人的眼底有光,透过那光,仿佛能看见他的那一颗赤诚而温柔的心。 赵羡不闪不避,微笑着与她对视,他正在将那颗心双手献上,仿佛是在供奉着他的神祗。 姒幽不禁伸手,摸了摸他的眼角,光还在。 赵羡便笑,他伸手抓住少女纤细如葱管一般的五指,侧过头轻轻吻了一下,轻如羽毛,让姒幽心底微微一颤,紧接着便听到他问:「阿幽,我可以亲亲你吗?」 姒幽纤长的五指一动,扣住了他的下颔,她眼眸微垂,嘴唇动了动,道:「可以。」 话音刚落,她便轻轻凑过去,在男人的薄唇上吻了一下,一触即分,姒幽的唇微凉,像一片融化的雪。 赵羡顿时笑起来,他今夜笑得次数特别多,很是愉悦地道:「傻阿幽,不是这样亲的。」 姒幽略微直起身,回视着他,黑白分明的眼里浮现了疑惑与不解,瞳仁清澈,带着稚子一般的单纯与不谙世事,赵羡的喉结上下猛地滑动了一下,他觉得心底住着一只兽,就在刚刚,那兽睁开了眼,充满了欲望。 想将面前的少女拆吃入腹,与他真真正正地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赵羡声音低哑,紧紧望着她,道:「我来教你。」 姒幽听见这一句,只来得及怔了一下,便被用力吻住了,那吻热烈而急促,她嗅到了男人身上的酒香,像是陈年的佳酿,浓烈无比,几乎让她有些眩晕。 铺天盖地的吻如浪潮一般,将姒幽的全部心神都卷了进去,让她甚至无法再思考,眼中只能看见男人的那一双眸子,剑眉斜飞入鬓,眼尾略微向上挑起,形成一道优雅的弧度,是很好看的凤眼,温柔的时候,眼里会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如同早春时候,初初解冻的溪水,简直要将人溺毙在其中。 空气中隐约传来暧昧的水声,叫人听了忍不住脸红,一只修长而有力的手,扶上了少女的腰后,轻轻一用力,便拢出了一道纤细流畅的弧度,将人搂入了怀中。 姒幽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亲吻,像疾风骤雨一般,让人猝不及防,几乎要窒息。 渐渐的,像是意识到了她的困境,那吻便渐渐慢了下来,动作缓和了许多,姒幽终于能够顺利呼吸了,唇齿相依间,水声便转为若有似无,在寂静的夜色中传开去,相较之前却更为暧昧了。 许久之后,姒幽才被放开,她有些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正落入了一双含笑的温柔眼眸中,脑子还有些晕乎乎的,舌尖弥漫着淡淡的酒香气。 听男人宠溺笑道:「小傻瓜,我说的亲,是这样的。」 姒幽轻轻地喘着气,她的手指还压在对方的心口上,望着赵羡气定神闲,好整以暇的模样,她忽然问了一句:「你的心跳,为什么这么快?」 如擂鼓一般,砰砰砰的,分外有力,姒幽感觉到它像是要跳出了胸腔似的,她认真地看着赵羡,道:「你很紧张吗?」 赵羡抿着薄唇,目光闪动了一下,矢口否认道:「没有。」 手指下的心,便跳得更快了。 姒幽便将手指轻轻探入他的襟口,摸了摸,然后慢慢地笑了,如一朵昙花盛放开来,她的眉梢眼角透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道:「你说谎了。」 赵羡心里一动,握住她的手,老实承认道:「是的,我说谎了。」 他伸手将少女拥入怀中,轻轻抵住她的额头,两人的鼻尖亲昵地贴在一起,他将姒幽的手紧紧压在自己的心口上,笑着问:「它在说话,你听到了吗?」 姒幽略微侧头,仿佛是真的在认真倾听似的,过了一会,才摇头答道:「没有,我什么也没听到。」 赵羡叹了一口气,轻轻啄吻着姒幽的脸,那里有一颗淡色的痣,正在眼角位置,若不凑近了仔细观察,恐怕都看不见,这一颗小小的朱砂痣,这让她原本清冷精致的面容平添了几分魅人的风情。 赵羡想,这是深山中的精魅,被他捕获了。 又或者是他被她捕获了,心甘情愿,甘之如醴。 「它在说,我喜欢阿幽。」 v第七十章 闻言,姒幽仿佛被蛊惑了一般,她将微凉的手探入那层层衣襟内,触碰到了光滑温热的皮肤,紧紧贴着,与此同时,那心跳的感觉愈发鲜明清晰起来,一下,两下…… 喜欢。 姒幽仔细地感受着那心跳的力道与次数,丝毫没有察觉到男人的眼神渐渐转为幽深,呼吸也开始加重了些,他握住姒幽的手,少女手腕纤细,仿佛稍微一用力就会捏折了似的。 但最后他也没有再做什么,只是这样将姒幽紧紧拥在怀里,两人一同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天还未全亮,姒幽将醒未醒之间,听见了外面传来了轻微的人声,大概是那个叫寒璧的丫环来了,浓浓的困意包裹着她,姒幽眉头轻轻蹙起,准备睁开眼。 正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过来,遮住了她的眼睛,紧接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被子被撩起,床帐掀开,男人起来了。 寒璧恭敬地站在门外,身后的明月端着洗漱用的热水,就在她们以为姒幽还没起,准备离开的时候,紧闭的房门忽然打开了,一张熟悉的俊美面孔出现在眼前。 寒璧吓了一跳:「王、王爷?」 自从晋王带着王妃回来之后,这还是丫环下人们第一次看见他在王妃这里留宿,寒璧她们几个激动得都快要哭出来了。 赵羡一脸莫名地望着这几个丫环,向明月伸出手,道:「给我。」 「啊?」明月傻乎乎地道:「什、什么?」 寒璧却是看出了他的意思,连忙惶恐道:「王爷,这种活儿,还是让奴婢们来吧?」 「不必了,」赵羡道:「我来就行了,你们都下去吧。」 「是。」寒璧只能忐忑地将盆递了过去。 然后两人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的王爷殿下,端着那盆热水转身进了屋里,紧接着,屋门被关上了,彻底阻隔了她们的视线。 明月愣呆呆地道:「王爷要伺候王妃洗漱?」 锦衣玉食长大的王爷做过那种活儿吗? 姒幽蜷在柔软的被窝里,仿佛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梦,似睡非睡,床帐被再次撩起,一个熟悉的呼吸传来,就在旁边。 姒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望见了赵羡,男人伸手轻轻拂开她散落的发丝,笑道:「还要睡么?」 姒幽还未彻底醒转,反应不觉有些迟钝,但还是摇了摇头:「不睡了。」 昨夜下了大雪,庭院里的雪足足有一尺来深,寒璧与明月两人守在房门前,面面相觑,屋里安静得很,好像没有一丝动静。 正在这时,屋门再次被打开了,赵羡探出身子,道:「阿幽的衣裳呢?」 寒璧忙不迭将准备好的衣裳双手奉上,赵羡接过,然后再次关上了门。 寒璧:…… 明月:「王爷他……知道怎么替娘娘穿衣裳吗?」 寒璧默然:「大概知道吧。」 屋子里烧了地龙,温暖如春,姒幽赤着双足坐在床上,手里正拢着什么东西看,赵羡过来时,便见那玉白的纤指间缠着一条细小的赤蛇,蛇脑袋还探了出来,嘶嘶吐着猩红的信子。 这情形若是放在外人看来,恐怕要立时吓得昏厥过去,而赵羡则是见怪不怪,道:「阿幽,洗手了。」 闻言,姒幽将赤蛇放下,起身下来,接过赵羡手中的布巾擦手,却见他拿起一件象牙白的衫子看了看,眼里浮起疑惑:「这是外裳么?」 姒幽也没见过这件衣裳,她的衣服都是寒璧她们准备的,遂道:「不知道,大概是吧。」 女子的衣裳本就繁复,更何况还是冬天,里三层,外三层的,赵羡拣了几件,顿时觉得头大如斗。 于是没多久,寒璧与明月再次看到房门被打开了,她们的王爷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指了指寒璧,道:「你,进来。」 寒璧连忙恭声应道:「是。」 等进了屋子,融融的暖意扑面而来,窗外天还未全亮,此时房间的紫铜雕花灯台都亮着火光,将整间屋子映照得通透明亮。 姒幽正站在屏风旁边,离她不远的地方,一条赤红色的小蛇盘踞在屏风的雕花上,昂首吐着信子。 寒璧已不是头一次看到这条蛇了,表情倒还算平静,向姒幽行了礼:「奴婢见过娘娘。」 赵羡指了指那屏风上挂着的一堆衣裳,道:「这些是怎么穿的?」 寒璧误以为赵羡是让她替姒幽更衣,连忙道:「请让奴婢来吧。」 她说完,便上前一步,正欲伸手去拿,却被赵羡挡住了,道:「我来,你在一边看着便行了。」 于是寒璧一脸迷茫地看着他拿起了一件艾绿色的衣衫,然后用目光望向自己,仿佛在询问,寒璧忙道:「王爷,这是外裳。」 赵羡听罢,又放下了,转而拿起另一件,寒璧又小声道:「这是下裙。」 赵羡:…… 最后在寒璧小心翼翼的指导下,赵羡总算给姒幽顺利地穿好了衣裳,穿衣裳的时候,姒幽得站着不动,她本就有些困,这会慵懒地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还得梳头。 这回就算是寒璧在一旁都不管用了,这个头整整梳了小半个时辰,那顺滑的发丝在赵羡手中就是不听话,途中好几次,姒幽都想说算了,但一对上菱花铜镜里的那双眼眸,话便又收了回去。 罢了,随他折腾好了。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天色已是大亮,今日是大年初一,赵羡还得进宫去给靖光帝、皇后与太后等人请安,不能耽搁太久。 v第七十一章 赵羡进宫的时候,正见着一行宫人抬着舆轿过来,按照大齐朝制,大多数官员入皇城之前便不许乘轿骑马,不论多大的官儿,都得步行入宫,当然,除了皇上特许的人以外。 那舆轿上的人赵羡认识,正是他的二皇兄,寿王赵瑢。 赵瑢幼时学习骑射时,不慎从马上摔下来,摔断了腿,自此起便不良于行,靖光帝下旨,特许他入宫时可以乘坐舆轿。 赵瑢传了一袭紫檀色的亲王服,他的容貌肖似靖光帝,眉眼较之相比更加温和,又因常年读书的缘故,沾染了书卷气息,若忽视了他的腿,整个人看上去便是翩翩佳公子。 赵瑢显然是看见了他,低声向宫人们吩咐了一句什么,舆轿便被抬着往这边过来了,赵羡见状,也迎了上去,拱手施礼:「见过皇兄。」 赵瑢温和笑笑:「我今日出门时辰晚了些,以为自己是最后一个入宫的,还有些想着会挨父皇训斥呢。」 赵羡便道:「皇兄不必担心,父皇若真要训,那也是第一个训我。」 两人便都相视一笑,一同往宫内而去,走了一段路程,赵羡忽然道:「说起来,我还要一件事想问问皇兄。」 赵瑢望过来:「什么事?」 赵羡道:「我听说皇兄府上从前请过一位名叫时长卿的神医,我前些日子派人去查,没有线索,不知道皇兄可知道此人的下落?」 赵瑢疑惑道:「你说的是妙手神医时长卿么?」 赵羡点点头:「正是此人。」 赵瑢想了想,道:「时长卿乃是一介江湖游医,居无定所,当初能被请来府中,也不过是因为机缘巧合,若想知道他的下落,恐怕还得去查,怎么?你是生了什么病么?」 他的面上带着几分关切之意,赵羡笑笑,答道:「倒不是我生病。」 闻言,赵瑢便明白了什么,思索了片刻,道:「等我回去,便着人帮你打听一下,不过不一定能找得到那位时神医。」 赵羡听了,笑着道:「那我先在此谢过皇兄了。」 「你我兄弟之间,何必言谢?」赵瑢摆了摆手,又道:「我记得太医院里有一位院判,姓张名才斗,医术很是高明,若是一时找不到那位时神医,也可以让他帮忙看看,病痛无小事,千万别耽搁了。」 赵羡顺势答道:「好,我明白了。」 等入了宫,赵羡才发现,他们两人来得不算是最晚的,最晚的那个是安王赵振,来迟便算了,还精神萎靡,眼下青黑,一脸没睡醒的模样,叫靖光帝看了,不由皱起眉,问道:「你那安王府连个打更的更夫也没有么?」 赵振一下没愣过神来:「啊?」 靖光帝道:「不然为何要你堂堂一个王爷彻夜不眠,效仿前人,闻鸡起舞?」 赵振这下总算是听出了他话里的讽刺意味,不由悻悻然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地道:「是,父皇教训得是,儿臣知错。」 太子笑着解围道:「兴许是三弟公务繁忙,不过还是身体要紧,要注意劳逸结合才好。」 靖光帝瞥了赵振一眼,显然他并不相信这话,但是顾及太子面子,到底是没有继续说下去,赵振抬起头来,望了望太子,太子回以一个温和的笑,赵振扯了扯嘴角,不动声色地转开了头。 这一切都落在了赵羡的眼中,他辈分是最小的,这种场合,他一向是坐在最角落的位置,若是话头没有递到这里来,他轻易不会开口说话,乐得自在。 不知是不是因为去年的事情,靖光帝倒对这个儿子上了些心,没说几句,便问赵羡道:「朕记得,你去年是在礼部办差?」 赵羡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心中讶异,但还是恭敬答道:「回父皇的话,儿臣去年确实是在礼部任右侍郎一职。」 靖光帝斜睨着他,道:「你这右侍郎才做了半年的光景,后来还被撤了,换了濮登海顶上。」 赵羡:…… 旁边的赵振噗嗤笑出声来,眼里的幸灾乐祸显然是忍不住了,赵瑢摇了摇头,表情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 果然,靖光帝挑起眉,扭头就训斥他道:「你笑什么?你光是去年一年就被御史弹劾了二十六次,有十一次是因为夜宿青楼,八次是因为对待手下兵士太过暴虐严苛,六次是因为肆意攻讦谩骂朝廷官员,竟然还有一次是因为强抢民女?!」 「老赵家就没出过这么丢脸的事情!弹劾你的折子在朕的远上堆了有一尺高了,你自己去看看!你还好意思笑?」 赵振嘴角抽了抽,连忙道:「父皇,那一次儿臣可以解释——」 「朕现在不想听了,」靖光帝瞥了他一眼,任性而残忍地道:「刘春满,待会去把那二十六道弹劾安王的奏折拿给他,让他回去抄个五十遍,算是今年的年初礼了。」 赵振顿时头大如斗,他此生最恨的就是拿笔杆子,少年时候读书还把授讲的太傅气昏厥过去,从此看见他就绕道走,这回靖光帝可算是拿着他的命脉了,御史弹劾的折子,通篇废话,又臭又长,还要抄五十遍? 还不如干脆抽他五十板子来得好! 赵振一张俊脸青黑如锅底,还要咬着牙道:「儿臣叩谢父皇恩典。」 那模样简直滑稽极了,在场的几人都忍不住想笑,却又觉得他可怜,太子轻咳一声,赵瑢移开了眼,不去看他,赵羡抬了抬手,勉强遮了一下唇角的笑意。 正在这时,忽听靖光帝又叫他的名字:「等年初七一过,你就去刑部做事吧,正好刑部的左侍郎告老还乡了,你去顶个缺。」 赵羡瞬间笑不出来了。 到了中午,宫里要摆宴,太子赵叡与寿王赵瑢都带了正妃来,就连赵振也带了一名侧妃,倒是只有赵羡孤零零一个了,看起来颇有些清冷。 赵振见了这般情景,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嘲他的机会,笑着问道:「四弟,你的那位准王妃呢?怎么还捂在府里,不让她见人?」 赵羡嘴角轻轻一扯,露出一个不冷不热的笑,答道:「她不爱见生人。」 赵振长眉微挑,不赞成道:「这可不行,到底是堂堂王妃,怎么能怕见生人?」 他说着,忽而又笑:「不过说来也是有意思得很,四弟这位王妃连祖庙都没进过的,名声就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师,就连我也有所耳闻,如此看来,倒是个厉害的人物。」 听了这话,赵羡眼神微冷,但很快,他的神情便恢复如初,正色道:「那些都是爱嚼舌根的下作人,以讹传讹,胡乱造谣中伤,三皇兄向来英明睿智,想必不会相信这种愚词。」 v第七十二章 这话却是在暗嘲他蠢了,赵振被他反将一军,不由一噎,正欲继续讥讽,却听赵瑢和气地打圆场:「好了,三皇弟,你少说几句。」 赵振哼笑一声,却是果然没再说了,他性格向来桀骜不羁,旁人的话说十分,他是半个字都听不进去,倒是赵瑢说了,他能听得进三分,大概是因为赵瑢读书多的缘故。 好容易等到宴饮结束,已是下午时候了,赵羡去了一趟太医院,找到了赵瑢提起过的张院判张才斗。 张院判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瘦长脸,山羊胡子,面容清癯,见了赵羡连忙拱手行礼:「下官见过晋王殿下。」 赵羡抬了抬手,道:「不必多礼,张院判,本王来找你,是想问些事情。」 张院判道:「王爷请讲。」 赵羡想了想,问道:「你可会解毒?」 张院判谨慎问道:「毒各有不同,不知王爷说的是哪一种毒?」 赵羡道:「蛊毒,你会不会解?」 张院判愣了一下,迟疑道:「下官习医数十年,倒是没见过王爷说的蛊毒,不知能否详细描述一番?」 赵羡回忆片刻,摇头道:「我还从未见蛊毒发作过,但是中了这毒的人,背上会有一朵花的图案,还需要每过三个月,以蛇毒压制蛊毒,使其毒性互相抵消,否则蛊毒便会发作。」 张院判从未听过这种奇怪邪性的毒,骇然道:「要以蛇毒压制?这等以毒攻毒的法子,一次两次还好,若是时间长了,谁能受得住?怕是铁打的身子也要被耗空了去。」 闻言,赵羡脑中便立即闪过姒幽受蛇毒折磨时的痛苦模样,心中顿时一痛,如有万千根针同时扎入似的,他低声道:「张院判可有办法解这种毒?」 张院判犹豫着道:「下官习医至今,已四十年有余,却从未听过这毒,实在不敢给王爷准话,不过……若是让下官亲自把脉诊断,或许会有所应对之法。」 他没有把话说死,已经是给了赵羡些许希望了,他不再迟疑,立即道:「那就请张院判动身,随我去王府一趟吧。」 …… 晋王府。 暖阁之中温暖如春,暖意融融,姒幽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放着一个矮矮的桌几,桌几上放着几根竹管,都是新鲜砍下来,未打磨过的,上面还沾着点点水珠,青翠可爱。 她手里拿着刻刀,一点一点地雕琢着竹管上的花纹,寒璧等几个丫鬟就在一旁候着,听候传唤。 不过姒幽一般不使唤她们,要喝茶倒水之类的小事,她自己就做了,倒让丫鬟们觉得自己多余起来。 明月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姒幽手里的竹管看,上面的花纹分外流畅,浑然天成,再看姒幽的手指,灵活无比,她忍不住惊叹道:「娘娘刻得这个,真好看,是做什么用的?」 寒璧倒是想起了姒幽从前喜欢摆弄的那些竹管,遂低声答道:「不知道,是装什么东西的吧?」 依稀记得那些竹管都是有盖子的,扣得严丝合缝,里面应该是放了什么东西,偶尔还能见姒幽把它们别在腰间,随身带着走。 嗯,里面装得一定是娘娘很重要的东西。 刻刀在竹管上滑过,发出近乎于微的声音,正在这时,咔的一声,纤薄的刻刀尖儿崩断了,线条流畅的刀尖上出了一个小小的缺口。 缺口不大,但是这把刀算是废掉了,姒幽的动作停下来,她以拇指轻轻抚过锋利的刀尖,眸中闪过几分遗憾来。 这把刀跟了她许多年了,幼时阿娘还在的时候,特意去替她打造的,刀身上什么花纹也没有,朴实无华,却分外好使,不轻不重,这么多年下来,就如姒幽的一只手一般。 但是刀也是有寿命的,就像人最后总会死去,是一样的道理。 姒幽将刻刀放在了桌几上,站起身来,寒璧见了,连忙过来道:「娘娘有何吩咐?」 姒幽如今已经略略听得懂些许他们这里的话了,她指了指那刻刀,道:「断了,我要一把新的刀。」 寒璧看了一眼,立即道:「娘娘稍等,奴婢这就让人去寻。」 她说完便让忍冬去了,不多时,忍冬便回转来,手里捧着一个雕花木盘,盘子里有数把小刀一字排开,足足有六七把之多,长的短的,宽的窄的,应有尽有。 姒幽挑了一把,拿起来掂了掂,觉得太轻了些,又放下了,第二把又太笨重了,最后把所有的刀都试了一遍,竟然连一把合适的都没有。 忍冬不由犯了难:「这些都是大管家差人从库房里找来的,若是娘娘都不满意,恐怕就得告诉大管家,让他另想办法了。」 寒璧悄悄看了看姒幽,然后冲忍冬使了一个眼色,低声道:「那就去告诉大管家,说这些刀都不合适。」 忍冬得了吩咐便去了,姒幽收回了手,轻声道:「麻烦你都拿走吧。」 「是。」寒璧应答过后,便捧着那雕花木盘出去了。 姒幽摸了摸未刻完的竹管,将它别在了腰间,转身推开了暖阁的门,外面白雪皑皑,天气却是晴好,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让她不禁微微眯起眼来,远处的屋檐下,一树梅花正在灼灼盛开。 等寒璧回来时,暖阁里面已经空无一人了,她奇怪地叫了一声:「娘娘?」 无人应答,她低头一看,却见原本放在桌几上的那些竹管都已经不见了,被它们的主人带走了。 寒璧立即离开暖阁,去了竹园,还是没人,后花园,花厅,她都一一找过了,都不见姒幽的身影,这下寒璧开始慌了,她竟然在王府里头,把王妃给看丢了! 王妃她听不懂官话,对京师又不熟悉,这可如何是好? 寒璧脸色煞白,满眼都是紧张,对同样慌乱的明月忍冬等人道:「快、快去禀告王爷。」 昨夜一场大雪,如同铺了一床厚厚的棉被,将整个京师都包裹起来,一眼望去,所有的屋顶都是一片洁白,天空瓦蓝,如澄澈的琉璃,分外漂亮。 长街上行人马车来往,因为是大年初一,家家户户都要出去拜年,所以长安街上虽然没了吆喝的摊贩们,但看上去还是很热闹。 长安街是京师最为繁华的一条街,即便是这年初一,两旁的店铺酒楼大多是开门迎客的,此时在街边的一座酒楼二楼,靠窗的雅间里,正有人在饮酒,他举着杯慢慢地品着,面前的菜却没有动过一筷子,都冷出了油垢。 v第七十三章 旁边的小厮小声劝道:「公子,您少喝些,若回去叫老爷知道了,恐怕又要发怒了。」 温乾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着睨他:「你怕什么?他发起怒来,又不会罚你。」 小厮急得眉毛都飞了,苦口婆心道:「公子,您心里不舒坦小人知道,可总喝酒也不是办法,您忘了您上回喝多了酒误的事了吗?」 温乾之嫌他烦,任他在那里絮絮叨叨,目光移向了窗外,街上的积雪都被扫干净了,露出青石板铺就的地面,被马车轮辚辚滚过,车来车往中,街边的一道人影就格外引人注意了。 那人影远看着很是纤弱,走近时,才发现那是一名少女,穿着象牙白的衣裳,眉目精致清冷,眼瞳幽黑,漂亮得惊人,叫人见了一眼便不会忘记。 温乾之递到唇边的酒杯倏然便停止了,他眸光发亮,紧紧盯着楼下的女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分外专注。 时隔多日,他竟然再次见到了那一片雪。 年前的一日,温乾之与数位朋友在这座酒楼喝酒,他靠在窗边,无意间看到一辆马车自楼下驶过,车帘是被掀起来的,这使得他毫无阻碍地就看见了车窗边人的容貌,那一刻的惊艳感,是后来见过了多少美色,都挥之不去的。 温乾之对那一面念念不忘,甚至不少好友都知道此事,戏称他的「车中美人」。 有时候温乾之倒真的宁愿如他们所说,那是他的「车中美人」。 之后温乾之试图去寻找那名女子的下落,却不知从何查起,那马车看起来普普通通,平凡无比,也没有任何特殊的标记,每个车马驿站至少有十辆左右这样的马车。 时间一久,温乾之便觉得寻找无望了,那日的惊鸿一瞥,说不定只是他此生中的匆匆过客,他们的缘分也就仅此一面而已。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今日心情烦闷,来酒楼饮酒,竟然再次遇到了她。 姒幽循着记忆找到了长安街,之前赵羡带着她出来过几回,她倒有些印象,这条街上有很多卖东西的人,所以准备来这里找一找,或许有卖刀的。 但是真正到了长安街,姒幽又有些不确定了,与之前不同的是,今日的街上空荡荡的,那些卖东西的摊贩都不见了,唯余两旁的店铺还开着门。 大概是因为今天是重要的节日的缘故,姒幽在街边站了一会,目光逡巡,落在了一家店铺的店招上。 黑色的字斗大一个,一共三个,很可惜的是,姒幽一个都不认得。 这里的字与巫族的字是不一样的,她在那店招下站了许久,又朝门里望了望,看不清楚里面是一些什么东西,店伙计早就注意到了门前的姒幽,迎了出来,笑着道:「这位客人,您要进来看看么?小店新来了一批上好的簪子和步摇,您戴了一定好看。」 他说话速度很快,姒幽只隐约捕捉到簪子两个字,她摇了摇头,问道:「我不买簪子。」 店伙计愣了一下,很快再次堆起笑来,热切道:「别的首饰也有,咱们流芳斋的东西,那可是全京师数一数二的好,那些官家小姐们都喜欢来这里买,您进来看看就知道了。」 姒幽却道:「我不要首饰。」 店伙计顿时卡壳,问道:「那您想买点什么?」 姒幽答道:「我要买一把刀。」 店伙计:…… 他不可置信地打量了姒幽一眼,这若不是见她穿着讲究,料子都是上好的丝绢棉料,人又生得美,他恐怕都想要骂上一句了。 谁会大年初一跑到一家首饰店来买刀子? 晦气。 店伙计心里这么想着,自然是不敢真的说出来,面上僵硬笑道:「这位客人,小店是卖首饰的,不卖刀,您请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这回姒幽听清楚了,他们这里不卖刀,幽黑的眸中便泛起几分遗憾,店伙计见了,不知怎么,心软了一瞬,他道:「前面过去,三个店铺,那里有一家南杂铺,您去瞧瞧,或许会有……刀子卖。」 做惯了伙计的人说话速度很快,如连珠炮似的,姒幽听得似懂非懂,道:「三个店铺?」 店伙计瞬间头大如斗,这位客人怎么,好像有些不对? 这若是放在往常,他恐怕早就懒得搭理对方了,但是今天不知怎么,就是鬼迷了心窍,耐着性子重复一遍,指着前面道:「走过去,第三个店铺,一,二,三!客人看到了吗?就是那一家。」 姒幽这次终于听懂了,她点点头,望着那伙计道:「我知道了,多谢你。」 她的口音虽然古怪,听在耳中却莫名觉得很好听,仿佛山间的清泉一般,店伙计目送着她的身影远去,这才回身进了店里。 姒幽很快就找到了方才那个人指的店铺,门前挂了一块简简单单的木板,上面写着四个字,她还是不认得。 她想,等回去之后,或许可以请赵羡教一教自己学字。 姒幽进门的时候,步伐略微一顿,正对着门的地方有一个货架,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看上去拥挤不堪,大概是因为位置不好的原因,屋子里的光线有些差,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全然没有注意到有客人来了。 姒幽轻轻敲了敲柜台,那少年似乎被惊醒了,他动了动,终于抬起头来,打着呵欠道:「做什么?」 姒幽望着他,道:「有刀吗?」 少年呵欠还没打完,戛然而止,他眼角还沁着泪花,像是没听清楚似的,问道:「什么?」 姒幽淡淡答道:「刀。」 那少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噗地笑出来:「不知道的,看见你这模样和表情,还以为你要拿刀去杀人呢。」 姒幽歪了歪头,答道:「我杀人不用刀。」 少年的动作一顿,他惊讶地看着姒幽,片刻后又笑起来,有些好奇地随口道:「那你杀人用什么?」 姒幽却不回答了,少年也不追问,就仿佛方才真的只是随便问一句似的,他懒洋洋地站起来,问道:「要什么刀?」 姒幽比划了一下:「这么长的。」 v第七十四章 少年想了想,道:「那得是匕首啊。」 说完,便开始在货架上翻找起来,那货架上的东西实在是堆得太多了,到处都是灰尘,看得出很久没有打扫过来,少年随手一碰,便有东西止不住往下掉,扑簌簌的,发出杂乱的声响。 少年低声骂了一句,也不收拾了,直起身来对姒幽道:「你等会,我去里面找找。」 姒幽点点头,他便掀开帘子,进了里间,当他掀帘子的那一瞬间,姒幽便敏锐地闻到了空气中有一丝极其特别的味道,从里面传来,淡淡的,不浓,却让她分外敏锐。 那是血的味道。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特别的香气,像是花盛开到了极致,就要腐烂时散发的气味,也是淡淡的,与那血腥味混在了一处。 姒幽垂下眼眸,目光落在了柜台上,打扫柜台的人看起来很随心所欲,上面落满了灰尘,甚至能看到抹布划拉过的痕迹。 正在这时,门外又进来了一个人,姒幽回头看了一眼,是一位年轻男人,大约也是来买东西的,一进门便直奔柜台方向,在姒幽身旁站定了,然后开始打量起这家店来。 姒幽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听见里间传来了一声响动,紧接着,就看那少年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样东西,用黑色的棉布裹着,里三层外三层地打开之后,露出了其中的物事,吸引了姒幽的注意力。 那是一把刀,更为准确地说来,是一把匕首。 匕首很小,比姒幽自己的那把刻刀还有小一些,刀身更为狭长,那少年将它往前推了推,道:「喏,你看看合不合适吧。」 姒幽也不客气,她伸手将那匕首拿了起来,放在手里掂了掂,分量不轻不重,刚刚好,与她那把刻刀很是相近,只是匕首两面都是刀刃,若是这样拿着,很容易割到手。 姒幽问道:「有别的吗?」 少年睁大眼:「我能找出一把来就不容易了,你还想要别的?」 他将匕首用黑棉布卷了起来,道:「没有。」 姒幽想了想,觉得只是一面刀刃的话,将就也能用,毕竟她拿刻刀拿了这么多年,一般不会割到手指。 遂按住那匕首,道:「我要。」 少年听了,便松开手,懒洋洋道:「那行。」 姒幽问他:「多少钱?」 少年愣了愣,眼睛一转,道:「唔……一百文吧。」 空气一片静默,姒幽没动,少年以为她没听清楚,重复一遍:「一百文。」 仍旧是静默,姒幽慢慢地道:「我没有钱。」 少年瞬间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一百文都没有?!」 姒幽仍旧是那副淡淡的神色,镇静得让人疑心她是带了一百两出来的一样,她道:「我没有钱,可以跟你换吗?」 少年还是头一回碰到这样古怪的人,他好奇道:「怎么换?」 姒幽从腰间取下了一枝竹管来,她道:「用这个换。」 少年盯着那竹管看了一眼,道:「好看是好看,这个值一百文?」 姒幽疑惑地回视他:「不可以?」 里面是她养了三年的蜻蛊,蜻蛊虽然在巫族不算珍贵,但是它有一种特殊的本事,嗅觉极其灵敏,所有它闻到过的气味,无论隔了多远,它都能再次准确无误地找到。 蜻蛊不耐热,很容易死,几乎每到盛夏,就是蜻蛊的死期,大多数蜻蛊都是熬不过去的,姒幽这一只能养三年,已经是很尽心了。 姒幽不知道一百文是多少钱,但是她却知道,一只蜻蛊换一把刀,已经是绰绰有余了,但如果对方执意不肯换,她便只能打道回府,向赵羡借一点钱。 