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命下堂妻 卷二》 v第一章 【正文开始】 「相爷约我来此,莫非是已想出了和离之法?」秦檀开门见山,这样问谢均。 「我思索一日,只想出了个不是法子的法子。」谢均将手搁在膝上,声音悠悠的,「本朝和离之例甚少,贺夫人若想从贺家全身而退,着实是有些困难。」 「相爷但说无妨。」秦檀说。 「我与你所图谋,到底是一件不可宣扬之事,」谢均浅浅叹一口气,放低了声音,「贺夫人,你且走过来几步,我将这法子告诉你。」 秦檀不疑有他,向前数步。 谢均的嘴唇微微动了起来,但他说话的声音却轻如片云,几要被咚咚的木鱼声压了下去。为了听清他的话,秦檀不自觉又走近了几步。 「今年格外严寒,北方八镇皆早早落雪,以致流民溢道。纵使诸县纷纷开仓救济,却如杯水车薪,难解燃眉之急……」 谢均清潺的嗓音,传入她的耳畔。 秦檀专注地听着,冷不防,便觉着一口微温的气息吹拂至了她脖颈后,酥酥麻麻的,叫她吓了一跳,不由后退了数步,蹙起了眉。 她虽嫁了人,但贺桢自诩正人君子,不愿愧对方素怜,以是不肯碰她;她从未与旁人有过亲密接触,自然对这等男子的气息敏感至极。 「贺夫人,怎么了?」秦檀一抬头,却见谢均面露关切之色,眉宇神色柔和,正是如玉君子的模样。 秦檀眸光微转,重新沉下头颅。 「没、没什么。」秦檀扯上了斗篷的兜帽,将其压低,几乎遮挡去大半容颜,「我还是将这兜帽戴上吧,免得叫旁人看见了,损了相爷的清誉。」 谢均点头,继续说着他的法子。 秦檀听着听着,渐渐流露出惊讶之色。好半晌,她才迟疑道:「相爷,这法子虽可行,但得仰仗您的打点。于您而言,这样做一丁儿好处也无,反而还要浪费面圣的机会。您费这么大的力,只为了让我和离,值得吗?」 谢均唇角勾起,看她一眼,道:「我也知道,这事儿于贺夫人而言,当是一桩承受不起的厚礼。因而,我在这里索贺夫人帮个忙。如此,你我礼尚往来,便算是扯平了。」 秦檀咬唇,露出纠结神色。 谢均将要给她的东西,太过贵重,她不知道该不该接。但是,和离的大好机会就在面前,她岂有白白放过的道理? 「相爷,说罢,您又要我帮什么样的忙?」秦檀向谢均低了头。 「很容易。」谢均目光微动,脚步亦朝着窗扇处行去。窗棂之外,是华灵寺四季常青的后山,幽深的绿色一望无际。他眺望着那片绿色,缓缓道,「多陪陪我姐姐就是了。」 秦檀微怔,旋即面上浮现笑意:「……我记得,前段时日,相爷还口口声声让我少靠近王妃娘娘呢。」 「是我太狂妄了。」谢均言,「也许,比之于我,你们女子才会更了解女子的心事。而且,姐姐也喜欢你。让她多与友人作伴,总是好的。」 秦檀慢悠悠点头。 她手指头拨着一串镯子,心底却有些不踏实。面前的相爷许了她那样大一份礼,却只是让她多陪陪王妃娘娘,到底有些让人不安。 「相爷,容我冒昧一句,您抬举我,真的别无所求?」秦檀问。 「……我说了,只为了让你陪我姐姐。」谢均答。 「真的?」秦檀再问。她也知道这样的追问无甚意义,不过是为了缓解内心的不踏实。 「自然是真的。」谢均别过面孔,声音淡雅,「我别无所求。」 秦檀心底「啧」了一声,道:这相爷兴许又在说谎了。若不然,他怎么不拿正眼看着自己?也只有那些心底藏着秘密的人,才会谨慎不以目光相对,免得漏了破绽。 秦檀在这灵华寺不可久留,未多时,她便告辞离去。 回了贺府后,秦檀对身边的嬷嬷道:「今冬早寒,雪灾严重,无数流民朝京城涌来。朝廷有心放粮,却力不从心,以至于京城外的云镇、瓯镇皆满是流民。我从秦家带来了丰厚的嫁妆,不如拿其中的钱财去置换些米粮,设施粥棚、赈济难民。」 嬷嬷听了,几乎怀疑耳朵出了毛病:「夫人,您一介女流,何必将傍身的钱物花在那等地方?横竖又讨不得好,好名声都被夫家得了去!」 秦檀心里有数,便随便拿出个由头来搪塞嬷嬷:「多做好事,多积福气,总是无错的。」 这嬷嬷本就信佛祖,也没多坚持,便很快帮亲檀操持起施粥的事情来。 秦檀嫁妆丰厚,下人又办事利索,未多久,有人在向灾民施粥的的事迹便传遍了云镇、瓯镇。人人皆夸那施粥人仁慈,连京中人都有所耳闻。 只不过,无人知晓这施粥的女子便是秦檀,贺家人更是被她瞒的死死的。 这段时间来,贺桢只觉得秦檀又忙碌了许多,根本都不带搭理他的。但他想,如今是冬日初降的时候,府中要操持的事务自然会多些,秦檀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于是,他便也没有细查,只顾着忙自己的事情。 这日,贺桢忙碌一天后,回了贺府。 他方踏入家门,便有一个小厮来他跟前说话,模样甚是谨慎:「大人,您先前命小的几个,去打听当年您被盗匪所伤一事。小的四处走访,可是……」 小厮面露惶恐之色,闭口噤声。 见这小声面露惧色,贺桢冷然了面容,道:「无妨,你直说,我不会怪罪你。」 小厮四处张望一下,见左右无人,才轻声道:「大人,您也不要怪我胡言乱语。小的接下来所说,句句是真。按理说,当年您到京城药馆里来,路上的车夫、侍从,少不了。方姨娘又是一介柔弱女子,一个人也搬不动你,必然是找了人帮忙抬着、看着的。可是……」 贺桢听到心急处,不由催促道:「可是什么?还不快说。」 「小的左右打听,才知道当年那些个救起过您的车夫、侍从,都出了事!阖家死的精光,一个能作证的人都不剩了。小厮露出唏嘘模样,「病死的、淹死的、被野狼咬死的,样样都有,就是没有一个能活着说话的。」 v第二章 贺桢闻言,面色微微一震。 「一下子死了这么多的人,这哪能是巧合?」小厮的眼底泛起了惧色,「大人,这莫不是您得罪了什么用心险恶的人吧?」 「我……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继续盯着这事儿,若有异动,就回来禀报我。」贺桢深呼一口气,平复了神色,道。 待小厮退下后,贺桢独自坐在廊上,神色有些怔然。 为什么那些见证过方素怜救他的人,全都死于非命了? 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曲折回环的故事? 贺桢独自在廊上坐着,初冬的风吹得他脸颊生疼。他抬头仰望着天上疏淡的星子,心头泛起一股茫然。 难道,秦檀所说的「认错了人」,当真与这件事有关? 贺桢正这样想着,忽听得耳旁响起一道纤柔女声。 「大人,外头这么冷,您怎么不顾惜自己的身体,独自坐在这儿?」贺桢一抬头,原是方素怜站在不远处,正温婉地望着他,姣美的面容透着恰到好处的柔和。 面前的女子着一身素衣,披着件薄薄的披风,上头有着疏淡的梅花刺绣,显然是方素怜自己绣的。她细细的脖颈与纤瘦的身量,在寒风里显得愈发可怜可爱,面颊上被吹出的两团病态薄红,亦添了几分生动之色。 「没什么。」贺桢见了方素怜,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 不知为何,他现在见到素怜,再无往日那种油然而生的强烈责任感,反而是心虚、愧疚占了上风。 方素怜瞧见贺桢低着头漠然不语的样子,眸色忽然变了。 那分如水的温柔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贺桢从未见过的狠戾,从她的眼眸中涌起。与此同时,她面上的笑容却愈发温柔款款了:「大人,还是快些回去歇息吧。」 又过了数日。 冬天已经来了,白天格外短些。穿了厚厚袄子的人走在屋子外头,嘴里便会呼出一团白气。四下都是干邦邦、冷呼呼的,叫人恨不得长在生了暖炉的屋子里才好。 贺桢坐在书房里,正挑拣着一本书里的书页。这书页有些折角了,他甚是心疼,忍不住一遍遍将其抚平。书房里烧着暖笼,门扇外还垂了道厚实的锦帘子,整个屋子都热氤氤的,屋里下人的面堂被熏的通红。 贺桢好不容易才将书页抚平,忽听得外头有下人通报,说一个农夫冒昧来见,想求贺桢救他一命。 「救他一命?」贺桢不解,「什么意思?」 下人也是一头雾水,道:「那农夫说,他当年帮着方家的小娘子将您送到了医馆,您听了,自然会知道。」 贺桢微微一惊,站了起来,道:「将他请进来。」 下人应了是,领了那农夫进来。这农夫身材伛偻,背驼得老高,一身的破旧衣衫,老棉絮都要从崩裂的线口里翻出来了。因从冷地儿进到了温暖的书房里,他油滋滋的头发上结了一串水珠。 「老人家,你说要我救你一命,是什么意思?」贺桢不嫌弃他浑身怪味儿,只忙着追问自己的事,「你不要害怕,你到了这里,便无人可伤害你。我叫人给你好茶好饭,还予你做身衣裳。」 老农夫看到贺桢,浑浊的眼睛里精光一暴。他凑上前,对贺桢仔细耳语一阵,神色时而惊恐,时而懊丧,一副疯疯癫癫的样子。 一旁的小厮不由交头接耳,道:「一个老疯子,和咱们大人叽叽咕咕说些什么呢?」 贺桢听完那老农夫的话,呼吸起伏不定。他先是在屋里反复走了几步,嘴里说着什么「不可能」、「不可能」的。一会儿后,他面色大改,勃然大怒,当即将书桌狠狠拍在案上,喝道:「将秦氏喊来!真是……真是岂有此理……真是……最毒妇人心!」 下人们吓了一跳,他们还从未见过贺桢如此怒气冲冲的模样,不敢怠慢,当即便去请秦檀。 很快,秦檀便来了。 一道来的,还有因为担忧而坐不住的方姨娘。 因是冬日,秦檀穿的衣裳在领子与袖口上都镶了圈绒兔毛,雪白雪白的,瞧着就甚是暖和。绣着宝相花纹的杏红色缎子衬着她艳丽的面庞,令她的容色愈显出风流别致来。 与她相比,方素怜就是一株素净的莲花。 「大人,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脾气。」秦檀把手揣在暖手筒里,蹙着眉发问,「方姨娘也在?真是大阵仗。」 贺桢的面色,是从未有过的冰冷,简直如同一整块儿的冰。他盯着秦檀的眼神,满是厌恶、痛斥与憎烦。 贺桢身旁的驼背老农夫见到秦檀来了,忽然露出了惊恐的神色。他歪出一口黄牙,颤着手指指向秦檀,对贺桢道:「大人,就、就是她!就是这个女人!我看的一清二楚!」 「老人家,你慢慢说。」贺桢沉下神,劝慰道,「别怕,我不会让旁人伤害你。」 那老农夫似是有了主心骨,吞咽口唾沫,小豆似的眼颤着眼仁儿,紧紧盯着秦檀,道:「没错,就是这个女人……是她带着人来了我们村庄里,要那日帮着方姑娘赶车的马夫改口,改说是她救了大人您!」 老农夫话到最后,喷出一个唾沫星子来,叫周遭的小厮纷纷退让。 「赶车的马夫是方姑娘雇来的,是我们村的老宋头!老宋头脾气倔,不肯依,她就……这个女人就,就让下人打死了老宋头!她家有权势,一看就不是好惹的,谁都不敢拿她怎么样!」 周围的下人们听了,皆露出悚然的面色。 ——要是此事当真,那秦檀这个主母,不可谓是不恶毒! 她不得大人的宠爱,就想方设法地要吞了方姨娘当年对大人的恩情;那些当年帮着方姨娘救了大人一命的车夫、侍从们,若有不愿改口的,她就狠下杀手! 好一个蛇蝎妇人! 一时间,下人们纷纷朝秦檀投去惧怕、厌恶的目光。 「宋伯伯?怎么会……」方素怜面色煞白地站在一旁,纤弱的身子摇摇欲坠。隐约间,她的眸子里有了星点泪光,「宋伯伯为人乐善好施,是邻里称赞的大善人,怎么会遭此不幸……」 v第三章 老农夫当即痛哭流涕起来,说:「我变成这副鬼样子,也是怕了被这贺夫人追杀,这才打扮成落魄模样,逃离家乡!」 贺桢的面色,越来越冷,宛如凝了整个冬日的冰霜。 「秦檀,」他咬牙切齿着,声音几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我本以为,你不过是因为出身名门,这才骄傲自大一些。未料到,你却是一个如此歹毒险恶之人。」 秦檀不言不语,面色平静地盯着他,似乎在等着他的下文。 「我平生最恨,便是那些为非作歹、草菅人命之徒。」贺桢牢牢盯着秦檀,向她步来,声音是令人打颤的寒冷,「若你真是那样的恶妇,这贺家,就绝无你的容身之处。」 秦檀看着贺桢仿佛注视仇敌似的目光,心底却一片平静。 同样的把戏,上一世,她已经历过了一次。她虽精于内宅手段,但却有着自己的底线;方素怜却比她更能狠下心,竟编织出一个杀人毒妇的谎言来。她虽力证清白,却终究是在贺桢心里埋下了厌恶的种子。不仅如此,贺桢更是坚信,她秦檀想要将方素怜的恩情据为己有,因此对她厌烦愈甚。 那头的贺桢见秦檀不言不语,心底一片寒凉,只道是秦檀已经默认了。 一时间,他竟觉得有些悲怆。 ——本以为,秦檀会是个好女人,可没想到,她竟然…… 罢了,他贺桢一辈子心如明镜,绝不能与这种恶毒之人为伍。 「来人,伺候笔墨。」贺桢蹙眉,眸中闪过一丝冷厉之色,「我要写休书。」 休书! 听见这个词,周遭的下人都懵住了。方素怜头一个下跪,泪眼模糊地对着贺桢哀求道:「夫人也不过是一时冲动,您何至于要休妻呢!她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因着对大人您的一片心意罢了!」 诸下人见到方素怜真心实意地替秦檀恳求,心底不由一阵唏嘘:这方姨娘真是至良至善,秦檀这样的毒妇,竟也愿意为她求情! 「大人,大人三思啊!」方素怜的眉心蹙起,神色愈发哀婉,好不可怜。 可贺桢却是心意已定,非要写休书不可。他对方素怜低声道:「我贺桢这一世,绝不可辜负贺家之名。秦氏草菅人命,心肠歹毒,我决不能忍。」 见贺桢如此决绝,秦檀忍不住嗤笑了一声:「蠢货。」 ——真是个蠢货! 贺桢从来都是如此,自负清高,却一点儿都不精于心计。在官场上被同僚设计暗害也就罢了,偏偏在这后宅之中,还如此偏听偏信! 贺桢也听到了秦檀的怒斥声,不由愣了一下。见秦檀面色从容,毫无悔意,他怒气愈甚,道:「秦氏,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有一个问题要问。」秦檀转向那脏兮兮的老农夫,微抬下巴,道,「你说看到我指使下人打杀旁人,敢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那老农夫眼珠子一转,道:「就是这个月月初的事!」 老农夫心底嘿嘿一笑,道:自个儿可是早与那付了他银钱的贵人仔细商量好的!那贵人说了,秦氏这个月的月初都没挨着家,不知去了哪儿鬼混,也不肯告诉贺桢她的去向;就算秦氏说自己没有做过,贺桢也定不会相信。 「月初?」秦檀勾唇一笑,对贺桢道,「这个月的月初,我忙的很,可没空去折腾那等有害无利的事。」 「你忙?你又上哪儿忙去了!」贺桢心头有一股无名火,「我只道是你要细查府中中馈,亲自挑拣皮毛衣料、查看田庄铺产,这才多次离家。未料到,你却是去做杀人这样的勾当了!」 「非也。」秦檀的笑容愈发放肆了,「我之所以有数日不在家,乃是亲自去了云镇,在我所置办的粥棚里施粥。流民百姓皆见着了我的脸面,皆可为我作证。」 贺桢闻言,愣了一下。 「就、就算你这么说,可流民最是容易被收买……」那老农夫仍是不死心,狡辩道,「我孤身一人逃来京城,不至于在生死大事上说谎!贺夫人,分明就是你害了老宋头,害了金妹子他们!」 秦檀意味深长地盯了老农夫一眼,道:「老人家,你到底是孤身逃来京城,还是被人使了银钱、特地上门演戏,这可未可知呐。」 秦檀的内心很镇定。 她知道,她只要说出那句「六生修得到梅花」,眼前的情势就一定会反转,贺桢绝对会明白,谁才是真正的救命恩人。但是,她不想那么做。 至于为什么…… 废话!要是贺桢得知她秦檀才是真正的救命恩人,转而爱她爱的天崩地裂、难舍难分,打死不肯和离,那可怎么办! 她还要痛快地和离呢! 秦檀说完话,就揣着小手炉坐下了。那头的贺桢疑魂未定,仍又冷又怒地盯着她:「秦檀,既然你说月初的那几日你在施粥,那便把人证叫来。」 「人证?有啊。」秦檀稳稳地坐着,「一会儿就来了。」 这边的书房里正热闹着,冷不防,外头有人来通传,打断了书房的热闹。 「大人、夫人,宫里来了宣旨的人!」 贺桢微微一惊,道:「罢了,先随我出去接旨吧。」这圣上的旨意到底比家事重要,贺桢顾不得发落秦檀,立即领着阖家出门迎旨。 出了门,但见宣旨的太监抖开手中圣旨,徐徐念道—— 「敕曰:斯有率土之仁,广济黎民,佐朝廷以慈心,治行有声;徽音载册,是宜褒编。尔朝议大夫贺桢之妻秦氏,贞静淑懿,四德咸有,特封为五品宜人,以彰紫宸之辉。」 圣旨念罢,贺家众人皆惊。 好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是夫人!是夫人得了外命妇的封号,被圣上封做了五品宜人!」 秦檀接了旨后,悄悄给宣旨的公公塞了些大块银子。那念圣旨的太监掐着兰花指,笑眯眯道:「贺中散,您有个好夫人呐。人善心慈,在云镇广设粥棚,替陛下分忧,乃是京城之人的表率,陛下特地给了这个赏赐。」 v第四章 贺桢僵跪在原地,神色懵懵的,已是起不来身了。 没一会儿,太监又转向秦檀,悄声道:「相爷说了,您得了这个赏赐,是要亲自入宫向陛下谢恩的,可莫要忘了这件事儿。」 秦檀点点头,低声道:「烦请替我,谢过相爷。」 ——谢均啊谢均,这么厚的一份礼,可要她如何来还? 秦檀竟被陛下封做了五品宜人! 圣旨一下,贺家众人皆惊。 须知道陛下病体孱弱 ,已是许久没恩准过晋封外命妇的事儿了。秦檀这个宜人的封号,还是这一年的头一回。 贺老夫人不知道贺桢与秦檀在书房里闹的那一出,一副喜不自胜模样。但欢喜了一会儿,老夫人就拉下了脸,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秦檀能得封五品宜人,定是桢儿去面圣请的旨。自己的老娘还什么殊荣都未曾得到,便先抢着给过门半年的媳妇请封,桢儿未免有些胳膊肘向外拐了! 老夫人浑然无视了秦檀施粥的功劳,一颗如拧了麻花似的难受;再瞧秦檀时,扎了刺般的不舒服,便盖过了先前的欢喜之意。这个千好万好的儿媳,看着也没有先前那般顺眼了。 老夫人面前的贺桢,却又是另一幅神情。待宣旨的太监走了,贺桢依旧僵僵站在原地,像是个唱忘了词的戏子,一副下不来台的样子。 有圣旨为证,贺桢知道,自己定然是错怪了秦檀。不仅是错怪,且错的离谱。秦檀对待素不相识的灾民,尚且如此仁厚怜悯,更何况是那些曾经救了她夫君的人? 他脑海如乱麻一团,羞愧之意又令贺桢的面孔浮上了不自在的红。 贺桢素有傲骨,几乎从不向人低头。可此时此刻,他却不得不向秦檀低下了头颅,声音弱势道:「……檀儿,我……」沸红之色,从耳根传到了脖子尖上。 「道歉的话,就不必了。我不在乎。」秦檀斜斜睨视他。 「是我错怪你了。」贺桢的面庞愈发羞愤,「是我错……错的太离谱。」 此时此刻,贺桢更希望秦檀痛斥自己一顿,而非是一句轻飘飘的「我不在乎」。他总觉得,「我不在乎」,比秦檀的怒火更叫他难受。 贺桢心底颇为后悔:他怎么便信了那些个农夫的一面之词呢?一定是自己的心太偏向方素怜了,如此,才会在秦、方二人之间,倾斜得如此明显。 秦檀掸了掸袖上尘埃,低声道:「贺桢,虽然这一次,你没能休了我,还得和讨厌的我继续做一对夫妻。但是,你很快就会圆了你的梦想,和方姨娘守着‘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比翼双飞了。」 她不日就要入宫面圣,跪谢上恩。届时,她可仗着有功在身,求陛下网开一面,准她和离。 她得了谢桢应允,想来此事不难办到。 女子犯了七出之过,便会被夫君休出家门;所谓休离,是一种遗弃,更是一种惩罚。被休弃者,嫁妆常有被没入夫家的,子女亦会与之断了缘分。秦檀无错无罪,她要的,不是颜面扫地的「休离家门」,而是光明正大的和离。 秦檀丢下的这句话,于贺桢而言便如一道惊雷。贺桢微惊,追问道:「秦檀,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想离开这个贺家不成?」 秦檀嗤笑一声,并不回答,携着圣旨,管自己扬长而去。 贺桢望着秦檀的背影,心底略有惴惴。他总觉得,秦檀留下的那个笑容,有肆意,还有解脱了的畅快。 倏忽间,他想起了蒙骗了自己的老农夫,当即无名火起,转身想要找那个老农夫算账。「竟敢欺骗我!」贺桢压着面上寒霜之色,步履匆匆地朝书房走去。 一面走,贺桢的心底一面涌现出惑意——这老农夫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为了让他抛弃秦檀?这样做,对这个老农夫又有什么好处?他受何人指使? 这万千思绪还未理出一个头绪,贺桢便见到书房外头站着一个丫鬟。那丫鬟面露愁苦之色,正是方素怜院里的芝儿。见贺桢来了,急的团团转的芝儿迎了上来,哀哀道:「大人,您帮帮姨娘吧!那求您救命的老人家,竟是个如此无耻之徒!」 贺桢愣了下,问道:「那老农夫与你们姨娘又怎么了?」 芝儿跺跺脚,恼恨道:「方才大人、夫人出去接旨的时候,那老头……老人家,仗着旧日相识之情,便缠着姨娘索要银钱,狮子口大开,一气儿索要了千两白银!我们姨娘素来廉朴,哪儿来的这么多钱财?」 千两白银! 贺桢听到这个数目,心底微沉,暗道一声「不像话」。须知道他的年俸也不足千两,算上数额丰厚的养廉银子,才堪堪过了千。这个乡野农夫,一开口就是千两银,真是异想天开! 芝儿见贺桢神色沉沉,继续哭道:「姨娘不答应,那老头子就威胁姨娘,说定会让大人您厌弃了姨娘!」 贺桢听闻这老农夫如此无耻,心下更恨。待他跨入了书房,便冷着脸不说话。 只见那老农夫膝行过来,哭天抢地地对贺桢说:「大人,您听我说!我不是故意污蔑夫人的,这一切,都是有人指使啊!都是这方素怜妒恨您夫人,想要您厌弃了她,这才花了重金,使我来演这一出戏!大人,这一切都是方姨娘的错,都是方姨娘的错啊!」 方素怜并不答话,安静地站在一旁,眼帘微垂,寂静地几乎没了声儿。偶尔,她才抬起头望贺桢一眼,晶亮的泪水从眼眶里无声地滚落下来,嘴唇微动。仔细一看,原是她用唇形说道:「不是我做的。」 她这副模样,素净而温婉,如随风摇曳的芦花,又似雾水珍珠,惹人怜惜。 无声的逆来顺受,比激烈的抗争更叫人触动。贺桢心生不忍,立马寒着脸,道:「将这老农夫送给官府,就说他骗银子骗到我贺家来了,人疯疯癫癫的,说的话都不可信。」 贺桢心道:这老农夫为了钱财,不择手段,先是诬陷秦檀,害的他夫妻离心;现在又构陷方素怜,真真是可耻! 一听要送官府,老农夫急红了眼,一声接一声的「饶命」响彻书房。但是,贺家的小厮毫不留情,上来就扯了这个老农夫的四肢。因他通体都是恶臭,几个小厮纷纷掩住鼻子,露出嫌恶之色。 待那老农夫被拖了出去,贺桢一脸沉重地坐了下来。想到秦檀先前抛下的那句话,他便心如乱麻。 按照大楚旧例,外命妇获封后,都要进宫面圣谢恩。若是有功者,在面圣之时,陛下还会另行赏赐。如果秦檀趁着面圣的机会,对陛下提出要和离,陛下会答应吗? 贺桢心头乱糟糟的。 自他娶了秦檀以来,秦檀对他的态度并算不上热情体贴。但不可思议的是,贺桢却觉得这样的秦檀也甚好。她谈吐得体、与自己见识相近,是个容貌出众、贵气凌冽的大家闺秀。虽她对自己并无妻子的体恤,可那也是他自己宠妾灭妻所造成的。 v第五章 更令贺桢无法忘怀的,是秦檀言行间流露出的、对自己曾经的重视——她曾在手帕上绣了自己的字并相思字眼,她曾执意断绝关系、下嫁贺家,她曾对自己的喜恶倒背如流…… 思来想去,贺桢的心底竟萌生出一个念头:他不想让秦檀离开贺家。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贺桢顿时愧怍不已——方素怜已被他耽搁了,他如何能再纠缠秦檀呢? 理智虽是如是说着的,但贺桢的本性,却又站在另一个极端。两个念头互相拉扯不断,让向来自认清高的贺桢,此刻也内心纷乱,变作了个他最痛恶的犹豫小人。 没一会儿,贺桢就在心底想出了一个借口:和离虽有前例,可说出去到底是件不好听的事情,于秦檀的名声有害。自己拦着秦檀和离,也是为了她好。 有了这个借口,贺桢便轻松多了,似给自己的小人心思,披上了光明正大的外衣。 可是,秦檀要入宫面圣,他却是不能阻止的。思来想去,他下定了决心,打算陪秦檀一起到宫中去面见陛下。如此一来,就算她提出要和离,有自己在,陛下也不会松口。 贺桢打定了主意,面色渐渐恢复了平常。 贺桢没注意到的是,一旁的方素怜注视着他神情的变化,手指尖慢慢蜷起。 过了一段时间,宫内赏的外命妇吉服、腰令都下赐到了贺府,秦檀入宫的前夜来临。 这一晚,贺桢早早便歇下,打算明日一早,就堵住秦檀,跟着她一起去谢恩。刚掌灯不久,贺桢就就睡着了,可梦至一半,他却被小厮给急匆匆叫醒了。 「大人,大人,方姨娘身子不舒服!适才芝儿来报,说姨娘她头疼欲裂,几要自撞床柱了!」 听小厮说的这么严重,贺桢吓了一跳。他顾不得收拾衣衫,胡乱披了件外套,就去怜香院看望方素怜,又连夜派人去请大夫。 方素怜头疼的厉害,脸色苍白虚弱,面无血色。大夫来把脉,左右看不出病因,只能开了温和调养的方子。贺桢在床前好一阵照顾,直到天将亮时,才疲惫地回了房中。 贺桢的脑袋刚挨着枕头,便迫不及待地睡着了。 他这一睡,就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久。再醒来时,竟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了!他翻身下床,急匆匆问小厮道:「夫人呢?夫人进宫去了?」 小厮捧来备好的早餐,道:「夫人天还没亮,就出发了呢!」 贺桢的脑海「嗡」的一声响,斥道:「怎么不把我喊起来?平常你不都是早早来喊我起身的吗?」 「是夫人……」小厮唯唯诺诺的,「是夫人说,大人您昨夜忙着照料姨娘,定然累坏了。今日无朝,理应让大人您多休息一会儿。夫人之言,小的不敢违背……」 贺桢一阵气馁,知道是秦檀故意所为,当即重重地坐回了床上,面庞一阵怅然。 「……檀儿……」 宫中,景承宫前。 冬日的天阴阴的,铅灰色的云如一条条支离破碎的绸缎,披散在宫阙飞檐之上。厚重的云絮,将日头遮去了泰半,只余层云缝隙间些许漏出的光束,投照在白玉的长阶上。 干冽的寒风一吹,秦檀的袍角便鼓了起来。 「贺夫人,前面便是陛下所住的景承宫了。」一名女官领着秦檀,在一处巍峨辉煌的大殿前停下,「照规矩说,陛下应在景寿宫召见您,但陛下如今龙体抱恙,不宜见风。以是,诸般事务,皆移到了景承宫来。」 秦檀给这女官塞了个打赏用的小荷包,道:「谢过姑姑领路。」 女官掂量了下荷包的分量,满意地笑了起来。 她们做女官的,满了二十五岁也不能放出宫外自行婚配。在这寂寂深宫里,积攒银钱便成了一个指望。她们孑然一身、无依无靠的,到了老来做了白头宫人,也能有些钱财傍身。 「贺夫人,前面不是奴婢该去的地方。」女官恭敬地福了一下,道,「奴婢这就告退了。」 秦檀点点头。 女官看着秦檀的容貌,心底嘀咕起来。 自入冬以来,陛下像是被这冬日抽去了所有生气似的,身体迅速衰弱。原本还每月上一回大朝的陛下,现在却是直接罢朝不议,将朝政皆交给了东宫与燕王府。 因病情反复,陛下平时也不召见外臣,只会见见宰辅大人。此外,太子殿下掌了朝政之权后,也不让外臣擅自打扰陛下休息。 真不知道这贺秦氏是什么来头,不过是封个五品的外命妇,竟让陛下熬着病躯,破格召见了。 莫非,是哪个好心人,在陛下面前替这贺秦氏美言了? 女官难掩好奇之心,偷偷用眼角光打量秦檀的侧颜。 今日的秦檀穿了整套的行头,身上是外命妇的吉服,领子边俱是滚金满绣,正中央缂一团白鹇踏云纹样,下衬梅花裂冰的底子,针针皆是精致富贵;发髻别两朵合宜鬓花,上是绿雪含芳、下是方壶集瑞,点翠而成的宝蓝色泽旖旎动人。 此外,这贺秦氏的容貌也是不俗,压的住这一身的行头。 也不知她是不是因着这份美貌,才得了旁人的青眼? 秦檀没察觉到女官打量的眼神,她呵了一口白气,独身朝景承宫走去。吉服厚重,沉甸甸的,却也暖和,不至于让那冬日的寒风吹得她发颤。 景承宫前,守着一个大太监,唤作孙小满。此外,便没有了旁人。偌大的景承宫,显得有些空旷冷情。 「你是贺家夫人吧?进宫来谢恩?」孙小满眯了眯眼,一甩拂尘,神情很是世故,「贺夫人可得了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的恩准?」 陛下跟前的大太监,自然是比一些小官更有体面。孙小满对待秦檀的态度,不算多有礼貌,甚至还颇为冒犯。 秦檀听了孙小满的话,略有疑惑,道:「孙公公,我是得了陛下之命来入宫谢恩的。既有陛下之命,为何还要得到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恩准?」 孙小满嘿嘿笑了起来,道:「贺夫人,如今这宫中,但凡要见陛下,都得经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恩准。便是那最最受宠的恭贵妃,如今也见不着陛下,您又怎能例外?」 v第六章 秦檀怔了一下。 孙小满看见她怔住,撇撇嘴,露出不屑神情来,心里道:真是不识趣! 陛下羸弱,身子一日坏过一日,恐怕是熬不过这个冬日了。待陛下圣驾一去,宫里头便是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做主。这贺夫人入了宫,竟然不先去拜见皇后娘娘,也忒不识事了! 如今,宫中人人都赶着巴结太子与皇后,自然是太子与皇后说什么,旁人就做什么。皇后娘娘以陛下体弱、不可见风的名义,让陛下在景承宫休养。陛下虽恼的恨,可碍着身子实在虚弱,说不过皇后娘娘,这不是也答应了么! 眼下,商议朝政的人都往太子的东宫钻;后妃命妇之世,则皆由皇后娘娘统掌。在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的威慑之下,这景承宫早没什么人了 秦檀见孙小满不肯放人,不由竖起眉来,道:「我乃是受陛下恩准,才来面圣谢恩的,又何须叨扰娘娘与殿下?」 孙小满掏了掏耳朵,露出不耐神情来:「您要见陛下,就先去东宫求见太子殿下。待太子答应了,奴才就放您就去!如今这宫中,是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做主!」 孙小满的话说的太过耿直,秦檀亦为之一振。 但仔细想来,这等事情,确实符合太子的作风。前世秦檀所知道的太子,便是一个行事不择手段的人。 秦檀看着孙小满不耐的神情,心底有了斟酌之意:和离的机会就在前方,连陛下都允了她入宫面圣。难道就要在这里,被这作威作福的孙公公,借着太子殿下的名义给阻拦了吗? 就在此时,景承宫不远处行来一个女官,对孙小满招招手,道:「孙公公,皇后娘娘有事相商。」 「这不是凤仪宫的木姑姑吗?」孙小满见到那女官,瞬间变了一副谄媚面色,眼里头的精光都要溢出来了。他掸掸衣服,连忙恭敬地上前嘘寒问暖,「木姑姑有什么吩咐,小满上刀山、下火海,一定去做!」 孙小满忙着巴结皇后跟前的女官,离了职守,走下了汉白玉的台阶。 秦檀的心,跳地渐渐快了起来。 她看准景承宫微敞的宫门,轻轻提着裙角,溜了进去。 和离的机会,也许只有这一个,她绝不会放过。且她乃是圣上恩准入宫,纵使不得太子殿下的恩准,也是名正言顺! 景承宫中,弥散着一片苦涩药味。铜鹤香炉吐着袅袅香烟,但是这浅淡的檀香味,却遮盖不住那浓郁的药味儿,苦的人心里发皱。 寂静的殿宇中,一片死寂,唯有更漏之声滴滴作响。空寂与清冷席卷了秦檀一身,纵使满室皆是金玉富贵,她亦觉得通身寒冷。 「臣妇秦檀,扣见陛下。」秦檀在空旷的殿内,双膝坠下,扣拜曲身。她垂着头颅,大胆道,「孙公公与木姑姑有事相商,久久不见归来。臣妇怕误了面圣的时候,这才自作主张,冒昧入殿,还请陛下责罚。」 秦檀猜测,陛下应当不会怪罪自己。 看情况,如今的陛下已被皇后与太子架空了,守门的宫人只得孙小满一个。她擅自进入,也是情有可原。 帷帐内传来一阵咳嗽声,旋即便是一道虚弱衰老的男声:「你便是……便是,谢均所说的那个……贺秦氏?朕不怪罪你。起来吧。」 秦檀谢了恩,起身靠近。 「说说……你要些什么赏赐,朕吩咐下去,让燕王操持。」皇帝的声音飘若游丝,但话尾的咳嗽之声,却是异常激烈,「说完了,便退下吧,朕乏了。」 秦檀听出陛下的驱赶之意,连忙跪下,道:「臣妇别无所求,只想与夫君贺桢和离。原因无他,夫君宠妾灭妻,对臣妇无待妻之礼。」 帷帐内传来皇帝浑浊绵长的呼吸声,秦檀几乎怀疑,陛下已在这么点时间里昏睡了过去。好在没多久,皇帝就开了口:「看在宰辅的份上……朕允了这件事。朕会交代燕王去办。」 说罢,陛下便又咳了起来。这回,咳了只两声,他就开始干呕。 秦檀听了陛下的回答,心底微微欢喜。 可来不及欢喜多少时候,她便被陛下的干呕并咳嗽之声吓到了,连忙告退,不敢再打搅陛下休息。 她倒退着朝景承宫的宫门行去,路走了一半,忽听到外头传来孙公公阿谀奉承的声音:「奴才见过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您来的不巧,凤仪宫的木姑姑适才走了,若不然,您还能给皇后娘娘捎句话呢!里头没人,您进去便是,陛下不会怪罪……」 听到「太子」一称,秦檀的身子一僵,一颗心瞬间吊了起来。 她可没忘记,自己是背着孙小满偷偷溜进来的;更没有忘记,这心思莫测、孤戾可怕的太子,和自己有些前缘旧恨。 秦檀左右张望一阵,见不远处有一道写有「光明昌乐」的插屏,连忙旋身躲入其后。 下一刻,太子李源宏便跨进了景承宫。 「孙小满,你出去罢。……不,你去母后那里吧。」太子冷冷地瞥一眼孙公公,「孤有话要与父皇说,你不得守在殿外。」 孙公公应了「是」,退了出去,还将赤红的宫门给合上了。 太子负了手,缓缓走近皇帝的龙床。 他穿了身玄色挑金线的便服,衣上绣团簇万世升平纹,瘦削背影投落在地,斜长而孤寂。 「父皇。」太子在龙床边坐下,目光如鹰隼般望向床上的虚弱老者,「今日,儿臣已给武安找了一门好亲事。」 这句话就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衰弱的皇帝陡然爬了起来,瘦的变形的脸孔上,怒目圆瞪:「太子!武安的婚事,乃是朕定下的!你怎敢擅改圣命!」 太子冷笑一声,望着皇帝,目光里没有父子应有的儒慕,只有冷漠与仇视。 「父皇,同是公主,恭贵妃所出的长宁便可在京城嫁人,可武安却要和亲塞外、嫁予老臣。」太子说着,神色愈发冷锐,「武安正值青春年华,本该嫁个好夫君。」 皇帝喉间发出嘶嘶响声,皱纹纵横的衰老面孔上满是怒意:「朕才是天子,武安的婚事,当由朕来…咳……咳咳…武安乃嫡公主,当以社稷为重!」 「父皇的话,真是冠冕堂皇!」太子的眼神,简直像是淬了毒一般,「您自小便是如此!长宁永远比武安得您宠爱,晋王、燕王,都比儿臣像是储君!母后是您的发妻,您却不闻不问,只宠爱那妖言惑众的周氏!」 说到最后,太子已近乎是在低吼。 v第七章 「皇后不贤,朕没有废了皇后,已是仁慈!」皇帝死死盯着太子,口中爆出嘶哑的大喝,「晋王何等孝顺,柔妃亦是温顺,她却逼柔妃悬梁自尽,迫朕流放晋王!这等妒妇,怎可母仪天下……咳咳……」 听到晋王与其母妃之名,太子的面色,忽如野兽一般狰狞起来。 「先是晋王,再有燕王!父皇,儿臣才是太子,是您的嫡子!」太子咬着牙,凶光毕露,阴柔的面孔上泛出狠戾之气,「您宁可重用那等庶子,也不将儿臣放在眼中,更要远嫁儿臣唯一的妹妹!」 皇帝骨瘦如柴的手捂着胸口,大喘了几口气:「长宁也是你的亲生妹妹!你这不肖……不肖子……早知如此,朕便该废了你们这对狼子野心的母子……晋王……知儿……才是储君之选……」 太子的面容,愈发扭曲了。他那原本俊美的面容,被愤怒与绝望的憎恨所感染,沾满了莫名的死气,仿佛是自黄泉而来的索命人。 可陛下不见他的神色,偏偏只自顾自地说着话:「朕要废了你……废了皇后……召回晋王,追封…追封柔妃为皇后…」 下一瞬,陛下只觉得咽喉一紧,呼吸顿时被攫走。目光下落,竟是一双手,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咽喉!太子满是憎恨的面容,近在咫尺。 「父皇,儿臣才是嫡子!」 太子大吼一声,手下亦是用力。 皇帝虚弱地挣扎起来,神情扭曲、眼睛大瞪,嘴角流淌着一串涎液。他的手无助地在空中挥舞几下,于某一时刻,仿佛脱了线的木偶似的,无力地垂落下去。 待床中的皇帝彻底没了声息,太子微颤着身子,站起了身。 他晃了下肩,目光下视,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来。 「孤才是嫡子!」 他的笑声,在整个景承宫里回荡着。 笑着笑着,太子便在皇帝的床边跪了下来,一边用手去合着皇帝圆瞪的眼睛,一边竟呜呜地哭泣起来:「父皇……儿臣……不是有意……」 躲在插屏后的秦檀,亦听见了太子的哭声。 此时此刻的她,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浑身都硬邦邦的,心脏更是几乎要停跳。 太子弑君! 她竟撞破了这样一桩大事! 要是此事让太子发现,她根本是死路一条! 她屏呼凝息,不敢发出任何的声音,整个人缩在插屏之后。 冷静,不可冲动。保命要紧,保命要紧。 可偏偏这等时候,她却听到脚边传来「叮」的一声响,清脆的很。 正在痛哭的太子立刻被惊动了,大喝道:「什么人?!」 秦檀的一颗心几要跳出嗓子眼,她顾不得礼教规矩,提起裙摆,夺路而逃。所幸景承宫的门前,设了数道插屏,她瞬间闪身入插屏之后,还可遮挡一二。更幸运的是,孙小满公公也被太子赶到了皇后处,景承宫外,并无他人! 秦檀冲出宫外,下了白玉长阶。她带着一身冷汗,回头一看,太子殿下却并未追出景承宫来。 来不及思索,是皇帝的死去,让太子不敢草率离开,还是太子懒得计较她这个将死之人,秦檀只顾着拔腿向前,只想跑的越远越好。 她不知自己跑了多远,回过神来,已到了一处陌生的朱红宫墙下。不远处,绿色的琉璃瓦微泛着光彩。她煞白着面孔,身贴墙壁,平复呼吸。 