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仇人》 第一章 长长的走廊宽敞明亮,却没有行人如织的喧嚣,相反地,安静到连皮鞋走在地板上的回音都清晰得吓人,还有的就是偶尔一两声极其压抑的泣音回荡在沉闷的空气里。 这儿,是国内首屈一指的xx医院的加护病房外。 「楚先生。」 低沉的男中音划破一室沉凝,一名贴立在观察窗前的年轻男子缓缓转过头,俊朗的脸孔上有着显而易见的疲累与倦乏,似是已许久没好好休息过。 「游医生,是不是小蕾……不能再等了?」 尽管累,年轻男子依旧有礼地向那位被他唤作游医生的人点头打了招呼,俊脸上的表情虽然仍一如之前般平静,却有一瞬间的失神。 这一天……终究还是躲不过,犹豫了这么久,不过是让里头躺着的小蕾多吃苦罢了。 「是……楚小姐的情况越来越不乐观,如果这礼拜内再不进行手术,恐怕……」 「我了解,就麻烦医师您安排时间吧,相关手续我这两天就会办妥。」 「楚先生你……」 俐落的决定非但没让人松口气,反倒令身着白袍的中年医师望向男子的眼神变得担忧起来,然而他所担忧的……却不是躺在病房内等待手术救命的患者。 一个多月以来,他深切地了解到这名年轻人与妹妹之间的情感有多深厚,若非手术费用上有困难,绝不会迟至最后期限才点头,而如今他是打算怎么去筹那笔庞大的经费呢? 人命,真无价吗? 略为发福的脸庞上不胜感慨地浮起抹苦涩,虽说救人是医生的天职,但在当下功利挂帅的世道下,人命的价格可区隔得清清楚楚,自己工作的这家医院有最佳的医疗团队与医疗技术,但相对也有着极为昂贵的医疗收费。 眼前的男子虽然年轻却是有着份不错收入的所谓企业菁英,否则光是这儿加护病房的费用就开销不起,遑论时间还长达一个月之久,可惜就算是社会中上阶层之流,那笔救命的手术费……还是天价。 「游医生,谢谢您,谢谢您这些日子来对小蕾的照顾,手术就麻烦您费心了。至于钱的事……我有办法。」露出抹安定人心的淡笑,疲惫的脸孔上瞬息明亮了不少。 深深望了眼加护病房内的人影,男子转身离开这快叫他喘不过气的地方。 *** 夜幕渐垂,楚悠漫步在一条有着喧哗人声与霓虹闪烁的缤纷大道上,落寞的神情中有着几许难以自解的嘲意。 明明没多少车程相隔,那条充满生死离别的哀沉长廊与这地方,却宛如两个截然不同的国度。 就像眼前这方弹丸之地上,有人瑟缩街头乞讨度日,有人却可以歌舞升平地不知今夕何夕…… 酸葡萄心理吗?眼底的讽色更剧,却是对自己而发,楚悠茫然仰头望着天空中几被灯火掩灭的星子。 他楚悠几时竟成了看不得别人风光的家伙?难道就因为从今晚以后,他也将成为这社会下层匍匐乞活的那类人吗? 尽管迈步的速度再慢,一条不算短的街道终究还是有走至尽头的时候。 然而越近街底那家装饰得富丽堂皇、贵气逼人的店子,楚悠脚下的步伐就变得越踟蹰,毕竟下定决心是回事,真要付诸实行又是另一码事。 隐在五光十色的灯彩下不起眼的树影里,楚悠眼里有着挣扎的痛楚,他很明白以自己这身皮囊的价值,只要跨步走进眼前的那扇门,小蕾的手术费就有了着落,加上白天里正职工作上的收入,后续的治疗休养该也都不是问题。 可同样地,只要走入那扇门,楚悠就不再是楚悠…… nightqueen,是他从女性朋友那头辗转得知,一家远近驰名的夜吧,只不过即使评价再高也终改不了rou体交易的买卖内容,所以从知道这消息的那天起他就一直犹豫未决。 原来,堕落也不是件那么容易的事……摇了摇头,紧抿的红唇失笑地微扬出抹浅弧。 就在楚悠深吸口气决定踏出脚步时,一只手不甚礼貌地搭住了他的肩头。 拧着眉回过头,楚悠难得把不豫的表情明白写在脸上,天知道等会儿再把脚举起时是否又得尝一次天人交战的滋味。 拦住他的是个看来五十上下的中年人,比自己矮了一个头有余,一身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墨黑唐装,宽大的衣袍裹着瘦小的身躯,显得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 等了半晌等不到半句下文,中年人依旧只是两眼烁烁无礼至极地紧盯着他,楚悠不再有耐心地挪身想挣开那只手,但没想到对方身形虽不高,掌下的劲力却不容小觑。 该不会是什么国术高手吧? 「……先生?」没奈何,楚悠只好自己先开口招呼这意图不明的陌生人。 「缺钱用?」 一语中的,这句话让楚悠眼里剩余的那么点和善全然消失,烦躁不快也全改成了防御与戒备。 试想在这种宛如裸裎在陌生人面前的情况下,谁还能保持不动如山泰然自若的脸色,他楚悠虽然已不是初出社会的毛头小子,却也不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非常人。 「想进去赚?」 紧迫盯人的视线稍离,巡了会儿nightqueen的招牌后又回到了脸上,中年人的眼神没有鄙夷也没有蔑视,这点让楚悠心里好过了许多,绷紧的躯体也稍微放松了些。 「跟我谈笔交易如何?我们前头咖啡厅坐坐。」 瞥着那双清澈眼瞳里不信任的质疑,中年人再度开口加了把助力。 「小朋友,不花你多少时间,反正最坏不过就是浪费你一小时而已,没这么急着进去陪那些老女人吧。」 微勾唇角,楚悠自嘲地垂下了视线。 是啊,情况再坏又还能如何?不过是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气再重去一次罢了,不都说一回生二回熟,也许一个小时后他就不会再盯着这招牌发呆这么久。 「……好。」打声招呼,楚悠率先往街对头的咖啡厅走去,不想身后的陌生人再看穿自己的仿徨,谈判已经开始。 街角的咖啡厅布置得非常温馨,不大的店面壁上满是些经典电影的巨幅海报,柔和灯光下,扣人心弦的蓝调旋律伴着阵阵浓醇的咖啡香气。 一道薄薄玻璃门,又将门里门外隔成了两个世界。 甫落坐,楚悠就明显感到一阵疲倦上涌,太过舒适的环境叫他无法不把这阵子紧绷的神经放松些,然而他很明白此时此刻怎么也还没到可以休息的时候,只能闭了闭眼强打起精神。 「说吧,你所谓的交易。」 「别这么急,咱们先自我介绍吧,我不想等会儿听你喊我老头子。」话说得有些俏皮,中年人面上却仍是一本正经的表情,就好象他的本意的确真只是如此。 「我叫柴行云,你叫我柴叔就好。今年八十有六,尚未娶妻,当然下头也就迸不出兔崽子,一生孤苦寄人篱下……」 第一句报名,第二句拉近关系,俊脸上始终面无表情;第三句听到那与外表毫不相称的年龄时,楚悠终于动容地微挑眉,可等到第四句……微挑的眉开始向眉心皱拢。 「别皱眉别皱眉,算你坐台钟点行不行?别瞪我嘛,我不过是年老碎嘴又没人听我念,再说老柴我的这点身家内容也是交易的一部分喔。」 看着那张严正的脸容垮成了苦瓜状,精铄的两眼却依旧犀利地叫人不敢逼视,商场上的天赋让楚悠意识到眼前的老者不是个简单的人物,相对地,只怕他口中所提的交易也不是件易与的事情。 「看你也是在钱堆里打转的人,楚氏集团该听说过吧?」不同于之前无意义的碎念,柴行云这回是单刀直入切进了重点。 楚氏?楚悠忍不住挑了挑眉,他当然听过楚氏,那可是被专业财经人士评量为前十大的知名企业。 这集团原是靠地产业起家,后来跨足金控,在结合地产的资本连续几次卓越的投资并购后,跻身进了商界里十大龙头地位,如今又听说将插手时下最热门的生技产业,是个活力十足野心满满的大家。 所谓交易,跟这个楚氏有关?眼前这狡黠的老者是楚氏的人?他这小虾米身上有什么东西会是楚氏要的,谈并购吗?他那点身家送给楚氏只怕塞牙缝都嫌少。 「没错,我是代表楚氏而来。」看出楚悠的疑惑,柴行云爽快地交代自己的来处。「嗯,该说代表楚家直系才对……也怪怪的,楚爷没交代。算了,反正是我老柴找你就对啦。」 「嘿嘿,你这小伙子挺沉得住气的,不错不错。」 柴行云满意地直点头,听着自己连番颠三倒四的解释,眼前的年轻人却除了原先的一挑眉外再无别种表情,有他帮忙自己打的主意应该万无一失了。 「我就直说吧,楚氏家族虽大,核心直系却是三代单传。国兴那孩子英年早逝,楚家就剩了一个老的一个小的,偏偏小的前些日子又出了岔子。」 「你是指,目前总理楚氏的楚枫之?」 「对,就是枫之那兔崽子惹的祸。」 「……我不认为堂堂楚氏总裁都无法解决的事情我能帮得上什么忙。」 「能能,你绝对没问题。」猛点着头,老者的模样就只差没拍胸脯打包票,「先说说那兔崽子闯了什么祸吧。」 闯祸?楚悠皱了皱眉,除了投资失利亏损过大或是惹出不该传的绯闻外,这种企业名人还有什么事能叫作闯祸?公司是自个儿家的,总不会卷款潜逃吧…… 「高速驾车,救了老半天还是死了。」 「什么?!」难掩惊愕的神色,楚悠轻呼出口,尽管说话的人是一副无关痛痒云淡风轻的模样。 要知道这可是足以震掉商界半边天的大消息,股市这回只怕是风云变色要乱上好阵子了。 「别担心别担心。」像是被楚悠震惊的表情逗乐了,柴行云笑着直摆手。「除了我就只有你知道这件事,枫之是匿名入院的,连医护人员都不知道他们救的是谁。」 「你……」哑然无言,楚悠越来越觉得有股诡谲的气氛在蔓延,阴谋两字不断地在脑海里盘旋不去。 「呿,这是什么表情,人又不是我杀的,瞧你小子,拿我当贼似的。若非楚爷当年对我恩同再造,我老儿才懒得留下来管这些小辈们狗屁倒灶的鸟事,山高海阔,早乐得逍遥去了。」 「理由其实很简单,我之所以大费周章地封锁消息,就是想找人代替枫之。」脸色一正,柴行云十分诚挚地睇视着面前男子的双眸。 代替?!又是一个让人消化不了的讯息,揉了揉僵硬的脸颊,楚悠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可笑。 「楚爷比我小不了多少,年纪一大把的,我实在不忍心看他总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国兴的早逝已经够伤他的心了,虽然枫之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人活着,总是楚爷的一份安慰,再说……也没多少时日了。」 「你……是要我冒充楚枫之?!」串起了前因后果,楚悠频频摇头,没留意老人尾句里不胜唏嘘的感慨,处于极度震撼中,他都快要以为是自己连日疲惫下神智不清地在作梦了,否则怎么会听到这么荒谬的点子。 这世上,谁能有办法取代另一个人替他过日子?又不是电影小说里的情节! 「太疯狂了……怎么可能……」 孤苦无依路倒街头的流浪汉或许还有可能,但一个站在聚光灯下的公众人物?还是一个覆手风云的天之骄子? 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的部属,他的……不可能,怎么想都不可能,真要装的话没两天就准露马脚。 「或许我的身形跟他相似,就算容貌你能把我整成他好了,但个性怎么办?我没有那本事可以模仿到唯妙唯肖分毫不差,就算拿失忆当借口,一个人的喜好、小动作等等的习惯也不会跟着忘啊!」 「呵……聪明的小朋友,我果然没挑错人。」眯了眯眼,柴行云赞赏地点了点头。「当然你得做些功课,嗯,很多功课。」 「不过不是你担心的那些习惯什么的,而是楚枫之该知道的事你也得知道。不用钜细靡遗到哪天跟谁讲了什么的杂七杂八,我没拿你当计算机看,但至少大体的关系得搞清楚,不能见了姨婆喊姑妈的。」 「楚枫之不能失忆,或许伤重有些混乱,但绝不可以失忆。」斩钉截铁的语气,柴行云沉声强调着。 「楚氏那么大,想也知道内部不会静如止水。一旦枫之变得不能视事,光总裁一位换谁董事会就会吵得不可开交,一番争斗绝对会让楚氏元气大伤。我可不想楚爷迟暮之年还得为这档鸟事伤神。」 「至于你担心的……你身形的确跟枫之很像,脸容也有几分神似,稍微整点形就可以了,反正枫之伤得严重,本来就得动整型手术,没人会认为手术后的他还能长得跟以前一模一样吧,似是而非也就行了,至于其它的……」 「我跟你说说枫之这兔崽子吧,你大概听得出我老柴对他没有半分好感。也许是国兴走得早不及教导,也许是楚爷对这唯一的孙儿宠过了头,这臭小子是标准鼻孔朝天的二世祖。」 「只有副光鲜亮丽的空架子,站在台上是还有那么三分总裁样,除了这个就什么都没有。楚爷引退后这些年,若不是寻了个极厉害的秘书在他身边撑着,那兔崽子早就连皮带骨被那些虎视眈眈的旁系吞了。」 「秘书?」 「对,叫陆晋桀,他是你最需要做功课牢记的人,因为他几乎是一天二十四小时跟在枫之身边的,当然,除了那小子跟女人上床的时间例外。」 「物以类聚,枫之的朋友也都是些酒色财气的家伙,女人更别说,一个又一个比换衣服还快,所以你不需要担心谁有本事揭穿你。生死关头走一回,就算从此性情大变,洗心革面地发愤图强也没什么好奇怪,荒唐的过去全忘了也没人敢拿那些风花雪月的屁事质疑你不对。」 「做你自己就可以了,楚悠,别想得太严重。姓氏相同,你也不算忘祖,就当不过是换个名字,过阵子就会习惯的。」 说得还真轻松……苦笑地掩下眼帘,楚悠端起杯啜饮了口咖啡,听来这个叫柴行云的人早就张好了网只等着自己往下跳。 想来也是,这么大的事,若不是已经把自己从头到脚都查得透彻,人家又怎么敢开口请他搭伙呢。 「唯一要你放弃的,就只有楚悠的过去。」直盯着那双满布倦色却依旧清明的眼瞳,柴行云仔细观察着不放过其中的任一丝变化。 「我查过,你父母早逝,亲戚不多往来也不密切,目前尚未婚娶也还没女朋友对吧?最亲近的人除了妹妹外就只有与你共同创业的陈毅桦。」 「交易的条件很简单,从此后你就是楚枫之,好好孝顺楚爷,尽心打理楚氏,属于楚悠的一切关系都要断绝,不能露馅叫有心人起了疑心,否则一做那啥劳子dna比对就完了,后果有多严重你该晓得。」 「你妹妹楚蕾,我会暗中照顾,健康、课业乃至于日后工作我保证都会有最好的照应。说得夸张点,如果哪天她结了婚被老公欺负,楚氏都能帮她挣得最大的权益,甚至防患未然事先杜绝,你该相信以楚氏的能耐这些都只是九牛一毛的举手小事。」 「另外,我丑话先说在前头……」 抬起头,肃煞的语气让楚悠心头一颤,只见老者目光灼灼寒意凛凛地又换了种不怒而威的面目。 「尽管你成为枫之后马上就有钱有权有势,但我希望不管以何种名义你最好都别接近她。楚蕾是最容易让你出错的人,时时刻刻都要记得你的身分,你周围一切的人事物有心人都是睁大眼睛在看着,别因为一时软弱而害了你最在意关心的人,懂吗?」 「……」扯唇一笑,沉思半晌后楚悠坦然地迎向那份炽烈的目光,「柴老好象笃定我一定会接受这交易?就算是,柴老以为方才的……嗯,威胁对吧,就真能约束我日后不反悔毁约?不担心太小觑了我的能耐?」 「呵……好你个小子!楚氏交给你我真放心了。」冷煞的神情陡然一变,柴行云笑哈哈地甚是开怀。 「你也是生意人,横竖要卖就卖个最好的价钱吧。卖给楚氏,对你对你妹妹而言,都是一劳永逸的选择不对吗?进了夜吧赚,你同样得遮遮掩掩地不能让人知道,而楚蕾的病你该知道需要的资源何其庞大,眼前就算动得了手术也不见得后头就没有更花钱的,到时候你又怎么办?去抢银行?」 「至于悔诺……呵,老头我看人的眼光还有,你这小子没那么蠢,一旦东窗事发,除了多了碗牢饭可吃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好处。何况虽说是交易,整体来说楚氏对你算是恩多于过吧,我等于是捧了整座金山给你耶,再说……」 「你这人恐怕连枫之的一分坏都没有,否则刚刚也不会尽站在那儿吹冷风了。」狡黠地眨着眼,柴行云不无打趣地瞄了瞄窗外对街的霓虹招牌。 「……成交,几时开始?」 深吸了口气,楚悠做出这辈子最重大的决定。虽然难舍身为楚悠所拥有的一切感情,尤其是对妹妹小蕾的,但他真的……已没有了其它路可走。 小蕾以后的生活会有楚氏照顾着,何况也许再不久,就会有个男人与她相伴一世牵手一生。 她的人生,自己已经可以缺席了。 「给你两天的时间够用吗?这份资料你先拿去看,楚蕾的手术我会叫人安排在后天,除了游医师外我另外还会再选几个顶尖的进去,保证成功,手术结束后你就可以安心跟我走了吧?」 颔首表示同意,两天的时间,足够结束「楚悠」的一切了。 「除了小蕾的手术外,我还想麻烦柴老另件事。」 「你说。」 「我想请柴老帮我安排让楚悠意外身故,保险理赔金两千万全额移给陈毅桦。另外,如果之后『华优财管』有什么难关,还希望柴老能帮忙照看点,毕竟,那是楚悠欠下的人情债。」 「你确定?要做得这么绝?」 用力地一点头,楚悠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既然选择了这条路索性就断得彻底,反正再也无法回头,他不要还留了份无望的希冀。 不告而别?失踪?那对小蕾、对并肩打拼的陈毅桦、对自己……都太过残忍。 「行,这我来安排。回去好好休息吧,看你累成了什么样子,把身子顾好点,接下来你会很需要这点底子的。这给你,楚蕾手术结束后到这地方找我。」 望着手中纸卡上的地址,楚悠知道,另个截然不同的人生,将从那儿开始…… 第二章 日暮低垂,整个天空红通通地满是夕彩,海港边群鸥低旋,衬着随波摆荡的船舶,更添黄昏的宁和风韵。 看着手上的地址,楚悠有着一丝疑惑。这区除了仓储货柜及库房外,无其他的建筑物,挑这儿碰面是为了掩人耳目吗? 今天是约定后的第二天,在昨天密集地一连串检测后,楚蕾一早就进了手术房,结果也一如柴行云所保证的,非常成功。 主治的游医师甚至乐观地告诉他,也许从此以后她再也不需要那些笨拙的仪器相伴,可以如常人般生活,只要定期做些检查监测状况就行了。 看着躺在恢复室里的妹妹,楚悠的心情可说是复杂得不知该怎么形容。固然是很高兴她摆脱长年病痛的折磨,终于能够在阳光下恣意挥洒青春,但另股浓浓的惆怅却也满溢心头,激得生疼。 明天起,小蕾的喜怒哀乐他就再也看不着了,就算街头偶遇也只能形如陌路,除了擦肩而过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即使付出的代价如此昂贵,楚悠还是不后悔。比起彻底失去这唯一的血亲,他宁愿就这样,知道她健康快乐地活着,默默守护着也就够了,相见不识也无妨。 没等到人醒来,楚悠就离开了医院,没留下任何只字片语。一场车祸意外,不需要太多的交代,更不需要多馀的话语供日后伤悲。或许日后小蕾回想起来难免遗憾,但至少,痛苦该能够少一些。 毕竟,她的记忆最后……没有他。 收拾起纷乱的思绪,楚悠在一座仓库前停下了脚步,默立了好一会儿后才抬手按下了铁卷门旁的电铃。 他知道,从此刻开始,二十多个年头曾拥有的点点滴滴,都将只成为记忆,一份只能够深埋心底在无人时独嚼的记忆。 喀吱声响,铁卷门缓缓拉起,在楚悠迈步进入后又缓缓落下。 等背后的铁卷门挡去了大部分的夕阳余晖后,楚悠才看清楚了眼前的布置。偌大的空间里除了两个人一辆车外,什么也没有,空旷得有点诡异。 「这么早?我还以为你会午夜才来,楚小姐还没醒不是吗?不需要留点时间跟她话别?」迎上前,柴行云不无讶异地挑了挑眉,眼前的年轻人似乎总是有叫他吃惊的地方。 「不必了,我知道手术成功就够了,其他的……」嘲讽地一撇唇,像似想抛弃什么般楚悠深吸了口气。 再伤感也是徒劳无用,他楚悠不是个惯于只向后看的人,与其沉浸在缅怀的情绪里泥足深陷,还不如迈步向前放眼未来。日子总还要过下去的,况且这笔交易人家都已付了现,自己还有什么好蘑菇的。 「然后呢?我该做些什么?」 问着柴行云,楚悠的视线却是望向他身后的人,一副黑墨镜,一身黑西装,怎么看都是保镳模样的装扮,可他不认为这是为了防止他半途落跑而准备的。 多此一举,不像是这狐狸般深谋的老人会做的事。 「什么也别做,乖乖地养伤就好了。」笑笑地摆摆手,顺着楚悠的视线柴行云大方介绍了他身后的那名保镳模样的男人。 「这是小方,以后他就是你的专属医生,他是我俩外知情的第三人。没办法,我可不想一个不小心就把好不容易找来的帮手给弄死了。」 「医生?」尾音轻扬,楚悠又是向这个叫小方的男人多看了两眼,是要在这地方帮他动整型手术吗? 「别看他那样子,这小子技术好得没话说。对了,你吃过晚饭了吗?」 摇摇头,小蕾手术时他没心情吃,手术完成后他也吃不下。只是此时此刻问这问题似乎有些前言不对后语,楚悠疑惑地拧了拧眉。「楚枫之」的人生要从一顿饭开始吗? 「那好,免得你受罪我也得麻烦收拾。」 什么意思?还来不及问出口,左肩碎裂般的剧痛就让楚悠踉跄直退了两步,还没立稳身形耳畔又传来森冷的语声。 「再来是……右肋。」 也许因为事先的预告,楚悠伸手捂肩的同时下意识地也以肘护胸,然而一个拳头,一个看来比自己还小、还枯老的拳头却仍神乎其技不偏不倚地击上了右胸肋下。 这一击,像是把胸口里所有的空气都挤了出去,楚悠第一个反应就是如鱼离水般张嘴努力吸着气。 「咳……咳咳……」 窒息的时间也许只在数秒之间,楚悠却觉得宛若世纪般的漫长,当总算好不容易能再度吸气入肺时,随之炸散开来的另种痛楚又叫他几乎想屏住息永远别呼吸。 冷汗涔涔,楚悠佝偻着身子摇摇晃晃地只差没蹲下去,想伸手扶住些什么支持住身子,模糊的视野所及却是连面墙都遥远得很,更遑论胸口灼烧的剧痛让他那只还可以动的手都不一定伸得出去。 「小朋友,再撑着点,还有一条左大腿、一条右小腿跟右前臂,其他的瘀伤我可以等你躺平了再揍。」 依旧悠哉的语气,连贴伏的花白发丝都依然一丝不乱,楚悠闭了闭眼集中着越发涣散的神智,实在很难相信眼前这个已经高龄八十有六的老人就是举手投足间重创自己的凶手。 改天该问问这个国术高手收不收学生,照这破坏力来看,大概只学个皮毛也足够他防身了。 「咳……我能不能问……咳咳……他车是……怎么开的?」 又咳又喘,好不容易才将问语说完,楚悠不禁扯唇露了个苦笑。原来「楚枫之」的开始不是一顿美食而是一顿好打,难怪那个柴老头一会儿要他保重身子一会儿又说他晚饭没吃的好。 照刚刚的示范,若真吃饱喝足了结果还不是普通的惨,毕竟挨揍的时候没人还想把力气花在应付呕吐上吧。 「啊!我没写在资料上?不会吧,我竟忘了这一项!?」夸张嚷嚷着,柴行云炯炯有神的双眸里却是掠过一丝异彩。 看样子他是找了个不得了的替身呢,被打得这么惨那颗脑袋居然还能临危不乱地分析出前因后果,更别说在听到自己那些恐吓般的言语后还问得出这种俏皮话了。 只可惜柴行云不知道楚悠脑袋想的还包括了想向他学上几手,否则只怕会是合掌拍上几把以表敬意了。 「不过这问题,我想可能问那兔崽子他也不一定有答案。酒测ok,不过鉴定报告里写着车子是以至少两百的时速冲破护栏翻跌下十多公尺的边坡,怎么开的,老实说我老儿也很想知道。」 眯着眼,柴行云重新估量着眼前的年轻人……这样出色的人物,以后会是自己掌控得了的吗?威之无用,利诱只怕也不放在他眼里,看来就只能厚颜以义束之了。 其实不用刻意,他想他也会喜欢上这孩子的。 只是落花有意,流水未必有情,说来还是自己乘人之危抹杀了原属于这孩子的人生。只要日后他能不恨自己,就该谢佛祖减了自己的业障了。 「呼……」缓缓地吸气再吐气,楚悠勉强自己站直身子,再极慢地将捂胸的右臂放下,「先手吧……折了腿……我可没把握……不躺平……」 「放心,我的动作很快,你不会难受太久的。」 就如柴行云所保证的,接下来折臂断腿的动作还真俐落得只有一气呵成四个字能形容。或痛或麻楚悠已难细分其中滋味的差别,只知道在这副不似自己的躯体倒地前,黑暗已经接管了一切。 「好好睡吧,枫之……」 最后的知觉,只有耳边那句萦绕不去的枫之两字。 他是楚枫之,楚悠,再不复存在…… *** 悠哥,如果我好了,我们去欧洲好不?我要悠哥陪我坐火车看城堡。 好,等你好了,想去哪儿哥都带你去。 你说的喔,打勾勾,不可以食言唷,骗人的是小狗…… 骗人的…… 意识载浮载沉,唯一还算清楚的知觉就是全身上下都痛,痛到他想动却连眼都睁不开,想喊也发不出一声申吟。他是怎么了?小蕾呢? 小蕾……手术…… 记忆一点一滴流回,虽然仍有些模模糊糊地串联不起,楚悠却是终于想起了自己如今躺在这儿动弹不得的原因。 车祸,楚枫之……要命的交易…… 睡吧,睡着了就不会这么痛了……既然动不了也叫不了人,就只能催眠着自己快点再睡回黑暗深处去,这样似醒非醒却痛得半死实在不是活人能受的罪。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好不容易渐渐习惯浑身的抽疼放任意识深沉时,有个声音却穿透层层重雾硬是将他的神智又叫醒了几分。 「不准死……在我……之前……怎么可……死?你以为……逃……」 凶巴巴的语气,依稀是个男人的声音,内容却是飘缈地听不清楚,只字片词的他也实在没多余的神智再去组合判断,唯一清楚知道的是自己的左腕正被人握着。 不是他本事高,都痛得迷糊了还能这么敏感,而是那人力道之大似是想扳断他的腕,可惜就算是行凶意图明显他也没半分力气挣离,只能无奈地继续忍受荼毒。 好在撑不了多久,片刻清醒的意识总算又开始朦胧了起来,楚悠不知道自己下意识露出了笑容,微扬起的唇角,让施虐的男人骤然松了手,最后的念头只是迷糊想着—— 楚枫之……除了车开不好外,惹人厌的本事似也不低,竟连成了破娃娃瘫在床上了也能叫人恨不得拆一截回去啃。 楚氏……究竟是靠什么……屹立不倒的? *** 不知又过了多久,再有意识时楚悠第一个念头还是想沉回黑暗里,只不过这回身体的状况似是好了许多,因为意识恢复的同时他似乎还掀动了眼皮,否则耳边该不会有这么多吵杂的人声,东一句西一句地直吵得他头疼。 