那少年看她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是在说笑,有些咋舌,啧啧道:「我还是头一次碰到——」 他话还没说完,旁边便传来一个男子声音,打断了他:「我替她付。」 一枚银锭被放在了柜台上,推到少年掌柜面前,温乾之笑了笑,道:「这些都给你,够了吧?」 少年掌柜打量他一眼,伸手将那枚小小的银锭拿起来,掂了掂,少说有三两之多,别说买一把这样的匕首了,就是买一车也是够的。 他笑着收起来,道:「自然是够了,多谢公子。」 少年掌柜将那匕首往姒幽面前放下,道:「给,姑娘要的刀。」 姒幽将那匕首接过来,想了想,把竹管递给这个替她付钱的年轻男人,道:「这个给你。」 温乾之笑了笑,摇摇头,道:「不必了,举手之劳而已。」 姒幽见他不收,犹豫了一下,问道:「你,叫什么?」 她想着,若是知道了对方的名字,日后也可以向赵羡借钱,还给他。 然后她便看见面前的男人眼睛一亮,忙答道:「在下姓温,名乾之,冒昧请教姑娘芳名?」 「我叫姒幽。」 姒幽,幽涧愀兮,流泉深深,温乾之将这两个字在心底反复念了几遍,果然是个好名字。 等他回过神来,却只见人已走远了,温乾之愣了一下,立即追了上去,好容易才搭上了话,总要多说几句,若是能问清楚她家住哪里就更好了。 「姒姑娘!」 v第七十五章 少年掌柜趴在柜台上,托着腮帮子打起呵欠来,他想了想,索性走到门边,把店门给关上了,这大白天的,开什么店?连觉都睡不好了。 他趴了一阵,里间的帘子便被掀开,一个身穿深色衣裳的女子走了出来,模样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冷着一张脸,粗暴地摇醒他,道:「江九,我的匕首呢?」 被叫做江九的少年极力睁开睡意朦胧的眼,迷迷糊糊地道:「刚刚卖了啊,一百文钱呢。」 女子的眼里顿时闪过怒色,她神色冷冽,一步上前,伸手向江九抓去,江九立即清醒过来,呜哇一声跳开,高声叫嚷起来:「江七你终于露出真面目了!要向你可怜的弟弟下手了!」 江七冷声怒道:「谁许你动我的匕首了?」 江九躲在柜台后,心虚地道:「这不是有客人上门买么?」 江七冰冷地看着他,毫不留情地道:「你最好尽快将匕首找回来给我,否则,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做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她看起来确实很生气,江九不敢闹了,只是干巴巴地应了一声:「哦……」 却说姒幽出了店铺,没走两步,就发现那个叫温乾之的男人跟了上来,他笑容和煦,态度也十分有礼,并不冒犯,叫人生不出什么厌恶之心来。 他面上含笑问道:「听姒姑娘口音,不像是京师本地人士?」 姒幽一边走,一边简单答道:「是。」 就没了?温乾之:…… 他再接再厉地道:「姒姑娘如今是住在这附近吗?」 姒幽想了想,道:「不是。」 又没话了,温乾之深吸一口气,竭力保持着微笑,道:「不知姒姑娘家住何处呢?」 姒幽也不知道晋王府所在的位置,这若是在巫族的时候,还能随手指一指,比如这个山头,或那个山头,可是这里的房子实在太多了,姒幽说不出来。 她摇头道:「不知道。」 温乾之顿时震惊了,他甚至失礼地打了个磕绊:「那姑娘是迷路了?」 心里却悄然泛起一丝喜意来,若真是迷路,那可是绝好的机会,他便能派人替她找到家里,这样一来,两人之间的缘分又深了一层。 温乾之顿时觉得今天这大年初一,自己跑出来喝酒,简直是冥冥之中有神人指点啊。 姒幽正欲回答,却听不远处传来一个焦急而熟悉的声音:「阿幽!」 她抬头望去,却见赵羡正在前面,面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庆幸之色,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大步朝她走过来,道:「阿幽,你怎么自己出来了?」 他说着,人转眼已到了近前,伸手将姒幽的手握住,果然冰冷无比,寒凉沁骨,赵羡皱起眉来,捂住她的手,道:「我们先回去,别受冻了。」 姒幽动了动手,感觉到滚烫的温度从男人的手中传来,将她的一双手都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分外温暖,她老实地点头:「好。」 一旁的温乾之见了他们这般亲密的举动,现在他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如遭雷击,动心的女子有了所属不说,那人的家世还是他拍马也赶不上的。 温乾之的一颗心方才有多雀跃,现在就有多难受,宛如腊月寒冬被一盆冰水兜头泼下,从头凉到了脚底,他心中苦涩,还不得不向赵羡拱手施礼:「见过晋王殿下。」 赵羡之前一眼就注意到了跟在姒幽身边说话的这个年轻公子,但是却来不及问,如今他自己开口说话了,便打量他几眼,迟疑道:「你是……」 温乾之低声道:「草民的祖父乃是户部尚书温德海。」 赵羡想了一下,才记起温德海那张方正的国字脸,略微颔首:「原来如此。」 温乾之看了姒幽一眼,却见她正望向远处,并没有看自己,苦味儿又在心里腾升起来,跟吃了黄连一样,他向赵羡解释道:「在下方才见这位姒姑娘似乎是迷了路,这才上前问了几句,并无冒犯之心,还请王爷莫要介意。」 赵羡微微一笑,看上去脾气颇好,道:「温公子古道热肠,本王还要谢谢你。」 他说着,又向温乾之道了别,这才牵着姒幽的手,温声道:「阿幽,我们回去。」 姒幽点点头,刀也买好了,她倒是没有别的事情,便跟着赵羡上了马车,放下帘子时,看见那个叫温乾之的年轻男人仍旧站在街边,朝这边望着,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表情看起来有些难过,她与他对视一眼,然后微微颔首,放下了车帘,彻底阻隔了外面的视线。 王府的马车顺着街道远去,很快消失在转弯处,温乾之收回目光,踢了踢脚边的积雪,长叹一声,再次回了之前的酒楼,高声吩咐店伙计道:「再来一坛好酒。」 以慰他今日这一场空欢喜。 晋王府。 姒幽下马车的时候,一眼就看见那几个丫鬟站在门口,面上带着焦急之色,朝这边张望,待看见了她,又露出惊喜与庆幸的笑来,最后看见了她身后的赵羡,那笑又立即化作了忐忑,几人如鹌鹑一般挤在那里。 赵羡牵着姒幽往屋里走,路过丫鬟们时,头也不抬地沉声道:「去找大管家领罚。」 寒璧等人不敢反驳,惨白着一张脸恭声道:「是。」 姒幽疑惑地看了看她们,又看向赵羡,道:「为何要领罚?」 赵羡笑笑,解释道:「她们办事不力,自然要罚,否则日后府里人人效仿,又该如何管理?」 姒幽听了,不再说话,被赵羡牵着进了屋,原本冰冷的手被他牵了这么久,已经捂热了不少,很是舒服,却听赵羡问道:「阿幽出去做什么了?」 姒幽答道:「我的刻刀断了,去买刀了。」 赵羡:「府里的下人没有给你找么?」 「找了,」姒幽淡声道:「都不合用。」 赵羡点了点头,表情含笑,轻轻抚过她鬓边散落的发丝,温声商量道:「阿幽想出去,日后要记得告诉下人们,不要自己一个人。」 v第七十六章 「为什么?」姒幽不解地看着他。 赵羡思索片刻,笑着答道:「外面坏人太多,我会担心的。」 如果可以,他真想将她揣在怀里,去哪儿都带着,片刻不分离。 姒幽虽然觉得麻烦,但是一看见赵羡那双温和的眼,最后仍旧是答应下来,罢了,就听他的吧,再者,自己言语不通,一个人出门也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 姒幽忽而想起一事来,道:「你能教我认你们这里的字么?」 赵羡笑了,欣然答允,并立即吩咐大管家去找一些书来,大管家尽心尽责地问道:「不知王爷想要什么书?」 赵羡想了想,道:「孩童启蒙的书便可,三字经,百家姓这一类的。」 大管家人精似的,一听就明白了,这是要给王妃看的,于是马上着手安排去了,临走时还不忘提一句:「王爷,张太医还在花厅里候着呢。」 赵羡才想起还有这一茬,他把张院判从太医院请来,出了宫,还没来得及上马车,就听说姒幽在王府里不见了,惊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吩咐下人将张院判送去王府,自己出来寻人了。 这会儿估计把张院判晾了得有小半个时辰的光景了。 赵羡立即起身,牵起姒幽,对她道:「阿幽,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姒幽疑惑道:「见谁?」 赵羡道:「你见了便知道了。」 张院判果然还坐在花厅里,被晾了这么久,他倒是没什么怨言,只是灌了一肚子茶水,走起路来都哐当响,最后只得坐着。 下人来报信的时候他也在一旁,听说是那位晋王妃在王府里头失踪了,晋王当时那一脸的焦急之色,倒不像是装出来的,张院判心里啧啧称奇,可见他确实是十分紧张这位王妃。 看来传言并不为实嘛,也不知这王妃娘娘究竟是怎么样一个清奇的女子,竟然能在自己的王府里头失踪?张院判顿时对这位未见面的晋王妃升起了几分好奇来。 等见到了真人时,那几分好奇,就转变为了惊叹。 张院判小心地打量着面前的女子,那句话怎么说来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谁说晋王妃是个粗鄙的乡下女子?怕是正经的官家小姐都没有这一份气质。 他打量姒幽的同时,姒幽也在打量他,听赵羡介绍道:「阿幽,这是张太医,我专门从宫里请来为你诊治的。」 姒幽眼里有着不解,道:「诊治?」 赵羡望着她,解释道:「怀梦蛊未解,我不放心,或许可以请太医帮你看看,能不能有解除之法。」 姒幽微微一怔,眉心轻轻蹙起,道:「怀梦蛊是解不了的。」 赵羡抿了抿唇,很快露出一丝安抚的笑,轻轻摸着她的发丝,道:「一定会有办法的。」 姒幽看了他一眼,其实她是不信的,若是能解,为何每一个祭司最后都要带着怀梦蛊死去?巫族精通养蛊,尚且解不了,外族人能有什么办法? 但是当她看见男人眼底的忧心时,姒幽最后仍旧是点了点头,试一试也没有什么不好,实在解不了,还能靠着赤蛇的蛇毒熬过去。 张太医在一旁听他们二人交谈,一头雾水,只能隐约听懂几个字眼,但是大多数是听不懂的,心里纳闷儿,这晋王爷失踪半年,竟然连这种地方俚语都学会了,真是厉害。 赵羡对张太医道:「张院判,可以开始诊脉了。」 张太医听了,道:「王妃请坐。」 姒幽在椅子上坐定了,依照他的意思,将手放在脉枕上,张太医正欲将一块薄如蝉翼般的丝绢放在她的手腕上,却被赵羡阻止道:「不必了,张院判,直接诊脉便可。」 这丝绢原本是为了照顾女子而避嫌用的,避免张太医直接接触她的手,但是赵羡担心这样会影响到诊脉,遂索性让他去了。 既然晋王这么要求,张太医自然照做,将两指轻轻按在少女如凝脂般的手腕上,仔细诊起脉来。 姒幽略有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动作,眼睛一错也不错,黑白分明的眸子直视着他,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倒把个张院判看得有些紧张,只能收敛心神,仔细听起脉来。 姒幽若有所思地对赵羡道:「你们这里治病的方式,有些奇怪。」 赵羡不由笑着应和:「嗯,确实是有些奇怪。」 张院判对于这两人说的话,一无所觉,仍旧在努力地感受着那脉搏的动静,越是感受,那眉头便越是皱得紧了。 这脉好像太慢了,如果说平常人的脉搏是涓涓细流,那这位王妃的脉则是如檐下滴水,一点一点地落下,若是动静再小一点点,几乎就要摸不到了。 可是只有死了的人,才会摸不到脉。 张院判的眉头皱起来的时候,赵羡的一颗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他不由沉声问道:「张太医,怎么样了?」 张院判没有答话,只是摇了摇头,对姒幽道:「请王妃换一只手。」 姒幽听了,便将右手的袖子挽起来,伸了过去,张院判再次替她听脉,两指才一搭上去,他就震惊地睁大眼,面上满是不可置信。 无他,这一只手的脉搏,更是完完全全感觉不到了! 赵羡见他这般,心里有些焦灼,但还是耐着性子唤道:「张太医?」 张院判连忙站起身来,面带惊慌,拱手道:「王爷,王妃娘娘的脉,下官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赵羡原本提起的那一颗心,猛然就往下沉去,他道:「怎么了?」 张院判看了姒幽一眼,低声道:「王妃娘娘的左手的脉搏异于常人,格外得慢,一般来说,脉搏慢到这种地步,便只有身染沉疴之人,且命不久矣。」 「是以下官便让娘娘换了右手,可右手的脉……它根本就诊不到了!」 v第七十七章 赵羡顿时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姒幽,却见她正望着自己,面上的神情仍旧是淡淡的,仿佛根本没有听懂张院判的话似的,他转过头,轻声问张院判道:「什么叫诊不到?」 张院判答道:「就是、就是根本没有脉,一般来说,只要是个活人,就一定会有脉的,可……」 他说到这里,面上带着惊疑之色:「可王妃娘娘看上去……」 看上去不像个死人啊。 当然,张院判没敢直接说出来,于是话到这里就止住了,赵羡自然能听出他未尽之意,他沉着声音道:「阿幽她体内有毒,是不是因为这蛊毒的缘故,才导致她脉搏如此?」 张院判一脸茫然,道:「可下官从未听说过还有这种毒。」 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就是完全束手无策的意思了,赵羡的表情顿时难看起来,张院判自然也瞧出来了,连忙道:「王爷莫急,不如,请王爷给下官一点时间,容下官回去查一查,或许会有些许头绪。」 看得出他已经竭尽全力应对了,赵羡自然知道这种情况不能责怪对方,只是神色依旧好不起来,勉强稳住语气,道:「那就麻烦张院判了,最好尽快些。」 张院判拎起药箱,连连应承道:「是,是,请王爷放心,下官一定会尽早找出解毒之法。」 张院判走后,赵羡坐在那里,一直没有说话,仿佛在出神,姒幽倒是不甚在意,她方才从那个叫张太医的人脸上看出来了,对方似乎并不懂得解怀梦蛊。 姒幽并不失望,从怀梦蛊种下去的那一日起,她便已经做好了准备了,即使在下一刻因为怀梦蛊而身死,她也不会有半点诧异。 反倒是赵羡,似乎看起来很难过的样子,情绪分外低落。 姒幽犹豫了一下,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就像之前赵羡安抚她那样,她没有说话,动作却是轻柔无比,仿佛一片羽毛,轻轻地拂过赵羡的心底,那些纷纷乱乱的思绪瞬间便散去,他笑笑,握住了少女的手,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搂住。 姒幽听见男人低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定会有办法的,阿幽。」 姒幽没有反驳他,只是往前探了探,将小巧的下巴搁在他的肩上,目光透过半开的窗扇往外看去,湛蓝的苍穹清透如琉璃,悠远而绵长。 竟然会有人因为自己而这么难过,姒幽的一颗心仿佛被什么轻轻捧住了似的,温暖而安心。 她想,那么在她死之前,她会一直陪在他身边的。 晋王府的下房,明月正趴在榻上,怀里抱着一个软枕,光裸着背,背上有着纵横的血痕,手指那么粗一条,肿了起来,青紫的颜色映衬着少女雪白的背,看上去分外可怖,令人触目惊心。 寒璧正在给她抹药,抹一下,明月就疼得抽一下,眼泪汪汪地道:「好了没啊,寒璧姐姐?」 寒璧自己身上也带着伤,低声道:「还有一点,你别动了。」 明月老老实实地应道:「喔。」 她们这边还好,那边琼枝叫得分外惨烈:「你轻点啊!下手那么重,想疼死我吗?」 忍冬忍着气道:「伤口本来就破了,上药肯定会疼的。」 琼枝狠狠道:「那你不会轻一点么?」 她语气不好,忍冬便有些生气:「我自己的伤口还没处理,就替你上药,你就不能忍一忍么?」 琼枝疼得要死,不免口不择言骂道:「我忍不了!凭什么我要受这种罪!腿长在她自个儿身上,她是自己跑了,又不是我们把她弄丢的,为何要受鞭罚?!」 忍冬被她这一通抱怨谩骂惊得呆了一下,便听寒璧沉声呵斥道:「你在胡说什么?」 琼枝红着眼睛愤怒道:「我哪里是胡说?!这不是事实吗?就她那样的,哪里有半点王妃的样子?连句人话都听不懂,你们不知道外边传成什么样了,偏我还得为她受罪。」 寒璧怒道:「什么受罪不受罪的?今日的事本来就是你之过错,若不是你偷懒,没守在暖阁,娘娘怎么会一个人离开?你现在还好意思在这里抱怨?」 明月也附和道:「就是,我和寒璧姐姐去做事了,忍冬姐姐告了一日的假,往日里做事也是你最晚来,最早走,我们都忍了,今日人手本就不够,该你守在暖阁的,哪个主子身边离得了人?」 琼枝登时噎住,随即愤愤地扭过头去,恶声恶气地道:「她又不是三岁孩子,非要人看着守着。」 寒璧冷声道:「你一个丫鬟,伺候主子不尽心也就罢了,带累得我们都受罚,现如今还敢编排娘娘,谁给你的胆?要不要我去告诉大管家?」 琼枝的气焰顿时弱了下去,她趴在那里,半晌不出声,过了许久,才嘤嘤哭泣起来。 明月小声道:「就她会哭,方才的嚣张劲儿呢?」 寒璧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别说了,明月撅了噘嘴,撇开了头去。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屋里的几人连衣裳都没穿齐整,自然不能去开门,寒璧扬声道:「谁?」 「开门!」 是一个老嬷嬷的声音,寒璧认得她,是王爷院子里的掌事嬷嬷,这回就连琼枝也顾不得什么了,连忙爬起来,穿衣服的穿衣服,穿鞋子的穿鞋子,乱做一团。 门被大力拍了几下,老嬷嬷的声音又冷又厉,在夜里显得格外严肃:「在里面做什么?都出来!」 寒璧连忙打开了门,却见老嬷嬷正站在门外,除此之外,竟还有不少丫鬟下人们,就连大管家也在,将门口团团围住,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寒璧愣住了:「常嬷嬷,您这是……」 常嬷嬷冷冷扫过她们几人,道:「都带走盘问。」 几个大一点的丫鬟立即冲上来,将她们用力按住,琼枝立时尖叫起来:「你们做什么?放开我!」 那些丫鬟自然不会听她的,大力之下又牵扯到了她们背上的新伤,寒璧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看向常嬷嬷:「嬷嬷,不知奴婢几个犯了什么错?」 常嬷嬷没作声,只是一双眼睛望着她们,那目光很是老辣,叫人不敢直视,寒璧立即闭了嘴,倒是琼枝犹自叫喊道:「你们放开我,我是王妃娘娘身边伺候的人,你们想做什么?」 这话一出,抓着她的那两个丫鬟果然顿了一下,琼枝以为她们怕了,立即道:「你们想干什么?若是因为今日的事情,我已经领过罚了。」 v第七十八章 她说着看向人群后的老管家,高声道:「大管家,奴婢已经知道错了,下次绝不会再犯,请大管家饶了奴婢这一回!」 琼枝说着,又挣了一下,却被按住了,寒璧这会儿只想让她闭嘴,空气中死一般的寂静,琼枝心里升起几分不安,她咽了咽唾沫,强自镇定道:「打狗也要看主人,嬷嬷要处置我们,也要给娘娘一个交代才是。」 「呵……」常嬷嬷竟然冷笑了一声,她盯着琼枝,意味深长道:「好一张利嘴,倒是个会说话的,你说得没错,打狗也要看主人,就是不知道你那位真正的主子,究竟有没有这三分薄面了。」 「真正的主子?」寒璧眼里闪过惊愕,看向琼枝,不可置信地道:「琼枝你——」 琼枝眼神瞬间闪烁起来,她几乎是立刻就垂下了头,嘴里却还辩解道:「嬷嬷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常嬷嬷却不理会她了,而是一抬下巴,冲旁边的丫鬟使个眼色:「给我搜。」 几个丫鬟立即进了屋翻箱倒柜起来,冰冷的夜风吹进屋里去,床帐都轻轻飘荡起来,琼枝仿佛冷极了似的,猛地打了一个哆嗦,直到一名丫鬟从枕头下方翻出了一样东西,她立即挣扎起来,惊恐喊道:「那不是我的东西!不是我的!」 寒璧看了一眼,那是一个绣囊,上面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绣囊的用料用色,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绝不是一个丫鬟能够用得上的东西。 绣囊被扯开,凑底儿一倒,滚出来好几锭银子,足足有二三十两之多,琼枝的脸色顿时惨败无比,眼神绝望。 常嬷嬷拈起一枚银子,左右看看,道:「好大的手笔,嬷嬷我在王府做事这么多年,一年的月钱也才这么多。」 寒璧惊疑不定地看了琼枝一眼,嘴唇动了动,道:「嬷嬷,这、这是谁给了她这么多银子?」 常嬷嬷没答话,只是将银子扔下,拍了拍手,盯着琼枝,却见她浑身轻颤,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愣,常嬷嬷冷笑道:「现在知道怕了?胡乱递消息的时候,怎么不见害怕?」 递消息? 电光火石间,寒璧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猛地转过头去,盯着琼枝不可置信地道:「外头那些关于王妃娘娘的传言,是你传出去的?」 第二日,姒幽发现平日跟着自己的四个丫鬟,今日只来了三个,寒璧将白铜云纹香炉中的炭拨了拨,这香炉原本是熏香的,但是姒幽闻不得香料的气味,最后寒璧只能拿来烧炭取暖了,姒幽手足常常冰冷,若有这么一个炭炉放在旁边,会好很多。 姒幽看着她的动作,忽然道:「伤口在哪里?」 「啊?」寒璧愣了一下,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姒幽望着她的眼睛,又慢慢地重复一遍:「你们昨日受了罚,伤口在哪里?」 寒璧这才听懂她的意思,顿时受宠若惊道:「奴婢的伤,已经大好了,并不碍事,多谢娘娘关心。」 她说完,姒幽并没有什么反应,仍旧是望着她,显然是没有相信她的说辞,寒璧不由讪讪,低声道:「奴婢……奴婢的伤,是在背上。」 暖阁的门窗紧闭,里面烧着地龙,暖洋洋的,地上还细致地铺了厚厚的绒毯,踩在上面分外绵软。 人在这里若是呆久了,手心都会出汗,但是姒幽却相反,她的手还是凉的,像是温润的玉一样,触碰到寒璧背上的皮肤时,让她忍不住轻轻缩了一下,雪白的脖颈上不自觉蔓延开一大片绯红。 她的背上到处都是纵横交错的伤口,姒幽仔细看了看,伤口虽然看上去狰狞,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伤得过分的地方,显然下手的人是有分寸的,都是一些皮肉伤。 大概是跪坐得久了,寒璧忍不住动了动,却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住,她听见少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如既往的冷清:「别动。」 明月和忍冬站在一旁,好奇地伸头看着,只见姒幽从桌几上拿起一根细细的竹管,那竹管上刻着复杂漂亮的花纹,正是之前她们见过的,当时还猜测里面装了什么东西。 姒幽将竹管打开来,纤长的指尖在上面轻轻叩了叩,发出哒哒的轻响,明月和忍冬都忍不住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然后她们就看见,一只极其细小的虫子,从那竹管里爬了出来,只有绿豆大小,通体呈青碧的颜色,与竹管的外壁十分相近,若不是仔细看,恐怕还发觉不出来。 姒幽的手一抖,那虫子便掉了下来,落在了寒璧的背上,明月忍不住啊呀一声叫了出来:「虫子——」 寒璧误以为地上有虫子,连忙想要起身,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姒幽按住了,她淡声道:「别动。」 于是寒璧就不敢动了,却不知道身后的明月与忍冬正一脸惊惧地睁大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虫子在寒璧的伤口上爬过。 不知是不是错觉,等那虫子爬了几回之后,那些红肿的鞭伤竟然有了明显的好转,与此同时,虫子身上青碧的颜色淡了许多。 又过了一阵子,那些淤青的痕迹已经以肉眼看见的速度好转了,只留下了淡淡的痕迹,明月一脸震惊,磕磕绊绊地道:「娘娘,这、这是什么虫子?」 姒幽答道:「是药蛊。」 「药蛊?」 三人听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皆是一头雾水,姒幽将竹管再次凑过去,那只小小的药蛊就再次爬进了竹管。 咔哒一声轻响,唤得三人回了神,姒幽将竹管盖上,对寒璧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寒璧确实感觉到背上的鞭伤没有之前那般疼痛了,既惊又喜地望着姒幽,眼圈都红了起来,磕头道:「多谢娘娘。」 明月小小地惊叹道:「娘娘好厉害。」 忍冬也连连点头,满眼都是惊奇:「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的虫子。」 姒幽转过头来,望着她们,道:「你们也是伤在背上吗?」 明月有些激动,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奴婢、奴婢也可以吗?」 姒幽略微歪了歪头,道:「当然可以。」 于是这一次,寒璧也见识了一次药蛊的作用,惊奇不已,三人便忍不住多问了几句,能回答的,姒幽都一一回答了,譬如这些药蛊的用处,又是如何养的,至于炼蛊之术,姒幽没有提,这是巫族世代传下来的规矩,不会将自己的炼蛊秘术告诉任何人。 经过了此事之后,若说寒璧等人以前对姒幽的敬重与喜爱居多,那么如今又多了几分崇拜,简直可以说是死心塌地的地步了。 姒幽有时候会不喜欢有人在旁边打扰,寒璧便与明月等人一同出去屋外守着,等她们打开门时,却见门口站着一个人,寒璧看清楚那人的模样,立即垂头施礼道:「奴婢见过王爷。」 赵羡没应声,只是看着她们几个,也没让她们起来,寒璧不由心里忐忑起来,她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从面前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来,叫她几乎抬不起头去看。 三人额上渐渐渗出些微的冷汗,过了许久,才听见赵羡低声道:「关于今日的事情,你们最好都给本王烂在肚子里,若是叫我听到半个有关于蛊的事情……」 v第七十九章 他话没说完,声音确实转为极冷,令人不寒而栗,仿佛是被什么猛兽紧紧盯住了一般,一点汗水从额上滑落下来,寒璧连忙磕头,应答:「是,奴婢明白了,请王爷放心。」 明月与忍冬也反应过来,也跟着磕起头来,片刻之后,那一股压力便松开了,赵羡淡淡道:「行了,你们下去吧。」 「是。」 三人忙不迭退下了,走出了好远,明月才擦了擦额上的汗,小声道:「我、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王爷这样的神情。」 忍冬也跟着点了点头,她们的晋王殿下向来是温温和和的,脾气很好,她们在府里这么多年,从未见到他责打过下人,就连脾气都没怎么见他发过,但是就在刚刚,她们好像看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王爷。 像一头护食的狼,用凌厉的眼神警告着她们,那种巨大的压迫力,简直与平常判若两人。 寒璧丝毫不怀疑,若是她们真的透露出了半个有关于王妃的字,恐怕立刻就会身死当场! 和消失的琼枝一样。 寒璧心中后怕地想到,所幸,她那般敬重喜爱王妃娘娘,从未有过半点过界的念头。 她就算是死,也绝不会出卖王妃娘娘的。 姒幽坐在绒毯上,如往日那边赤着双足,玉白色的肌肤映衬着紫檀色的绒毯,分外引人注意,比如赵羡一进门,首先看到的就是那一双玉足。 他走近前来,伸手在姒幽的脚上摸了摸,还是有些凉,便扯过一旁的小毯子给她盖着。 姒幽在刻竹管,手里捏着那把买来的匕首,锋利的刀刃被稳稳夹在了两指之间,一点点挪动着,便有浅碧色的竹屑纷纷散落下来。 赵羡看着她的动作,道:「要刻很多吗?」 姒幽头也不抬,平静地答道:「有些蛊虫不好养,挑剔,在一个竹管里呆得太久就容易死。」 赵羡一呆,道:「还有这种怪毛病?」 姒幽紧紧盯着那竹管,道:「若是不好好打理,等春天来了,要么换一批竹管,要么就换一批蛊虫。」 闻言,赵羡犹豫了一下:「阿幽,日后若非必要,不要与别人说起你的蛊,好么?」 姒幽抬起头来,目光里是不加掩饰的疑惑,不解道:「为什么?」 赵羡深吸了一口气,解释道:「人们对于未知的事物,总是害怕的,他们没有见过蛊,我怕你受到伤害。」 姒幽表情迷惑:「他们会害我?」 赵羡伸手拂开她鬓边垂落的发丝,意味深长道:「你还不懂,在我们这里,有时候杀人,并不需要亲自动手。」 姒幽虽然仍旧不解,但还是点点头:「我知道了。」 赵羡欣然,唇角微弯,目光落在她的指间,微微一凝,道:「这匕首太危险了。」 他说着,伸手去拿,姒幽担心伤到他,便顺势松了手,任由他将匕首拿走了,口中道:「我拿习惯了,就不会有事。」 她才说完,便感觉到手中一重,一样冰冷的东西被塞到了掌心,触感很是熟悉,姒幽愣了一下,低头去看,却见那正是一把刻刀,形状大小,以及分量轻重,与她原来断掉的那一把一般无二,甚至可以说得上一模一样了。 赵羡笑着看她,温声道:「我特意让人按照你从前用的那一把打造的,不知道你合不合用,试试?」 姒幽掂了掂,很合适,用起来时,就像是在使唤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动运自如,无比顺手。 即便是没有笑,但是她眼底的愉悦却没有任何掩饰,落入了赵羡的眼底,就是这么一点点欢欣的情绪,便轻易地取悦了他。 他笑着问道:「阿幽,喜欢吗?」 姒幽点了点头,将刻刀收起来,抬眼望着他,清澈的眸子里倒映出了男人的身影,道:「喜欢。」 