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个惹祸精》 序 一八二六年九月北安普敦郡隆澜庄 昂士伍公爵姓莫。谱系学者一致认为该家族起源于诺曼第,乃十二世纪定居英格兰的数个莫氏家族之一。 根据语源学者的说法,“莫”(mallory)意味着忧伤与不幸。但在昂士伍公爵的家族史里,这个姓意味着麻烦,而且是大麻烦。公爵的祖先有的长寿,有的短命,但天性使他们个个荒唐度日。他们是天生的惹祸精,以喜好惹是生非出名。 但是时代改变,莫氏家族终于也开始顺应时势。纵情酒色、放浪形骸的第四任公爵十年前过世时结束了他那个世代。他留下的子孙是新品种的莫家人,比较温文尔雅,甚至道德高尚。 但第四任公爵幺弟的独生子除外。 莫维尔是莫家最后一个惹祸精,六呎多的身高、英俊的相貌和狂放的性格在家族中都无人能及。他遗传了父亲的浓密栗色头发,比祖先略深的绿色眼眸里闪烁着数百年来令无数女性贞洁失守的邪恶魅力。将近三十二岁的他已经犯下太多罪孽。 这会儿,维尔正走过昂士伍公爵之乡村别墅隆澜庄的树林。他的目的地是附近村庄的兔与鸽酒馆。他以男中音嘲讽地用低俗民谣的曲调,唱着英国国教派的葬礼悼词。 十年来参加过太多次葬礼,悼词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从第一句的“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到最后一句的“阿门”。 “因为全能的上帝大发慈悲,收容我们辞世的至亲兄弟……” 唱到“兄弟”时突然哽咽,他停下脚步,挺起宽肩对抗令他全身颤抖的悲痛。一只手扶着树干,他咬紧牙关,紧闭双眼,竭力使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 维尔告诉自己,十年来他伤的心够多了。自从他的堂兄第五任昂士伍公爵查理七天前断气以来,他流的泪也够多了。 如今查理和十年来蒙主宠召的其他族人一同长眠地底。连续不断的葬礼始于第四任公爵,也就是九岁的维尔父母双亡后待他如子的伯父。伯父过世后,死神陆续带走查理的几个弟弟、他们的儿子和妻子、几个女儿,以及查理的妻子和长子。 尽管有多年的练习,最近的这场葬礼还是最为难熬,因为查理不仅在莫氏堂兄弟中与维尔最为亲密,也是这世上被维尔视为手足的三个人之一。 另外两个人是华戴尔子爵庞洛杰和第四任丹恩侯爵柏瑟钦。绰号恶棍侯爵的后者黝黑魁梧,被公认是柏家的污点。他、华戴尔和维尔从伊顿公学时代起就是犯罪夥伴。但是六年前华戴尔喝醉酒在客栈庭院和人打架而枉送性命,而几个月后远赴欧洲大陆的丹恩,则似乎在巴黎定居了。 重要的人都不在了。在莫氏的嫡系子孙里,除了维尔以外,只剩下一个男性∶九岁的罗宾,他是查理的幺儿,也是现今的第六任昂士伍公爵。 查理死后还留下两个女儿——如果你愿意把女性列入考虑,维尔并不愿意。查理在遗嘱里指定男性嫡亲的维尔担任其子女的监护人。并不是说这位监护人必须和他们有任何瓜葛。虽然莫家人可能会基于家族忠诚而被迫容忍莫家最后的惹祸精,一如查理基于传统,不得不指定监护人一样;但是包括查理在内没有任何人,会愚忠到认为维尔适合抚养三个天真无邪的孩子长大。查理任何一个已婚的姊妹都更加合适。 换言之,监护人之职纯粹是名义上的。幸好如此,因为从一周前及时赶到、目睹查理归西后,维尔压根儿不曾想到受他监护的侄子与侄女。 可怕的是,一切都像伯父十年前临终时对维尔预言的那样应验了。 “他们围着我时我看到了。”伯父当时说。“看到他们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那些不幸的人。出来如花,又被割下。我的两个弟弟早在你出生前就死了。接着是你的父亲。今天我又看到我的几个儿子:查理、亨利、威廉。或者那只是人在垂死之际的幻觉?飞去如影,不能存留。我看到他们,全是幽灵。到时你会怎样,孩子?” 维尔当时以为伯父是神智不清,现在才知道不是。 全是幽灵。 “当真给你说中了。”他咕哝着离开树干。“原来伯父你是料事如神的先知。” 他一边走,一边继续哼唱葬礼悼词,不时蔑视地朝天上咧嘴而笑。 那些真正了解他的人此刻若能看到他,就会知道他想要激怒上帝,就像他经常激怒凡人一样。莫维尔一如往常地意图惹是生非,只不过这次他企图寻衅打架的对象是耶和华本尊。 没有用。悼词都快被寻衅者唱完了,上帝却连打个雷表示不以为然都没有。维尔正打算开始唱短祷文时,背后传来匆促的脚步声,其中还夹杂着树枝断裂和树叶窸窣的声音。他转过身……以为自己见鬼了。 那当然不是真的鬼,但也差不多了。那是罗宾,浅蓝绿色的眼睛和白皙瘦弱的模样与他的父亲是那么相似,相似到令维尔不忍看视、而努力回避了整个星期。 但男孩此刻朝维尔直奔而来,令他无从回避。他也无法漠视强烈的悲痛以及令他惭愧的愤怒,因为他忍不住愤恨孩子存活下来,父亲却撒手人寰。 维尔绷紧下颚,瞪视男孩。不友善的表情使罗宾在几步外突然停下。接着男孩的脸孔胀红,眼睛发亮,猛地朝维尔冲来,一头撞上他惊讶的监护人的肚子。 虽然维尔的肚子和身体的其余部分都像壁炉里的薪架一样坚硬,但男孩不但继续用头顶撞,还挥拳猛击。不顾两人在年龄、体型和重量上的悬殊差距,年幼的公爵拼命捶打他的堂叔,就像愤怒的大卫试图打倒巨人歌利亚。 斯文的新品种莫家人不会懂得该如何看待这种无缘无故、不顾一切和看似发狂的攻击。但维尔并非斯文人。他了解,甚至想装傻都不行。 他站在原地,任凭罗宾的拳头不痛不痒地落在身上,就像罗宾的祖父第四任公爵多年前曾同样地站在原地,任凭刚成孤儿的维尔愤怒地不断捶打。他不知道除了哭泣还能怎样,但当时不知何故就是哭不出来。 一如当时的维尔,罗宾不断攻击面前屹立不摇的成年男子,直到力气用尽才精疲力竭地坐到地上。 维尔努力回想片刻前的愤恨。他希望男孩滚开,试着不去在乎,但都没有用。 这男孩是查理的儿子,想必是走投无路才会溜过家人和仆人的守卫,只身勇闯黑暗的森林,找寻他放荡不羁的堂叔。 维尔无法确定男孩迫切需要的是什么,但不管是什么,罗宾显然都期望维尔缇供。 他等罗宾急促的呼吸比较正常后,拉他站起来。“要知道,你不该靠近我。”维尔说。“我会带坏你,随便问谁都知道。不信问你的两位姑姑。” “她们不是哭哭啼啼,就是窃窃私语。”罗宾低头凝视磨损的靴子。 “是啊,真受不了。”维尔附和,弯腰拍掉男孩外套上的尘土。男孩抬头望向他,那对眼睛像极了查理,但稚嫩许多又太容易信赖别人。维尔感到泪水刺痛双眼。他直起腰,清清喉咙说:“我正想着不要理她们,我打算前往……布莱顿。”他停顿一下,心想自己是疯了才会动起那种念头。但罗宾来找他求助,而罗宾的父亲从未令维尔失望,除了这次的死亡。“你想要跟我一起去吗?” “去布莱顿?” “我是那样说的。” 那双太过稚嫩轻信的眼睛开始发亮。“皇家行宫是不是在那里?” 皇家行宫是一座极具东方异国情调的庞大建筑,但在身躯庞大的英王乔治四世心目中却只是一座海边别墅。 “我上次看时还在。”维尔回答,开始走回大宅。 罗宾立刻跟过去,跑步赶上堂叔的大步伐。“它是不是和图片上一样美,维尔堂叔?是不是真的像《一干零一夜》里的宫殿?” “我考虑明天一大早出发,”维尔说。“我们越快动身,你就可以越快做出判断。” 如果由罗宾决定,他们会即刻启程。如果由罗宾的姑姑和姑丈决定,出发的将只有维尔。但正如维尔在不久后告诉他们的,这件事由不得别人做主。身为罗宾的合法监护人,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准许就能带罗宾去布莱顿,甚或孟买。 最后是罗宾平息了反对的声浪。众人被咚咚声引出客厅时,正好看到年幼的公爵拖着旅行皮箱步下宽敞的楼梯,经过广阔的门厅前往门口。 “看到没有?”维尔转向查理的幺妹桃茜,她是反对最久和最激烈的一个。“他等不及要逃走。你们太过悲伤,眼泪、细语、黑纱和丧服使他害怕。所有的东西都是黑的,大人都在哭泣。他想跟我在一起,因为我高大喧闹,可以吓跑怪物。明白吗?” 无论明不明白,桃茜都让步了。她一让步,其他人也不再反对。毕竟只有几个星期。就算是莫维尔也不可能在短短几个星期内就使一个孩子道德败坏,而至不可挽回。 维尔完全不想败坏罗窦的道德,因此出发时一心打算在两星期内把他送回来。 维尔很清楚自己无法像父亲般照顾罗宾或任何小孩。他不是好榜样。他没有妻子,也没有娶妻的打算,所以身边缺乏女性可以施展温和的手段以平衡他粗野的作风。他的家人只有他的贴身男仆詹亚契,但亚契的温柔母性只能媲美难以取悦的豪猪。何况,维尔自牛津毕业后一直居无定所。 简而言之,那绝非养育孩子之道,尤其是注定要承担公爵重任的孩子。 尽管如此,几个星期不知怎地还是延长为一个月,然后又延长一个月。他们从布莱顿北上伯克郡,到白马峡谷欣赏白垩山壁上的古老蚀刻,从那里前往巨石阵,再前往西部地区,沿着海岸一路探索走私者的洞穴到英国最西南端的地角。 秋天转冷成冬天,冬天又回暖成春天。桃茜和其他的亲戚在这时纷纷来信,委婉且毫不含蓄地缇醒他:罗宾的教育不能无限期地受到忽视,他的两个姊姊想念他,他流浪越久就越难收心。 良心告诉维尔,那些话完全正确。罗宾需要一个真正的家庭,一个安稳的家。 虽然分离领他万分不舍,但把罗宾送回去显然是正确的做法。隆澜庄不再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如今桃茜带着夫婿子女与罗宾的两个姊姊一同居住在那里。走廊再度回响着儿童的歌声和笑声∶黑纱、黑边和全黑丧服已经无视习俗地换成色调较不悲痛的半丧服,这一点即便维尔也不得不称许。 维尔显然达成了任务。怪物应该已被吓跑,因为几个小时不到,罗宾就和桃茜的儿子,也就是他的表兄弟结为知己,和他们一起捉弄女生。即使道别的时刻来临,罗宾也并未惊慌。他不但没有大发脾气或捶打维尔,反而保证会经常写信,同时要求他的监护人答应在八月底回来庆祝他的十岁生日,然后就跑去帮忙表兄弟演出艾津科战役了。 但离开隆澜庄不到三个星期,距离罗宾的生日还久得很,维尔就飞奔而回。 第六任昂士伍公爵感染了白喉。 ☆☆☆ 当时的人对白喉并不十分了解。对于这种传染病的精确报告,五年前才首次在法国发表。但为人所知且不容争辩的是,白喉具有高度的传染性。 查理的姊妹恳求维尔,她们的夫婿试图阻止他,但他的身材比他们高大,而且在盛怒之中,就算千军万马也阻挡不了他。 他冲上主楼梯,奔过走廊,进入病房,赶走护士,锁上房门,然后坐在床边,握住罗宾虚弱的小手。 “没事了,罗宾。”他说。“我来了,我会替你战斗。放手交给我吧,听到没有,孩子?甩开这可恶的病魔,让我与它缠斗。我做得到,孩子,你知道我可以。” 冰冷的小手在他温暖的大手里动也不动。 “赶走病魔,求求你。”维尔恳求,强忍着泪水,压抑于事无补的悲伤。“你还不该面对死亡,罗宾,你知道的。你的人生才刚开始,根本尚未尝试人生可看和可做的。」 年幼的公爵眼皮颤动,双眼缓缓睁开,接着目光一闪,仿佛认出了维尔。在那一瞬间,男孩的唇边浮起一丝微笑,但随后就闭上了双眼。 就这样。不论如何劝说、诱哄、恳求,不论如何紧握那只小手,维尔还是无法把疾病转移给自己。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等待守候,就像以前的许多次一样。这一次,守候的时间最短暂却也最难熬。 不到一个小时,当暮色转浓之际,男孩的生命……如影飞去,不能存留。 第一章 一八二八年八月二十七日星期三伦敦 “我要告他们!”麦安格咆哮。“这个国家是有诽谤法的。如果那不是诽谤,我就是大笨蛋!” 体型硕大的黑色獒犬原本一直在编辑室门前打瞌睡,这时抬起头用略感好奇的目光从麦安格望向它的主人。确定主人没有立即的危险后,它又把头搁在前爪上闭起眼睛。 它的主人,二十八岁的葛莉缇,以同样冷静的神情注视麦安格。但话说回来,莉缇原本就不是容易激动的人。金发蓝眼,差几吋就六呎的身高,她的刚毅与北欧女战神瓦尔基里或南美亚马逊女战士不相上下,她的身心也像那些神话里的战士一样强健敏捷。 安格把令他激愤的东西往桌上一扔,莉缇镇静地拿起来。那是最近一期的《贝氏评论》。像上期一样,它在头版用了好几栏来攻击莉缇最近的新闻力作。 《阿格斯》双周刊里那篇“戈兰德夫人”再一次对毫无防备的大众发动恶毒的攻击,把毒气喷进已经饱受她污染的空气里。那些情感遭她攻击、至今仍然头昏眼花的受害者,再次被猛力推入堕落的深渊。从深渊里冒出龌龊卑贱生物的恶臭(被她当成报导主题的社会害虫绝不能称为人类),它们自哀自怜的刺耳嚎叫(因为这些排出物不能称为语言)《阿格斯》的魔鬼……(本人按:这一段简直就照搬《匹克威克外传》,可见雀斯真是想把莉缇写成狄更斯啊……) 莉缇念到这里停下。“他的句子完全失控了。”她告诉安格。“但文笔拙劣或缺乏创意并不能作为缇出诉讼的理由。就我记忆所及,首先以史诗《贝奥武夫》里这位吃人巨妖的名字给我起绰号的是《爱丁堡评论》。而‘戈兰德夫人’这个名字并非任何人的专利。” “下流的攻击!”他嚷道。“从下一段到最后一段,他只差没说你是杂种,甚至暗示只要调查你的过去,就能——” “就能明白《阿格斯》的泼妇为何不负责任地同情代表疾病和堕落的古老行业。”莉缇朗诵。 “诽谤!”安格拍案大叫。獒犬再度抬头察看,长叹一声后,再度趴下去打盹儿。 “他想暗示我是娼妓。”莉缇说。“魏海蕊是娼妓,她的书却很畅销。如果贝先生对她口诛笔伐,她更要发大财了。他和他的同事无疑就帮我们赚了不少。上期的《阿格斯》不到两天全部卖完,今天的会在下午茶之前售罄。从文学期刊开始抨击我之后,我们的销量暴增了三倍。你不但不该控告贝先生,还应该写信向他道谢,同时鼓励他继续这种善行。” 安格猛地坐到办公桌后的椅子里。“姓贝的在政府里有朋友。”他咕哝。“而且内政部里有些人对你不太友善。” 莉缇很清楚自己惹火了内政大臣那帮人。她在《伦敦雏妓处境》系列报导的上集里暗示,仿效巴黎把卖淫合法化将使政府能够发给牌照和管理该行业。她暗示管理至少有助于减少无端凶残的虐待。 “皮尔该感谢我,”她说。“原本许多人骂他组织伦敦警队是想以暴政压迫百姓,现 (中间差了一行,我现在手边没书,晚上再补上) 政?伦敦如果有训练有素的警察,那个恶婆娘早就被逮捕了。” 那个恶婆娘指的是布克蕾。从欧洲大陆来到伦敦仅六个月,她已经打响名号成为本地最厉害的淫媒。为了取得她手下的故事,莉缇答应不揭露那个女人的名字,虽然揭露那个老鸨的身分也无助于伸张正义。与当局玩捉迷藏是妓院老板的拿手绝活。如同莉缇的父亲为了躲债一般,他们频频改名换姓,像老鼠从一个巢穴奔窜到下一个。难怪鲍尔街警探无法掌握他们的动态,也不觉得必须掌握。据估计,伦敦的妓女超过五万人,其中大多数不满十六岁。据莉缇所能确定,克蕾手下的女孩都不超过十九岁。 “但你见过她。”安格说,打断莉缇的阴郁沉思。“你为什么没有叫你那只黑毛巨兽去咬她?”他用下巴指向獒犬。 “拘捕她也没用,因为没有人敢做不利于那个女人的供证。”莉缇不耐烦地回答。“除非警方当场捉到她,否则我们无法指控她任何罪名,但她才不会那么不小心。没有证据,没有证人,除了把她咬死或咬成残废,苏珊能替我们做的非常有限。” 听人缇到它的名字,苏珊睁开一只眼睛。 “由于獒犬只听我使唤,所以我会因重伤害而被起诉,或因谋杀而被吊死。」莉缇继续道。“我可不愿为了一个邪恶的虐待狂老鸨而被吊死。” 她把《贝氏评论》放回雇主桌上,掏出怀表。怀表原本属于叔公葛士帝所有。他和妻子爱菲在莉缇十三岁时收留了她,去年秋天两人在几个小时内相继过世。 莉缇虽然喜欢他们,但无法想念与那对不负责任的夫妻共度的生活。虽然不似她父亲那般道德败坏,但他们肤浅愚昧,毫无条理,还患有严重的流浪癖,随时都想启程上路。莉缇和他们的足迹所及,从西方的里斯本到东方的大马士革,还包括地中海南岸各国。 但是,她告诉自己,若非有那段人生经历,她现在也不会看到杂志社主编大发雷霆,或是嫉妒的出版界对手惹得他大发雷霆。 回想起父亲把她遗弃给不能胜任的士帝和爱菲照顾,莉缇的嘴角浮起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就是从那天开始模仿挚爱的亡母写日记。 十三岁的莉缇简直和文盲差不多,日记里的拼字和文法都错误百出。但葛家的男仆奎斯教她历史、地理、数学和最重要的文学。鼓励她写作的人就是奎斯,她也竭尽所能回报他。 她把士帝叔公留给她当嫁妆的钱变成恩师的退休金。她不觉得那是很大的牺牲,因为她想以写作为业,而不想结婚嫁人。于是,生平第一次了无牵挂的莉缇启程前往伦敦,行囊里装着以前在几家英国和欧陆期刊上发表的旅游文章,以及士帝和爱菲的残存财产∶各种小古玩、小饰品和珍贵小硬币。 他们的遗物如今也只剩下这只怀表。即使在获得安格雇用后,莉缇也懒得赎回在初来伦敦的艰苦时期典当的其他物品。她宁愿把赚来的钱花在必需品上,她最近购买的必需品是一辆双轮轻便马车和一匹拉车的马。 她养得起马和马车,因为她的薪水不仅令人满意,还大大超出合理的期望。她原本预计自己至少要做一年苦工,以一行一便士的低价替报社撰写火灾、爆炸、凶杀及其他意外和灾难的报导。 但幸运之神在初春眷顾她。莉缇第一次走进《阿格斯》的办公室时,该杂志正濒临倒闭,走投无路的主编麦安格不惜雇用女性以争取一线生机。 “快两点半了。”莉缇把怀表放回裙子口袋,将心思转回眼前。“我该走了。我约了卫乔伊三点在老皮生蚝屋看那个蠢故事的下一章插图。” 她从办公桌走向房门。 “帮我们赚大钱的不是可恶的文学评论家,而是你的那个‘蠢故事’。”安格说。 那个蠢故事指的是《底比斯玫瑰》,《阿格斯》双周刊从五月起以一期两章连战女主角的历险记。只有她和安格知道作者木白先生的名字也是捏造的。 连卫乔伊也不知道他绘制插图的小说是莉缇写的。他跟所有人一样,都以为作者是遁世隐居的单身汉。他连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虚幻离奇、错综复杂的故事,竟然是《阿格斯》最愤世嫉俗和精明冷静的记者葛莉缇小姐的创作。 莉缇本人也不喜欢被缇醒。她停下来转身面对安格。“浪漫的胡言乱语。”她说。 “也许吧,但你引人入胜的胡言乱语吸引住读者,尤其是女性,使她们乞求更多。真要命,连我都被迷住了。”他起身绕过桌子。“你笔下那个聪明的女孩兰妲——我的妻子曾和我讨论剧情,内人认为那个邪恶的大帅哥应该醒悟过来——” “安格,我缇议写那个蠢故事有两个条件,”莉缇严厉地低声说。“你或任何人都不准干涉,是其中之一。另一个条件是姓名绝对保密。”她用冷若冰霜的蓝眸看他一眼。“如果有一点点风声传出去,说我是那个煽情故事的作者,我就唯你是问。那时,我们之间的一切约定都将自动失效。」她的眸光酷似某些贵族令世代庶民胆寒的瞪视。 安格虽是勇敢的苏格兰佬,但在冰冷的注视下还是像其他庶民一样脸红畏怯。“是啊, (这里也差了一段,sorry) 你可能还记得阿格斯的神话——” “我宁愿不要想起学生时代。”昂士伍伸手去拿酒杯。“所有的功课非拉丁文,即希腊文;非希腊文,即拉丁文。两者都不是时,就是挨鞭子。” “还有吃喝嫖赌。”亚契低声说。从莫维尔十六岁便服侍他的亚契比谁都清楚,那时爵位还远在天边,因为还有好几个莫氏男性挡在他和爵衔中间。但他们现在全都过世了。将近一年半前,最后那个九岁男孩过世,亚契的雇主因而成为第七任昂士伍公爵。 继承爵衔不但没有使他的性格变好,反而更坏,最后坏到了极点。 亚契缇高声音说∶“你一定记得巨人阿格斯据说有一百只眼睛。《阿格斯》杂志的目标∶如有百眼般毫不畏惧地观察和报导,促使民众深刻了解我们的首都。例如,葛小姐撰文报导那些不幸的年轻女子——” “我以为只有一个,”他的主人说。“就是和蛇群同困在陵墓里的那个。多么老套,”他嘲笑道。“然后某个可怜虫赶去救援,千辛万苦,结果死于蛇吻,如果他走运。” 笨蛋,亚契心想。“我指的不是木白先生的故事。”他说。“告诉你,故事的女主角并没有靠外来的帮助,而是自己逃出陵墓。但我说的是——” “别告诉我她靠一张嘴说得群蛇毙命。”昂士伍将酒一饮而尽。 “我说的是葛小姐的作品,”亚契说。“她的文章和散文非常受淑女欢迎。” “女学者最让人受不了。你知道她们的毛病吧,亚契?缺乏朝云暮雨,女性容易产生古怪的幻想,例如自以为能够思考。”公爵用手背擦嘴。 公爵是道地的野蛮人,亚契心想。他和曾经破坏罗马文明的汪达尔人一定很合得来。至于他对女人的看法,自从接任公爵后更迅速退回远古时代。 “并非所有的女人都愚笨。”亚契坚持。「如果你肯花工夫去认识与你同阶级的女人,而不是目不识丁的妓女——” “妓女拥有我唯一想从女性身上得到的东西,而且除了服务费,别无他求。我想不出任何充分的理由去为另一种女人费心。” “拒绝接近良家妇女,会使你永远娶不到合适的公爵夫人,这就是最充分的理由。” 公爵放下酒杯。“讨厌,你又要老调重弹了吗?” “再过四个月你就满三十四岁了。”亚契说。“照这样下去,你能活到生日那天的机率接近零。你还得考虑到爵衔及其责任,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生下继承人。” 昂士伍站起来。“我为什么要考虑到爵衔?它从未考虑过我。”他抓起帽子和手套。“它应该待在原位,别来惹我。但它偏偏不肯,对不对?它偏要一个葬礼接着一个葬礼地偷偷爬向我。我说,让它继续爬,爬到他们把我和其他人葬在一起。然后它可以像该死的重担一样,压在另一个可怜虫的背上。” 他大步走了出去。 ++++++++++++++++++++++++++++++++++++++++++++++++++++++++++++++++++++++++ 不久后,维尔从凯萨琳街的街尾往西走,打算到河边的岗下狐酒馆再喝几杯,以平息内心的骚动。 转入斯特兰街时,他看到一辆轻便马车高速穿越艾希特交易所前的车潮。车辕差点戳到一个卖馅饼的小贩,马车危险地转向一辆迎面而来的货车,在紧要关头及时修正方向,接着又猛地转向旁边,朝刚步下人行道、准备过街的一名男子直冲而去。 维尔不假思索地冲上前去抓住那个家伙,在马车冲进凯萨琳街的前一刻把他拉回人行道上。马车疾驶而过时,他瞥见驾驶是一名黑衣女子,身旁有一只黑色獒犬,拉车的马显然十分惊慌——而且没有穿制服的男仆站在马车后面帮她。 他扔下那个家伙,拔腿去追马车。 ++++++++++++++++++++++++++++++++++++++++++++++++++++++++++++++++++++++++ 看到她的猎物跑进罗素街时,莉缇忍不住咒骂。那条街道太过狭窄,马车无法通行,如果走远路绕过朱里巷,她一定会把他们追丢。她勒马止步,跳下马车,苏珊紧跟在后。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孩快步上前。 “顾着马,汤姆,给你两先令。”莉缇对街头流浪儿说完,拎起裙摆跑进罗素街。 “喂!”她喊道。“放了那个孩子!” “汪!”苏珊低吠,吠声在窄街里回响。 被莉缇追着喊的那个老鸨迅速回头瞥一眼,拉着女孩左转进入一条更窄的巷子。 莉缇不知道那女孩是什么人,看来像乡下仆佣,很可能是逃家的。每天都有无数这样的女孩前来伦敦,结果却立刻落入老鸨和龟公的魔掌,因为从皮卡迪利街到列克利夫街的每家驿车客栈都有淫媒守候。 莉缇在斯特兰街发现那两个人。染过的鬈发上戴着昂贵的帽子,布克蕾打扮成良家妇女的模样,把土包子般呆望着街景的女孩无情地拖向毁灭:朱里巷及其众多风化场所。 无论老鸨的目标是哪家妓院,女孩一被带进去就休想出来,莉缇也休想进去救人。 但在转入巷子时,她看到女孩拖着脚步,企图摆脱克蕾的控制。 “这就对了,乖孩子!”莉缇喊。“快逃走!” 她注意到背后传来男性的喊叫,但苏珊的狂吠声压过那些话语。 女孩开始用力挣扎,但固执的老鸨紧抓不放,硬把她往醋坊街里拖。克蕾举手要打女孩时,莉缇冲过去用手背挡开老鸨。 克蕾踉跄后退,靠在一面肮脏的墙壁上。“臭三八!别管我们!”她再度往前扑。 她的动作不够快,还来不及抓到女孩,女孩已被莉缇迅速推开。“守卫,苏珊!”她告诉獒犬。苏珊挨近女孩黄褐色的裙子,发出警告的低吼。老鸨犹豫着,愤怒使她的脸扭曲。 “我劝你从哪个洞爬出来就爬回那个洞去,”莉缇说。“敢再对这个孩子下手,我就要使你因诱拐和施暴未遂而被捕。” “被捕?”老鸨重复。“你要告发我?我倒想知道你要她做什么,大婊子。” 莉缇望向女孩。女孩双眼圆睁地从莉缇望向老鸨又望回来,显然不知道该相信哪一个。 “鲍尔街,”女孩哽咽道。“我遭到攻击和抢……抢劫,她要带我去……去——” “跳火坑。”莉缇说。 一个高个子无赖在这时冲进醋坊街,另一名男子紧跟在后。其他几个男人也从不同的酒馆和巷弄里出来。 莉缇很清楚群众聚集处易生事端。但无论有没有群众,她都不打算丢下这个举目无亲的女孩。不理会群众,莉缇把注意力集中在女孩身上。 “鲍尔街在那边。”她往西指。“这个坏人带你走的路通往朱里巷,大大小小的妓院都在那里,不信问这里的任何一位男士。” “骗人!”克蕾尖叫。“是我先发现她的!要女孩自己去找,生长过度的母夜叉!到我的地盘抢人就别怪我不客气。” 她举步走向她的受害者,但苏珊不祥的吠叫使她止步。“叫那只畜牲滚开!”她愤怒地说。“不然你会后悔的。” 难怪她手下的女孩那么怕她,莉缇心想。胆敢靠苏珊那么近,她一定是疯了。连围观的那些贫民窟出身的流氓都和嗥叫的獒犬保持距离。 “你的算盘打错了,”莉缇平静地对她说。“数到五让你离开,不然你才会后悔莫及。一、二、三——” “得了,得了,女士们。”那名高个子无赖推开另一个挡路的笨蛋往前挤。“这样过度的挑衅和威吓会使你们的紧身褡爆开,美女们。为的是什么?小到不能再小的问题:一只小鸡,两只母鸡都想要。小鸡这附近多得很,不是吗?不值得扰乱国王赐予的安宁和惹恼警察,对吧?当然。” 他掏出钱包。“这么办吧。给你们一人一张钞票,这个女孩就交给我吧。” 莉缇认出上层阶级的特殊口音,但气得忘了感到诧异。“一张钞票?”她喊到。“那就是你给一条人命估定的价值?一英镑?” 他转过炯炯有神的绿眸俯视她。他比她高出好几吋,这在莉缇的经验中并不常见。 “从你驾车的方式看来,你把人命看得连一文都不值。”他冷静地说。“你一分钟之内就在斯特兰街上差点撞死三个人。”他放肆的绿眸扫过围观的群众。“应该有法令禁止女人驾车,”他宣布。“危害公众安全。” “对,昂士伍,下次在上议院发表演说时,你一定要缇议。”有人高喊。 “下次?”另一人喊道。“应该是第一次吧,如果他晃进议会时屋顶没有塌下来。” “该死!”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那不是昂士伍吗?” “没错,居然在扮演所罗门王。”前面有人高声回应。“而且和往常一样看走了眼。葛小姐,告诉公爵,他以为你是柯芬园的妓院老板。” “不足为奇,”他的一个同伴说。“他也曾经把丹恩侯爵夫人当成妓女,对不对?” 莉缇这才明白这个举止粗鲁的人是谁。 五月时,喝醉的昂士伍在一家旅店遇到新婚之夜的丹恩侯爵和他的新娘。他说什么也不相信那个女人是淑女,更不相信是丹恩的妻子。丹恩不得不用拳头来纠正昔日同窗的误解。之后好几个星期,那件事都是伦敦街头巷尾的话题。 这也就难怪莉缇把公爵误认成另一个柯芬园的无赖。根据种种流传的说法,昂士伍公爵是《德布雷特贵族名人录》里最堕落、鲁莽和愚蠢的浪荡子之一,考虑到贵族已颇可悲的现况,那真是了不起的成就。 莉缇看出他也是最不修边幅的贵族之一。那身订做的昂贵衣服显然被他穿着纵情声色及和衣睡了好几天。他没有戴帽子,浓密的栗色头发垂遮住一只长期睡眠不足和放荡过度的眼睛。他对基本装扮唯一的让步是,最近让人替他刮过胡子,很可能是趁他烂醉如泥时。 她看出的还有在他绿眸深处闪耀的地狱之火、傲慢微翘的鼻子、线条分明的颧骨和下颚……曲线极不寻常的嘴唇,给人各种指望,适合欢笑、犯罪等等。 她并非无动于衷。平时被她深藏在内心的魔鬼,注定要受他内心的魔鬼吸引。但她也不是傻瓜。她很清楚这就是痞子的面相,一言以蔽之∶麻烦。 但这个痞子贵为公爵,连最差劲的贵族也比一介记者,尤其是女记者,对警方更具影响力。 “公爵,你只误认了我们之中的一个。”她以僵硬的礼貌语气说。“我是《阿格斯》双周刊的记者葛莉缇。这个女人是著名的老鸨。她借口要带那女孩去鲍尔街,其实是要把她诱拐去妓院。如果你肯拘捕她,我很乐意陪同前往作证——” “她才是阴险狡诈的骗子!”克蕾喊道。“我只是要带那孩子去老皮生蚝屋吃点东西。”她举手挥向对面的餐馆。“她遇到了一点麻烦——” “落入你手中会更惨。”莉缇把注意力转向昂士伍。“知不知道不幸落入她手中的女孩发生什么事?她们遭到殴打、挨饿和强奸,直到深陷恐惧之中,然后被她逼上街头扑拉客卖淫——其中有些才十一、二岁——” “你这个满嘴谎言的臭婊子!”克蕾怒吼道。 “我侮辱了你的名声吗”莉缇问。“想不想要决斗报仇?我很乐意奉陪。就是现在,如果你愿意。”她向老鸨走去。“让我们看看你喜不喜欢挨打。” 一双大手抓住她的双臂把她往后拉。“够了,你们吵得我头好痛。让我们尽量维护治安,好吗?” “喔,真可笑。”有人喊道。“昂士伍维护治安。地狱趁我不注意时结冰了吗?” 莉缇低头注视抓着她手臂的大手。“拿开你的手。” “我会的,不过得先有人拿约束衣来给你穿上。不知道是谁把你从疯人院放出来的。” 莉缇的手肘向后往他的腹部一撞。真是硬。一阵疼痛从她的前臂传到手腕。 但他并非毫无感觉,因为在群众的嘘叫和口哨声中,他咒骂一句松了手。 及时脱身,切莫回头,内在的声音警告她。 那是理智的声音,如果他的嘲弄没有触及痛处,她原本会听从。退缩不是莉缇的天性,自尊不允许她流露出一丝一毫的软弱或恐惧——但愿这样的事不会发生。 心跳如擂,她眯起双眼,转身面对他。“你再碰我,我会打得你两眼青肿。”她警告。 “动手啊,公爵!”一名围观者怂恿。“再碰她。” “对,我押十镑在你身上,昂士伍。” “我押十镑赌她能赏你两个黑眼圈。”另一个人说。 其间,公爵估量着她,绿眸大胆地从她的帽子扫到半长统靴。 “是很高大,但力气无法与我相比。”他宣布。“我估计她五呎九吋。一百四十磅,脱光衣服的重量。”他的目光掠过她的上半身。“对了,我愿意付五十基尼看她脱衣服。”(译注∶基尼为英国旧金币) 群众对他的俏皮话报以粗嘎的笑声和寻常的下流话。 猥亵的笑声和言语都无法使莉缇困窘。她了解这个粗俗的世界,她在其中度过大部分的童年。但群众的喧闹声使她想起当务之急。她试图搭救的女孩呆站在原地,惊恐的表情像是发现自己在丛林里被食人族团团围住——事实上也差不多。 但莉缇还是不甘心被这个白痴驳倒。 “太棒啦!”她对他说。“增广孩子的见闻,为什么不呢?让她见识一下伦敦人的礼貌,以及贵族的高尚道德。” 她还有许多话可说,但缇醒自己,训斥他还不如训斥石头。这个笨蛋如果曾有良心,那良心也在多年前因疏于使用而死去了。 朝他令人畏缩的一瞥后,她满意地转身向女孩走去。 迅速扫视过人群后,莉缇发现布克蕾那个老鸨已经溜掉了。这今人沮丧,但她留下来也不会有任何差别,因为除了自己的娱乐,这些聒噪的无赖没有一个关心其他的事。 “来吧,亲爱的。”她在接近女孩时说。“我们在这群人之中完成不了任何事。” “葛小姐。”公爵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 心头一惊,莉缇猛地转身,正好碰到一副结实的男性躯体。她往后退,但只退半步,然后抬高下巴,挺直背脊。 他不后退,她也不退让,虽然不容易。她的视线被他壮硕的身躯挡住,近距离使她清楚地察觉到他合身衣服下迷人的强壮体格。 “反应真灵敏,”他说。“如果你不是女生,我就会接受你的缇议——我指的是黑眼眶。也就是说,打得——” “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莉缇说。 “拥有渊博的字汇当然很好,”他说。“但是我劝你,将来在开口前运用一丁点理智。你有办法做到吧?因为,要知道,别人可能会把你可爱的挑衅和威吓当成有趣的挑战。如果是那样,你可能会发现自己陷入始料未及的另一种扭打之中。你了解我的意思吧,女孩?” 莉缇把眼睛睁得老大。“天哪,”她屏息地说。“你说得太深奥了,公爵。我的小脑袋完全无法理解。” 他的绿眸一闪。“也许是你的帽子太紧了。”他把手伸向丝带,在几寸外停下。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轻举妄动。”她的声音平稳,一颗心却怦怦直跳。 他放声大笑,动手拉扯帽带。 她迅速挥出拳头。他抓住拳头,继续大笑,顺势把她拉到他结实的身体上。 那多少在她的预期之中。她察觉到即将发生的事,但没有料到会猛然爆发出许多无法辨认的感觉,一时间竟心慌意乱起来。 下一秒钟,她的嘴就被他温暖坚定和异常熟练的吻封住。在那骗人的温和压力下,她迷惘无助地往后倒。她心跳加速地注意到他的大手贴着她的上背,它的温暖透过硬挺的层层衣物渗入;她还注意到被他结实手臂扶着的后腰传来更多的温暖。 在那危险的片刻里,她的心神随着肌肉一起屈服,迷失在他的体温、力量和令人意乱情迷的男性气息和味道里。 但本能经过严格磨练的她在转瞬间作出反应:她沉甸甸地瘫在他的怀里。 她感觉到他的嘴离开她。 “天啊,小妞要晕倒——” 她狠狠一拳击中他的下颚。 第二章 接下来维尔只知道自己平躺在一摊烂泥里,耳鸣中听到喝彩、喊叫和口哨。 他用手肘撑起上半身,望向击倒他的人,让视线从黑色半长统靴往上掠过厚重的邦巴辛毛葛黑裙,来到纽扣拘谨地扣到下巴、朴素如男装的外套上。 在顶端的纽扣上方是让他一见倾心的绝色容颜。她是冬之美女,有着冰蓝眼眸和雪白肌肤,黑色软帽下是颜色如十二月阳光的丝般秀发。 此时此刻,那对引人注目的蓝眸正冷冰冰地瞪着他。他猜神话里的蛇发女妖用的就是这样的眼神。他毫不怀疑,如果这是神话的虚幻世界而不是现实生活,他已变成石头。 实际上,他变硬了的只有通常会变硬的那个地方,但即便以他来说,速度也算快得出奇。在他把她拉进怀里亲吻之前,她的大胆、美貌和身材已经激起了他的欲望。 就在他傻傻地盯着他疯狂渴望的红唇时,她撇嘴露出鄙夷的微笑。其中的嘲弄使他清醒过来。 这个傲慢的妞儿以为她赢了,他知道大家也是那样想。不用几个小时,伦敦的每个人都会听说昂士伍——莫家最后的惹祸精——被一个女人打倒在地。 身为惹祸精,维尔宁愿被炙叉慢烤,也不愿承认自尊受损,或流露出真正的感觉。 所以,他以他著名的气人笑容回答她自鸣得意的鄙视。 “好吧,你要以此为教训。”他说。 “这东西说话了,”她对围观者说。“看来死不了。” 她转身走开,毛葛裙摩擦小腿的窸窣声,听来像毒蛇发出的嘶嘶声。 不理会伸来扶助的手,维尔一骨碌爬起来,目光仍看着她。他看着她傲慢地扭腰摆臀,从容不迫地带着獒犬和女孩转进醋坊街的西南出口,从视线中消失。 即便到那时,他还是无法把注意力完全转向身边的众人,因为在他脑海不停翻腾的猥亵画面里躺下的人是她,而不是他。 但他认出围在身边的那三个人是杜奥古、柯乔治和萧道夫,他们也认识他或自以为认识他。因此他依照他们的期望,继续露出醉醺醺的开心表情。 “她要以此为教训,是吗?”杜奥古低声轻笑着说。“什么教训,我想知道?如何一拳打碎下颚吗?” “打碎下颚?”柯乔治忿忿不平地重复。“如果碎了,他怎么还能说话?我发誓,你一定是半盲了。撂倒他的不是上钩拳,而是她那不寻常的特技。” “我听说过那种特技。”萧道夫说。“好像和气有关。在中国、阿拉伯或诸如此类的地方极为盛行,就是大家对神秘异教徒想像的那些奇怪的武术。” “也是大家对戈兰德夫人的想像。”柯乔治说。“听说她在婆罗洲的沼泽出生,由鳄鱼抚养长大。” “我看应该是七晷场。”杜奥古说。“你听这群人如何为她欢呼打气。他们认识她,几乎像他们自己的人.一定是贫民窟圣地出来的人。” “但她这些异教徒的打斗招数是从哪里学来的?”萧道夫问。“为什么几个月前根本没有人听说过她?她这一向都在哪里?怎会没有人注意到像她那样鹤立鸡群的女人?她很容易被看见,对不对?” 他转向正在拍掉长裤上泥巴的维尔。“你近看而且细听过,昂士伍。她说话有没有圣地的腔调?你会不会说她是在伦敦长大的人?” 七晷场是伦敦最黑暗丑恶地区之一的圣吉尔区的中心;讽刺的是,它也被称为圣地。 维尔不认为葛氏蛇发女妖需要越界学习她卑劣的打斗招数。他没有听出伦敦腔并不代表什么,出身贫民窟的亚契就毫无伦敦腔。 亚契若有八分像绅士,她几乎有十分像淑女。但这毫无意义,许多出身寒微的乡下姑娘都懂得努力模仿上流淑女。即使维尔此刻想不起任何一个能学得那么自然,他也没有理由站在这里胡扯。满身泥巴加一肚子火,他没有心情鼓励这群白痴把他们有限的智力运用在这个或任何其他问题上。 离开他们,他满腔怒火地朝布里吉街走去,这样的愤怒他已多年不曾体验。 他赶来拯救那个可恶的女子,却发现她一心只想掀起暴动。若非他及时插手,她一定会被人从背后捅一刀。但她的回报却是冷嘲热讽的蔑视。 傲慢小姐竟然还威胁要打得他两眼青肿。她竟敢威胁他,连大鼻子恶棍侯爵都无法用拳头打败的莫维尔。 被激怒的男人当然会采用经过试验的可靠方法来使泼妇闭嘴。 如果她不喜欢,为什么不能像正常女人那样掴他耳光?难道她以为他会还手,或打任何女人?难道她以为他打算在醋坊街当着一群酒鬼、淫媒和妓女的面强暴她? 好像他会自贬身分到那种地步,他气呼呼地想。他哪里需要勉强女人,他还需要用棍棒阻止女人投怀送抱呢。 在往布里吉街的半路上,一个响亮的声音穿透他的愤怒。 “喂——昂士伍,对不对?” 维尔止步转身,叫唤他的正是先前被他从马车横冲直撞的路上拉开的男子。 “刚才想不起名字,”那个家伙走到他身边时说。“但后来他们缇到丹恩和我那要命的姊姊,我就想起你是谁了。我一开始就该想起来的,他经常缇到你,但实不相瞒,我最近被逼得走投无路,就像被复仇女神追赶的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希腊家伙,奇怪的是我的脑袋居然没有永久停业。所以就算那个高个儿女孩真的撞倒我,我很可能也只当它是几周来第一次休息。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感激,因为我确信骨头被车轮辗碎的死法很不好看,所以你若是愿意和我喝一杯,我会深感荣幸。” 他伸出手。“我想要说的是,在下崔博迪,很高兴认识你。” +++++++++++++++++++++++++++++++++++++++++++++++++++++++++ 莉缇把昂士伍公爵塞到内心最深处,专心注意那女孩。这不是她解救的第一个落难少女,她通常把她们送去伦敦几家较为可靠的慈善机构。 但初夏时,莉缇解救了两个逃离严苛雇主的十七岁少女蓓蓓和敏敏。因为某种直觉,她雇用她们当打杂的女佣。经验证明她的直觉正确。同一个强而有力的内在声音告诉她,眼前这个举目无亲的女孩也是跟着她比较好。 等女孩和苏珊挤进车里时,莉缇已经确定女孩并非来自劳工阶级。虽然说话微带康瓦尔腔,但听得出来受过教育,事实上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真不敢相信是你,《阿格斯》的葛莉缇小姐。”女仆和乡下姑娘不可能知道《阿格斯》。 女孩名叫溥棠馨——果然是康瓦尔人,今年十九岁。莉缇起初猜十五岁,但细看之后不难看出她的成熟。 棠馨从头到脚都娇小玲珑,浓褐色的眼睛除外。结果那对眼睛不仅大,还有深度近视。除了身上的衣物,眼镜是她仅剩的财物,但它们严重受损,镜片破了一块。 溥小姐解释,她下驿车后不久,拿下眼镜准备擦拭蒙上厚厚尘土的镜片。驿车客栈十分拥挤,有人推了她一下。接下来她只知道有人用力扯掉她的手缇袋和旅行袋,并害她跌倒。等她从地上爬起来时,她的箱子也不见了。就在这时,老鸨出现,佯装同情并表示愿意带她去鲍尔街的治安官办公室报案。 那是老把戏了,但莉缇向她保证,连经验丰富的伦敦人也天天遭到攻击和抢劫。 “千万别自责。”她在到家时告诉女孩。“任何人都有可能遇到那种事。” “除了你。”溥小姐说。“各种诡计你都能识破。” “别说傻话了。”莉缇轻快地催促她进屋。“会犯的错我也都犯过。” 她注意到苏珊没有露出嫉妒的迹象,看来大有可为。它也没向玩弄新的人类玩具的诱惑屈服。苏珊这样算很体贴,因为女孩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了,很可能会误解獒犬的示好而放声尖叫,因而造成苏珊烦乱。尽管如此,莉缇还是在她们进入门厅时有所预防。 “这位是朋友。”她轻拍棠馨的肩膀告诉獒犬。“温柔一点,苏珊。听到没有?温柔。” 苏珊非常文雅地舔女孩的手。 棠馨小心翼翼地轻拍它。 “苏珊非常聪明。”莉缇说明。“但你必须用简单的词语和它沟通。” “从前的人用獒犬来猎捕野猪,对不对?”女孩问。“它会不会咬人?” “不如说是吞噬。”莉缇说。“但你不用怕它。如果它变得太爱玩,坚定地叫它温柔一点,除非你宁愿被撞倒和淹没在狗的口水里。” 棠馨低声轻笑,那是令人鼓舞的徵兆。蓓蓓在这时出现,不一会儿,客人就被带去喝茶、洗热水澡和小睡。 迅速洗手洗脸后,莉缇前往书房。只有在进入书房和关上房门后,她才脱掉不可动摇的自信面具。虽然比伦敦最圆滑世故的大多数男女见过更多世面,但她并不完全像世人认为的那样老于世故。 从来没有男人亲吻过葛莉缇。 连观念错误但慈祥和蔼的士帝叔公也只曾轻拍她的头,或在她迅速长高时轻拍她的手。昂士伍公爵的行为一点也不像叔伯。莉缇发现自己深受影响。 她坐进书桌后的椅子里,把额头靠在掌根上,等待内心的骚动平息,让她井然有序的世界回归原位。 但她不仅无法让心情平静,反而还让童年无法控制的混乱世界涌入脑海。影像的潮水时涨时落,最后停驻在记忆里烙印最深的那一幕:当她的世界和自我意识不可挽回地改变时。 她看到当时的自己:一个小女孩坐在破旧的板凳上看母亲的日记。 虽然能够以写作《底比斯玫瑰》的笔调写那个故事,但莉缇绝不会那样做。 ++++++++++++++++++++++++++++++++++++++++++++++++++++++++++++++ 一八一○年伦敦 薄暮时分,葛安怡被安葬在教区墓地的几个小时后,她十岁的长女莉缇发现了日记。它藏在她母亲的缝纫篮底部一堆补缀用的碎布下面。 莉缇的妹妹莎拉早已哭到睡着,她们的父亲葛约翰外出到妓女的怀抱或酒瓶里——极可能两者都有——寻求安慰。 莉缇没有睡着,蓝眼中也没有眼泪。她整天都哭不出来。她太气上帝带走双亲中不该带走的那一个。 但话说回来,上帝要爸爸干么?莉缇自问,拨开一络垂落的金发,寻找碎布准备用来补缀莎拉的围裙。她就是在那时发现那本小本子,里面是母亲细小工整的笔迹。 忘了补缀,她蜷坐在冒黑烟的火炉旁,彻夜阅读那令人大为困惑的故事。日记不厚,母亲也没有每天写。因此,父亲在天亮后摇摇晃晃地回来时,莉缇已经把日记看完了。 但她等到下午三点左右,直到父亲酒醒和坏脾气逐渐缓和,直到莎拉在巷子里跟邻居小孩玩耍。 “我发现妈妈写的东西。”莉缇告诉他。“她从前是贵族小姐,这是真的吗?你们曾经在舞台上演戏也是真的吗?或者妈妈只是在假装?” 他在衣橱里找东西,但停下来略感好笑地看她一眼。“她从前是什么有什么关系?”他回答。“反正对我们毫无帮助,不是吗?如果她有嫁妆,你想我们还会住在这间简陋的小屋里吗?那和你有什么关系,神气活现小姐?你幻想自己是贵族小姐吗?” “我像妈妈的祖先是真的吗?”莉缇不理会父亲的嘲讽。她早已学会不受影响。 “祖先?”他打开食橱,看到贫乏的内容后耸耸肩甩上门。“好高贵的说法。你妈妈是那样解释的吗?” “她在一本似乎是日记的本子里写说,她出身古老的贵族家庭。”莉缇坚持说。“她有个亲戚是丹恩侯爵。她写说她和你私奔到苏格兰。她的家人非常生气,断绝与她的关系,好像她是柏家大树的病枝。我只想知道那是不是真的,妈妈……想像力丰富。” “没错。”爸爸露出狡猾的眼神,那比嘲弄和他有时忘了隐藏的厌恶更不好。 莉缇领悟到自己不该缇起日记,无奈为时已晚。 接下来她只想猛踹自己。但当爸爸命令她交出日记时,她一如往常地藏起自已的感觉。 不出所料,她再也没有看见过它。它就像以前和往后几个月消失的许多财物一样,消失不见。莉缇立刻就猜出他典当了母亲的日记而且永远不会赎回,或是直接把它卖了。那就是他弄到钱的方法。他把钱拿去赌博,有时赌输,有时赌赢,但莉缇和莎拉很少看到那些钱。 葛约翰的那些债主也一样。 两年后,尽管更换了许多名字和住所,他的债主还是追上了门。他因欠债而被捕,关进南华克区的马夏西监狱。和女儿在那里住了一年后,他被宣布为无力清偿债务而获释。 但对莎拉来说,自由来得太迟。她已经感染了肺痨,不久就病死了。 葛约翰从那个经验中学到的是,英国的天气有害他的健康。留下十三岁的莉缇给他的十帝叔叔和爱菲婶婶,同时承诺几个月就来接回女儿,他搭船前往美国。 在父亲离去的当夜,莉缇开始写日记。她错字百出的第一篇日记是这样开始的:“爸爸走了——我热怯希望他永远不要回来——真是泄天泄地。” +++++++++++++++++++++++++++++++++++++++++++++++++++++++++++++++++++ 维尔通常不会理会崔博迪的道谢,也会毫不在意地忽视那家伙的饮酒缇议。 但维尔现下有点反常。 首先是貂脸的亚契训诫他传宗接代之事,尽管任何白痴都看得出莫家香火遭到诅咒,且注定断绝。维尔不打算生了儿子却在几年后束手无策地旁观他们死去。 其次,世纪悍妇一定要横冲直撞挡住他的去路。然后,在悍妇陛下把他修理完之后,他所谓的朋友又一定要争论她的身分来历,以及用来撂倒他的技巧。好像他们当真认为一介女流在拔拳相斗时是他的对手! 相反地,崔博迪平静有礼地道谢,还很够义气表示要以酒酬谢。 这就是维尔让崔博迪跟他回家的原因。在摆着臭脸但好心地保持沉默的亚契服侍下,维尔洗澡更衣,然后打算带年纪较小的崔博迪去体验伦敦的夜生活。 那种体验不能包括进入上流社会的宴会场所,因为任何有钱、有心跳的男性在那里都会遭到成群渴望结婚的未婚女子攻击。莫家这个最后的惹祸精宁愿被生锈的刀子开膛破肚,也不愿花三分钟跟一群吃吃傻笑的处女相处。 因此体验之旅去的是只需几枚硬币就能买到酒色的地方。如果今晚公爵正好选择著名的蹩脚文人骤集处,如果维尔大部分的时间都不是在听崔博迪说话,而是在听其他顾客说话,如果某个女人的名字两次被缇起时引起公爵紧张的注意,这些事崔博迪爵士都不曾注意。 它们逃不过亚契的注意,但他是个讨厌的精明家伙,崔博迪却……不是。 丹恩侯爵就曾以“北半球最大的笨蛋”来形容他的妻舅。 维尔很快就明白恶棍侯爵的形容仍太含蓄。除了陷入连上帝在所有天使的帮助下都找不到出路的文字迷宫外,崔博迪还有一项罕见的才能:钻到马蹄下或通过坠落物体的正下方,跟人或无生命的障碍物相撞,从他正好站着、坐着或躺着的地方跌下。 起初,在偶尔没有为蓝眼火龙烦心和生气时,维尔对他只是感到既惊奇又好笑,压根儿没想要与他熟稔。 但他在当夜稍晚时改变心意。 看完猎犬比利表演的十分钟咬死百只老鼠的惊人绝技,他们从西敏斗狗场出来后不久就遇到萨罗比勋爵。 他是丹恩在巴黎经常往来的朋友,与崔博迪也是旧识。但话说回来,萨罗比认识每个人并知道他们所做的每件事。他是英国最主要的八卦消息收集者和散播者。 互相问候后,他同情地询问:“今天和戈兰德夫人的历史性交手有没有给公爵带来永久性的伤害?看过怀特俱乐部的赌金簿,我算出十四个不同的赌注押你在……那场口角中掉了几颗牙齿。” 在那一刻,萨罗比即将有失去所有牙齿及颚骨的危险。 但维尔还来不及展现敌意,面红耳赤的崔博迪就突然忿忿不平地反驳起来。“打断牙齿?”他嚷道。“拜托,只是轻敲一下下巴,任何人都看得出他只是在演戏,开个玩笑改变大家的心情。如果你在场,萨罗比,就会看到一群面貌丑陋的顾客从四面八方冲过来,准备打得头破血流。你亲眼见过我姊姊在巴黎干的好事,那说明女性激动时会怎样,而这个女生几乎和我一样高,还带着一只大到你从没见过的獒犬……” 崔博迪继续这样扯了几分钟,不让萨罗比有任何插嘴的机会。等崔博迪终于停下来喘气时,萨罗比忙不迭地告辞。 多年来的第一次,维尔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他完全不记得谁曾挺身为他辩护。但话说回来,他的行为向来不值得辩护,他连忙缇醒自己,因为他的品行一点也不端正,甚至缺德到该被吊死。因此他推断只有崔博迪那种笨蛋才会以为莫维尔需要声援者……甚至是忠实的朋友。 既然早已心如死灰,所以昂士伍公爵不可能被崔博迪的行为感动,一如他也不可能承认他对自己在醋坊街的举动有一丝一毫的怀疑。他宁愿被活活剥皮,也不愿承认,戈兰德夫人的犀利言词刺伤了厚脸皮的他。 因此公爵决定,萨罗比面对崔博迪喋喋不休时的茫然与困惑,是他多月来见过最滑稽的表情,而崔博迪是最有趣的笨蛋。 公爵认为这就是他邀请博迪把行李从乔奇旅店搬到昂士伍府,并把那里当家的原因。 +++++++++++++++++++++++++++++++++++++++++++++++++++++++++++++++++ 晚餐时,莉缇发现溥小姐的餐桌礼仪完美无缺,食欲颇佳,谈吐慧黠又有令人愉快的幽默感。她的声音甜美悦耳,使莉缇想到莎拉,但这个女孩年纪较大,适应力显然也较强。在吃乳酪和水果时,莉缇开始盘问。 “我猜你是离家出走的。”她温和地说。 正在削苹果皮的女孩放下小刀,抬头与莉缇四目相接。“葛小姐,我知道逃家很傻。逃来伦敦更是愚蠢,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而我已经忍无可忍。” 她的故事不同于平常。 她的母亲在两年前突然笃信宗教。漂亮衣服被禁止,跳舞和圣歌以外的音乐被禁止,圣经、布道书和祈祷书以外的读物也被禁止。按照溥小姐的说法,她私下藏起来的《阿格斯》是她和理性世界的唯一联系。 “读了你的报导和评论后,我很清楚来到伦敦会面临的困境,但我向你保证,我是有备而来。”她说。“要不是被洗劫一空,我做梦也没想到会给你添麻烦。我有足够的钱付房租,直到找到工作,任何正当的工作我都愿意做。” 她的面部抽搐,大眼睛像有眼泪,但迅速镇定下来继续说:“妈妈和她的狂热信徒朋友让爸爸不愿意回家。妈妈宣布我必须舍弃乐薇姑妈的首饰时,我已经两个星期没有见过爸爸了。教会想要出版欧格布兄弟的布道书。不幸的是,所有的印刷商都是魔鬼的走狗,以至于印刷要收费。妈妈说我必须捐出已故姑妈的东西来拯救灵魂。” “也不管他们想不想被拯救,”莉缇咕哝。“伦敦有很多那种人。尽管人们真正需要的是工作、住处和食物,他们还是把钱浪费在圣经和宣传小册。” “正有同感。”棠馨说。“我绝不能把姑妈的首饰捐给那些骗子。她在遗嘱里把它们留给我,每次佩戴或只是看着它们,我都会想到她,想到她对我有多好,以及我们多常一起欢笑。我非常爱她。”她颤声道。 莉缇仍然保有妹妹莎拉的盒式链坠。幸好材质是不值钱的金属,否则早就被爸爸典当或赌掉了。那样一来,失去母亲遗物的莉缇也将失去妹妹的遗物。 莉缇无法佩戴那个盒式链坠,因为它会使她的皮肤变绿,但她把它保存在卧室的一个盒子里,每晚拿出来思念她深爱的妹妹。 “很遗憾。”她柔声说。“找回你姑妈那些东西的可能性不太大。” “我知道没有希望。”棠馨说。“只要能留下那些首饰,我不会介意他们拿走其他的一切。但抢匪一定已经撕开一切发现它们了,我想他们不太可能会还给我。” 莉缇开始推测。“它们很值钱吗?” “我也不清楚。”棠馨说。“它们包括一条红宝石项链和相配的手镯及耳环。一套漂亮的紫水晶套组,相当古老,镶在银丝细工座台里。还有三枚戒指。它们不是人造宝石,但我不知道它们值多少钱。我从来没有拿去估价,它们的价钱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如果不是人造宝石,那么它们很可能被卖掉。”莉缇说。“我有线民与销赃业有关系。”她摇铃,并在敏敏出现时叫她送纸笔来。 “我们来列一张详细的清单。”莉缇在女仆离开后告诉她的客人。“你能把它们画出来吗?” 棠馨点头。 “太好了,那可以缇升找到它们的可能性,但并不代表一定要得回来,所以你千万别抱太大的希望。”莉缇警告。 “我不会为它们过度操心。”女孩颤声说。“但可恶的是,我努力不让它们落入一群信神的盗贼手中,结果还是落入一群不信神的盗贼手中。如果让妈妈知道,她会说这是我的报应,但我再也不必听她可恼的说教了。”她脸色变红,下唇颤抖。“也就是说,你会觉得把我的下落通知他们是你应尽的责任吗?我留下字条说我和爱人私奔了。他们以为我此刻正在前往美国。我不得不编造非常不道德和不能挽回的事,以防止他们追查。” “如果你不能尊敬你的父母,那是你的事,”莉缇说。“也是他们的不幸,跟我没有半点关系。但你若想确定他们不会得知你的下落,那么我建议你改个比较普通的名字。” 但那无法保护她免于伦敦的邪恶。她看来比实际年龄小,非常容易受到欺负。 稍微停顿后,莉缇继续说:“你目前的困境对我有利。我一直打算请个贴身女伴。”她并没有,但那一点也不重要。“如果你愿意留下来,正好可以替我省掉找人的麻烦。条件是食宿膳宿和——” 女孩开始哭泣。“请见谅。”她以手拭泪。“我不是有意的,但你真的太好心了。” 莉缇走过去把手帕塞进她手里。“没关系,”她说。“你吃了不少苦头,别的女孩早就歇斯底里了。你有资格发泄一下,那会改善你的心情。” “真不敢相信你一点也不烦乱。”棠馨在擦拭眼睛和鼻子后说。“你必须独自对付所有的人,但你一点也不惊惶。真不知你是怎么办到的。我从来没有见过公爵,这次也没看得很清楚,但就算猜得出该怎么对待他,我还是不会知道该对地位如此尊贵的人说什么。当时我眼前一片模糊,根本分辨不出他是开玩笑,或真的生气。” “我认为他也分辨不出来。”莉缇不理会背脊上的灼热刺痛。“那人是个白痴,他应该和其他的珍禽异兽一起被关在艾希特交易所的动物园里。” 纸笔在这时送到,莉缇顺利地使客人的心思远离昂士伍公爵。 莉缇自己的心思却没有那么合作。 几个小时后,独自在卧室里,她仍然无法把那个短暂的吻赶出脑海,或彻底遏制那个吻挑起的渴望。 她握着莎拉的盒式链坠坐在梳妆台前。 在马夏西监狱的阴郁岁月里,莉缇用白马王子的故事来让妹妹开心。当时莉缇还很年轻浪漫,深信王子总有一天会骑着白色战马来到,她会和他住在富丽堂皇的王宫,生下许多快乐的子女。莎拉也会嫁给王子,和她的子女快乐地住在隔壁的城堡。 在成人的现实世界里,白马王子比独角兽更稀少。 在现实世界里,仅次于王子的公爵懒得把罪大恶极的巫婆关进地牢。 在现实世界里,亲吻也不能把抱独身主义的女子变回眼神梦幻的少女,尤其是那个吻。那个吻显然是公爵用来代替要赏给她嘴巴的重拳,如果她是个男人。 总之,莉缇告诉自己,她有更更重要的问题,也就是溥小姐,需要她用心思。她这时可能正抱着枕头哭泣,可怜的孩子。她的衣服可以重买,眼镜若无法修复也可以换新。她不会孤苦无依,因为她和莉缇在一起。 但那些首饰,那些珍贵的纪念品……啊,失去它们一定令那女孩心如刀割。 如果那个笨蛋公爵把老鸨扭送法办,她们就极有可能找回那些东西。抢匪显然是为克蕾那个老鸨工作,因为她以前耍过这种把戏。她手下许多女孩都擅长扒窃,雇用的打手也会毫不犹豫地攻击孤弱无助的女孩。 但昂士伍对溥小姐的问题没有兴趣,因为他并非具有高尚情操与骑士精神的英雄。他只是看似白马王子,而且是放荡无用的白马王子。 如果世上还有正义,莉缇告诉自己,那么在他邪恶的嘴唇碰到她的那一刹那,他就会现出原形,变成癞蛤蟆。 ++++++++++++++++++++++++++++++++++++++++++++++++++++++++++++++++++++++ 如果知道昂士伍公爵受到比变成癞蛤蟆更惨的侮辱,葛小姐烦乱的心情定会平静许多。 他习惯了引起闲言闲语。身为天生的惹祸精,他几乎不断地成为注目的焦点,或丑闻的中心。自从继承爵位,世人比以前更加密切地注意他的一言一行,尤其是那些报。 他和丹恩在丹恩新婚之夜的误会之架,一周后变成丹恩的私生子为主角,按着是六月马车赛的大灾难,它们都耗用了大量的白报纸和油墨。与维尔相识的人也毫不留情地嘲笑他。 对于报上的讽刺文章和漫画,以及私下戏谑他的笑话,就像对于不断寻花问柳一样,他都毫不在意,而且在事后立刻遗忘。 但前几次,维尔的对手都是男人,事情也是按照男性的游戏规则进行。 这一次,他的对手是女人。 现在维尔不知道哪一个比较讨厌:尽管人人都知道女人是世上最不理性的生物,他还是降低身分去跟女人争吵;或他名副其实“落”入史上最古老的打架圈套之一。戈兰德夫人的圈套是装死,但从学走路就开始打架的他竟然失去戒心。 没多久他就希望自己曾狠心地打倒她,一拳命中她倔强的小脑袋。那样多少可以弥补他在后来几天所必须忍受的揶揄。 无论他到何处,每个朋友都忍不住要把他们有限的智力用来嘲笑他。 例如他带博迪去圣马丁街的拳击场,就有人一定要问维尔,为什么没有带戈兰德夫人来当陪练员。在场每个想当职业拳击手的人全笑倒在地。 无论维尔到何处,一定有某个笨蛋问他下场比赛何时举行,或他的下颚是否已经康复,可以吃软饭了吗?或他认为某某人的祖母是否与他势均力敌。 在此期间,伦敦的插画家争相为大战做出最爆笑的描绘。 事发三天后,维尔站在书店橱窗前,满腔怒火即将爆发。橱窗里展示着标题为“戈兰德夫人痛殴某公爵”的巨幅版画。 插画家把他画成一脸色迷迷的粗笨大汉,伸手去抓被画成柔弱女子的葛氏蛇发女妖。他头上的泡泡说:“哟,美人儿,没听说过初夜权(法文)吗?知不知道我现在是公爵了?” 画中的葛小姐举起双拳。她头上的泡泡说:“看我赏你一记右拳(法文),以及一记左拳(法文)。” 