「枫之?」 有些苍老的语声,却不像柴行云那尾老狐狸的,会是那个不败传奇的楚任瑜吗?依旧闭着眼,楚悠迅速地回忆着之前柴行云给他的那份资料,若不先把这群人做个分类判断,只怕即使张眼见了人,一开嘴还是会出纰漏。 「醒了吗?醒了就好,昏个十几天的都快把人急死……」 高亢的女声,最吵人的那种,语态不像是年轻女性,也是楚枫之的长辈吧。 「姨妈,表哥吉人天相,您就别担心了。」 姨妈?果然刚刚的女人算是长辈级的人物,而这年轻的男声……唉,叫楚枫之表哥的可多了,伤脑筋。 「楚爷,这回您心也该安了,回去休息吧。」 终于,有个认得出声音的人了。就说嘛,那只柴狐狸怎么放心就他一人独挑大梁。而能让他叫楚爷的也不会是旁人,最开始的语声果然是楚任瑜的。 「是啊,爸,这有我们照顾着,您先回去歇着吧。」 又是高亢的女声,喊楚任瑜作爸的,不是他的女儿就是媳妇了,偏偏楚枫之的妈妈在生他时就过世了,楚氏三代单传,女儿家倒是一堆,这下子女人的身分可难猜了。 「阿桀,你留下来照顾枫之,老柴帮我问问几时能接枫之回家静养,可欣、槿之跟我回去。」 苍老却带着威严的语声再起,让楚悠感激地直想开口说声谢,只因为他的一句话不但还了他安宁,还顺道替他把谜全解了。 廖可欣,一个不姓楚,楚枫之却得称她为姨的女人,只因为她是楚国兴的女人,跟了他十多年却始终没个正式的名份,原因众多甚嚣尘上却始终没个定论,楚任瑜的态度也是暧昧地不接受也不排斥。 楚槿之,楚枫之众多表兄弟里很特别的一个,一方面因为他在楚氏里的表现十分杰出,二方面则是因为他的身世。有人说他的生母其实就是廖可欣,是楚枫之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但不知为何楚家老爷子也没肯认他,只是安排了他认祖归宗给了他楚姓,然而事实真相究竟为何也只有当事人知道了。 在柴行云给的那叠资料里,楚枫之该是属于不知道的那个,至于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唉,楚悠忍不住在心里头又叹了口气,豪门恩怨多,只希望自己这个「楚枫之」能置身事外。 孝顺楚任瑜,守住楚氏企业,这是柴行云所提的交易条件,在楚氏大家长的有生之年,应该不难办到吧。 「……爷……」缓缓睁开眼,楚悠很努力地张口发声,尽管干涩的喉咙能发出的声音好比蚊蚋,但既然他身为楚枫之的第一要务是孝顺这身份的爷爷,就该先让他安心吧。 「枫之?没事了,爷爷在这儿,你别怕啊,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语带哽咽的话声一点也不若之前听到的威严吓人,眼前这名直拍着自己手背的老人只差没当场涕泪纵横哭的难看,连身为局外人的楚悠也不禁为这份深情动容。 难怪,难怪柴行云甘冒大不讳地找人做楚枫之替身,如果让这名疼孙若此的老人知道爱孙的死讯,只怕还真会心伤致病撒手人寰也不一定。 「对……不起……」该要说的吧,代替那个再也无法亲口道歉的人,这么大年纪竟还让白发苍苍的长者如此担心。 话一出口,楚悠就发现除了柴行云和另个金褐发色像似混血儿的男人还能保持不动声色外,其他的几人全都变了脸色。老人是一愕后换成满脸激动的欣慰,女人是不能置信般夸张地掩了口,而楚槿之则是蹙眉即展。 变化虽快,却没逃过楚悠有心留意的眼底。他知道,让这些人变脸的原因八成是因为以前的楚枫之大概永远不会说这三个字。 一个只会索求不懂付出的人吗?这样的话,他该能把「楚枫之」这角色扮演得更讨人喜欢些吧。 「好好休息,爷爷改天再来看你。」 微点头,在听到关门声后楚悠慢慢合上眼,才说几句话他竟又感到倦了。毕竟还是重伤未愈的身子,想要恢复如昔大概还得好阵子时间吧。 想到这儿,楚悠忍不住又睁开眼想找那个害他如此凄惨的老狐狸,然而眼一张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对冰火交融的茶色眼瞳。 冻若寒潭,复又耀着炽灼的火色,他看到的就是一双如此矛盾却又如此相容的眼。 「欢迎回来。」矛盾的色彩一闪即逝,男子开朗地朝他笑了笑,语毕还俯身轻轻吻了他的额头。 眨眨眼,楚悠几乎要以为刚刚是自己眼花了,有着如此阳光般笑容的人不应该会有那种复杂的眼色。 他是谁?一定是跟楚枫之很亲的人,否则不会有这么亲昵的肢体举动,楚悠搜寻着方才的记忆…… ……阿桀……陆晋桀? 耀眼的暗金色发丝并不像一般生意人般一丝不苟地梳得油亮,反而是乱中有型地彰显着活力,加上浓眉薄唇,炯炯有神的双眼,怎么看都是张会让众人目光留连忘返的帅气脸容。 再配上……大概有一米八许的身高,模特儿般的标准身材,肩挺胸阔腰窄腿长,随随便便站着都是个魅力十足的发光体。 这样的人,简直像是从故事中走出的人物,可他却是那个纨绔世家子楚枫之的……秘书? 不自觉地微拧眉,楚悠本能觉得眼前的男人不会是个安于影子职务的人。再说柴行云曾提过,楚氏这几年都是靠他在运筹帷帐,这样的男人应该是意气风发地站在舞台上,应该是聚光灯下的焦点才对。 为什么,他却甘于只做个空壳子身后的隐形人呢?难道又是个被楚任瑜施恩感召的人吗? 「口渴?」看到楚悠蹙眉,男人自动地从床头拿起保温壶倒了杯水,下个动作却是举杯送入了自己的口中。 才在为男人的举动感到莫名所以,下一刻视野就被张放大的俊脸占据,唇上也贴上了种暖湿的软物,楚悠骤然睁大了昏昏欲睡的眼。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再说即使有地方可躲,孱弱的身体也没挪动的力气,楚悠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嘴对嘴地吻上自己。 柔软的感觉伴随着丝丝清凉渗入,楚悠这才明白过来原来男人逾矩的行为是在喂他喝水。虽然觉得仍有些不对劲,但还是放松了唇上抵抗的气力让解渴的水液入喉。 一口又一口,楚悠习惯地启唇等着滋润灼痛的凉水,谁知道这空杯见底的最后一口水后,另一种灼热却取代清凉霸道地侵占了他的口腔。 唇相摩,舌交缠,怎么看都是个道地的法式热吻。楚悠被男人的唇舌堵得气窒,连脑里的画面都变得空白一片,只能咿咿唔唔地任人吻个透彻。 「好想你,枫之……」 等男人终于餍足放开自己的唇,楚悠就只剩下急遽喘息的力气,胸前断骨处又是阵阵锥心的锐疼,激得双眸不自主地水雾蒙蒙,偏偏却是连抬手拭去的能力都没有,不得已只好频频眨着睫羽想让模糊的视野清楚点。 无法看清男人脸上的表情,只感到他的手指仍意犹未尽般在唇上徐徐摩娑着,楚悠下意识就想转头避去,却是被股力道狠狠握住了下颚疼得无法动弹。 朦胧中,依稀又见到那双茶色的眼瞳冰火交掺。 表里不一、蛮横狂肆……这是楚悠对陆晋桀的第一个印象。 为什么那份资料里没有交代这一段?那只老狐狸知道这姓陆的家伙当人秘书是这么当的吗?疲累地闭上眼,楚悠无力也无意挽回意识的远扬。 陆晋桀……这男人到底跟楚枫之是什么关系…… 第三章 放下拐杖,随手扯开脖子上宛如桎梏的领带,楚悠把自己抛向一旁亮橘色的懒骨头沙发椅里,在这个难得的私密空间里彻底放松了自己。 时光飞快,离那场「人为」车祸转眼已过了两个多月了,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势也都好得差不多,除了咳嗽时胸口还偶尔有点闷痛,就只剩前阵子不小心跌了跤让未愈的右小腿又重新打了石膏。 单这一点,就惹得小方又唠唠叨叨地念了他大半天。 说来好笑,他的专属医生——小方,真正的模样一点也不像那天印象中的冷酷死板,反而是个古道热肠的烂好人,据他说那一天摆出来的阵势完全是照柴行云交代要玩的游戏布置的。 直到自己满身是血地倒下,他才陡然惊觉那位柴总管口里的小游戏是会出人命的,慌得他手忙脚乱地只差没喊救命。 因为这点愧疚,小方成了现在最照顾他的人,唯一的缺点就是有时候太婆妈罗唆了些,这让已经许久没被人管的楚悠常想捂耳落荒而逃。 是的,他几乎已完全融入了楚枫之这个身分的生活,只除了有时候早上洗漱照镜子时,不免还会对着镜子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发上一会儿呆外。 比起真的楚枫之,他这个假冒顶替的似乎各方面都胜出了许多。也许不该说是他能耐高而是原来的主人不怎么开窍,不会做事也就算了,没想到他居然连做人都不会,实在叫人很难相信他竟是商业世家里出来的嫡系人物。 也因此,楚家上下在他费心打点下,现在是和乐融融一片闻不着一丝烟硝味,尤其是大家长楚任瑜那边,看得出老人家每每见着他都是由衷地开心与喜悦,连跟着他身旁的柴行云也不时对他露出赞赏的目光。 至于公司的业务上其实也不需要他多费心,因为楚氏里好手能人不少,光是楚家国字跟之字辈的,能够独当一面的人物就不少,楚槿之更是个中翘楚,落到自头上的工作不过是想办法维持各方势力的平衡。 许是看在他伤体初愈的份上,这段日子董事会里的各系大老并未对他太过刁难,况且他身边还有个对这一切驾轻就熟的超人级秘书——陆晋桀。 一想到那抹挺拔的身影,窝在沙发椅上休憩的楚悠就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那男人,总是顶着张笑容可掬的脸周旋在各部门间,对谁都亲切的态度宛若中立不分属哪方人马,为人热心做事负责能力更是没话说。 什么都好,就是像团谜般让他始终看不清。 不若那天在医院里的孟浪无礼,这两个月陆晋桀表现的完全是个谨守本分的彬彬绅士,只是偶有些过于亲昵的暧昧举动,像是不时搂搂他的肩,或是吻吻他的颊他的唇,不过不是上次那种深吻,而是蜻蜓点水碰触即上的那种美式问候吻。 忽冷忽热的态度弄得他迄今仍搞不清楚陆晋桀跟楚枫之究竟是什么关系。 害他对于那些肌肤相亲的举止,尽管窘迫也没法明目张胆地回避,怕一个反应错了让这位最亲近楚枫之的秘书察觉不对起了疑心,天知道这个姓陆的是不是柴行云口中那些所谓的有心人。 不过话说回来,陆晋桀……是同性恋吗?楚悠半发呆地瞪着头上的天花板……会那样地深吻一个性别相同的男人,叫他不做这样的联想都难。 那楚枫之呢?该不会也…… 正头痛之际,房门被轻叩了两声,女佣在外禀报着:「少爷,桀少爷回来了。」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楚悠不觉莞尔地摇了摇头,「嗯,请他先用晚餐吧。我有点累,想先睡会儿,晚点再下去。」 「是。」 闭起眼楚悠把身体再往沙发深处缩了缩……其实并不是真的很累,而是下意识地想避开那个他看不透的男人。那双眼,总是叫自己莫名地感到心慌,有时候连手脚都笨拙地不知该安放何处。 每每面对他总有种错觉,就好像他已经发现自己秘密似的,害他老心虚地想躲。 随手拉了个抱枕抱着蜷缩成团,过于舒适的姿势让楚悠的意识开始恍惚了起来,睡意逐渐上涌。 也好,休息一下吧,梦里头也许就能见着小蕾的身影,她现在应该已经可以开心地跑跑跳跳了,只可惜,自己见不着……带着点期盼,卧躺的人酣然入梦,完全没察觉到房门轻轻地被开启。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楚悠只觉得热,热得叫人喘不过气,空调似乎停了……难受地想翻身,却像被什么禁锢着动弹不得。 好重……被什么压着……他没盖被吧,怎么这么重…… 终于,再浓的睡意也敌不过越来越不舒适的闷热感,楚悠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片漆黑,只有淡淡的月华从窗外映入,看来自己这一打盹还睡了不少时候,该不会已经三更半夜了吧?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楚悠抬手想看表,这才发现了不对。 没有表,光洁的手臂上甚至没有片袖子,不,应该说整件衬衫都不翼而飞。 刚睡醒的脑袋不怎么适合思考,楚悠满脸困惑地想坐起身,肘才撑起就面对面迎上了一双灿如夜星般闪亮的晶瞳。 吓了一跳,楚悠反射性地就是想翻下身拉开距离,谁知道才使劲,腰腹就被双烫热的大掌牢牢压制住。 「你……晋桀?」逃不开,楚悠只好睁大眼藉着微弱的月光分辨面前的人。其实不用多看,只消见着那头漂亮的金褐色楚悠就认出了这个鬼魅般出现在他房里的男人是谁。 「怎么这么惊讶?」 「……」倒抽口凉气,只因为其中一只压着他的手滑到了他大腿内侧,徐徐游移抚摸着,满是情色的味道…… 也许是想他开口求饶,也许是嫌他浪费了太多时间,不管什么原因他都不会以为这种落井下石的行径是因为男人欲念横流难以自己。 两种面貌,两样风情,不容置疑地,这冷酷恶质男人拥有绝佳的自制力。 昏沉地闭上了眼,楚悠还剩的那点神智更加困惑了…… 自己不过是不肯说出他想知道的事,就能惹得心沉如斯的男人这般轻易地大动干戈吗?愤怒到强暴一个陌生的男人?没有情爱又无关性欲,这样的凌虐简直像在对付个生死不共戴天的仇敌般。 「……」再次咬紧牙努力咽下到口的闷哼,好半晌楚悠才能够稍稍放松唇齿喘气,失采的墨瞳里隐隐浮起抹淡微的火色。 这个莫名其妙的男人到底是把他看成了哪个该死的家伙!?不是才说当他是…… ……楚枫之? 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前,楚悠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不论陆晋桀爱不爱楚枫之,他都绝对恨着他…… 恨到巴不得……杀了他…… 第四章 凌晨五点,天方露出了一点亮白,除了早起的鸟儿外,宁静的清晨仍是许多人们酣然寻梦的好时光,对夜半不眠的猫儿们来说,这曙光则提醒着该打包收工回家睡顿好觉了。然而凡事总有例外,当然清醒万分睁着眼的也大有人在。 捻烟就唇,像个混混般屈膝坐在地毯上的陆晋桀掩不住一脸的烦躁,原因无他,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个敬酒罚酒都不赏脸下咽的该死家伙…… 大半个夜,毫不留情地连做了好几次,沙发上铺的羊毛皮垫都已经被濡湿了一大片,汗渍、血渍还有自己射出来的东西,原本米白的颜色都被染成了红红褐褐地混浊得恶心。 刻意地,他完全没有给予一丝欢愉的抚慰,只一味强横地迫着那人满足自己的欲求,这样的折磨对性事老手来说都嫌狠了何况是个看来不识男色的雏儿,再继续做下去大概就要出人命了。 徐徐吐出烟圈,陆晋桀烦闷地扳弄起指节,伸了个懒腰后缓缓站起。当他再次望向对面的沙发椅上时,深沉的目光变得更加幽邃无底。 柔和的晨曦下,男人凄惨的模样无所遁形。这具体态算得上优美的身体如今是红紫满布地体无完肤,不是抓痕就是齿印,更别提自己整夜进出的地方红白交杂狼狈得可以,大概就只有那只还打着石膏的小腿幸免于难。 偏偏都已经搞成这德性了,人却还是倔得可以,不论他怎么逼,那两片嘴皮就是固执地不肯吐出半句他要的答案,就这么晕了醒醒了晕地陪他一路奋战到了天方将白。 再来,该怎么办呢…… 狠狠再吸了口烟,陆晋桀皱着眉移开了眼,满脸不耐地开始踱起步来。 干脆任这个假货死在这儿算了,反正在外人眼中这副皮囊还是楚枫之,堂堂楚氏总裁走得如此「风光」,这笔债该也……不! 屈指成拳把烟捏折在掌里,陆晋桀马上否定了脑海里的想法,这样的惩罚太过便宜姓楚的了! 况且昨晚为了折磨对方他连套子也没用,就算用了,也难保不露蛛丝马迹查到自己身上,他的计划可不包括了把自己也拉着一块陪葬。 既然死不得,那么……有什么方法可以叫这家伙成为棋子任他摆布呢? 难……陆晋桀苦恼地抓了抓自己凌乱的褐发,扔了手里已熄的残烟后又掏了根点燃。 经过昨晚,这家伙性子之倔算是领教了,再说连他究竟是从哪块石头蹦出来的都搞不清了又怎么去掌握他的弱点。知己知彼,自己唯一还称得上优势的就只有知道他不是真正的楚枫之而已。 但就算是把这秘密掀出来又能怎样?顶多多些小道八卦供闲人消遣,风雨过后,少了楚枫之的楚氏依旧屹立不摇,况且…… 冒名顶替这把戏不可能单只是这家伙一人就玩得出的花样,他背后铁定还有同伙,没估错的话,还该是在楚氏拥有不小权力的人,否则哪有这么大本事只手遮天。 只手遮天……对,就是这个!灵光一闪,陆晋桀如鹰的锐眸微眯了眯。 昨晚是一时气昏了头,仔细想想这李代桃僵的计谋应该不是针对自己而来,否则那幕后黑手既然本事如此之高,大可以直接把他揪出来扔出楚氏就好,何必这么大手笔地弄个假的陪他玩? 再瞧瞧眼前这家伙死也不肯松口的拗劲,哼,想来对方的目的该也不是什么见得光的良善好事。 徐吐着烟,陆晋桀缓缓勾起了唇角。 如果事情真如他所料这般……他就有取得主控权的筹码了,甚至某种程度上,双方可以合作也不一定,如果他们的目的不相违背的话。 打定了主意,陆晋桀第一步要做的自然就是不能让这个送到眼前的筹码白白飞了。然而顾忌着彼此都有不能对人言的难处,是既不能送人上医院也不能丢给姓方的家庭医生照料,说什么也只好自己动手照科了。 好在以前跟楚枫之玩的花样多也常见血,什么止血消炎内服外用的,杂七杂八的药倒是储备了不少,顶上一阵子该不成问题。 就当是举手之劳吧,反正这些本来就得收拾的,他可没笨到留下什么供人拿去当把柄。 给了自己一个劳动的理由,陆晋桀弯下上身一把抱起椅上犹昏迷未醒的人往里间的浴室走去。 把属于自己的痕迹彻底洗净了,这家伙就算想拼个鱼死网破地不受他控制也没法拉他当垫背,即便是……不怕难堪地将这一身他烙下的耻辱示予众人。 毕竟在楚氏的那群人眼里,他的形象可比「楚枫之」要好得太多,两相对质也无妨,就算是幕后的那只黑手也只能哑巴吃黄莲有苦自吞。 *** 「……小悠,男生哭的话羞羞脸喔……」 又来了吗?苦笑着,楚悠实在想学鸵鸟打个地洞钻进去不看不听,奈何不论怎么闭眼捂耳,如茵碧草上两大一小的人影还是清晰地出现在面前。 肚腹微隆的年轻妇人笑着伸指刮了刮脸颊,身旁手挽的男人也是满脸柔和的笑意,只有不远处跌坐在地的男孩抽噎地揉着眼扁着小嘴,一脸想哭却又不愿意让人看着的别扭模样。 男孩吸着鼻,努力睁大眼,硬是将泪水忍在眼眶里乱转,他是男生,所以不哭,只是为什么白蒙蒙的雾气依旧越来越浓,所有的景物都越来越模糊…… 贪婪地看着面前渐逝的慈颜,楚悠知道,再等会儿男人和女人的模样就要看不清了,再来会是小蕾的哭声揭开另个场景的序幕。 这是个梦,一个他参与不了只能旁观看戏的梦,每个情节甚至结局,都早已清清楚楚地铭刻心底,因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他总是一不留神就会栽进这场梦里。 「哇……哇哇……」 哭了吧,楚悠不由地摇头微哂,梦里的小蕾还是个奶娃,每每总是哭得这么惊天动地。 随着那阵阵凄切吵人的哭声,雾般的朦胧渐渐褪去,映满眼的却是片华丽的鲜红色泽,如缎般铺满了整洁的大床,隐隐约约,有什么沉在里头,好像是…… 不要看! 即使明知挣扎也是枉然楚悠还是不放弃尝试,闭上眼,蜷起腿,什么都不要看、不要想,也许,真能让他躲过一回折磨。 只可惜,结果仍旧是不曾例外过的失败,不论他再怎么缩怎么躲,这场梦的结局依然只有一种,亘古不变…… 好痛,又是这么的痛,痛到快不能呼吸了。交臂于胸紧抱着自己,楚悠苦撑着不敢松开紧咬的牙,就怕不小心会忍不住流出泪来,然后就会发现—— 除了自己的哭声,什么都没有。 没有明亮的笑容,没有揩拭的柔荑,没有安抚的语声,死寂一片…… 不哭不哭……再痛也不能哭……分不清是安慰着自己还是另旁同样跪在地板上痛咬着手掌的男孩,楚悠强忍着心口那一阵又一阵让人无法呼吸的剧疼。 即使明明知道只要哭了就能从这场噩梦中解脱醒来,他也还是一如以往般紧咬牙根不愿意放弃。 他不要知道,眼泪后的答案…… 皱拧着眉,陆晋桀有些怔愕地瞪着男人脸上缓缓自眼角爬下的透明水液。 这家伙的神经是断了还是接错了线?被男人恶意强要了一整晚没哭,清洗上药时被他粗鲁地弄得阵阵痛颤也没哭,反而是现在舒舒服服地趴在床上睡了好一会儿后才眼泪直流? 「……这家伙,脑袋是什么做的啊?」摇摇头,陆晋桀忍不住喃喃自语着,下意识就是伸指探上那盈满水泪的脸颊。 然而几乎是才触及那份微温,指尖旁被泪水湿黏成片的长睫就跟着轻颤地缓缓掀起,陆晋桀挑了挑眉,却是没收回手,反而是一屁股也坐上了床。 「醒了?」 不是他爱问废话,只因为眼前这双浸在泪水里的眼珠子呆滞得像是忘了充电的玩意,别说不转不动,连聚焦都省了,就仅是睁开了两片眼皮而已。 「还哭?」揩抹掉又一颗从眼眶里滚落的泪珠,陆晋桀的表情显得有些意外,他实在不认为这家伙如果有意识到自己这么大个人在这儿,眼泪还能掉出来。 吓傻了吗?就这家伙之前的表现,他可不认为只去周公那儿眯会儿眼就转性了。 「……停……不下来……」 好半晌,久到陆晋桀都认定眼前的家伙只是眼睁了人还在梦里时,细微的低语如梦呓般从干裂的双唇间断断续续吐出,而那双盛满泪水的墨瞳却是再次缓缓地覆下了如羽睫帘。 「喂?」 又睡着了?还是压根就没醒过……睇凝着眼前这张似是沉眠的容颜,陆晋桀神色复杂地伸指捺了捺眼角旁兀自泊泊流出的水液。 停不了吗?茶褐色深瞳倏然幽暗了几许。 会是什么让这家伙得捱到作梦时才能够态意哭得痛快?遏止不了的心伤,也因为…… 往事难回吗? *** 昏沉沉地睁开眼,楚悠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作眼皮子重逾千斤的滋味,人明明该是醒了,却偏偏连张个眼都觉得费力,全身软绵绵地,力气都不知跑哪儿去了。 好难过,好像是生病了…… 「……小……」孱弱地眨了眨眼,楚悠下意识地想喊人,咽喉的灼痛却让他只能沙哑地吐出单音,而这一顿也让他的人彻彻底底清醒过来。 不会有人回答的,小蕾不在了,因为「楚悠」这个人根本已不存在。 记起了这个,接着自然也就想起了那场宛若置身炼狱般的折磨,楚悠蓦然张大了眼,这才察觉到自己现在是躺在张不算陌生的大床上,这里还是「自己」的房间,目光所及的不远处就是那张让他余悸犹存的长沙发椅。 浅蓝色的墙上斜划着道大片阳彩……楚悠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努力转着不怎么灵活的脑袋。 天亮了,几点了呢?已经过了上班时间吧……他是怎么睡到床上来的?记忆的最后该还是……这一身狼狈,被人发现了吗? 糟了!早上有个蛮重要的会,无故缺席只怕免不了又是场风波,该打个电话交代声,只是……用什么理由好呢? 问号一个接着一个,念头越转越是不安,尽管头昏眼花地很不舒服楚悠还是勉强自己起来,然而侧卧的左臂才后挪寸许就撞上了某样物体,一样温热又厚实的东西。 「想去哪儿?」 沉重的躯体还来不及翻转,耳畔响起的悦耳男声就叫楚悠骤然僵直了身子。 陆晋桀! 「怎么,哑了?」 戏谑的语声再起,随着床面一阵晃动后背脊突然变得冷飕飕的,直到打着赤膊的高佻身形矗立在视野中,楚悠才陡然意识到之前那舒适的暖度竟是来自这男人的胸膛。 「喏,顺便把药吃了。」一手拿着水杯,一手摊掌,然而在看到那双乍醒还睡的黑眸茫茫然地呆望着自己时,陆晋桀蓦然改了主意,茶褐色的深眸满是狡黠的神采:「还要我喂你吗?乐意之至。」 突然凑近的脸容如愿地清除了黑眸里残存的朦胧,只见楚悠就像被按下了开关般猛地起身后倾,下一刻却又像中途断电般颓然萎倒。 「哈哈。原来是感觉迟钝,我还以为是我技术不佳该检讨了。」睇睨着床上一脸冷汗咬牙拧眉的人,陆晋桀笑得甚是愉快,屈起一腿坐上了床侧。 「张嘴。」将掌里的药丸递至紧抿的唇边,半晌却不见那两片唇瓣有所动静,陆晋桀索性伸指抠掀起那蚌壳般唇齿,「别违抗我,我虽然对硬邦邦的男人身体没兴趣,但你可以是例外,最好别给我再动手的借口。」 忍过身下那阵阵钻心的裂疼,眼前犹是满天的金星点点,楚悠就听到了这段对他而言实属莫名的要胁话语,不待他思索前因后果,接着嘴就被粗鲁地撬开,可怕的苦味立即爬满了整口。 苦得直想把唾沫吐出,好在救命的清水马上也跟着注入,楚悠贪婪地吞咽着,浑然顾不得那水是男人以嘴渡过来的。 「咳咳……」躺着喝水又抢得这么急,想不呛到还真是天方夜谭。楚悠偏过头咳得甚是狼狈,即使每咳一声下半身就是一阵叫人咬牙的痛,屏息强忍也还是止不住喉间的骚动。 就在楚悠咳到觉得快吸不进空气时,一双手把他拉了起来,让此刻如无骨动物般瘫软的他能够趴倚着慢慢顺息。 望着趴在胸前咳喘到满脸通红的男人,陆晋桀实在很难把前一夜那坚毅不屈的模样套上眼前这个让他突然觉得脆弱如个孩子般的家伙,就如同也很难把那夜倔强的脸容叠上今早无声垂泪的模样。 这小子,在皮囊里的究竟是坚强还是脆弱? 「喝口水也能呛成这样,真服了你。」尽管心底有着点小小的骚动,陆晋桀嘴里依旧半分不饶人,交易未达成前,对于这个半途冒出坏他大计的可恶家伙没必要给予什么好脸色。 「你……咳……」嘶哑的语声,单字一出口就又是阵呛咳。 「还说不出话吗?没关系,听我说就好。」不容拒绝地抬起垂首低咳的那张脸,陆晋桀硬是让那两潭墨玉般的黑瞳对上自己凌厉的眸色。 「我们来谈笔交易。」强势的语气,一如说话者此刻脸上不容人拒绝的冷硬。「我可以不再追究楚枫之在哪,也不再追问你到底是谁,条件是以后都得听我的。」 