她忽然又问道:「我可以亲亲你么?」 赵羡眼里顿时浮现出一瞬间的惊愕之意,他万万没想到少女会这样说,但是很快他便笑了,将少女拥入怀中,悄声在她耳边道:「当然可以,乐意之至。」 天色有些昏暗了,明月提着宫灯,挨着墙根走,地上的积雪混着冰渣,滑溜溜的,不是很好走,她只能留神着地上,食盒里装着甜汤,是王爷吩咐下来,让后厨特意给王妃娘娘做的,可千万不能洒了。 她正小心地走着,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唤道:「明月姐姐,明月姐姐等等我。」 明月停下步伐,回过身去,却见是一个在茶房做活的小丫环,年纪小她半岁,名叫玉珠,她小步跟上来,热心道:「明月姐姐,我替你来拿食盒吧。」 不知为什么,明月总觉得这几日府里的丫鬟们都热情了许多,不过她向来是个粗脑筋,也不多想,就在玉珠来接她手中的食盒时,她突然想起寒璧与她说过的话来,给王妃娘娘的东西,不论是吃的或是用的,一概不许经过他人的手。 她心里打了一个突,连忙道:「不必了,我自己来拿便是。」 玉珠拿了一个空,表情不免有些尴尬,但立即笑起来,道:「那我替你打灯笼吧。」 这回明月没再拒绝,玉珠拎着灯笼,两人一起往前走,路上静悄悄的,没什么人,她忽然小声道:「明月姐姐,舒柳苑里的那个苏姑娘,今儿被送走了,这事你听说了么?」 「啊?」明月愣神道:「送去哪里了?」 玉珠四下看了看,悄声道:「是卷在席子里送出去的,我看见了,听说给琼枝银子的人,就是她。」 听了这话,明月先前还迷糊,但是对方一提到琼枝和苏姑娘,她突然就醒转过来,苏姑娘原先是太子府那边送来的人,来了王府之后,就被扔在了舒柳苑,她好端端的,笼络琼枝做什么? 难道是为了打探王妃的消息?放出关于王妃传言的人,究竟是谁? 琼枝?还是苏姑娘?亦或是苏姑娘后面的……太子府? 想到这里,明月顿时悚然而惊,越想越觉得可怕,觉得自己窥见了不得了的密辛,拎着那食盒颇有些神思不属,就连玉珠跟她说话她都没空搭理了,只觉得脑子里纷纷扰扰的,思绪杂乱无比。 v第八十章 好容易挨到了夜里睡觉的时候,她拉着寒璧去了角落,神神秘秘地把自己听到的事情说了说,寒璧沉默了许久,摸了摸她的头,叹了一口气,道:「明月,以后做事千万要记得,只带眼睛,不要带耳朵和嘴。」 明月一脸迷茫:「那不是听不到主子的吩咐了。」 寒璧:…… 她只得默然拍了拍明月的头,郑重地告诫道:「你只需要牢牢记住我这句话就行了,不管任何人向你打听娘娘,或者王府的事情,都说不知道。」 「哦,」明月傻傻点头:「我知道了,寒璧姐姐。」 年后的天气没什么变化,但是好歹没再下雪了,此后王府里倒是没再出什么事情,时间一晃,就到了上元节。 晋王府书斋。 屋子里静悄悄的,温暖如春,一扇窗半开,窗外一树寒梅开得正好,幽幽冷香慢慢沁入空气中,悠远而绵长。 姒幽坐在书案后,她面前正摊开了一本书,赵羡站在她身后,教她写字,他的手臂张开,几乎将姒幽整个人都圈入怀抱中,少女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像是雨后的青竹,清新却又幽冷。 「姒,幽,」赵羡慢慢地念道:「这是你的名字。」 姒幽望着那两个字,点点头,又问:「你的名字怎么写?」 赵羡笑了,捉着她的手,在宣纸下方又写了两个字,道:「这是我的。」 他故意将两个名字写在一起,一上一下,彼此之间挨得很近,叫人一眼见了便能感觉到其中的亲密意味。 姒幽丝毫未觉,她捉着笔,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赵羡就这么看着,只觉得那如葱管一般的纤细五指扣着紫竹的笔管,分外好看,叫人忍不住想要啄吻。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压低的声音:「王爷。」 姒幽抬起头来,赵羡伸手抚了抚她柔顺的发丝,温声道:「你继续写,我去看看,待会便回来。」 姒幽重新拿过一张新的宣纸,淡声道:「你去吧。」 神色从容淡定,毫无不舍之意,倒仿佛练字才是目前最要紧的事情,不知怎么,赵羡心里泛起了一丝酸溜溜的意味。 他按住姒幽的手,低头飞快地吻住她的唇,将那一点如同花瓣一般的颜色轻轻咬住,辗转厮磨起来。 姒幽闹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何突然如此,她纤长的眉头微微一动,以笔管抵住赵羡的下颔,略微退开些,蹙眉道:「你又怎么了?」 赵羡目光深深望着她,哑声道:「想亲你。」 姒幽听了,想了想,认真地道:「最近亲的次数太多了,你要节制些。」 赵羡愣住:…… 他忽然感觉到了前途一片昏暗,这还只是亲一亲呢,就说要节制了,那……那以后的其他的事情呢? 姒幽转过头,开始继续认真地练起字来,赵羡只能悻悻地离开,推门出去了,门外站着一名王府侍卫,看见他们家王爷臭着一张脸走出来,语气颇差:「做什么?」 侍卫:…… 他开始仔细反省起来,刚刚到底是不是有哪句话触到了王爷的霉头了。 然而到了最后,他也没想出来,只能默默告罪:「属下打扰王爷了,罪该万死。」 不管怎么说,先自打一巴掌,总是没错的,侍卫心里很是透彻。 果然,他们王爷只是看了他一眼,语气好了不少:「什么事?」 侍卫低声道:「王爷之前交给属下去查的事情,已经有了回信。」 「半年前,王爷在大秦山附近遭受遇袭,属下前些日子派人去寻访,有人说看见那一队人沿着官道往梓州方向去了。」 赵羡眼睛微微眯起,望向天空,今日没有太阳,天空一片灰色,云层慢慢地涌动着,像无休无止的阴霾,沉沉压在人的心头,令人分外不适。 他缓缓地念了一遍:「梓州,梓州那里有什么?」 侍卫被他问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愣了片刻,才迟疑道:「梓州盛产茶叶,宫里的茶叶都是梓州上贡的。」 「不,」赵羡却否定了他的答案,将目光移到他的脸上,低声道:「梓州,是安王的藩地。」 他的视线冰冷,侍卫陡然一惊:「您的意思是……」 赵羡只是道:「在一切真相未水落石出之前,本王不会下任何定论,你暗中派人继续调查,切莫打草惊蛇。」 侍卫立即拱手:「是,属下定当全力以赴!」 赵羡负着手,道:「我这里还有一样事情交给你去办,」 侍卫:「王爷请讲。」 赵羡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匕首来,递给他,轻声道:「你去查查,这匕首上的印记,是哪里来的?」 那侍卫立即恭敬接了过来,仔细一看,那匕首毫不起眼,但是在刀柄的位置,有一个凹陷的痕迹,是一条游动的鱼,活灵活现,上面的鳞片宛然,栩栩如生,叫人一看便知道,这条鱼是被人刻意印在这匕首上的。 赵羡道:「当初跟随我去徐州的人是柯风,为了保护我死了,我当初看见杀他的刀上,隐约也有这样一个印记,你去查查,这印记到底是哪里的,有什么含义。」 侍卫立刻恭声应道:「是,属下知道了。」 赵羡摆了摆手:「去吧。」 v第八十一章 「属下告退。」 侍卫走了,赵羡在屋檐下站了许久,直到他确信自己面上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这才转身进了屋里,姒幽还坐在书桌后,一笔一划地练字,心无旁骛,分外认真。 认真到连他进来都没有发现,直到赵羡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指,触感冰冷,他心里一动,伸手捂住了,眉头皱起:「怎么还是这样冷?」 屋子里烧了地龙,寻常人呆久了便会觉得闷热,然而姒幽却仿佛整个人是玉石刻就的一样,连一丝汗意都不见有,手足泛着凉。 赵羡总觉得这很不正常,寻常人的体温哪有低成这样的?他不觉又想到了张院判说过的话,阿幽的脉…… 他眼神不由微微一沉,很有可能,又是因为那怀梦蛊的缘故。 怀梦蛊一日不除去,赵羡便觉得心头仿佛有刀尖悬着,随时随地会落下来,让他深感不安。 张院判这么久都没有消息,大概是没什么进展了,也许,他要再去拜访他的二皇兄,问一问那位时神医的下落。 「你怎么了?」 赵羡被这一声唤得回过神来,却见姒幽正在望着他,便微微一笑,之前满眼的担忧和阴沉一扫而空,摸了摸她的头发,道:「阿幽有没有见过花灯?」 姒幽微微愣了一下,摇摇头:「花灯?那是什么?」 望着她一脸的疑惑之色,赵羡便笑了,道:「今日是上元节,晚上我带你去东市看花灯吧。」 到了夜里,赵羡果然带着她出了门,出门之前又摸了摸姒幽的手,还是凉的,遂吩咐寒璧取来厚厚的狐裘,替她穿上,将少女裹成了一个圆滚滚的球,雪白的狐狸毛映衬着她清冷漂亮的面孔,美得惊人。 寒璧和明月两人眼里霎时亮起了无数小星星,等打理完之后,赵羡便牵着她出了王府,乘着马车往东市而去。 今夜无月,但是皇城一向繁华,灯火万家,到处都被照得亮堂堂的,仿佛天上的不夜城一般,叫人见了不由心生震撼之感。 姒幽坐在马车窗边往外看,能够看见孩童们三三两两疯跑过长街,欢快的笑声洒落了满地,他们举着各式各样的小灯笼,童真的脸色洋溢着笑。 东市很快就到了,马车停了下来,片刻后,车夫在外面道:「王爷,娘娘,街市里头人太多了,马车进不去……」 他语气犯难,赵羡听了,便道:「那就停在这里吧,我与阿幽走进去便是。」 他说着,率先下了车,朝姒幽伸过手来,和煦笑道:「阿幽,来。」 姒幽握住了他的手,融融暖意立即便传了过来,下了马车,鼎沸的人声便自四面八方传过来,分外真切,这与在马车中听到时的感受完全不一样。 街市灯如昼,放眼望去,无数盏灯笼被悬挂在街道上空,蜿蜒开去,将夜空都照亮了,远处甚至有高高的灯楼,人群里传来欢呼笑闹声,热闹非凡。 姒幽被赵羡牵着手,随着人流往前方走去,街道两旁挂了许多漂亮的灯笼,做成了各种各样的形状,有的是荷花,有的是元宝,有的是小兔子,不一而足,每一只都很是精巧漂亮。 姒幽左右张望着,只觉得眼睛都看不过来了,花灯五彩斑斓,熠熠生辉,这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也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热闹。 原来外面的人过节,竟然是这么开心的景象。 「想要一个灯吗?」 赵羡的声音忽然传来,姒幽回过神,转头见他正望着自己,唇边带着温暖的笑意,她怔忪片刻,点点头:「想要。」 于是赵羡便拉着她在街边停下,那里有一大片漂亮的花灯,挨个排列着,各式各样,卖花灯的摊主是一个中年男人,笑眯眯地道:「公子小姐,可要猜一猜灯谜?十文钱猜一次,猜中了哪个都可以拿走。」 赵羡取了一枚银锭给他,摊主立即笑得合不拢嘴,连忙道:「多谢贵人,您们请尽管猜,谜面都写在花灯上了。」 赵羡问姒幽道:「有喜欢的吗?」 姒幽的目光逡巡片刻,落定在一个麒麟灯上,那麒麟头生双角,威武不凡,眼睛是俯视着的,看上去分外高傲,睥睨众生的模样,但是给姒幽的第一感觉却是,这只看似凶猛的兽,眼神很温柔,让她不觉便想起了一个人。 于是她伸手指了指那只麒麟灯,道:「我要那个。」 赵羡望去,嘴角顿时一抽,那麒麟栩栩如生,俯视众生,威风八面,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女孩子会喜欢的灯笼。 他想起从前陪妹妹赵玉然来时,总是买一些荷花灯,兔子灯,金鱼灯这一类的,果然不愧是他家阿幽,连喜欢的东西都这么特别。 就在赵羡准备去看那只麒麟灯的谜面时,旁边传来了喧哗之声,却是有人在争执,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道:「你这灯谜不对!」 姒幽与赵羡闻声看去,只见那人正指着一只漂亮的花灯,乃是宫灯样式。 花灯不大,一共有八面,每一面上都绘着彩色的美人图,在明亮的烛光映照下,美人图栩栩如生,纤毫毕现,分外漂亮,而更叫人惊奇的是,那八幅美人图竟然会缓缓转动,非常好看。 姒幽盯得目不转睛,赵羡便以为她喜欢,遂拉着姒幽走上前去,只见那花灯上挂着一张红色的纸条,上面写着谜面:枕畔一聊过五更。 那人还在与摊主争执,赵羡听了几句,原来他是在猜这个花灯的灯谜,猜了几次,皆是不中,摊主连连摇头,让他再好好想一想。 年轻人做书生打扮,气度矜傲,见总是不对,旁边又有这么多人看着,觉得分外跌面子,遂涨红了脸,道:「你这灯谜,绝不会有人猜得出来!」 摊主好脾气地笑道:「客人莫急,慢慢想一想,不过图个乐子罢了。」 那书生负气道:「这谜题你自己知不知道答案,还未可知呢。」 这话的意思却是说摊主故意拿猜不出来的灯谜刁难人了,摊主的脸色顿时一变,正色道:「谜底小人自然是知道的,客人休要说这种话,小人做了十几年的生意,向来老实规矩,从不耍这些花招。」 那书生猜了许多次都猜不出来,实在不甘心就这么走了,他干脆就在一旁站着,道:「那好,我倒要看看,你这谜题谁猜得出来!我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就没见过这种谜题,若是到最后你都说不出谜底,咱们就只好上官府走一趟了。」 周围的几人立即围过来看热闹,显然是听到了这边的争执,摊主顿时色变,没想到今晚竟然能碰上这么个难缠的主,世界之大,果然是无奇不有,饶是他再好脾气,也维持不住笑了,没好气道:「那客人就等着吧。」 书生一抬下巴:「我且等着。」 说完,他见有人围观,索性提高了声音,宣布道:「谁能猜出这个美人宫灯上的灯谜,我就送他纹银十两!」 v第八十二章 这一下围观群众都来了劲!纹银十两,那可是一个普通人家小半年的家用了。 于是大伙儿都纷纷挤上前去看谜面,摊主连忙阻拦道:「哎呀,猜灯谜要给钱的,十文钱一次,你们不能这样。」 然而并没有人付钱,摊主拦都拦不住,书生洋洋得意道:「他们只是猜灯谜,又不要你的灯,难不成连看都不能看了?」 摊主气急,却又拿他无法,只能跺脚叹气,大摇其头,见他这般无奈的情状,书生心头总算是舒坦了些,出了一口恶气。 正在这时,忽闻旁边传来一个男子声音道:「谜底是一个耽字。」 书生一愣,转过头去望着他,立即问道:「作何解?」 赵羡道:「枕畔一聊过五更,这枕畔二字,意为去木,取其一边,五更为卯时,取卯,聊过五更的意思,乃是去卯取耳,并在一起,是个耽字。」 他说着,看向摊主道:「我说得可对?」 摊主长舒了一口气,立即笑着道:「这位客人说得对,谜底正是一个耽字,这花灯便是您的了。」 他说着,亲手将那美人宫灯取了下来,递给赵羡,那书生的脸一时红一时白,只觉得面上火辣辣的,仿佛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自己身上,遂羞愤不已,以袖颜面,正欲悄悄溜走时,却听一个空灵好听的女子声音道:「你别走。」 那声音如山涧清泉,落在人的心底,书生立时停下脚步,忍不住转头望去,只见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正站在人群中,朝他望过来,眼瞳清澈如水,整个人仿佛山巅之上的雪,叫人见了便不自觉心生仰慕。 书生心里顿时一荡,受宠若惊地想,她叫住我做什么?是想问我的名字吗?我要不要告诉她?家里虽然已经有一个妾了,但是还未娶正妻,若她愿意做我的妻子,那也是极好的。 正当他满脸通红,想入非非之际,却见那少女轻轻启唇,口音中带着绵软之意,慢慢地,一字一句地清晰道:「十两,银子,呢?」 书生:…… 登时如寒冬腊月之际,一桶冰水兜头泼下,让他从头透心凉到了脚底板,既是狼狈,又是羞愤。 姒幽朝他伸出手去,半晌不见对方有动作,遂转过头望向赵羡,眼神里带着几分迷茫,求证道:「我方才没有听错吧?」 赵羡此时心里笑得直打跌,觉得她可爱得要命,只好一手握拳,虚虚挡住唇边的笑意,凤目微微弯起,道:「阿幽没有听错,我们猜中了灯谜,他是该给我们十两银子才对。」 旁边亦有人看见了事件的经过,附和道:「没错!这位公子刚刚说了,谁猜得中灯谜,他就给那人十两纹银,我耳力好得很!」 「对对,我也听到了!」 那书生一张脸铁青,难看得很,赵羡还挑了挑眉,调侃道:「方才听说公子读了十几年的圣贤书,须知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道理,该不会是要赖掉我们这区区十两银子吧。」 摊主笑呵呵地道:「娄秀才是个读书人,必不会如地痞无赖那般言而无信的。」 那个叫作娄秀才的书生仿佛劈脸挨了一巴掌似的,脸色乍青乍白,事情说到这个份儿上,众目睽睽之下,他若是敢跑,恐怕这事明天就会传遍整个京师,到时候他就是天字第一号笑柄了。 最后娄秀才咬咬牙,取出来一锭银子,放在了姒幽手中,随即衣袖掩面,狼狈地逃走,快速混入人群之中了。 姒幽拿着那枚银锭翻来覆去地看,最后交给了赵羡,道:「你拿着吧。」 赵羡笑问:「阿幽拿着,可以买喜欢的东西。」 姒幽却摇摇头,只是道:「给你。」 她的态度很坚持,赵羡便只得伸手接过,随口问道:「怎么一定要给我?」 却不想姒幽答道:「你家里奴仆多,大概有很多地方需要用到钱的,我就不必用了。」 赵羡:…… 他一直不理解,为何阿幽总是认为他过得很拮据?就仿佛王府随时都会因为没有钱财支撑而落败一样。 却不知是姒幽的认知有了偏差,在巫族,人人都是需要干活,吃的,用的,穿的,无一不是用自己的双手换来的,而出来了之后,姒幽几乎没见过赵羡亲自去做活儿,就算他家里很有权势,家底丰厚,也够不上这么多人同时吃用吧? 这样下去,早晚会坐吃山空的,姒幽心里默默地盘算着,赵羡这样的男人,若是在他们巫族里,日后恐怕就算嫁出去了,过不了多久也会被休弃的。 幸好他是个外族人。 一方面姒幽颇有些忧心,一方面赵羡在哭笑不得的同时,又觉得心里颇暖,他笑着将那枚银锭收入袖中,打定主意要拿回去好生珍藏起来。 前面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锣鼓声,姒幽下意识抬头,却见那里许多巨大的花灯,在人群中慢慢地穿过,相比起她手中的这只小巧的美人宫灯,那花灯足足有三人来高,甚是宏伟。 姒幽好奇道:「那是什么灯?」 赵羡望了一眼,答道:「是河灯,那边是护城河了,有许多竹篾扎成的大河灯,被绳子串成一串系在船上,顺着护城河游下去,我带你去看。」 他说完,便牵着姒幽的手往那护城河的方向走,人群熙熙攘攘,都蜂拥着朝这边挤过来,声音鼎沸,到处都是人,赵羡紧紧拉着姒幽的手,将她护在怀中,保护她不必被汹涌的人潮挤到。 花费了极大的力气,他们二人终于靠近了护城河,姒幽看清了那些巨大的河灯,河灯奇大无比,做成了荷花的模样,当中点了无数的蜡烛,荷花灯外面还写着字,姒幽不大认得,她好奇问道:「那是什么字?」 赵羡只看了一眼,便答道:「这一只河灯写的是风调雨顺,后面跟着的是国泰民安,写在上面是用来祈福的。」 正在这时,锣鼓声再次响起,哐当哐当的,分外热烈,伴随着人拖长了的声音,像是在唱着古怪的歌,赫然是从那花灯里面传来的。 姒幽甫一听见这调子,眼神便是一冷,脸上的神色都不大对了,与此同时,赵羡也感觉到了姒幽捏紧了自己的手,他心里猛然一跳,立即低声问道:「阿幽,怎么了?」 那一瞬间,姒幽仿佛又觉得置身于漆黑的夜里,四周密密麻麻的,都是那些熟悉而陌生的族人们,祭坛上传来铜磬的声音,伴随着老祭司苍老的声音,古怪而晦涩的吟唱驱散了浓雾,露出了祭坛上那一尊巨大的,如远古凶兽似的石鼎,几欲择人而噬。 「阿幽!」 过了许久,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轻而缓慢地道:「花灯里的人,都会回来吗?」 听了这话,赵羡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紧紧握住姒幽的手,倾身在她耳边道:「会的,阿幽,祈福只是一种带着美好希冀的仪式,并不会有任何人因此而失去性命。」 v第八十三章 那些古怪的吟唱音调如水雾一般散去,热闹的人声与欢笑声渐渐传来,穿过了她的耳中,安抚住她的情绪,姒幽仿佛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张望,对上了男人温柔的眼眸,温暖无比,仓皇无措的心陡然落到了实处。 她想,原来这才是人间。 河灯顺着护城河的水流,缓缓往下方游,锣鼓声也渐渐远去,人群便随着河灯走走停停,所有人手里都提着灯,远远望去,好像一条会游动的长龙,分外壮观。 姒幽被赵羡紧紧牵住,两人顺着河堤往下走,她手中的美人宫灯慢慢地转着,散发出温暖的光芒,照亮了前行的路。 人群越来越挤,人也越来越多,他们纷纷追着那大河灯而去,赵羡只觉得自己被人撞了一下,猝不及防的一瞬间,那只纤细的手便被迫脱离开去。 赵羡猛地抬头,高声喊道:「阿幽!」 然而人潮实在是太过拥挤,几乎只在那一刹那,他的目光捕捉到了一点雪白的衣角,很快就被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再也找不见踪迹。 正在这时,他听见了明显的噗通一声,前方传来惊慌失措的高声尖叫:「有人落水了!」 紧接着,一切都失去了控制。 …… 姒幽感觉到自己正在被人群推挤着往前走,完全是不由自主的,她忽然觉得这样太危险了,方才赵羡明明还拉着她的手,两人一起走的,现在赵羡也已不知去了何处。 河堤边是修了护栏的,然而护栏也就成人的腰那么高,完全防不住什么,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挤到河里去这样太危险了,姒幽竭力往旁边走去,试图脱离人群。 但是她力气实在不大,根本无法越过这重重人墙,正在这时,她感觉到了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外拉去。 姒幽借着这一股力道往前走,没多久竟然真的从人墙中挤了出去,冷冽新鲜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令她轻轻咳嗽起来。 此时再回头一看,只见前方无数人头攒动,宛如一道严严实实的人墙,叫人见了便觉得后怕。 想要在这茫茫人海之中找到赵羡,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不过好在,姒幽并不担心,赵羡身上有她的心蛊,无论他身在何处,她都能有办法找得到他。 「哎,你没事吧?」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姒幽抬头一看,却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正蹲在半人高的石栏上,低头向她看来。 这个少年生了一张娃娃脸,眉眼之间透露出一股子狡黠的味道,有几分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几乎在下一刻,姒幽便想起了起来,那个南杂铺子,卖匕首给她的少年掌柜。 姒幽道:「谢谢你。」 她的口音仍旧很明显,不同于北地人的利索干脆,反而很是绵软,音调奇怪,听在江九耳中,便觉得很舒服,像是某种奇异的乐曲。 他笑眯眯道:「怎么?客人不认得我了么?」 姒幽望了他一眼,简短地道:「认得。」 江九仍旧是笑,道:「认得就好,认得就好。」 他的话听起来有些奇怪,姒幽又看了看他,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将目光投向人群之中,免得赵羡出来之后,两人却错过了。 江九想了想,从石栏上跳了下来,竟然再次一头扎入了人群中,姒幽望着他清瘦的背影瞬间消失在人墙后,如同一朵被浪卷入的泡沫,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她想,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想完之后,姒幽认真地将视线投向前方,仔细地逡巡着,不肯错过任何一道身影,得先找到赵羡。 赵羡是没看到,那个少年掌柜竟然又从人群里面出来了,他手里那抓着一样东西,朝姒幽递过来,道:「这个给你。」 姒幽低头一看,却是她的那一盏宫灯,刚刚在人群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挤掉了,此时宫灯上缺了几个角,美人图也破损了些,但是好歹灯的骨架没有坏,修一修还是可以恢复的。 姒幽略微怔了一下,将宫灯接了过来,道:「谢谢你。」 江九笑嘻嘻地看着她:「既然是谢我,难道没有谢礼么?」 姒幽眨了眨眼,仿佛明白了什么,道:「你要钱?」 江九:…… 他搓了搓鼻子,道:「罢了罢了,我其实今日找你是有点事情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试探着问道:「那个……我之前卖给你的那一把匕首,能还给我么?」 姒幽眼里泛起疑惑,道:「还给你?」 江九哎呀一声,叹了一口气,道:「说来话长了,那匕首乃是我父亲的遗物,不能卖的,我那日睡得迷糊了,没注意就随手给了你。」 他说着,又以真诚无比的目光望着姒幽,恳切地道:「我愿意出两百文,你把匕首卖回给我吧,否则,我父亲在天之灵都不会过得安心的。」 姒幽与他对视片刻,黝黑如墨玉的眸子映着暖黄的灯光,仿佛天上的星子落了下来,澄澈清透,她慢慢地道:「你在说谎。」 江九:…… 他的眼中有惊奇一闪而逝,然后立刻指天发誓,诚恳无比道:「我真的没有说谎,若是我方才说的话,哪怕有半个是假的,便叫我天打五雷轰!」 空气寂静了一瞬,江九尴尬地发现,面前的少女没有半点反应,哪怕是眸光闪动都没有,只是望着他,眼神迷惑,淡声问道:「你为何非要,诅咒自己?」 江九这下是真的无言以对了,匕首要是拿不回去,江七那个女人一定会拿刀追杀他的! 她真的敢!就算他是亲弟弟又怎么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情,江七也不是没做过! v第八十四章 眼看姒幽确实不为所动,江九只能哭丧着一张脸,道:「这样,你别管我撒谎不撒谎了,你就说,要如何才能将匕首还给我?」 姒幽微微侧头,忽然问道:「什么要求都可以吗?」 这话里的意思,江九一听便觉得有戏,连忙把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也似,他道:「当然可以,无论是什么要求!」 姒幽道:「那你告诉我,要如何才能赚到钱。」 江九顿时愣住,睁大眼睛,道:「赚钱?」 姒幽点点头,认真地道:「要赚很多的钱。」 她说着,又对着江九重复一遍,道:「很多。」 江九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回,从头发间的羊脂白玉簪子,一直看到了身上的北地雪狐裘,又顺着往下看到了她腰间的血玛瑙玉佩,最后落在了绣鞋上,那里缀着两颗鸽子蛋那么大的粉珍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光就这两颗粉珍珠,就不是一般人家能够有的,江九颤颤地问道:「你说的很多,是指多少?」 姒幽想了想,道:「能够养得起一个王府,二十年。」 在她看来,二十年时间应该足够了,就算那个时候她已经死去,赵羡也可以安稳顺遂地过足二十年,至于在那之后该如何,姒幽也不知道。 人的一生并不算长,记忆也是有期限的,二十年的时间,足够忘记一个人,那时候,说不定赵羡也已经不记得她了。 就像她现在已经记不得阿阳和桑儿的面孔,只余下淡淡的痕迹,再过几年,恐怕只剩下些许影子了。 姒幽自觉安排得很好,很周全,然而江九则是被她吓了一跳,古怪地打量着她,心道,难道晋王府并不像外面看起来那么光鲜?怎么连他们的王妃都要开始发愁生计了? 江九犯起了难,他道:「这不可能,我要是能赚到这么多银子,我早就离开——离开这儿了。」 他说着,摆了摆手,愁苦着脸央求道:「你再换一个要求吧,这个真的不成。」 姒幽眉头微蹙,望着他,道:「为什么?你不是有一家店么?赚钱于你而言,应该是很容易的事情。」 江九心里想骂人,先不提他到底是不是个做生意的,退一万步说,他要是真能赚到那么多钱,他早就发达了,哪儿还能在这窝着? 他一边想,一边看着姒幽,心道,现在的富贵人家,真是不知民间疾苦啊,她以为银子是地里种出来的吗? 想归这么想,江九仍旧苦着一张娃娃脸,辩解道:「那家店铺不是我的,我真教不了你赚钱。」 姒幽与他对视片刻,便明白这少年没有撒谎,遂慢慢点头:「喔。」 江九顿时松了一口气,满脸希冀地望着她,道:「那不如,你再提个要求?只要不是这么难的,我一定满足你。」 「好。」姒幽答应了。 江九立即露出笑容来,却听下一刻,姒幽开口道:「我用你的一条命,换钱。」 她说着,顿了一下,又强调一遍:「换很多钱。」 江九那张娃娃脸上的笑霎时间收起,眼神冷了下来,如冰刀一般,锋锐得扎人,语气分外冷漠:「你说什么?」 他说这话时,情绪没有一丝波动,声音平平,听起来竟有些吓人,态度与之前的灵动狡黠判若两人,就仿佛在那一瞬间,换了一张面孔似的,叫人见了便觉得脊背发寒,一股凉意从心头窜起。 姒幽却半点都不受影响,她稳稳站在那里,如之前那般,淡定从容,平静地把话又说了一遍,道:「我说,用你一条性命,换很多钱,足够王府用二十年的钱。」 人群在远处喧闹着,声音却没有传到这边来,空气古怪地安静着,突然,少年呵地一声轻笑起来:「我的命不值钱。」 他望着姒幽,嘴角弯起,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道:「这世上谁的命都值钱,唯有我们的命,一钱不值,恐怕要叫你失望了。」 姒幽听了这话,并无太大反应,她只是微微侧了侧头,道:「你身上有剧毒,不想解么?」 江九没想到她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眼睛瞬间睁大,面孔上闪过惊愕之意:「你说什么?」 这个人好像有些毛病,总是听不懂她的话,姒幽只好特意放慢了声音,慢慢地道:「你身上有毒,若是给钱,我替你解。」 她才说完,江九便一把攥紧了她的手腕,压低声音道:「你怎么知道我身上有毒?」 姒幽望着他,道:「感觉到的。」 