利用法文“右”和“左”所作的拙劣双关语表现机智,他对一脸困惑的博迪解释。(译注:法文初夜权droitdeseigneur的droit字义为权利,亦可解释为右;gauche字义为左,亦有笨拙之意。) “那个部分我懂。”博迪说。“但那几个法文字不是两镑的意思吗?我还以为你只出一镑买那个小女孩。” 初夜权指的是封建领主有权夺走臣仆新娘的童贞,维尔咬牙切齿地解释。 博迪的方脸涨得通红,“哦,那一点也不好笑。童贞,还有新娘。”他朝书店门走去。 维尔拉住他。“那只是一幅画,”他说。“开玩笑而已,博迪。” 想起“眼不见,心不烦”的谚语,他带着以其拥护者自居的博迪走向人行道的边缘,准备和他一起过街。 接着他不得不把博迪往后拉,闪避冲过来的一辆黑色马车。 “该死!”博迪在踉跄退回人行道时喊。“说魔鬼,魔鬼就到。” 是她,陈腐笑话和愚蠢漫画不断出现的原因。 姓葛的博蒂卡小姐疾驰而过时,以马鞭碰触帽缘向他们致意,咧嘴露出高傲自负的笑容。(译注:博蒂卡为古不列颠爱希尼族王后,夫死后,领导反罗马的族人起义,战败后服毒自杀。) 如果她是男人,维尔就会追过去把她从马车上拖下来,打烂那自以为是的笑容。但她不是男人,所以做只能一肚子闷气,看着她在片刻后转过街角……从视野中消失,却须臾不曾离开心田。 第三章 如果昂士伍公爵知道,莉缇不是绕过街角,而是差点撞上街角以及街角的商店,他的心情或许会好上很多。 但她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恢复镇定,勉强避免了翻车和撞倒两个男人。 这都是因为莉缇一认出路边那个高大的人影,她的头脑就停工了。彻底停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或在做什么。 虽然只是片刻,但还是太久。即使到后来,她仍然没有完全恢复。虽然设法冷静地致意,但她强烈怀疑她的笑容太大又太……蠢,直截了当地说,是痴呆的笑容,她生气地想,配上愚蠢的怦怦心跳。好像她是少不更事的十三岁少女,而非老于世故的二十八岁未婚女子。 她一路训诫自己到布莱德拘留所。 但在进入这悲惨的场所后,她立刻撇开个人的烦恼。 她来到缓冲室。声称住在英国其他地区的赤贫妇女,在被遣返自己的教区前,都被拘留在这里一个星期。 面对房门的墙壁是一排低矮狭窄和铺满稻草的隔间,房门和壁炉两侧的墙壁也有类似的隔间。大约二十个女人,有的带着孩子,住在这个隔间里。 她们来伦敦有些是为了寻找发财的机会,有些是为了逃离身败名裂的耻辱,有些是为了逃离各种常见的困境:悲伤、贫穷、暴行。 莉缇用她惯用的笔调为她的读者描写这个地方。她以浅显易懂的字句描述她的所见所闻,诉说这些女人的故事,不道德说教也不感情用事。 莉缇做的不仅是这些,但她不认为她的读者有必要知道她偷偷将半克朗银币给她的受访者,或替她们写信,或稍后为她们争取一些什么。 此外,如果《阿格斯》的葛莉缇因做得太少而沮丧,或在聆听这些女人的遭遇时感到心痛,那些情绪都不会出现在她的文章里,因为那些感情与其他人无关。 最后访谈的是刚来的十五岁女孩。她怀中的男婴太过瘦弱,甚至无法像其他婴儿一样嚎啕大哭,只能软绵绵地躺在她的怀里,偶尔发出有气无力的呜咽。 “你一定要让我为你想想办法,”莉缇对她说。“如果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玛俐,告诉我,我去替你跟他说。” 玛俐撮着嘴唇,坐在脏兮兮的稻草堆上来回轻摇。 “你会很惊讶很多父亲后来都同意帮忙,”莉缇说。在我修理他们一顿之后。 “有时他们的爸爸会把他们带走。”女孩说。“我现在只有杰民了。”她暂停摇晃,忧虑地望向莉缇。“你有没有?” “孩子吗?没有。” “男人呢?” “没有。” “曾有喜欢的吗?” “没有。”骗人,骗人,莉缇内心的魔鬼嘲弄她。“有。”她短笑一声改口。 “我也是。”玛俐说。“我告诉自己我是好女孩,渴望他也没用,因为我高攀不上,他那种人绝不会娶农家女孩。但所有的不只存在脑袋里,其他方面却什么都答应他,这个孽种就是证明。你会认为我无法依他的需要照顾他,事实确实如此。”她的下唇颤抖。“好吧,但不必你替我说话或写信,我自己会写。你帮我抱一下。” 她把婴孩塞给莉缇。莉缇僵硬地接过孩子,把笔记本和铅笔递给她。 莉缇经常看到小孩,因为小孩是伦敦的穷人大量拥有的东西。她也抱过小孩,但没有抱过如此幼小无助的。 她俯视男婴狭窄的小脸。他既不可爱也不强壮,甚至也不干净,她想要为他和他短暂悲惨的未来哭泣,为他那贫困及本身也还是孩子的母亲哭泣。 但是莉缇没有掉眼泪,心痛是无济于事的,她不做徒劳无益的渴望。她不是十五岁的少女,她可以让理智控制行动,即使它无法完全控制她的心。 因此她只是轻摇男婴,等玛俐用铅笔在纸上缓慢地写着字。玛俐终于辛苦地把字条写好,莉缇把杰民还给他的母亲时,心中只有一点点的遗憾。 连这一点点遗憾都不可原谅,她在离开布莱德拘留所时斥责自己。 人生不是浪漫的童话。在现实人生里,伦敦取代她年少时浪漫幻想的王宫。被遗忘的妇人和小孩成为她的手足和子女,也是她需要的家人。 她当不了慷慨的慈善家,解决他们所有的病痛和烦恼。但她可以为他们做她无法为母亲和妹妹做的事,莉缇可以替他们说话,在《阿格斯》的版面上,他们的声音被听到。 这是她的使命,她缇醒自己。这就是上帝赐她坚强、机智和无所畏惧的原因。 她不是生来当男人的玩物。她也绝对不会以她致力的一切作赌注,只因为一个白马蠢王子在她任性不羁的心海掀起一阵波澜。 ++++++++++++++++++++++++++++++++++++++++++++++++++++++++++++++++ 差点撞倒维尔和博迪约三天后,戈兰德夫人又企图在圣詹姆斯街夸克弗俱乐部前打破萧道夫的脑壳。 俱乐部里,维尔和博迪加入窗前那群人时,她正揪住萧道夫的领巾把他推到路灯柱上。 阴郁地感到似曾相识,维尔快步走出俱乐部,上前牢牢抓住她的腰。她吓了一跳,松手放开领巾。维尔把她从人行道上抱起来,移到够不着萧道夫的地方再放下。 她再度使出手肘撞肚子的招数,但维尔竟然在紧抓着她的同时闪躲开来。用鞋跟猛踢小腿骨这招是他应该料到却没有料到的,尽管小腿阵阵作痛,他还是没有松手。 他抓住她挥舞的双臂把她拖开,使聚集在夸克弗俱乐部门口的人群听不到他们说话。 她一路与他搏斗,他则奋力抵抗把她扔到街上、让迎面驶来的出租马车压扁她、为伦敦除害的强烈诱惑。维尔拦下那辆出租马车。 马车在他们面前停下时,他对她说:“你可以自己进去,或是由我把你扔进去。随便你选。” 她低声咕哝着听似直肠的同义字,但当他拉开车门时,她倒是相当迅速地爬进车厢。真可惜,因为他很乐意打她的屁股催她快一点。 “你住哪儿?”他在她猛然就坐时问。 “贝罕疯人院,不然咧?” 他跳进车厢,用力摇晃她一下。“可恶,你到底住哪儿?” 她缇到另外几个身体器官的名称,然后才勉强透露位在苏荷区河口街的巢穴。 维尔把方向转告马车夫,然后在她身旁坐下,而且故意多占许多空间。 他们在愤怒的沉默中共乘了好一会儿,之后她发出不耐烦的吹气声。“哦,你真是小题大做。”她说。 “小题大做?”他吃了一惊。“你才是——” “我不会伤害萧道夫,”她说。“我只是要他注意听我说话。” 维尔只能不敢置信地呆瞪着她。 “没必要吵闹丢人,而且竟在圣詹姆斯街上。”她说。“但我猜跟你说也没用。大家都知道你喜欢出洋相,至少今年你就从英国头打架打到英国尾,迟早要把你那种独特的大混乱带回伦敦,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离你那恶名昭彰的马车赛才三个月。” 他恢复说话能力。“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 “你根本不知道,”她说。“但你懒得在干涉前查清事实。你遽下结论,鲁莽行事。这是你第二次妨碍我,造成不必要的复杂和延迟。” 维尔知道她在做什么。有力的攻击就是最好的防御,这是他的作战方式之一。他不会让她使他偏离方向。 “让我来解释一下,姓葛的杰克逊绅士小姐。”他说。“你不可以在伦敦横冲直撞,痛殴每个挡住你去路的男人。到目前为止你都很走运,但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会反击的男人。”(译注:杰克逊绅士为十九世纪初的英国拳击大师。) “也许吧。”她傲慢地打岔。“但我不知道那与你有什么关系。” “看到朋友需要帮忙时,我不能不管。”他咬牙切齿地说。“因为——” “我不是你的朋友,我也不需要帮忙。” “萧道夫是我的朋友。”他顽固地继续。“他太有绅士风度,不会反击——” “却很会对一个十五岁少女始乱终弃。” 那项猛烈抨击今维尔大吃一惊,但他迅速恢复镇定。“别告诉我,你试图为她掀起暴动的小妞声称萧道夫毁了她。”他说。“因为我知道她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没错,她的年纪太大。”葛氏蛇发女妖说。“太老了,足足十九岁。萧道夫喜欢的是十四、五岁的丰满村姑。” 傲慢小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绉巴巴的纸团递给他。 维尔不安地接过纸团,摊平展读。 字条上又大又圆的女学生笔迹告知萧道夫,他有一个两个月大的儿子目前与他的母亲鲍玛俐同住在布莱德拘留所。 “那个女孩被关在缓冲室。”葛氏泼妇说。“我见过那个婴儿,杰民很像他父亲。” 维尔交还字条。“我猜你当着他朋友的面把这件事告诉萧道夫。” “我把字条给他。”她说。“他看过后把它揉成一团扔到地上。三天来我一直在找他。但每次造访他的住处,仆人都说萧先生不在家。再过两、三天,玛俐就要被遣返,极可能是送去她的教区的救济院。如果他不肯帮她,孩子会死在那里,玛俐可能会死于哀痛。” 火龙夫人把冰冷的蓝眸转向车窗。“她告诉我,她现在只有那个孩子了。病弱的儿子全靠本身也还是孩子的母亲照顾时,做父亲的却去夸克弗俱乐部,把钱挥霍在骰子和纸牌上。你的朋友真是了不起,昂士伍。” 虽然认为年近三十的男人引诱年幼无知的村姑缺乏运动家精神,虽然认为老友对那张凄凉字条的反应不可原谅,但维尔完全无意对自封为公共道德守护者的葛小姐承认。 “让我来解释一下。”他说。“如果你对男人有所要求,抓他的头去撞路灯柱,绝对不是办法。” 她转过头来漠然地注视他。 他暗忖,是什么邪恶的力量创造出这令人惊艳的怪物。 马车里的阴暗不但没有减损她绝色容颜带来的冲击,反而增添了几分亲密,使他无法超然地看待她。他在梦中看见她,但梦是安全的。现在却不安全。他只消一抬手就能摸到她完美无瑕的细嫩脸颊,他只消略微移动就能吻到她丰满柔软的嘴唇。 如果触摸和亲吻的冲动不是那么强烈,他就会像往常一样屈服。但他在醋坊街领教过这种强大的吸引力,所以不会再干蠢事了。 “你只需要微笑、眨眼和挺胸,萧道夫就会对你有求必应。”他说。 她眼也不眨地凝视他许久,然后从黑裙厚褶层的口袋里掏出小小一本笔记本,和短短一截铅笔。 “我最好记下来。”她说。“珍贵的至理名言,我一个字也不想遗漏。”她郑重其事地打开笔记本,舔舔笔尖,然后低头书写。“微笑,”她说。“眨眼,另一样是什么?” “另两样。”他纠正,靠近看她写了什么。“你的两个奶子,把它们挺到他眼前。” 她的胸部就在他眼前,离他蠢动的手指只有几寸。 她模样滑稽地眯起眼睛,微微吐出粉红的舌尖,全神贯注地记录下他的教诲。 “穿低胸的衣裳会更有效。”他补充道。“否则,男人可能会以为你是不是在隐藏什么残缺。” 他好奇她知不知道长排纽扣象征的诱惑有多强烈,男性剪裁的衣服只会使男人更加注意包裹在其中的女性胴体。他真想知道是什么样的邪恶女巫调配出她那种由烟、百合花和不知名成分混合而成的独特体味。 他的头垂得更低。 她抬头望向他,脸上挂着一丝微笑。“听我说,”她说。“你何不拿纸笔记下你小脑袋里所有的幻想,让我拥有这次愉快会面的纪念品。或者,你宁愿对着我的脖子呼吸。” 他非常缓慢地后退,以免显得困窘。“你的解剖学也有待加强。”他说。“我是对着你的耳朵呼吸。如果希望我对着你的脖子呼吸,你就不该穿领子这么的衣服。” “我希望你到马达加斯加去呼吸。”她说。 “如果觉得我在骚扰你,为什么不打我?”他说。 她合起小小的笔记本。“我懂了。”她说。“你大闹圣詹姆斯街,是因为我在殴打别人,而你,不愿意我殴打除你之外的任何人。” 他不理会加速的心跳,怜悯地看她一眼。“可怜哪,这么涂涂写写使你得了脑炎。” 令他如释重负的是,马车在这时停了下来。 依然是一脸怜悯,维尔打开车门,极其温柔地扶她下车。“务必睡一下,葛小姐。”他关心地说。“让你混乱的头脑休息休息。如果天亮还没有恢复正常,一定要去看医生。” 她还来不及反驳,他就把她往她家门轻推了一把。 “夸克弗俱乐部。”他告诉马车夫,然后迅速回到车内。维尔关车门时看到她回头。她突然朝他露出自负的微笑,随即扭腰摆臀地转身走向黄褐色的门。 ++++++++++++++++++++++++++++++++++++++++++++++++++++++++++++++++ 莉缇具有模仿的天分,轻易就能把另一个人的性格和癖性学得维妙维肖。据士帝叔公和爱菲婶婆说,莉缇的父亲也有类似的本领。他显然是个失败的悲剧演员,因为戏剧上的成功除了模仿技巧,还需要努力,而他努力的只有吃喝嫖赌。 她把那项天分做更好的利用,它帮助她生动准确地刻划出笔下人物的性格。 它还帮助她迅速与男性同业建立起某种同志情谊。她模仿林磊爵爷几个月前在上议院发表演说的表演,使她获邀参加记者同业周三夜晚在蓝鸮酒馆的狂饮。如今,没有《阿格斯》葛莉缇的逗噱模仿,狂饮周会就会被视为有所缺憾。 今晚,莉缇生动地表演与昂士伍的相遇来娱乐棠馨——她新的名字叫朴彤欣,但私底下都避免使用。 她们在莉缇的卧室,棠馨坐在床尾观看莉缇在壁炉前表演。 莉缇平常的观众都是醉醺醺的,棠馨没有喝酒,却和那些男人一样笑得前俯后仰。 至少棠馨很开心,莉缇鞠躬时心想。莉缇也应该如此,但她无法保持惯常的超然。好像她的灵魂是一栋屋子,里面的脏东西开始爬出来。 她烦躁不安地走到梳妆台前坐下,开始取下发夹。 棠馨旁观了几分钟后说:“男人真是奇怪的动物。我开始觉得昂士伍公爵是最奇怪者之一,我不明白他想要什么。” “他是那种无法忍受平和宁静的人。”莉缇说。“风平浪静时他偏要兴风作浪。他不断寻衅打架,甚至找上他的好朋友。我原以为人们夸大了他惹是生非的行为,但后来算是亲眼见识到了。他无法安于现状,不多此一举。例如,把我弄进出租马车送走还不够,他一定要一路纠缠我到家。丹恩不久前痛打他,我一点也不惊讶。昂士伍令圣人也无法忍受。” “我没听说过丹恩侯爵是圣人。”棠馨低声轻笑地说。“据我所知,他和公爵是一体的两面。” “也许吧,但昂士伍没有权利在他的新婚之夜向他寻衅打架。”莉缇皱眉瞪着小镜子,“那个讨厌的家伙至少该考虑一下丹恩夫人的感受。” 她不懂自己为什么还在为安斯贝里的打架忿忿不平。 丹恩只是远亲。她的母亲出身柏氏家族的低微旁支,而且她一嫁给葛约翰,柏家人就不再承认她的存在。据莉缇所知,没有活人知道她和柏家的关系,她决心继续保守这个秘密。问题是,她无法阻止自己关心丹恩,虽然就像棠馨说的,他的坏和昂士伍旗鼓相当。 丹恩结婚那天,她就站在汉诺瓦广场圣乔治教堂的外面。像其他的记者一样,她只是去采访新闻。但当丹恩拥着新娘走出教堂,新娘深情款款地凝视他棱角分明的黝黑面容时,他乌黑眼睛闪闪发亮的模样,一点也不像恶魔……总之,莉缇差一点点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众记者同业的面流下泪来。 实在可笑,但从那时起,她就对他怀有疼爱之情,以及更荒谬的保护欲。 听说丹恩的新婚之夜被打架破坏时,她对寻衅的昂士伍非常生气,那份怒气毫无道理地残留心头,久久不散。 棠馨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但公爵当时喝得酩酊大醉,不是吗?” “他既没有倒下,也没有语无伦次,应该没有大家认为的那么醉。”莉缇说。“你不知道那种人的酒量,尤其是像昂士伍那种彪形大汉。”她眯起眼睛。“他只是假装烂醉如泥,就像他假装愚蠢一样。” “对,我说我觉得他行为怪异,就是这个意思。”棠馨说。“他应该很会说话,跟你唇枪舌战,需要聪明机灵的头脑,莉缇。如果马车里坐的是蠢材,我确信你早就使他舌头打结了。但是……”她停顿一下,皱起眉头。“嗯,今晚的舌战很难说谁是胜利者。” “算是平手。”莉缇拿起梳子,生气地梳着头发。“最后一句话给他说到,但那完全是因为他推了我一下,使我无法回答。那个举动实在幼稚,我几乎无法板着面孔,更不敢开口,怕自己忍不住笑出来。” “哎呀,瞧你在做什么!”棠馨喊道。“你会扯掉头发,把头皮弄出一条条红痕。”她一边说,一边下床走向梳妆台。“让我来。” “你不是我的女仆。” 棠馨拿走她手中的梳子。“你再气公爵也不该拿你的头皮出气。” “他让萧道夫逃掉了。”莉缇绷着声音说。“那个畜生现在会躲起来,鲍蚂俐则不得不返回家乡,被视如粪土,她和其他人不一样——” “我知道,你跟我说过。”棠馨说。 “她不习惯残酷的对待。”尽管梳子抚慰着头皮,莉缇还是怒气难消。“男人真卑鄙。他会顺利脱身,不用为那个可怜的女孩做任何事。” “也许公爵会跟他说。”棠馨说。 莉缇扭头避开梳子。“他哪里在乎什么?”她嚷道。“我跟你说过,他在看完玛俐的字条后说了什么。他只继续激怒我。” “也许他的自尊不容许——” “我很了解他的男性自尊。”莉缇站起来,走到壁炉前又走回来。“今晚他逮到机会为酯坊街的事向我报复。他这会儿可能已经灌下一打香槟,庆祝他大胜戈兰德夫人。他在乎的只有向朋友证明,我并没有高大到令他无法应付——他直接把我从人行道上抱起来,走过半条街。我一路与他搏斗到出租马车边,那个可恶的家伙竟连大气都没喘一下。” 她愚蠢的心却和头脑一起融化了,因为他是那么高大强壮。天啊,真是令人作呕。她无法相信自己竟有这么无聊的想法。 “在清空夸克弗的酒窖和豪赌几千镑后,”她气呼呼地说。“他会摇摇晃晃地走出俱乐部,进入邻近的高价妓院。” 接着他会把一个妓女拉进他强壮的怀里,用鼻子摩擦她的脖子—— 我不在乎,莉缇告诉自己。 “尽管我高大又讨厌,他还是会忘了我的存在。”她愤怒地嚷嚷,继续走来走去。“所以他一定会忘了区区一张字条。也许他认为写字条的女孩是自甘堕落,好橡她早就知道男人会有多么不可靠。” “对,真是不公平,女人受到惩罚,男人却因阳刚活力而受到佩服。”棠馨说。“但我们不会让她受惩罚。我知道你明天必须出席一场验尸审讯,但我可以去布莱德——” 莉缇猛然止步。“绝对不行。” “我会带苏珊去。你只需要告诉我,怎样才能把玛俐母子救出来。如果要付罚款,你可以从我的薪水口除。” 棠馨上前握住莉缇的手臂,把沉思的她带回梳妆台前。“他们可以和我睡一个房间,直到我们想出合适的安排。但当务之急是先把他们弄出来。她到星期四满一周,对不对?明天就是星期三了。“她拉莉缇坐下。”写下我该做的事,我明天一早就去。你的笔记本呢?” “天啊,原来你这么爱管闲事。”莉缇说,但乖乖把手伸进口袋。她觉得有点好笑,没想到自己竟然会顺从一个体型是她一半、且年龄小她将近十岁的女孩。 她找出笔记本,但没有找到铅笔,一定是掉在出租马车里了。“床头柜的抽屉里有铅笔。”她告诉棠馨。 棠馨迅速取来铅笔。 莉缇接过铅笔,视线与她凝眸交会。“你确定吗?” “我独自从英国的另一端来到伦敦,”棠馨说。“只是因为一时疏忽而陷入困境。这一次,我保证无论如何都不拿下眼镜。我会带着苏珊当保镖,我很想做一些有用的事。”她恳切地补充。 六天内逐渐明显的是,棠馨喜欢帮助别人。这段时间也证明她并不傻。 可惜她不能用同样的话为自己辩解,莉缇在下笔时心想。 +++++++++++++++++++++++++++++++++++++++++++++++++++++++++++++++++++++ 星期三清晨,一辆出租马车载着萧道夫、鲍玛俐和男婴杰民驶出布莱德拘留所。 崔博迪应该在同时离开,但他想心事想出了神,而在此刻喃喃自语:“不是查理二世,但与他有关。问题是,到底是什么关系。” 一声短促的女性尖叫打断他的沉思。他抬头看到一只巨大的黑色獒犬拖着一个戴眼镜的娇小女子朝他冲过来。 女子拚命想使獒犬减速。但她等于想使奔窜的大象减速,博迪心想。由于她根本站不稳,所以他趋前帮忙。他抓住獒犬的项圈,它立刻转身对他露出牙齿狺狺而吠。 博迪责备地注视它。“喂,我做了什么使你想要咬掉我的头?你还没有吃早餐吗?” “呜呜。”獒犬发声,朝女孩后退。 博迪小心翼翼地放开项圈。“啊,问题出在这儿,对不对?唔,我没有要伤害她。我只是要告诉你,你拉得太用力,乖狗狗。” 獒犬暂停低吠,戒慎地注视他。 博迪用同样的目光汪视獒犬,缓缓伸出戴手套的手。獒犬嗅嗅他的手,喃喃自语一番,然后坐了下来。 博迪的视线与女孩吃惊的目光在獒犬的头顶上相会,在小小的镜片后面是小巧的鼻子和大大的褐色眼睛。 “嘿,那天在醋坊街的就是你嘛!”博迪惊呼。“只是那时你没有戴眼镜。但愿不是那个高个子女孩后来出了车祸,把你的眼球给撞散了。” 女孩凝视他片刻。“我有近视。”她说。“上次没戴眼镜是因为眼镜坏了。葛小姐很好心,找人把它修理好了。”她停顿一下。“看来她救我时,你也在场。我觉得你看来有点面熟,但没办法确定。没戴眼镜会使所有的东西都有些模糊。” “看来她收留你了。”博迪赞许地点头。“说到魔鬼,魔鬼就到。我刚才还想起她。昨晚看到她使我想到某个人,可是一直想不出那个人是谁,但查理二世一直出现在我的脑海,但就是搞不懂为什么。” “查理二世?”女孩密切注视他。 “不是被砍头的那个,而是下一个,伦敦大火时的那个。” 她又凝视片刻,然后说:“啊,英王查理二世。也许葛小姐很有威严。” “汪。”獒犬叫道。 博迪心不在焉地拍拍它。 “这只狗叫苏珊。”女孩说。 博迪想起他的礼貌,开始自我介绍。他得知女孩名叫朴彤欣,葛小姐雇她为侍伴。 自我介绍过后,她把敏锐的目光转向他背后的建筑物。她皱起眉头。“这地方不讨人喜欢,对不对?”她说。 “我去过更舒服的地方。”博迪说。 但对那个和萧道夫生下孩子的女孩来说,一定更不舒服——博迪昨晚就是这样跟萧道夫说的。 在昂士伍和葛小姐离去后,博迪把萧道夫带去酒馆喝酒。“遭到女人伏击会使人情绪不安。”博迪告诉他。 面对这同情的倾听者,萧道夫倾吐他的烦恼。但博迪在最后指出,不管有多么讨厌,事实还是事实,而事实就是,男人被指控是私生子的父亲时必须调查清楚,对不对? 因此博迪在今天早晨陪同萧道夫来到布莱德拘留所,在那里鲍玛俐指控的事实逐渐明确。又哭又闹的结果是,萧道夫说他会照顾玛俐和杰民。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虽然许多人不会同意,但博迪确实有能力根据事实推断事情。葛小姐昨晚为了鲍玛俐而伏击萧道夫,现在她的侍伴朴小姐来到这里。他的背后是玛俐被关的布莱德拘留所。 “你该不曾碰巧来这里保释一个女孩和一个婴儿吧?”他问。“如果那是葛小姐昨晚那么激动的原因,那么你可以告诉她,萧道夫来把他们接走了。我跟他一起来的,他们三个大约在一刻钟前离开——天哪,他这时候起来做什么?” 女孩转向博迪注视的方向。昂士伍公爵确实起床活动了,虽然亚契说他直到天亮才烂醉如泥地回来。 难怪公爵满脸乌云,博迪心想。 ++++++++++++++++++++++++++++++++++++++++++++++++++++++++++++++++++ 虽然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女孩是谁,但维尔立刻就认出那只黑色獒犬。他本来会当场转身就走,因为獒犬在这儿,葛氏蛇发女妖一定也在这儿。但獒犬目不转睛地盯着维尔,露出牙齿,发出低沉的吠叫。维尔若在这时离开,会像是被它吓跑的。 因此他继续前进,镇静地注视着狺狺而吠的獒犬。在乌黑光亮的毛皮下有着结实的肌肉,它的体型就雌性来说实属异常庞大。“看来它不是一窝小狗中最瘦小的那只。”他说。“而且个性非常迷人。” 獒犬使劲拉扯皮带。博迪抓住它的项圈。 “呜呜。”獒犬出声。“呜呜。” “跟它的主人一样和蔼可亲。”维尔继续批评。“对了,她不该把她的小狗交给一个显然控制不了它的瘦小女孩。但那正是葛小姐典型的不负责任——” “朴小姐,这位是昂士伍。”博迪打岔道。“昂士伍,这位是朴小姐。而这想把我的手臂扯到脱臼的是苏珊。美好的早晨,对不对?朴小姐,让我替你叫辆出租马车,你可以回去把好消息告诉葛小姐。” 博迪拖着狺狺而吠的獒犬走开,朴小姐匆匆行个屈膝礼后跟着离开。不久后,女孩和狗都平安地上了出租马车。 博迪回来时锐利地看维尔一眼。“我们找个地方喝杯酒,解解你的宿醉如何?”他说。“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昂士伍,你今天早上的气色不太好。” “亚契已经跟我说过了,谢谢。”维尔不悦地道。“要不是昨晚一直待在考克弗等你,我也不会被迫灌下一桶烂香槟,还被迫听一群白痴叫我贝奥武夫。”(译注:贝奥武夫在同名史诗中杀死巨妖戈兰德。) 其实维尔是在那里等萧道夫,想替亚马逊女战士完成任务。 必须抚养私生子是莫家人用来取代十诫中“不可奸淫并贪恋别人妻子”的戒约。连不是莫家人,没有良心可言,向来我行我素的丹恩,都乖乖抚养他的私生子。 看到玛俐的字条后,萧道夫应该说:“天啊,我好像又当父亲了。非常感激你带来这个消息,葛小姐。我明天一大早就去布莱德拘留所把他们接出来。” 那么葛氏匈奴王阿缇拉小姐就会扭着她傲慢的臀部离开,维尔就不会看到她,也不会和她纠缠,更不必在去她家的一路上可恼地一边听她冷嘲热讽,一边强迫自己不可以碰她。 但萧道夫没有做他该做的事,没有出现在夸克弗俱乐部乖乖挨揍,因此十几瓶香槟仍不足以冲走恼怒。 现在,好像唯恐维尔昨夜受到的折磨与刺激还不够,或没有因大清早起床而头痛欲裂,文明导灯小姐将会得知他来到布莱德拘留所,并轻易猜出原因。她会以为她“又”赢了。 “我应该叫人转告你不用等我。”博迪抱歉地说。“但我以为你不会回来,因为你显然有更愉快的事要忙。” 维尔嘎然止步,转头瞪视他。“愉快?和戈兰德夫人?你疯了吗?” 博迪耸耸肩。“我觉得她很漂亮。” 维尔继续步行。只有崔博迪才会以为昂士伍公爵带着蓝眼火龙匆匆离开是为了调情,他告诉自己。昨夜和维尔在一起的那些人,都不曾那样想。他们认为——正确地认为——那就像和鳄鱼上床一样不智。 只不过主宰他生命的邪恶力量再度恶作剧,竟然让她拥有修长性感的女性胴体,而不是驼背、起皱、有鳞的身体来搭配她的个性。 昨夜香槟一瓶接着一瓶喝时,他就是那样告诉自己,回家后无法入眠时,他也那样告诉自己。今天早晨在看见獒犬而心跳加速时,甚至在准备转身避免遇见它的主人时,他也是那样告诉自己。 几分钟前发现蓝眼火龙不在附近而感到近似失望的遗憾时,他还是那样告诉自己。 他再度那样告诉自己,因为令人苦恼的感觉还留存在他背心前口袋的下方,而口袋里就摆着她昨夜遗留的那一截铅笔。 第四章 在这湿湿冷冷的夜晚进入蓝鸮酒馆就像坠入地狱。 维尔习惯挤满喧闹酒醉男人的旅店和酒馆。 蓝鸮酒馆里挤满作家,他们的喧哗声是他前所未闻的。仿佛泰晤士河面的浓雾般弥漫室内的烟雾,也是他前所未见的。酒馆里的每个顾客嘴里都叼着烟斗或雪茄。 转进通往包厢的走廊时,维尔有点期待看到跳跃的火焰和魔鬼用分趾蹄站在其中。 但维尔看到的身影应是凡人。两个高瘦的年轻人在一盏灯下冲着对方的耳朵大叫,笼罩的烟雾使灯光变得昏暗灰黄。 更远处的一扇门敞开着,门里不时飘出一团团烟雾和震耳欲聋的笑声。 随着维尔靠近,笑声逐渐变小,他在嘈杂声中听见有人大吼:“再一个!再来一个!”其他人随声附和。 来到门槛时,维尔看到三十来个男人聚集在两、三张桌子边,大部份都懒散地靠坐在椅凳上,少数几个斜倚在墙上。虽然这里的烟雾最浓,他还是清楚地看见她站在大壁炉前,背后的火光清楚地勾勒出她一袭黑衣的轮廓。 他之前没有发现她服装的戏剧效果,现在却强烈地感受到。也许是因为缭绕的烟雾和可怕的喧闹声。也许是因为她的头发。她没有戴帽子,看来毫无保护,太过暴露。她浅金色的浓密秀发从雪白颈背的凌乱发髻里松脱出来。蓬乱的发型使冷艳的五官转为柔和,使她看来好年轻好年轻,象个少女。 只限颈部以上。 颈部以下是戏剧性对比的黑色盔甲,一整排纽扣严肃地从腰部直达下颚,随时可以击败和消灭所有的入侵者。 他曾夜复一夜在梦里一次次解开那些纽扣。 不知道这里有多少男人幻想着解开它们。当然是全部,因为他们都是男人。 她是唯一的女性,却把自己展示在这群下流的小文人面前。他们每一个都在想像她一丝不挂地摆出各种淫荡的姿势。他看到她趋前俯身对一个醉汉说话,醉汉张口盯视她的胸部。维尔的双手在身侧握成拳头。 接着她从醉汉身边走开,他看到她一手拿着酒瓶,另一手拿着雪茄。她才走了几步,他就看出她醉了。踩着蹒跚的步伐,她大摇大摆地走向左手边一群人,然后摇晃晃地停下来,醉醺醺又色迷迷地睨视其中一个人。 “是很高大,但力气无法与我相比。”她的声音轻易地压过吵闹声。“我估计她五尺九寸。一百四十磅,脱光衣服的重量。对了,我愿意付五十基尼看她脱衣服。” 维尔花了片刻才想起那些话,又花了片刻才认出那个不属于她的声音由于观众哄堂大笑,所以他又花了片刻才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些正是他在醋坊街说的话。但那不可能是……他的声音? “五十?”有人高喊。“你数得到那么多吗,公爵?” 她把雪茄插进嘴角,把一只手掌弯成杯状贴在耳后。“我刚才听到的是老鼠叫吗?还是——天啊,真的是小卫乔伊。我以为你还在精神病院呢。” 从她丰满红唇里吐出的是因酒醉而低沉含糊的声音,和维尔的声音相似到令人毛骨悚然。还有那些动作也跟他一模一样。简直就像是他的灵魂跑进了这个女人的身体里。 他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观众的笑声逐渐退到他的意识边缘。 她抽出嘴里的雪茄,用它向质问者打招呼。“想知道我会不会数数儿,是不是?好,跟我来,小子,我来教你我如何数牙齿——当你从地板上捡起你的牙齿时。还是你宁愿夹头?知道那是什么吗,小傻瓜?那就是我把你的头挟在腋下,用另一只拳头打它。” 这回几乎没什么笑声。 维尔的视线从她转向观众。 所有的人都转头望向他站立的门口。 当他再度望向他的模仿者时,她的蓝眸迅速瞥了他一眼。毫无困窘之色,她举起酒瓶凑到嘴边喝了一口,然后放下酒瓶,用手背擦拭嘴巴,微微点头向他打招呼。“公爵。” 他强迫自己咧嘴而笑,然后举起双手鼓掌。室内变得更加安静,直到他规律的拍手声成为唯一的声响。 她再度叼着雪茄,脱下想像中的帽子,夸张地朝他鞠个躬。 一时之间他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心思攸地从现在跳到过去的记忆里。好熟悉的感觉,但来自好久以前。他看过这个,或是体验过。 但那种感觉来得快也去得快。 “真厉害,亲爱的。”他沉着地说。“非常好笑。” “不及原版一半好笑。”她回答,大胆地上下打量他。 不理会她厚颜的审视所引起的热流,他放声大笑,在零落的掌声中大步向她走去。穿过人群时,他看到她美艳的容颜一凛,邪恶的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他见过那冷静嘲弄的表情,但这次他不太相信。也许是因为浓浓的烟雾和昏暗的灯光,但他好像看到她眼中闪烁着不确定。 他再次看出隐藏在美丽怪物里的女孩。他想要抱起她走出这地狱,远离这些眼睛乱看、思想下流的猪猡。如果她一定要嘲弄并取笑他,他心想,让她只为他做吧。 ……你,不愿意我殴打除你之外的任何人。 他甩脱那些气人话语的记忆,以及它们像昨夜那样引起的荒谬预感。 “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批评。”他说,在离她一步之外停下。 她扬起一道柳眉。 他听到周围一片低语声。这儿一声咳嗽,那儿一声打嗝。但他毫不怀疑那些旁观者都在注意倾听,他们毕竟是记者。 “雪茄。”他皱眉望着挟在她微带墨渍的修长手指间的那枝。“雪茄错了。” “不会吧?”她模仿他的表情,皱起眉头望向它。“这可是印度特里其方头雪茄。” 他从外套内侧口袋掏出细长的银制雪茄菸盒,打开来递向她。“如你所见,这些比较长。烟草颜色显示它的品质也比较好。拿一枝。” 她迅速瞥他一眼,耸耸肩,把她的方头雪茄扔进壁炉里,拿了一枝他的雪茄,她用纤细手指转动它,然后拿起来嗅了嗅。 相当冷静的表演,但近距离使维尔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她的颧骨泛起淡淡红晕,她的胸脯加速起伏。 不,她并不像她意图使其他人相信的那么自制。她并不像表面上那样冷漠无情、愤世嫉俗,和厚颜自信。 他非常想倾身靠近,看那抹红晕会不会加深。问题是,他已经闻到她的味道,昨夜他发现那淡淡幽香是捕人陷阱。 他转向观众,其中一些已经恢复说话能力,正义不容辞地讲着关于雪茄的粗鄙俏皮话。 “抱歉打扰了,各位,”维尔说。“请继续。酒钱算我的。” 仿佛已经忘了她一般,他头也不回地沿原路出去。 他特地到舰队街这间有如地狱的酒馆,为的是消除他今早在布莱德拘留所出现可能使她产生的错误印象。 他原本打算当着这些喧闹小文人的面,小题大作地归还她的铅笔,同时以适当的影射暗示她昨夜在出租马车里弄丢的,不仅仅是铅笔。 等他大功告成时,她会深信他确实就像大家认为的那样放荡淫逸、自高自大、没有良心、令人厌恶。再来几个暗示就足以使她相信,遇到崔博迪和朴小姐时,他才从附近的妓院出来,而且那时早已忘记鲍玛俐的存在。 因此,他不可能保释鲍玛俐,叫她去找他的经纪人安排她离开伦敦定居,好让他不必再听到或想到她和她生病的婴儿。 如果他曾成就任何善行,维尔会表明那都是崔博迪一人所为。 以计划来说,这个计划相当高明,尤其他是在濒死的痛苦中想出来的,而他之所以濒死则是因为夸克弗俱乐部以劣酒冒充香槟,和他总共只睡了二十二分钟。 但一在门口看到那个金发蓬乱的女孩,维尔立刻把这个高明的计划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回想起淡淡的红晕和加速的呼吸,他彻底放弃原来的计划。 他误会她了。她并不完全是她使世人相信的那样,她并非完全不受他的影响。要塞并非坚不可摧,他发现了一条裂缝。身为自高自大、没有良心、令人厌恶的浪荡子,他有义务攻入要塞,即使必须一块砖头、一块砖头地拆除她的防御。 说得更确切点,一颗纽扣、一颗纽扣地拆除,他在修正时露出危险的笑容。 +++++++++++++++++++++++++++++++++++++++++++++++++++++++++++++++++++++ 贝福郡布列斯雷庄 昂士伍公爵与葛小姐在蓝鸮酒馆相遇后的星期一,十七岁的莫丽姿小姐和十五岁的莫艾美小姐正从《耳语报》里看到事情的经过。 她们不该看渲染丑闻的报刊,她们甚至不准读每天送到布列斯雷庄的正派报纸。她们的姑丈麦尔斯爵爷每天拨时间朗读报上他认为适合纯真者的部分。虽然他的耳朵和眼睛并没有那么纯真,因为他成年后一直在政坛打滚。私底下,他什么都看,包括渲染丑闻的报刊。 两位小姐今夜在卧室就着火光看的报纸,来自楼下等待收旧货者取走的一叠书报。 一如以往,这份报纸也将在她们努力搜集监护人的消息后,立刻付之一炬。 她们的监护人是第七任昂士伍公爵。她们是查理的女儿,罗宾的姊姊。 她们低头看报时,火光照亮她们的赤褐色头发。看完监护人和葛小姐在夸克弗俱乐部以及蓝鸮酒馆短兵相接的报导后,两张青春的面容同样出现既困惑又有趣的表情。 “他‘护送’她离开夸克弗俱乐部时,在出租马车里一定发生了很有意思的事。”艾美说。“我早跟你说过,醋坊街不是结局。她把他打倒在地,那一定会引起他的注意。” 丽姿点头。“还有,她显然很漂亮,否则他肯定不会亲吻她。” “而且很聪明,我真想亲眼看见她使出那一招。假装晕倒的部分我懂,上钩拳我也想像得出来,但我还是想像不出她如何使他跌倒。” “我们会想通的。”丽姿自信地说。“我们只需要不断尝试。” “我可不要尝试抽雪茄。”艾美扮个鬼脸。“至少不抽强恩姑丈的方头雪茄。我试过一次,害得我几乎吃不下东西。我无法想像她如何能抽雪茄而不吐得维尔堂叔满身都是。” “她是记者,为了采访早就进入不知多少肮脏地方。她能抽雪茄是因为她的胃很强。如果你的胃够强,你就不会呕吐了。” “你觉得她会不会写他?” 丽姿耸耸肩。“咱们只有等着瞧了,下一期的《阿格斯》后天出刊。” 但它最快也要星期四才会送达布列斯雷庄,然后它会经过总管在内的好几手,才加入那叠旧书报。 她们两个都知道在它送达后至少还得等上一个星期。强恩姑丈从未朗读《阿格斯》上的文章,更别缇是虚构的小说《底比斯玫瑰》。它淘气的女主角——那是含蓄的说法——可能会对少女易受暗示的心灵,造成令人遗憾的影响。 如果知道妻子兄长的两个女儿认同兰妲,他会大为震惊。幸好他也不知道她们把坏坏的狄洛视为英雄,否则麦尔斯爵爷会断定她们悲伤过度导致心智失常而请医生来。 但丽姿和艾美很小就学会忍受悲伤。如今,在失去心爱的父亲两年后,又失去宠爱的小弟将近一年半后,她们逐渐恢复对生命的天生热情。 世界不再是千篇一律的黑。阴郁的时刻一定有,但阳光同样也会有。她们的监护人就是一道耀眼的阳光;在布列斯雷庄单调乏味的生活里,他的所作所为带来无尽感同身受的兴奋与刺激。 丽姿为漫长等待而长叹一声后说:“我敢打赌桃茜姑姑的友人来信一半都在写他。” “我怀疑三姑六婆知道的会比《耳语报》多,她们得到的消息都是二手或三手的。”艾美望向姊姊。“我想爸爸可能不会赞成我们查探桃茜姑姑的信件盒。我们不该打它的主意。” “他更不会赞成没人把我们的监护人的事告诉我们。”丽姿说。“那样很不尊重爸爸,对不对?毕竟他当监护人是爸爸指定的。别忘了爸爸都会在看着朋友的来信时笑着说:‘听听你们的维尔堂叔这次又做了什么,那个惹祸精。’” 艾美微笑。“‘好个惹祸精。’他会说。‘道地的莫氏惹祸精,像你们的爷爷和那些叔公们一样。’” “最后一个旧品种的莫家人。”丽姿引述父亲的话轻声说:“‘维尔的意思是真实。’” “‘亚文的意思是值得敬畏的朋友。’他是罗宾的朋友,对不对?”(译注∶亚文为莫维尔另一个名字。) “值得敬畏的朋友。”丽姿眼睛发亮。“他们阻止不了他。罗宾临死时他们不让我们靠近,因为大家都很害怕。但维尔堂叔不怕,”她握住妹妹的手。“他忠于罗宾。” “我们要忠于他。” 她们相视微笑。 丽姿把《耳语报》扔进火里。 “好啦,至于那些信……”她说。 ++++++++++++++++++++++++++++++++++++++++++++++++++++++++++++++++++ “讨厌,别勒得这么紧。”莉缇不悦地说。“这玩意已经硬得使我无法动弹了,你不需要再把它弄得使我无法呼吸。” 这玩意指的是类似紧身褡的东西,巧妙设计来使女性的身材变成男性的身材。 莉缇厉声斥责的对象是梅莲娜。 以前和莉缇在伦敦贫民窟一起玩耍时,莲娜是很精明的小偷。如今她是更加精明的高级妓女,她们的友谊经过多年的分离和职业的更换仍未改变。 她们此刻置身在莲娜位于肯辛顿的低调昂贵住宅内,高雅但杂乱的更衣室里。 “不紧不行。”莲娜回答。“除非你希望你的男性胸膛往一边,其余的身体往另一边。”她把系带打的结狠狠拉扯最后一下,然后退开。 莉缇审视镜中的自己。因为特制紧身褡的关系,现在的她有着像鸽子一样的胸部,外表看来极为时髦。许多男人靠垫肩、垫胸、束腰来呈现这种外表,昂士伍除外。他衣服下的男性形体货真价实,毫无伪装。 自从蓝鸮酒馆相遇后,这大概是莉缇本周内第一千次企图把他的影像赶出脑海。 她离开镜子去着装。紧身褡绑妥后,她迅速穿上的其余男装就令人满意地合身了。 几个月前,莲娜穿这套服装去参加化装舞会,成功地骗过了所有的人。把服装略作修改后——因为莲娜比较娇小——莉缇期望得到相似的成功,但她不是要去参加化装舞会。 她的目的地是圣詹姆斯街边静巷内的杰瑞密赌场。她告诉麦安格她想要写一篇关于那个地方的报导,她的女性读者渴望看到的那种报导:一个女人深入观察通常禁止女性——至少是良家妇女——进入的世界。 那个理由是真实的,但不是唯一的,也不是莉缇选中杰瑞密赌场的真正原因。 她听说杰瑞密赌场兼营赃货买卖。由于她的线民到目前为止都没能从平常的销赃管道打听到棠馨被抢的那些首饰的消息,所以尝试其他的管道是非常合理的。 棠馨不以为然。“你已经浪费两个星期在寻找我的首饰了。”她今晚才斥责过莉缇。“你要替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去做更重要的事。一想到鲍玛俐,我就为自己为一堆石头和金属掉眼泪,感到惭愧得无地自容。” 莉缇向她保证报导赌场才是此行的主要目的。如果在过程中碰巧得到首饰的消息,那就是额外的收获,但她绝不会主动追查。 穿上这硬布和鲸须制成的紧身褡,她不太可能“主动追查”任何事,莉缇在镜前转身审视背面时心想。 “被人发现你不是男人,你的麻烦就大了。”莲娜说。 莉缇走向梳妆台。“那里是赌场,顾客只会注意纸牌、骰子或轮盘。老板和员工只会注意他们的钱。”从乱放一堆的各式化妆品、香水瓶和首饰里,莉缇挖出昂士伍给她的雪茄塞进内口袋。抬起头,她与莲娜忧虑的视线交会。“我去列克利夫路采访妓女时更危险。但你当时一点也不担忧。” “那是在你举止开始怪异之前。”莲娜走向五斗柜,柜上有女仆摆的托盘,托盘里放着一个装白兰地的玻璃瓶和两只酒杯。“直到不久前,你都把脾气控制得比较好,对付那些胆敢与你意见不合的人时,手法也比较巧妙。”她拿起玻璃瓶倒酒。“可是你和萧道夫的争吵使我想起你因为一个流浪儿辱骂莎拉把她弄哭了,而跟他打架。那时你才八岁。” 莉缇靠过去接下莲娜递来的酒杯。“我对萧道夫大概是反应过度了。” “欲望受挫,有时会使人变得过度情绪化。”莲娜微笑说。“我这几个星期也很烦躁不安,我在两任情夫之间常会如此。” “我承认目前的刑法阻挠我杀害某些人的欲望。” “我指的是性欲,你心知肚明。”莲娜说。“交配和繁殖的本能。” 莉缇一边喝酒,一边从杯缘上注视她的朋友。 “昂士伍非常英俊。”莲娜继续说。“他既有头脑又有肌肉,更有能使玫瑰在严冬缇放的笑容。问题是,他也是那种瞧不起女人的浪荡子。在他眼中,女性只有一个功用,一经使用就毫无价值。如果他使你产生任何偏离贞洁之道的想法,莉缇,我劝你找别人代替。你可以考虑萨罗比。他不鄙视女人,对你也很有兴趣。你只需要弯弯小指就行了。” 据莉缇所知,莲娜是伦敦索价最高的妓女,而且贵得有理。她可以立即看透一个男人,然后照着反应,成为他的梦中情人。她的劝告不可轻忽。 但莉缇无法考虑她推荐的替代人选,因为她知道萨罗比为什么对她有兴趣。 丹恩结婚当天,伦敦的八卦冠军注意到挤在圣乔治教堂前记者群中的莉缇,几天后,萨罗比告诉莲娜,他瞥见一个女子“仿佛是从艾思特庄的祖先画廊里走出来”。位于得文郡的艾思特庄是丹恩侯爵的祖宅。从那时起,莉缇就远远避开萨罗比。细看她之后.他可能会去艾思特庄查询,挖出自尊要求她继续埋藏的事。 “萨罗比不予考虑。”莉缇对她的朋友说。“社交界的八卦王和新闻记者是当然的竞争对手。无论如何,现在都不是我与男人纠缠不清的时候。虽然丑闻有助杂志销售,但若我以堕落的女人闻名,那么我对舆论所拥有的任何小小影响力,都将化为乌有。” “那么你或许该转行。”莲娜说。“你的年纪不小了,别糟踢了——” “莲娜,我知道你想帮忙,但我们能不能改天再讨论什么被糟蹋,和什么受挫败?”莉缇把酒喝完,放下杯子。“时候不早,我得回伦敦了。” 她戴上帽子,照了最后一次镜子,拿起手杖往门口走去。 “我等你。”莲娜在她背后喊。“务必回到这里,别——” “我当然会回到这里。”莉缇打开房门。“我可不想让邻居看到一个陌生男子三更半夜进入我家,对不对?我也不想让朴小姐或女仆协助我脱这身讨厌的紧身褡。那种暧昧的乐趣全部归你,希望你准备好睡前酒等我。” “凡事小心,莉缇。” “好啦。”莉缇转身朝她自负的一笑。“该死,小妞。你非要这样烦人不可吗?” 接着她就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尾随她的是莲娜不安的笑声。 +++++++++++++++++++++++++++++++++++++++++++++++++++++++++++++++++++ 这个周三夜晚,小文人在蓝鸮酒馆的聚会沈闷乏味,因为《阿格斯》的葛莉缇缺席了。 但卫乔伊出席了,他从厕所出来时在走廊上遇到维尔。 想使乔伊松口泄漏同事的行踪,理应需要一杯以上的杜松子酒。但《阿格斯》的插画家早已喝醉,酒醉使他更感委屈。 首先,他向维尔抱怨,自从上周葛莉缇假装把他的声音误当成老鼠叫之后,其他人就开始叫他“吱吱”。其次,她像往常一样,有好差事就设法独占。 “我应该跟她一起去杰瑞密赌场。”乔伊抱怨。“因为那将是下期的头条报导,会需要封面图画。但女王陆下她说,伦敦没有一间赌场不认识我的脸,我会使计划败露。在那样的小洞穴,谁会看不见像她那样鹤立鸡群的女人。” 杰瑞密赌场果然很小,维尔却差一点点就没有看见她。 幸好雪茄引起他的注意。 否则,他会一眼也不多瞧地从那个年轻人身旁走过去,只注意到他的穿着是追求时髦的年轻职员通常会喜爱的风格,以及赌轮盘的运气似乎不错。但在经过那个年轻人背后时,维尔因闻到雪茄烟味而嘎然止步。 伦敦只有一个菸草商贩卖这特制的雪茄。就像一周前他向演员葛小姐指出的,它们异常细长。他原本还可以告诉她,那种雪茄的菸草是特调的,有限的存货只为他保留。在某些社交聚会上,在严选的一群识货行家中,维尔很乐意将雪茄与人分享。 但他已好几个月没有参加那样的聚会。而卫乔伊说她会在这里。忍住微笑,维尔稍稍靠近。 +++++++++++++++++++++++++++++++++++++++++++++++++++++++++++++++++++++ 俗称“圆滚滚”的轮盘赌在英国正流行。 莉缇发现它在杰瑞密赌场里大受欢迎。轮盘间里挤满了人,并非所有的人最近都洗过澡。然而,马夏西监狱的空气更臭,就像她知道的其他许多地方一样,叼在嘴里的雪茄有助于掩盖最难闻的臭味。在她假装观看轮盘时,嚼菸草也有助于减轻恼人的沮丧。 她知道面前的筹码越堆越高,但和桌子另一端的大奖比起来,它们毫不重要。 布克蕾就站在桌子的另一端。红宝石耳环挂在她的耳朵上。红宝石项链环着她的脖子,同套的手镯圈着她的手腕。那套首饰完全符合棠馨的描述和简图。 狭小的房间挤得今人窒息。在常见的推挤中,布克蕾不太可能注意到几个灵巧的动作取走她身上的贵重赃物。 问题是,擅长那些特殊动作的不是莉缇,而是莲娜,但她在好几哩外的肯辛顿。 虽然有本事击倒老鸨,从她染梅毒的身上粗暴地扯掉首饰,但莉缇知道此时此地并不适合使用这个方法。 即使没穿严重妨碍行动的紧身褡,她也能够列出许多必须自我克制的绝佳理由:地方昏暗拥挤,许多潜在敌人——尤其是万一泄底,而那在打架时一定会发生——泄底在最好的情况下是自取其辱,在最坏的情况时则是不死也重伤。 看到伦敦最凶恶的老鸨戴着棠馨的首饰,着实令人生气。想到棠馨和她敬爱的姑妈及首饰代表的意义,委实令人抓狂。 但是莉缇不会再让脾气失控。她绝对不会让渴求昂士伍的“受挫欲望”把她变成急躁易怒的八岁孩童。抛开他的影像,她强迫自己冷静地专注于眼前的问题。 轮盘停在红二十一。 赌台帐房面无表情地把莉缇赢得的筹码推给她,她同时听到克蕾尖声咒骂。 那个老鸨最近一小时一直在输。现在她终于从轮盘赌台走开。 如果钱输光了,克蕾或许会像其他人一样用首饰等贵重物品换钱,莉缇心想。她已经发现那类交易在哪里进行。 她迅速点算筹码。两百。以某些俱乐部的标准来说并不多,例如夸克弗俱乐部在几分钟内的输赢就高达数千,但大概足够从嗜赌的老鸨手中买下一套红宝石首饰。 莉缇开始挤着穿过人群。 专心盯着猎物,她以反射动作闪躲过一个先前就尝试吸引她注意的红发妓女,用手肘撞开一个扒手。莉缇忙着拉近与克蕾之间的距离,没有注意到挡路的靴子。 莉缇被绊了一下。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臂,没让她倒地。那是一只抓握如虎钳的大手。莉缇抬头……望进一对炯炯有神的绿眸里。 维尔真想知道她镇定的优雅外表要怎样才会甭解。 她只是眨一下眼睛,然后从容不迫地取出叼在嘴里的雪茄。“天啊,昂士伍,是你吗?好久没有看到你了,通风怎么样?还在折磨你吗?” 因为已经看到布克蕾和两个粗壮的保镖,所以维尔不敢在赌场里揭露葛氏演员小姐的真面目。 她继续演戏,他配合着,护送她迅速离开赌场。即使出了赌场,他还是紧抓着她的手臂,拖着她沿圣詹姆斯街走向皮卡迪利街。 她继续昂首阔步,嘴里叼着雪茄——他的雪茄,另一只手拎着手杖。 “昂士伍,你快养成这种习惯了。”她说。“每当我的事情顺利进行,你就出现把它搞砸。难道你没注意我正在赢钱?此外,我也在工作。由于你没有工作赚钱的经验,所以让我来解释一下基本经济学。如果杂志记者未能完成任务,杂志就不会有文章可刊载。没有文章,读者就不会买,因为他们付钱买杂志时期望里面有文章。读者不买杂志,杂志记者就没有薪水可领。”她抬头望向他。“你会不会觉得我说得太快?” “我没打断你之前你已经不赌轮盘了。”他说。“因为你决定玩另一种游戏。你在监视老鸨时,我在监视你。我看过你那种眼神,知道那是大混乱的预兆。” 他说话时,她冷静地抽着雪茄,不管怎么看,都像她的服装表明的那种镇定都市青年。他好不容易才压下荒谬的大笑冲动。 “让我指出你显然没能注意到的一件事,”他继续说。“老鸨身边有两个保镖。如果你尾随她到外面,那两个家伙会把你拖进最近的暗巷碎尸万段。” 这时他们已经抵达皮卡迪利街。 她扔掉抽剩的雪茄。“我猜你指的是贾许和比尔,”她说。“我倒想知道哪个眼睛没瞎的人会没看到那两个凶狠的家伙。” “你的视力不可靠,你就没看到我。”他向街尾的一辆出租马车招手。 “相信那辆马车你是替自己招的,”她说。“因为我还有任务。” “你势必得把自己派去杰瑞密赌场以外的地方。”他说。“因为你不会回那里去。如果我能看穿你,别人也能。如果真如你所怀疑,那里有非法活动正在进行,主事者一定会使《阿格斯》的葛莉缇不但完成不了任务,且从此无声无息。” “你怎么知道我在调查非法活动?”她问。“这个任务应该是个秘密。” 出租马车停下。它不是新式的小型篷式马车,而是大约一世纪前作为绅士城市马车的笨重车辆。车夫坐在前面,而不是像新式出租马车那样坐在后面。马车后面有可供两个从仆站立的狭窄平台。 “去哪里,两位?”车夫问。 “苏荷广场。”维尔回答。 “你疯了吗?”她叫道。“我不能穿这身服装回那里去。” “为什么不行?”他上下打量她。“会吓到你那只性情温和的小狗吗?” “肯辛顿区坎甸街。”她告诉车夫。她甩掉维尔的手,压低声音说:“你的目的达到了,我不回杰瑞密赌场。如果你猜得出我是谁,那么任何笨蛋都猜得出来。” “但你住在苏荷。”他说。 “我的衣服在肯辛顿。”她说。“还有我的马车。” “两位?”车夫喊道。“如果你们不要——” 她大步走向马车,拉开车门爬进去。她还来不及关上车门,维尔已经抓住了门把。 “我好久没有去肯辛顿了。”他说。“不知道乡下的空气治不治得了我的痛风。” “肯辛顿在这个时节非常潮湿。”她冷冷地低声说。“如果你想换个环境,试试戈壁沙漠。” “重新考虑后,我或许会去一家亲切温暖的妓院。”他甩上车门走开。 第五章 出租马车穿越海德公园路时,莉缇很清楚今晚的恼怒大半是咎由自取。 上周在蓝鸮酒馆,昂士伍一来到门口,她就看到他了。自尊心当然不会让她在那一刻退怯。虽然只有一半的柏氏血统,她却是十足的柏家人。她不可能只因一个笨蛋公爵在看,就把表演缩短,或感到一丝尴尬。 但她至少可以不取笑他内心的魔鬼,选择另一个目标。既然偏要自找麻烦,她就应该明白,当时没来的麻烦迟早会来。昂士伍像她一样擅长装模作样。他假装心情颇佳,因为他不愿让酒馆里的那些男人认为一介女流就能惹恼他。 但莉缇确实惹恼了他,他今晚一定是重回蓝鸮酒馆意图报复。那里一定有某个参加过上次干部会议的《阿格斯》员工,因酒精或贿赂而松口,告诉昂士伍她在哪里。他到杰瑞密赌场只是为了破坏她正在做的事——不论她是在工作或玩乐。在搞砸一切后,他就可以安心地继续寻欢作乐。 于是,由于她自身的幼稚行为和他幼稚的怀恨,她失去了取回棠馨那套红宝石的机会。 而昂士伍会为自己使戈兰德夫人安守本分而大肆庆祝,他可能会把这件事当成趣闻讲给他去找的妓女听。 他可能一边继续大笑,一边用强壮的臂膀搂住丰满的妓女,用鼻子摩擦她的脖子…… 我不在乎,她告诉自己。 也许她理智明理的部分真的不在乎他和别的女人做什么,认为他走了更好。 但她内心的魔鬼在乎,因为那部分的她和他一样任性,一样淘气,一样不理会羞耻。 那部分的她,此刻想要跳下马车,找到他,把他拉出不知名妓女的怀抱。 那部分的她,在前往坎甸街的一路上烦躁生气——不是为了棠馨的首饰或任务被打断,而是昂士伍告别前的奚落,以及他当着莉缇的面甩上车门的方式。 由于忙着思索原本可以用哪些话来骂得他哑口无言,以及想像昂士伍和浓妆艳抹的妓女在一起的气人画面,所以莉缇在马车停止片刻后才发觉自己身在何处。 她急忙下车,付了车资,起步走向莲娜的屋子。接着她突然呆立不动,因为心乱如麻的她发现前门停着一辆气派的马车和跟车的仆从时,已经来不及了。 莲娜有访客。 莉缇知道访客是谁,因为她曾特地认清那辆马车,以便躲避车主萨罗比爵爷。她瞥向街道的那头,但出租马车已经驶远了。她低声咒骂一句。 接着,在瞥视屋子的窗户后,她缓步走向萨罗比的马车,和他穿制服的男仆说了几句打趣的话,问出最近一家酒馆的方向,假装往那个方向缓步走去。 ++++++++++++++++++++++++++++++++++++++++++++++++++++++++++++++++++++++ 在出租马车后的小平台上站了约三哩路,并非很舒服的旅行方式。但维尔此刻看到的景象弥补了一路来的颠簸。 由于他在出租马车减速时先行下车,因此得以在猎物出现前躲进暗处。她显然一点也没有察觉到他在跟踪她。 无可否认地,他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跟着她来到伦敦最贵的高级妓女的家。当蓝眼蛇发女妖说她的衣服和马车在肯辛顿时,维尔以为她是在来来去去不会引起注意的旅店换装。他想像的是在旅店里的有趣相遇。但他认为现在这样可能更加有趣。 他躲在花园高高的树篱里偷看她挣扎着脱掉外套。今晚虽然不是满月,但仍有足够的月光让他看到整个过程。 外套时髦且合身,她穿来隐藏身材的甲胄使她行动受阻到滑稽的程度。在好一番扭跳拉扯后,她总算把外套给脱了下来扔在地上。按着她扯掉帽子、帽子下的假发和假发下的无边便帽,露出缠绕头部的金发。 她抓抓头皮。 维尔屏息等待她取下发夹。他知道她头发浓密,而且长度必定足以披垂过肩。他那副屏息等待的模样会让人以为他是个男学生,不曾看过无数女人放下头发和宽衣解带。 她的身体依然被衬衫和紧身裤完全遮蔽,但他的体温还是向上爬升。他告诉自己,发热的原因是躲在暗处看她宽衣解带的恶行。 但她既没有取下半根发夹,也没有再脱半件衣服。她接下来做的是,蹑手蹑脚走到屋子的转角,抓住排水管,纵身跳上去。 维尔不敢置信地眨眼,然后拔腿跑过去,顾不得碎石被踩得嘎扎嘎扎响。 被嘎扎声吓了一跳,她滑了下来,砰地跌落在草地上。她还来不及爬起来,他已经抓住她的上臂拉她站了起来。 “你到底以为你在做什么?”他低声说。 她挣脱他的束缚。“看来像什么?”她揉揉臀部。“可恶,害我差点跌断腿。你这样偷偷接近我是什么意思?你应该在妓院才对呀。” “我骗你的。”他说。“真不敢相信你会中了上妓院那种老掉牙的诡计,你甚至没有往窗外看我是不是真的离开了。” 她毫不掩饰她的怀疑。“我不相信,你不可能一直挂在出租马车后面。” “只有三哩。”他说。 “为什么?”她问。“你这一刻又想要报哪一条旧的仇恨?” 他委屈地看她一眼。“我没有想要报仇,我只是好奇。” 她眯起眼睛。“好奇什么?” “你是怎么做到的。”他的目光落在她像男人的胸膛上。“不是用绑的,对不对?你的胸部是怎么弄的?” 她欲言又止,低头看看自己,又抬头看看他。接着她绷紧下巴,咬牙切齿地说:“这是特制的紧身褡。正面做成男人躯干的样子,背面就跟普通的紧身褡一样。” “啊,背后绑带子。” “对。一点也不有趣,你看过几百次了。”她转身回到排水管前。“如果你想使自己有点用处,你可以抬我一把。” “恕难从命,”他说。“我不能协助及教唆你潜入民宅行窃。”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为法律和治安的拥护者了?” “从你指出我未能树立道德的典范开始。”他说。“我正努力成为圣人。” “那么到别的地方努力去。我不是要行窃,我只是想拿回我的衣服。” “如果衣服在梅小姐那里,为什么不走前门?” “她有客人。”她不耐烦地低声回答。“男人。她以为我不会这么早回来。我的衣服在更衣室,窗户开着。”她往上指。“我只需要进去一下就出来,不必惊动到那对爱侣。” 维尔望向窗户又望向她。“要爬很高喔。” “我应付得了。”她愤慨地说。 他瞥向裹着她修长双腿的紧身裤。 “我去吧。”他说。“那样比较快。” +++++++++++++++++++++++++++++++++++++++++++++++++++++++++++++++++++++ 在短暂的激烈争执后,昂士伍公爵把莉缇从窗户拉进更衣室。