又是交易?而且也又一副他会点头的笃定样?呛得上气不接下气,楚悠边喘边在心底苦笑着。 难道不管是不是换了张脸,他看起来都这么像个童叟无欺的良善商人吗?还是楚氏看人的眼光都别树一帜…… 「不必觉得委屈,以前的楚枫之对我也是言听计从,像他一样乖就好,否则你的秘密我可没义务替你守。昨晚借了你身上不少东西,验个dna相信答案很快就出来了。」 「还有,关于我的事对谁都不许说,就连你后头的靠山也不行。楚氏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太大,有什么风吹草动的我想很难逃过我的眼,只要我觉得丁点不对劲,为求自保我会先把你掀出来的,懂吗?我不会浪费时间去查证求实。」 头还是昏得厉害,楚悠下意识地就是前倾找东西撑住脖子上重逾千斤的脑袋,耳边的叨叨碎语逐渐全成了蜜蜂嗡嗡作响。 「喂,我说的你听到了没?」看着那颗脑袋滑出自己的手软抵在胸前,好半天没句声响也没个动静,陆晋桀原本冷淡的脸容开始冒出不悦的火色。 敢情他浪费口水说了一长串全被当成了空气? 脸色铁青地把人从肩头一把拽起,看着那眉眼从平静皱拢成一团,陆晋桀心中涌起股报复的快意,心头那把火也稍熄了点。 「……唔……」被下身一阵抽痛激醒了神智,楚悠才发现自己迷迷糊糊下找的靠枕居然是罪魁祸首的胸膛,猛一凛就是想往后挪开距离,浑然忘了此刻身体的状况已属半残人士。 「呼……该死。」倏然倒抽口大气,楚悠痛得差点没把牙咬碎,不雅的骂语已是再也管不住口地成串飘出,却全孱弱地黏糊在嘴里。 「哼,怕痛干么昨天不爽快点,活该自找罪受!」挑眉奚落着,即使没听清楚这家伙在念些什么,从表情也能判断一二,霎时陆晋桀的心情又更好了些,一夜未眠的烦躁也差不多散得干净。 「我刚才提的交易,答案?」 「……」缓过口气,楚悠疲累地闭了闭眼,半晌才幽幽应答:「如果我拒绝呢?」 「你说呢?」唇微勾,陆晋桀有恃无恐地抱臂倚向了后方的床头柜,戏谑地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容。 「我可以答应你,」轻轻吐了口长气,楚悠抬头迎上面前噬人的锐利视线,「但我也有条件。」 「条件?你有本钱跟我提条件吗?」嗤之以鼻地低哼了声,陆晋桀似笑非笑斜睨着人看,眼底神情阴鸷得吓人。 「你说呢?」还以片刻前的问语,楚悠镇静地一如商场上谈判,狼狈的模样依旧,气势却完全不像个不久前才被欺凌到昏厥的弱者。 「……」伸指摩娑着微微冒出胡髭的下巴,陆晋桀认真打量起眼前连坐着都摇摇欲坠的身影。 这个「楚枫之」的多样风情还真是面面都令他惊奇,昨晚给的苦头还不够吗?顶着才被蹂躏过的身子跟他共处一床也不见怕得发抖,敢拿眼跟他对瞪不说,现在居然还敢跟他谈条件? 胆子还真他妈的不小! 「我不认为你手上有什么筹码能跟我谈。」 「你的顾忌就是我的筹码。」看着眼前人从老神在在的闲散瞬间转为了狰狞,楚悠知道自己一语戳中了陆晋桀的痛处。 「除非你有本事杀了我,现在,还得不留蛛丝马迹。」不怕死地追加了句,从两片苍白薄唇间吐出的不是气话也不是挑衅,墨玉般的眼瞳虽然疲惫却是全然的冷静。 「……你这是威胁我?」长眸眯了眯,陆晋桀一把紧抓住那像似不胜寒意而轻颤的肩膀,五指一束狠狠扣了下去。「我有什么好顾忌的,你除了能掀掀嘴皮外还有什么?想说我强暴你也得有证据,单凭你这一身情事痕迹?哼!」 「你好像忘了『楚枫之』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也忘了我陆晋桀在楚氏是什么地位什么形象,无凭无据,你说的谁会信?想自取其辱请便,我等着看好戏。」 「不必其他人,如你所说我后头有人,他相信就足够了。」沙哑的语声依旧低微也依旧毫无动摇,像似完全感受不到肩头那只手的存在,晕沉的脑袋却是越来重,撑得脖子直发酸。 握拳掐了掐掌心提神,楚悠知道自己快到极限了,也许是因为刚才吞下的药物,也许是因为身子里冷热交杂的折磨,不管原因是哪项他都很想眼睛一闭一了百了。 无奈事情还没告个段落,容不得他闭眼逍遥,否则再睁眼很可能真是地府十八层也不一定。对于面前的这个陆晋桀,他不想拿命赌他的良知底限在哪儿。 「……」面无表情看着手下本该是毫无条件乖乖听话的家伙,陆晋桀沉默了,他发现自己犯了个不小的错误。他并不认识眼前这个人,怎能够先入为主地以为他不如自己呢? 与其说是昨晚的优势让自己得意自大,还不如说是被一两个月来这男人温和的处世态度骗了……他从没想过这个替身的脑袋竟不下叱吒商场的老将。 成为楚枫之之前,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进楚氏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从眼前这情形判断,自己如果抽手把楚氏扔给他,这家伙绝对有能耐接得下来。既然如此,这些日子他为什么一点也不显露出他的才华?鲸吞不成蚕食总可以吧,何况他是「楚枫之」,实执楚氏务正言顺。 「怎么说?」角色互换,这回开口催促的人换成了楚悠,此时此刻每拖一分钟对他来说无异都是煎熬。 「好!你很行,这回我认了。」喀喀扳弄着指节,陆晋桀爽快给了答案,一点也听不出输家的沮丧,只是那双如鹰锐利的眼神又多沉了几分。 「你的条件?」 「不管你做什么,不可以伤害到我爷爷,任何形式都不行……」眼皮歙合着想眨去眼前的重雾,却终是徒劳无用,楚悠依然看不清陆晋桀脸上的表情,只能模糊感受到那两道目光灼热得像是要在他身上烧出个洞来。 毫无疑问,他在这男人眼里又多了条足以剥皮拆骨的重罪。 「另外,你恨楚枫之,什么理由我管不着也不想知道。如果你对楚氏存有企图,只要结果无损于楚氏,不让爷爷操心伤心,我不会做任何干涉。」撑着一口气说完自己的条件,楚悠忍着喘息的冲动深深吸了口气,好让昏昏欲睡的脑袋补充点氧。 「爷爷?哼,叫得倒还挺顺的,我还不知道这世上真有人愿意做别人孙子的。」看着这个迄今仍不肯松口承认自己不是的男人,陆晋桀气就不打一处来,可惜此时他也只能在言语上冷嘲热讽,不敢稍露出一丝异色。 与他有仇的,从来就不是别人而是楚任瑜那老头,楚枫之不过是个倒楣送上门的替死鬼。 这十年,他小心翼翼隐藏着自己,一点一滴慢慢地从楚氏外围渗透,好不容易打入了高层决策的核心,好不容易取得那混帐老头的信任,没想到偏偏在他可以为所欲为翻云覆雨的时候却杀出个莫名其妙的程咬金。 而现在听起来,这个不知目的为何的程咬金居然是向着楚老头那边,害得已经撕破面具的他往后行动只得更加小心。 他不会,再小觑眼前这个「楚枫之」。 「给我个名字,真的也好假的也罢,我不想管你究竟是谁,除非在人前作戏否则我不想把楚枫之三个字一天到晚挂在嘴上,你应该已经很清楚我对他是哪种感情。」 「否则让我喊得火起,皮痛的……可还是你这个『楚枫之』喔。」薄唇轻佻地一扬,陆晋桀大手又摸上了那温烫的面颊,可惜体力透支的楚悠已无力再回应他什么。 「随便你,阿狗阿猫我都没意见……麻烦请出去,我累了。」 放任身子慢慢地倒向另边空出的床面,寻了个较为舒服的姿势蜷曲后楚悠便闭上了眼,完全无视于几公分前偌大身影的威胁。 「……」 居然随便扔了一句话就想打发他?愣愣地看着眼前可谓之平静的睡容,陆晋桀不敢相信有人神经大条到这程度,离得这么近也敢视他如无物地闭眼寻梦? 真的一点也不怕?一点也不顾忌? 不悦地伸出手,半途却改为抽出压在自己身体下的薄被,陆晋桀将被子甩抛向那具蜷缩如虫的身躯。 冷成这样也不会跟他讨被子盖,开个口示弱有这么难吗?摇摇头,陆晋桀已没了计较的兴趣。来日方长,他不想现在就被这头骡子给气死。 「……等一下。」 一脚才踏出门,就被一声模糊的语声给留住,陆晋桀停住了关门的手,挑高了眉头无声相询。没看错的话,瘫在床上的那家伙连眼都没睁开。 「帮我打电话请假……陆秘书。」 陆、秘、书!? 短暂愕然后上涌的是阵阵不可遏的笑意,微抿的薄唇顺势漾开抹意味不明的弧曲,陆晋桀没有接口这看来也毋需应答的短句,只是迳自转身关上了房门。 很不错的气势,总裁大人,希望未来你还能继续威风下去…… 第五章 等楚悠休息三天后重回楚氏大楼办公时,一切似都如往常般没什么改变,会照常地开,应酬的饭局照常地吃,甚至那天他的无故缺席董事大老们也没一个传出不舒服的风声。 就连陆晋桀对他也依旧亲切得像个邻家大男孩,当然,这是指在总裁室的那道门之外,至于门里头…… 「什么意思?」看着桌面上逐渐高叠的卷宗夹,楚悠不解地望向吊郎当斜坐在桌角一隅的男人,今天一天送进门的卷宗量是之前一个月累加起来的总数还有余。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啊。」伸指轻敲了敲脑袋示意,陆晋桀悠哉地晃了晃两条长腿:「既然知道总裁大人并非不能视事的二世祖,我这小小秘书还这么累干嘛。」 「楚家的钱『楚』家人顾应该不为过吧。」凉凉补了句两人心知肚明的隐喻,微挑的唇棱带着几分戏谑。 「……」 「今晚没其他行程,总裁可以慢慢地看,喔,有几份好像是赶着明天一早就要,不过sorry,我忘了是插在哪一叠,反正您全看完就晓得了。」 「先走啦,我约了『瑶之』吃晚饭呢。」刻意加重了语气,也如愿地看到某人一脸沉凝地从纸海中抬起头来。 「……别伤害瑶之。」 楚瑶之,楚枫之的同胞亲姐,两个人只相差一岁多,却是两地成长谈不上太亲的感情,这回纯粹是因为楚枫之出事才从英国专程回来。 正因如此,所以楚悠才不由地担心,就怕陆晋桀的接近别怀心机,毕竟这男人那一夜表现出来对楚枫之的恨意与怒火足可燎原。 「伤害?总裁想的也太远了吧,我们不过才刚开始交往而已,你在诅咒我们分手吗?美女相约我一口拒绝才是伤害吧。」故意扭曲对方的语意,陆晋桀眨眼笑得暧昧,滑下桌一甩西装上肩准备走人。 「再说……跑了座大金山,我总得赶快另外找个银矿抱抱吧,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您说对吗?总裁大人。」 看着眼前人眉头紧锁却是一句反驳都说不出,陆晋桀心底就有种说不出的痛快,迈出的步伐也随着轻快了许多。 今晚,该会是个愉快的夜晚吧。 结果也的确如之前所料,一整个晚上的心情都不错,好到他不但有耐性陪着楚瑶之慢慢吃完顿丰盛的大餐,听她大小姐嗲声细语地扯东说西,接着还有兴致带她去附近的山头晃晃,看完夜景又去填了点夜宵垫肚才散伙。 就算是对猎物,他也没这么殷勤过,可惜这难得的好心情就在他送完楚瑶之驱车回家时划下了句点。 仰首看着那最顶层还未熄灭的莹白灯彩,背倚着车门吞云吐雾的陆晋桀脸色阴沉得十分难看。 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他不过顺路来楚氏大本营看看,当然存着的也不是什么好心,下班前那一叠东西就算以他这个熟手来说都得耗个大半夜才消化得完,遑论那家伙还只是个刚上路的生手。 而说实在的,他根本不认为那个伤兵能有熬通宵的体力,所以当他看到那一层楼竟是真的灯火通明时,才会毫无防备地骤然坏了心情。 徐吐着嘴里的烟,透着烟雾陆晋桀拧眉注视着那层朦胧的光晕,眼神逐渐迷蒙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本就打算来看笑话的不是吗?看到人真的还在他应该要开心没白跑一趟,应该称心如意地爬上去揶揄两句乐乐才对,怎么反而闷得直想发火?屈指捻熄手上的半截烟,陆晋桀烦躁地扒了扒发。 也许等看到那张熊猫脸苦哈哈的糗样,就会笑得出来吧?吐尽最后一口烟,陆晋桀迈开长腿向眼前矗耸入云的高楼走去。 踏在米白的长毛地毯上黑漆的皮鞋显得格外分明,却是像猫般安静无声。所以当陆晋桀推开那一扇门后,并没有如愿地看到他想见的熊猫脸,因为那张脸的大部分依旧动也不动地埋在只袖口半挽的臂弯里。 看着桌上井然有序一高一低的两叠卷夹,陆晋桀随手拿起左边所剩不多的那叠翻阅着,随后又拿起右边最上层的翻了翻。 这家伙也知道自己熬不完整夜吧,所以先做秘书的工作依轻重缓急分了类,把不能耽搁的先解决,判断的准度倒还不差,看来这家伙还真是天生吃这行饭的料,或者是说之前已经对楚氏做了不少功课…… 放回手上的卷宗,陆晋桀的目光跟着望向压在酣睡人儿手臂下的那一份,一抹精光在黑眸里闪过。 这家伙发现了吗?看那文件的页角不再平整伏贴,似是被反复翻阅过,答案就算不完全肯定也该对了一半,多少应该勾起这家伙的一点疑心吧。 果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呢,也不枉他这么费心设计这局了。 抿唇微哂,陆晋桀唇边的笑意甚是开怀,原本烦闷的心情早已一扫而空,甚至有股想把人吵起来陪他聊聊的冲动。 棋逢对手就好比酒逢知己,痛快,只是结果不同。 依这家伙的所谓条件,怎么瞧目的都与自己相反,与其在他眼皮子底下明着搞破坏,不如玩点手段,省的一个不小心火头烧到自己身上来。 谁叫他一时冲动下了着错棋,早知道这家伙精明的程度不下自己,他才不会笨到撕破脸,结果落得现在什么都得步步为营绑手绑脚的别扭,就怕一个风吹草动让对方察觉出他真正的打算。 那堆文书里他故意错夹了件惯例都送给楚槿之决定的东西,一笔融资的核贷案,款项不算太大,只不过藏了不少有意思的内幕。 也许因为金额不大,也许因为从没想过会落在个聪颖又有实权的外人手里,所以里头的文章做得并不漂亮,不少地方嗅得着不对劲的味道。 树大多蛀虫,楚氏当然也不例外,虫子不少,牙利啃得动的却不多,但每个都可称得上是个中翘楚,所以老实讲,他挺同情那些人。 楚任瑜不视事已久,楚氏决策上明的是楚枫之掌权,实则就是楚槿之和他陆晋桀,而他虽然明着是国王人马,对楚氏却没安什么好心,只要不是纰漏大到瞎子才看不出不对,能装傻他当然睁只眼闭只眼给楚瑾之方便。 反正捧出去的又不是自己的东西,顺水人情兼之还可以多捏点筹码在手上,何乐而不为? 再说楚槿之那票人也一向做的漂亮,不贪功不躁进,只可惜…… 这回天降了个不知哪座山头冒出来的要命程咬金,虽然说若非自己在里头推波助澜,这些台面下见不得人的事也不会败露的这么快。但这也怪不得他,谁让他也被这个程咬金害得动弹不得,想整垮楚氏就只能利用楚槿之闹了。 可惜算盘打得虽妙,能不能成关键还是在眼前这摸不清底的家伙身上,他猜不准,这家伙察觉后的反应会是什么。 楚槿之不是软柿子也不是心慈手软的良善角色,要与他作对就得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犹豫不决下场只有死得难看。 不过他担心的倒不是谁赢谁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他这隔山观斗的人只要等着看有没有便宜好捡,怕的是——某人权衡利弊后,选择耍赖地置之不理。 架,不管用吵的还是打的,总得两个人都有意愿才成吧,他却无法确定这家伙所谓不让楚任瑜担心伤心的标准在哪里,大刀阔斧替楚老头稳定江山还是瞒着让楚老头颐养天年? 老实讲,换作任何人,以不让老家伙操心作前提的话,十有九个绝对都会选择后者。一个快九十的老头还有几年好活?糊里糊涂毫无烦恼地上路未必不是种幸福,何况骗个老头子总比捅马蜂窝来的轻松吧。 即使如此,他的如意算盘也并非完全没有指望……瞄了眼那张染着两轮黑影的疲惫脸容,陆晋桀戏谑地一扯唇角。 天知道这家伙脑袋里转的究竟是什么,身上还有没有一点叫正常的东西。 「你这家伙,是狸猫变身来报恩的吗?干嘛这么拼,累死自己就算了还把别人也拖着一起下水?遇上你这种人挡路我还真他妈倒了八辈子楣。」 没好气地伸手推了推那单薄的肩膀,陆晋桀打算把人叫醒了一道回去。不是他突发善心,只是推人上场干架也得势均力敌才打得下去,楚槿之已是坐地君王以逸待劳了,说不得他只好先帮帮这个连身体都不懂得顾好的笨蛋。 「醒醒,回家再睡。」推不醒人,陆晋桀改为伸手拍了拍透着点嫣红的面颊,谁知道换来的只是一阵模糊呓语。 「喂,你多大了还给我赖床!?算了,就让你在这儿睡到天亮吧,反正回去没几个小时也又得过来。」挪揄地伸指戳了戳那极富弹性的脸皮,陆晋桀转身想找件外套给披着,然而突然窜起的一个念头让他又迅速地旋踵倒回。 「妈的!我就知道,这个白痴……」对于掌上传来的高热,陆晋桀劈头就是一句痛骂,下意识拎起一旁的西装外套就住口袋里掏去,等真如预期地摸出两纸包的药来时,又是一阵诅天咒地的臭骂。 「搞啥飞机,连吃药都要人盯着?吃屎长大的啊,一点脑子都没有!」 手嘴并用掀开手机,陆晋桀飞快输入了一串号码,同时另只手也不得闲地拉起那团软泥的手臂想挂上肩头,只是当他瞥见桌底下的那截石膏腿时又皱眉停住了动作。 「喂,云老头,是我。」 「……是啦是啦,罗嗦,老头子一个还以为十七、八啊。」 「……有个朋友伤口发炎发高烧,对,就是我那些猪朋狗友怎样?你管这么多干嘛!罗哩叭嗦地不是老了是什么?」 「嗯,有一阵子……ok,我等会儿过去跟你拿药……」 「又是废话,怎么不会?我病歪歪都能给自己吊瓶了何况现在头好壮壮,不麻烦你『老人家』,挂了,bye!」迅速按键结束通话,陆晋桀吁了口大气,若不是情非得已他也不想麻烦到这位年纪一大把偏还不服老的罗嗦老头。 只可惜与那老头的孽缘从孩提时代就开始牵扯不清,一直到现在道不同不相为谋了也依旧斩不断,自己是能躲则躲能闪则闪,偏偏那老头子比只苍蝇还会黏人。 把手机扔回裤子口袋里,陆晋桀两手将人打横抱离了椅子。只是这么大个男人没意识软趴趴的,想抱得稳不把人摔了真还不是件简单事,转弯、进电梯什么的又得小心那截杵在半空的石膏腿,等下了楼好不容易把人塞进车子里后,整件淡青色的衬衫早已湿染成大片深蓝。 「靠!中元拜假的啊?衰!」举臂抹了把额上的汗渍,陆晋桀咬牙切齿地狠扭着钥匙发动引擎,接着又把气全出在了踩油门的右脚,嘎地一声冲上车道。 不用别人说,他也知道肚里这把火烧得是有些过头,芝麻绿豆大的事哪值得如此动气,一切只不过因为—— 早从那年脱离街头学作文明人之后,已许久不曾有谁让他这般……狼狈过。 *** 撑颊咬着笔杆,楚悠望着窗外栉次鳞比的高楼发呆。 「呼……」展臂伸了个懒腰,楚悠把笔抛向了桌上的文件堆里,慢慢地蜷起腿窝进了偌大的椅座里。虽然已经拆了石膏,久未使用的那条腿感觉还是怪得不像自己的。 靠着比上身还高的椅背,楚悠整个人缩在办公椅里摇啊晃的。一个大男人做出这种孩子气的举动实在令人发噱,只能说是下意识不经大脑的行为,因为他现在很烦,非常地……烦。 啃咬着下唇,楚悠两眼大睁凝视着对面大楼的玻璃帷幕,专注的神情像似他只要在上头瞪出两个洞来他的问题就能解决。 让他烦的事情说来山不多,只不过两件事,正确来说该是两个人,可是加起来却比他二十多年累积的烦恼还有余。 两个人,不用说挂头号的就是那个恨不得把他「楚枫之」剥皮拆骨的陆晋桀,怪的是从那天体力不支在办公室睡着又莫各其妙在自家床上醒来后,那个人就当他是透明似地不睬不理。 没再找他麻烦,也没三不五时地在他面前冷嘲热讽,然而说是回到认识之初也不尽然,在人前的确相敬如宾,人后则变成了相敬如冰。 没什么不好,至少之前那些暧昧至极的小动作不再出现,省得叫他进退维谷不知道怎样反应才对。只是这么一来他就越来越不懂,那天达成的所谓交易究竟为了什么? 他以为,陆晋桀该是有所求的。 他当然不是遗憾陆晋桀后续没有动作,他脑子没坏也没自虐倾向,可如此一来好像那晚的凌虐就只是为了确定自己不是楚枫之,其他什么目的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用得上那样叫人痛不欲生的手段吗?又何必隐匿本性地做两面人呢? 一想起那晚,楚悠不自觉又缩了缩身子。 两个月了,创痛依旧难愈,虽然他表面一切如常,也一再理智地告诉自己没什么,不过是一场糟糕至极的性爱罢了,没染病也不会有孕,身体上的痛顶多当被人揍了顿,伤好了就该忘了,可是潜意识里总抹不去萦绕心头的那层影。 他做噩梦,常常,好笑的是那男人魔鬼般的身影却是掺杂在原来的噩梦里,让那个亘古不变的梦变得不伦不类。 有时候梦才开始,还在草地玩耍时那人就出现,温言抚慰也就变成了狠言恶语;有时候是小蕾哭着哭着就变成他的脸,那画面可以想像多滑稽;有时候则是在那一片不敢看的鲜红里……与他肢体相缠…… 老实说,某个程度而言他还挺欢迎这个人的打扰,拜那姓陆的所赐,他常在咬牙忍哭前就被吓得惊醒过来,不会再陷在梦里头苦苦挣扎。 「这算什么……以毒攻毒?」嗤笑了声,楚悠自嘲地摇了摇头,收回漫游的思绪回到正题。 所以基本上除了在梦里外,陆晋桀暂时不是他烦心的问题。他现在最烦的,反而是楚槿之,那个名义上是楚枫之表弟实则是同父异母兄弟的麻烦人物。 烦哪,偏偏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他那个超人秘书提都别提,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另个能说的柴行云通常都在楚任瑜的住处,每次造访根本没有私下的时间可聊,单独邀约又怕让陆晋桀起疑心。毕竟在从前,楚枫之跟柴行云可是一点交集都没有,害他连去的太频繁都不敢。 「你求的……又是什么呢?」喃喃低语,楚悠出神的视线慢慢聚焦在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倒影的脸孔和楚槿之有着两、三分的神似。 因为……不甘心吗?不甘心自己明明比楚枫之优异许多,却因为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所以只能屈居人下,甚至只被安了个表弟的旁系身分。 表弟……就注定了在法律上他什么都得不到,除非楚任瑜另立遗嘱,不过想也知道那是比天方夜谭还不可能的事。 眉宇深锁,楚悠轻喟了声……除了不甘心,只怕还有难以排遣的恨吧…… 「哔哔……总裁,总经理找您。」 这算不算心有灵犀?正想着人就来了……望着桌上亮着红灯的通讯器,楚悠微哂地又是摇了摇头,慢慢将双腿挪下椅端正坐姿。 「请他进来。」 从无意间窥破楚槿之的小动作后,这两个月里,他和楚槿之见面的次数极为频繁,原因无它,只因为他这个楚枫之开始管事了。 楚枫之的位置本来就是除了楚任瑜外楚氏最高的决策者,名正言顺没人能拦他插手楚氏的营运,顶着洗心革面的大帽子,再加上几个案子都处理得漂漂亮亮没出岔子,谁也不能说他不胜任。 最高兴的莫过于楚任瑜了,几次探访老人家都是高兴得笑不拢嘴。最不高兴的想当然尔该是楚槿之,自己的实质介入无疑意味着剥削他的权势。 然而该要不满的人却从未曾流露过不悦,依旧是彬彬有礼不卑不亢的态度,所有的情绪全隐在那副斯文的金框眼镜后。 严格来说楚悠所做并不算过分,他不过是将原先楚槿之几个人的分工稍微打乱了点,取了一部份自己做,要说失礼的也只是事先没打招呼随意拣。 美其名是分忧解劳是弥补他之前的荒唐,实则当然是迂回防着楚槿之这边的人再搞。尽管他并没有展现出雷厉风行的手段,也依旧表现得人畜无害的温煦,但他相信楚槿之一定明白他已经知道了那些事。 只希望这样的暗示能让那个人懂得收手……轻叹了口气,楚悠后倾靠上了椅背。 对于楚氏他并没有野心,等楚任瑜百年后,他会找机会把主事的位子交给楚槿之,交给一个真正楚家血脉的人手上,所以楚槿之一点也没必要用不光明的手段强争这点时间。 他所表现出的一切一直向楚槿之透露这讯息,最明显的就是尽管他逐步参与决策,但人事布局上他却始终未更改一丝一毫。 他毫无意思培植自己的班底,楚槿之应该看得出这代表什么,应该放心才对。 「总裁。」 一声有礼却疏远的招呼拉回了楚悠远扬的思绪,抬起头只见楚槿之在桌子前拘谨地站着,毕挺的西服,一丝不苟的仪容,就连表情也完美得找不出一丝瑕疵,尺许的距离却有如天涯之隔。 「坐,槿之别客气。」和善地笑了笑,楚悠再次在心底叹了口大气,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亲近这名冷淡的血亲。 都说了伸手不打笑脸人,然而对于他释出的温情与善意,楚槿之却始终不领分毫,两人间除了公事外再无半点私谊。 楚悠不确定是否因为以前的楚枫之曾伤害过他,还是哪件事给了他太差的印象,差到连对「洗心革面」后的这个楚枫之都依旧不假颜色。 「崇圣那个案子我想跟总裁讨论一下。」 「崇圣……你的意见?」心中暗自一凛,楚悠表面仍不动声色,只是一股不胜唏嘘的惆怅感难抑地在蔓延。 终究,他还是不愿等这点时间吗?豪门多恩怨,亲情竟真的淡若薄纸?楚悠不由地想起了楚蕾,楚枫之与楚槿之这对兄弟和他与小蕾之间的情感比起来相去何只十万八千,实在叫人无法不心生感慨。 「我还是认为那块地有开发的价值,崇圣和我们合作过几次,他们的评析向来精确,我不明白总裁您的顾虑在哪儿?再说前置已花了不少人力物力下去,虽然这案子不是大数目,但这时候喊停仍然是我们的损失。」 「槿之,我不了解崇圣,所以他们的评析我无法置评。但那块地……我还算清楚。」字字斟酌,楚悠婉转解释着。还不到把话点明撕破脸的时候,有些事一旦掀开来后就再也回不去平和的原状。 「我在那儿待过一阵子,有个朋友……对地产很熟,那块地背后有些状况并不如崇圣报告里说的干净,而它的价值并不足以支付摆平那些状况的代价。」 