确切说来,是她随身带着的蛊虫感觉到的,许多蛊虫喜食毒物,甚至它们本身就是毒虫,对于食物分外敏感,遇到毒时,往往会表现得不同寻常的兴奋躁动。 江九仔细地盯着她的眼睛,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审视与探究,他在思考,面前这个少女是不是在说谎。 她是误打误撞,还是认真的? 不,她不知道他的身份,也没有人知道他身上有毒。 江九笑了一下,放开了姒幽的手,歉然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他那张娃娃脸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分外诚恳亲和,眸光微微闪动,低声道:「不过,你说能替我解毒,是真的吗?」 姒幽点头:「自然是真的。」 说完,她还不忘补充一句:「如果你给钱。」 江九:…… 这个晋王妃看起来很像一个财迷啊,人长得这么好看,跟个天仙儿似的,怎么三句离不开一个钱字?难道是因为晋王爷苛待她吗? 江九的脑中一瞬间晃过这么多念头,纷纷乱乱,他轻咳了一声,问道:「你要怎么替我解毒?有解药吗?」 v第八十五章 其实于姒幽而言,不需要解药,只需要蛊虫便够了,但是她牢牢记着赵羡说过的话,不要对外人提及蛊虫,遂道:「我自有办法,你若给钱,我就替你解。」 江九面上浮现难色,道:「可是我没有那么多钱。」 王府的二十年开支,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头老百姓,又不是商人富贾,哪儿有这么多家当? 于是他只能跟姒幽打商量道:「能少点儿么?」 姒幽想了想,道:「也可以,你给我一半的钱,我替你解一半的毒。」 江九:…… 他嘴角抽了抽,道:「何谓,一半的毒?」 姒幽淡声道:「你身上现在的毒,只够你活半年,我替你解一半的毒,你能多活半年。」 还真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江九啼笑皆非,他忽然想起一事,问姒幽道:「你能给几个人解毒?」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姒幽虽然不解,但仍旧答道:「不管几个人,都可以。」 她说完便反应过来了,敏锐地问道:「还有别人也中了毒?」 江九没回答,姒幽思索片刻,道:「我可以先替你解一半的毒,如何?」 江九警惕问道:「不需要钱?」 姒幽眉头微微一动:「当然要的。」 江九:…… 他就知道,这个人怎么肯吃亏?遂深吸了一口气,道:「可以,你若能替我解一半的毒,我便付钱给你,不过……」 说到这里,江九的眼睛微微眯起,唇边露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轻轻地道:「你若是骗了我,可就不止是钱的问题了。」 说这话的同时,他整个人周身的气势都是一变,冰冷而凌厉,叫人心中发寒。 …… 东市街道两旁,店铺林立,酒楼茶肆,人声此起彼伏,喧嚣热闹,一座酒楼的二楼雅间,安王赵振正依靠着窗边坐着,伸着脖子往下看,手里还拎着一个酒壶,左手拿杯,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酒香浮动。 一旁还有几名容貌绝美的女子,三人弹奏乐曲,当中一人翩然起舞,水红色的纱袖抖开,如蝴蝶展翅,又如牡丹盛放,极是撩人。 离她们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个年轻男子,穿着象牙白的锦袍,眉目清隽,带着一股子书卷气息,叫人见了便心生好感,只是奈何此人是坐在轮椅上的,宛如白璧缺了一角,令人不由扼腕。 这人正是寿王赵瑢,他面前摆着一局残局,指尖挟着一枚墨玉棋子,墨黑的色泽与修长白皙的手指相映衬,分外好看。 「咔哒」一声轻响,他落了一枚黑子,随手又从另一边的棋盅里取了一枚青玉棋子,赵振回过头来,望着他,道:「皇兄,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嗯?」赵瑢略微抬眼,不解地望着他:「何出此言?」 赵振没好气道:「上元佳节,我邀你出来饮酒听曲儿赏美人,你倒好,坐在这里下起棋来了,当真是扫兴。」 他说话无状,赵瑢也不生气,只是好脾气地笑笑,捏着棋子,道:「一时兴起罢了,你若不高兴,我就不下了便是。」 他说着,果然将棋子掷回棋盅,赵振这才重新露出笑模样,对候在一侧的侍女道:「愣着做什么?还不给寿王殿下倒酒?」 他的声音不怒自威,那侍女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倒酒,等酒杯满了之后,赵瑢便轻轻摆手,缓声笑道:「下去吧。」 侍女受宠若惊,悄悄红了脸颊:「是。」 赵振站了起来,望着窗外的灯市,道:「年年都是这样,没一点新花样,我都看腻味了。」 赵瑢品着酒,慢慢地道:「我倒觉得不一样。」 闻言,赵振便回过头来:「哪儿不一样?」 赵瑢笑了:「看灯的人与往年不一样了。」 赵振古怪地盯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向远处,那么一大片黑压压的人脑袋,看起来还是和去年一样啊。 赵瑢一看他那副表情,便知道他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遂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失笑道:「听说你过些日子,又要去寒山关?」 「唔,」赵振道:「烈国有了些动静,我得去边关看看。」 赵瑢:「要起兵事了?」 赵振摇头:「现在尚且不知道。」 一提到有关于军务上的这些事情,他便不再细说,正欲岔开话题,却忽然直起身来,眼睛微微眯起,目光望向远处的护城河方向,道:「前面出事了?」 「怎么了?」赵瑢摇动轮椅,到了窗边,一眼望去,那护城河的河堤上,黑压压的全是人,隐约有叫喊声传来,人群骚乱而惊慌,很是反常。 赵瑢看了看,猜测道:「大概是观祈福河灯的人太多了,人潮拥挤之下,极大可能是有人坠河了。」 赵振粗暴地骂了一声:「都说了别总是整这些蠢事!去年把桥给挤塌了的教训他们都没记住吗?巡城兵士呢?」 赵瑢四下张望一圈,道:「没看到,估计还没有得到消息。」 赵振立时骂起娘来,怒道:「一群酒囊饭袋!老子一鞭子能抽死他们一队!」 他说完,将酒壶随手一掷,也不与赵瑢打招呼,直接翻身从窗口跳了出去,稳稳落在楼下枣红马的背上,马受了惊吓,立时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 v第八十六章 赵瑢探头朝下望去,声音里带着几分担忧:「你当心些!」 赵振随意挥了挥马鞭,道:「我去去就来!」 他说着,拨转马头,将马鞭一甩,驱使着马一路往灯市尽头疾驰而去,肆意而嚣张,风风火火。 行人纷纷惊慌避让开来,惊呼声四起,张口想要骂那纵马之人,待抬头望见那张坚毅俊朗的熟悉面孔,一个激灵,又不约而同地咽了回去,人群立刻自发让开了道路。 纵马之人乃是素有凶名的安王赵振,没被踩中算你命大运气好,踩中了,说不得他还会给你一鞭子,嫌你碍事儿。 骑着枣红马的安王,如同一道利刃,劈开了街市上的重重人群,很快就消失在街道尽头。 酒楼二楼的雅间里,赵瑢坐在窗台边上,手里端着白玉杯,酒香氤氲,琵琶声声,婉转动听,舞姬身段妖娆,柔若无骨,他的目光却投向远处,那里灯火通明,繁华如斯。 赵瑢轻轻一抬手,琵琶声停,他低声道:「都下去吧。」 却说赵振一路疾驰,到了东城兵马司,连马也没下,无视辕门口的兵士,径自纵马入了兵马司的大院,狠狠一勒缰绳,冲着灯火通明的院子里高喊一声:「今日东市的巡城兵士,都给老子滚出来!」 霎时间里面传来一阵骚动,兵荒马乱过后,数十名兵士连滚带爬地出来了,身上还沾染着酒气,个个吃酒吃得脸庞通红,此时却是满面惊慌,心里忐忑不已,不知道这位煞神来兵马司做什么? 赵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眼神凶狠,声音紧绷,厉声道:「整队!都随我去东市护城河堤,疏散百姓!」 那些兵士们皆是一愣,没太反应过来,见他们不动,赵振顿时怒了,抬手便是一鞭子甩过去,一名兵士惨嚎一声,应声而倒,满地打滚,一手一脸皆是淋漓的鲜血,那马鞭的尾部赫然是有倒钩的! 兵士们见了此情此景,只觉得浑身寒毛直竖,背上沁出汗意来,赵振冷声道:「擅离职守,玩忽懈怠,明天我就让你们的指挥使人头落地!」 「再说一遍!都随本王去东市护城河河堤,疏散观灯的百姓,听到没有!」 兵士们立即齐声应答:「是!」 此时的东市依旧灯火通明,明亮暖黄的光晕自灯笼里映照出来,让这寒冷的冬夜里有了几分暖意。 江九挽起袖子,完全顾不得天气严寒了,他左胳膊内侧的皮肤,有一道细长的红线,从手腕开始,一路蔓延往上,将将在手肘部分前停住。 等这红线一旦爬过手肘,就会毒发,到时候药石无医,便是神仙都救不了了。 而此时,那红线竟然开始慢慢消退了,从手肘开始,渐渐往下,江九睁大眼睛,满面震惊地盯着那红线看,生怕漏看了一丁点。 然而就在下一刻,消退的趋势戛然而止,红线不动了,与此同时,姒幽的五指微微一动,一只细小如蚊蝇一般的虫子飞速钻入了她的掌心,很快就消失了踪迹。 「这……这是怎么回事?」江九举着胳膊仔细看,惊讶地发现,那条红线是真的消失了一半! 姒幽淡声道:「我只替你解了一半的毒。」 江九的神情有些激动,追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姒幽微微侧了侧头,道:「不能说。」 声音可以说是非常的冷漠了,于是江九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收起之前那一副不正经的调笑态度,郑重地对姒幽道:「你若真的能替我们解毒,我就告诉你,该如何能够赚到钱。」 他说完,又学着姒幽之前的语气,强调一遍:「很多很多的钱,足够晋王府用上一百年!」 姒幽的眼珠微动,立即答应下来:「可以。」 江九舒了一口气,提着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就在方才,他还有些担心姒幽不肯答应呢,道:「既然这样,我下次再来找你。」 姒幽点点头,江九转身要走,没走出一步,就被她叫住,江九回过头来,却听姒幽道:「钱呢?」 江九:…… 姒幽指了指他的手,道:「替你解了一半毒,钱呢?」 江九心想,这个晋王妃果然是个财迷。 最后,他从怀里摸出两张银票来,放在手里搓了又搓,依依不舍地递过去,道:「这是一千五百两,我这辈子的全部积蓄了。」 姒幽望着那两张薄薄的纸,并不接过来,望着少年道:「这是什么?我要的是银子。」 江九几欲吐血,心道一千五百两银子,我上哪儿给您找去?但是他如今也看出来了,这个晋王妃对银钱恐怕并不太了解,否则怎么可能连银票都不认得? 他耐心地解释道:「你拿着这银票,就可以去钱庄兑出银子了,一样的,这是银票带着要更方便些。」 姒幽盯着他的眼睛,幽黑如墨玉般的瞳仁清透无比,那一瞬间,江九总觉得自己被面前这个少女看透了似的,无所遁形。 最后,姒幽在断定他没有说谎之后,才将银票接了过来,江九长舒了一口气,道:「那我就先走了。」 话一说完,便立即撒腿溜了,这个晋王妃,果然不是普通人,难缠得很,走出三条街,他才猛然记起,匕首还没拿回来。 啪地一巴掌拍在脑门上,江九已经可以想见,回去之后,江七那个女人会如何对待他了。 姒幽仔细打量着手里的银票,上面写着不认识的字,还有一些奇怪的花纹,翻来覆去看了两遍,便卷起来塞入袖袋中,她是不认得的,不过赵羡一定会认得。 姒幽再次望向河堤边,这么会功夫过去了,人群依旧拥挤,人头攒动,但是似乎没之前那么乱了,几个声音高声叫喊着:「都散了,散了!今日不许观河灯了!」 「别挤在这里了,都走!」 「散开,散开!」 有人在维持秩序,姒幽只看了一眼,便提起自己破了的美人宫灯,目光在人们之间逡巡徘徊,她还得找到赵羡。 人群在慢慢挪动着,四散开来,好歹没有之前那般拥挤了,姒幽提着灯站在那里,略微踮起脚四下张望,仔细地感受着自己心蛊所在的位置。 v第八十七章 前面传来喧闹吵嚷之声,似乎有人起了争执,好像还打起来了,正在这时,前方的人群有人朝后面退开,力气极大,而姒幽一下猝不及防,被推倒在地,美人宫灯被摔在地上,又破了一道裂缝。 还未被完全疏散的人群再次骚乱起来,那几个声音声嘶力竭地喊道:「别乱挤!都散开!」 「散开!听到没有!」 人们就像一群惊慌失措的羊群,被驱赶着逃散,顾不得脚下,姒幽只能护住头脸,她必须得尽快站起来,否则会被人群踩踏而死的! 然而此时,不知是谁将她的裙摆踩住了! 前方传来了哒哒的马蹄声,一个男子声音怒声吼道:「都往街道的方向走,给我留神看着脚下,不许回头!谁敢再乱挤,我一刀砍了他!」 那声音坚毅而沉稳,叫人听了心里完全升不起半点反抗,人群终于乖顺下来,开始慢慢地挪动,姒幽听见了马蹄声靠近,紧接着,挡在她前方的人墙缓缓散开了,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被一群人护在正中央,马上坐着一个青年男子,正低头朝她看来。 那男子见了跌倒在地的姒幽,表情很明显的一怔,眼里闪过惊艳之色,下一刻,他便立即策马上去,马蹄小跑着踩过青石路面,就在即将到达姒幽面前时,马背上的人一个俯身,将姒幽整个抱了起来,放在了马背上。 姒幽抬眼,与他正好对视上,眸光微动,神色淡淡的,让人不由想到了山巅之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既是美,又是清冷的,让人向往却又不敢接近。 赵振的眼眸一亮,他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姒幽看着他,没有回答,赵羡也不催促,让她靠在自己身前,一拉缰绳,驱使着马往人少的地方而去,四周的兵士随从们立即疏散百姓,好让他顺利地穿过人群。 等到了地方,赵振却并不放怀中的少女下来,只是笑着碰了碰她的鬓边,道:「你若是不肯说,我就不放你下去。」 随行的兵士与侍卫们听了,皆是汗颜不已,他们王爷也太孟浪了些,这众目睽睽之下调戏人家良家女子,估计明日一早又会有御史上书弹劾了。 姒幽见他这般,略略侧头,避开他的手,然后回视他,终于开口道:「不要,碰我。」 她的声音清冷,口音却有些绵软,宛如吴侬软语,又如山涧清泉,很是好听。 赵振顿了一会,才明白她的意思,然后便笑了,口中故意道:「你若肯说,我就不碰你。」 他说着,还刻意倾身过来,嗅了嗅姒幽的发间,眼里带着促狭的笑意,姒幽眼神微微一冷,纤长的两指并拢,在腰间的竹管上轻轻叩了两下,下一瞬间,赵振便觉得手臂微麻,像是被什么敲了一下似的,整条胳膊都软了下来。 他的面上闪过惊愕疑惑之色,姒幽伸手推开他,正欲从马上一跃而下,赵振担心她摔了,连忙用能动的右手拉住她,道:「等等,不能跳——」 姒幽眉心微蹙,紧接着,赵振的右手也骤然麻了起来,完全失去了力道,正在这时,前方传来一个焦急的熟悉声音唤道:「阿幽!」 赵振抬起头来,却见那人赫然是他的四弟,晋王赵羡。 赵振长眉一挑,打招呼道:「四弟,好——」 话未说完,便看见赵羡大步走了过来,朝他伸出手,赵振一愣,下一刻,他怀中便是一空,那个清冷美丽的少女便如一只白色的蝶,自马背上一跃而下,落入了赵羡的怀中。 「巧啊……」赵振接着之前的话喃喃说道,随后他便猛地醒过神来去看那两人,他的四弟赵羡正将方才的那个少女紧紧拥在怀中,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一股怅然若失的情绪,骤然自心底攀升而上,最后变成了酸酸的感觉,赵振的下颔动了动,显然是在咬牙,眸色深沉如子夜。 于是随行的兵士与侍卫们愈发小心了,生怕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当场与晋王起了争执,毕竟安王性情暴躁易怒,这种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的。 要真是那样,明日一早,就会有两道奏本呈上靖光帝的御案,晋王与安王二人当街争执,争风吃醋,竟是为了一名女子! 赵振挺直了腰背,坐在马背上,盯着下方的两人,眼里闪过无数情绪,最后归为平静,他竟然没有生气,只是眯了眯眼,对赵羡道:「四弟,这位姑娘是你府上的?」 赵羡抱着怀中的少女,摸了摸她的发丝,心中仍有余悸,抬起头时,已换上了温和的笑:「是。」 赵振打量姒幽一番,道:「这么巧?我方才见她跌倒在地上,便将她抱了起来,四弟不会介意吧?」 赵羡微微一笑:「怎么会?还要多谢皇兄呢,稍后我定派人送谢礼至皇兄府上。」 赵振的目光落在姒幽身上,面上笑着,道:「这有什么?你我本是兄弟,什么谢礼不谢礼的,生分。」 他说着,又状似无意地问道:「这位姑娘我从前没见过,想是四弟近来从哪儿找来的美人吧?」 话说到这里,他最后才问出了自己最终的目的:「她叫什么名字?」 这回换赵羡眯起眼了,回视马背上的赵振,两人对视许久。 憩息的狼感觉到了威胁,本能地警惕起来了。 人群在远处喧闹着,这边的气氛确实诡异地安静了一瞬,率先打破这古怪氛围的竟是姒幽,她看了赵振一眼,又望向赵羡,平静地道:「我们不回去么?」 闻言,赵羡笑了,温和答道:「现在就回去。」 他说着,又向马背上的赵振颔首笑道:「皇兄,眼下时候不早了,我就先走一步了。」 不等赵振说话,他便揽着姒幽离开了,不远处候着的王府仆人立即上前跟随,一行人浩浩荡荡地离开,那一抹如雪一般的白色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之中,再也看不见了。 赵振仍旧坐在马背上,空气静默,随行的兵士侍卫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招了他的霉头,心里暗暗叫苦,晋王爷是从从容容地走了,留下他们这一群人,随随便便拉一个出来都是出气筒。 十数人战战兢兢地站在寒风中,许久都没等到安王的一句呵斥,心里不由疑惑,难不成今日他们的王爷转了性子了? 下一刻,便有带着怒意的声音传来:「蠢货,就没一个人过来扶我下马吗?!」 赵振气急,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双臂突然就麻了起来,失去了知觉,他本以为过一阵子就会好了,却没想到这么久过去了,两条胳膊还是没有反应,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 若非如此,他岂能那般轻易就放赵羡与那名女子离开?真是见鬼了。 几个侍卫立刻上前,七手八脚地把安王殿下扶下了马,赵振仍旧觉得两条手臂是麻痹的,根本无法动作,遂恶狠狠地道:「先回府,派个人去宫里请太医来,剩下的人继续守在这里,直到河堤上的百姓都疏散了。」 「是!」 v第八十八章 回到晋王府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姒幽洗漱之后,坐在绒毯上,手里捧着那个美人宫灯,仔细地打量着。 宫灯上的角断了三个,还有两个折了,八幅美人图也破了三幅,宫灯灯架上有一道明显的裂痕,显然是被人一脚踩中过,只是幸好做工尚算坚固,没有给踩成八瓣儿已经是万幸了,也幸好宫灯被挤掉之前,里面的蜡烛已经熄灭了,否则恐怕会烧起来。 姒幽捧着那损坏的宫灯仔细看了半天,向寒璧道:「有没有小木块?」 寒璧听了,立即答道:「娘娘稍等,奴婢这就去找一些来。」 不多时,她回转来,手里果然拿了许多木块,还散发出幽幽的木头香气,她笑着道:「这些都是上一回给娘娘做木架子的剩下的,娘娘您看合不合用?若是不好,奴婢再去换。」 「够了,」姒幽接过来,道:「多谢你。」 寒璧笑了笑,见她拿出了刻刀,便冲明月使了一个眼色,两人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守在门口候着,没多久,便见有丫鬟提着灯笼进了院子,赵羡来了。 寒璧与明月立刻行礼:「奴婢见过王爷。」 赵羡望了望屋子里透出来的昏黄烛光,问道:「阿幽睡下了么?」 寒璧轻声答道:「还没有,娘娘在刻东西。」 「嗯,」赵羡轻轻叩了门,三声轻响过后,这才推门而入,为了防止寒风吹入,他进去之后便立即合上了门,却见少女正坐在绒毯上,如往常那般,赤着双足,手里拿着刻刀,一点点雕刻着什么。 见了他来,姒幽也没动,依旧专注地盯着手中的物件,赵羡凑近了,才发现她旁边放着的那个美人宫灯。 火烛兀自静静燃烧着,将姒幽的侧脸晕染出一抹温暖的光,落入眼底,宛如金色的萤火,点点流光,美不胜收。 直到现在,赵羡的心才算真正安定下来,然余悸犹在,叫他后怕不已。 锋利的刻刀将木块削得光滑,渐渐有了些许轮廓,姒幽手中的动作分外灵活,过了片刻,她淡淡开口道:「怎么了?」 赵羡盯着她的手,道:「阿幽,我今日很担心。」 刻刀倏然停下,姒幽转过头望向他,眼里有着明显的不解:「担心?为什么担心?」 赵羡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然后无比娴熟地翻过来,轻轻捂在手心,道:「我以为你不见了。」 姒幽沉默片刻,她感受着那只手掌传来的暖暖的温度,道:「你身上有我种下的心蛊,若是我不见了你也不必着急,我总会来找到你的。」 我总会来找到你的。 这看似随意说出来的一句话,于如今的赵羡来说,不啻于一句情话。 如此矜持而含蓄,却又十足地动人心魄,令他那颗心都要为之狂跳起来了。 深夜时分,街上已经宵禁了,到处都静悄悄的,唯有未灭的灯笼还悬挂在街道两旁,寒风吹过,微微摇晃着,在地上漾出了一片朦胧的影子。 一道灰色的影子飞快地穿过了街角,钻入了巷子里,宛如鬼魅一般,速度之快,叫人不由疑心自己花了眼。 今夜本就无月,比起外面的长街,巷子里更是漆黑无比,伸手不见五指,若是有人进来,两眼一抹黑,只能摸着墙走了。 而那灰影却毫无阻碍地穿过了满是杂物的巷子,到了一户人家的后门处,随手一拨弄,门便开了,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紧接着,一点寒芒挟裹着咻然风声疾速飞来,在寂静的夜色里分外突兀,灰色人影猛地一侧头,只听咄的一声轻响,是利物刺入木头的声音。 「你还知道回来?」 女子冷冷的声音在暗处响起,灰色人影猛地松了一口气,怒道:「江七,你是想杀人灭口吗?」 那赫然是江九的声音,江七冷淡地道:「杀人灭口不是这么用的。」 江九小声地呸她,才呸完,便听江七问道:「我的匕首呢?」 江九顿时没声了,支支吾吾道:「我、我忘了……」 空气静默了一瞬,江七道:「你出去之前才说了,若是没带回来我的匕首,就提头来见。」 她说着,走近前来,手中的匕首挽了一朵漂亮凌厉的花,轻飘飘地道:「既然没有匕首,那头总该有吧?」 江九顿觉脖子一凉,他猛地往后缩了缩,慌忙喊道:「江七!我可是你亲弟弟!」 「你在用一百文钱卖掉我的匕首的时候,还记得我是你亲姐姐吗?!」 江九不由心虚,小声道:「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即道:「我今日碰到了一桩事情!你听了一定会震惊的!」 空气安静片刻,江九又信誓旦旦道:「真的,你信我!这件事情可比你的匕首重要多了。」 不远处传来女子的一声轻哼,道:「把门插上,滚进来。」 江九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立刻照办,屁颠屁颠地跟着进了屋里,屋子不大,空荡荡的没什么东西,正中央摆着一张桌子,桌上点了一盏微弱的灯,穿着黑色劲装的年轻女子正坐在一旁,眼神冷漠。 江九走到她面前,二话不说,伸手就去撸她的衣袖,江七一把拍开他的手,道:「做什么?」 江九坚持到:「我看看。」 这次江七不再阻拦,袖子被顺利挽起,幽幽的烛光下,一道细长的红线在皮肤上蔓延,一路爬到了手肘附近的位置,很快就要越过去了。 江九的声音沉了下去,问道:「还有多久服药?」 江七表情有些不耐烦,但还是简洁答道:「三天。」 v第八十九章 她再次拍开江九的手,将袖子放了下来,拧着眉头道:「你发什么疯?」 却见江九不答话,把自己的袖子粗暴往上一撸,凑到她面前来,道:「你看。」 「看什——」江七原本不耐的声音顿时戛然而止,借着烛光,她清楚地看见,少年胳膊内侧的红线,只有一半,她猛然抬头,道:「怎么回事?」 江九深吸一口气,低声道:「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我们身上的毒,可以解。」 他慢慢地说:「姐姐,只要解了毒,我们就再也不必像现在这样,如猪似狗一般地苟延残喘了。」 江九将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一一说来,江七听罢,沉默许久,才问道:「她想要多少银子?」 江九:「足够支撑晋王府二十年的开支,也就几百万两?」 江七二话不说,起身就走,道:「我觉得我这条命并没有这么值钱。」 江九连忙一把拉住她,急切道:「姐姐!」 江七挣开他,英气的眉略微皱起,反问道:「你哪儿来的底气,觉得我们能弄到这么多银子?」 江九的眼底闪过狡猾之意,道:「谁说没有?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我们想解毒,其他人就不想么?」 …… 次日一早,姒幽醒来的时候不见赵羡,寒璧悄悄打量着她的神情,小声道:「王爷去上朝了,特意吩咐奴婢们别吵到娘娘。」 姒幽点点头,她穿戴齐整,寒璧便将昨日的旧衣裳收起来,准备拿去洗衣房去,哪知拿了几件,便有什么东西落下来,她疑惑地拾起来一看,惊讶道:「银票?」 姒幽转过头来,道:「是我的。」 寒璧立即不再多问,双手奉上,姒幽想了想,又叮嘱一声道:「你不要告诉他。」 这个他指的是谁,就很明显了,寒璧有些惊讶,又有些不解,但是她还是乖顺地点头:「奴婢知道了。」 姒幽将那银票收起来,心里却想着,江九什么时候会再来找她。 她倒是不担心对方不来了,毕竟他身上的毒似乎很厉害,若是不解,唯有死路一条,生而不易,谁都想活着,纵然是苟延残喘,这一点就连姒幽自己也不例外。 却说赵羡那边,上早朝时,文武百官皆是如往常那般排序列队,赵羡的正对面,就是安王赵振,两人对视许久,确实赵羡率先露出一丝微笑,是赵振一向最讨厌的那种笑,不咸不淡,不远不近。 这就是他不喜欢赵羡的原因,太虚伪,也让人觉得太远了。 在赵振看来,赵羡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也就赵玉然那个丫头片子傻呵呵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率先移开了目光,望向金銮殿上,靖光帝已经坐定了,文武百官们如往日那般,开始议事。 「西山全省去年未降瑞雪,开年至今不见滴雨,恐有旱事,臣以为……」 朝议沉闷无比,赵振身为武将,觉得颇是无聊,上朝实乃人生头等浪费时间的事情,却又不能不来,恨不得早点拨军滚去边关,也好过在这里受罪。 不过一旦去了边关之后,恐怕再想见那个女子便是万难了…… 一想到昨夜的那抹倩影,赵振便不由发起呆来,他二十几年来头一回红鸾星动,怎么偏叫老四那只笑面狐狸捷足先登了,真是老天不开眼。 赵振神思不属,一晃眼,一个朝会便过去了,他混在文武百官之中,抬脚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打了个呵欠,心道,这倒霉的朝议总算过去了。 然而才走到一半,就被刘春满叫住了,他面上赔笑,躬着身道:「安王殿下,皇上宣您去御书房一趟。」 赵振心里咯噔一下,顿觉不好,这又是哪个该死的御史参了他一本? 一扭头,却见赵羡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朝他看过来。 赵振扭头跟着刘春满走了,一边琢磨着那笑,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他像是在幸灾乐祸。 下了朝,赵羡就去了刑部,年初靖光帝一道圣旨,让他来刑部任侍郎一职,赵羡虽然不是很情愿,最后到底还是来了。 他一个胳膊肘,现在还拧不过大腿。 到了刑部之后,无非就是坐着看看案件卷宗,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事情安排给赵羡了,一个上午过去了,很是安逸。 这安逸直到赵羡看到了一份卷宗,是一桩人命案子,腊月十八,山阳省陵南知州被杀,一家五十四口惨遭屠戮,凶手是一伙穷凶恶极的流寇,在当地官兵抓捕之时,拒不伏法,公然反抗,被就地处决,剩下两名匪寇留了活口,对案子供认不讳,已于腊月二十六日处以斩决。 案发时间为腊月十八,处决犯人是在腊月二十六,一共不到十天时间,就迅速将案子告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只是一个鸡毛蒜皮,偷鸡摸狗的小案子。 这些也就罢了,真正引起赵羡注意的,是一张图纸,地方官员审理命案时,往往会将一些作案凶器与工具等等有关的东西画出来,放在卷宗里,作为佐证。 赵羡的目光凝在那张图纸上,那上面画的是一把短刀,画图的人很仔细,将刀柄上的纹路也画了出来,那竟是一条游鱼的模样。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条鱼,眼底渐渐泛起冷色。 迄今为止,这是他第三次看到这个印记了,第一次是在大秦山附近遇刺的时候,第二次是在姒幽买回来的匕首上,第三次,则是在一桩朝廷命官被灭门的命案卷宗上。 这也未免太巧了一些。 等下午的时候,赵羡正在桌案后坐着,里间传来了刑部尚书的声音:「去年那一桩陵南知州徐如海被杀的案子可结了?」 刑部右侍郎祝元乃答道:「是结了,年后才将卷宗送来,大人可要看看?」 「卷宗你看过没有?」 祝元乃顿了一下,才有些心虚道:「还,还没,下官这就去找。」 