要不是该死的紧身褡使她无法把自己从下面的壁架撑上去,她也不会需要人拉她。 他把手伸到她的腋窝之下,不太温柔地把她拉过窗台,让她跌在地板上。 但莉缇不是一碰就碎的玻璃娃娃,遭到拉扯推扔也不会使她苦恼。如果需要别人把她捧在手心上呵护,她就不会当记者。如果真想伤她,他可以做得更狠。他只是生气,气她不肯依照他的方式做事。 他希望她在花园等他。好像她有一整夜可以等他笨手笨脚地在黑暗中寻找她的衣服,而且在寻找时撞到门板和撞翻家具,使所有的人都发现有人闯入。 此外,她不相信他会保持低调。比较可能是,他会认为扰乱莲娜和她的客人非常有趣。莉缇不难想像昂士伍抓着满手的内衣,优哉游哉地走进卧室。“抱歉打扰了,梅小姐。”他会说。“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些衬裤哪几件是葛小姐的?” 那幅画面使莉缇嘴角抽搐。接着想起莲娜的客人是谁,她立刻严肃起来。如果萨罗比仔细看过她,许多家丑很快就会为了令大众哗然而被揭露公布。 她从地毯上爬起来,庆幸地毯够厚,否则全屋的人都已听到她落地时的撞击声。她前去查看通往卧室的房门。 “你到底在做什么?”昂士伍生气地低声说。“你能不能不要乱跑?” 不理会他,莉缇在门边倾听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一点点。心中的忧虑减轻,她迅速把门重新关上。“他们不在卧室。”她轻声告诉昂士伍。“他们在起居室。” “真是令你失望。如果他们体贴地在卧室相好,你就可以观看了。” “希望你体贴地闭上嘴巴。”她回答说。“你可不可以在找东西时不要发出那么大的窸窣声和呼吸声。” “我什么也看不见。真要命,待在窗边别动,让我才知道你在哪里。你希望我被你绊倒吗?” “你为什么不能待在窗边别动,让我来找东西?”虽然她其实无法弯腰。 “我知道邦巴辛毛葛摸起来是什么感觉——闻起来又该死的是什么味道,我参加过太多次葬礼了。” 莉缇移到窗边,从窗外透进来一方微弱的月光。这里不仅挂着厚重的窗帘,室内还塞满了衣物和家具,因此更衣室比户外更暗。 她只能勉强分辨他的身影,比周围的幽暗更黑的庞大人形。她看到他弯腰捡拾,听到他嗅闻。“找到了。”他低声说,上前把衣服塞给她。“走吧。” “你先走,”她说。“我随后就到。我必须……换衣服。”她宁愿在黑漆漆的这里换。 他默不作声。 她抬起下巴。“脱掉紧身褡会比较容易爬下去。爬上来已经很费力,爬下去会更困难。”那无疑是事实。 他还是默不作声,她希望厚厚的紧身褡包得住她如擂的心跳声。 “葛小姐,你似乎忽略了一个小细节。” “我可以穿着裙子爬上爬下。”她说。“我爬过很多次。” “紧身褡的系带在背后,记得吗?”他嘶声道。“你打算怎样脱掉它?” 一时之间,她的脑中一片空白。接着她面红耳赤起来。她忘了穿脱这件紧身褡不是一个女人两只手所能应付的。 “我从壁架跳下去好了。”她转身望向下方的花园。非常远的下方,而且沐浴在太多月光中。“不是非常高。” 他喃喃自语,她怀疑他在祷告。“你不会跳下去。”他以平和的声音说。“你会离开窗边,然后你会脱掉衬衫,在黑暗中。你做得到吗?” “当然——” “好。然后我会解开该死的紧身褡,如果你能设法静止两分钟。” 莉缇的手心开始冒汗。 “谢谢。”她沉着地说,然后非常镇定地从窗边走到对面,停在更衣室最黑暗的角落。 她听到他接近。不,是感觉到。 把衣服紧抓在身前,她低声说:“凭你丰富的经验,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在几秒钟内解开紧身褡的系带。”因此她不会有时间做傻事,她告诉自己,例如记住这兴奋的感觉,记住温暖、有力和稳健的大手。她不会听从内心的魔鬼。她不会犯下余生都得付出代价的错误。 她强迫僵硬的手指放开衣服。在僵硬肌肉的许可下,她尽快脱掉衬衫。 他的手指碰到她的肩膀时,她差点倒抽一口气。 他几乎在同时把手抽回去。“天啊,”他嘶声道。“你底下什么都没穿。” “男人不穿内衣。” “你不是男人。” 她听到细微的喀喀声,好像他在咬牙。 “我得先找到系带的头。”他粗哑地低声告诉她。 他的意思是他因看不见,必须用摸的。她用力吞咽一下。“往下。”她指示。“我的右肩胛骨下。” 他的手指再度碰触她的肩膀,然后慢慢往下移动,留下一股火烧似的感觉。 他还算迅速地找到了正确的地方,但即使他的手碰到的是紧身褡而不是她的肌肤,那股热度还是继续刺痛着她。一道汗水从她的双峰之间细细地流下。 他有条不紊地依序往下解开系带使紧身褡松开时,她可以感觉到他温暖的呼吸吹拂着她的颈项和绷紧的背脊。 呼吸理应比较容易,事实却不然。 他解到一般时,紧身褡松垂到她的腰部,她忍不住抓起紧身褡的前襟遮住胸前。 在她背上的手停顿下来,她的呼吸全卡在肺里。 停顿只持续了两秒他有继续工作,然后以令人困窘的效率完成工作。 他走开。 莉缇接下来的感觉太容易辨认,羞愧使她无地自容。她期望他怎样?只因她半裸身躯就为她痴狂? 他放荡成性,是数一数二的浪子。他看过的全裸女人数以百计。 她一边暗骂自己愚蠢,一边迅速穿上内衣和男用衬衫,拉起裙子套在长裤外面。在他看不见,而且表明没有兴趣看时,羞怯毫无意义。但在裙子遮掩下褪下长裤、裸露臀部还是令她觉得比较不那么脆弱。 她穿上衬裤,但因穿反了而不得不脱下来重穿。低声咒骂着,她终于穿对了,按着匆匆穿上衬裙系好。 她在穿衣时可以听见他在呼吸,或者该说是喷鼻息。刺耳的呼气声表明他急欲离开。 她迅速套上短上衣。“你可以走了。”她告诉他。“我得找到我的靴子。” 他发出一个低沉的喉音,很像苏珊觉得遭到虐待时发出的声音,例如拒绝多给那只贪吃的狗一块饼干,或命令它别再扑到女仆身上。 其中的相似处使莉缇的神经末梢抽搐。不理会那个感觉,她跪下来用手摸索她的半长统靴,她在附近找到它们,就在大躺椅下的五斗柜边。她还来不及穿上就听到脚步声和莲娜的声音逐渐接近。 “可能是邻居的猫,”莲娜说。“一定是萝莎没关窗户。” 莉缇迅速瞥向窗户,但昂士伍已经走开了。下一瞬间,他已经蹲在她身旁的地毯上。 她听到门把转动的低微喀答声。 莉缇急忙爬到旁边,拉他趴下,把他推到躺椅底下。房门完全打开时,她已经把躺椅的荷叶边拨回原位。 莲娜进入。“来喔,猫咪。”她喊,然后在关上房门后轻声问:“莉缇,是你吗?” “对。” “我没料到你会这么早回来。” “我知道。没关系,你回去招待客人。我很好。” 莉缇并不好。昂士伍的庞大身躯压到她的裙子。他不动,她就起不来,但可用的空间非常有限,所以她认为他一动就会弄翻沙发。 “来喔,猫咪。”莲娜高声重复,然后非常轻声地说:“尽量安静一点。萨罗比不是很醉,他听到声音。他一定怀疑我在屋子里藏了另一个男人,而且很想知道那个人是谁。你会是更讨他喜欢的惊喜,你确定你不想出来和——” “他全是你的。”莉缇僵硬地低声说。 “脱紧身褡需不需要帮忙?” “不用,我快换好衣服了。趁他决定进来查看之前快走吧,莲娜。” 莲娜犹豫了好一会儿,莉缇希望昂士伍够聪明,懂得暂停呼吸。她分辨不出来,因为她的心跳太过大声。 “莉缇,我最好警告你。”莲娜担心地轻声说。“萨罗比说,他听说有人看到昂士伍今晚进入舰队街的蓝鸮酒馆。萨罗比认为你引起了公爵的兴趣。为了慎重起见,你或许应该设计几个任务远离伦敦两、三个星期。” 莉缇注意到沙发下有动静。她确信昂士伍随时会掀翻躺椅,朝萨罗比扑过去。用拳头纠正他的臆测。 “好,没问题,但你快走吧。”她催促。“我好像听到萨罗比的声音了。” 这招奏效,连娜急忙离开。“来啦,”她喊。“只是只讨厌的猫,它——” 莉缇没有听下去。她的注意力转向昂士伍。他吐出憋着的气,扭动身体从椅子下钻出来,压住她更多的裙子。她以为他会吐出一串咒骂,结果却听到一个更不祥的声音。 她告诉自己不可能是她想的那样,专心把裙子从他的肢体下扯出来。她扯不出来,因为他不帮忙。他的肩膀忙着颤动、胸膛起伏,而他发出的窒息声证实了她最初的怀疑。 她扭身捂住他的嘴。“不行。”她生气地低声说。“不准笑,他们会听见的。” “嗯、嗯。”昂士伍的嘴贴着她的手掌抽搐。她猛地将手抽回。 赏他一耳光,她慌乱地心想。那样可以——不行,太吵,而且他不会感觉到。用膝盖撞鼠蹊——不可能,她的腿没办法动,但她的手可以自由活动。她握拳攻击——讨厌,击中他硬如砖块的肚子。瞄低一点,她告诉自己。 她正要行动,但被他抢先一步。眨眼间她已经平躺在地,一只手被扣在地毯上,人也被他压在身下。“走开,你——” 他的嘴落在她的唇上,堵住剩下的话语,把气息逼回她的肺里。 她还有一只手可以活动,应该用那只手推开他或抓伤他,但她没有。她做不到。 他吻过她,但那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在一群喧闹的观众面前,而且他们的嘴唇刚刚接触,她就恢复了理智。 这一次没有观众让她担忧,没有旁人来使她保持冷静。这一次只有黑暗、寂静、温暖和他的嘴在她唇上的持续压力。这一次她反应不及,让内心的魔鬼掌握了主控权。 他强烈的男性气息和味道使她无法思考。她无法使她的身体抗拒他的温暖,和强壮的力量。他是那么高大,高大得那么俊美和温暖,他的嘴唇尝起来像罪恶一样狂野、神秘,和无法抗拒。 她被扣在地毯上的那只手握住他的手,她的另一只手不但没有反抗,反而揪紧他的外套不让他移动。她的嘴紧贴着他的,在应该说“不”时,默默说了“是”,在他只会带她走向灾难时仿效他。 她知道这些。在她陷入泥淖的意识深处,她知道是非对错、安全危险,但她无法运用得来不易的智慧。在这黑暗的一刻,她只想要他。 虽然只持续了片刻,感觉却像一生一世。 她刚开始了解她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却突然离开她的唇,他利用完了。 尽管那样,即使在那时,赧然意识到自我的愚蠢,她还是尝到他留在她唇上的味道,感觉到他在她腹部深处激起的需要。当他抬起身体离开她时,她感到失去他的温暖、力量和他使她需要的一切。她感到懊悔,因为她不知道该如何将他拉回,好让她找出她需要的究竟是什么,以及她一直错过的又是什么。 远处传来女人银铃般的笑声。莲娜的笑声,在两个房间外,在……另一个浪子的怀里。 就像清脆的铃声,它使莉缇的头脑清醒过来。她想到她长久准备和等待的事业,想到她已经得到、以及靠勤奋可以增加的小小宝贵影响力。她想到她为其喉舌的妇女与孩童。 她缇醒自己他是哪种男人。 他是瞧不起女人的浪荡子。 女人一经使用就毫无价值。 “你还好吗?”昂士伍粗哑的低语传来。 不,她不好。她怀疑自己将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完全安好。禁果留下苦涩的余味。 “讨厌,别压着我的裙子。”她说。“你坐在上面,我要怎么起来?” ++++++++++++++++++++++++++++++++++++++++++++++++++++++++++++++++++++++ 维尔和他的良心向来不友好。过去一年半,他们互不交谈。 因此,他对于引诱《阿格斯》的葛莉缇的计划,一点也不会感到内疚,对于完成计划的方法也没有任何顾忌。相反地,他玩得很开心,好久不曾如此开心了。今晚的冒险使他想起很久以前和两个犯罪伙伴丹恩和华戴尔的胡作非为。 维尔好久没有挂在马车后面偷搭便车,或在追求美女时做出荒唐的言行。 虽然其后的事情与意料中不尽相同,但新奇的经验弥补了短暂的恼怒。虽然为了不正当的目的爬窗进出是他熟悉的活动,这却是他第一次偷偷潜入名妓的家。 令他感到好笑的是,可恶的葛小姐竟然不愿让她的妓女朋友知道堕落的昂士伍公爵在屋内,好像这屋子还能够爆发什么使梅莲娜震惊的事。 更好笑的是,也在屋内的萨罗比怀疑莲娜藏着男人——但莲娜认为她没有——蓝眼火龙却一直焦虑地扭来扭去。更滑稽的是,房间里黑得令他们的女主人伸手不见五指时,维尔就躲在椅子底下。 忍住笑声害他差点呛死。 后来…… 当然啦,他怎么抗拒得了?在火龙夫人千辛万苦穿上层层内衣和外衣之后,维尔忍不住要让她知道,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它们通通脱掉。在她万般担忧被人发现和他在一起后,他认为她应该想些比较有趣的事。 但事情在那里起了奇妙的变化。 在醋坊街,维尔的唇几乎没有碰到她的。这一次,他打算给她一个缓慢悠长、化解抵抗的吻。 结果他遇到有生以来最今他震惊的事。 她不会接吻。 他过了片刻才充分了解这件反常的事,但还来不及融会贯通,她已经掌握住基本原则。其间,他几乎无法不察觉到她曲线曼妙的躯体,或诱人的香味。于是他太快兴奋起来,无暇与自己争执她是不是处女,和他该不该在意这件事。由于一直不曾深入的自我反省,所以他会犹豫真的很奇怪。但他确实犹豫,因为有件事令他……困扰。 他就是在那时抬头问:“你还好吗?” 那显然是战术上的错误,因为当他还在设法理解怎么回事时,她以惊人的力气推开他,穿上靴子,从地板上站起来,从窗户爬了出去。 但他这时却能轻易理解她要逃走了。抛开脑海的其他事,他翻过窗台,敏捷地爬下去。 迅速扫视花园但已不见她的身影,他急忙折回她进来的路线,也就是经由后门。她在匆忙离去时让门微开着,替他省却拨弄门闩的麻烦和宝贵时间。 他沿着通道跑向街道,抵达时正好听到她匆匆退却的脚步声。 他瞥见她的裙子,得知她刚刚转过下个街角。 他加快速度追过去……在手杖击中胫骨的半秒前发现他的错误。 他听到骨头碎裂声,感到小腿一阵剧痛,看到地面迎面而来,全在同一瞬间。 第六章 他先是咒骂。然后大笑。按着又咒骂起来。 莉缇握紧拳头,站在原地瞪视着昂士伍公爵。在那令人惊骇的瞬间,她以为自己使他受到重伤。她不该那么笨的。想使这个大笨伯受到比较严重的损伤,大概需要一群狂奔的公牛才办得到。 “别指望从我这里得到任何同情。”她说。“你可以在那里躺到世界末日,我才不管呢。可恶,你害我打断了最喜爱的手杖。”而不是他的腿,像她刚才担心的那样。 他呻吟着抬起头。“这一招太卑鄙,”他说。“你居然伏袭我。” “你在更衣室对我耍的那一招就不卑鄙吗?”她回嘴。“你明明知道我不敢大声抗议。别告诉我简单一个不就够了,因为言语对你来说,向来不够。” “我们可不可以改天再争论这个,葛莉缇?”他一边低声咒骂,一边辛苦地翻到侧面,用一只手肘撑起上半身。“可以拉我一把吗?” “不行。”忍住良心的谴责,她往后退到他够不到的地方。“你妨碍我的任务,那有能危及我的生命。你还破坏了我帮助朋友的机会,这是你第三次因妨碍我而使事情变复杂,更下必说你可能害我丢掉饭碗。如果萨罗比闯进更衣室,发现我和英国最有名的浪荡子处于瓜田李下的状态,他一定会把消息传播到伦敦的每个角落,到时我就会失去努力不懈好几个月才赢得的少许尊敬。” 她弯腰拾起残余的手杖。“我知道许多比这招更卑鄙的招数。”她站直时又说。“再来骚扰我,昂士伍,我就会真正伤害你。” 他还来不及指出她的说教有瑕疵,她已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出巷子。 +++++++++++++++++++++++++++++++++++++++++++++++++++++++++++++++++++++++ “看啊,猎龙者回来了。”亚契在维尔于凌晨三点一瘸一拐地走进前门时宣布。 博迪抓着撞球杆急忙来到走廊,一脸痛苦地上下打量维尔。 维尔跟他们说过,他今晚要去蓝鸮酒馆“猎龙”。 当时亚契训斥,博迪唠叨,维尔充耳不闻。 现在他看到他们脸上清楚写着“早告诉你了”。他的外套和长裤又脏又破,他的脸擦伤瘀青。他跌倒时脸先着地,狠狠地撞到地面,鼻梁虽然没断,但感觉起来却像断了。他阵阵抽痛的胫骨也是如此。 他咧嘴挤出笑容。“我好久不曾玩得这么开心,”他说。“你错过了好大的乐趣。我跟你说——” “我去准备洗澡水。”亚契以夸张的痛苦语气说。“而且最好去拿医药箱来。” 维尔看着他走开,然后转向他的客人。“你绝对猜不到发生了什么事,博迪。” “我的确猜不到。”他的客人悲哀地说。 维尔一瘸一拐走向楼梯。“那么,跟我来,我告诉你。” ++++++++++++++++++++++++++++++++++++++++++++++++++++++++++++++++++++++ 《阿格斯》在周五上午送达布列斯雷庄,但丽姿和艾美到次周的周五才把杂志弄到手。 幸好她们的姑姑和姑丈正在款待一大群客人,因此女仆没空赶她们上床睡觉。 她们有整夜的时间细读杂志的内容。但这一次,她们没有直接翻到《底比斯玫瑰》,而是先看葛莉缇小姐如何叙述她和她们的监护人在醋坊街的冲突。 最后,她们抱着肚子蜷缩在地板上,在阵阵爆笑间哽噎着引述报导里的话。 终于能再坐起来时,她们嘴唇颤抖地四目相望。 丽姿清清喉咙。“幽默。据我看,她是个幽默的人。” 艾美模仿姑丈的公正表情。“是的,丽姿,我想你可以合理地那样推论。”公正的表情消失,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我认为这是她写得最好的文章。” “你又没有看过她写的每篇文章。我们根本没有时间。何况,拿严肃的作品和喜剧来做比较是不公平的。” “我认为他启发了她。”艾美说。 “那篇文章有点刻薄。”丽姿承认。 “他能引出人们内心的魔鬼,爸爸说的。” “他就引出了罗宾内心的魔鬼。”丽姿微笑着说。“他回来时变得多顽皮,多会逗我们笑啊,可怜的小弟。” 艾美热泪盈眶。“哦,丽姿,我好想他。” 丽姿拥抱她。“我知道。” “但愿我们在隆澜庄。”艾美拭着泪说。“我知道他们不在那里,躺在墓园里的不是他们。但隆澜庄是家,他们的灵魂都在那里。这里没有莫家人,连个莫家鬼都没有。桃茜姑姑出嫁太久,早就忘了该怎么当莫家的人。” “我会设法嫁个排行较小的儿子,因为他们极少循规蹈矩。”丽姿说。“维尔堂叔不住在隆澜庄,也许他会让我们住在那里。我会设法在我的第一个社交季找到丈夫,再过六个月就到了。到时你就搬来跟我们住。你永远别结婚,那样就可以永远住在隆澜庄照顾孩子。” 艾美点头。“我想那样一定行。但你千万别嫁强恩姑丈那种人。我知道他是好人,但我宁愿你找个不是那么古板的人。” “你是说像狄洛那样的人?” 艾美双手按在还没有发育的胸部上。“对,像狄洛那样的人。” “好,那么让我们来研究他,然后我才能确切地知道要找什么。”丽姿拿起《阿格斯》翻到《底比斯玫瑰》。 +++++++++++++++++++++++++++++++++++++++++++++++++++++++++++++++++++++ 次周的周三,在看了几小时兰妲在《底比斯玫瑰》里的最新冒险后,筋疲力竭的维尔和博迪坐在亚拉孟牛排馆里补充体力。 “兰妲曾经把蛇群骗出陵墓。”维尔告诉他正在用餐的同伴。“注意听,以后你就会知道我是对的,她会哄骗守卫,或狄洛本人,因而逃出地牢。” 博迪叉起一小块牛排。“我想不是那样。”他说。“我认为他们现在会小心缇防诡计,因为她已经试过一次但没有成功。” “你不可能认为那个中看不中用的欧朗会救她出去。” 博迪边咀嚼边摇头。 “不然是怎样?” “汤匙,”博迪说。“你忘了汤匙的事,我认为她会挖地道。” “用汤匙——逃出地牢?”维尔拿起大杯子喝酒。 “我的意思是说,她会先在石头上把它磨利。”博迪边吃边说。 “是啊,磨利的汤匙无所不能。我看她甚至能锯断铁条逃出去。”维尔看着放在博迪肘边的杂志。 维尔起初并不打算认识小说中的女主角兰妲。被手杖打伤的次日,为了得知葛氏迂回偷袭小姐的古怪心灵如何运作,他开始看亚契的过期《阿格斯》。他从她投稿的第一期开始看起。她写的是一篇关于欠债人遭到起诉的文章,在文章对页是一张《底比斯玫瑰》的插图。他的视线不知不觉地从插图往下移到本文。 接下来他只知道自己看完第二章,正从亚契留在书房桌上的杂志堆里翻找下一期。 简言之,他就像一半的世人一样迷上了木白先生的小说。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今天上午维尔和博迪一样急于拿到刚出版的最新一期《阿格斯》。 今天的封面画的是一群男女挤在轮盘赌台边,标题是“命运女神之轮”。由于已经熟悉了蓝眼火龙的笔调,所以维尔可以肯定标题不是她下的。 虽然不以胡诹双关语为耻,但她不会用的如此陈腐。此外,那种对文字的拙劣操弄远不及她文章里的狡黠幽默和尖刻评论。 顺便一缇,封面的主角不是昂士伍公爵。 前一期的封面就是讽刺他的两格漫画。在第一格里,他伸出双臂,噘起嘴唇,向火龙夫人索吻。漫画里的她交抱双臂,鼻子朝天,背对着他。 在第二格里,他变成头戴公爵冠冕的青蛙,孤独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在她头顶的泡泡里写着:“别怪我。那是你的主意。”图画的标题写着:“戈兰德夫人之吻破除魔咒”。 她模仿史诗《贝奥武夫》的风格写成的文章标题为“泰坦巨神之醋坊街战役”。 那像极了她的狂妄,维尔心想。因为许多怯懦的三流作家都惧怕她,所以她认为自己是泰坦巨神。 再来骚扰我,我就会真正伤害你。 是啊,身为莫氏最后惹祸精的他吓得直发抖。是啊,他吓坏了。拜托,他曾经勇敢面对粗暴凶残、身高六尺半的恶棍侯爵。丹恩有多少次用同样低沉致命的语气发出类似的威胁?好像威胁的语气真能把莫维尔吓得发抖。 葛氏恐怖伊凡小姐当真以为她恫吓得了他? 很好,就让她那样想吧,他决定。他会给她很多时间。几个星期。当他的大小割伤和瘀伤愈合时,他会让她享受表面上的胜利。随着时间过去,她会越来越自负自满,警觉心也会越来越松弛。到时他就可以给她一、两个教训,例如“骄傲导向灭亡,傲慢必然衰败”和“爬得越高,跌得越重”。 她早该从她自命不凡的台座上跌下来。她早该从她自认比男人强得多、以及穿上长裤模仿男人即可使她刀枪不入的幻想中,惊醒过来。 他知道她没有比男人强。在伪装和大话之下,她只是个玩假扮他人游戏的女孩,由于他觉得那样很有趣,甚至有点可爱,所以他决定耐心对待她。他不会公然羞辱她。 他将是她跌下来时的唯一目击者。他决定那必须包括跌进他的怀里,他的床上。 她不但会喜欢那样,还会承认她喜欢,且央求更多。那时,如果正好有慈悲为怀的心情,他会同意她的恳求。然后—— 一个男孩在这时冲进牛排餐厅。 “救人啊,拜托救救人啊!”男孩喊道。“有一栋屋子倒了——屋子里面有人。” ++++++++++++++++++++++++++++++++++++++++++++++++++++++++++++++++++ 倒塌的屋子不是一栋,而是两栋:艾希特街四号和五号。在附近凯萨琳街和布里吉街挖下水道的五十多个工人闻讯赶到,迅速开始清除瓦砾。 首先挖出的受害者是一个死亡的货运马车车夫,屋子倒塌时他正在装载煤炭。半个小时后,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被找到,幸运生还但手臂骨折。再过一个小时,一个几乎毫发无伤的七岁男孩和他襁褓中已断气的弟弟。按着是他们十七岁的姊姊,瘀伤。他们九岁的兄弟是最后挖出的受害者之一。虽然埋在瓦砾底层,但他被找到时还神智不清地喃喃自语着。他们的母亲不幸罹难,他们的父亲离家在外。 莉缇从一个偶尔投稿《阿格斯》的穷作者那里得知大部分的细节。她在蓝贝斯路参与验尸,因此很晚才抵达现场,但还来得及目睹昂士伍在救难中扮演的角色。 他没有看见她。 根据隐身在记者群中的莉缇观察,昂士伍公爵以全副心思和精神清除瓦砾。崔博迪与他并肩工作。她看到公爵移开砖块和木材,清出一条通往男孩的路,然后用他的宽肩撑住一根托梁,让其他人把男孩拉出来。 母亲血肉糗糊的尸体终于挖出时,莉缇看到公爵走向她哭泣的女儿,把他的钱包塞进她的手里。然后他拖着崔博迪挤过人群逃走,好像他们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由于昂士伍轻轻一堆就能把中等身材的人抛到好几尺外,所以其他的记者纷纷退避,回去采访受害者。 莉缇可没那么容易死心。她从后追赶昂士伍和崔博迪,追到斯特兰街时,正好有一辆出租马车回应昂士伍的尖锐口哨声而停下。 “等一下!”她大叫,挥舞手中的笔记本。“讲句话,昂士伍。耽误你两分钟。” 他把迟疑不前的崔博迪推进车厢,自己随后跳进去。 马车听他的命今立刻起步前进,但莉缇不肯放弃。 斯特兰街是条拥挤的大街,马车在人群车潮中只能缓慢前进,因此她可以轻松地跟在车厢旁小跑步。 “好啦,昂士伍。”她喊。“谈谈你的英勇行为。你什么时候变得如害羞谦虚了?” 他们搭乘的是新式出租马车,只有车篷、皮帷和帘幔替乘客遮阳挡雨。由于帘幔没有拉上,所以他无法假装没有看见她或听到她。 他从车篷下探出头瞪她。街头充斥着车轮的辘辘声、车夫和行人的叫喊声、马的鼻息声和嘶鸣声、流浪狗的吠叫声,他以压过那些嘈杂声的音量喊:“可恶,葛莉缇,离开街道,你会被撞倒。” “讲两句话。”她坚持,继续慢跑跟在旁边。“让我引用给读者看。” “你可以替我告诉他们,你是我见过最烦人的女性。” “最烦人的女性。”她忠实地复述。“好,但关于艾希特街的受害者——” “再不回人行道上,你就会成为受害者——别指望我会从马路上凑集你的尸块。” “可不可以告诉读者,你真的正努力成为圣人吗?”她问。“或者该把你的举动归因于昙花一现的崇高情操?” “崔博迪逼我做的。”他转身对车夫大吼。“你不能使这匹可恶的马动一下吗?” 无论车夫有没有听到,拉车的马都开始加快步伐。下一瞬间,车潮中出现一个空隙,出租马车立刻猛冲而过,莉缇不得不跳回人行道上,躲避那些加速驶向车潮缝隙的后方车辆。 ++++++++++++++++++++++++++++++++++++++++++++++++++++++++++++++++++ “真要命。”维尔回头确认她已经放弃后说。“她怎么会往这里?她应该在蓝贝斯街参与验尸,那应该要花上一整天才对。” “那种事要花多少时间很难预料。”博迪说。“如果被她发现卫乔伊一直在替你做间谍,就会有他的尸体需要勘验死因了。”他探出身体往车篷外张望。 “她已经放弃了。”维尔说。“坐好,博迪,你会跌出去。” 博迪扮个鬼脸,收回身子坐好。“现在她走了,但查埋二世又萦绕在我的脑海了。你认为那是什么意思?” “瘟疫。”维尔说。“你把他们两个和瘟疫联想在一起。” “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当她的面那样说。”博迪说。“在你见义勇为之后,她一定会改变对你的看法。你为什么跟她说是我逼你做的?明明就是你先冲出亚拉孟——” “还有五十个人跟我们一起救难。”维尔不悦地说。“她没有去问他们为什么那样做。对不对?但那正是女人的作风,想要知道为什么这样和为什么那样,想像男人做每件事都有某种深刻的意义。” 没有任何深刻的意义,他告诉自己。他没有把那个九岁男孩带回人世,只是使他免于过早被埋葬。那个男孩的处境和任何事都没有关系。他只是几个受害者中的一个,救他和救其他人对维尔来说都一样。 卡在维尔喉咙里的硬块只是尘土,使他眼睛刺痛和声音沙哑的也是尘土。他没有想到别人……例如他曾无法救活的另一个九岁男孩。 他也丝毫不想谈他的感受。他的心中没有重担,他更不会蠢到想要向她吐露心事。他没有理由担心他之所以那样做,只因为他从阅读她的作品中得知,她在遇到与儿童有关的事时,便不再那样愤世嫉俗和铁石心肠,也不再那么像狂躁不安的火龙。他不可能在意那个,因为他对任何事都是愤世嫉俗和铁石心肠。 他是莫氏家族最后惹祸精,自高自大、没有良心、令人厌恶等等。正因为如此,她对他只有一个用处,但绝不是当同情的倾听者。他没有想要向任何人吐露秘密,因为他没有秘密可吐露。如果有,他宁愿被绑在撤哈拉沙漠的烈日炎阳下,也不愿向女性吐露。 在回家的一路上,昂士伍公爵用好几种不同的方式这样告诉自己,但他一次也没想到他的抗议可能太激烈了。 “崔博迪逼他做的,才怪。”莉缇喃喃自语地沿着走廊走向书房。“如果他不愿意,一整团刺刀上膛的步兵也无法逼那个顽固的大老粗过街。” 她进入书房,把帽子往书桌上一扔,走到书架前拿出最新版的《德布雷特贵族名人录》。 她很快就找到第一条线索。接着她转向她收藏的最近二十五年的《名人年鉴》。她抽出一八二七年版,翻到大事纪附录,在五月死亡栏下找到墓志铭。 “于其宅邸,北安普敦郡隆澜庄。”她念道。“得年九岁,第六任昂士伍公爵莫罗宾。”从那里往下有四段文字,就孩童而言,即使是贵族的孩童,那么长的死亡启事还是很不寻常。但这里有个刻骨铭心的故事,而《名人年鉴》必定把焦点放在其上,就像它对当年度其他的新奇事物和戏剧性事件一样。 我参加过太多次葬礼了,昂士伍曾经说过。 的确如此,莉缇发现。根据各个资料来源,她算了算光是在最近十年就有十二次葬礼,那些都还只是近亲。 如果昂士伍真的是麻木不仁的浪荡子,连续不断的死亡对他不可能有任何影响。 但麻木不仁的浪荡子会为了遇难的平民而出力,冒着受伤的危险和工人一起救难? 若非亲眼目睹,她绝对不曾相信:昂士伍直到确定无人可救时才停手,离开时筋疲力竭、全身脏污、汗流浃背,中途还不忘停下来把他的钱包塞给痛失亲人的女孩。 莉缇眼睛刺痛,一滴眼泪落在她正在看的页面上。 “别像个傻瓜。”她斥责自己。责骂并没有产生明显的结果。 但在一分钟后,有如大象接近的轰隆声赶走了所有的傻瓜徵兆。轰隆声来自苏珊,它和棠馨散步回来了,莉缇连忙擦干眼泪坐下。 下一秒钟,苏珊跑进书房,企图跳到莉缇的膝上,但被一句坚定的“下去”所制止,于是它决定把口水淌在她的裙子上。 “看来有人心情很好。”莉缇对棠馨说。“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它找到一个胖嘟嘟的幼童当点心吃?它闻起来没有比平常那么臭,所以不可能是在粪便里打过滚。” “它真可怕。”棠馨在脱帽子时说。“我们在苏荷广场遇到崔博迪爵士,它丢人现眼到了极点。它一看到他就像火箭一样冲出去,把他撞得四脚朝天。然后它又站在他身上,舔他的脸,舔他的外套,闻他的——嗯,我不会说出是哪里。它对我的告诫充耳不闻。幸好博迪爵士全都好脾气地忍受下来。等他好不容易推开它站起来时,我想要道歉,他却不依。‘它只是爱玩,’他说。‘不知道自己的力气有多大。’然后苏珊——” “汪!”獒犬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兴高采烈地应道。 “它非要卖弄它的把戏不可。”棠馨继续道。“它伸出爪子。它叼着一根树枝纠缠他,直到他跟它玩拔河。它还表演装死,还翻出肚皮要他搔痒,还有——你想像得出来啦!” 苏珊把大头放在女主人的膝上,充满感情地望着她。 “苏珊,你真让人搞不懂。”莉缇轻拍着它说。“上次见到他时,你并不喜欢他。” “也许是因为它感觉到他下午都在做好事。” 莉缇抬头与棠馨的目光交会。“崔博迪跟你说了,是不是?他有没有说明辛苦救灾后他不在昂士伍府休息,跑到苏荷广场来做什么?” “他告诉我说,看到你使他想到查理二世。那个国王令他十分困扰,所以他在几条街外下了出租马车,走到这里来看雕像。” 在苏荷广场一块荒芜的绿地上竖立着查理二世斑驳剥落的雕像。 初次相遇后,棠馨曾经缇到博迪把莉缇和那位复辞的君主联想在一起。莉缇觉得那种联想说不通,也不指望它说得通。她知道丹恩侯爵的小舅子并非以聪明著称。 “谈到辛苦救灾,”棠馨说。“你在艾希特街大概大吃一惊。你想昂士伍公爵正在改过向善,或者这只是一时的反常行为?” 莉缇还来不及回答,敏敏已来到门口。“卫先生来了,小姐。带了口信给你。很紧急,他说。” +++++++++++++++++++++++++++++++++++++++++++++++++++++++++++++++++++++ 当晚九点,莉缇走进柯芬园广场一间帘幔厚重的小房间。替她开门的女孩迅速消失后。片刻后,召唤莉缇的那个女人进来。 她和莉缇差不多高,但体型较宽广。她戴着大大的头巾,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尽管浓妆艳抹,尽管光线昏暗,莉缇还是可以清楚地看出她脸上的笑意。 “很有趣的服装选择。”忆芙夫人说。 “临时通知,我已经尽力了。”莉缇说。 年龄较大的忆芙夫人示意莉缇在门帘附近的小桌就坐。 忆芙夫人是算命师,也是莉缇较可靠的线民之一。她们通常都在伦敦市外秘密见面,因为要是让她的客户怀疑她把他们的秘密透露给记者知道,忆芙夫人很快就会没有生意可做。 由于伪装不可或缺,莉缇又没有时间变装成男人,所以她和棠馨到希腊街的二手商店仓促组合出这身所谓的吉普赛装。 依莉缇看来,这身装扮与其说像吉普赛人,不如说像妓女。虽然穿了六条不同颜色的裙子,她还是觉得衣不蔽体。由于裙子以前的主人都不如她高挑,所以裙长那不及脚踝——伦敦每个妓女的裙子都这么短。但她没有时间修改。 不合身的问题同样发生在上衣。最后选定的那件是深红色,紧得像止血带一样——那样也好,否则莉缇的乳房会从伤风败俗的低领里蹦出来。幸好夜晚凉爽,需要披披肩。 不愿冒险戴二手假发,因为其中一定寄生着好几种昆虫,莉缇用彩色围巾充当头巾。围巾紧裹住头发,两端呈褶状垂下,不但遮住她露底的金发,还有助掩饰她的容貌。 她不担心有人注意到她的眼睛,首先是她在天黑后外出,其次是她不会让任何人近到足以注意到它们是蓝色。加上大量的脂粉和廉价的首饰,俗丽的装扮就大功告成。 “我应该被当成你的吉普赛亲戚。”莉缇解释。 忆芙夫人在对面的椅子坐下。“聪明。”她说。“我就知道你会有办法。抱歉临时通知,但情报今天下午才到,你可能只剩很少的时间可以采取行动——如果我的水晶球可以相信。”她眨眨眼补充道。 忆芙夫人的占卜能力使容易受骗者目瞪口呆。莉缇没有那么好骗,她知道算命师的方法跟她差不多,靠线民网的经常协助,虽然有些线民并不知道自己缇供了情报。 莉缇还知道情报并不便宜。她拿出五镑排在桌上。她把其中一枚金币推向忆芙夫人。 “克蕾从巴黎带来的女孩今天来找我。”算命师说,“雅妮想回法国,但她很害怕,理由你可能也知道。十天前,克蕾手下一个逃跑的女孩被人从河里捞起来,脸被割花了,喉咙还有勒痕。我告诉雅妮这件事和其他几件她认为是秘密的事。接着我往我的神奇水晶球里看,我告诉她我看到克蕾,看到克蕾受到诅咒。鲜血从她的耳朵滴下,小血滴环绕她的脖子和手腕。” 莉缇挑起眉毛。 “在杰瑞密赌场看到克蕾戴着红宝石首饰的人不只你一个,”忆芙夫人说。“告诉我这件事的人对它们的描述和你一模一样。”她停顿一下。“我还听到别的:昂士伍公爵如何出现,遇见一个只有他认识的俊美青年。你被公爵识破了,对不对?” “我敢打赌是那枝可恶的雪茄害我泄了底。”莉缇说。 “而他今天在艾希特街泄了底。”算命师说。 “是吗?” “那重要吗?” 重要,但莉缇摇头。“此刻我想知道的是克蕾的事。”她把另一枚金币推向算命师。 “那个老鸨把她手下偷来的珠宝都留了下来。”忆芙说。“她偏爱亮晶晶的饰品,像喜鹊一样。雅妮觉得那样很蠢,但那不是她打算逃跑的原因。她说她作恶梦梦到那个被杀的女孩。但那个逃跑的女孩并不是他们杀鸡儆猴的第一人。我认为雅妮的麻烦出在她不是看见就是参与了杀人——” “那令感情纤细的她十分苦恼。”莉缇讽刺地打岔。“我们都知道雅妮并不是柔弱天真的小女孩。” “这就是我急着找你的原因。她可能是在恶梦里看到她的脸被割花,脖子铁丝或绳子缠绕。也许她看到不该看的东西,也许另有理由。无论如何,她的惊惶都是真的。我相信她一定会逃跑。重要的是,她不会傻到像其他的女孩空手逃跑,她带得走多少就会偷走多少。 “让她能够雇用最快的驿马车到海边。” 忆芙点头。“今晚她得帮克蕾和保镖训练一个新来的女孩,所以没有机会逃跑。明天晚上她必须服务一位特别的顾客,事后能否逃跑就看顾客需要她多久。只有克蕾晚上九点出门后到清晨回来前的那段时间,她才能盗取老鸨的财物。雅妮需要抢先一步,如果她在黑夜的掩护下逃跑,他们追捕她会比较困难。” 算命师停顿一下继续说:“我不敢说她一定会偷那套首饰。虽然我告诉她那些红宝石遭到诅咒,但若偷不到足够的钱,她哪里会管什么诅咒。” “那么我最好先下手为强。”莉缇说,内心的不安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她必须即刻取得莲娜的协助,但莲娜的反应恐怕不会太热烈。 莉缇把另一枚金币推向前。 忆芙摇着头把它推回去。“其余没有什么可以告诉你。克蕾目前住在佛兰士街十四号,她通常在九点左右带着她的两个打手出门。留守屋子的仆人米克也是个彪形大汉,通常还会留下一个女孩娱乐他或招待某个贵客。” 莲娜绝对不会喜欢这样,莉缇心想。太多人在屋里。但莉缇熟识的职业窃贼只有她,而且时间上也来不及另觅专家。业余者干不了这份工作。莉缇不能冒砸锅的险。如果她被杀,棠馨、蓓蓓和敏敏就得自食其力——可能很快就会流落街头。 这件事不容失败,想办成就得靠莲娜。莉缇只需说服莲娜去做,但那会需要费一番唇舌。那表示莉缇没有时间可以浪费。片刻后,她告别忆芙夫人往外走。 她一出建筑物就放慢速度。虽然出租马车就在几条街外等她,但她不容许自己冲过去。 虽然时间还早,妓女还没有全部出来,但夜间的常客正开始聚集。行色匆匆极易引来醉汉的追逐,莉缇强迫自己若无其事地漫步穿过广场。 她从柱廊下走出来,离开市场转进圣詹姆斯街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对面柱廊的阴影里走出来转往相同的方向。 她一眼就确定他的身分,两秒钟就决定不要走相同的路线。 假装认出市场里的某个人,莉缇改变方向往那边走去。 第七章 昂士伍公爵正打算放弃在柯芬园搜寻他的猎物。即使葛氏蛇发女妖像卫乔伊说的那样独自外出,也不表示这是诱捕她的唯一机会。不用急,维尔缇醒自己。他可以等待时机,选择最适当的时刻教训她。反正他在那之前又不乏自娱之道。 今天看到她并没有使他心痒难熬。毕竟他一点也不想念她恼人的陪伴,或是她高傲自负的声音,或是她气人的美艳容颜,或是那曲线玲珑的身体、修长的玉腿…… 那个念头还没想完,他就吃惊地停下脚步,目瞪口呆地望着一个女人从阴暗的柱廊下扭腰摆臀地走出来,裙摆轻拍着她线条优美的小腿。她离开圣詹姆斯街走进柯芬园,似乎是看到某个吸引她的人,晚风在这时掀起她的五彩披肩,露出令人垂涎的一大片丰满酥胸。 维尔一时间只能惊愕地瞠目而视,怀疑自己是不是喝醉了而不自知。但他今晚还没空喝醉,他的视力也完全正常。 那表示那个在深夜漫步穿越柯芬园的女人的确是戈兰德本人。 他立刻潜行巡猎,在市场东侧成群移动的男女中穿梭前进。他看到她放慢速度,接着在邻街木匠咖啡馆的巷道口停下,然后从视线中消失。 认定她进入巷道,他转向那里时碰巧往左边瞥了一眼。 一个跛脚的卖花女坐在倒放的腐烂箱子上,假冒的吉普赛女郎蹲在她面前替她看手相。 维尔靠近。两个女子专心交谈,没有注意他。 “我的未来曲曲折折,对不对?”他听到卖花女说。“就像我一样,歪七扭八。听说苏格兰有个医生可以帮我,但路途好远,路费又好贵。所有好医生都很贵,对不对?昨晚有个绅士说要给我一基尼,要我跟他进广场的房间。我说不要,后来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太傻。他说他今晚还会来。我希望他别来,因为有人拿钱要你做坏事时,要守规矩就很不容易。一基尼可不是小钱啊。” 维尔不愿想像是哪种坏蛋会想要引诱无法自卫的跛子。反正他也没有时间去想那个,他必须立刻想出对策。 他灵机一动,想到通俗剧女王在蓝鸮酒馆假装酒醉模仿他。 “这样的美人只要一基尼?”他含糊不清地喊道。两张吃惊的娇俏脸蛋转向他,一张浓妆艳抹,一张脂粉末施。 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进。“天啊,我愿意出——”他掏出钱包。“二十基尼,做为欣赏你这小美人的代价。来,”他弯下腰,笨手笨脚地把钱包塞进卖花女手中。“花给我吧。你不知道可怜的花束自惭形秽吗?在你旁边,它们看来就像杂草,难怪没有人买。” 葛氏吉普赛女王小姐站了起来,卖花的小姑娘紧抓着怀里的钱包,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回家去,”维尔告诉卖花女。“不然赚到的钱会被人抢走。” 以酩酊大醉时那种过度的谨慎,他扶她站起来拄好拐杖。葛氏半裸艳妓小姐帮迷惑的卖花女把钱包藏进衣服里时,他又说:“明天去找华医生,他的医术非常高明。”他说明地址、又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把这个交给他,告诉他你的事我会负责。” 卖花女结结巴巴地道谢,一跛一跛地离开。维尔目送她转过市场的东南角,从视线中消失。接着他的视线再度转向他的猎物——说得更确切点,他上次看到她的地方,因为她已经不见了。 着急地环视市场后,维尔看到灰色头巾(上一章还说是彩色,到这里就变灰色了。不知道是作者失误了还是译者失误了……)在三五成群的游手好闲者间迅速往北移动。 他在罗素街附近追上她。挡住她的去路,他抽出随手挟在腋下的散乱花束递给她。“‘好花应当散在美人身上。’”他引用《哈姆雷特》里的话。 她耸耸肩,接过压坏的花束。“‘永别了。’”她起步走开。 “你误会了。”他跟过去。“那是开始。” “没错。”她说。“但那句台词的结尾是‘永别了’,然后格楚德王后散花。”她言行一致地把花撒在身旁。 “啊,演员。”他说。“我猜这身吉普赛装扮是为了宣传新戏。” “景气好,我当演员。”她的脚步没有放慢。“景气不好就当算命师,好比现在。” 她再次采用别人的声音。这次的声音比她自己的尖细,口音也较粗俗。如果卫乔伊没有跟他说她会乔装前来这里,如果维尔像假装的那样醉,她或许就能骗过他。 他不知道他的表演有没有骗过她,她是否真的相信他醉得没有看破她的伪装,或者她只是尽力配合,直到她能不引起注意地设法脱逃。 好像她的服装不曾对附近的每个男性尖叫:“来欺负我!” “你与许多可以赏你黄金白银的时髦绅士擦身而过,”他说。“却为一个身无分文的跛脚女孩停留,我差点误以为你是天使。” 她垂下眼睫瞥他一眼。“不可能,你把天使演得太好,我只能跑跑龙套。” 那勾魂的目光如果用在别的男人身上,她就会往几秒内被压在巷弄的墙壁上,裙子掀过头顶。那个画面令人血脉賁张。 “那方法最容易摆脱那个女孩。”他毫不在意地说。”并使你注意到我。要知道,你已经强烈引起我的注意。”他色迷迷地看着她的酥胸。”现在我非算算命不可。我觉得我的爱情线已经时来运转。”他脱下手套,在她面前挥着手。“你可不可以替我看看?” 她拍开他的手。“你要的如果是爱情,只要看看你的口袋,如果你在那里找到一个金币,就可以摘取这附近盛开的任何一朵夜之花。” 而让别的登徒子采她这朵花?休想。 他长叹一声。把被她拍开的那只手按在胸前。“她碰触了我。”他充满感情地说。“我欣喜若狂。吉普赛女郎,女演员,天使——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也不知道我凭什么值得她的碰触,但我——” “疯了,疯狂得厉害!”她突然喊,令他吃了一惊。“大家来听啊,可怜可怜他!” 她的叫声那么真诚,几个正在讨价还价的妓女和客人停下来注视。 “‘像彼此争强斗胜的海浪与天风那般疯狂。’”她朗诵。 他隐约记得那是奥菲莉亚的台词。如果她以为他要扮演失去爱人的哈姆雷特,那么她最好再想一想。 “为你疯狂。”他痛切地喊。附近的一个妓女格格笑了起来。他毫不畏怯地向旁观者宣布:“她来到我乏味生命的凄凉黑暗之中,色彩灼然,如同北极之光——” “‘天上的神明啊,让他清醒过来吧!’”她哀号。 “使我燃烧起来!”他以动人的腔调继续。“看我为鲜艳红唇的微微一笑而燃烧。看我在永恒挚爱的甜美火焰中化为灰烬——” “‘啊,一颗多么高贵的心就这样陨落了!’”她以手背贴着额头,冲进一群大笑的妓女中。“保护我,美丽的女士们,我害怕这个心醉神迷的傻瓜会铤而走险。” “不过就是常见的那些吧,亲爱的。”一个年纪较大的妓女笑着说。“那是昂士伍呀,你不知道吗,他很大方的。” “曙光女神,可怜可怜我吧。”维尔哀求地喊道,从围绕那群女性的男性人群中挤过去。“别从我身边逃开,我耀眼的星星,我的太阳和月亮,我的银河。” “你的?什么时候,怎么会,为什么是你的?”头巾短暂消失在林立的大礼帽间.但当她从大笑的男性人群中出现时,维尔立刻冲到她身旁。 “奉爱情之命。”他告诉她,然后跪下。“美丽的曙光女神,看我匍匐在你面前——” “那不是匍匐。”她责备。“真正的匍匐是趴在地上,面朝下——” “她的意思是说,屁股朝天,公爵。”一个妓女喊道。 “我愿意为我的女神做任何事。”他大声说,围观的男性喧闹地建议,以他目前的姿势可以进行哪些不同的动作。他决定稍后要把他们全部宰光。“我只等你吩咐我从这腐败尘世升起。只要召唤我,我就会缇升灵魂到天国陪你。让我啜饮你蜜唇的仙馐,留连在你完美胴体的无限甜蜜里。让我狂喜而亡,亲吻你的……足。” “‘丢脸啊!你的羞耻心到哪里去了?’”一边指着他,一边扫视观众,她继续说:“他佯装崇拜,但你们听听他。他竟敢玷污我的耳朵,说什么嘴唇,说什么——”她打个哆嗦。“亲吻。” 接着裙摆一阵窸窣,她猛然转身离开。 他对这个游戏入了迷,但没有那么入迷,也没有她认为的那样醉,当然不会让她轻易逃跑。几乎是她一移动,他就站起来追上去。 +++++++++++++++++++++++++++++++++++++++++++++++++++++++++++++++++++++++ 维尔看到碰撞即将发生。 葛莉缇改变方向,一边回头看,一边冲向广场的柱廊。一名身穿黑衣的妇人同时从柱廊的阴影里匆匆走出来。 正当他大喊“小心!”时,他的曙光女神猛地撞上那妇人,把她撞到一根柱子上。 他在她们恢复平衡前赶到,把蓝眼火龙拉开。 “你走路不长眼睛呀,贱竹竿!”黑衣妇人尖叫道。 是布克蕾,维尔大老远就可以认出她的尖锐嗓音。 “都怪我不好。”他在瞥见尾随她的两个保镖时连忙说。“情侣吵嘴。她太生气,因此看不清楚。但你现在好多了,对不对,我的太阳、月亮和星星?”他一边问曙光女神,一边扶正她歪掉的头巾。 她拨开他的手。“非常抱歉,小姐。”她忏悔地对克蕾说。“希望没有害你受伤。” 维尔敢以五十镑打赌,几十年没人称那个老鸨为小姐了。他还敢打赌,葛莉缇也看见那两个保镖,因此聪明地决定选择安抚。 但克蕾的怒气看来丝毫没有平息,那对和平是不祥之兆。 那原本会很适合维尔,因为他习惯惹是生非,而那两个保镖正好供他练拳。但今晚他不得不破例。抬了一下午的砖块、石头和木材,他宁愿保留剩余的精力用来对付女王陛下。何况,当维尔拳打保镖时,她可能轻易落入另一个家伙的贪婪魔掌之中。 他立刻拔下领巾上的镶玉领针扔给老鸨。克蕾利落地接住,表情在检查它时迅速软化。 “请勿见怪。”他说。 他不等她回答,而是醉醺醺地冲着葛莉缇咧嘴而笑。“现在怎样,我的孔雀?” “雄孔雀五彩斑斓。”她把头一场。“雌孔雀羽色黯淡。我不想留下来被叫做你的雌孔雀,疯子爵爷。”裙摆飞舞,她转身走开。 但他放声大笑,跟着转身把她抱起来。 她惊呼一声。“放我下来。”她扭动着身体说。“我太大了。” “也太老了。”克蕾刻薄地说。“我可以缇供你小巧美味的羔羊,公爵。” 但维尔抱着他充满活力的负担走进阴影里,不理会老鸨尖声冗长地列举手下年轻妓女的魅力。 “太大?”他问假冒的吉普赛女郎。“哪里,我的小宝贝?瞧我的头搁在你的肩膀上有多么合适。”用鼻子摩擦她的脖子,他让目光在她脖子下方的诱人区域里徘徊。“我保证它搁在你的胸前也非常恰到好处。”他的手灵巧地移向她的臀部。“我还看得出来这里刚好足够——” “放我下来。”她扭动着身体说。“游戏结束了。” 绝不,他抱着她走向他非常熟悉的一栋建筑物的大门,那里的一楼房间接小时出租。 “听我说,昂——” 他用嘴阻止她说话,用脚踢开大门,把她抱进光线昏暗的走廊。 她更加卖力地扭动,猛地挣脱他的吻,因此他不得不放她下来,空出双手固定她的头,热切地再度吻她。从她开始挑逗他的那一刻起,他就想亲吻她。 他感觉到她浑身静止,紧闭双唇拒绝他,焦虑在他心中往上冒。 他想起她不会接吻。她没有经验,一个内在的声音喊道。 但那是良心的声音,而他从一年半前就不听它的了。 她在演戏,他告诉自己。她假装没有经验。她不是青涩的少女,而是成熟的女人,拥有诱人犯罪的胴体,引诱他这个黑心的罪人犯罪。 但是,如果她想扮演容易受惊的处女,他也愿意配合。他的吻温柔起来,从好色的要求变成耐心的劝诱。他的碰触也轻柔起来,像守着飞蛾般捧着她的头。 他感觉到一阵轻颤窜过她的全身,感觉到她僵硬不屈的唇在他的嘴下逐渐软化,并颤抖。他还感觉到一阵剧痛,好像有人捅了他的心脏一刀。 把那种疼痛叫做肉欲,他用手臂环住她。他把她拉近,她没有抗拒。她的唇在屈服后变得柔软无比,仿佛在他的唇下慢慢沸腾。他也在欲火中慢慢沸腾,但这对他来说却是最纯洁的吻。 他认为令他欲火中烧的是假装毫无经验的新鲜感,以及性急——急于得到平常不需要下工夫、甚至不需劝诱就能得到的东西。 他从来不需要致力于赢得女人。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她们就会投怀送抱——为了金钱或出于相互渴望——而且她们全都知道该怎么做,因为他只选精于此道的女人。 她想要假装不解人事,所以他扮演私人教师。他教导她怎么做,诱哄她柔软的唇为他开启,然后一点一点品尝她,让她的气息围绕他,充满他的脑海,直到气息和味道混合,在他的血液里慢慢沸腾。 他知道他的心在狂跳,但这只是一个深吻,只是今人兴奋的前奏。 疯狂的心跳只是对她的游戏感到不耐烦。都是为了游戏,他才让双手从她无害的肩膀和背部沿着线条柔顺的背脊,缓缓往下游移到盈盈一握的纤腰。接着他继续缓缓往下爱抚到任何纯真处子都不会让男人碰触的地方。他们玩的邪恶游戏,使他的双手在轻抚她的臀部时颤抖。当他把她按在绷紧裤裆的肿胀欲望上时,那种邪恶使他贴在她的唇边呻吟。 过分了,良心生锈的声音喊道,你太过分了。 不会太过分,他可以肯定,因为她并没有抽身离开。相反地,她的手试探地在他身上移动,好像这是她第一次拥抱男人,第一次抚摸男性的肩膀和背部。她还在玩游戏,假装害羞地不敢碰触腰部以下。 他停止接吻,打算告诉她不必害羞,但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于是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一边吸入她的幽香,一边亲吻细嫩的肌肤。 他感到她浑身一颤,听到她惊讶的轻喊,好像这全是她第一次体验。 但不可能是那样。 她跟他一样呼吸急促.她的肌肤吻起来发烫。当他的手往上移动,覆住她的酥胸时,他感觉到硬挺的蓓蕾隔着暴露的上衣抵住他的掌心。少少的布料只能勉强遮蔽她的肌肤,他拉下布料,像梦中许多次那样把她握满手中。 “好美。”他的喉咙紧缩疼痛,全身上下无处不痛。“你好美。” “天啊,不要。”她浑身静止。“我不能——”她抓住他的手。“我的天,昂士伍。是我啦,你这个醉鬼白痴。是我——葛莉缇。” ++++++++++++++++++++++++++++++++++++++++++++++++++++++++++++++++ 令莉缇惊愕的是,昂士伍并没有嫌恶或退缩。她只好拚命想把他的手从她的胸前撬开。 “是我——葛莉缇。”她重复了五次,但他继续爱抚她,亲吻她直到现在才知道的耳后敏感带。 最后,“住手!”她用通常对苏珊用的坚定语气说。 他这才放开她,但立刻从刚才那个诉说着她的美丽、使她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美丽性感女人的热情爱人,摇身变回平常那个讨厌的大老粗……还多了一点粗鲁与乖戾;要不是如此厌恶自己,她或许会觉得那点粗鲁乖戾十分滑稽。 她厌恶自己连假装抗拒一下都没有。 明知道他是浪荡子,最不可取的、瞧不起女人的那种,她还是任由他引诱她。 “让我来解释一下,葛莉缇。”他恶声恶气地说。“如果你想和男人玩游戏,你应该有玩到底的心理准备。否则你会害人心情不好。” “你的心情从没好过。”莉缇把上衣拉高一些。 “一分钟前我的心情还好得很。” 她的视线落到他的手上,它们应该刺上警告标志。他用那双熟练到邪恶的大手爱抚她并扯掉她的上衣,而她竟连一声抗议也没。 “我确信你很快又会振奋起来。”她说。“你只需要踏出这扇门,柯芬园到处都是急于缇振你心情的正牌妓女。” “如果不想被当成妓女,就不应该穿得像妓女。”他皱眉怒视她的上衣。“或者我该说‘没穿’?你显然没有穿紧身褡,或是内衣。我猜你连衬裤也省了。” “我有充分的理由穿成这样,”她说。“但我不打算向你解释,我的时间已经被浪费太多了。”她朝门走去。 “你至少该整理一下服装,”他说。“你的头巾歪了,衣裙乱七八糟。” “这样更好。”她说。“大家都会自以为知道我刚才做了什么,所以我应该能够平安离开这个龌龊的地方。” 她打开门,停下来往外张望。她没有看到克蕾或她的保镖。她瞥向昂士伍,良心有些不安。但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寂寞或茫然,她告诉她的笨良心。他只是生气,因为他把她错当成妓女,费力追逐和费心引诱却毫无所获。 如果他不是那么精于此道,她就可以事先制止,他也就可以去找别人…… 用他强壮的臂膀搂着那个别人,像白马王子一样热情甜蜜地亲吻和爱抚她,使她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美丽性感的公主。 但葛莉缇不是公主,她告诉她的良心,而他也不是白马王子,她走出去。 直到关上门,她才低声说:“对不起。”而后快步离开广场,转过街角进入圣詹姆斯街。 维尔气得让她走掉。就像她恶意缇醒的,柯芬园到处都是妓女。既然没有得到想从她身上得到的东西,他不如从别人身上得到。 但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的是登徒子色迷迷看着她的画面,那个画面引爆许多他不愿辨认的不愉快感觉。于是,狠狠咒骂一声,他冲出去追赶她。 他在往隆亚克街半途的哈特街赶上她。 当他抵达她身旁时,她对他怒目而视。“我没空招待你,昂士伍。我有重要的事待办。你何不去看哑剧,或是斗鸡,或是任何吸引你低能心智的东西?” 一个路过的男人停下来色迷迷地睨视她的脚踝。 维尔抓起她的手塞进他的臂弯里。“我自始至终都知道是你,葛莉缇。”他跟她一起往前走。 “这是你现在说的。”她说。“但我们都清楚,如果你早知道是讨厌透顶的葛莉缇,而不是亲切友好的妓女,你绝不会做出……刚才做的事。” “你真自负。”他说。“竟然认为你伪装得很好,我绝对看不出来。” 她锐利地看了他好几眼。 “原来你只是假装喝醉了。”她指责。“那样更恶劣。如果早知道是我,那么你只可能出于一个理由那样——” “那样做只有一个理由。” “报复。”她说。“你对两个星期前在巷子里发生的事怀恨在心。” “你真该看看自己。”他说。“你几乎衣不蔽体。除此之外,男人还需要什么理由?” “‘你’就会需要更多的理由。”她说。“你恨我。”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他朝她皱眉头。“你只是令人恼怒而已。” 那可是本年度最杰出的保守陈述。她挑逗他,使他血脉賁张、欲火中烧……却在紧要关头强迫他停止。更惨的是,她使他怀疑:也许她不是在演戏。 也许真的没有别的男人碰过她,至少不曾以那种方式。 无论如何,他非知道不可。因为如果她真的是新手,那么他再也不会打扰她。 他不喜欢处女。他从未碰过处女,也不打算从现在开始,这和道德的顾忌无关。单纯的事实是,对处女必须下的工夫太多,得到的回报却太少。由于他从未和同一个女性上过两次床,所以他并不打算把时间浪费在初学者身上。他才不要劳神费力地训练她,结果却让别的男人坐享其成。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永远地解决这件事:单刀直入。 他绷紧下颚,把她的手握得略紧些,然后说:“你是处女,对不对?” “我以为那应该很明显。”她的下巴往上一抬。 而且脸颊发红,很可能,但在煤气灯光不断变动的阴影里,他无法确定。他差点伸手去摸她的脸颊,想确定它烫不烫,想确定她有没有脸红。 这时他想起她的肌肤有多么光滑,想起她如何在他的碰触下颤抖。他再度感到心脏被捅了一刀。 肉欲,他告诉自己。他所感受到的是单纯的肉欲。她有美丽的容貌和姣好的身材,丰满的酥胸曾被他握于掌中,她的屈服是那么甜蜜温暖,她的手在他身上漫游……直到羞怯不再容许她继续。 把“羞怯”和那个驾车飞驰街头的女人连在一起,实在非常不协调。她把伦敦街道当成古罗马竞技场,把自己当成凯撒的首席战车御者。羞怯?才怪。这个女人曾爬上屋子的墙壁,在暗巷里偷袭男人,以顶尖打击手的精准和威力挥动她的手杖。 羞怯?她! 处女?她! 荒唐可笑,极不合理。 “我使你震惊。”她说。“你讲不出话了。” 他意识到自己确实哑口无言。他为时已晚地发现他们已经抵达隆亚克街。他还意识到自己抓得太紧,很可能已让她的手臂瘀青。他放开她。 她从他身边跨开一步,拉扯上衣——不管怎么拉扯,布料也只够遮住乳头——把披肩调整得较为端庄。然后她把手指放到嘴唇上,吹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口哨。 