话,说得模棱两可,楚悠没有一丝的局促或不安,反正以楚枫之交友之广阔,三教九流的朋友都有,他对那块地的熟稔不会有什么破绽。 「这样吗?那倒是我的疏忽了,没想到崇圣会犯这种错误。」镜片后的黑眸精光烁烁,像是在盘算着什么,却是幽深地叫人看不清真意。 「槿之,这是我片面的决定,虽然我有权这么做但看法上也许有所偏颇,你也知道公司的事我还在慢慢熟悉中,放荡太久这里头的东西有点生锈了。」 望着那深不可测的眼瞳,楚悠抿唇一笑缓了些气氛,甚至伸指点了点自己的额头开玩笑,刻意压低的姿态不是妥协而是试探。 「这案子的规模虽然还不到提董事会的程度,不过若是你还认为可惜,我们可以提到董事会上大家集思广益一番。如你所说,崇圣跟我们合作过多次,自有它的信誉,也许不是他们有欠周详,而是我思虑太过也说不定。」 「我想不必。」断然否定,楚槿之推了推眼镜起身离座。 「总裁的决策能力这一两个月来大家是有目共睹,区区小案子让您劳神已是我的疏忽,哪好意思再让董事们浪费时间。我这就让人去跟崇圣说明,停止这个开发案。」 「……槿之。」睇凝着那硕长的身影迈步到了门边,楚悠轻轻开口唤住了人。 「再过几天爷爷就要过八十五的寿辰,你……」忍不住想说,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维持那层纱不伤感情,楚悠为难地拧了拧眉。 「……」静静等待着,楚槿之没任何接话的意思,面无表情完全是一副聆听者的神态。 「你该懂,槿之……你该懂……」叹息般的呢喃,千般万种思虑楚悠说得出却只有这句模糊的语词。 「总裁,没有其他吩咐的话,我告辞去办事了。」 没有应承也没有装傻,却是彻底的忽略,楚槿之有礼地点头示意,而后优雅地转身拉开了厚重的房门。 「还有,您也许忘了,董事长的寿宴我向来是不出席的……」唇棱微挑难得有了表情,却是掩蔽在背影之中,楚槿之仍是头也不回地迈出了总裁室,余句袅袅则在门扇合起的刹那送入了门内另个人的耳里。 「那里,没我的位子。」 第六章 『那里,没我的位子……』 头痛地伸指揉了揉眉心,依旧挥不去这几天日夜在脑袋里盘旋的声音,楚悠支肘撑颊地又愣愣出了神,只是这回承接他迷茫目光的对象不是窗外的高楼大厦,而是一群衣着光鲜的男女身上。 乐音悠扬,杯觥筹影,这里是楚氏大楼的宴会厅,正举办着为楚任瑜庆贺八十五大寿的晚会,稍微有头脸的人物都前来致意,一时政商名流冠盖云集,车水马龙地热闹非常。 抿唇无奈地轻笑,楚悠微微晃摇着手中的香槟。 不论血缘亲疏,这样的场合竟没有楚氏一大支柱可以容身的位置?简直是极尽羞辱的笑话,当着外人面的大笑话…… 一口饮尽杯中的金黄,楚悠怔仲地望着屋顶上吊坠的华丽灯饰。 怎么想怎么都觉得悲哀啊……这些年楚槿之究竟怎么过的?怎么去平复这些伤人的事情?他不敢想当楚槿之每每代表楚氏对外谈判协商时,面对的会是什么样嘲讽与不信任的眼光。 堂堂楚氏总经理,顶着楚姓的光环却连董事长的私宴都不在邀约之列,换作是他,即便没有恨,只怕也心伤地再没动力付出吧。 闭了闭眼,楚悠发现自己再也责怪不了楚槿之所为的不是。他没有资格,就算他真的是楚枫之……也没有资格。 他该怎么做呢?怎么做才能够弥补楚任瑜犯下的滔天伤害…… 「怎么,九点不到就累了?」 视野里的景物一晃,一抹黑影优雅地在身旁坐了下来,若不是语气中的戏谑不容错认,楚悠还要以为某人吃错药居然关心起他来。 「这两轮黑圈怎么回事?这场晚会大小事都我包办了,该没让总裁费心的地方才对呀,你的脑袋里又是生了什么念头在转?」 端起酒杯轻啜,一身正式西服的陆晋桀朝远处一位衣着入时的女郎点头示意,姿态高雅得就像是豪门贵公子般,加上似混血般的俊挺五官,更让他成为这场晚宴上各家名媛目光追逐的目标。 「你的脸跟嘴八成是不同家出厂的……真该让那些漂亮小姐听听你现在讲的,保证吓跑一大票。」许是真的累了,楚悠难得不隐忍地劈头就回敬了句反讽,虽然理智那端正敲着脑袋提醒着这只是意气用事,徒费唇舌毫无点建树。 「呵呵,会这么说表示你还不懂女人。」眉挑了挑,陆晋桀没有丝毫的不悦,反而是感到新鲜地咧开了两片红唇,「没听过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吗?女人最爱的就是我现在这种坏胚样。」 有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一时冲动逞了口舌之快后楚悠总算是彻底了解了前人的意思,沟通根本不在同个次元上。 「董事长在那头,你窝在这儿干嘛?不好好表达一下你的孝敬之意?孙子可不是这样当的喔,楚疯子。」 看着人眉头微耸,腮帮子微鼓一副想张嘴抗议却又强自按捺最终无奈妥协的模样,陆晋桀就觉得自己这取其谐音的绰号真是神来之笔,公私两宜什么场合都能大剌剌喊个过瘾。 反正外人听来也没什么不对,泰半会以为是自己耳力不好,再顶多也只是认为他这个放洋回来的卷舌不灵光ㄗ彳厶分不清楚罢了。 他可是客随主便,随便嘛,疯子总比阿狗阿猫强吧,至少从四只脚的畜生晋升到万物之灵这等级。 「你很闲?」叹息般的问语,楚悠已顾不得是否会惹火身旁这个两面人,这是他现在唯一想到用来表达不想继续这段无营养对话的最简短用词。 今晚,他的脑袋已经纠成了团死结,实在不需要再多个人在耳边叨叨添乱。 「我该把这句话当作是对我能力的赞美吗?」噙着抹笑,陆晋桀从路过的侍者盘中端了杯香槟递过,「喝点东西放松一下吧,老人家熬不得夜,我估计最慢再一小时就收摊了。」 「……」又一次的哑口无言,楚悠楞愣地瞪着杵在面前的香槟杯,好半晌才伸手从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掌中接过杯子。 明知道自己酒量没那么差,更遑论灌下肚的只是杯百的香槟而已,楚悠还是不禁怀疑自己醉了。 只因为自从那一夜后,两人间还不曾有过这么平和的对话。 平常的言语交集不是火味十足地针锋相对就是字字珠玑地冷嘲热讽,别说嘘寒问暖了,就连正常同事间的对话都难。当然问题大都不是在他身上,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此刻会惊讶到快掉眼镜的缘故。 人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若是天天被人揍惯了,哪天不挨上两拳还真会觉得皮痒。 在习惯了陆晋桀饱含恶意的各种行为举止后,突然的友善不但没让心情愉悦反而是叫全身疙瘩满布,连心胆都吊了起来,戒备的程度只差没猫科动物背毛直竖那么明显。 「在烦什么?你不像是不习惯这种场合的人。」 温煦的表情,柔和的语气,要不是亲身体验过陆晋桀和楚枫之间的那种海样深仇,楚悠还真以为眼前这男人是在关心自己。 「我以为你很清楚我在烦什么。」半是猜测半是试探,楚悠刻意不去看那对如墨深浓的黑眸,放空了念头眼蒙胧地把视线投向宾客云集的大厅。 「疯子,虽然你的美味我都尝过了,不过还比不上你肚里蛔虫,想到心有灵犀那境界咱俩还得再亲近点,你是暗示我该往这方向多努力吗?」果然话没到三句,陆晋桀又恢复了隐带恶意的轻佻语态,只是碍于公开场合脸上还维持着彬彬笑容。 「槿之的案子有问题,他暗渡陈仓在掏公司资产。」没有心力再跟陆晋桀计较话中令人难堪的暧昧,楚悠直接就把脑袋里轰得他好几天不得安宁的麻烦给丢了出去,顺带再加扔了个难题。 「你的看法?我相信陆秘书耳聪目明早该有所闻才对。」 没想到眼前人会开门见山问得这么直白,更想不到主意居然还打到了自己头上?陆晋桀一时反应不过来就这么瞪着眼呆在当场,配上嘴角还来不及收敛的揶揄讽笑,表情委实滑稽不过。 「问我?有没有搞错……」缓缓摇着头,陆晋桀一愕之后表情是诡谲地叫人从心底发毛,「啧啧,狗急跳墙也得先看看墙的另边是不是悬崖吧?」 「不该问你还是不能问你?」 不该问还是不能问?双眉一挑,陆晋桀的火气霎时又冒上心头。 是他妈的为什么问! 「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仰首尽把杯中的水液下肚,一时流露的狂狷神态立即吸引了更多爱慕的视线相随,然而陆晋桀灿如夜星的双眸始终只锁着身旁他想掐着脖子摇的这一个。 是这阵子表现得太和善了吗?这个木头木脑的笨家伙似乎忘了他对「楚枫之」有多感冒,虽然天知地知他们两个也知这个楚枫之不是那个楚枫之,但很不幸,迁怒正是他陆晋桀人格缺陷的强项。 「帮?我有这么要求吗?我不过是想听听你的意见,我以为秘书的职责该包括辅佐及提供意见。」 「……」骤然站起背过人群在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身前蹲下,陆晋桀沉了脸色,平视的眼里不再掩饰阴鸷。 「疯子,少跟我玩之乎者也这套,耍嘴皮对你没什么好处,惹毛了我你不会好过。如果你已经忘了那一晚的滋味,我不介意替你复习复习。」 苦笑着微扯唇角,楚悠疲惫地闭了闭眼。 此路不通啊…… 的确,这两个月来的平静让他以为陆晋桀对自己的敌意减低了不少,毕竟他虽然顶着楚枫之这个名字,但实际却是完全无关的陌生人,陆晋桀真正恨的气的都不是他,这一点相信那男人也很清楚。 所以他以为他们之间就算称不上朋友也不该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至少共事的情谊总有些吧,那不堪回忆的一晚不过是场误会造成的,岂科这一投石问路才知道错得离谱。 在那男人眼里,自己即便不是眼中钉只怕也是颗惹人厌的绊脚石吧。 「你们两个怎么躲在这儿?不会是嫌我老头子唠叨吧。」 气氛正紧绷间,一声略为沙哑的豪迈嗓音适时地打破了两人间的凝沉,宴会的主角楚任瑜在另名唐装老者的陪同下拄着拐杖一步步走来。 「爷爷,我是肚子饿躲到这头来祭祭五脏庙,谁知道偷闲不过……啊,才二十分钟就被您抓包了。」煞有介事地抬手看了眼腕表,楚悠唱作俱佳地故作哀怨之态,活力十足的阳光模样与片刻前的颓丧疲累简直判若两人。 冷眼看着这一幕彩衣娱亲的温情画面,陆晋桀在心底不屑地嗤笑着,脸上却也带上了面具尽职扮演他该有的角色。 「肚子饿?呵……我看是无聊吧,我在那边可是瞧你跟阿桀有说有笑聊得开心,老柴你说,这两个小的是不是故意躲着咱们两个老头?」 话似有些不满,人却是眉弯眼弯笑得愉悦,楚任瑜脸上完全是长者的慈祥神态,对于这个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孙子,他可是疼到心坎里去了,别说骂了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上一句。 这孩子本来就聪明伶俐,可惜就是滑头了点不够稳重,玩心太重聪明又不用在正途上,害得他年纪一大把还始终放不下,然而在这场车祸后,这些个大大小小的毛病全都不见了。 也许是生死关头走一回让那小子顿悟到生命可贵把握当下吧,反正他的枫之现在可是让他满意得不得了。 「楚爷,不光我们两个老头子的问题,是这寿宴上美女太少,我老柴都觉得闷了。」笑咪咪地朝两人点了点头招呼,柴行云的神情也是一副老大欣慰的模样。 如原先预期,眼前这小子果然没叫他失望,应对得体处事得宜,对人、对事都是一把罩地没话说。从他来到这个家后,楚任输的笑容可比以前多了多,相对身子骨也硬朗几分,应该……可以再多些时候吧。 「闷了就走,枫之陪爷爷去个地方,阿桀开车,老柴也一道来。」 「现在?」诧异地看着楚任瑜,楚悠顺势扫了眼旁边的柴行云,时间已是不早,再安排什么活动老人家的身体只怕吃不消。 「就我们四个?」 不是楚悠问得奇怪,而是富贵人家不比常人,出入向来都有保安人员相随,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们这种人则是连万分之一的机会都不允许发生。 「担心什么,我老头子的命没那么值钱,何况只是临时起意去看看国兴,没人这么厉害知道我老头子的心思吧,晚上的墓园子我想也没太多人有兴趣。再说老柴我也叫上啦,他一个可是可以抵你们两个小伙子绰绰有余呢。」 这位国术高手的厉害他可是亲身体验过了……咋咋舌,楚悠苦笑在心底,顺从地不再多言劝阻,老人谈笑风生的背后他看到了抹不尽的伤痛。 白发送黑发,在这个特别的日子更不由人不心生感慨…… *** 什么叫一语成谶,楚悠算是重新认识了,只是话又不是出自他口,可不可以别什么都叫他拿皮肉亲身体验?上帝造人时对他这身皮囊可没特别优待。 拉着楚任瑜左躲右闪,不经意又扯动了左肩刚挨的伤,阵阵抽痛让楚悠一张脸扭曲得好比美术馆展的当代艺术,若不是两条腿不见得比四条腿快,他真会把人当沙袋扛上肩。 早知道就该找时间跟柴行云学两招垫底,再不然找个跆拳教练练手脚也行,就不会像现在面对这群凶神恶煞时,只有抱头鼠窜的份。 只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老祖宗早留有明训。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到达墓园时表针已快指向十一点,陆晋桀和柴行云极有默契地待在几十公尺外留了个静谧空间让他们一家三代独处,而墓碑前楚任瑜就只是不发一语地沉悼着。 就在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安慰身旁的伤心老人时,七、八个混混模样的人物就如同电影情节里的古惑仔般,手提棍棒长刀走起路来一摇三摆,毫不掩藏身形地大剌剌从正前方踱步而来。 几乎同时,另旁默立守候的两人也察觉了不对,然而就在他们穿过围篱跑来时,那群流氓也发难了,二话不说操了家伙就直往他们四个人身上招呼,下手之狠绝就好像是拿拖鞋扁蟑螂,完全不留余地。 「枫之!」 「……不要紧。」横臂扫开一记刺过来的利刃,楚悠咬牙忍下皮开肉绽的锐疼,右手毫不迟疑地挥拳回敬把人打翻在地。 其实比起来他们这对逃亡组的已算得上轻松了,大半人马都被柴行云和陆晋桀拦了下来,只剩两条漏网之鱼追过来。 谁知道那两个许是因为看他们是软柿子好欺,竟是像鲨鱼嗅着血味般死咬着不放,不嫌累也不嫌烦地一路追着他们满园子乱跑,四个人就这么追追打打地直往坡下管理处奔去。 本来以楚悠正值盛年的体魄,一个打两个就算不敌也不会被修理得太惨,然而他却吃亏在不但手上没有东西可用还必须护着毫无抵御之力的楚任瑜。他挨揍还算事小,以楚任瑜的年纪,随便挨上一棍大概就要出人命了。 渐渐地,楚悠发现了不对,那些攻击并非漫无目的也不是针对着自己而来,身上的那些浮伤大部分都是在他护着楚任瑜时而挨的。 一个八旬好几的企业大亨怎么会惹上这群古惑仔?说是商场上恩怨未免也太古怪了些,因为两种人的交往范畴层次根本不同。 撑着楚任榆几乎软倒的身躯,听着那一声声快接连不上的粗重喘息,楚悠知道他们不能再跑了,再跑下去不用那两个人追上索命,老人家的心脏就会先受不了直接跟上帝报到。 「爷爷你休息会儿。」扶着楚任瑜靠上棵树干,楚悠迅速脱下血染的西装将两只袖口打结,再弯身捡了几颗拳头大造景用的石块往里头填,然后抓着下摆在手臂上绕缠了几圈直到将肩胛处紧紧捏在掌心里抓着。 装石头的那端可以打,缠在手臂上的厚布可以挡,不过他没敢期望单靠这个就能打退那两个混混,能撑到救兵赶来他就感谢各路神佛了。 柴行云的能耐他是有幸见识了,这些混混之流根本不是对手,何况陆晋桀看来也挺能打的,只不过对方人多没法子三两下清洁溜溜,他要挣的就是这点时间。 「跑啊,怎么不跑了?干!」吐了口唾沫,追上来的两个人都是十、七八的少年样,一路又追又打地模样也变得和楚悠差不多狼狈,满头汗渍外加一身泥粉草屑。 「不管是谁叫你们这么做,我可以给你们双倍的酬劳,甚至更多。支票本就在车上,不划线等同现余,不用担心事后有人追究。」 冷静下来的片刻,楚悠已厘出了些头绪。两者明显是不同世界的人,要说直接有什么恩怨交集只怕还不容易,最合理的答案该是有人唆使行凶,而且这人对楚任瑜十分了解。 至少,他知道楚任榆什么时候会撤除防备,知道一个老人在生辰之日更是忘不了放不下丧子之痛。 「妈的!老子最恨的就是你们这种人,有钱神气个屁,我操!」 眼看着两个人饿虎扑羊般挥着刀棍砍杀过来,楚悠实在佩服自己这时候还能有想笑的念头……利诱不成反变激将,天底下反常的事还真不少,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句话原来不是每每都灵验。 这下可好,原本还想讨价还价拖延时间的,谁知弄巧成拙竟反成了道催命符。 甩着手上石块打掉近身的攻击,楚悠小心翼翼对着两人原地兜圈,两眼紧盯四眼不敢稍眨一瞬。楚任瑜就在身后不远处,他不能让他们有任何一丝可乘之机。 「阿超绕过去,老头躲在树后面!这个大少爷留给我乐乐。」拿着西瓜刀的少年笑的如豺狼般狰狞,手上西瓜刀更是东挥西舞耍得威风凛凛。 可恶!狼狈躲着长刀发狂似的攻击,楚悠被逼着往另头偏去,空不出手也分不了神去拦那个叫阿超的。眼看人已绕过身侧往后跑去,急得他什么也没法再多想,转身拔腿人就冲了过去。 背对着他只顾着向树跑的少年显然没科到他豁出去的鲁莽行为,举起的棍棒还没朝绊倒在地的楚任瑜头上落下,就被抡过来的石块从后击个正着,完全毫无防备,一个踉跄后就倒地不起昏了。 「干你娘!」 一声粗骂,急追而至的少年挥着刀就往还来不及转回头的楚悠身上招呼,只是手才举起腕上就被五只钢铁般指头给箍在半空中一动也不能动,宛如卡漫人物般泥塑在当场。 「唉呀呀好险哪,好在老柴我人矮归矮腿还不算短,来的不早不晚刚刚好,你这小兔崽子大概没跟天上那些个套好交情,菩萨不保佑哩。」 听到这俏皮的语声,楚悠霎时松了口气,紧张感一除立即四肢发软全身无力。 终于,没事了…… 「年纪轻轻,好的不学学这些没用的,就算真想吃这行饭好歹也练练身手吧,这么拙出来混岂不只有挨揍的份?唉,年头还真是变了,想当年我们哪个不是十八般武艺样样……」 叨叨数落着,柴行云手下可没脸上这么和祥,五指一使力便技巧地卸了腕关节,在少年还来不及喊痛时,抬脚一踹又将人家的左腿胫骨给踩成了两段,然后俐落地手刀一砍,把人劈晕在地。 「楚爷,要报警吗?」伸手挥了挥长袍的下摆,柴行云收起嬉笑的表情一整神色,转向正撑着树干巍巍站稳的楚任瑜请示着。 「不,我楚某人还丢不起这个脸!打个电话给陈老总请他私下查。」惊惧过后,楚任瑜是满脸怒容一肚子的气,拖了这些年老天爷都还没收他,居然差点被几个街头混混在这荒山野岭要了老命!? 「柴叔,麻烦你先送爷爷回去休息,我和晋桀留下来会儿,跟管理处交代一下也顺道看看那边的影带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交臂于胸倚着树身低喘着,也许是方才的惊悸未平,楚悠脸色依旧苍白得难看。 「也好,这么一折腾还真有点吃不消,唉,老罗……」爱孙的关怀暖暖熨烫着心窝子,楚任瑜铁青的脸色总算稍霁露出了慈蔼的笑容。 「阿桀帮我好好照顾枫之,回去叫方医师给你们两个看看,大伤没有只怕瘀血黑青的不少,不舒服就多休息个几天,后天的董事会我帮你们顶着。」 拍拍陆晋桀的肩膀交代着,楚任瑜随即在柴行云的搀扶下缓缓离去。 「帮个忙好吧。」直到两人的身影在视野中消失后很久,楚悠才转向眼前那个莫名静默了一整晚的人开口,语声却是比片刻前孱弱了许多。 「我可能……走不动了。」随着语声,楚悠靠着树身缓缓滑坐在地,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 面无表情地斜睨着人,陆晋桀实在心情恶劣地不想说话。跟一窝子楚家人搅在一块已经够让他浑身不对劲了,何况来的还是这种地方?一个叫人无法不想起亡逝者的烂地方。 想起了被逼上绝路的亲人,而凶手就在眼前晃来晃去,心情有多坏可想而知,更别提后来的鸟事了…… 几百年没动手,一出手居然他妈的是为了仇人干架? 开玩笑,这是哪门子的道理!偏偏又是不甘心任那该死的老头随便死在个混混手里,那家伙的罪若是一死能了,他早就动手何必熬到现在。 不想救又不能不救,简直窝囊到了极点……越想越呕,陆晋桀烦躁地掏出了烟,方才那几个送上门的根本不够他解气。 「到底怎样,又是伤了你大少爷的哪寸皮?刚挨几下就动不了了,我看干脆把下面割了当娘们好了,这个忙要不要我帮?」 寥寥几句却是字字难听至极,陆晋桀叼着未燃的烟,双手插着裤袋,一脸阴鸷地漫步走近,然而没几步冷情的神色却陡然一变,脚步也加快了许多。 「手拿开!」 蹲下身,陆晋桀立即发现男人抱臂于胸的姿势实则是掩饰右掌紧压着的侧腹,而尽管夜色下看不清楚,他也知道那五指上头染的颜色会是哪种。 血味,已是扑鼻地腥膻…… 强自拉开那只无力的手,陆晋桀小心地将触手一片湿暖的毛衣翻卷上拉,白衬衫上一大片沭目的暗色立即映入眼里,渲染之广连他这种看惯打斗场面的人也不禁心惊肉颤。 「妈的,怎么这么笨!不会打连躲也不会?」气得破口大骂,陆晋桀怎么想也想不透这个开在要命位置上的伤口是怎么弄的。跑不过不会用手挡啊?这个白痴家伙不会是以为肚皮比较不重要吧。 「我……」唇启又止,楚悠最后只有苦笑地微扯唇角。他知道这伤八成是转身跑去拦人时被刀划到的,可他也知道说了这男人绝对会把他再臭骂一顿。 他人已经很痛很累了,没理由再自找罪受。 「我什么我?这回姓楚的想不出名也不行,非上医院不可,这种伤我可没能耐照顾。」脱下自己的衬衫用力撕成三截,一截叠成长型方块覆压在伤口上,另两截则结成带状长条紧紧绑在人的腰上以减缓出血。 「唔……」伤口的痛楚让楚悠忍不住闷哼出声,好不容易缓过劲后就发现自己已是被抱着往坡下的墓园管理处走去。 「不!不能……去医院……」急急扯着陆晋桀的臂膀,尽管力道微弱,楚悠还是猛摇着那只铁臂,只因为他的声音已经比只肚子饿扁的猫好不到哪去,不用肢体语言沟通这男人不会听到他蚊子叫的。 「血型……不对……」 「……」皱着眉停下脚步,陆晋桀语意不明地低哼了声,一脸看怪物似地瞪着手上抱的男人,什么时候了亏他还有心思想这个,真不知道该不该给个掌声以兹赞赏。 「好,叫方晴到家里,你的伤没医生不行。」思虑半晌,陆晋桀又一次做了妥协。 医院里确实人多口杂,难保没有有心人借机做文章,他也不想再有外人搅局。与其杜悠悠众口,倒不如只堵一个人的嘴省事。再说方晴那小子有时候挺少根筋的,应该不难唬弄过去。 「不要……」还是拒绝,楚悠语声孱弱地直晃着脑袋,虽然小方知道他的真实身分,但他不想冒险,怕的是会让陆晋桀发现这一点。小方人太过单纯,不到三句话可能就瞒不过那男人的眼,他不想再拉人趟这池浑水。 「不要?再说一遍!?」低下头,陆晋桀已是快鼻贴鼻地瞪着人,口气森冷得直比地府十八层还阴寒:「这时候还挑三拣四,干脆继续坐在这儿等死怎样?我乐得轻松,你也省得麻烦。」 「被发现有什么了不起?顶多刮场台风,被扫到的倒楣鬼又不光你。楚枫之不是你杀的,这半年你也没占楚氏什么便宜,把幕后黑手招出来,说是被威胁什么的,法律上你没多大责任。」 话,都已说得口横飞,那双逐渐涣散的黑瞳里却依旧没半分妥协的意思,陆晋桀气得真想两手一摊把这个顽固的家伙摔到地上去醒醒脑。 他妈的搞不懂这小子究竟在坚持个什么鬼! 天底下有什么鸟事值得拿命来搏的?什么年代了别跟他讲仁义诚信那套屁话,又不是公民道德的考试,就算是,满分也不过纸上谈兵,没人要求在生活里照本宣科。 「……你什么血型?」僵持大半晌,陆晋桀终于受不了地移开视线,只因在那双失焦的眼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看到一种不该在此时、不该对这个人涌起的焦躁情绪。 很好,才刚救了仇人的命,现在又在替敌人担心?他还真是吃饱撑着,血糖高到连脑袋都黏糊了。 他应该是笑嘻嘻地看着这家伙下地狱的,怎么会鸡婆到管人要死要活?到底是哪根筋不对接错了线…… 「喂,昏啦?不说我就直接叫医生验。」 「b……」 「什么b?不是那个什么rh阴性的稀有品种吧?」 「……」没有力气再出声,楚悠缓缓摇了摇头表示否认。 「呼……算你运气好。」 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也朦朦胧胧地听不真切,楚悠最后的意识里只隐隐感觉到抱着自己的男人不知为何吁了口大气,再之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黑暗,攫获了他所有剩下的知觉。 第七章 「运气好,切口不深没伤到脏器,只是口子长流了不少血。」 随手调整点滴瓶的速率,方晴摘下眼镜揉了揉疲累的双眼。历本上今天一定标注着诸事不宜,一个晚上没得好睡不说还吓得他心脏差点没跳地外面凉快。 都怪楚悠宝贝那件衬衫吸水力之佳简直媲美抹布,渲染得整面红褐,还湿亮得像似随便一挤都能拧出满地血来,把他吓到当场腿软,只差没难看地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这种出血量找他有啥用?他又不是神仙,随便哪只指头点点就万事ok。好在情况没他以为的严重,否则可要出人命了……想到这儿,方晴马上又发挥医生本色,嘴巴不停地继续向刚当完血牛的男人开炮。 