v第九十章 刑部尚书朱海轩登时怒了,没好气道:「堂堂一个朝廷命官被灭了门,这等重要的案子,卷宗送来了你都不看一眼?」 右侍郎顿时不作声了,任由朱海轩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这才气冲冲道:「卷宗呢?」 右侍郎立刻道:「下官这就去找。」 话音才落,便听见门被笃笃叩响,他一抬头,正见着新上任的左侍郎,晋王赵羡站在那里,手里举着一卷厚厚的卷宗,道:「尚书大人,您说的,可是本王手里的这一卷?」 见了赵羡,朱海轩顿时轻咳一声,站起身来,道:「王爷请进,本官一时情急,有些失态了。」 赵羡走近前去,将卷宗放在桌案上,道:「方才看到的,尚书大人看看吧。」 朱海轩伸手来拿,却发现赵羡的手仍旧按在那卷宗上,并不松开,他的面上闪过几分疑惑,道:「王爷?」 赵羡笑了一下,道:「尚书大人要仔细看看。」 朱海轩不知他为何会这样讲,神色颇有些惊疑,但立即应承道:「是,本是下官分内之事。」 赵羡这才松了手,笑着道:「这案子死的是朝廷命官,从五品知州,看起来确实有些棘手,尚书大人要费心了。」 听了这话,一旁站着的右侍郎不禁用眼睛看向朱海轩,赵羡见他们这般,面上浮现若有所思之色,轻笑一声,不再追问,转身离开了,左右刑部也不是他主事,右侍郎与刑部尚书会如何处理,他暂时无从置喙。 到了下午散值的时候,赵羡准备离开,没走多远,路上就碰到了一个人,是右侍郎祝元乃,他见了赵羡,连忙拱手见礼:「下官见过王爷。」 赵羡笑笑,神色温和地望着他:「右侍郎要回去了?」 祝元乃笑笑:「回王爷的话,正是。」 「那正好,本王也要走,就顺路一起吧。」 祝元乃自然不会拒绝,连忙做了手势:「王爷请。」 「请。」 两人一道走着,先是随意聊了几句,不多时,赵羡便把话头扯到了山阳省的那个案子上,道:「今日那个案子,右侍郎看了卷宗了么?」 祝元乃忙道:「下官看了,这作案之人真乃穷凶恶极之辈,其行径之残暴,实在是令人发指,幸好后来还是被缉拿归案了,可见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他唏嘘的这几句,在赵羡听来全是废话,半点用处也没有,他笑了一声:「尚书大人怎么说?」 祝元乃道:「倒是没说什么,将卷宗交还给了下官。」 赵羡点点头,眼看宫门口就在近前,他将话题扯开道:「听说仙客居近来有了好酒,名叫梨花酿,乃是三十年的陈酿,本王正欲去品一品,都说相请不如偶遇,右侍郎要不要一道去?」 祝元乃本就是个贪杯之人,听了这话,眼睛顿时一亮,喜不自胜地道:「那……下官可就厚着脸皮,叨扰王爷一回了。」 赵羡笑吟吟道:「右侍郎何出此言?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一个人品酒,哪里有两个人一道来得好?」 祝元乃顿时笑了,两人出宫去了仙客居,在雅间坐定之后,赵羡果然叫伙计上了陈年的梨花酿,酒坛子甫一揭开,祝元乃的鼻子就下意识抽动了一下,赞道:「好酒!」 赵羡笑笑,示意伙计倒酒,一边道:「祝侍郎若是喜欢,可以多饮几杯,听说这梨花酿一共只有五十坛,再多的就没有了。」 闻言,祝元乃分外高兴,道:「好,好,那下官就不与王爷客气了。」 他果然没与赵羡客气,一共上了三坛子梨花酿,祝元乃一个人喝掉了两坛半,直喝得熏熏然,酒气上头,一张脸都涨红了,两眼发晕,赵羡盯着他看了一会,抬了抬手,伺候的伙计立即意会,退了出去,雅间的门关上了。 祝元乃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道:「好……好酒。」 赵羡笑了笑,道:「祝侍郎还要来一坛么?」 祝元乃道:「今……日叫王爷破、破费了……」 「无妨,」赵羡不甚在意,又低声问道:「今日那案子,祝侍郎果真仔细看了?」 祝元乃顿了片刻,眼睛有些发愣,他努力想了一下,才明白赵羡的意思,笑了一声:「看了,看了……不过么,看了也没用啊。」 赵羡眼眸微沉,嘴里却道:「这话是何意思?祝侍郎不觉得这个案子……有些奇怪么?」 「是奇怪,」祝元乃又打了一个酒嗝,试图直起身来,眼神有些放空,继续道:「这种案子,下官也不是头一回见了,说是结了案……实际上么,还是悬案,结不了。」 「哦?」赵羡略微来了兴致:「这是什么缘故?莫非犯案之人很有来头?」 祝元乃啧了一声,慢慢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今日劳……王爷破费,下官就、就说一说。」 来了,赵羡略微坐直身子:「愿闻其详。」 「这事儿下官也是前些年才听说,下官入刑部任右侍郎一职,已是三年整了,也是和王爷您一样,才来便听说了这么一桩案子。」 赵羡端着酒杯,道:「灭门惨案?」 「嘿,可不是,」祝元乃一拍桌子,大着舌头道:「事到如今,下官也仍是清楚记得,那会儿死的人是一名富甲一方的富户,江南第一商,听说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全家一共一百零七口人,上上下下,鸡犬不留,据说那血腥味半个月都没有散掉,家财也被洗劫一空。」 赵羡微微眯起眼,凝视着他面上的神情,忽然问道:「这个案子后来没结?」 祝元乃听了,便道:「结了。」 赵羡眼里泛起疑惑:「结了?」 祝元乃拿起一枝筷子,在桌上点了点,低声道:「也是流寇作案,地方官已派了官兵去剿匪了,自此之后,那一带地方,再无匪徒。」 他说着,又神秘道:「不过在我看来,此案也仍还是一个悬案,就如这次的案子一般,知道凶手是谁,却抓不住。」 v第九十一章 赵羡来了些兴致:「怎么说?」 祝元乃卖了这么久的关子,这才终于抖搂出来:「王爷知道,在民间有一个专门收钱杀人的组织么?」 闻言,赵羡眉头微动,眼里泛起疑色:「从未听说过,还有这种事情?」 他顿了顿,又道:「你的意思是说,这些被灭门的案子,都是那个杀人组织做下的?」 「一半一半,」祝元乃含糊了一句,又端着酒杯道:「这事情其实在刑部,知道的人也不多,下官算一个,尚书大人算一个,如今,王爷也算一个了。」 他道:「这个组织有个名字,叫碧水江汀阁,犯案之人,也都是他们派出来的,据说是给钱就做事,给的钱越多,做的事也就越难。」 听到这里,赵羡眼神微微一沉,闪过几分深思之色,祝元乃却没有发现,他又喝了几杯酒,说起话来也愈发不忌讳了,道:「只要有钱,想杀谁,就杀谁。」 赵羡心思电转,问他道:「既然知道是他们做下的,为何不缉拿归案?」 「嘿,」祝元乃摆了摆手,道:「王爷当我们没有抓过么?查了三四年了,连他们的老巢在哪里都没有找到,这一帮子人狡猾得很,似乎居无定所,极其善于伪装,常常装成普通的老百姓,毫不起眼,咱们大齐朝疆域辽阔,人口众多,总不能挨家挨户地搜查吧?这不是得查到猴年马月去了?」 赵羡声音平平道:「所以,就任由他们这样肆无忌惮地犯案了?」 祝元乃那被酒喝晕了的脑瓜子不知怎么,登时灵光了一下,打了个磕绊道:「怎、怎么会?刑部如今还在暗中调查,只是没敢闹大了而已,怕引起乱子,大、大理寺也还在查,想是用不了多久,就会将这些凶手,绳之以法了。」 赵羡:「大理寺也知道这事?」 祝元乃一懵,面上顿时闪过懊恼,显然是觉得自己多嘴了,含糊道:「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一些的。」 赵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而问道:「你们怎么知道,这些灭门案件全都是那个碧水江汀阁做下的?若是死者与人结仇,才招来杀身之祸呢?」 祝元乃答道:「这个却是很好区分,被灭门的人家门头上,会被刻下一条鱼的模样,当初能查到这碧水江汀阁头上,也还是因为这一条鱼的印记。」 赵羡的瞳仁猛然一缩,他顿了片刻,才若无其事地道:「一条鱼?什么鱼?」 「嗯,」祝元乃伸手蘸了蘸杯中的酒,在桌上随手划拉几下,道:「就是这样的鱼。」 赵羡看了看,心中一动,他道:「看来这就是那个杀人组织的信物了。」 祝元乃抹去酒水的痕迹,嘿嘿笑道:「下官也是这样想的。」 他说着,砸吧了一下,道:「从前的案子只是几个商贾乡绅,这回还是头一次死了朝廷命官。」 赵羡望了他一眼,祝元乃又叹了一口气,道:「幸好此案已经结了,否则只怕整个刑部都要为之牵连,受皇上责难了。」 赵羡道:「为何不将事情原委如实上奏?」 祝元乃连连摆手,直言不可,他虽然醉了,但是说话条理还算清晰,道:「这种事情若要上奏,只宜早,不宜迟,若在三四年前,刚刚查出来的时候,立即上奏给皇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可当年的刑部无一人敢说,如今数年时间过去了,把这些事情捂了这么久,捂得都发臭了,这时候再提,无异于自讨苦吃,皇上恐怕要大发雷霆,到时候整个刑部都要承受天子之怒啊。」 想来当初的刑部官员也只是想拖些日子,没想到事到如今,骑虎难下,造成了现在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了,又或者说,他们只是想表面过得去,粉饰粉饰太平,能升官发财就行,其他的,倒不是那么重要了。 赵羡不动声色地端详着对面的祝元乃,心道,刑部大概是怕自己顶不住,不知怎么做的,又把大理寺拖下了水,两头一起瞒,事情就一直未传出去。 但是这次不同,他们万万没想到,年初一道圣旨下来,晋王赵羡被安排进了刑部,出任左侍郎,这样一来,再想悄无声息地结案,就没有往年那般顺利了。 对面的祝元乃还在一杯接着一杯喝,显然是醉得厉害,嘴里絮絮叨叨地道:「这些事情压在下官心里许久了,整日里诚惶诚恐,生怕哪日事发了……」 他说着,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赵羡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情,目光望向窗外,已是万家灯火的时候了。 晋王府。 赵羡坐在梨花木的雕花圈椅中,微微阖着眼,右手两指轻轻敲着扶手,一下一下,声音几不可闻。 外面传来了稳健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声音在门外传来,恭敬道:「属下段越,参见王爷。」 赵羡睁开双目,道:「进来。」 一名侍卫进了门来,拱手道:「王爷传唤属下,有何吩咐?」 赵羡道:「昨日我交给你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段越答道:「属下去找了长安街的那一间南杂铺子,发现他们已经关门了。」 赵羡问道:「铺子是何人所开设的?」 段越道:「属下寻访了一番,发现左邻右舍,几乎无人认得那一家铺子的掌柜,只知道他年纪十七八岁,外地人,年前搬来的,铺子生意很是冷清,没什么客人上门,铺子里也没请过伙计,就只有那掌柜一个人。」 「掌柜叫什么名字?」 「只知道是姓江,见过的人都叫他江掌柜。」 江掌柜…… 赵羡缓缓地敲着圈椅扶手,他想起了祝元乃的话来,那些人经常假扮成普通百姓,看似毫不起眼,完全查不到线索。 但是在赵羡看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旦做过,就一定会有蛛丝马迹留下,他道:「继续查下去,另外,你再派人去查查,有关于碧水江汀阁这个名字。」 段越立即应道:「是,属下明白。」 侍卫退下后,赵羡坐在圈椅里,微微阖上眼,当初在大秦山一带,想要他命的人,究竟是谁? 寿王府。 此时花厅里灯火通明,丫鬟们侍立在一旁,空气安静无比,没有一丝声响。 v第九十二章 赵瑢坐在桌几边,慢慢地往棋盘中落子,动作慢条斯理,而在他对面,赵振正半靠着椅子,表情有些茫然,两眼望着房梁,很明显是在走神。 这可真是难得,赵瑢望了他一眼,笑着调侃道:「你今日怎么了?突然转了性子,跑来我这里发起呆了?」 赵振古怪地瞥了他一眼,欲言又止,这种神态竟然是出现在他的脸上,可让赵瑢惊了一下,手中的棋子顿住,他迟疑片刻,道:「听说今日下了朝,父皇将你叫去了御书房,可是又有御史上书弹劾你了?」 闻言,赵振仔细回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表情浑不在意:「哦,又是御史台那些老家伙,成日里闲得发慌,我昨日无令调走东城兵马司的巡城兵士,被他们参了一本,父皇叫我去问话。」 赵瑢斟酌着词句,尽量安抚他道:「昨日之事,实乃情有可原,若非你及时调来兵士,疏散百姓,恐怕后面还不知会酿成什么大祸,父皇向来通情达理,想来那些责备你的话,都只是嘴上说说而已,你不要往心里去了。」 「没往心里去,」赵振漫不经心地道:「他若几日不训我一回,我反倒还觉得不自在,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就这两日了。」 赵瑢竟无言以对,顿了半晌,才道:「那你今日这是怎么了?把我府里的丫鬟下人们都给吓到了。」 赵振一抬眼,果然见那些丫鬟们躲得老远一个,看上去怯生生的,生怕被他瞧见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霎时间一股子无名怒火就拱了上来,他气冲冲道:「我就这般让人觉得害怕么?」 他一提高声音,那些丫鬟们就更害怕了,几乎可以说是瑟瑟发抖,死死垂着头,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根木桩子,赵瑢微微一抬下巴,口中道:「你自己看。」 赵振:…… 他顿时偃旗息鼓,全然没了方才那股子精神气,赵瑢越发觉得他奇怪了,略一思索,便抬了抬手,丫鬟下人们顿时如蒙大赦,连忙作鸟兽散了。 等花厅彻底清净下来,赵瑢才温和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你今日与平常很不一样。」 赵振抬起头来,道:「我昨日看见了一个女子。」 「嗯?」赵瑢立刻反应过来,打量他一眼,慢慢地道:「你喜欢她?」 赵振的表情有些不自在,抿了抿唇,眼睛四下瞟,游移不定,这神态赵瑢实在是太熟悉了,心里顿时有了底,又问道:「你做了什么,把她吓到了?」 赵振立时轻咳一声,道:「我就是摸了摸她的头发,并没有做什么。」 赵瑢:…… 他有些无语地望着赵振,道:「初次见面,你没事摸人家头发做什么?不怕唐突了佳人?」 赵振听了,振振有词道:「我怎么知道不能摸?我从前都是——」 都是直接上手的,他话说到一半,也觉得不对了,他平常直接上手的,都是什么人?试图攀附他的,有所求的,或者是风尘女子,这样仔细想来,他昨日的举动,确实有些不妥。 赵振的脸上闪过几分懊恼之意,赵瑢看得颇觉新奇,他想了想,笑着给他出主意,道:「这事情也不算难办,你让人准备些重礼,上门去给人家赔个罪,言辞诚恳一些也就是了,既能挽回昨日之过,说不定还能留个知错便改的好印象。」 赵振心里一动,道:「此举果然能行?」 赵瑢哂然一笑:「当然可行。」 赵振顿时蠢蠢欲动起来,道:「既然如此——」 他话未说完,便听门外有声音道:「启禀王爷,晋王殿下来访。」 赵瑢略微一怔,道:「老四来了?」 而一旁赵振的脸色登时巨变,猛地站了起来,赵瑢向来心思敏锐,立即便发现了,不解道:「你怎么了?」 赵振嘴角抽了抽,目光虚浮不定,低声骂道:「他怎么来了?」 赵瑢知道他不喜欢赵羡,只以为他嫌应付赵羡麻烦,遂道:「他既来拜访,我也不能将他拒之门外,你若不想见他,不如先避开?」 赵振听了,也不答话,兀自起身去了里间,赵瑢看着他进了屏风后面,心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清了清嗓子,对下人道:「立刻请晋王殿下进来。」 赵羡在寿王府下人的引领下,到了花厅,他的二皇兄赵瑢正坐在轮椅上,被丫鬟推着,笑吟吟地迎过来,道:「你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他说完,请赵羡入座,又吩咐下人奉上茶果,赵羡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桌几,却见那里正放着一盏未喝完的茶,还散发出些微的热气。 他不动声色地看向花厅后面,那里被一架紫檀木雕花屏风挡住了,赵羡收回目光,笑着道:「今日贸然前来,确实是有事想麻烦皇兄。」 赵瑢听了这话,立即想起了什么,道:「你是想问那个时神医的事情?」 赵羡微笑颔首,道:「不知皇兄是否有他的下落?」 赵瑢答道:「那日你与我说过之后,我便派人去寻访了,听说他在青州出现过,已去了信,只是年关才过,驿站送信不比往常,到底会慢一些,到时候若有了回信,我即刻派人告知你。」 闻言,赵羡松了一口气,道:「有消息就好,多谢皇兄了。」 赵瑢摆了摆手,温声道:「不过小事罢了,何必如此客气?我倒记得你小时候喜欢同我与三弟玩耍,常常到了夜里也不肯回宫,怎么大了反倒生分了?」 赵羡摸了摸鼻子,笑笑道:「幼时不懂事,给两位皇兄添了许多麻烦。」 赵瑢微笑着看他,道:「我却有些怀念你不懂事的时候了,懂事了,反而不好。」 赵羡笑而不语,岔开了话题,两人又说了些旁的事情,眼看时候不早,赵羡便顺势告辞了,赵瑢摇着轮椅将他送到门口,笑道:「若是得空,也可以来我府上坐坐,我成日闷着,也觉得有些乏味了。」 赵羡自然是答应下来,同他告别,赵瑢眼看着他修长的背影消失在转角的花木之后,这才回了花厅,赵振已不知何时出来了。 他站在那里,表情迟疑,问道:「老四要找神医做什么?」 赵瑢答道:「似乎是因为他的王妃身体有疾,上回入宫时遇见了,他向我打听时神医的下落。」 闻言,赵振略微松了一口气,转而嗤笑道:「他对这位野路子的王妃倒还挺上心的。」 赵瑢听出他口中的讥讽之意,无奈摇头,劝道:「你别总对他有意见,我记得你幼时很喜欢带他玩耍的。」 v第九十三章 「有这回事?」赵振长眉一挑,道:「我怎么不记得了?我就是讨厌他那副神态,装腔作势,假惺惺的。」 赵瑢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道:「他也有自己的难处。」 「没看出来,」赵振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语气满不在乎地道:「我与他大概是命里犯冲,相看两厌,恐怕这辈子都没个好字了,得亏父皇有远见,储君早早就定下来了,否则以我俩的性格,恐怕早就斗个你死我活了。」 「阿振!」赵瑢略微皱起眉,不赞同地看着他,语气难得有几分严肃:「隔墙有耳,慎言。」 赵振撇了撇嘴,到底没再说什么,他想了想,忽而又道:「皇兄,说起来,我倒想要麻烦你一桩事情。」 赵瑢道:「什么事情?」 赵振搓了搓鼻子,面上又出现了之前的那一种犹豫之色来,含糊道:「你能帮我要一个人么?」 赵瑢是看着这个弟弟长大的,这么多年从没见他有过这种情态,略微一想,道:「要什么人?向谁要?」 赵振道:「要一个女子,她是……是老四府里的。」 赵瑢:…… 他骤然反应过来,敏锐道:「就是你昨天夜里看中的那个女子?她是四弟的侍妾?」 赵振这次就非常干脆地答道:「是,昨天就是老四把她带走的,没听说过老四娶侧妃,大概就是姬妾通房之流,皇兄你替我向他说一声,就说我愿意拿十个美人与他换。」 赵瑢半晌无语,心道,你方才还说人家假惺惺,装腔作势,不屑与他来往,甚至不巧碰上了也要避而不见,这会儿倒是想起人家府里的人来了。 赵瑢叹了一口气,道:「既然如此,我只帮你问一声,他若不答应,我也不好说什么。」 赵振顿时来了精神,道:「这是自然。」 赵瑢又问:「你瞧中的那个美人,叫什么名字?我也好与四弟提。」 赵振想了想,道:「名字我昨日问了,老四不肯告诉我,只记得他当时喊了她一声……隐约是叫阿幽。」 「阿幽……」赵瑢念了一遍,面上浮现出若有所思之色。 赵振见他这般,道:「皇兄,你知道她?」 赵瑢摇摇头,道:「从未听说过,或许确实是姬妾侍女这一类身份,这样,我替你向他问一声,他若是答应了,我到时候再告诉你吧。」 闻言,赵振面上浮现出欣然的喜色,道:「那就暂且谢过皇兄了,此事若成,我便算欠了你一份大人情。」 赵瑢笑起来,温声道:「什么大人情就算了,日后你来我府里,别总是乱发脾气,板着一张脸吓人,我就谢天谢地了。」 赵振自然满口应承下来:「一定,一定。」 赵羡回到王府里时,已是深夜时分了,他去了竹园,寒璧与明月正守在门口,淡淡的幽光从屋子里透出来,里面没有声响,赵羡低声问道:「阿幽睡了么?」 寒璧小声回道:「娘娘刚刚才睡下。」 赵羡道:「我进去看看。」 寒璧便轻手轻脚地替他推开屋门,赵羡踏入屋子里,温暖的空气霎时涌了过来,屋子里静悄悄的,男人悄无声息地踩过绒毯,到了床前。 少女正兀自沉睡着,纤瘦的身形几乎淹没在绵软的被中,她双眼轻阖,呼吸轻浅,两手交叠放在腹部,模样竟有几分乖顺。 赵羡就坐在床边望着姒幽的睡颜,一日未见,便觉得分外想念,只有此时,他才感觉到一种莫大的满足感。 就仿佛饿了一整日,终于吃到了一顿饱饭,他就这么看了半晌,直到夜深了,才起身离去。 等他走远了,明月才不解道:「王爷他不在这里留宿么?」 寒璧小声道:「许是怕吵醒了娘娘吧。」 明月一想也是,娘娘觉浅,若是要睡下,肯定会被惊醒的,遂真心实意地感慨道:「王爷对娘娘可真是好啊!」 寒璧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次日一早,姒幽起来的时候,轻轻嗅了嗅空气中的气味,忽而问寒璧道:「他昨夜来过了?」 寒璧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谁,连忙道:「是,王爷来过之后,担心吵着娘娘,就又走了。」 姒幽点点头,明月替她整理外裳,不经意碰到了她的手肘,只听一阵叮铃铃的细碎声音响起,分外清脆,这声音她从前便常常听到,此时不免有些好奇,问道:「娘娘,这是什么声音?」 姒幽略微一顿,她将袖子轻轻挽起,露出雪白纤细的手腕,那里有一道银色的光芒,在晨光里熠熠生辉,却是一个镯子,上面绞着精致细密的银丝,还挂了两枚银铃铛,样式古朴,一眼看上去不甚华贵,却极是好看。 明月惊叹道:「这镯子好别致!」 寒璧打量着那银镯子,笑道:「娘娘的这个镯子真漂亮。」 姒幽摸了摸,银质的铃铛上面还残余着微暖的温度,她不禁又想起当初那个少女,亲手替她戴上这银镯子,笑容灿烂地伸出自己的手,两只镯子一模一样,铃铛碰撞在一起,发出空灵清脆的声音。 叮铃铃…… 姒幽蓦然将那两枚铃铛死死捏住,直到那清脆的声音消失了,才松开了手,对寒璧道:「麻烦你,替我找一些棉花来。」 她说这话时,脸色竟有几分苍白,虽然面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那幽黑清冷的眼睛,让人见了,总觉得她此时应该是非常难过的。 寒璧从未见过她这般神态,不由微怔,而后立刻回过神来,恭声道:「是,奴婢这就去办。」 棉花找回来之后,姒幽接过,握在了掌心,她坐在榻边,窗外的朝阳落进来,将她的身形拉成了一道长而纤薄的影子,看上去分外孤寂。 v第九十四章 自此往后,姒幽手腕上的银镯子依旧在,但是寒璧与明月却再也没有听见过那清脆空灵的银铃声音了。 今日天气甚好,姒幽又去看了看那只鬼面蛛,它呆在木盒子里,原本分外灵活,然而一旦姒幽靠近了,它便一动不动,宛如死了一般。 就算姒幽拿手指戳它的背,它也毫无反应,拎起来一看,却是八条腿软趴趴地垂下来,竟是被吓到了。 姒幽捧着它往院子里走了一遭,明媚的阳光毫无遮掩地照下来,鬼面蛛顿时有了动作,它一扫方才的死蛛样儿,飞快地划动着八条长腿,把自己紧紧地贴在了木盒的内侧背阴处,颇有几分瑟缩之意。 鬼面蛛喜阴,惧怕阳光,姒幽对付起它来,简直是不需要花费什么心思。 正在姒幽观察它的时候,一粒小石子儿突然横飞了过来,砸在她身旁的竹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姒幽应声回头,却见那院墙之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一个少年的脑袋,赫然就是江九。 他见姒幽回头,立即欣喜地招了招手:「嗨!」 姒幽将木盒盖上,走到墙下,仰头盯着他,半晌才道:「你为何要爬墙?」 江九却道:「我是偷摸着进来的,不爬墙难道还从正门走?」 他说着,做贼似的四下里张望,好容易叫他逮着一个空子单独见到了姒幽,他原本还觉得以他的身手,混进区区一个王府绝不是什么问题。 可是万万没想到,这晋王府防范虽然看起来不甚严密,但是这位晋王妃的身边却是片刻都不离人的,简直是把人当成宝似的供着,生怕有半点闪失,到了最后,江九发现,只有姒幽来这个院子的时候,那些丫鬟和下人们才不会随身跟着。 江九翻身从墙上跳下来,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道:「你上回说的话,可还当真?」 姒幽道:「自然当真。」 「那就好,」江九松了一口气,道:「那你现在就同我走吧。」 姒幽问他:「去哪儿?」 江九答道:「解毒。」 …… 两刻钟后,晋王府的后门出来了两个人,一前一后,正是江九与姒幽,离了府,江九才问道:「你出来,那些丫鬟们不会发现吧?」 姒幽答道:「那院子只有我能进去,她们不会进去的。」 「那就好,」江九说完,又上下打量她片刻,疑惑问道:「你不必带什么东西么?」 姒幽不解地回视,道:「带什么?」 江九懵然:「什么都不带?」 这两手空空的,难道是要靠意念给他们解毒? 姒幽听出来他的意思,略一思索,便将手中的木盒随手示意,江九顿时心领神会,他就说嘛,既然是要解毒,那肯定是要带一些物件的,解毒丹或者银针什么的,这才说得过去。 姒幽倒是不知道他脑子里想了什么,她原本示意一下,只是想告诉对方,她带了一只正在养的鬼面蛛,并不是什么都没有带。 于是一个美丽的误会就这么产生了。 姒幽跟着江九一路经过了热闹的长街,最后抵达了一条僻静的巷子里,这里显然是很少有人来,到处都堆满了杂物,江九走到门边,伸手推开了门,姒幽跟在他身后进了院子。 她才一进去,便看见那院子的墙下摆着一张椅子,一名身着黑色衣裳的年轻女子正坐在那椅子上,见了她,面上有一闪即逝的讶异,她问江九道:「就是她?」 江九点点头,对姒幽道:「这是江七,我的姐姐。」 姒幽初初一见到那女子,便知道她身上有毒,且比江九的要更严重,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蛊虫们的躁动与兴奋,仿佛遇到了什么绝世美味一般。 江七打量了她好久,才站起身来,淡淡道:「坐。」 语气里竟有几分客气,惹得江九一挑眉,跟见了鬼似的盯着他姐姐看,江七脾气冷硬,向来不好说话,三句话能噎得人翻白眼,今天不知道怎么,这人竟然转了性子。 江七单手搬来一条凳子,放在姒幽身旁,目光在她手中的木盒上略微停顿片刻,然后才移开。 正在这时,旁边传来一个男子声音,道:「这就是你说的,能解五蕴毒的人?」 姒幽顺着声音望去,却见那里站了一个年轻男人,面上带着几分惊诧,正在上下打量她,目光与姒幽对上,片刻后,他露出一个客气而友好的笑容:「在下江十二。」 姒幽颔首,那江十二便走过来,问道:「怎么解毒?」 他说着,又看见了姒幽手中捧着的木盒,道:「盒子里是解毒丹吗?」 姒幽一直不作声,江十二只能带着一脸的莫名其妙去看江九,问道:「她是哑巴么?」 江九也不知道为什么姒幽一进了院子就不肯说话了,挠了挠头,才勉强找到一个解释,道:「不是,她不是京师本地人,我之前听她说话,有很重的外地口音,大概是听不太懂吧?」 江十二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解释,他道:「那现在可以解毒了?」 姒幽却转头,看向江九,她虽然仍旧一声未发,但是不知怎么,江九却突然就看懂了她眼神里的意思。 钱呢? 江九搓了搓脸,对江十二道:「十二哥,银票呢?」 江十二挑眉:「还得先交钱?」 在江九给了肯定的回答之后,江十二又望了望姒幽,忽然笑了,他回了屋子,出来时,手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包袱,随手拍了拍,对姒幽道:「银票都在这里了,一共三百万两,如果你真的能给替我们解毒,就全部给你,若是不能……」 他的声音陡然沉下来,眼神也转为冰冷,道:「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v第九十五章 闻言,江九皱了一下眉,低声道:「十二哥。」 下一瞬,江十二又换上笑脸,好似方才说话的人不是他似的,起身笑道:「我是个粗人,说话有些直,不懂的拐弯,还请王妃不要见怪。」 他才说完,便听姒幽冷不丁开口道:「我给他们解毒,但是不会给你解。」 气氛霎时间僵住了,江十二猛地抬眼,眼神阴鸷,道:「为什么?」 姒幽不躲不避地回视,表情淡淡的,声音平静地道:「你在说谎,我替你解了毒,你就会杀我。」 她的声音带着特有的古怪的口音,却叫人听得十分清楚,这话一出,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下来,空气凝固住了。 空气一片死寂,江九率先反应过来,连忙向姒幽解释道:「你放心,十二哥绝不会做那种事!」 反而是江七转头看了江十二一眼,却见他表情惊诧,仿佛被这一句话震住了,紧接着他立刻回过神来,扯开一个略带僵硬的笑,对姒幽道:「怎么可能?我又不是碧水阁的那些人,你若是替我解毒,便是我江十二的救命恩人,我怎么会恩将仇报?若真是那样,岂不是畜生不如?」 姒幽却好似没听进去似的,摇了摇头,淡声道:「你在说谎。」 江十二的眼里有一瞬间闪过凶色,但是很快,他又强行按捺下去,问道:「你待要如何?」 姒幽还是那句话:「不替你解毒。」 她表现得十分固执,毫无商量的余地,江十二的脸都要扭曲了,他忍无可忍,看向江九与江七两人,露出怒色,质问道:「原本说好的,你们现在是在逗我耍么?」 江九嘴角抽了抽,他也不知道为何事到临头,姒幽要突然变卦,眼看江十二要被气得出离愤怒了,连忙安抚道:「十二哥你别生气,我与她说一声。」 江十二脸色难看,但好歹勉强点了头,江七半靠在墙上,手里把玩着一把匕首,没什么反应,只是以眼角余光扫过坐在条凳上的姒幽。 