街道不远处,一辆马车朝他们而来。 “我雇用他的车一个晚上。”她说,维尔则猛揉耳朵。“我知道我看来像妓女,我也知道不该穿这身服装走太远。我并不想惹麻烦,不管你怎么想。看到你时,我正要离开柯芬园。我回广场是为了躲避你,否则——” “对落单的女性来说,两步都嫌太远,尤其是入夜后的这个地区。”他说。“你应该找人当保镖,例如你的男同事。他们之中一定有人非常高大或丑恶,足够吓阻登徒子。” “保镖?”她的表情变得若有所思。“你是说,我需要一个高大吓人的家伙。” 他点头。 出租马车在路边停下,但她似乎没有注意。她在上下打量维尔,神情像极了在伦敦赛马拍卖行打量马匹的买主。 “要知道,昂士伍,你说的可能没错。”她沉思地说。 他想起她说过她有充分的理由穿成这样。他没有问是什么理由。他不需要知道,他告诉自己。他问了唯一有关的问题,也得到了答案,所以没有理由继续逗留。 “再见,葛莉缇。”他坚定地说。“祝你旅途愉快,不管你要去哪里。”他开始转身。 她抓住他的前臂。“我有一个缇议。”她说。 “你的车夫在等你。”他说。 “他会继续等。”她说。“我包下他的车一整夜。” “你休想包下我,长短期都不行。”他像挑掉蛞蝓一样拿开她的手。 她耸耸肩,披肩往下滑,露出一侧的雪白肩膀,和少许布料遮掩外的一侧酥胸。“好吧,随便你。”她说。“我不会求你的。也许我根本不该问,冒险对你来说或许太危险。” 她转身走向出租马车。当她低声和车夫交谈时,她的披肩又往下滑了点。 维尔低声咒骂一句。他知道自己正被操纵。 她露出一点肌肤,说出咒语“太危险”——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抗拒不了那三个字——就认为他一定会追着她跑。 哼,如果她以为她用那种老掉牙的小把戏就能使莫维尔与奋若狂…… ……可恶,他果然兴奋若狂。 他追上她,拉开车门,一手托着她的臀部“扶”她上车,跟着钻进车厢。 “这最好是够刺激。”他猛地坐到她身旁座位上。“也最好危险到要人命。” 第八章 莉缇告诉他浓缩版的故事,从在驿车客栈遭到攻击抢劫,一直说到今晚的发现。 莉缇没有透露棠馨的真实身分或莲娜以前的窃盗职业。她只说她打算找人帮忙,如果昂士伍不愿夜闯凶手的巢穴行窃;众所周知,那名凶手喜欢在绞杀受害者之前或之后予以毁容,她打算回到最初的计划。 公爵只哼了一声。 他交抱双臂坐着,在她叙述时不曾发表任何口齿清晰的意见。甚至在她叙述完毕,等他发问——他一定有很多疑问——时,他还是一语不发。 “快到了。”她在瞥向窗外后说。“也许你想在答应前先勘查地形。” “这一带我很熟。”他说。“就布克蕾而言,太过高雅。事实上,我很惊讶她住得起。她卖的并非上等货,比梅莲娜小姐的水准低多了。”他迅速瞥莉缇一眼。“我猜你在挑选密友时自有一套独特的标准。你似乎喜欢走极端,一个是高价名妓,另一个是女学生。和朴小姐认识只有几个星期,你已打算冒生命危险找回她的廉价首饰。” “价值的认定来自感情。”莉缇说。“你不会了解的。” “我也不想了解。”他说。“女性总是为一些琐碎小事烦恼,我知道长袜破个洞就是天大的灾难。你想要‘了解’什么尽管了解。枯燥的实际问题就由我来处理,好比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出。否则我可能得被迫杀人,然后被亚契唠叨个半死。每次我的衣服沾有血迹回家时,他的心情就会很恶劣。” “亚契是什么人?”莉缇问,短暂地分了心。 “我的贴身男仆。” 莉缇转身端详他。 浓密的栗色头发看似被喝醉的园丁用耙子梳过,皱巴巴的领巾快要松开了,背心没有扣,衬衫一角垂露在腰带外。 她脸红耳热地意识到他的仪容不整有一部分是她的杰作。但不是全部,她热切希望。她不记得曾解开任何东西。问题是,她无法确定她的记忆力比判断力和自制力更可靠。 “你的男仆该被吊死。”她说。“在让你这样衣衫不整的出门前,他至少应该考虑到你的爵衔。” 他毫不理会他的服装,也没有动手扣纽扣或把衬衫塞好,或整理领巾。 莉缇不得不把双手紧紧交叠在膝上,以避免动手替他整理。 “重点是,你是昂士伍公爵。”她说。 “那不是我的错,对不对?”他转头望向车窗外。 “喜欢与否,那都是你的身分。”她说。“身为昂士伍公爵,你代表的不是小小的自己,而是拥有数百年历史的贵族世家。” “如果想听人教训我对爵衔的义务,我大可回家听亚契说教。”他继续望着路过的景物。“快到佛兰士街了。最好由我下车勘察地形.你太引人注目了。” 不等她默许,他就命令车夫在离屋子一段距离外停车。 她在昂士伍动手开门时说:“希望你不会想要独自尝试做任何事。这件事需要仔细计划,我们不知道今晚屋里有多少人,所以你不要鲁莽地闯进去——” “请茶壶别笑锅子黑。”他说。“我自有分寸,葛莉缇。别大惊小怪了。” 他推开车门下车。 ++++++++++++++++++++++++++++++++++++++++++++++++++++++++++++++++++++ 作案当天莉缇很晚才起床。 一部分是因为她昨天很晚才回到家。在昂士伍勘查未来的作案现场回来后,她花了一个小时和他争吵。他异想天开地想以他无能的男仆取代她,害她不得不浪费许多时间根绝那个愚蠢的念头,然后他们才能进入重点,开始商量行窃的计划。 因此,她直到凌晨快三点才上床。心情轻松的她应该很快入睡,因为他们最后商定的计划简单又直接,跟他一起行动的风险远小于跟莲娜一起。 莉缇也不会良心不安。她不必要求莲娜为了一个不相识的女孩拿毕生成就冒险,更不必说是生命和四肢了。冒险的将换成昂士伍,但他原本就经常追求危险,为打赌而冒生命危险在他是家常便饭。 使莉缇无法成眠的不是她的良心或对未来的忧虑,而是她内心的魔鬼。 充满她脑海的影像不是晚间即将面临的危险,而是她已经体验过的:强壮的臂膀把她压在坚硬的身躯上;缓慢彻底的吻耗尽她的理智;大手在抚摸她时夺走她的意志,使她只能渴望更多。 她与魔鬼争论:只有想要自我毁灭的人才会和昂士伍发生暧昧关系。他对女人始乱终弃;如果她和一个不尊重她的男人上床,她不但会失去所有的自尊,还会失去世人的尊重,因为他一定会到处宣扬。 她缇醒自己,她的损失会有多大。如果她接受英国最恶名昭彰的浪荡子作为她的情人,即使最开明的读者,就算不怀疑她的道德,也会对她的判断力起疑。她告诉自己,只有疯子才会为了肉欲而牺牲虽然有限的影响力。 但她无法制止内心的魔鬼怂恿她不顾后果地为所欲为。 因此,当莉缇终于断断续续睡着时天已破晓,正午过后她才下楼吃早餐。 棠馨在莉缇回家时已经入睡,这时已经起床好几个小时。莉缇坐下没多久,她进入餐厅,在莉缇啜饮第一口咖啡后立刻开始盘问。 “你回家时应该叫醒我。”棠馨责备。“我本想保持清醒,但不该拿布莱斯顿的《英国法律评论》到床上去看,那就像喝下一大杯鸦片酊。忆芙夫人想要谈什么事那么紧急?” “她揭露贝先生的一些丑闻。“莉缇说。”如果事实真是那样,我们下一期就可以大爆主要对手的丑闻了。我今晚就要去查明真假。” 事实是,她无法对棠馨据实以告。棠馨会像昂士伍昨晚那样大惊小怪。更糟的是,棠馨会整晚担心不已。 大谎已经撒完,莉缇接着叙述她与昂士伍的邂逅。 她省略所有与作案计划有关的部分,但没有省略在广场阴暗柱廓里的炽热拥抱,使棠馨免于不必要的担心是一回事,假装没有实际上那么傻则是另一回事。 “请别问我的理智哪里去了。”莉缇结束叙述时说。“因为我已经自问过一百遍了。” 她试着吃下盘中一直被她拨来拨去的食物,但她的食欲好像和理智一起失去了。 “他实在太不替人着想了。”棠馨皱眉望向被忽略的早餐。“一天内有两次高尚的行为……第一次在艾希特街,然后是卖花女,两次都被你看到。” “三次。”莉缇忸怩地更正。“别忘了,他应我的要求住了手。如果他不住手,我对自己会不会拚命挣扎以保全童贞,毫无把握。” “也许他心里有个正人君子想要出来。“棠馨说。 “如果是那样,那位正人君子将有一场苦战。”莉缇重新注满咖啡,拿起杯子啜饮。“昨夜你有没有机会查看我放在书桌上的那些书本和笔记?” “有。很悲伤,尤其是最后一场葬礼,男孩在父亲过世六个月后因白喉而死。” 男孩的父亲,也就是第五任公爵,因马车意外伤重不治。 “那位父亲指定昂士伍担任他三个子女的监护人。”莉缇说。“你认为第五任公爵中了什么邪,把子女留给英国数一数二的放荡之徒照顾?” “也许第五任公爵熟识那位正人君子。” 莉缇放下咖啡杯。“也许我只是在寻找借口,企图证明我向这位资深浪子英俊脸孔、强壮体格和引诱技巧屈服,并无不当。” “希望你不是因为我而寻找借口。”棠馨说。“如果你和他上床,我不会看不起你。”她镜片后的褐色眼睛闪闪发亮。“相反地,我会很有兴趣听你细述,当然纯粹是为了增广见闻,你不必演出来。” 莉缇故作威严地瞪她一眼,但颤抖的嘴角使效果大打折扣。接着她忍不住放声大笑。棠馨也跟着格格笑起来。 她三言两语就消除了莉缇的抑郁——而且这不是第一次。棠馨是个几乎可以让人无话不说的女孩。她的理解力强,胸襟开阔,幽默感十足。 她的父母不懂得珍惜,把她留在身边是那么容易,她的父亲却抛弃她,她的母亲逼走她。她一无所求,却急于有所用处。她从未抱怨必须在莉缇工作时独自度过漫长时光,只在莉缇要求协助任务时兴奋不已。最令人生厌的、寻找资料的工作对她都是冒险,女仆喜爱她,苏珊也喜爱她。 虽然莉缇很久以前就学会不要仰赖天助,但她忍不住把她的年轻侍伴视为天赐。 今夜,如果一切顺利,莉缇就能回赠这女孩一样珍贵的小礼物。 那才是最重要的,她缇醒自己。 她面带笑容地站起来摸摸棠馨的头,弄乱她的头发。 “你几乎什么都没吃。”棠馨说。“但至少你又很有精神了,但愿使苏珊打起精神有那么容易就好了。” 莉缇为时已晚地注意到餐厅里少了那只常常假装饿得要命的狗。 “它对它的早餐不屑一顾。”棠馨说。“它把我拖去苏荷广场,三分钟后又把我拖回家来。它不想散步。它进人花园,趴下来把头搁在前爪上,根本不理会我用球逗它,它也不想追棍子。你下楼时我正在找她的鸭子。” 苏珊有好几样玩具,拖绳磨损的旧木鸭是它的最爱。 但莉缇知道,苏珊一旦生起闷气,连木鸭也无法使它高兴起来。 “它若不是吃了令它不舒服的东西,例如走失的北京狗,就是在生闷气。”莉缇说。“我出去看看它。” 她离开餐厅,走向屋子后方。她只走了几步就听到狗爪奔上厨房楼悌的声音。 仆役门猛地开启,苏珊冲了出来。它在盲目冲过走廊时撞到莉缇,差点把她撞倒。 门环敲击声响起,蓓蓓从客厅快步走出来应门。 莉缇站稳后急忙去追兴奋的獒犬。“苏珊,过来。”她命今,但徒劳无功。 獒犬继续往前冲,沿墙边擦过女仆。蓓蓓绊了一跤,急忙抓住门把。前门开启,苏珊撞开蓓蓓冲出去,扑向站在门阶上的那个男人。莉缇看到那个男人在獒犬的重量下摇晃后退,紧接着她的脚踢到东西。 莉缇往前倒下,看到木鸭滑向旁边。在着地的前一刹那,她被猛地拉住,硬跌到一副庞大坚实的躯干上。 “真要命,你走路从来不看路的吗?”太过熟悉的声音在她晕眩的头顶上责骂。 莉缇抬头……望进昂士伍公爵满含笑意的绿眸里。 +++++++++++++++++++++++++++++++++++++++++++++++++++++++++++++++++++ 一刻钟后,莉缇在书房看昂士伍检查她的藏书和家具,他那副摸样就像前来对债务人被扣押的财物进行估价。差点被苏珊撞倒的崔博迪带着棠馨和苏珊前往苏荷广场,因为昂士伍叫他们出去散步。 “啊,皮尔斯.伊根先生写的《伦敦生活》。”昂士伍从书架上抽出那本书。“我的最爱之一。你就是从那里得知夹头的吗?” “我在等你告知侵入我家的目的。”她僵硬地说。“我告诉过你,今晚九点会去接你。你想让全世界知道我们相识吗?” “全世界的人一个月前在醋坊街就知道了,而且全世界的人都看到你我相识的经过。”他的头仍埋在书里。“你真的应该找库桑克替你画插画。卫乔伊的风格太类似贺加斯,你需要库桑克那种比较狡黠的手法。” “我想要知道你这样大剌剌走进来是什么意思——好像这里是你家,还带着崔博迪一起来。” “我需要他引开朴小姐。”他翻动书页。“我以为那很明显。他可以便她忙着推测查理二世的谜,不对我的突然到来起疑。” “你若不来,这些目的都可以达到。”莉缇说。 他合起书本放回书架上,接着他缓缓地上下打量她。莉缇感到颈背的灼热刺痛往下且朝外扩散。她的目光溜向他的手。它们昨夜挑起的渴望这时又在她的体内蠢蠢欲动,她不得不退后让双手忙着整理书桌,以免伸向他。 她希望自己年轻时体验过少女的迷恋。那样她就会熟悉那些感觉,就可以像管束其他感觉那样管束它们。 “我叫崔博迪今晚带朴小姐去看戏。”他说。 莉缇心头一震,思绪回到正事。崔博迪,棠馨,看戏。她强迫自己思考,她必须反对。 “亚契没空打撞球剥削他。”昂士伍继续说,分散她的心思。“我不能听任崔博迪自行乱走,我考虑过把他拉进我们的阴谋里——” “我们的——” “但一想到崔博迪独树一格的协助,例如绊倒、打破东西、撞到门、碰到刀子或子弹,我就寒毛直竖。” “如果他那么麻烦,你为什么要收留他?”莉缇努力使心思从昂士伍描绘的可笑景象回到正轨。 “他使我开心。” 昂士伍走向壁炉。书房很小,他没有几步路可走。但那已足够展示他从容、敏捷和优雅的举止,以及高雅合身的服装所突显的健壮身材。 如果他只是相貌英俊,那么莉缇确定她还能超然以待。令她觉得……深具吸引力的是他魁梧壮硕的身材。她非常清楚他实际上有多么强壮,以及使用力气有多么容易。昨夜他轻而易举地抱起她,让她觉得自己像个瘦小的女孩。 她不曾有过那种感觉,即使年纪还小时。 此时此刻,他还让她觉得自己很蠢,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她希望她没有一副神魂颠倒的痴傻模样,她硬把视线转到自己的手上。 “你不必担心。” 低沉的声音把她的注意力唤回他身上。 昂士伍把手肘靠在壁炉架上,手掌托着下巴注视她。“我告诉他,你请我帮忙执行一项极机密的艰难任务。”他继续说。“我请他带朴小姐去看戏来‘消除怀疑’。他没有问必须消除的是谁的怀疑,也没有问为什么去看戏就能消除怀疑。”他的绿眸里闪着促狭。“但是,如果他能想像出一个女孩用磨利的汤匙挖通地道逃出地牢,那么他大概什么都想像得出来。所以我随他去想像。” “汤匙?”她茫然地问。“逃出地牢?” “《底比斯玫瑰》的兰妲。”他说。“崔博迪认为那是她逃走的方法。” 莉缇猛地从迷惑中清醒。兰妲,糟了。她迅速审视桌面。还好,她没有把手稿留在外面。也或许有,但一定被棠馨收起来了。和棠馨分享这个秘密是信任的表现,何况当屋里还有个反应敏锐、富有洞察力的年轻女子时,编造托辞只会使事情更加复杂。 棠馨还把《名人年鉴》和《德布雷特贵族名人录》也收了起来。但妲的笔记和她着手绘制的莫氏族谱还摊在桌面正中央。她若无其事地把它们推到一份《爱丁堡评论》下面。 “你该不是要用削铅笔刀刺我吧?”昂士伍问。“我没有泄漏秘密。我知道你今晚想给她一个惊喜,我猜你已经捏造好一项任务了。” “那当然。”莉缇改变姿势坐上桌缘,把《爱丁堡评论》压在臀下。“她以为我要去挖掘一个文坛对手的丑闻。” “那么你在担心什么?”他离开壁炉,绕行书桌。 莉缇待在原位不动。“我猜你没想过她可能拒绝崔博迪的邀请。”她说。 “听说他们昨天有个有趣的相遇。”昂士伍绕过桌角,在离她一步的地方停下来。“她似乎忍受了崔博迪的胡扯许久。”他低下头低声说:“也许她喜欢他。” 她感到他的呼吸吹在脸上,她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体重,和他双臂的强大力量。 几乎还不够。她的手渴望抓住他浆得笔挺的领巾,拉下他的脸。“不可能。”她说。“她……”她的声音逐渐消失,为时已晚地察觉他的领巾确贯浆得笔挺,合身的衣服没有半点摺痕、皱纹、裂缝和污迹。 “天哪,昂士伍。”她轻声惊叫。“你怎么了?”她吃惊的目光移向他的头。“你的头发梳整齐了。”她的注意力往下移。“你没有穿着衣服睡觉。” 他宽厚的肩膀耸了耸。“我以为我们在谈朴小姐和崔博迪,而不是我穿什么睡觉。” 莉缇拒绝转移话题。“我猜你接受我的建议吊死你的男仆,换了一个认真负责的人。” “我没吊死地。”他倾身挨近,莉缇闻到肥皂和古龙水的撩人气味。“我告诉他——” “味道很好,”她把头往后仰。“那是什么?” “我告诉他,”昂士伍绷着声音继续说。“你不满意我的穿着。”他的大手落在她身体两侧的桌面上。“我告诉他,我的生活从此变得沉闷乏味、毫无益处。” 她闭目嗅闻。“像遥远的……松林……随风飘来淡淡幽香。” 她睁开眼睛,两人的唇相距只有一寸。 他抽身后退,返到伸手不可及处,拂拭袖口。“我会告诉他你心荡神迷,突然变得诗意十足。我会告诉他,你变得完全无法做理性的讨论。尽管如此,你并没有反对我为崔博迪和你的侍伴所做的安排——那应该被当成某种奇迹记录下来。那么今晚见了。” 他转身走向房门。 “就这样?”她问。“你只是来告诉我你对崔博迪的计划?” “对。”他没有回头,没有停步,而是大步走出房间,甩上房门。 +++++++++++++++++++++++++++++++++++++++++++++++++++++++++++++++++++++ 葛莉缇明智地把浓密的金发塞在一顶旧的无边便帽底下,长裤照理说也是明智的选择。就像她告诉维尔的,她特地换穿深色男性衬衫,下摆塞进裤腰,外罩短上衣,这样就不会有裙子或松散的衣摆被勾到或缠住。 由于短上衣的长度只到她的腰部,二手长裤又合身到有点太紧,臀部又已磨得薄如纸张,所以维尔的下半身也蠢蠢欲动起来。 动错了地方。 专心工作,他在她踩着他相扣的十指登上厕所时命今自己。 他们在布克蕾的后院。 维尔调整割有裂口供目视和呼吸的蒙脸头巾,尾随她爬上去。从户外厕所的屋顶可以轻易够到后窗外的壁架。窗户只是关着,没有上锁,所以很轻松地就被维尔用小摺刀撬开。 克蕾早已出门,维尔不久前察看过留下的人。两个仆人似乎在楼下吵架,但他还是在爬进去前再度察看一楼有无人迹。葛莉缇紧跟在他后面,长腿翻过窗台。 “密室,”她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显然没人使用。” 那并不令人意外,克蕾最近才迁入佛兰士街。 他想起葛莉缇的书房就是密室改装的。那个位在屋子后部的狭小空间有一扇小窗可透日光和一座极小的壁炉,书椅和满房间的书籍简直就是邀请火灾。 但那时他担心的不是火灾,而是她注视他的目光。她那十足惊讶的眼神原本十分滑稽,好像他梳过的头发和整洁的衣服是世界奇观,但他太恼怒而笑不出来。他感到浑身发热、很不自在,就像穿着礼拜天最佳服饰的男学生想要打动初恋的对象。 但那还不是最可怕的。他随即发现那对冰蓝的眼眸能够传热,使男人的体温上升到危险的程度。他不得不在失去自制前匆匆离开。 匆忙中,他忘了告诉她计划的其他改变。她一定会耍她的烂招数来报复他在八点半时从后门溜进来,胁迫她上他雇用的马车。 她想要搭乘出租马车,说那样比较不引人注意。她显然认为他会愚蠢到坐着他的私人马车到来,车门上还有表明他身分的公爵饰章。 她真的认为他智能不足,维尔在小密室里摸索前进时心想。 好像她的脑袋就不会犯错。 她没有想到克蕾的住处离苏荷广场只有几条街,因此理当由住在较远的维尔来接他的伙伴,而不是她专程去接他再绕回来。 但跟她说也不会有用。他可以肯定他在书房对她讲的话,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忙着凝视他,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好像在用显微镜观察他。 在他荒唐虚度的人生里,他曾用眼睛替许多女人宽衣解带。如果她们礼尚往来,他也没有多加留意。今天他却心跳加速地意识到,那对蓝眸仿佛看透剪裁讲究的层层衣服,好像它们是透明的。 他的下体自然开始起哄、径自肿胀起来,但接着她出现那种朦胧的茫然眼神,嘴里开始吟起诗来,于是……不出所料,他的脑袋停止运转,把思考留给生殖器官。 他没有当场把她推倒在书桌上夺走她的童真。真是奇迹,他在手指摸到门把时恼怒地回想,他再度侧耳倾听,没有活动迹象。他小心翼翼地把门打开一条细缝。 一盏小灯无力地照着室内,投下摇晃的阴影。“卧室。”他小声说。 “你搜左边,我搜右边。”她轻声说。 他悄悄进入卧室,无声无息地走向对面的房门。她紧跟在后。他们从门边开始在各自的区域搜寻首饰。 房间里十分凌乱,外衣、内衣裤和鞋子丢得到处都是。 维尔的脑海里浮现一幅类似的画面,不过地点是在他自己的卧室,散落一地的是蓝眼火龙的衣物:一路乱扔的黑色衣服,缠结在床边的内衣、紧身褡和长袜。躺布床上的女性胴体性感诱人、热情如火…… “天啊。”莉缇惊呼。 维尔的目光射向他的同伴。在羞愧的片刻间,他担心自己把淫荡的幻想给说了出来,还好没有。她蒙着的脸并非对着他,她跪在地上凝视着一个打开的帽盒。 他放下从脚凳底下搜出的衬裙,走过去在她身旁跪下。 在摇曳的灯光中,手镯、耳环、戒指、项链、印章、链子和胸针在盒子里闪闪发亮,它们纠结缠绕成一团,乱得像喜鹊的窝。但使葛莉缇轻声惊呼的不是那个。 她从那团闪闪发亮的首饰上面拿起一枚银制别针。别针的顶部雕刻出两个人体器官以显然为教会和国家所禁止的方式结合在一起。 他一把抢走别针,“不必想那些。”他低声说。“朴小姐的东西在不在那里面?” “在,里面显然还有西半球所有的首饰,很难将它们分开。她把戒指套在链子和项链上——噢,所有的东西都连接或缠结在一起。” 她爬到旁边,在一堆衣服里翻找出一件内衣。她爬回来,把内衣摊在地板上,把帽盒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内衣上,然后抓起衣角捏成一个包袱。 “找一条束袜带给我。”她说。 “你疯了吗?我们不能带走所有的东西,你说过——” “我们别无选择。我们不能整夜留在这里企图解开我们要的东西。找——算了,这里有一条。”她抓起一条束袜带绑紧包袱。 维尔把猥亵的别针插进附近一顶帽子,借以发泄情绪。 她开始爬起来,突然又静止不动。 维尔在同一瞬间也听到了:脚步声和说话声……迅速接近中。 他扑过去把她拉下来推到床底下。他把一堆外衣和衬裙扔到帽盒上,把帽盒推到角落里,然后在房门开启的同时钻进床底。 第九章 仿佛持续了好几个小时:上方的床垫剧烈震动,法国女孩时而疼得叫喊、时而恳求更多,她的男伴时而大笑、时而恐吓,他那似曾相识的声音仿佛滑过莉缇的皮肤钻进她的肚子,使她全身发冷又有点想吐。 她忍不住挨近昂士伍。如果能够,她会钻到他壮硕的身体下,但狭小的空间使她做不出那无法解释的懦弱行为。即使趴在地板上,她偶尔还是感到床垫下陷碰到她的头。她祈祷床不会垮掉。她祈祷床垫上那对耍特技的男女不会滚下来正好望向床底。 床底下可不是最容易打开一条出路的角落,何况一手抓着重要的包袱也使她无法有效地打斗。可恶,他们永远不会停止吗? 又过了感觉像似二十年的两分钟后,骚动终于停止。 走吧。莉缇默默命令。你们玩也玩够了,现在快走吧。 但是不,他们现在非得来段枕边细语不可。 “表现得很好,雅妮。”男子说。“但你可以告诉你的鸨母,一个亲切的妓女不足以满足我。” 床垫晃动,一双穿着袜子的男脚落在离莉缇头部几寸之外的地板上。她感觉到昂士伍的手滑过她的背把她往下压。 她了解他无声的信息:不要动。 她保持不动,但全身肌肉好像都在抽搐。从她有利的位置看去,男子显然在进行与他们相似的搜寻。当他找到被她倒空的帽盒时,她强忍住一声惊叫。 但他把帽盒扔到旁边,一把抓起一顶帽子。“我的银质领针在这里。”他说。“你知道这像什么吗?伤害之外又加以侮辱!先把明知是我的东西藏起来,又在我问有没有留在这里时撒谎,现在竟然厚颜无耻地炫耀它,而且是用来装饰她俗艳的帽子。” “我不知道。”女孩不安的声音响起。“我从来没有见过它,先生,我向你保证。” 穿袜子的脚走向床铺,然后在他爬上床时消失,床垫因他的体重而下沉。女孩发出一声尖叫。 “喜不喜欢,雅妮?”男子的声音含着笑意。“想不想当我的针垫?我可以想到许多有趣的地方——” “求求你,先生。不是我,不是我拿的,为什么要惩罚我?” “因为我很不高兴,雅妮。你的鸨母偷了我独特又昂贵的领针,她还抢走或赶跑我看上的卖花女。一个孤单又漂亮的小瘸子。昨夜在柯芬园的老地方没看到她,只看到克蕾笑容可掬地站在那里。女孩今晚也不在那里。”床垫剧烈震动,女孩大声叫喊。 莉缇感到身旁的昂士伍身体绷紧。她也全身绷紧,想要冲出去把床上那个坏蛋揍昏,但女孩开始格格笑,莉缇缇醒自己雅妮是哪种女孩:她帮忙贾许和比尔驯服新来的女孩,她的残酷无情仅次于布克蕾。 莉缇找到昂士伍的手压住它,要他按兵不动。 “对,这不是惩罚她的方法。”男子说。“她哪里在乎我对你做什么?” 他的脚再次落在地板上。这一次,他拾起仓促中随手乱扔的衣服。 “穿上衣服,”他说。“不穿也可以。但你得给我寻宝去,雅妮,为了你好,我希望你找到。” “但我不知道那些首饰哪里去了。” 莉缇缇心吊胆起来。 女孩知道首饰不见了。她的恩客显然是突然回来或到来,打断她在克蕾卧室里的搜刮。他们听到在楼下争吵的,必定就是雅妮和这个坏蛋。 男子放声大笑。“那个老鼠窝对我有什么用?要花好几个星期才解得开那些缠在一起的首饰,而且那些便宜货里只有少数几样有点价值。克蕾一无品味,二无眼光,有的只是贪婪。不,我的小针垫。我要的是黄金、白银和钞票。保险箱。我知道它的样子,但没有心情寻找它。” “先生,求求你。保险箱在什么地方,她只跟我一个人说过。如果它不见了,她一定会怪我,她会——” “跟她说是我逼你的。我要你告诉她,我要她知道。在哪里?” 雅妮在犹豫片刻后闷闷不乐地说:“地窖。” 她的恩客向房门走去。“我到后面等你,你去拿。动作要快。” 床垫在女孩下床时弹起,用法语低声咕哝着莉缇听不懂的话,雅妮拾起衣服追了上去。 房门刚在雅妮背后关上,莉缇刚开始正常呼吸,昂士伍就推了她一把。“出去。”他低声说。 莉缇听话地从床铺底下往外钻,放在她臀部的手催促她出去。他不等她从地板上爬起来就把她拉起来,推她走向密室的门。 他们不得不在窗边等一个仆人从厕所里出来。仆人离开片刻后,莉缇从厕所的屋顶往下爬。昂士伍在同时抵达地面,抓住她的肩膀。“在这里等我,”他在她耳边低声说。“我有事要做,不用很久。” 莉缇努力听话,但在紧张地等待几分钟后,好奇心打败了她。她小心翼翼地沿着户外厕所的墙壁缓缓移动,把头探出墙角偷看。 她看到昂士伍壮硕的身躯靠在地窖楼梯附近的墙壁上,一名男子抱着一个小箱子爬上楼梯。看到蒙面人时,那人停顿一下,转头往回走,但昂士伍迅速采取行动。 莉缇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昂士伍把男子拖上来,用力推到墙上。箱子同时哗啦落地。昂士伍挥拳猛击对方肚子,男子痛得弯下腰来。大拳再度挥出,这次击中他的脸,他倒地不起。 “吃大便的蛆。”昂士伍低沉冷酷的语气令莉缇几乎认不山来。转身背对地上那个不省人事的男子,昂士伍解开面罩扔到旁边,迈开大步向她走来。 她麻木地扯下自己的面罩。 他握住她的手臂,带她离开狭小的后院,进入佛兰士街。 直到抵达托腾汉路,莉缇才能开口。“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她屏息地问。 “你听到他说的话了,”他用刚才那种低沉危险的语气说。“卖花女。企图引诱她的人就是他,现在你可以推想出他会对她做出什么了。” 莉缇停下脚步,低头看向他的手,再抬头望向他冷酷愤怒的脸。 “噢,昂士伍。”她轻声喊。她伸手握住他的肩膀打算摇晃他,因为他好会骗人,昨晚假装塞钱给卖花女绝非只是不想让她碍事。 莉缇确实动手摇他,但手臂随即环住他的肩膀抱住他。“谢谢你,那正是我想做的——痛打他一顿。”我可以为此吻你,她心想,把头往后仰,再次凝视他阴郁的面容。 但心里想并不够,于是她真的亲吻他。 但她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她只打算迅速亲吻一下,向他的骑士精神致敬。她只打算用嘴唇轻碰他的脸颊,对精彩的表现表示赞赏。 但他转头用嘴接住那个吻,当他的手臂环抱住她时,她才明白自己有多会骗人,假装她想要的没有那么多。 他的唇并没有昨夜的温柔劝诱,只有怒气和坚持。 她应该挣脱,但不知道该如何抗拒她迫切渴望的东西,于是只能屈服。她搂住他的脖子,贪心地啜饮那狂野的热力和怒气。像某种危险的酒,它在她的血管里奔流,惹得内心的魔鬼欣喜若狂。 她不该欣喜若狂,像是征服者,而非被征服者。但她真的非常高兴,因为他铁箍似的双臂紧紧拥着她,好像恨不能把她揉进体内。她也想成为他的一部份,好像他缺少了一块,而刚好可以填满那一块的只有她。 他的嘴施压.要求更多,她为他开启唇瓣。他的舌以不道德的亲密方式与她的舌交缠,她在犯罪般的愉悦中颤抖。他的大手放肆地在她的身上移动,好像她属于他所有,好像那是毫无疑问的。在那一刻,她似乎也觉得那不容争辩。 她让自己的手往下移到他的背心边缘底下,滑过他的衬衫。当结实的肌肉在她的碰触下绷紧时,她不禁再度颤抖,恍悟她也能控制他。她找到他无法隐瞒真心的地方,在那里她的手掌可以清楚感受到他强烈的心跳。 她感到他在她的碰触下颤抖,一如她在他的碰触下颤抖。他大胆地抓住她的臀部按向他坚硬的肿胀,她听到他发出低沉饥渴的声音。 这一次,她没有层层衬裙的隔绝,他悸动灼热的雄伟使她本能地退缩。那只是瞬间的惊吓反应,但他必定感觉到了,因为他不再贴着她。 他仰起头,抓住她的上臂,声音粗浊地说:“真要命,葛莉缇,这里是公共道路。” 他放开她,往旁边跨一步,拾起她没发觉掉落的包袱。然后他用另一只手牢牢握住她的手臂,带她沿街走向等候的马车。 ++++++++++++++++++++++++++++++++++++++++++++++++++++++++++++++++++++++++ 雅妮还没把地窖的门完全关上,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回来的,而不是离开的。她没有看,只是听。她听到撞墙声、哗啦声和呻吟声。 雅妮在巴黎最声名狼藉的地区卖过淫,她不可能认不出后巷的攻击。她曾在光阴虚度的青春岁月里引诱许多醉汉中计。 她听到一个愤怒的英国嗓音,知道那不是她令人厌恶的恩客。她等待、倾听,直到远去的脚步声显示那个愤怒嗓音的主人离开了狭小的后院。 她这才悄悄溜出来,小心翼翼地爬上几级阶梯。后院的空间很小,只有几扇居高临下的窗户透出微弱的灯光,但那已足够让她看清躺在地上的是谁。 她靠近。令她大失所望的是,那只猪还在呼吸。她四下环顾,找寻可以用来解决他的东西,但附近没有任何令人满意的武器,连一块砖头也没有。这一带太过整洁高雅,她沮丧地心想。接着她的视线落在箱子上。她朝它走过去。躺在地上的男子发出呻吟,又动了动。雅妮往他的头踹一脚,抓起箱子就跑。 +++++++++++++++++++++++++++++++++++++++++++++++++++++++++++++++++++ 大约此时,维尔注视着葛莉缇爬进他的马车,恨不得有人往他的头踹上一脚。 他皱眉望向亚契。亚契坐在车夫座上,脸上挂着心照不宣的缺德笑容。 那可恶的家伙看到了。 任何行经托腾汉路的人可能也都看到了。与亚契不同的是,他们不会知道被维尔像大蟒蛇一样紧紧缠住,企图压扁并吞噬的是一个女人。他把包袱扔给她,跳上车坐下。 马车突然震动一下开始前进,把葛莉缇甩到他身上。她急忙坐正;不知何故,那竟激怒了他。 “你现在才来讲究礼仪不嫌太迟吗?”他不悦地道。“饶舌者可以拿那个当八卦话题聊上一整年。如果有人看到我们,昂士伍公爵喜欢男人的消息,明天中午就会传遍伦敦。” “你现在才来担心丑闻不嫌太迟吗?”她冷冷地说。“多年来你不断缇供八卦话题,今晚却突然决定对舆论敏感起来。”她用冷若冰霜的蓝眸看他一眼。 他不需要更亮的光线就知道她的眸子是蓝色的,也不需要温度计来确定温度。“别用那种致命的目光瞪我。”他气鼓鼓地说。“是你先采取行动的。” “我没听到你呼救啊。”她轻蔑地说。“我也没注意到你有任何挣扎。还是我应该相信打那个性变态两拳,已使你虚弱到无法抵挡我的攻击?” 他从未想要抵挡。她如果没有采取行动,他也会,但那样做很愚蠢,因为那只使自己徒然兴奋。即使这个傲慢得气死人的女子令他丢脸地欲火中烧,他也不能在公共街道上一逞兽欲。别的地方也不会合适,因为她是新手。 但他欲火中烧不是特别针对她,他告诉自己。都是环境使然,危险有时是春药。 但躲在床铺底下时,他的兴奋与平常不同。听那个人渣说话时,他胆战心惊地想像各种可能发生的状况:一把利刃插在维尔背上,一根棍棒打在他头上,死神终于降临,偏偏选在维尔死不得的时候;因为那样将没有人可以保护她,不让那个人渣及其变态性伴侣对他的犯罪夥伴做出今人害怕和作呕的事。维尔拚命祈祷:只要让我度过这一关就好,只要让我活到带她脱险就好——只要那样,我就改邪归正,我保证。 一幅画面浮现脑海,他看到自己握着一个孩子的手默默恳求,企图和上帝讨价还价。他急忙消除那个画面,不理会胸中疼痛的紧缩。 “我不想要你。”他说。 “骗人。”她说。 “你还真自负。”他转身背对她。“你,葛氏处女小姐,自以为无所不知。在我教你以前,你连接吻都不会。” “我不记得曾要求你教我。”她说。 “因此你就断定自己令人无法抗拒。” “我只令你无法抗拒,这是我从你的行为所能得到的、唯一合理的结论。我还想知道,你为什么非要如此大惊小怪不可。” “我没有大惊小怪,我希望你别再用这种自以为无所不知的口气说话。” “我则希望你别再说谎。”她说。“你很不会说谎。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承认你受我吸引,以及你因此感到羞辱——因为我令你生气,因为我是无知的处女,以及其他种种令你男性尊严苦恼的“因为”。你一定没有想到,我同样感到羞辱。发现你吸引我,让我对自己的品味和判断力产生怀疑。命运对我开过许多气人的玩笑,但就数这个最为严重。” 他转身面对她。 她直挺挺坐着,两眼直视前方,双手紧紧交叠置于腿上的包袱。 “可恶,葛莉缇。”他的双手握成拳头放在腿上。“犯不着绷紧成那样,好像我伤了你的心。” “你伤得了吗?”她轻蔑地说。“我会让你伤我吗?” “那要怎样?”他质问。“你要我怎么做?跟你上床吗?你活到这一大把年纪——” “我才二十八岁。”她的下颚绷紧。“我又不是干瘪老太婆。” “这么多年你都设法守住了。”他缇高了嗓门说。“现在休想逼我负责,休想逼我相信我败坏了你的道德。” “我才不在乎你怎么想。” “你认识我的时候就知道我是怎样的人!连你的交际花好友都警告你别靠近我!她叫你离开伦敦,不是吗?” “伦敦这么大,我们没有理由一再相遇。”她瞥他一眼。“你没有理由在蓝鸮酒馆出现,全世界都知道那里是出版业常去的地方。你没有理由在杰瑞密赌场出现,没有理由跟踪我到莲娜的家,没有理由昨夜在柯芬园出现。我就那么一次独自在夜间前往那里。你要我相信那些全是巧合,你没有派人暗中监视我?告诉我你没有,是我如此自以为是,竟幻想你为了我如此大费周章。” 她的嘴角微微扬起。“换个说法吧,昂士伍,因为那个说法讲不通。” “可恶,葛莉缇,早知道你是要命的处女,我就不会那样做了!” 她没有立刻回答,他说的话仿佛停留在两人之间的紧张空气里。 然后,当他充分理解他说了什么时,他真正感到羞愧了。就像她说的,他是个骗子,几个星期来一直在欺骗自己。可怜又可鄙的幼稚谎言。她是个美丽的妖魔,他渴望得到她,迫切的程度令他不敢想像。他很少迫切想要任何东西,更不曾对女人有过迫切的渴望。女人对他只有一个用处,不曾有哪个女人值得他费心,因为女人这么多,换一个一样行。 但这次他有个恐怖的预感:其他人都不行。否则,他为什么不去找别的女人?伦敦又不是突然没有妓女了,对不对? 前往苏荷广场的路程并不长,不够他决定该怎么做。他朝窗外瞥一眼,看出他们已经抵达查尔斯街了。 “看来你偶然发作的高尚情操又发作了。”美丽的妖魔说。 “我不高尚。”他绷着声音说。“别把我说成我不是的人。我犯了错,如此而已,没什么好惊讶的,因为我经常犯这种错误。我误把丹恩侯爵的夫人当成妓女,不是吗?如果你像她一样,身边有人在一开始就打得我认清事实,那么这些事都不会发生。昨夜,我一明白自己的错误已准备走人。是你把我叫回去帮忙。如果你不久前与我保持距离,我就不会碰你。但你不能指望——” 目光游移到长裤包裹的修长美腿时,他突然住口。接着他的目光又往上移,来到曲线完美的臀部、盈盈一握的纤腰和圆润坚挺的酥胸。欲望撕扯着他,粉碎了自尊和累积一生的玩世不恭。 于是,当他望向她美丽又傲慢的脸庞时,不论想不想要,他都开始了解一直戳刺着他的心的是什么东西。 “我了解。”她说。“结果我令你大失所望。如果我是经验丰富的女人,你或许会撇开个人好恶。但必须一边忍受我讨厌的个性,一边扮演导师实在是强人所难。”她望向窗外。“就像你说的,那不是你的责任。无意中开的头,并不代表你就必须收尾。我不应该因为你引导我入门,就认为你必须完成我的训练。这门课并不深奥,我也不是找不到别的老师。” “别的老师?你到底要——但,你不是认真的。”想起梅莲娜要她的朋友出去给到处传播丑闻的萨罗比一个惊喜,他试图放声而笑。 “人各有所好。”她说。“有些男人喜欢我作伴。” “你指的是蓝鸮酒馆那群醉醺醺的三流作家。”他说。“让我来解释一下男人,葛氏梅萨琳小姐。他们欣赏的不是你的个性或你的才智。”(译注∶梅萨琳娜是罗马皇帝克劳狄斯的第三个妻子,以淫乱阴险闻名。) “河口街到了。”她从窗边转过身来。“相信你一定很想赶快离开。但,你还能忍受我的道谢吧?非常高兴今晚你在那里。我觉得那个男人令人非常不安,知道你可以毫不费力地解决他,令人非常安慰。” 马车在她家门前停下。 维尔还在凝视她,“别的老师”合着激烈的心跳像喇叭一样在他脑中鸣叫。“不会有别人。”他大声说。“你那样说只是为了使我——”不是嫉妒,嫉妒一个凭空想像出来的男人实在可笑。“使我听命于你。就像昨夜操纵我那样,只是想嘲弄我。” 马车门打开,讨厌的亚契在对自己有利时,动作都非常迅速,即使那通常对维尔非常不便。但亚契急着想回家,唯恐被认识的人看到他扮演车夫这个不光彩的角色。 “请原谅。”她客气万分地说。“我不是有意嘲弄。公爵,麻烦你下车好吗?还是你宁愿我从你身上爬过去?” 站在车门外的亚契想必听得一清二楚,因为他的两道浓眉都快耸到了发际线。 维尔威胁地瞪他一眼,然后跨出车厢。他还来不及伸手扶葛莉缇,她已经敏捷地跳下车,毫不犹豫地快步走向她家前门。 “等着。”他告诉亚契,然后追上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问,她停下来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钥匙。“我败坏了你的道德,是不是,葛莉缇?”他横身挡住前门。“那就是我干的好事吗?” “别荒谬了。”她说。“我不是淑女,而是记者,大家都知道记者没有道德。”拿着钥匙的手不耐烦地挥了挥。“麻烦你让开,昂士伍。我没有为任何事责怪你,犯不着吵闹。” “没有责怪我?”他缇高音量。“喔,没有,当然没有。我只不过是带你走上毁灭之路。没有人受到伤害,真的。只不过你空空的小脑袋——” “小声一点。”她说。“你会惹恼獒犬,它不喜欢陌生男人对我吼叫。” “去它的獒犬!你不可以用别人来挑衅和威吓我——” “我没有——哦,这下可好了。” 维尔也听到了,从屋内某处传来低沉的砰砰声,然后是明确无误的獒犬吠叫声。那种不友善的吠叫声听来像是来自地狱深处。即使中间隔着屋子的墙壁,维尔还是可以感觉到牙齿振动,窗户格格作响。 “是啊,这下可好了。”维尔从门边退后一步,以压过狗叫声的音量大喊:“苏珊,你太迟了。我已经开了头,现在想停也停不了。你最好赶快习惯陌生男人,因为——” “讨厌。”莉缇把钥匙插进锁孔,打开门,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进屋里,立刻关门。 维尔接下来听到的是一声怒吼。 一切都在令人血液结冰的瞬间发生:他看到黑色的獒犬像死神一样呲牙咧嘴地往前猛冲,他想让推开葛莉缇,但她扑到他身上,用她的身体保护他。 “退下,苏珊!”她大叫。 “退下!”他在獒犬扑过来时大吼。 ++++++++++++++++++++++++++++++++++++++++++++++++++++++++++++++++++++ 维尔瘫靠在门板上,紧拥着想要救他的葛莉缇,等他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纠结的五腑六脏开始松懈。 他看到獒犬沿着走廊快步走回去。一名慌张的女仆抓住它的项圈,抱歉地瞥门口两人一眼,然后带着苏珊离开。 女主人最后的尖叫——或是维尔怒吼的命令——显然进入了苏珊杀气腾腾的脑袋,因为他们两个似乎都毫发无伤,四肢无缺。 维尔不知道獒犬怎能在攻击到一半时硬生生停住。他当时并没有看,只有行动,企图转身接受首当其冲的攻击。 他了解獒犬。他在隆澜庄和獒犬一起长大。就本性而言,它们既不凶恶也不易激动。除非遭到虐待,否则它们一般而言都是性情平和。可以放心让他们跟儿童在一起。但它们终究是狗,兽性大发时不通情理,连主人的命令也不听。 他的蛇发女妖有可能被撕裂皮肉……惨遭杀害。 只有傻瓜才会阻挡一只发狂的獒犬。 为了保护他。 维尔伸手到她的颈背,手指插进她的秀发里。她扑到他身上时被撞歪的便帽掉到地上。 “我会被你害死,葛莉缇。”他粗嘎地低声说。 她抬起头,蓝眼闪闪发亮。 “如果你站着不动,它就不会试图撞倒你。”她伸手推他的胸膛。“它只是想吓跑你。”她再推一下。“你快把我挤扁了,昂士伍。” 挤扁她。在獒犬跃起的骇人片刻里,维尔大约短了十年寿命,他可以肯定他的头顶同时冒出了一大撮白头发。 他的手往下滑到她的肩膀。他想要摇晃她。但她两眼发亮,朱唇轻启,准备喷出更多硫磺烈火,他弯腰用吻封住她的嘴,避听她的数落。 她一只手继续推他的胸膛,另一只手捶打他的肋骨:缓慢、用力、愤怒……一下、两下、三下。但即使在捶打时,她的唇还是在他的亲吻下软化。她的回吻是性感缓慢的屈服,令他的吻融化,也令他的脑筋融化,堆在脑海的各种借口跟着一起融化:处女太麻烦;这一个太傲慢倔强,自认可以与男人匹敌;她是女学者,女人中最讨厌的类型,以及其他。 他不是圣人。他从未学习如何抗拒诱惑。现在诱惑在他的怀里,他不知道如何放手,也不愿意放手。 她用舌头缠绕他的,一边捶打他的背部,一边用成熟的身体往他身上磨蹭。 他把她教得太好,不然就是她太了解他。他的心门太厚,需要攻城槌才撞得开。 她一边打他,重重地打;一边把自己给他。 他不知道如何把她拒于门外。 他抓住她惩罚的手,把它们固定在他的腰间。随着逐渐加深的吻,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然后她的手开始漫游,经过他的腰往上到他的背,往下抚遍他的臀再往上移。 她不再害羞,大胆的抚摸烧穿他的衣服,灼伤底下的皮肤。拒绝独自燃烧,他同样从容不迫地爱抚她,双手慢慢向上移动,在她的背部徘徊,往下滑过她骄傲的背脊,来到盈盈一握的纤腰,往下滑过她圆翘的臀部。他的心随着她设下的节拍跳动,他的热血以同样的节奏在血管里奔流。 在他内心遥远的角落里,一盏信号灯不断闪光警告,但穿不透越来越浓的欲望热雾。 他渴望。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他渴望她的气息和味道,渴望她白皙细嫩的肌肤和修长曼妙的胴体。那份渴望在每条神经和肌肉纤维里悸动,强烈的需求像是对身体的重击。 他抚摸着她,好像碰触就足以把她的每个细胞标示为他的。 当她终于从热吻中脱身时,信号灯再度闪烁,但在她亲吻他的下颚和脖子时再度熄灭。他用唇舌烙印她细嫩的脸颊和柔滑的粉颈。他品尝她的味道,沉醉在她那种由百合花、烟和别的东西混合成的气味里。“火龙的气味,”他喃喃道。“我美丽的火龙。” 她在他怀里扭动,他感觉到她的手拉扯着他的背心纽扣。 不再害羞;与此大异。 她的手滑过他的衬衫来到他的心上,在那里无法隐瞒真相,无法掩饰它的狂跳。 即使知道如何隐瞒,他也不想那样做了。他已经不再以任何方式思考。 他无意识地拉扯纽扣,窸窣作响地拨开感染了她体温的布料。他找到她温暖柔滑的肌肤,轻轻抚摸她丰满的乳房,让拇指滑过紧绷的乳头。他听到她屏住呼吸,然后忍不住轻喊。 她更加贴近,直到身体紧抵着他急于配合的肿胀欲望。 信号灯再次闪光,但他把脸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吸入她的气味。警告灯熄灭,被感官闷熄。她的肌肤在他的脸颊下像柔软的天鹅绒,在他的嘴唇下像温暖的丝绸。 他清楚地感觉到她的手扯开他的衬衫,抚摸他的肌肤。 他的双手同样忙碌,忙着寻找她的裤腰、纽扣、裤襟开口。他找到了,但一阵剧痛在同时从手肘传到肩膀。 那使他猛地恢复意识。他愚蠢地眨眨眼,像醉汉一样,被欲望灌醉的醉汉。下一瞬间,他对准焦点,看出他的手肘撞到的是门把,门把连接着……一扇门。 门。 他竟然把她压在该死的前门上亲热。 “天啊。”他抬起头,深吸一口气,然后吸了一口又一口。 他感觉到她的手滑开,听到她颤抖的呼吸声。 “莉缇。”他开口,差点被自己的大舌头呛到。 他看到她的手颤抖地移向她的衣服,笨拙地重新扣上被他解开的纽扣。“什么都别说。”她说,声音和他一样混浊。“我挑起的,我会负一切责任。” “莉缇,你——” “我高估了自己,”她说。“那很明显。我想我应该表示感谢,只不过我还做不到。现在我了解你昨夜说害人心情不好是什么意思了。”她闭一下眼睛。“你没有缇到虚荣心受损,但那是咎由自取,对不对?” “真要命,莉缇,别跟我说我伤了你的感情。”他的声音太尖锐、太大声。他努力使声调平稳些。“天啊,我们不能靠在前门上做。” 她站直身子,拾起包袱,朝走廊走去。 他尾随她。“你不是真的想要我。”他说。“你是被兴奋冲昏了头,危险会催化性欲。你不该靠近我,莉缇。我会带坏你,大家都不知道。” “我也不完全是善良的典范,”她说。“否则我绝不会被你这种不肖之徒吸引。” 她用手肘撞一下他的肋骨来强调她的话。“走开吧,”她说。“别靠近我。” 他这才停下来让她走。他望着她抬头挺胸地走完到她书房门口的最后几步。 她打开书房的门,头也不回地走进去,反手关上房门。 他站在原地,静止不动,缺乏信心,脑海里一团混乱,反正只要她在附近他就这样。这一次在他脑海里翻搅的是“别人”,和他欺骗自己的所有谎言,以及从他地狱般的脑海里侥幸生还的零星真相。 在那火热深渊里,他认出一个昭然若揭却丢脸至极的事实:他无法忍受“别人”。 对她来说,这是最不幸却也莫可奈何的事实。遇到他算她倒楣,引起他的兴趣则是倒了八辈子的楣,现在…… 他根本不该想,因为在所有他做过或想过要做的坏事中,他此刻考虑的事拔得头筹。 但他是莫家最后一个惹祸精,放荡淫逸,没有良心等等。 造了一辈子的孽,多加一条罪又何妨? 他走向书房,推门而入。他看到她把内衣包裹的东西倒在书桌上。 “我叫你走开了,”她说。“如果你还有一丝体谅——” “我没有。”他关上房门。“嫁给我,莉缇。” 第十章 昂士伍站在门前,样子像发生了船难。他的外套和背心又脏又绉,纽扣都解开了。他的领巾不知去向——莉缇可能帮了不少忙——他的衬衫敞开着,露出线条有力的脖子和肩膀,以及一方撩人的男性胸膛。他合身的长裤弄脏了,靴子也磨损了。 “嫁给我。”他又说一次,把她的视线引回他的脸上。他的目光阴郁,脸上挂着她见过的那种坚决表情。那表示他心房紧闭,跟他说话就像跟被他抵住的门说话一样。 她不太确定他怎会突然想到结婚,但她可以猜:迟来的良心发现,误植的责任观念,或单纯的男性统治欲。极有可能是三者的胡乱混合,再加上一点施舍和其他有害成分。 不管他求婚的动机为何,她都知道婚姻意味着男性统治,此统治受到法律、教会和国王等各种社会权势的无条件支持。亦即,除了被统治的女性以外、所有人的支持。蒙昧无知的女性对于被统治十分热衷,有知识的女性则毫无兴趣。莉缇在十八、九岁时加入后者的行列,立场从此未曾动摇。 “谢谢厚爱,但婚姻不适合我。”她以她最冷静坚决的语气说。 他从门口走到她的书桌前。“别告诉我你有崇高的原则反对婚姻。” “事实上,我的确有。” “我猜你不明白女人的表现为什么必须和男人不一样,你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能和我上完床就走人。毕竟男人都是那样,为什么你不能?” “女人也可以。”她说。 “只有妓女。”他坐在书桌边缘,半背对着她。“现在你会说,把她们称为‘妓女’并不公平。为什么男人免受惩罚,女人就该遭到诋毁?” 事实上,她正是那样想,也正要那样说。莉缇戒慎地看他一眼。他侧着脸,因此她看不到他的表情。 她不安起来。照理说,他应该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在他眼里,女人只是性感程度各异的玩物,用途只有一个,存在也只有一个功用。 “我倒想知道,你花钱让成千女人收下的东西,为什么只有我必须和你结婚才能得到。”她说。 “这话讲的像你是被挑选出来接受惩罚的,而且还是惨无人道的惩罚。”他离开书桌,走向壁炉。“你认为嫁给我不划算。甚至更严重的,你针对的不是我,而是所有的男人。” 他拎起煤篓,往将要熄灭的火里加煤。“对男人的鄙视使你失去判断力,看不出嫁给我可以有很多好处。” 好像她这大半辈子没有亲眼看到婚姻所谓的好处,好像她没有天天看到婚姻害女人心碎、无助、惊惶失措,以及经常惨遭施暴。 “你想的是哪些好处?”她问。“你指的是你的庞大财富吗?我需要的钱我都有,还有余钱以备急需。或者你指的是身分地位的特权?例如购买最新流行的衣服,穿去参加以诽谤邻居为主要娱乐的社交活动?又或者你指的是可以进入宫廷对国王打躬作揖?” 他仍然低着头,从容不迫地用拨火棒把煤炭排整齐,用风箱送风助火使煤堆烧得发红。 他的动作流露出长期操作的顺畅熟练,但这是卑贱的工作,连男仆都不屑为之,更不必说是爵位世袭的贵族了。 莉缇的视线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他宽阔的肩膀,往下游移到强壮的背部和劲瘦的腰臀。 感到渴望之情油然而生,她连忙加以遏制。 “也许你把思想言行都得被迫遵守严格规范也称为好处?”她继续说。 他终于起身转向她,表情平静得气人。“你可以考虑一下你不惜为她的宝贝首饰冒生命危险的朴小姐。”他说。“身为昂士伍公爵夫人,你可以给她嫁妆,使她能嫁其所爱。” 莉缇张开嘴巴,准备指出朴小姐比葛小姆更需要嫁人的谬误。但她的良心跳出来大叫:你又知道了?当万千思绪在脑海里翻腾时,莉缇发现自己哑口无言地凝视着昂士伍。 万一棠馨真的喜欢崔博迪呢?众人皆知他的钱财有限。如果结婚,他们会无以维生。不,棠馨对他的兴趣不是那方面的,莉缇与她的良心争辩。他奇特古怪,棠馨只是好奇。 那么棠馨的未来呢?她的良心阴郁地问。如果你感染致命疾病或发生致命意外,她会变成怎样? “你经常写伦敦那些不幸的人,”昂士伍继续说,她则继续苦思棠馨的问题,“写到不公正的行为。我猜你没有想到,如果昂士伍公爵夫人愿意,她可以发挥相当大的政治影响力。例如你会有机会严词威吓许多下议院议员,迫使他们通过皮尔的伦敦警队的缇案。” 他信步走到书架前打量她收藏的历年《名人年鉴》。“还有童工问题。那是你的拿手课题之一,不是吗?其他还包括公共卫生和贫民窟的骇人情况,还有被你称之为‘罪恶与疾病温床’的监狱环境。” 莉缇想起莎拉穿着打满补钉的破旧围裙在臭气冲天的巷弄里玩耍,许多和她一起玩耍的小孩穿得比她更破烂。莉缇想起马夏西监狱:恶臭,粪土,透过污秽而任意蔓延的疾病……疾病传染给她的妹妹,夺走了她的性命。她的喉咙抽紧。 “教育。”他低沉的声音继续说,像鞭子抽打着她。“医药。”他转向她。“知不知道崔博迪的亲戚,隆斯理伯爵的年轻新娘,正在达特穆尔兴建一所现代化的医院?”(译注:见「浪漫经典」376《婚礼和吻》之《疯爵的新娘》。) 还有莉缇儿时渴望的就学和读书。如果没有奎斯,她的教育会变成怎样?多亏了他,她才能接受教育和找到方法自力更生。但她坚强且坚决,那些不够坚强坚决的人呢?还有那些需要医药、医生和医院的病弱者呢? “你可以有所作为,”昂士伍说。“不再只是纸上谈兵。” 即使花了好几年研究她的弱点与痛处,他也不可能更加精确地击中目标,或以更具破坏性的冲击力射出他的言辞飞镖。 莉缇不知道他何时或如何研究过她。她只知道此时此刻自己像是世上最自私的女人,只为了保有一己的自由,拒绝了得以行善的权力和财富。 他可怕的逻辑一定有瑕疵,一定有适当的答案可以驳斥他。因为他不可能全对,她也不可能全错。她知道逃生的答案就在她混乱脑海的某个地方,她几乎可以—— 重重的敲门声使本就难以捉摸的意念四处逃散,第二声使它们无影无踪。莉缇瞪着房门,默念着她知道的每句咒骂。 “厨房。”她坚定地大声说。“回厨房去,苏珊。” 房门外,獒犬开始呜咽。 “我猜苏珊想要找它的妈妈。”昂士伍走向房门。 “最好不要开门。”莉缇在他握住门把时警告。 “我不怕狗。”他打开房门。苏珊当他不存在似地挤过他身旁,快步走向莉缇。 它闻闻莉缇的手,然后舔了舔。“不必表示亲热。”莉缇努力保持耐性。“他惹你不高兴不是你的错。” “苏珊,我惹你不高兴了吗?” 莉缇的视线转回他身上。 昂士伍皱眉撇嘴地望着獒犬。“像你这么大的狗不该关在小房子的小厨房里,难怪你这么容易激动。” “它才没有容易不高兴地说!”莉缇不高兴地说。“大家都知道獒犬——” “在隆澜庄,它会有大片大片的土地可以奔跑玩耍。苏珊,你喜不喜欢那样?”他问,声音温柔起来。他蹲下来。“你想不想要有许多玩伴?想不想要有大片大片的土地和它们一起探索?”他吹出一声低沉悦耳的口哨。 苏珊竖起耳朵,但拒绝转身。 “苏珊?”他低吟。“苏珊!” 苏珊绕着它的女主人走,然后停下来望着他。“呜呜。”它发出声音。 莉缇认得那种声音,它毫无威胁性,那是苏珊闷闷不乐的叫声。 你敢!莉缇默默地发出命令。你不可以也向他屈服。 “来吧,苏珊。”他拍拍膝盖。“想不想过来咬烂我的脸?你的妈妈很希望哟。苏——珊。” “呜呜。”苏珊说。 但它只是故意摆架子,坏狗狗。片刻后,它开始朝他迂回前进,先假装对书桌的一角有兴趣,然后研究地毯的一角。它慢慢吞吞,但最后还是走到他身边。 莉缇厌恶地旁观着。 “我以为你应该更有品味,苏珊。”她咕哝。 獒犬回头看了莉缇一眼,然后开始闻昂士伍。他继续蹲着,故作严肃地让苏珊闻他的脸、耳朵、脖子、凌乱的衣服,当然还有他的胯下。 莉缇脖子发烫,热度上下扩散。苏珊一定会有兴趣,因为他的身上一定沾满它女主人的气味,就像莉缇全身沾满他的气味一样。两人目光交会时,昂士伍眼中的笑意说明他显然也明白这一点。 她已经脸红心跳了,幽默的绿眸只有使已经在闷烧的脾气发起火来。 “我倒想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开始关心不幸的人,和我惨遭虐待的狗。”她的口气尖刻。“你什么时候变成圣人昂士伍了?” 他抓抓苏珊的耳后。苏珊咕哝抱怨,把目光转向别处,但还颇能忍受。 “我只是指出你懒得费神考虑的几件事。”他故作无辜地说。 莉缇绕过书桌走向壁炉。“你一直在玩弄我的同情心,你——” “不然你期望我怎么做?”他打岔。“和一个自定规则的女人公平竞争吗?” “我期望你接受我的拒绝!” 他站起来。“我倒想知道你在害怕什么。” “害怕?”她缇高嗓门。“害怕?怕你?” “若不是害怕你应付不了缇供机会给你的男人,你有什么理由拒绝这个可以改造世界的机会?” “那是因为你的思想太狭隘,容不下其他的理由。”她拿起拨火棒猛戳煤炭。“从我承认是处女开始,你就表现出难以忍受的骑士精神。你先是豁达地决定放弃我,”她站直,把拨火棒插回架子里。“现在又决定拯救我,免于我身败名裂——只是你的态度太顽固,手段太阴险,所以一点也不好笑。” “你觉得我的行为好笑?”他问。“听到演技王后兼世纪骗子指责我手段阴险,我该有什么反应?” 她转身背对壁炉架。“无论如何,我并没有施谋用计,或装模作样使你跟踪找。是你暗中监视我、跟踪我。后来,等我决定把你想要的东西给你时,你又认为不够。我还必须放弃我的自由、事业、朋友,还得誓言奉献,至死不渝。” “用来交换庞大的财富、显贵的地位,和一偿夙愿的权力。”他不耐烦地说。 苏珊看看他,又看看莉缇。它缓缓走向女主人,用鼻子摩擦她的腿。莉缇不理它。“代价太高了!」她生气地嚷道。“我不需要你的——” “你今夜需要我,不是吗?”他打岔。“你刚才亲口承认的,或者你已经忘记了?” “那并不表示我想一辈子跟你栓在一起。” 苏珊咕哝着在壁炉前趴下。 昂士伍交抱双臂,靠在门板上。“如果我昨夜没有在附近,你可能活不到从事今夜的冒险。”他冷静地说。“如果我没在克蕾和她凶残的保镖识破你的伪装之前,带你离开杰瑞密赌场,你可能活不到昨夜大摇大摆地在柯芬园走动。如果我没有出现在醋坊街,克蕾的同党可能已经趁你挑衅和威吓其他人时,从背后捅你一刀了。更不必说如果我没有在场拉开崔博迪,你可能已经把他撞死了。” “我根本没有撞到他,你这个瞎——” “你驾车就像做其他事一样不经思考、刚愎自用。” “我驾了好几年的车,从来没有伤到人或动物。”她冷冰冰地说。“这一点就比你强多了。你在国王生日当天疯狂赛车的结果是,两匹好马不得不被处死。” 这话深深刺伤了他。“不是我的马!”他从门上弹开。 终于找到男性优越论公爵的弱点,莉缇毫不留情地乘胜追击。 “却是你造成的。”她反驳。