「你也该好好休息,最好和楚先生两个都在家乖乖待上一礼拜。尤其是楚先生,虽然已经缝合,但伤口太长又在腰腹的地方,乱动很容易绷开的。」 一口一个楚先生,说起来实在拗口,但这可不是他姓方的见外,而是在某件事发生前,他跟「那个」楚枫之是真的一点也不熟,反而跟他的秘书陆晋桀倒还有几分交情;就好比他跟楚任瑜也不熟,和柴行云却搅了个忘年之交。 也就因为这样,才会被那位「老」友一声不响就给卖了。 「noproblem,我会帮枫之留意的,未来几天还要麻烦你。」 笑语应答,尽管在楚氏身居要职,陆晋桀却从没大人物的架子,热情开朗得永远像个邻家大男孩,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楚氏复杂的人事里他犹能八面玲珑处处吃得开。邪佞张狂的黑暗面他向来藏得很好,除了熟知他身家底细的云老头外没人见过。 当然,床上躺的那个另当别论。 「这么客气干嘛,这是我的本分。」还以一个笑容,方晴弯腰替那只吊点滴的手挪了个舒适点的位置,只是当视线落到那张白似鬼的病容时,忍不住又顺口飙了串。 「每次见你都这么惨兮兮,不是跟这儿犯冲吧?我还以为那老小子有先去庙里批过八字,否则找一个挂一个岂不麻烦……嗯,说不定不是命不好是名字不对,前任楚枫之不就撞得稀巴烂才……」 「怎么?」挑眉相询,才阖眼不到三分钟的男人又睁开了眼,因为他似乎听到了楚枫之三个字。 人醒了吗?方晴这小子又在嘀嘀咕咕什么。 「呃,没什么啦,我在自言自语。」磁性嗓音一入耳,方晴才迥然意识到还有另个大活人在场,好在他自言自语的音量向来不大,否则这下子可糗大了。 「嘿嘿,你也知道我这人看不惯就喜欢碎碎念,谁叫楚先生这半年又是车祸又是刀伤的。年轻还有本钱,等老了这也酸那也痛的时候就知道严重了。」绷起脸摆出专家阵仗,方晴由衷庆幸那几年在急诊室贡献的青春,否则临时脑筋急转弯……不撞墙死得难看也准落得半残。 可恶的柴老头,为什么要让他知道这个秘密呀?他最最最讨厌不能说的秘密了! 「你放心,以后我会多注意枫之的起居。今晚的事还拜托你别说出去,就因为怕董事长担心,枫之才坚持不肯去医院。」尽管方晴不怎么自然的表情让人有些疑惑,陆晋桀却没精神再继续追根究底,他的眼皮子已经累到快要打架了。 「没问题没问题,要不然还能是什么原因嘛,总不会是怕打针吃药的,又不是小孩子了,哈哈。」不知所云地干笑两声,方晴尴尬地撇开眼,他当然知道人不肯上医院的原因是什么,不就怕血型不符露马脚。 说到这个,刚刚不及细想的问题霎时又浮是和了脑海……方晴偷瞄了眼靠在椅背上休憩的男人。 天知道刚进门的时候这位秘书大人在发什么疯,居然坚持两人血型相同劈头就要求直接输血。没急到连验个血的时间也省吧?如果真那么担心,干嘛电话里又不说个清楚直接叫他带血袋来。 要不是他背着人偷偷做了简单的抗原体测试,他还真不敢动手把血直接往病人身上灌。但即便如此,顶多也只能确定不会有惨剧立即发生,至于供血者本身还有没有其他有的没的……楚悠宝贝只有自求多福了。 叫人百思不解的就是这个,陆晋桀怎么会知道他的血可以用? 又不是万用o型,原来的「那个」楚枫之血型可是a耶,是换好了楚悠宝贝才和他相同都是b,别告诉他……是因为记错了,误打误撞才刚好蒙对答案?我的妈呀! 再次在心底捏了把冷汗,方晴突然又觉得昏睡在床的人儿八字该是生得不错,如果陆晋桀的血型不是b,他还真不知道拿什么理由去拒绝这位秘书大人的好心。 「折腾一晚你也累了吧,要不要先去休息会儿?」 「也好,都该休息了,点滴会自己停你不用管,晚点我再上来看看。」如蒙大赦般,方晴提脚就往门边挪,省得再待下去一不小心又说溜什么,要知道可不是天天过年都这么好运。然而等人真到了门边,医者天性又让方晴在门边磨磨蹭蹭地欲走还留。 「我在林桑旁边那间客房,有状况就call我。桌上的药膏记得抹,背上抹不到就互相帮忙一下,擦上就好不要揉,有破皮的地方洗澡前记得要先用防水绷带贴起来。还有,输了不少血你最好也躺一下,不管做什么都别太急动作别太大,否则很容易头昏眼花,要多喝水多休息多……」 「遵令,我的方大医生。」莞尔一笑,陆晋桀举指在额前揶揄地行了个童军礼,谨遵医嘱地放慢了所有动作,缓缓起身优雅地迈步——送人出门。 不是他长袖善舞的伪善功夫到这程度,而是若不亲自出马,耳根子不知道多久才得清静。 认识这姓方的少说也有四、五年了,直到现在他还搞不懂这个年纪相仿的男人怎么能够这么唠叨,连管家林桑都不及他一半。 送走人关上房门,陆晋桀又慢慢走回原处,视线在长椅和软床间游移了会儿后,一屁股坐上大床的另边。 打了场架又输了血,感觉还真有点吃不消……扭扭肩放松背脊,陆晋桀懒洋洋地倚向床头。想当年,这种程度的干架他可不曾放在眼里过,果然文明人做久了骨头都会生锈,总不是提醒他年纪大了吧。 「你这家伙,还真有够嚣张的……」望着一旁睡到不醒人事很是好命的家伙,陆晋桀忍不住摇起了头。「还没把你扒皮拆骨,你倒是先喝起我的血来?我他妈上辈子是欠了你什么才这么一路衰……」 今晚的事可是证明了不只自己受不了这家伙,那个不论何时总是沉着冷静、仿佛万事皆不为所动的楚槿之看来也被惹毛了。 虽然那个冰山男的反击在预料之中,但老实说他可没想到会是这种激烈手段,竟然毫无忌惮地当着楚任瑜的面就给颜色?他以为像他们那种人,最擅长的该是杀人不见血才对。 文明人有文明人的做法不是吗?找群混混砍砍杀杀的,就算没弄脏自己的手也实在有失格调,一点也不像那个冰山男的作风。 他一直以为,楚槿之和他老子该再相似不过的,莫非……瞄了瞄床上平躺的人影,陆晋桀揶揄地挑了挑眉。 这家伙除了挡人财路外八成还踩人什么痛脚。 「啧,你这个半途杀出的程咬金,还真不是普通招人怨哪……」 叹口气摇了摇头,许是真的累了,陆晋桀没心思再武装起平日那份楚河汉界壁垒分明的敌意,首次心平气和地打量起眼前一脸菜色的男人。 老实说,若非他们认识的方式太糟糕,又或者他还是以前那个胸无城府天塌当被盖的陆晋桀,他一点也不怀疑他们会是不错的朋友,甚至,成为同个鼻孔出气的拜把兄弟都有可能。 因为即便是水火不容的现在,他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虽然常令他气到想把人丢到海里头喂鱼,让他欣赏佩服的地方却也不少。 和自己一样,都不是轻言放弃的人,也都不是坐以待毙的人,连固执的程度都有得相比。只是除非刻意隐藏外他的牛脾气向来表露在外,而这家伙的牛脾气却是烙在骨子里,拗起来比他还像头牛。 「这算什么……惺惺相惜吗?跟你这种家伙?」伸手拂开垂落在额前的发丝,陆晋桀半是好笑半是无奈地微扯唇角,放松了身子缓缓滑坐躺下。 「中元记得多买把香烧烧,省得迟早被你这颗绊脚石害死……」 喃语喁喁,陆晋桀举臂遮眼窝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入梦。簾布后透进的天色已有点濛濛淡彩,再不睡可真要天光大亮了,只希望好好睡上一觉后能够神清气爽,别再这么腰酸背痛地让他觉得自己已是个老头。 可惜也许真是上个中元香烧得不够,许的愿自然也就跟着打折,感觉上似乎才躺下没多久陆晋桀就又莫名其妙醒了过来。皱着眉眨了眨依然酸涩的眼,扫了眼簾缝间的光影后复又抬手看了看表。 七点多……七?搞啥飞机! 咬牙低咒了声,陆晋桀郁闷地合掌捂住脸孔,重重叹了口气后才抹了把脸两手开开瘫在枕边,无神的双眼死瞪着天花板发呆。 见鬼了,累得要死却是睡不到三个小时就醒?这叫哪门子的生理时钟?平常上班也不见那么准时过,要他承认老了也不用这样子折腾他吧。 「……唔……」 正自懊恼间,一声低微的呜咽平地惊雷般入了耳里,陆晋桀猛然转头朝发声处望去,才发现原来不是他年纪大七早八早睡不着,而是旁边有个咿咿唔唔牙齿痛的家伙扰人好眠。 没好气地张嘴打了个大呵欠,陆晋桀开始后悔起几个小时前不该贪图方便省走那几步路,早知道回自己房里睡不就什么事都没有。 「你这家伙怎么这么麻烦,睡个觉也不安分……」 醒都醒了,也只有勉为其难地爬起来看看旁边这家伙牙痛的理由是什么,他记得方晴打在点滴瓶里的止痛药是长效型的,该不是伤口痛吧。 「……shit!」不看还好,一看陆晋桀忍不住又骂了句,频翻白眼地转开了头。 即使房内光线暗淡,即使人还睡眼惺忪,他一看得清那张被泪水湿泽的大花脸,偏偏都这么狼狈了却还身陷梦中醒不过来,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啜泣着。 「简直拿你这家伙没办法,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体力做恶梦?看样子对你太好,刚刚应该叫方晴少输一袋血,省得你拿来做梦糟蹋。」 越念陆晋桀的脸色也就越难看,对于那涓涓流个不停的水龙头他实在头大地不知该拿什么来堵。赏两记黑轮不知道能不能停? 若在以往,他绝对屁股拍拍一走了之,来个眼不见为净,可现在……一股空慌慌的莫名躁动炙得陆晋桀无法忍受。 他知道如果就这么丢着坐视不理,就算捲被子躲回自己房里去,闭了眼八成也不得安稳,与其那样折磨自己的神经还不如想点法子摆平这惹他心烦意乱的罪魁祸首。 把人叫醒?这不难,问题是得醒到什么程度才叫恰当。像上回迷迷糊糊的似醒非醒,只怕躺下去没几个小时他又得睁着熊猫眼叫人起床;但如果把人完全给弄醒…… 哭成这样醒来,只怕一时半刻也难再入睡吧?到时候自己百分之百无可幸免地也会跟着遭殃,有条毛毛虫在旁边翻来滚去,他神经还没钝到可以照睡他的大头觉。 还是直接把人毙了比较快…… 睁着千斤重的眼皮瞪着眼前的超级麻烦,陆晋桀天马行空妄想着,极度渴睡的脑袋里像是有无数的轰炸机在乱飞,扰得他真的很想抓狂。 蓦然,一个念头从五颜六色走马灯般紊乱的思绪中脱颖而出,却是荒唐得叫陆晋桀唇角抽搐眼底凶光更盛,然而几番挣扎后终是妥协在睡魔的频频相唤下。 「呼~这次算我怕了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这样还吵我就掐死你。」边打呵欠边口齿不清地撂着狠话,陆晋桀越过楚悠的身子拔去他手上已经停止输液的针头,动作有些粗鲁却十分利落。反正哭到快喘不过气了都不会醒,这点蚊子咬的痛也不成什么气候。 扔开拔起的针头,虽然冒点血珠也死不了人,陆晋桀还是顺手从桌上的棉球堆撕了块就着原来的胶带垫上。不是他突然善心大发只不过是习惯使然,意识混沌下一时忘了那不是自己的手用不着这么厚待。 「好,睡觉!」宣告着最后一件事,陆晋桀伸出手把人侧翻了半面勾进怀里,抱搂的右臂避开纱布重重圈裹的腰间扣在肩背上。 他记得小时候每次做恶梦以后,妈妈就是这么把他紧紧圈在臂弯里,然后梦里那些讨厌或害怕的事情就都会不见,连隔天醒来都不复记忆。只希望这一百零一招对这家伙也有效。 屈起另一臂挪了个舒服的姿势,陆晋桀慷慨地借出胸膛给那张湿糊糊的脸颊靠上,总好过它东摇西晃不小心蹭上自己的脸。天知道这家伙什么时候才会停止出水,他可不想睡醒后脸上到处是泪水鼻水的恶心干痕。 一切就定位后陆晋桀马上闭眼寻梦,这回总算如他所愿意识很快就陷入了朦胧,快得他没发现怀里的人在贴上他的胸膛时就已停止了啜泣,轻颤也在合拥的双臂间回归寂静。 *** 一觉好眠,理论上醒来该精神抖擞容光焕发才对,可惜床上的两个大男人精神不错是不错,气色就差得多了,一个比一个还要难看。 「妈的,干嘛打我!?」只手捂着下颚,长这么大陆晋桀可没想过有一天会是被人用拳头招呼起床,了解他心眼的没那个胆,不了解的则是根本没那机会,偏偏铁则遇上这疯子总变成了例外。 「……」默不作声,被指控的人紧闭着唇没给半句解释,不是他理亏无法反驳,而是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维系快停顿的呼吸上。 痛死了!抱着肚子弓身蜷缩在床的另侧,一阵阵钻心的剧痛叫楚悠冷汗直冒。他也很想问问为什么,为什么睡得好好也会被揍?还打在他伤口上!?自己那一拳顶多只是反射动作。 「喂,装死啊!你……」揉了揉开始发麻的下巴,陆晋桀一脸怒气伸手把人扳向自己,直到看见那死白的脸色还抱腹的 动作才赫然意识到对方不是在装死赖皮。 「怎么?伤口痛?……会这么痛吗?应该还好吧。」挑了挑眉,陆晋桀一脸不解地瞅着人瞧。照他昨晚所见没那么严重啊,觉都能睡得着,怎么醒了反而是这副痛不欲生的鬼样? 还好?这叫还好!?又痛又气,楚悠抿着唇咬牙切齿,饶是他脾气再好这下也忍不住,直想把这说风凉话的男人从床上直接踢出窗外去,如果老天有眼能让他抬起腿的话。 「……我……划你一刀再……揍你……一拳试试……」仿佛半世纪的漫长楚悠总算缓过口气,断断续续出口的气话却依然虚软得毫无威势。 「揍?」拼图般兜了半天,陆晋桀总算理解了那一句气若游丝话里的意思,眼睁嘴张错愕地像是吞了颗生鸡蛋下肚:「我……碰到你的伤口?」 碰到?哈,好客气的用词……狠瞪了眼一脸无辜的凶手,楚悠再气也只能势弱地抱着肚子忍疼。 不需再多问,光看那双黑瞳里飙出的火色陆晋桀就知道答案再肯定不过,脸上不由地升起了些热度。他知道自己的睡癖向来一如他真实的性子——张牙舞爪,却没想过有这么严重,竟连嵌在怀里的抱枕都不得幸免。 十之八九应该是这抱枕先做了什么欠扁的行为……为自己的罪行开脱着,陆晋桀掀被下床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我看看。」拿起一旁未收拾的医药箱,陆晋桀转到床的另边坐下。这当然不是基于什么知错能改的伟大情操,何况他根本就不认为真有错,而是怕了某医生的两片嘴皮,才缝合的伤口没二十四小时就崩线,不被念到臭头才有鬼。 不过也许……还有那么一点点他不愿意承认的小小愧疚在怂恿作祟。 「喂,手放开,别拿我当贼防行不行?我又不是故意的,睡这么久才打到一次已经不错了。」 没死人都算不错是吧?没好气地翻了翻白眼,楚悠再次有伸脚踢人的冲动,手上却是配合地移开了叠复在伤口上的双掌,没再拒绝陆晋桀的接近,任他解扣掀衣缓缓地拆开绷带。 「有点渗血,还好口子没裂开,否则耳朵铁长菌。」 「别怀疑。」看着床上的病号皱着眉头一脸懵懂地望着自己,陆晋桀好心地提供了下半段解释:「算你运气好,跟小方不熟没被念过,等哪天被他念上一顿就晓得什么叫耳朵长菌。」 「这里是……家里!?」听到了关键字,楚悠才陡然察觉到身处的场景是自己的房间,惊讶之下差点没直接仰身坐起。总算他还有点记性没贸然行动,否则可能真会体验一顿耳朵长菌的滋味。 说来也不能怪他迟钝,谁叫一醒注意力就全被集中在疼痛上,再加上窗帘未揭前一片昏暗,哪看得清这是东南西北。 「我怎么觉得该找方晴再上来检查一遍,你这是哪门子的白痴问题?」 「我说不行的你怎么……唔!」伤口上不期然的刺痛又让楚悠闷哼了声,惶急的语句全成功地被陆晋桀手上的动作给封在嘴里。 「你说不行?」拿着棉棒沾药在伤口缝线上慢条斯理地涂抹着,陆晋桀掀唇露了口白牙,笑得令人生颤。「对不起呀总裁,这儿可不是会议桌上由你说了算。两个月没找茬是不是对你太好了点?这倒是我这做秘书的不是了,既然总裁记性这么差,我该隔三差五做些什么提醒注意才对,省得你老忘了自己是谁。」 倒抽口凉气,楚悠抿紧了唇瓣,不是为了这番语声轻柔的威胁,而是腰上的伤被绷带层蹭紧裹压迫的痛,男人动作粗鲁得简直当他是死人无知无觉。 陆晋桀其实说得没错,这些日子的风平浪静的确让他松懈了不少,所以才会在晚宴上、在墓园里和现在说出这种蠢话。不是他忘了自己就谁,而是忘了对方是谁,忘了两人脚下踩的不是平等的同个位置上。 也许正因为这男人知道自己的底细,所以在他面前才会一次又一次忘了隐藏忘了伪装变得越来越不设防,才会在孤立无援的绝境里,不由自主地生出可以商量的错觉。 这能算是他的错吗?楚悠苦笑地垂上了视线。 他也只是个普通人哪!日以继夜地压抑着自己扮演另个人,提心吊胆地在别人的世界里生活怎能够不累?他不过是想找个可以拿下面具的地方稍微透口气罢了…… 「不说话,生气了?」看着人抱着腰毛虫般蠕动远离床边的自己,陆晋桀不觉莞尔地摇了摇头。这么孩子气的动作真亏他一个大男人做得出来,而且做来还那么流畅自然。 「……痛,没力气说。」他是生气,不过是在生自己的闷气,然而领教过这男人的种种蛮横,楚悠没打算逞匹夫之勇闭嘴当蚌壳。 「你这家伙还真是标准的后时后觉型,明知道会痛偏偏挨痛的时候从没个记性,真不晓得神经是怎么接的。」凉凉奚落着,陆晋桀伸臂一捞,又将面前的大毛虫勾回了身边。 他喜欢看着人讲话,尤其是说风凉话的时候。 「痛就别乱动,崩了口自己拧耳朵去听方晴念经。」 「小……方医生没说什么?」话到嘴边才猛然想起和小方「理当」不熟,楚悠迅速改了称谓。虽然从陆晋桀态度上看来似乎没什么不对,还是探个口风比较放心,他也好奇这男人是怎么瞒过小方的。 「有我罩着你穷操心什么,你还躺在楚家大床上不是吗?」唇棱微勾,揶揄的神色将整张俊脸渲染得更加狂妄不羁。「不自量力的笨蛋一个,懂得惹麻烦怎么就不懂得把手脚练得利落点?下次再见红就自己看着办,我可不是血库供你予取予求。」 「你输血给我!?」不下于片刻前的惊愕,楚悠猛然抬头对上了那双总是带着淡淡嘲讽的褐色暗瞳,他没料到这个深恨着楚枫之的男人会对他这颗绊脚石伸出这么大的援手。 胸口蓦涌的悸动,难以言喻…… 「废话!要不然你以为方大医生可以拿白开水当血用?」斜睨了眼这个显然因为失血还在发晕的蠢家伙,陆晋桀举臂伸了个懒腰。 「挨这一刀让你脑袋清楚点了没?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好说话,床上玩一回就算了。」戏谑地一撇唇,长指逗弄似地在口扣未掩的肌肤上轻轻挠刮着,「再说既然要做楚疯子那人渣就学得彻底点,别像老母鸡似地管东管西,再管下去你就准备真的重新做人吧。」 「不是针对我。」胸腹间的瘙痒感让楚悠一阵颤慄,可惜再缩再退也还是这张床,只有赶紧挑个话题引开这个忽晴忽雨大魔王的注意力。 「什么?」 「不是针对我,他们的目标不是我,是爷爷。」重复强调着,果然肚皮上的爪子随即安份了下来,楚悠轻吁了口气:「有头绪吗?」 在楚氏执事这么多年,就算不清楚整个来龙去脉也该对那些风吹草动有所耳闻,端看眼前这男人愿不愿意说了。 「……」沉吟不语,陆晋桀将整件事再在脑里转了遍,事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时机能够抓得那样刚好又胆敢太岁头上动土的人,除了自己和楚槿之之外不做第二人想,这点他绝对肯定,问题是……目标怎么会是楚任瑜?挡路的讨厌鬼是床上这只吧。 再说不管是楚瑾之还是廖可欣,目前都还是妾身未明的窘况,老头要是在这时候嗝屁了,那两个岂不是什么都得不到。 这究竟怎么回事?他才不信昨晚纯是场巧合的意外。 「你很确定?」 「嗯,确定,你和柴叔再晚点到我真会拦不住人。」既然陆晋桀有兴趣讨论,楚悠当然乐得继续这话题,多个人商量总好过他一个人闷着想破头。「我想不通一个八十多的老人怎么会跟人结怨这么深……生意上的事?」 「想不通?哼,你以为姓楚的老家伙亏心事还做得少?少天真了我的大少爷,你没那么不食人间烟火吧。」轻蔑地一抿唇,陆晋桀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就算摒除个人恩怨,他也看不起这种手不刃血却杀人无数的虚伪小人。 「我……」咬了咬唇,楚悠没办法反驳陆晋桀的嘲讽。 并不真是世事不知的大少爷,而是他眼里所看到的楚任瑜只是个再慈祥不过的老人家,其他的他没刻意探究当然楚任瑜也不会在他面前展现。 突然间,一个骤然串出的念头让楚悠不由地眉心紧锁。 如果这男人真如方才所言那般鄙弃楚任瑜的所作所为,那他究竟是为了什么有违本性地进来这与他价值观格格不入的楚氏? 他原以为,陆晋桀只是与楚枫之交恶而已,现在看来却似乎不仅是那么简单…… 「你……讨厌爷爷?」 「讨厌?换个词形容好吧。」警惕陡生,陆晋桀故意扯唇露了个不正经的痞笑,「疯子,我没你那么好命,可是看人家脸色领粮过日子的,你这话传出去可会害我砸了饭碗。」 「那么讨厌楚枫之总没错吧,讨厌他却可以隐忍着脾气甚至改变性向委屈做他的情人;不欣赏楚任瑜的作风,却在楚氏一待就是十年还身处决策核心……该怎么说呢?你不觉得你很矛盾?」没理会那模糊焦点的障眼法,楚悠索性把话挑开说个明白。 隐约地,他对于陆晋桀行为的诸多矛盾似有些理解,然而那模糊的意念却是虚无飘渺地抓不住个梗概,他需要再多一点的线索。 「那又怎样?我也不过是升斗小民得吃饭哪,理想又不能填肚子,楚氏付我的薪水我很满意。」 「满意到可以同流合污做你所谓的亏心事?」 目光一凛,陆晋桀倏然欺身扼住那不断吐出挑战言语的咽喉,表情阴鸷地一如地府阎判。 「别惹我,疯子,别试探我对你容忍的底线在哪。」语气森冷地撂下警告,在手底下那张脸涨成青紫后陆晋桀才缓缓松开了掌。 「每个人都有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我可没像个三姑六婆问过你边睡边哭的理由,你也别老拿那些为什么来烦我,否则迟早我会和楚瑾之一样直接宰了你了事。」 「……咳咳……」大口吸着气,楚悠趴在一旁咳喘得难看,然而尽管被扼得头晕眼花,他还是清楚地抓到陆晋桀恶言恶语中两则极为重要的讯息。 「你……咳咳……看过我……哭?咳……」二择一,楚悠却是想也没想就挑了前者问,许是下意识里他最在意的始终仍是那日复一日永无止尽纠缠的恶梦。 「骗你有什么好处,爱哭鬼!」 「哈……咳……哈哈……」呛得伤口也痛,偏偏就是止不住一波波上涌的笑意,楚悠蜷起身把脸埋进了枕头里,让枕巾吸去那同样抑不住从眼角沁出的泪水。 原来……他的坚持不过是场幼稚的游戏,在现实里他早哭过不下数百遍了,旁人都知道了偏是自己无知无觉,他的恶梦已经连哭泣也无法醒来了吗?那又何必还忍得那样地辛苦…… 管它哭是不哭,死的不会活过来,活的也躲不过去,连小学生都知道毫无意义的蠢事自己做来却是奉为圭臬般战战兢兢,呵……自欺欺人的何其可笑哪! 「喂,疯……你笑什么?」望着那个前一秒还义正辞严地摆谱后一秒却突然莫名其妙笑到快摔下床的怪人,陆晋桀不由地皱起双眉,连老挂在嘴边揶揄的绰号都不敢喊,就怕一语成谶。 「……笑……我笨……笨死了!咳咳……」 即使声音全闷在厚厚的棉枕里,陆晋桀还是没错听那模糊语声中的哽咽,微蹙的眉心这下更拧成了麻花。又哭又笑岂不离疯不远了,他是说了什么把假疯子搞成了真疯子? 「喂喂,咳成这样别笑了,把伤口弄裂了方晴可是会抓狂的。」完全没了方才让人冰冻三尺的气焰,陆晋桀现在满脑子转的只有怎么把人变回正常,天地良心他可从没想把人弄疯过。 咳成这样还把脸埋在枕头里,能呼吸吗?这家伙不是打算闷死自己吧…… 一思及这个可能性,陆晋桀赶紧手忙脚乱地将人捞起抱在胸前,下个念头未起手就已经反射性地在那剧烈起伏的背脊上拍抚了起来。不光因为这家伙已经咳得快喘不过气,更因为那张重见天日的脸蛋果不其然又是花花绿绿的精彩。 「喂,你妈没跟你说过又哭又笑叫什么?又不是小孩子了,挂着两条鼻涕很难看。喂~~我的衬衫都已经被你哭成抹布了啦!……好,行,算你厉害,我投降,随你高兴哭个痛快可以吧,可是哭就哭别一直笑好不好?有人这样哭的嘛!」 看着那张涕泪纵横却依旧唇弧弯扬的诡异笑脸,陆晋桀是口不择言什么话都出笼了,只可惜一点成效也没有。怀里的人泪照流笑声也照旧,只是边哭边笑明显氧气不足,笑声渐渐变成了抽噎。 拿着眼前的衬衫当毛巾揩,楚悠的意识其实一直都很清醒,陆晋桀说的每一字也都清晰入耳。他只不过是停不下,停把了泪也止不了笑,眼睛嘴巴就像突然变成别人的不受他管,直到生理上的疲累才让这些歇斯底里的症状趋于缓和。 「原来……」模糊的喃语随着抽噎声间或地从红唇间吐出,诱使着陆晋桀低下头倾听,管它说什么他只想知道人究竟还正不正常。 「……你也会……哄人哪……」 轻轻的一句话犹如颗定心丸,或说是百磅炸弹更来得恰当,满腔惶急瞬间全转为想把人扼死的冲动。强捺下想把搁在背脊上那只手移到脖子的念头,陆晋桀努力说服着自己别跟个疯子计较,好在没多久另一句幽幽喃语就转移了注意。 「可以……请你当我的听众吗?」 「……」瞥了眼那张依旧湿漉漉的脸庞,陆晋桀被那上头梦般迷茫的神色给刺得胸口一窒,但现在他可拉不下脸再「哄」人了。 「随便,反正我现在跑不掉耳朵也关不上。」 尽管当听众的口气不佳,态度也摆明了不甘不愿,楚悠还是心领神会地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他又有了个新发现,原来这凶巴巴的男人不但会哄人,也会口是心非地闹别扭。 「很多年了,我一直都做同样的恶梦,而我以为……只要忍住不哭一切就真只是个梦,什么都不曾发生。很幼稚对吧,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坚信这么多年,只可惜……」 「梦,从来都是真的。」轻喟了口气,楚悠无意识地把脸更贴向那规律有力的脉动。 说来好笑,生平第一次将多年的梦魇倾诉予人,对象却是一个讨厌他又老恶行恶状欺负他的人,不知道这算不算冤家路窄的一种?