江九正苦着脸对她道:「你当初可不是这样说的,只要我们给钱,你帮谁解毒都可以,为何现在又变了卦?」 姒幽回视他,认真道:「我没有变卦,他想杀我,我为何要替他解毒?」 江九道:「他为何要杀你?」 姒幽清冷的眸子一瞥,道:「这你要去问他了。」 江九想揪头发,江十二与他们姐弟也是熟识许多年了,都知道彼此的脾性,再说了,他们也不好打打杀杀,可姒幽偏偏就认定了江十二有杀心,好说歹说就是不信,事情就这么僵住了。 姒幽看了看天色,已是日上中天,遂起身道:「我要回去了。」 江九愣了一下,道:「这就要走?」 姒幽道:「今日谈不来,就不必浪费时间了。」 她说着,捧着木盒转身就走,正在这时,一道风声咻然响起,有什么东西朝这边疾飞而来,紧接着,一道黑影迅速蹿了过来,叮的一声,一枚飞镖打落在地,锋利的边缘还泛着青色,显然是淬了毒的。 这形势变化得叫人猝不及防,江九整个都呆住了,江十二终于一扫之前强装出来的和气,狠戾地盯着身着黑色劲装的女子,道:「江七,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七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道:「我还没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江十二气急败坏地道:「她独独不肯替我解毒,你看不出来?!」 江七微微眯起眼,道:「买卖向来讲究的是一个你情我愿,你在阁里待了这么久,这点事情都不知道么?」 江十二冷笑,撕下了一直以来的伪装,道:「那都是表面功夫,她既不肯,我便自己拿,有什么不对?」 江九也惊住了:「十二哥你怎么——」 他话未说完,江十二便动了,眨眼便蹿到了姒幽的面前,企图去抢她手中的木盒子,江七自然不会退步,两人竟然当场打斗起来了。 寒芒在阳光下分外刺目,江十二手中不知何时拿了一把刀,舞得虎虎生风,江七用的却是匕首,这时候便显然有些吃力了。 趁着一个空档,江十二一脚踹开了江七,紧接着朝姒幽气势汹汹地扑了过来,姒幽没动,反而将手里的木盒子朝另一边抛过去,江十二以为她怕了,脸上顿时闪过狂喜之色,连忙追着木盒而去,将它紧紧握在手心,像是拿着什么绝世珍宝,就差仰天大笑了。 他得意非常地道:「等我解了毒,就去宰了齐盛那个老东西,将碧水江汀阁收入手中!」 他说完,大概是想见了日后那番盛景,再次快意地笑了起来,全然不顾江七与江九两人难看的脸色,低头把木盒打开来,笑意骤然凝固住了,看上去颇是滑稽古怪。 他抓起木盒里的那只鬼面蛛,往里面看,一脸震惊道:「怎么是蜘蛛?」 「解毒丹呢?」江十二立即将整个木盒倾倒过来,什么也没有,也就是说,那个木盒子,就是用来放蜘蛛的,根本没有他以为的解毒丹,也没有江九猜测的解毒银针。 一时间,几人都愣住了。 江十二猛地把木盒狠狠掷在地上,扔掉手中的鬼面蛛,大步朝姒幽踏过来,脸色阴沉的能滴出水,恶狠狠地道:「你戏弄我?」 姒幽站在那里,表情平静得看着鬼面蛛划动着八条细长的腿,飞快地往这边爬过来,淡淡道:「我从来没有说过,盒子里放了解毒的东西。」 她说着,抬起眼眸来,瞳仁幽黑,如浸泡在寒泉之中的墨玉,叫人见了不由心底一阵发凉,她的唇角竟然微微挑了一下,似笑非笑,提醒道:「鬼面蛛有剧毒,你要死了。」 她才说完,江十二便觉得手掌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他惊慌地低头一看,却悚然发现,不知何时,他的整只手变作了青紫色,显然是中了剧毒的情形。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刚伸手抓了那只该死的蜘蛛! 江十二能够明显地感觉到,毒性正在渐渐弥散开来,顺着他浑身的血液流动,令他头晕目眩,呼吸困难,甚至眼前隐约出现了重影,他用力地揉着眼睛,试图睁大,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 然而这些都只是徒劳,他的视线一寸寸昏暗下来,渐渐的,看不清楚江七与江九的脸孔,再渐渐的,就连院子里的摆设都看不清了,天彻底黑了下来。 江十二发出一声痛苦的怒吼,江九震惊地望着他,退开一步,他能看见江十二的眼睛,原本黑色的瞳仁上蒙上了一层带着淤血的阴翳,看上去颇为吓人。 就这么短短片刻的功夫,江十二瞎了。 v第九十六章 而姒幽仍旧站在原地,摊着手,纤细的手指上,趴着一只漆黑的蜘蛛,那蜘蛛乖顺无比,正是之前被江十二抓起来的那一只。 此时江九再看它,只觉得毛骨悚然,江十二的口鼻已经流出了紫黑的血,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音,伴随着惨痛的呻吟,倒地之后,抽搐了片刻,便失去了意识。 寂静的空气中,响了轻微的脚步,江九抬头,却见是姒幽动了,她轻轻地走到江十二的尸体身旁,弯腰将那个空的木盒拾起来,然后把鬼面蛛放了进去,咔哒一声,盖上盒子。 她做一切动作的时候分外平静,如行云流水一般,就如平常一样,没有受到丝毫影响,江九震惊地望着她,简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 姒幽望向他,道:「你们的毒,还解么?」 江九犹自陷在震撼之中,没有回答,反倒是一旁的江七开口道:「要解。」 她说着,走到姒幽面前,低头看着她,抿了抿唇,问道:「要怎么解?」 …… 姒幽离开的时候,正是午时,她捧着小小的木盒子,如来时一般离开了小巷子。 寂静的院子里,寒冬腊月,江九竟出了一头的汗,他用手反复地摩挲着自己的胳膊内侧,那里的红线,消失了。 过了好一阵,他才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意,对江七道:「姐姐,你看,我们能好好活下去了。」 江七的表情难得温和下来,她轻轻应了一声,抬起头,望向了远处无垠的天空。 姒幽再次来到了长安街,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人,她慢慢地走着,一边四下张望,等看到了一间铺子,便抬脚走了进去。 不远处的流芳斋,一行人停在店门口,簇拥在中央的是两名年纪不大的少女,其中一人正在扭头往外看,旁边传来一个柔柔的声音道:「玉然,你在看什么?」 「啊?」赵玉然回过神来,又朝方才的方向看了看,道:「我好像看见了一个认识的人。」 「是谁?」闻人姝静顺着她的视线往那边看,只看见一抹素色的身影在对面一闪而逝,随后就不见了。 赵玉然神色迟疑,想说什么,又望了望身旁的好友,道:「没什么,我大概是看错了。」 闻人姝静温婉笑笑,道:「那我们先进去吧,听说前阵子,流芳斋到了一批新的首饰,很是好看。」 赵玉然点点头,与她一同进了店铺,趁着那店伙计热情招待的时候,她伸手招来自己的丫环,低声道:「燕儿,你帮我去对面的那个铺子看看,我刚刚好像瞧见了……瞧见了皇嫂。」 燕儿立即点头,道:「奴婢去去就来。」 赵玉然特意叮嘱道:「你别惊动了她,悄悄的。」 「奴婢省得了。」 不多时,燕儿就回来了,赵玉然避开闻人姝静,小小声问道:「是她吗?」 燕儿点点头,也低声回答:「是,奴婢瞧得真真儿的,就是她。」 赵玉然又道:「她在那里做什么?怎么也没个下人跟着?」 燕儿道:「奴婢没敢走近,就在旁边听了几句,她……好像是要买灯笼。」 赵玉然有点懵,道:「买灯笼,她为什么要去一间布庄买灯笼?」 燕儿也是一头雾水:「奴婢也不知道,只听她说,要最好的羊角灯。」 主仆两面面相觑半天,不知怎么,赵玉然突然福至心灵,顿时悟了,恍然道:「她不认得字!」 所以也就不认得店铺上的招牌…… 姒幽确实是想买一盏羊角灯,然而…… 「客人实在不好意思,小店只卖布匹,不卖灯,您去别的铺子看看吧。」 店伙计面上堆着笑,心里也是分外不解,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到布庄里面说要买灯笼的,若不是看这位客人身上穿着打扮不似一般人家,他恐怕还以为对方是来找茬的。 姒幽看了看这个店,终于领悟到一件事情,这里不像巫族,所有的东西都能在一户人家家里换,看起来,似乎每个店铺都只卖专门的货物。 她离开了布庄,又在隔壁的店铺门口停了下来,抬眼地往店里打量,到处都是书架,上面堆满了密密麻麻的书,恐怕这里也不卖羊角灯。 姒幽迟疑地走开了。 而对面的流芳斋窗边,窗扇大开,赵玉然手里举着一枚琉璃宝钗看似仔细地打量着,实则眼睛一直往窗外瞟,看着那素白的人影又在一家糕点铺子门口停了下来,不由有些无奈,又有些着急。 赵玉然心道,她四皇兄到底在做什么?明知道姒幽听不太懂官话,又不识字,为何让她独自一个人出来买东西?就不怕走丢了? 正在这时,燕儿匆匆自门口进来了,她立即唤人过来,低声问道:「都安排好了么?」 燕儿走得急,有些喘气,她点点头,道:「公主您放心,奴婢方才都已经安排好了。」 赵玉然道:「那就好。」 那边闻人姝静过来,笑意温柔,举起一枚簪子给她看,道:「玉然,你看这个好不好看?我记得你以前不是有一枚差不多样式的么?后来摔断了,还难过了好久呢。」 赵玉然心里顿时一阵发虚,她连忙去看那簪子,口中道:「好看,这跟我那簪子好像啊。」 闻人姝静笑吟吟道:「那就买了送给你。」 赵玉然方才还莫名觉得心虚,现在哪里还肯收她的东西,遂摆了摆手,对店伙计道:「这些新进货的簪子,还有那边的华钗,每样都拿一枝,全部包起来送到闻人小姐的府上去。」 店伙计的脸上立刻堆起了笑意,乐得几乎合不拢嘴,道:「好,好,小人知道了。」 v第九十七章 …… 却说姒幽正欲往下一家铺子走去,路上听见街边有人叫道:「这位姑娘,要不要买灯笼?」 她下意识转头,正见着一个青年男子,手里提着一盏羊角灯,面上带着笑意,朝她看来。 姒幽看了看那精巧的羊角灯,问道:「你这灯,卖么?」 那青年连忙热络道:「自然是卖的,姑娘要买吗?」 姒幽道:「怎么卖?」 青年比了一个手势,笑眯眯道:「只要一百文足以。」 自从经过上一回的事情之后,姒幽特意问过赵羡,知道一百文是多少,她从腰间解下一个佩囊,取了钱给他,那青年立即双手将羊角灯奉上,笑道:「姑娘拿好。」 姒幽点点头,提着那羊角灯转身离开了。 青年掂了掂手中的铜钱,收入袖内,很快便隐没于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却说姒幽回了王府,倒叫寒璧与明月几人吓了一跳,寒璧愣愣地道:「娘娘,您是从哪儿出来的?奴婢一直守在这院门口。」 她说着,又看见了姒幽手中提着的羊角灯,疑惑道:「这灯……」 姒幽道:「是我买的。」 寒璧瞬间睁大眼,失声道:「您什么时候出去了?」 姒幽以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轻轻道:「我去办一些事情,你们别作声,叫大管家听见了,又要受罚。」 寒璧立即捂住嘴巴点点头,而后又悄声道:「娘娘日后若是想出去,还是带上奴婢吧,奴婢保准不给娘娘添乱的。」 姒幽想了想,道:「好。」 寒璧替她接过那盏羊角灯,仔细打量一番,道:「这灯怪好看的,娘娘从哪里买的?」 姒幽道:「在街上。」 寒璧疑惑道:「可是府里有那么多灯笼,娘娘为何要亲自去买?」 姒幽一边走,一边答道:「这一盏灯是不一样的。」 寒璧愈发好奇了,她又低头看了半天,仍旧是没看出什么名堂来,老老实实地道:「奴婢蠢笨,没太瞧出来,好像与平常用的灯笼差不多。」 姒幽却道:「在我们族里,一个人一生之中,只能在两种场合使用羊角灯。」 寒璧微微睁大眼,惊奇道:「哪两种场合?」 姒幽淡声答道:「一次是新婚,还有一次是葬礼。」 皇宫。 那一桩朝廷命官被灭门的案子还是叫靖光帝知道了,毕竟堂堂从五品知州,说死就死了,还死得那样惨烈,靖光帝总是要过问一下,刑部只得如实上奏,说是流寇作案,如今匪寇已然伏法,案子已结了。 岂料靖光帝大发雷霆,当着赵羡的面把刑部尚书朱海轩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是你傻还是当朕傻?这种案子不到十天就能结了?匪寇是把自己绑了送上衙门的吧?明显是有问题! 骂完之后,他又勒令刑部尽快派人前往山阳省核查此案,朱海轩从头到尾都垂着脸,神情有些难看,却又不得不接下这道命令,退下的时候,他身上的郁郁之气都浓重了几分。 就在赵羡也欲告退之时,忽被靖光帝叫住了,他翻看着手中的奏折,问道:「你到刑部去也有些日子了,觉得如何?」 赵羡琢磨了一下,恭敬答道:「儿臣尚能应付,因事务还不算熟悉,每日只看一些卷宗。」 「嗯,」靖光帝点点头,道:「刑部的卷宗,足够你看个七八十年,直到卸任了。」 赵羡默然片刻,立即道:「多谢父皇提醒,儿臣回去之后,必然多加勤勉,早日将卷宗看完。」 靖光帝嗤笑一声,把奏折往御案上一扔,道:「你若只想看卷宗,朕看刑部不大合适,护国寺更适合你,那里的藏经有数千卷,保准你每日都过得分外充实。」 赵羡立即跪下来,俯首道:「是儿臣愚钝,未体会到父皇的深意。」 靖光帝微微眯起眼来,望着他,忽然道:「你不是愚钝,羡儿,朕依稀记得,你幼时聪慧过人,三岁能识字,五岁能作诗,七岁那年朕的寿辰上,你还写了一篇文赋,为朕贺寿。」 他顿了顿,道:「你何以如今成了这番模样?」 赵羡低垂着头,两眼望着地毯上繁复华贵的花纹,待听到靖光帝最后那一句问话时,眼神骤然微沉,但很快又恢复如初,他低声道:「是儿臣蠢笨,叫父皇失望了。」 靖光帝叹了一口气,他深深望着赵羡,道:「朕不是失望,朕是心痛。」 他的语气似乎寻常,又意有所指,叫人忍不住细细思索其中的深意。 赵羡仍旧伏跪在地上,嘴唇轻轻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只是抿成了一个隐忍的弧度,然后才道:「儿臣不孝。」 空气静默许久,靖光帝的声音才从上方传来,道:「如今朕安排你入刑部,不是为了叫你去看看卷宗的,羡儿,朕是有任务交代给你。」 几乎在电光火石之间,赵羡便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脊背上骤然升起几分汗意来,一股激荡的情绪在心底疯狂涌动,左冲右突着,试图找一个突破口,赵羡不得不死死捏紧了手指,才忍耐下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低低应道:「是,父皇。」 靖光帝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朕是在给你一个机会。」 「你就不想知道,半年前大秦山的刺杀,是谁想要你的命么?」 赵羡猛地抬起头来,正巧对上了靖光帝的目光,深不可测,他慢慢地道:「朕不想去查,你自己查吧。」 v第九十八章 「没道理你受了委屈,还得打落牙往肚里吞的道理,查出来真相,再来找朕,朕……会替你主持公道的。」 他说到这里,便摆了摆手,道:「你去吧。」 赵羡仿佛才回过神来,恭声道:「是,儿臣告退。」 厚重的大殿门缓缓合上,将青年的身影隔绝开来,靖光帝回到御案后,神情竟有些疲惫,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旁边的奏折,看了几眼,是东山府的知府,他的奏折一向拖沓冗长,拖拖拉拉一大串,半天找不到重点,如同老妈子一般絮絮叨叨,说着年后天气好,开春就有雨,又说今年温度太冷,杏花可能要推迟了云云。 噼里啪啦一大堆,叫人看了就头疼,靖光帝心情本就不佳,看了这种奏折更是生气,忍着不耐好歹看完了,那么长的一本奏折,却是言之无物,简直是浪费他的时间。 靖光帝气恼不已,随手取过朱笔,就在那奏折上草草写到:杏花开迟,干卿何事? 写完之后,把奏折一扔,他扬声喊道:「刘春满!」 一个胖胖的人影立刻滚上前来,道:「皇上,奴才在。」 靖光帝把那折子扔他脑门上,怒道:「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东西?这种折子也能递到御案上来?」 刘春满只任他骂,骂完之后,才递上一盅热茶,小心道:「皇上消消气,奴才知错,您别气坏了身子。」 靖光帝气了一阵,接过那茶,刘春满连忙又把地上的折子拾起来,整整好,恭敬地放回御案上,却见靖光帝一脸深思之色,道:「朕当年是不是做错了?」 听闻这一句,刘春满心里顿时千回百转,转了无数个念头,最后脱口只化作了一个字:「啊?」 靖光帝斜睨了他一眼,道:「朕是说,朕当年是不是不应该,把晋王放到含芳宫去养。」 他说着,放下茶盅,慢慢地轻叹:「朕后悔了。」 刘春满默然,当初晋王还年幼,生母病逝,靖光帝便让他跟着淑妃,也就是在如今安王的生母身边生活了几年,后来不知怎么,年幼的赵羡与安王闹了许多矛盾,靖光帝便早早让他出宫辟府了。 看着靖光帝的神色,刘春满只能轻声安慰道:「奴才看晋王殿下,如今也挺好的,皇上不必自责。」 靖光帝摆了摆手,这是不想再提的意思了,刘春满立即适时住了口,躬身退了下去。 门口守着两个值班太监,见刘春满出来,立即躬身行礼,刘春满一甩拂尘,低声叮嘱道:「皇上现下心情不佳,若非必要,万万不可打扰,等我回来。」 那两个值班太监连忙道:「是,小的们知道了。」 刘春满这才走了,台阶下候着一个年轻的小太监,生了一张讨喜的脸,眼珠子咕噜转,一看就是个机灵人,见他来了,连忙迎上来,笑着接过他手里的拂尘,觑着他的脸色,道:「皇上训干爹了?」 刘春满斜瞟了他一眼,道:「什么叫训?」 小太监哎呦一声,自己打了几下嘴巴,道:「是儿子失言了。」 刘春满道:「皇上今日心情不大妙,我得去吩咐御膳房做几个甜食。」 小太监殷切道:「这种小事,吩咐儿子便是了,哪里还用得着干爹去?」 刘春满抬手敲了他脑瓜子一记,轻骂道:「白长了一颗脑袋,做什么用的,皇上的事情,那能是小事么?」 小太监自然又是一番自打嘴巴,跟着刘春满走,一边好奇问道:「儿子在外面候着,见晋王爷殿下出来了,皇上心情不佳,是因为晋王爷殿下么?」 刘春满意味深长道:「或许不仅仅因为晋王爷吧。」 小太监满脸疑惑,道:「儿子来宫里时间也不短了,倒没听过这位晋王爷殿下什么事儿,就觉得他好像……好像……」 刘春满接道:「不起眼?」 「对,」小太监一拍脑门,道:「就若不是仔细想,恐怕还想不起来他,不似太子殿下和其他两个王爷,常来宫里转转,给皇后太后请个安什么的,晋王爷好像不太经常入宫。」 刘春满道:「晋王爷十三岁就出宫辟府了,你不知道他的事情倒也是正常,我就给你说说,免得你以后做什么蠢事。」 小太监一听,两只耳朵立刻竖得老长,忙道:「干爹给说说?」 刘春满叹了一口气,道:「这事儿也不算什么密辛,宫里的老人都知道,后宫里头原先有一个贵妃,生得极美,也很是受皇上宠爱,只是美人大抵都薄命,她后来得了急病去世了,这个贵妃,就是晋王爷的生母了。」 「哦,」小太监又道:「那后来呢?」 刘春满道:「贵妃死的时候,晋王爷才八岁,说起来大概有很多人都忘了,晋王爷幼时并不是这样的,极有天赋,聪慧过人,很是得皇上的喜欢,曾经亲口说过,此子肖他。」 「啊,」小太监低呼一声,显然是没想到还有这种前因,追问道:「后来如何了?」 「后来?」刘春满道:「贵妃死了之后,晋王爷无人照护,皇上便将他放到淑妃身边养着,只是那时安王年纪也不大,常常与晋王爷起争执,偶尔几次还闹大了,没过几年,晋王爷满了十三岁,向皇上请求出宫辟府,皇上看他与安王那水火不容的架势,便也顺势答应了,让他出了宫。」 小太监想了想他听到的传言,迟疑道:「现在的安王爷殿下好像与晋王爷确实有些生分,两人屡有争执。」 刘春满却笑了一声,道:「现在?现在已经好很多了,我从前还亲眼见过他们打架呢,两人打得鼻血长流,眼眶都青了,可把一干宫人们给吓坏了。」 小太监不禁咋舌,道:「真是看不出晋王爷从前是个暴躁脾气,还能打架呢。」 刘春满一笑,意味深长道:「越是不作声的人,心性手腕就越是比一般人要狠,反而那种成日里吵吵嚷嚷,咋咋呼呼的……」 他说着摇了摇头,又告诫小太监道:「我在宫里头这么多年,看人就没出过错,日后你瞧见了晋王爷殿下,千万莫要开罪了他,若真的有一日不长眼,也别来找我了,自己想个法子,离了皇宫。」 小太监愣了一下,连忙道:「是,干爹的话,儿子记住了,一定不敢忘。」 …… 日子平静地滑过,转眼便到了三四日后,这一日,寒璧找到姒幽,道:「娘娘,有一张寿王府的帖子。」 姒幽的手里正捧着赤蛇,动作略微一顿,把蛇放下了,然后将帖子接过来,打开一看,她近来跟着赵羡习字,倒也粗粗认得了几个,然而想要看懂一张帖子,还是有些困难。 v第九十九章 姒幽看了一遍,便放下了,道:「等赵羡回来再说。」 对于她直呼王爷姓名的事情,寒璧早已经习惯了,连忙应声答道:「那奴婢先将帖子收起来。」 她将帖子放好之后,忽然见屋子墙角的位置,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木箱子,疑惑道:「娘娘,这箱子是哪里来的?」 问是这样问,寒璧却不敢去打开,一来姒幽曾经告诫过,不许任何人擅自动她的东西,二来,寒璧深知自家主子的怪癖,若是去打开,说不得里面会蹦出个蜘蛛蛇虫之类的东西来。 虽然这么久她也已经习惯了,但是若真是近距离接触,到底还是会有些不适。 姒幽听了,望了一眼,那箱子是江九悄悄送过来的,里面全部都是银票,遂道:「是我的东西,不可以打开。」 寒璧分外识趣,道:「是,奴婢会告知明月她们的。」 不过那箱子搁在墙角确实有些显眼了,等到夜里赵羡回来的时候,也一眼就注意到了,问道:「这箱子哪儿来的?怎么放在这里?」 姒幽想了想,道:「是我的东西。」 赵羡在她身旁坐下,笑道:「什么东西?」 姒幽却道:「现在还不能说。」 赵羡剑眉微挑,万万没想到会得到这个答案,于是就愈发好奇了,声音带笑道:「你这样一说,我倒更想知道了。」 他说着,低头蹭过来,声音带笑:「好阿幽,你告诉我一声。」 姒幽眉头微蹙,她显然是有些苦恼,赵羡握住她的手,将五指轻轻插入她的手指间,男子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女子的手指纤细,白皙如玉雕琢,指尖却呈现出自然的淡粉,两相映衬,生出一种亲昵之感。 赵羡就这么握着她的手,暖暖的温度从对方的皮肤间传递过来,暖融融的,姒幽有些犹豫,赵羡难得见她这副情状,倒没了以往的清冷淡漠,分外好玩。 于是又笑着,以一种诱哄的语气道:「好阿幽,悄悄与我说,我不告诉别人。」 岂料姒幽丝毫不为所动,反而道:「现在不能说,日后你自然就知道了。」 她这样一坚持,赵羡便没有办法了,索性将她搂住,抱在怀里,笑道:「不说就算了。」 姒幽怀疑地看他:「你不会去偷看吧?」 赵羡立刻严肃道:「在你心里,我是那种人么?」 姒幽想了想,觉得也不像,遂道:「是我错怪你了。」 她乖乖认错的样子,宛如一只老实的小白兔,声音不如往日那般清冷,巫族特别的口音听起来有几分绵软的意味,仿佛一只小爪子,在赵羡的心底轻轻挠了一下,顿时软成了一团,恨不得将怀中人抱着使劲儿揉搓几下。 赵羡心里这样想着,手上的动作却分外轻柔,拢着她,让她坐在自己怀里,空气里有一种特别的静谧,过了一会,他忽然道:「阿幽,过几日,皇兄府里办赏梅宴,你去不去?」 姒幽略微抬起头,道:「赏梅宴?是什么?」 赵羡轻轻抚弄着她柔软的发丝,慢慢地道:「寿王府里有一片梅林,与咱们府里的梅花不一样,是从北地移植过来的,据说盛开时颜色如火,有异香,触碰之后,余香数日不散。」 姒幽想了想,道:「可以,去看看。」 赵羡轻笑起来,他的凤目微微弯起,眼神温柔,如同要将人溺毙其中,道:「到时候若是喜欢,我就向皇兄讨来几株,给你种在竹园里头。」 姒幽点点头,嗯了一声,忽然又问:「要钱么?」 这话若是让别人在此时的气氛问出来,分外的煞风景,又十足的俗气,而在姒幽口中说来,却让赵羡觉得极是可爱,恨不得将她捧起来亲几口,遂笑道:「不要钱的。」 他说着,神色愈发柔和,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弄着姒幽的发丝,目光专注温柔,暖黄的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投映在墙上,亲昵地依偎在一处,仿佛融为了一体。 姒幽回视着他,瞳仁澄澈通透,似乎看穿了他此时的所思所想,语气里带着几分了然:「要亲一亲?」 闻言,赵羡顿时轻笑起来,他道:「要。」 姒幽便略微直起身来,探头轻轻吻上了他的薄唇,温软微凉的触感,仿佛一只翩然的蝶,小心翼翼地触碰着。 赵羡的呼吸蓦然就加重了许多,他嗅着怀中人那清雅如雨后新竹一般的体香,心里的那一头猛兽开始慢慢躁动起来,仿佛随时都要脱离控制,将面前的少女拆吃入腹。 男人的手紧密而隐忍地圈着姒幽纤细的腰,盈盈一握,姒幽自然是发觉了他呼吸的变化,想了想,慢慢启开唇,探出舌来,轻轻舔了舔,动作有些笨拙而生涩,像是在吃一颗糖那样。 她竟然是在学着上一回赵羡教她的事情。 这一下赵羡若是还能忍下去,恐怕就是哪里有问题了,他紧紧拥住姒幽,热切地回吻着,唇齿交缠,像是要将怀中人揉入骨血之中,再无分离。 室内,烛火仍在静静燃烧着,温暖的光芒映亮了整个房间,两人的影子依旧在,只是早已拥在了一处,无分彼此。 一月下旬的时候,天气还是很冷,虽说早已立春,但是实际与冬天没什么两样,京师位置偏北,气温就更冷了,若是遇着没有太阳的天气,风吹在人脸上,就跟刀子割似的。 年初又下过两回小雪,这几日天气倒还算不错,上午的时候,一辆马车在寿王府的门口停了下来,门房打眼一看,连忙迎了出来,笑容满面地恭声道:「原来是晋王爷来了,您快请进。」 晋王赵羡从马车上下来,微微颔首,那门房便又看见他朝马车里伸出手去,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掌心,被握住了,紧接着,一名少女从马车里探出头来。 门房微微一愣,若说他在寿王府里呆了好些年了,美人也不是没见过,但是长得这么出挑的,倒还是少见。 不说长相,光看看那气质,啧啧,就不是一般的美人能比得上的。 门房心里一边想,一边面上堆笑,对赵羡道:「王爷您请随奴才来。」 赵羡牵着姒幽进了寿王府,见门房频频以眼角余光打量姒幽,面上闪过几分不悦,道:「不必你引路了,皇兄的府邸,本王还是知道怎么走的。」 门房一怔,立刻发现了他眼中的不喜,顿时面如针扎,额上渗出汗来,诚惶诚恐地跪了下去:「是,是,奴才失礼了。」 v第一百章 赵羡不再搭理他,兀自牵起姒幽的手往府里走了,姒幽看了他一眼,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赵羡顿了顿,才轻声道:「我不喜欢他看你。」 姒幽疑惑:「为什么?」 赵羡停下来,低头望着她,郑重道:「我会吃味的。」 姒幽略微侧了侧头,道:「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知道,」赵羡笑笑,牵起她继续走,道:「所以我只是吃味而已,你不必多想。」 姒幽思索片刻,道:「你若实在觉得不高兴,我可以让他们看不见我的脸,比如用面纱。」 赵羡却摇头道:「不了。」 两人正说话间,花厅到了,寿王府的丫鬟们连忙上来,将他们二人迎进去,奉上茶果,比起那个肆意大胆的门房来,这些丫鬟们却是分外谨慎小心,见了姒幽也无一人面露异色,态度殷切无比,毕恭毕敬,连一丝丝好奇都没有表露出来。 一名略大一些的丫鬟笑道:「已派人去请王爷了,请晋王殿下稍候片刻。」 赵羡点点头,问道:「今日的赏梅宴,寿王还请了哪些人?」 那丫鬟立即答道:「都是一些世家公子,顺亲王府,长公主府,安平公主府,陈国公府上,还有乐阳公主也会来,其他一些是去岁新科士子,都送了帖子。」 赵羡特意问道:「安王不来么?」 丫鬟答道:「帖子已递过去了,只是安王殿下说今日有事,恐怕来不了。」 赵羡点点头,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些许人声,紧接着,有下人推着赵瑢来花厅了。 才一进门,他便看见了姒幽,眼底不期然闪过一瞬间的惊艳之意,尔后很快便恢复如初,与赵羡笑着寒暄几句,温和道:「还是你来得早,其他客人恐怕还要一阵子才能到齐。」 赵羡笑了笑,赵瑢又道:「不必在这里等,我们先去暖阁坐一坐,等时辰到了,他们便来了。」 下人推起赵瑢,一行人往后园的方向走去,远远地,姒幽便闻见了一阵冷香,沁人心脾,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姒幽不禁想,如果冬日里的雪会有香气,大概就是这种香了,能悄无声息地渗入人的心底,既淡又浅,仿佛下一刻就会瞬间融化消失。 前方出现了青瓦白墙,却原来是一座园子,等入了拱门,扑面而来的便是热烈如火的红色,放眼望去,入目全是那大片火红的梅花,仿佛是要将整片梅林都点燃了。 一道羊肠小径蜿蜒曲折地延伸至梅林深处,清风吹来,满地都是点点落梅的花瓣,鲜艳而美丽。 姒幽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她的目光在那一大片梅花中流连忘返,赵羡望着她这般模样,眼底的神色都温柔下来,笑着与赵瑢道:「皇兄这里的梅花,百闻不如一见。」 赵瑢也笑,一边道:「好看是好看,不过一年也就开这一回,这些梅树都是前两年从乌山移植过来的,请了人费心打理,便是这样,也还死了不少,前两年冬天开的花都不好,唯有今年算是头一次开齐整了。」 正说话间,那小径的尽头便出现了一座小楼,走近一看,却见门上挂着一张牌匾,上书南院小楼,字体飘逸,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细细一看,那牌匾上还刻了一枝梅花,将开未开,含苞待放,门两侧还有两行字,不是什么正经对联,却是两句古诗: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就这短短一副牌匾并两行诗,就能窥见此间主人的脾气心性,是真正的闲人雅士。 赵瑢面上微笑着,伸手做了请的手势,道:「四弟请进。」 赵羡牵着姒幽入了院子,却见院里也种了梅树,疏密有致,冷香浮动,除此之外,院里的假山水池旁,都放了各式各样的红梅盆景,造型古朴优美,叫人见了不由惊叹其侍弄之精细,匠心独运,心生喜爱。 