「贺夫人?」 就在此时,她听到了一个熟悉嗓音。 她抬起头,原是谢均。 「相爷……」秦檀有些语无伦次。 「怎么了?面色竟如此差劲。」谢均露出了关怀的神色。 他温和淡然的神情,仿如一阵暖阳,让秦檀乱跳的心渐渐平复了。不知为何,看到谢均,秦檀便找回了自己的理智。 「太子……陛下……我……」只可惜,她还是有些语无伦次。话到最后,她只能说道,「相爷,请……请救我一命!」 说罢这句话,她心底一急——自己真是傻了!谢均,向他求助,岂不是羊入虎口?自己怎么会在情急之下,说出这种话呢! 谢均的神色微凝。 他垂下眼帘,微微思量一阵,道:「不用慌张,我在。」 说罢,他忽地将手伸到了秦檀的右耳垂处。他指腹的肌肤,擦过秦檀敏感的耳轮,让余悸未消的秦檀小小打了个哆嗦。不等秦檀说什么,他便将手缩了回来。 他的掌心处,静静摊着秦檀的耳坠,翠嵌碧玺的样式,和她一身吉服很是相配。 「你只戴着右耳的耳坠,难免引人注目,我帮你取下来。」谢均收起那耳坠,藏入袖中,「另外一只耳坠,掉了就掉了吧。万事莫怕,有我在。」 「万事莫怕,有我在。」 谢均的声色,如一道清润的泉, 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 ,令秦檀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v第八章 「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只有告诉我,我才能想出如何解决。」谢均又说。 只这一会的功夫,秦檀已彻底冷静了。 她眸光微动,伸手摸了摸自己光零零的耳垂。旋即,她眼帘微落,道:「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我自己掉了耳坠,心烦意乱,这才冲撞了相爷。」 谢均微皱眉心,视线掠过她的面容。 秦檀侧过身子,避开他的眼神,不与之相对。 这样的反应,让谢均察觉到了什么。「贺夫人,你可是遇见太子殿下了?」谢均的声音透着沉着与肯定,「你从景承宫来?」 「……没、没有,不过是胡乱走走。」秦檀的视线,避得越开了。她不敢相信谢均,因为谢均亦是东宫的人。她只能依靠自己,逃过这一劫。 两个人说话间,白色的雾团儿从唇齿间呵出来,又在干冷的空中消散不见。 秦檀正思虑着解法,冷不防,谢均的面容在她的视野里陡然放大了。男子俊美翩然的面庞,与她相隔不过寸尺的距离,近得她能清晰看见谢均眸子的色泽。 漆黑的瞳仁,如墨如子夜,倒映着自己的轮廓。 「贺夫人,若是事关太子,那便不是你一个人能应付的过来的。」谢均靠近她,用以唤来她的注意力,「现在将发生的事情都告诉我,我还能帮你。」 秦檀的心中有了一丝动摇。 想要活下去的念头,一如既往地强烈着。但她深刻地明白,太子绝不是现在的自己可以对抗的人。她与太子,一个在天云上,一个在尘埃里。太子想要踩死自己,实在是太过容易。 她咬着唇,催促自己朝后挪了一步,冷硬道:「谢过相爷,但我真的只是掉了耳坠子。」 秦檀察觉到自己的手是冰冷的,掌心却挂着薄汗。 「我不会害你。」谢均俊秀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凝重来,「只凭你,是绝对无法对抗太子殿下的。现在,只有我还能救你。」 秦檀微微摇头,又后退一步。 她每后退一步,谢均就上前一步。谢均颀长的身躯,直逼的她无路可退,后背抵在朱红宫墙上为止。他用身量阻断了秦檀的逃路,秦檀稍向前一步,便会触碰到他的躯体。 「不,不用……」秦檀道。 ——她如何敢相信谢均! 他的衣上熏染了浅淡的乌沉香味,男子的气息近在鼻端,迫的秦檀有些想逃。但抬起眼来,便只见得他宽敞的胸膛。 「秦檀!」忽然间,谢均低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神色竟略有焦虑。「你信我。」 秦檀闻言,微微怔住。 谢均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喊她「贺夫人」,这还是他第一次喊她的闺名。因被他喊了这个名字,秦檀的心猛的咚咚跳起来。 谢均与她的距离,好像被拉近了。名为「信任」的东西,便这么破土而出。 下一瞬,她竟恍若梦游呓语一般,不自觉地将先前的遭遇吐露而出。 「因武安公主的婚事,太子殿下,与陛下有争……」 待她终于低声说罢太子弑君之事,谢均的面色化为一片寂静肃然。 他用拇指掐着串起数珠的红绳,瓷白骨节自手背突兀而起,足见其用力之深。倏忽间,那条数珠手串崩裂而开,圆溜溜的珠子「啪嗒啪嗒」落了一地,滚满青石砖,如一场雨。 「相爷!」秦檀吓了一跳,想要低声去捡起那些掉落的珠粒。 「不必捡了,再造一串就是。」谢均喝止她,声音已然恢复了平常轻重,神色亦是淡若澈水,「你说的事情,我知道了。我只说一件事——凭着你掉落的那个耳坠,太子殿下很快就会查到你身上来。他不会轻易放你出宫。」 秦檀一凛,不言不语。 「今日你进宫来,有谁见过你戴着这对耳坠?」谢均摊开掌心,将那只耳坠展现给秦檀看。 「只有领我到景承宫的芙姑姑、陛下跟前的孙小满公公见过。」秦檀答,一双眼直直地盯视着谢均。 「我知道了。这两个人,我会处置妥当,你不必担心。」谢均眉目微冽,声音沉了下来,「但你今日所穿乃是吉服,若不配以合宜的耳坠,便是违制失礼,也容易引来旁人注目。」 秦檀摸了摸耳朵,默然地点头——这一套行头乃是面圣之服,若不佩戴礼册上要求的全套首饰,那就是对陛下的不敬;这就好比官员上朝之时,随随便便穿着家里的寝衣就来了,必然会触怒皇家。 「不如,我去向宫人索要耳坠?」秦檀问。 「不可。你堂堂五品外命妇,竟要向宫人索要耳坠,未免太过反常。」谢均低颔,神色沉沉。略略思量一阵后,他道,「耳坠之事,也由我来解决,你不必担忧。我姐姐今日在恭贵妃宫里,你先去寻她。若有旁人问起你这耳坠,你便说掉了。」 「可是,哪有耳坠一气掉了一对儿的?」秦檀道,「相爷,你不懂女子的物件,这等事情,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秦檀,我会替你解决这件事。」谢均移目望向她,目光泛着灼灼华彩。也许是为了安抚秦檀,他唇角微微一勾,露出隐约笑容,「难道,你不信我?」 秦檀见到他笑容,眸光动了动。 谢均自然是厉害的。 谢均与贺桢那等人可不一样。这世间,应当没有什么是谢均做不到的。若和他站在同一条船上,定能平安地渡过这条江。 她压下心底万千思绪,福了一下,低声道:「我自是信相爷的。」 随后,她按照谢均要求,交了一样东西给他;旋即,便恍若无事发生一般,朝恭贵妃的椒越宫走去。 v第九章 椒越宫。 恭贵妃拉长着脸,坐在榻上,手里捧一本佛经;香色暗花纱袖子垂下来,扫着书页沙沙作响。铜龟模样的小暖笼搁在鸡翅木榻桌上,正冒着星点的暖气。 「王妃,本宫训你一句‘治家不严’,你可有异议?」恭贵妃拨弄一下腕上缠金镯子,娇贵的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不高兴。 谢盈规规矩矩地站在她跟前,软声道:「母妃教训的是,是儿媳没有照料好娴儿。」她穿了身平金灯笼纹的衣裙,瞧着一点儿都不出挑。 恭贵妃狠狠飞了谢盈一眼,面上的不满愈甚。 周娴是个不吉之人,倒霉也就倒霉了,恭贵妃不在乎。只要能把周娴的婚礼办得隆重些,对得起父亲的遗愿,那也就妥当了。 恭贵妃恨的是,前些时日燕王入宫,特地为周娴变哑一事请罪。燕王言语间,只把错处往自己身上揽,绝口不提谢盈的错处。 恭贵妃还记得,燕王就那么笔挺挺地跪在她面前,腰板板得似一棵松般,面色也倔强。他对贵妃说:「母妃,此乃儿臣照顾不周之错,与王妃无关。」 当时,恭贵妃就气得摔了手中的茶盏。 好一个「与王妃无关」! 都是因为这个谢盈,逸成才会与她母子离心! 逸成乃大贤之材,先前陛下都透漏了口风,说有意改立逸成为太子。但逸成却说他无心太子之位,还劝恭贵妃「适可而止」,真真是气死人也! 定然都是这个谢盈在吹耳旁风! 想到此处,恭贵妃有些咬牙切齿。她狠狠将佛经拍在案上,怒道:「好端端的娴儿交到你手里,就成了那副样子!你就是这样替王爷管后宅的?本宫看你根本不会做一个王妃!」 其实恭贵妃本无所谓周娴的死活,横竖周娴是个不吉之人。她只是借着周娴的由头,趁机发作谢盈罢了。 谢盈身子微震,迟迟地出了声:「……母妃教训的是。」 就在此时,宫人来报恭贵妃:「娘娘,宜人贺秦氏求见。」 「贺秦氏?」恭贵妃眼珠一转,忽而娇笑一声,「来的正好,叫她进来!」 很快,丫鬟皎月领着秦檀进来了。恭贵妃见到秦檀一身吉服、丰容盛饰,心底冷笑一阵——这小贱人贺秦氏,帮着谢盈一道对付自己,害得她折损了皎星这个得力宫女,如今竟还有脸面求见! 「臣妇见过贵妃娘娘。」秦檀向恭贵妃行礼。 「贺秦氏,你来的恰好。」恭贵妃扬唇冷冷一笑,端起茶盏,道,「娴儿出事那日,你也在王府吧?你说说看,是不是燕王妃有意放纵,这才让娴儿遭此厄运?」 恭贵妃的意思,甚是明显。她要秦檀帮她作证,让谢盈变成迫害周娴的元凶。 贵妃身边的皎月也开了口,循循善诱道:「贺夫人,你可要想仔细了再回答。咱们娘娘是个严厉人,若你胡说八道、欺上瞒下,娘娘是绝不会饶过你的;娘娘定会禀明陛下,把你的封号褫个干干净净!」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秦檀微呼一口气,沉稳道:「回娘娘的话,不知您从何处听来这些无稽之谈?周姑娘的际遇,臣妇甚是同情,但周姑娘受害一事,与王妃娘娘何干?纵王妃娘娘有管治不严之罪,可绝不是‘有意放纵’这样的事,臣妇是断断不能胡说八道的。」 恭贵妃秀眉一竖,她身旁的皎月已经大喝了起来:「贺夫人,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娘娘面前信口雌黄!娘娘是给你脸面,才让你自己交代!你若再有所欺瞒,娘娘这就去禀报陛下!」 秦檀却依旧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臣妇不曾胡说八道,此事与王妃娘娘无关。」 一旁的谢盈流露出焦急之色,小声道:「你不要与贵妃娘娘硬碰硬。你这个封号来的不易,可不要让陛下再摘了去。」 秦檀却侧过头,对谢盈露出安慰的神情,道:「无妨。我是绝不会置王妃娘娘于不顾的。」 她答应过谢均,要多陪陪谢盈。恭贵妃打算借着周娴的事情惩罚谢盈,她不会给贵妃这个机会。 谢盈闻言,眉心微皱,神色复杂。旋即,她也坚定了神色,道:「母妃,儿媳不曾做过那样的事。娴儿能出嫁,儿媳甚是高兴,又何必去暗害她?」 见秦檀与谢盈都不肯认输,恭贵妃愈气了。 仗着有个成器的儿子,她在宫中从来跋扈,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骄纵一世的人,更是见不得有人顶撞。 「好,好!」恭贵妃气地夸了她二人几句。 皎星见状,连忙去抚贵妃的脊背,以免她气着自己。 恭贵妃伸手一指宫门外的庭院,道,「谢盈,你治府不严,害的娴儿遭此厄运。本宫今儿个就要代替燕王教教你这个做妻子的——你去外头站着,不到本宫松口,不准离开!」 如今正是冬日,院子里的风呼呼地刮着,冷得很。若是谢盈出去罚站,非得冻出病来不可。 「还有你,贺秦氏。」恭贵妃挑起秀眉,目光冷锐地扫视着秦檀,「你穿着这一身吉服,却不佩耳坠,有失体统,是对老祖宗的大不敬。本宫乃贵妃之尊,位比副后,有权管上一管你这五品的外命妇。你与谢盈一道,去外头站着。」 皎月适时地接上:「贺夫人,只要你说出娴小姐被谋害的元凶,你就不必出去站了。」 秦檀眼帘微垂,不改面色。她没有搭理皎月,而是自顾自移了脚步,朝外头走去。 皎星恼道:「真是不识抬举!」说罢,又低身朝恭贵妃献媚,「这贺秦氏不在也好,您乐得耳根子清净。娘娘身份金贵,不必见这些闲杂旁人,还是多为陛下祈福念经才是正事。」 宫门前垂着的厚实帘子一掀,秦檀就走入了冬日的冷风里。椒越宫的寒风吹得她面颊泛疼,很快便生出一团潮红来。吉服的衣角儿鼓鼓囊囊的,翻飞叠起。 谢盈的丫鬟宝蟾在殿外候着,见主子要罚站,宝蟾不忍,立刻递上了一条金丝孔雀羽的披风。谢盈朝手掌上呵了口暖气,叹一声,淡淡道:「贺夫人,你真是被我连累了。」 说罢,谢盈将那条披风向秦檀递了过来。 秦檀摇摇头,道:「王妃娘娘,咱们不会站的太久的。这条披风,我就不收了。」 v第十章 「你不了解贵妃娘娘的脾气。」谢盈伸手抚了抚那条披风,鎏金的指甲套擦着丝线而过,「她宠惯六宫,陛下一直对她听之任之。若非陛下近来身子不适,贵妃绝不会只是罚站我二人。你那宜人封号,兴许真的会被摘掉。」 秦檀却只是重复道:「王妃娘娘,你我很快就无需罚站了。」 寒风凌冽,二人皆有些冷的发颤。没一会儿,皎月便趾高气昂地从宫殿里出来,手里还捧着贵妃的小手炉:「贺夫人,好好站,站到贵妃娘娘消气为止!」 秦檀面无表情。 皎星看到她这副表情就来气,冷嘲热讽道:「贺夫人,你也别倔。咱们娘娘何其尊贵?只要陛下在一日,她就是这六宫里最得宠的女人。你对着贵妃娘娘如此不敬,罚站也是理所当然的。」 说罢,皎星便是一阵冷哼。 秦檀依旧沉默不语。 「什么臭脾气……」皎星噘嘴,满是不高兴。她是恭贵妃的贴身丫鬟,连宫里的主子都对她恭恭敬敬,五品小官的夫人,她根本不放在眼里。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哭天抢地的声音,有人高呼着「不好了」、「不好了」,一面敲着锣经过。旋即,景承宫那边便传来了浑厚的钟声。 当—— 当—— 当—— …… 一共是十三下。 下一瞬,恭贵妃亲自从殿里出来了,面色煞白,慌张地盯着外头,喃喃道:「十三下!这可是大丧之音呐!莫非,莫非……」 贵妃的身子斜斜软倒,皎星立刻扶住了她,安慰道:「不会的!陛下这几日的身子才有好转,绝不可能是……呸呸,奴婢这说瞎话的嘴!」 此时,一个小太监匆匆地跑进来,哭丧着脸,声音嘶哑地阖宫宣告:「贵妃娘娘!陛下驾崩了!陛下驾崩了!娘娘保重呐!」 「咚」的一声响,恭贵妃的鞋底一歪,整个人坐在了地上。她顾不得仪态与矜贵,颤颤地扶着门框,满面惨白:「怎么这么突然?!这不可能!前两日陛下的身体还好转了的,还说要上朝,怎么就……」 现在的贵妃,已无暇去挑剔谢盈了。她只知道,她的一世荣宠,可能要就此结束了。 恭贵妃还跌坐在地上,整个椒越宫的女人们却都开始放声大哭了。贵妃宫里的那些个贵人、常在们,都纷纷涌出殿门,带着太监宫女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有眼泪的抹眼泪,没眼泪地便干嚎。 一转瞬的功夫,阖宫都是哭声。 在一片哭声里,一个太监走到秦檀面前,低声道:「这位可是贺夫人?太子殿下与相爷有请。」 秦檀的心一紧。 她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她在心底默念一遍「不必忧虑」,这才起了身,跟着太监去了。 景寿宫。 「太子殿下,贺夫人到了。」 宫殿外头,一片哭声。宫殿里头,却是死一样寂静。莲花盖的八角灯搁在桌上,亮着雀跃晕黄的光。 太子负手站着,眸光如鹰隼,阴柔面庞尽是冷意,正与身旁的谢均说话。高大的立柱上盘着夔龙,粹金的色泽流转着黯淡的光华。 「孙小满还没找到?」太子问。 「孙小满奉了凤仪宫之命,出宫了。」谢均淡淡答,「和锦翠宫的芙姑姑一道去了西市。奉的是皇后娘娘的旨意。」 「母后?」太子微愣。旋即,他将目光落到谢均的手腕上,「均哥,你的数珠呢?」 「断了。」谢均道。 秦檀入了殿,偷偷一瞥,见太子还穿着弑君时那身玄色挑金线的便服,不由心底一跳。她低下头,假作温顺道:「臣妇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侧过身,视线扫过秦檀空荡荡的耳廓,冷然道:「身穿吉服,却不佩耳坠,这是藐视皇家之威么?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臣妇不敢。」秦檀将头低的更低。 「你便是今日来面圣谢恩的那个妇人吧。」太子的眸中迸出杀意,他朝秦檀慢慢走近,「你可见到陛下了?」 「未曾。」秦檀答道,「孙公公说,臣妇未经皇后娘娘与太子殿下许可,不得面见圣上。因此,臣妇便改道去椒越宫拜见贵妃娘娘了。」 「哦?此话……当真?」太子拉长了声音。 低着头的秦檀,只看到一双深紫色镶灰锦毛的靴子在面前停下,再也不动。旋即,一双手便狠狠扣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将脸抬了起来。 「那你的耳坠呢?」太子扣着秦檀的下巴,眯起眼,狠声问道,仿若在质问一个死人。 太子那精致阴柔、不输于女子的轮廓,在黯淡的光线下犹如鬼魅一般;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肤色,让秦檀可以清晰地看见他肌肤下青色的肌理。 景寿宫外此起彼伏的哭声,让人有了身在黄泉的错觉。秦檀瞳孔缩起,几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臣妇……臣妇……」 太子注视着秦檀的面容,心底微微一动。 ——好一副绝色容貌,连太子妃殷氏亦是被比了下去。 v第十一章[11.11] 等等,秦……这个姓氏,似乎有些耳熟。 「太子殿下。」 就在此时,谢均忽而开了口。他微抬首,语气中有分无奈。 「嗯?均哥?」太子用眼角余光朝他投去斜斜一瞥,「怎么,你要替这个女人说话么?」 谢均阖上了眼,流露出复杂神色,胸膛亦微微起伏着。 「檀儿的耳坠,在我这里。」好半晌后,谢均睁开眼,如是说道。 「在你那里?」太子蹙眉,惑道,「怎么一回事?」 谢均从袖间掏出一方布手帕,递给太子。太子松开秦檀,转眸一看,但见那是一方淡红色的绣帕,上头刺了个「檀」字,明显是属于秦檀的东西。这绣帕包着的,乃是一对掐金丝的翡翠葫芦耳坠,制式与吉服相匹配。 「这耳坠,是我强要过来的。本以为区区一对耳坠,无人会发现。没料到太子殿下慧眼如炬,一眼就识出来了。」谢均重包裹起那对耳坠,垂眸道,「若要治私相授受之罪,罚我便可。」 太子怔了一下。 很快,太子勾着嘴角,低声笑了起来:「均哥……哈哈哈…可真有你的啊。这贺秦氏乃是贺桢的妻子,你竟也敢染指?还索走了她的耳坠……要是贺桢那厮知道了,恐怕要气得发狂呐。」 想到贺桢生气的模样,太子觉得十分愉悦。 他向来如此,看到那些君子之风的人痛苦扭曲,他便会觉得快乐无比。 谢均收起耳坠,问道:「如此,太子殿下要治我与贺秦氏的罪么?」 太子挑眉,愉悦得很,竟说起不成体统的荒唐话来:「男子风流,本是常事,更何况这贺秦氏确实天姿国色。均哥,你日后若要与贺秦氏相见,不如到孤的东宫来,如何?哈哈哈哈哈——」 荒唐滑稽的话,自太子口中而出。若是大楚开国的老祖宗听见了,恐怕会气得从棺材里蹦起来。 「谢太子爷美意。……均本就是逾越了,日后会收敛些。」谢均谢了恩。 他说罢,就行到秦檀身旁,弯腰,低声对她道,「还不谢过太子恩典?檀儿。」 一声「檀儿」,叫得缠绵温柔,酥软入骨。 秦檀从景寿宫出来时, 心脏依旧跳得飞快 。 宫外的寒风呼呼吹来,令她耳朵泛疼。这疼意让秦檀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已活着走出了景寿宫。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撩一下微乱的额发,渐渐平复紧绷的心绪。 方才的她,是真的与死亡近在咫尺。 这深宫从来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那些撞破宫闱密室的人,大多都会落个死不见尸的下场。她能全身而退,已是大大地超乎了预料。 没想到,谢均竟然是用那种法子脱了险! 「檀儿。」 就在此时,谢均的唤声从她身后传来,音色甚是温柔。若旁人不清楚他二人的关系,还道是一对恩爱眷侣。 秦檀理了理襟袖,道:「相爷,既然出了景寿宫,就不必这样喊了。」 谢均眸光微动,唇角泛起轻暖笑容:「太子多疑,但凡有任何一个破绽让他起了疑心,你的命就别想保住了。为此,只要近得太子身旁,我便得喊你一声‘檀儿’。」 秦檀只要听到那句「檀儿」,便觉得有些别扭。除了母亲,还未有人这么亲密地呼唤过她。——不,贺桢似乎也是这样唤过她的,但贺桢这样喊,秦檀只会觉得倒胃口和不耐烦,巴不得贺桢赶紧走远点儿。 「相爷用那等说辞来对付太子,若是太子告诉了旁人,这岂不是坏了相爷的名声?」秦檀问,「我可不想做一个千古罪人。」 谢均闻言,很是淡然:「太子殿下不会说与旁人,这点你大可放心。」 「相爷怎么知道……」秦檀微疑,「太子殿下可不像是那么良善的人。」 谢均拿她这副追根问底的样子有些无可奈何,只得微叹了声,道:「我说不会,便是不会。」 顿了顿,他又道:「这副耳坠,你戴上吧,免得再让人说你藐视规矩,不敬皇家。谢荣辛辛苦苦才寻来的宝贝,留在我这里也是浪费。」谢均掏出那对被手帕包着的耳坠,递给秦檀,「至于这张手帕,我就收下了。」 秦檀闻言,不知为何,脖颈上一阵沸然热烫。她敢肯定,她的脖颈一定泛起了红色。 ——那可是!可是她的私物!是她绣了自己闺名的手帕!与别的手帕不一样! 谢均拿这手帕来对付一回太子也就罢了,可他现在竟然不肯归还手帕,要把这手帕带回家去! 这是什么道理! 「相爷,这怕是不好吧?手帕这等女子私物,您还是不要放在身边为好。」秦檀咬着唇,伸出手来,朝谢均讨要东西,「我拿回去吧。」 谢均神色温文,眉目里有淡淡的笑意:「方才我说了,太子多疑,我们不可露出破绽来。若是下回太子讨要这手帕,我拿不出来,那就不妙了。」 一句话,就把秦檀噎了回去。 「就说我不高兴,讨要回去,也不成么……」她小声说着。 v第十二章[11.11] 秦檀咬咬牙,垂下了手,露出一副微悻的神态。不一会儿,还不忘凶恶地瞪一眼谢均,低声道:「真是让相爷白占便宜了。这手帕绣起来也是很费工夫的。」 她正咬牙切齿着,倏然觉得鼻尖上一凉。旋即,便有细细茫茫的白点子,轻而缓地落在她的面颊上,湿凉凉的。秦檀一抬头,却见得灰暗的天空里,不知何时飘起了星星点点的雪花。 「下雪了……」秦檀张望着天空,喃喃道,「老天爷是给陛下送行呢。」 谢均不答,负着手,望着秦檀。女子乌黑的发髻上盛了些许的雪花,鬓花上也绽开了几点白;她颈边的绒毛贴着瘦削的下巴尖儿,被风吹着乱舞,乌黑的眼仁有些湿漉,也不知是被雪雾所染,还是天生如此。 「……早些出宫吧。」谢均终于道,「今日的宫中,一定忙碌非凡。你也要回去换白装,跟着你夫君一道为陛下哭丧。」 秦檀点头。 她方往前走了一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啊」地短促叫了一声,微微懊恼道:「白来宫中这一趟了!本是想和离的,事儿都大成了,陛下都说要吩咐燕王去操持这事儿了,却偏偏……偏偏出了这档子事!」 她这懊恼的神情,生动鲜明极了,有了分小女儿的可爱。 谢均摇了摇头,道:「檀儿,能保住一条命便不错了,和离的事,下次再说罢。」 秦檀慢吞吞把谢均给的耳坠戴上,露出副不快神情。待戴好了那副耳坠,她向谢均告了退,这才出宫去。 贺桢已在家中等了秦檀许久了。 陛下驾崩的消息,已传到了贺府这里来。这一会儿功夫,他已经让阖府的人连忙换上了缟衣,屋檐门庭俱换上了大丧的白色。 见到秦檀回来,贺桢迎上去,问道:「你可见到陛下了?」 他怕秦檀已得了和离的旨意,准备收拾嫁妆行李回娘家了。 秦檀见到贺桢眼底那抹焦急,心底恼极了。她甩了帕子,不高兴道:「没见着陛下,就被赶出宫来了。」 贺桢听了,知道她没能请到恩准,心底微舒了一口气,道:「夫人,你快去换身衣裳吧。陛下大丧,得穿得素净些。」 现在,他这声「夫人」叫的名正言顺,甚至有些示威的意思。秦檀听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自顾自回去换缟服了。 贺桢被她瞪了一眼,却一点儿都不气。 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奇怪,换作是刚成婚那会儿,他定会被秦檀激怒。现在,他却觉得秦檀对自己不谄不捧,性子利落耿直,让他颇为欣赏。 陛下驾崩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朝。一时间,举国缟素,满京哀声。梓宫在太极殿停了十五日后,被移入了帝陵之中。出殡那日,阖城飞白,哭声震天,文武百官跟着皇帝那披着龙帷的吉祥轿,一路哭送。 先皇帝膝下有四子,长子是恭贵妃所出的燕王,贤良有为、颇有声望。次子便是太子,他虽是嫡子,却因性子偏戾被先皇帝所不喜。三子乃是李衡知,从前被封作晋王,不过如今已被褫了封号,打发去了蛮荒的昆川,他的母妃也早也不在。四子是魏王,生母是个卑贱的宫女;他不得陛下看中,也无母家支持,在诸皇子间几乎是个影子一般的人。 国丧乃大事,按道理,那远在昆川的三王李衡知也该回来哭丧,可朝臣却没见到三王的身影。有知情者,说是太子不喜三王,不让他回来哭丧。 这等流言,虽不可尽信,却依旧让朝臣心中胆寒。 待白事过后,便是新帝的登基。这是一桩大事,六部要筹备诸多事务,朝中上下一团忙碌。除了准备登基大典的诸项事宜,还要处理拔擢新臣、拟内外封号等事。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即位,必然会重用自己的心腹。 贺桢从前便得太子的青眼,如今新帝将要登基,他因办事得力,擢升一级,成了从四品太中大夫,虽不设常职,却是个出入陛下面前议事的官位。依照往例,秦檀的品级亦上抬了,被晋为恭人。 贺桢虽然只升了个从四品,但对贺家来说,却是一桩天大的喜事。须知在大楚,这四品、五品之间,有一道天堑,许多人努力了一辈子,削叫脑袋都没能迈过这道坎,终其一生只是个五品小官,上朝时只能站在殿外吹风。 贺家喜气盈盈,秦檀却一点儿都不高兴。她终日埋头在自己屋里,只顾着绣一方手帕。 红莲见她最近卯着劲儿绣手帕,便劝道:「夫人,小心熬坏了眼睛,还是慢慢绣吧。」 秦檀却没有停下针线,一边绣,一边喃喃道:「不成,我得赶快绣好这块手帕,拿去换回我的东西来。」 想到自己那条刺着名字的手帕落在谢均的手里,她就觉得怪怪的。若是其他样子的手帕,送了也就送了,就当谢均家揭不开锅,买不起布料。可那块手帕上却有她的闺名,要是日日都待在谢均的身上、书房里、桌边…… 秦檀愣了下,心底又是一片恼意。 该死的谢均! 想到谢均手下绣帕时那副淡然自若的笑脸,她狠狠将针扎在了绣面上,险些坏了上头绣着的一片松枝。 就在这时,青桑从外头打帘子进来。她见秦檀正刺绣,神色有些犹豫,好半晌才道:「夫人,致舒少爷差人给您送了礼来,您……要不要瞧瞧?」 说这话时,青桑有些忐忑。 秦致舒是大房的庶出少爷,与秦檀是堂兄妹的关系。他在秦家一众子辈里,并不算出众。又因是庶出,所以秦大爷一向不太搭理他。 先前秦檀执意嫁给贺桢时,秦二爷、秦大爷做主,已让秦檀和秦家断了关系,免得太子追究起来,祸及全族。秦檀出嫁后,秦家也没有只言片语捎来,娘家如不在了似的。可这会儿,秦致舒却派人送了礼来,难免让人多想。 听到「秦致舒」这个名字,秦檀愣了一下,好不容易才想起那位堂哥长得什么模样。 「见贺桢高升,以为我也水涨船高,赶着阿谀奉承罢了。」秦檀随意地撕开了那封信,「我这个二堂哥,从前就爱对着我说好话,怕不是巴望着我这个嫡女在老太太面前替他多说说话呢。只可惜,他找错人了,我是个不中用的,如今和秦家都没关系了。」 秦致舒寄来的信上,写了些普通的关怀之语,又询问她可收到先前的几封信。秦檀看了,笑笑,道:「‘先前的几封信’?怕是寄都没寄,如今来装装样子,找个托词罢了。」 红莲正给她换小暖炉里的碳,闻言,张口欲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按捺了下来。 她知道,自家主子性格便是如此。主子从前苦惯了,一个人在尼庵里受累,看谁都有戒心。那些对她好的人,她总觉得是别有所图。由红莲看来,致舒少爷倒是心善诚朴的人,但主子不信他,红莲亦没有替旁人说话的道理。 秦檀搁下了信,继续绣手帕。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新帝登基的日子,很快就要来了。秦檀的手帕,也在这几里日绣好了。她吩咐了青桑,把这手帕给谢均拿去,好换回那条绣有她名字的淡红色手帕。 青桑去了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对秦檀唯诺回禀道:「相爷收下了那手帕,还夸夫人您绣工非凡。」 v第十三章[11.11] 「我叫你换回来的那条手帕呢?」秦檀抓住重点,厉声询问。 青桑偷偷看一眼秦檀,面有踌躇,小声嘟囔道:「相爷说,那条手帕挺好的。他也收着,就不还给夫人了……哎呀,这算什么事呀!」 秦檀:…… 真是…… 真是…… 真是好一个谢均! 新帝登基的那日,早上还是云开天晴, 没一会儿便积了一整片阴阴沉的灰云 ,轻渺的雪花纷纷扬扬自天空落下,覆盖了整个京城。不过小半日功夫,皇宫碧绿的琉璃瓦上便铺满了银衣。 依照大楚往例,贺桢去前朝向新帝道贺,秦檀作为外命妇,则去后宫拜见皇后。 李源宏登基后,尊生母为太后,恭贵妃周氏则被尊为恭太妃,二人及其他先帝妃嫔皆移住到了北四宫内。 新的皇后是李源宏的结发之妻,殷氏流珠。她出身名门殷府,乃是名满京城的「殷氏双姝」中的姐姐。 秦檀到殷皇后所住的永元宫时,皇帝的妃嫔们刚给皇后请安完毕,正自永元宫的鱼藻殿中相继走出。一眼望去,纤瘦丰裕、袅娜冰清、高挑娇小……环肥燕瘦八|九人,真是百花齐放,令人叹为观止;这还不算那些级别太低,没有资格来给皇后请安的低位妃嫔们,可见新帝的后宫如何充实。 秦檀正立在鱼藻殿前,静候着那群宫妃离开。忽然,她听见有人唤她:「贺夫人。」 秦檀一侧头,见到是燕王妃谢盈。谢盈是一等外命妇,自也是要给皇后请安的。 「见过王妃娘娘。」秦檀向她行礼。 「你与我何必客气呢?」谢盈微微一笑,道,「上一回连累了你,让你在寒风里罚站了那么久,还希望你不要埋怨我。」 「那是恭太妃太过严苛之故,我何必迁怒王妃娘娘呢!」秦檀回道,「不知王妃近来可安好?」 「也不知……算不算得安好的。」谢盈微微叹了口气,「恭太妃娘娘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说罢,她微微掀开领子,露出一道烫痕来。 秦檀一惊,道:「怎生这么严重……」 看谢盈脸上脂粉比往日厚重,恐怕,脸上也有烫痕。 恭太妃自先帝驾崩后,脾气便愈发不好。从前她有荣宠在身,只是偶尔折腾一下谢盈。现在,她则是日日都看谢盈不顺眼。若非皇室规矩,不可随意休妻,她早撺掇着燕王换个老婆了。 「不说这些了。说些喜庆事儿。」谢盈的笑唇弯起,「娴儿的失声之症有所好转,这个月,她就要出嫁了。亏得那户订了亲的人家仁厚,听闻娴儿失了声,却没有退婚,依旧愿八抬大轿迎娴儿过门。」 「那可真是好极。」秦檀也笑。 秦檀心道:那户人家当然得八抬大轿来迎了! 恭太妃亲自定下、燕王妃来发嫁的婚事,不要说周娴哑了,便是周娴毁了容,他们也会敲锣打鼓地去迎。能与皇家攀亲带故、阖族一飞冲天的好事,谁不做? 秦檀正和谢盈聊着,忽然间,两个妇人一前一后插|入二人间,自说自话起来:「燕王妃娘娘,这一位,便是贺朝议的夫人吧?」 那是两个二十许岁的妇人,左边的,脸颊上有颗痣;右边的,有一对浓浓的眉。 这二人看衣着,也不过是四、五品的外命妇,与谢盈的身份有天差地别。谢盈淡了笑容,她身后的宝蟾立刻挡在了主子面前,皮笑肉不笑,替自家王妃回道:「正是,那一位便是贺夫人了。」 「贺夫人这样的四品恭人,怎么会认识王妃娘娘呀?」脸痣夫人率先发问,语气亲昵地朝谢盈问话。 宝蟾将谢盈挡的更严实,回答:「回夫人,自然是有缘才认识的。」 浓眉夫人从另一侧迎上去,与谢盈攀家常:「王妃娘娘这衣服料子甚是好看,也不知是在京城哪家衣服铺子定制的?」 丫鬟玉台从另一个角度将谢盈挡住,回答道:「回夫人,这料子是御赐之物,夫人若是用了,恐怕于理不合。」 无论浓眉与脸痣夫人如何说话,都只有两个丫鬟应答,二人有些失落,悻悻了一会儿,便转而望向秦檀。脸痣夫人上下扫了扫秦檀,冷笑一声,道:「听闻贺朝议最是清廉正派不过,怎么贺夫人竟锦衣华服至此?」 秦檀斜斜眼光瞟去,并不答话。 她今日确实是穿得醒目了些,但花的是自个儿的钱财,与贺桢无关。 这两位夫人向她发难,八成是因为贺桢太过耿直,得罪了同僚,因此妻室之间也剑拔弩张的。 「梁夫人,这你就不知道了。这男人们呀,御前是一回事,家里是一回事。」浓眉夫人搭腔,跟着冷嘲热讽,「家中妻妾穿的漂亮,皇上又见不到!」 「穿的这么招惹,又有什么样?品级摆在那儿,她再怎么花枝招展,也是不可越过四级去的。」脸痣夫人甩了甩手帕,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有些人以为换了身衣裳,就能与贵人攀亲了,真是可笑!」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夫君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妻子也是……」 两人正嘀咕着,一旁的谢盈微蹙眉心,紧了紧身上的裘氅,道:「聒噪。」 浓眉与脸痣微惊,立刻噤了声。 虽是安静了,但她两人的眼睛依旧滴溜溜转着,朝秦檀投来刀削似的目光。没一会儿,两人便躲到一边去说话,拿了帕子掩着嘴,一边偷声笑着,一边对秦檀指指点点,也不知在说什么 此时,鱼藻殿里的大宫女湖心来传:「请诸位夫人、娘娘入殿。」 秦檀跟着人群进了鱼藻殿,将披风交予了跟在身后的红莲。 v第十四章[11.11] 鱼藻殿中,高悬一道「日交月溢」匾额,墨字龙飞凤舞,入背三分。匾下置两樽铜鹤香炉,眼珠子是两颗澄澈软玉,绿莹莹的;安神檀香自粉珊瑚雕琢的喙间袅淡溢出,沁满肺腑。 殷皇后坐在上首,穿了一身石青底貂皮缘的朝服,双佩双绶,襟上挂一条青绿金缘帨子,打扮的极是隆重端庄。但她的相貌,却压不住这一身华美盎然。秦檀抬眼一瞧,只觉得那是一团水雾也似的人,柔如纱、轻似雪,仿佛一碰就会散,眼底眉梢俱是柔意。 李源宏于女色之事上并不节制,这从他的妃嫔数量上就可见一斑。但殷流珠过门多年、颇有宠爱,却依旧未有身孕;反而是那些侧室们,接连生了庶子庶女,只能说是殷流珠时运不佳。 「不必客气,都坐吧。」殷皇后柔声道。 因秦檀的份位不算高,在一群外命妇里已是排在了后头,所以她只能站在最后;她前头的黄花梨圈椅上,则坐着五六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再前头还有谢盈等两三个宗室大妃。 殷皇后这一日,又是接宝册凤印,又是接待妃嫔命妇请安,疲惫至极。她强撑着,与诸位命妇说了些吉利话,要诸位命妇日后奉行妇规、辅佐丈夫,替君分忧;还要力行节俭,不可太过奢靡铺张。皇后说罢,便说自己乏了,叫散。 当诸命妇要散时,听得脸痣夫人忽然道:「皇后娘娘,您初移中宫,臣妇本不该以繁杂事务叨扰您才是。只是,有些事儿,臣妇实在看不过眼……」 说着,脸痣夫人露出为难神色,眼珠子乱动。 因脸痣夫人站在末尾,前头的贵夫人们齐刷刷扭过头来盯着她。皇后身旁的温姑姑不悦道:「皇后娘娘已累了,有什么事儿,下回再说。」 温姑姑长得凶,嗓门也大,脸痣夫人吓了一跳,强笑道:「有些事儿,可是不能拖的!」 「那便说说再走罢。」殷皇后复坐下,温婉道,「本宫也不算太困乏。」 「娘娘,您方才说,外命妇要力行节俭、不可奢靡浪费;这道懿旨,早先就已颁了下去。可今日外命妇们入宫请安,还是有人违背了您的旨意,一力打扮,只求花哨……」脸痣夫人满面为难,「皇后娘娘若不立威,又如何让百姓信服呢?」 说罢,脸痣夫人便朝秦檀投来一瞥。 秦檀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有冷意。 这位脸痣夫人的丈夫,乃是贺桢的同僚;两人本是平级,如今贺桢官升一品,那位同僚却依旧原地踏步,也难怪他夫人会如此意难平了。 殷皇后闻言,露出凝重神色:「哦,是何人?说与本宫听听。」 脸痣夫人抬起手,直指向秦檀,大声道:「贺夫人这发顶的簪子,竟然是纯金打造。皇家妃嫔,尚且少有如此大支的金簪,更何况一介四品恭人?贺大人向来自诩清廉无比、两袖清风,可贺夫人却奢靡铺张!皇后娘娘,此事不可轻易放过呀!」 诸位命妇闻言,朝秦檀望去,果见得她头顶有一把金灿灿的簪子,十分惹眼。因秦檀长得美艳凌厉,倒也压的住这华美富贵之色。 温姑姑精通心计,深谙城府,当即俯低了身子,对殷皇后道:「皇后娘娘,皇上初初登基,此时正是您立威之时。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您也该杀只鸡,敲打敲打那些猴子,以儆效尤。」 殷皇后思忖一会儿,柔美的面容略略凝住。随即,她婉声道:「本宫初初移位中宫,便有人如此不听规劝,视本宫懿旨于无物,不可轻饶。秦氏,你上来,脱了这发簪领罪。」 「皇后娘娘!」谢盈闻言,立即出列求情,「贺夫人本是无心,今日乃是皇上登基的大喜之日,娘娘还是莫要为闲杂事务坏了心情。」 