谁叫这男人无意间吐露的事实打破的正是他桎梏自己的牢笼,让他这一刻忍不住想把一切宣泄。 「刚上小学那年我爸妈经商失败,也许受不了打击也许还有其他我不晓得的原因,有天我回到家时屋里静得吓人,在我推开每一道门后……才在主卧大床上的一片鲜红里找到他们。」 「割腕自杀。」徐徐敛下眼睫,呢喃的低语变得更迷濛了些:「原来应该会是下午来打扫的钟点女佣先发现,可惜那一天我爸妈打错了算盘,女佣有事请假。当然他们接不到请假的电话,所以阴错阳差……我就变成了第一个目击者。」 「我没有哭。」深吸口气,低迷的语音似乎又重获动力高扬了起来:「不是因为勇敢也不是因为吓傻了,而是那时候笨笨地以为只要不哭出声,就不会发现哭了也没人理我,就可以以为一切都是假的。」 「当然,大一点后我就知道这叫鸵鸟行为,可是梦里头……我没办法放弃,也许那样的场景里心智年龄也跟着缩水吧。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时候就得在睡梦里跟自己的眼泪角力拔河,天知道我做的挣扎原来……全是白作工,你说好不好笑?」 良久,就在楚悠以为陆晋桀懒得搭理他时,低沉的嗓音幽幽在耳边响起。 「……不恨吗?」 「恨谁?我爸妈吗?说不怨是骗人,可是他们的人生我无权置评。」 「……逼你爸妈走上绝路的那些人呢?没想过报仇?」 「呵……你说的好像武侠小说喔。」轻笑了声,合眼的人没看到张眼的人脸上是一阵难看的扭曲。 「报仇?你分得清谁对谁错吗?现实生活中哪有像小说里那么恩怨分明不是黑就是白?再说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商场一如战场本来就是这么无情,仗打输了怪赢家吗?」 「如果对方奸诈卑劣,耍手段不光明地取得胜利,你也不恨?」 「奸诈?耍手段?」像是第一次认识陆晋桀这个人般,楚悠骤然睁大眼表情甚是古怪地抬头瞅着人瞧。 「嘿,真不像是你会说的话……」唇角微勾染了点笑意,楚悠又闭眼倒回了原位,哭闹了一场外加心情坐云霄飞车般起起伏伏,才恢复的丁点体力早消耗殆尽。 「无奸不商没听过嘛……谁跟你玩正大光明这套?没吃牢饭前都叫各凭本事,真怀疑你到底是不是吃这行饭的……」 「呼~~还说我天真……你也没好到哪……去嘛……」打着呵欠,楚悠的喃语越来越是低微,头微垂,片刻已是倚着陆晋桀的胸膛熟睡过去。 所以他没看见身后那双褐瞳里如掀巨浪般波涛汹涌,也没听见很久很久以后一声叹息般的呢喃—— 「傻瓜……」 第八章 自从那一天忍不住把陆晋桀当成垃圾桶吐了满腹苦水后,两人间的关系就莫名其妙地一改原本剑拔弩张的态势平和许多,当事人却是一头雾水搞不清状况,楚悠实在想不通自己是做了什么博得魔王的另眼青睐。 这世上可怜人可怜事多如牛毛,他可不认为那点童年往事能激起陆晋桀多少同情心。 不过少个敌人是件好事,尤其为了楚槿之的事他已经焦头烂额分不出心力再去应付另一个。只是找不到个合理的解释,心里头终究还是空慌慌不踏实得很,况且陆某人表露出的和善亲切也委实叫人无福消受,就像现在…… 偌大的浴室里正上演着这一个礼拜来天天出现的戏码。 「……我自己来就好。」红着脸坐在浴缸边上,楚悠紧扯着睡衣前襟不自在地低头看脚趾头,不敢往面前半裸的高挺身影望去。 「我的大少爷,可不可以别每次洗澡前就来一次角力战?上回连脱个衣服也能扯得伤口流血,害我被小方足足念了半个钟头,再放你自己来我就是跟自己的耳朵过不去。」 「喂,大男人的有什么好害羞?你有的我也有,我也没介意你看哪。」双手抱臂肩抵着墙,只着件牛仔裤的陆晋桀好整以暇地看着人捱在浴缸边磨磨蹭蹭,俊脸上没有一丝不耐,微扬的唇角反而隐隐浮着抹笑。 拜那记不算严重也不太轻的刀伤所赐,这六天来他可是过得万分精彩,丝毫没有二十四小时贴身伺候他人的不悦。因为他无意这发现某个好强的家伙脸皮居然比馄饨皮还薄,完全可以满足他喜欢看人出糗的小小嗜好。 再加上对这家伙的心结已解,换个角度心情自然大是不同,若在以往只要跟这颗绊脚石沾上边的,他的耐心就只比热锅上的蚂蚁多一点。但现在他不但毫不生厌甚至还带了点期盼,期盼看到那个人左不是右也不是的无措反应。 那画面真的……非常非常有意思。 就像第一次发现这家伙居然脸薄到被他抱着走都会媲美番茄时,就让他憋气忍笑差点没把嘴里的果汁给喷出来,之后举凡吃饭穿衣洗浴他都不假手他人亲自打理,头几天更是不嫌累地抱着人楼上楼下逛大街。 「……」拗不过男人专横的楚悠只有心不甘情不愿地晃起了挂在浴缸边的两条腿抗议,那一句「你不介意我介意啊」始终只能搁在肚里发酵。 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了也白说,何况弄不好刺激到人倒楣的可还是自己,这男人虽然收起了不友善的敌意可不代表也收敛了那张狂的个性。 「不想洗吗?小方昨天可是准你进浴缸罗。」 没等回答,陆晋桀绕过人兀自开了水龙头放水,他十分确定这小子绝对敌不过这隆隆水声的诱惑,一个礼拜来只能用擦澡的方式清洁,任是谁也会渴望浸到水里泡个痛快。果然没多久就见那默不作声的家伙单手解起了纽扣,而后乖乖坐着静待自己接手。 抿唇微哂,陆晋桀动作利落地帮忙脱去睡衣,在左腰结痂的伤口上贴了防水胶带,而在动手抬起腿脱睡裤的时候,不意外地那张脸又已是红云满布羞得像个孩子般手足无措,只不过这一次…… 褐瞳浮起抹不怀好意的得色,修长的十指爬向了那全身唯一仅存的布料。 「啊?等等!」 「怎么,你难道要穿着内裤洗澡?」意料中的阻拦,陆晋桀只是故作不解地挑了挑眉。擦澡时这禁地由得他去,今天则可以理直气壮插手了,一想到等会儿这窘迫的模样嘴角就忍不住翘了起来。 「不是……可是……我……」一句话坑坑巴巴还说不出个完整,楚悠手紧捂着裤头急得直想跳脚,明知道这恶质的男人是在作弄他,偏偏他现在是伤兵一员只有哑巴吃黄连的份。 「别拖拖拉拉像个女人好吧,我又不是没看过,size还不差,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十足揶揄的口吻,陆晋桀狡黠地眨了眨眼,半晌佯装投降的举高了双手,「好好,礼尚往来,我这放洋过的大方点,先脱给你看总可以了吧。」 看着三两下就脱得清洁溜溜,犹自在伸展着身躯、一举一动皆如常毫无扭捏的男人,楚悠甘拜下风了,认命地两眼一闭拉下最后蔽体的衣物。 不敢张眼看人,只感觉到自己又被拥入了那越来越不陌生的怀里,随着哗哗水声,久违的温热立即抚平了肌肤上的颤慄疙瘩,舒适的感受让楚悠忍不住徐吐了口气放松下来。 然而片刻后圈搅在肩头胸腹间的触感却仍未消失,甚至连背倚屁股坐的也不像是硬邦邦的浴缸壁,楚悠有些茫然地睁开眼,这才赫然发现奢华的浴池内不但另有个不速之客,还紧挨着自己当垫子?离谱得叫他当场傻眼。 「你怎么……」 「一起洗呀,你总不会以为我脱得这么彻底只为了怕弄湿衣服吧。」不在意地耸耸肩,陆晋桀拿起沐浴乳挤了坨在掌间,抹在自己身上也顺便抹在坐在自己前头的人背上。 「反正浴缸这么大,再多个人也绰绰有余。」两掌在别人的背上细细搓揉着,陆晋桀语气轻松地毫无半分不自在,完全无视于坐在他腿上的人已然石化。 任人搓圆捏扁,楚悠已僵硬得不知该做何反应。在别人面前光着身子就已经够窘了,遑论对方也裸裎相对还如此恣意地在他身上乱摸?更别提这男人还曾经对他用强做过那种事…… 这男人究竟在想什么?到底他们两个是谁的神经太过大条! 「放松放松~~你是在泡澡又不是行军打仗,绷这么紧怎么享受。」捏了捏那硬如铁石般的肩胛,陆晋桀索性担纲起按摩师的角色,拇指大力按揉在湿滑的肌理上由上往下画着圆圈徐徐挪移。 无法否认,陆晋桀按摩的本事的确到家,背后游抚的指掌所到之处都是一阵酥麻畅快,初时的紧张一过,楚悠慢慢适应了这种唐突却无暧昧的肢体碰触,逐渐在滕滕水雾间松弛了戒备。 「感觉好多了吧,本人的指上功夫可是一流。」浸水的毛巾擦拭着满是泡沫的后背,抹了几把后陆晋桀拍肩示意人放松躺在自己身上,双手从肋下绕过开始帮他洗起前头的胸腹。 「嗯,谢谢。」虽然还有些尴尬,楚悠仍是依意倚在躺在男人胸前,难得的和谐气氛他不想破坏,所以他开口接着话题聊。「你好像什么都会,上次看你连打架都很行,一点也不像坐办公室的,跟柴叔一样也学过国术吗?」 「嗟,谁跟那老头一样无聊,那几招在枪子儿面前有个屁用?猴跳没两步就可以下去跟阎王说哈罗了。」嗤之以鼻,陆晋桀不屑地挑了挑眉,片刻后却是耸肩咯咯笑了两声。 「有发现吗?我的用词谴字有两套标准,大部分为了应景我会当个绅士,不用装的时候就会像刚才那样粗话满口。没办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总得有些时候真情流露。」 「你大概猜不到我以前是在街头混的吧,我的本事可是一拳一脚打出来的。」唇棱微挑邪佞地一笑,陆晋桀不自觉地把玩起握在手中的五只修长指头,像玩娃娃般随意屈伸着每个指节。 「……很长的故事?」虽然看不到身后男人的表情,但楚悠感受得到那股放肆的黑暗气息,狂炽得像是想摧毁一切,搀杂着愤怒搀杂着不甘还有股淡淡的……悲意,让他忍不住想问。 「no,不长,老掉牙而已,浪子回头那种,没什么新鲜。」意识到自己无意间泄出太多不该说的,陆晋桀没意思再继续这危险的话题,他可不想在别人面前变得那么透明。 八成是被这家伙传染了,他不记得自己有向人倾吐的习惯……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嵌灯,陆晋桀缓缓吐纳着平复被挑起的烦躁心绪。烟盒离得十万八千里远,他现在可够不着。 「还做恶梦吗?」另外挑个安全的话题分散心神,陆晋桀问得很是随性。但开了口才赫然想起这也不是个好话题,太接触内心的东西总是容易叫人软弱。 「那个……」有点意外事隔这么多天陆晋桀还会问起,楚悠一楞之后还是老实地摇了摇头。尽管提起来心还会紧缩,不过他已经可以笑语面对,应该算走出这噩梦的阴影了吧。 「不了,这几天都没再做那个梦。如果知道反向操作这么有效我早就淅沥哗啦哭个痛快,不知道这叫不叫以毒攻毒?」 「……那你大前天还有昨天又是被什么吓醒的?」仔细观察着那轻松自若的表情,陆晋桀确定里头没有敷衍自己的勉强,只是这么一来他就不懂那两只眼窝下的淡青所为何来。 这小子不是一向神经大条得很,哪来这么多恶梦好做? 「喔,你说那个……那个……」对于着陆晋桀这回抛出的问题,楚悠面有难色地咬了咬唇,支支吾吾地不知该怎么作答。 要他怎么开口跟罪魁祸首说都是你害的?除却了陈年往事的伤痛,恶梦里剩下的全是那一夜不堪的记忆…… 「水……水凉了,冲一冲就起来吧。」 「……」瞅着这个明显在逃避他问题的家伙,陆晋桀整人的念头又冒了上来,在胸前搓洗的大掌徐徐滑向了腰下平坦的小腹,「只洗了一半怎么起来?下面这一半不管了?」 「不要!」才被问题勾起了回忆陷在其中,极度紧绷的情绪在小腹被触及时爆发了出来,大喊后楚悠立即仰身想坐起远离噩梦的来源,不料用力过猛腰侧伤处立即火辣辣地一阵烧痛,才挺起的身体瞬间又倒了下去,还疼得整个人不得不紧紧蜷起。 「该死!你就不能小心点!」被对方一连串莫名其妙的动作弄得头昏脑转,直到人倒在他身上闷哼,陆晋桀才重新搞清楚出了什么状况。 「开一下玩笑会死啊?」瞧那张脸青白地冷汗直冒,陆晋桀意识到情况可能很严重,连忙起身跳出浴缸,抓了条大毛巾把人一裹抱出了浴间,三步并两步地急往房里的大床上送。 「忍一忍,我看。」扒开那紧捂的两只手,小心翼翼撕开防水胶带后再轻手轻脚地揭开那层层纱布,当视野里出现的只是条微微红肿的娱蚣伤口,没想象中一片鲜红时,陆晋桀才放松了一直紧屏的气息长长吸了口气。 「靠!找死啊?反应这么大干……」骤然哑口,陆晋桀像是理解了什么般皱拧起眉头,一会儿才有些别扭地把想到的答案轻轻问出口:「你的噩梦……是因为我对你做的那件事?」 也许是这家伙表现得太过坚强,也许是多年来自己的沉沦,他早忘了那样的性事对个性向正常的男人来说会是多么大的冲击,更遑论他给予的只有折磨的痛楚…… 「……」紧阖着眼帘不言不语,楚悠还在刚刚那一阵剧痛里挣扎,而就算他还有力气开口,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不会说对不起,因为那是你自找的。」 我就知道……在心底无奈叹着大气,楚悠把眼闭得更紧,这男人的是非道德根本不可同常人而喻。 算了,反正他本来也就没奢望这个活像还在叛逆期的男人会低头认错,再说一声对不起大概也无助于消弭他的恶梦,然而下一句耳畔悠悠传来的却叫他诧异地再也闭不紧两片眼皮。 「不过我可以帮你,以毒攻毒试试。」 以毒攻毒?什么跟什么! 一睁开眼楚悠就看到暗褐的晶瞳贴在面前几公分闪闪发亮,吓得他一时忘了呼吸忘了任何反应,任由一阵暖暖的气息蜻蜓点水般在唇上拂过。 「别怕,这回我会给你快乐。」 低声轻喃,长指温柔地爬抚在红肿的伤口边轻轻刮搔着,温热的双唇则是恣意在白皙的胸口上舔吻品尝,陆晋桀表现出的怜惜就像是对待珍爱的情人一般。 「不……」虽然伤口的疼楚的确慢慢平复,一波波涌起的酥麻也那般令人陶醉,楚悠还是推拒着那只在腰间摩娑的大掌,神色有些茫然地猛摇着头。 「试试看,顶多噩梦依旧,你不会有什么损失。」柔声诱哄着,寸缕未着的身躯削弱了不少抗拒的态势,陆晋桀带着掌上的手一起滑向下方双腿间的柔嫩,被牵引的掌指却如触电般猛然缩回,挣扎更盛。 「没关系没关系,小心伤口别用力,我来就好,不用不好意思。」温言安抚着,陆晋桀屈起条腿不着痕迹地悄悄压制在对方身上,左手开始轻轻搓揉起那依旧沉睡未醒的欲望。 紧抿着唇,想蜷起身子挣脱那只过于逾矩的手掌,一条腿却被箍锁在另双腿里动弹不得,逐波上涌的热潮让楚悠开始觉得晕眩,脑子被融炙得像团浆糊般一片空白。 事情到了这节骨眼很难再去想清楚是非对错,模糊的意念中只知道自己该要拒绝这过于亲昵的行为,可是那一分分如上天堂般的战栗快感却将理智冲击得溃不成军。 「嗯……」抑不住地申吟出口,楚悠睁着迷蒙的双眼看着在他身上不断落下轻吻的男人。 他从没见过这张脸有如此柔和的表情,峥嵘的粗棱、刺人的锐角全不见了,只剩一片如海醉人的温暖,绵密包裹着自己沉沦其中。 「啊……唔……」嘶哑的低吟在耳边回荡缭绕,楚悠难堪地紧咬住下唇,他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声音会变调成这德性,平常自己抒发的时候也不曾发出过这么羞人的声音。 他不懂,陆晋桀手上多了什么…… 无止尽的热意在体内横冲直撞叫嚣着出口,被压制的身体越来越是紧绷,楚悠知道自己快到极限了,却是不愿意在那双手上宣泄出欲念,太难看也太难堪了,只有死咬着牙强忍着那近乎灭顶的快感。 「笨蛋,这都时候了还矜持什么?在我面前……你不用隐藏。」在耳边挑逗地吐着热气,陆晋桀沿着耳侧的下颚骨一路吮向那染着丝丝红痕的唇,揽着脖颈的右手恶作剧地轻轻捏住急遽歙合的鼻翼,待得红唇张启软舌立即长驱直入,送出一记火辣的法武舌吻。 「……想射就射啊。」露骨的言词再加上手上刻意的挑弄,身下紧绷的身躯终于受不住地在一声吟哦般低喊后解放在自己手里,陆晋桀笑着翻了个身,将人搂到自己身上趴着。 环抱的右掌在汗湿的背脊上缓缓摩娑,沾着温热体液的左掌则在腿间轻抚着,陆晋桀不发一语地静待身上的人平复喘息,他知道这时候任何言语都会提醒这家伙暂时抛到九霄云外去的羞意,煞风景的事他可不爱。 而仿佛心有灵犀般,直到呼吸渐稳楚悠也没开口说什么,甚至依旧乖乖趴在陆晋桀身上没挪移分毫也没抗拒他手上的爱抚,两个人就这样胸腹相贴四腿相缠地亲密相拥着,除了浅浅的呼吸声外,静得像是时间也停止了般,直到…… 「你……」疲惫地睁开眼,楚悠仰头半撑起上身,过于静谧的安宁让他差点没一头栽进梦乡里,而扰乱这份祥和逼得他不得不张眼开口的,正是身上那两只越来越不安分的手。 背上那只摸着摸着滑到腰上去也就算,问题在下头那只本就位处暧昧的,竟然伸指沿着股间沟缝摩娑起两片臀瓣?还越摸越往某个勾起他非常不好回忆的禁地探去! 「嘘,别紧张,放轻松。」探寻的动作依旧,长指甚至在x口边轻轻搔弄着,右臂微勾陆晋桀重新将人按回了自已胸前。「现在停下来对你的恶梦一点帮助也没有。」 「听我说,男人间本来就能这样做的,透过肠壁刺激前列腺也会有快感,否则都痛得要死谁会自找罪受?只不过这地方太窄,需要多费点功夫准备。」 以前为了接近楚枫之,在同性情事上头他可是做过不少功课,加上有个游戏花丛的老手配合着实战练习,想不成为个中好手都难。 刻意放沉了语声放慢了速度陆晋桀仔细解释着,就怕再给这个已是惊弓之鸟的家伙任何一点惊吓,紧扣在臂弯里的躯体早不复片刻前柔软紧绷如弦。 「试试看,觉得痛我就停。」 「……不要……」头摇得像面波浪鼓般,拒绝的语声却是虚软得跟蚊子叫没两样,楚悠心底的一隅已在动摇,那声声低哄犹如催眠般不断蛊惑着他的意志。 「相信我,我不会硬来的,嗯?」偏首吻了吻那微颤的双唇,对于那稚气十足的拒绝行为陆晋桀失笑地扬起了唇角,就连心也莫名地跟着柔软了一大片,原本就特意取悦对方的动作变得更加温柔起来。 「这样会痛吗?」没给逐渐陷入网中的人太多时间清醒,刮搔的指头慢慢按压着旋入窄穴中,没一味蛮横地钻进,而是来来回回带着体液小心润泽着甬道。 「……」赧意爬上了整张脸,楚悠把头埋在陆晋桀的肩窝里不敢看他的眼,被长指进出的地方痛是不痛,感觉却是怪异到了极点,比之前陆晋桀用手帮他纾解时还叫人困窘,因为那时候欲念炽张迷迷糊糊现在神智却清楚得很,清楚到对方指上每个细微的动作都感受得到。 「不痛对吧?」从床头拿瓶乳霜挖了坨在指上,陆晋桀再加了只指头耐心扩张着。其实泡过澡后那窄紧之处已柔软许多,只是人太过紧张,心理上的抗拒远比生理上的不适影响得大。 缓缓深入细细探索着,留心观察着每个按触下怀里这具身躯的反应,直到扣在肩头上的双掌一紧人也跟着猛然一颤,陆晋桀笑着又是偏头在那红透的耳朵上舔舐了口。 「舒服吧,据说不亚于前头的刺激。」反复摩擦按揉着那一处肠壁,不一会儿就感觉到夹在两人间的另具欲望逐渐苏醒,陆晋桀故意挪了挪身子蹭摩那微抬的坚挺,同时两掌也顺势分拨着跨在自己腹上的臀腿向身侧弯膝曲起,让自己的昂扬顶上那处柔软。 「我会很慢……别怕……」轻言软哄,陆晋桀按捺着驰骋的欲望缓缓将自己顶进,只要一感到人肌肉紧绷时就停下动作,平息自己过炽的欲念也静待对方适应,极为温柔地进入那窒热所在。 「呼~」好不容易完全将自己埋入,陆晋桀已是忍得满头大汗,不过他的隐忍没有白费,埋首胸前的人除了呼吸急促外没有一声痛楚的申吟流出。 「抬头看我……会疼吗?」伸手勾起胸膛上那张同样汗漓漓的面庞,陆晋桀很高兴看到的是一片羞赧情动的润红没有丝苍白,低头再次辗吻上了那两片急吐着热息的红唇。 「没骗你吧……」一吻作罢,陆晋桀开始缓缓摆动起身子。 受限于两人相拥的体位,炽灼的坚挺只能浅浅地在窄穴里抽cha着,根本难以满足体内勃发的欲念,但陆晋桀仍是没急着改变姿势。 律动的身体刻意摩娑着对方抵在腹上的,烫热的双掌则配合地在腰腿间敏感带游栘,蜜意的吮吻更是不住落在那咿唔低吟的嘴角唇边,昔日的狂暴化作最体贴的温柔,陆晋桀整个人都溢满了不曾有的浓情怜惜。 他要怀里的人日后梦到与他缠绵时,只有甜蜜不留一分恐惧。 *** 光阴稍纵即逝,尤其快乐的时候一分一秒总是过得飞快,当欲念餍足回归平静时,窗外的月娘早已高挂夜空。 看着身旁犹带着情欲润泽的熟睡面孔,陆晋桀神情有些怔仲地抚着光滑的脸颊,无意识描绘着那俊秀的轮廓。 怎么会洗个澡也能洗到了床上来?还把人当成易碎品般做得那么隐忍那么温柔?替这家伙消除噩梦?去他妈的这是什么烂借口,又不是耶稣玛莉亚,他几时这么好心过了…… 不像他,一点都不像他! 捋了把额前垂下的发丝,陆晋桀有点心虚地撇开眼,四处找起烟盒。 他明明不是同性恋啊,怎么会对个硬邦邦的男人也能这般缱绻缠绵?被那个姓楚的污染得太严重了吧,可他明明对女人的同体还有反应呀。 双性恋?什么跟什么…… 对脑海里冒出的念头嗤之以鼻,巡弋的目光终于定在不远处茶几上的淡蓝,想起身拿烟,腿上一沉陆晋桀才发现自己的一条腿还勾缠在别人的两条腿间。 要命!随着视线上移养眼的风景也跟着入眼,陆晋桀不得不对自己小腹间又涌起的热潮感到挫败,直想揍拳下头不争气的家伙。 他怎么会对个男人这么饥渴!?哭笑不得地瞪着窗外月娘,陆晋桀扯了床被单往旁边没头没脑盖去,心情乱得媲美刮过台风的重灾区。 不可否认,刚开始在浴室里招惹这家伙存着的只是逗弄的心态,而后连哄带骗地拐人上床则是征服欲在作祟,可到了后来…… 到了后来,连他自己都厘不清那份盈满心臆间的怜惜呵宠所为何来。 摇了摇头,陆晋桀烦躁地直想叼根烟在嘴好好醒醒脑子。 侧过身试着抽出自己那条深陷匪区的右腿,谁知道才移不了几公分,身旁兀自好眠的家伙就皱起了眉,仿佛在控诉着他的打扰,缩了缩身子后……居然将他的腿缠得更紧? 所有的动作立即如遭冻结僵在当场,直到那纠结的眉宇渐展陆晋桀才敢慢慢地翻回身子坐正,然而还来不及喘气他就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那双炯然深邃、不时电倒一票淑仕名媛的褐眸霎时形象全毁地瞪成了大圆。 他做了什么?他刚刚居然像个木乃伊一动也不敢动?就为了「怕」吵醒这家伙?shit!拿把枪指着头只怕他都不会那么乖。 天杀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只不过是跟这家伙你情我愿地再上了次床罢了,怎么会变得这么乱七八槽…… 颓丧片刻,陆晋桀屈起另一条还算自由的腿,把下巴抵在膝头上开始反省起自己诸多的反常行为。从这一刻回溯到初见面的那天,一点一滴细细回忆着与这家伙相处的每个片段。 拖泥带水向来不是他的作风,他没习惯把问题留到不可期的明天。 就这样泥塑般沉思了好一阵子,散焦的目光才又慢慢恢复了视距,回神后的第一个动作却是不胜困扰般抬手掐着眉心闭起了眼。 深深吸口气再重重地叹吐出,浮出心头的答案实在叫陆晋桀懊恼。 伤脑筋哪,他好像……喜欢上了这家伙,一个男人,还是一个挡着路又如石顽固的麻烦男人…… 只要承认这一点,自己之前那些看似莫名其妙的心思情绪其实都很好解释。 为什么看到他强撑着身子彻夜不眠时会那样气急败坏?看到他受伤流血时又会窒闷得那样难受?更别说见他每每为楚氏处处顾虑却没半分想到自己时总火得想直接把人剁了。 就算把这一切都归咎于自己脾气差没个耐性,但又是为了什么老花心思逗他捉弄他,哪怕只是言语间的针锋相对也觉得过瘾? 他姓陆的天生反骨爱找碴没错,但一向懒得花太多力气,让他周旋这么久还乐此不疲越玩越上瘾的,古今中外就只有躺在旁边的这家伙了。 也只有他能够随随便便做个恶梦就叫自己在意得不得了,在意到明明不是个gay却能在床上对他使尽温柔手段,和以前与那个真货的情事相比,何止相去了十万八千。 答案已经很明显,他喜欢现在这个楚枫之,不知不觉间,他喜欢上了这个外柔内刚倔得像头驴的大麻烦。 因为喜欢,所以不舍,因为喜欢,所以着急,又因为不该喜欢,所以才总是话没两句就烦得毒言恶语全冒出口,反反复覆起起伏伏,心情阴晴不定地简直像个老巫婆。 「惨了……」把脸埋在双掌间,陆晋桀忍不住哀叹了声。 这算什么,夜路走多撞到鬼?他坏事做得还没姓楚的那一窝子多吧。 宁和的夜,莹白的月,某个从不对自己所为有愧的人首次辗转床侧整夜无眠。 第九章 上班时分,楚氏大本营的一楼大厅内一如以往每个早晨,熙来攘往人声鼎沸,所以楚悠没想到休息了半个月再进办公室时,迎接他的会是这样大的震撼,不啻天塌地崩。 死盯着总机柜台前的那抹娉婷身影,楚悠两脚似是生了根挪动不了分毫,整个人都像裹在雾里感知朦眬一片,就连耳边传进的语声都像过了层滤波网变得毫无高低起伏。 「小姐,您有预约吗?」挂着职业性笑容,柜台小姐客气询问着。 「没,我……只是来还个东西,看样子是打扰了。」略为踟蹰的语声,妙龄女子显然没料到想找的人不是随便就见得着,有些不安地咬了咬唇。 「总经理会议应该快结束了,要不要稍等一下我再帮您打电话问问,还是需要我帮您代转东西?」也许天气不错让人心情好,也或许是楚氏律下严谨,柜台小姐很好心地主动提供了两个解决方法。 「谢谢,我想还是当面还给他比较妥当,还人东西该当面道谢的。」沁甜的笑容在没丝毫化妆品污染的素颜上画出弧曲,如春风轻拂般让人感到舒服。 这名恬静的女子显然很特别,有着不知世事的天真,却又揉合了落落大方的大家风范,寥寥几语间片刻前的不安局促早不复见。 「可以麻烦你在会议结束后帮我问问吗?我不赶时间可以等。」 「当然,请您在会客室稍坐会儿。」 对话终止,楚悠的视线木麻地随着那抹淡色粉蓝移往会客室那头,直到屏风遮去了身影才如梦初醒般陡然回过心神。 总经理……不是找他的…… 轻吁口气,楚悠闭了闭眼定神,扬起的唇弧有着抹淡淡讽意。 乍见楚蕾他还以为自己身分曝光了,不过定下心想想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他连外表都变了小蕾怎么会认得。再说她也绝不可能有机会知道,柴行云做事不是半调子,那场意外身故的戏码该让所有认识楚悠的人都死心了,一切不过是巧合,她来楚氏只是为了…… 才放松的神经立即又紧绷了起来,楚悠皱拧着双眉再次望向屏风遮挡的空间。 