赵羡见姒幽打量了一路,便松开她,笑道:「若是喜欢,就只管去看吧。」 姒幽点点头,果然走了,眼看着那素色人影消失在梅树后,赵瑢这时候才略带好奇地问道:「四弟,这位姑娘是……」 闻言,赵羡便知道他的意思,坦然答道:「皇兄大概也听说了,我去年回京师时,带来了一名女子,想向父皇求她做我的王妃。」 赵瑢有些惊异,又望了望姒幽离去的方向,道:「就是她么?」 赵羡点点头,眼里带着笑意,道:「是她。」 赵瑢自然注意到了他此时的神情变化,便笑着打趣道:「看来你是极喜欢她了,传言果然不可尽信,幸好我未曾相信。」 赵羡哂然一笑:「都是一些闲人胡乱传的。」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外面进来了一名下人,低声在赵瑢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赵瑢微微一怔,立时笑起来,颇是愉悦地道:「真是巧了,四弟,你上回说的时神医,我已收到了他的来信,刚刚才送到王府,你要看看么?」 赵羡的眼里闪过几分欣喜之色,道:「果真?」 赵瑢笑道:「自然,信放到了书斋,你若是想,可与我同去看看。」 赵羡听罢,有些迟疑地望了望梅林的方向,姒幽还在那里,赵瑢向来心思敏锐,立即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含笑着调侃道:「你若是不放心你的王妃,派个人去跟着便是,王府里没什么危险,不必担心。」 闻言,赵瑢果然使唤了一名丫鬟去找姒幽,赵羡这才放下心,两人往书斋的方向去了。 梅林之中,落梅满地,仿佛铺了一层厚厚的红毯,空气中香气氤氲浮动着,如至仙境。 姒幽转了一圈,便觉得有些乏味了,这梅花颜色太过浓烈,初初一看倒还好,若总是看,不免觉得腻了,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火红,看得久了,便有些眼花缭乱。 姒幽转身准备回去,正在这时,她听见了一道脚步声,步伐稳健,颇为从容,这人大概是个男子,而且对于这里很是熟悉。 姒幽的动作略微顿住,然后便听见一个男子声音传来:「哎,那小丫鬟且等等,本王问你,寿王眼下在哪里?」 姒幽转过身来,道:「你叫我?」 那人立刻就愣住了,却是安王赵振,他望见了姒幽,眼睛顿时一亮,面上浮现些许高兴的神色,大步跨过来,抓住她的手臂,惊喜道:「竟然是你!」 然而下一刻,他忽然反应过来,这个女子为什么会出现在寿王府里?很明显,是来参加今日的赏梅宴的,至于是谁带她来的,这还用说吗? v第一百零一章 赵振的脸色猛地就沉了下来,前后反差甚大,姒幽看见了,只觉得这人奇怪得很,一会高兴,一会又生气。 她皱了皱眉,抽回自己的手,转身要走,赵振见了,愈发不高兴了,一个侧身挡在她身前,问道:「上回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姒幽平静地望着他,道:「问别人的名字之前,你不是该报自己的名字么?」 过了这么久,她的官话终于好了一些,起码不必刻意放慢语速,就能说得清晰了,只是仍旧带着些绵软的口音,像极了南方人的吴侬软语,叫人听着便觉得心头舒坦。 赵振有些发蒙,道:「你不认得我?」 姒幽诧异地回视:「我为何要认得你?」 赵振:…… 他瞪着少女,确信她是真的不认识自己之后,顿时觉得一股子尴尬的情绪涌上心头,耳根都有些诡异地红了,他一向在京师是横着走的,又有军功在身,素来自视甚高,没想到今天却碰了一个钉子,还是在自己瞧中的女子面前。 赵振只觉得空气中弥漫着明显的尴尬与难堪,他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我叫赵振。」 他轻咳了一声,问道:「这回你可以告诉我名字了吧?」 姒幽还没回答,便听见身后传来些许响动,她下意识回头望去,只见一名身着鹅黄色衫子的少女被丫鬟扶着,正朝这边看来。 赵振也随之望去,眼睛微微眯起,那少女面上顿时一红,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抱歉……我以为这里没有人,你、你们……」 远处传来一个娇俏清脆的少女声音,扬声道:「姝静,你在那里做什么?」 「啊?」闻人姝静低呼一声,回过头,表情颇有些不自在,低声道:「没、没什么……」 唤她的人正是乐阳公主赵玉然,她走过来一看,赵振原本就是想挡住姒幽的去路,以至于两人挨得有些近了,不知情的人一看,就觉得他们之间太亲密了些。 赵玉然心里咯噔一下,这还叫没什么? 她四皇兄呢?怎么放任他的王妃一个人跑出来了? 赵玉然立即四下张望,一边颇有些紧张地对赵振道:「三皇兄,你怎么在这里?」 赵振原本还有些尴尬,听了这话,立刻变了脸,粗声粗气道:「怎么?赏梅宴也是给我递了帖子的,我不能来?」 赵玉然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哼声道:「我可从未说过这话。」 她见赵振仍旧挡在姒幽面前不肯让开,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开口问道:「你拦着她做什么?」 赵振懵了一下,道:「我在与她说话。」 十几年的兄妹了,赵玉然哪里能不知道他的性子?遂没好气地提醒道:「她是四皇兄府上的人,你收敛些,别瞧见个长得漂亮的就凑过去,没的唐突了别人。」 赵振微微眯了一下眼,问道:「你认得她?」 赵玉然下意识要回答,然而话到嘴边就停下来了,无他,她忽然想起了之前忽悠赵振的事情了,那时赵振问她见过赵羡的王妃没,是不是真如传言所说的那般,貌若无盐,形容丑陋,她当时还肯定了,现在若是承认,那不是在自打嘴巴? 再说了,闻人姝静还在旁边看着呢。 这些念头在闻人姝静的脑中一闪而逝,她含含糊糊地道:「只见过两面。」 说着又立即岔开话题道:「你快让开,否则叫四皇兄看到了——」 她不提赵羡还好,一提起那个名字赵振心里就拱火,冷笑一声,道:「他看到了又能将我如何?」 他说着,还伸手揽住了姒幽的肩,傲然道:「我知道她是老四府里的人,回头我送十个美人给他便是,就换这一个,总该叫他占便宜了,他或许高兴还来不及。」 听了这话,赵玉然目瞪口呆,指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你、你——」 真是好胆! 赵玉然瞪着一双杏眼,心说,这是人家的准王妃,别说十个美人,就是一百个也换不了,你这不是要往人头顶扣绿帽子么?四皇兄傻了才会答应! 可这话憋在心里头,怎么也说不出来,赵玉然现在有点着急了,她看得出来,赵振的话都是认真的,他是真的想要拿美人与赵羡去换。 正在这时,赵振只觉得自己的手臂忽然一痒,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咬了一口似的,紧接着,熟悉的麻痹感顺着手腕往上,很快就蔓延至肩膀处,整条手就此失去了知觉,软软地从姒幽的肩头滑开去。 赵振跟见了鬼似的,立即捧起自己的那条手臂,使劲掐了两把,还是什么感觉也没有,就跟上元节的那一夜一模一样。 那一回是双臂都麻了,请了太医来折腾到半夜,又是灌药又是扎针,直到最后也没弄明白到底是什么问题,如今这种情况又出现了。 赵振也不傻,他立即看向姒幽,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姒幽不避不让地回视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动,只是告诫道:「不要随便碰我。」 赵振的怒气一下子又上来了,他冷笑一声:「怎么?就许老四抱,我连碰一碰都不行?」 他说着,还就来了劲,伸出左手去碰姒幽的肩,哪知还未来得及碰到,有一道赤红的影子不知从哪里蹿了出来,飞速地弹起,昂首发出嘶然的声音。 赵振登时被吓了一跳,好在他反应足够快,本能地缩回手,定睛一看,却见那竟然是一条细小的蛇,只有筷子粗细,通体赤红,它趴在姒幽的肩上,警惕地伸着头,吐着猩红的信子,嘶嘶作响。 「啊——」一旁传来了惊慌失措的尖叫:「蛇!有蛇!」 其实赵玉然起先还未反应过来,那赤红的颜色,她一开始只以为是梅花落在了姒幽的肩头,哪知一旁的闻人姝静惊恐地尖叫着扑到她身上,于是赵玉然也下意识跟着尖声惊叫起来了。 「啊——」 「蛇!有蛇!」 v第一百零二章 赵玉然紧张地四下张望,放声大喊:「在哪里?在哪里啊?!」 闻人姝静躲在她身后,娇躯轻颤,手指哆哆嗦嗦地朝姒幽的方向指了指,声音颤抖:「在……她、她肩膀……」 赵玉然猛地瞪圆眼睛,朝姒幽看过去,果然见少女素白的衣裳上,右肩的位置,正盘踞着一条赤红色的蛇,嘶然吐着蛇信。 赵玉然立刻高声叫道:「来人!快来人!」 那蛇看起来极是精神,饶是赵振见多识广,也从未见过这种蛇,颜色如此艳丽,定然是有剧毒的,然而此时那蛇,距离少女白皙的脖子不过只有一指的距离,只要它冷不丁回头咬一口,一切就完了。 赵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整个人都绷紧了,对姒幽轻声安抚道:「你……你别乱动。」 姒幽知道他们大概是误会了,微微侧了侧头,想去看那赤蛇,赵振惊得一颗心都要蹦出胸腔子了,他怒吼道:「别动!」 他左右匆匆查看片刻,正欲去折一根树枝下来,好将那赤蛇挑开,却不想姒幽又动了,她泰然自若地朝那赤蛇伸出手去,几人见了,都是惊得头皮发麻,寒毛直竖,闻人姝静与丫鬟又开始尖叫起来。 少女白皙如玉的手指,轻轻捉住了赤蛇,藏在赵玉然背后的闻人姝静顿时两眼一翻,尖叫声戛然而止,身子软软地往后倒去,咚地一声倒地不起,却原来是吓到昏厥过去了。 赵玉然纵然也有些怕,此时却不得不停下来,去查看好友的情况:「姝静!姝静你怎么了?」 闻人姝静没醒,赵玉然又去看姒幽,却见她已经把那赤蛇捉到了手里,然后……赤蛇不见了? 赵玉然顿时目瞪口呆,要不是旁边的赵振也是一脸震惊,她还以为刚刚的蛇是自己眼花了! 赵玉然不可置信地问姒幽:「那……那条蛇呢?」 姒幽听了,伸出手来,一条赤红的蛇慢慢地,蜿蜒从她素白的袖子里爬出来,停在手心处,昂首嘶嘶吐信。 「咚——」又一个响亮的倒地声从赵玉然背后传来,却是闻人姝静的那个随身丫鬟,主仆两整整齐齐,倒在了一处。 姒幽收回手,那赤蛇再次消失不见,大概是又爬回去袖管里面了,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赵羡的声音:「阿幽,你怎么了?」 姒幽抬起头来,望见男人正大步流星地往这边走来,摇摇头道:「没什么事。」 赵羡上下打量她一阵,松了一口气,道:「我听见这边有叫喊声,还以为是你有什么事情。」 姒幽却道:「我倒是没事,她们就不知道了。」 闻言,赵羡这才将目光投向赵玉然所在的位置,她的脚下,赫然躺着两名少女,其中一个正是闻人姝静,赵玉然仍旧是满脸惊色,仿佛还未回过神来。 赵羡扫了赵振一眼,才慢慢地问道:「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赵玉然打了个磕绊,脑子没转过弯:「啊?」 罢了,看她这迷迷瞪瞪的样子,赵羡直接放弃了询问她,转而看向姒幽道:「她们怎么了?」 姒幽道:「她们大概是被吓到了。」 她说着,再一次伸出手来,赤红色的蛇尽职尽责地挺直了细长的身子,嘶嘶吐信,赵玉然的一双杏眼也随之瞪大,哪知她的四皇兄赵羡,只是淡淡扫了那蛇一眼,表情分外平静,轻描淡写地道:「这也能吓到?」 赵玉然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她结结巴巴地道:「四、四皇兄……这蛇是、是养的吗?」 赵羡微微一笑:「是阿幽养的。」 赵玉然顿时震惊了,猛地看向姒幽,原来传言也不全是虚的,比如她这位天仙一样的皇嫂,竟然真的会豢养虫蛇。 震惊过后,赵玉然心里又升起几分好奇来,问姒幽道:「它咬人么?」 姒幽点点头:「咬。」 赵玉然:「有毒吗?」 姒幽再次点头:「有剧毒。」 赵玉然顿时肃然起敬,这位皇嫂真是了不得啊,旁人见到毒蛇时,尖叫尚且来不及,她竟然能拿来如小猫小狗一般养着,真不愧是她皇兄看中的人! 赵玉然本就是个喜欢新奇事物的性子,方才要不是被闻人姝静吓了一跳,她也不至于害怕到放声尖叫,一旦得知这蛇是豢养的之后,原本那点儿惧怕就消失无踪了,一双灵动的眼睛在姒幽身上瞄来瞄去,试图找出那蛇所在的位置。 正在这时,地上昏厥的闻人姝静开始悠悠醒转,她皱着眉,睁开美目,正好对上了赵羡看过来的目光,她顿时僵住了,过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羞愤得恨不得再次晕过去算了。 赵羡却只是随意扫过她,看向赵振,目光微冷,似笑非笑,意有所指道:「皇兄,有些人,不是你能肖想的。」 赵振神色一凛,眼神倏然沉下来,冷冷地道:「看来我的提议,你是拒绝了?」 赵羡唇边的那一点客气的笑意就如同融化的雪,瞬间消失无踪,他不笑时,整张面孔就显得极其冷漠而不近人情,就像是一把刀,突然出鞘,猝不及防地露出了冰冷锐利的锋芒,叫人见之,则心生警惕。 赵羡跟着赵瑢去了书斋之后,看到了神医时长卿的回信,他在信中说明,如今正在替一名重症病人治病,恐怕一时半会无法脱身前来,最迟也要等到五月之后了,他会尽可能想办法提前些日子。 虽然五月仍旧有些远,但是对于现在的赵羡来说,能联系上这位神医已是万分庆幸了。 赵瑢觑着他的心情不错的时候,便挑挑拣拣地把赵振的意思说了,他是个心思很细的人,倒是没有把话说得那般直白,只说赵振看上了他府里的一名女子,托他来问问赵羡肯不肯割爱。 赵瑢说完,又补充了一句道,若是不肯,也还就罢了,四弟只当没听到过今日这番话,他也只当没说过。 天知道赵羡听到这些话时,花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让自己冷静下来,竭力压制住怒意,但是眼底的阴沉之色还是叫赵瑢察觉到了。 赵瑢叹了一口气,心知今日不该帮赵振问这话,事到如今,只好补救道:「三弟向来这般,做什么事都是一时兴起,当不得真,也并非有意为之,你若是不高兴,就当我从未提起此事,回头我便告诫他,叫他不要再如此了。」 赵羡薄唇紧紧抿着,冷声道:「那就劳烦二皇兄向他说清楚了,叫他不要再打我的人的主意,否则,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说完,转身便走,没几步,在门口停了下来,背对着赵瑢,道:「二皇兄,三皇兄这意思,不是要我割爱,而是要剜我的心。」 v第一百零三章 这话一扔下,赵羡便大步流星地踏出了书斋,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瑢微微一怔,他摇着轮椅,慢慢到了门边,极目望去,只见那一道修长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花木之后,他看了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 赵羡原想着赵振没来,还放了心,却不想自己这颗心放得太早了。 「看来我的提议,你是拒绝了?」 赵羡声音冰冷地道:「我劝皇兄不要做无用之事,这世上,不是你想要什么,都会称心如意的。」 赵振猛地睁了睁眼睛,牙关咬紧,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赵羡回视他,表情终于褪去了往日的温和与文雅,那一瞬间,像撕裂了面具,露出了他真实的面目,眼底神色阴鸷无比,他冷然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皇兄,从前你要什么,自有人会为你抢夺,但如今今非昔比了,你我都是如此。」 赵振面上浮现出怒色:「我赵振要什么,还不至于要借旁人之力。」 赵羡立时嗤笑一声,那种轻蔑的神情流露于眼底,毫不掩饰,他道:「既是如此,为何你自己不敢来与我说,偏要借二皇兄之口?」 赵振紧紧抿着唇,眼底几乎要冒着火光了,他咬牙道:「我不过是——」 没等他说完,赵羡便再次开口,缓慢而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懦,夫。」 这两个字砸落的那一瞬间,带着怒意的火光瞬间将赵振的眼睛点燃了,他怒吼一声,举拳朝赵羡砸过去,赵羡立刻侧开头,拳风气势汹汹而来,擦着他的脸颊扫过,再偏一些许,恐怕就要砸中了,事态急转直下,一旁的赵玉然和闻人姝静都惊呆了。 赵玉然吓得颇有些六神无主,她一向就知道这两个皇兄的关系不好,却没想到是差到了如此地步,甚至不顾外人在场,直接举拳相向了! 赵玉然连忙叫过闻人姝静的那个丫鬟,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快去禀报寿王!」 那丫鬟惊得手足无措,连连点头,提着裙摆就跑了,赵玉然又冲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喊道:「别打了!你们别打了!」 「再打我要告诉父皇了!」 岂料那两人已经打红了眼,多年的仇怨一朝爆发,这时候已不是搬出靖光帝就能解决的事情了,眼看场面愈演愈烈,赵振毕竟是武将,略占上风,赵羡猝不及防,被打中了一拳,闷哼一声,毫不示弱,又回送了一拳,直打得赵振偏过头去。 闻人姝静大惊失色,鼓起勇气上前,小声开口喊道:「别、别打了,晋王殿下,会受伤的……」 然而赵羡连眼风都没扫过来一下,闻人姝静急得不行,眼圈发红,竟然嘤嘤哭泣起来,凄凄切切喊道:「别打了,晋王殿下!别打了啊!」 赵玉然拦不住他们,又见姒幽站在一旁,神色平静,跟没事人一样看着,不由急切地脱口喊道:「皇嫂!你快叫住皇兄啊!」 话出口的一瞬间,空气立即安静下来,闻人姝静甚至忘记了继续哭泣,她震惊地瞪视着赵玉然,眼角发红,还挂着泪珠,脸孔扭曲了一下,不可置信地道:「什、什么?」 姒幽微微侧了侧头,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语气淡淡道:「还没有人死,为什么要停下来?」 赵玉然:…… 闻人姝静:…… 空气寂静了片刻之后,那边打架的两个人竟然停了下来,赵振挡住赵羡的拳头,神情古怪地看向赵玉然,道:「皇嫂?什么皇嫂?」 赵玉然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脱口喊出的话,立刻一把捂住了嘴,一双眼睛四下乱瞟,飘忽不定。 赵振顿时怒了:「赵玉然!你给老子说清楚!谁是你皇嫂?!」 赵玉然支支吾吾,不等她开口,却听赵羡扯开一抹冷笑,道:「阿幽就是她的皇嫂,我已向父皇求了旨,让阿幽做我的正妃,皇兄,你今日做的事情,也未免太难看了些。」 赵振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任他再是荒唐,也做不出抢自己亲弟弟的准王妃的事情来,别说他做不了,就算他真做了,他父皇估计明天就能把他的一双腿给打断。 赵振还是不能相信事实,震惊地看向姒幽,道:「她……她怎么能是你的正妃?」 而他竟然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也不能让赵瑢帮忙做说客了。 自然也就不会出现眼前这番情景了。 赵振以充满愤怒的目光扫了赵玉然一眼,警告性地道:「赵玉然,你——」 他的表情太过可怖,满眼都是通红的血丝,任是赵玉然往日再任性,此时也忍不住一缩脖子,不敢与他对视。 赵振你了半天,也没骂出什么来,最后忿然扔下一句,你给我等着,然后便匆匆离开了。 等那丫鬟气喘吁吁地带着赵瑢过来时,只见赵羡正站在姒幽面前,两人低声说着什么,赵振已经不见踪影了。 赵瑢不由头痛,问赵玉然道:「怎么回事?怎么会打起来了?」 赵玉然呐呐,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个清楚,待说到她当初刻意骗了赵振的时候,赵瑢不禁摇头叹气:「你啊你,他本就是个粗心眼的人,有你这几句话,他自然是连想都不必去想了。」 所以从头到尾,赵振都没有把赵羡的新王妃联想到姒幽身上去,毕竟在他看来,他瞧中的这个女子生得貌若天仙,跟赵羡的那位无盐王妃绝对是半点关系都没有的。 于是就闹出了今天这种令人啼笑皆非的荒唐事来。 也真是巧得出奇了,赵瑢又叹了一口气,赵玉然自知理亏,心虚道:「我就是想叫他到时候见了皇嫂,吓一跳罢了,并不是故意要骗他至此的。」 赵瑢不知该说什么好,道:「他这回吓倒是吓住了,长个教训也好。」 赵玉然撅了爵嘴,不服气道:「他自己也是,就不知道事先自己查一查么?谣言止于智者,旁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真是个傻子。」 赵瑢无奈笑道:「他若不傻,还是你三皇兄么?」 赵玉然一瞬间竟无言以对:「这、这倒也是……」 赏梅宴还没开始,就闹了这么一出,赵羡已经完全没有心思了,待知晓姒幽也不想看这梅花之后,他便向赵瑢提出告辞。 v第一百零四章 刚刚才和赵振打了一架,不过眨眼的光景,他的神色便已经恢复如初,举止神态都恰到好处,甚至带上了歉意的笑,对赵瑢道:「今日实在是我失礼了,还请皇兄勿怪,改日我再向你赔罪。」 赵瑢笑笑,轻轻叹道:「无妨,只是三弟那里,若是得空,你们还是要好好谈一谈,不要再闹成这般了。」 赵羡沉默了一瞬,重新带上笑,望着他,道:「皇兄,有些人,生来就是走不到一处的。」 他说完,便牵起姒幽的手,温声道:「阿幽,我们回去吧。」 其语气神态,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宠溺,姒幽点头,淡淡地道:「走了。」 闻人姝静紧紧咬着下唇,贝齿将樱唇咬出一道深深的齿痕,袖子里的一双纤手死死绞紧了,目光望着那两人的身影,直到他们消失在梅林小径的尽头。 赵玉然担忧地望着她,道:「姝静,你……没事吧?」 闻人姝静勉强露出一丝笑意来,有些难看,声音不稳,道:「我、我没事……」 赏梅宴上发生的事情,赵瑢勒令了王府里所有的下人,一个字都不许往外透露,违者重杖,不论死活,一时间寿王府里的下人们都战战兢兢,生怕说漏了嘴。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越是不让说,这事情就传得越快,才没半天,差不多整个京师的人都知道了,晋王与安王狠狠打了一架,竟是为了一个女人。 甚至有人调侃,这个女人了不得,让亲兄弟阋墙,同室操戈,实在是厉害,这若是娶回去,保准家宅不宁。 又有好事者问,那女人究竟是谁? 答之,就是晋王的新王妃。 所有人:……厉害厉害。 「荒唐!」 伴随着一声怒骂,一块砚台应声飞来,砸在赵振的肩头处,墨汁横飞,四溅开来,星星点点溅落在他的脸上,看上去分外滑稽。 靖光帝怒气冲冲道:「你们是不是闲得没什么事情可做了?」 赵羡沉默,赵振也沉默,任由他劈头盖脸骂个狗血淋头,靖光帝骂得累了,一旁的太子便觑着这空档,打圆场道:「三弟与四弟也不过是一时冲动罢了,父皇莫气坏了龙体。」 靖光帝冷笑道:「一时冲动?他们还是八岁小儿吗?」 太子扫了下面跪着的两人,还欲开口再劝,靖光帝横了他一眼,道:「你也闭嘴。」 于是太子就只好悻悻闭嘴了。 靖光帝一手撑着御案,继续骂道:「若真要打,抡拳头算什么?真刀真枪地上才行,我大齐朝太高祖皇帝是在马背上打的江山,向来杀伐果断,刀枪所向,万夫莫敌!到了你们这里,竟然像两个地痞流氓一样互相扭打,你们不丢人,朕还嫌丢人呢!」 他说着,冷笑一声,道:「朕觉得你们是安逸日子过得多了,不知道人间疾苦,都给朕上祖庙跪着去,给列祖列宗谢罪,朕倒要看看,究竟是你们的拳头硬,还是祖庙的地砖硬。」 「刘春满!」 刘春满连忙从一旁小跑着上前,细声细气道:「奴才在。」 靖光帝抖着手指,指了指地上跪着的赵振与赵羡二人,道:「去,把这两只……什么玩意儿,给朕撵到祖庙里头去,跪着!朕没发话,不许出来!」 刘春满默默擦了擦额上的汗,立即应承下来:「奴才遵旨。」 然后再转过身,对着靖光帝口中的那两只玩意儿,躬着身道:「两位王爷,请。」 赵振即刻站起身来,赵羡紧随其后,低声向靖光帝道:「儿臣告退。」 靖光帝冷着脸没看他,直到两人随着刘春满出去了,这才在御案后坐定,表情阴沉,太子沉默片刻,道:「等他们受过罚了,便知道错了,父皇别气坏了身子。」 靖光帝却道:「比起这个,朕倒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打起来。」 太子面上浮现出疑惑之色,迟疑道:「不是说,是因为一个女人么?」 靖光帝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道:「只是因为一个女人,就能闹这么大吗?寿王常年呆在府里,会连下人们的嘴巴都管不住?」 太子的面皮陡然一抽,神色绷紧,道:「父皇这话的意思……」 靖光帝摆了摆手,竟是不想再与他谈了,道:「下去吧。」 太子心里猛地一沉,他想了想,道:「此事儿臣知道得比父皇还晚,儿臣……」 「朕说让你下去。」 空气瞬间寂静下来,太子住了声,额上渗出细密的汗来,若是在方才,他的表情有多松快,如今就有多难看,他慢慢地道:「是,儿臣告退。」 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口,厚重的殿门被悄无声息地合上了,靖光帝靠在龙椅上,望着桌案上摊开的奏折,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叹息。 祖庙里头供着老赵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赵羡与赵振都不是头一回来了,幼时他们也打过几次,被靖光帝罚跪祖庙,一跪就是一整日,连地上有几格青砖都数得出来。 而靖光帝还特意下了令,让他们二人对着跪,若是没打够,还想继续打的话,这样也方便动手。 两人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会真在祖庙里头当着先祖的牌位打起来,于是便只能互相对视,望着对方那张讨厌的脸,恨得牙痒痒,却还不能避开。 靖光帝此举不可谓不毒,互相看不顺眼是吧?那就继续看吧,你们不顺心,朕就顺心了。 然而赵振与赵羡两人互相对看了这么多年,也还是没有顺眼,赵羡觉得赵振是个没脑子的傻货,赵振觉得赵羡是个假惺惺的虚伪之辈,都不约而同地撇开视线,半点都不想看到对方。 直到刘春满再次进来,打破了这沉闷古怪的气氛。 赵羡看着他走过来,亲自捧着两叠厚厚的宣纸,放在两人面前,另外还有笔墨,一应俱全,他不禁疑惑道:「刘公公,这是做什么?」 v第一百零五章 赵振看着这一套文房四宝,不由心头咯噔一下,警惕道:「拿这些东西做什么?拿走拿走!」 刘春满的脸上堆着笑,和和气气地道:「这是皇上吩咐的,两位王爷若是跪得无聊了,可以写几篇文赋解解乏。」 「文赋?」赵羡伸手摸了摸那宣纸,厚厚一摞,他眉头微皱,道:「那也用不了这么多。」 刘春满仍是和蔼笑着道:「皇上说了,两位王爷每人分二百张,就是这么多。」 「二百张?!」赵振惊得瞪起眼,道:「本王能写什么赋?不写,拿走!」 刘春满解释道:「可这是皇上的圣旨,还请王爷不要为难奴才……」 赵振道:「少啰嗦,不写,本王跪着就行了,本王喜欢跪,不需要解乏,拿走拿走!」 刘春满的脸色顿时浮现为难之色,劝不动赵振,便只能去看赵羡,道:「晋王殿下,皇上说了,您们二位分别是二百张宣纸,每人至少要写二十篇文赋,二位全部写完了,才许出去。」 闻言,赵振顿时反应过来,惊道:「若是没写完呢?」 刘春满道:「没写完就不许离开。」 赵振长眉挑起,拧成了一个死结,粗声粗气道:「若我这辈子都写不完呢?」 刘春满好声好气道:「皇上口谕,叫奴才原话说给您,若安王一辈子都写不完,那就在这里写一辈子,一日三餐的饭食自有宫人送来,断不会叫安王就此饿死在祖宗牌位面前,让老赵家蒙羞。」 赵振:…… 感情他的父皇连他会说什么都猜中了,可见再多的挣扎都是徒劳,他满脸郁卒,只能认命地拿起笔来。 刘春满见他们不再抗拒,心下松了老大一口气,道:「那两位王爷好好写,奴才就先退下了,若有事情,只管吩咐便是。」 他说着就要走,忽然被赵羡叫住,问道:「既然要作赋,题目何在?」 刘春满笑了,指了指那宣纸,道:「上面都写好了,两位王爷照着题目写便是。」 赵羡疑惑地拿起来一看,一张轻飘飘的小纸条落了下来,上面赫然是靖光帝的笔迹:论手足之情。 赵振手里的那张:论处世之道。 赵羡:…… 赵振:…… 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默默地开始研墨铺纸,偌大的祖庙里头寂静无声,赵羡不时望向对面的赵振,只见他一边磨着墨,一边瞟那空白的宣纸,赵羡便知道他现在的脑子估计与那宣纸差不多,空空如也。 眼看着那墨锭都要被磨没了一小半,赵振仍旧是两眼无神,仿佛根本没发觉似的,直到啪嚓一声,墨锭断成了两截,墨汁溅落了一地,染上了袍子,他低头看了看,骂了一句粗口,粗鲁地拿起紫毫,开始对着空白的宣纸发起呆。 赵振从来没有过文章上的天赋,一丝一毫都没有,要他拿笔作赋,倒不如一刀杀了他来得痛快。 反而是赵羡,只是略略一想,心中便打好了腹稿,开始提笔写起来,不大一会就写好了一页,下笔如有神,叫赵振看了眼热不已。 小半个时辰后,赵羡写完了一篇,共计十页纸,而赵振抓耳挠腮,只写了半页,剩下的半页宣纸上全是斗大的墨点子,惨不忍睹。 他肚子里实在是没有墨水,当初在上书房读书时,每日做过最多的事情就是跟太傅对着干,斗鸡走狗,无一不为,课业都是让身边伺候的小太监帮忙写的,那些年,能混则混,混不过去了,顶多被太傅告到靖光帝面前,挨几顿板子。 