殷皇后的嗓音细细的,眉目也甚是婉和。她不疾不徐道:「本宫领六宫凤印,须得管教内外命妇。不合规矩,便是不合规矩,燕王妃不必求情。」 谢盈眉心微蹙,还欲再言,秦檀却已走上前去,安静地脱下那发簪,交递给殷皇后。 「你知罪了?」殷皇后的眼如凝一团山雾,眉便是两道弯月。 「娘娘,臣妇无罪之有,为何要‘知罪’?」秦檀直起身,露出笑容,眉目间俱是镇定从容。 「贺夫人,你视皇后娘娘的懿旨于无物,穿戴得如此招摇富贵,还敢说你无罪?」脸痣夫人捂着嘴,惊讶道,「你这是不将皇后娘娘放在眼里呀!真是……真是好大的胆子!难怪你夫君总敢对上峰无礼!」 「谁准你说话了!」温姑姑立刻怒目道,「你也是个不懂规矩的!」 脸痣一抖,连忙噤声。 殷皇后却并不生气,而是好脾气地说道:「后宫不议前朝之事,梁夫人,不可多言。」说罢,殷皇后又转向秦檀,问,「贺夫人,你说你无罪之有,如何解释?」 「臣妇当然知道要力行节俭。这支发簪并非是纯金打造,其内里乃是木制,外表则饰以泥金,市价并不高昂。泥金本多用于折扇、家什,难得有用在首饰上;皇后娘娘方才离得远,想来是看不清臣妇戴的发簪到底如何。因此,臣妇特奉上此簪,供皇后娘娘细查。」 殷皇后闻言,转向温姑姑,温姑姑敲了敲那发簪,仔细观察,道:「还真是如此。……这位贺夫人,倒是个有巧心的人。」 秦檀笑道:「温姑姑过奖了,臣妇算不得‘巧心’,也不过是恰好在匠人处看到,便买了下来。」 殷皇后闻言,问道:「贺夫人竟不是定做首饰,而是直接在匠人处买的成饰吗?」 大楚妇人,但凡有些权势,皆要定制首饰衣衫,以显示财力优渥。若是直接购置成衣成饰,则显得穷酸土气,还有和旁人撞了款式的风险。因此,少有贵妇直接购买成饰的,皆是当季定制下季。 而秦檀,却恰恰相反。 秦檀点头:「回禀皇后娘娘,正是。」 殷皇后笑唇弯起,道:「贺夫人如此廉朴勤俭,值得嘉奖。本宫有一副《梳纺图》,温姑姑,你去拿给贺夫人吧。小画一幅,常见得很,算不得奢靡。」 众人眼见得惩罚便做了赏赐,纷纷露出诧异神色。脸痣夫人见事态陡转,有些不甘心,继续上言道:「娘娘怎么知道那不是纯金的呢?臣妇猜测,那内里一定是纯金的……」 「梁夫人的意思是,老身的眼睛花了,看不清东西了吗!」温姑姑不高兴了,皱着张老脸,疾言厉色,「皇后娘娘都叫散了,您还拿着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谎话叨扰,真不懂规矩!若非娘娘脾气温厚,梁夫人此行,理应被问罚!」 脸痣夫人微惊,灰溜溜地低下头,老实道:「是臣妇的过错。」 「算了,梁夫人也是好心。」殷皇后止住温姑姑,轻声道。 温姑姑瞪了一眼梁夫人,收了声。她看着自家皇后娘娘,心底有些急:主子实在是太软和了,对谁都一副温柔似水的模样,从来都没有脾气。长此以往,要如何坐稳后位呢? 殷皇后终于起了身,叫散诸人。 脸痣夫人哼了一声,酸溜溜地从秦檀面前经过,小声与浓眉夫人道:「我还道秦家富裕,她也手里阔绰,未料到却是个穷酸至此的,竟以木充金,真是小家子气!」 浓眉夫人宽慰她:「梁夫人,你何必与秦家的女儿过不去?秦家的门第,你也是知道的。从前不过是个微贱的,还不是因着那事儿,才一飞冲天?秦家的女儿,又能有什么家底……」 v第十五章[11.11] 两人正叽叽咕咕说着话,忽见得谢盈几步跨到了秦檀面前。 「贺夫人,你这发簪甚是好看,我与你换一换吧。」谢盈微露笑意,从发间取下一支银鎏金的发钗,插|入了秦檀的发间,「我挺喜欢这泥金的发簪的。」 「王妃娘娘瞧得上,实在荣幸。」秦檀不推让,与谢盈说说笑笑着出去了。 一阵风卷过,浓眉与脸痣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咬牙切齿地瞧着二人离去的背影。 燕王妃都说了喜欢那破木头簪子了,她们二人就绝不能埋汰发簪穷酸了!若不然,便是在埋汰燕王妃,是在自寻死路呀! 「泥金簪子,也确实好看……」 「好看,哈哈,好看极了……」 秦檀与谢盈出了皇后的永仁宫,便道了别,分开了。永仁宫外的雪已经变小了,未落到地面就化成了雨点。红莲替她系上了秋香色的披风,掌了一柄红油纸伞。宫道上积满白色,中间两三列足印,雪被压得结实,露出下头青色方砖。 「夫人,小心路滑。」红莲提醒道,「回府的马车已在南宫门前候着了。」 按道理,秦檀应出宫归家。但她刚走出永仁宫没多久,便被一个宫女拦住了。 是恭太妃身边的宫女,皎月。 「贺夫人,不好了呀!」皎月声音里满是焦急,「大事不妙了呀!」 秦檀对恭太妃没有好感,便冷着脸问:「敢问皎月姑娘,何事如此如此慌张?」 此时,恭太妃从皎月身后步出。 「你夫君贺桢在御前言行无状,触怒皇上,如今皇上呀……要砍他的头。」 恭太妃的声音,与秦檀记忆里并无差别。秦檀行了礼,抬头看向太妃。 因先帝驾崩,如今的恭太妃再无从前华贵打扮,而是素衣简拆,佛珠常挂手间,脂粉亦淡了许多,显出一份真正的老态来。 细雪无声,落于伞面,恭太妃一直勾着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秦檀。她故意压低了声音,言行颇有深意,「哀家心善,愿意带你去御前。若你求情,兴许还能保住夫君一条命。」 秦檀微怔。 前世,似乎确实有这么一桩事。贺桢不懂帝心,在李源宏登基当日便触怒他,被李源宏打入牢中。秦檀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他捞出牢狱。不仅如此,此事还连累贺家遭殃,家中钱财被没走无数,险些连住的地方都没了。 也许是贺桢在牢中想开了,褪去了那股自命清高的耿直,竟开始学着人情交往——虽他依旧讨厌阿谀奉承、满口好言——后来,凭借他的才学,他不仅官复原位,更是平步青云。 秦檀回想起前世贺家所经历的劫难,心里有些纠结。 那可真是一段折磨、贫穷、受人践踏的日子,比被李源宏记恨还要让人难受。 说实话,她是不想再经历一遍动荡的。她虽有心和离,可先帝驾崩,和离之命化作云烟,她也无可奈何。如今的她,便是贺家船上的一个水手,随波逐流。 恭太妃带自己去御前,必然是不安好心。十有八|九,太妃想要她也一并被砍头;她与新帝,又有些旧渊源。但是,她还是要试一试。 最差,不过与前世一般,再经历一遍同样的动荡。 「太妃娘娘,请吧。」秦檀定了神。 皎星露出喜色,连忙在前头带路。她没有打伞,领间略积了些白色,手里的铜提炉上挂满了水滴。她一边走,一边窃笑着。 ——这一回,这贺秦氏总逃不掉了,是定要到皇上面前了。依照皇上的个性,也不知这贺家一门,是要如何死?帮着谢盈对付太妃娘娘,离间燕王母子,这就是下场! 新帝在玉林殿休息,从皇后的永仁宫到外朝的玉林殿,要走上许多路。恭太妃旧日声威不散,一路上无人敢挡。直到将要到玉林殿时,才被人拦住。 一名男子恰好被召入玉林殿,与恭太妃在殿外相遇。他远远站着,打发一个太监来与恭贵妃说话。 「太妃娘娘,再往前便是外朝,您领着这位夫人来……似乎有些不妥呀!」那太监搓搓手,浑身发抖,也不知是冷的打颤,还是怕的发颤。 「那边的宰辅大人,也要管这等闲事么?」恭太妃冷哼一声,「哀家从来都是想去何处就去何处,此乃先帝给的恩赐。圣上之命,金口玉言,宰辅大人是想对先帝不敬么?」 那拦住恭太妃一行人的,正是谢均。 新帝李源宏跟前的大太监晋福亲自替他掌伞,身后还跟了谢荣并两个小太监。轻飘飘的雪盘旋落于伞面,他着一身玄黑,立在银装素裹之中,宛如一滴墨落于宣纸上。 小太监听了太妃的话,哭丧着脸,道:「太妃娘娘,这,这毕竟是新帝登基了呀!娘娘您何必呢?」 恭太妃与谢均,这小太监都得罪不起。但两相权衡,小太监立刻舍守寡太妃而取当权宰辅。 「你问哀家‘何必’?蠢东西就是蠢东西,猪头猪脑!这位贺夫人的丈夫,可是要被皇上砍头了。」恭太妃抚摸着白狐大氅上的毛发,冷嗤一声,「哀家心善,才带她去御前求情。宰辅大人,难道你是要看着这位贺夫人痛失夫君不成?」 小太监哆哆嗦嗦,只能道:「娘娘,娘娘还是要慎重呀!」 ——这位恭太妃怎么就不明白呢?如今已是改朝换代,这皇宫再不是她的天下了! 谢均立在伞下,面容沉稳。他捻着数珠,高声道:「既太妃如此心善,便由某带这位夫人去御前吧。景承宫的晋福公公在此,某不敢放肆。但太妃娘娘,还请避嫌。」 小太监闻言,连忙陪着笑道:「太妃娘娘,您瞧这,不如依了宰辅大人吧?」 恭太妃见谢均不肯放行,当即面有怒色。很快,她悲哀地想到,自己已不是当朝宠妃了,而是一个深宫寡妇,连一个给晋福提鞋的小太监都使唤不动。 「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宰辅大人了。」恭太妃道,「请务必把贺夫人带到御前。」 「不敢有违。」谢均答。 v第十六章[11.18] 秦檀没插过话,只在此时低声向恭太妃行礼,朝晋福那边走去。她和晋福走的快,谢均反而落在了后头。谢均正欲走时,却听到恭贵妃远远的说话声。 「这贺秦氏小贱人,今日不死,哀家也要叫她褪层皮!」恭贵妃冷冷地盯着秦檀的背影,「哀家如今是失势了,没有从前人人巴结的风光了,但要弄死一个小贱人,还是易如反掌!」 她从前便在宫中嚣张惯了,手中妃嫔性命无数,如今一时半会儿,还学不会内敛低调。或者说,因着无人再如从前一般巴结恭贵妃,她愈想抖威风,以此来证明自己地位依旧超然。 谢均不小心听着这话,好看的眉轻轻一蹙。旋即,他便转身,安静地朝前走去。 「谢荣。」他一边走,一边喊自己的小厮,「我记得,恭太妃上回发落姐姐时,将姐姐的脸面、脖颈都烫伤了。用的是什么由头?」 「听曹嬷嬷说,是嫌王妃娘娘亲自下厨做的汤不对味儿……」谢荣小心翼翼道。 「……」 谢均不再言语,而是快步追上了秦檀与晋福。见秦檀行色匆匆,走的这么急切,他跟在后头,低声安慰道:「我劝一劝皇上,不会出大事。」 秦檀没有回头,道:「贺桢那性子,你劝皇上也是无用。他生来便擅长惹人生气。」 谢均听了,愣了一下。忽而,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道:「你对贺桢,倒是了解。」 前头便是玉林殿了,晋福停下脚步,对秦檀道:「贺夫人,您理理衣衫,御前不可失仪。」晋福生的肥胖臃肿,肉墩墩的,像一颗球。他是最近才调来皇上跟前的,格外会说话,总是令龙颜大悦。 秦檀得了提醒,连忙自正衣冠。她穿的是朝服,更应注意仪表才是,免得落个不敬天家的罪名。 「贺夫人,发簪歪了。」谢均说罢,下意识的,就想伸手替她正发簪。 然,手方探出袖口,他便止住了动作。 他不可以那样做。 他只能看着秦檀独自理一遍发髻,从前风流的眉眼里,挂着一丝忧虑担心。她匆匆系好帨子,问晋福道:「晋公公,我夫君他怎么样了?」 细雪纷纷,谢均慢慢垂下了自己蠢蠢欲动的手掌。他假作对这一切漠不关心,将眼光投向红墙。屋檐上满是纯洁无瑕的白,朱红的宫墙上镂了几个影窗,风从里头吹来,让人满面生寒。 「贺夫人,皇上的心思,咱们哪敢猜呀?」 「晋公公,我夫君是因着什么事儿才惹怒龙颜的?」 「唔,奴才出来的时候,听着似乎是武安长公主的事……」 谢均听着,心头有些微烦躁,不知因而而起。这感觉,仿佛是枝头有一朵开的正好的花,他兴然去往,欲摘时,那花便飘飘落了,只能折一段枝头。 谢均用手指拨弄着数珠,以此压下心底的烦意。 好不容易,几个人才继续向前走。远远的,秦檀便看到宫道上跪了一个人。他腰身笔挺,面孔直直地朝向大殿,一动不动的,几要便成个雪人了,正是贺桢。 「贺大人,您这是!这是!哎哟!」晋福等了一会儿,不见秦檀去给他夫君撑伞。他一贯是个会做人的,连忙嚷了一句,又叮嘱小太监去给贺桢掌伞。 秦檀没有看贺桢一眼,而是直接走到玉林殿前,求见皇上。 但见玉林殿里跨出了李源宏。他站在屋檐下,穿了件明黄龙袍,腰系双佩,袖口与领口镶一圈白貂毛,瘦削而俊美的面庞落在屋檐的阴影里,显得疏冷而难测。 「皇上万岁!」 「皇上万岁……」 倏忽间,雪里齐刷刷、黑压压跪了一地,一直跪着的贺桢反而不那么醒目了。 「贺秦氏,你来做什么?」李源宏不悦道,「谁准你来外庭的?」他垂着眼帘,眉目泛着寒意。 「是微臣带她来的。」谢均立在伞下,答道,「她心系贺桢,想来御前求情。」 「……」李源宏呵了口白气,眉宇略略舒缓。他目光飘向跪在外头、面色发青的贺桢,道,「朕还道,若是贺桢死了,秦氏该开心才是。谁料到,她还急匆匆来替这贺桢求情。」 秦檀垂了眼眸,一撩衣摆,也跪下了。 李源宏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容:「你跪什么?」 「皇上惩罚夫君,臣妇不敢置喙。皇上所言,句句皆是天恩,必然无错。」秦檀低头,恭敬道,「以是,臣妇一道领罪,兴许能令陛下消气。」 李源宏被她的说辞逗笑了。 「朕的话,句句皆是天恩?」他道,「说话倒是好听。若朕赐死你夫君,也是恩?」 「是恩。」秦檀耿直道。 「……哈哈哈哈哈!」李源宏大笑起来,显然是被她取悦了。他负手,道,「朕要替武安长公主修建一所行宫,贺桢却说修建行宫奢靡浪费,于民无益。怎么,武安为大楚嫁了两次,还配不上一座行宫的奖赏吗?」 秦檀听了,心头暗道一句「果然是贺桢太耿直惹的祸」。 她磕下头,道:「臣妇倒是赞同夫君所言。」 李源宏却不怒,反而问道:「你说说理由。说的好,朕便留下贺桢这条命。」 「长公主自幼长在深宫,对太后娘娘与皇宫的感情非比寻常。只可惜,长公主两度出嫁,第一次是远嫁塞外,第二次是随夫君镇守边疆,都不得常在宫中。长公主心底,定是更想留在这宫里的。」秦檀不疾不徐地说。 她说罢后,四下一片寂静,无人胆敢说话。 李源宏歪着头,喃喃道:「倒是有那么几分道理。」 v第十七章[11.18] 一旁的谢均笑了笑,道:「皇上,贺夫人这么一说,微臣倒也想起来。前几日,长公主确确实实与微臣说过,想要留在京中,多走动走动。皇上若有不信,可召武安长公主来说话。」 李源宏「啧」了声,几步步下台阶,从谢荣手里接过纸伞,撑在谢均头顶,笑道:「均哥,你倒是急着替贺夫人说话。」 「皇上,臣来掌伞。」谢均低声道。 李源宏不与他争,又把伞交了出去。他打量着秦檀伏地跪着的身姿,只见女子窈窕的身形,可怜地在雪地里弓起。他蹙了眉,道:「贺秦氏,你抬起头来回朕话。」 秦檀闻言,终抬了头。 细雪满庭,她跪在地上,双袖撑着青石砖块。莹白的肤色更胜雪色,眉眼艳丽却如春日花朵。本该是个被人高高捧着的凌厉人儿,此刻却委落在地。 李源宏怔了一下,忽然道:「朕想起来了。」 「皇上?」谢均微惑。 「朕想起来了……」李源宏的眼底有了一丝兴趣,「她便是秦家那个三女儿,秦保所说的‘大楚绝色’。她后来,怎的没到东宫来?朕还以为她早在宫里了,不过是朕忘了召幸罢了!」 跪在地上的秦檀愣了下。 ——听皇上的语气,他根本是不记得和自己之间的事情了。 那谢均怎么频频提起皇上记恨她的事儿? 难道……是谢均故意吓唬她? 「她自然是……嫁了人。」谢均无奈道,「嫁的便是那贺桢。」 李源宏闻言,愈发仔细地看着秦檀。 秦檀的脖颈露在雪中,莹润如玉。美艳的眉目,如一枝开的正盛的海棠。 「前尘往事,朕就不追究了。」李源宏盯着秦檀,慢慢地说。他的声音很低,含着一分沙哑;瞧着秦檀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刀俎的鱼肉,「既然贺秦氏说的有理,那朕就不追究此事了。叫陈德华来,给贺桢看看。」 「是是是!」晋福连忙搓手,差人去扶贺桢,「几个小的,还不快去把贺大人扶起来,请陈太医过来瞧瞧!」 贺桢跪的太久了,已不省人事。刚被扶起来,他便软软地靠在了小太监身上。 待贺桢被扶走,李源宏的面色冷落下来。 他望着外头的小雪,对谢均道:「均哥,父皇不在,这宫里就更冷了。」 谢均不语。 一会儿后,他忽然自袖间拿出一枚耳坠,交给一个小太监,道:「方才,恭太妃落了东西,我捡到了,你帮我交还给太妃娘娘。」 李源宏望去,看到那个属于恭太妃的耳坠,心忽然一冷。 这耳坠的另一半,在他手中;那是他在扼死先皇的那日,在景寿宫拾得的。 贺桢被安置在玉林殿, 晋福公公领了陈太医来为他看病 。 太医一番探查后,道:「贺大人受了凉,如今正在发热。臣开一副方子,照着服用便好。此外,他膝上有些外伤,但不至于损碍了筋骨。」 「哎哟,劳烦太医了!」晋福搓着手,与陈太医笑眯眯说话,「外头雪那么大,您赶老远跑过来,奴才也怪不好意思的!但圣意如此,奴才不敢违背呀。」 陈太医摆摆手,坐下写医方。 晋福拉着脖子张望,瞧见秦檀坐在一旁的圆凳上,挂着副不咸不淡的表情,心里暗道一声「怪哉」。若是寻常妇人家的丈夫生了病,怕是要急成热锅蚂蚁;可这贺秦氏却一点儿都不着急,像是那边床上躺着的,和她没有分毫关系似的。 也真是奇了! 陈太医写好了方子,与晋福一同告辞而去,屋里只留下秦檀、贺桢与几个下人。她有些不自在,开始巴望着能有谁再来瞧瞧贺桢,免得二人独处,让她难受。 没一会儿,谢均来了,在门外道:「皇上嘱我来看看贺朝议的病情如何了。」 秦檀面色一喜,道:「红莲,快去开门。」 红莲开了门,谢均从外头走进来。白色的雪絮藏在他的领间,一股冷风从室外扑入,红莲急忙将门扇合上,免得飞雪吹病了自家主子。 谢均拂去肩上雪花,瞧见秦檀欢喜神色,微微一怔。 秦檀眼里的那分喜意,像是妻子终见到了久违的夫君似的,让他心头渗了一分春日的暖融。不自觉的,谢均也跟着一道笑了起来。 旋即,谢均转向贺桢,问道:「他身子如何?」 秦道没好气答:「死不了。」 她的回答好生无情,让谢均失笑。他抬眼扫去,只见贺桢面颊滚红、呼吸沉重,瘦削的身子整个儿窝在被褥子里,眉头皱得极紧,像是做了个可怕噩梦。 「没事便好。」谢均道,「皇上也是愧疚的很,觉得不该为了一时之怒罚他久跪。」 秦檀撇嘴,不作回答。殿内安静了下来,只听见滴漏哒哒的轻响落在地上。外头有隐约的风声,也不知落雪又积了几寸。床上的贺桢闭着眼,紧张地翻了个身,嘴唇苍白,说起了胡话:「不是……不是……」 也不知道是在说什么。 v第十八章[11.18] 秦檀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她走向谢均,微微怒道:「相爷,你竟然骗了我那么久!」 谢均面无波澜,垂着眼,慢声道:「檀儿说的是什么事?某不太记得了。」 他这副模样,一点都不似作伪。他本就是玉琢风刻一般的君子之姿,只要一开口,旁人便信了,更勿论去怀疑他话中真伪。但秦檀现在已明白了,那副温润如玉的外表,不过是他的假面罢了。 「相爷,您装什么呢?」秦檀剜他一眼,道,「从前相爷说,皇上总是频频提起我来,让我过了好一阵提心吊胆的日子。如今看来,皇上压根儿不记得我是谁呢。」 谢均哑然。 他确实是为了吓唬秦檀,胡说了那么一嘴。 「怎么,没话说了?」秦檀冷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欺负一介弱质女流,相爷也真是好意思!看我担惊受怕、忧心忡忡,是不是有趣极了?」 她气势凌厉,好像是打定主意要问谢均的罪。 谢均抬起眼来,便见得她面庞近在咫尺,微微上挑的眉眼里盛着恼意,就像是一只头冠竖起的鹦鹉似的,拼了命的扇动羽色艳丽的翅膀,展示自己的凶狠。 「我错了,还不成么?」谢均唇角含笑,轻而易举地认了错,「檀儿,我给你赔罪,替你再去御前走一趟,助你和离。如此,总不该生气了吧?」 秦檀还是有些生气,但听到谢均提出的条件,顿时心动不已。 「……这还差不多!」她瞪一眼谢均,在桌边坐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指甲片。 她低头坐着,高叠的发髻微歪,上头的簪子斜斜欲滑。谢均瞧着那枚发簪,忽然有些手痒。他忍不住探出手去,想要替秦檀扶正那柄发簪。 银鎏金的簪身,簪尾雕了几朵半开芙蓉,煞是艳丽大方,正衬秦檀的颜色。 谢均的手指,离这发簪越来越近。他手腕上垂着的佛珠流苏,已碰到了秦檀的髻发。 「咳咳!咳咳……」 就在此时,床上传来一阵虚弱的咳嗽声。旋即,便是贺桢若有若无的梦呓:「檀儿……夫人……夫人!」 谢均的手,宛如被烫着了一般,空空地缩了回来。 秦檀一抬头,恰好见到谢均缩手的动作,她有些纳闷,问道:「相爷是在做什么呢?手搁成那样,不嫌累得慌?」 「……」谢均沉默地放下了手臂。一会儿,他神色正经,道:「不过是在练习空中写大字罢了。这件事儿,讲究的是修身养性,因此我随时随地都用手练。」 秦檀:「……相爷的兴趣爱好,甚是奇特。」 小半个时辰后,床上的贺桢终于醒了。谢均见他无什么大碍,便向贺、秦二人告别,说是回去与皇上述命去了。 他踏出殿门,外头的风雪已经停了,半开的阳光洒落下来,照的人暖洋洋的。谢荣跟了上来,问谢均道:「相爷,您还去皇上那儿吗?」 「自是要去的。」谢均道。 一会儿,谢均忽对谢荣道:「你说,养个鹦鹉如何?」 「鹦鹉?」谢荣摸不着头脑,「相爷怎么忽然想养鸟了?既然您喜欢,小的就去弄一只来。相爷要怎样的?红嘴儿还是长尾巴?京城里多是西域、陇南来的鹦鹉……」 「要羽毛鲜艳的。越鲜艳越好。」谢均目不斜视,道,「凶一点、不亲人也无妨。最好是……心计多端,不肯吃亏的鹦鹉。」 谢荣:「……相爷您这,您这要求太高了!鹦鹉又不是人,哪儿来的‘心计多端、不肯吃亏’啊?您以为是宫妃争风吃醋呢……」 谢均:「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谢荣一哆嗦,立刻点头哈腰:「您是主子!小的立刻去找,一定找一只心机多端、不肯吃亏的鹦鹉!就算是变,小的也给您变出来!」 谢均见谢荣这副滑稽模样,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没走一会儿,谢均就回到了玉林殿的圣驾前。李源宏才换了一套衣服,正伸展双臂,任由两个宫女给他打点身上的衣褶配饰。 玉林殿里头点了龙涎香,贴了金箔的抱柱间垂了水精真珠的帘子。外头的寒风一吹进来,晶莹剔透的珠子便彼此碰撞,发出脆响。 今天晚上有宫宴,妃嫔宗室、高位官员皆会参与,一同庆贺新帝登基。如今已快到晚膳时候了,李源宏便换下了礼服,改穿了吉服。一身玄青地片金缘的衣料子,以金丝缂出十二章,满是天家华贵。 两个宫女妥帖地整理着李源宏的衣领与袍角,不时羞涩地瞥一眼这位新登基的帝王。 于她们而言,李源宏的可怕声名太过遥远。若是能求得一夕恩宠,翻身做了主子,那一切都是值得的。皇上如此俊美高贵,能被临幸,都是福气。 「微臣见过皇上。」谢均在他背后行礼。 「均哥回来了?贺桢如何?」李源宏自己扯着领子,又拨弄一把佩玉,闲闲问道。 「没什么大碍。」谢均道,「皇上,微臣有个不情之请。」 「怎么?」李源宏说。 「皇上,微臣想为秦氏与贺桢请和离之旨。」谢均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与李源宏说。 李源宏楞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均哥,你便这么迫不及待,想要把那秦檀弄到手?」他笑了一阵子,才缓和下来,道,「既然是均哥想要,那朕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微臣谢过皇上。」 「但是,朕不可无缘无故地赐他们和离。待朕得了空,寻个错处,再赐他二人和离。」李源宏道。 v第十九章[11.18] 「皇上思虑周全。」谢均道。 「成了,你先下去吧。一会儿还有宫宴,你先去准备吧。」李源宏摆了摆手。 待谢均离开后,李源宏的眸色微微一暗。他负手,对晋福道:「晋福,若是朕赐了秦檀与贺桢和离,均哥只怕是会马上迎娶秦檀过门吧。」 晋福连着点头:「想来是的!」 李源宏慢悠悠踱了一步,问道:「你觉得,那秦氏姿色如何?」 晋福眯了小豆眼,评道:「不是奴才乱说,那秦氏确实国色天香,难怪相爷喜欢。」 李源宏轻蔑地笑了声,道:「这秦氏,本该是朕的美人,后来却嫁给了贺桢。如今又被均哥瞧上了,也真是命运作人。」 晋福闻言,额头忽冒出冷汗。他能在李源宏面前得脸,凭的就是圆滑世故、精明无端。李源宏一张嘴,他就隐约悟出了主子的言外之意。 这可……这可真是不得了! 皇上怕是也对那绝色无双的秦氏动了心思了! 晋福何等人精?下一刻,便摆出张笑脸儿,对李源宏道:「皇上,您可不能轻易赐他们二人和离呀!您想,相爷可是人中龙凤,大楚一等一的好儿郎。那贺秦氏都嫁过人了,哪能配得上相爷呢?为了相爷着想,您可得拦着些!」 李源宏无声地笑了起来,那毫无温度的面容,沾了沉沉的笑容,叫人看得胆寒。纵使他容貌俊秀,却被这笑意压得犹如罗刹一般。 「晋福,你说的有理。朕可不能坐视不理。」他道,「你向来脑袋聪明,说给朕听听,还有什么主意?」 「皇上,奴才哪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奴才那点蠢心思,您不都知根知底?」晋福哎哟了两声,掴几下自己满是横肉的脸,又道,「若您一定要奴才说,那奴才便吐两句愚言。要是污了您的耳朵,奴才立刻去请罚!」 李源宏听地心里舒畅,道:「你说便是,朕不怪罪。」 「依照奴才的愚见,您不但不能让他二人和离,还得赏那贺桢,重重地赏!」晋福咬字很重,表情也生动配合,「越是皇恩隆重,他便越不敢苛待发妻,免得被人参一本!」 李源宏听罢,忍不住道:「说得好!朕就该这么做。既是为了均哥好,也能让那秦氏过的称心如意,稳稳当当做个贺家主母。」说罢,他正下衣衫,道,「宫宴的时候要到了,走吧。」 说罢,他大步朝外走去,脚步格外利落。晋福紧紧跟了上去,忙着给他披上银狐皮子的大氅。外头的肩舆宫人都已备好了,浩浩荡荡的阵仗,足足占了一条宫道。 晋福在宫门前搓了搓手,心里道:可怜皇后娘娘,又要添堵咯! 后半夜的时候,贺桢的烧终于退了。 此时,他已经在贺府的房间里了。一醒来,他便觉得嗓子干渴。他向小厮要了水,沙哑着嗓子道:「夫人呢?夫人在哪里?去请夫人来。」 房间是贺桢熟悉的陈设,不再是皇宫的冰天雪地。但是,贺桢一闭上眼,就会回想起那冰冷的庭院,还有秦檀匆匆赶来、与自己同跪领罚的画面。 她纤细的身子,是禁受不住那等寒风的吧? 哪怕是在噩梦之中,他都频频梦见秦檀。他梦见秦檀被皇上处罚、梦见秦檀冻伤、梦见秦檀被自己远远打发去庄子上…… 每一个噩梦,都令贺桢出了一身冷汗。尤其是最后一个梦——梦中的他为了方素怜,对秦檀冷言冷语,让秦檀抱病去庄子上休养。梦中秦檀那绝望而自嘲的面色,令他的心都要揪紧了。 待醒来时,他竟然深感庆幸,庆幸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秦檀还好好地待在贺府,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小厮劝道:「大人,您的身子还弱,先休息吧!」 「去、去请夫人来……咳咳!」贺桢瘫回被褥里,声音微弱地如此坚持着。 秦檀很快来了,穿的很随便,没怎么打扮,一头乌发只挽了个简单发髻,面庞不施脂粉,少了些平常的艳丽,多了分平易近人。 看到秦檀进来,贺桢的眼睛微微一亮,神情像极了见到主人的小兽。他顶着脸上的潮红坐起来,道:「檀儿,你心底还是有我的,是不是?」 秦檀原本都睡了,却被临时喊到贺桢这头来,心底本就有怒意。此刻,听闻贺桢没头没脑地这么问,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烧糊涂了?有病就休息,别来打搅旁人。」 贺桢却晶亮着眼睛,拽着她衣袖,道:「檀儿,我都看到了!我跪在玉林殿外头时,你也跟着一起跪,向陛下求情。你的身子还好么?雪地那么冷,我一个男子跪着,尚且受不住,更何况你是女子之身……」 秦檀甩开他的手,道:「你当我乐意为你求情?只不过我现在与你同气连枝,若你被皇上发罪,我也难逃惩罚罢了!」 秦檀的表情是有些嫌恶的,但贺桢却乐在其中。 此时,一个丫头进来,朝贺桢福了一下,谨慎开口道:「大人,方姨娘听闻您醒了,带了粥汤来瞧您呢。」 这丫头收了方素怜散碎银子,见贺桢一双眼儿直巴巴盯着秦檀,忍不住又多替方素怜美言了几句,「大人是不知道,姨娘她得知您病了,便急的团团转,整夜没睡,熬的眼睛都起红丝了……」 「叫她回去吧。」贺桢却没心思听丫头的话,又去拽秦檀的衣袖,「你为了我久跪在玉林殿前,这份情意,我不会忘记的。」 秦檀:…… 她按捺住自己大发脾气的冲动,只是冷冷地笑了一下,没再管贺桢,自己掉头出门了。 行出门外,秦檀就见到方素怜孤零零立在夜风之中,手提一方小食盒,面色苍白,憔悴无端。弱不禁风的身躯被单薄披风裹着,真真是人如柳枝,惹人怜惜。 秦檀看到她就来气,忍不住停下脚步,出声讽刺道:「方素怜,你可真是没本事!用偷骗的法子,从我这里把夫君抢去了。我本想着,贺桢这样的蠢货,你抢走了也就抢走了,谁料你一点都不中用,竟连个贺桢都留不住!」 方素怜在风里愣了一下,很快垂下头来,泪珠子吧嗒吧嗒地落下:「夫人说的是什么话?素怜却不太懂了。素怜向来是不争不抢的,实在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秦檀冷眼对着她,道:「你心底明白是什么意思!」说罢,她哼一声,回飞雁居去了。 方素怜久久立在原地,哭的双眼发红,小声呜咽,如只受了伤的鸟儿,喉间发出抽抽噎噎的声音。一会儿,她拿手帕按一下眼角,哽咽道:「芝儿,大人还是不肯见我么?」 从贺桢房前回来的芝儿微微一抖,小声道:「兴许是大人身子还不大好……」 v第二十章[11.18] 方素怜捏紧了食盒,道:「我知道了。芝儿,你随我回去,我有事情要你做。」 过了几日,贺桢的身子便大好了。也正是这个时候,皇上的赏赐来了贺家。 听传旨的太监说,皇上愧对贺桢,自认不该让贺桢这等贤臣久跪在玉林殿外,特地赏赐了一些东西做补偿,有上好的山参燕窝、丝绸锦缎等物,还有黄澄澄的一盘金元宝,叫人看直了眼睛,目不暇接。 另外,又特别赐了秦檀一把玉如意,说是皇上赏识秦檀为夫求情的勇谋,特地赐下来的。 贺老夫人从前清贫,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此刻看到这么多宫里的赏赐,笑得合不拢口,一双手摸着那些锦缎、绫罗,念叨个不停:「呀,这御赐的东西到底是不一样,天宫里的绣娘才能织出这样的东西!瞧瞧这匹布料,秋水,你说,给桢儿裁个褂子……」 但转念想到皇上赐给秦檀的玉如意,贺老夫人的脸又拉长了。 这个媳妇,刚嫁进来的时候,哪儿瞧着都是好的。时间一久,老夫人便觉得改了味儿。 如今贺桢已是从四品,得了圣上的青眼,能在御前议事,便不大用的上秦檀与秦家了;可贺桢却依旧把秦檀捧着,请诰命时不惦记着生养他的老娘,反而给秦檀先请也就罢了,如今宫里来了玉如意,也是头一个给秦檀! 真是乱了尊卑长幼,真是没了孝悌! 丫鬟秋香见贺老夫人面色阴晴不定,连忙劝慰道:「老夫人,皇上的赏赐里有一株野山参呢!不如叫人煲了汤,给您补补身子吧?」 贺老夫人点头,忽然道:「桢儿那个姓方的妾室,不是懂些医理的吗?平日她想讨好我,我都不让她进门。今儿个恰好用得着她,叫她给我调碗野山参汤来!」 秋香笑说:「能给老夫人做汤,是方姨娘的福气呀!」 待秋香下去与方素怜说了这事儿,方素怜连连答应,下午便亲自下了厨房,用了枸杞、当归、白术、干姜等药材,给贺老夫人做了一翁人参乳鸽汤,亲自端到宝宁堂里来。 入了宝宁堂,方素怜就站在下头等,秋香则端着人参乳鸽汤到帘子后头去。 一开盖,便看到那瓮里澄黄汤色飘着艳红枸杞,乳鸽炖得既酥且烂,还是去了骨头的,一股儿清爽的香气飘了出来,贺老夫人当即舒缓了严肃的面容,道:「从前我还以为这姓方的并无真才实学,如今看来,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秋香取了勺子,舀起一勺,吹了吹,凑上前去试温度。贺老夫人年纪大了,她用食前,丫鬟都得另取一筷,试下温度冷热、口味轻重,这是惯例了。 秋香喝了一口,眼睛一亮,道:「这人参乳鸽汤味道香稠,精而不腻,火候正好,老夫人,您快尝一尝。」 贺老夫人闻言,食指大动,当即叫秋水另取了对小汤碗并勺子来。 秋香笑吟吟地,伸手去舀汤。 就在此时,秋香的身子忽然晃了晃。老夫人有些疑惑,问道:「秋香,你怎么了?」 秋香却没回答,她松开手,陡然去抓自己的脖子,像是被什么扼住了似的;碗勺落地,叮哐摔碎,散了一地白瓷片。但见秋香面色发白,双手乱抓着自己;下一瞬,她就歪歪地软下去,重重躺倒在地,身子一抽一抽的,口鼻里皆沁出血痕来。 「秋香!」老夫人吓坏了,哆嗦着站起来,躲到秋水背后,「这是、这是怎么了?」 秋香在地上胡乱地挣扎着,面色狰狞可怕,仿佛见到了什么恶鬼修罗。不一会儿,便没了生息,七窍流血的样子极为可怕。老夫人只瞧上一眼,就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昏过去。 「来、来人!」秋水亦尖叫起来,满面煞白,「这人参乳鸽汤里有毒!来人呐!」 站在帘外的方素怜一脸不知所措,惊慌道:「怎么会有毒呢?」 秋水尖叫道:「就是你!方姨娘!你在人参汤里下毒!来人呐!快捉住这个谋害老夫人的罪妾!」 没一会儿,贺府的小厮便围住了宝宁堂,方素怜被两个小厮压着,跪在堂下,满面雪白,唇齿颤动,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我!」 老夫人受了惊,冷汗不止,回去歇息了。贺桢听闻母亲被加害,立刻赶来。 他看到爱妾跪在堂下,微微愕然。 「素怜,怎么回事……?」贺桢问。 方素怜发髻微乱,满面雪白,泪珠盈睫。她摇摇头,惨声道:「大人,我何至于做这等事?我给老夫人下毒,又能得什么好处呢?我既不要贵妾的分位,也不求您爱重我,我何必如此呢?」 一席话,说的凄凉无端,诸人皆不由生出了怜悯来。贺桢亦是如此,不忍道:「素怜,你莫着急,若不是你做的,我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方素怜淌着泪珠,强笑着点头,又道:「只怕素怜是逃不过这一回了。可是,素怜真的不曾做过……」 此时,管厨子的掌事上来了。他弯了腰,对贺桢恭敬说道:「大人,证据确凿,厨子与丫鬟皆指认了,亲眼见到方姨娘在汤里下毒!」说罢,便狠狠瞪一眼方姨娘,「方姨娘下毒之事乃是事实,请大人处置!」 「等等。」贺桢眸色一沉,制止道,「我要单独审那两个人证。」说罢,他便命人将两个证人带到不同房间,分别叫他们叙述所见情形。 第一个房间里,厨子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道:「小的亲眼见到,方姨娘朝汤里头下毒……」 第二个房间里,丫鬟眼光四处乱飘,轻声道:「奴婢,奴婢记不太清楚了!奴婢只记得看到了芝儿姑娘……」 贺桢一听,便冷哼一声,道:「恐怕是有人故意陷害方姨娘!想也知道,若是方姨娘当真有心毒害娘,怎会做的如此马脚四出?给我细细地查!我贺府容不得这等心思险恶之人!」 下人们皆一片哗然,投向方姨娘的目光有了怜悯。 「这方姨娘,果真是被人陷害的!这是要了方姨娘的命呐!那人真是好狠毒的心思啊!」 「你说会是谁陷害姨娘呢?」 「这还用说吗!会有理由陷害姨娘的,也就是那么一两个人啊……」 此时,又一名厨子站了出来,道:「大人,此事确实是有人陷害方姨娘啊!」。 贺桢抬头,见到个十五六岁少年,贼眉鼠眼,眼光机灵。「你说。」贺桢道。 掌事作势道:「大人,这小子平时有些手脚不干净,喜欢从灶台上顺东西吃。他的话,不可尽信!」 v第二十一章[11.18] 「无妨,说罢。」贺桢道。 「大人,是夫人陷害方姨娘呀!」那少年厨子大声道,神色正义无比,「小的实在看不过去了!夫人平日处处为难姨娘,克扣姨娘的伙食月银也就罢了,如今竟还想要姨娘的命!姨娘也是个命苦人,夫人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呢?」 方素怜倏然抬起头,颤着声,如一朵风中白花似的:「夫人……?夫人怎么会?素怜从未与她争抢过什么……」说罢,便呜呜哭泣起来,诸人见了,好不同情。 就在此时,秦檀的声音飘了进来。 「方氏不会做这么漏洞百出的局,本夫人就会吗?难道本夫人如你们一般愚笨吗!真是一群蠢材!」 门扇一开,秦檀冷着脸,大步从外头跨进来。 见秦檀走进来,众下人皆垂头噤声, 不敢说话 。 方素怜直挺挺地跪着,眉目间尽是期期艾艾。 「夫人,你为何……为何要陷害我?」方素怜膝行向前,语气哽咽,「我自知身为贱妾,不该争抢,便只安安静静地守着我的院子。饶是如此,夫人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她抽泣着,面色惨白,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有胆大一些、自认正义的下人,便悄悄说起话来。 「看这架势,方姨娘平日里怕是被人欺负惯了,一直忍着没说!」 「真是看不出来,夫人看着出身大家,却是个如此狠毒之人!」 「为了加害方姨娘,竟想要毒死老夫人,老夫人对她这么好……」 「是谁准你们多话的?!」 两个下人正嘀嘀咕咕说着,忽而间,听到秦檀冷厉的质问声。 下一刻,红莲便大踏过来,啪啪赏了二人各自一记清脆耳光。两个下人顶着肿脸,连捂一下也不敢,慌张地跪下磕头。 红莲一边甩着手腕,一边冷道:「竟敢乱嚼主子的舌根,真是不要命了!」 几个下人唯唯诺诺的,心底却有些怨恨。方素怜很擅长收买人心,用自制的白肌膏药、糕果甜点将诸人照顾得妥当,还极是乐善好施,下人们都对她很感激。 