总经理不就是槿之吗?小蕾怎么会和楚槿之扯上关系!? 「认识?」对于身边人迥异于平常的表现,随同的陆晋桀只有这个结论可想。对这曙光一线的契机他可是企盼已久,谁叫他对这个吹皱一池春水搅得他心乱的男人到现在还是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却已深陷,他只有亡羊补牢抓紧每个可以窥探过去的机会。 「没……我只是没想到槿之的女朋友这么漂亮,看傻眼了。」恍然回过神,楚悠连忙找词敷衍着,他居然忘了身边还跟着一个意向不明的尴尬人物。 说到尴尬,楚悠觉得这辈子还真的不曾这么窘过。对于那一晚胡里胡涂发生的情事他只能用「疯狂」两个字形容,到现在他仍想不透自己那时候脑子究竟装了什么,怎么会由着人对自己做出这么荒唐的事。 消除噩梦?这理由想来实在牵强,虽然……好像真的管用。 整整一个礼拜,他不曾再夜半惊醒。 偶尔,还是会梦见锥心往事梦见男人的身影,梦境却不再血腥不再令他恐惧地无路可逃。正因如此,他对身旁这男人的疑惑也就更多了。 他向来不是视自己为眼中钉成见甚深吗?几时这么好心管起他的死活了。 疑问一个累积着一个,心底的不安也随着像雪球般越滚越大,总怕眼前的平和只是镜花水月的假象,破灭后再起的风暴可能就不是自己承受得了的了。 那个人,打得到底是什么主意? 心随念转,楚悠下意识偏头往身旁望去,恰好对上那双深不可测的褐眸。 「……」睇视着那双犹带着迷惑未醒的眼瞳,陆晋桀的心思也是百转千折,沉默片刻后却是潇洒一笑,伸掌拍了拍那略为紧绷的肩膀。 「拜托下次编个高明点的情节,别侮辱我的智商ok?」 毫不留情面地点破对方拙劣的谎言,陆晋桀看起来却没有半点不快,一如以往在人前笑得开朗灿烂,只是他笑得开心旁边另一个却快可以用花容失色来形容。 「你干嘛?」趔趄了两步,楚悠挣扎着想甩开箍在上臂的那只爪,可惜陆晋桀吃定他不敢在大庭广众下做出太引人注目的举止,依旧硬拉着他直往屏风后的会客区走去。 「你不是对那位小姐很感兴趣?」 「我……」 「嘿,你难道好意思让表弟的『女朋友』在这边等?做人家表哥的打个招呼不为过吧,反正我们也正要上去,可以顺路带她到槿之的办公室。」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陆晋桀所持的借口楚悠完全无法反驳,尽管他很清楚这个明白指出他在扯谎的男人用意不善,能做的也只有迅速调整心情武装起自己。 柴行云的警告言犹在耳他一直没忘,在小蕾面前伪装作戏将是最困难的一件事。 「嗨,找楚总经理吗?」无视于背后亦步亦趋的踌躇身影,陆晋桀径自对沙发上的楚蕾打了招呼,阳光般的笑容让人备感亲切。 「我姓陆,总裁秘书,我们正要上楼接着楚总后头开会,不介意的话跟我们一道上去吧。楚总办公室里也有间会客室,在那等比在这儿好多了,免得不小心跟楚总错过空等一场。」 「这……方便吗?会不会太打扰了。」 「别客气,楚总的朋友哪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嗯……再十分钟吧,楚总主持的会议就会结束换下场,否则总裁和我就得在门外吃闭门羹了,枫之你说是吧?」把球丢回给主角,陆晋桀也笑着让了步,直接让两人打了照面。 「你好,我是槿之的表哥,楚枫之。」点头招呼,楚悠努力着将眼前的倩影当作陌生人,笑得一如初见,不让自己的眼贪婪地紧锁住那张俏容。 「呃,您好……我叫楚蕾。」可能没料到站在眼前的就是这栋楼的最高掌权者,楚蕾一时显得有些局促,「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太麻烦你们了?」 「哪里,楚小姐不需要这么见外,一道走吧。」客套应对着,撂下话后楚悠就头也不回地率先走出这块让他快喘不过气的空间,浑然顾不得礼貌上该请女士先行,好在他后头还有人没乱套。 「楚小姐,请。」肃手让客,陆晋桀不疾不徐地走在最后,幽深的目光却是越过楚蕾肩膀,紧锁在那个快步匆匆不似平常从容的人影上。 进了专用电梯,平常偌大的私密空间今天却叫楚悠觉得拥挤,三个人排排站在里头却是静谧得只有呼吸声,气氛一下尴尬到了极点。 就知道那男人对小蕾的热情不是基于什么好心……暗叹了口气,楚悠只得自己开口缓和这一室的诡谲,正好有些问题他也想向小蕾问问。 「回头我得好好亏亏槿之,这么漂亮的女朋友都没介绍给我们认识。」玩笑般地眨眨眼,尽管明知道对个「陌生人」面言如此唐突的言词甚是不寻常,楚悠也无法不问出心底的最大困惑。 「啊,不是,您误会了。」两抹赧然的红云缓缓浮上娇靥,楚蕾连忙摇首否认着。「我和槿之只有数面之缘,连朋友只怕都称不上,我找他是为了还这件外套。」 「外套?」顺水推舟,楚悠继续旁敲侧击。从楚蕾刚刚的回答他至少就得到了一个讯息—楚槿之对小蕾很有好感,否则不会只数面之缘就让她直呼他的名字遑论还借了外套给她。 一个男人会借出身上的外套给女人,不论基于什么天经地义的绅士理由,怜惜之情多少总有些。 「啊,那个是我自己笨,有一次柴爷爷请我参加个招待会,我没想到那样的场合冷气都很强穿得有点单薄,结果才刚认识就让槿之剥了外套借我,想起来还挺不好意思的。」 看着楚蕾不自觉露出娇羞的小女儿态,楚悠的心就渐渐下沉。因为长年生病小蕾很少和外界接触,每个表情都单纯毫无矫饰,旁人都不难猜了何况他这个最了解她的亲哥哥。 「偏偏我又小迷糊一个,之后再见面吃饭什么的我总是忘记该带出来,不专程跑一趟还不知道会忘到哪年哪月。」 「没关系,我想槿之不会在意的。」扬了扬唇虚应着,楚悠的心思其实已经飞到了十万八千里外,蓦然一个念头让他如遭雷劈般陡然回神。 「你刚刚说……柴爷爷?柴行云吗?」 「柴爷爷的名字……我不知道耶,不过槿之称他柴叔,应该您也认识。就是一个喜欢穿唐装的老爷爷,看起来五十上下吧。可是槿之说他已经八十几了,他不喜欢人家称呼他加个『老』字,可是他称自己时却都说老柴我怎样怎样,很有趣的老爷爷。」 「对……是他。」勉强应了声,楚悠迅速转开了头掩饰自己僵掉的笑容。 小蕾会认识槿之竟是柴行云牵的线!? 这究竟什么意思?这就是他当初承诺自己的?所谓的好好照顾小蕾!? 双拳紧握,逐渐高涨的愤怒让楚悠无法再伪装冷静,无言的沉寂马上又充斥了整个空间,好在没多久电梯抵达的楼层提示声就随之响起。 「这边走楚小姐,楚总的办公室可是这一层视野最好的,等会儿让楚总带你参观这栋大楼的空间设计,当初建楼时听说费了不少心血,这可是我们楚氏的骄傲喔。」接手主人的角色,陆晋桀立即又展现出无与伦比的亲和力。 虽然刚才电梯里镜壁上倒映的影像只是模糊的惊鸿一瞥,但他很确定落在后头的那家伙正在生着气,连带地害他胸口也郁闷地想发火。 打一开始这家伙对那个叫楚蕾的女人就像蜜蜂见着了糖蜜般,管他装得多不在意那两只眼的视线始终不离那女人周围,怎么看两人的关系都绝非仅止于认识而已。 相处这么久,除了上回不小心打到他伤口外没见过他生什么气,原以为不是他教养太好就是因为没有人或事值得他付出这么强烈的情绪,谁知道如今那女人掀嘴不过三句…… 他妈的这又是哪门子的食物链关系! 他看着这家伙,这家伙的眼睛却看着别人? 「喏,就这儿。」欠身将人让进门扉未掩的办公室里,陆晋桀一路上仍是和楚蕾有说有笑,风度翩翩十足上流社会的绅士派头,只怕除了肚里蛔虫没人看得出他已经快跟喷火龙有得比了,表里不一的功力可谓炉火纯青已极。 七、八坪大的会客区里布置得宛如居家厅房般舒适,不似一般企业强调专业朝气的冰冷现代风格,米白沙发上宫廷风的华丽抱枕三两倚落,一位衣着入时的中年女子正悠哉品茗看着杂志。 「欣姨?」先出声的是最后踏进办公室的楚悠,陆晋桀停顿在门口的身影让他从自我的世界里回过神来。 「唉呀,你这孩子怎么来了?身体都好了吗?有槿之在你大可放心在家里好好休息哪。晋桀也真是的,怎么没劝劝枫之多休息几天,要是让老爷子知道了可会心疼骂人的。」 劈里啪啦地一长串,完全不予人插话的空间,女人比南指北唠叨的模样哪还有半分片刻前贵妇般的雍容。 廖可欣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也许因为书念得不多又出身低下见识贫乏,完全只能靠光鲜的衣着衬托身分,一开口就什么优雅什么形象都荡然无存,让人觉得可悲又可叹。这或许也就是为什么她在楚家始终未获承认,逝去的楚国兴迟未将她扶正,大家长楚任瑜多年来更是没给半点权份,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地放她在楚家进出。 父亲早逝,母亲又是这般,楚槿之能有今天的成就,可说是完全都靠自己的实力。 「不能怪我啊~」一脸无辜地又耸肩又举手投降,陆晋桀即使做出这般做作的动作也依旧魅力十足。「小的可是鞍前马后日日夜夜战战兢兢不敢稍怠,主子嫌我烦不听劝有什么办法。」 「好,恕你无罪,老爷子那头我不告状。」掩口咯咯笑着,廖可欣显然被逗得很开心。 「欣姨,饶了晋桀您可不能偏心不饶我。老关在家里我快闷坏了,您也知道我一向喜欢在外头疯的,只是怕让爷爷知道我又不乖会念得更凶,只有来公司蹲啦。否则有槿之坐镇别说休息几天,环游世界玩上几年我都放心。」顺着陆晋桀搭的桥走,楚悠也跟着奉上不少甜言蜜语。 「唉唷,你这孩子喔,姨就疼你懂事。」夸张的表情与动作,没人留意到那双弯的笑眼里还掺着另种情绪。「这位小姐是?」 「楚小姐是来找槿之的,会议也快结束了,所以想说让她在这等会儿,槿之的朋友我可不好意思让人在下头等,欣姨可以帮我招呼一下吗?」 「两个都去忙吧,反正我也是在等槿之,多个人陪我聊聊省得无聊。」 「谢谢欣姨,那我和晋桀告辞了,楚小姐再见。」 旋踵转出门外,直到再次进了电梯往上头会议室升去,楚悠才缓缓放松紧绷的神经轻吁了口气。天知道他是用多大的意志力才控制着没让目光不舍地在那抹身影上流连。 下次再见不知又是何年何月,即便知道只要任由楚槿之和小蕾来往就可以时时见到她,他却不愿真的见到两人间的关系有任何进展。 小蕾太过单纯,而楚槿之不但心机深沉道德观也是游走边缘,加上楚氏家大业大又是那样错综复杂…… 想见又不能见,矛盾的心情时刻都是煎熬。 「那是你以前的女人?」 「别乱讲!」 电梯门才关,两张脸瞬息就全变了表情,一个骤然冷了下来,一个则是垮了笑容紧皱起眉头。 「那干嘛一副失魂落魄的鬼样?真该找面镜子给你照照,不知情的还以为你家刚死人。」斜睨着人,许久未现的毒言恶语再次出笼,陆晋桀恣意发泄着胸口的狂躁,出气筒当然就是眼前这个让他心情极不爽的始作俑者。 然而在仔细研究那人脸上的表情后,挑眉的嘲讽逐渐转为了疑惑。 「你……在担心?」 那双眉皱拢紧锁的与其说是一个男人的妒忌和不甘,倒不如说是载满担心的烦忧比较恰当,眉角鼻眼间盈满的全是放不下却又着不了力的惶急与无奈。 事情,似乎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没有回答,楚悠盯着电梯里跳动的数字神游九重天外,乱哄哄的脑袋瓜里填的全是楚蕾。 不行……这样下去不行! 叮咚一声电梯门在最顶层开启,楚悠也在霎时下定了决心,第一个动作就是伸手将旁边的陆晋桀一把推出电梯外,再就是迅速按下了关门键。 「帮我主持会议!就说我肚子痛!」 不大的喊声却是余音绕梁震得双耳隆隆,陆晋桀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人消失在闭拢的电梯门后,久久回不过神。 半晌后,静寂的长廊上传出了低沉的笑声,一开始只是忍俊不住的呵呵轻笑,到后来却是爽朗至极的哈哈大笑。 手插裤袋,依旧站在电梯门前的陆晋桀边笑边摇着头,真心愉悦的笑容毫无一丝阴影,闪耀的褐瞳里全映满了宠溺。 居然开始懂得使唤他了…… 他啊,是不是对这家伙太纵容了呢…… *** 走在绿荫间蜿蜒的碎石道上,心事重重的男人低着头每一步都踩得极为沉重。 兴师问罪的冲动早在来时路上寸寸冷凝,剩下的只有想问个明白却又不知该怎么启口的伤神,楚悠喟然叹了口气,离主屋不过十多分钟的路程他已蘑菇了近半个小时。 光是楚任瑜在场这关他就不知该怎么解决,没道理孙子专程到这儿找外人而要爷爷回避的,偏偏柴行云与楚任瑜又几乎形影不离,总不能当着楚任瑜面前挤眉弄眼吧?这样能说得清他还真是天才…… 烦哪……眼看巍峨的建筑已隐隐在望,却始终转不出个头绪,楚悠颓丧地蹲下了身,抱着膝头对着旁边的造景发起呆来。 「怎么大白天地蹲在地上赏石头?我走来走去走了几十年了怎么就没发现这些个玩意有什么特别值得瞪眼看的。」 无声无息,背后凭空冒出的人声将楚悠吓了一大跳,不过那玩世不恭的调调让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听小方讲你的伤口结痂了,应该不会痛了吧。」看着人动作有些迟缓地慢慢站起,柴行云很好心地上前并肩扶了把。 「特地来跟楚爷请安吗?怎么不先打个电话,楚爷这两个礼拜都不在,我也是才进家门,你再早一步来就只有一屋子空气,连兰嫂楚爷都让她放假去了。嘿嘿,不会是已经吃了闭门羹才蹲在这儿跟块石头大眼瞪小眼呕气吧?」 楚任瑜不在!叨叨数语唯有这一句如曙光般划破楚悠脑里的混沌,让他整个人顿时活了起来。 「不,我特地来……是找你的。」半转过身,楚悠炯炯有神地直盯着面前的老者,「为什么拉小蕾蹚这趟浑水?」 「谁?」 「楚蕾,楚悠的妹妹,他在这世上唯一仅存的亲人,你不会要问我楚悠是谁吧?」仍是心平气和的陈述,然而越是冷静越是让人觉得说话的人已快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喔,你说蕾蕾呀,你见到蕾蕾了吗?她不会是跑去……」 蕾蕾?他几时跟小蕾这么熟的?小蕾虽然单纯但性子也不是活泼到跟人见几次面就能把人当知交的女孩。 拧了拧眉,楚悠陡然想起之前楚蕾说的话,她居然会答应柴行云出席她完全陌生的晚宴?显然两个人已经认识一段不短的时间,而他成为楚枫之却也不过半年而已。 半年……再扣掉小蕾手术后的康复期……抑或是小蕾未出院柴行云就已经有所接触了? 缓缓捏紧拳头,从未有的怒意在楚悠心头炽燃着,所有的臆测都指向一件事——柴行云接近小蕾早有预谋,就如同他当初接近自己一般。 差别只在于对自己是明白交易,对小蕾却是偷拐哄骗,不变的是横在面前的同样都是火坑,他们两兄妹从一开始就已是这道貌岸然老人的囊中物! 「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入耳的语声全黏糊成一片徒留嗡响,怒红眼的楚悠已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你说会好好照顾小蕾的,这就是你所谓的照顾?把她也扯进这团乱七八糟里?」 欠柴行云的不过是钱,他已经用自己的人生作为交易的代价,怎么都不应该再赔上小蕾才重新获得的岁月,当初的誓约里可不包括楚蕾! 「你等一……」 「小蕾那么单纯那么善良,你怎么忍心把她推向楚槿之那种人!?」胸膛激烈起伏着,黑曜石般的瞳仁里满是指责的怒火,没有嘶声厉吼字字句句却都切齿咬牙。 「听我……」 「我不想听任何解释!不管你在打什么主意,最好都到此为止,我不准你再接近小蕾!」猛吸了口气平复过于激动的情绪,楚悠勉强自己恢复冷静。 「喂……」 「听清楚了吗?我不要小蕾跟这里上上下下任何人有一丁点的关系,否则别怪我毁约托出全盘,必要时毁了楚任瑜的王国我也做得出来,你最好相信我有这个能耐!」 撂下最严厉的警告,楚悠后退些许摆出防卫的姿态,尽管眼前老者瞠目结舌的模样除了滑稽外看不出半点撕破脸的狠戾,但他可没忘记柴行云那一身高明至极的功夫,狗急跳墙的事他已经做了,难保对方不会也不顾一切走上极端。 即便明知这时候摊牌天时地利没一样在自己这边,然而攸关楚蕾他也想不了这么多了…… 「啪啪啪……」 回答楚悠的不是柴行云的开口或行动,而是成串划破寂静的突兀掌声,怪的是两个人四只手谁也没动。 「精采,真是精采!我怎么就没想到是你这只老狐狸在作怪?」颀长的身影随着嘻讽词语从密林间转出,重重迭叶间交错的明暗将男人脸上表情碎割成模糊的片段。 「我就奇怪你这老头怎么突然转性韬光养晦,由得我兴风作浪,搞了半天是找了个替死鬼上场代打。」低哼了声,背光的人影浑身散发着桀骜不驯的狂佞气息,语气里的不屑更是表露无遗。 「话说回来,我还不得不佩服你这老头选人的眼光,这小子不但将我一军让我讨不了便宜,就连楚槿之那个闷骚包也都耐不住抓了狂,不过……」 「嘿,现在看来他好像打算不跟你同一国了。」缓缓走出斑驳叶影,陆晋桀脸上满是幸灾乐祸的快意,总算找到正主儿一吐憋在肚子里许久的闷气。 「改跟我同边如何,楚……优?哪个优?优秀的优?刚才的气魄真不错,就我所知你可是第一个让老头舌头打结的。」慢步走向那个全身紧绷如弦的人,陆晋桀若有意似无意地在他身旁停下并肩而立。 「……是吗?楚悠,悠哉的悠,没什么优秀,只是个想悠哉度日的人。」凝望着阳光下的炫目笑颜,楚悠不自觉也放松了紧抿的唇响应着,整个人慢慢轻松了下来。 从陆晋桀出声的那刻起,所有的愤怒急乱就宛如水气般蒸发无踪,惊涛骇浪般起伏的情绪也出奇地平稳下来。不知为何,他竟相信这有着不良前科的男人不会再伤害自己,甚至觉得安心觉得可以倚赖。 无可否认地,在这孤立无援的环境里,男人这些日子的温柔早掳获了他的信任,即使明知风险甚大,然而他怎抗拒得了一双可以容他暂时喘息的臂膀。 「喂,轮到我说了没?」双手叉腰大作茶壶状,柴行云脸上的表情却可以说是委屈到了极点。「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一个是哗啦一串堵得我没空说话,一个是老头东老头西地没完没了,欺负人嘛。」 「别装傻扮可怜,这招对我没用,又不是才认识你几天。」抱臂而立,陆晋桀自然而然地接起发言人的角色,谁叫他跟这老头的纠葛远比身旁人还深得多。 「楚枫之死了对吧,否则你也不需要费这么大功夫用这种缺德方法找人顶替。我只是不懂姓楚的对你恩情就这么大?值得你为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不相干的人拉下水?在我来看,他那种人死有余辜。」 「阿桀,我知道你始终无法释怀你父亲的事,对楚爷一直心怀恨意。」收起嘻笑怒骂的无状样,柴行云不胜唏嘘感叹着,眼里载着尽是看尽浮世沧桑的暗色。 「严格说来楚爷不是坏人,他只是性子太硬气焰太盛了些,很多时候都少留了分余地把事做得太绝。不过这也不能怪他,年少得志又在这圈子闯荡了数十年,是环境造就他今天的样子。」 「不能怪他?哼。」冷笑一声,陆晋桀的眉梢唇角尽是不屑神色,「杀人不见血难道就不是凶手了?别说我无法原谅他,就连他亲生儿子都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你找上那女孩不就是想把她放在楚槿之身边防着上回的事再发生。」 「等等,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你们两个……很熟?」拧着眉,一直静静听着两人交谈的楚悠终于耐不住打破了沉默,两人间短短几句交锋已掺杂着太多讯息,复杂得叫他头痛。 「你说的女孩是指我妹妹楚蕾?什么叫防着上回的事再发生?他打算利用楚蕾做什么?」着急地问向此刻算是盟友的男人,这是楚悠唯一听得比较明白,也是他最在乎的。 安抚似地扬唇一笑,陆晋桀放松了表情不再板着张肃煞脸孔,因为他察觉到自己激昂的语态正加剧着身边人的不安。 「别急,人都在这儿跑不了。」伸手揽住那紧绷的肩背拍了拍,陆晋桀玩笑似地把人圈在了自己臂弯里,「听迷糊了?好吧,我这干秘书的就长舌点帮总裁大人一一解惑,省得听云老头把黑的说成白的气死自己。」 「第一个问题,你一直以为我是跟楚枫之不对盘,其实不然,他只是自己送上门让我解气的倒楣鬼,我真正想宰的是他老子的老子。」 「就因为他的不留余地,所以把我父亲打击到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害我一夕间家破人亡,连考取了大学也没法念,一无所有最后只能混迹街头。」陆晋桀闭了闭眼,那一段从天堂堕入地狱的日子可是铭心刻骨终身难忘。 「要不是我还算有几分机灵适应力够强,早在云老头把我拉出泥沼前,不是渝为毒虫就是已经横死街头了。」 「第二个问题,我们很熟吗?我还在娘胎他就常隔着肚皮打招呼了你说熟不熟?」戏谑地瞥向面前的老人,陆晋桀暗褐的眼瞳里尽是复杂的神色,「这老家伙的心思比狐狸还贼,快三十年了我还摸不清他的脑袋到底装什么。」 「虽然年纪差一截,他跟我爸可以说是不错的朋友,偏偏却站在姓楚的那边。明知道我对楚老头没安好心,却也敢拉我进楚氏,甚至一再提拔我跟楚老头亲近,我猜他是希望相处久了我会跟那死老头看对眼。可惜主意虽好算盘却打错了人,我的脾气你是领教过了,滴水穿石那套磨不动我。」 「至于第三个问题你妹妹的事,我只能解答一半,剩下的一半只有老狐狸自己才知道葫芦里卖什么。」 「楚槿之那票人这几年的勾当我相信云老头你一定也知道,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得过且过,反正那些小鼻子小眼的鬼主意动不了楚氏基石。你比较担心的反而是我这边才对,因为你知道我这人不动则已一动绝对叫姓楚的下十八层地狱翻不了身。」 「所以你才拐了这个有点脑袋却搞不清楚状况的家伙进来瞠浑水,既能免去楚枫之死讯对楚氏的冲击又能拖住我的脚步,一石两鸟何乐不为?因此我猜你这次也打算如法炮制,利用楚蕾打乱楚槿之的布局。因为你没料到楚槿之胆敢对楚任瑜动手,你一直提防的是我,所以才险些阴沟里翻船,上次要不是有这个傻小子不知死活挡着,姓楚的老头早在轮回殿上等投胎了。」 「墓园发生的……是槿之?」太多的杂事混扰,直到此时楚悠才赫然想起这件一直被他遗漏掉的事,真正地把这条讯息听入耳消化,然而消化后对楚蕾的担忧更是有增无减。 「为什么是小蕾?她什么都不懂能替你做什么?她那么单纯,就算是我不到两个月也就被揪了出来,她恐怕连一天都撑不了。」想起身分被揭穿时所付的代价,楚悠就忍不住一阵恶寒,他不敢想如果楚槿之发现小蕾的接近别有目的后会是什么下场…… 「她好不容易才摆脱病魔重新开始,你怎么能这么残忍!」 「嘘嘘,事情还没那么糟糕,别激动别激动,楚槿之那家伙……呃,跟我不一样。」紧搂住身旁簌簌轻颤的男人,陆晋桀此时此刻终于对自己那夜一时冲击种下的伤害感到后悔,只好把自己当靶开贬安慰人。 「至少他是有教养的公子哥不像我混街头的,所以不会那么野蛮无礼不知分寸;还有那冰山男精明得很,什么事都会考虑再三才动手,不像我牛脾气一发作就瞻前不顾后,再说……」 你妹该没你那么拗吧? 最后这一句陆晋桀选择把它吞回了肚里消音,总不好说就因为你那时候拗得让人很想扁,所以才惹得我陆某人火大把你当成了出气筒消气…… 「恩,叽哩呱啦罗嗦了半天,只有后面这一段最像人话,不错不错有道步,懂得检讨自己了。近朱者赤,我的眼光果然没错。」话说得不甚正经,柴行云眼里却是满布着欣慰的喜悦。 正如方才所说,阿桀这孩子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奈何造化弄人,街头岁月让这个原本阳光般的孩子染覆了灰彩,变得偏激狂佞自私唯我,像个刺猬般只懂得伤人,对楚任瑜的恨意更是驱动着他越往极端上走。 所以他才刻意找了楚悠这样温婉坚韧的人陪在身边,就是希望能软化那些过于偏激的锐刺还他本色,如今总算拨云见日看到点曙光了。 「别瞪别瞪,这是赞美耶……」眨眼笑得开怀,柴行云完全一扫片刻前的郁苦,没什么比看到自己的一片苦心没白费更让人高兴的了。 「事到如今我老柴就坦白招吧,省得你们两个小的一会儿残忍一会儿没良心地骂得口干舌燥,我老柴还想着伸腿后往西方极乐一游哩,哪会自毁道行改跟阎王爷打交道。」 「别误会槿之,那孩子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对人冷了点,本性其实并不坏,比枫之那兔崽子好多了。要我来说,他比阿桀你也好得多,至少他不像你这拼命三郎的火爆个性,不会冲动做出离谱的错事。」 「至于台面下那些中饱私囊的小动作,一部分是他对楚爷不平相待的不甘抗议,一部分其实是为了堵住可欣的野心。不过看来这缓兵之计已经破功了,墓园那件事是可欣安排的。」语重心长地吐露出实情,柴行云一点也不意外看到两人齐变了脸色。 「阿桀,连你也没想到是她吧。」 「廖可欣?」微眯了眯眼,陆晋桀承认他从不认为那个无脑的花瓶有本事筹划这些,「楚老头死了她能有什么好处?别忘了她跟楚槿之都还名不正言不顺,这时候弄死老头子他们什么都得不到。」 「如果能栽脏给枫之呢?剩下能够继承楚氏的血缘还会有谁?」 「枫之的车祸至今还是个迷,知道墓园遇袭的始末后我甚至开始怀疑那不是意外,我这无心插柳的一手只怕同时也乱了她的计划。枫之不但没死而且还痛改前非大有所为,楚氏自然怎么都不会轮到她儿子身上,所以我猜她是等不及了改直接从楚爷下手。若能栽脏成枫之害了楚爷,在楚爷没有另立遗嘱的情况下,楚氏龙头的宝座自然会万无一失落到槿之手中。」 