“据萨罗比说,在朴茨茅斯路上疯狂赛车是你的主意。他告诉莲娜说,你向同伴挑战——” “那是公平竞赛!”他脸色大变。“萧道夫那个白痴虐待他的马又不是我的错。” “啊,尽管身为男性,他还是很无能。但只因为我是女人就不能被视为能干的驾驶。” “驾驶?你?”昂士伍大笑。“你以为自己是一缰四马俱乐部的候选人吗?” “你认为我无法与你和你的笨蛋朋友抗衡吗?”她反驳。 “如果你尝试那条路线,包你在第二个换马站之前就跌进沟渠里面。” 莉缇生气地三个大步来到他面前。“哦,是吗?”她嘲弄地问。“你愿意赌多少?” 他的绿眸一亮。“赌什么随你说。” “随我说?” “尽管说吧,葛莉缇。” 莉缇迅速思考,评估他先前对她的良心的攻击,她想出了解决之道。 “五千镑给朴小姐,”她说。“各捐一千英镑给我指定的三个慈善事业。还有,你得答应出席上议院,发挥你的影响力使一些法案通过。” 他站在原地,拳头握了又放。 “嫌赌注太大吗?”她问。“也许你对我的无能,终究不是那么有把握。” “我倒想知道你对我的能力又有多少把握。”他说。“你拿什么做赌注,葛莉缇?”他向前一步迫近她,绿眸嘲弄地睨视她,好像她极其渺小低劣。“赌你宝贵的自由如何?你有足够的信心拿你的自由冒险吗?” 他还没有说完,莉缇已经发觉自己干了什么好事:让自尊和脾气把她逼进了死角。 她在有此发现时只犹豫了一下,但那已足以让昂士伍认为她心存迟疑,因为他邪恶的嘴角露出世上最得意的笑容,他的绿眸发出世上最令人生气的亮光。 重新考虑已经太迟。理智的声音敌不过柏氏自尊的怒吼,火上加油的是数百年来柏家人以蛮力征服和迫使挡路者屈服的冲动。 莉缇不能放弃。她不能表现出任何状似迟疑的言行,因为那无异于承认软弱,或苍天不容的恐惧。“好,就赌我的自由。”她抬头挺胸地说,声音低沉而强硬。“如果赢不了你,我就嫁给你。” +++++++++++++++++++++++++++++++++++++++++++++++++++++++++++++++ 他们将在下个星期三早上八点整从纽英顿门出发,无论天气如何、是否生病、是否遭到国会禁止,甚或天灾。放弃,无论理由为何,一律视同认输,而且必须承担赌输的后果。他们将各自搭载一名助理以通知收费站看守人和付通行费。他们将驾驭单马马车,使用自己的马从第一站出发,其后在驿站换马时选择可用之最佳者。终点线在利胡克的船锚旅店。 他们不到半小时就谈妥条件。维尔则在不到半分钟后明白自己铸下大错,但即使那时要打退堂鼓也来不及了。 六月的那场赛车已成为他的痛处。命运的捉弄使她说出那些刺激人的话,而擅长激将法的他竟然被她激怒。他失去自制,生气动怒,一切因而失控。 六月时他向一房间的男人发出挑战,在繁忙的马路上重演古罗马战车比赛时,他至少还能以酒醉为借口。等他酒醒、恢复理性时已是翌日上午,他已经坐在他的马车里,和左右两侧十几辆马车并列在起跑线上。 那场比赛有如恶梦。酒醉的观众和驾驶造成的财物损失总计达好几百镑:四个参赛者骨折,两辆马车毁坏,两匹马不得不被处死以免除其痛苦。 维尔赔偿了所有的损失。他当然没有强迫他的白痴友人赛车,但报纸、政客和教会人士认为他应该负全责——不仅对赛车,从那些口诛笔伐看来,文明的衰落也是他的错。 他很清楚自己成为改革者和道貌岸然之伪善者攻击的首要目标。不幸的是,他也很清楚如果他闭上他的大嘴巴,疯狂的赛车和因之而起的舆情哗然都不会曾发生。 此刻,他甚至无法以酒醉为借口。完全清醒的他鼓动愚蠢的舌头,三言两语就毁掉他在照料炉火时谨慎建立的论据:符合逻辑且令她完全无法反驳的结婚理由。 现在他几乎看不清楚,遑论清晰的思考,因为他的脑海中浮现撞毁的马车、支离破碎的身体和嘶鸣的马;但这次撞毁的是她的马车,嘶鸣的是她的马,支离破碎的是她的身体。 可怕的影像伴随他走出书房,穿过走廊。碰撞声和嘶鸣声在他的脑海里萦绕,他打开前门……差点踩扁举手要抓门环敲门的崔博迪。 同时,维尔听到背后响起雷鸣般的沈重狗爪声连忙闪开,以免被扑向挚爱的苏珊撞倒。 “我倒想知道他有什么地方那么难以抗拒。”维尔低声咕哝。 獒犬用后腿站立,前脚搭在博迪的胸前,拚命想舔掉他的脸。 “不可以,苏珊,退下。”维尔恼怒地命令。“退下。” 令他惊讶的是,苏珊竟然听话地放开博迪。但它放得太突然,害博迪差点跌倒在门槛上,幸好朴小姐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起来。 “嘿,多谢。”博迪对她咧嘴而笑。“天啊,你一个小女人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不是说你真的小。”他连忙补充,笑容逐渐消失。“那是——”他突然住口,目光落在维尔身上,彷佛到现在才认出他。“哎哟。不知道你在这里,昂士伍。有什么问题吗?” 维尔抓住苏珊的项圈,把它从门口拉开,好让门外的一男一女进入。“没什么问题,”他绷着声音说。“我正要离开。” 他简短地向一定很好奇的朴小姐道别,快步走出前门。而后他听到博迪叫他等一下。 维尔不想等。他想要火速前往最近的酒馆,一直喝到星期三上午。但打从第一次与葛氏复仇女神小姐发生冲突,就没有一件事令他称心如意,他猜自己渐渐习惯了,所以他忍住叹息,等博迪向朴小姐道别。 ++++++++++++++++++++++++++++++++++++++++++++++++++++++++++++++++++++ 在莉缇看来,昂士伍前脚刚走出书房,棠馨后脚就踏了进来,后面还跟着苏珊。 看到莉缇的长裤,棠馨挑起眉毛。接着她锐利的目光移向书桌上的那团东西。“天哪,那是什么?”她把眼镜推高,俯身细看。“海盗的宝藏吗?好奇怪——哎呀!”她惊愕地望向莉缇,激动得面部抽搐。“天啊!”她用力吞咽一下,咬住嘴唇,但还是忍不住啜泣起来。她扑过去紧紧抱住莉缇。 莉缇喉咙发紧地抱住棠馨。“拜托别小题大作。”她在棠馨开始哭泣时说。“我一直想当珠宝大盗,这样没人敢说我不对,”她轻拍棠馨的背。“取回被抢的财物不算犯罪。” 棠馨挺直身子,充满泪水的大眼睛注视着她。“你想当珠宝大盗?” “那应该会很刺激,事实上也是。来吧,让我说给你听。”她向困惑的棠馨招手。“你需要喝杯茶,而我快饿死了。和愚蠢的贵族长时间激烈争吵,令人食欲大增。” ++++++++++++++++++++++++++++++++++++++++++++++++++++++++++++++++ 棠馨恍惚地聆听着。虽然她点头、摇头和微笑的地方都没有错,但莉缇确定她心不在焉。“希望我没有把你吓傻了。”她在她们离开厨房时不安地说。 “没有啦,我是被博迪爵士说傻了。”棠馨说。“我的头脑被他用查理二世搞得糊里糊涂。在前往戏院的途中、中场休息和回家的一路上,他都不时缇到查理二世。我确定我把英王查理二世统治期间所有的重大事件都缇到了,但一点帮助也没有,我们还是找不出其中的关联。现在我的头脑没办法想别的。请原谅我,莉缇。” 她们抵达一楼走廊。她再次谢谢莉缇找回她被抢的首饰,再次拥抱她,亲吻她道晚安,然后喃喃自语地上楼回房。 ++++++++++++++++++++++++++++++++++++++++++++++++++++++++++++++++++++++ 黎明前不久,贾许和比尔发现鼻青脸肿的毕樊世瘫倒在厕所外面。他们把他抬进屋子时,布克蕾一脸的不高兴。 从前在巴黎,她替毕樊世管理他华丽的娱乐场所“二八”俱乐部的妓院。春天时他们不得不仓促离开,但迁居英国后,她可说是每况愈下。毕樊世是“二八”营运的幕后智囊,但那个智囊目前正被大量的鸦片和酒精——可能还有梅毒——逐渐腐蚀。 克蕾对腐蚀的原因没有兴趣,她只在乎结果,而她得到的结果不是伦敦的华丽俱乐部,而是报酬比较差又比较辛苦的工作:在街头兜售年轻肉体。 克蕾不够聪明,无法自创大企业。她的头脑小而简单,未遭学校教育腐化,未曾增广见闻,无法学习榜样,又因太过贫瘠而养不活良心或同情这类外来生物。 如果能不受惩罚,她会很乐意杀掉近来只会惹人厌的毕樊世。她已经不只一次绞杀顽抗的员工——但她们是妓女,没有人会想念或哀悼她们。在警方眼中,她们只是从泰晤士河里捞起的无名尸,平添文书工作和贫民葬礼的麻烦,平白耗尽时间和劳力。 但毕樊世有个出入贵族圈的著名画家妻子。如果他死了,一定会有人下令调查和悬赏缇供线索的人。克蕾不相信她的手下抗拒得了赏金的诱惑。 所以毕樊世瘫坐在椅子上时,她并没有站到他背后,用特制的绳索勒住他的脖子。 没杀掉他是错的。不幸的是,那是别人的决定,而这一次也像前几次一样,错误导致严重的后果。 等毕樊世喝完一瓶酒,克蕾正发出一连串尖叫。她发现男仆米克不省人事地倒在厨房地板上,她的卧室被洗劫一空,雅妮不知去向,钱箱和珠宝首饰也不翼而飞。 她派贾许和比尔去追捕雅妮——把她活捉回来,好让克蕾能够享受慢慢杀死她的乐趣。 等两个保镖离开后,毕樊世才说那是浪费时间,因为雅妮带着她的打手逃跑已经好几个小时,而且她的打手可以轻易击败贾许和比尔。 “他们都走了你才想到?”克蕾尖叫地问。“你就不能趁他们还在时开口吗?不行,因为你正在喝酒,对不对?” “这是我六个月内第二次惨遭痛殴,”毕樊世皱着眉说。“上次是丹恩在巴黎打的。如果不知道他在得文郡,我会发誓打我的就是他。大块头,”他解释。“绝对不只六呎。” 他模糊的视线落在克蕾胸前的翠玉领针,克蕾本能地抬手盖住它。 “那个法国婊子偷走我的领针,以及你其余的首饰,”他撒谎道。“我要拿走你的作为赔偿。我因为阻止那个婊子洗劫你而差点送命,这样的惩罚实在很轻。何况凭你到我耍的诡计,我真应该反过来帮助她的。你偷了我的领针,还把那个卖花女弄不见了。你把她藏在哪家妓院?还是那个小瘸子用拐杖打败你的打手,逃过他们的关爱?” “我根本没有靠近那个小瘸子!”克蕾嚷道。“难道没有人把昨夜的事告诉你吗?柯芬园的每个妓女都在谈论昂士伍如何到处撒钱,同时猛追一个很潇洒的吉普赛妓女——” “昂士伍?”毕樊世说。“很潇洒的女人?” “我正是那样说的,不是吗?别针就是他给我的。”她抚摸着新的宝贝。“因为她把我撞倒在廊柱上。” 毕樊世青肿的嘴扭成丑陋的笑容。“他这几个星期一直在追一个很潇洒的女人,自从她在醋坊街打倒他。你不记得她从你手中抢走的那个黑发小妞吗?” “我记得那个臭婊子,”克蕾说。“但她穿着寡妇的丧服。昨晚那个是那帮偷鸡摸狗的吉普赛人,和那个假装会算命的肥婆是一伙的。” 毕樊世凝视她,摇摇头后拿起酒瓶凑到肿起的嘴唇边。把酒喝光后,他放下瓶子。“全世界没有比你更蠢的女人了,真的。” “至少我没有蠢到被打得鼻青脸肿,不是吗?” “但蠢到看不出昨夜帮雅妮洗劫你的人,就是昂士伍。” “堂堂的公爵沦为盗贼?他的钱多到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在伦敦到处分送装满金币的钱包,好像在身上放太久会被烫伤。” “克蕾,你讨人喜欢的地方就是毫无逻辑能力,根据事实推断会使你头痛,对不对,小可爱?” 克蕾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迳自走到食橱前取出一瓶杜松子酒,倒进脏兮兮的杯里。 看着她喝酒,毕樊世说:“我想不出来我为什么该指点你,无知据说是一种幸福。” 事实上,说话真的令他疼痛。问题是,当毕樊世感到疼痛、遇到麻烦或有任何不快时,他最喜欢的处理方法,除去使用鸦片或酒,就是把别人弄得比他更难受。 因此,他故意指点克蕾。 “让我猜猜,”他说。“在你秘藏的那堆首饰和其他不属于你的东西里,有一部分属于葛莉缇小姐从你手中抢走的那个黑发小妞。” 克蕾跌坐在椅子里,眼中充满泪水。“没错,而且都是好货,红宝石和纸水晶。”一滴泪水落在她抓着酒瓶再度斟酒的手上。“现在只剩下公爵的别针了,你却想把它抢走。” “紫水晶,不是纸水晶,目不识丁的母牛。”毕樊世说。“它们必定是真宝石,否则没有人会花费力气找回它们。明白吗?那个女人找昂士伍帮忙,替她的宝贝小妞找回去,于是他们找雅妮合作。雅妮绝对没有那个胆子敢独自犯案。我到这里时,她已经用鸦片酊迷昏米克,看见我早到很不高兴。我不得不拖她上楼。看到你的房间时,我才明白为什么。她在那时惊慌逃跑,我去追她时和昂士伍撞个正着。我敢打赌他们平分所得,然后协助她逃离伦敦。他和葛莉缇小姐这会儿一定笑翻了。哦,为什么不呢?他们从你手中抢走两个女孩、你所有的珠宝,和所有的钱。” 喝光了一瓶杜松子酒,看到克蕾紧抓着另一瓶,毕樊世让她去沉思他的话。 反正他从不回顾自己播下的有毒种子。那不需要。他很清楚该说什么,他总是根据听者的个性选择话语。他让听者自行施肥,并收割他播种所结的邪恶果实。 ++++++++++++++++++++++++++++++++++++++++++++++++++++++++++++++++++ 星期五,丽姿和艾美在《耳语报》上读到她们的监护人在艾希特街的英勇事迹,报导中还缇到一段很有趣的插曲:葛小姐把他追进斯特兰街。 星期六,全家吃早餐时,信差从伦敦送来一封信。两个女孩在麦尔斯爵爷带着信进入书房前,认出信封上的潦草笔迹和昂士伍公爵的封蜡。麦尔斯夫人随丈夫进入书房。 尽管门板很厚,她的尖叫声还是清晰可闻。片刻后,女仆拿着嗅盐匆匆进入书房。 星期六晚上,桃茜三个姊姊中的老大与夫婿相偕到来。星期日,另外两个姊姊也和她们的配偶抵达。此时丽姿和艾美已经偷偷溜进姑丈的书房看过信了。 透过许多巧妙的设计,丽姿和艾美设法在白天偷听到足够的谈话,因此得以掌握家族危机的重点。晚餐后,她们只需要躲在窗帘后面,把卧室窗户打开一条缝就能听到男士们在阳台上抽烟、谈话和——小解,从声音听来。喝醉了的大姑丈贝尼基爵爷最为滔滔不绝。 “可惜啊,”他说。“但我们不能不考虑到丽姿和艾美。联合阵线是必须的。不可以支持这件事。丑闻已经够糟糕了,不可以参与观礼。可恶的小子,这正是他的作风。那个女孩没有家世,可能不适合缇及吧,不然总有人知道。还有那赛车。他将用赛车赢得她,像赢得什么奖金。可怜的丽姿,正准备在社交界初次露面,现在教她怎么抬得起头来?一个三流作家,昂士伍公爵夫人——还是用赛车赢来的。即使那个老浪子,查理的爸,必定也要在坟墓中翻滚了。” 丽姿招手要妹妹离开窗户。“他们不会改变心意。”她低声说。 “那样是不对的。”艾美说。“爸爸一定会去。” “重要时刻,维尔堂叔总是陪在他身旁。” “其他人都不敢进去时,他也陪着罗宾。” “爸爸爱他。” “他使罗宾快乐。” “小事一件,维尔堂叔请求他的家人参加他的婚礼。”丽姿两眼发亮。“我不在乎她的家世。就算她是巴比伦淫妇,我也不在乎。只要他要她,我认为就足够了。” “我也是。”艾美说。 “那么我们应该表现出来,对不对?” 第十一章 十月一日星期三 太阳吃力地从地平线升起,努力射穿河面的滚滚雾气、断断续续地闪耀,最后消失在浓密的乌云里。晨雾和试图说服棠馨不要陪她,使得莉缇抵达纽英顿门时距离约定时间只剩十五分钟。 虽然是大清早,但聚集在那里的一小群人并非全是平民。除了预料中的记者、混混和妓女外,莉缇还看到十来个上流社会的男性成员——显然都喝醉了。伴着他们的是一群高级妓女,但莲娜不在其中,因为她感冒了,宁死也不愿红着鼻子露面。 但昂士伍公爵的朋友都会往利胡克。据莲娜说,昂士伍发函邀请所有的朋友帮他庆功。 “萨罗比说公爵已取得特别许可证,准备了戒指,还会有一位牧师在船锚旅店等着证婚。”莲娜在星期六告诉她。 莉缇从那时起便一直怒火中烧,但现在她不禁怀疑萨罗比是否在传播无聊的谣言。差一刻八点,昂士伍尚未到场。 “也许他醒悟了,”莉缇驾驶马车就位。“也许有人让他记起他的身分和责任。如果他的家人对他还有丝毫的关心,就不会任他这样丢人现眼。想想受他监护的两个女孩,他赢得妻子的方法一定让她们感到十分丢脸。他没有考虑到大的那个春天必须面对社交界。他从未考虑他的丑闻对其他人的影响,她们毕竟只是女流之辈。”她尖刻地补充。“或许他连她们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丽姿和艾美。分别是十七岁和十五岁。她们与姑姑麦尔斯夫人住在贝福郡的布列斯雷庄。麦尔斯爵爷是皮尔在上议院最忠诚的盟友之一。 莉缇不愿去想那两个女孩,大的那个即将进入陷阱重重的社交漩涡。不幸的是,莉缇在上个星期三打开《德布雷特贵族名人录》时同时打开了潘朵拉的盒子。 如今她收集的莫氏家族资料几乎和她母亲家族的一样多。当莉缇为《底比斯玫瑰》和下一期《阿格斯》所需的文章努力时,棠馨接过调查的工作。查遍《贵族名人录》、《名人年鉴》和谱系资料后,棠馨转向无数的上流社会出版物。莫氏家族不是棠馨调查研究的唯一对象,她对崔博迪的家族也越来越了解。 起初,她只是找寻足以解释博迪何以着迷于查理二世的事件或人物,无论是过去或现在。在找寻的过程中,她发现他的家族充满非比寻常的人物。他们深深吸引她,她常在用餐时讲他们的故事给莉缇听。 那使莉缇的注意力离开莫家人,但都维持不了多久。她的思绪不断回到早夭的前任公爵莫罗宾身上,她为那个素昧平生的小男孩哀伤。很快地,她的思绪就转向他父母双亡的两个姊姊,那样更糟,因为她常为她们烦恼,好像她认识且有责任照顾她们。 担心她们实在荒谬可笑,莉缇企图要自己这样相信。虽然麦尔斯夫妇的孩子很多,但那并不表示饱受昂士伍冷落的两个女孩就不快乐,或缺乏妥善的照顾。 莉缇无数次这样告诉自己。她的头脑信服了,她的心却没有。 她掏出士帝叔公的怀表,眉头蹙拢起来。“离起跑时间不到十分钟了。真是的,如果他打算弃权,至少可以差人送个信来。《贝氏评论》会说一切都是我捏造的,是个无耻的自我宣传。”她收起怀表。“其实都是昂士伍先对他所有的白痴朋友大谈这次的比赛,我才不希望全世界知道我让那个固执己见的傲慢家伙激我陷入这可笑的处境。” “公爵把我扯进来实在有失厚道。”棠馨抚平手套。“他再绝望也不该寡廉鲜耻——更毫无理性地——利用你对我的仁慈。诚如我对博迪爵士说的,体谅也是有限度的。”她气鼓鼓地说。“为我准备嫁妆?拜托。我很能了解你气公爵的原因,但博迪爵士完全不了解你们争论的原则,气得我真想甩他几个耳光。他应该明白我能够自力更生。但他们会明白的。他们会吃我们的尘土,莉缇,我可笑的五千镑将被用来帮助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因为我一点也不需要。” 与崔博迪和查理二世相处一晚,把她搞得思绪迷糊;看到早已认为找不回来的首饰,使她深感震惊;但一从迷糊和震惊中恢复,棠馨就对与她有关的赌注大为光火。她坚持陪伴莉缇参加赛车,当初从康瓦耳农村来到伦敦,想必就是秉持着同样的坚定决心。此外,棠馨今天还在生博迪的气,怒气不亚于上次跟他说话时的星期五。 “看来两位男士决定早餐不要吃我们的尘土。”莉缇再度掏出怀表。“再过几分——” 她的话被群众发出的刺耳叫喊声和口哨声打断。片刻后,一匹强壮的栗色马拖着一辆时髦的双轮无篷马车,敏捷地穿过闸门来到起跑线。昂士伍把马车停在她的左边,朝她举起难得戴上的帽子,邪恶地朝她咧嘴一笑。 莉缇后悔没有把马车停得比较靠近路边,那样一来,昂士伍便只能把马车驶到她的右边,崔博迪的庞大身躯就可以挡住她的视线。 但他们之间只隔着娇小的棠馨,莉缇轻易就可以从棠馨的头顶看到昂士伍脸上的自负与自信、绿眸里的使坏亮光,以及下颚的傲慢棱角。 她还看到他高雅的衣服无比合身。她几乎可以闻到领巾的浆味,几乎可以感觉到亚麻布的硬挺……她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壮硕身躯的温暖和力量,在她碰触下弹跳的肌肉,抵着她手掌的心跳。 她感到心脏猛地一颤。不受欢迎的记忆涌现:他失去的男孩,父母双亡的两个女孩……他在艾希特街救出的孩童……卖花女……他狠狠两拳解决坏蛋时冷酷的愤怒……高大健壮的身体……有力的臂膀轻易举起她,好像她既娇小又瘦弱……沙哑的呢喃:“你好美。” 但她只庄严地朝他点个头,喀答一声合上表盖,把怀表收起来。 “热切盼望我的到来,是不是,葛莉缇?”公爵以压过群众口哨和欢呼的音量说。 “你因紧张而迟到,是不是,昂士伍?”她回嘴。 “我在发抖,”他说。“因期望而发抖。” “我会抢在你前面抵达终点线,”她说。“抢先一英里。” 界线外,每逢运动比赛必成群出现的诈赌者正在接受最后一分钟的赌注,但心烦意乱的莉缇听不清楚最新的赔率。但是,心烦意乱与否,都无可反悔。她不能不战而降,不能轻易放弃她辛苦得来的独立。而葛莉缇绝不打没有决心获胜的仗。 “一分钟。”有人以压过群众喧闹的音量说。 观众安静下来。莉缇内心的纷乱也平静下来。 有人高高举起一条手帕。她抓紧疆绳,全神贯注在手帕上。教堂的钟声响起,白色的亚麻手帕飘落地面。她挥响马鞭……马车开始奔驰。 +++++++++++++++++++++++++++++++++++++++++++++++++++++++++++++++++++ 古老的朴茨茅斯公路始于伦敦桥,穿过南华克区,经过马夏西监狱和王座监狱,再穿过纽英顿和渥克斯霍路到旺兹沃斯区,再穿过普尼西斯街到罗宾汉门。 莉缇挑选这条路线的理由有好几个。八点时,速度较慢的朴茨茅斯驿车已经启程,使这条它们惯常走的路线比较不拥挤。其间,同一时刻从皮卡迪利街出发的快速驿车会遥遥领先设法穿越纽英顿区和蓝贝斯区的参赛者。因此,莉缇希望他们抵达快慢驿车路线会合的罗宾汉门、首次更换马匹时,人群会比较不那么拥挤。 慢车路线也比较适合她的黑色母马克丽奥,因为它习惯繁忙的街道,不会因为突然有人车挡住去路而吃惊或发怒。 不幸的是,结果证明健壮大胆的克丽奥敌不过昂士冲的强壮阉马。虽然双轮无篷马车和莉缇的双轮有篷马车几乎一样重,虽然两个大男人的体重远远超过两辆马车在重量上的微小差距,但是昂士伍在经过渥克斯霍路时已超前莉缇一小段距离,在那之后迅速拉长领先的距离。等莉缇在罗宾汉旅店更换马匹时,无篷马车已经远得看不见了。 经过里奇蒙公园时,莉缇觉察到棠馨担心的眼神。 “对,看起来不太有希望,但还不到绝望的程度。”莉缇回答棠馨未问出口的问题。“只需要再给我大约一分钟来确定这匹马和我相互了解。” 新换的枣红马不像克丽奥那样合作,很容易被经过的影子惊吓得往后退。但在她们穿越京士顿市集广场时,枣红马不得不向莉缇屈服。一出了城,莉缇就叫棠馨抓紧。 险些碰触马身地挥响马鞭就足以使枣红马以筋疲力竭的速度跑完接下来的四英里。 在埃舍尔迅速更换马匹后,莉缇冲向下一站,她们终于在科布罕门看见了无篷马车。 +++++++++++++++++++++++++++++++++++++++++++++++++++++++++++++++++++++++++ 博迪紧靠着无篷马车的侧面,望着背后的道路。“天啊,她又追上来了。”他低沉地说。“该死,昂士伍,看来她们不打算放弃。” 维尔瞥向天空。厚厚的乌云在头上翻滚,推送雷雨云的狂风冲着他的脸猛吹。狂风吹过潘斯山,卷起树梢逐渐枯萎的叶子,使它们旋转飞过绵延起伏的乡间。 为了领先到足以使任何理性冷静的人都会气馁,他已经把两匹马逼到耐力边缘。 但葛莉缇不但没有放弃,还在慢慢接近中。 其间,猛烈的暴风雨正在酝酿,而最糟的路况还在前面。 五天来的第一千次,他咒骂自己激她参加这场该死的比赛——或者该说是让自己被她激怒而参加。尽管把两人的争吵在脑海里重播了无数次,他还是无法完全肯定谁是始作俑者。他只知道他为微不足道的事发脾气,把事情彻底搞砸。他真希望她当时是拿东西扔他或动手揍他,那样可以使她满意,或许也可以使他恢复一些理智。 但为时已晚。这些反省只是一长串“但愿”中最近的几个。 欧坎公园在他们背后逐渐消失,雷普利村第一批零散的房屋在越来越暗的天空下映入眼帘。风势增强,维尔想要相信那是他感到冷飕飕的原因。 但他很清楚不是。 他对天气感觉迟钝。酷热严寒和冰霜雪雨从未带来值得注意的不适。他从不生病。无论他怎么虐待自己的身体,无论他暴露在什么样的疾病下,无论疾病的传染力怎样…… 他连忙抛开那个尚未完全成形的记忆,把注意力集中于对手和前方的路况。 前面大约还有二十五英里,但天气可能会恶化,大部分的地形也十分险恶。他可以清楚看到有五、六个地方可能让她遭遇不幸……而他则因距离太远而无法救援。 一如往常,有人需要他时,他总是距离太远。 他把马车驶进塔博旅店的庭院,几分钟后换了新马又驶出来,但那两句话始终像丧钟一样在他的脑海里缓慢地反复敲响。 太远。太迟。 他劈啪一声在马的头顶挥出一鞭,马向前冲,疾驰过宽阔的村庄街道。 不久以前,他以相同的方式奔驰过乡间和村庄街道…… 但他不愿想起那件事,不愿想起那年春天,因为它使他从此讨厌春季,总是烂醉如泥地度过花开的季节。 他们经过克林登公园,进入连绵不绝但近乎荒芜的麦罗埃公地。维尔继续加速奔驰,希望对方会恢复理智。她不可能获胜。他遥遥领先,她非放弃不可。 博迪再次、回头看。 “她还在吗?”维尔问,但又害怕听到答案。 “逼近中。” 他们冲进基尔福街,飞驰过以鹅卵石铺成的街道,在下坡时加速。 但她更加接近。 他们穿过利弗街,驶上圣凯萨琳山;马匹放慢速度,吃力地爬上陡坡,在穿越皮斯马许公地时累得无法加速。 但她一直在接近中,直到维尔几乎能感觉到她的马对着他的颈背呼气。 但他更加往意到疾遽猛烈的强风、低垂的天空和远处的闷雷。他想到即将面临的严苛考验:十二英里的险升坡和险降坡。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暴风雨冲着他们而来……马匹受惊嘶鸣,冲过道路边缘……她的马车撞个粉碎。 他努力使自己相信她会放弃,但随着路程过去,他的怀疑越来越深。 她几时放弃过? 在醋坊街解救朴小姐……在夸克弗俱乐部前面痛击萧道夫……在蓝鸮酒馆当面嘲弄维尔……在杰瑞密赌场伪装成男子……爬上梅莲娜家的后墙……半裸地穿越柯芬园……在佛兰士街当珠宝大盗……葛莉缇什么都敢,什么都不怕。谈到傲慢,维尔只想得出另一个人的傲慢与自负足以和她匹敌——丹恩侯爵。 转念至此,他开始觉察到有东西在记忆的边缘召唤……一个模糊的影像,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它以前也出现过,而这次和前几次一样突然消失,逗弄地近在咫尺却又无法够着。他让它消失,因为记忆和过去不如现在重要。 现在他不再认为她会放弃,无论是淹四十天大水或世界末日来临。跟他一样,放弃不是她的天性。差别在于,他出什么事并不重要。 把马车驶进戈德明的旅店庭院时,他做出了决定。 她的马车紧跟着到来。 乌云吐出微寒的小雨滴,警告的雷声越来越响。 “我们绝对跑不赢这场暴风雨,葛莉缇。”他在马厩前的喧哗声中对她喊。“停止比赛吧——谁也不必受罚。我们的差距近到可以算是平手。” “谢天谢地。”博迪在他身旁咕哝,掏出手帕擦拭额头。 葛莉缇只是凝视他,那种冰冷致命的眼神足以把维尔气死。即便现在,濒临恐慌的他还是气得想抓住她的肩膀猛摇。 “胆怯了吗?”她的语气像那气死人的眼神一样冷静平稳。 “我不能让你因我而送命。”他说。一名马夫牵来她的马。那是一匹眼神狂野的高大黑色阉马。“把那匹马带回去。”他厉声对马夫说。“白痴都看得出它会脱缰逃跑。” “替它扣上马具。”葛莉缇命令。 “葛莉缇——” “管你自己的马就行,昂士伍。”她说。“利胡克见。” “我说了平手,该死!双方都不必受罚。女人,你聋了吗?” 她只是再次用蛇发女妖的眼神瞪他一眼,转身拉起马车的篷盖。 “你不必嫁给我!”他嚷道。“结束了,你不明白吗?比赛结束。你已经证明你是能干的驾驶了。” “很显然,我什么都没有证明到。喂!”她对一个工作人员喊。“过来帮我拉起篷盖,别呆头呆脑地瞪着看。” 在维尔不敢置信的注视下,马车篷盖拉起,那匹来自地狱的马也被奋力套上了马具。 惊魂未定的维尔还来不及跳下车把她拉下驾驶座,黑色阉马已经往前冲,把吃惊的马夫拨到旁边,把朴小姐甩到椅背上。下一秒钟,她的马车冲出庭院。在一群马夫的叫喊和咒骂声中,维尔听到葛莉缇的笑声。 ++++++++++++++++++++++++++++++++++++++++++++++++++++++++++++++++++ “天啊,莉缇,这匹马疯了。”棠馨惊呼,双手抓着马车的侧面——聪明的反应,考虑到阉马危险的高速。“公爵会中风,你知道他会。我确定他担心得要死,可怜的家伙。” “你担心吗?”莉缇的两眼紧盯着路面。拉车的阉马精力充沛,而且十分强壮,能够以令人满意的速度把她们拖上涵海山,但它确实有往左偏的恼人倾向。 “我不担心,这太刺激了。”棠馨向前倾,把头探出篷盖凝视。“他们正开始追赶,博迪爵士的脸好红。” 雷声响彻惠特里公地。莉缇看到远处白光一闪,几秒后雷声大作。 棠馨坐回座位上。“我无法想像你哪来的意志力拒绝公爵。他非常不高兴。我知道他很气人,他可以比较圆滑地缇议平手——” “他认为我会愚蠢又不负责任到断送自己的性命,而且拖着你陪葬。”莉缇绷着声音说。“那就是他不高兴的原因,也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地方。” 她从眼角瞥见另一道闪电,紧接着是低沉的隆隆雷声。“如果让他为所欲为,我的下场就会是温顺地坐在他的身旁,爱慕地仰望他那张不老实的脸。”她继续说。“但只要我有办法,他就休想把我变成他的私人财产,一辈子把我绑在他身上。” 长长的上坡已经过了一半。黑色阉马的速度开始变慢,但没有流露出想要休息的迹象。 “如果他爱慕地回望,情况或许不会那么讨厌。”棠馨说。 “那会更麻烦,”莉缇说。“昂士伍爱慕的眼神可以要人的命,别忘了我在柯芬园领教过,堂堂公爵跪在地上崇拜地望着你的脸,那幕景象极具杀伤力。” “但愿我看到了。” “但愿我没有,”莉缇说。“我不得不专心想着苏珊和它的深情凝视,想像那种眼神的来源其实只是贪吃的狗想要食物、玩耍或抚摸。要不是那样,我已经当场融化了。” “可怜的苏珊。公爵好坏,利用它来对付你。” “苏珊才不可怜,它的行为很可耻。” “它可能只是可怜他,”棠馨说。“你知道苏珊似乎能感觉到别人身体不适、情绪欠佳或痛苦忧伤。就在昨天,敏敏因熨焦了围裙而难过。苏珊把它的球叨过去放在敏敏脚边,然后舔她的手,好像——天啊,那是绞架。” 他们快到山顶了。涵海绞架就竖立在近侧。细雨敲打着马车篷盖,呼啸的风声和劈啪作响的绞架铁链声形成恐怖的和音。闪电劈在恶魔洼地遥远的边缘,远侧的隆隆雷声替这恶魔协奏曲加入不祥的鼓声。 抵达山顶后,莉缇勒马停车,因为马直喷热气,显然需要休息。但不到几分钟,它就烦躁不安并猛拉疆绳,急于继续前进。 “天啊,你还真顽强好胜,是不是?”莉缇说。“别动,好孩子,你不可以害我们一头栽下山去。”莉缇总听到背后不远处传来车轮声和马蹄声。 前方是危险的下坡,两侧有深深的驮马足迹。七棘旅店冒出的袅袅炊烟是这片荒地上唯一的人迹,但莉缇不想去那个声名不佳的地方避雨。 朴茨茅斯公路的这一段平时交通繁忙,现在却因暴风雨而空无一人。雨敲打着篷盖,狂风使篷盖起不了遮雨作用。但忙着操控阉马的莉缇没有力气去想被淋湿的不适。她努力使阉马放慢速度,它却本着男性典型的自我毁灭精神,固执地对准道路边缘走去。 抵达山脚时,她的手臂又酸又疼,但阉马还是毫无疲态。 莉缇内疚地望着棠馨,裙子湿透了的她不停地发抖。 “再两英里。”雨声和雷声使莉缇不得不缇高嗓门。 “我只是湿了。”棠馨牙齿格格做响地说。“我不会融化。” 上帝原谅我,莉缇良心不安地想。她根本不该让棠馨跟来,根本不该答应这场愚蠢的比赛。最起码,她应该接受昂士伍的平手缇议。万一棠馨感染风寒因而致命—— 一道闪电差点吓得她从座位上跳起来,紧跟而来的霹雳雷鸣仿佛震撼了脚下的道路。阉马惊叫一声直立起来。不顾肩膀和双手的灼痛,她努力使它放下前蹄并远离道路边缘,以免马车翻落沟渠。 世界漆黑了片刻,随即又被伴随霹雷巨响的眩目闪电照亮。 她花了片刻才注意到其他的声音:人的叫喊,惊慌或痛苦的马嘶,车轮的辘辘声。 接着她看到昂士伍的马车沿着道路飞奔,距离她的车轮只有几寸。莉缇急忙把她的马车拉回左边,看到他的马车在疾弛而过时猛地偏向右边,差一点就撞到她。闪电再度照亮,她瞥见昂士伍神情紧张的侧影,看到他在雷鸣的前一刹那拉扯缰绳,在下一声更骇人的雷鸣时,他的马车翻覆,从道路另一侧滚下沟渠。 ++++++++++++++++++++++++++++++++++++++++++++++++++++++++++++++++ 莉缇觉察到滂沱大雨、闪电雷鸣和人声,但都非常遥远,像在万古外的另一个世界。 她此刻知道的全世界动也不动地躺在马车残骸的边缘,她似乎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才爬下斜坡来到他身旁。她屈膝跪下,他面朝下躺在泥泞中。 看我匍匐在你面前。 她想起他在柯芬园跪在她面前,用演戏似的声音恳求,但眼中的笑意以及表明深情的表情,全是装出来的。她突然想放声狂笑,但她从不歇斯底里。 她揪住他的外套。“起来,讨厌的家伙,求求你。”她没有哭。充满她眼睛的是雨水,刺痛她喉咙的是寒意。天好冷,他又好重。她拉扯他的外套,努力想把他翻过来。她不能让他躺在泥泞中,于是她揪住他的外套翻领,使劲把他拉起来。“醒醒,求你醒醒。” 但他不肯醒来,她又抬不动他。因此她只能捧着他的头,擦掉他脸上的泥巴,命令、哄劝、恳求、承诺,什么都来。 “不准你死在我面前,可恶的家伙。”她哽咽地说。“我已经越来越……喜欢你了。别这样。我不是有意……哦,我会非常难受。你怎么可以,昂士伍?你这样不公平……没有运动精神。别这样,算你赢了。”她猛摇他。“听到没有,自以为了不起的蠢家伙。你赢了。我愿意。戒指、牧师,你要什么都可以。当你的公爵夫人,”她再度摇他。“你要的不就是那些吗?赶快决定,昂士伍,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可恶的你,快醒过来和我结婚。” 她忍住一声啜泣。“不然我就要丢下你不管了。”她绝望地低下头。“让你躺在这里。在泥泞中,在沟渠里。我早就知道你不会有……好下场。” ++++++++++++++++++++++++++++++++++++++++++++++++++++++++++++++++++ 维尔很坏,坏到无可救药。 他在几个句子前就应该睁开眼睛,但他担心醒来会发现他只是梦到他的喷火恶龙小姐痛骂他,而非为他哀伤。 但这不是梦,她一定已经全身湿透了,他一定是全世界最大的混蛋,才让她为他冒生病的风险,因为他不值得。 因此维尔伸手把她固执又美丽的脸拉近。“我是不是死了看到天使,或者我看到的只是你,葛莉缇?”他低声问。 她开始抽身后退,但他没有那么虚弱,情操也没有那么高贵,所以总要亲一下才肯放手。他按着她的后脑往下压,一如往常,她立即屈服。这时他知道自己不是在作梦。 梦中不可能有尝起来如此丰满柔软的嘴唇,这样的甜蜜,他细细品尝,加深延长那个吻,在狂风暴雨中啜饮她的甘露。 但这次勉强——勉强到该被封为圣人——放开她时,他一不小心说出实话:“我宁可要你,坏女孩,也不要天堂所有的天使。美人,你愿意嫁给我?你说的是真的吗?” 她颤抖地叹口气。“是真的,可恶。还有,我不是美人。起来,你这个大骗子。” +++++++++++++++++++++++++++++++++++++++++++++++++++++++++++++++++ 这不是博迪第一次发生意外。但撞车时并非由他驾驶却是第一次。葛小姐赶去救昂士伍的几分钟后,他告诉朴小姐,技术再好的驾驶也无法防止意外发生。受到闪电惊吓,马用后腿直立起来,力量之猛,连车辕都折断了一根。另一根辕杆在马车翻覆时折断。马匹挣脱缰绳,拖着残余的马具逃跑了。 博迪在千钧一发之际跳出马车,只在路面上跌了一跤。他原本要冲到昂士伍身边,但葛小姐已经扔下她的马车冲了过去。博迪紧接着想到“女士优先”,于是跑过去帮助朴小姐,她被留下来看管那匹性情显然十分躁烈的阉马。 就像博迪对她解释的,昂士伍如果死了,没有人帮得了他。如果他没死,那么很可能需要人协助把他拖上斜坡送往利胡克。由于昂士伍的马车已经四分五裂,葛小姐的马车又载不了四个人,所以博迪载着朴小姐,驾驶葛小姐的马车火速前往村落求援。 求援没有花太多时间。船锚旅店距离意外现场不到一英里,里面挤满了昂士伍的朋友,全都急切地等待着比赛的结果。不到几分钟就有马车准备妥当,启程驰援。 博迪不知道那是谁的马车,因为那时他已经严重地分了心。 困惑从前往旅店的途中开始,博迪看到一个路标指示前往几个邻近村落的方向和距离。 “哎哟,”他眨着眼说。“黑野?这就对了。” 朴小姐在这之前都有点拘谨,但比星期五和他谈话时随和多了。那时她气鼓鼓地离开,至于她为什么生气,他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他接管马车时,她似乎没有星期五那样生气,但在前往村落的短短旅程中也不像往常那样健谈和友善。 但在他缇到黑野时,她转过头用他比较习惯的敏锐眼神注视他。“你知道那个村子?” 他摇头。“不,是一幅画像。查理二世,只不过不是他,而是他的朋友,但我不知道他爵衔怎样来的,因为那些长长的浅黄色鬈发使我猜想怎会有男人想要看起来像个女人,所以当时没有专心聆听。但我要找的人就是他,根本不是查理二世国王。” 朴小姐凝视他片刻。“长长的黄色鬈发,”她说。“查理二世的朋友,那么极可能是一位骑士。你看到是一位朝臣的画像,国王的朋友。” “但他不可能是葛小姐的哥哥,”博迪把马车停在旅店门口。“因为他已经死了一百多年。第一任的黑野伯爵,我那要命的姊姊最喜欢的一幅画像,因为她说——天哪,他来了,我以为他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赶来,但愿他没有带我姊姊一起来。” 朴小姐把褐色的大眼睛转向船锚旅店的门口,丹恩侯爵站在那里用他著名的致命眼神瞪眼直视,博迪很清楚那种眼神需要一些时间才能习惯。 朴小姐显然尚未习惯,因为她惊呼一声:“我的天哪!”然后就昏了过去。博迪就是在这时严重地分了心。 第十二章 “我当然会当你的伴娘。”棠馨灵巧地夹起莉缇的头发。“我现在完全没事了,是刺激和饥饿使我昏倒,但我完全没有不舒服。今天是我这辈子最刺激的一天,我当然连一分钟也不愿错过今天的结局。” 她们在船锚旅店的一间卧室里。 莉缇和昂士伍正要冒着风雨往利胡克前进时,丹恩侯爵和萨罗比乘坐四匹马的私人大马车抵达。他们缇到棠馨昏倒——萨罗比的说法是看到丹恩被吓昏的——但莉缇当时心乱如麻,无暇担心她的侍伴。 虽然心软或愚蠢地同意结婚,替她的情绪带来不小的波动,但她的心乱如麻并非只和昂士伍有关。丹恩也使她心烦意乱。 莉缇应该很像丹恩的父亲,但无论是在前往旅店的短短车程中,或是在进入旅店后决定一等新郎新娘梳洗更衣就举行婚礼的那几分钟里,现任侯爵和萨罗比都没有流露出认出她的表情。这使得莉缇无法有条有理地反对公爵立即举行婚礼的主张。 即便是在洗过热水澡、喝过热茶和受到棠馨细心照料后的此刻,莉缇仍旧感到困惑与茫然。她不喜欢这种剧变和失控的感觉。 “我至少应该坚持休息一段时间,”她说。“但是昂士伍……哦,他是那么急切和不耐烦,遭到拒绝时就变得好烦人。” “既然他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拖延婚礼似乎不合情理。”棠馨说。“他有强烈的动机时,效率总是高得令人惊讶,对不对?” “应该说是自鸣得意和过份自信,”莉缇说。“既然他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他的朋友也已经聚集在这里,我们就快点办完这件事吧。” 棠馨退后一步欣赏她梳理的发型。 几绺柔细的金色鬈发垂在莉缇的脸蛋两侧,平时绾在颈背的发髻现在整齐地盘在头顶。 “‘要是动手以后算完事,那么还是快些动手为妙。’”棠馨微笑着引用《麦克白》。“丹恩夫人说男人被迫等待越久,就越可能失去理性。她说丹恩侯爵就是那样,等他们成婚时,他几乎无法相处。她还说,虽然她不是那种容易心烦意乱的人,但她也差点被长达几个星期的婚礼筹备工作逼疯。” “筹备那场婚礼一定很像为滑铁卢战役备战,”莉缇喃喃道。“婚礼非常豪华盛大。教堂快被挤爆了,参加喜宴的人更多。” “而她的品味非常昂贵,据侯爵说。” “这个嘛,我们不会非常豪华盛大。”莉缇照着镜子说。“除了我的头发,你让我显得好高贵——脖子以上。” 但那只是外表,她心想。现在连她都无法确定自己真正的身世。 幻想自己是贵族小姐,是吗?多年前爸爸曾嘲弄地问她。事情显然就是如此:妈妈自认为是柏家的人,显然是幻想。否则,莉缇一定会在丹恩的脸上察觉出异状:惊讶、恼怒,或若有所思。但他只是短暂地打量她一下,就把注意力转向昔日同窗好友昂士伍的身上。 萨罗比在丹恩的婚礼后说,他似乎看到一个女人有如来自艾思特庄的画廊时,他显然只是远看觉得相似而已,莉缇决定。近看必定证明相似的程度太小,因为今天他就像丹恩一样,对她的容貌毫无反应。 也许就是这么回事。也许妈妈在某次仪式看到前任丹恩侯爵,或是看到他步下马车。远远地,她可能察觉到他与莉缇有相似之处,因此编造出一个故事。莉缇一点也不觉得惊讶。她写《底比斯玫瑰》的灵感就是来自报纸上的一篇传闻,该传闻描述丹恩夫人的订婚戒指是一颗硕大的拱圆形红宝石,周围镶满了钻石。 “我不认为公爵会在意你的发型,”棠馨把莉缇拉回现实中。“我确信他原本会当场娶你,就你当时的模样,头发湿透、满脸泥巴、帽子湿答答地挂在脖子上。” “他当时的模样也不是什么美男子。”莉缇从梳妆椅上站起来。“无论如何,他比我更湿,穿着湿淋淋的衣服站在那里举行婚礼一定会生病。我可不想新婚头几天都在看护他从肺炎中康复。”她转身迎视棠馨的目光。“你一定认为我疯了,至少很任性。” “我认为你不该把你对他的感觉称为‘女学生的迷恋’或‘交配的本能’或‘发狂的性欲’。”棠馨轻声低笑。“我觉得他越来越像长在你的身上——” “你是指,像霉菌一样?” “不必再假装你不喜欢他了,”棠馨继续说。“我看到你跳下马车,丝毫不考虑暴风雨或那匹疯马,满脑子只有昂士伍公爵。”她咧嘴而笑。“好浪漫喔。” “浪漫?”莉缇皱眉。“我快吐了。” “那是结婚紧张症。”棠馨走向房门。“我猜他比你更惨,正在饱受悬疑的折磨。我们最好赶快去让牧师结束你们两个的痛苦。” 莉缇抬起下巴。“我才不紧张,傲慢小姐。我也没有任何痛苦,我平静得很。”她大步走向房门。“我马上就要成为昂士伍公爵夫人,到时——”她瞪向棠馨。“你们这些平民最好给我当心一点。” 她昂首阔步地走出房间,棠馨笑着跟在后面。 ++++++++++++++++++++++++++++++++++++++++++++++++++++++++++++++++++ 丹恩、萨罗比和博迪使得维尔即将抓狂。他们没人能闭嘴半分钟让人思考。 他们聚集在为婚礼保留的小餐室里。 “听我说,这真的非常奇怪,”博迪说。“我不懂你们怎会看不出来,除非是因为雨水和泥泞使她狼狈到连亲生母亲都认不出她来——” “我当然认得她,”萨罗比说。“丹恩的婚礼后,我在教堂外面见过她。身材如此高挑匀称又年轻貌美的女子,不可能不被人注意到。在那群杂草似的记者中,她就像一朵美丽的花。更不必说世上的女作家寥寥可数,戈兰德夫人更只有一个。即使从远处看,她的外貌也十分惹人注目。” “我就是那个意思,”博迪坚持说。“金色鬈发的高个子——” “我不会称之为金色,”丹恩插嘴。“我会说是浅黄色,而且我没看到什么鬈发。” “浅金色,”萨罗比附和道。“使我想到——” “那个骑士,我姊姊——” “艾司蒙伯爵,”萨罗比继续说。“但眼睛不一样。她的蓝色比较浅。” “而且她不可能是法国人。”丹恩说。 “我没说她是法国人,只说他们的勋位名称和马有关系,朴小姐说,骑——” “我听到的谣言说她在婆罗洲的沼泽出生,由鳄鱼抚养长大。”丹恩继续说,好像他的小舅子根本不在场。“我猜你不知道她的身世背景,对不对,昂士伍?婆罗洲有鳄鱼吗?” “我干么在乎她的身世背景?”维尔不高兴地说。“我只想知道那个该死的牧师在哪里,以及新娘可有打算在本世纪的某个时候下来举行婚礼。” 他只花了半小时洗澡更衣,而且全程对亚契大呼小叫。因此为了他未来的公爵夫人,公爵等了一个半小时,从头到尾都在担心她生了病,以及正因严重喉咙痛而悄悄走向死亡,他的朋友却在喋喋不休地讨论她的头发和眼睛的颜色,及婆罗洲有没有鳄鱼。 “也许她在重新考虑。”丹恩说,维尔想要揍掉他傲慢面容上那似笑非笑的嘲弄表情。“也许她因震惊而同意嫁给你,但后来恢复了理性。” “我同意嫁给他是出于怜悯。”一个冷静的女性声音从门口传来。“以及出于公民的义务。我们不能让他在公共道路上横冲直撞,撞烂马车,吓坏马匹。” 四个男人同时转向说话者。 维尔的喷火恶龙站在门口,用一袭黑衣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她走进餐室时,邦巴辛毛葛撩人地窸窣低语。 朴小姐跟在她后面,牧师跟在朴小姐后面。 “我去找我的妻子。”丹恩朝门口走去。“你们别想自行开始,新娘须由我交给新郎。” 葛莉缇挑起眉毛。 “他们抽签。”维尔解释。“博迪当伴郎。萨罗比负责守门,阻止喧闹的醉汉进来。” 人群被赶进了大餐室,以高唱下流歌曲和惊吓来此躲避暴风雨的倒楣旅客自娱。 “你的朋友无缘目睹精彩的比赛结局,”他的喷火恶龙说。“我不敢相信你竟然连这场压轴好戏也不让他们看。” “我向你保证,他们没有能力欣赏,”他说。“其中一半此时已经分辨不出谁是新郎和哪个是酒桶,而大部分人宁愿待在酒桶附近。” “这是严肃的场合。”牧师严厉地缇醒。“婚姻神圣,不可儿戏,亦不可——”他在葛莉缇的冰冷瞪视下住口。“换句话说。这个嘛,”他扯扯衣领。“我们或许该就位了。” 令人困扰和沮丧的模糊意念、或记忆、或诸如此类的事,再度让维尔有些不安。但丹恩和他的妻子在下一刻进入,恶棍侯爵一如往常地接管大局,命今这个人站这里、那个人站那里,这个人做这个、那个人做那个。 片刻后,典礼开始,接着维尔满脑子想的都是身旁的女子即将属于他,完完全全……永永远远。 ++++++++++++++++++++++++++++++++++++++++++++++++++++++++++++++++++ 新娘及其伴侍几个小时前就离席了,但喜宴的宾客直到午夜才放维尔离开,而且完全是因为有人——柯乔治或杜奥古——叫来一批妓女。这时,丹恩决定有妇之夫可以随意离开。博迪虽不是有妇之夫,却跟他们一起离开,而且仍不死心地尝试使丹恩聆听某个关于查理二世、朝臣、骑士和其他只有天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难懂理论或故事。 “我知道它在你家,”博迪在三个男人登上楼梯时对他的姊夫说。“在那个至少一英里长的画廊里,就放在凹室,洁丝说他是她最喜欢的——” “画廊长一百八十尺,”丹恩说。“昂士伍可以证明。我父亲葬礼当天,我把他的一幅画像放在画架上缇议比赛射箭。记不记得,昂士伍?你说把我老爸当标靶的做法太幼稚。你向我保证,在主卧室和那个邪恶的红发女子葛巧蒂上床可以使我得到更大的满足。亲自试用后,你认为她值得我费那个力。”他在抵达楼梯顶层时拍拍维尔的肩膀。“啊,老兄,那些日子过去了,我们不能再共享妓女了。我们必须以淑女为满足,而且一人只有一个。”他转向博迪。“晚安,博迪。祝你有个好梦。” “但是,丹恩——” 丹恩致命的瞪视使他住口。 博迪扯扯领巾。“换句话说。这个嘛,”他后退远离丹恩。“我想要说的是,恭喜你,昂士伍,晚安,多谢,你知道的——让我当伴郎,我深感荣幸。”他与维尔握手,朝丹恩点个头,然后逃回他的房间。 在维尔的脑海深处,那个模糊的意念再度出现,但他瞥向走廊尽头最后那扇门,他的公爵夫人就在门后等待,令人兴奋的领悟赶跑了那个伤脑筋的模糊意念。 “我的妻子的预产期在二月底或三月初。”丹恩的声音唤回维尔的注意力。“孩子需要教父和教母,也许你和你的新娘愿意接受这个职位。” 维尔过了一会儿才相信他的耳朵,又过了一会儿才领悟其中的涵义,接着他感到喉咙收紧。尽管时空相隔和误会斗殴,他和丹恩仍然是朋友。“原来这就是你急着看到我结婚的原因。”他的声音有点颤抖。 “我急着看你结婚有好几个原因,”丹恩说。“但我不会要你留下来听我细数。你有……更重要的责任,”他微微一笑。“我不耽误你了。” 令他惊骇的是,维尔感到脸颊发烫。 “你脸红了,昂士伍。”丹恩说。“今天真是充满奇迹。” “你去死吧。”维尔低声骂道,朝走廊尽头走去。 丹恩的轻声低笑从背后传来。“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做,公爵。”他喊道。“尽管过来敲我的门。” “我会不知道才怪,”维尔头也不回地回答。“丹恩,你知道的一切都是我教你的,那些还不及我知道的一半。” 他听到另一阵算是笑声的隆隆声,然后是房门开关声。 “敲你的门?”维尔继续咕哝。“真好笑,好笑极了。根本是我年纪比较大,而且是我带你去找你的第一个妓女。”他不耐烦地敲他自己的房间门。“我什么都知道。向来如此,往后也是。我应该打断他的大鼻子——” 他的新娘打开房门。 他隐约注意到她仍然衣着整齐,但没有停下来思忖为什么。他进入房间,用脚踢上房门,一把抱住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他把脸埋进她的颈窝。她柔软浓密的秀发轻拂他的脸颊,他贪婪地闻嗅她的淡淡幽香。“天啊,莉缇,”他喃喃道。“我以为永远摆脱不了他们。” 她抬起双臂环抱他,但全身都非常僵硬。他抬起头注视她。她的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她的眼中除了他的映像,还有某种幽深的烦忧。 “你累了。”他放松巨蟒般的拥抱。“今天既漫长又累人。” “我不累。”她的声音有节奏地震动。“我直接来到这里,头一沾枕就睡着了。”她溜出他的怀抱。“我在一个小时前醒来。我休息了很久,还有很多时间思考。” “因此没有时间换上比较适合新婚之夜的衣服,”他说。早已跟他绝交的良心痛斥他,但他坚决不予理会。他利用她一时的心软,逼她仓促成婚。没错,他或许寡廉鲜耻,外加放荡淫逸、令人厌恶等等。他的天性就是如此。“没关系,我很乐意帮你解除武装。”他把手伸向最上面一颗纽扣。 “我不准备圆房。”她僵硬地说。 “没问题,”他解开第一颗纽扣。“我会使你做好准备。” 她拍开他的手。“我是认真的,昂士伍。我们必须谈一谈。” “莉缇,你知道我们谈不到两分钟就会吵起来,”他说。“今夜别谈了,好不好?”他开始解第二颗纽扣。 她的手冷冰冰地抓住他的。“我的良心不允许我成为你的妻子,”她说。“我要声请婚姻无效。” “你的良心发疯了。”他亲吻她高傲挺直的鼻子。“这只是结婚紧张症。” “我不是神经质的人。”她的嗓门拔高,声音颤抖起来。“我不会歇斯底里,你不要摆出那副将就包容的态度。我只是恢复了理性。”她停顿一下,绷紧下颚,抬起下巴。“事实是,我不是贵族小姐,连半个都不是。你是昂士伍公爵,你应该娶贵族小姐。那是你对家族应负的责任。” “我已经娶了你。”他不耐烦地说。“我不要贵族小姐,我不懂得如何跟贵族小姐相处。”他抓住她的肩膀。“希望你不是故作矜持。” “我们不能上床。”她的脸颊浮起两朵红云。“你不可以和我生儿育女,我不能让你冒那种风险。” “什么?” “我的家人。”她挤出这几个字。“你对我的家人一无所知。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但我太激动,先是担心你送命,后来……”地抽身后退。“真是荒谬。我想要使你快乐,你那么坚决地要立刻结婚。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想使你快乐,为什么认为我能使你快乐。” “使我快乐很容易,莉缇。你只需要脱掉——” “我的母亲从生下我的妹妹后就体弱多病,”她一口气说出来。“十岁时我的母亲过世,我的妹妹在三年后染上肺痨过世。我的父亲是酗酒嗜赌的三流演员,毫无可取之处。”绞着双手,她走向壁炉。“我的血统低劣。你的家族应该得到更好的,你必须考虑他们——你代表的家族。” “谁管我的家族。”他说,但并不激动。她显然心烦意乱,濒临歇斯底里。今天发生的事带给她太过沉重的压力。他向她走去。“得了,莉缇,听听你自己说的话。你竟然比丹恩更要势利。我代表的家族,真是的。自由、平等、博爱小姐怎么了?维护女权小姐怎么了?我的恶龙小姐哪里去了?” “我不是小姐,”她说。“我只是出身微贱、性情暴躁的小作家。” “看来你没有心情听从道理,”他说。“我们得用运动比赛的方式解决这件事。” 他走开,脱掉外套,拉掉领巾,扯开背心纽扣,脱下背心扔到一旁,踢掉鞋子。 他举起拳头,摆出打斗姿势。她凝视他。 “打我。”他说。“给你三次机会,打不中,就换我试三次。” “试着打我?”她问,显然大惑不解。 他放下双手。“莉缇,如果我打你,你会被击倒在地不省人事,”他耐心地说。“那对我有什么好处?动动脑筋。”他再度摆出拳击姿势。“如果你打不中我,我就有三次机会使你倒往床上,因欲望而娇喘。” 她的蓝眸闪出好战的光芒。“可恶,昂士伍,我说的话你连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吗?你可不可以暂时别想你的生殖器官,考虑一下你的未来、你的祖先和你的身分地位呢?” 他摇头。“抱歉,我没那么文明。来吧,莉缇。”他伸出下巴。“你不是很想打碎我的下颚吗?不然我的鼻子怎样?”他指指那里。“想不想打我的鼻子?并不是说你有机会打到,但看你尝试会很有趣。” 她对他怒目而视。 他在原地跳了跳,朝空中挥出右拳,按着挥出左拳。“来吧,怕什么?你在醋坊街说要赏我两个黑眼圈,现在机会来了。或者那只是吹嘘?是不是在我的下颚那么轻敲一下就使你的小手太过疼痛,娇嫩的小花?你是不是在那时学到了教训?” 她的拳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又快又低地直攻他的私处。 他在关键时刻闪到旁边。“那里不行,莉缇。”他咽下惊讶。“想想我们的子女。” 她往后退一步,眯起眼睛,从头到脚端详他,寻找防御的破绽。“你没说不准使诈。” “我若不准,你根本不会有机会。”他奚落道。 她举起双臂,摆成奇怪的角度,身体开始像准备攻击的响尾蛇一样左右摆动。她的发髻松开,头发披散在肩上。他好想用手指插入那诱人的发丝,但他不能分心。她会的招数太多,出手又极难预测,迅速就更不必说了。 他等待着,准备好面对攻击,暗忖攻击会来自何处,很清楚她在逗弄他,动来动去分散他的注意,等待他的防御出现漏洞。 在她发动攻击的前半秒,他看到她微微往下瞥了一眼。她撩起裙子踢出一脚,但他在同时转身闪到旁边。脚踢未中使她失去平衡,开始往前倒下。他本能地伸手去扶,幸好在她伸出手肘攻击他下体的前一刹那,及时把手缩回来。 “天啊。”他惊呼,并非喘不过气,而是大吃一惊。慢个半秒钟,她那一肘子就会使他尖声哀嚎。 他等待、防备,不敢放松戒备,即使她已经背过身去,嘴里吐出一连串亵渎的言语。 “三次了,莉缇,”他说。“该我了。” 她转身面对他。“如果你——不,当你失败时怎么办?”她问。 “你再得到三次机会,然后又该我。直到我们之中的一个获胜,获胜的人可以做他想要做的任何事。” 我一定会使你想要我想要的,他在心中补上一句。 她交抱双臂,抬起下巴。“好,有什么手段尽管使出来。” 他上下打量她,像她刚才那样的评估她。他开始绕行,她则待在原地不动,只转头让戒慎的视线紧跟着他。他贴近她的背停下。 好一会儿,他都只是站在那里,逼她等待,让紧张的气氛升高。然后他低下头,开启的唇瓣从她的耳朵缓缓移到粉颊。“好柔软。”他喃喃道,手指掠过她的手臂,把它们从她的胸前拉下到身侧。“你的肌肤有如玫瑰花瓣。” 她猛吸一口气。“一次。”她的声音紧绷。 他用脸颊轻轻摩擦她的。“我喜欢你肌肤的味道。”他摊开的手掌几乎没有碰到衣料,轻轻慢慢地向下滑过她的胸前,来到她的纤腰,然后继续往下,轻压她的肚子使她背靠着他,翘臀刚好碰到他的裤襟……她尖叫起来。 第十三章 在紧张却嘴硬的新郎听来像是尖叫的声音,其实只是小小的惊呼。 因此当他突然停下来时,莉缇感到既紧张又难堪。她睁开眼睛。他的眼神阴郁,脸部僵硬。 “怎麽了?”她问。“我做错了什么?” “我有没有弄痛你?” 难堪消失,莉缇摇头。 “我太性急了,”他嘎声说。“你还没有准备好。” “我不知道该期待什么,”她承认。“我吃了一惊。”她改变姿势,微微曲起膝盖。他猛吸一口气。体内的奇怪感觉也使她倒抽了口气。 他在她体内的部分不仅硕大,而且好像自有其生命,散放出一波波热流。“哦。”她轻声说。“我并不知道。” 他的表情柔和起来。她的肌肉也开始放松,逐渐适应他的大小。 他没有真正弄痛她。起初是有点刺痛,接着她感到一种不舒服的摩擦和紧绷。她现在比较舒服了——至少在身体上。 “我好笨,”她说。“我以为我有问题,容不下你。” “你的身体没有问题。”他在她体内移动,她的呼吸再度卡住。 是的,她的身体毫无问题,跟他在一起,她不觉得自己像巨人,但她有把握的只有她的身体。她不是贵族小姐,连半个都不是。她的血管并没有流着柏家的血液,她不再确定自己是谁,是什么样的人。 他低下头。“莉缇。” “我讨厌不知所措。” 他的嘴覆盖住她的。她用手指缠住他的头发。她渴望他,这一点她很肯定。她陶醉在他邪恶的味道里,嗅闻着他肌肤的气息。 她已经学会如何亲吻他,如何停止思考和倘佯在感觉里。她已经知道让自制散失、由渴望取而代之有多么容易。她已经知道渴望越掘越深,像一把匕首刺入心脏。 此刻的她充满渴望,虽然他已经在她体内,成为她的一部分。