「真是大胆。」贺桢也觉得下人们的行为不像话。他蹙眉,对掌事道,「这样不分尊卑的奴才,我贺府留不得,马上赶了出去。」 「大人……大人饶命呐!」那几个多舌的下人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当即大声求饶起来,「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都怪怜香院的芝儿姑娘,说什么夫人不得宠爱,二人至今未曾圆房,他们才敢如此大胆!如今看来,这芝儿真是满嘴胡话! 掌事额上冷汗涔涔,但贺桢发话,他不敢不从,只得依命将那两人拖了出去。 待宝宁堂里安静了下来,秦檀才悠悠落了座。丫鬟给她上了茶,恭恭敬敬的。她接了茶杯,冷着眼望方素怜,道:「方氏,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你就上赶着咬我了?若说你不是想陷害我,我倒是不信了!」 方素怜泪珠盈睫,半个身子歪在地上:「夫人,妾身不是有意陷害,实在是证据确凿!妾身想不到,想不到……您为何要这样做!」 「素怜!」一旁的贺桢冷冷喝了一声,「职业也不是证据确凿的事儿,不得乱说。夫人脾气再好,也容不得你胡闹。……罢了,你先起来说话,地上冷。」话到最后,是一声叹息。 听到「不得乱说」、「容不得胡闹」这些词,方素怜愣了一下。她不可置信地望向贺桢,有一瞬,她还以为是贺桢喊错了名字。 曾几何时,贺桢对她与秦檀的态度是截然相反的。如今,二人在贺桢心里的地位怎么就颠了个儿呢? 秦檀拿指尖敲着扶手,挑眉道:「方氏,你可还记得,你是一个可通买卖的贱妾,而我,则是贺家明媒正娶的夫人?」 方素怜喉间一哽,低头轻声道:「自是记得的。」 「那不就得了?」秦檀端起茶盏,慢慢捋着盖子,「我要想发落你,只需要把你卖出去就得了,那些窑子、勾栏,不都挺适合你的?我何必这么大费周章,用这碗人参乳鸽汤去设局陷害你呢!」 方素怜身子一颤,嘴唇张了张,泪珠又无声地滚下来。 贺桢亦坐下来,道:「说的有理,夫人没道理这么对你。素怜,我也知道你委屈,可今日的事儿一定与夫人无关。你先回去休息,我一定会还你个公道。」 方素怜听着,紧紧绞住了手帕,心道一句:这可不成。 若是不明不白地离开了宝宁堂,她就会成为这件事的元凶。纵使没有切实证据,旁人也会遮遮掩掩地指摘她。她绝对不能带着谋害老夫人的嫌疑,走出宝宁堂。 方素怜给丫鬟芝儿使了一个眼色。一旁的芝儿见状,陡然跪了下去,磕头哭道:「大人!姨娘是被冤枉的!方才掌事的传来证人,奴婢才想起来一件事——那指证姨娘的小厮身上,带着青桑姑娘的香囊呢!」 众人闻言,将目光投向作为人证的小厮,果真,那小厮的腰上系了一个杏色的香囊。男子带这种颜色的物件着实少见,更何况他本是一个粗鄙的打杂小厮,更是不可能用这等精致的绣品。 贺桢的眼神,瞬间寒了下来。 「青桑,你怎么解释?」他的目光如刀锋一般扫向青桑,「这香囊,与你们夫人无关,是你自己做的吧?」 一旁的芝儿听了,大惊失色,知道大人这是决意要把事端在青桑这里止住了。 芝儿心底着急,生怕完不成方姨娘交代的事,她那被握在姨娘手里的弟弟就要被惩罚;于是,她又「咚咚咚」地朝地上磕了几记响头,直磕得额上出血。 「大人明鉴,那香囊一直是由青桑戴着的!青桑从来是个没有计谋的,必然是受人指使!」芝儿抹一抹头上的血迹,哀求道,「还请大人明察!」 「你说谁没有计谋呢?」青桑很不高兴,怒道,「奴婢绝没有做过那样的事!奴婢这香囊,确实,确实是掉了没错……但是,绝不是奴婢送给旁人的。」 芝儿仇恨地盯着青桑:「青桑姑娘,你说说,你的香囊恰好掉了,又恰好被人捡到,戴在身上,这话说出去,谁会信呢?」 v第二十二章[11.18] 青桑恨恨地瞪芝儿:「没有做就是没有做!」 「芝儿,你说,青桑送香囊给男子?」秦檀勾起唇,冷冷一笑,「怎么,是不是还想诬陷青桑与小厮私通,一起谋害姨娘,再趁机杖毙青桑,夺去我的一只臂膀呢?」 方素怜摇摇头,慌张道:「夫人,素怜不是这个意思。素怜不过是想求个公道!」 「公道?好。把那只香囊拿过来。」秦檀重重搁下茶盏。 那只香囊很快被递到了秦檀手上。她取了剪子,将这香囊扯开,但见里头藏了一支平安符,上面写了贺老夫人的敬号,并一句仁寿安康的佛语。 秦檀将那支平安佛在众人面前晃了一圈,冷冷道:「知道这是什么吗?」 贺桢蹙眉,有些不解:「檀儿,此为何物?」 青桑上前一步,道:「夫人孝顺,去华灵寺替老夫人求了些平安佛符,命飞雁居的每个人都要随身携带,日夜替老夫人的寿康做祷。奴婢……奴婢偷懒,便将这平安符绣在了香囊里。」 此言一出,芝儿的表情已是猛然一变,背上冷汗不止。 ——既然是替老夫人求平安的佛符,又怎会轻易地送给男子! 秦檀将香囊碎片丢在地上,眸光凌冽:「若是要私通,何必送一个缝了老夫人平安符的香囊?回头在本夫人这里交不出还愿用的平安符,岂不是白白讨罚?可见,这香囊是被不知此事的人偷去的!」 一字一句,气势逼人。 贺桢听了,竟松了一口气。旋即,他道:「夫人如此有孝心,令人佩服。」说罢,他望向那带着香囊的小厮,凛然道,「你快些交代,这香囊是从何处来的!」 小厮颤了颤,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方素怜,嘴唇动个不停。 「小的……这香囊……小的……是怜香院……」 眼看着小厮就要咬出方素怜,芝儿狠下了心,把头朝地上碰去,抢声道:「是奴婢指使的!这一切都是奴婢指使的!」 芝儿虽面上决绝,心底却是一片凄凉——姨娘把弟弟握的死死的,弟弟的前路,还要靠姨娘打点。若是交代了姨娘出去,弟弟又该怎么办?一辈子做个马夫? 芝儿心头悲哀着,更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于是她放声大哭,道:「姨娘待奴婢极好,奴婢有心报恩,见夫人过门后总是欺辱姨娘,奴婢便决定为姨娘出一口气,这才设了这一场局!那两个证人皆是被奴婢欺骗,一切的罪责,都在于奴婢!」 说罢,芝儿站起身,直直地朝着柱子冲了过去! 「砰」的一声响,芝儿以头触柱,身子软软地滑了下去。 下人们吓了一跳,哆哆嗦嗦着凑上去看,只见芝儿满面鲜血,已是气绝身亡。贺桢撇过头,不忍观看,道:「罢了,既然芝儿已交代了,此事便到此为止吧。恶仆如此,咎由自取。」 「这……这……此事就这么算了?」掌事有些忐忑不安,生怕贺桢继续追究。 「就到此为止吧。」贺桢道。 其实,贺桢心底还是有些怀疑的。芝儿的性格怎样他略有了解,他不相信是芝儿自己拿了这个恶毒的主意。 方素怜那善良柔弱的眉眼,在贺桢的眼里,隐约有些模糊了。 一旁的方素怜直僵僵站着,目光落到芝儿的尸身上,满心寒意。 「且慢。」秦檀却不愿轻易放过这件事,「婢女犯下如此恶行,可见姨娘平时治下无方。方氏,我主持贺府中馈,赏你在老夫人门外跪上一天一夜,你没有什么怨言吧?」 方素怜微呼了口气,声音古怪:「……谢夫人赏赐。」 秦檀满意地走了。 贺桢见方素怜眼底有委屈,忍不住替秦檀解释道:「夫人也是为你好。素怜,如今闹出了这等事,老夫人以后见了你,定会有怨气。你多跪一会儿,才能让老夫人消气。这是赏赐,不是惩罚。若当真是罚,你根本不能出现在老夫人面前……」 贺桢情不自禁地便替秦檀说了许多好话。 他越是这么说,方素怜心底的冷意便愈甚。她隐约猜到了这个男人的心思:他已经忘记了对自己的诺言,被貌美贵重的秦氏吸引走了。 「……大人。」方素怜垂下头,小心翼翼地拽住了他的袖子,「素怜有一句话,想与您说。」 贺桢微微迟疑,不着痕迹地将袖子扯了回来。他淡淡道:「正好,我也有些事要告诉你。」 「大人,您不曾忘记与我旧日的誓言吧?」方素怜抬起头,眼底满是希冀,「素怜嫁给您,什么都不求。富贵、荣华、正妻之位、子嗣,素怜都不要。但求大人记得那句‘一生一世一双人’。」 贺桢的面色略有尴尬。 「素怜,我……我……」他诺诺着,羞愧已极。平日能言善辩的嘴,却说不出什么话来。终于,他狼狈地别开头,道,「素怜,我就是想与你说这件事。我觉得当年的我,年少不知事,才会对你说出那等话来,误了你的终身。」 说完这句话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从玉林殿前回来后,他便在琢磨这一件事情了。他发现自己对秦檀并非无情,恰恰相反,却被她的直率与独特所吸引。秦檀长跪在殿外的事,让他久久难以忘怀。 他不想在二人之间,继续犹豫不决了。 方素怜怔住了,一双眼反复打量着贺桢。 「大人,您,您在说什么呀……」她重扯住贺桢的手,「您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您是因为芝儿之死,对素怜有所介怀了吗?素怜绝不会做下那等恶事!」说罢,又要哭泣起来。 「可是,若我不说,也是误你。」贺桢久久叹一口气,道,「我本以为男女共处一室,便需结为夫妻。既结为夫妻,那便是两情相悦,却不知道世间夫妻也有无情者。我对你,不过是感恩之情,却在二年来误将它当做男女之情。……是我误你了。」 「您说误了我?」方素怜痴痴地望着贺桢,道,「您没有误了我,我是您的妾室呢!您与素怜正相守着……」 贺桢逃也似地退开一步,道:「素怜,你我并无夫妻之实。若你愿意,我替你改名换姓,送你去别的地方,你大可重新嫁个好人家,与人厮守,而不是守着我这等无情无义之徒。」 v第二十三章[11.18] 方素怜久久地愣着,像是不会说话了似的。 「您叫我离开京城?」她的眉下垂,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叫我改名换姓,叫我嫁给旁人?」 她这模样有些癫痴,贺桢心头不忍。他拂袖,道:「你自己斟酌罢。若你不走,我也不会赶你。是我对不住你,误了你这一生。」说罢,便掉头离去。 贺桢走出几步后,就听得屋里头传来方素怜的笑声,凄凉无比。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心情却是无比的轻松,仿佛卸下了一道重担。 待贺桢走后,方素怜慢慢走到宝宁堂外,抬头望着宝宁堂的匾额,膝盖一弯,重重跪了下来。此刻无人在旁,她的眼里满是恨意。 这一天一夜,她没有偷懒,一直跪着。到最后,人已经站不起来了,膝盖肿的老高,却偏偏只能爬着离开。谁也不知道,在地上膝行了十几部的方姨娘,到底在想些什么 年尾的几日就要到来了,眼看着,便是阖家欢聚、共迎新岁的好日子。就在此时,宫里传来一道消息:恭太妃因太过思念先帝,将起身去往先帝灵宫,带发修行,日夜为先帝祷告。 百姓不觉得这有什么,但秦檀知道,依照恭太妃的性子,她是绝不可能自请带发修行的,一定是李源宏有心折腾太妃,才会把她赶去那等与世隔绝、如坟墓一般的地方。 恭太妃去先帝灵宫后不久,秦檀就接到了燕王妃谢盈的帖子,说是年关将至,谢盈想邀秦檀一同挑挑宫宴衣裳的料子。 若是一般妇人家,年关将至,定要忙活着府内事务。但王妃尊贵,这些事只需过目便可,不必操劳;秦檀懒得,也只把事情交给掌事,只做做面子功夫。 别家的夫人忙着打点年货礼物、苦思饭桌菜品时,她二人却坐在冬天的园子里,赏着雪、吃着糕点、挑拣漂亮的绫罗绸缎。 王府的花园里,池子结了一层薄冰,各色的游鱼在冰层下荡着。因这段时日一直在下雪,池边一片银装素裹,只扫出了一条小径来,抬眼望去,雪色满眼,颇具诗情画意。 谢盈两手揣在狐狸皮的暖手筒里,领边的白兔毛衬得她荣光愈好。她今日心情好,淡淡施了脂粉,唇红胭粉,黛眉如雾,比平日更多了些贵气。 「贺夫人,你是不知道,太妃娘娘是一万个不乐意去灵宫吃苦呢。」谢盈一边走着,一边与秦檀说话,披风滚了孔雀丝的边儿扫过地上柔软的雪渍。她如今已把秦檀当做了自己人,只要不是太过秘辛之事,都会与她说道一二。 「可是咱们王爷呀,头一个劝太妃娘娘去灵宫修身养性。」谢盈说到此处,就忍不住吃吃地笑了起来,「王爷说,母妃近来脾性太过暴躁无常,于身体无益。他一个做儿子的,还是希望母妃心平气和、颐养天年,因此主张让母妃去灵宫住一阵子。」 恭太妃和燕王母子间,早已有了嫌隙。谢盈之事,是其一原因;更重要的是,恭太妃有心争一争太后之位,燕王却毫无野心,对帝位没有想法。任凭恭太后如何煽风点火,甚至使出计谋强迫燕王,燕王都不为所动。 如今,燕王更是对母妃的野心再也无法忍受,又恰逢太妃烫伤了谢盈,燕王便下定决心,将其送去灵宫冷静一下。 另一方面,这也是为了保护恭太妃。太妃与太后结怨已久,留在皇宫,清福没享着,性命却会有危险。比起被太后掌握在手心的皇宫,还是先帝的灵宫更安全一些。 太妃不在了,谢盈的心情便舒畅了许多。 她在桥边站定,掏出手筒里的小暖炉,叫丫鬟去添碳,一边与秦檀闲聊:「对了,前几日,太后娘娘给了口谕,说是要我替阿均相看起来,叫阿均在年后务必成家。堂堂大楚宰辅,却一直没有娶妻生子,难免叫人闲话。这事儿,可真是麻烦呀!」 「太后?」秦檀道,「太后娘娘管的事儿,原是这么多的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心里嘀咕道:谁嫁了谢均,谁定会倒霉。那家伙心思险恶的很,一定不会让妻子好过。 「王妃娘娘可有着意人选?」秦檀问。 「没有。」谢盈摇头,「既要家世出众,又要美若天仙,还得贤良淑德。我还是去把天上的仙女儿抢下来给阿均做妻子,来的比较方便容易!」 秦檀忍不住笑出了声:「娘娘放心,凭借相爷的条件,就是仙女也娶得。不仅如此,王母娘娘还要高高兴兴地替仙女儿发嫁呢!」 两人正开着玩笑,外头来了个丫鬟,口里呼着白气儿:「王妃娘娘,相爷来了。相爷说他调了一只会说话的红冠鹦鹉,拿来给您瞧个稀奇。」 「鹦鹉?」谢盈露出好奇之色,「阿均也养起鸟来了?快请他进来。」 没一会儿,丫鬟便领着谢均到园子里来了。谢均穿了身厚实的石蓝底袍子,因是冬日,他还在身上加了件白色大氅,襟口垂道细细的银链;行走间,露出盘了满银云边的半卷袖口,缠着小颗佛珠的手腕垂着,掌心提一个小金鸟笼。 秦檀与一众丫鬟向他行礼。 「姐姐安。」谢均将鸟笼交给丫鬟,闲闲地踱步至桥上。看到秦檀,他露出微诧之色,旋即温雅一笑,「真巧,贺夫人,又见面了。」 「你这鹦鹉是最近弄来的?小心别冻坏了这小东西。」谢盈招手,让丫鬟把金笼提过来,定睛一瞧,顿时眉开眼笑,「哟,这鸟儿生的可真凶,毛色也艳丽。会说些什么喜庆话?」 「姐姐,它会说许多呢,我教得很辛苦。」谢均拿手指戳了戳鸟笼子,轻声道,「来,说一句‘吉祥如意’。」 鹦鹉扑棱翅膀,张嘴:「贺夫人!贺夫人!」 王妃:「……啊?」 「这……有些谬误。」谢均的笑容微淡,又用手戳了鸟笼,「来,‘心想事成’。」 鹦鹉:「贺夫人!贺夫人!」 谢均笑容微沉:「说,‘阖家团圆’。」 鹦鹉:「贺夫人!贺夫人!」 「‘恭喜发财’。」 「贺夫人!!」 空气中,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谢均冷静地转向谢荣,道:「谢荣,这鸟平时是你在管。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谢荣愣了一下,眼珠子一转,立刻哈哈干笑着,道:「是、是这样的!是小的常常带着鹦鹉去外头转悠!入冬的时候,贺夫人施粥博得了美名,许多人都在夸奖贺夫人!兴许是在外头这样的话听多了,这鹦鹉才学会了,哈哈哈,哈哈哈……」 谢均点头,道:「原来如此,饶过你了。」 谢盈:「……啊?」 v第二十四章[11.18] 这鹦鹉一连叫了好几声「贺夫人」, 反倒让秦檀心里叨咕起来 。 看样子,谢均是没少在这鹦鹉埋面前汰自己,这才让鹦鹉学会了「贺夫人」这个词儿。十有八|九,是今天说一句「那贺夫人汲汲营营」,明儿骂一声「好一个贺夫人,要求那么多」。 这样想着,她忍不住剜了谢均一眼。 那小金笼子不防风,红头的鹦鹉冻得厉害,缩着绿莹莹的翅膀朝角落里躲,直把头朝翅膀下埋进去。秦檀将指尖伸进笼子的缝隙中,捋了下它鲜红的小脑袋,说道:「来,说一句‘吉祥如意’我听听。」 那鹦鹉眨巴一下漆黑眼睛,刺耳地叫起来:「吉祥如意!吉祥如意!」 秦檀轻笑起来,继续道:「再来一句‘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心想事成!」 见鹦鹉这么聪慧灵巧,谢盈也笑得合不拢口,眉眼俱是弯弯。「看来,这鹦鹉还是要挑人的。它不喜欢阿均,尽顾着讨好贺夫人去了。」谢盈说着,打趣道,「阿均,你不如把这只鹦鹉送给贺夫人得了,省得它成日见着你的脸,不肯说话。」 谢均有些无奈:「姐姐倒是贯会用我的东西做人情。」 谢盈理直气壮地哼了一声,道:「我便是要借花献佛,你能拿我怎的?」 谢均摇摇头,微叹口气:「姐姐要借我的花,我哪能阻拦?反倒要再添几朵才是。」说罢,谢均转向谢荣,「谢荣,你回头把家里那些养鸟用的笼俱、吃食,并一本鹦鹉书卷,都给贺夫人送去。」 见弟弟如此听话,谢盈悄然用袖口掩了嘴。见鹦鹉哆哆嗦似是要冻坏了,她便拉了秦檀,往暖生生的室内行去。一边走,谢盈一边唠叨着谢均的婚事。 「阿均,过了这个年,你便是二十又九了。堂家的那几个兄弟,如你一般年纪的,孩子都能跑了,你又打算何时娶妻?」谢盈进了舒适的内堂,坐在炕椅上,菱花锦缎的斜面踩着鸡翅木的小脚踏,拿斜眼瞧着谢均。 「姐姐,皇上那儿事忙……」谢均照例拿出这句万用的借口。 「忙忙忙,又是这个借口!」谢盈恼道,「皇上未登基前,便说是东宫事忙。如今皇上登基了,你便说是皇上那儿事情多。我看呐,你比皇上的事情还要多一些!」 「姐姐倒是说了实话。」谢均道,「为弟要处置的事物,确实是比皇上要多的。若不然,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到了皇上跟前,皇上又该发怒了。」 「你少与我插科打诨!」谢盈更恼,道,「这一回是太后娘娘亲自下的口谕,要我操罗你的婚事。你瞧,你迟迟不成婚,连宫里的贵人都看不下去了!」 谢盈一声接一声,训斥得平日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谢均沉默不言,浑似丢了声的木偶似的。 秦檀看了,幸灾乐祸起来。这谢均平素没少令她吃亏,如今看到谢均吃瘪,真是美极了。 所谓一物降一物,不过如是! 正幸灾乐祸着,冷不防,她便接到谢均若有深意的眸光。虽谢均的神色平平和和的,但秦檀却隐约从中读出了「再笑你便倒霉」这几个大字。 于是,秦檀连忙劝谢盈道:「王妃娘娘歇歇气。相爷他呀,只是这会儿忙。待您挑选了那些千金小姐的画卷,捧到相爷面前,兴许便有相爷中意的人了。这感情一事,从来都是不可勉强的。若是太过急躁……恐怕会造就一对怨偶呀。」 说到「怨偶」这个词,秦檀的嗓音变得轻飘飘的。 谢盈一愣,忽而想起秦檀家中的事儿了——她嫁入贺家,却所遇非人。她与贺桢虽是夫妻,却形同陌路。她落寞伴身,欢愉甚少,实在算不得幸福。 若是太过急躁,恐怕,谢均也会遇到这样的事情。 谢盈的脾气有些散了,她舒了气,道:「……罢了。我先相看着那些世家千金再说,倒也不会逼得你太紧。」 谢盈终于歇了催婚的念头。 秦檀又与姐弟二人说了些话,这才告辞离去。她出了屋子没多久,谢均也离去了,说是皇上那里还有点事,等着他回去处置,独留下一个谢盈,抱着小手炉坐在炕上发愣。 「宝蟾呀,你说,是不是我想多了?」她蹙着秀眉,一副梦呓似的样子,「近来,阿均怎么总挑贺夫人在的时候,往咱们王府跑呢?」 宝蟾心底微惊,连忙赔笑道:「相爷心底记挂着您,跑王府的次数多,遇到贺夫人也是难免的。更何况呀,这贺夫人回回都是您请来的,您什么时候要请贺夫人,相爷哪能知道的?定是赶了巧。」 谢盈喝口茶定了神,道:「我也觉得是这么一回事。」 阿均自小便与寻常男孩儿不同——哪家的小姑娘给他送了花,他看也不看,转身便回去看书习字;无论女子的容貌多艳丽倾国,在他眼里都如云烟似的。 谢盈常常怀疑,谢均会不会某一日遁入空门,又或者高声宣布自己是个断袖。 若他哪一日对某个女子殷勤起来了,那可真是烧高香了! 谢均在花园的九曲桥上追上了秦檀。 「贺夫人,请留步。」他在秦檀身后站定,压低声音,道。 秦檀原本正盯着丫鬟手里的小金笼子瞧,见谢均追了上来,便道:「相爷有事?」 她一回身,便发现谢均站的离自己很近。他宽敞的胸膛近在眼前,大氅上的柔软皮毛清晰可见,是一水儿无暇的白。属于男子的清澈气息,悄然溢满了鼻端。 谢均点头,说:「和离之事,某已向皇上禀明。」他蹙眉,眸中有一道阴云,「不过,皇上却对贺桢大加赏赐,依照我对皇上的了解,恐怕他是不愿意答应这件事了。」 秦檀怔一下,道:「那该怎么办?」 「你不必着急,我自有主意。」谢均的唇角轻轻挑起,笑容如回风流雪般,「我与皇上相识多年,总归能想出办法。」 秦檀用怀疑的眼光瞥他,两手揣入袖子里:「相爷,你可别太顾着面子,尽在我面前说大话了。若是办不到,可要早日实话实说,我自己想法子去。」 听她这样埋汰自己,谢均不由失笑,眼底眉梢有一分无奈,如看着一只闹脾气的猫儿似的。 v第二十五章[11.18] 猫儿闹腾了,抓坏了衣物书纸,却也是舍不得教训的。至多呵斥两下,拍拍脑袋,便又继续搂在怀里当个宝贝了。 「是是是,在檀儿面前,我哪敢说大话呢?」他随口说道。 「你……!」秦檀立刻紧张起来,不停四处张望,恨恨道,「相爷!你便是要报复我,也不当如此小心眼吧?在燕王府里喊我‘檀儿’,若是让王妃娘娘听见了,岂不得扒了我一层皮?」 谢均只笑不语,让秦檀恨得牙痒痒的。 她裹了一件披风,那披风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花样尚可,却不太保暖,让秦檀的手腕冻得发红。谢均的眼光落在她泛红的肤色上,便再也移不开了。 玉笋芽一般的腕子,配上碧绿水润的玉镯,最是赏心悦目不过。只是那寒风吹拂,让白瓷样的肌肤泛开了一层令人浮想联翩的红。 「檀儿,我要问你一件郑重之事,你且把耳朵凑过来。」谢均忽然严肃了面色,如此说道。 秦檀见状,料想他是要谈那和离的计策,左右张望一番,警觉地贴近了耳。 下一瞬,谢均的声音便飘入了她耳畔:「檀儿,若要二选其一,白狐皮与黑貂裘,你更爱哪个?」 秦檀:…… 这是哪门子的正经话! 「当然是我全都要啊!」秦檀瞪一眼谢均,嘁了一声,咒道,「出了王妃娘娘面前,就没个正经模样!」 谢均笑得君子翩翩、清风朗月:「檀儿,这也是无可奈何。既要在皇上面前做戏,那我也只能入戏一些。」 秦檀没理他,提了鹦鹉笼子,自顾自地走了,一副懒得理会的样子。 谢均见她背影袅袅远去,摇摇头,也出了王府,回自家去。 谢均一到家中,管事情的曹嬷嬷便迎了上来,她身后的小厮扛了几个大大的箱笼。谢均见了,随口一问:「这些个箱笼是怎么回事?」 曹嬷嬷笑眯眯道:「大人,这些是前些日子送来的皮毛。大人不是说,皇上主张勤俭,因此要把这些旁人送的皮毛退回去么?老身这就要去办了。」 谢均沉思一下,忽而道:「罢了,我忽而又觉得这些皮毛也不错。别人辛苦购置送来的,我退回去,有些糟蹋心意了。这一回先收下,下回不让他们送了便是。」 曹嬷嬷应声说是,下去与几个丫鬟一起,将上好的皮子都翻出来理好,送到了谢均面前。 谢均随手挑拣了一下,又招手叫谢荣过来。 「谢荣,虽然贺夫人说了——但凡是皮毛,她就全都想要——但我这皮毛呢,是绝对不会送给她的。」谢均一本正经地说着,一面拿笔尖指着放皮毛的箱笼,「谢荣,你听明白了吗?」 谢荣眼珠子一转,点头如捣蒜,谄笑道:「小的明白!」 「嗯。」谢均点头,挥手说,「去吧。」 谢荣连忙派了几个下等小厮进来,把箱笼费劲地扛了出去。待到了屋外,谢荣便板着脸儿吩咐下人,道:「去,把这个箱笼送到贺府去。这是王妃娘娘给的赏赐,专门赏给贺夫人的!知道了吗?」 听着一众下人齐齐应道「知道了」,谢荣心里美极了。 他谢荣是谁呀!他哪能不懂相爷的心思呀? 相爷还不夸夸? 秦檀拎着鹦鹉笼子归家后,便安心等着年关了。 正是一年之中天气最冷的时候,她每日都想缩在热烘烘的堂屋里,不愿出门去。闲暇时,便逗逗那只鹦鹉。这鹦鹉在她面前,甚是聪慧,教什么说什么,让她喜欢的很。 掰指一算,离新年那一日越来越近,只余下一只手可数的几天。整条街上都洋溢着喜庆的气息,张灯结彩的,热闹的红色一铺十里。往来的人彼此碰着了,都要说几句喜庆吉利话。 在这片热闹里,方素怜的怜香院却很是凄清。 她在宝宁居前的寒风里跪了一天一夜,膝盖红肿、不便行路不说,还发起了不退的高热。换做是常人,便该好好休养生息了;她却强撑着病体,请来了贺桢。 贺桢到怜香院时,便见到她病兮兮地靠在床头,面孔是不正常的潮红,整个人虚弱缥缈极了。 方素怜垫高了枕头,对贺桢惨笑道:「既大人不愿留我,那我也没有再碍您眼儿的道理。我不该仗着那救命之恩,便奢求您的感情,这二年来的情思,便当是我错付了。」 说罢,她干咳了一阵,神情愈发凄凉:「大人,我这就自请离去。您也不用替我改姓名,您就当不曾见过素怜罢!」一边道,她一边无声地淌下泪珠子来。 贺桢见状,心底不由动容。 方素怜当年救了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是他认定自己喜欢的是秦檀,也不忍心看着方素怜惨状如此,再将她赶出家门去。说到底,是自己误了素怜。 「罢了,你不必出府去了。」贺桢怜悯道,「都病成这样了,何苦呢?你一向是个冰清玉洁、不容玷污的,我自知是对不起你。若你留下来,此后,我会更好地待你,该有的尊贵体面,一样不少。只是我到底于你无意,不能给你其他情分了。」 方素怜流着眼泪应下了。 贺桢心底有愧,次日,他虽不敢踏进怜香院,却将绫罗绸缎、补品佳肴源源不断地送进怜香院,另拨了两个小丫鬟给方素怜。下人们见了,纷纷说那失宠的方姨娘这是又起来了,一时间,皆对怜香院谄媚非常。 方素怜接了那些赏赐,心底又是得意,又是落寞。 只要她一日握着这救命之恩,贺桢就一日无法彻底抛弃她。当年她独具慧眼,认为这在自家医馆养病的少年郎有大好前途,因此想方设法打听来秦家小姐救人一命的细节,将此事充作自己的功劳。 秦家小姐守规矩,不可抛头露面与外男接触,将人送来医馆便只能匆匆地走了,这一走就是两年,自然是便宜了方素怜。 若不是那秦家小姐太难缠,闹着要嫁给贺桢,兴许她方素怜现在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官夫人了。那恭人封号、排场体面,都是属于她的。贺桢这样风度翩翩、腹有诗书的儿郎,也早已令她倾心不已,她一直想着与贺桢做对锦瑟和鸣的恩爱眷侣。 只是,一想到这桩救命之恩是属于秦檀的,方素怜便觉得心中恨意翻涌,难以释怀。 v第二十六章[11.23] 她真是极想,极想取秦檀而代之。 若是这桩救命之恩,确确实实地属于她方素怜,又该有多好? 方素怜正自艾自怜着,丫鬟丁香来禀,说是素怜的弟弟方大勇来探望她了。 对于这个弟弟,方素怜一贯是很疼爱的。 她知道,自己是妇道人家,一辈子的幸福只寄托在夫君身上;但若是弟弟读书有了功名,发达了,那她才是真正的翻了身,扬眉吐气了。因此,方素怜从来都紧着方大勇读书之事,更是让贺桢亲自题信,将方大勇荐给学馆。 方素怜听了丁香的话,微喜,道:「快让勇弟进来!」 丁香为难道:「姨娘,勇少爷说他……他只是想问姨娘讨点银钱花花,就不进来叨扰您了。」 方素怜面色一僵,问道:「什么名目?」 丁香答:「勇少爷说他近来结交了几个友人,皆是名门贵家之徒。要与他们一道游玩,难免得花钱……」 方素怜心底一揪,当即抿紧嘴唇,道:「这银钱我不能给!不然,便是让他走歪了道。勇弟若是不肯读书,终日随那些纨绔子弟一道游手好闲,那可怎么办?丁香,你快去请勇弟进来,我要考问考问他书背的怎么样。」 丁香唯唯诺诺地应了,出了门去。没一会儿,丁香的脚步声在帘外响起,她道:「姨娘,勇少爷说既然您不给银钱,他便不打扰了,方才已经走了……」 方素怜的脸险些气歪了,眼底俱是痛惜。 ——这个弟弟,她若是不给他钱,他竟连见都不肯见她! 方素怜这头暂且按下不表,秦檀那处却是在照过自己日子的。 依照大楚惯例,除夕这夜,京城的百官群臣是要携着家人一道入宫庆贺的。申时刚过不久,贺桢便收拾整齐,与秦檀一道入宫了。 因厚待方素怜的缘故,贺桢在马车上是看都不敢看秦檀,只低着头不说话,像是个心虚的贼。马车到了南宫门前,二人便改为下车步行。 宫宴设在泰和殿,如贺桢这般的官职分位,堪堪能在殿内享尾上一席,免去了寒夜的风吹。秦檀随着太监入殿后,但见这泰和殿内碧光影转、奢红娇绿,放眼望去尽是无限繁华。 泰和殿一侧是群臣乌压压如林,另一侧是贵夫人们翠雀层叠、倩影玲珑。盘龙金柱高耸,汉白玉地砖光可鉴人。贵人们的裙角擦曳而过,留下沙沙轻响。 天色已经沉了下来,泰和殿外的白玉长阶亦隐没在夜色里。高丽纸糊的乞赐封灯曳在檐下,灯火并着殿内高燃的红烛,将四周照得一片喜庆。 群臣虽已到齐,却都是不敢落座的,只候在各自席位边上,等着天子驾临的炮仗声。秦檀张望了一番,便见到了不少熟悉人,譬如秦家的族人、燕王夫妇、贺桢同僚的家眷,此外,一向在宫中神出鬼没的魏王也到了。 好不容易,象征着帝王驾到的炮仗声远远地响了起来。诸人伸长脖子张望好一阵后,才听到殿前太监嗓音尖尖地唱传。 「皇上驾到——」 「皇后娘娘、恪妃娘娘驾到——」 「太后娘娘驾到——」 穿着明黄龙袍的李源宏牵着殷皇后的手,言谈说笑着进来。帝王的金辇空落落地跟在后头,手捧拂尘、金炉的小太监也离得远远的。 李源宏生就一副俊秀模样,身着帝王之衣,眼底却有些狂戾,气度并不如锦似华,反而堪似开至荼蘼颓丧的将谢花。 秦檀站在人群里,一道低着头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只在几人经过时,飞快地拿余光瞟了一眼李源宏身后的人。 殷皇后虽着吉服,妆容却并不浓重盛大,容貌依旧是如纱如雾似的温婉。反倒是殷皇后身边的恪妃孟氏,浑身金光四放,贵气十足,耳坠上成串的上等东珠,瞧着便价值连城。 太后娘娘年岁虽大,却风韵犹存,依稀能瞧出年轻时貌美的影子,难怪李源宏相貌俊美,原是尽得了母亲骨相之美。 此外,还有两个在玉林殿日夜伺候的大太监跟着—— 圆成一颗球的晋福公公,不紧不慢地跟着殷皇后;瘦成一条柴杆的刘春公公,脚尖紧紧挨着孟恪妃的影子。 待皇上、皇后等人落座,这宴席才算是开始了。盛装宫女如云涌入,珍稀佳肴罗列成山。暖炉熏得室内一丝冷意也无,坊司调/教的舞姬皆跳得妖娆,浑如天宫仙子一般。 丝竹管乐齐响,殿上一片和乐融融。 李源宏坐在最上首,他面前的描金葫芦宝案上,搁着一对象牙包金的筷箸并几道热腾腾年菜。一排吉祥如意纹样的珐琅瓷碗并列排开,最前头的是汤膳,乃是燕窝红白鸭子汤并莲子八宝炖豆腐各自一品;后有烧狍肉、镶腊子等冷碟,俱是开胃先食的。 恪妃打一落座,眼光便一个劲偷偷地瞄殷皇后。见殷皇后没有动静,恪妃便捏着帕子,抢先站了起来,行到李源宏身边,替他倒酒。 「皇上,这杯酒是臣妾祝您福泽延绵,社稷安泰。」恪妃端着酒杯,娇娇地朝李源宏一笑,杏眼儿妩媚地上转看人,心底意思都写在脸面上。 李源宏见状,无声一笑,道:「恪妃的心意,朕知道了。」 见皇上的第一句话是对自己说,而非是对殷皇后说的,恪妃心满意足了,趾高气扬地回座位去。 瘦柴杆太监刘春,本在恪妃座位的不远处伺候着,他瞧见恪妃得意洋洋地回来了,便朝恪妃谄媚一笑,换来了恪妃愈发得意的眼神。 刘春端着个红色雕漆的宴盒,伺立在李源宏身侧,心里嘀咕着:这恪妃可真是一点儿都配不上封号的「恪」字! 恪妃不仅和「谨慎仔细」沾不得边,还恰恰相反,完全是个毫无心计、粗心狂浪的主儿,什么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争宠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事,独独恪妃做的理所当然、理直气壮。 这要是换做先帝后宫,这恪妃早被恭太妃找百八十个理由按到脚底下去了。可在如今皇上的后宫里,不知怎的,那些个心计多端、八面玲珑的妃嫔们都落不得好处,被皇上赐死、褫位的数不胜数,反倒是恪妃这样蠢笨浮夸的女子,竟得了皇上的青眼。 不过,恪妃到底是聪明是愚笨,和他刘春也没多大关系。只要皇上喜欢恪妃,他就得好好巴着恪妃。若不然,站在殷皇后那头的晋福,迟早得把自己赶出玉林殿去! 殷皇后见恪妃不守规矩地倒了第一杯酒,本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压住了,只坐在那柔柔地笑。她生就一副大家闺秀模样,端庄秀美,姿容清婉;这一笑,便愈是动人了。 一旁的晋福看得干瞪眼,在心里火烧火燎地着急:哎哟,皇后娘娘呀!您空有这统率六宫的凤印,却连一个恪妃都不敢发落,威严何存? v第二十七章[11.23] 说罢,晋福就忍不住小声提醒道:「皇后娘娘,这除夕宴的第一杯御酒,理应是由您来倒的。」 殷皇后拿帕子按了按嘴尖儿,轻飘飘道:「无妨,皇上知道本宫的心意。第一杯还是第二杯,都无甚大碍。」 晋福听了,恨不得一巴掌把自己拍昏过去——这位皇后娘娘,日日把「情意」、「心意」挂在嘴边上,一点儿都不认人心险恶,难怪会被恪妃骑在头上! 李源宏并不知道自己的妻妾间有那么多弯弯肠子,他拿起包金象牙的筷子,随便尝了几道菜品,又夹了一小个素饽饽。忽而间,他想到了什么,道:「贺桢的夫人秦氏在下头吧?叫她上前来,掌座。」 此言一出,周遭的人皆是倒吸了一口气。恪妃急巴巴地,想起身又不敢,只能按着扶手干着急。 殷皇后轻声劝谏道:「皇上,这于理法不合,那秦氏乃是臣子之妻,并非妃嫔,怎可坐在皇上的身侧呢?您叫她上前头来,这实在是……」 「朕,便是大楚的礼法。」李源宏冷冷的眼光扫过去,让殷皇后只得合了嘴唇。 太后却是一副见怪不怪表情,她自知劝不动李源宏,便干脆什么也不说。 刘春公公在一旁冷汗淋漓着,不知该不该遵守皇命,去做这么一桩招骂的事儿。晋福公公却笑眯眯地上前领命:「皇上,奴才这就去!」 晋福公公一甩拂尘,正要下去,便听得一声「且慢」。原来是坐在群臣之首的谢均喊住了他。 谢均唤作晋福,温和对李源宏道:「皇上,请恕微臣直言,这恐怕有些不当妥当吧。」 李源宏瞧着谢均,语气暧昧了起来:「有什么不好的?秀色可餐,均哥也能多喝两杯。」言谈之间,似乎颇有深意;那张阴鸷难测的面容,亦弥散开了荒唐的轻佻,「朕待均哥这么体贴,均哥可要记得多吹两曲箫,让朕饱饱耳福。」 谢均无奈一笑,道:「回禀皇上,您身侧只得一个空座。一会儿武安长公主来了,若是瞧见有人占了她的位置,或是挡了她的景色,难免不悦。」 李源宏浅呷一口酒水,道:「朕倒是险些忘了这事。武安闹脾气,也不知几时才到。这位子,还是留给武安吧。」说罢,便朝晋福公公招手,「晋福,你回来罢,不必去喊那贺秦氏了。」 李源宏断了这个心思后,便只专心致志地喝酒了。他眉目里有寒夜似的阴沉,便是在这除夕的宫宴上,也未曾散开过。 板牙丝弦不绝于耳,一道道菜品如流水似的端上来。没一会儿,还有象征着丰收祥瑞的祝舞,皆是由宗室子弟编排的。 期间,太后打发了身边的姑姑去武安长公主哪儿三催四请,可长公主一直没露面。好不容易,到了泰和殿外头放起冲天炮仗的时候,武安长公主终于来了。 长公主来的时候,被人群遮挡着,秦檀没能瞧见这位经历坎坷的长公主生的什么模样。那时烟火炮仗刚刚点起来,漫天皆是如星光彩,驱除旧晦的轰隆炮声响彻耳际。群臣们下了座,团绕在玉阶上看烟火,彼此说着吉利话。 也恰是在这个时候,秦檀的继母,秦家二房的夫人宋氏,携带着女儿秦枝一道过来了。 宋氏穿的齐整,她没有诰命,只能在殿外头吹着冷风就座,脸蛋给吹得微红。她的女儿秦枝,是在嫁入秦家第一年生的,比秦檀小十岁,瞧着甚是玉雪可爱。 「檀儿,瞧你如今过的这么好,身有诰命,夫君又争气。我这个做嫡母的也就放心了。」宋氏感慨着,拿手帕按了按眼角,哽咽道,「从前我想替你找个好人家,你偏要嫁给贺桢。那贺家一穷二白,我这个做母亲的,心里哪儿舍得?可你偏要嫁了去,我生气,这才长久地和你断了消息。」 宋氏说罢,拍了拍秦枝的肩,小声道:「枝儿,你说是不是?你想不想你三姐姐?」 秦枝才八/九岁,不明白母亲的意思,嘟着嘴道:「三姐姐怎么了?」 见女儿不懂自己的意思,宋氏有些着急。方才秦家的诸位太太商量过了,要她这个嫡母来与秦檀重修旧好。如今秦檀可不是当年能比,夫君争气,甚得皇上的青眼,可见皇上不仅不记恨她,还很垂怜。 秦檀皮笑肉不笑,冷漠道:「秦二夫人还真是热切,明明是长久不往来的,如今一下子便挑热了联络。」 宋氏有些讪讪,解释道:「世上哪有隔夜仇的亲眷?你流着秦家的血脉,这是断也断不了的。老爷与你几个妹妹、弟弟都想你;得了空,记得回娘家瞧瞧。」 秦檀嘲讽地看了一眼宋氏,说道:「那我可不敢答应。」说罢,便朝着远处走。 宋氏眼睁睁看她离去,心底又酸又恨。 好不容易把这秦檀赶出家门,谁料她还能翻身再起;如今秦家几个当家的,都打定了主意要与秦檀重修旧好,眼巴巴地逼迫她来做这个讨打事情! 瞧瞧!这秦檀还是从前那副眼高于顶惹人厌的样子! 在宋氏愤恨的眸光里,秦檀还是越走越远了。 秦檀走了一段路,便瞧见秦家长房的庶兄秦致舒也在不远处徘徊,似乎很想靠近她来。看到秦檀瞧他,秦致舒露出个有些憨实的笑容,一副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模样。 秦檀心底暗道一句「都是攀高踩低的家伙」,扭头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飞天的炮竹噼啪响完了,满天烟火也熄了绚烂。