「……我更不懂了,问题既然不在槿之身上,你把小蕾扯进来又是为什么?」茫然望着柴行云,楚悠听了老半天仍是理不清哪一点跟楚蕾有关系。 「唉,我老柴有这么素行不良吗?」哀怨地一扁嘴,对于楚悠的问题柴行云实在有点哭笑不得。「你们怎么都以为我有多大的阴谋,真那么有本事,早解决这些麻烦了还留着滩浑水给你们搅?」 「你和蕾蕾都是好孩子,我不过是想借你们帮我影响阿桀跟槿之,希望他们两个跟你们多相处后,一个能学得宽容点别老只想着仇恨,另一个也能走出不甘忿怨的心魔,能有勇气摆脱可欣的束缚做对的事情。」 「你认为……槿之会受小蕾影响?」不确定的语声道出了楚悠的疑虑,他无法想像那些根深蒂固的负面性格会突然因为另个人而改变,大家都是二、三十岁的成年人了,哪这么容易说变就变。 「会,蕾蕾的善良美好任谁都会自惭形秽。」毫不犹豫地一点头,柴行云偷偷瞄了眼楚悠后头某个视线乱飘显得有些不自在的人。 眼前不就有个成功的现成例子?只是某人还没发觉到自己的魅力罢了。 「她的世界是如此宽广,槿之迟早会发现是他自己把自己困在了狭隘的牢笼里。蕾蕾对他而言就像一扇通往自由的窗,为了配得上蕾蕾他会变的。」 「嘿嘿,你们俩这两天都窝在家里大概不晓得,」贼贼地一笑,柴行云神秘兮兮压低了嗓音:「槿之其实已经开始行动了。」 「照理说趁你不在的这段日子他应该好好把握时机暗渡陈仓,结果那一票好几个暗藏玄机的案子都被他用各式理由延了下来,你说蕾蕾的影响大是不大?」 「小蕾……不会受到伤害吧?」 虽然听起来楚蕾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单纯地跟楚槿之交朋友,楚悠还是放心不下。即使已经明白楚槿之并非丧心病狂的冷血杀人者。 「不会不会,别说槿之那小子舍不得,谁敢动我的蕾蕾老柴第一个不饶!」拍拍胸脯,柴行云雄纠纠气昂昂地保证着。 然而事实证明,有时候话还是别说太满的好,老天爷通常看不惯人得意太过…… 就在三人间误会冰释关系重归融洽时,一阵悦耳的乐铃声从陆晋桀的裤子口袋里传出,楚悠笑笑地瞅了眼正一脸不耐掏出手机的男人,对凝的视线相交空中传达着无声的讯息。 嘿,有人跳脚喽,谁叫你也跟过来让会议开天窗。 关我啥事!是你放的鸽子,我只是小小秘书ok? 没关系,反正电话是打给你的。 ……妈的!衰…… 「喂,陆晋桀……」报上名,陆晋桀还算隐忍地没用吼的,然而倾听片刻后俊脸上的不耐逐渐转为沉肃,「对,她是跟我们上去的,我们带她到你办公室等。」 「也许是先走了……没人?不会一起走吧……跟谁?你秘书难道没跟你说廖可欣也在办公室等你吗?」 「……行,你说……恩恩,好,分头找,有消息我会马上call你,你也是……ok,bye。」 「怎么了?」一看陆晋桀放下电话,楚悠就忍不住追问着,从对话的片段他已隐隐察觉到事情跟楚蕾有关,而陆晋桀沉凝的脸色则让他胸口紧缩得难受,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听我说,也许只是虚惊一场。」双手紧握住楚悠的双肩,陆晋桀尽可能用最平和的语气转述。 「刚刚是楚槿之的电话,他看到了外套却没见到你妹妹,打手机连络第一次响了几声断讯,第二次则完全不通,所以他才不放心再打电话确认楚蕾是不是跟我们在一块。」 「……你刚刚提到……廖可欣!?」陡然联想起廖可欣是什么样的人,楚悠的语调霎时透出了失措的慌乱。 「嘘,别慌别慌,楚蕾跟廖可欣才第一次见面,两人间没什么纠葛不是吗?也许廖可欣也只是等得不耐烦所以先离开。就算真的是跟楚蕾一道走,她也没理由对你妹妹不利呀。」将人揽进怀里安慰着,陆晋桀望向柴行云的眼里却不若话里的轻松。 他没说出口的正是电话彼端让楚槿之失了镇静的理由。 如柴行云所言,楚槿之已经有心脱离那一票在台下搞鬼的,逐渐不再与廖可欣同路,如果让她察觉到楚槿之不再听话的原因正是为了楚蕾…… 结果会坏到什么程度没人敢想。 「走,云老头也一起来,你们两个最了解楚蕾会去哪些地方,我们一个个找,廖可欣的行踪就由楚槿之那边负责。」 「别担心小朋友,没人敢对我的宝贝蕾蕾动手的。」 轻松的语调似是为了安慰人而刻意的俏皮,也因此陆晋桀和楚悠没多做回应便急急转身先行,自然也就没发现柴行云精光烁烁的两眼里是真的没有半分忧色,只有某种诡计得逞后暗自窃喜的得意。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连环计的最后一幕,终于开锣喽…… 第十章 尽管每个人都希望事情别往最坏的方向走,却事与愿违,楚蕾失踪了,应该说她和廖可欣从那天起就音讯全无失了纵影。然而这头急如锅上蚁的楚氏两兄弟却没有报警,唯恐一个不小心把事弄拧了逼得人往死路上走。 「睡会儿吧,身体还没全好,再不小心病倒了怎么帮你妹妹?」 月光下,站在落地窗边的楚悠明显地疲惫憔悴,这几天要不是陆晋桀时刻盯着他的饮食作息,只怕早就撑不住进了医院。然而就算是这样,食不下咽睡不安稳的结果也还是让他衣带渐宽直惹得方晴跳脚。 「我知道,我也想好好休息,可是这儿,」指指自己的脑袋,楚悠嘴角边的笑意显得很是无奈,「关不了机……药还能再加吗?」 怎么会不知道要把身体顾好才有本钱,然而就算身体万分疲累渴睡,脑袋却无法配合,每一晚都是靠安眠的药剂才能勉强合眼一会儿。 「再加?再加你就不必起来了,过来。」没好气地低啐了声,坐在床上的陆晋桀伸出手将温驯依偎过来的身躯一把抱入怀中躺下。 这几天楚悠掩不住流露出的脆弱实在让他很不能适应,虽然现在想抱就抱想搂就搂地也不错,但看着人了无生气的惨淡模样,他还是宁愿怀里的家伙会逃会躲会脸红说不的好。 「……我觉得你乘人之危。」偎进那温暖的胸膛里,楚悠语声朦胧呢喃着。这几天楚蕾的事已经让他没力气再去计较和陆晋桀这般同宿同眠宛若情人的亲昵究竟是对是错,老实说,他甚至开始眷恋起这男人的怀抱。 这种能够恣意放松自己的温暖,从双亲过世后就许久不曾再拥有。 难怪都说人脆弱的时候容易盲目地乱抓东西当救命浮木,看来还真没错呢,他居然找了个男人当避风港?而且还是那般狠狠欺负过自己的?他的脑子大概已经累得烂糊成一团了。 「不错嘛,还知道我是乘人之危。」笑着紧了紧手臂上的力道,陆晋桀不再掩藏自己的怜惜爱意,长指轻柔地顺理着面前黑亮的短发。 「我喜欢你。」低首在几缕发丝披覆的前额上落下一吻,陆晋桀随口丢出的又是颗重量级炸弹。 突然间,他很想知道怀里这家伙是怎么想的。接受吗?还是断然拒绝?虽然不管yesorno,答案仅供参考,他还是很想知道自己在那颗心里头是否占据了大半领地。 等了又等,盼了又盼,难得的忐忑感受让陆晋桀又是手痒喉咙地烟瘾大发,就在他耐不住决定伸手往烟盒爬时,埋首胸前的脑袋才低低吐出四个字。 「……乘虚而入。」 「喂——你不是把成语接龙当数羊用吧?」摇着头,俊脸上满是莫可奈何的神情,生平第一次告白的对象是个男人已经够呛了,他可没想过连得到的回应都这么不同凡响。 「算了,至少比『趁火打劫』好。」 「哈……我不知道。」噗哧一声闷笑着,半晌后模糊的语声再次传出,飘忽的语调多了几分迷茫。 「我现在没办法思考,恩,就算让我睡饱了我可能也还是不知道怎么回答你。」 「干吗用想的?喜欢就喜欢讨厌就讨厌,一翻两瞪眼简单得很。」缠着柔滑的发丝在指间嬉戏,陆晋桀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 喜欢或讨厌,纯粹直觉的感受,他想不出还有什么需要动脑想的。 想他们两个都是男人?……那又怎样! 两个都是无父无母没人管的成年人了,有什么好顾忌的,难道连不相干的阿狗阿猫怎么看怎么想也要管?绕着发丝的指节喀地声轻响,陆晋桀脸色一陈褐瞳掠过抹恼意。 最好别跟他说到现在这家伙遇在惦着楚氏那点虚名! 「……单细胞生物。」 「什么?」分神间,陆晋桀一时没听清楚入耳的蚊蚋细语,不过他敢打包票不会是什么好话。 「没……我只是在想小蕾真是欣姨带走的吗?小蕾对她能有什么用?为什么一通电话也没有?五天了……我真的很担心小蕾会吃不消,她不像我那么健康,半年前才动过那么大手术。」 「想也没用还想它干吗?累死自己也没人会同情你。」没在意话题被岔了出去,陆晋桀覆掌在胸前俯趴的背脊上拍了拍,圈搂的双臂也像给予安慰般拢紧了些,然而薄唇歙合间吐出的和肢体表露出的温柔可相去十万八千。 「倒是廖可欣那女人你还叫欣姨叫得这么顺口?不是脑筋秀逗了吧,我看连她肚皮里出来的那家伙都快想扁他这个妈了。」 「叫惯了……」自嘲地微勾唇,楚悠缓缓闭上眼寻了个舒适的位置培养睡意,「槿之……会对小蕾好吗?这几天我们两个大概已经吓坏不少人,不知情的还以为楚氏要垮了……他那样子,真是为了小蕾?」 「问我?」想到楚瑾之最近媲美暴君的歇斯底里表现,陆晋桀就忍不住扬高了唇角。全公司的人岂止吓坏而已,只差慑于他平目的冷面威严才不敢建议他挂诊找医生看看。 「这个嘛……相处这么久,我的确第一次看到那座冰山抓狂,至于是不是为了你妹我不敢说。不过能让一个男人这般丢脸的,除了谈情说爱智力下降还说得过去外,剩下的理由就只有该进疯人院了。」 「……你好像很欣赏他……替他……讲话呢。」喃语朦胧,楚悠睡意渐浓,看来今晚身体与精神的拔河是前者估了上风,终于可以好好睡个觉了。 「欣赏?」抿唇微哂,察觉到人快睡着了陆晋桀也跟着合上双眼,放轻语声回答了这最后一句:「……同病相怜还差不多。」 同样被仇恨捂朦了眼,也同样让份天外飞来的感情救赎出来,虽然对这位共事许久的伙伴别说是欣赏就连好感都谈不上,但看在同病相怜的份上他可以报以那么点同情。谁叫那家伙闷葫芦一个没他潇洒,上头又还有个麻烦也比不上他自由自在。 就在楚悠迷迷糊糊睡过去没多久,一阵不大却突兀的乐铃声打破了一室的静寂,陆晋桀迅速地翻身下床,从长椅上的衣物堆中挖出自己的手机。 「喂……」片刻后月色半映的俊脸倏然一凛,目光同时也变得森然,「二十分钟后到,给我悠着点别把人跟丢了。」 挂了电话,陆晋桀目光凝向床上那个蠕动会儿又静下的身影,唇边缓缓浮起的笑意霎时暖化了不少眼底的戾气。 看样子这家伙真的累坏了,这种时候这样的响铃居然吵他不醒?虽然很想放人继续寻梦,但理智上明白若是让他缺席了,只怕事情有个万一时自己可就成了令他抱憾终生的千古罪人。 两害相权取其轻,做人嘛,还是自私点的好。 说到缺憾,那个同被情之一字搅得晕头转向的男人似乎也该花点电话费通知,就当是看在同病相怜的份上吧。另外嘛……拇指灵活地在手机面板上游移着,月光下褐瞳倒映的粼粼莹彩里有着说不出的皎洁。 好康倒相报,他当然不会忘了还有个老家伙也该拖出来共襄盛举。 *** 凌晨三点,少了文明缀点的夜色正浓如墨染,即便已是春末时节,但如果穿得不够暖又没有片墙遮身,凉飕飕的冷风还是会让人冻得鸡皮疙瘩直冒,就像眼前这不住蹦跳产热的小个子少年。 「桀哥,人没跑,从阿德call我后,我就带兄弟把前前后后都围上了,飞只苍蝇兄弟们都会知道。」双手直在光裸的臂上揉搓着,少年脸上尽是得色,只因为眼前一脸酷样的男人可是他心目中的老大,可惜无意江湖,否则一定风光得吓死人。 「少夸张,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兄弟来兄弟去的满口黑话?再退学我看还有哪间学校会收你。」没好气地训了人一顿,陆晋桀伸手从车窗将车椅上挂的西装外套抛到少年身上。 「嘻嘻,那有什么关系,桀哥要我就好了。」搔了搔五颜六色的短发,少年俐落地套上外套御寒,虽然过大的尺寸让竹竿般的瘦小身形看来有些滑稽,少年却显得极为开心。 「桀哥,你说的小姐我们一直没看到人,倒是那个比较老的进进出出了好几次;还有屋子里至少有两个……恩,算保镖吧,不过看起来有点逊ㄎㄚ。」 「又用送错pizza那招?有没有搞错,这里是仓储区耶,没被抓包算你好狗运,下次再给我乱来就自己看着办!」 「嘿嘿,对方没桀哥这么聪明啦,附近码头那几伙帮工也有可能叫pizza吃嘛。」 「在这儿等着,等会儿还会有两个人过来,一个是跟我年纪差不多的男人,一个是穿古装的老痞子,跟他们说我们先进去了,至于要不要报警什么的叫那个年轻的决定。」 「桀哥,要不要带些兄弟去?家伙我们都准备好了。」眼看陆晋桀交代完就拉着身旁一直沉默不言的男人往目标走去,被撇下的少年连忙追上前问着。 「带、家、伙……然后呢洛大少?把人宰了蹲牢吃白食?还是准备来个浪漫的亡命之旅?」暗褐的眼眸微眯了眯,陆晋桀笑得有些狰狞,「别什么事都只会用拳头解决,脑细胞全死光啦,兵不血刃才叫本事懂不懂?拿自己下本做庄那叫白痴,给我好好想想!」 「……呵呵……」回头看了眼渐行渐远却犹愣在原地的瘦小身影,一直眉头深锁的楚悠终于忍不住展颜笑了出来。 「舍得讲话了?」 「我还是第一次听人道理是这么讲的,你很适合去当老师,辅导老师。」 「不了,我还不想死亡证明书被填上『活活气死』。」虽然不计较自己一番苦口婆心的训诫被当成了娱乐笑话,但对于那要人命的提案陆晋桀还是再次露了露白牙以表敬谢不敏。 「我好像来过……」有点迷惘地巡视着周围的建筑,才松开没多久的眉头再次紧拧了起来,越往里走楚悠就越有份熟悉的相识感,然而夜幕妆点下总与白日不同,让他一时凑不起记忆的拼图。 「知道地址吗?」 随着陆吾桀念出一串简短的地址,楚悠霎时灵光一闪拾起了记忆片段,这地方正是几个月前他成为楚枫之的开始。 「我来过,当初柴叔约我就是这地方,这里……是楚氏的财产吗?」问归问,楚悠却已预设了答案,他不认为这几天的搜索会独漏这地方,果然就见陆晋桀目光凝沉地摇了摇头。 结论,似乎指向了某个看似跟他们同一阵线实则大有文章的老人。 「柴行云,可以信任吗?」深吸口气,楚悠语声中带着些遏止不住的轻颤,如果这地方真是柴行云的私产,他不知道还能怎么解释遍寻不着的廖可欣出现在这地方。 若是朋友,怎能够眼睁睁看着他们寝食不安终日惶惶?看着他们像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怎么忍得下心不透露只字片语!? 「放心,只要廖可欣意图染指楚氏的一天,老家伙就是杀了他也绝不可能跟那女人同一国的。」牵过那双冰凉的掌紧握在手里,陆晋桀极有自信地撂下保证。 若是路灯再亮点看得仔细,楚悠就会发现陆晋桀的脸色其实也难看得可以,但却不是为了柴行云是友是敌背叛不背叛的问题,而是当楚悠指出这是谁的地盘后,思前想后片刻他就完全了解那条老狐狸葫芦里卖什么药,所以才会气得脸色发青。 死老头,臭老头!打一开始全盘就没出过他的掌控,还装可怜说什么只是想藉着楚蕾的纯真影响楚槿之,去他妈的根本是在利用楚蕾这块香饵来钓鱼! 瞧,这计多好,一来不但引得那笨女人主动露出马脚闹得众叛亲离人人讨伐,甚至还会惹上官司吃牢饭;二来也激得楚槿之彻底与她决裂,完全脱离母子血亲的束缚弃暗投明。 一石二鸟,多妙的法子!连他都想鼓掌叫好来个最敬礼,前提是他没被蒙在鼓里、当成挥大旗跑龙套的猴子耍! 「你确定?」铿锵有力的回答让七上八下的心顿时有了着落,但楚悠仍是有些犹豫,因为尽管夜色晦暗看不清男人的表情,他还是可以感受到那宛若火山即将爆发的熊熊怒气。 「问我确不确定?哼!」没好气地撇了撇唇,陆晋桀抓着人大步向目的地前进,「我发誓,拿死老头的人头发誓,你妹妹少根头发我就剁他一只爪。」 他敢说着出自导自演的绑架剧等会儿不是结束得很八股就是很卡通,因为那只老狐狸每每开了电视只会看那些肥皂剧,难怪小子会说里头的人看来有点逊ㄎㄚ,八成根本不是道上吃这行饭的。 「你……」隐约察觉到事有蹊跷,奈何刚想开口问明白就被只炽热的大掌捣个正着,少了发声管道楚悠只有睁着不解的大眼以目相询。 「别问,问了你会气死,那条干瘪狐狸肉不够两人份。」继续拖着人深入敌区,照明灯下黑影紧握在身侧的拳头递出了最长的那根指头。 *** 就这样,一如陆晋桀所预期,在某只幕后黑手的操控下,绑架事件完全有惊无险地顺利落幕,美中不足的就只有混乱中楚悠护妹心切,右前臂被利刃划了道长口,但也因为如此,让楚槿之对他的态度改变了许多。 至少,不再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冷漠敌视,言语上偶有的交集也不再冷嘲热讽刺得人心揪疼。揭去身分的那层隔阂后,楚悠发现楚槿之并非想像中那样难以相处,相较于某人的火爆脾性,只怕更容易成为臭味相投的好朋友。 而这样皆大欢喜的结局,若要说还有人不满意的,就只剩下眼前那个把他的手当成木乃伊缠绑的男人了。 驾轻就熟地绑着绷带,陆晋桀的一张脸已是臭到了不能再臭。谁知道这笨蛋连几个不成气候的混混都躲不过,他的视线离开还没三分钟吧,椅子都坐不热的时间。 不过话说回来……姓柴的老头那时候在干吗?不是说他的宝贝蕾蕾没人能动嘛…… 眯了眯眼,陆晋桀越想越觉得不对,好像……又被算计了? 「云老头,别他妈的跟我说这个是你放的水。」 「这个……小朋友,痛不痛啊?」 「死老头,还敢给我闪?」带尾两扯打了个活结收工,陆晋桀合掌舒活着指节筋骨,只是那清脆的喀喀声响怎么听都像是磨刀霍霍准备开铡宰人。 「我可不像那个被爱情冲昏头的家伙那么好骗,敢设计我?说,还有什么surprise藏着?一次招完我可以考虑打个对折算帐。」 话,说得甚是硬气,只是当眼角余光扫过前方疾驶而去的车影时,灼亮的双瞳却有些心虚地转了转…… 比起车里那个昏了头的笨蛋,只为一道旁人手上浮伤杵在这儿大动肝火的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不多不多,只剩最后一样,老柴我辛苦半天花脑筋安排适安排那的,可以说是全为了这最后一样。」前一秒还活力十足挤眉弄眼地逗人,下一秒柴行云却是目光远缈充满了伤情,就连口吻都变成了不胜唏嘘的感慨。 「嗤,问着玩的,居然还真的给我有……」低哼了声,陆晋桀脸上完全是无奈的懊恼神情,虽然说平常跟这老头言行无状惯了,但只要他一摆出这副要死不活的老大伤怀样,十有九次任是气到顶上升烟了也只有竖白旗投降的份。 伸手拉过楚悠,陆晋桀转身就准备拍拍屁股走人,想也知道这最后一样铁定跟姓楚的老头有关,这死心眼的老狐狸后半辈子眼里就只有那该死的老家伙。 「喂,怎么要走了?我还没开始说耶。」哀戚片刻柴行云马上又恢复了原样,脚一跨也不见有什么大动作人就已转到两人面前拦着。 「跟我无关,楚悠我们走。」 换了个方向继续前行,陆晋桀丝毫没有停步的意愿,既然明知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还留下来等气受干嘛?他可没习惯虐待自己。 「怎么没关系?不但跟你有关,跟小朋友也大有关系。」这回柴行云没再转圈拦人,而是干脆直接跟在两人身后继续滔滔不绝说着。 「有屁快放,罗哩叭嗦的,三更半夜吵死人了!」 「晋桀……」 「没关系,这小子就是这张嘴毒,这么多年我早就百毒不侵啦!」摆摆手表示不任意,柴行云哪会不晓得这个像小孩闹别扭的家伙是为了什么口气这么冲,他只是很好奇下句话会让这张脸色已经很难看的面孔再添什么颜色。 「楚爷住院了,大肠癌末期,医生说顶多再一个月。」 「什么?」霍然转身,陆晋桀三步并两步冲到了柴行云面前,顺手也将相牵的另个连体拉了过来,「你在开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阿桀你知道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尤其事关楚爷。」 「……怎么突然会这样?」低喃着,相较于陆晋桀又惊又怒的表现,楚悠除了惊愕外则是多了份茫然。 癌末……楚任瑜要死了?意思是……交易到此结束,他可以恢复楚悠的身分重新过日子吗? 「突然个鬼!」耳畔的喃语如同火上浇油般,残余的那点惊愕霎时全化作怒气,陆晋桀像头困兽般暴躁地来回踱着步,顷刻间前因后果他已全想出了个梗概。 「该死!臭老头早就计划好的,我们全被耍得团团转!」 「别气别气,这回我老柴承认是贼了点,不过除了你外大家都还算满意不是吗?再说我也想法子补偿你啦。」朝楚悠偷偷努了努唇,柴行云向陆晋桀露了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要不是我老柴设计摆局,你当真有天上掉下来的礼物白白给你捡着? 「……」 「我……还是不懂……」看着两人眉来眼去,楚悠依旧丈二金刚摸不着脑,只知道柴行云设了个局,却理不清楚规模有多大,听身旁男人的语气…… 似乎……所有人都被坑了进去…… 「呃,这要从一年前楚爷发觉自己身子不对劲说起……生老病死,楚爷跟我两个活了八十多的老头其实早就看得很开,只是下头的几个兔崽子一个比一个还让人头大,不是惹事生非只会败家就是处心积虑谋财害命,那时候我就在伤脑筋该怎么让楚爷走得毫无牵挂,偏偏没多久枫之又给我出了个大难题。」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就因为枫之出了事我狗急跳墙才想出了方法。说来也是运气,如果没有小朋友和他妹妹这么合口味的人选,我老柴剧本编得再好也没有效果。」 合口味?奇怪的用词让楚悠听得眉头一拧,旁宾的陆晋桀却是心领神会一脸不甘地撇开了眼。 哼,还真「合」口味,刚好一个克一个,他和楚槿之全被这两个克得死死…… 「小朋友,有时间多陪陪楚爷走这最后一程吧。」拍拍楚悠的肩膀,略带沧桑的语声又变得感慨万千,「我老柴唯一错算的就是楚爷了,自以为瞒天过海做得漂亮,谁晓得正主儿全看在眼里。」 「没错,楚爷早就知道你不是枫之了,只是可能看在我们用心良苦的份上没给揭底儿,一直配合着我们演戏。」迎着楚悠错愕的目光,柴行云苦笑地松了耸肩。 「不过楚爷很欣赏你,他还特地为你改了遗嘱,表明你的伪装都是出自他的授意,而且如果你愿意继续留在楚氏,他手上六成的股份都会转到你名下。如果你想离开,也有两成外加你现在住的地方,算是酬谢你这些日子对楚氏的尽心。」 「我不……」无功不受禄,何况这本是场交易,交易的所得他早预支了,楚悠怎么都不认为那是他应得的。 「别拒绝,小朋友。」没让人把话说完,柴行云马上再拍了拍楚悠的臂膀示意,「别管应不应该对不对的,那只是一个老人的心意,至于你……」 「还是不甘心吗?桀,人死债消,你的怨恨也该了了,再不然……」目光转向青着脸闷头生大气的陆晋桀,柴行云的笑容霎时让人觉得有些危险。 「我免费再送你一个内幕消息好了,过来过来,这个小朋友不能听的。」枯瘦的食指朝人勾了勾,柴行云有把握某人绝对会上钩。 不是没有好奇,楚悠却仍然依言乖乖地留在原地,只消片刻就见几步外附耳过去的陆晋桀脸色越来越是难看,若说之前的那颜色还叫铁青,现在就是黑得好比久未洗涤的炒菜锅底。 「你!……一、点、也、不、想!」 一字一顿说得咬牙切齿,拳头紧握的陆晋桀显然已到了爆发的临界点,怒极而沉的阴霾眼色更叫人不寒而傈,然而却始终没有下步行动,连逞口舌之快多骂一句也没有,这点让楚悠不免更好奇了。 这狂佞男人的字典里应该没有敬老尊贤这几个字。 「不想?耶,年纪轻轻怎么一点求知欲都没有?算啦算啦,反止老柴我人情可是做足了,不想知道就算了,bye-bye——」挥挥手道别,这回主动说再见的人换成了柴行云,只见他话一说完人就一摇三摆潇洒地往来时路上漫步而去。 「柴叔说了什么?」耐不住好奇,尽管陆晋桀仍是一脸的阴晴不定,楚悠却不再把他凶狠的戾色当回事。也许因为昨夜那句表白的影响,对这男人的感觉越来越似情人般亲昵自在。 「没,还不是废话一堆。」 只是废话?不表同意地拧了拧眉,陆晋桀回避的态度让楚悠的好奇心涨到了最高点,唇微动就准备做件他这辈子还没做过的事——打破砂锅问到底。 「走走走,回家睡觉!看你这死人脸色,给我好好睡上三天三夜,我不想再听姓方的敲木鱼。」急忙扯过犹一脸未尽的楚悠快步向车子走去,陆晋桀说什么也不给人再发问的机会。 开什么玩笑!不管刚刚臭老头说的是真是假是恶作剧还是威胁,打死他都不会让楚悠知道,他可是费了好大功夫,形象都不计了才让这家伙戒掉没事做恶梦的坏习惯。 「喂,不告诉我就算走这么快干吗?」被拉着踉跄前行,误以为陆吾桀如此行径是在发脾气的楚悠忍不住低喃抱怨着:「小心眼的家伙,不就几句话而已,不讲就不讲有什么好气的……」 几句话……闻言走在前头的陆晋桀嘴角不禁抽搐了下,双瞳里原本就未退的冷意又再降了几度。 几句全是废话就只有一句重点,偏偏只一句就把他钉得死死永世不得翻身。 「……想不想知道是哪个混蛋害你的宝贝遭遇跟你雷同?」 露骨的暗示,叫人鸡皮疙瘩不起也难。 他不信佛不信神不信因果轮回也不信天谴报应,所以当然更不相信天下间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几百万分之一的机率,怎么看胜面都大得很值得一搏,老狐狸拿这当筹码实在不怎么聪明,只是…… 偏头看了眼身后低着头嘟嘟嚷嚷的男人,冰冷的褐瞳慢慢解冻回暖,紧抿的薄唇边也徐徐泄出一丝温柔的笑意。 也罢,现在这样就很好……他不想拿眼前到手的幸福作筹码。 所以索性就做回鸵鸟不闻不问吧,偶而让那头老狐狸占占上风……也无妨。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