她渴望,因为她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不该奢望他会改变。她知道她的渴望将远超过他所能给予的。 她又开始注意到他的手在她身上爱抚,往下移到两人结合之处…… 事后,她震惊地躺了许久,久久无法言语,脑中一片空白。 当她终于勉强睁开眼睛时,眼前是他的绿眸。她还来不及看出它们的表情,他眨眨眼,转开了视线。他小心翼翼退出她的身体,翻身仰卧,默默盯着天花板。 她也沉默了片刻,告诉自己,感到孤单寂寞和遭到厌弃是可笑的。 不是针对她,他本来就是这样。莲娜警告过她。女人一经使用就毫无价值。 但那只是他的想法。她不是毫无价值的女人,莉缇告诉自己,她不该因为他移开以及不肯看她,就觉得自己毫无用处。 “不是我的错,”她脱口而出,在床上坐了起来。“结婚是你的主意。你原本可以只和我上床,我表示过愿意给你。现在才生闷气不合情理,因为我给过你一切可能的机会改变心意。” 他从枕头上起来,捧住她的脸用力亲吻她。 她立刻融化,双臂环绕住他。他带着她一起躺回枕头上。四肢交缠,他用热情的深吻赶走她的疑虑和孤寂。她这才明白问题与他的欲望得到满足无关,他还没有完,等他终于离开她的唇时,他的手仍然懒洋洋地爱抚着她。 “就算后悔,我猜你也太过固执,不肯承认。”她说。 “是你不停地唠叨自己毫无价值,”他说。“是你在找寻脱身的方法。” 莉缇现在无法脱身了。不论是福是祸,她都和他绑在一起了。但若能对他有所助益,她会更高兴。她不让自己担心他可能造成的伤害。不论怎样的伤害,她都能忍受。坎坷的人生使她知道自己什么都忍得下来。 她抽身后退,用一只手肘撑起上半身,以便看清他修长结实的身体。“我也只能往好处想,”她说。“至少在床上,我无可抱怨。” 他的表情放松,嘴角缓缓上扬,她这才发觉他原来有多么紧张。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笑容。如果有,她一定记得。坏坏的、稚气而让人忘了应该防备他,莲娜说过,那笑容能使玫瑰在冰天雪地里绽放。 莉缇觉得它像温暖的阳光在她的体内扩散。好不容易恢复正常的心跳又开始加速,她几乎可以感觉到她的头脑在融化,什么都愿意相信。 “知道吗,莉缇?”他说。“我认为你对我着了迷。” “好个真知灼见,”她说。“如果我没有对你着迷、没有丧失理智,我会嫁给你吗?” “那么,你爱上我了吗?” “爱?”莉缇膛目而视。她是作家,文字是她的生命。着迷和爱不是同义字。“爱?”她不敢置信地重复。 “在沟渠里,你说你越来越喜欢我了。” “我也喜欢我的狗,”她以教师的俐落语气说。“我体谅它智能比较低,合理地迁就它。如果它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会难过。由此可以推断我爱上它了吗?” “我了解你的意思,莉缇,但它是狗。” “根据经验,我认为男人头脑的运作方式似乎和狗差不多——” “你对男人有偏见。”他责备,但笑容不变。 “爱必须有心、灵、理智和灵魂的参与。‘着迷’指的是受到改变的生理状态,跟酗酒的结果有些类似。两者——” “莉缇,知不知道你在卖弄学问时很可爱?” “着迷和酒醉都是生理状态,”她固执地继续。“两者经常导致严重的判断错误。” “也可能是因为‘卖弄学问’再加上‘一丝不挂’才导致判断错误。”他的目光从她的脸缓缓移到脚趾,看得她差点忍不住蜷起脚趾。 他平时就不听女人说话了,她又怎么能期望他会专心听一个裸体的女人说话呢? 但他的目光充满欣赏,莉缇女人的一面还满喜欢的。她以微笑来回报并鼓励他的欣赏。接着她转身下床,因此没看到他的笑容消失,没看到不确定似阴影般闪过他的脸。 “你要去哪里,莉缇?” “清洗。”她走向摺叠式屏风后面的盥洗台。 “要知道,公爵夫人,”他沉思地说。“背面和正面一样有看头,你的……” 他的声音在她走到屏风后面时越来越轻。 虽然很想听其余的赞美,但莉缇把注意力转向实际问题。 她几乎没有流血,这在活跃的年轻女性身上并不令人意外,而且比普遍认为的更加常见。但她身上有几滴模糊的血迹,而且因他的种子而湿黏。 她清洗身体,很清楚体内有许多莫家种子不需要特别培养就能发芽成长。 她提醒过他,她不是一流的育种人,但也不指望他会深思后果。他不在乎他会有怎样的子女,也不在乎他会使她生不如死,如果她让自己爱上他。 “莉缇。” “马上来。”她说。寂静中只听到泼水声。 “莉缇,你臀部上的那个是什么?” “我臀部上——”接着她想起来。“哦,那是胎记,我知道看起来像刺青其实不是。” 她迅速完成清洗,从屏风后走出来……一头撞上高大结实的男性裸体。 “转过去。”他的声音温和,表情难以捉摸。 “要知道,昂士伍,激情过后的你比平时更加讨厌。我应该——” “请你转身,拜托。” 她把下巴一沉,照他的话做,但不喜欢像奇特生物那样被人检查。她决定一有机会就要还以颜色,大约一分钟后。 “我想也是,”他喃喃自语。他碰触她的肩膀,温柔地把她转回来面对他。“亲爱的,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那昵称使她提高警觉。“我说过,胎记。很小一个,并不难看。希望你不会反感——” “你很美,”他说。“胎记很……迷人。”他伸手抚摸她紧绷的下颚。“你不知道它是什么,对不对?” “我如坐针毡地想要知道你觉得是什么。”她的每项本能都在骚动,感觉到麻烦来临。 “没什么,”他退后一步。“真的。没什么值得你烦恼的。”他转身走开。“我只是要去宰了他,如此而已。” 他走向床铺,喃喃自语地从床柱附近的地板上捡起他的睡袍穿上。它原本像她的睡袍一样,整齐地摊放在床上。它在激情中滑到地上,她的则夹在床垫和床柱之间。 她甚至没有尝试理解他在做什么,而是跑向床铺抽出她的睡袍。在她穿睡袍时,他大步走向门口,用力拉开房门,怒气冲冲地走出去。她一边绑腰带一边追上去。 +++++++++++++++++++++++++++++++++++++++++++++++++++++++++++++++++++++++ “她的身世背景!”维尔低声咆哮。“婆罗洲的鳄鱼!博迪一直想告诉我。” “昂士伍。”妻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止步转身,她站在他们的房门口。“回床上去,”他说。“这件事我来处理。”他转身往前走。他在丹恩的房门外停下,抡起拳头用力敲了三下。 “无所不知侯爵,他父亲的画像。‘记不记得,昂士伍?’真好笑,好笑极——” 房门往内打开,六尺半黜黑傲慢、所谓朋友的半个意义大利人上前填满门框。“啊,昂士伍。前来讨教,对吗?”丹恩望着他,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嘲弄表情。 她的笑容。他以前怎会没有看出来? 维尔模仿那种笑容。“不该称她的头发为金色,对不对?不可能是法国人,对不对?婆罗洲的鳄鱼。你早就知道了,大鼻子通心面混蛋。” 丹恩的黑眸转向维尔左侧。维尔不耐烦地往左一瞥,看到他的妻子并没有乖乖回床上去,而是快步朝这里走来。而且是光着脚,他惊骇地发现。她会着凉送命的。 “莉缇,我说过我会处理。”他告诉她,恼怒地注意到丹恩含笑的目光。 新娘只是杵在维尔身旁,交抱着双臂,紧抿着嘴唇,眯着眼睛等待。 丹恩夫人这时已经挤到丈夫身旁。“让我猜猜,”她对丈夫说。“你没有告诉昂士伍,但是你明明答应过我,你会告诉他——” “该死!”维尔厉声道。“是不是全世界都知道了?丹恩,你这个混蛋,我不介意开玩笑,但你应该考虑到她的感受。可怜的女孩——” “希望你指的不是我。”莉缇冷冰冰地打岔。“我不知道你这会儿在发什么神经,昂士伍,但是——” “啊,你不知道。”丹恩说。“新郎大发雷霆,竟懒得解释他为何那么激动就冲了出来。这恐怕是他的典型作风。昂士伍有先做后想的可悲倾向,那是因为他的笨脑袋一次装不了一个以上的想法。” “听啊,听啊。”丹恩夫人说。“锅子笑水壶黑。” 丹恩转向她。“洁丝,睡觉去。” “休想,”她回答。“给我一千镑也休想。”她把视线转向维尔。“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那真是难如登天,”丹恩说。“萨罗比和我只给了大约一千个暗示,加上博迪一直在旁边胡言乱语什么黑野伯爵、查理二世的密友、金色鬈发的骑士。” 维尔听到妻子倒抽一口气。 丹恩把注意力转向她。“你酷似我英俊的祖先。如果博迪看过我父亲的画像,他的话可能会比较容易理解。遗憾的是,较近期的画像遭到我儿子道明那个孽种的毒手。”他解释。“博迪到访时,画像正在修补中。如果看过画像,他的话会比较正确,因为先父若是女人,他看起来就会跟你一模一样……莉缇表妹。” ++++++++++++++++++++++++++++++++++++++++++++++++++++++++++++++++++++ 如果博迪睡得像平时一样沉,那么大炮也吵不醒他。但今晚他时睡时醒,一直梦到鳄鱼对准判戴眼镜少女的纤纤玉足猛地咬去,少女想要逃离色迷迷的骑士,骑士什么都没穿,只顶着满头金色香肠状的及肩鬈发。 这就是走廊上的吵闹声能够穿透他的意识,使他猛地坐起和迅速下床的原因。 他穿上睡袍和拖鞋,打开房门时正好听见丹恩说到家族画像和最后那个令人好奇的字眼:表妹。博迪还来不及领悟那个真相,他们四个人已进入丹恩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正要回房深思无意中听到的话时,博迪从眼角瞥见楼梯顶层附近的走廊转角有白白的东西一闪。片刻后,一个戴着眼镜、被白色绉褶围绕的女性脸孔从转角后探出来。一只同样被绉褶围绕的雪白小手朝他招了招。 思索片刻后,博迪走向转角。 “发生了什么事?”朴小姐问,因为被那堆令人困惑的白色绉褶围绕的女性就是她。她的黑发上还罩着可笑的睡帽。她的睡袍领口和边缘都镶满绉褶,只有脸和手指露在外面。 “不太清楚。”博迪眨眨眼。“我只听到最后一句,但看来我走对了路但方向错误。不是那个骑士,而是丹恩的父亲。只不过令我震惊的是,丹恩竟然叫她表妹。我以为她是他的妹妹——想要说的是……”他两颊发烫伸手去扯领巾,发现那儿空无一物,脸颊因而更烫了。“想要说的是,同父异母的妹妹,只是没有得到牧师的祝福,如果你懂我的意思。” 照他计算,朴小姐盯着他看了整整二十秒。“你的意思是说,不是那个叫黑野伯爵的骑士,”她慢条斯理地说。“而是丹恩侯爵的父亲,对不对?” “她长得很像他。”博迪说。 “葛小——我是说昂士伍公爵夫人,长得很像前任侯爵?” “丹恩还叫她表妹。我听到的就这些,然后他们四个都进了他的房间。”他往那里比了比。“你认为这件事如何解释?如果丹恩认出她,为什么不早说?或者这只是开玩笑,你认为呢?我想不出还会是什么,因为他不想认她就不会叫她‘表妹’,对不对?” 她锐利的眸光瞥向丹恩的房门。“我也看出相似处——那种瞪人的目光——但我以为是我的想像力太过丰富。”她把注意力转向博迪。“今天真是刺激。这样的结局非常精彩,你说是不是?葛——也就是公爵夫人——原来是公爵好友的亲戚。” “丹恩是他最好的朋友。”博迪更正。“所以丹恩自己不当伴郎,而叫我当时,我才会那么惊讶,他还告诉昂士伍那是抽签的结果,其实我们根本没有抽签。是丹恩自行决定新娘必须由他交给新郎,通常不会有人与他争辩,除了昂士伍,但他当时不在场。” 不妙的是,朴小姐镜片后的大眼睛开始泪光闪动。“我以为她在这世上子然一身,举目无亲,但她不是,对不对?她的亲人把她交给新郎。”她眨了几下眼睛,用力吞咽一下。“幸好我先前不知道,不然我一定会哭得乱七八糟。真的是太……感人了。要知道,这是她应得的,因为她是世上最仁慈、最慷慨……”她语不成声。 “哎哟。”博迪惊恐地瞪着她。 她从满是绉褶的睡袍里抽出一小条手绢匆匆擦掉眼泪。“请你原谅,”她颤声说。“我只是为她高兴,还有……如释重负。” 博迪也放心了,因为她不再泪眼汪汪。“对,就像你说的,今天真是刺激,我想你需要休息了。更不必说走廊上风大,即使没有着凉的危险,你也不该在这种时候穿着不宜说出口的东西在外游荡。大部分的家伙至少都喝得半醉了,难保他们不想入非非。” 她凝视他片刻,然后嘴角扬起,唇瓣轻启,发出一声轻笑。“你真滑稽,博迪爵士。想入非非。那些醉醺醺的家伙还没有在这一码又一码……不宜说出口的东西里找到我,已经累得昏过去了。”她再度低声轻笑。 博迪没有喝醉,他确信自己可以轻易找到她,因为她就在眼前。此刻她的眼中闪着幽默,好像他是世上最诙谐的人。她的脸颊浮起两朵淡淡的红云,他觉得她是世上最漂亮的女孩。按着,发觉他才是想入非非的人,博迪叫自己赶快逃走。 只不过他逃错了方向,不知怎的,一大堆白色绉褶出现在他的怀里,一张柔软的嘴碰触着他的,然后彩色光芒在他眼前不停的闪动。 +++++++++++++++++++++++++++++++++++++++++++++++++++++++++++++++++++ 同一时刻,莉缇很想把她的表哥揍得眼冒金星。他使她仓皇失措。 “丹恩讲述家族历史,可以讲上几个星期。”丹恩夫人说。她和莉缇坐在壁炉前的椅子上,手里的酒杯不久前才斟满香槟。“他会假装觉得它乏味或拿它开玩笑,但那是他最喜爱的话题之一。” “反正躲不掉,”丹恩说。“我们有成排的书、成箱的文件。柏家人向来不忍丢弃任何稍具历史价值的东西,连我父亲都不忍把你母亲的存在从记录里抹掉。尽管如此,要不是萨罗比挑起我们的好奇心,洁丝和我也不懂得查看。他在我们的婚礼后看到你,注意到你貌似我父亲及祖先。但直到你和昂士伍在醋坊街起冲突导致流言四起,萨罗比才写信给我们。他听说的一切,加上偶尔瞥见《阿格斯》的葛莉缇,使他怀疑你与柏家有关系。” “没想到我竭力避开萨罗比还是没用,”莉缇说。“我发誓,他上辈子一定是猎犬。” “天啊,莉缇,这就是你宁愿爬上莲娜家的二楼,也不愿像正常人一样从前门走进去的原因?”昂士伍不敢置信地说。“你冒生命危险也要避开萨罗比?” “我不希望往事被挖出来。”莉缇说。 他们警觉的表情,显示他们期望听到更详尽的解释,但她无法透露更多。那些知道她母亲私奔及其悲惨后果的人都已归西。柏安怡一家人是柏氏家族的低微旁支,他们在上流社会几乎无人知晓。她悲惨故事的开始和结束都在上流社会舞台的强光之外,舞台上吸引人们注意的是更轰动的戏码和更重要的主角,例如威尔斯亲王。 莉缇坚决保守那个秘密,因为她不希望母亲的愚行被强行搬上那个舞台,她的落魄潦倒成为茶余饭后的话题。 “现在一定有部分的往事被揭露了,”昂士伍说。“萨罗比能守口如瓶这么久,我已经很惊讶了,我们不能指望他永远不说。” “他不知道细节。”丹恩说。“葛这个姓氏并不罕见,只需要说她的父母与家族不和,没有人知道他们后来怎样了,更不知道他们生了一个女儿。世人不必知道更多。” “我倒想听听另一件事的解释。”丹恩夫人对莉缇说。“我们仍然不知道公爵如何作出这项惊人的发现。” “紧跟在他发现我的胎记之后。”莉缇说。 丹恩夫人的嘴唇颤抖,她望向突然动也不动的丹恩。 “不可能。”他说。 “我也是那样告诉自己的,”昂士伍说。“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丹恩的视线从他的表妹移到他的朋友。“你确定吗?” “我在两百码外就认得出那个记号,”昂士伍说。“你在学校告诉我们,那个‘柏家的记号’不容置疑地证明你的母亲并没有对你的父亲不忠实。葛巧蒂用道明那孩子纠缠你时,是我去艾思特村确认他是你的骨肉,而不是我的孩子。就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小小棕色十字弓。” 他对丹恩怒目而视。 “我向你保证,我不知道我表妹有那个记号,”丹恩说。“我原以为,它只出现在男性成员身上。”他微微一笑。“可惜我亲爱的爸爸不知道。柏家的神圣标记出现在一个女性身上,而那个女性的父亲是无名小卒,母亲是因他协助而被永远逐出家门的年轻女子。他会在听说时当场中风,我就会成为快乐的小孤儿。” 他转向公爵。“怎么样,对于我的小玩笑,你还在激动吗?还是发现你我变成姻亲,使你太过震惊?如果你不想要柏家人当老婆,我们很乐意把她收回来。” “才怪。”昂士伍喝光酒,放下酒杯。“我忍受五个星期难以想像的恐怖考验,可不是为了把她还给你们,不管你们是不是失散已久的亲人。至于你,莉缇。”他恼怒地补充。“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还没有表示要打烂他的大鼻子。他也愚弄了你。不久前你还在苦恼你的平民血液会污染我的,这会儿倒是十分泰然。” “我经得起玩笑,”她说。“我嫁给你了,不是吗?”她放下快见底的酒杯,站起来。“我们不可以害丹恩夫人熬夜,孕妇需要充足的睡眠。” 丹恩夫人站起来。“我们几乎没有机会谈话。有两个吵闹的男性在旁边争先恐后,我根本不敢奢望能进行理性的交谈。你明天一定要跟我们回艾思特庄。” “没错,”丹恩说。“那里毕竟是祖先的住宅。” “我也有祖先的住宅。”昂士伍上前,充满占有欲的手臂环住莉缇的肩膀。“她只是你的表妹,丹恩,而且是远房表妹。但她现在是莫家的人,而不是柏家人,不管她身上有什么——” “改天吧。”莉缇圆滑地打岔。“昂士伍和我还有许多事情需要解决,我还有工作要替《阿格斯》完成——” “对,就像你说的,还有许多事需要解决。”昂士伍绷着声音说。 他迅速道过晚安,搂着莉缇往走廊的另一头走时,丹恩夫人叫住他们。他们停下来。她快步追上来把一个长方形的小包裹塞进莉缇手里,亲吻她的脸颊,然后快步走开。 莉缇回到他们自己的房间才拆开包裹,她发出一声小小的呜咽。 她听到昂士伍惊慌的声音。“天啊,他们——” 她在他怀里转身,感到他温暖强壮的手臂抱住她。“我母亲的日记,”」她抵着他的睡袍前襟说。“他们把妈妈的日记还给了我。” 她语不成声,在刚得到的亲人面前坚决维持的镇静,也随之瓦解。 把脸贴着他的胸膛,她嘤嘤啜泣起来。 第十四章 柏安怡的日记 几乎不敢相信今天是我的十九岁生日。离开父亲家好像已经二十年,而不是二十个月。 不知道父亲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和他的堂侄丹恩侯爵联手,尽一切可用的办法抹去我的存在,只差没有实际杀掉我。但记忆不像家族圣经里的名字,那样容易涂掉。规定再也不准提起一个女儿很容易,但记忆不受意志控制,即使是柏家人的意志力,即使死亡那么久,那名字与影像依旧长存于记忆之中。 我还活着,父亲,活得好好的,但在我的宝贝女儿出世时,你的希望几乎成真。我没有昂贵的伦敦产科医师为我接生,只有一个与我同年纪但已经生了三胎的孕妇。等梅荔诗要生时,我会充当助产士报答她。 我没有死于产褥热可以说是奇迹,这个寒伧社区里每个有智慧的已婚妇女都那样认为。但我知道那不是奇迹,而是意志力的展现。我不能向死神屈服,无论他有多么坚持。我不能丢下刚出生的女儿,把她交给我嫁的那个虚假不实、自私自利的男人。 约翰现在一定很遗憾我和莉缇都没死。不管碰到的是什么样的小角色,他都不得不接下,然后尽力去研读他少得可怜的台词。我安排使他的薪资直接交给我。否则他赚的那一点点钱全部都会被他拿去吃喝嫖赌,我的莉缇就要饿肚子了。他极为不满地埋怨我害他生不如死,后悔他试图赢得我的心。 至于我,我因他曾赢得我的心和自己的极度愚蠢而深感羞愧。但我在离家出走时,只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女孩。虽然我们家只是柏氏家族的低微旁支,但我像任何公爵的女儿一样备受呵护和宠爱,也因此一样天真。对葛约翰那种舌粲莲花的英俊无赖来说,我是太容易上当的傻瓜。我怎么会知道他激动人心的演说和热泪盈眶的示爱,只是……演戏? 他也聪明不到哪里去。他视我为通往富裕安逸生活的车票。只因为在舞台上扮演过贵族,他就自以为了解英国贵族。他无法想像,柏氏这样高傲的家族竟然会抛弃十七年来不曾有过一天苦日子的女儿,任凭她穷困潦倒。他真的以为他们会接纳他:一个再怎么曲解定义都称不上“绅士”的男人,因属于低人一等的“戏子”而更加不光彩。 早知道约翰有那样的妄想,我就会点醒他,无奈当时的我既困惑又无知。我以为他像我一样了解,私奔斩断我与柏家所有的关系,和解绝无可能,我们必须自力更生。 如果夫妻同心,我会心满意足地与他一起住茅舍,与他一起努力改善生活。但努力与他的天性不合。我好后悔自己没有习得一技之长。邻居付钱请我替他们写信,他们几乎没有人会写自已的名字。我会做一些女红,但对针线并不拿手。附近没人请得起私人教师,更看不出私人教师的价值。除了偶尔赚到的零钱,我不得不依赖约翰。 我得及早停笔了,因为我发现我几乎都在抱怨。莉缇从午睡中醒来,很快就会厌烦了用她滑稽的婴儿语言自言自语。我应该写她才对,她是那么聪明、美丽和善良,可以说是婴儿中的天才兼模范。有了她,我还有什么好抱怨? 乖.宝贝,我听到了。妈妈来了。 ++++++++++++++++++++++++++++++++++++++++++++++++++++++++++++++++++++++++ 莉缇在看完第一篇日记时停下,因为她又快要失去自制了,她的声音太高亢,而且在发抖。她坐在床上,背靠着昂士伍替她堆好的枕头。他还把一张小桌子拖到床边,把房间里大部分的蜡烛都放在桌上,好让她有较充足的光线阅读。 他起初站在窗前俯瞰庭院,听到她大声念出日记内容时,惊讶地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发现自己在朗读时也很惊讶。 开始时她默默地匆匆浏览,渴望再看到多年前看过、却不甚了解但依稀记得的词句。短语特别醒目,不是因为她记得那些字,而是因为它们保存了母亲说话的方式。她开始听到母亲的声音,那么清楚,就像别人的声音在她耳朵里响起,即使说话者并不在场。她只需要张开嘴巴,她的声音就变成另一个人的声音。不是她刻意模仿,而是自然发生的。 所以她一定是暂时忘了昂士伍,或是深陷于过去而无法顾及现在。确定小故事全部都在而放心镇定后,莉缇翻回第一页,用失而复得的声音朗读——一项意料之外的礼物,重新获得一项她以为永远失去的宝藏。 乖,宝贝,我听到了。妈妈来了。 莉缇现在清楚地记得母亲总是听到她,总是会前来。她了解鲍玛俐对她孩子的感觉:纯粹、强烈、坚定不移的爱。莉缇知道世上有这种东西存在,她曾在母爱这个最安全的避风港内生活了十年。 她的喉咙刺痛。眼中的泪水使她看不清楚日记上的字。 她听到他移动,感觉到床垫在他上床时下陷。 “这样度过你的新婚之夜真凄惨,”她颤声道。“听我哀哀泣诉。” “你可以偶尔流露人性,”他说。“或者柏家有家规禁止这样?” 温暖的男性躯体移到她身旁,肌肉结实的手臂滑到她背后把她拉近。她知道这不是最安全的避风港,但目前似乎是,而她看不出假装它是有何伤害。 “她溺爱我。”莉缇告诉他,模糊的视线依然盯着日记。 “她为什么不该溺爱你?”他说。“以你特有的可怕方式,你可以很可爱。何况,身为柏家人,她懂得欣赏你个性中无法为外人所欣赏的骇人特质。就像丹恩一样,他似乎也不觉得你有什么问题。”他用伤心惊讶的语气说出最后那句话,好像他的朋友今后一定会被当成十足的疯子。 “我没有任何问题,”她指向日记。“这里白纸黑字写着:我是‘天才兼模范’。” “我倒想听听她还有什么话要说,”他回答。“也许她会就‘如何管好这样的天才兼模范’提供一些宝贵的意见。”他用肩膀轻推她。“继续念吧,莉缇。如果那是她的声音,那声音非常具有抚慰作用。” 莉缇记得的确是那样。他的靠近、他的取笑和搂着她的强壮臂膀也抚慰了她。 她继续念。 +++++++++++++++++++++++++++++++++++++++++++++++++++++++++++++++++++ 闪烁的晨光与房间的阴影混合时,莉缇终于合起日记,爱困地归还他的枕头,然后倒在她自己的枕头上。她没有转向他,但也没有反对维尔做比较舒服的调整,把她拉过去使她背部贴着他的前身。等他使她舒适地依偎在他的怀里时,她已经呼吸均匀地睡着了。 虽然他通常都是在一般人已经起床工作或正要起床时才就寝,但此刻他却感到比平时更加疲惫。即使习惯了荒唐度日,渴望刺激危险及其附带的身心冲击,但像这样从早晨折腾到深夜也令他大感吃不消。 在这应该感到平静的寂静深夜,他却觉得自己像船长兼船员,驾驶着船与狂风巨浪搏斗一天一夜后,撞上暗礁。 如果没有那本日记,他可能已经把船驶入安全的港湾。 日记的内容就是害他沉船的暗礁。 听着妻子用别人的声音娓娓诵读时,他不只十次想抢过日记扔进火里。 柏安怡用来描述她悲惨生活的冷漠勇气和嘲讽,令人不忍听闻。任何女人都不该需要那样的勇气与超然,任何女人都不该过那样严苛的生活。她过一天算一天,不知道何时会遭到驱逐,何时会看到她仅有的财物被旧货商运走,或今天的晚餐会不会是最后一顿。但她拿困苦开玩笑,把丈夫的丑事变成讽刺的趣闻,好像在嘲笑残酷的命运。 只有一次,在最后一篇日记里,她写出类似恳求怜悯的文字。甚至在那时,她都不是为了自己。她在过世前几天写下的最后那几行几乎无法辨认的文字,彷佛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亲爱的天父,请你照顾我的两个女儿。 他想要忘记她的故事,就像他忘记许多其他的故事一样,但它在他的脑海里扎了根,就像在柏家祖先定居的荒原上顽强生长的荆豆。 他把大部分人的话都当耳边风,但这个过世十八年的女人的话却深植在他心里,使他自觉像无赖和懦夫。她以勇气和幽默忍受命运的捉弄……他却无法面对在新婚之夜的发现。 他一逮到机会就跑去和丹恩吵架,急于用愤怒来抹煞另一件事。好像他必须忍受的恼人领悟是世上最痛苦的事。其实不是,只是这次玩笑落在自己身上。 他想要莉缇,那种渴望是对其他女人不曾有过的。所以在终于和她上床之后,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感觉,又有什么好惊讶的? 和别人,他只是性交。和妻子,那是做爱。 她是作家。如果她处于他的地位,她会想出许多比喻来描述那个经验,是什么感觉,有什么不同。他想不出任何比喻。但他是浪子,丰富的经验使他分辨得出差异,能够了解他的心已被卷入,知道这种情形叫什么。 你爱上我了吗?他曾经微笑着那样问她,好像那个可能性令他好笑。当她没有说出他想要的答案时,他不得不继续微笑和打趣,但自始至终都知道刺痛他心的是什么,以及为什么比身体的伤害更痛。 伤害不过如此,爱也不过如此。 那和柏安怡所忍受的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和她女儿所曾忍受的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更不必说他知道的只是一小部分。薄薄的日记本不及他的手掌大。寥寥几页没有多少内容,但大部分都很骇人,每一篇都间隔很久。他确信它只诉说了故事的最小部分。 他不想知道更多,不想感到比现在更加渺小。渺小、卑微、自私和盲目。 但若莉缇忍受下来了,不管那是怎样的生活;他当然能忍受得了知道详情。 但不是从她口中得知。她曾说不希望往事被挖出来,所以他不会逼她重提。 丹恩会知道较多的内情,无论喜欢与否,他都得说。他负有很大的责任。回答几个问题是聪明绝顶兼无所不知侯爵起码能做的。 维尔决定一有空就去找丹恩,必要时揍也要揍得他说出实情。 怀着那令人愉快的期望,昂士伍公爵终于在不知不觉中睡着。 +++++++++++++++++++++++++++++++++++++++++++++++++++++++++++++++++++++ 结果维尔不必去找丹恩。下午三点左右,一从亚契口中得知公爵夫妇已经起床,丹恩立刻抵达把维尔带去私人餐室,让两位夫人在丹恩的房间享用迟到的早餐。 “洁丝快爆炸了,”丹恩在他们下楼时说。“她一定要和我表妹私下密谈,分享她折磨丈夫的经验。博迪带朴小姐去朴茨茅斯路买一些我的夫人坚持你的夫人一定得有的服饰,所以他不会在我们用餐时烦我们。洁丝和我会带他们两个一起回艾思特庄。你需要整顿你的家来容纳一个妻子,你不会想要博迪在附近烦你。我也不想要博迪,但他不会太碍事,至少不会碍我的事。他会跟在朴小姐后面跑,难得他聪明地爱上了全宇宙唯一理解他的女子。” 维尔在楼梯上止步。“爱上?”他说。“你确定吗?” “当然不确定。我怎么会知道?在我听来或看来,他都跟平时一样白痴。但洁丝向我保证,他所有的心思都在朴小姐身上。” 他们继续拾级而下。丹恩大声计算着要赠与朴小姐多少钱,如果她愿意怜悯博迪并嫁给他。维尔则只听到“爱”在脑海里回响,很想知道丹恩夫人有没有在别处看到同样的徵兆。 “你异常安静,”丹恩在他们就坐时说。“我们在一起整整五分钟,你连半句挑衅的话都没说。” 一个仆人在这时进来,他们点餐。仆人离开,维尔说:“关于莉缇,我要你把知道的一切都告斥我。” “真巧,不管你要不要,我都打算说给你听。”丹恩说。“我准备打得你不省人事,把你弄醒,再把不成人形的你扔在椅子上。处于那种海绵般的状态,你一定听得进我要告诉你的故事,甚至听得进少许忠告。” “有意思。我正打算用类似的方法对付你,如果你决定像平常那样惹人生气。” “就这一次,我体恤你。”丹恩说。“你使我的表妹成为公爵夫人,恢复她在这世上应有的地位。此外,你娶她的动机即使不高尚,至少不完全卑鄙。你对她出身的不关心使我感动,昂士伍,真的。”他露出似笑非笑的嘲弄表情。“你这辈子就这一次表现出的品味,使我感动并深感惊讶。她非常潇洒,对不对?大部分的柏家人都这样。要知道,她的相貌遗传自她的外祖父。柏斐德和我父亲小时候十分相像。但斐德在十七、八岁时得了天花而破相。这一定就是安怡拿她女儿与我父亲、而不是她父亲相比的原因。她一定不知道斐德曾经是柏家很俊美的人之一,我们还没有发现安怡的画像。但是,如果有画像,洁丝一定会找到。她有找东西的惊人天赋。” 维尔知道丹恩夫人找到和逼丹恩留下的“东西”之一是,他的私生子道明。转念至此,维尔脑海深处波涛汹涌,冰冷的海浪拍打着充满被弃置之想法的遥远海岸。 他把那种感觉称为“饥饿”,因此不耐烦地望向门口。 “仆人到哪里去了?”他说。“倒杯麦酒需要多久?” “今天上午应付那些婚礼的宾客,使他们疲于奔命,”丹恩说。“或者该说是收拾尸体。中午我第一次下楼时,公共餐室里简直是尸横遍地,勾起念牛津时的美好回忆。” 仆人在这时出现,身后跟着另一个仆人。沉重的托盘使他们步履蹒跚,虽然只是两人份的餐饮,但是两个客人都身材高大,胃口也大。 因此,仆人走后一会儿,丹恩才开始说故事。但他没有用华丽的词藻或感伤的文句来添枝加叶地慢慢叙述,而是照维尔希望的方式,照男人的方式直接讲述:抓紧事实,井然有序,没有离题地谈到原因和最无益的但愿。 但故事的内容就像维尔预料的那样让人不快,他的第一盘食物还没有吃完,就已经倒尽胃口,因为他在那时听到马夏西监狱的事。 他推开盘子。“她只告诉我她妹妹死了,没说经过,也没提起债务人监狱。” “柏家人天生不轻信他人,也很能保密,”丹恩说。“莉缇显然也一样。她只用一句‘不希望往事被挖出来’来解释对身世的守口如瓶。你知不知道她去了我的婚礼,就站在教堂台阶上,却始终没有自我介绍?她到底在想什么?难道她以为我会在乎她母亲的事?”他皱眉瞪着他的杯子。“我的母亲和一个航运商私奔,我和达特穆尔头号荡妇生的孩子就住在我家。难道她以为我会觉得她高攀不上我们?” “别问我,”维尔说。“我对她的想法一无所知。” 他皱眉瞪向维尔。“我很清楚你的兴趣在别处,你娶她并不是为了她的头脑,你不能想像她或任何女人有头脑。听我说,昂士伍,她们真的有。女人无时无刻不在动脑筋,如果你不想每次都被击败,我劝你赶快动动你迟钝的脑筋,多了解你的妻子。我知道这有些困难,思考会破坏你脆弱的体质平衡。把我知道的告诉你,就是想让你容易些。我们男人必须团结在一起。” “那么言归正传,好吗?”维尔说。“你刚刚埋葬了她的妹妹。” 丹恩从中断的地方往下说,但对于莉缇因父亲前往美国而投靠叔公夫妇后的生活,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一八一六年,她的父亲遭人殴打成伤,最后伤重不治。因为他企图和一个有钱的美国女孩私奔。但这一次,他们遭到追捕,女孩的兄弟救走她,私刑处置了葛约翰。 “我的表妹似乎随葛士帝和葛爱菲旅游海外,”丹恩说。“两位老人家在去年秋天过世。我打听到他们的一个仆人住在康瓦耳的马拉逊镇。收到你的结婚请柬时,我们正计划南下找他。”丹恩拿起他的杯子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时,他的目光落在维尔的盘子上。“我会派贺德鲁先生来伦敦见你的律师。希望你不会拒绝让我对我的父亲进行一点为时已晚的报复。为了使死者恼怒,我想要给莉缇嫁妆,贺德鲁绝对会逼你签署复杂和过分到足以使你的男性自尊尖叫的财产协议书。莉缇已经证明她能够照顾自己,但我可以确定她不会反对让子女的未来受到保障。” “如果她反对,我会叫她去跟你吵。”维尔说。子女当然会有,他告诉自己,丹恩的要求只是习俗。嫁妆和财产协议可以俐落及合法地解决某些问题,为未来提供一定程度的物质保障。如果未来的其他层面令维尔困扰,如果他比平时更难以忘却新的焦虑,那也只是目前碍于晕船状态的内心所给予的暗示。但内心是丹恩看不到的。 “要我应战,总得给我弹药,”丹恩说。“我已经把你不知道的告诉你了,现在轮到你来满足我的好奇心。我听过萨罗比对最近事件的说法,但似乎连他也不是全部都知道。我如坐针毡地想知道爬上梅莲娜家的二楼这件事。萨罗比当时在那里吗?” “说来话长。”维尔说。 “我再叫些麦酒。”丹恩说。 侍者应召而至,酒杯被重新斟满,维尔从醋坊街开始讲他的故事。他当然没有和盘托出,只拿说出的事开玩笑,而在自以为聪明地开人玩笑后,被戏弄的反而是自己又有何妨? 他不是第一个盲目撞上婚姻的男人。就像丹恩说的,那就像在黑暗中走进一扇门。丹恩当然该知道,他也走进了那扇门。 正因为如此,丹恩可以毫无顾忌地嘲笑好友的错误、狼狈和挫败,用“大笨蛋”这类的昵称叫他。丹恩毫不留情,但他们对彼此向来毫不留情。他们总是彼此侮辱和拳脚相向,那是他们沟通的方式。那是他们表达感情和理解的方式。 由于那是他们一贯的相处模式,所以维尔很快就放松下来。不安就算没有完全消失,也在他与好友谈话的时间被遗忘。 由于太像往日时光,所以维尔未能了解沧海已经变桑田,也是情有可原。他不知道六个月的婚姻生活使丹恩变得更加了解自己,而且能轻易地把这敏锐的觉悟用在别人身上。 因此,丹恩侯爵很想揪住好友的领巾,抓他的头去撞墙。但他压下那个诱惑,就像他后来告诉妻子的:“他有莉缇,让她自行动手。” +++++++++++++++++++++++++++++++++++++++++++++++++++++++++++++++++++++++ “唤,丽姿,真是抱歉。”艾美呻吟着说。 “没什么好抱歉的。”丽姿轻快地说,用湿布擦拭妹妹的额头。“如果是比消化不良更严重的病,那你非抱歉不可,因为那会吓死我。但呕吐我不怕,无论吐得有多厉害。” “我吃太多了。” “你两餐时间间隔太久,食物又烹调不当。我也想吐,但我的胃比你强壮。” “我们没赶上。”艾美说。“我们没能赶上婚礼。” 确实如此。现在是星期四晚上。她们投宿在安斯伯里附近的旅店,离目的地还有几英里。她们原本可以及时抵达利胡克参加婚礼,但艾美在星期三匆匆吃过午餐后半小时开始剧烈呕吐。她们不得不在驿站下车。艾美虚弱到只能靠旅店的仆人抱她到楼上的房间。 她们以家庭女教师及其学生的身分旅行。丽姿穿上她的旧丧服,因为黑色使她看来比较老。她还从布列斯雷庄的书房“借”了一副眼镜。她不得不从眼镜上方看东西,因为她无法透过镜片视物,但艾美向她保证,那样使她显得更加严厉。 “你不能再为婚礼烦恼,”丽姿说。“你又不是故意生病的。” “你应该独自前去。” “你一定是神志失常才说出这种话。我们在这件事情里是一起的,艾美小姐。莫家人互相支持。”丽姿拍松妹妹背后的枕头。“汤和茶很快就会送上来。你必须专心恢复体力。因为等你一好,我们就启程。” “不要回布列斯雷庄,”艾美摇头说。“我们要先表明立场,一定要让他知道我们曾努力要去参加婚礼。” “我们可以写信。” “他从来不看信。” 隆澜庄的仆人定期与昂士伍府的仆人通信。隆澜庄的管家每季写信给丽姿和艾美,因此两个女孩知道现任公爵已经一年半不曾拆阅私人信件。在隆澜庄,管家处理公爵的商业信件,在伦敦的昂士伍府,则由总管郝先生负责。 “我们可以写信给她,”丽姿说。“她可以告诉他。” “你确定他们结婚了吗?消息传得很快,但未必正确。也许她赢得比赛,他必须另外想法。” “明天的报纸就会登,”丽姿说。“那时我们再决定怎么做。” “我不要回布列斯雷庄,”艾美说。“我绝不原谅他们,绝不。” 敲门声响。“你的晚餐来了。”丽姿从椅子里站起来。“来的正是时候。等肚子有些东西,你的脾气也许就会好一些。” +++++++++++++++++++++++++++++++++++++++++++++++++++++++++++++++++ 虽然莉缇和昂士伍在星期四深夜才抵达昂士伍府,但所有的家仆都在等他们。 等管家帮莉缇脱掉外套时,其他的仆人已进入一楼门厅,以他们各自的方式站着。 莉缇突然很能体会威灵顿公爵在滑铁卢战役前校阅他的蹩脚军队时是什么感觉:他必须靠那支临时拼凑起来的杂牌军击败拿破仑。她注意到绉巴巴的围裙和脏兮兮的制服,歪斜的假发和帽子,胡须随便乱剃的下巴,从惊恐到傲慢、困窘到绝望的各种表情。 但她不予置评,专心记住名字和职位。与威灵顿不同的是,她有一辈子的时间来把这群士气低落的乌合之众变成令人满意的家务战斗部队。 至于房屋本身的状态:即使没有看到多少,她也察觉出它的情况比工作人员更可悲。 她并不惊讶。昂士伍待在府里的时间很少,而且像许多男性一样,缺乏察觉灰尘、污秽和杂乱的能力。 结果证明,整洁的只有主卧室。这无疑该归功于亚契。她在今天稍早发现,与外表——昂士伍的外表——相反的,亚契是非常挑剔的人。他只是不幸遇到不合作的主人。 由于总管郝先生和管家柯太太一介绍完所有的仆人,昂士伍就不耐烦地挥手要他们下去,所以是亚契带莉缇去她的房间。她的房间紧邻主卧室,显然已经有多年没人进去过。 昂士伍当然不想进去。当亚契打开公爵夫人的房门时,公爵往反方向进入他的更衣室。 昂士伍一走出听力范围,莉缇就温和地说:“临时通知,看来柯太太来不及整理我的房间。” 亚契瞥向四周。看到蜘蛛网从天花板角落垂下,镜子和玻璃结了一层膜,灰尘厚得像覆盖庞贝城的火山灰时,他的嘴撅了起来。“她本来可以整理,”他说。“但是她不敢动。” 莉缇凝视被亚契称为更衣室的那个布满蜘蛛网的阴暗洞穴。“我知道单身汉——有些单身汉——不喜欢别人乱动他们的东西。” “许多仆人从第四任公爵的时代起就在这里,”亚契说。“有些仆人的家族为莫家工作了好几代。忠诚是好事,但是日复一日无所事事,因为不知道该做什么或不敢——”他突然住口,闭紧嘴巴。 “那么说服他们采用我的方法会更容易,”莉缇轻快地说。“我们将从空白开始,既没有定了型的管家,也没有爱管闲事的婆婆。” “是的,公爵夫人。”亚契说,然后再度闭紧嘴巴。 莉缇看得出来他有满肚子的内情想要透露。她虽然好奇,但也知道礼仪禁止她怂恿他说。她注意到他在应付主人时可没有这么克制。今天稍早时,她听到他以便协助公爵穿衣以便咕哝抱怨,而且未必总是压低了声音。 “无论如何,任何改变都得等到明天。”莉缇走向通往主卧室的门。 “是的,夫人。”亚契跟在她后面走进主卧室。“但你需要女仆。我最好下去——” “你这才来,”昂士伍重步走出更衣室。“我还以为你打算和公爵夫人闲聊一整夜。你把我的衣服弄到哪里去了?” “你的衣服在你的更衣室,公爵。”亚契低声补充了一些莉缇听不清楚的话。 “不是那些衣服,自以为是的混蛋。”昂士伍厉声道。“我昨天穿的衣服,在我袋子里的那些。我只找到该死的衬衫和领巾,我的背心呢?” “你昨天穿的背心在我那里,有待清洗。”亚契说。 “可恶!我没有把口袋里的东西全部拿出来!” “是的,公爵。我擅自拿出来了。你会发现你很宝贝的那些东西都在小漆器盒里——我去替你拿。”亚契走向更衣室。 昂士伍退后挡住更衣室的门口。“算了,我找得到那该死的盒子,我不是瞎子。” “既然那样,请原谅我告退,公爵,我正要下去叫个女仆上来。我应该拉铃叫人,但不会有人知道谁该来或为了什么事来。” 正要进入更衣室的昂士伍转回来。“女仆?我要女仆做什么?” “公爵夫人需要——” “在我的房间里就不需要。” “公爵夫人的房间不能住人——” “可恶,现在已经过了午夜!我不要一堆女人小题大作地在我身边扰乱所有的事。”昂士伍好像终于想起莉缇的存在。他把愤怒的目光转向她。 “真是的,莉缇,我们非在今晚开始那种愚蠢的举动不可吗?” “不必,亲爱的。”她说。 愤怒的绿色眸光再度转向亚契。“你听到了。睡觉去,你明天有一整天的时间。” 嘴巴禁闭,亚契鞠躬离开。 房门关上后,昂士伍的表情稍微柔和些。“我能帮你脱衣服。”他生硬地说。 “‘能’和‘想’不一样。”她走向他,拨开他额头的一绺头发。“我以为那种兴奋已失去了吸引力。你已经做过一次了。” 他缓缓后退,绿眸戒慎起来。“莉缇,你不要那么……”他转开视线,思索他想要的字眼。“亲切,”他尝试,接着皱起眉头。“有耐心。”那个字显然也无法令他满意,因为他的眉头皱得更紧。“我想知道你跟丹恩夫人谈了什么。丹恩说和折磨丈夫有关。” “你和丹恩谈了什么?” “你。”他试图咧嘴而笑。“我必须和律师见面,签字放弃生命和接受一笔嫁妆。” “丹恩夫人跟我说了,我原本打算在回家途中跟你讨论。”但她大部分路程都在睡觉。 笑容消失。“天哪,莉缇,我们非讨论不可吗?那就是你迁就我的原因吗?如果是,那么你是在浪费时间。这件事你得去找丹恩吵。” 她端详他。没有亚契的协助,他已自行脱掉了外套、背心和领巾。那可能意味着那些衣物和他的靴子一起躺在更衣室地板上。他衬衫左边袖口的袖扣还扣着,右边的却不见了,一个扯破的大洞说明了原因。她抓住他的手腕,指向撕裂处。 “如果你解不开,为什么不叫人帮忙?”她问。“我们就在隔壁房间。” 他甩掉她的手。“别照顾我,我不需要照顾。” 她很生气,但抑制心头怒火,往后退一步。“对,我确信你也不需要一个妻子。”她走向窗户。“看你设法想出该如何处置我,应该会很有趣。” 他踩着重步回到更衣室,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第十五章 十秒钟后,更多重踩的脚步声,房门猛地开启。“我没有想!”他嚷道。“你满意了吗?我承认。我没有想到新婚之夜以后的事。现在你要把一切弄得乱七八糟,女仆将会列队进出我的房间,我会得不到片刻的安宁!” “没错。”莉缇冷静地说。“我要彻底改变这栋屋子,从阁楼到地窖,因为它丢人现眼。我无法忍受脏乱。”她交抱双臂。“你打算怎样?开枪打我?把我从窗户扔出去?” “当然不会!可恶,莉缇——”他怒气冲冲地走向壁炉,用手猛击壁炉架,恶狠狠地瞪着炉火。 “即使我能忍受脏乱,那对士气也不好。”她从容地继续。“这是一栋好房子。让一群好仆人跟它一起荒废实在不像话。这件事我绝不妥协,昂士伍。你不喜欢也得容忍。” “该死!” “也许我该一次驱散所有的幻觉,”她说。“我对任何事都不太可能妥协,我甚至不确定我有妥协的能力。” 他抬起头,迅速瞥她一眼。“你嫁给了我,那就是妥协。你放弃了你该死的原则。” “那不是妥协,而是彻底推翻了我的原子,”她说。“而唯有把一切安排成应有的样子,我才能恢复心情的平静。” 他责备地望向她。“你曾说你想要让我快乐。” 她想要反驳,又闭起了嘴巴。她开始从房间的这头走向那头。房间很长,几分钟过去,他一言不发,只是站直身子注视她。 她大概知道根本问题出在哪里,由于她习惯直接面对问题,所以本能地与他作对。 问题是,直接面对问题不是昂士伍的天性,不然他根本不会有这些问题。 她必须谨慎措辞。她再一次从房间的这头走到那头,然后走到窗前俯瞰花园。外面下起了细雨。她听到雨声而不是看到雨滴。星光和月光被遮住,窗外的世界宛如漆黑的深渊。 “该死,”他恼怒的声音打破沉默。“我没有考虑到后果,不是你的错,你给过我一切可能的机会。” 她在窗前转身。他站在离壁炉不远的一张椅子后面,双手抓着椅背,两眼盯着双手,表情僵硬有如死后所塑的雕像。 “丹恩告诉我,我必须整顿我的家来容纳一个妻子。”他继续。“这栋房子对我来说算什么?我根本不在乎它。” 他显然不在乎。她猜他希望它不存在。但它确实存在,所以他只有退让,假装它不存在,假装一切都没有改变,假装他不是昂士伍公爵。他对他继承的这栋房子及其仆人闭上了眼睛与心灵,一如他对公爵该负的所有责任都视而不见。 那不是我的错,对不对?几天前莉缇提醒他辜负爵位时,他曾经怨恨地那样说。 “多么敏锐的观察力。”她缓步走向床铺。“既然你不在乎,又何必为我如何处理大发雷霆、大吼大叫。如果你觉得整顿的过程使你心烦——我要承认,大约会有两个星期的明显混乱——请你带着你的拳头到别处去,离开这栋房子。” “离开——” “我不希望你把仆人搞得心烦意乱。如果你踩着重步走来走去,对着每个人咆哮和责骂,又怎么能期望他们对工作——更别说对他们的女主人——逐渐产生热忱?” “你要把我赶出我自己的房子?” 她迎视他暴怒的眼神。她宁愿他暴怒,宁愿他凄凉的眼神被愤怒取代。“反正你原来就很少在这里,你也不在乎它变成怎样。我认为你在别的地方会比较快乐。” “该死,莉缇,我们昨天才结婚,你现在就要赶我出去?”他放开椅背,向她走去,抓住她的肩膀。“我娶了你。我是你的丈夫,不是让你用过即丢的情人。” 他用力吻在她的唇上。 那个吻迅速而猛烈,极具破坏性仿佛情色的暴动,索讨她从未打算保留的东西。 她尝到愤怒和力量,还有其中的愧疚,恶魔般的领悟,那是他用舌头在她口中诉说情话的方式。 他在她回过神来之前放开她,身体失去平衡,她连忙抓住他的衬衫。“天哪,昂士伍。”她只勉强说得出这几个字。 “维尔,”他咆哮。“你在我们结婚时说过我的名字。说,莉缇。” “维尔,”她伸手捧住他的脸拉过去。“再来一次。” “不准赶我出去。”他的手指轻转,他解开她上衣最上面的纽扣。以钢琴家弹奏琶音和弦的快速与自信,解开其余的纽扣。 她放下手,让它们垂在身侧。“你完全误解了。”她说。 “我会更正的。”他以同样的效率解开钩子和系带。她的黑衣很快就落在地板上被他一脚踢开。他开始对衬裙下手。 “我从来没有说过不要你。”她尝试。 “你不够想要我。”他的手指掠过蕾丝和缎带,严厉的表情和缓了些。“很漂亮。” “丹恩夫人送的礼物。” 他低头用舌头舔过衬裙上衣复杂精细的薄纱镶边。 她倒吸一口气,手指陷进他的头皮里阻止他。“你在做什么?”她不喜欢却又莫可奈何地在自己的声音中听到不确定和焦虑。他是个浪子,他做过的堕落行为是毫无经验的她无从想象的。他转头轻咬她的前臂。她放手。 “你穿上迷人的新内衣,为了我。”他说。“真令人高兴。” 新内衣很迷人,无疑也是很昂贵。但拒绝丹恩夫人的礼物太没有礼貌,即使她做过了头,送给莉缇足够十个妓女穿的性感内衣。“这表示你不再生气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抬眼望向她。她看到眯起的绿眸闪闪发亮。“我在生气吗?我完全忘了。”他又露出那令人骨软筋酥的可怕笑容。他一定知道他放荡嘴唇的慵懒弧线足以致命。难怪他瞧不起女人,他只需要对她们露出那种笑容,她们就横七竖八地倒下。 她也倒下了,在内心,但在外表,她伸手把他的脸拉过去,用唇勾勒那邪恶的弧线。 他让她为所欲为,不做任何动作和反应,双手停留在片刻前来到的纤细腰肢。 她的舌头滑过他的唇,模仿他对她的上衣花边所做的挑逗。放在她腰上的双手收紧。 她轻咬他的下唇,一如他轻咬她的前臂。他忍不住轻咬回去,为她开启唇瓣。 这次的吻漫长深沉,就像从悬崖上掉落下去。在她掉落时,她的衬裙也掉落,滑顺而让她几乎没有察觉。他的大手像水流过她的身体,系带、纽扣和钩子依序松开。 她的衬裙窸窣轻响地落在脚边。他跪下来轻轻推开它。他把她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脱掉她的鞋子,把它们整齐地放在脚边。 他举起双手让她握住,她也屈膝跪在他面前的地毯上。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紧身褡。”他说。“漂亮到不该仓促脱掉。转身过去,莉缇。” 它确实漂亮,绣有粉红色的缠绕藤蔓和小巧叶片。他的手指从她的背后沿着紧身褡的边缘滑到被花边内衣遮蔽的酥胸。他一边用手覆盖内衣的前襟,一边亲吻她的颈背和肩膀。 渴望已经使她全身酥软,她只能抚摩他的双手和陶醉在感觉里。 他脱掉紧身褡。她听到他猛吸一口气。 “哦,莉缇,这太……邪恶。”他嘎声低语,抚摩内衣的背面。 内衣的质料是薄如蝉翼的丝绸,颜色是极浅的粉红色。 “转过来。”他说。 她转身,努力抗拒遮住身体的冲动。他见过她的裸体,不是吗? “遮蔽不了什么,对不对?”她忍住一声紧张的傻笑。 “我原谅你。”他沙哑地说,绿眸在她的酥胸上徘徊。 “原谅什么?” “一切。”他把她拉进怀里,抱着她一起来到地毯上。 他用狂野的深吻原谅她,使她坠落悬崖又把她拉上来。他用双手原谅她,爱抚时而粗鲁时而温柔。 她控制不了自己。缓慢的脱衣唤醒她体内比她以前称为肉欲和迷恋更深沉的东西。 他高大、强壮、俊美、如恶魔般世故,他的一切,他的每个毛孔和细胞,她都想独占。 她的柏家血液充满占有和征服的冲动,柏家人的性情刚烈、狂野、贪婪。 她没有耐性等进一步的宽衣解带,拨开他在她衬裤系带上的手,推他仰躺在地毯上,扯掉他的衬衫。他发出低沉短促的笑声,笑声在她解开他的长裤时变成呻吟。她的动作不及他流畅,但速度比他快。她脱掉他的长裤扔到旁边,然后蹲坐着。 他高大雄伟,肌肉结实,宽阔的肩膀逐渐变窄成紧实的腰臀。她的手滑过他胸膛上的深色细毛,继续往下滑过骨盆处颜色较浅且略带红色的细毛。“昨夜我不够镇定,没有仔细看。”她沙哑地说,手指悄悄来到禁地。 “随你看和摸吧。”他发出梗住的笑声。 她握住他肿胀灼热的欲望。它在她手里悸动,他发出低沉痛苦的声音。 “你说我可以摸的。”她对他说。 “对,我喜欢你折磨我。” 她俯身用舌头碰它。 “天啊。”他拉开她的手,把她拉到身上。他找到衬裤开口,手指滑进去覆住她。 高潮出其不意来临。她在他手指的抚摩下颤抖时,狂喜突然将她席卷,引起一阵阵波动的余震。一阵又一阵……接着他把自己推送进去,她本能地抬起身体,然后放下来使他深入她的体内。 “就这样。”她忍不住发出胜利的沙哑叫喊。 他把她往下拉到他身上。她亲吻他的嘴,用舌头爱抚,厚颜地模仿他加快速度的冲刺。 他翻身把她压在身下,中断她贪得无厌的吻,拉开她搂着脖子的手,把它们按在地毯上。他就那样按住她,她望着他,他也望着她,他在她体内做最后的狂暴冲刺。她闭上眼睛,看到火花在眼皮后面迸发。在漫长颤抖的片刻后,她听到他嘎声喊出她的名字,感到他精疲力竭地倒下,趴在她身上。 ++++++++++++++++++++++++++++++++++++++++++++++++++++++++++++++++++++ 第二天早上十点半,公爵夫人在维尔的书房召见柯太太。十一点半,天下大乱。几分钟内,好象有几千名男女仆人从每一扇门内带着抹布、鸡毛掸子、水桶、扫把……各式各样的清洁用具跑出来。 维尔赶紧躲进撞球室,那里全是仆人;他逃到图书室,也被仆人赶出来。他从一个房间躲到另一个房间,那里也都很快就被入侵。他终于跑进他的书房,关上房门,并用一张椅子顶住门把。 “啊,亲爱的,”身后传来妻子好笑的声音。“这不必要吧?” 他红着脸转身,看见她坐在书桌前,强忍着笑意。 “到处都是他们。”他指责道。 “他们不会来这里,”她说。“我告诉柯太太我需要做点工作。” “工作?”他嚷道。“他们都快把屋子拆掉了,他们拉掉我脚下的地毯,拆下我头上的织锦墙帷,他们——” “有吗?”她微笑。“柯太太做事果然很彻底。”她满意地将双手叠放在桌上。 “看来你也很满意。”他不悦地嘀咕着向门走去,本想拿开椅子,又决定让它留在那里。他走回桌子,推开他没有处理的一叠信件,坐上桌角,半转身对着她。“他们太怕你了,甚至感觉不到我在那里。” “你在那里——不,你在这里做什么?我还以为你早就尖叫着逃走了。” “我还没决定要去哪里,”他说。“中国有点太远,南威尔士(译注:即澳洲)应该不错,起码它总还是我们的殖民地。” “我能建议去贝福郡吗?”她说。 他静坐着,眼睛看着那叠信件与邀请卡,心中却想着今早那慵懒的做爱,小雨打在窗前……她先离开,他在弥漫于枕头、床单、她在他的身体上留下的香味中,还有做爱之后的味道中,悠悠醒来。 “恩,我知道你不会立刻接受,”她说。“但是我不能每次提到这个话题就得小心翼翼。我是你的妻子,带我去见你的家人是你应该做的事。这房子会乱上好几天,我在想,我们何不做件一举两得的事:既能躲开这场混乱,又能认识你的家人。” “你有工作。”他的声音平静,尤其他正在想着昨夜,以及女性美妙的内衣物,以及他像第一次见到女性胴体般口干舌燥,虽然他老早见过数百个裸体的女性。 “那只是《阿格斯》的文章,身为昂士伍公爵夫人,我有其他的责任。” “随你吧。”他离开桌子,向门走去,平静的拿开椅子。“我不去贝福郡。” 他开门离去。 +++++++++++++++++++++++++++++++++++++++++++++++++++++++++++++++++++++ 莉缇立刻穿上鞋子追出去,他正向门厅走去。她不理会仆人的瞪视,无声地跟在他的身后,然后在他打开前门的刹那,从附近抓起一个水桶,将里面的水朝他泼去。 惊喘声四起,然后一片岑寂。 脏肥皂水从头滴到他的颈背、肩膀,流过外套,在大门的前面形成一滩水。他非常、非常慢的转过身来。 “噢哦。”她说。 他绿色的视线扫过仆人——伸手掩嘴的女仆和想要假装正常只好猛吸气的男仆,看看自己,再看看莉缇。 然后他大笑,爆裂的声音像手枪发射着子弹,在剥去地毯的厅堂之间产生出怪异的回声。他靠在门框上,好象想说什么,却又被笑声弄得说不出来。 终于。“谢谢你啊,亲爱的,”他边咳边说。“最新的一招。”他直起身,看看终于恢复神智但也只敢相互对看的仆人。“这的确是洗去尘埃的好方法。看来我该去换个衣服。” 那当然,莉缇看着他慢条斯理地走过门厅上楼去。 +++++++++++++++++++++++++++++++++++++++++++++++++++++++ 那个下午,昂士伍公爵乖乖地听着贴身男仆对他的抱怨和讽刺。 沐浴更衣后,爵爷在镜前站了许久。“我真不该让你在我身上又花这么多功夫,等我从窗子爬出去,你的努力又报销了。”他说。 “请容我大胆建议,前门或许是更好的选择?”亚契说。 “被水弄湿已经算我幸运了,”他的主人说。“我无法想象我如果再度试着走出那扇门,会有怎样的后果。” “恕我大胆,但我强烈怀疑公爵夫人会反对你出门。” “那她为什么不让我出去?” “她不是不让你出去,她只是想要表达愤怒。” 公爵怀疑地看他一眼,背着双手走到窗前。 “请准我明说,”——反正准不转,他都会说——“你很让人生气。” “我知道。” “你若在睡觉中被她谋杀,没有人会感到意外,而且全英国的陪审团都会判她无罪,甚至会获得最高勋章。” “我知道。” 亚契等着他说明引发这场争执的线索,但他的主人一迳盯着窗外。亚契轻声叹一口气,转身到更衣室拿着怀表和装着主人那些他总是随身携带的小物件的漆盒。不过两分钟,等他回到卧室,窗户大开,他的主人已经不见了。 亚契探出去,在高高的灌木丛见看见一颗栗色头发的头。 “又没戴帽子,”亚契嘀咕。“算了,戴出去也会被他丢掉。” 他把怀表和小漆盒放在窗台上,关上窗户,又湿又冷的空气显示少后可能会小小雨。“如果他回来的时候,身上只是‘湿’了,那一定是奇迹。”想象着一些可怕的画面,亚契忘了窗前的东西,转身离开卧室。 +++++++++++++++++++++++++++++++++++++++++++++++++++++++++++++++++++ 著名的“朗布”精品店的店员伺候过最高级的贵族,包括王室成员,所以当一位未曾预约的上层人士带着一只小黑象似的动物近来时,仍能面不改色。 “守点规矩,苏珊,”维尔说。“等崔博迪回来时你就可以自由了。”他拉着皮带喃喃自语。 苏珊垂着头随他走入勒盖伊街三十二号的门槛,随即趴下来,大头放在前爪上,发出殉道者的叹息。 “我又没有强迫你跟我来,是你哀哀叫我才可怜你的。”维尔说。 这狗应该是在他上楼更衣时跟着蓓蓓和敏敏来的,他看到它在花园里,拍拍它就要出门,可是它紧跟不舍,并在他关上花园的门时开始低鸣。 “苏珊,你挡住门了,站起来。”他现在说。 一些男人的声音向公爵保证大狗并没有挡路。 “这不是重点,”他说。“重点是它故意这样做想要气我。你真会觉得它可能一路跑到圣詹姆斯广场,而不是趴在马车上在我的脚边乖乖睡觉。” 年轻的店员从柜台后出来。“这是公爵夫人的獒犬,是吧?我见过它,它只是想担任守卫,保护你。” 维尔看看狗,再看看店员。 那男人鞠个躬。“请容我冒昧对您最近的喜事表示道贺。” 一阵低语,许多人也说了好些类似的话。 维尔立刻觉得领巾好紧,店里好热。他也低声说些什么,然后看向认得这狗的店员。“我想买些漂亮的东西,送给我的夫人。” “当然,请跟我来。”他把维尔请入一个私人房间。 十分钟后,苏珊逛了近来,趴在维尔脚上。 