依照惯例,李源宏将用过的碗筷赐了下去,赏给左右一等的大臣,谢均也得了他一只喝汤的勺子。 这已是谢均拿的第十一只御器了,他为官十二载,十七岁时便站在了这泰和殿内最靠前的位置,那时他得了个碗盖子,拿回家给族弟把玩了。 李源宏、殷皇后、恪妃等人次第离开,群臣扣首相送,一夜繁华终于落幕,也预示着新岁到来。带着醉意与阑珊欢乐的臣子家眷们,纷纷朝着南宫门而去。 贺桢与秦檀,向来是能分开就分开的。似出宫门这等不需腰牌的事情,秦檀从来都是直接丢下贺桢,管自个儿走。 秦檀裹着新做的裘皮大氅,等在南宫门前。夜色已深,她原本被酒乐迷醉得昏沉的脑袋,被深冬冷风一吹,稍稍清醒了一些。 红莲打着灯笼,在前头张望着,等着马车来。 秦檀虽看着悠闲,但心里其实是在盘算事情的。她知道,今夜会有一桩事情发生。因此,她已提前做好了万全准备。 「红莲,我入宫前叫你去做的事情,你都准备好了?」秦檀眯着眼,懒洋洋打量夜色。 「回夫人的话,都做稳妥了。」红莲道。 秦檀的马车来时,旁边刚好也行来一辆高辕金銮的马车。马车帘打起来,里头露出谢均的脸面。他穿的郑重,玄黑地的礼袍上缂着四爪龙蟒纹,整个人内敛温雅,似打从天宫下来的仙君。 「檀儿,既顺路的话,不妨让车夫赶着一道走?」谢均瓷白手指撩着帘子,神情温雅。他目光下落,见秦檀身上披着件白狐裘的大氅,眼底略有满意之色。 「可不巧了。」秦檀揣着暖手筒,道,「我这马车出了些毛病,我打算改坐轿子。既是轿子,便不能走马车道,与相爷怕是不同路。」说罢,她瞥一眼自家车夫,道,「喏,车夫在这儿,你说是不是?」 v第二十八章[11.23] 那车夫早先得了秦檀的命令,知道今夜须得驾一辆空马车回去,他当即赔笑道:「回大人的话,我这马车确实是坏了,不能走远路。」 谢均微微挑眉,拉长了声音:「哦——?檀儿,我来了,你的马车便坏了,偏不能与我同路,世上竟有如此赶巧之事?」 秦檀应对自如,答得从容:「这世上的巧合从来都有,譬如我与我爹都姓秦,相爷与王妃娘娘俱是姓谢,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谢均闻言,险些笑出声来。他看着秦檀,见她今日华服盛装、珠翠玲珑,比平日更招摇惹眼几分,心底便似有一颗柳芽悄然发轫似的。 一个小女子,怎可艳丽至斯?竟叫皇上也对她动了那等心思。 她可知道,她今日险些又惹了个大/麻烦? 「坐轿子,总归没有坐马车宽敞舒服。我的小厮谢荣,什么都懂,就让谢荣给瞧瞧吧。」谢均淡然道,「兴许谢荣一瞧,檀儿的马车就自个儿好了呢?」 一旁的谢荣满面迷茫:「……啊?」 ——他怎么还得会修马车啊! 他会武功、会厨艺、会诗书没错,可他真的不会修马车啊!相爷给的月银确实是高,但他是真的不会修马车啊!就算神仙下凡,他谢荣也是不会修马车的! 见谢荣好半天不回答,谢均催促道:「谢荣,还不快去看看?」 谢荣委委屈屈地应了,上前去查看那车轮。 秦檀见了,牙关有些痒痒。但转念一想,今天这桩局,有谢均在,兴许更好。于是,秦檀故作惊诧地「哎呀」叫了一声,道:「咦,怎么谢荣一来,车轮便好了呢?当真是灵验!」 车夫也连忙附和:「是呀是呀!真真是灵光极了!夫人可以坐马车了!」 谢荣:…… 他也是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厉害呢! 秦檀与谢均的马车,一前一后,行驶在出宫的大道上。 他二人走的晚,拐到贺府附近的青石门巷时,四下早熄了灯,一片黑漆漆的。谢荣驾着马车,不紧不慢地跟着秦家的马车,时不时与秦家的车夫闲话几句。 黑魆魆的夜一片寂静,只余下马车轮子轱辘轱辘的响声,寒冷的夜风吹得人脖颈生寒。 秦檀正闭眼在马车厢里假寐,冷不防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动。凌乱的脚步声并大刀挥舞的风声,令夜色顿时吵闹起来。 有个公鸭嗓子粗声粗气地喊道:「老大,这就是贺家的马车!这里头坐的,一定是贺家那个娘们儿!」 秦家的马车夫紧张道:「你、你们做什么?」 那公鸭嗓子「嘿嘿」一阵笑,道:「我们兄弟几个好汉,初初到京城,缺点银钱花!收人钱财,帮人办事,今天是你们主子倒霉!」说罢,又是一阵狂笑。 秦檀闻言,睁开眼睛,撩起车帘朝外看去,只见狭小的巷口站了七八个大汉,俱是粗莽打扮,打头的那个头上系条蓝色汗巾,一双招子瞪如铜铃,炯炯有神。他本在挥舞着大刀作势,看到秦檀探出头来,顿时眼睛都瞪直了。 「竟、竟有这等漂亮的小娘子……」那蓝巾汉子几乎要淌下口水来,「若是卖到妓/院去,实在是吃亏了!」 蓝巾汉子旁边站着个挨个儿男人,歪着嘴露两颗龅牙,他手里提一盏灯,面露胆怯:「老大呀!这娘们儿穿的那么华贵,会不会是什么厉害人物?我说咱们还是别干这票了!这京城里遍地是贵人,万一绑的这个是什么厉害人,岂不是自讨苦吃!」 蓝巾汉子闻言,不屑地嘁了一声,重重拍一下龅牙男子的脑门儿,训斥道:「没胆色!那方家的少爷不都说了?这就是个妖媚惑主的妾!俺兄弟几个刚到京城,就该干一票大的,闯出名声来!」 秦家的马车夫拎着缰绳,缩着发抖,斗胆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这京城乃是天子脚下,你们对贺家的夫人动手,不怕掉脑袋?」 蓝巾汉子哈哈大笑,胸膛震动:「我青林霸王虎,天不怕地不怕!皇帝老子来了,都得喊我叫爹!王法又能耐我何?有银钱拿,还有美人消受,何乐而不为!」 一个小胡子猥琐男子贼眉鼠眼地凑上去,朝蓝巾汉子说好话:「老大呀,这就叫做‘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说得好,说得好!」霸王虎笑地愈发猖狂。 谢荣拎着车绳,抽着嘴角打量那霸王虎,心道一句:真是乡下来的小贼,难怪不知道天高地厚。 霸王虎用下流的眼神上下打量秦檀,搓着大手,似已想好了要让她做自己的第几房小妾。秦檀扯着马车帘,嫣然一笑,道:「这位好汉,我不过是蒲柳之姿,不值得垂怜。我旁边那辆马车里,坐着的可是京城第一的美人,常常伴在皇上身侧。他的容貌,才叫一个销魂倾国。」 听秦檀闻言软玉,霸王虎的一双眼瞬间亮了起来,淌着哈喇子朝谢均的马车望去:「这、这美人……这马车里头坐着的,竟是皇上的美人?让爷爷看看!让爷爷亲亲!」 马车上的谢荣:…… 霸王虎正蹑手蹑脚地朝谢家马车走,巷子的另一头又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巡逻的城防司提着晕黄的灯笼,匆匆赶来此地。瞧见霸王虎一行人,城防司的官兵们立刻拔|出了刀。一时间,怒喝声响彻夜色。 「什么人!竟敢在京城放肆!」 「真是好大的胆子!全部捉起来!」 城防司的官兵,个个俱是精挑细选、气势十足的。霸王虎见到这样的一群人,顿时吓呆了,颤道:「这群人是怎么……怎么回事儿?这群人是谁?!」 这是霸王虎第一回来京城「开眼界」,他从前在乡下地头纵横,小地方可没有城防司这等东西。但见霸王虎回身抽|出刀,就想与城防司的官兵拼命。可不过三四个回合,霸王虎一行人就被制住了。 霸王虎吓得屁滚尿流,当场跪下讨饶:「好汉饶命!好汉饶命!虎小弟我不知这条道有人盘横,是虎小弟我的过错!好汉放了我们兄弟一行,小弟我给你……给您烧香拜佛!」 城防司的守卫纷纷嗤笑。 守卫的头领姓吴,乃是个胡子拉碴的矮个子男。吴首领急着回家吃团圆饭,根本懒得听他们哭诉,只叫人把霸王虎一行押走。 「吴首领,且慢。」秦檀喊住欲走的吴首领,道,「这霸王虎说他们收人钱财,才会犯下这等罪行。既是买凶伤人,便该抓出主谋。不知霸王虎口中的‘方少爷’,是哪一位呀?」 正是大过年的,吴首领根本不想留在外头,只惦记着家里的年夜饭。他见秦檀不过四五品外命妇打扮,其夫君官阶与自己相似,便毫不上心,挥挥手道:「这位夫人多心听错了!不过就是一伙匪盗!夫人您还是早些儿回家去,免得叫你家夫君担心。」 v第二十九章[11.23] 说罢,吴首领就要走。 「那我若说,这霸王虎还意图行刺于我呢?」就在此时,谢家的马车里传出了谢均的声音。他撩起车帘,探出上半身来,微沉的眼神望向了急急欲走的吴首领。 霸王虎抬起头,看到轿子里的「皇上的美人儿」变成了一个男子,顿时气得吹胡子瞪眼,又恨又怒。 秦檀笑着附和道:「是呀!这霸王虎还调戏了相爷呢。这可是大罪,不可不查。」 吴首领见到谢均,顿时面色大改,急匆匆行了个大礼。他也顾不得什么灶头年夜饭了,带着一额冷汗回头,叮嘱道:「去,不拘用什么手段,给我查出买凶伤人者是谁!明日之前,回报到这位夫人府上去!」 好不容易,吴首领才将霸王虎一行人带走了。 谢均打量一眼夜色,望向秦檀,道:「怪不得檀儿你执意要改坐轿子,原是早就知道今天这一出。看情形,那吴首领是你提前知会的吧?」 秦檀笑得高深莫测。 她不仅提前知会了吴首领,甚至还给方大勇出了绑架自己这个蠢主意。方大勇身旁那几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本就是她派去的。目的,便是为了让方大勇这个本就颓废的登徒子愈发无心学习,令方素怜毫无出头之日。 「檀儿,你说我容貌销魂倾国,当真?」谢均很认真地问。 「自然是当真!」秦檀答得正气凛然,「相爷说自己的容貌是京城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谢均嘴角渐渐扬起:「檀儿这么想,我倒是很高兴了。」 秦檀听他这么说,不知怎的,觉得有些窘迫。 她不敢多留,急匆匆和谢均道了别,回贺府去了。 贺府自家的团员饭还热在灶上,按道理,贺家人是要一起守夜的,但老夫人先前受了惊吓,近来噩梦频频,精神不好,团圆饭只堪堪露了一脸。 秦檀更直接,她在宫中吃的多,泛起困了,便自己回飞雁居休息去了。一餐团圆饭,吃的清清冷冷,毫无烟火人气。 在新年的炮仗声里,贺桢辗转难眠。好不容易,才入了睡。次日一早,正月初一,贺桢先赶去了宫中朝贺。待他回了家,城防司的吴首领却忽然上门,说是方姨娘的弟弟方大勇犯了事,特地来禀报一声。 方姨娘?方大勇? 贺桢一时转不过弯来。 好不容易,他才听明白吴首领的话——方大勇买凶绑架秦檀及谢均! 这件事,令贺桢如遭雷击。 吴首领坐在宾客椅上,很严肃的样子:「这大过年的,我也不该叨扰!可方大勇犯事犯到了相爷头上,贺朝议您又该叫我怎么拿主意呢?我记着他姐姐是贺朝议的爱妾,这才上门打声招呼;可旁的事儿,老吴我也帮不了了!」 霸王虎被抓后,很快就交代出了方大勇。方大勇也实诚,老老实实地说出了前因后果。原是他上姐姐处打秋风不成,以为姐姐被正夫人秦檀克扣银钱,才会手头拮据拿不出油水。为了给姐姐出出气,他就欺负秦檀。 方大勇有几个狐朋狗友,这些馊主意俱是他们出的。狐朋狗友们还告诉方大勇,出了事儿,自有他们这群好哥们儿担着。谁料霸天虎竟不小心惹上了谢均,这可真真是回天无力了。 贺桢久久坐着,好半晌才招呼吴首领道:「行凶伤人之事,该如何惩处,就如何惩处,吴首领不必顾忌我。」 吴首领捻捻小胡子,知道贺桢的意思是不必留情,当下松了口气。如此一来,就可以在相爷那头有交代了。 待吴首领走后,得知消息的方素怜匆匆赶来,在贺桢的门前长跪不起,哭成了个泪人儿。 贺桢一出门,方素怜便抱住他的脚跟,哭诉道:「大人!素怜只得这一个弟弟!他是方家的独苗,还请大人看在素怜伺候您的情分上,帮帮勇弟吧!」 贺桢看着她的泪面,却只喃喃说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素怜,你真是彻底变了。你真的是当初救我的那个女子吗?若不然,怎会如此截然相反,是非不分?」 方素怜心里慌张,可方大勇出事,她已乱了心神。现在的贺桢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只能膝行着去抱贺桢的大腿,继续哭求。 「大人,求您救救勇弟吧!勇弟也是为了我才会做出这等蠢事,他误以为是夫人欺辱于我,他是无心的呀!」方素怜哭的泪眼婆娑,「这大过年的,本该和和气气,您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无心?」贺桢的神色冷了下来,「我从不知道,你竟是如此黑白不分的人。素怜,你照实说,方大勇绑架檀儿,是不是与你有关?」 方素怜怔了一下。 ——无关!她怎么会做这等蠢事!自然是无关的! 可这话说出来,贺桢恐怕是不信了。自从芝儿死后,贺桢就没那么相信她了。如今,贺桢的一颗心,更是全方面地倾斜向了秦檀。 方素怜张了张嘴,一句「不是我」还未出口,贺桢就已挣脱她的双臂,朝飞雁居去了。 昨夜秦檀受惊,他定得好好安抚一下。 到了飞雁居前,贺桢却只见得几个扫地丫鬟。一问,方知道秦檀回娘家走亲戚去了。 大年初一走走亲戚,本是常事;但贺桢隐约知道,秦檀和秦家的关系算不得好。秦檀特地回秦家去,恐怕就是为了躲避他这个烦人的夫君。 想到此处,贺桢不由一阵怅惘。 皇宫。 「太后娘娘到——」 随着小太监的唱传,贾太后的轿舆,在武安长公主所居的朝露宫前停下了。菊姑姑扶着贾太后下了轿舆,朝朝露宫中款款行去。 因是个孀妇,贾太后穿的极为素淡清雅,面庞亦是和和气气、一团淡然。但服侍贾太后的菊姑姑知道,太后娘娘绝不是个和气人。恰恰相反,那张和蔼面庞下,藏着的是狠辣果决。 若不是拥有这样的性子,贾太后怎么能与恭太妃那等人精斗上数十年而不败? v第三十章[11.23] 朝露宫前的宫女正想入殿通报,贾太后却止住她,和气道:「不必吵闹武安了,省得她还要出来吹风。」说罢,太后就亲自推开门,走入殿内。 武安长公主正斜倚在炕上,与大宫女松雪低声说着话。她身为皇上胞妹,今年已是二十又七岁,早过了待字闺中的年纪,却依旧享受着待嫁公主的礼遇。 但见长公主穿着身富贵的玄领金团花纹长衫,袖边镶一圈朱红缎的阔栏干,繁复的十二幅裙褶子如流水似地铺开,裙上绣线随着日光涌现出雀尾似的七色。这一身衣裳价值千金、绣工精湛,便是宗室人,也少有穿得起的。 「母后,您来了?」见贾太后突然来了,武安连忙下了炕请安,「早上才给您请安拜年过,这会儿母后又想武安了?」 武安的相貌并不算出众,恰恰相反,与兄长想必,她的容貌着实有些平庸了。不仅如此,她的面容有些病色,没什么血色,轻渺脆弱的很,眼底还缠着一缕郁气。 「你皇兄刚刚在御书房开了新年第一笔,写的是‘国泰民安’、‘山海祥瑞’。母后打从那过来,路过朝露宫,便进来瞧瞧武安。」太后说着,看了眼炕桌,见炕桌上放了把赤金的长命锁,太后的心微微揪了起来。 太后心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武安还是没能走出来。 武安抿唇笑了笑,道:「今日是大年初一,武安还没见过皇兄呢,倒是失礼了。」 这等不守老祖宗规矩之事,也只有武安长公主能做了。贾太后与李源宏对她宠爱非常,几乎是武安长公主要什么,他们就给什么。哪怕长公主要天上的月亮,太后都会命人搭梯子摘下来。 「对了,母后,武安想向您打听个人。」武安忽然道,「这人姓贺名桢,似乎是个生的清俊非凡的人,不知他为人如何?」 贾太后听了,心底咯噔了一下,口中道:「这,母后倒是不知道。武安若是有心打听,母后叫阿菊去办了。」 菊姑姑应了「是」,心底亦是一惊。 ——武安长公主的第二个夫婿战死后,她便一直无心再嫁。太后心疼,多年相劝,去岁时,好不容易才哄得武安答应再嫁,此后便一直在物色合适的人选。 如今,武安主动提起了一个男子…… 莫非,是对他有意? 贾太后不动声色地坐下,又关切了武安几句,叮嘱她莫忘了给皇兄请安,这才携着菊姑姑走出了朝露宫。 一出宫门,菊姑姑便忧虑道:「奴婢从前听闻,这贺桢容貌清俊无双,腹有诗书、才华横溢,确实是个显眼的人。长公主有心,也是难免。且这贺桢出身贫寒,婚后自会听话无比,倒也适合尚个公主。」 贾太后点了点头,慢慢地走着,一边吩咐菊姑姑道:「这贺桢的妻室,便是那个不要脸面的秦氏。待哀家下道懿旨,让他与秦氏和离,再来迎娶武安。」 菊姑姑笑道:「太后娘娘思虑得周全。」 贾太后捻着佛珠,叹了口气,摇头道:「八年了,武安终于松口肯嫁人了。这一回,就算她看上的是个屠夫、马夫,哀家也只能应了。所幸,那贺桢倒像是个好的。只是瞎了眼珠,竟娶秦氏为妻。」 「秦家比贺家势大,秦氏要嫁,贺桢哪有拒的份儿?」菊姑姑正解释着,转念又想到了什么,小声提醒道:「娘娘,奴婢想……万一,长公主不喜欢那贺桢……」 「那又如何?」贾太后却全然不把这个可能性放在心上,「不喜欢,便不嫁了。此事还要以武安心意为准。但哀家瞧着,还是先让那贺桢和离为好。区区一个秦氏,和离便和离了,哪比的上武安来的要紧?」 「太后娘娘说的是。」菊姑姑笑着逢迎。 贾太后与菊姑姑说着话,上了轿舆,朝远处行去。 她们身后的朝露宫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武安长公主歪靠在炕前,那双郁气纠缠的眸子,散漫地望着窗外。「松雪,你说,均哥问我那贺桢为人如何,是什么意思?」她手指轻抚着那道赤金的长命锁,问松雪道。 松雪虽是朝露宫的宫女,但她年岁只比武安小两岁,乃是跟着武安出嫁两回的老奴仆了。朝露宫的旁人见了她,都要喊一声「松姑姑」。她端着小手炉,细声道:「相爷说,他在朝为官,若是肆意打听贺桢为人,恐有结党营私之嫌,这才委托长公主帮忙向太后打听。」 武安没接手炉,只抚着那道长命锁。许久后,她低垂眼帘,弱着嗓音道:「我都等了均哥十多年了……也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松雪见了,有心要劝,却也不知从何劝起。 ——倘若谢均真的对长公主有心,就不会让长公主白白蹉跎那么久了。可长公主自己想不开,就无法从这个执念之中脱身。 「再过十日,便是洛儿的忌日。」武安望着那长命锁,久久地叹了口气,将其小心地收入一道匣子里,「松雪,你记得备好香烛纸钱。……若是没有那场大火,若是…洛儿还活着,也该有八岁了吧。」 装有长命锁的匣子合上后,武安的眼眸,便陡然放出了尖利的怨气。 午后。 秦檀的马车,到了秦府的正门前。 她从车窗里望见秦府熟悉又陌生的匾额,忽觉得有些恍惚。 这座深宅大院,于她而言又太多痛苦挣扎的回忆。这一砖一瓦、一叶一枝,都是她再眼熟不过的东西。可现在瞧来,她却一眼都不想看到。 秦檀的继母宋氏,早早就领了下人在门口候着。她本有些担忧,生怕秦檀不回娘家来。此刻见得秦檀的马车,宋氏便舒了一口气。 ——可算是回来了! ——这一回,秦老太太总没理由拿捏自己了! 「檀儿,路上辛苦了,快回家来坐!娘快担心坏了!」宋氏拢了拢披风,喜滋滋地迎了上去,叫丫鬟给秦檀搭脚踏,「桃儿、枝儿与琦哥儿都在等着你这个姐姐呢!」 瞧见宋氏这么热情,秦檀的面色却依旧是一片漠然。她下了马车,跟着丫鬟走进这熟悉的大宅。宋氏亲热地挨着她,好一阵嘘寒问暖。 「娘知道你要回娘家来拜年,便只打发了几个小的去走宗族亲戚。你夫君如今争气,老爷心里高兴的不得了!」宋氏说着说着,拿手帕擦起干干的眼角来,「过年这样的团圆时候,老爷思念朱姐姐,这才特地叫了你回来……」 秦檀的脚步一顿。 「秦二夫人,闲杂的话不必多说了。你只需告诉我,我娘到底葬在哪儿就够了。」 秦檀直直地望着宋氏,声音冷然。 v第三十一章[11.23] 今早,宋氏派了下人来贺府,要秦檀回秦家一趟。她的口信中说,秦二爷秦保思念秦檀的生母朱氏,想将朱氏的所葬之处告诉秦檀,让秦檀去给亡母上一炷香。 于是,已不想再踏进秦府一步的秦檀,在正月初一匆匆地回来了。 宋氏见秦檀一副不通人情的模样,连忙和稀泥道:「檀儿,今儿可是大年初一!你先进来坐坐,见见几个姊妹。朱姐姐定也是想看到你与姊妹和乐相处的,是不是?」 秦檀定定地望了一会儿宋氏,冷笑一声,朝着府邸深处走去。 「三姐姐真的回来了?」 宋氏的闻香院里,传来一阵不安的私语。庶小姐秦桃站在门口,一边问丫鬟,一边踮着脚尖眺望远处,仔仔细细地看着往来人,生怕下一刻,秦檀真的进来了。 她身后的矮椅上,九岁大的嫡小姐秦枝正乖乖巧巧坐着,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秦桃今年十六岁,恰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她穿了身桃红色衣裙,腰身掐得纤纤,发髻上别一朵绢花,打扮的素净清新。 她相貌随了自家姨娘,轻俏俏、娇滴滴;有这等容貌在,只要嫡母宋氏不故意拿捏,她也能嫁个不错的四五等人家,做个正头夫人。 九岁的小秦枝看到秦桃面色焦虑,便抿着唇儿,脆生生地问秦桃:「三姐姐回来了,五姐姐难道不高兴吗?娘说了,这可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是应当笑的!」 秦桃听了,心里发急,忍不住小步走回小秦枝身旁,给这个小妹讲道理:「七妹妹,檀姐儿以后若是常常回来,这秦家哪还有你的一席之地?里里外外都去巴结她了,你这个正经的嫡小姐,又算什么呢!」 小秦枝不懂这么多弯弯绕绕,眨巴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问:「可三姐姐已经出嫁了呀!出嫁的女儿,又怎么能常常回来呢?」 秦桃蹲下,板着脸,给小秦枝吹耳朵风:「你三姐姐从来都心气狭隘,她要是被秦家认了回来,肯定想着法子给你和你娘添堵!就算她出了嫁,她也还会回秦家来作妖!」 说罢,秦桃眼珠一转,又煞有介事地举个例子,「七妹妹,你忘啦?从前三姐姐总说什么‘多读书’、‘多绣花’,说是为了我好,哄我整日留在闺房里。结果,她自个儿趁机偷偷摸摸地去求了太子嫔的位置!」 小秦枝还是不理解,用稚嫩的嗓音问道:「读书、绣花有什么不好的?」 秦桃一副恼恨的样子,不平道:「我去读书绣花了,三姐姐就能去太子面前露脸了!若是我不闷在房里,也去向娘求了这个机会,会做太子嫔的人,还说不定是谁呢!她这样心计多端,实在是阴险。」 秦桃噘着嘴,手扯着绣面裙,心里满是不甘。 ——当年的潜邸太子嫔,如今的宫中皇贵妃!若是被爹爹送去东宫的人是她秦桃,而不是三姐姐秦檀,那该有多好呀?锦衣华服,珠宝首饰……真是享也享不尽的清福。 说话间,外头的下人来通传,说宋氏和秦檀到了。果然,满面热切的宋氏「哎哟哎哟」地说着喜庆吉利话,领着一个容光艳丽的美妇人跨了进来,令清冷冷的堂屋都瞬间热闹起来。 秦桃连忙收整了面色,规规矩矩地站到了小秦枝的身后。小秦枝瞧到母亲和三姐进来,便「哧溜」一下滑下了凳子,灿灿笑着迎了上去,用稚嫩的身形向母亲和姐姐请安。 「母亲安!三姐姐安!三姐姐好久没有回家了哇!」 「枝儿,不要闹你三姐姐。」宋氏招呼丫鬟上了茶,又哄起了小秦枝。见秦檀脸上渐露出不耐烦之色,宋氏知道自己不可再拖延了,连忙让秦桃、秦枝和几个下人都出去,空出偌大间堂屋,留给自己与秦檀。 「吱呀」一声响,门扇合上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宋氏装模作样地呷了口茶,用怜爱的眼神打量过来。 「檀儿,嫁去贺家一年,你都瘦了!」宋氏说着,一副心疼模样,「为娘把你当亲生女儿对待,你这一瘦,娘心里也如刀刮似的。」 秦檀听的直起鸡皮疙瘩,她想起从前宋氏唆使庶女秦桃并几个丫鬟落井下石、陷害自己的场景,更是浑身难受,不由冷冷道:「秦二夫人,客套话就免了,直说吧。」 「娘这就说!檀儿怎么如此着急呢?都是一家人,何必……」宋氏咳了咳,收起笑容,一双眼警惕地打量了下四周,确信四下无人后,才放下心来,轻声道,「我虽然是在朱姐姐之后才嫁进来的,可朱姐姐的事儿,老爷也是告诉过我的。当年朱姐姐过身后,棺椁便发还给了朱家,如今应当是在朱家祖坟旁葬着。檀儿,你得了空,记得去烧柱香,告慰朱姐姐在天之灵。」 说罢,宋氏又睁大眼,急急补充道:「老爷也不是个无情无义之人——老爷他呀,买了仆佣,年年洒扫供奉着你母亲的!朱姐姐的墓前,常年供品不断呢。」 秦檀听了,脑海「嗡」的一声响,鼻尖泛起了酸。 「竟是被发还了娘家,葬在朱家祖坟的边上吗?」她喃喃念着,眼底微红,「这么多年,父亲都不肯告诉我母亲葬在何处,我连祭拜都无处可去,只能在寺庙捐个无名牌位。原来……原来父亲…是将棺椁发还给了朱家。」 秦檀说着,心底微窒,只觉得似被水淹了一般,脑袋有些转不过弯来。 母亲朱氏的音容笑貌浮现于脑海中,秦檀才惊觉朱氏离去已近十年,真真是如昙花一梦般。 朱氏过身之时,秦檀年岁尚小,又被送去尼庵,对朱氏的后事根本毫无话语权。数年后她回到秦家,面对的又是无数轻蔑排挤,她日日夜夜地算计着,争抢一线生机,直至重新博得父亲怜悯,杀出血路,这才能大大方方地捐了母亲牌位,祭拜供奉。 秦檀侧过头,垂下眼帘,声音冷哀:「这秦家的荣华富贵,是用我娘的一条命换来的,秦家却如此薄待我娘,不觉得问心有愧吗?」 宋氏的脸色有些尴尬。她呷口茶,遮掩讪色,又悄声道:「檀儿!不是秦家刻薄,实在是,实在是朱姐姐当年在宫中犯了大事…先皇帝、太后娘娘只是赐死朱姐姐一人,没有祸及秦家,已是万幸。若不然,檀儿,恐怕你自身都难保呀!」 看宋氏说的这么煞有介事,秦檀揪紧十指,冷笑一声:「我娘生性温柔规矩,她到底是犯了何等大错,竟须当庭杖毙?秦二夫人,你告诉我!」 在秦檀的回忆中,朱氏是个性情温柔、极守规矩的女子。她握着秦檀的手,教导秦檀写字时,连一吐一吸都如那山月似的,绵柔温软,让旁人不忍多怪。 宋氏被秦檀喝得吓了一跳,心里暗骂一句「不知礼数」,又立即改换了表情,体贴道:「檀儿,娘只怕告诉了你这件事,你以后便愈发不肯回娘家来了。若是当真如此,老爷、老夫人定是会怪罪我的!我这个做娘的,心里也不会好受……」 秦檀眼神一凛,知道宋氏这是在变着法子威胁自己了。于是,秦檀道:「秦二夫人,你把当年的事情告诉我,我便以后勤来走动,多看望爹、老夫人与琦哥儿,如何?」 宋氏一喜,点头,道:「檀儿若是能常回来走动,看望看望老夫人,那自然是极好的。」 欢喜过后,宋氏紧张地左右观望一阵,凑近了秦檀的耳旁,以极低的声音好一阵窃窃私语:「八年前,也是这个时节……」 听着宋氏的话,秦檀的眼瞳陡然缩小。 「啪嚓」!秦檀手里的茶盏摔落在地,四分五裂,茶水横流一地。 她怔怔地依靠着,嘴唇不自觉地一张一合:「不……不可能!我娘不是那样的人!她不是那样的人!」 宋氏拿手帕捂着嘴角,眼底一丝怜悯,道:「若非是犯了这天大的事儿,老爷何必狠心与朱姐姐断了情义呢?当年老爷将你送去尼庵,那也是为了你好呀!若是你留在京中,日日在太后娘娘的眼皮子底下晃,这前路如何……谁又敢保证呢?」 秦檀呆怔怔的,眼神懵懵,浑身冷汗湿透。 v第三十二章[11.23] 宋氏说的话,令她思绪混乱、难以自主。直到外头丫鬟前来通传,才惊醒了她,让她从混乱的回忆泥淖中挣扎了出来。 「二夫人、三小姐,三姑爷到了!」 听到丫鬟的声音,秦檀清醒过来。脑筋兜转了几圈,她想起这个「三姑爷」,就是贺桢。 他怎么来了? 秦檀深呼了一口气,拿手帕拭去额上冷汗,恢复了如常神情。她跟着热情的宋氏朝外走去,果见得贺桢清清冷冷地站在外头,身后的小厮还带了不少走亲访友的礼物,瞧着真真是个回妻子娘家拜年的好女婿滟。 庶小姐秦桃没走远,正领着丫鬟向贺桢柔柔地说话。 「三姐夫,姐姐在里头坐着呢。您娶了三姐姐,与我们便是一家人了,桃儿也当您是半个兄长。」秦桃一副活泼俏皮的样子,娇俏地同贺桢说着话,「以后,三姐夫可要常常来秦家走动呀!」 宋氏见了,不悦斥道:「桃儿!规矩呢?还不快点儿回去!」 秦桃微惊,肩膀一瑟,缩着脚尖儿后退出去了。 贺桢见到宋氏,便行礼道:「某有朝中要事在身,这才让夫人早行一步,还望岳母不要怪罪。」 宋氏又哪敢怪罪贺桢?今时可不比往日,这贺桢如今做了从四品官,日日在皇上面前露脸,颇得圣宠,体面非常人能比,秦家人巴着还来不及。于是,宋氏笑道:「不怪罪不怪罪,三姑爷是个大忙人!」 秦檀却是看也不看贺桢,草草对宋氏道:「秦二夫人,年也拜过了,礼也到了,我就不多打扰,这就走了。」 「哎……哎!」宋氏七手八脚地追上去,「檀儿,等会儿你爹爹就回来了,你不坐会儿?还有琦哥儿,娘这就让奶娘把琦哥儿抱过来……」 贺桢亦皱眉追上去:「檀儿!」 秦檀却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自顾自出了秦家,上了马车。 贺桢提着衣摆一路追在后头,急匆匆跟着她回了贺家。 踏入了贺家,贺桢便冷着脸,道:「檀儿,本是阖家团圆的正月,你何必这样给我脸色看?如今我已知道了错处,冷落了素怜,你还想如何?」 秦檀在飞燕居前停住脚步,低声道:「贺桢,今日我心情不好。我奉劝你,少来招惹我。」她的眼神,凉若寒霜。瞧着贺桢的样子,不似是看着夫君,而如看着仇人。 贺桢打量着秦檀,看她明明是个绝色冷艳的美人,可神色偏偏极为疏远,像是如隔云端。贺桢与她只相距三四步,他却觉得两人宛如相距了万水千山一般。 不由自主地,贺桢心底的恼意「噌」的蹿了起来。 「檀儿,你我乃是夫妻,你对我又是在闹什么脾气?」贺桢紧紧上前,追入飞雁居,皱眉道,「我知你心底亦有我。如今我已不再理会姨娘,你大可放下心结,将心底事都告诉我。」 秦檀狠狠剜他,冷笑道:「贺桢,你少自以为是了。你凭什么认为,我的心底有你?」 贺桢不改神色,道:「我自然是知道。」 ——秦檀若不是对他用情至深,又怎会费尽心思下嫁?若不是心系于他,又怎会在大雪里长跪不起? 秦檀的心情本就不好,见贺桢纠缠不休,她也恼了。她回过身,杏红的衣摆在地上旋了一圈,扫出道雪痕来,面上是无边的寒意。 「贺桢,我今日便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秦檀对你早就无意了。从前我仰慕过你,但自从我知道你与方素怜的种种,我便只当我不曾认识过你!」 声色严厉地说罢,秦檀深呼一口气,又恨恨道:「我秦檀生来自私狭隘,容不得其他女子与我瓜分夫君。你被那个姓方的贱人碰过了,对我来说,你便是件脏了的布匹,我只想丢弃,断断没有捡起来再用的道理!」 一字一句,刻薄尖锐,又与世俗伦理大大相悖。 贺桢听着,脸色渐渐地变了。 秦檀的话,如一把锋利的刀子,将他的骄傲一寸寸刮了下来。 他的指甲尖在手心里戳出了一片月牙印子,神色也漠然下来:「檀儿,便是你心里无我,那又如何?你已嫁入了贺家,此生,你生是我贺家的人,死是我贺家的鬼。便是百年之后,你也得与我葬在一块儿。」 他已认准了秦檀,便不愿再放手了。 秦檀曾经是仰慕过他的,如今他亦欢喜秦檀。两人本该两情相悦,何必彼此错过? 秦檀重重嗤笑一声,挑眉,嘲讽道:「贺桢,你瞧瞧你!方姨娘于你有救命之恩,你许诺了要娶她为正妻,要一生一世独爱她一人。可如今的你,却移情于我。你说说,你是个什么玩意儿?」 贺桢的呼吸微微急促了起来。 他抬起头来,眸光里有一丝倔强:「是,我贺桢确实不是个东西,愧对了方素怜。但我本对她无情,只是误将感恩之意当做男女之情罢了。我于素怜的债,得用下辈子来偿还。但便是如此,檀儿,我也对你……」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响声,回荡在院子里。秦檀狠狠抽了贺桢一记巴掌,甩着手,道:「贺桢,我真是错看了你了。本以为你是个君子,但你也只是个小人。」 贺桢挨了这一巴掌,歪着头,慢慢地吐着气,白雾在他面前消散。 他缓缓地正了脸面,又固执道:「檀儿,你已经嫁给了我,你是我的妻子。」说罢,他就上前来握秦檀的手腕,想要将她强硬地拥入怀中。 「你放开我!」秦檀挣扎起来。 「你是我的妻子!」贺桢也恼,倔强地控住她,「我偏不让你走!」 秦檀到底是女子,挣不过贺桢,被他强硬地抱在怀中,只觉得浑身发毛,只想逃走。偏偏贺桢越抱越紧,口中还说着决绝的话:「除非生离死别,我是绝对不会放你走的!」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了一阵骚动。 一个丫鬟跑进来,看到秦檀与贺桢这副模样,她连忙低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脆生道:「大人,宫里来了懿旨,颁懿旨的菊姑姑已在书房坐着了,您快去瞧瞧吧!」 v第三十三章[11.23] 宫中懿旨? 贺桢无措地看了眼怀中挣扎得起劲的秦檀,又看一眼那着急的丫鬟,无奈之下,只得放手。 他一松手,秦檀就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一眨眼就没了影子。贺桢无法,只得叮嘱下人道:「还不快去追夫人?」自己则理了理衣襟,到书房去见菊姑姑。 书房里暖盈盈的,太后心腹菊姑姑正端庄地站着,笑面软和。瞧见贺桢进来了,菊姑姑便温声道:「贺大人不必多礼。今日奴婢来,只是为了告诉您一桩天大的喜事。贺大人您呀,真是个有福气之人,日后怕是要平步青云,坐享不尽清福咯!」 菊姑姑上来便一通吹捧,令贺桢如坠云雾。他赶紧请教道:「不知姑姑是何意?」 菊姑姑正了正嗓音,道:「贺大人,太后娘娘有旨,赐你与秦氏和离,另娶武安长公主为妻。」 ——赐你与秦氏和离,另娶武安长公主为妻! 一瞬间,贺桢只觉得天塌地陷! 秦檀踉跄着脚步,冲出了贺家,胡乱地四处走着。 因宋氏所告知的真相,她本就心情混乱。被贺桢这么一闹,愈发心乱如麻,整个人都飘忽忽的。 不知不觉间,阴阴的天下起雪来。白色的雪絮洋洋洒洒地落下来,坠在秦檀的发间与衣间。她虽披着件大氅,依旧觉得遍体生寒。口中呼出的热气,化作一团又一团白雾,充斥她的视野,隐约间令眼眶也湿润了。 地上积雪,变得有些滑。秦檀一个没注意,脚一崴,竟跌落在地。脚踝丝丝泛疼,身边没有下人来扶,她干脆跪坐在地,久久地没有站起来。 此时,却有一柄伞移至了她头顶,挡去了纷纷的细雪;一只修长的手掌垂落下来,伸至她面前。 旋即,谢均清儒的嗓音,响了起来。 「檀儿,和离之事,已有了眉目。我特来告知一声。可你怎么不在家中…却独自坐在这儿?」 谢均道。 日光黯淡,雪落无声。秦檀抬起头,谢均的眉眼,在一片雪色中,似乎格外温柔。 「起来罢。」谢均将手伸得更前,「小心着凉。」 秦檀握住谢均的手,勉强站了起来。谢均的掌心甚是温暖,令她恢复了一丝力气。然而,她的脑海却依旧是一片混沌的。 谢均抬眼,望见伞外落雪纷纷,寒意彻骨,便道:「檀儿,先到马车里坐坐吧。横竖你快和离了,也不必顾忌着这一点规矩。」 秦檀浑浑噩噩的,被谢均牵着掌心,上了马车。 马车厢里点着小铜炉,另放置了几个厚实的水草花锦垫。车帘落下,将外面的冰天雪地阻隔,只剩下车厢里的暖融人气。 秦檀裹紧大氅,出神地坐着,发上的雪化为晶莹的水珠,一颗颗沾满发丝,如夜露一般。 「檀儿,出了什么事?」谢均问。 「……」秦檀抿抿唇,神色有些恍惚。 她很想找个人倾诉,可她知道,这样的事情,是谁也不能告诉的,只能守口如瓶。稍有不慎,便会惹来滔天大祸,丢掉项上人头。 可谢均像是知道她所思所想,温雅道:「檀儿,万事莫怕,有我在。」 这不是秦檀第一次听见这句话了。她心底有了个隐约的念头:也许,她可以将此事告诉谢均,谢均定有法子证明母亲的清白。 谢均见她神色犹豫,便淡笑着,添了一句:「我已帮你做了这么多坏事;欺君罔上的大罪,我也犯了。檀儿如今还在担心什么?」 这一句话,便叫秦檀卸下了心防。她瞬间泪湿了眼眶,哽咽道:「相爷,相爷!我娘她一定是冤枉的……一定是冤枉的!」 「莫急,慢慢说。」谢均宽慰道。 「秦二夫人说,当年我娘…趁着上元宫宴,扼死了武安长公主的孩子,顺洛小郡王!又……放火烧宫,令小郡王的尸骨不全…太后与先皇帝震怒,这才将我娘当庭杖毙……」 她断断续续地说罢,眼神陡然一明,手揪紧了谢均的衣袖,道:「相爷,我娘绝不会是那样用心险恶之人。而且,若是我娘当真犯了这样的大罪,理当株连九族。可先帝不仅不罚,还提拔秦家,可见其中定有隐情!」 不过是一会儿功夫,她已经理清了疑点所在,井然将其点出,又坚决道:「我不能让我娘蒙着不明不白的冤屈,在九泉之下,魂魄难安!」 她说这话时,眸子已满是清明果决,满心思索着为母亲朱氏讨回公道。 谢均望着她慎重的模样,眼底闪过一抹怜惜之色。 秦檀本该是被人捧在掌心的珍宝,如今却只能靠着自己的挣扎来谋取一切。母亲的冤屈,竟是一桩父不管、家不着,人人避之而不及的事;最后,只能落在她一介闺阁女子的肩上。 他微微叹息一声,忍不住伸出双臂,将秦檀拥入了怀中。 谢均将秦檀拥入了怀中。 秦檀懵住了。 原本占据了她满脑海的长公主、太后娘娘、先皇陛下,现在都化为了一团浆糊,在脑海里搅得她头脑发热。 男子的怀抱温热而有力,是她从未触碰过的东西。不自觉的,她的心微微跳快了一些。 呆了一瞬后,她迅速地推开了谢均的怀抱,「蹭」的一下,退到了马车的另一角。她缩在角落里,狐疑地盯着谢均:「相爷,你做什么?你莫不是……想乘人之危?」 谢均怀中一空,他垂下手臂,含笑朝秦檀望来:「檀儿,我不过是怕你摔着了,这才扶一下。」 他唤的这一声「檀儿」,真可谓是悦耳酥糜,叫秦檀心脏跳漏一拍。再瞧见谢均那张仙君似的如玉面容,她竟觉得自己的面颊有隐隐发烫的错觉。 v第三十四章[11.23] 「相爷,这一回,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秦檀垂下眼帘,侧坐着,遮掩自己面上的红霞,若无其事地淡淡道,「以后可不要这么粗心了。若是让旁人发现,你我二人都沾不得好处。」 看秦檀一派正经淡然,谢均却越觉得好笑了——她年纪也不算长,何故总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 「檀儿不是说,我有绝色倾国容颜?