如今赵振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少时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眼看着赵羡已经写到了第三篇,赵振才写了两页,他终于忍不住了,装作不经意的模样,用眼角余光拼命往对面瞟,试图从那些密密麻麻的晦涩词句中,得到那么些许灵感激发。 没成想,赵羡一边运笔如行云流水,一边凉凉地道:「你我的命题不同,抄了也无用。」 赵振的动作顿时一滞,秉着输人不输阵,他毫不客气地冷笑道:「你那手狗爬字,我看都看不懂,谁要抄你?大言不惭!」 赵羡的笔尖忽然停下,他抬起头来,望向赵振的宣纸,又望了望自己的,然后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眼神轻蔑,语气讥嘲道:「狗爬字?谁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赵羡的字体笔酣墨饱,清逸流畅,自有一番风骨,反倒是赵振的字,看起来就不那么好了,跟狗爬字也就只隔了那么一点点距离。 若是再挑衅下去,便是自取其辱了,赵振心里憋着气,却又无处发散,只能拿着笔和宣纸发泄,运笔间大开大合,如狂蛇舞动,跌宕无序,颇有几分狂草的意味。 这一写便到了夜里,期间有宫人入内掌灯,大殿里墨香氤氲,赵羡终于落下了最后一笔,至此,二十篇赋,共计二百页尽数完成。 他长吁了一口气,将笔放下,略微动了动膝盖,只觉得如针扎一般,疼痛不已,赵羡扬声唤来宫人,道:「本王写完了,去叫刘公公来。」 那宫人听罢,立即去了,赵振一听说他写完之后,面上顿时浮现了几分焦躁,烦闷地戳了戳笔杆子,他才勉勉强强写了三篇,姑且不看词句通不通顺,就这样,还有十七篇没写呢。 刘春满很快就来了,赵羡将那一叠写好的文赋给他,微微一笑:「刘公公,都在这里了,我可以离开了么?」 刘春满歉然笑道:「实在不好意思,晋王爷殿下,您还不能走。」 赵羡的笑容顿时一僵:「为什么?」 刘春满答道:「因为安王殿下还未写完。」 「噗——」 赵振原本一脸颓然,此时却乐开了花。 刘春满那句话一说出来,旁边赵振笑得笔都掉了,赵羡沉着脸斜视了他一眼,然后问道:「刘公公,你说清楚些,什么叫做安王还没写完?」 刘春满的脸上犯起了难色,小心地道:「这是皇上的意思,说既然您们是兄弟,自然是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两人一起写,一定得两个人都写完了,才能离开这里。」 赵羡脸色难看,眼神锐利地盯着他,道:「为何一开始不说?偏要等到现在?」 v第一百零六章 刘春满连忙跪下,惶恐道:「殿下,并非奴才有意如此,而是皇上的吩咐,奴才也只是谨遵圣旨而已,还请殿下恕罪。」 显然,靖光帝确实是故意为之,纵然是赵羡心里有气,也只能硬生生憋着,语气僵硬道:「本王知道了。」 「是,」刘春满这才擦了擦额上的汗,道:「那,奴才就先告退了。」 赵振叼着笔,语气惫懒地道:「行了,你滚吧。」 等刘春满走了,他才盯着赵羡看了几眼,又大笑起来,笑容里满是幸灾乐祸,道:「写得快又如何?还不是要陪我在这里跪着。」 赵羡懒得理会他,垂下眼来,望着面前摆着的笔墨,微微合上双目,静静等待着时间过去。 才一会功夫,他便从方才的震惊愤怒中恢复过来,其速度之快,就仿佛带上了一副面具似的,所有的情绪都被收敛得滴水不漏,像是什么都不能影响到他。 赵振最讨厌的,便是他这一副嘴脸,虚伪至极。 他轻哼一声,将口中叼着的笔取下来,开始继续写他那鬼画符的书法。 大殿角落的漏壶一声声响着,发出的声音慢慢回荡开来,夜渐渐深了。 过了不知多久,赵振才开口道:「我并不知道她是你的王妃,若早知道,也不会托皇兄向你要人了。」 赵羡依旧闭着眼,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赵振一边在宣纸上划拉,一边道:「不过她生得极好看,你在哪里碰到她的?她家里还有什么姐姐妹妹吗?」 大概是嫌他太聒噪了,赵羡睁开眼来,忍无可忍地道:「没有!」 赵振看他那一脸不耐的表情,倒没了之前那副做作虚伪之态,不免嗤笑一声,抬了抬下巴,道:「没有就没有,喊什么?喊得列祖列宗都听见了。」 赵羡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面前的宣纸上,意有所指地讥讽道:「幸好列祖列宗听不见,否则得给你气活过来。」 赵振龇了龇牙,道:「不会做文章有什么?太高祖皇帝是在马背上打的江山,又不是靠几篇酸腐诗文。」 赵羡冷笑一声,懒得与他争辩,赵振消停了一会,低头写了几个字,忽而又问道:「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赵羡看他那副模样,怎么看怎么贼心不死,遂警告道:「叫什么都与你没干系。」 赵振道:「你不说,我自会派人去查。」 端的一副流氓无赖样儿,赵羡看见他就想咬后槽牙,他眯着眼看了对方半晌,忽然道:「她叫姒幽。」 赵振本以为赵羡不会肯说,正欲再挑衅几句,猛地反应过来,打了个磕绊:「姒幽?」 「嗯,」赵羡表情是与之前不同的平静,一说起心上的少女,他的眼底甚至泛起了几分柔和,道:「她家住在大秦山里。」 赵振轻轻敲了敲额角,望着他,恍然道:「就是你路遇匪徒的那个大秦山?」 赵羡回视他,目光深沉莫测,道:「正是。」 闻言,赵振啧了一声,冷哼道:「你这走得哪门子运气?失踪没死就算了,还能带了一个美人儿回来,哪天我也去那儿瞧瞧。」 赵羡若有所思地端详着他面上的神情,过来半晌,才嗤笑道:「你大可以去试试,保准叫你终生难忘。」 这话说得有几分意味深长,只是赵振完全没放在心上,他不以为意地抓起笔,盯着满是墨点子的宣纸,开始再次苦苦思索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做出什么绝世文章。 赵羡一看他那副模样,便知道他脑子里仍然是一片空白,最后索性自己动手,从他那里抽出一半宣纸拿过来,赵振愣了一下,道:「你做什么?」 赵羡表情平静,并不回答他,提笔蘸墨,在上头写下:论处世之道,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一般,文思挥洒,毫无阻碍,没多久,就写好了一篇文赋,摆在了一旁。 赵振瞪着眼睛看,惊得口中叼的笔啪嗒一声落下来,他意识到赵羡在做什么,立即道:「这样怎么行?你我笔迹不同,父皇会认出来的?」 闻言,赵羡瞥了他一眼,道:「你当真以为父皇是想让你作出二十篇文赋么?」 赵振惊疑不定地道:「那父皇是什么意思?他不是都下了圣旨了么?」 赵羡简直懒得与这个傻子说话,自顾自继续写起来,等过了片刻,又忽然道:「阿幽还在府里等我,我得尽早回去。」 赵振瞪他,赵羡却不再看他了,他心里暗自腹诽道,谁还没有个王妃了似的,这种事情到底有什么好炫耀的? 这一写便是到了深夜,赵振的那二十篇文赋终于是写完了,刘春满点了点,一篇没少,顿时也长舒了一口气,满脸堆笑道:「宫门口已安排了车马等候,请二位殿下慢行。」 赵振跟在赵羡身后出了门,只见外面万籁俱寂,已是星斗漫天,弯月西沉了,偶尔有值班的宫人提着灯笼走过,拉出了一道长长的影子。 刘春满捧着四十篇文赋去了御书房,里面灯烛未灭,值班的太监见了他来,连忙轻手轻脚地把殿门推开,刘春满进了门,便跪下来,道:「皇上,二位王爷已经离宫了。」 「嗯,」靖光帝抬起头来,道:「赋都做好了?」 「都在这里了,请皇上过目。」 靖光帝:「呈上来。」 「是。」 刘春满捧着那厚厚一摞文赋,放在靖光帝面前的御案上,墨香四溢,打头便是赵振写的,笔迹极丑,靖光帝嗤笑一声,抖着那张纸,毫不留情地嘲笑道:「这字写的,朕就算拿毛笔绑在狗爪子上,随便划拉两下都比他写得好。」 刘春满干干一笑,靖光帝又盯着那张纸上的文章看了几眼,斥责道:「狗屁不通,满篇废话,这得亏是他积了八辈子的福,生在了皇家,否则只能去街上做苦力活儿谋生计了。」 他说完,将赵振写得那三篇文章拣出来,往旁边一掷,紧接着目光便凝住了,落在下面的这一篇文章上,与前面那一篇狗爬字比起来,二者之间简直是云泥之别。 靖光帝打眼一看,便知道那是赵羡的笔迹:论处世之道。 他微微眯起眼,伸出手将那一页纸捡起来,暖黄的烛光给洁白的宣纸上晕染了一抹淡色的光芒,清逸流畅的墨色字体一个个跃然纸上,清晰明了。 v第一百零七章 青篷的马车驶过长街,车声辚辚,马车微微摇晃着,赵羡坐在其中,想着今日那张纸上,靖光帝亲手写下的题:论处世之道。 脑中骤然浮现出那一日的场景,他的父皇负手站在上方,望着他,声音沉沉。 朕不是失望,朕是心痛。 马车停了下来,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毕恭毕敬地道:「王爷,王府到了。」 赵羡睁开眼来,眼底的情绪万分复杂,如同古井深潭,一眼望去好似能看见一切,然而再仔细一看,却又觉得深不见底,他微微合了一下眼,眼底的情绪倏然收敛,换上了往日的温和,无害而沉寂。 他下了马车,目光望向长街的尽头,那里灯火阑珊,甚至能看见皇宫的的宫殿顶,檐牙高啄,凤阁龙楼,坐落在漆黑的夜色中,仿佛一只亘古的巨兽,兀自沉睡着。 他想,这里的一切,又有何意义呢? 仅仅只是因为生下来,就已身在泥淖之中罢了。 赵羡转过身,往王府的方向走去,门房早已候着了,见他回来,惊喜不已,连忙提着灯来迎接,等回了主人,王府厚重的大门也终于合上了。 赵羡走过长长的游廊,一边问道:「阿幽睡了么?」 领路的丫鬟连忙答道:「这个时候,王妃娘娘大概已经睡下了,需要奴婢去通传一声么?」 「不必了,」赵羡摆了摆手,道:「灯笼给我,我自己过去。」 那丫鬟一惊,连忙双手将灯笼奉上:「是。」 赵羡提着灯笼,一路往竹园的方向走去,折腾了一日,他已经很累了,现在什么都不想思考,只是迫切地想要见到他的心上人。 到了竹园的时候,赵羡才发现里面的灯烛未灭,此时已是子时了,寒璧与明月守在门口,见了他来,连忙上前行礼:「奴婢见过王爷。」 赵羡点点头,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似的,寒璧悄声道:「娘娘还未睡下呢。」 赵羡颇感意外,立即问道:「怎么还未睡?阿幽是不舒服么?」 不怪他如此作想,姒幽入睡一向很早,按照往常,这个点她应该早已经睡了才是。 寒璧却摇头道:「娘娘一切安好,只是惦念王爷,王爷请进去吧。」 闻言,赵羡这下二话不说,将灯笼递给她们,推门而入,屋子里正点着灯,暖暖的光芒照亮了整个房间,他的少女正坐在绒毯上,手里在削着什么,见了他来,表情很明显地一怔,眼神柔软下来,她放下刻刀,道:「回来了?」 赵羡再顾不得什么,大步走过去,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住,姒幽似乎愣了一下,才将手轻轻放在他的腰后,疑惑问道:「你……怎么了?」 「想你了。」 「这才只有一日。」 赵羡笑:「于我而言,如隔三秋矣。」 赵羡将怀中人紧紧拥住之后,一颗心便奇异般地安定下来,他就这样抱着姒幽,即便是什么都不说,也觉得分外满足,空落落的心里仿佛被什么塞满了。 犹如渴水的旅人乍逢甘霖天降。 过了许久,他略微松开了手,问姒幽道:「为何这么晚还不睡?」 姒幽举起手中的东西,示意他看,道:「这个。」 赵羡定睛一看,却是一小块木头,被削出了精巧的轮廓,看着有几分眼熟,他疑惑道:「这是什么?」 姒幽道:「灯笼上的。」 她说着,又将旁边放着的灯笼拿来,却是上元节的那个美人宫灯,原本是被人群挤坏了,姒幽又将它修补了起来,这块小木头正是那宫灯的一角。 姒幽又抚摸着那美人图,颇有些遗憾道:「可惜这个图也破了。」 她并不会画画,也不知道这些细腻漂亮的线条是如何画出来的,所以无法修复完整。 闻言,赵羡轻笑起来,手指拂过她柔软的长发,道:「先睡一觉,明日一早,图便修好了。」 姒幽疑惑道:「谁修?」 赵羡温声答道:「明日你便知道了。」 次日一早,姒幽起来时,想起昨夜赵羡说的话来,她赤着脚下了床,一眼便望见那美人宫灯被放在桌柜上,沐浴着清晨的朝阳,金色的阳光将灯笼纸映照得通透无比,上面的美人图分外清晰,笔触温柔。 那很明显是一个少女,长发委地,身着素白的衣裳,正站在青竹下,片片竹叶落下来,她的手微微前伸,手中提着一盏小巧精致的灯笼,清风徐徐,将少女的衣袍吹拂起来,翩然若仙。 姒幽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幽黑的眸子折射出朝阳的光芒,点点若金色的流萤,璀璨而灵动,美不胜收,她伸手轻轻地转动着那美人宫灯。 不出所料,破损的另一幅美人图也修好了,上面画的是一名男子,坐在竹席上,他微微垂头,手中正在以竹叶编织着一只小小的蛐蛐儿。 很明显,这两幅图一个是姒幽,一个则是赵羡,线条细腻,寥寥数笔,那静谧和谐的气氛便跃然于上。 姒幽捧起那美人宫灯,对着金色的朝阳看了许久,才将它放下来,门外传来寒璧的声音,她过去将门打开,问道:「他呢?」 寒璧愣了一下,立即答道:「王爷上朝去了。」 姒幽满心的欣悦几乎要从她的眸中溢出来,寒璧还是头一次见到她这种神态,那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似的,灵动如山鹿,美极了,她忍不住笑着问道:「娘娘是有什么高兴的事情么?」 姒幽转身进屋里,寒璧好奇地跟上,却见她捧着一盏宫灯来,举给她,道:「你看。」 寒璧一眼便望见了上面新画的两幅图,惊叹道:「好漂亮!是王爷画的么?」 v第一百零八章 姒幽点点头,寒璧笑着赞叹道:「王爷画得真好。」 姒幽又低头看了看,道:「是画得好。」 却说赵羡下了早朝,退出文德殿时,正对上了赵振的目光,两人互相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移开,一个客套微笑,一个不屑一顾。 旁边的文武百官都是人精似的人物,这一看心里顿时跟明镜一般敞亮,往日里这两位表面功夫还会做做,如今连这些都省了,看来经过昨日祖庙共罚一事,这两位王爷的关系更加恶化了。 赵羡没走出多远,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唤道:「晋王爷殿下留步。」 赵羡停下步伐,转过头去,果然是刘春满,他一路小跑着追过来,笑着道:「晋王殿下,皇上宣您去御书房一趟。」 赵羡疑惑,一边跟着他走,一边问道:「刘公公,父皇召我可是有事?」 刘春满笑呵呵道:「王爷您去了就知道了。」 等去了御书房,进殿便见靖光帝坐在上首,手里拿着一张宣纸,正在看,赵羡只看了一眼,便知道那张宣纸正是自己昨日写的。 他先是行了礼:「儿臣参见父皇。」 靖光帝将宣纸放下,摆了摆手,道:「起来吧。」 「是。」 等赵羡站定了,靖光帝用两指敲了敲那一篇文赋,道:「朕看你昨日作的这赋,很有几分闲云野鹤的雅兴啊。」 「朕不禁有些担心你再多写个几篇,就会乘风而去,隐入山林了。」 他说着,抬起头来,道:「护国寺还缺一个扫地僧,朕看你就挺合适的。」 这话里话外都是讥嘲之意,赵羡二话不说,当即跪倒,恳切道:「儿臣有错。」 靖光帝问他道:「你哪儿错了?」 赵羡立即答道:「儿臣错在不该不思进取,食君之禄,当为君分忧,然儿臣却整日浑浑度日,得过且过,未曾为朝廷与百姓出一分力气,实在是罪该万死。」 靖光帝忽地嗤笑一声:「你这番自我反省倒是挺彻底的,朕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自己先说了,你让朕接着说什么?」 赵羡:…… 靖光帝笑罢,摆了摆手,道:「行了,起来吧。」 「谢父皇。」 靖光帝仔细端详他,忽然道:「你与老三当真是两个极端,完全不一样。」 赵羡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沉默不语,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靖光帝顿觉乏味,道:「行了,你方才的反省也没错,既然领着俸禄,就该为朝廷办事,而不是每日因为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来让朕操心,朕该操心的是天下万民,而不是你们兄弟两个的打打闹闹。」 到了这里,他才终于说了自己的意思,道:「刑部近来不是有一个朝廷命官灭门的案子么?山阳省的那个,刑部要派人去彻查,朕看也不用派别人了,就让你去吧,省得在京城里给朕找事。」 赵羡一怔之后,立即恭声道:「是,儿臣领旨。」 靖光帝又道:「此事朕已经与刑部尚书朱海轩提过,你过几日便可以启程了。」 赵羡:「是。」 等赵羡退出御书房了,靖光帝才叹了一口气,又吩咐宫人道:「去宣安王过来一趟。」 宫人立即应答:「是。」 靖光帝对着御案上的一桌子奏折,又重重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两个兔崽子……」 很快,朝廷上下都知道了,晋王与安王为了一个晋王妃,在寿王府里大打出手,闹得满城风雨,惹得靖光帝万分震怒,让他们二人跪了一天一夜的祖庙,最后下了旨意,一个被派去了地方查案子,一个被遣去了边关喝风吃沙了。 怎是一个惨字了得。 赵羡却觉得没什么,他的心情甚至还有些愉悦,靖光帝虽然是下旨让他去查案子,可是并没有说不许带家属,只要与阿幽在一处,去哪里他都觉得好。 晋王府。 姒幽正坐在书房里练字,她近来习得了不少字,赵羡来时,正看见她伏在案边,捉着紫竹小毫慢慢地写着。 他放慢了脚步,走到书案边一看,姒幽自然有所察觉,便停了笔,拿起那纸给他看,赵羡欣然接过,才看了一眼,便觉得不对。 他顿了顿,又望望姒幽,表情疑惑,姒幽道:「怎么了?」 赵羡犹疑问道:「你这写的是……五千两整?聚德钱庄?」 他抖了抖那张宣纸,再确认了一遍,没错,左边是五千两整,右边是聚德钱庄,这张纸长得跟一张银票似的,赵羡忍不住问道:「谁教你写的?」 姒幽移开目光,道:「我自己学的。」 赵羡吃惊地挑眉,他仔细回忆了一下,无比确信,不论是三字经还是百家姓,亦或是千字文,里头都没有这劳什子聚德钱庄,还有五千两整。 姒幽不肯说,赵羡也不问了,笑吟吟地将那张宣纸收起来,道:「今日教你学一些别的字。」 他握住姒幽的手,将她圈在怀里,提着笔在纸上慢慢地写下一行字,墨香氤氲,姒幽问道:「这写的是什么?」 赵羡笑了,一字字念给她听:「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v第一百零九章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他念的这些,姒幽每个字都听得真切清晰,可是连在一处,她便不知道其中的意思了,迟疑问道:「为何要转辗反侧?」 赵羡低头望着少女明澈清透的眸子,神色中透着一股不谙世事的单纯与天真,犹如一张未曾书写过的宣纸,干净纯白,他眼里带着温柔的笑意,轻轻答道:「因为求而不得。」 姒幽听罢,面上浮现若有所思之色,似懂非懂,赵羡伸手将她鬓边落下的发丝轻轻拂开,笑着道:「这是写给心上人的,阿幽就学这一首吧。」 姒幽颔首,应道:「好。」 她说完,提笔照着那一首诗一笔一划地练起来,赵羡便陪在一旁,静静地望着她,即便是一句话都不说,也觉得心中温暖无比。 等到了下午时候,姒幽照例去照看她的那些蛊虫们,赵羡坐在书房,手里拿着一张纸左看右看,上面赫然写着,聚德钱庄,五千两整。 正是姒幽之前写的那一张字,她初初学字,还有些生涩,胜在笔触清楚,一笔一划,宛如稚童,清丽可爱,让人见了便忍不住心生喜爱。 赵羡翻来覆去地看着那一张字,心里满是疑惑,叫来老管家,问他道:「上回让你找些启蒙的书来,你是不是将聚德钱庄的账册混在其中了?」 老管家连忙道:「怎么会?王爷,账册如此重要,老奴怎会将它随意放置?钱庄那边每月初派人送来的账簿,老奴都好生锁在柜子里了,绝不会乱放。」 赵羡不禁陷入了沉思,那他的阿幽到底是从哪里看到的银票? 赵羡奉了靖光帝的旨意,去山阳省查案,出发日子很快就定了下来,二月初春,天气颇好,晴光明媚,三辆马车依次自晋王府里行驶出来,往京师长春门的方向而去。 姒幽方一上车,寒璧手里就捧了一个东西过来,赵羡看了看,疑惑道:「这是什么?」 寒璧连忙奉上,道:「是方才门房拿来给奴婢的,说是送给娘娘的。」 那是一个小巧精致的檀木盒子,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赵羡登时警惕起来,姒幽接过正欲打开,却被他轻轻按住,问寒璧道:「是谁送的?」 寒璧悄声道:「是……安王爷殿下派人送来的。」 赵羡:…… 那人还真是贼心不死,他深吸了一口气,一张俊美的脸几乎要扭曲了,竭力露出一个笑,低头望着姒幽,问道:「阿幽想打开看吗?」 姒幽点了点头:「想。」 于是赵羡的脸色更难看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松开了手,好半天才道:「那就看吧。」 姒幽听罢,将檀木盒子打开来,却见里面放着一枝白玉簪子,簪头雕刻着一枝精致的桃花,将开未开,泛着些微的粉,颇为漂亮。 她将那簪子拿起的一瞬间,寒璧清楚地感觉到了她们王爷的脸色堪比锅底,眼底闪过冷色,仿佛在下一刻就会出手将那簪子扔出马车外。 然而赵羡竟然忍住了,紧接着,姒幽又将那白玉桃花簪放回了檀木盒子,仍旧盖上,递回给寒璧,寒璧愣了一下,疑惑道:「娘娘不收么?」 姒幽道:「不是我的,不要。」 听了这话,赵羡的脸色立即便好转了,可以说得上是如沐春风,他对寒璧道:「将这盒子收好,等来日回了京师,便派人送回安王府去。」 寒璧立即答道:「是,奴婢知道了。」 山阳省靠近南方,与京师有些距离,赵羡一行人先是走水路,乘船顺流而下,到了庆州府,再改陆路,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到达山阳省时,已是二月中旬了。 烟雨江南,如一幅缱绻优美的画,渐渐呈现出来,姒幽坐在马车上打量着外面的景致,这里又与繁华的京师不同,到处都是青瓦白墙,小桥流水,垂杨依依,杏花临水而照,美不胜收。 若说京师是一位雍容华贵的贵妇,那么江南便是一名小家碧玉的妙龄少女,温婉而清丽。 姒幽看了许久,才道:「这里好看。」 闻言,赵羡笑了,轻轻抚着她的青丝,道:「我让人在江南购置一处宅院,等日后若是得空,便来这里住些日子,好不好?」 姒幽的眼睛便亮了起来,分外灵动,如山间小鹿一般,她点点头,道:「好。」 很快,马车便驶过了官道,入了陵南城,江南本就处处湖光山色,风光无限,傍晚时分的陵南街上,更是景致如画,三辆马车风尘仆仆地驶来,不免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街上的行人们纷纷避让开来,猜测着这又是哪家的贵人出行,声势如此浩大。 马蹄哒哒轻踏在青石街面上,车轮辚辚驶过长街,最后在山阳省的巡抚衙门前停了下来。 从中门望进去,院子里面灯火通明,大坪上摆满了车驾,山阳省所有四品以上的官员都聚集到了此处,因为前阵子接到驿站来报,今日会有钦差自京师赶到陵南城,前来办案。 这钦差不是旁人,正是今上的第四子,晋王爷赵羡。 山阳省的巡抚半点不敢怠慢,立刻组织了所有的下属官员,巡抚衙门从下午申时就开始戒严,这一带的店铺也都早早打了烊,巡抚毕鸿博领着一干官员在此等候钦差的到来。 是以三辆马车方一停下,官员们便得到了消息,巡抚带着众官员从中门里迎出来,拱手长揖,毕恭毕敬道:「下官山阳巡抚毕鸿博率属下官员在此,恭迎钦差大人。」 空气寂静无声,唯有火把发出噼啪的轻微声响,过了片刻,打头一辆马车上,车夫跳下来,恭敬地将车帘打开,一名容貌俊美的青年男子从车上下来,对众官员温和一笑,拱手一揖,道:「君命召,不俟驾而行,让诸位大人久等了。」 毕鸿博笑道:「从京师到山阳,天高路远,王爷只用了十五天时间便赶到了,其中辛苦可想而知,下官已着人安排了休息之所,还请王爷移步,稍后下官设宴替王爷接风洗尘。」 闻言,赵羡笑了笑,欣然答允道:「有劳了。」 毕鸿博替他们安排的是一座别馆,就在陵南城北,距离巡抚衙门很近,再过去一段路程便是街市,很是热闹。 此时暮色四临,天上挂着一弯新月,娟娟如女子娥眉,星子稀疏闪烁着,别馆里,一路随行的晋王府下人正在忙着安放行李物件。 不多时,便有差人来报,说巡抚大人已设好宴,请晋王移步,因得知赵羡带了女眷,便也另外专门设了宴。 v第一百一十章 赵羡问姒幽道:「你去不去?」 乘坐了一日的马车,姒幽有些疲累,无甚胃口,遂道:「我不去了,你去吧。」 闻言,赵羡便叮嘱寒璧好生照看,又让别馆的厨下做了些清淡的饭食,安排妥帖之后,这才前去赴宴。 接风宴设在城中的酒楼,赵羡到时,一众官员都纷纷站起身来,热络地与他招呼。 好一番寒暄过后,巡抚毕鸿博才笑呵呵道:「王爷请上坐。」 赵羡微笑:「毕大人请。」 一番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后,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起码从表面上看来,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毕鸿博笑道:「今日此宴是为王爷接风洗尘的,下官特意叫了歌舞来助兴,请王爷一观。」 赵羡从前也不是没碰到过这种事,地方官员招待钦差,大抵都是这种路数,遂含笑道:「毕大人有心了。」 毕鸿博笑着抚掌,三下过后,雅间的门便被打开了,一众女子婷婷袅袅地走进来,身姿窈窕,容貌极是漂亮,行动时如弱柳扶风,不胜娇柔。 打头是一名身着石榴红衣裙的女子,模样才十七八岁,面容艳美,一举一动间,充满了惑人的风情,雅间里迅速安静下来,几乎所有官员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她,纷纷露出了惊艳之色。 那女子对着主座上的赵羡,盈盈一拜,巧笑倩兮,而后将长袖轻轻一摆,如迎风舞柳,霎时间琵琶声响,琴瑟齐鸣,与其他的女子一起跳将起来。 美貌的女子们身段玲珑,舞姿妖娆,与乐曲相互应和,看得一众官员们目眩神迷,两眼放光,甚至有露出垂涎之急色的丑态。 身着石榴红衣裙的女子眼波流转,魅惑不已,直勾得在座的官员们心里痒痒,毕鸿博特意去观察主座上的赵羡,却见他手持酒杯,有一下没一下地喝着,神色温和,唇边带着笑意,认真地观看歌舞。 毕鸿博的一颗心便放下了大半,看来这位王爷是很满意了。 一曲舞罢,乐曲也渐渐停下来,打头的那女子笑吟吟地又拜了一拜,声音软软若黄莺娇啼:「小女沈笑笑献丑了。」 毕鸿博呵呵一笑,道:「这是咱们的钦差大人,晋王爷殿下,来,替晋王爷斟酒。」 闻言,沈笑笑莲步轻移,走上前来,拿起桌上的酒壶,浅笑吟吟道:「小女见过王爷殿下。」 说话间,酒杯已满了,她轻轻靠过来,香风袭人,叫赵羡颇觉不适,从前倒是没什么,自从姒幽来了王府之后,因她嗅觉过于灵敏,对于香料分外敏感,旁人只觉得一点淡香,在她嗅来,却是浓烈了数倍,于是王府便再也没有熏过香,而赵羡也独独钟爱姒幽身上的淡淡体香,如雨后新竹,清雅无比。 如今沈笑笑身上的香让赵羡不由皱眉,他略微退开些,伸手接过那酒杯,道:「本王自己来。」 毕鸿博觑着他的神色,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意思,连忙笑着岔开话题,道:「不知王爷喜不喜欢看戏,下官在戏园子里点了一台戏,王爷若是赏脸,可前去一观。」 赵羡笑了一笑,他赶了半个月的路,风尘仆仆,哪里还有时间陪这些官老爷们去看戏?遂将酒杯放下,婉拒道:「本王日夜兼程,自京师赶来山阳,颇有些疲累,恐怕要让各位扫兴了。」 毕鸿博闻言,连忙惶恐道:「这却是下官疏忽了,王爷若是疲乏,不如今日的洗尘宴就到此为止,下官派人送王爷回别馆,好好休息一晚。」 赵羡起身道:「那就有劳毕大人了。」 其余官员皆是随之纷纷起来,与他寒暄道别,簇拥着赵羡出了酒楼,夜里清寒的空气袭来,令他有些晕眩的头脑顿时清醒,赵羡轻轻吸了一口气,上了马车。 车夫驾着马车,一路行驶回到别馆时,已是月上中天了。 下了马车,赵羡揉了揉眉心,问下人道:「阿幽睡下了吗?」 那原是王府的下人,闻言便答道:「娘娘正在后花园里,还未睡下。」 赵羡颇有些奇怪,道:「她在那里做什么?」 下人支吾一声,才道:「好像是抓、抓虫子。」 赵羡听了,顿时明白过来,她大概是在给蛊虫喂食,遂好气又好笑,正欲过去,忽然想起了什么,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一股酒气混合着脂粉味,有些明显,遂又回房去换下衣裳。 却说后花园中,寒璧举着灯笼,伸着脖子看,道:「娘娘,这里有吗?」 她指的是台阶缝隙里,姒幽看了一眼,道:「有。」 寒璧便拿着树枝进去戳了戳,果然见一只拇指大的小虫子飞快地爬了出来,她二话不说,眼疾手快地用一个圆圆的小盒子往上一扣,惊喜笑道:「娘娘,抓住了!」 若说从前她见了蛇虫蜘蛛一类的还会害怕,如今却是早已习惯了,别说戳虫子了,便是徒手抓她都面不改色的。 正在这时,姒幽忽然回头,往身后望去,目光微微凝住,寒璧见状,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一名身着石榴红衣裙的女子正跟在一名别馆下人身后,款款而下。 她愣了一下,道:「那是谁?」 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她们的视线,朝这边望了一眼,月光清冷,远远一瞥,只觉得她面目生得极其姣好,很快她便跟着那引路的别馆下人,转过了回廊,再也看不见了。 寒璧做了多年的丫鬟,也知晓一些事情,她心里微微一惊,立即明白了那女子是做什么的,顿时不安地望向姒幽,嘴唇动了动:「娘娘……」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娘子聘夫百万两》卷一 作者:长琴 02、《娘子聘夫百万两》卷二 作者:长琴 03、《娘子聘夫百万两》卷三 作者:长琴 04、《娘子聘夫百万两》卷四 作者:长琴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