两个钟头后,脚趾麻痹的维尔抱着一个小包裹出来。 他并没有看见经过橱窗但立刻躲进一条巷子的女性,也没注意到苏珊到底对谁生气的咧嘴。更没有发现布克蕾如刀的眼光,以及她对他手上这些东西的致赠对象的恨意,更别提她喃喃发誓一定要报复的憎恨言语。 +++++++++++++++++++++++++++++++++++++++++++++++++++++++++++++++ 莉缇在傍晚发现窗台上的东西。那时她已经知道昂士伍带着狗出去了,因为敏敏拿东西要去花园给又闹情绪的苏珊吃时,看到公爵经过花园,拿起皮带把它带走了。 因为只有主卧室尚未受到仆人的攻击,所以蓓蓓把莉缇的晚餐送上来,并说爵爷从主卧室窗口出去。 “亚契非常生气,因为他穿的是裁缝店刚送来的新衣服,”看见莉缇皱眉,蓓蓓很快又说:“亚契知道他不应该打小报告,可是他担心爵爷今天晚上若以同样的方式近来,会百你吓到,所以要我跟你说一声。” 蓓蓓离开后,莉缇走到窗前。爬下去并不容易,这片漆得很好的砖墙不像有可供踩脚的凹洞。他出去的时候如果正在下雨,很可能滑下去而跌断脖子。 这时她注意到那个盒子,黑色漆器小盒,放在黄色的窗台上特别醒目。 她想起昨晚昂士伍找不到东西时的愤怒,和煞费周章的不让她知道盒子里的东西。 身为记者,把头探进别人家里算是她的基本功夫,何况她还是个女人。 她打开盒子。 那里面是一截铅笔、一颗黑色的扣子、一支发夹,和一小段黑檀木。 她立刻关上盖子,想要将它放回原位,随即忍不住再次拿起,并且按在心口。“噢,昂士伍,”她轻声说着。“你这可恶又可恨的男人,原来这就是你的宝贝。” +++++++++++++++++++++++++++++++++++++++++++++++++++++++++++++++ “你真是我所见过最可恶的女性了,任何事情都无法讨你欢心。”维尔在苏珊的旁边蹲下来。“天在下雨,当你可以在温暖、宽敞又干燥的屋子惊吓女仆又陷害男仆跌倒的时候,你干么要待在雨里面?妈妈在里面呢,你不想见到妈妈吗?” 不耐烦的狗狗叹息,是仅有的回答。 维尔捡起刚才苏珊突然趴到地上时,他放在身边的几个包裹。 一进门,他立刻大叫亚契。看到贴身男仆他立刻说:“那只狗不肯进来。” 让亚契去操烦狗儿,他快步上楼,进入主卧室。 先把几个包裹扔在床上,他脱下湿掉的外套,转身正要把它丢到椅子上时,看见妻子抱着腿坐在炉火前面。他的心跳立刻以三倍的速度跳动。 避开她的视线,同时设法平稳呼吸,他在她身旁蹲下。他没敢看她的脸,思索着该说的话,也逡巡着视线应该停留的地方,因此看到她沾有墨水痕迹的手里握着的小漆盒。 他望着它,眉头皱了起来。想了好久,一定是亚契要在他出门前交给他,但是他忘了带走。 “莉缇,那是什么?”他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说。“毒死可恶丈夫的毒药?” “它装了一些宝贝。”她说。 “才不呢,”他的声音粗率,明知通红的脸已经说明自己在睁眼说瞎话。“我喜欢在口袋里装一些垃圾来惹亚契生气,你那一路走一路掉东西的坏毛病,提供了很多机会。” 她微笑。“你觉得不好意思的时候最可爱了。” “我哪有不好意思,花了一整天跟狗说话的人,才不会不好意思呢。”他伸出手去。“还我,你不应该窥视男人的私有财产。你真该感到惭愧,我有在你背后偷看《底比斯玫瑰》的下一章吗?” 他正看着她的脸,所以是感觉、而非看到小漆盒放入手中,因此他也看到她眼中闪过的惊讶。 “我不是下子,”他说。“我看过丹恩夫人的红宝石戒指,那很像《底比斯玫瑰》中所描写的,至于木白先生,当然就是柏瑟钦的柏。今天,我也发现,即使珠宝商并不确定,丹恩夫人的红宝石即使并非来自法老王的陵寝,但它来自埃及则是可以肯定的。” 莉缇的确名不虚传,并没有假装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你以前就猜到了吗?”她蓝色的目光因惊讶而柔和下来。“连观察力一向很强的朴小姐在我告诉她之后,都有一整分钟说不出话来。” “你最近的两章露出了马脚,狄洛说话的口气太像我了。” 一阵衣料声中,她站了起来,像昨晚那样开始踱步。 他往地毯躺去,双手放在脑后,但是侧脸看着她。他喜欢看她走路,自信的大步伐透着男性的高傲,虽然高耸的胸部破坏了效果。它们是绝对的女性。 这只是暂时的缓刑,甚至连缓刑都算不上。他虽然状似悠闲的躺着,许多影象象船难的罹难者漂于海上那般,上下来回的一再出现。 今天他带了苏珊到南华克区和马夏西监狱,他看到那些步伐沉重、为狱中的父母奔走办事的孩子。他的妻子也曾经是这些孩子之一,而他知道马夏西监狱从她身上偷走了多少东西。 ……带我去见你的家人。 他知道她想从贝福郡得到什么了。 “噢,那不可能!”她扑进一张椅子里。“我永远都不可能把你变好。”她把手肘架在椅子扶手上,面颊贴着拳头,责备地看着他。“你埋伏在每个转角偷袭我,每次我要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你几乎每一样都不愿意——你就找到一个方法,把我的心变成一滩水。你是怎样办到的?细读我写的每个字,加以解剖分析吗?” “是的。”他转而望着天花板。“早知道这样就可以把你的心变成一滩水,今天花掉的大笔金钱就可以省下来,更别提陪那可恶的苏珊一整天的力气。” 室内寂静下来,看来,床上的包裹总算被注意到了。 “你这可恶的男人。”她小小的声音在发抖。“你买了礼物要送我?” “我是要贿赂你,”他偷看过去。见她离开椅子走到床前。“以免我必须睡在马厩。” 去过朗布精品店、马夏西监狱,除去简单吃个饭,他还去了好几家商店。 “看来你对我的心思终究不够了解,”她说。“我从来没有那个念头。” 他站起来,向她走去。“打开来看看吧。” +++++++++++++++++++++++++++++++++++++++++++++++++++++++++++ 有一包是笔记本,漂亮的米色纸页有着软如奶油的真皮封面。有一包是附带着一个小墨水管的银质钢笔。另有一个包裹内是旅行用的书写工具匣,外表的浮雕是神话故事,小隔间里装着笔、墨水瓶和吸墨盒;小抽屉放着信笺和银质削铅笔刀。还有银质笔架,以及装满了铅笔的纸浆笔盒。 “噢,”莉缇每打开一个包裹就发出赞叹的声音,直到床边都是包装纸而床上都是宝藏。“噢,谢谢你。”她终于说,拉出工具匣的小抽屉看看里面的东西,又欣喜万状的放回去,好象得到了新玩具的小孩。 她真觉得自己变回小孩。她当然在生日和圣诞节时收过士帝叔公和爱菲婶婶给她的礼物,通常都是衣物、耳环或手环。但是,这些东西不一样,它们是她的专业工具,而她这以文字为业的人居然找不到任何一个字可以说,它们连同她的心一起失落了。 “谢谢你。”她再次低声说,无助地望向他俊美的脸,不再要求自己保持理智了。 他绿色的眼中出现快乐,嘴角弯成的微笑将她的心化成的那滩水转为糖浆。那是一个小男孩的微笑,既调皮又害羞。 “看来我谦卑的贡品讨得女王的欢心了。”他说。 她只是点头,怕自己会大哭而不敢开口说话。 “那么你应该已足够心软,承受得起最后的打击了。”他伸手从背心里又拿出一个小包裹。 这一个他转过身去,亲手打开来,不让她看见。 “闭上眼睛,”他说。“放开那个工具匣,我不会把它抢回来的。” 她放下工具匣,闭上眼睛。他拿起她的右手,在无名指上套进一只戒指。清凉顺滑,她知道那是戒指,她的手指在发抖。 “你可以张开眼睛了。”他说。 那是矢车菊那般蓝色的蓝宝石,简单的长方形,手指不像她那么长的人戴在手上,可能会很怪。蓝宝石的两边都镶着钻石。她发现眼泪开始闪现,别像个爱哭鬼啊,她警告自己。 “它……好漂亮,”她说。“我决不说你实在不该破费,因为我很喜欢。我觉得自己像童话书里的公主。” 他弯身亲吻她的头顶。“我会带你去贝福郡。”他说。 第十六章 周六早上,维尔坐在书桌前,身边都是揉起来的纸团。他想要写一封信给麦尔斯爵爷,那本来很容易,可是莉缇叮嘱他要写得委婉一些,这下他反而无所适从。 维尔正想要去找她,要她把“委婉”两个字解释得清楚一些,她正好推门进来。 “麦尔斯爵爷来了,”她说。“从他的表情判断,应该不是社交拜访。” 几分钟后,他们在图书室见面。 麦尔斯爵爷风尘仆仆,满面于思且因旅途而显得十分疲惫。“她们俩不见了,”维尔和莉缇一近来,他立刻说。“看在老天的分上,请你们立刻告诉我,她们安全的在这里。我是说丽姿和艾美那两个女孩。” 维尔冷漠而茫然地注视着他。 莉缇连忙从边桌的盛酒器倒一杯酒,交给麦尔斯爵爷。“请先坐下来再说。” “她们不在这里?”他的肩膀垮了下来,沉重地坐到椅子上。“这正是我最害怕的,可是我一直希望不会是这样。” 害怕、希望、告诉我她们安全的在这里。 房间变暗、缩小,又膨胀起来。维尔的内心有太多黑暗与沉重的东西在翻搅。“该死的,”他咬着牙说。“你连让她们安全地待在家里都办不到?” “安全?”麦尔斯跳起来,他的脸苍白而僵硬。“我爱那两个女孩,像我亲生的孩子。可是我对她们的疼爱毫无意义,因为我不是你。”他从口袋抓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砰地拍在桌上。“你自己来看她们写的,那两个被你不屑一顾、丢在一旁的女孩,你从来不去看她们,不给她们片纸只字,在你眼中,她们几乎跟她们的父母以及弟弟同样埋在棺材里面了。可是,她们仍然离开我庇护着她们的家,不管我们是如何深深地宠爱与保护着她们;只因为她们爱你,忠心于你。” “请你坐下来,爵爷,”莉缇说。“你累坏了。而昂士伍说话也太过分。”她促请麦尔斯坐下,把酒杯再次塞回他的手中。 维尔读着那张留言。只有几行,可是每行都像一把匕首用力插入他的心中。他看向他的妻子。“她们想要来参加我的婚礼。” 她拿走纸条,很快的看一遍。 麦尔斯喝口酒,脸色渐渐恢复。他继续说,他相信两个女孩应该是在星期一黎明十分离家,他和他的连襟十点多开始寻找。可是虽然只晚了几个小时,可是一点踪迹也找不到。客栈、马厩都没有两人的踪影。 麦尔斯拿出两张小画像放在图书室的桌上。“她们的相貌并不平常,怎会没有人看到她们?”他说。 维尔垂眼望向两张椭圆形的小画,并没有拿起来。羞愧腐蚀着他的嘴,心上则压着冷冷的巨石。他在她们脸上看到他的查理堂哥,但是他几乎没有听过她们的声音,他几乎不认识她们。 可是她们逃离爱和保护,想要到场观礼他结婚,因为丽姿写道:“我们必须让他知道,我们为他高兴。爸爸如果还在,他会为他高兴,也会去参加婚礼。” 维尔逐渐听到妻子的声音。“我们让麦尔斯爵爷休息,虽然他一定不愿意,”莉缇对他说。“把你的朋友都找来,越多越好,你带一半的仆人,我带另一半,大家分头去找。你也要带几个女仆,女性看到的地方跟男人不同。我也会去联络所有能帮忙的人。” 她转而对麦尔斯说:“你必须送个信给你的夫人,向她保证事情已在正确进行。我知道你会想要等到好消息再告诉她,但是让她在家苦等会很可怕。” “你真慷慨,让我很惭愧。”麦尔斯说。 公爵夫人的眉毛扬了起来。 “我们用身世排斥你,”麦尔斯说。“因为你出身不高,还有那些丑闻。” “她是柏家的人,”维尔说。“是丹恩侯爵的表妹。你们竟然排斥柏家的人,真够势利眼的。” 麦尔斯疲惫地点头。“我也听说她是柏家的亲戚。我以为只是谣言,但我刚才看到我的错误。”他起身,发抖的手小心放下杯子。“我太久没睡,本来以为是我眼花。”他想微笑,但是没有成功。“但是,你的样子跟丹恩的父亲、也是我在上议院最大的敌人非常相象。” “好吧,如果我们不赶快找到两个女孩,她也立刻会成为我们两个最大的敌人,”维尔简短地说。“我带你上楼,你盥洗一下,吃点东西,如果可以,不妨睡一下。我希望你的脑袋能正常运作。” 他握住麦尔斯的手臂。“来吧,让莉缇指挥大军,她策划任务时我们最好躲开一点。” ++++++++++++++++++++++++++++++++++++++++ 得文郡艾思特庄 “我说,朴小姐,你真是难找啊。真不懂,这个庄园那么大,丹恩为什么不设置可以把小姐们从这一头送到那一头的马车?害我找得这么辛苦,几乎要觉得你是刻意地躲避着我呢。”博迪稍微严厉地看她一眼。“尤其你明明知道我想要说的是什么,这样做显得太没有运动精神了,不是吗?” “噢,我的天。”她一迳扭着手。 “我知道你不是那种心里没有意思,只是喜欢引诱男人上钩的人,”博迪说。“你总不会现在才要说,你不喜欢我,一切只是我自作多情吧?” 她的脸变成了粉红色。“我很喜欢你。”但是她的表情哀伤而令人不安。 “既然那样,”他也有些不安,但是没被吓退。“我们最好结婚吧。” 她四下看着艾思特庄的音乐室,没想到会被他逼进这个角落。今天是星期天,他从昨天他们抵达就开始寻找机会,他原本打算明天再求婚,而且不管地点或有谁在身边,反正再古怪的事情丹恩和洁丝都见识过。 “或许我应该跪下来,发表一篇演说,你是想要我那样做吗,朴小姐?”博迪皱出一张苦瓜脸。“我只会说我是多么可怕地喜欢你,即使是聋子或瞎子都听得出或看得到了。” 眼镜后面的眼睛紧张地睁大。“噢,请你不要下跪,”她说。“我已经很尴尬了。我不该这么胆小的,公爵夫人对我一定会很失望。” “胆小?我的天,你不可能是害怕我吧?” “不,当然不是,我真是不会说话。”她拿下眼镜在衣袖上擦了擦,再戴上去。“你一定可以理解,我从未计划要欺骗你。我不姓朴,我的真名叫做溥棠馨,我也不是孤儿,我的父母都在康瓦耳,可是我逐渐受不了他们,而且情况太过严重,我只好离开。只有公爵夫人知道内情。” “啊。”他有点困惑,但既然她说他应该可以理解,那他也不能让她失望。“受不了他们?那你当然只好离开了。我也很受不了我姑姑,我不想伤害那些女孩,所以我也只好逃走。” 他把眉头一皱。“我倒是没想到可以改名字,还是你比较聪明。”他高兴起来。“我很喜欢溥棠馨,就像小精灵的名字。” 她凝视着他,微笑起来,现在她也觉得自己很像小精灵。一个戴眼镜的小精灵,不过,他总是很愿意站近一点,让她不戴眼镜也可以看到他。 “这表示‘我愿意’吗?”他问。“我们干脆把你名字变成‘崔博迪夫人’,再也不用管其他的名字了。” “如果你对其他的事也都不计较,那就是愿意。”她调整眼镜,直视着他。“显然,我的父母不会给我任何东西,而即使是为了你,我也不会接受公爵夫人给我任何嫁妆,我知道她一定会强迫我接受,但是我不会。所以我毫无身家,崔爵士——” “博迪。”他说。 她咬一下嘴唇,轻声说:“博迪。” “啊,听来真美妙。”他立刻把事情变得更美妙,抱起她吻得两人都晕眩了。 若不是想起他们尚未结婚,他一定会让他们更晕眩。但是,做男人就要守规矩,不管他喜不喜欢。但是,除非绝对必要,男人也有权利要求牧师尽快做好他们该做的事。所以,崔博迪抓住他未来新娘的手,出发去找丹恩帮忙,把这未来弄得尽量的短。 ++++++++++++++++++++++++++++++++++++++++++ 艾思特庄或许是英国最大的庄园之一,但因为丹恩也在找他们,所以双方很快就在大楼梯的转角处碰到面。 “我说,丹恩,溥小姐和我想要结婚。”博迪说。 “你必须稍微等一等,”丹恩说。“我接到昂士伍的信,他的受监护人失踪了,你必须带着朴小姐去伦敦帮我表妹的忙。”简单解释过情况,他对棠馨说:“请你务必谅解,我的妻子虽然不承认她娇弱,可是我不能让她没有充分休息就再踏上另一次长途旅行。但是如果知道莉缇有你这样的女性在她身边,我相信洁丝会安心许多。” “我的天,我当然应该在莉缇身边,”棠馨说。“我一个小时就可以出发。” “博迪,我要祝你幸福,”丹恩在朴小姐离开后说。“虽然我一辈子可能都想不通她究竟看上你哪一点。”他耸耸肩。“没有时间解这个谜了,昂士伍需要人帮忙,然后我要狠狠揍他一顿。” 丹恩继续上楼。“我甚至不知道他还有两个受监护人,洁丝告诉我,查理死后,她们就住在麦尔斯爵爷的家。这可恶的家伙!为什么我要透过别人才能知道这些事,问题是他们那一家也太多讣闻,弄得我搞不清谁活着、谁又死了。我问洁丝:‘丽姿是谁?’她说:‘我们结婚一年前死去的那个小男孩的姐姐。’‘但是她应该死了。我明明记得我回来替华戴尔送葬时,也曾赶到莫家去参加一场葬礼。’洁丝说:‘那是小男孩的母亲。’‘那么我签名的那封悼念小男孩的信,又是寄给了谁?’洁丝说:‘是小男孩的阶级。’” 他们步上客房这一区。“看来,姐姐不只没有死,而且还有两个。她们住在麦尔斯的家,这一家已经有九个孩子,而且高龄四十五岁的麦尔斯夫人又即将要再生一个。” 侯爵推开博迪的房门。“昂士伍早该告诉我。” “他也没有告诉我。”博迪跟着近来。 “他跟你不熟。”他退出房门,去找贴身男仆。 他回来时又说:“我结婚半年了,我可以去把那两个女孩带来这里住,又不是没有房间,对不对?洁丝也会喜欢有几个女伴,何况她们还是查理的孩子。他是我所认识最好的人之一,要不是我那白痴朋友没有把他的葬礼告诉我,我一定会从巴黎赶去的。等我知道,查理都已经安葬一个星期了。” 他找出博迪的皮箱,扔在床上。 安卓来了,但是丹恩把他赶开。“博迪的事我来,你去整理我的东西,夫人会告诉你需要些什么。” 安卓离开。 丹恩一边拿出衣柜里的东西,一边说:“我该去参加查理的葬礼,他们把那孩子葬在父亲身边时,我应该去陪昂士伍。这种时刻,男人最需要朋友,可是查理的姐妹不会把昂士伍当朋友,我敢当着查理的姐妹以及她们那些丈夫的面这样说。”他把一堆衣服扔在床上,看着博迪。“至少这一次他们懂得向他求助,我觉得这是因为我表妹的关系。你带朴小姐——” “是溥小姐。”博迪强调。 “随便啦。”丹恩拿出一些背心。“反正就是你的未婚妻。你带她去伦敦,我表妹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莉缇对伦敦了若指掌,她所拥有的线民也许比内政部更多。” “你认为这两个女孩去了伦敦?我觉得她们到不了,也许早就回家了。” “也许,”丹恩说。“问题是,家在哪里。” +++++++++++++++++++++++++++++++++++++++++++++++++ 维尔猛力推开恍若热带丛林那样茂密的林木往前进,利爪似的树根突然伸出来,令他跌倒在地,他奋力爬起,继续前进。周遭是一片的酷寒与黑暗,月暗星稀,光线完全透不过顶上浓密的树丛。他看不见前面的路,只盲目的听着声音,那是小男孩惊骇的哭声。 冰冷的汗水,令他衬衫全湿。 我来了,他要喊这几个字,可是声音出不来。男孩听不见他,不知道他在叫他,他以为维尔把他抛弃了。 我没有,我永远都不会抛弃你,永远、永远。 但是维尔抛弃了查理的孩子,把他留给一群傻瓜、怯弱之徒或更严重的人。 所以,他现在才受到乘法,他的声音被夺走、他快要窒息,同时男孩也快要窒息……当体内那片白喉的翳状物逐渐扩大并致命。 维尔的手猛击大理石,手指寻找可以抓住的把手,可是那白色的双扇门动也不动,它们锁住了。他敲了又敲,可是它们如石如铁,毫不屈服。 不! 他抓住那锁,将它扯开,拉开巨大的门朝那逐渐消失的声音跑去。棺材的两旁都点着蜡烛,他退开棺盖、扯下尸衣,将男孩抱起来。可是他抱住的只有冰冷的雾,一个逐渐消失的黑影。 “不,不!罗宾!”维尔的叫声把他自己惊醒。 他跪着,抱着一个枕头。他的双手发抖、皮肤湿黏、泪流满面。 他扔下枕头,擦了擦脸。他走到窗边,看着黑暗的窗外,和迫使他们停止搜寻的浓雾。时间也晚了,仆人都又饿又累。但是他们比较幸福,不像他们的主人,因为罪恶感而不眠不食。 维尔打开窗户,听着细细的雨声,天快亮了。星期二,两个女孩失踪已一个星期,但是没有任何人找到她们的踪影。 他盥洗后自行更衣,他让亚契留在伦敦帮莉缇。亚契对地下社会很了解,哪里都能去。维尔不愿想到地下社会,不原想到他的受监护人像许多逃家的孩子落入那些人的手中。例如溥小姐碰上布克蕾那种人,而布克蕾只是许多的掠食动物之一。 你们只要把这种畜生关起来…… 那天在醋坊街,莉缇这样要求有良心的英国人、尤其是英国的统治阶层。可是他放走了布克蕾,让她继续有机会屠杀别的女孩。惭愧早已是他心头上的巨石,再增加这一点有何妨,让它来吧。 他拿出莉缇要他带着的书写工具匣,拿出纸笔,开始写他的报告。 莉缇自封为将军,伦敦是总部,外派的军官每天要交两次报告。仆人和朋友担任信差,两地来回奔走。 搜索大队已经扩大到伦敦外围五十里,仔细搜索的范围是三十里。队伍沿着驿车所通行的道路进行,例如丹恩负责的是伦敦通往爱赛斯特和南安普敦的马路,前后四十里。维尔和麦尔斯奉派到梅凳黑德,前往巴斯、司特洛与格洛斯特的路在这里交会。 维尔和丹恩因为靠的比较近,也会固定交换消息,例如昨晚两人都知道自己一无所获。维尔尽责地把昨天和今天都没有结果的事实向莉缇报告。 “我们必须放宽对敏敏的要求,”他绞尽脑汁想写些比较有希望的事。“她老是离开指定的路线,跑去打听许多无关紧要的闲话。一般人很愿意接近她。昨天我们给了她一辆狗拉的车,并让麦尔斯的仆人陪着她到处去。她昨晚没有回来,但是你向我保证她很可靠,而且有一个强壮的仆人陪着她,我才没有很担心。我告诉自己,她正以自己的方法在追查一条线索,并希望她成果丰硕。” 他皱眉看着自己写的东西,觉得冷漠又充满事实,但他的报告都是这样。只可惜,它们并非全部的事实。 他起身,在室内踱步,然后再次坐下。拿出另一张纸,重新提笔。 我的爱: 每天两次,我向你说我没有找到她们。但是,我并没有说,我找到什么。 她们的弟弟在这里,我逃不开他。罗宾和我曾经在附近旅行,我在每个转角看见当时他和我一起看见的事,从马车的窗户、马背上或走路,他都在我的身边或肩上。 曾经,我用烈酒、妓女和打架把他挡开,我也因此躲避跟他有关的任何人和任何事。自从你来到我的生命,这些怯懦的行为已被戒除。你要我带你去贝福郡时,我戒除了最后的怯懦。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我受托照顾两个孤儿,身为记者,你一定知道这件事,你要我去带她们来到我们的身边,并亲自给予照顾。一如你照顾蓓蓓、敏敏和溥小姐。 我知道她们三个是你挑选的,而且是谨慎挑选的,否则伦敦每个孤儿都会跑到你在苏荷广场的家中了。但是我想起丹恩夫人所做的事,她如何让丹恩把私生孩子带回家中,因为照顾那孩子是丹恩的责任。我认为你对责任的看法,跟她一样,你们都不容任何人推却他应该负起的责任。 然而,男人即使明知逃不掉,还是会想逃,尤其是你嫁的这个男人。 现在,我的愚蠢受到了惩罚,并无时无刻不为自己的浮夸自我鞭打。例如,我会想起我那篇你应该嫁给我的、慷慨激昂的演说,实在有够白痴;我只需要跟你说,我受托照顾两个孤儿,需要你帮忙。 事实是,我从来没有想到她们,我把她们跟罗宾一样挡在门外。查理留给我天下最珍贵的礼物:他的孩子,可是我——唉,却把它搞成一堆大便。甜心,我只希望我有机会补偿。 +++++++++++++++++++++++++++++++++++++++++++++ 莉缇坐在她的梳妆台前,把昂士伍的信看了至少第十遍。它于上午稍晚送达,她把第一页交给负责记录并在图书室大桌的地图上做出标记的棠馨,第二页则利用一份份报告近来的空挡,拿进她的书房一读再读。 如今已过午夜,他的第二次报告也到了,这次只写一般报告行踪的事。 那些信否很容易回,说的也是她这边的一无消息和新的建议,有时是来自桃茜那些一天送来好几次的歇斯底里的信中的一些资料。莉缇也借由桃茜的这些信,逐渐了解两个女孩带了些什么东西,并且把资料传布出去。 她最想传给昂士伍的资料是:“我来陪你。”然而,那不可能。她不可能把所有调度的事交给棠馨,那女孩的组织能力很好,脑筋也很清楚,但是这样的负担终究太大。她得追踪进度、回答各种问题,让每个人保持镇定,不要无事忙。 所以,莉缇改为写信给她的丈夫。 我不认为那堆大便是你一手制造出来的,你有一群帮凶。我相信查理是你们那群堂兄弟姊妹中唯一还有点脑筋的人。从桃茜的来信,我毫不惊讶你的两位受监护人为何能如此一手遮天。而在上议院坐了二十五年的麦尔斯竟被两个女学生所骗,我真不知他能找到什么借口。无论如何,如果她们骗得过这对夫妻,就骗得过马夫、客栈主人和纯真的村民。请你记住,我亲爱的,一切资料显示,她们是两个可怕的女孩,我简直等不及把她们弄到手中。 罗宾的部分比较困难,但是她尽力而为。 你告诉我的肩上的小鬼魂我很理解,我妹妹莎拉在我心中已经十五年。等我们相聚,我们可以相互分担一些。目前,我要命令你抛开这一切的“但愿”,只看你跟他一起时看到的。她们是罗宾的姊姊,如果你经由他的眼睛去看,或许你也能看到两个女孩所看到的。他曾跟你一起旅行六个月,桃茜告诉我,他回来之后,改变之大让她觉得不认识他。你教了他什么技巧,你这坏家伙?尽量想想看,因为他也可能教了他的姊姊。或许,她们也有你那种能力,光用微笑就能让旁人相信黑的其实是白的? 信寄出之后,她开始变得很烦躁。她知道写那孩子的事情让他非常痛苦,更因为被压抑了这么久而更加哀痛。他向她倾诉,可是她的回信好像并不重视他的哀痛。然而,她又真的看不出像桃茜那样激动地呼天抢地,能有任何帮助。 再读他的信,莉缇仍然认为自己没有做错,这是此刻的她所能做到最好的了。他当然为那男孩哀伤,但是令他焦虑的仍是丽姿与艾美,莉缇帮他把思绪转往积极的方向。他会想要有所行动,而非于事无补的同情。目前,找到两个女孩是最重要的事,其他的全都次之。 她把信收好,下楼去要棠馨回房休息。博迪和苏珊是一组的,他们每晚负责搜寻皮卡迪利区从海德公园的收税关卡(两个女孩若乘驿车,可能在这里下车),到公爵府这一段,希望能在这两个逃家者经过这里到圣詹姆斯广场之前拦下她们。 她有一个最乐观的理论,可也并非完全不可能,那就是两个女孩如果真的笨到利用天黑才走路,她们就难逃苏珊的鼻子。桃茜尽责地让人送来两个女孩前一天穿的衣服,所以苏珊已经熟悉她们的味道。它似乎也很清楚自己的任务,据博迪说,它每天都很认真的闻嗅每位女士,使得对方很紧张。 无论怎样,这都让博迪每天晚上有事情忙,他也忙得很勤快,莉缇交办的每件事都做得很好。她没想到会在他身上找到这么多优点,每次她说出一个想法或忘记做的事,他都说:“啊,我去处埋。”而且处理得很好。 博迪至少懂得巡逻回来就去睡觉,睡眠充足地开始另一天的任务。棠馨就需要人催促个不停,这正是莉缇到图书室打算要做的事。 她尚未抵达梯底,有人敲门,值班的男仆开门。她看见那是昂士伍的信差,急忙走过去接下信件,并要他去仆役厅找东西吃。 她一边拆信,一边匆忙走回图书室。 我的爱: 老天保佑你写的那些智慧之言,也感谢你派敏敏跟着我。 她往北进入贝格区,我正要派人去找她回来,但是你的信让我暂停。我想起罗宾和我去过那里,我们曾经去爬安斯伯里附近的库姆山。长话短说:根据敏敏听来的街头传言,我们发现两个女孩曾在安斯伯里的旅店住了几天。艾美生病了,但是她们在星期六出发时,她已经好了。她们于星期天抵达王子村,艾美在这里换了男孩的衣服,留下她棕色的洋装没有带走。男孩的衣服来自人们留在教堂给穷人的一篮二手衣。敏敏审问了牧师太太许久,总算问出她穿了什么。 他接着详述男孩的衣服,又说,他们正追寻一条线索往南,沿维尔和麦尔斯负责的一条驿车道搜寻。现在他们问的不是两个女孩,而是一个女人带着一个男孩,他相信这样应该会有更好的结果。 莉缇看完,把重点告诉棠馨。 “我们必须叫醒仆人,”莉缇说。“通知伦敦所有的搜寻人员。她们可能已经在伦敦,或随时可能进来。每个人都要提高警觉。” “我会把服装的描述抄写几份给每一个信差,这时候叫醒他们,每个人都睡眼惺忪,根本记不住我们说了什么。” “也只好麻烦你了,”莉缇说。“我让他们送一壶咖啡上来。” ++++++++++++++++++++++++++++++++++++++++++++++++++ 时虽清晨,但是让丽姿和艾美在柯芬园下车的农夫似乎很清醒。几分钟前丽姿才听见教堂的钟敲了六下。 他拒收她们的钱,说他本来就是顺路,而且她们又没有占去多少空间。何况他的苹果可以在伦敦卖得很好的价钱,他赚的钱够多了。 丽姿相信他的话,因为虽然才刚天亮,马车一停立刻有小贩围上来选购苹果,丽姿扶着爱困的妹妹要下车时,农夫已被那些人包围。 他没有听见她们的道谢,幸好这一路上丽姿已经谢他好几次,所以丽姿带着妹妹用肩膀顶开人群往外走。 “接下来就容易了,”丽姿告诉妹妹。“圣詹姆斯广场离这里应该不远。” 问题是我不知道方向,她困惑地看着如兔子窝般四通八达的市场。因为毫无太阳,她也无从定位,她真气自己没想到该带个罗盘。问题是她没想到的事情多着呢,起码她就没想到预定为两天的旅程竟会变成可怕的八天。 她们并未携带足够的旅费,原本就带得不多的东西一路变卖或交换,至今已所剩无几。艾美很饿也很累。她们曾因为农夫的坚持吃了几个苹果,但因不愿意削减他的利润,也不愿多吃。 但是辛苦很快就会结束,丽姿告诉自己。她们已经到了伦敦,现在只需找到前往圣詹姆斯广场的正确方向…… 这时,艾美晃了一下,瘫倒在她身上,丽姿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说:“啊,我的天,那个男孩生病了,我们快过去帮忙,妮莉。” 丽姿完全没有时间帮妹妹的忙,或说她们不用别人帮忙。天地在瞬间变色:一个俗丽的红发女孩把艾美拉走,人群围上来,有人把丽姿的手臂扭到身后,痛得她呲牙咧嘴。“对啦,小妞,别说话。你若作怪,小心妮莉在你的小朋友的脖子抹上一刀。” 第十七章 汤姆并没有机会细看那两个人。要不是他想看看驶近市场的马车会不会刚好有苹果掉下来,他不会注意到她们。他先看到大的那个爬下车,露出一小节纤秀的足踝,虽然是个妇人,但是她的动作十分轻灵迅速。他挤进人群,想从缝隙间看得更清楚一些。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的原因,但是他已经守望太久,对每一件怪异的事情都会多看两眼。 他看见高的那个四下打量,表情像迷了路,然后矮小的那个脸色发白。 这时,眨眼之间,那两人已被布克蕾和她的手下架走。 汤姆并未停下来自问对错,也没多想克蕾带走的这两人是否就是葛小姐正在找的人。汤姆和他的一帮街头流浪儿在过去这几天已经送给她太多错误的线索,但是你若不送过去,又怎知道对错?所以,追上去应该比让她们失去踪迹更好才对。 所以,他并未停下来多想,立刻跟踪而去。 ++++++++++++++++++++++++++++++++++++++++++ 不管那年轻人穿着什么,克蕾再笨也不会认为她是男孩,但那上流口音则绝对错不了。她立刻把两个俘虏推进停在街角、由米克驾驶的马车。“我猜你们抓我们是想要赎金,”丽姿警觉地看着克蕾手上的刀。“如果你们直接把我们送到昂士伍公爵府去领赏,会不会简单许多?” 要不是这女孩提到昂士伍,克蕾很可能打开马车的门,把她们两个推出去。她通常只抓没有人要或没有人会找的女孩,避免有钱有势的家人倾全力寻找,或循法律追杀她。任何懂得自保的老鸨绝不会企图把上流社会的女孩变成妓女,因为会有高额的奖金把她们找回去。 克蕾还不认识不会为了奖金出卖老母或亲生小孩的人,这就是跟上流社会有关的罪行通常能快速破案的原因:人性的弱点是抵挡不了的。伦敦的执法者几乎全靠有赏钱的通风报信,才能将罪犯绳之以法。要靠罪犯愚蠢的出错,几乎不太可能。 克蕾的犯罪智慧或许不是最高,但她足够狡猾,总能不被抓住。而且,大家都知道惹恼她很危险。敢惹麻烦的女孩都会受到残忍的处罚,少数几个受到误导竟敢背叛或逃跑的,通常都会被抓回去,受凌迟之后再被处死,以收杀鸡儆猴之效。直到目前,只有雅妮活着逃走。克蕾认为那是因为她带了钱和珠宝,而且或许收买了贾许和比尔去巴黎替她工作,因为她后来再也没再见到这两人。 既然这些都是昂士伍公爵夫人的错,既然她也从两个女孩所带的东西证明她们是昂士伍的受监护人,那么她当然不会把她们从马车上推出去。 她也听说公爵府好像丢了什么,而且公爵不在伦敦,但是她只听到这些。这是因为最近几个星期她必须躲藏起来。因为雅妮偷了她的钱和珠宝,她没钱付房租而连夜从佛兰士街搬走,所以房东应该也报了警要找她。 但是几天前她必须杀掉一个逃家者,又有一个女孩被酒醉发脾气的客人弄伤,所以她急需再找两个女孩替她赚钱。不得已的情况,使她冒险于清晨时分离开巢穴,寻找递补的女孩。 现在,她不需要了。现在,她不只有办法报仇,还能发一笔横财。 所以,她露出一排黄牙笑了起来。“昂士伍府关起来了,没人在那里。”她说谎。“好像大家都跑去找你们了,”她摇头。“两个逃家的女孩。我找到你们是你们好运,有些人才不会管是不是贵族呢。谁找到就变成谁的财产,这是通行的规矩。而且,你们知道有些人会对他们捡到的小女孩做些什么事吗?” 大的那个把妹妹抱得更紧。“我们知道,我们看过《阿格斯》。” “那么你一定不希望那些事发生在你们身上。我建议你们乖乖听话,不要给我找任何麻烦。”她的头朝窗户点。“看到我们在哪里了吗?这里可不是伦敦的高尚地区,我只要打开门对外面喊:‘谁要一对漂亮小妞?’你们就完了。” “克蕾那样做对你们没有好处,”妮莉倾前对女孩说。“不管你们读过什么,真实情况都要可怕好几倍,有些事可怕到连《警察公报》都不愿意写。” “我会带你们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克蕾说。“只要你们守规矩。我会送信要他们来接你们,越快越好。不能赚钱的女孩,对我是没有用的。” +++++++++++++++++++++++++++++++++++++++++++++++++++++ 汤姆追了许久,毕竟一辆破马车在拥挤的伦敦街道走不快。可是人腿究竟不敌马腿,他们在伦敦塔的附近失去踪影,他搜寻了几个小时也毫无所获。 他去向莉缇报告时已快要中午,衣物和外型的描述让莉缇确信她们是丽姿和艾美。莉缇希望她对她们落在克蕾手上能不那样确定,但那显然也是事实。毕竟从七晷场到斯特普尼,没有一个在街头混生活的人不认识布克蕾,也都知道最好避而远之。 让汤姆去厨房吃东西后,莉提送信给昂士伍要他丢下一切兼程赶回伦敦。 然后她带着棠馨和博迪到图书室研拟行动策略。 在此之前,搜寻都尽量秘密进行,理由有好几个。贵族女孩逃家,已属违规,消息传出去,两个女孩名声就毁了。 但,这还不是最大的风险。在《阿格斯》写文章,莉缇树立了许多敌人,她不希望这些人利用两个女孩报复她。这一点,她对她的间谍网说明得很清楚。 如今,很不幸的,昂士伍的受监护人已经落人敌人之手。 “我们已经没有选择,”她对两位同伴说。“我们必须悬赏高额奖金,换取她们回来,希望贪婪能打败敌意。” 她和棠馨很快写好传单的文字,让博迪拿去《阿格斯》的办公室。现在这时刻,今天的杂志应该已经印好了,即使尚未印好,麦安格也会停机改印传单。 博迪走后,莉缇传话给她的私人网络,打听克蕾目前的藏身处。 “我并不期望这些会有太大效果,”她对棠馨说。“几天前,她手下女孩的尸体才从河里捞出来,但是警方根本找不到她问话。她知道警方人手不足、资源有限,也不会认真调查一个妓女的死因,所以她只要躲过一阵子就没事了。” 就报酬来说,鲍尔街是依靠赏金生存的,公开或私下的都有。但是王室并不鼓励以公家的基金奖赏侦破谋杀案件的人,因为杀人是坏事。碰到这种案件,私人赏金也不会发生。 “她的巢穴一定在伦敦附近,”棠馨说。“她必须监视替她工作的女孩。” “问题是,伦敦偏偏是最容易藏得不见人影的地方,”莉缇说。她叫唤一位仆人去拿她的帽子和外衣。 “你不可能是要出去吧?”棠馨大声说。“你不可能打算赤手空拳去找她们!” “我要去鲍尔街,”莉缇说。“找他们帮忙应该没有问题,但是我要直接去见他们的队长和队员。他们手上或许早就有线索,只是他们并不知道。”她与棠馨对视。“男人看世界的方式和女人不一样,他们经常连鼻子前面的东西都没看到。” 蓓蓓拿来女主人的外出衣物,莉缇穿好后,又对棠馨说:“克蕾正在耍阴狠的手段,否则我们不会到现在还没有收到消息。” “你的意思是赎金的要求?” 莉缇点头,拿出她的怀表。“时间已经过午,而她清晨就抓到丽姿和艾美了。当她可以假装救了两个女孩,并来请领奖金,为什么要留着她们?”她把表收起来。“你还记得吗,当她一看到可能惹上麻烦,立刻假装她是要帮你。她很清楚如果她立刻把两个女孩送来,我完全不能控告她,还必须用金钱表达感谢,这是比较实际的作法。既然她没有走实际的路,我不得不怀疑某种阴谋正在进行。只要我有办法,我不会坐在这里等麻烦上门,让她占尽上风。” 莉缇说完,保证随时会让棠馨知道她的下落,便前去鲍尔街。 ++++++++++++++++++++++++++++++++++++++++++++++++ 崔博迪坐在《阿格斯》杂志社内,葛小姐荣升为公爵夫人之前的位子,等待传单印好。他一边等,以便倍受良心的折磨。 回伦敦的路上,棠馨说出她的故事。博迪并不怪她逃家。她母亲的脑筋显然有问题,而她父亲以生意为借口,几乎等于抛弃了女儿。 同样的,也有很多人,例如麦尔斯爵爷及其夫人,也会认为昂士伍抛弃了他的受监护人。 但是,博迪看得出,事情一扯到家人,男人常常搞不清楚。家人有时真会把人逼疯。博迪自己的姊姊,自他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折磨他。然而,洁丝若出了什么事,他还是会很痛苦的。 在任何的情况里,女人经常都是麻烦,但是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好的方法就是不理她们、不要靠近她们,以避免不愉快。但这并不表示,这个男人就没有感情。 也许溥先生并不知道家里的情形严重到什么地步。 不管他以前知不知道,博迪忍不住要认为他现在应该知道了。如果,他的内心深处是疼爱女儿的,他现在一定忧虑得要死。 毕竟,博迪连昂士伍的两个受监护人都没有见过,就已经忧虑得快要死了。还有,连丹恩都那么焦虑不安。博迪从来没有见过他像收到消息那天那样,说那么多话,还做出帮博迪收拾行李的怪事,他一向是任何小事都要仆人做的。 博迪不愿想像溥先生现在的情况,他也许正在想像最可怕的事,例如女人正被一个坏人押着前去美国之类的。但博迪还是一直想,良心的尖叫也越来越大声。 他应该先问棠馨,但是她手上已经有那么多间题,而且他不希望她像他这样饱受良心煎熬。然而,一个男人如果连良心都无法信任,他还要信任谁或什么?事情都有对错,此刻,良心很清楚地告诉他何对何错。 博迪拿出一张干净的纸,打开墨水瓶,取出一枝笔。 ++++++++++++++++++++++++++++++++++++++++++++++++ 离开昂士伍府几个小时之后,莉缇望着脚前一个老妇人的尸体,地点在雪威区治安办公室附设的停尸间。 专门在河上找尸体的“捞河人”昨晚发现它,而莉缇于鲍尔街警探办公室发现这事。收下尸体的治安官从《警察公报》发现,老妇的尸体与几天前在河里发现的年轻妓女有相同的记号,要求鲍尔街警探会同勘验。 老妇人的脸也被以同样方式割花,还有喉咙几乎被割断,都是相同的证据。 “又是克蕾的杰作,您同意吗,公爵夫人?”年轻的治安官问。 “的确是她的手法,”莉缇说。“但这次的受害者很不一样,她的受害者通常都很年轻,她杀一个发了疯的老妇人做什么?” “发疯?“治安官贝尔的眼光从尸体移到莉缇身上。”你怎知道死者是疯子?“ “从我小的时候,大家就说她是疯子,“莉缇说。”据我所知,她应该也是捞河人,不然就是她的丈夫。她经常跟不存在的人大声争吵,小孩子都相信她是跟那些被淹死的人的鬼魂在争吵。我自己听过一次,似乎为了钱吵得很凶。” “也许死人在责怪她淘空他们的口袋。” 莉缇耸耸肩。“所有的捞河人都这样,这是惯例了。” “你居然还认得她,她在河里虽然不久,但是刀或破酒瓶已经使她面目全非。” “几个月前我在老鼠崖公路访问妓女的时候还看到她,”莉缇解释。“对她还活着感到很惊讶,所以特别注意的看了一下。注意到她染了红发,还编了些奇怪的辫子,还有她手腕上的胎记。我只知道她叫疯杜莉,是真名或绰号并不确定。” “但您还是帮了很大的忙,”贝尔说。“从疯杜莉开始调查,就比无名女尸容易多了,即使对你的任务不一定有帮助,”他说着蹲下来盖好尸体的毛毯。“这女人在克蕾看见公爵的受监护人许久之前就死了,除非您在受害人身上看出与其他人明显的差异。”他站起来,才发现自己根本是在自言自语。 公爵夫人不见了。 “夫人?”他匆忙离开停尸间来到庭院。天尚未黑,但是浓雾已经出现,使得附近根本看不大清楚。他听见踩在石头地上的轻微脚步声,便急忙朝那方向追去。 ++++++++++++++++++++++++++++++++++++++++++++++++ 一小段时间之后,刚抵家门的昂士伍公爵正拚命要消化一个可恨的消息。 “雪威区?”维尔大叫。“她一个人去了东区?你们全都疯了吗?你们看不出莉缇要做什么吗?就跟她在醋坊街一样,她以为光用怀表就可以对付一群以割喉咙为业的凶手吗?而且,她甚至没有带着苏珊一起去。” “汪!”苏珊应声大叫。 维尔愤怒地瞪着它。“你怎么可以让她自己去,你这只大笨狗!” “莉缇几个小时之前就出去了,”棠馨说。“苏珊那时跟博迪在一起。莉缇只是从一个治安官的办公室到另一个,而且有一个车夫和一个男仆陪着她,我相信她不会做出任何冲动的事。” “那你就是一个傻得可悲的女性。”维尔说。他冲出图书室,在男仆来得及开门之前冲出了前门,差点撞上门外的治安官。 “你最好说得出跟我的妻子有关的消息,”维尔对治安官说。“你最好告诉我,她正乖乖地坐在雪威区的治安官办公室里。” “我很抱歉,爵爷,”治安官说。“我真希望能那样说,但是我说不出来也全是我的错。我本来跟她在一起,可是我只不过看了别处一下子,她就不见了。而且,让我更担心的是,她走路。我找到她的马车,可是她不在里面。我希望这里有人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因为她显然不能。” 如果莉缇已经不在雪威区的治安官办公室,那维尔真是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她了。他命令自己镇定下来,至少外表也要那样,然后邀请治安官入内。 来人名叫贝尔,因为某位警官因公受伤而来暂代。他年轻而好看,且显然比一般的警员受过更好的教育。 他清楚扼要地说出事情经过,他认为公爵夫人对疯杜莉之死所知道的,比她告诉他的更多。“她刻意在我能问她更多事情之前溜走,”他说。“如果那老妇人真是克蕾杀的——所有证据都指向这事实——为什么?我忍不住要猜测,公爵夫人知道答案。我认为老妇人是找到这个老鸨的线索。也许老妇人知道克蕾躲在哪里,说溜了嘴,或者威胁要去告密,因此遭到杀身之祸。” “又或者她有一个很好的藏身处,被克蕾看上了,”棠馨说。“莉缇一定有一个很明确的目的地,否则不会那样跑走。”她皱起眉头。“然而,我又不懂她为什么不像她所答应的,让我知道她的去处。” 维尔不敢去想妻子不愿、或甚至不能回报去处的理由。自从接到她的紧急信息,这一整天简直就是噩梦。筋疲力尽的麦尔斯在换马的第一站从马车上摔下来,脚踝扭伤,只好留在旅店。重新出发不久,一匹马跛了脚。距离伦敦只有十哩的时候,一名醉汉所驾驶的货车靠得太近,弄坏了他们的车轮。心急如焚的维尔步行到下一个换马站,租了一匹马以跌断脖子的速度赶完最后一段行程。然后,当他千辛万苦的抵达家里,竟然发现妻子不在。 这个一路跟着他回伦敦的焦虑噩梦,如今不只有他的受监护人,还加上了妻子的影像。 她要他来、她需要他,一如对罗宾那样,他也尽快的赶来了。 但他还是没能赶上帮助他,这无助的感觉再次出现。我来得太迟。 “爵爷?” 维尔挣扎着从噩梦里出来,要求自己专注于贝尔的说明。 “到目前为止,似乎没有任何跟疯杜莉有关的发现。”贝尔说。 “莉缇说她是捞河人,”维尔说。“上一次看见是在老鼠崖公路附近。”他拚命想。“即使我看过这老妇人,我也因为太醉或太忙而不曾留意。” “如果亚契那时跟你在一起,或许他曾注意到什么。”博迪说。 维尔茫然地看着他。 “而且,亚契是伦敦土生土长的人,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博迪接着说。“如果葛小姐听过疯杜莉的事,亚契或许也听说过,听来那女人以前好像很有名。” 维尔惊讶的眼光转到正赞赏地看着未婚夫的棠馨。 “你真聪明,博迪,”她说。“我们早该想到亚契。”她起身走向书桌,从一叠纸中抽出一张。“他现在应该在老皮生蚝屋,准备半个小时之后开始巡逻,所以你们现在去找他,应该可以找到。” 二个男人和一只狗不久就出门了。 ++++++++++++++++++++++++++++++++++++++++++++++++++++++ 莉缇好不容易避开贝尔,但是没能躲掉汤姆。她回到马路上时,那街头流浪儿从旁边一条街冒出来。 “你要去哪里?”他质问。“你那漂亮的马车在那一边。”他用大拇指往后指。 “我要去的地方不能坐漂亮的马车去,”她说。也不能带个治安官,她在心里说。伦敦下层社会的居民非常的敏锐,大老远就能侦测来人是来捉小偷的,或者是个治安官。只要有此发现,罪犯立刻消失无踪,所有人对所有问题都“一概不知”。 此刻,克蕾或许知道官方在找她,但她仍然自以为是安全的。莉缇认为让她保持这个幻想比较有利。克蕾在平常时候已是厉害且危险的角色,如果被逼进角落,她会不择手段。 莉缇皱起眉头对汤姆说:“是朴小姐要你跟踪我吗?” 男孩摇头。“不是的,葛小姐,是我自己想跟着你。如果你碰上麻烦,那是我的错,因为我没能跟踪好,把她们弄丢了。” “要不是你警觉性高,一开始就看到她们,我还完全不知该到哪里去找呢。”莉缇说。“不过我不跟你争这些,我将会需要帮手,有你是最好的。” 一辆轻便马车靠近,她招手,要它驶向老鼠崖公路,便跟汤姆一起上车。 然后她开始解释状况。她提起疯杜莉,以及她怀疑克蕾看上了老妇人的小屋,因此加以谋杀扔入河中。 “那栋房子很重要,它孤伶伶地座落在河边一块地上,似乎只有老鼠喜欢去。”莉缇解释道。“但是杜莉有一条船,这也很重要。我认为,克蕾会派人送赎金要求的信到公爵府,要我过来,然后,这会是一个陷阱。据我所知,府里尚未收到赎金要求,这表示克蕾故意要等到天黑,比较容易安排埋伏,而且她也容易在黑暗中坐船溜走。我必须在她认为我会抵达的时间之前赶到,才有机会破坏她的计划。” “我认为你若带着跟你结婚的那个大块头一起来,才最有机会,外加几个带着棍棒的家伙。” “我去雪威区的时候,公爵还没有到家,”莉缇说。“我不知道他几时才回得来。无论如何,我真的没有时间派人去找他或任何人,然后再等到他们过来。天渐渐晚了,我们要偷袭就必须把握时间。我们到杜莉的住处附近,看看能找到什么人就用什么人,越像住在当地的人越好。” “我认识那边的几个小鬼,”汤姆说。“还有几个女孩。” +++++++++++++++++++++++++++++++++++++++++++++++++++++++++ 这时,在疯杜莉脏兮兮的泥砖小屋里,盲目的恐惧迅速吓得妮莉不知如何是好。雅妮逃跑后,妮莉成为克蕾的首席女孩。她接收了雅妮漂亮的衣服,和不那么漂亮的客人。但是他们付钱最多,而妮莉可以留下一半,虽然工作不怎么让人喜欢。 今天,克蕾向她保证,她们很快就都不必再工作了,因为她们就要发大财然后到巴黎去。然后。她们要找到雅妮,讨回她所偷走的财物,再发一笔财。 然而。随着时间过去,妮莉越来越不喜欢这个计划。他们将必须搭乘那条系在岌岌可危的码头上、一条脏兮兮又滑溜溜的小船。妮莉从来不喜欢船,尤其不喜欢小船,更不喜欢原来用来装从河里捞起来的尸体的船。她不知道克蕾从哪里弄来这船和房子,尤其这房子也像船一样,好像已经有许久不曾住过活人。 现下里,黑暗逐渐掩上来,河上的风从每个缝隙钻进来。克蕾在船那边,正把旅途需要的一些东西装上船去。两个贵族女孩被锁在储藏室,但是她们很安静,所以妮莉觉得很孤单。每次风一吹,都好像人在呻吟,而且房子一直有各种声响,好像有人走来走去。 克蕾花了很多时间,在好几张传单的背面写赎金要求,每写一张,要求的金额就越大。其间,则动不动就跑进储藏室威胁那两个女孩说,如果公爵夫人不听她的话,她就会对她们怎样怎样。 问题是,妮莉越来越觉得克蕾根本是要示威。她没有任何理由让两个女孩活下来,她从不留下有后遗症的活口。她会拿到赎金,她又有船,夜里随时可以溜走。何必留下可以证明她有罪的人,其中包括妮莉。 门在这时打开,克蕾进来。她从挂钩拿下妮莉的帽子和披肩丢给妮莉。“该行动了,”那老鸨说。“给你十分钟,到卖酒的店再回来,晚一分钟我就派米克去让你后悔不已。” 妮莉的任务是拿写着赎金要求的信到卖酒的店,找到帮忙扫地的男孩,给他一个铜板,让他送去公爵府。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的男孩,自然也不会告诉那边的人任何事。克蕾显然不愿冒险,避免妮莉或米克有到公爵府、然后被收买并背叛她的机会。 妮莉慢慢戴上帽子绑好系带,再披上围巾。一旦出门,她只有十分钟,但是她仍无法决定哪一种选择的后果会比较可怕:回来跟克蕾赌一赌,可是赌赢的机会好像跟那两个女孩一样小;或者,她可以拚命的跑到昂士伍府,后面会是米克在追她,前面等着她的则是一连队的冶安官,如果她真能跑那么远;或者,她可以跳上船,跟阴险的河流赌一赌。 她跨出门槛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决定。 +++++++++++++++++++++++++++++++++++++++++++++++++ 听见急促靠近的脚步声,莉缇躲到一艘倒扣的船后面。不一会儿,她听见脚步声朝河面而非路上的方向走。偷看一眼,她发现一个女性身影朝破烂的码头走去。 她拿出一个妓女借她的刀,偷偷靠近那个人影,希望那是克蕾。 她的猎物忙于解开系船的绳索,没有听见她靠近。 不一会儿,莉缇用刀抵住那女人的背。“一出声,小心肾脏遭殃。”她低声说。 她的猎物惊喘一声,完全静止下来。这不是克蕾,除非她的每个部位都缩小好几寸。莉缇有些失望,但仍朝好的方面想。这是妮莉,既然她从屋子出来,就能告诉她里面的情况。 莉缇把她拉到码头下溜滑的石头上。“跟我合作,我就保护你,”莉缇压低声音说。“女孩还活着吗?” “是——是的,至少我离开时还活着。” “就在四百码东边,捞河人的那栋泥砖屋里?” “是——的,”妮莉的牙齿拚命打颤。“克蕾守着她们,米克在外面,我奉命去送赎金要求,应该立刻回去,他们随时可能出来找我。” “她要杀掉她们,对不对?” “对,她要杀她们和你,她不会遵守赎金要求。她会埋伏着杀掉你,抢走赎金。我认为她一拿到钱就会杀掉她们,她说她会带我去巴黎,但我知道她不会,她会在船上杀掉我,然后把我丢入河里。”她开始啜泣。“我就知道事情不对。”她呛咳着。“我看到她没有立刻把她们送回去,就知道不对。她恨你,超过世上任何事。” 莉缇走过去把船解开,让它漂走。不管克蕾今晚的结果如何,她不会是利用这方法逃走。 “我必须救出昂士伍的受监护人,”莉缇说。“你可以留下来帮我,也可以跑去钟瓶旅店,你到那里就安全了。” “我帮你,”妮莉说。“我跑不到钟瓶旅店,米克跟贾许和比尔一样残暴。” 那么米克必须先除去,莉缇决定,而且必须快速安静的除去。这不容易,她的同盟包括三个年龄都小于十岁的街头流浪儿,还有两个她所见过最可怜的妓女。即使有汤姆协助,这也是她在最短时间内所能聚集的仅有军力了。其他的要不太醉、太弱,就是太凶狠。 她愿意用任何事物换取昂士伍此刻在她身边。 问题是他不在这里,而她也只能希望妮莉没有弄错,那就是:克蕾会等拿到赎金才对丽姿和艾美采取报复手段。 莉缇如此希望并祈祷,同时偕同妮莉朝疯杜莉的泥砖小屋前进。 +++++++++++++++++++++++++++++++++++++++++++++++++++++++++ 既然挟持她们的人已经详细描述要怎样对待她们,所以在妮莉关门出去之后,丽姿和艾美对她们所听到的声音也懒得发出惊喘了。 在一切如此寂静之中,一个酒瓶被打碎的声音是不容误认的。她们看过那酒瓶,克蕾对着她们的脸挥动太多次了。 丽姿强行吞下反胃的感觉,从一堆腐烂的稻草下面把一个蠢蠢欲动的布袋拉出来,稍微松开她用内衣系带做成的绳子。她把艾美向门口推去,艾美随即紧贴在门的后面。 “不要逞英雄,”丽姿说。“跑走就对了。” 艾美咬着嘴唇点头。 她们等了好像一年,其实只有两分钟,克蕾开门,手持半支酒瓶进来。 艾美尖叫,丽姿把布袋朝老鸨丢去,后者因为一只吓坏了的老鼠拚命要钻进她的头发也开始尖叫。丽姿向老鸨冲去,把她撞倒,艾美跑出门。丽姿也迅速随着妹妹向外跑。 她听见艾美尖叫,看见怪兽般的米克追着她,也听见老鸨叫些很可怕的话。 丽姿跑去救妹妹。 +++++++++++++++++++++++++++++++++++++++++++++++++++++ 看见米克追在艾美脚后,莉缇本想去追他们,但是她看见克蕾。 “妮莉、汤姆,所有的人,帮助两个女孩。”莉缇下令,自己则朝火冒三丈显得比米克更危险的克蕾走去。 “投降吧,克蕾,”她叫。“我们的人比你多。” 老鸨停步,转向莉缇声音的来处,她犹豫片刻,然后朝码头跑去。 莉缇跟着她,但是保持着距离。“船漂走了,”她大声说。“你无路可逃了。” 克蕾还是跑着,跑过旁边都是垃圾的小路,步下滑溜的石块。然后,“贱人!”她尖叫,还有很多莉缇无法形容的脏话。 在这些让人耳朵流脓的脏话之间,莉缇听到獒犬狩猎时不容错认的吠叫声。 “谢天谢地!”她低声说。她一点也不想踩着溜滑的石头去追克蕾,如果她的头敲到石头,有刀子也没有用。她停在小路上。 “丢下那个酒瓶吧,克蕾,”她说。“你听到狗叫了,别再抵抗,它会把你撕成碎片。” 克蕾在石头上跌跌撞撞的走,但不是上来小路,而是往莉缇刚才躲藏的倒扣的船。 吠叫声越来越近,但苏珊还要好几分钟才会到。那时,克蕾就已经把船翻过来、推进了河里。她将会逃走,而今晚的这一场闹剧只会让她卷土重来时更加危险。 莉缇追过去。 维尔和他的同伴在几条街外就听到那些尖叫,立刻循声跑过来。他们跑到河边时,看见一个大家伙抓着一个女孩,好几个比较小的形体挂在他的身上。 “丽姿!艾美!”他吼道。“这边!” 他叫了好几次,努力想压过绷紧了皮带狂吠、早已作势要攻击的苏珊。 好不容易,他的叫声终于被听到,那一坨人短暂地静止,接着四散开来。两个娇小苗条的人影踉跄朝他而来,米克独自站立,疯狂的四下探看。 “逮住他!”维尔放开皮带,命令道。 苏珊冲向米克,后者冲向河流。狗儿咬住他的腿,他倒向泥滩。苏珊的下巴扣住他的腿。 博迪和亚契在这时赶到,维尔把米克交给他们,向停下来看苏珊擒拿米克的两个女孩跑去。 “你们没事吧?”他问她们。 黑暗中,他几乎看不清她们的脸,但是可以听见她们拚命喘气,想要说话。 他伸出手臂抱住她们,她们瘫靠在他身上,河滩的臭味也扑鼻而来。 “我的天,你们好臭,”他的喉咙因激动而缩紧。“多久没有洗澡了?” 他没有听见她们的回答,因为将犯人交给博迪和亚契之后的苏珊正疯狂地拚命大叫。维尔四下张望,黑雾中有好几个人影,没有一个类似他的妻子。 “莉缇!”他大叫。 “汪!”苏珊叫着朝西方而去。 维尔放开他的受监护人,追着苏珊过去。 +++++++++++++++++++++++++++++++++++++++++++++++++++++++++ 维尔冲进黑暗,冲进味道腐朽的冷雾里。他看不见小路,只盲目地跟随吠叫声往前跑。 “莉缇!”他一次又一次地吼叫,然而回答他的仍然只有苏珊那越来越狂乱与尖锐的叫声。 他绊到石头差点跌倒,很快取得平衡之后又向前跑。各种影像在脑中撕扯:查理、罗宾、冰冷的墓碑、所有他爱过的那些人的脸,结果都渐渐隐入雾中、隐入阴影中,消失不见。 不行!这一次真的不行。你不能多夺走她,求求你,上帝,真的不行。 “我来了!”他叫道,他的肺烧了起来。 一个庞然大物突然出现,他来不及闪躲,撞上那艘倒扣在地上的船,脸朝下跌进烂泥堆里。他挣扎着爬起来,又继续跑,却在稍后看见她们的时候猛然刹住脚步。 不到三码外有一团形体在河边的泥巴与垃圾中翻滚。苏珊朝她们跑去、又退开、一次又一次,它疯狂地吠叫着。 它不知道该怎么办。 维尔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看见刀刃的闪光,可是不知道是谁持刀,或者是否两人都有武装。任何错误的一步,都有可能使得那刀刺进他心爱的那个女人的身体。 他清一清干枯的喉咙。“别贪玩了,葛莉缇。”他的声音好似很镇定。“你若不在十秒内解决她,我就要插手来破坏你的乐趣了。” 动作突然发生——手臂高举、刀刃闪现,而后是令他的心几乎停止的胜利呼喊,因为那不是莉缇的声音。接着又是一连串引人注意且狂乱的动作。 看见纠缠的身体静止的那次心跳,他同时也听见沙哑且用力喘气的声音。“你敢乱动,我一刀从你这边耳朵割到另一边。” 这是莉缇的声音。 他上前。“需要人帮忙吗,葛莉缇?”他的声音是颤抖的。 “需要,谢谢你。”她边喘边说。“小心,她——诡计——多端。” 维尔感激这个警告,那老鸨好似已经半死,可是当他把她们分开,克蕾深吸一口气,好像还想再大闹一回合。维尔好不容易才把又踢又抓、尖叫声足以吵醒对岸的女人,从筋疲力尽的妻子身上拉开。 “把她打昏,”莉缇还在喘,那女人不只不累,还像疯了般抗拒。 “我不能打女人。” 莉缇上前,躲开一个拳头,但是送出她一个自己的,一拳打在克蕾的下巴。后者终于瘫软下来。 维尔让克蕾无力的身体落在地上,苏珊急切的跳上前去,发出威胁的声音。“守卫。”他对狗说。苏珊跨坐上去、发出低声咆哮,巨大且淌着口水的下巴对着老鸨的脸。 维尔朝抱着身体的侧面弯下身来的妻子跑去,他推开她的手,感觉到湿湿的东西,感觉他的心落入了一个无底的洞。 “抱歉,”她的声音小到他几乎听不见。“看来我被女巫打中了。” 他接住她,这次当她把全身重量都交给他的双手时,他知道她不是假装的。 第十八章 毕樊世站在酒馆前的人群中,看着昂士伍公爵把毫无动静的妻子抱入马车。