我称第二,京中无人敢称第一。」谢均一拂袖,道,「让你占了我这个第一美人的便宜,还不算好处?」 秦檀微咬牙,用目光削了他一眼。 ——这个谢均,还真是能颠倒黑白!不仅牙尖嘴利,还厚颜无耻!他竟真的承认自己是第一美人了! 看到她欲恨又不敢恨,只压着面色故作淡漠的样子,谢均终是忍不住了,轻轻地笑出了声。旋即,他问道:「这会儿,你该冷静下来了吧?我知道你对顺洛小郡王之死心有怀疑,可太过急躁,是成不了事的。」 秦檀抚平膝上衣褶,低声道:「我知道。」 武安长公主、太后、皇上,都是这个世上最尊贵的人。要想从他们身上挖出当年的真相,这条路定然是蜿蜒曲折、艰险万分。稍有不慎,便会跌落万丈深渊。 「檀儿,你也不必心急,我多少能帮上你一些。」谢均说。 「…」秦檀欲言又止。一会儿,她才小声道,「相爷,你这样帮我,为的是什么呢?」 「是啊,这是为什么呢?」谢均扬着唇角,并不回答。他的手一动,倏忽捉住了秦檀的脚踝,往上一抬,搁到了自己的膝上。 秦檀吓了一跳,短促地惊叫了一下:「又!又做什么!」 她群裾的摆儿沿着小腿向上一滑,露出底下细白的绸裤来。白袜的边缘上,是秦檀细嫩的脚腕;幽微暖融的灯火落下来,她的脚腕显得极其纤细可怜。 谢均一手锁着她的脚腕,另一手探至座椅下,抽出一道暗匣来。但见那匣里装了些奇怪的瓶瓶罐罐,绿的、红的,葫芦状的、圆腰身的,什么样的都有。 秦檀眼睁睁瞧着谢均的手在暗匣里翻找着,警惕的心中涌起了许多不妙的想法。 谢均不会是想对她做…这样那样的事…… 她本就是个对人戒备十足的性子,此刻她便如一只受了惊似的鹿,一边板着冷淡从容的面色,一边不动声色地将脚往回缩,试图摆脱谢均的掣肘。 可她的脚刚往回缩了一分,谢均就又制住了她。瞧不出来,谢均看着瘦削高挺、是个文人模样,力道却甚大,可以轻松地捉住她的脚。 「别动。」谢均侧头,微敛的眼眸朝她望来,「再乱动,你就得疼了。」那语气,活似在教训一只不通人语的鸟兽似的。秦檀竟微妙又诡谲地,从中察觉到了一分宠溺。 「相爷放了我,我自然不会乱动了。」秦檀继续假作若无其事、一本正经。 「嗯?」谢均的眉头微挑。他将拇指向着秦檀脚腕肌肤上移去,找准某处,轻轻地按了下去。 「嘶——」秦檀立刻倒抽一口冷气,意识到这是先前摔跤脚崴时扭到的地方。方才没仔细看,如今定睛一瞧,方知这脚踝上已红肿了一片。 谢均见她终于乖了,低笑一下,取出一个细口瓶,从中匀出一指盖大小的白色药膏来。「这药膏有些凉,不过对于跌打扭伤的疼痛倒是极有用。」说罢,谢均就将药膏柔缓地抹在了秦檀脚踝的肌肤上。 他低着头,眉眼认真,如在绘一副绝世名画。指尖带着适人的暖意,冲淡了药膏的凉意。 秦檀低着头,一颗心不由又跳快了些。还从未有过哪个男子,对她做过这样亲密的事。也未有哪个男子,如此谨慎仔细地对待过她。 待终于上药完毕,谢均神色如常地松开了她的脚,将药瓶放回暗匣中,口中道:「若是没猜错,现在菊姑姑正在贺家传递太后娘娘的懿旨。太后赏赐贺桢和离,择日另娶武安长公主为妻。」 秦檀收回脚,隔着裙摆摸了下脚踝,心跳还是快得不自然。因此,听到这么大的事,她的反应竟是平平无奇的:「啊……哦…好的。我知道了。」 「我送你回去吧。」谢均道,语气有些急促。 秦檀心想,他定是有什么急事,便答应:「谢过相爷了。」 马车朝着贺家驶去。 将秦檀送到贺府门前,谢均独自倚在车厢里,闭目沉默。 他久久地叹了口气,再睁眸时,眼底有一丝无奈。 「这个檀儿啊……」 半晌后,他缓缓地侧身向外,对谢荣道:「回家去,准备些冷水,我要沐浴。」 「……啊?」谢荣懵了,「大冬天的,相爷您要用冷水沐浴?这怕是会伤风呀,使不得!」 「你是主子,我是主子?听谁的话?」谢均问。 「您!您是主子!」谢荣点头 ——好端端的,洗什么冷水澡呀? 贺家的书房里,贺桢怔怔地坐着,久久未能回过神来。菊姑姑已经走了许久了,他还是这副呆愣了模样。 菊姑姑走时,还顺带将这件「喜事」告诉了在门外伺候的下人,要他们多多恭贺贺桢这个当家人。此刻,贺府的下人已经传遍了太后赏赐和离之事,四处皆是议论纷纷。 「大人,方姨娘来了。」一个丫鬟进了书房来通传,眉目怯怯的。 贺桢揉了揉眉心,道,「我不想见她,让她回去吧。」 如今,他对方素怜的感情已经很淡薄了;自以为是的男女之情已经全部褪尽,只余下当年的感恩之情。 「大人何必如此呢?」可方素怜的声音已经传了进来。但见方素怜穿了身若紫衣裙,弱不胜衣的身子娇怯怯地步来,柔弱面庞流露几分忧虑。 「您若是气坏了自己的身子,那可不值当。」她擅自做主,几步走到贺桢身旁,眼底亦挂着一丝心疼,「您与夫人本就是怨侣,如今和离,倒也算是合适。」 v第三十五章[11.23] 贺桢看她一眼,道:「素怜,你先回去吧。」 方素怜却权当没听到。她拿手帕擦下眼角,哀叹一声,道:「大人,素怜会一直伴着您的。」 她面上虽哀叹着,心底却是庆幸的——秦檀就要走了,就算贺桢再钟情于她,秦檀也不能继续骑在自己头顶。那长公主会不会进门还是二说;要是真的嫁进了贺家,那就再想法子。 贺桢闻言,忽然冷硬道:「我不会答应和离。世上岂有抛弃结发妻子的君子?便是丢了官职、惹怒太后与长公主,我也不会答应这件事。」 ——他是绝对不会放秦檀走的! 「大人,你……」方素怜微惊,心底掀起一阵波浪——贺桢对于秦檀,竟然钟情至斯。 好啊,他对秦檀如此情深,那自己这个救命恩人又被置于何等境地? 贺桢真是个无情无义之人! 看着贺桢落寞的模样,方素怜再也压抑不住自己满是嫉妒的内心——多年的苦心谋划,才换来了如今的好日子。她绝不能看着秦檀夺走属于她的贺桢! 从前的贺桢对待自己,不说体贴备至,但也是关爱有加、言听计从。若是没有秦檀这个后来人插足,她与贺桢,本该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这个秦檀,自己无能,便要勾引别人的男人,夺走别人的幸福,实在是太可恨了。 方素怜继续用手帕擦泪珠子,哽咽道:「大人,看着您难过伤心,素怜心底也不好过。可有件事儿,素怜实在是瞒不下去了。」说罢,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为了夫人伤心,实在是不值当。夫人她……她心底本就有人,根本未曾情系于您呀!」 方素怜这句半遮半掩、满是哭腔的话,让贺桢蹙起了眉:「姨娘,别胡说八道。」 方素怜摇摇头,清丽的容貌愈发哀伤:「原本素怜想,大人心仪于夫人。便是为了不让大人伤心,素怜也得将这个秘密闷在腹中,到死也不吐出。可瞧着大人如今这般伤心,素怜实在是心底难安,再也瞒不下去了!」 见她哭得呜咽不停,伤心无比,贺桢终于侧头,冷然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素怜垂头,语气孱弱:「夫人她……与宰辅私交极密。她之所以频频去燕王妃府上,便是为了会见燕王妃的弟弟,宰辅谢大人。」说罢,她竖起二指,对天发誓,「这些都是素怜的丫鬟亲眼所见,如有作假,天打雷劈!」 方素怜咬着唇,心底是微微的得意。 这件事,是她无意中发现的。那时她为了获得秦檀的把柄,派下人日日跟踪,发现秦檀与谢均在灵华寺相见。再联想到她与燕王妃私交甚密,其中故事,轻易便可推测而出! 这样天大的秘密,方素怜本想当做最后的杀手锏,拿来彻底扳倒秦檀。可如今秦檀即将离开贺家,这个秘密再藏下去也没有用处了,倒不如及时说出来! 贺桢听了,神色冷淡:「可有证据?」 方素怜噎住了。 「这……倒是没有…」她有些讪讪——这件事,虽是丫鬟芝儿亲眼所见,可那相爷谢均何等精明,一点证据都不会留下。现在只能凭她空口白牙来说这事儿,料想贺桢心底是有些怀疑的。 于是,方素怜再次认真发誓道:「大人,此事是真的!素怜既已对天发誓,难道大人还不信我吗?我虽没有证据,可这件事,的确是真的!若有作假,我方家便无子无后,断子绝孙!」 见她赌咒发誓如此狠毒,贺桢的眸中有了一丝怀疑之色。 此时,便听得外头传来秦檀冷厉的声音:「方氏,你又在说什么浑话?大白天的,便做起白日梦来了?」但见秦檀被丫鬟颤着,慢慢地踏了进来。她凌冽的眸子扫过方素怜悲伤的面容,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见秦檀回来,贺桢的神思略略恍惚。 眼前的秦檀,与一个时辰前见到的并无二样。水红的衣裙、璀璨的首饰,皆不敌她的美色。她还是那样的美艳无边,但这样一个绝代佳人,竟很快就要不属于自己了。 贺桢垂下眸光,对方素怜道:「此事无凭无据,不可信口胡说。」旋即,他转向秦檀,道,「我只问一句——檀儿,方姨娘所说之事,是真是假?」 「是假。」秦檀答得直截了当,「我不曾做过,这都是姨娘污蔑。」 「好。」贺桢也很爽快,「我信你。」说罢,他对方素怜沉沉道,「方姨娘,你不必再挑拨离间了。前有芝儿谋害夫人,如今你也空口白牙地诬陷她,可见你早已不是当初我认识的那个素怜了。」 方素怜大惊失色,道:「大人,您怎么可以凭夫人一句话,就相信她的片面之词呢?素怜所说,句句都属实呀!」说罢,她慌张地望向秦檀,道,「夫人,您说这些话,您就不心虚吗?您对得起大人的恩情吗?!」 贺桢听了,眼底划过一丝失望。他道:「我相信檀儿。」 贺桢心道:素怜终究是变了。 ——如今的方素怜,已经不再是那个善良柔弱的姑娘了。她几次诬陷秦檀,将后宅折腾得乌烟瘴气。自己正是灾厄当头的时候,方素怜却还要伺机挑拨离间,泼秦檀一盆污水。 这样的做派……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若非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恐怕,他连一秒都不想与之多待。 听见贺桢的话,方素怜的身子晃了下。「大人!您不可以如此偏颇!」她尖叫起来,满面泪痕,宛如受了天大的冤屈,「我所说之话,句句属实,秦檀就是和那谢均有私情——」 「方姨娘病了。」贺桢却已不再看她,而是垂下袖子,踱远了,「将方姨娘送去庄子上,养一阵子病吧。待她病好了,再接回来。」 方素怜怔住,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 ——贺桢竟然要送自己去庄子上? ——他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 方素怜的表情扭曲了起来。她上前一步,狠狠拽住了贺桢的衣袖,尖利道:「大人!我可是您的救命恩人!你忘了你允诺过我的话了吗?你要娶我为妻,要与我生世相守!我是您的救命恩人呀!天大的救命之恩,您该不会抛之脑后了吧?」 她这副模样,颇有些癫痴了。 上回在宝宁堂里,贺桢对她说,自己于她只有感恩之情时,方素怜亦是这副痴痴癫癫的样子。如今,贺桢重见到她这副神情,心头不由一跳。 「姨娘,你病了!」贺桢扯开她的手,不悦道,「疯疯癫癫的,像什么样子!」 「我疯疯癫癫?我疯疯癫癫?」方素怜睁大眼睛,淌下两行期期艾艾的眼泪来,声音里满是绝望与悲凉,「大人,我可是您的救命恩人!您竟要送我去庄子上‘养病’……哈哈哈……真是好一个负心薄幸之人…素怜什么都不求,您要另娶他人,素怜也没有争过!如今,竟是陪在您身边也不成了吗?哈哈哈…」 v第三十六章[12.01] 见方素怜口口声声提着救命的恩情,贺桢的颜面有些挂不住。 他的命的确是方素怜救的,诺言也是自己许下的。方素怜会绝望至此,也是常理。可话已经说出,就不能收回,他只能侧头,低声道:「是我负心薄幸,对不住你!素怜,你就当我不曾说过那些话吧!」 「我偏不!」方素怜「噗通」跪了下来,狠狠抱住了他的大腿,脸蛋紧贴着贺桢的身子,哽咽道,「我偏不走,偏不忘…我偏缠着你…」模样痴缠,如同情窦初开的小女儿。 一旁的秦檀冷眼旁观了一阵,终于冷哼一声,道:「贺桢,你也不必多有愧疚!赶紧将这个贱妾送走,眼不见为净。」 贺桢却叹一口气,道:「这确实是我亏欠她的,又怎能不愧疚?只怪我年少轻狂,说错了话。」 「我说不必愧疚,自是不必愧疚。」秦檀掸了掸袖上尘埃,一双眼明亮地望向前方,「我就问一件事儿吧!方姨娘,‘天地寂寥山雨歇’的下一句,是什么?」 「自然是……」方素怜哭的咳嗽,嘶哑着嗓音道,「几生修得到梅花…」 「错了,不是‘几生’,而是…‘六生’。天地寂寥山雨歇,六生修得到梅花。三生又三世,明白了吗?」秦檀嫣然笑了起来,容色如含露芍药一般。那轻笑的眉眼间,俱是倾国的盈盈风情。 听着秦檀的声音,贺桢的神情狠狠一僵。 「天地寂寥山雨歇,六生修得到梅花。三生又三世,明白了吗?」 秦檀略带讽意的声音,回荡在贺桢耳畔。 便是这么简单一句话,轻而易举地叫贺桢如遭雷劈一般,分寸都动弹不得。 他催着自己,将眼眸转望向秦檀,视线死死地锁住她带着轻笑的、从容自如的容颜,似要将那张艳丽无双的面孔刻入骨髓中。 「檀儿…你…」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身子却微微地泛冷,如坠冰窖,「你是从何处听来这句话的?」 秦檀面孔上的笑意愈甚。「从哪儿听来?…嘁,这是我少时读书少,随口胡诌的。」她一撩头发尾稍,俯身凑近贺桢,刻意放慢了语调,「是我当年救你那会儿,随口说的。——听明白了吗?」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笑,带着嘲讽,却如有千均一般重,着实将贺桢的灵魂都劈裂了。 「檀儿,你说你救了我…?」贺桢茫然无措地转开了视线,先是自嘲地笑了一阵,摇摇头,道,「我怕是在梦中罢?这又如何可能呢?真是笑话了。」 秦檀却不给他做梦的机会,挑眉道:「贺桢,我说的可是实话。当年救了你的人是我,而非方素怜。你错认了那么多年,本就是在梦中。如今,还不肯醒吗?」 ——你错认了那么多年,本就是在梦中。 贺桢重重地攥住了袖口,身子微微一晃。他逼视着秦檀,低声自喉间挤出字句来:「檀儿,你…你定是为了气我,一个劲儿地骗我,可对?」 贺桢心道:不!这绝不可能是真的。绝不可能!一定是秦檀在骗他! 贺桢的喉结上下滚动一下,他只觉得自己头疼欲裂,隐隐约约,似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叫他难受得紧。他回忆起当初被方素怜救下的场景,却只觉得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 他受了重伤,本就是神识昏迷之时,与死去已几无什么差异。视觉尽失,他便如陷入一团软绵绵云絮,只能凭得耳中细微声响,来勉强辨别天地改换。 那扶他上马车、一路护送他回京城的小姐,有一双柔软娇嫩手掌,如花瓣似的。她亲手绞了热手帕拭去自己身上血迹,又粗粗包扎。吹温了的热粥被送至口边,她那兰麝一般的吐息,也近在鼻尖。 于是,他在马车里许下了那个「娶你为妻」的诺言,只为了不辜负她的清白。 不知颠簸了多久,贺桢听见一声「这便是最近的医馆了,伤情不容多拖,就让他在此地养伤吧」。再睁开眼时,便见到一张温柔似水容颜,含笑盈盈地望着他。 「公子终于醒了呢,这一路,您真是吓坏素怜了。」那女子的神情,比夜色更柔和些,还透着几分楚楚可怜。 他又怎么会认错救命恩人呢? 「贺桢,瞧你这神情,定然是不信我的话吧?」秦檀嗤笑一声,道,「你信不信,也不关我的事。你不是孩童,孰是孰非,难道还需要我来教你吗?你只需要知道,你不必对这姓方的贱妾愧疚,就足够了!」 她这话说的掷地有声,浑然不似作伪。 贺桢听着,倏忽捂住了头,神色涌现出一分痛苦。再抬头时,他只痴怔地看着秦檀,喃喃道:「檀儿,是我,是我…错认了?竟当真是我错认了?」 秦檀点头,淡然道:「很不巧,的确是。救你的人是我,我花了银钱,让方家医馆代为照顾。当初我走的急,怕回去晚了,爹爹担忧;却白便宜了方素怜这个心思叵测的女子。难怪当年她事无巨细地向我打听救你的种种,原是早就在谋划了。」 顿了顿,秦檀又道:「贺桢,你不是派人去寻找过当年帮着方素怜救了你的人,结果竟一个都找不着?那是因为,我的家仆、马夫,自不会在外涂无端晃悠,你上天入地,也不可能寻到。」 贺桢听着,呼吸急促不已。「竟是如此……」他低下头,声音哽咽:「这会儿…我倒情愿是你在骗我。若是当真如此,我这几年来,又算的了什么呢?」 ——他厚待方素怜,迎娶她过门,耽搁了自己,也耽搁了秦檀。到头来,竟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我骗你…?」秦檀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神情好笑,「若是我当真有什么骗了你的地方,那便是我一直瞒着此事,不告诉你。」 「你为什么不说?!」贺桢蹙紧眉心,声色沙哑,眸中满是痛苦,「檀儿,你为什么不说?!你若早先告诉我,我们又何至于走到如今这地步?」 若是她早点说…… 一切,就都还有挽回的机会! 「你是在问原因么?」秦檀面色不改,道,「原因无他,不过是,我不想要你了。无论你是否认出了方姨娘的真面目,我都不打算要你了。」顿一顿,她冷笑一声,道,「贺桢,记清楚了,我们必然会走至今天这一步,我从来没打算给过你挽回的机会。」 在她面前,贺桢必输无疑。 贺桢瞧着她决绝的神色,身子轻飘飘的,仿佛三魂七魄都被抽走了。一想到自己与秦檀擦身错过,他便恍惚觉得,骨头深处好似有什么虫子在啃噬,让他痛的难当。 她竟是从没打算给过他挽回的机会,因此,便是明知道贺桢错认了人,她也只笑着作壁上观,权当看了一场笑话。 贺桢浑噩着神思,走到方素怜面前,麻木地问道:「素怜,你…为何骗我?」 方素怜跪坐在地,面色亦有些癫狂。她含泪挤出一道笑,道:「大人,您在说什么呢?素怜…素怜不曾骗过你…素怜就是您的救命恩人!是您的救命恩人呀!是我从匪徒手里带走您,送您回医馆…」 v第三十七章[12.01] 话到最后,她已然是有些疯癫了,只小声地重复:「我才是救了您的人!我才是…我才是!」这句话,几乎要成了方素怜的心魔了。 秦檀瞧着她的眼神,居高临下的,有了些怜悯。她微叹口气,坐下来,道:「可怜呀…方姨娘,你使尽心力,才换来做个官家妾的机会。如今,也要被你自己葬送了。」 她的话,像是戳到了方素怜的痛点。这个平素柔弱的女子,陡然抬起头来,以无比冷刻的目光望向秦檀,恨恨道:「秦檀!你构陷我!你这个不贞不洁的女子,与人私通,竟还敢来泼我污水!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你私通的证据……」 「够了!」贺桢暴喝一声。 他大口地喘息着,阖上双眼,道:「素怜,你虽欺骗了我,可我已娶了你,便该负责。我予你两个选择,一是离开贺家,我替你改头换面,让你重新嫁人。二是留在贺家,我予你体面,但你必须守着佛堂念经,不得踏离半步。」 「啊—啊…」方素怜颤着嗓音,哀哀地跌坐在了地上,满眼都是绝望。 ——她哪一个都不想要!她要的,从来都只是贺桢对自己倾心相许,她与贺桢姻缘美满!她如今甚至不求地位、不求权势、不求财富,只求贺桢! 「选一个吧。」贺桢道。 「……」方素怜咬咬唇,身子摇摇欲坠。 「选。」贺桢的话愈发不留情面。 褪去了「救命恩人」这层面纱,方素怜在他的心底,已经分文不值。但他的傲骨催使着他,不可对这痴心于自己的女子无礼。纵使心底已有恨意,他却依旧板着所谓风度,不肯放手。 方素怜垂着头颅,沉默好半晌。终于,她狠狠抬头,决然道:「我要留下来!大人!」 说罢,她用仇恨的眼光望向秦檀。 ——她一定会找到秦檀私通的证据。彼时,贺桢就会明白,他到底犯了怎样一个大错! 贺桢听罢方素怜的选择,自知声力已竭,便堪堪对秦檀道:「檀儿…我知,是我错了。」他声音艰难起来,眼底有苦色,「这般大错,一旦铸下,便是覆水难收。我不求…不求你谅解。」 最后几字,已几乎是从舌尖勉强挤出。 「我不求你谅解。也不求…能重新来过。」他苦笑着,肩膀微晃,似被风吹得四处倒的竹叶,「…便这样吧。我放你走。」 他放她走。 他知道,这是自己错了。此刻答应和离,于秦檀而言,应当是最好的解脱。 果然,秦檀道:「贺桢,你当真答应和离的话,那我尚能敬你一句‘君子’。」她面色如常,未有波动。 「我答应。」贺桢的面色透着浅淡的灰败。 「好。」秦檀毫不留恋地转了身,朝外头走去。 秦檀的背影,在贺桢眼里越缩越小,最后消失在门帘子后头。贺桢追出去,撩开帘子,却只见得一片银白积雪,天地间并没什么人影,仿若那女子并不曾来过他的日子里。 和离之事已定,秦檀干脆地回了飞雁居,差丫鬟、下人们收拾行李,准备回秦家去。下人们得知此事,都暗暗叫骂武安长公主仗势欺人,竟逼得自家主子硬生生和离。 独有青桑和红莲,知晓秦檀从来自有主意。这场和离,正是秦檀求了多时的因果。 秦檀和离之后,只能回秦家去。因此,她特地差了个下人,到秦家给父母递信。这一封和离之信到了秦家,让整个秦家在一日之内炸开了锅。 秦府,寿康居。 宋氏拎着秦檀写来的信,脸似苦瓜一般挤着懊恼。 「娘,这可如何是好呀?」宋氏急躁地踱步,几乎要把手里的信纸揉烂了。她一急,说话就容易絮絮叨叨的,此刻也是极啰嗦的模样。 「您先前说,碍着那贺家的颜面,要把秦檀认回来。如今倒好了,她答应了常回来走动,那头却与贺家和离了!没能与贺家添份亲近,反而把秦檀那难缠的丫头重迎回家门,这可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不如叫秦檀再回去好好商量商量……」 宋氏的嘴一张一合,话说得飞快。寿康居里头摆着的西洋小座钟,那指针滴滴答答的,都赶不上她说话的速度。 秦老太太腼着福态的身躯,坐在上首。 宋氏反复地走来走去,鞋底「蹬蹬」敲着地砖,令老太太有些心烦;她将脸拉得拉长,训斥道:「蠢东西!这和离可是太后娘娘赏赐下来的,你以为那么好推脱?」说着,她的语气亦有些愤愤不平,「长公主要嫁人,竟然打主意打到了有妇之夫身上!」 老太太生的矮胖,脸上并脖颈上都堆了圈圈皱纹;杏黄色万寿呈祥纹样的衣料子裹着她敦实的身躯,有些紧巴。她人没什么和蔼慈祥模样,反倒是一副瞧谁都轻蔑的姿态。旁人望去,只见得她扬起的下巴与耳朵下头的翡翠坠子。 宋氏忧愁了一会儿,忽而眸光一亮,道:「娘,这和离一事,多少有些挂不住颜面。不如,咱们叫秦檀那丫头绞了头发,重新回庙里做姑子去!」 秦老太太阴刻刻地笑了一下,道:「你要送她回去做姑子,也不知她肯不肯?」 宋氏登时泄了气,浑身难受。 她过门时就是续弦,比前头的朱氏要矮一头,心底自然不高兴。为了这事儿,她瞧秦檀便更不顺眼了,只期望着满身晦气的秦檀走的远些再远些。 如今她得知秦檀和离了,要回娘家了,宋氏的心里真是难受得紧。 「娘,您说说这可怎么办呀!也不知皇上还记挂不记挂秦檀这事儿。万一哪天,皇上回想起来,一个不高兴,将咱们秦家连根带了,那可如何是好……」宋氏嘴皮子翻飞,话越说越多,好似已望到秦家大厦倾倒的模样,「保不准,太后赏她和离,就是因着记恨那事儿呢!」 秦老太太冷眼看着宋氏,老胖的身躯一歪,怒道:「成日就知道说些丧气话,看了就让人不高兴!老二家的,你下去吧。秦檀的事,随她去了!难道秦家还养不起一个闲人吗?」 看老太太面露不快,宋氏知道是自己触了老太太的霉头,当即应了是,踩着细碎步子退出寿康居去了。 出了寿康居,外头扑头盖脸吹来一阵冬日冷风。宋氏打个哆嗦,守在外头的丫鬟阿灵急忙替她裹上毛皮的薄氅,道:「夫人,小心伤风了!」 宋氏今年二十又八岁,生的是珠圆玉润、面颊饱满。她家世并不算佳,但凭了这张好福气的脸蛋,她才被秦老太太一眼相中,嫁给秦二爷做续弦。此时此刻,她那张丰满脸蛋儿夹着愁意,眉上皱纹都隐隐多了几道。 一想到秦檀,宋氏就极是不高兴。 v第三十八章[12.01] 阿灵见她发愁,便劝慰道:「夫人,您别与三小姐一般见识。她若是有些良心,为了秦家,也该自绞了头发回尼姑庵里去,免得皇上哪日想起来,发作整个秦家呀。」 阿灵的话说到了宋氏的心坎里,宋氏紧了紧身上的大氅,道:「是呀!她没了贺桢做依仗,谁还稀得她呢?」她叹罢,左右张望一阵,道,「去看看桃姐儿吧。」 二房的庶小姐秦桃正坐在房里穿衣打扮。 她挑了两对耳坠,在耳朵上比划着。铜镜之中,倒映出她清丽的容颜。她有一双细细眉、一对娇娇眼,容貌如刚抽芽的花似的,瞧着甚是可人。虽不是倾国之姿,也有一派小家碧玉之美。 「香儿,你说,三姐姐和离了…母亲会不会,让她直接回到庵堂里去?」秦桃对着镜子照了两下,语气娇生生的,「她那么惹人厌,母亲怎么会放她进家门呢?」 小丫鬟香儿支支吾吾地点头,附和奉承她。 秦桃满意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又慢悠悠地抿了口脂。她特意挑了身薄薄的倩粉纱裙,腰身袅娜、娇娇艳艳的,瞧着好不引人瞩目。 如今还是冬日,秦桃这一身有些太薄了,她冻得微微发抖。饶是如此,她却依旧坚持要穿这一件。 「香儿,三姐姐与三姐夫和离,两人定然都伤心的很。」秦桃勾起一个甜甜的笑,端的是天真无邪,「三姐夫现在呀,肯定需要人来劝慰!那长公主又老,又嫁过两回,保不准是个克夫的,三姐夫一定不喜欢她!」 「桃儿,你浑说什么呢!」 下一刻,宋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秦桃吓了一跳,从妆镜前弹了起来,老老实实地垂下头给宋氏请安,一只手遮遮掩掩地挡住自己施了妆容的面孔。 「母亲…给母亲请安。」 「桃儿,如今还没开春,日头还是冷的。你穿的这么少,冻坏了可怎么办?」宋氏瞧着秦桃的打扮,冷笑道,「你身边的丫鬟、嬷嬷呢?娘得教训教训这些不懂事的下人,尽放着你胡来!」 秦桃急了,替自己辩解道:「三姐姐和离了,我得去劝劝她,让她想开些。我这可不是胡来呢……」 「看望你三姐?」宋氏轻笑了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桃姐儿打扮的那么花枝招展,是去看那贺大人的呢!要是真有人那么想,岂不是白白污了咱们桃姐儿的名声?」 秦桃的心思被点破,她立即紧张地拽着裙片儿,喏喏不敢说话。 宋氏见她心虚,立刻教训道:「桃儿,你给我收敛些!少折腾那些有的没的,终日野着心思不安分!你若是听话点,我自然给你说个好人家。你三姐夫便是与你三姐姐和离了,也轮不到你凑上去!」 顿了顿,宋氏又狠狠一瞪她,道:「竟敢辱骂长公主,叫人听到,我们秦家都要颠了!」 鹤寿宫。 「母后!您竟亲自下了懿旨,要贺桢与秦檀和离?」 「哐当」一声闷响,三交六椀菱花的门扇被重重推开。李源宏大跨着步子走进了正殿,一个小太监哭丧着脸跟在后头,口中喊道:「皇上,太后娘娘正歇着呢!」 一身藏青团龙袍的李源宏却不管礼数,阴柔的面孔上散着一股沉沉的压抑之气。 「皇帝,你这么怒气冲冲的,是为了哪般呀?」贾太后的声音不咸不淡地响起。菊姑姑扶着她,慢慢从紫檀云母的插屏后踱了出来。 「自是……」李源宏蹙眉,道,「自是为了那贺桢。贺桢此人,为人孤傲。母后唐突赐他和离,儿臣恐怕他会心有怨艾。」 「怨艾?」贾太后雍容一笑,慢条斯理道,「那皇帝说说,是贺桢重要,还是你的嫡亲妹妹武安重要?」 这回,李源宏倒是并无犹豫了:「当然是武安来的更重要些。」 「那不就结了?」贾太后在炕桌上头坐下,接过菊姑姑递来的莲花小金手炉,笑容和和气气的,「武安心仪于贺桢。哀家这个做母亲的,又焉有不成全之理?」 顿了顿,贾太后长长一叹,状似感慨,道:「哀家这可怜的女儿,两度为国出嫁;如今夫君不在,子女不存。她这是第三回出嫁了,莫非,还得看一个四品小官的脸色不成?」 李源宏喉间的话塞住了。 他神色压抑,俊秀的面容如被墨云笼罩般。好半晌,他才堪堪吐出一句话来:「武安是儿臣胞妹,儿臣当然会以武安为重。」 「皇帝果真是个重情之人呀。」贾太后笑道。 李源宏握紧了拳头。 ——贺桢与秦檀和离了,均哥恐怕会立刻上门求亲。如此一来,秦檀便会成为他的囊中物了! 「母后……」李源宏目光微微一转,神情依旧冷鸷,口中话题却改了,「上回,儿臣恳请母后斟酌均哥的婚事,母后最近可有闲暇操持此事?」 贾太后搁下小手炉,笑容愈发温厚,瞧着李源宏的神色极是满意:「哀家知道,皇帝对待身边人从来都是至诚之极的。那谢均与皇帝少时为友,辅佐皇帝一路至今,哀家又岂敢随意给他指了婚配,寒了皇帝的心呢?自然是要仔细挑选,指一个贤良淑德的名门闺秀给他。」 李源宏摩挲着手上扳指,阴恻的神情略被冲淡了些,那张俊靡的面容因而变得明朗了。但见他一拂膝上衣褶,亦在炕上坐下来,修长手指把玩着东珠佛串:「均哥年岁也大了,此事还是要尽快为好。」 「哎呀,就算是要‘尽快’,可也不能毛毛糙糙的。」贾太后的声调子悠悠的,自有一股不咸不淡的从容,「谢均肯把姐姐送入燕王府做耳目,可见他对皇帝是忠心耿耿。这样好的辅佐之人,可不能疏忽了。哀家正与燕王妃商量着,将谢均喊来,让他亲自挑未来媳妇儿呢。」 李源宏闻言,指尖微动。他将佛串别回衣襟子上,低声道:「母后这么想,儿臣也是极高兴的。均哥他近来也忙,正月本是休政之时,偏他不肯歇着,特地向朕请了朝务,非要在正月十五这样的元宵佳节,去查一查那东城巡防司的岗。」 「巡防司?」贾太后露出惊奇面目,「堂堂超品宰辅,竟要去巡防司里查事?」 「是啊。」李源宏道,「他忙,万事皆请不到。以是,他这婚事,还是请母后与燕王妃做主吧。」 「那好吧。」贾太后倚在了凤穿牡丹的靠枕上,闲呷了口茶,「那哀家就吩咐下去,要燕王妃赶紧把这事儿办妥了,免得皇帝操心。」 李源宏缓缓点头。 他的眼眸一暗,心底流转过了一个念头。 这秦檀,早该入他的三宫六院了,可不能叫均哥白白得了去。 秦檀与贺桢和离的事儿,早已在贺家上下传遍了。 v第三十九章[12.01] 自懿旨赏赐下来那日起,贺桢便闭门不出,只说是称病。那方姨娘则被送去了城外,也不知几时会回来。 若说有谁心底高兴的,那便是贺老夫人了。虽说没了一个秦檀,可贺家却娶了公主进门,那可是划算多了。纵使这公主比贺桢大了快五岁,又嫁过两回人;但她却是个实打实的公主,是有着天家血脉、高贵无比的公主。 更不提,武安长公主极为受宠,乃是太后与皇帝捧在掌心里的人。贺桢娶了武安,日后定然是平步青云。 若不是秦檀还没走,贺老夫人恨不得张灯挂彩,喜气洋洋地昭告天下。 秦檀懒得去管贺家众人的心情,她只顾着自己打包收拾好飞雁居的行李,雇了马车,挑了个日子准备回秦家去。 她对这贺府并无留恋,因此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她的心血,早在上辈子便已沥尽;对贺桢所有求而不得的情感,也在这座府邸里化为乌有。 等到云收雾散,她回头看时,便觉得这段感情极为可笑。她未必对贺桢有多神情,却因为「求而不得」记挂了一世,越到病终越是爱恨,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仔细想来,贺桢并不值得她付出那么多。 秦檀挑了个近元宵的日子,拿着贺桢亲笔书写的放妻书离开贺府,离去时,唯有几个伺候的下人出来相送。他们受过秦檀恩惠,因此对她很是不舍。 秦檀坐在马车里,左右张望一阵,没见到贺桢,心底微松一口气。那些相送的下人们见了,却误会了她的意思,抹着眼泪劝道:「夫人,大人只不过是怕此时相送,平添伤感,这才不出来见您的。他一定是爱重您的……」 秦檀失了语,敷衍地安抚了下人,便催促马车夫动身。 骨碌碌的车轮声响起,马车沿着旧雪未净的青石板朝巷子前头行驶去。 待几辆载着秦檀家什、嫁妆的马车远远离去,贺府的门槛后,才堪堪出现了贺桢的身影。不过数日时间,他便消瘦了一圈,颧骨突兀,风姿清减了大半。 他遥遥望着秦檀的马车消失在巷子口,贺桢的神色越发茫然怔怔,口中喃喃念着什么。 仔细一听,方知是在念前人之诗。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冬日的冷风吹拂而过,他清瘦的身影微微一晃,如丢了三魂七魄一般。 秦檀坐着马车,回到了秦家。 远远地,她就看到了秦家的匾额,匾额上滚金的大字气势十足、龙飞凤舞。门前两樽大铜狮子,端的是富贵繁花,一片紧簇。 她望着秦家熟悉又陌生的门楣,心里一阵恍惚。 母亲朱氏死后,先皇帝便忽然开始优待秦家;给秦家人加官进爵不说,还赏下了这座宽敞雅致、花木葱茏的宅邸。秦家最风光时,秦大老爷官进三品光禄大夫,日日出入于君前;先皇帝事事垂问,让秦大老爷比一品大员还要有威仪。 只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登基后,秦家便失了圣心,大不比前几年了。因秦大老爷犯了几个小错,皇上将其降为了侧三品;秦老太太忧心至极,赶着儿媳宋氏去将嫁给贺家的秦檀认回来。 「三小姐回来了!」守门的小厮瞧见秦檀的马车,立刻上来赔笑,「二夫人嘱咐过小的了,三小姐回来,就直接领您回从前住着的清涟院去。等安置好了,再去给二夫人请安不迟。」 秦檀冷眼瞧着,心底不由嗤笑起来。 ——瞧瞧,上一回来秦家时,宋氏还殷勤地在门口候着,忙前忙后,母女情深;如今她和离了,宋氏便只打发了个小厮来敷衍了事。 「我知道了。你给秦二夫人带句话,说我一会儿便去给她请安。」秦檀道。 青桑揣着手,恨恨得瞪了那小厮一眼,追上秦檀,抱怨道:「您是和离,又不是被休,怎么无人出门迎您呢?您可是秦家堂堂正正的嫡出小姐呀!」 「什么休弃不休弃的,休得乱说。」红莲点了一下青桑的额头,训斥道,「总这样莽撞,小心小姐把你发卖了。」 两个丫鬟跟着秦檀一起到了清涟院。 这清涟院乃是秦檀出嫁前所居,是二房大院里头风光偏好的所在,门口有一方栽种着碧荷的小池塘,夏季风起则荷香习习、沁人心脾。 秦檀跨进清涟院的时候,庶小姐秦桃恰好从清涟院里出来,两人撞了个正着。 「三、三姐姐安!」秦桃急匆匆后退,老老实实地给秦檀行姊妹礼,瞧着甚是怯生生的样子,一点儿都不敢抬头看秦檀。 秦檀张望了一下小院里头,道:「五妹妹,你如今是住在这清涟院里头呢?」 秦桃低着身子,讪讪答道:「桃儿现下住在右手边那间屋里。…桃儿知道,三姐姐对桃儿有些误会。若是三姐姐不高兴,桃儿便去与母亲说说,搬出这清涟院去。」 秦檀拨了拨手上的镯子,散漫道:「不必了,有你无你,都一个样;横竖做不了什么妖,也不劳烦你搬进搬出了。」 说罢,秦檀便带着两个丫鬟进了小院门。 见秦檀进去了,秦桃撅着嘴起了身,恼着眉眼,与丫鬟香儿愤愤不平道:「瞧瞧她!如今被一个克夫的长公主抢了丈夫,还敢这么耀武扬威!」 香儿不敢说主子闲话,低着头不应声。 秦桃朝院里偷偷瞪了一眼,小声道:「还敢嫌弃我?我看她呀,就是人老珠黄,嫉妒我是个年轻貌美、不曾出嫁的闺阁女子!」 说罢,秦桃轻轻娇笑了一声,转身走了。 秦檀进清涟院的主屋里看了看,但见得这间屋子被收拾得一干二净,半点自己曾经的痕迹也无,可见秦家从前是多么地想与她撇清关系。 趁着下人在搬运大件的物什,她在镜前理了理鬓发,去给宋氏请安。 宋氏住在怡心院,离清涟院不远。秦檀未走多久,就到了院里。丫鬟进去通传时,秦檀已听见了屋子里头宋氏高声的说叫声。 「秦桃么,一介庶女,自是蠢笨无知些好。要是把庶出的养精了,以后被反咬一口……」 「夫人,三小姐来给您请安了。」 v第四十章[12.01] 听到丫鬟阿灵通传,宋氏止住与嬷嬷提起的话头,露出不豫面色,敷衍道:「让她进来吧。」 秦檀进了屋里,便见到宋氏盘着腿坐在铺了水锦花长绒毯的炕上,手边一张紫檀木的抱腰炕桌,搁了几叠小糕点,红的绿的,煞是精致。 「唉呀。」宋氏瞧到秦檀的面容,脸瞬间拉了下来,「檀丫头,你说说你,怎么就和离了,回了家门?咱们秦家乃是京城名门,几代门楣光耀,这一朝竟出了个和离妇!女子出嫁从夫,哪有再和离的道理!要是说出去了,多丢人呐?」 宋氏身旁的阴嬷嬷也阴阳怪气地搭腔:「是呀,三小姐。这和离,说来也与被休弃没什么差别了。我要是您呀,不是一条白绫子吊死在梁上,就是自绞了头发去做姑子!」 听宋氏和阴嬷嬷一唱一和,秦檀却不以为恼,而是落落大方道:「秦二夫人,你难道不知道,这桩和离乃是太后娘娘懿旨钦赐的吗?阴嬷嬷说要我吊死或者去做尼姑,莫非,是对太后娘娘有所不满?」 宋氏急遽地变了面色。「别多嘴!」她狠狠地瞪了下阴嬷嬷,又将视线转回秦檀身上,道,「好,你与贺桢和离之事,就算是武安长公主横刀夺爱,并非你之过。」顿了顿,宋氏冷笑一声,道,「可我乃是你的长辈,你不唤我一声‘娘’,反而口口声声喊我‘秦二夫人’,又是什么道理?檀丫头,你嫁去贺家一年,难道连尊卑伦理都忘的一干二净了?」 秦檀微仰头,道:「旧时秦二夫人逼迫父亲与我断绝关系之时,亲口与我断绝情谊。当年二夫人之话,言犹在耳,如今,二夫人竟不认了?」 「你!」宋氏瞪她一眼,猛然一拍桌子,道,「好,你果真还是和从前一样,牙尖嘴利,没有教养。…呵,仔细想来,这倒也是我这个做母亲的错处了。我果然该好好管教管教你,叫你知道什么叫体统!」 「二夫人说笑了。」秦檀道,「我秦檀的母亲,只有朱氏一人。」 宋氏吃了瘪,撇过头去,与阴嬷嬷故意道:「这臭丫头,怎么偏生还要回秦家来!」 秦檀不答,只在心底道:她当然要回秦家来。 她不仅要回到秦家,还要给母亲朱氏正名,让她的牌位堂堂正正地回到秦家的祠堂里。这些受了母亲之死恩惠而官拔数品的秦家子弟,都该跪在祠堂里,给母亲的牌位磕头。 「成了,你下去吧。」宋氏不耐地挥了挥手,道,「老太太她身子乏,你就不要去打搅了,她老人家也不想见你。你本就是个惯能惹祸的,保不准哪天,皇上想起了你从前惹下的大祸,龙颜大怒也不可说,就别到老太太跟前去,平白让她老人家操心了。」 秦檀应了,转身步出了宋氏的屋子。 沿路上,有不少下人探头探脑的,小心翼翼地打量她。待秦檀快走到清涟院时,就见得小池塘边徘徊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他穿一身薄青色衣裳,面容俊朗英武,乃是长房的庶兄,秦致舒。 见到秦檀,秦致舒面上有了一道笑意,远远喊道:「三妹妹!」他这笑容爽朗极了,露出一小排白牙,右边脸上还有个笑涡,「你回家了!走,我带你吃好吃的去。」 秦檀顿珠脚,有些无语。 这秦致舒,莫非是消息不太灵通,不知道自己已经与贺桢和离了?如今的自己,正是失势的时候,这秦致舒想要向上爬,也不该找现在的自己帮忙。 「请恕檀儿无礼了。檀儿事忙,无法奉陪。」秦檀漠然地无视了跑到面前的庶兄,绕过了他,朝着自己院里走去。 「哎!三妹妹!」秦致舒有些懵,望着秦檀的后脑勺,闷声道,「怎么瞧着,你不大高兴?三妹妹!三妹妹…」 他一连喊了好几声「三妹妹」,秦檀却是头也不回,直接进屋子去了。 没两日,上元节便到了。依照大楚风俗,闷了一年的后宅夫人、小姐们,皆可在上元之夜踏出院门,到街上赏花灯、看舞龙,故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佳句,传为美谈。 秦家的诸位小姐们,也纷纷准备了精致的衣衫首饰;嫡出的,便与父母一道入宫参加宫宴;庶出的,只等着元宵发了汤团,便去街上看热热闹闹的花灯。 不过,秦檀却与这些热闹无关。她的母亲朱氏,正是在多年前的上元宫宴上被杖毙。这观赏花灯、阖家团圆的佳节,对秦檀来说,却是一个寄托哀思的日子。 因朱氏之死乃是秘辛,若是直说去祭拜,秦家并不愿放她去。她只能借口出门看灯,悄悄去祭拜朱氏。她不去宫宴抢风头,宋氏也乐得自在,高兴地应允了。 她做简单素衣打扮,吩咐红莲准备了祭拜用的香烛纸钱,用小篮子提好,背着满府热闹,出了秦家大门。 秦檀才出门了未多久,一个老太监便到了秦家。这老太监在宫里伺候了几十年,近来专替李源宏跟前的晋福公公做事。 宫中人得罪不得,秦大老爷亲自出来接见老太监。但见那老太监俯身到秦大老爷耳边,低声嘀咕了些什么。秦大老爷登时面色一变,喃喃道:「这,这…这…」 听闻有皇上跟前的太监来了,秦家人都闻风而动,想要探听这太监前来传达何事。秦桃更是紧张极了,连忙换好了一身雅致衣衫,急匆匆朝秦大老爷的书房跑去。 「香儿,那可是皇上跟前的公公!是皇上跟前的!」秦桃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眼底一阵兴奋,「若是能让那公公替我多说几句…」 秦桃还未跑到,便见得秦大老爷已将那老太监恭恭敬敬地送了出去。 宋氏与秦二老爷秦保也在,瞧见秦桃这副急巴巴的样子,宋氏冷哼了一声,道:「果真是眼皮子浅!又巴上来了!」她说罢,阴嬷嬷就将秦桃驱了回去。 待周围人都退下了,秦大老爷转身对弟弟、弟媳凝重道:「皇上的意思是…檀儿暂时不可再嫁…我等需得悉心照料着。这…这是何意?」 秦保与宋氏的表情,皆是急遽变化。 朱氏所葬之地,在京城外不远处。要想出城,只能走城东的一条大道。 一路上,秦檀与无数缤纷热闹擦肩而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带着笑闹之声流过她身侧;黄龙乱舞,锣鼓喧天,一阵一阵的鞭炮响彻耳际。满街都悬着各式各样的花灯,王母娘娘、齐天大圣、红眼兔子、哈八狗儿……什么模样都有。 秦檀偶尔停下脚步,看到周遭人流穿涌不息,竟有恍惚之感。 这些热闹,都与她无关。 夜幕如黑绸,宝石似的星子熠熠洒满夜空。灯火满街,映得夜空半白如昼。她立在街角,上元的夜风吹鼓起她素色的衣袖,令她的身姿泛起一丝少见的清冷之意。 「檀儿,出来赏灯?真是巧了。」 恰在此时,她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她侧头一看,却见到谢均捻着青金石的数珠串,衣袖翩飞,立在灯下。八角灯里的光火透过薄薄的高丽纸,落在他的眉宇间,令他的容貌显得格外温润。 「赏灯?」秦檀低敛了眉眼,叹一口气,道,「相爷定是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自是知道的。」谢均向前走了一步,灯笼里明灭的光移至了他的发间,在他那披散于肩的墨黑长发上流溢出了一道浅淡光泽,「檀儿告诉过我的,今天,是你母亲的祭辰。」 「嗯。」秦檀道,「以是,我无心赏灯,只等着出城去。相爷若要赏灯,我恐怕无法奉陪。」 v第四十一章[12.01] 「我也不是来赏灯的。」谢均负手,闲适一笑,「我领了些东城巡防司的杂务,整日与政务为伍。熟料,今日恰好遇到了你。」 「巡防司?」秦檀有些疑惑。 谢均官位超然,小小巡防司,何必亲自劳动他?莫非是这东城之中,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 不待秦檀想通,谢均便淡笑道:「我不过适才走到此处,就遇见了你。既如此,也是缘分。檀儿,我陪你走一段路,与你一同去祭拜亡母吧。」 秦檀怔了下,心底有些别扭。 这谢均…到底是想做什么? 「近日城外有些流寇作乱,你孤身一人,也未带小厮;出了城去,难免有危险。」谢均见她转开面容,避而不答,便从容自如道,「我如今领了巡防司的杂务,便担一担那巡防司的责任,护送你出城,保你周全,可好?」 听到流寇作乱之事,秦檀的心倒是动摇了下。 就在此时,旁边的小摊贩抬起了头。看到谢均的脸面,这小摊贩搓搓手,谄媚笑道:「哎呀!这位公子,又是您呀?」 谢均见到这小厮,表情微妙:「等等……」 不等谢均说完一句话,那小厮便兴奋道:「您都在这条道上徘徊大半个晚上了,走来走去、反反复复的,小的看您都面熟了!要不然,您买盒我家胭脂回去吧?」 秦檀:……? ——在这条道上徘徊大半个晚上? ——说好的「适才走到此处,恰好遇到她」呢! 秦檀看着谢均故作从容地侧身,她不由得有些想笑。 原来堂堂的宰辅大人,也会因说谎被捉而感到窘迫。她还道,他总是那般天人模样,如一道月环,完美无缺。 那小贩没瞧出二人间的尴尬气氛,而是继续热情地推销自己的胭脂:「今夜乃是上元佳节,买盒胭脂送给佳人,那也是应景呀!这位公子,您不如瞧瞧吧?」 谢均没理会,反倒是秦檀,朝小贩的手上投去了视线——民间百姓自己制作的胭脂水粉,颜色淡雅清丽,盛装在秀气小巧的木头盒子中。虽价格低廉,可那色泽却是极为诱人的。 见秦檀的视线在胭脂盒上流连不止,谢均问:「檀儿,若你喜欢,我赠你?」 「不必了。」秦檀眸光一转,不动声色地挪开了视线,「今夜我是去祭拜母亲的,在路上买这些胭脂水粉,有些不太合宜。」 谢均打量一眼她身上素净简单的衣着,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谢均陪着秦檀,出了城外。 一路上,四野寂静无声,夜幕低垂,星色皎洁。偶有晚归的车马途径二人,车轮轱辘着向城内热闹灯红处行驶去。 朱氏的娘家不过一介小族,坟地挑的也是个狭小角落,堪堪立了座荒败的门面宅院,门前留一个看门的老头子打瞌睡。而朱氏因不可说之故,连朱家这个破落祖坟都不能葬入,只得安葬在一旁的小山坡上。 夜色浓浓,朱氏的墓被荒草掩埋着,墓碑上的字迹被风雨磨蚀得不大看得清了。墓前没有供品,只打翻着个褪了色的小铜香炉。 一阵「嗦嗦」轻响,秦檀提起裙摆,穿过了缭乱的杂草丛,走到了朱氏的墓碑前。灯笼盈盈的光照出墓碑上的字迹,秦檀咬着牙,沉默地、缓缓地跪了下去。 额头触到湿冷的泥土时,她的鼻尖忍不住微微一酸。草叶挠着她的脸颊,叫她浑身发痒,几要激动得颤起来。 「娘…女儿不孝。多年来,未能来墓前祭拜。」她久久地磕着头,对着大地低语,声音虔诚,又如梦呓,「女儿定会为您找出真相,还您一个清白。」 说罢后,她长久地沉默着。呼呼的夜风吹拂着小小的山头,及腰深的野草翻涌着,发出沙沙的摩擦轻响。 谁也猜不到,现在的她在想什么。 她在想,若娘亲还在,定会心疼她嫁给了贺桢,更会心疼她当年在庵堂吃苦受累的那几年。娘亲会温温柔柔地看着她,告诉她「区区一个贺桢,没什么了不得的」。 秦檀磕过了头,掏出手绢来,替朱氏擦拭墓碑;又命两个丫鬟上来,洒扫墓前、拜访供品。好不容易,才将坟墓前整理罢了。 在这墓前,她觉得自己只不过待了那么一小会。只是在磕头的时候,隐约回忆起了少时母亲抚育她的场景;然而夜空中的星子已经向东移了些许,夜色渐深了。 「早些回去吧,外头冷,小心着凉。」谢均站在不远处,衣袖与袍角被风吹得翩飞。 秦檀闻言,略略惊动,这才想起还有个谢均在——他已安静地陪伴了她许久了,如一樽不会说话的石像似的,无声地注视着她。 秦檀眷恋地看了一眼朱氏的墓碑,提着裙角,穿过了荒草,朝小山丘下走去。 这山头陡峭,本就是杂草丛生、土地湿滑;再兼之夜色浓重,只有一个小小灯笼照明,秦檀走得很是踉跄。一不小心,她的鞋履一滑,整个身子便朝下落去。 「小姐!」 「小心呀!」 丫鬟们短促的惊叫声还未落地,秦檀便落入了谢均的怀中。 秦檀头晕目眩着,堪堪用手扶住了面前人的腰,勉强撑着身体站起来。待抬起眼,便瞧见谢均正低头望着自己,子夜似的眸子里盛着隐约笑意。 「檀儿,小心些。」他说着,用手托一把秦檀的腰,令她站直了。 修长的手指掠过秦檀的腰间,虽隔着衣裳,却依旧如带过一串火舌一般,叫她肌肤陡然滚烫起来。秦檀怔了一下,不知怎的,心底竟有些紧张。 「…谢过相爷。」她扣住谢均的手,从自己的腰上拽下来;低垂着眼眸,一副恍若无事发生的模样,道,「相爷多番出手相助,秦檀着实感激。」 v第四十二章[12.01] 说罢,秦檀就松开了谢均的手。 她的神情,真是正经地不能再正经。 谁料到,她不过刚松开了方寸,谢均的手掌便反扣了过来,将她的手牢牢握住。两人掌心交叠、十指相扣;那炽热温度,几要递到她心间去。 「既感激我,便要报答我。」谢均压低了身子,笑吟吟地望着她。 「……将来,秦檀自会以厚礼奉上。」秦檀别过头,假装不曾望见他眼底的灼灼之华。 「走罢。」谢均笑着,淡然地松开了她的手掌,「这些事,以后再说。」 秦檀收回了手掌,小小地舒了口气。她跟在谢均身后慢悠悠地走着,时不时用余光打量一下他的侧颜。他的轮廓俊美柔和,便是夜色深沉,也掩不住他如玉一般的温润之息。 她瞧着瞧着,心底忽然生出一个荒唐的感慨:这世间,怎么会有谢均这样好看的人呢? 「檀儿。」谢均一边走,一边忽然开口道,「你回秦家后,可有想过再嫁人?」 「…不曾想过。」她低声道,「大不了,以后出了秦家,自立家门便是。」 「是吗?」谢均说着,声色略有惘然,「真是遗憾。我总想着,若有个人能照顾檀儿,那定然是极好的。」 秦檀听了,心里竟不自觉多想了几分。 很快,她便把那个可笑的念头抛出脑海之外。 两人一前一后,回了京城中。热闹的灯彩还未落幕,街上依旧有鱼龙齐舞的响动。秦檀向谢均告辞,领着两个丫鬟,回了秦家。 她出去的时间并不短,到家时,前往宫中参加宫宴的秦家人们已经回来了。下人们跑前跑后,忙着打热水、递酒茶,伺候主子们更衣。 秦二老爷秦保换下了宫宴时穿的吉服,脸上的酒气潮红还未消散。他靠在书房的太师椅上,神色有些怔怔。好半晌后,他才对身旁仆人道:「去把三小姐请来。」 「是。」那下仆答。 待下仆离去了,秦保便瞪着双怔怔的眼,直愣愣盯着空中。他年轻时是京城中有名的美男子,但如今却有些虚浮发胖了,整个人都显得精神靡靡。 他想到宫宴上的事情,心底就一阵百感交集。 因秦檀没有去参加宫宴,皇上大发雷霆,令秦保兄弟深感不安。待宫宴罢后,皇上又秘召秦保兄弟俩入玉林殿议事。皇上言谈间流露之意,令秦保大为震愕。 思绪抽回时,秦檀便到了他的跟前。 「父亲。」 秦檀入了书房,低头行礼。 秦保睁大眼去打量她,但见她着素衣简钗,一身素白;可饶是这样朴素的衣裳,却遮不住她的风流美艳、稠华绮丽;无论是那双流转生光的眼,还是婀娜姣态的身段,俱是盖压海棠的绝色之姿。 秦保隐约间,似乎从她身上看出了朱氏旧日温柔倾城的模样,心底颇有些感慨。 ——檀姐儿生的如此绝色,难怪皇上见之便念念不忘;纵是她嫁了人,也还是一副魂牵梦绕的样子。看来,当初让檀姐儿嫁给贺桢,着实是下错了一步棋,失策,失策。 「檀儿啊。」秦保咳了咳,摆出一副威严的样子,「你回秦家这几日,为父事忙,不怎么陪着你,你难免心底生怨。不过,今日召你来,为父的确是有一桩事要说,你且压下心底愤慨,仔细听为父一言。」 「父亲请说。」秦檀道。 「皇上有旨,五日后,要你入宫陪太后娘娘听佛。」秦保的面色沉了几分。 「太后娘娘?」秦檀有些不解,「为何太后娘娘突然召我?」 「檀儿,此事虽是借太后之名;但真正想见你的,乃是皇上。」秦保压低了声音,小声道,「皇上说了,他不过是想见见你生的什么模样,性情如何;旁的事,他一概不会做,你且放心入宫去。」 秦檀心底微跳。 是——是皇上要见她? 「皇命在上,你不得有违。」秦保直起了身,负手于背后,神情严肃,「记得打扮得妥帖些,不得丢了我秦家的颜面。那些轻浮尖酸的做派,是万万学不得的。」 秦保说着,心中却自有一番打算。 听皇上的意思,以后檀儿是要正正经经入宫的。以是,那些妖媚惑上的小把戏,可万万不能学。若不然,日后入了宫,定叫人捉住错处。她嫁过人再入宫,本就短了其他人一头,可不能再这些事上再出岔子。 「女儿知道了。」秦檀压下心中惊诧,回答道。 她将手心攥紧,指甲几乎刺入肉间。 如今,想到天子李源宏,她不再想着旧日前缘,而是满脑海的母亲朱氏。母亲身亡的秘密、埋在九泉下的冤屈,都藏在那深宫之中,被皇上、长公主与太后藏得严严实实。 「好了,此事不得申张,你自己记得清楚就成。」秦保的面庞上,浮现出一层希冀之色,「檀儿,你果真是为父的好女儿。」 从秦保的书房里出来后,秦檀走在寒冷的夜风里,神情微凝。 去宫中这一日,指不准会遇到什么危险。 若是谢均在就好了,不管遇到什么事都可化险为夷。 此时,外头匆匆行来一个丫鬟。见到秦檀,这丫鬟便恭敬取出一个小布包裹,道:「三小姐,这是一个小贩子送来的,说是您买下了这盒胭脂,忘记取走了;他特地给您送来。」 v第四十三章[12.01] 「胭脂?」秦檀诧异,取过那个布包,展开一看,但见其中装着一个小巧秀气的木盒子,正是自己与谢均在灯市上看到的那盒胭脂。 「我可不曾买过胭脂啊……」秦檀喃喃说着。 下一瞬,她的脑海中便闪过一个男子的身影。那男子一身风流飘然,宛如谪仙,于婉转旖旎灯影之下,含笑温雅看她,问:「檀儿,若你喜欢,我赠你?」 「可是送错了?」小丫鬟探头探脑,「那奴婢就把这盒胭脂还回去吧!」 「不、不必了!」秦檀陡然打断她的话,飞速收起了那盒胭脂,语气略带不自然,「这胭脂的确是我买的!约莫是我记错了罢!」 她驱走了小丫鬟,独自坐在了荷池边的大石块上。 凉凉夜风吹拂得她面孔微微发烫,她低头,望向湖中,如镜般的水面倒映出空中点点星光,还有她微红如醉的面容。 「谢均…」 次日,午后。 宋氏坐在矮墩上,表情微恼。 阴嬷嬷给宋氏倒茶,也是一副唉声叹气的模样。那茶水哗哗流入杯中,透着一股清韵的醇香,宋氏却无心品赏一口。 「夫人呀,若是那丫头真的入了宫,做了皇上的妃嫔,您和枝姐儿可该怎么办呢?她那样记仇,必然会记着您曾经赶她出门的事儿,想法子来折辱您!」阴嬷嬷愁眉不展,道,「一个已经嫁过一回人的妇人,怎么就叫皇上瞧上了?」 宋氏揉了揉太阳穴,道:「檀丫头生的那副妖媚模样,皇上一时被迷晕了眼,那也是难免。和她处得久了,知道她是如何攻于心计、恶毒狭隘,皇上恐怕也会厌了她。」 阴嬷嬷附和着点头,又叹口气,道:「若是老爷重又器重起她来了,那枝姐儿又该怎么办?这世上,哪有一家的嫡女是出自二姓异母的?但凡是识相点儿的,都该知道咱们秦家二房,只有枝姐儿才是真正的嫡小姐。」 宋氏听了,暗暗恨道:「朱氏犯了如此大罪,秦檀没被牵累砍头已是大幸,她竟还敢顶着嫡女的名号招摇撞骗!这一回,决不能让她东山再起。得想想办法,把这丫头重新按到泥里去。」 阴氏眼珠一转,俯到宋氏耳边,窃窃私语:「依老奴看,不如叫桃姐儿去搅搅浑水。那桃姐儿惯常爱阿谀富贵,亦瞧檀姐儿不顺眼。她定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个大好机会溜走!」 宋氏思忖一会儿,缓缓地点了头,道:「去,把五小姐给我请来。」 五日很快过去,秦檀入宫这日到了。 她如今和了离,也不再有外命妇封号;入宫时,便是普通的未婚女子打扮。虽无外命妇吉服那般的隆重端庄,却自有一番端庄。 只是,她的容貌本就是至极的美艳外放,与这衣装的端庄决然不符,难免有些埋没了三四姿容。 「小姐,时辰到了,该去南宫门了。」青桑在秦檀的门口低声喊。 「知道了。」秦檀对着镜子,摘去了髻上又一支发钗,令衣装显得愈发素净。她既不是去邀宠的,便不该打扮成华贵风流模样。 秦檀出了房门,却见得门口守着另一个女子——五小姐秦桃着一身俏丽杏色,仔细描了眉、涂了脂,髻上堆了数朵点翠垂流苏的珠花,瞧着甚是惹眼。 「三姐姐安!」瞧见秦檀出来了,秦桃露出一个甜甜笑容,眼底有压抑不住的兴奋之色,「母亲有命,让桃儿陪三姐姐一道入宫去。母亲说了,只要三姐姐肯,桃儿就打扮成丫鬟,跟着一道入宫!」 秦檀微微蹙起了眉。 秦桃这个丫头,还是和原来一般性子模样。 秦桃出生时,二房的主母还是仁善温柔的朱氏。朱氏不忍心秦桃与生母郭姨娘母女分离,便没有将秦桃抱到膝下来养,而是让郭姨娘亲自抚育秦桃。 后来,朱氏过身,二房迎来了新主母宋氏。宋氏嫌弃秦桃在跟前碍眼,便也没有抚育秦桃。如此,秦桃便是跟着贫家出身的郭姨娘一道长大的。 郭姨娘日日都念叨着,要秦桃嫁个达官贵人,好让母女二人一道飞黄腾达。因此,日久天长,十多年了,秦桃也将这句话紧紧地记在了心里。 秦檀偶尔还会觉得,这个五妹妹和自己也是有几分相似的;她和自己一样爱争,一样想要向上爬。只不过,秦桃还是有些眼见太浅了,这才会频频做出蠢事来。譬如说,这宫中,是她秦桃可以随便去的地方么?还说什么「打扮成丫鬟」,真亏秦桃与宋氏想得出来。 「这怕是不成。」秦檀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宫中规矩多,你去,怕是会惹出事。」 「这有什么不成的?」宋氏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她带着阴嬷嬷走了进来,笑道,「檀儿,你要入宫做客,多个姐妹在皇上面前露脸,总归是好的。万一她得了圣恩,做了宫里的贵人,整个秦家也是沾光。这一回,你若不带桃儿去;我这个做母亲的,便当你是依旧对秦家满心怨怼了。」 这是在威胁秦檀了。 秦檀转念一想,道:「那若是桃儿在宫中出了什么事,我可不敢担罪责。」 「无妨。能出什么事?」宋氏勾起嘴角,「皇上、皇后俱是仁厚之人,桃儿去开开眼界,也是好的。若是能让皇上起了垂怜之心,那便更好。」 秦桃美滋滋的,一个劲儿地点头。 「那就走吧。」秦檀浅淡地瞥一眼秦桃,就朝清涟院外走去。姐妹二人一同出了秦家,坐上了入宫的马车。 这还是秦桃第一回入宫,一路上,她不停地打起车帘,四处张望。好不容易入了宫,秦桃便小声地惊呼起来,两眼放光。 但见得一片赤红宫墙延绵,翠绿琉璃瓦煜煜生辉;汉白玉的宫道上雕着九龙戏珠,飞檐下的墙洞中还镶着硕大的夜明珠,真是好一派人间无边富贵,直要晃花了眼。 秦桃一双眼目不暇接,喃喃道:「这、这便是天家……?」 秦檀道:「桃儿,你现在可是我的丫鬟,不要做不符合丫鬟身份的事情。若出了事儿,我可保不住你。」 秦桃吃瘪,委屈地撇撇嘴:「三姐姐呀,真是多心了!能出什么事儿呢?」 领路的太监领着二人,向着李源宏休息的景泰宫行去。因是走的后宫道,来往的俱是些女宫人。秦桃一路便四处张望着,瞧见一个打扮得繁复些的宫女儿,便轻呼道:「这、这可是哪个宫里的娘娘?竟生的这般好看!」 领头的太监不由轻笑了一声,道:「那是恪妃娘娘宫里的大宫女,芳名唤作宝珠。她在恪妃娘娘面前素来得宠,穿衣打扮,都抵的上一个小主子了。这位姑娘错认,也是常见。」 v第四十四章[12.01] 「宝珠?」秦檀眉心一紧,「这丫鬟名带‘珠’字,冲了皇后娘娘的名讳,恪妃竟也不替这宝珠改个名?」 「皇后娘娘仁慈,说姓名不过是姓名而已,名讳冲便冲了,没甚么可扰的,恩准宝珠不必改名了。」那领路的太监搓搓手,如此感慨道,「皇后娘娘可真是个好人呐!」 虽这太监口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是另一个念头:还不是因为那恪妃为人乖张跋扈,偏生要给宫女取这么一个名字,用来羞辱皇后? 也就那殷皇后脾气软得似水一般,一笑而过,不当回事。反倒是恪妃,一拳头打在棉花里,没劲得很。 不过,也正是因为皇后性格柔和宽厚,才会有如此多的宫人敬服皇后。就连性子暴戾无常的皇上,也待皇后格外特殊一些。 「皇后娘娘怎可如此仁慈?」秦桃嘟嘟囔囔的,「若我是她,早就把那什么妃给按在脚掌底下……」秦桃一气儿说出了一整句大逆不道的话,惊得秦檀和太监面色皆变。 更糟的是,秦桃身后传来一阵厉喝。 「大胆!何方贱婢,竟敢说出这等大逆不道之言,置喙中宫?若你是娘娘…?呵,娘娘也是你可以妄比的!」 太监与秦檀反身,便见到殷皇后的仪仗恰在身后。殷皇后虽是皇后之尊,却力倡节俭,一切从简,除了太监舆的几个下侍,身后跟着的宫女、太监,也不过三人。 殷皇后披着正红锦缎的披风,坐在肩舆上,眉眼里含着盈盈如雾的水意,倒不见生气之意。 「见过皇后娘娘。」 几人纷纷行礼,秦桃吓得有些懵了,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还是秦檀出声提醒,才让她重重地跪下来,行了个大礼。 温姑姑立在皇后肩舆旁,怒道:「真是不成体统。贺夫…秦三小姐,你亦不是头一次进宫的人了,怎么带个如此不知礼数的丫头入了宫?若是不打上二十掌,实在是有碍规矩!」 看到温姑姑凶悍的容色,再听到那句「打上二十掌」,秦桃顿时吓得脸色苍白,跪在地上抖着筛糠,小声向秦檀求助:「三姐姐,救,救救我……」 谁知,秦檀却假装没听到,一动不动的,道:「温姑姑教训的是。」 秦桃登时心里一跳。 ——这个、这个三姐姐,莫非是要公报私仇,借着皇后娘娘的手来报复自己?! 「罢了。」肩舆上的殷皇后忽而开了口,声色柔柔,「二十掌倒不至于。好端端的姑娘,脸面最是重要,本宫也不是个苛刻之人。秦三小姐,你回去好好教训教训她,也就够了。」 温姑姑听到皇后这般说话,顿时露出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来;而那边的秦檀已经徐徐拜礼,道:「皇后娘娘宽宏大量,秦檀佩服。」 殷皇后将手搁在膝上,含着笑意的眸光落在秦桃身上,道:「走吧,长公主还等着呢。」说罢,她所坐的肩舆又往前去了。 「恭送皇后娘娘。」 一片礼声,被殷皇后抛在了身后。 待走远后,殷皇后弯下腰来,对温姑姑道:「温姑姑,你也莫气。本宫不过是想起了摇光那丫头——她也是一般的跳脱活泼性子,同样也训过本宫一句‘早该把恪妃这般那般’,以是,有些触动罢了,这才留了情面。」 温姑姑依旧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神情,先怒后叹,道:「您怎能将二小姐和一介丫鬟摆在一块儿呢?娘娘您呀……」 秦檀与秦桃,到了玉林殿中。 秦桃因着先前温姑姑的话,还有些后怕,整个人恹恹的。待听到那声「皇上驾到——」,秦桃却如回光返照似的,蹭的一下有了力气,晶亮着眼睛直起了腰身来,面色泛着微微潮红。 李源宏的脚步声传入,他俊美的身姿一点点进入了秦檀的视野。 「见过皇上。」 不等看到李源宏的脸面,秦檀便低下身行礼。 边缘盘着满金绣的皂靴,缓缓靠近,最终在秦檀面前停下。旋即,便是李源宏薄而冷的声音从上头传下来:「今日怎么穿的如此素净?不像是你。」 秦檀正欲开口,身后的秦桃却眼睛微亮,抢先答道:「回皇上的话,三姐姐平日确实是爱穿那些艳丽轻浮衣服,今日挑这一身,是为了换换口味,真可谓是别出心裁呢。」 秦桃说罢,抬起头。只见李源宏身影修长如玉,冷峻面容被阴影寸寸雕凿而出,一双眸子如藏着深不见底的旋涡,叫人险些要沉沦进去。 她的心底,不由小鹿乱撞。她从未想过,自己竟会与这样尊贵之人共处一室。 「桃儿!」秦檀微微训斥一声。 秦桃如此无礼,李源宏的心底本已有了戾意。但听得秦桃一声「三姐姐」,她又抑住了那分戾意,沉声道:「你是秦家的女儿?怎么做丫鬟打扮?」 秦桃无辜且天真地抬起眼帘,小声道:「是桃儿自己贪玩,求三姐姐带桃儿来宫里开开眼界。皇上若要罚,就罚桃儿好了,莫要迁怒三姐姐。」说罢,便甚是古灵精怪地嘟起了嘴。 秦檀不由一阵头疼。 李源宏冷酷的眸光垂落下来,一句「杖毙」本已在唇齿间徘徊,但瞥见一边秦檀为难容色,他终是将那句话吞了回去,改口道:「罢了,这回就恕了你的欺君之罪。」 秦桃鼓着嘴,小声地谢了皇恩。 秦檀微舒了口气,道:「桃儿,还不快退下?免得再惹皇上发怒。」 秦桃听了,不由有些气。——自己在皇上面前得了脸,三姐姐便吃起味来,真是好生不要脸! 可秦檀素有威严,她只得委委屈屈地退出了殿外去。 待秦桃退下后,殿中便寂静下来。秦檀低着身,眼直直注视着地上汉白玉的镶砖,细细数着上头雕了几团日月纹章。 若非如此,她便会忍不住想起母亲朱氏来。 v第四十五章[12.01] 【注:豆豆网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网客服qq。】 「免礼。」 衣摆摩挲的沙沙声响,传到了秦檀的耳畔。帝王明黄的衣摆掠过她近前,旋即,李源宏便伸手托起她下巴,微微抬高了她的视线。 秦檀的身子略有紧张,眼珠缓缓地向上抬去。 李源宏…… 与母亲的死,兴许是有联系的。 她的心砰砰跳了起来。 李源宏的唇角微微一勾,露出饱含冷意的笑。他与谢均拥有截然不同的气质,若说谢均是青竹美玉,他便是沾满了血的利刃与开到荼蘼的忘川花,充斥着冷靡衰颓的气息。 「秦檀,若朕要你入宫,侍奉御前,你可愿意?」李源宏说。 他的声音泠然冷淡,透着一丝沙哑,似夹带着沙、吹过长关的砥砺之风。 秦檀怔了一下。 入宫侍奉?李源宏怎么忽然生了这个心思? 纵使,她并不觉得和离之女有什么卑劣于旁人之处;但他一介帝王之尊,竟然对一个嫁过人的女子生出心思;这在大楚,可是前所未有的。 「皇上,臣女…臣女……」 秦檀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李源宏眸光扫过她艳丽容貌,眸间意愈深:「朕知你爱权势,若你入了宫,便会享有无上荣华。这也是当年,你定要做朕潜邸人的原因。如今,朕给你这个机会,你可要?」 秦檀的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渐趋急促。 ——没错,当年的她,确实是那样的。即使是今日,她也依旧残着汲汲营营、向上攀爬的心思。她始终想做个不任人欺辱的人上人…… 况且,入宫的话,兴许就能更快地找到母亲死去的真相了。 秦檀眸光轻颤着,心底掠过百千个念头。想得最多的,都是母亲朱氏曾经的温柔笑颜。 若是能把握住这个机会…… 母亲之死…… 母亲…… 然而,某一瞬间,她的脑海中却浮现出了谢均的身影。 ——谢均低着头,手指摩挲,替她红肿的脚踝抹开凉润膏药。 ——谢均温柔地望着她,宽慰说:「万事莫怕,有我在。」 ——谢均伸出修长双臂,将自己拥入温暖怀中。 谢均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他如玉的身姿、温柔的笑颜,与那双子夜似的眼,都莫名出现在她脑海里,令秦檀迟迟不敢启唇,应下李源宏的话。 李源宏松开手,将掌心负在身后,勾唇又道:「你若是担心朕会对你不利,那大可放心。朕对真正忠诚的身边人,向来是爱重的。只要你愿意入宫侍奉,朕便予你万般荣宠,如何?」 他辗转的眸光,掠过秦檀绝色的容姿,眸色愈发深沉——只要秦檀亲口应下自己的要求,她便是为了权势自愿入宫;纵使均哥心仪于她,也无理由再插手了。 秦檀眸光躲闪,手心揪紧袖口。 ——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不情愿呢? 她从前明明最是爱重权势,入宫也有助于她找出母亲之死的真相。可此时此刻,自己为何会如此地不情愿呢? 终于,秦檀缓缓开了口:「……臣女,初初和离,不欲再嫁。望皇上恕臣女不敢听从。」 李源宏的面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他一甩袖,冷哼一声,目光中藏着一分杀意:「秦檀,你可知,朕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要你入宫?如今朕来问你的意思,已是给足了你天大的面子,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秦檀的心脏跳滞了一拍,脊背微僵。 她当然知道,李源宏性情暴戾无常;若是她态度强硬,恐怕又要让整个秦家都替她陪葬。于是,她便低下头,恳切道:「皇上,武安长公主即将下嫁于贺朝议,而臣女若在此时入宫伴驾,长公主也许会误会皇上,认为皇上乃是为了让我入宫,才令她嫁给贺桢。如此,长公主必会黯然神伤。」 提到武安,李源宏的神色微微变了。他怔了一下,旋即道:「你倒是机敏,拿出武安来逼退朕。……也罢,不急于这一时。」 秦檀额上有一滴冷汗,她呼了一口气,道:「臣女叩谢皇恩。」 「下去吧。」李源宏挥挥袖,「下一回,朕便没那么好打发了。」 秦檀告了退,起身向殿外行去。 走至一半时,她忽听得李源宏的声音从后飘来:「秦檀,你可知均哥的手上,为何总挂一串佛珠,比旁人更虔诚些?…他心无挂碍,心不动,业亦不动,从来都是最无情。你若为他拒了朕,总有一日,你会后悔。」 ——武安已等了他十三年,却依旧是无果。均哥他看似温柔多情,实则寡情得很。 秦檀恭敬道:「谢过皇上告诫。」 v第四十六章[12.10] 她出了玉林殿,秦桃已经在外头苦等着了。见到秦檀出来,秦桃一副不乐意的样子,小声问:「三姐姐,皇上和你说什么了呀?可有提到我?」 秦檀淡淡答:「不过是问些家里事,也不曾提到你。」 秦桃恼了起来:「不可能!怎么会呢?三姐姐,你,你怎么这样呀……」 ——皇上肯定注意到自己了,兴许还问了自己的年龄闺名。一定是三姐姐心思狭隘,见不得她入了贵人青眼,这才中道作祟,想要阻了她的富贵路! 秦桃嘟着嘴,越发委屈了。 秦檀见不得她这副作妖的样子,头微微一疼,道:「桃儿,我们要出宫了,你先去南宫门边找马夫吧。我一会儿就来。」 秦桃一点儿都不想和这个心思狭隘、嫉妒自己的三姐姐待在一起,当即掉头去了南宫门。 哄走了秦桃,秦檀立在原处,小小地歇了口气。 忽而间,她听到一阵古朴清远的箫声,温柔隐约,钻入她的耳畔。她寻声望去,看到不远处有一片开在一月的梅,萧萧疏疏,傲雪而存。梅枝下一道清俊身影,如月下谪仙。 拥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宫中放肆吹箫之人,那也只有…… 「相爷?」秦檀走近那梅林,诧异问道。 箫声倏忽停止了。 那谪仙似的男子侧过身来,露出微微惊讶之色,正是谢均。 「…檀儿?」他将手中的箫收入箫袋,放入袖中。扫一眼秦檀身后的玉林殿后,谢均面色微微一凝,「皇上召你入宫?」 秦檀点头,低声道:「皇上问我,可愿入宫侍奉。」 谢均的眸色悄然一肃。他垂下手,望着身旁星点寒梅,低声道:「如今,皇上竟也开始瞒着我一些事儿了。」 顿一顿,他望向秦檀,问:「檀儿,你应允否?」 秦檀长长地呼吸一下,答道:「我没有答应。」 谢均的表情,微妙地变动了,似发现了春初第一枝发轫的花似的。 秦檀侧过头去,道:「相爷怎么这样看我?神情怪怪的。可是我…行差踏错了一步?」 「不是。…非也。」谢均缓缓开了口,一双眼深深地望着她,「某只是在想,当年的檀儿,因为对贺桢一往情深,不惜抛却了自己最爱的荣华富贵,拒嫁东宫。」 「嗯?」 「如今的檀儿,又是对谁一往情深,以至于拒绝了天子之命呢?」 那一瞬,秦檀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如今的檀儿,又是对谁一往情深,以至于拒绝了天子之命呢?」谢均问。 秦檀的心,莫名咚咚跳了起来。 那心跳的原因,并非恐惧,并非难堪,而是不知所起的紧张,像是个被人撞破了秘密的恶徒,或是被逮到的梁上君子。 她眼皮垂落,努力露出如常笑容,淡淡道:「我并不是因为对旁人一往情深,才拒绝了天子之命。不过是宫中尔虞我诈太过,我怕我力不能敌罢了。」 她虽神色如常,声音淡然,视线却始终只盯着树上一朵寒梅,并不多看谢均一眼。 「哦?宫中尔虞我诈太过?」谢均眼角微抬,眸中略有探查之意,「孟恪妃的伎俩,在你眼里,恐怕都不算什么。你那般心计多端,既能求得秦家力捧你上太子嫔之位,又怎会惧怕那后宫风云?」 秦檀的眼飞速眨了几下,她愈发做无事姿态,手抚上枝上寒梅,「我母亲之死,于天家脱不开干系;我不愿嫁入天家,又有何奇怪?」 谢均思忖一会儿,望向她的眸光越发泛着灼光:「檀儿,你不是那等倔强孤傲之人。若说贺桢为了一段仇而誓死不肯将就,我还会信。可檀儿,你从来都会选忍气吞声、伺机反击。若不然,你不会回到厌恶的秦家寻找线索,而会选择自立门户。」 秦檀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那、那又如何?」 「依照你的性子,为了探查母亲的死因,你不会孤傲地回绝,只会将此当做解开谜底的机会,进而入宫伴圣。」谢均走近秦檀一步,目光深深凝视她的侧眸:「以是,你拒绝皇上,定有他因。」 说罢,谢均摘下枝头那朵散着幽幽冷芳的梅,别至她发髻上。 男子修长的手指,摩挲擦过她柔软的耳廓。秦檀觉得被他碰过的那一处,泛着春痒。 「这梅虽好看,却不衬你。你非气冷孤高之寒梅,而是艳丽自华之牡丹。」谢均道。 秦檀的心跳得愈发快了。 「我…家中还有事,妹妹尚在宫门口等候,我便不多叨扰相爷了。」她扭头,神情故作淡然冷静,「相爷说的话,我并听不懂。请恕我告退了。」 随即,她便提着裙摆,朝梅林外头匆匆去了。 走出许久后,她听见那篇梅林里,又响起了幽幽深远的箫声。 秦檀停下脚步,摸着鬓边那朵寒梅,神情有些怔怔。 自己这是怎么了?竟被他的三两句话扰乱了心神。 她曾错信了贺桢一次,却被辜负得彻底。如今,她可不能再犯同样的错了。 v第四十七章[12.10] 男女之情,并无什么可留恋的。 秦檀微揉眉心,上了秦家的马车。 谢均吹罢一曲,走向景泰宫,在殿外求见李源宏。 内监入殿禀报后,李源宏便亲自推门来迎,道:「听见箫声,朕便知道是均哥来了。天冷,赶紧入殿内来,免得吹冷风了。」 「皇上如此,微臣惶恐。」谢均谢了恩,步入殿中。门扇合拢,铜炉内暖气熏的人面庞渐润,龙涎香沉沉弥散。 「均哥,坐。」李源宏一撩衣摆,甚是兴致勃勃的样子,「你来的恰好,朕要为武安修建一所世间独一无二、空前绝后的行宫,礼部拟了几个名字上来,均哥也一道挑挑。」 但谢均却未坐下,而是揖手弯腰,不肯起身。李源宏微微讶异,问道:「均哥,你这是做什么?」 谢均垂着头,问道:「皇上,请恕微臣有无礼一问:敢问皇上,可是要召檀儿入宫?」 李源宏的面色不改,依旧轻慢;他搁下手里拟了数个宫殿名字的折子,道:「均哥的消息倒甚是灵通。」顿了顿,李源宏问:「均哥,你莫不是对那秦氏动了真心思?」 谢均不置可否,道:「檀儿为人率真利落,均确实欣赏。」 李源宏重重搁下折子,面若寒霜:「均哥,她是嫁过人的女子,又岂能配得上你?更何况,她好高趋利、汲汲营营,最爱权势不过,根本不是均哥的良配。你应当取一个纯善天真的大家闺秀,而非是那秦氏。」 谢均闻言,只淡淡一笑,道:「既秦檀配不上谢均,又岂能配得上天家贵苑?」 李源宏一时语塞。旋即,他冷嗤一声,道:「朕已应允她无双荣华,朕不信,她会不答应入宫。若是届时,她自愿入宫,均哥你就理当放手了。」 谢均面上那些微笑意,愈发温柔。他缓缓道:「皇上,她已拒了您,便说明这宫中的富贵荣华,于她而言便如无物。」 李源宏闻言,眸光微暗,如无边之夜。他冷笑一声,道:「那秦氏从前为了攀附权贵,吵闹着要做太子嫔,为此使尽了心计手段。这样一个趋炎附势、狡诈多端之人,又怎会视富贵荣华于无物?」 谢均敛起眼眸,耳听得滴漏远远,声音亦轻渺了起来:「皇上,若非生来苦难,又怎会渴求权势至斯?若是生就银环宝绕,自小金堂玉马,便不会时时算计、刻刻狡诈了。她并非生性如此,世人总得允她变回本来性情。」 李源宏面色微愣,长眉挑起。未多时,他嗤笑一声,声音中满是不屑。 「真是荒唐!均哥,莫非你的意思是,她原本良善温柔,只是被人迫着,才变成个心计多端的女子?」李源宏似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仰头笑了好一阵子。待笑声终于止住后,李源宏摇摇头,道:「这世上,人人皆为逐利而生。朕不信,有人生来为善。」 谢均闻言,悄然叹一口气。他从来都知道,李源宏总是固执己见;旁人的劝,十之八|九,李源宏是听不大进的。于是,谢均只能道:「既檀儿不愿入宫,还望皇上念在均的份上,莫要强求。」 李源宏慢慢重拿起了折子,垂眼瞧着,道:「此事,朕知道了。…对了,均哥,不若先来挑挑这行宫的名字罢!莫要扫了朕的兴致。」 他既未说好,也未说不好,只说「知道」,谢均有些无奈,但也无法,只能取过折子,一道帮着挑宫宇楼台的名字。 飞霞、栖梧、摘星、秋叶…… 李源宏挨个儿瞧着名字,忽而散漫道:「均哥,你将佛珠随身携带,从来都念着‘不可糊涂’这句话。