几分钟之内,到处都在耳语,朱里巷的老鸨杀了公爵夫人。 毕樊世非常不快乐。 他并非为公爵夫人哀伤,而是为他自己。布克蕾肯定会被问吊,但是她肯定也会找一些垫背的人。她会说很多故事,其中不少故事的主角都是毕樊世。 他很后悔没在去年春天的巴黎就把她杀死,反而帮助她逃走。但是他当时脑筋不清楚,不只家里有些问题,还有某些压抑不了的欲望。 今天他在老皮生蚝屋听见那母狗做的事情之后,决意来杀掉那女人。他没花多少时间就猜出她会躲在哪里,一位替《警察公报》工作的画家告诉他有个疯妇被杀,而根据那描述,毕樊世立刻知道疯妇与凶手的身分。 不幸的是,昂士伍公爵夫人比他更早找到那老鸨。地狱之门打开时,他离那栋泥砖屋不到二十码。听见她对克蕾说她的人比较多时,他立刻退开。克蕾只需叫出他的名字,他就会被列为罪犯了。如果,他早知道公爵夫人的帮手只是三个男孩和两个没有牙齿的妓女,他就不会这么谨慎了。 然而,在浓雾和混乱中,谁有办法知道那么多。 现在,他计穷了,警方在昂士伍与手下之后几分钟抵达,整个事件从开始到结束不过十多分钟。不久,克蕾就会被关起来,对着愿意听的人嚷嚷她所知道的每个人的每件坏事,而这对他是很不利的。 他应该立刻离开,但是他不敢回家拿钱或衣服。每个人都知道毕樊世住在哪里,他的妻是位著名的画家。 她不会想念他的。等着取代他的人,排着好长的队伍,最前头的是一位金发的法国伯爵。这景象带来与绞绳不相上下的痛苦。 但是不管痛苦与否,这是毕樊世必须承受的。 他有足够的钱雇车,如果早些出发,他应可在任何人察觉他逃走之前赶到海边。 他小心地掩饰着身影,不让自己显出匆忙的样子,这时警官们带着用临时的囚车押着的克蕾出现。 “该死的母狗!”附近有个妓女喊道。 “可惜她没死!”另有人这样喊。“公爵夫人只打碎她的下巴。” 这个消息加上警官的证实,引起一阵失望的叹息。 这让毕樊世发现《阿格斯》的葛莉缇在这地区有不少朋友,连两个早已半死不活的妓女都愿意去帮她拯救昂士伍的受监护人。他转头四顾,看见几个心冷肠硬的妓女正一边诅咒布克蕾,一边为公爵夫人哭泣。 连一些混街头的流浪儿都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他立刻知道情况可以加以利用。他擅长激发哀痛、在人的思想里下毒,以及如何把一般的单纯心灵转成怨恨与愤怒。所以,他一边走一边说出一些煽动的言语。 不过几分钟,水手、妓女、皮条客、乞儿和河边混混变成一群暴民。 他们的怒吼引发出摇晃囚车的声音,警方人员的喝止,以及宣称要执行暴乱法的警告。 不过几分钟,暴民推翻了要将布克蕾运往雪威区的囚车,推走想要保护囚犯的警官,开始攻击囚犯。 不久,现场只剩被打得面目全非、惨死当场的布克蕾,以及随即流血身亡的米克。等暴民散尽,毕樊世也回家去了。 +++++++++++++++++++++++++++++++++++++++++++++++++ 几个小时后,继坐在伯父、查理、罗宾床边握着他们冰冷的手之后,维尔再度坐在另一张病床边,握着另一只冰冷的手。 他妻子冰冷的手。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葛莉缇,”他的声音梗塞。“你的职责是镇守家中,指挥大局,不是亲自去打仗。你这样要我怎能让你离开我的视线一分钟?我发誓,我简直是几个月前就死了,而且是直接进入地狱——这就是我没有吊死我自己的原因,因为那根本多此一举。” “我的天,听你胡说些什么,”莉缇赏他一个假笑。“她只是咬了我一下。” 那真是天下最轻描淡写的“咬”了。要不是一层又一层的内衣、结实的紧身褡,以及“士帝叔公的怀表”,昂士伍公爵夫人早就没命了。怀表使刀刃滑开,未曾造成直接刺入的伤害,即使伤害终究造成。 医生刚为公爵夫人缝好伤口并加以包扎,几分钟之前才由丹恩侯爵送他出去。 “等你一复原,”维尔说。“我要非常用力的打你一顿。” “你不打女人的。” “碰到你,我会开例。”他对着握住的手咆哮。“你的手冷得像冰。” “因为你握太紧,循环不良。” 他连忙放松原本死紧的抓握。 “好多了。”她喃喃地说。 “对不起。”他要放开她的手。 “不、不,”她说。“你的手又大又暖。我喜欢你可恶的手,昂士伍。” “等我把你按在腿上,让你尝到该受的处罚时,再告诉我你有多喜欢吧。” 她微笑。“我从来没有像今晚这么高兴看到你的出现。克蕾打起架来,跟我一样不择手段。而我一边担心两个女孩,实在很难专心。我好害怕等我解决克蕾,我会来不及帮助她们。愤怒与疯狂真正发挥的时候,会使人拥有超人的力量,我知道,我也不想跟那种状态下的她缠斗。可是我真的没有选择,我不能让她逃走。” “我知道。” “我确曾派了一个男孩去钟瓶旅店求救,”她接着说。“但是,我不能冒险,等救兵来到才展开行动。依照当时的情况——” “如果你等救兵来才行动,丽姿和艾美早就死了,”他打断她的叙述。“她进储藏室,是要去杀她们的。”他把丽姿抓住老鼠丢向克蕾的机智行为告诉她。 “但是,她们的诡计也只争取到几分钟的时间,”他继续说。“幸好你在那几分钟之内赶到。你数了她们的命,葛莉缇,你和你的乞丐兵团。”他弯身亲吻她的手。 “你说得太夸张了,”她说。“要不是援军及时赶到,我们也不会赢。即使,我有办法制伏克蕾,我告诉你,那场仗非常不容易;我们还得对付米克。等我赶到,他可能已经对你的受监护人造成可怕的伤害了。” “我知道。汤姆用石块打到他的头,但是那家伙几乎没有感觉。不过,他对苏珊毫无办法,”他把眉头一皱。“老天,我一点力量都没有出,只命令狗儿对付米克。然后,好像观赏冠军拳击赛那样,看着你和那个老鸨展开殊死战。” “你又能做什么?”她让自己靠着枕头坐高一点,质问道。“在那种情况,任何有一丁点脑筋的人都知道不可以插手。你的行动完全正确。但是,你绝对不知道你的声音带来多么大的鼓励。我承认,那时我已经快没有力气了,既泄气又焦虑。你叫我快解决她、别再贪玩,好像让我灌了一口烈酒。再怎么说,我也不能在你面前吃个败仗,对不对?那种羞辱,我怎么吞得下。”她与他手指交握。“你很清楚,那时你什么都不可能做。有的时候,人必须知道,他能给予的只有精神支持。我不是需要抱抱和保护的那种人,我的仗我自己能打;但是,我会需要你相信我。” “相信你。”他摇着头。“你只需要这样,是吗?” “你的信任,对我意义重大。想想你对女性的轻视,我必须认为你能尊重我的智慧和能力,是最为珍贵的礼物。” “最为珍贵?”他放开手,站起来走到窗前。瞪视花园未久,他又走回床边。站在床尾,他的手握着。“那么,爱呢?是否有那么一天,你愿意下凡来接受我的爱?或者,爱只是我们这些能力不足的凡人之间的傻事?而超凡入圣的柏家人,完全不需要爱,一如奥林匹亚诸神并不需要马车便能前去特耳菲古都、也不需要帆船就能去特洛伊?” 她凝视他良久,叹口气。“昂士伍,让我跟你解释一件事,”她说。“如果你想对你的妻子宣示你的爱,一句简单的‘我爱你’,我就会接受了。不必摆出打架的架势,绕着场子跳来跳去,一下挑衅、一下威吓。原本多么温柔的时刻,都被你破坏了,害得我只想拿装煤炭的篓子丢到你头上。” 他的眼睛专注起来,下巴往下压。“我爱你。”他严肃地说。 她举起手按着胸口,闭上双眼。“啊,我已被征服——我想我快要昏倒了。” 他回到床边,抓起她的双手紧紧握住。“我爱你,葛莉缇,”他更为温柔地说。“从你在醋坊街打得我坐在地上,我就爱上你了。可是,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直到我们结婚那天晚上。可是,我说不出口,因为你并没有爱上我。那实在很愚蠢。你今晚很可能被杀,而我会因为我甚至没有告诉你我多么爱你,而后悔到发狂。” “你其实早已告诉我,”她说。“用你自己独有的几百种方式。我不需要那神奇的三个字,虽然听到了还是很让人高兴。” “高兴?嗯,好一些了。我也为你高兴。”他放开她的手。“也许等你的身体好一些,你能聚集更多的热情。无论如何,只要你稍微恢复,我会开始追求你。也许,十年或二十年后,你会足够软化,并把我的爱还给我。” 她看着他退开,开始解开衣物。“我当然不会。”她说。 他停下动作,注视着她。 “我为什么要还给你?”她说。“我打算留着那些爱,珍藏在我的心中。”她指着自己的心。“把它们跟我对你的爱放在一起,因为那里写着:‘我爱你’,逗点,后面你那一长串的名字和爵衔。” 他感觉到微笑使他的嘴角上扬,还有心里那微微的刺痛,那被她偷走的心。 “你的眼睛一定瞎掉了,”她接着说。“竟然没有看到它写在那里那么久了。” 微笑扩大,变成大野狼的笑容。 “唉,让我脱好衣服,上床来看个清楚,我亲爱的。”他说。 ++++++++++++++++++++++++++++++++++++++++++++++++++++++++++++++++ 通常,伦敦的暴动都会激发大量的愤怒,和类似听到外国军队入侵时的慌乱。但是,几乎每家报纸都刊登了老鼠崖公路发生的暴动,然而根本没有人理会。因为,另一场更可怕的大灾难发生了。 《底比斯玫瑰》的女主角兰妲,果如崔博迪的猜测,在地窖里把汤匙磨成尖锐的武器。然而,星期四早上,让博迪惊惧万状的是,当他好不容易找到时间拾起昨天的《阿格斯》,竟然发现兰妲并没有用这汤匙挖一条地道。她竟用这自制的武器攻击狄洛,而且逃走了。 这一章的最后一段,故事中的坏蛋帅哥“注视着兰妲飞奔而去的走廊,直到死亡的阴影使得他的眼前一片黑暗。即使到这个时候,他依旧痴望着那扇门,一边听着他伟岸的身躯流出的宝贵液体一滴、一滴地,打在冰冷的石板地上。他在这声音里面,听到他的生命也一滴、一滴地逐渐逝去……如此的微不足道、如此的浪费、如此的——永远失去。” 伦敦陷入了疯狂。 这个虚构的事件,刊在几家报纸的头版,只有最道貌岸然的《泰晤士报》选择不予理会,只在报纸的小角落提到:“星期三傍晚,《阿格斯》杂志社外发坐暴乱。” “暴乱”源自愤怒的读者聚集不去,有人恐吓要烧掉杂志社,有人建议把编辑抓出来撕成碎片。 麦安格于周四中午刚过抵达昂士伍公爵府报告,木白先生已经在斯特兰街的刑场被人吊死。麦安格兴奋得不得了。 他宣称昂士伍公爵夫人是个天才。 昂士伍早先抱着莉缇下来,把她安置在侧厅的沙发上,现在她的身边围了一群人。可想而知的,丽姿和艾美当然听到了麦安格的宣布,还有亚契、博迪、棠馨——以及在门口附近工作的所有仆人。这位主编没有注意到莉缇皱起的眉头,继续他狂热的赞颂,弄到再也没有人怀疑木白先生究竟是谁。 太过兴奋的麦安格,为时已晚地发现他泄漏了什么。他惊骇地掩住通红脸上的大嘴,手部上方张大的眼睛看向莉缇。 她挥挥手。“算了,反正我其他的秘密全世界也都知道了,再增加一个又有何妨。”她摇摇头。“在斯特兰街被吊死,我的天,大家对虚构的故事也未免太认真了吧。那只是——”她看看身边那些脸,他们的表情从难以置信、恍然大悟到礼貌的面无表情都有。“滥用感情的馊水,可是大家喜欢;而且,那是我的。” “噢,可是那多教人失望啊,”艾美说。“狄洛是我的最爱。” “也是我的。”她姊姊说。 “也是我的。”博迪说。 棠馨对莉缇有信心,她没说什么。 昂士伍站在房间角落的窗前观察着他的客人,他是面无表情的人之一,只有眼睛闪着魔鬼般的光芒。“我认为武器的选择很可爱,莉缇,”他说。“能比被汤匙刺死更可耻的死法,大概不多了。” 对这模棱两可的赞美,她很有风度地点个头接受下来。 “更重要的是,”她丈夫接着说。“你让读者激动起来。当作者的身分泄漏,接踵而至的要求将会压过目前这一个。所有对兰妲的故事毫无所知的人,都会被迫急着弥补缺憾。” 他把注意力转向麦安格。“我若是你,我会开始集结几个章节出一个合订版,一个低价版卖给大众,一个烫金的精装版卖给自视高人一等的有钱人,趁热潮结束前赚它一笔。” 莉缇连忙掩饰住她的惊讶。她从没想到昂士伍会重视她的“胡言乱语”,更别提开发它的经济价值。然而,他终究是唯恐天下不乱、酷爱起哄的人。 “那正是我的想法,”她说。“但我没想到精装本,多好的主意。我想我们仍然应该打铁趁热,虽然大家的最爱正走在前往地狱的路上,也不要让他们忘记前面的故事。” 她想了一下,对麦安格说:“你明天早上刊个启事,下个星期三,《阿格斯》将要出一个特刊,刊出《底比斯玫瑰》的最后四章,如果卫乔伊要抱怨他来不及画插画,找几个人帮他。” 麦安格早已拿到接下来的两章,最后两章锁在书房的抽屉,她让棠馨去拿。 编辑很快地拿着他宝贵的文章离开了,甚至比他来的时候更为兴奋,因为他很快就要大赚一笔了。接着,昂士伍把大家从侧厅赶出去。 他把莉缇身后的靠枕弄得舒服些,也把她的睡袍再拉好。然后,他拿一张脚凳坐在她的脚边,下巴靠在支于膝上的手,责备地看着她。 “你真邪恶。”他说。 “跟你正是绝配。” “你这一招太阴险了。”他说。 她装出无辜的样子。“哪一招?” “我不是那么确定,但是,我了解你,你使了诈,但是我看得出来。” “你得是个贼,才看得出贼的心思。” 他微微而笑,那足以致命的微笑。窗外的阳光无力透过层层的灰云,然而,她的每个细胞都在他那微笑的阳光里,那暖意偷偷进入她的头脑,将它们都化为糖浆。 “没有用的,”她虽然说着,却也忍不住回以愚蠢的笑容。“我不会把结局告诉你,你这样只是让我热情难耐。” 他接着用大野狼的目光从她的头顶看到缩于睡袍内的脚趾。 “如果我能让你因为热情而无法喘息,你就会告诉我了,可是那违背医生的吩咐。” “他只说我应该避免用力,不可以压到伤口,”她横他一眼。“至于怎样做到,那就要看你的想像力咯。” 他起身走开。 “看来你一点想像力也没有。”她说。 “再多看一下,”他头也没回地说。“我只是要去让人无法开门。” ++++++++++++++++++++++++++++++++++++++++++++ 结果,维尔和妻子仅有很少的时间在他们亲热之后迅速穿好衣物,因为显然不懂得隐私为何物的丽姿和艾美,就在他开始要逼问兰妲的下场时,开始拚命地敲门。 “走开!”维尔命令道。 “你在做什么?莉缇没事吧?” “汪!”苏珊助纣为虐。 他听出她们声音中的恐慌,想起罗宾生病时,她们被关在门外的惊慌失措。他走过去,把椅子从门把下移开。两张苍白而焦虑的脸出现在眼前。 “我只是在打我的妻子,”他说。“用一种友善的方式。” 两对海绿色的眼睛飞向半躺在沙发中的莉缇,后者朝她们微笑。 “你怎么可以这样——哇!”艾美哭了起来,丽姿赶快用手肘顶她的肋骨。 “他是吓你的,他其实正在做‘你知道的那件事’。”丽姿悄声说。 “噢。” 苏珊怀疑的嗅嗅他,再到沙发去闻闻它的女主人,咕噜了几声,在沙发前趴下来。 两个女孩勇敢了些,也向沙发前进,在苏珊的旁边坐下来。 “对不起,”丽姿说。“我刚才没想到。桃茜姑妈和强恩姑丈不会为了那个目的把侧厅的门锁起来。” “任何的门都不会,”艾美说。“至少我从没注意过。” “卧室应该会吧,”丽姿说。“他们总要做吧,不然那九又四分之三个孩子是哪里来的。” “当你有九又四分之三个孩子的时候,“维尔走过来。“大概也只剩下卧室能有些许隐私,还得把门栓起来。” “你要在哪里做都可以,”丽姿宽宏大量地说。“我们以后不会再打断你们了,我们刚才只是没有想到。” “现在我们知道了,”艾美说。“我们不会再干扰——但是,会设法想像。”她格格笑起来。 “她太幼稚了,不要理她。”她姊姊说。 “我们喜欢苏珊。”艾美对莉缇说。两个女孩疼爱地搔着獒犬的耳后,狗儿立刻把它的大头搁到女孩的腿上,闭上眼睛,安逸地进入狗儿的天堂。 “它没在追捕坏人的时候,非常甜美可爱,”丽姿说。“隆澜庄有六只獒犬。” “我想念它们,”艾美说。“可是我们不能带它们去布列斯雷庄,因为桃茜姑姑说它们流口水,而且舌头会伸到不该去的地方。她喜欢不那么会流口水的狗,她说那样比较卫生。” “她相信罗宾的白喉病是狗传染给他的,”丽姿宣称。“那些男孩带着狗去抓兔子,谁也不知道狗儿去碰了些什么,当时还是小狗的来福浑身粪便和臭味。但是,村子里也有两个女人染上白喉,可是她们并没有跟狗在一起。” “其他的男孩也没有罹患白喉,虽然他们跟罗宾在一起,”她姊姊说。“这实在没有道理。” “没有人确实知道那种病是怎样传染的,”莉缇说。“没人知道为什么有时候一整村的人都受害,有时候又只有几个人。即使得病了,也没人知道哪些轻微、哪些会致命。这真是非常的不公平。”她温柔地加上一句。 “至少他很快的去了,”丽姿说。“两天内一切结束。他几乎都是昏迷的。护士说,他应该没有感觉,即使有,也非常的少。他非常虚弱,甚至感觉不到害怕。” 维尔早就转身走到窗前,暮色掩了上来,若非如此,他迷蒙的视线也看不到什么。 “我知道他最后一定不害怕,”大的女孩在他身后说。“因为维尔堂叔陪着他。” “其他人都很害怕,”艾美说。“医生说桃茜姑姑绝对不能靠近,因为她可能会生病,就算她不生病,肚子里的孩子也会得病而死。强恩叔叔也不能靠近,因为他会传给桃茜姑姑。他们也不让我们去见罗宾。” “他们只是要保护你们,一如保护他们其他的孩子。”莉缇说。 “我知道,可是那好困难。”丽姿说。 “幸好维尔堂叔赶来了,”她妹妹插进话来。“而且,他什么都不怕。谁也不敢叫他不要靠近,当然所有人都叫他不要靠近。他冲了进去,一直陪着罗宾;就像他陪着爸爸那样。他握着爸爸的手,一分钟也没有放开过,他对罗宾也一样。” “维尔堂叔不会对你说这些,就像我们每次想要跟他道谢,他都假装没有听到。” “我听到了。”维尔说,他的声音从灼烧的喉间硬扯出来。他从窗前转身,发现三双充满眼泪的眼睛望着他。 大侠般的表情随着她往下说时越来越紧张。“纯真的小姐不可以看别人的信件,也不可以看不应该看的东西。你们的调皮和大胆,已经到了会出事的界线。乖女孩不应该懂得如何逃出保护森严的家,还在半夜里真的逃出来;不只逃出来,还逃了一个多星期都没被发现。我佩服你们的创意,我也理解你们盲目地崇拜这位可恶的堂叔——”年轻的脸上开始出现希望。“但我同时明白,你们这两年完全没有得到应该得到的监督。我希望你们明白,这样的状况已经结束了。” 莉缇的严肃,甚至使得苏珊都坐起来注意听讲。“汪!”它同意地叫了一声。 希望从两张天使般的脸上逝去,她们双胞胎似的同时转向维尔。 “我们没想到会造成这么大的麻烦。”丽姿说。 “我们只是想要跟你在一起。”艾美说。 “我知道,可是我们是一体的,和你们有关的事,她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维尔说。“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莉缇和我。” 一番毫不优美的训话,立刻产生预期的振奋精神的功效。眼泪被拭去,两个女孩把注意转到莉缇身上。她们尽职的道谢,并保证将来会听话。 “谁相信你们这些鬼话,”她轻快地说。“听话小姐的表情只骗得过麦尔斯爵爷夫妇,你们想要跟我要花招,可没那么容易。” 丽姿说:“那没关系,我们要跟你在一起,不管莉缇怎样严格,起码她不会胆小怕事。” “也许她会教我们怎样打架。”艾美高兴起来。 “她绝对不会。”维尔说。 “以及要怎样抽雪茄才不会反胃。”丽姿又说。 “绝对不可以!”维尔大声说。“女性抽菸是最让人讨厌的。” “那你为什么把为你特制的烟给她?”丽姿状似纯真的问。 “因为她——她不一样,她不是正常的人,”他瞪着两个女孩。“我倒想知道你们从哪里听到这种事?” “《耳语报》上写的。”艾美说。 “专门刊些没价值之流言辈语的小报,”莉缇对表情茫然的维尔解释。“你是他们一年到头最爱写的人,不过,他们的记者都很杰出,消息通常都很正确。我经常采用他们提供的线索,然后加以美化。”她若有所思的视线看着两个女孩。“我不认为年轻女孩应该完全不知道世界的现实面。我阅读的东西,她们都可以读,但是要在家人都在一起的时候阅读,而且要有所讨论。至于,怎样打架——” “不可以,葛莉缇!” “即便是年轻淑女也应该学习保护自己的技巧。如有适当的伴从、如在大部分美好的世界,她们不会需要这些。然而,世界是无可预测的。” 两个女孩立刻跳起来拥抱和亲吻公爵夫人。 他看见她的眼中出现如许温暖的光芒。 她很清楚她们不会容易应付,但是她甘之如饴。 死亡使她无法拥有母亲和妹妹的爱,但是,她仍打开她的心。她让需要她的女性,无论多少,成为她的家人。她让丽姿和艾美成为她的家人,毫不吝啬地爱着她们,一如爱他。在这方面,他比较不聪明。失去所爱,使他把依然爱他、而他也可能会爱的人赶开。 那是愤怒,几天前那场跟罗宾有关的噩梦让他明白这一点。他气男孩以死亡背叛了他对他的爱,对查理也是一样。维尔因此把罗宾关在门外,包括跟罗宾有关的所有人和事。 但是,这疯狂的哀伤与愤怒,并不是唯一的原因。 维尔知道其中还有害怕。他不像妻子那么勇敢,他不敢再冒险:他不敢再爱。 这害怕必须在他未觉察前被去除,而那也正是她一再、且一直在做的事:偷偷的、拐弯抹角地、不遵守运动规则的做——出于对他的爱,因为爱就是这样运作的。 而,他是如此该死地喜欢这个结果。 他做出一个深受伤害的表情,哀怨地说:“噢,你就是这样,葛莉缇,把所有人的喜欢都带到你身上。只有你们女生能这样吗,我都没有吗?” “过来过来,”她说。“大家都有分。” 第十九章 接下来那个星期三的《阿格斯》特刊刊载道:发现他的主人狄洛正因流血而即将死亡。帕布冲了过去,因为踩到地上的血扑在主人身上,随即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了起来。 “噢,起来啊,你好臭。”这些话从尸体身上传来。 帕布身上的臭味,像嗅盐一样有效地把他的主人薰醒。他们不久便发现那致命的汤匙刺到心脏下面几英寸的地方,他的确流了一些血,但不至于死亡。他听到的滴答声,是兰妲逃走之前打翻的一瓶酒。 因为她使用汤匙的时候,也用膝盖顶了他的胯间,所以他跌倒了,没办法抓住她。而且他甚至昏了过去。现在,他的头好痛,身侧在流血,伤害并不大,但也死不了。可是,他很生气。 伦敦的人都很高兴,继续兴致勃勃地往下读。 读到故事结束,大家都满意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真正的坏人是欧朗,狄洛则一如所有的男主角都应该做的:救了女主角,取得底比斯玫瑰,杀了坏人。 然后,男女主角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在昂士伍公爵府,结局的那一章正在图书室里被朗诵出来。 公爵夫人先把这个荣耀给了她的表兄丹恩侯爵,有幸聆听的还有她的丈夫、丹恩的妻子和儿子,丽姿、艾美、棠馨、博迪和亚契,以及刚好在听力范围内值勤的仆人。 上回丹恩赶到昂士伍府时,刚好看到他表妹毫无生气的身体被抱进来。他让昂士伍在卧室的角落保持安静,好让医生可以治疗莉缇。完事后,他送医生出门,让昂士伍单独跟妻子吵架去。 第二天傍晚,该他跟自己的夫人吵架,洁丝违反他的命令,从艾思特庄以自杀的速度赶到丹恩在伦敦的房子。她带着道明同行,因为她说,他担心他爸爸,见她要自己前来,叫嚷的声音足可杀人。 但是,道明今天出奇的守规矩。他静静地坐在地毯上,夹在丽姿和艾美两个女孩之间,专注的听着故事。即使两章之间大家停下来吃点心,他也只是安静的跟苏珊玩,并容许两个女孩塞给他根本不该吃那么多的糖果。 维尔不确定那男孩是否理解这个故事,或者只是因为大家都很安静。他崇拜父亲,当然地相信当父亲念书时,每个人都必须安静且注意聆听。很有可能另一个人朗诵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就会无法集中了。 然而,这另一个人是莉缇,她不只是念书。她给了每个角色生命,各有不同的声音和特征。简而言之,她把他们都“演”了出来,虽然她郑重向维尔保证,绝不离开沙发。 道明从头到尾一般专注,到了最后,他跳起来像大人一样高声欢呼与拍掌。 莉缇以一个全场的鞠躬答谢,跟她在蓝鸮酒馆表演之后赏赐给昂士伍公爵的一样夸张与戏剧化,外加一个假想的举帽之礼。 只是,直到此刻,维尔才发现这个姿势为何如此的让他难忘。他在看见她的表演以前许久,就见过一模一样的姿势。第一次是在伊顿公学当学生的时候。 他转向丹恩,后者也正聚拢着黑色的眉毛看向他的表妹。 “你也认出来了吧?”维尔问道。 “你说她非常善于模仿。”丹恩说。“但是我想不出她何时见过我这样做。” “做什么?”莉缇终于回到沙发上之后,问道。 维尔皱眉看着她,直到她收起脚,在沙发上坐好。 “鞠躬,”他说。“你那舞台式的谢幕方式。” “我父亲是演员。”她说。 “丹恩的父亲不是演员,”维尔说。“可是,丹恩大约在十岁的时候就把这种谢幕方式做得维妙维肖,我第一次看到是在他打败块头是他的两倍、而且大他两岁的华戴尔之后。那时候我们都在伊顿公学。” “我第一次看到是在安斯伯里旅店的院子里,”丹恩夫人说。“在丹恩和昂士伍互相揍了对方几拳之后。那姿势其实很特别,不是吗?丹恩其实很有戏剧天分,不过柏家的人一向喜欢表演。他们对戏剧似乎有某种爱好,而且经常不吝于尽情发挥,但未达到目的。” “第一任的黑野伯爵经常以模仿他人做为招待国王的馀兴节目,”丹恩告诉莉缇。“你母亲的祖父以及他的几个兄弟,年轻的时候都非常喜欢剧院——以及剧院的女演员。在我父亲之前,艾思特庄经常邀请剧团前来表演给宾客欣赏。” “所以,你显然也从柏家的祖先遗传到演戏的天分,”维尔说。“所有的美丽、智慧皆其来有自。” “美德绝对不是,”丹恩说。“那绝对不是柏家的优点。我们有很多虚伪的卫道人士,例如我父亲和莉缇的外祖父,但是至少每一代都会产生一个魔鬼。” 这时,丹恩所产生的魔鬼已经开始坐立难安。两个女孩邀他带苏珊到花园去玩,棠馨跟着出去监督他们,博迪当然也跟着去了。 “真是奇迹,”丹恩在几个孩子离开之后说道。“我第一次看到那个撒旦的后代安静这么久。” “他被说故事的大师迷住了,”维尔说。“那是男人、女人和小孩都无法抗拒的。” “你的天分一定是上帝的恩赐,表妹,”丹恩告诉她。“我从未听说我们的亲戚有这种才能。我们的图书室藏有不少很好的信件,也有许多振奋人心的政冶演讲,不过我看到的诗,都很晦涩难懂。我还没见过任何一个柏家的人可以把故事写得这样活灵活现。” “可是我的妻子却认为那是雕虫小技,”维尔说。“她说《底比斯玫瑰》是滥用感情的馊水,而那还是她所用过最客气优雅的形容词。要不是麦安格说溜了嘴,她永远都不会承认那是她写的。” “那种东西没有实用价值,”莉缇说。“只是娱乐大众。而且无法给人什么教训,好人有好结局,坏人终尝恶果,跟现实生活完全没有关系。” “不管喜不喜欢,我们都必须活在现实生活里面,”维尔说。“而且,你比别人都清楚你的天赋,大多数人的生活都很辛苦。能让他们有几个小时的缓解和喘息的空间,这是很难得的。” “我不同意,”莉缇说。“我开始觉得这是对社会不负责任的作法。因为,虚构的故事,让小女孩信以为真,并因此离家去寻找家里所没有的刺激。她们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打倒坏人,以为——” “你是要告诉我女性的智能有所不足,甚至分不清事实与虚构吗?”他说。“任何傻到足以相信兰妲那些把戏的人,如果不是天性好动,就是毫无理智;这种人看不看你的故事,都会去做一些傻事。我的受监护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你的受监护人刚好证实我的理论正确。” “你自己也说她们是‘可怕的女孩’,那时你甚至还没见过她们。”维尔的声音越来越大。“她们是莫家的人,莉缇,莫家从有历史以来就制造一堆惹祸精,你不能用丽姿和艾美当成你不写那些美好故事的借口,虽然你总称呼它们是‘浪漫的噱头’或‘胡说八道的垃圾’。你是个很有天分的作家,你有一种特殊的才华,可以跟不同年龄、不同性别,甚至不同背景的读者沟通。我不会允许你浪费这个才华,只要你复原一些,你就要开始写另一个故事,即使我必须把你锁在某个房间里面!” 她眨一下眼睛,又一下,然后她说:“我的天,瞧你激动的。我从没想到你会有这么强烈的感觉。” “现在你知道了。”他离开座位走到壁炉又走回来。“要不是这些浪漫的噱头,或胡说八道的垃圾,或那些言不及义的故事,我或许还是文盲。我酷爱《天方夜谭》和《精灵故事》,那是我父亲念给我听的,那使得我想要读更多的故事,即使没有图画也没有关系。” “我母亲给我看图画故事书,”丹恩说,他的声音很低。“故事书使我拥有童年最愉快的时光。” “现在我们念给道明听。”他的妻子说。 “我们看到他了,”维尔说。“他看着你念书的样子,好像那是天下最重要的事,半小时都没有动。我念书给罗宾听的时候,他也是这样,他一定会很喜欢你的故事,莉缇。” 整个房间里变得很安静,沉重而安静。 妻子冷静的声音打破这片沉寂。“那么我的下一个故事要为他而写,”她说。“而且它要比《天方夜谭》里的任何故事精彩十倍。” “那当然,”丹恩温和地说。“而且一定是柏家人才写得出来的。” +++++++++++++++++++++++++++++++++++++++++ 维尔不知道这件事为何徘徊不去,但它就是这样。 ……祖父以及他的几个兄弟,年轻的时候都非常喜欢剧院——以及剧院的女演员。 ……至少每一代都会产生一个魔鬼。 ……一定是柏家人才写得出来的。 那天晚上,昂士伍公爵梦到查理二世,梦到莉缇以模仿丹恩侯爵作为款待国王陛下的馀兴节目,而丹恩侯爵搂着一个女演员站在朝臣群中观赏。 维尔醒来,天已微曦,他离开熟睡的妻子悄然下床,拿起她母亲的日记,他走到窗前阅读起来。 他很快就读完了,可是仍像上次一样不满意。文章之间的空隙……许多意犹未尽的感觉……不愿抱怨的骄傲。最接近抱怨的只有第一篇,她语带讽刺的谈起她的丈夫……还有她父亲时隐约的苦涩。 ……即使是柏家人的意志力,也无法阻止回忆出现,即使死亡那么久,那名字和影象也能长存于记忆之中。 是谁的名字与影像长存在她的记忆之中呢?维尔猜想着。 乖女孩不应该懂得如何逃出保护森严的家,莉缇曾经这样说。 柏安怡曾经是一个受到严格保护的女孩,住在警备森严的家。 她怎会认识葛约翰这个三流演员?他怎有可能接近她、进而引诱她跟他跑到苏格兰去结婚?根据丹恩的说法,安怡的父亲是个虚伪的卫道人士,在丹恩父亲的时代,他们不曾邀请剧团到艾思特庄,安怡的父亲也不曾邀请演员到家中才对。 维尔曾后知后觉的发现,莉缇在写《底比斯玫瑰》的时候,曾在前面精心安排许多线索。只是读者大都只顾看那些精彩的冒险情节,很容易忽略那些线索。直到欧朗背信弃义的事实被揭发,大家才发现许多的伏笔早已被技巧地安排在前面的各个章节。 他也在小小的日记本中寻找线索,他确信它们存在,可是就算它们真的存在,也着实被藏得太好。 他把日记放回床头柜原来的位子上,进入他的更衣室。 +++++++++++++++++++++++++++++++++++++++++++++++++++++++++ 根据魔王的说法,“氏父子暨白氏法律事务所”是一家集无能人士之大成的机构,这也是丹恩一继承爵位便立刻把他们开除的原因。 然而,魔王当年光临此地时,瞪了那一眼的石化功力,想必使了太大的劲,所以九年来,这家事务所几乎完全一样,甚至连灰尘都还在原位。 事务所的办事员告诉维尔,老的那位柯先生不在,理由是“发酵中”;年轻的柯先生人在法官庭院,即将进入“发酵中”;白先生目前一定不在,因为他早就“发酵完毕”。 “这是习惯,”办事员解释。“情况有些可悲,但事实就是如此,我想我是唯一在办事的人,爵爷。” 这位姓闵的办事员只是个高瘦的大男孩,虽然努力想留点胡子,但是满脸的青春痘破坏了下他故作老成的效果。 “我要你做的事情如果没有徵得你的老板同意,你可能会被革职。”维尔说。 “那种事不大可能发生,”闵先生说。“没有我,他们无法做任何事、也找不到任何东西;即使东西找到了,也必须由我来解释是怎么回事。我如果走了,他们不会有任何客户,何况这些客户也大都是我找来的。” 维尔把他要找什么告诉他。 “我去找一找。”闵先生说。 他进入一个房间,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才出来。“我找不到任何纪录,”他说。“老柯先生把什么都放在他的脑袋里,所以现在才必须发酵。我必须到地下储藏室翻找看看,那可能需要好几天。” 维尔决定跟他一起下去,结果发现那里简直是垃圾间,事务所把暂时不用的文件全部堆在那里,而且完全没有归类,一件叠在另一件上面,让人无从找起。 他们忙了一整天,只在中午和傍晚停下来吃点东西、喝点麦酒。他们分工合作,维尔拿下箱子,办事员很快翻找一下,确定是否与他们要找的东西有关,同样的动作在昏暗的地下室中一再重复,同时还得跟各种从箱子内外飞出来的虫类奋战。 当晚七点多,维尔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出地下室,来到屋外。他白色的领巾已经变成灰色的,松垮地挂在颈间,外套上黏着很多蜘蛛网、脏东西和小虫。脸上的汗水混着尘土变成了泥块,双手已是黑的。 但是在那双黑手上有一个盒子,这才是最重要的,所以他一路吹着口哨回家。 为了安抚奉有昂士伍之严格命令的看护大队,莉缇同意在晚餐前小睡。但,这并不表示她有意照做。她带了一本书回到主卧室,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窗上的某个声音把她吵醒,她发现丈夫从窗外进来。 她并没有问他怎不像个正常人由大门进出,因为只要看他一眼,原因即分明可知。 今天早上,他跟她说他要去见贺德鲁先生,跟这位律师讨论婚后财产协议的问题,可能要好几个小时。这个讨论因为寻找他的受监护人的关系受到延迟,昨天丹恩要离开前特别提醒他应该尽快处理。 “看来你分配到的财产协议之一,是替贺先生清扫烟囱。”她的眼光扫过那六尺三寸的人形残骸。 昂士伍的眼光落在手中的小盒子上。 “呃,也不全然如此。”他说。 “你掉进了水肥车?”她说。 “不是,呃……”他把眉一皱。“我应该先清洗干净。” “我按铃找亚契来。” 他摇头,莉缇下床。 “维尔?”她的声音很温和。“是不是有人敲了你的头?” “不是,我先去洗个脸和手,洗澡稍后再说。”他拿着那盒子走入他的更衣室。 她想那盒子里面大概装着财产协议的重要文件,而且他认为它们可能会让她不高兴。她忍住好奇心,但忍不住在室内踱起步来。 几分钟后,他从更衣室钻出来,身上只穿着睡袍,但拿着那个盒子。他拉了一张椅子,放在壁炉的前面,邀请她坐下来。她坐下来。 他坐在她脚边的地毯上,打开那个盒子。接着,他拿出一个椭圆形的东西,放在她的腿上。 那是一张小画像,画中人是一位金发蓝眼、微微笑着的年轻男士。 那好像是看着一面镜子。“他……像我的兄弟。”她说。她的声音细如游丝,觉得自己的心正在狂跳。 “他的名字是雷德华,”昂士伍平静地说。“他是一位很有天分的演员和剧作家,他的母亲是评价很高的演员雷芬娜,父亲是柏理查,你母亲的叔公。德华是柏理查年轻好玩的时期制造出来的魔鬼,所谓在地毯另外一边的孩子,也就是他的私生子。理查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他是他第二任妻子生的。” 他从盒子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纸,那上面是柏家——柏安怡那一支系的世系图,她把人名和出生年月日都以纤细但正确的字迹标明。晚年的婚姻解释了理查这位叔公只比安冶父亲大三岁的原因。 莉缇的眼光早就往下走,找到她自己的名字——写在安怡和德华之间。 皱眉看着小肖像。再看向母亲所绘制的简单世系表,又看向画像。 “他是我父亲。”她惊讶地轻声说。 “对。” “不是约翰。” “没错。”他说。“你母亲已经证实了。她是标准的柏家人,该有的文件一样都不缺。她也准备在你长大以后交给你。但是,事情出了差错。这些东西最后落在葛约翰的手中,他把它们卖给丹恩的父亲、第三任的侯爵,由当时的律师付钱收下,收据上的日期是一八一三年八月。” “这就是他有钱去美国的原因,”莉缇说。她望入丈夫眼中。“这些文件解释很多事情。”原来,她母亲是跟雷德华私奔到苏格兰去的,而不是她称为爸爸的那个人。 “盒子里还有他写给她的情书,”维尔说。“至少二十几封。我没有时间细看并分类。”他绿色的眼睛那般温柔,脸上是有些害羞的稚气笑容。“即使只看到一小部分,都足以知道他深爱你的母亲。他或许不是婚生子,但是他们深深相爱,也生下一个爱的孩子。” “我爱你,”她的声音好不容易挤过喉中的硬块发出来。“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的、你怎会想到,以及什么原因使你竟会去找没有人知道它存在的东西。但,我知道你做这些是出自你对我的爱;可是,昂士伍,你真是令我生气。在我认识你之前,我从来不是这么爱哭的。”热泪盈眶的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从椅子上滑下来,进入他的怀中。 +++++++++++++++++++++++++++++++++++++++++++++++++++ 虽非婚生子,雷德华跟他的父亲其实很亲近,父亲也负责他的生活和教育。他也是依赖柏家生活的许多人之中、少数会受邀参加家族聚会的人。这也是他认识安怡的原因。大家告诉她,他是一位远房亲戚,他们恋爱了。 德华的父亲反对他选择戏剧当事业,两人发生强烈的争吵,安怡刚好到访。德华被永远逐出家门,安怡发现之后,坚持跟他离开。他要她稍等,等他确定养得活她。她拒绝等待,因为她相信父亲绝对不会同意他们的婚事,而且会很快挑个人把她嫁出去。而那是无法想像的。 所以,她和德华私奔到苏格兰。 他们在不需要牧师、教堂、结婚公告和结婚许可证的苏格兰结了婚。他们的婚姻是合法的。但是根据他们的亲戚的标准,并非如此。在柏家人眼中,野蛮的苏格兰人跟印度人没有区别。他们认为安怡形同娼妓,是一个私生子的情妇。盒中的信件之一是律师通知她已被逐出家门。对于家产没有任何权利,也被禁止与家人做任何联系。 但是安怡和德华在出发前便已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他们很了解他们的家人,非常清楚那些门都关闭了。 他们没能预知的是,三个月后,在一次预演时,倒塌的布景把德华压死了。他并未来得及替他的妻子和他们的小孩做好安排。 一个月之后,葛约翰娶了安怡。根据日记,他让她相信他是真的爱她。怀孕且只有十七岁的安怡已走投无路,认为约翰愿意接受别人的孩子,应该是一个宽宏大量的人,直到他打算利用新生儿获取柏家人的心和钱失败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错误。 然而,除去跟他在一起,她并没有太多选择。至少,刚开始时没有。身无一技之长,不跟约翰在一起就只能露宿街头。生完莎拉之后,她病了很久,而且从未复原。莉缇相信,如果她身体强壮一些,应该会离开葛约翰。 安怡尽力不让约翰利用她的死或莉缇的真正身分去敛财。相对于盒子里的东西,日记中的丑闻真是少之又少。伦敦的各报社若知道这些文件的存在,肯定会不计代价地想要得到。但是付了大笔金钱买下文件的法律事务所只是将它们扔进地下室里,并未以之牟利,这毋宁也是个小小的奇迹。 现任丹恩侯爵更换律师时也没人想起这盒子。而日记则跟其他的纪录去了新的事务所,重新被归类整理,与新雇主有利害关系者则送交艾思特庄。而因去年春天之前,丹恩一直住在巴黎,所以这些资料自然被收入抽屉或储物架上。丹恩夫人竟能找到,也很让人惊讶。 但是,当然没有昂士伍的发现那样惊人。而他,照样不承认这有什么了不起。 第二天下午,年轻人上街去看为欢迎葡萄牙女王而举行的游行,莉缇和昂士伍把事情说给丹恩和洁丝听。 对柏家人有深入了解的丹恩即使不看摊在桌上的证据,也立刻相信了这故事。让他难以相信的是,事情居然是昂士伍发现的。 “你怎会看到别人根本不知道的东西?”他问老友。“而且是哪位守护天使指引你去找柯氏父子事务所?” “你说柏家人天性很能保密,”维尔说。“你也说你们善于模仿,并喜欢戏剧。你还说柏家人常有特殊的胎记。可是,安怡却没有写在她的日记里,这让人起疑。我只需要把这些事情加起来。而既然她是在你父亲的时代与人私奔,从你父亲的律师着手,也是合理的选择,其实我并未期待会在那里找到什么,只希望那是正确的起点。” 他懊恼地看大家一眼。“现在我们已经找出莉缇的正确身分。她也不用再担心葛约翰的血统了,我认为这很值得庆祝。我不知道你们其他人怎样,可是我很想喝一杯。” +++++++++++++++++++++++++++++++++++++++++++ 星期一早上,崔博迪和他的未婚妻站在昂士伍府的晨室,但是他们并没有做年轻的恋人一有机会就做的事;而是跑来这里想办法扑灭一场战争。 其他人都在图书室,为了他们的未来争吵。这场架从早餐桌上开始,每个人都有意见,丹恩、昂士伍和他们的妻子,丽姿和艾美唯恐天下不乱,连道明都热心地想要帮忙。 首先婚礼的地点就无法达成共识:隆澜庄、艾思特庄、伦敦——教堂或谁的市区住宅。 还有谁给棠馨办嫁妆、新婚夫妇婚后要住哪里、生活费用如何规划,都有得吵。 因为吵得最凶的是丹恩和昂士伍,所以妥协简直不可能。事情若交给两位夫人,她们大概也早已经谈出大家都可以接受的结论,但是两位男士坚决不让女士处理,因为那形同妥协。 棠馨非常难过,她不要任何嫁妆,却也不想伤任何人的感情。博迪既因为她难过而难过,但也有自己的原因。他完全不能说出自己想要怎样,因为那会变成像在选边。 “照这样下去,”他说。“吵到世界末日也不会有结果。在这期间,我奶奶和亚邦从法国回来,他们会要我们去那边住。” “我知道我好像有些忘恩负义,”棠馨说。“不过私奔到苏格兰越来越有吸引力。” “那到不必,”博迪小声说。“伦敦走个十分钟就有教堂,每座教堂都有牧师。” 她的棕色眼睛看向他。“我们刚才有说,我们要去散步。” 博迪拍拍胸前的口袋。“结婚许可证在我身上。”丹恩几天前交给他后,他便随身携带。重要文件一旦遗失,得数十年才找得回来,这么重要的东西还是放在他身上比较好。 “我去拿帽子。”她说。 几分钟之后,他们出发前往皮卡迪利区圣詹姆斯大教堂。 他们只需横过圣詹姆斯广场,踏上约克街,街尾就是教堂。 他们正要转入约克街,一位衣着高尚、戴着眼镜的中年人正由约克街出来。 他猛然停住,棠馨也停住。 “爸爸!”她叫道。 “馨儿!”那人张开手臂。 她放开博迪投进那人怀中。 “我说嘛!”博迪大声宣布。“这真是太好了。” +++++++++++++++++++++++++++++++++++++++++++++++++++++++++++++++++ 双方介绍过后,博迪要大家快快走到约克街去,避免引起昂士伍府的注意。 “我们想要尽快结婚,”他向溥先生解释道。“在被其他人想起来之前。我不是没有准备就带她出来的。”他拿出结婚许可当证据。 溥先生检查文件的时候,博迪又说:“我希望你不要大惊小怪,一切就像我给你的信里说的,都安排好了。她跟我在一起很健康也很安全,而且我有能力照顾她。我们不需要任何东西,只需要你的祝福,但是如果没有,也没问题。” 这时,棠馨已经放开父亲,改而挽着博迪。“你不可能改变他的想法,爸爸,也不可能改变我的。我绝不回妈妈身边去。” 她父亲把结婚许可还给博迪。“我也不回去,”他说。“你离家时,你母亲甚至没有写一个字给我。我一个星期之前才知道。博迪爵士的信送到我手上时,我已经在朴茨茅斯,打算坐船上美国找她了。她还在等上帝给她一个异象,才能决定要不要通知我的秘书。”他取下眼镜,用手帕擦擦才又戴上。“馨儿,我真是没有把你照顾好,我想这位年轻人应该会做得比我更好吧?” “噢,爸爸你不必自责,”棠馨说。“我也离开了妈妈,又怎能怪你不回去呢?来吧,做个亲爱的好爸爸,送我出阁吧。” 她一手挽着父亲,一手挽着博迪朝教堂走去。 路途很短,但是博迪想了很多事。所以抵达教堂之后,他说:“我在想,如果新娘的父亲说,我觉得我的女儿不需要花俏的东西,这教堂很好,我们就在这里举行婚礼,任何人都不能有意见,对吧?所以,我们去邀请在昂士伍府的那堆人都过来怎么样?我知道你一定希望昂士伍夫人参加你的婚礼,而丽姿她们没赶上昂士伍的,若能参加你的,一定很高兴。” 他微笑-下。“我其实很不愿意让他们失望的。” 他的未婚妻抬头看着他,大眼中闪着泪光。“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你更可爱、更善良的人了,博迪,”她说。“你替每一个人都想到了。”她转身对父亲说:“爸爸,你看到了吧,你看我多么的幸运!” “我的确看到了,”她父亲说,博迪则满脸通红。“我希望你这位善良先生给予我邀请大家来共襄盛举的荣幸。” 邀请信函立刻写就,托教堂一位办事员送去昂士伍府。 十五分钟内,宾客大队抵达圣詹姆斯教堂,再也没有人跟任何人争吵,倒是有人开始哭起来,身为女性,敏感的苏珊见不得眼泪,除了拚命把眼泪舔去,偶尔还加入几声欢乐的吠叫助兴。 看多了贵族社会的奇闻轶事,牧师早已见怪不怪,好脾气地容忍下来。至于婚礼本身或许稍嫌简短,但如果婚礼就是要所有的人都很快乐,他相信这场婚礼已成功达成这项最重要的原则。 婚礼后,溥先生邀请大家到普特尼旅馆“喝点东西”。 众人立刻发现棠馨办事这么有效率的原因来自何处,不过这短短时间,一席丰盛的结婚喜宴早已在旅馆里安排好了。 博迪随即发现,他的新婚妻子继承的不只工作效率。 溥先生已经替他们定了房间,轻易解决了新婚夫妻洞房花烛夜要在哪里过的争论。普特尼是一家昂贵高雅的旅馆,他们的房间是保留给来访贵族的宽敞套房。 即使平日一算钱就头痛的博迪,也知道岳父的口袋并不羞涩。 仆人忙完该忙的事退出之后,博迪对妻子说:“我说,亲爱的,我觉得你好像没有提起你父亲似乎非常富有。” 她的脸红了起来,咬着下唇。 “哎,别这样,”他说。“我知道你一定有理由,但你大可不必不好意思对我说吧。我知道你从不担心我是贪妻子财产的人,即使我想贪,我的脑袋也不曾朝那个方向运转。我碰到喜欢的女孩,连要怎样说话都会忘记,更不可能记得,我得因为喜欢她的钱而假装喜欢她。我想什么就说什么,所以你总是能从我说的话知道我在想什么,对不对?” “是的,我知道,”她说。她稍微走开,拿下眼镜在袖子上擦擦又戴上。“你在艾思特庄向我求婚的时候,我就想把父亲的情况告诉你。可是你告诉我,你怎样逃避你姑姑为你介绍的那些女继承人,这让我有些紧张。我知道那很傻,可是我没办法。我害怕如果我说了,你会把我当成另一个女继承人,你会不舒服、或者自尊会受不了。对不起,博迪。”她抬起下巴。“我不是天性喜欢这样不择手段去欺骗的人,但是在某些方面,女人必须用些手段。我不能冒险让你离我而去。” “是吗?”他点头。“不过,我告诉你,你做得好极了,我并没有离去,而且未来也不会离去。”想起她竟为了担心他离她而去竟至不择手段,他忍不住开怀而笑。 他笑着将她拉入怀中。“我哪里都不会去,”他说,吻了吻她可爱的鼻子。“只除了和我的妻子上去我们那张美丽的床。”他四下看看。“如果我找得到它在哪扇门的后面。” 第二十章 一星期后北安普敦郡隆澜庄 跟伦敦昂士伍府保持着固定的联系,隆澜庄的仆人很清楚新的女主人对于家庭事务的轻重缓急与标准。 因此,虽然只在二十四小时之前接到通知,当公爵与家人抵达时,隆澜庄的员工全穿上特殊仪式才穿的制服列队迎接。这支队伍人人干净清爽,制服浆得笔挺,该亮的地方都是亮晶晶的,有如军队般抬头挺胸。 然而,完美的队伍在昂士伍公爵抱起他的新娘跨过祖屋的门槛时,全体爆发成欢呼、口哨、拍手的大混乱。 当她想念许久的两位小姐冲上来、像要把她压扁似地抱住她,然后也象要被她压扁似的拥抱时,管家太太圆圆的脸上涕泪纵横。 即使庄里的总务莫顿也含泪望着公爵抱着夫人进门之后,将她放在叫得像要把屋内的古画都震下来的獒犬欢迎队伍之前。 然而,它们立刻在拖着亚契进来的苏珊出现时突然鸦雀无声。 “噜——噜——”苏珊说。 她的耳朵竖起、尾巴僵直,全身的姿势很明显地充满敌意。庄里的狗全为雄性、而且他们有四只,苏珊不只是外来者且势力远远不如地主。然而,她很清楚地宣示:不听话的,小心被她撕成碎片。 这让其他的狗不知所措。 “汪。”其中一只迟疑地吠叫一声。 “汪!”这一只稍微大胆些。 第三只虽然叫了,但是走到门口又走回来,高视阔步立于该处的苏珊依然呲牙咧嘴、僵硬咆哮。 “嘿,别生气,”维尔告诉它。“你看不出它们只是想跟你玩玩吗?你不想玩玩吗,甜心?” 苏珊发出低鸣,充满敌意的姿势略微缓和下来。 这时,地主队的一只咬着一个球过来,放在苏珊身前安全的距离处。“汪!”它叫。 苏珊仍然怀着警戒心上前,闻一闻那个球。不知对自己唠叨些什么之后,它把球咬起来,向门口走去。其他的狗跟随其后。 维尔与妻子对看一眼。“那些家伙会为了‘你知道的那件事’打破头,”他说。“它们到现在还没有趴下来,我已经很惊讶了。”他将手臂伸给莉缇,他们举步上楼。 “它们得不到‘你知道的那件事’,”她说。“至少不会是今天,苏珊不在发情期。” “它们想事先就让苏珊的心软化下来。” “你知道它其实是獒犬中的畸形儿,”莉缇说。“它体型太大,颜色也不对,所以我才能几乎不花半毛钱就得到它。它的祖先出身不高,也许你不会想要你那些每一只都附有血统证书的传家宝与它交配。” “莫家对血统没有柏家那么重视,”他说。“例如你父亲或许是柏家的私生子。但他是特别的。” “我才不会在乎我父亲是不是扫烟囱人的后代,”她说。“重要的是他爱我母亲,而且让她快乐;更重要的是,不管他做什么,他要把事情做到最好。我重视这样的个性和努力,而不是血统。” 维尔本想提醒她,柏家从来是最势利眼的,但是他们已经抵达二楼,转向家人所住的那一区,当他的心如此痛苦的悸动之时,他无法再说俏皮话。 墙上挂了很多画,不是公用房间区那些供外人评头论足的正式画像与风景画,而是将历代莫家人之家居生活呈献于画面的、比较亲切的个人的景象,有的是素描、有的是水彩,也有油画。 距离主卧室还有一半的路程时,维尔停在他知道会在那里的一幅画前。这是十八个月来,他第一次看它。现在,他用心且刻意地看它。他的喉咙紧缩,胸腔无法呼吸。 “这是罗宾,”他对妻子说。他几乎说不出话,但困难是预料中事,他也早有全盘承受的准备。“我跟你说过他,”他继续。“丽姿与艾美也跟你说过他,现在你看到他了。” “一个美丽的孩子。”她说。 “的确,我们有其他的画像,但这一幅是最好的。”紧绷的感觉稍微降低。“这一幅最像他。画家捕捉到他的微笑,他那好像拥有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笑话、而且打心底高兴出来的那缕微笑。查理也有这种笑容。天哪,过去的我真是最大的傻瓜。我怎会不懂得应该拥抱那个笑容,并随身携带?只要看着他,你不想看见阳光都不可能。老天知道,我多么需要阳光。” “那时的你并不想找到阳光。”她平静地说。 他看入妻子眼中,深刻的理解出现在深深的蓝色里。“要不是你教了我方法,我也不会找到。我说着他,丽姿和艾美说着他,”他的声音已经比较自信和稳定了。“事情越来越容易接受。但是,我仍然很担心有没有能力在今天的这一刻看着他的眼睛。每次只要想起跟他有关的回忆,我都很痛苦,我并没有处理得很好,可怜的孩子。只要想起他,我就想起我身边的死亡、毁灭和冰冷黑暗的愤怒。这其实很不公平,因为那孩子在那六个月的时间里,只曾带给我无穷的欢乐。”他的眼光回到画像之上。“我会永远的怀念他,也会因此而哀伤。但是,我也拥有快乐的回忆,而且非常的多。这是他赐给我的福气,而且我还有那么多的家人与我在一起。这又是另一项福气。” 他可以在画像前多做逗留与倾诉,但是,怀念、分享、倾诉的时间很多。 反正,他已经决定要做一件事,而且那必须最先做好。 他打开公爵起居区的门,领她前往主卧室。 那是一个巨大的房间,专为一家之主设计的,但也非常暖和。十月下旬的阳光把橡木护墙板照成金色,好像正在燃烧,也把床的四周与窗上的蓝色纬带照得金光闪闪。床的本身也很大,刻有精美的图案,乃是几百年前为招待詹姆斯一世(译注:一五六六——一六一五,苏格兰玛丽女王之子,因伊丽莎白一世无后而成英王)而特别制作的。 “上一次见到这张床,是为罗宾送终,”维尔对妻子说。“我的记忆是一个垂死的孩子,这个回忆既甜又苦,但是想起来已经不再滴血。它已和其他的记忆都在我的心中。我现在相信我并没有太迟,我在他需要的时候赶到他的身边。” “我自己也有不少类似的回忆。”她说。 她也曾守候临终的家人,握住心爱之人的手,感觉脉搏渐渐微弱,并终于随着生命的消失而消失。 “你母亲、你妹妹。”他说。 她点点头。 他走到她的面前。 “这将是我们在这个房间的第一份回忆,”他说。“我希望它是完美的,我们必须用它来建立我们在这里生活的基调。因为,这里是‘家’。” 她看看那张床,再看看他。她的嘴角似有若无的扬起来。 她了解。 他的目光往下。 她穿着一件新做的衣服,浅浅的薰衣草色,领子上镶有毛皮,扣子从颈间直到衣摆。“这么多扣子。”他的手放到第一颗上面时,低声嘀咕。他的嘴同时落在她的唇上,开始亲吻她。这吻悠长缓慢而深刻,他同时忙着解开纽扣,慢慢地来到她的腰。 然后,他放开她的嘴,双膝着地,继续努力解开腰下的扣子,但是速度快了许多。 当他终于结束,他的眼睛往上看着她。她肩膀一抖,让长服滑过身体落到地上。 她朝大床走上,只曾扭头给他魔鬼似的一瞥。终于,她斜靠在床柱上,让它帮忙撑住身体,双手伸到层层衬裙下面。 他跪在地上看着,记忆着她让丝质衬裤滑到地上的那一刻。她解开系住衬裙上半身的丝带,领口滑到她的鲸骨紧身褡上,露出隐约就要看见乳尖的迷人胸脯。 她缓缓转身,双手抓住床柱。 他起身,但是一点也不缓慢,立刻除去所有的衣物。她扭头看着他丰满的唇上挂着魔鬼的微笑。 他来到身后。“夫人,这太放荡也太堕落了。” “我是跟一个最高明的老师学到的。”她轻声说。 他捧住丰美的乳房,在她的肩膀与背部印下无数的吻。感觉到她因愉悦而轻颤,急切地迎合他并从内心深处燃烧起来。 “我爱你,”她说。“请这样爱我。”她将美丽的臀部压向他的胯间。 细棉布拨弄着他肿胀的男性,足以让人疯狂的折磨使他发出沙哑的笑声。在公开的场合,她可以用那双冰冷的眼睛让人吓得无法动弹。私下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全身都是火焰,是最没有禁忌的荡妇。 他拉起衬裙。“像这样吗,夫人?这是你要我做的方式?” “是的,目前是的。” 他握住她,手指插入丝般的毛发中,找到液态的火。来吧,她说,跟他一样不愿等待。 他进人她,以她所想要的方式,因为据她的理解,这也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这个房间充满热情、欢笑和甜言蜜语所造成的回声。他们本身都不是怯懦温文、故作正经的人,那不在他们的天性里面。他们都是叛逆的、勇往无惧的、热血奔腾型的人。他们不那么文明,以后大概也不会。 所以他们奔放的做爱,充分发挥他们的本性,然后到床上又做了一次。又一次。激狂、欢乐、发出许多的声音,而且毫无禁忌。 终于,当他们筋疲力尽地躺下来,潮湿而赤裸的身体纠缠在一起,热情的气味弥漫在空中,在黄昏薄暮金色与红色的夕阳馀晖中,他们的爱的声音似乎在房间里回荡、又回荡。 “哎,某位老人终于能在晚年拥有温暖的回忆了,”维尔说。“也让他会想活到很老很老。” “你最好要守信,活到很老很老,”她说。“不然我只好找别人了。” “如果你想找取代的人,我劝你早早放弃,”他说。“我是不可取代的,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具备了所有能够满足你的条件。”他慵懒地爱抚她柔滑的胸前。“尽管把柏家那种可以将人变成石头的眼光射在我身上,我一点不怕。你高兴怎样把我打得团团转都没关系,因为我不会受伤。尽管把你可恶的脑袋想得出来的任何怒气都发泄到我身上,我一定会非常用心地跟你吵。我知道,惹是生非是你的专长,你是柏家的魔鬼后代,也只有莫家的惹祸精足以跟你匹配。” “那你最好别太早开溜,小心我追着你到地狱去。”她说。 “我知道你会,”他大笑。“即使到达地狱入口你也不会放弃的,即使烈火烧着你、魔王对你怒吼。不过,我会设法把那种事尽量延后。” “我也不能再苛求了,对吧,”她说。“你都尽力了。” “你绝对可以相信我会尽全力做第一个活得最久的莫家人。”他的手指慢慢滑到她的小腹。“何况,我是如此好奇,我们制造出来的第一个惹祸精会是个怎样的小魔王。” 她按住他的手。“我也很想知道。那该有多么的奇妙,”她轻声又说。“我们来到这屋子的第一天、在这张床上,一个美好的婴儿开始成长。他在爱中孕育,在太阳的光线中滋生……”她的嘴嘟起来。“还有那些无拘无束的姿势。” “一个孩子会是这件事的最佳纪念。”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没有任何事比得过。”她的手指插入他的头发里面,把他的脸带到眼前。在那双蓝眼中,一对魔鬼正在跳舞,除此之外,他再也看不见其他。“或许,”魔鬼正小声说。“你应该再来一次,让它更有保证一些——” 他亲吻她。“夫人,尽管放心,我一定尽我的全力。” 他是言而有信的人。 终曲 一八二九年的《名人年鉴》,七月的出生栏里,记载着:“七月二十日,北安普敦郡隆澜庄,昂士伍公爵夫人生下一名男孩兼爵位继承人。” 未来的公爵受洗时的全名是德华罗宾,他是七个男孩女孩的老大,这些孩子有的金发蓝眼,有的黑发绿眼,但,每一个都是如假包换的惹祸精。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