六根清净的佛祖,还留在你的念珠里,你却动心生业,可对得起当年灵华寺慈音大师对你的赞誉?大师说你,乃是‘心不动幡亦不动’的好苗子。如今,朕看均哥你啊,是幡动招展,不可停歇了。」 谢均闻言,指尖不自觉掠过腕间佛珠。 他笑而不答,继续挑着折上名字。两人推敲来去,终于选定了「云台」二字,取自「欲识太平全盛事,振振鵷鹭满云台」一句。 「武安若知道,这‘云台’二字乃是均哥你选的,定会高兴。」李源宏合上折子,眼底留一寸笑,「待这行宫建成了,她若高兴,便携驸马去住上一二月;若不高兴,便长久留在宫中,朕与母后陪着她。」 谢均道:「皇上说笑了,这‘云台’二字乃是您御笔钦点,均怎敢居功?还望皇上与长公主提起此事时,莫要让微臣的名字在长公主面前惹出笑话。」 李源宏知道他的意思——谢均不想让武安心中妄念更生。 「好。」李源宏答应,「均哥,朕有些乏了,你也先回去吧。」 谢均应是,退出了殿中。 待踏出殿后,谢均微仰头,忽然忆及李源宏方才所说的话。 ——六根清净的佛祖还留在你的念珠里,你却动心生业,可对得起当年灵华寺慈音大师对你的赞誉? 他如墨似的眼眸半阖,修长手指探入袖中,摸索着佛珠。几经抚摸后,他终于解开那串佛珠,将其摘下。 跟在后头的小厮谢荣不解,问道:「相爷,这新造的佛珠怎么了?」 谢均淡然道:「品相不好,我不欢喜。」 秦檀和秦桃回到了秦家。 秦保和宋氏,早就在焦急地等着了。见到姐妹二人归来,秦保急匆匆地将她们迎进了书房。待下人都退去后,秦保扶住秦檀的肩,睁着眼,问道:「怎么样?皇上说了些什么?」 秦保紧紧盯着女儿,心情久久难以平静。 自新帝登基后,秦家便有衰落的趋势。若是此时,檀儿能入宫为妃,凭借她的心计手段,定能夺得皇上的宠爱,秦家再起复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了。 宋氏看到秦保这副眼巴巴的样子,在一旁揪着帕子,心思复杂。此刻,她暗恨自己的枝姐儿才九岁,没长开身子;若不然,也可以进宫博一博宠爱。 秦檀垂下眼眸,道:「皇上问了女儿,可愿入宫。」 秦保闻言,露出雀跃神情,期待问道:「檀儿,你怎么说的?」 「女儿说,臣女不愿。」秦檀道。 「…你!」秦保的笑容瞬时僵住了。他负了手,皱眉微怒道:「檀儿,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皇上要你入宫,那是天大的喜事,你怎么可以拒了?!皇上那是你能拒的人吗?」 v第四十八章[12.10] 秦檀从容道:「怎么不可?我拒了皇上一次,自能再拒第二次。我说,若是我嫁给皇上,即将嫁给贺桢的武安长公主便会产生误会,皇上当即不再强求我入宫。」 秦保怔了一下,叹一口气,满心都是遗憾和不情愿,喃喃道:「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就不要了呢?檀儿,这可不像是你的性子。」 宋氏舒展了笑容,安慰道:「老爷,这有什么不好的?檀儿这么替皇上着想,皇上兴许会多看咱们秦家两眼呢!」 秦桃原本垂着头站在最后头,此刻,她终于忍不住了,插嘴道:「父亲,母亲,容桃儿多嘴一句。皇上他……虽没有要三姐姐入宫,却是特地问了桃儿的姓名呢。」她说着,嘴角不禁扬起了甜甜的笑容。 方才还神情遗憾衰颓的秦保,忽而立刻有了精神。他对秦桃道:「此话当真?皇上说了什么?」 秦桃一颗心如飘在云端,满心都是得意,真真是美极了:「皇上问了我,我可是秦家的小姐,为何打扮成一个丫鬟云云。只是……」说到此处,秦桃又不言语了,露出委屈神色,咬着唇为难地看了一眼旁边的秦檀。 「只是什么?」秦保追问,「桃儿,你直说!」 「只是,皇上刚要多问两句,三姐姐便借故将我赶出去了。」秦桃绞着衣服角,眼眶泛红,「女儿不敢违抗三姐姐……」 「别说的像是我挡了你的道似的。」秦檀冷笑一声,「皇上未问,你便擅自回答;圣驾之前,你不仅不行礼,还抬头直视天颜。更有你冲撞皇后娘娘,无礼在前。我怕你在皇上眼皮子底下转悠,下一刻便没会被杖毙了,这才让你退下保命。」 宋氏听了,「嘁」了一声,高声道:「杖毙?何至于如此!檀丫头,你怎么可以如此心眼狭小?看不惯桃儿,你便将她赶了出去,真是岂有此理!」 听得宋氏要与秦檀争吵,秦保喝道:「成了,别吵了!」 他日日与君为伴,自然知道皇上脾气莫测无常,确实是难对付,秦檀的思虑乃是正确的。于是,他便道,「檀儿也是为了她妹妹着想,没什么好争执的。但是……」 秦保扶住秦桃的肩膀,欣慰道:「若是桃儿当真让皇上多问了那么一嘴,可见,此事还是有些眉目的。」说罢,秦保唤来外头的小厮,道,「去,开了库房,挑几匹最好的缎子,给桃儿做身春装。再拨些银子来,定做些首饰珠钗,务必要让桃儿光光彩彩的,不可丢了我秦家的门面。」 秦桃闻言大喜,道:「谢过父亲!」 「至于檀儿…」秦保转向秦檀,目光闪过一丝不悦,「为父看你需要好好静静心思,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误。皇上之命,你也敢拒,真是不像话!你要么就去向皇上请罪;要么,就去祠堂里,跪在老祖宗的牌位前,抄一整卷佛经!」 秦檀咬牙,知道父亲这是在威胁自己了。 她这个父亲,从来都是如此。宠爱她的时候,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她,只盼着她做了太子嫔后能让全家富贵;不宠爱她的时候,就能随心所欲,让她抄佛经到天明。 「檀儿,你自己选!」秦保道。 「女儿…」秦檀挤出了一个笑,「女儿,这就去老祖宗面前抄佛经。」 「你!」秦保面有怒意,低声喝道,「真是越来越不守规矩了。」 秦桃还在喜滋滋得意洋洋的时候,秦檀告了退,领着青桑与红莲去祠堂了。 还是冬日,祠堂的地砖冷透骨髓,高高在上的祖宗牌位更添一分孤寒。红莲拿来了纸笔墨砚并一张矮桌,青桑则抱来了一个蒲团,让秦檀能抄这经文。 青桑与红莲本想一起跪下,秦檀道:「不必了,父亲罚的是我,不是你二人,就不连累你二人受罪了。若是你们也伤了腿脚,我要做事,得找谁去?」 听秦檀执意这么说,年纪小的青桑红了眼圈,委屈道:「小姐你不愿入宫,老爷又怎可这样强求呢?」 「人情如此,谁能免俗?」秦檀目不斜视,提起笔来,一字一字地抄着经文。 这一抄,就是许久,日头渐渐地向西边歪了过去。秦檀的双脚跪的麻木,手腕亦悬的酸疼。不知过了多久,祠堂的门外忽传来一阵鬼祟的开门声。旋即,一颗小小的石头丢了进来,砸中了秦檀的腿脚。 秦檀微惊,侧过身狠狠望去,却见得门口趴着两个七八岁大的男孩,乃是大房的双胞胎嫡少爷,秦致宁、秦致远。两人手里拿着几个小石子,正叽叽咕咕地说着话。 「哥,你说她万一向娘告状,那可怎么办?」 「怕什么!她是和离回娘家来的,咱们家没人会待见她!」 秦檀攥紧了笔,太阳穴微跳——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只有傻孩子才会如此直白地来惹自己了。她有一千种一万种法子,叫这两个小鬼哭着求自己高抬贵手。 「青桑,你去…」 「臭小子,你们在干什么?!」 正当秦檀要叮嘱青桑去做事时,门口忽传来一阵不客气的喊声。旋即,那两个小鬼便被人揪着衣领提了起来。致宁、致远到底是孩童,被提离地面后,吓得如离水的鱼一般挥舞着四肢。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 「秦致舒,你,你!你过分!我要告诉我娘,让你被罚禁闭!」 「放我下来!呜呜呜呜……」 秦檀惊诧望去,却见到长房庶兄秦致舒那高大的身影正横在门口,两手各自抓着一个小鬼,将他们朝外丢去,爽朗笑道:「去便去,我看看如果父亲知道了,是先罚你们,还是先罚我。」 致宁、致远被吓住了,分别狠狠瞪了秦致舒一下,灰溜溜地跑了。秦致舒推开祠堂的门来,英气的脸上露出笑容,问:「三妹妹,有没有被伤到?我这两个弟弟一贯爱胡闹,父亲也很头疼。」 秦檀很是诧异。 这秦致舒…是不是有些单纯地过了头? 长房的夫人陶氏和二房的宋氏是差不多的性子,不仅如此,陶氏也溺爱自己两个嫡出的双胞胎儿子;此时秦致舒帮了自己,那便是与陶氏作对,少不了被折腾。 「你若现在去向大夫人求情,尚且来得及。」秦檀好心提醒道,「若是去迟了,兴许大夫人就会罚你了。她向来心有偏颇,你这样……只怕是会惹怒她。」 秦致舒却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挥挥手道:「我又无错,何必求情?大丈夫敢作敢当,没什么好说的!」 秦檀:…… v第四十九章[12.10] 这秦致舒,到底是怎么在陶氏的手底下活下来的? 秦檀解释道:「我直白些说吧!大夫人脾气不算仁善,又从来不喜你。你方才得罪了两个嫡出弟弟,大夫人定会不高兴。」 秦致舒挠头:「有什么好不高兴的?是因为致宁、致远犯了错,所以母亲会不高兴?」 秦檀:「当然是因为,你没有让致宁、致远称心如意,大夫人才会不高兴。」 秦致舒依旧一头雾水:「做错事就是做错事了,我怎么可以让他们两个小鬼称心如意呢?」 秦檀放弃解释。 原来这秦致舒脑袋里只有一根筋,什么人情世故、弯弯绕绕都不懂,她根本救不活这位狠心要得罪嫡母的庶兄。 秦致舒在她身旁蹲下,露着一道白牙,笑道:「三妹妹!我早就想带你去吃九莲斋的糕点了,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吃那个?我看等你抄完经书,我们就一道去九莲窄吧。」 秦檀心底愈发惊讶了。 ——这秦致舒是怎么知道自己小时候的喜好的? 「我孩童时贪甜口,如今大了,已不喜欢那些腻歪的吃食了。」秦檀冷着眉目,手下笔迹不停,声音亦是淡淡。 秦致舒的面容微有失落。 「你回去吧,我在此地抄经,不容旁人打扰。若是抄错了一个字,父亲会罚我再抄一遍。」秦檀道。 秦致舒「啊」了一声,扫兴地起了身,一副受了伤的模样。「那我先走了,三妹妹小心身体。」 秦致舒走后,秦檀便安静地抄完了经书。她腿脚酸疼,回去歇息了好几天才恢复过来。这一段时日里,她分外低调些,只悄悄地打听母亲朱氏当年的事儿。反倒是同院的秦桃,近来响动大的很,院子里日日都有锦缎绫罗运进来。 秦檀虽在仔细查,可朱氏的事到底已过去了近十年,早被时光埋没,连一丝蛛丝马迹都未曾留下。这一转眼,便到了二月花朝节的时候。 这一日,本该是踏青和拜花神的日子,秦府的人也是准备车马,打算外出。但在京城另一端的谢府里,却是另一番风景—— 谢均收到了姐姐燕王妃的帖子。 送帖子的下人说,燕王妃精挑细选了四位贵门闺秀,俱是才貌双全、温柔贤淑之人,让谢均务必亲往,亲自挑选一位千金,定下姻缘。 谢均闻言,从来云淡风轻的面色,竟略略一改。 「我会去的,待我换身衣服,再去。你就如此去禀报王妃吧。」谢均笑答。 燕王妃的仆从却哭丧着脸,哀哀求说:「相爷,王妃让我守着您。您不去赏花,我就不能回王府去。我媳妇还在王府做事,我可不想有家不能回呀!求相爷怜悯怜悯小的!」 眼看着这一遭是逃不过去了,谢均转身,对谢荣轻声道:「谢荣,你去秦府寻檀儿,就告诉她…」 谢均微微勾起了唇角,眉眼里略有调笑之意,「就告诉她,若不想我娶旁人,就快想想法子。」 谢荣吃惊:「啊?您、您,这…为什么是找秦三小姐?」 「原因是什么,你说呢?」谢均的眼神斜斜扫过来。 「啊,哈哈,呵……」谢荣赶紧赔笑,道,「小的这就去,这就去……」 谢荣内心:他怎么可能知道原因啊!!他不知道啊! 一段时间后,秦府。 荷花塘绿波荡漾,微煦的初春之风吹得人面颊作暖。 谢荣蔫儿吧唧地站在清涟院前,道:「相爷说了,若是不想咱们相爷娶了其他女子,还请秦三姑娘您……想想办法。」他有些抬不起头,口中的话也不太说得出口。 红莲蹙着眉,疑惑地问:「相爷娶妻…与我们小姐何干?」 谢荣抬起一张哭丧脸,道:「相爷便是这么说的!红莲妹妹,我只负责带话,你可万万不要为难我啊,我也不知底细!」 红莲见状,忙宽慰道:「荣大哥放心,我一定转告给小姐,你莫要为难。」 谢荣听了这话,舒了口气,乐颠颠的,道:「那我这就走了!」 待谢荣一溜烟地跟着引路的嬷嬷跑了,秦檀才从清涟院的门后走了出来,神情复杂。 红莲向她行礼,小声问道:「小姐,您说这该怎么办呀?」 秦檀颇有些头疼。 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怎么办! 这谢均,从前派人来寻自己时,还知道借着燕王妃的名号遮掩一番。可如今倒好,都光明正大地来秦府了,生怕旁人不知道他与自己有私交一般! 更何况,谢均说的,那都是什么话?什么叫做「若不想他娶旁人为妻,就快想想办法」? 她为何要想办法? 秦檀咬牙切齿的,心底思绪复杂至极。 v第五十章[12.10] 谢均这一招,一定是在试探她,试探她是否愿意看到谢均娶妻。 可谢均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他对自己…… 只一瞬,秦檀就摇摇脑袋,把这个猜测丢出了自己的脑海。她神思混乱着回了房间,怔怔坐在妆镜前,盯着镜中自己的容颜。 眸光一转,她就瞥见了上元夜谢均所赠的那盒胭脂。木制的小巧匣子半开,袒露出其中淡雅温润的色泽。望见这匣子,她便隐约想起了上元那夜繁丽的灯影,与谢均清俊的面容。 她的指尖抚过那道小匣子,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个假设。 ——若是谢均娶了妻…… 八抬大轿,凤冠霞帔,娶一位与他相配的世家贵女。凭他的性格,定会好好待那位新婚夫人。二人琴瑟和鸣,对镜描眉,恩爱一世。 陡然间,秦檀狠狠合上了那个胭脂盒,手指紧抓着袖口,几乎要将衣服料子都绞烂了。 她蹙着眉,缓缓阖上眼,劝自己道:谢均娶妻,乃是常事,自己一介旁人,何必投以目光? 然而,她到底是察觉到了,自己心底有一丝可耻的难平之意。 不—— 绝不可如此。绝不可如此。绝不可如此。 她前世已被贺桢辜负了一回,赔了一切,伤得透彻。此世和离后,早决定不再嫁人,何必此时再为了旁的男子烦恼? 那谢均,不过是多救了自己两回,不过是言语温柔妥帖了些,不值得记挂。 对,不值得记挂。 秦檀说服了自己,终于缓缓睁开了眼。她将谢均所赠的胭脂盒锁入了妆奁匣的最里头,对镜梳起了头发。收拾妥当后,她对两个丫鬟道:「走罢,听闻燕王妃在京郊踏青设宴,我们给王府送个帖子,寻王妃娘娘去。」 青桑纳闷,问道:「可是,老爷不是不准您一起去踏青吗?他说,要等您想清楚入宫之事的利害……」 「父亲只说‘不可和秦家人一起去踏青’,并不曾说‘不可我一人去踏青’。」秦檀却捉的一手好字眼,从容不迫道,「我今天就要出家门,还有人敢拦我不成?」 于是,秦檀收拾妥当,与两个丫鬟一起去往了京郊。 已经是草长莺飞的二月了,虽残着料峭春寒,但些微的暖风却已吹绿了漫山遍野。屋檐下、砖缝间,偶尔可瞧见抽芽的细碎花朵,俏生生的,煞是可爱。融雪褪尽后,满京皆是万物复苏的热闹。 因今日乃是花朝节,京城的郊外,也甚是热闹。各家的马车充溢着道路,满道皆是莺声燕语。等着踏青赏红的年轻姑娘们,打扮得娇娇俏俏,直比那花朵还要惹眼;出游的士庶子弟们,亦是一身风雅。 秦檀到了京郊,便见得燕王府的下人在等她。 瞧见秦檀,那下人便笑眯眯道:「秦三小姐,咱们娘娘得知您也要来踏青呀,高兴坏了,连忙喊小的来接。娘娘今儿个本想替相爷挑一下媳妇,可谁知相爷竟迟迟不来!娘娘一个人坐在那儿,应付四个姑娘,可是忙坏了!您来的恰好,跟着一道吃吃茶,聊聊家常,恰好消磨时间!」 秦檀闻言,不由抿唇一笑。 谢盈在京郊外圈了一片风景绝佳的林子,命王府卫兵在最外头把守,里头则设置了桌案圆墩、美酒佳肴,更有琵琶丝弦、舞女美姬为伴,真是好不快哉。 秦檀到谢盈的踏青宴上时,恰好看到这样一幅场景—— 「王妃娘娘,云儿给您捶捶肩!」 「王妃娘娘,娇儿给您捏捏腿!」 「王妃娘娘,这一杯美酒,乃是月儿家中自酿的,您尝尝!」 「王妃娘娘,贝儿献上的这发钗,全京城独一无二!」 四个贵女环绕在谢盈身侧,如伺候皇上似的,上捏肩,下捶腿,娇声细语、环肥燕瘦;而谢盈便带着讪讪的笑,坐在其中,这边夸一句「甚好」,那边赞一句「妙极」。作陪的贵女亲眷们,亦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将谢盈环绕了起来,真是热闹极了。 谢盈养着的那只拂秣狗无人理会,孤苦伶仃地蹲在一旁,凄凄惨惨的:「汪!」 谢盈见到秦檀来了,直如看到了一个救星,连忙道:「贺夫人,你可来了!快坐!你我向来关系甚好;这踏青一事,少了你,总归是缺了些味道。」 秦檀微微一笑,道:「王妃娘娘忘了,我如今已和离了。娘娘若不介意,呼我一声‘秦三’便可。」 谢盈忙道:「是我糊涂了。」 秦檀走到谢盈面前,盈盈一礼,道:「王妃忙碌,秦三也不敢叨扰。听闻王妃娘娘正替相爷挑选妻子,秦三斗胆有一言想说。」 谢盈道:「好说。你我之间,何必客气?」 秦檀垂下眼帘,微呼一口气,下定了决心,道:「相爷年近而立,这婚事,我看是拖延不得了。这几位闺秀品貌上乘,乃是不可多得的佳人,不如王妃娘娘……今日就把相爷的亲事定了吧。」 谢盈闻言,点头道:「秦三,你与我是同样心思。我也想着是越快越好,只是阿均那小子,答应了会来,却迟迟不来,空叫大家坐着!」 秦檀抿唇,笑道:「相爷的性子,不是一贯如此?」 她这般说着,心底却是百感交集。既放下了心口悬石,又觉得何处有一丝丝的难平意。她抬眼,一一望向那四位闺秀,不由在心底斟酌她们是否与谢均相配。 这一位姑娘,容貌似乎并不算绝色;与谢均的天人之姿,实在相差太远。 这一位姑娘,听闻也擅乐理,和谢均倒是有些相通。 v第五十一章[12.10] 这一位姑娘…… 秦檀瞧着她们年轻多姿的身影,心口不觉得略略一窒。 她拿袖口扇了扇风,对谢盈勉强笑道:「王妃娘娘,您事儿多,秦三便先不叨扰了。对了,去岁娘娘遣人送来的皮毛,秦三甚是欢喜,一直未有回礼,改日定然补上。」 谢盈有些疑惑:「什么皮毛?」 「王妃娘娘事忙,忘记了也是常有。」秦檀道,「便是那一箱黑貂白裘皮,托谢荣送过来的。这礼物太过贵重,下一回,还望王妃娘娘不要如此抬爱了。」 说罢,她便笑盈盈地行礼退下了,独留谢盈一脸惑色。 她记得确确实实,自己是不曾给秦檀送过黑貂白裘的皮子。如此看来,那箱皮子只能是弟弟谢均借着她的名义送给秦檀的。 阿均为什么要这么做? 陡然间,一个想法涌入了谢盈的脑海,让谢盈不由微微悚然。 阿均他—— 莫不是喜欢上了秦檀? 如此一来,事事都可解释。为何每回秦檀在,阿均都会准时到访;为何周娴在听春阁出了事,反倒是秦檀替阿均作证,洗脱嫌疑;为何阿均调/教的那只鹦鹉,张口唤的却是一声「贺夫人」。 谢盈有些浑浑噩噩,心底震动不已,面前的春日景色都有些失了光彩。 恰在此时,下人来报:「王妃娘娘,相爷到了。」 但见谢均慢悠悠地步了进来,打扮得闲散随意,并不像是来相看姑娘的,反倒如在家中踱步。但他生来好容色,便是穿这一身青衫布衣,亦是仙人之姿。 诸位贵女见到他,立即端正了娴雅身姿。 谢盈压下那个猜测,笑道:「阿均,你可算来了。今日这踏青宴,本就是为了让诸位小姐见见你是个怎样的人。你且过来坐下……」 「劳姐姐费心了。」谢均却不坐,而是向四座各自作揖,道,「也麻烦诸位小姐多跑一趟了。均尚未有娶妻之意,以是,并不会选在座各位。」 此话一出,谢盈与四位贵女俱是诧异无比。贵女们的亲眷,都交头接耳起来。 「你……你怎可说这种话!」谢盈微恼,道,「如此失礼,真是不像话!哪有男儿不娶妻成家的道理?你都拖了这么些年,还想再拖延几时?这四位小姐俱是一等一的闺秀,莫非你还有所不满!」 谢均笑道:「姐姐息怒,并非她们不好,而是均自觉仍未到娶妻成家之时,以是只能谢绝诸位美意了。」 听闻此言,其中一位贵女的母亲已是露出怒色,喝道:「相爷,我韩家虽非你们这等钟鸣鼎食的开国望族,却也是要脸面的!既你谢家不打算娶妻,又何必愚弄于我们?莫非是我们韩家看着好欺负不成!」 另有一位姜家的小姐,自觉蒙受莫大屈辱,可怜巴巴地垂起眼泪来。 「不,这,哎!」谢盈想要解释,四座的贵女们却已纷纷离去。一眨眼的功夫,原本热热闹闹的踏青宴上,便只余下了姐弟二人;那些剩下的乐姬、舞娘们,也都面面相觑,不敢再动。 谢盈看着弟弟,越看越来气。 「这就是你所说的‘一定会来’?」谢盈拍拍桌子,恼道,「太后娘娘都下了懿旨,要你早日娶妻。你这样把别人赶跑了,日后还有谁敢嫁你?」 谢均在空出的席位上坐下,要了一只酒盏,自己给自己斟了酒,闲散道:「既无人敢嫁,那阿均便不娶了。」 「不娶?说的轻松。」谢盈眉目一凝,口中道,「是不是那秦三姑娘松了口,你就肯娶了?」 她这句话来的突然,谢均斟酒的手,忽然顿住了。他舒开散漫的笑容,道:「姐姐说的哪里话?怎么忽的提起秦三姑娘来了?此事与她,并无干系。」 谢盈冷笑一声,道:「阿均,你再装!我看你能装到几时。阿均呀阿均,你可真是疯了,她还未和离时,你便心悦于有夫之妇。我谢家的礼义廉耻,你都学到哪里去了?!」 谢均不疾不徐地端起酒盏,浅呷一口,道:「姐姐在说些什么,阿均可听不懂。」 「你听不懂?也罢。」谢盈走到他面前,道,「那姐姐今日就告诉你吧,你也不必记挂秦三姑娘了,她对你根本无意。今儿个她听闻你要娶妻,特地赶了过来,要姐姐我早些把婚事定下。我看她呀,是巴不得你断了这份心思。」 谢盈说着,心头竟有一阵说不清的惋惜。 谢均这个寡情的弟弟,好不容易对女人动了一回凡心,却偏偏是对秦三。那秦三也是个守礼的,瞧着似根本不想给阿均机会。 谢均听了姐姐的话,有些怔住:「她……真当这么说的?」 「可不是?」谢盈道,「她是恨不得你今日就娶妻呢!」 谢均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酒盏,安静一会儿后,谢均道:「姐姐,我确实不欲娶妻。便是太后有旨,均亦不愿盲从。还请姐姐,高抬贵手。」 谢盈被他这句「高抬贵手」气的够呛。 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阵乐声。谢盈往外一瞧,但见四匹金辔玉鞍的骏马,引着一座宝纱轻扬、华幕四垂的高台向前行着,前后各有吹奏的童子八人。贴着金箔、写有百花名讳的红纸,从空中纷纷扬扬落下,洒遍四野,原是「花神」驾到。 依照大楚风俗,每年的花朝节,均会有一位冠绝京城的未婚贵女来扮演花神。从前,年年的花神都是皇后殷流珠;殷流珠嫁入皇室后,这「花神」便由殷家的嫡次女,皇后的亲妹子殷摇光来扮。 只见华台之上,一女子手持花篮,向着周遭抛洒红片。她着一袭袖摆皆飘然的红霞忘仙裙,衣摆上用孔雀尾线暗勾出寸寸花样,乃是缀以珍珠的春日百花纹样。再向上瞧,便是高髻盘笼、翠雀层叠,一片宝光闪烁。 殷摇光与殷皇后有三四分相似,但气质却决然不同,更活泼英气些——传闻这位殷家二小姐偷学武功,使的一手好鞭,在殷家上下无人敢惹。 「我看呀,这位殷二小姐就不错。」谢盈冷嗤一声,道,「就选她了,姐姐这就上门说亲去。家世容貌俱是匹配,没什么不好的,便这样定了!」说罢,谢盈扭头就走。 「姐姐……!」谢均喊不住她,只得无奈摇摇头,「这殷二小姐擅鞭,姐姐也不怕均一介文人,打不过她?」 v第五十二章[12.10] 谢盈权当没听见,越走越远了,将他抛在了原地。 谢均摩挲了下拇指,转头对谢荣道:「去,找找看秦三姑娘人在哪儿。便是翻遍整个京郊……」说着,他的眸光略暗,「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 看谢荣领命去了,谢均久久坐在原地,不言不语。 ——那丫头,就这么希望自己娶别人? 秦檀离开燕王妃的踏青宴后,便随意找了块无人的地儿站着。 如今春景初开,京郊的景色一片生机蓬勃,葱嫩的绿意漫山遍野,枝上新抽的花苞亦是可怜可爱。偶尔几只春燕,叽喳呢喃着飞过,愈显得春色动人。 「小姐,既然是花朝节,不如您也在树枝上挂些五色福纸吧!」青桑递上早就备下的福纸,道,「奴婢常听旁人说,若是姑娘家在花朝节赏红贴纸,再去花神庙烧一炷香,便能得花神娘娘的庇佑,色如春花,常开不败呢!」 秦檀接过五色福纸,叹道:「二月的花神乃是杨玉环,她本是马嵬坡下死的薄命红颜,又如何保佑百花常开不败呢?」 虽这样说着,她还是照着青桑所说的去做了,以讨个吉利彩头。只不过,她一直有些闷闷不乐的,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这分郁郁从何而起。 就在此时,秦檀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嗓音。 「檀儿,我委托你想想办法,这就是你想出的法子?——让我早日娶妻,一了百了。」 听见这嗓音,正系着绸绳的秦檀不由手指一抖,那张五色的福纸便飘扬着落到地上,翻了个面,但见上头写着的乃是「海棠」二字。 秦檀不侧头,只淡淡答道:「相爷已近而立,确实该娶妻生子了。秦檀所有,何错之有?」 谢均从林间步出,清隽的身影如携月带云,风雅无双。他走近秦檀一步,微低了嗓音,问道:「檀儿,你若当真这么希望我娶旁人,何必收下我的胭脂?」 红莲、谢荣几个闻言,分分一惊, 知道接下来是主子的事 ,连忙退了下去,不敢冲撞。 秦檀弯腰捡起福纸,道:「我不知那胭脂是相爷送的,这才收下了。」 谢均凝视着她的面容,问道:「当真?」 秦檀点头,从容答:「当真。」 二月的风和煦微温,吹得秦檀乌发轻扬。她抬手理下耳边发丝,恰好见得谢均正久久望着自己,那眼神直截得很,烫得她心里一跳。 「我不信。」谢均展露了笑容,很是游刃有余的模样,「檀儿,我看人可从未有过差错。」 「那便让檀儿,来做这个差错。」秦檀垂了眼眸,说的话严丝合缝,不留分毫破绽。 「你想做我看错的第一人?」谢均唇边笑意愈深,他更近前一步,眼眸微阖,在她耳畔轻声说话。那嗓音温和风雅,如微风拂面,说的是:「那且让均……」 秦檀尚且未解其意,下一瞬,便只见男子温润如玉面容近在眼前。一样柔软温存之物,轻轻附着于她嘴唇上,如一瓣羽毛搔弄着她的唇角。 旋即,谢均的眼眸中便漾开了温柔笑意。 「那且让均,试上一试。」 男子的面庞近在咫尺,她能清晰地瞧见他细长的眼睫,轻缓落下,似在眼帘下泼出一道浅浅影子。瞳眸生光,映照出她愕然面容轮廓,亦倒映出天光云影。 温柔的气息在唇上辗转,不知何时才会罢休。 不自觉的,她似乎察觉到自己的腰肢一酥,几要靠到身后的树上了。 如此下去,可不行—— 秦檀猛然推开了谢均。 她用力地拿手背擦擦嘴唇,微怒道:「谢均!你做什么?」 反复摩擦之下,嘴唇几乎要破了皮,秦檀才停手。她一副恼恨的样子,目光却四处乱撞着,避而不敢看谢均。 「檀儿生气了吗?」谢均微侧头,言语里带着分惑意。 「如何不生气?」秦檀很来气,声音不由冷了许多,「谢均,我还道你是个君子,未料到你也是个满心龌龊的小人!强占良家妇人这等行径,也是堂堂大楚宰辅该做的事?」 谢均友善提醒道:「檀儿,你与贺桢已经和离了。如今,你不再是贺家妇。」 秦檀微怔,咬牙切齿道:「那又如何!我一时半会儿忘记了而已!你这个小人,离我远一些!」 谢均舒展了眉宇,露出思忖神色:「可我却觉得,檀儿倒也不讨厌。方才你望着我的模样,着实是难得的乖巧。我还从未见过你这般毫无爪牙的样子。」 「……你!」 不知为何,秦檀从脖颈到面颊俱是红了一大片。她撇过头,心底俱是烦恼,如一把火乱七八糟地烧着。 方才谢均碰她时,她确实是……并不讨厌。 不仅如此,还察觉到心跳砰砰,直如野鹿穿林一般。 可她越是这般清晰地察觉到身子的悸动,在面上便越是羞恼。 v第五十三章[12.10] 「你闭嘴!」秦檀真的恼了,也顾不得面前这人如何权势滔天、如何在皇上面前得脸,她竟直接地抛却了礼节敬称,对谢均直呼其名,「谢均,你、你离我远点!我不想再见到你!听见了吗?」 说罢,秦檀狠狠掉头。 她正在气头上,自然是走的急,顾不得看周遭。情急之下,她险些撞上一条树枝。只听得「嗤啦」一声,原是有一条低矮的枝丫刮过了她的衣衫,在肩上大刺刺划开了一道口子。 春衫本就单薄,这一划下去,秦檀的内外衣衫俱是开了口,袒露出肩上几寸香雪似的肌肤来。她急急忙忙捂住自己的肩,有些懊恼。 她今日出来的急,未带备用衣衫。这外头人山人海的,那些赏花的、踏青的,男男女女满山都是,自己要如何出去?若是让别的男子看到了自己的肩,那就大事不妙了。 她正烦恼着,忽而间,一间轻飘飘的青灰色披风落到了自己肩上,罩住了损漏之处。 秦檀微愣,低头一看,发现这条披风乃是谢均的。 这披风上,似乎还残留着男子的余温,似和煦暖阳。 她身后的谢均掸掸袖口,笑道:「这样,你便可以照常出去了,不怕有人瞧见你的肌肤。」 秦檀:「……相爷,你将这件披风披在我身上,不出半日,必然满京皆是你我的流言。如此一来,我更出不了这京郊了!」 谢均做纯然迷惑状:「满京皆是你我二人流言?如此,不好么?」 秦檀:…… 这家伙,定是故意的! 「檀儿,莫生气,莫生气。我还有个法子,你且听听。」眼看秦檀的面色又要转阴,谢均笑起来,道,「我的马车就在后头,你坐在我的马车里出山去;这样,便连你这个人都瞧不见了。」 秦檀沉思一了会儿。 这倒不失为一个不错的主意。 「那就姑且坐你的马车吧。」秦檀拢了拢披风,对谢均傲然道,「每每你这么好心,我便总觉得你别有所图。」 谢均道:「确实别有所图,我不想檀儿的肌肤,被其他男子瞧了去。」 秦檀:…… 谢均领着秦檀主仆朝自己的马车走去,车夫搭了小脚凳,丫鬟扶着秦檀,慢慢爬上了马车,弯腰钻入车厢中。 女子嫩妃色的群裾一曳,没入车厢中;帘下留一缕绣了金线的旖旎衣摆,透着分说不清的香艳气息。 「将衣角藏好了。」谢均瞧着那缕衣角,颇有些不顺,便弯腰亲自拾起那缕衣角,向车厢中一递。姿势之间,竟颇有几分娴熟。 一旁的谢荣看得冷汗滴答:相爷伺候起人来,原是这般光景?真是吓煞人了! 恰此时,几人听得不远处传来一声略带惑意的唤声:「……檀儿?相爷?」 谢均半登在脚踏上,回眸一看,便见得不远处的树枝下,立着白衣素衫的贺桢。他穿的朴素,眉眼如冰似玉,本该是清俊如雪的气质,此刻却因为表情的怔然而显得有些残缺了。 贺桢紧紧盯着车帘下的那方裙摆,喃喃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谢均好整以暇,笑道:「原来是贺朝议。贺朝议可也是出来踏青的?听闻前些时日,长公主亲自取消了与贺朝议的婚约,此真为一桩憾事也。不过,待贺朝议他日再娶得美娇娘,我必然去讨杯喜酒吃。」 贺桢听着谢均的话,心底似被剪子扎了一下又一下。他紧紧地望着车厢,艰难道:「相爷,敢问车厢里坐着的那位女子,可是我的妻……可是秦家的三小姐?」 谢均闻言,神色淡了下来。 他垂落衣袖,负手而立,神色淡而温润:「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贺桢的表情略略严肃了些:「若真是檀儿,我便要问问相爷——你二人非亲非故,你为何将她一介未婚女子藏于马车之上!」 他喊得大声,眉目中俱是肃意,一双眼炯炯盯着谢均,几要在谢均脸上剜出个洞来。 「‘檀儿’?」谢均却答得不疾不徐,做出思忖状来,「贺朝议,你与秦三小姐非亲非故,为何喊她小名?这可是有些不妥呀。」 「非亲非故?!」贺桢脖颈间的青筋暴起,「我乃是她,我是她……」 「嗯?」谢均微扬唇角,眸中一寸淡淡笑意,「贺朝议,你是秦三小姐的…什么人?」 「……我……」贺桢的唇开了又合,终究是没能理直气壮地说出「夫君」来。最终,他只得露出衰颓神色,道,「秦三小姐,曾是我的妻子。如今我二人已和离了。」 贺桢这一衰颓,便好似老了七八岁,清俊风华也消减不少。 谢均散漫点头,慢条斯理道:「原是已和离了。既然已经和离,那便是毫无关系了。毫无关系者,何必问及三小姐?」 贺桢眸中带出一丝不甘来:「我曾是她夫君,这又如何落得‘毫无干系’一词?相爷真是说笑了。」 「哦?我说错了?」谢均眉心蹙起一道浅浅川字,疑道,「贺桢,旁人都道,你是碰上了迎娶长公主的大运,这才和了离。可那和离真正的原因,料定你心头定然清楚。你以为,秦三小姐还愿意与你……有所牵扯?」 末了的话,带着一缕淡嘲,似笑又非笑,飘散于风中。 贺桢听着,面色瞬间变得难堪。再抬头看谢均——他虽不怒不冷,笑如春风,只随意地站在那处,可偏生却叫人觉得威慑过人,直想退后低首。 他为何放秦檀和离? 那自然是因为,他知道自己认错了人,自知此生再无脸面面对秦檀。 v第五十四章[12.10] 「相爷,可是……」贺桢仍有不甘。 「贺朝议,」谢均忽而道,「你为下官,我为宰辅。你见了我,竟是不行礼的?」 听谢均这么一说,贺桢陡然忆起,面前这男子是如何的权势滔天。方才谢均言笑温柔了些,险些叫他记不得这些事了。此刻回想起来,只觉得一身冷汗。 「规矩」二字压下来,便皇天都要厚重。便是这男子与秦檀有万般纠葛,他贺桢也得强笑着咬牙和着黄莲吞了,不得有异议。 「下官……见过谢大人。」贺桢咬咬牙,行了礼,「扰了谢大人踏青的兴致,实乃无心之过,还望大人见谅。」 没错,他贺桢在谢均面前,从来都只有低头的份。 谢均眸光淡淡一转,道:「虽是扰了我的兴致,但也不算什么大过。我只要你做一件事,日后,莫要再惦记着秦三小姐。」他微阖眼,居高临下看谢均,「她已与你毫无关系了。」 见贺桢如遭雷劈的姿态,谢均满意了,对车夫道:「走罢。」 车轮子刚轱辘转动起来的时候,秦檀半打起车帘,打着呵欠探出头来:「谢均,从方才起就听见你叽叽咕咕的,你在同谁讲话?」 她披着谢均的披风,眉目惊艳一如往昔。 「没有谁,不过是个同僚,如今已走了。」谢均笑道,随手替她掖正了披风,「裹紧些,省得着凉。」 秦檀没注意到贺桢,还道那「同僚」真的已走了,当即在谢均的手腕上打了一记,低声嘟囔道:「谁准你碰我的?真是个居心叵测之人。」 贺桢被抛在马车后,远远见得他二人言谈熟稔亲昵,心中满是惘然。 不知在风中独自立了多久,贺桢忽听得一道女子声音在耳畔响起。 「大人,我早与您说过,这秦氏与谢均不干不净,首尾有染。您偏偏不信,如今倒好,岂不是捉了个正着?」这声音带着浓浓的怨意,犹如个女鬼似的,已算不得「动听」。 贺桢侧头,见到方素怜瘦削的身子便在自己身后。 他蹙眉,斥道:「素怜,我念着你郁结于心,身子有恙,才准许你出门散心。你偷偷跟着我也就罢了,如今怎敢对着檀儿指手画脚?」 方素怜已被送去佛堂上好一段时日了,整日经书青灯为伴,日子过得如一潭死水。这一回,她借着身体不好的由头,好不容易才得了个出来散心的机会。 她如今瘦骨伶仃的,如一具空皮囊挂在骨头架子上,风一吹便会散架的样子。这般瘦削,往日尚可称的上苗条纤细,今日却只剩下病态可怖了,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死人。贺桢纵是对她有怨恨,可念在她体弱的份上,也只是平淡以对。 「‘檀儿’?大人,您何必喊的如此亲昵!」方素怜嗤笑了一声,定定看着贺桢,怨恨又不甘道,「您与秦檀和离之日,素怜蒙受奇耻大冤。依照素怜的性子,素怜本该一死了之;但素怜却苟且偷生,活了下去,便是为了让大人看清这秦氏的真面目!」 贺桢摇摇头,道:「我知道檀儿的性子。她为人高傲,若是当真欢喜上了谁,断不会有所遮掩。若是遮掩了,那便是不会去喜欢。你不必捕风捉影,我相信她。」 方素怜闻言,仰天哈哈大笑起来:「大人,您可真是会自欺欺人!您等着瞧吧,我不日就会找出她与谢均有染的证据!」 贺桢却只用冷漠的眼光瞧她,道:「方姨娘,你身子不好,我这就让下人送你回佛堂里去。以后,你莫要出来随便走动,免得病情愈发。」 方素怜冷笑道:「我自己便是医者,我的病,乃是心伤。这心伤之症,便是养十年、二十年,也不会好。」说罢,她便转身离去。 一边走,方素怜一边暗暗思忖着什么。 ——唯有那夺走她一切的贱人秦檀身败名裂,方能解她这腐骨蚀心、日夜颠倒之恨。 贺桢永远,永远也不会懂这个道理。 京郊,另一处。 花神的华台在大道上转了一圈,仪仗终于要散了。殷家二小姐殷摇光扶一扶沉重的发髻,对上来搀她的丫鬟道:「不成,本姑娘这发髻,还不能拆了。」 丫鬟草木劝道:「小姐,这发髻里头掺了那么多假发丝,怪沉的。不若奴婢替您拆了,再梳一个更好看的望仙髻吧!奴婢怕您一会儿脖颈酸!」 殷摇光拿袖口扇一扇风,目光朝四下逡巡着,道:「不成,还不能拆。……等皓泽哥哥看过了,再拆了这发髻。」 仆婢见状,也不敢再说话,便打了伞、支了高椅桌案,在树荫下陪着殷摇光干等着。殷摇光的脾性与姐姐殷流珠恰恰相反,半字沾不得「温柔」,反而劲辣十足。便是今日扮这京城贵女人人渴求的花神,她也在靴子里藏了一卷鞭子。 在殷摇光的翘首期盼下,终于,小道的对头,出现了一个人影。殷摇光的眸光一亮,神情雀跃起来:「皓泽哥哥!」 伴着踢踢踏踏的轻响,小径对面行来一牵马男子,着鸦青色袍服,身无几饰,发髻以一支木簪固定。他一手牵着缰绳,另一手提着酒囊,神情懒洋洋的,口中还哼着断断续续的调子。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身?」 仔细一听,唱的原是杜子美的曲江诗。 「皓泽哥哥!」殷摇光原地蹦跳两下,扯着裙摆朝前笔直冲去。她的发髻重且繁,这一快跑,竟整个儿散了开来,一柄发钗轱辘滚到了地上,停在了李皓泽跟前。 眼看着那扬起的马蹄子,就要一脚踏碎这发簪,李皓泽抬手,道:「且慢。」 惊奇的事发生了,那马儿竟当真如听得懂人话一般,把马蹄子堪堪停在了半空。 李皓泽弯腰拾起那发簪,朝殷摇光递了过去,啧啧叹道:「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这么精致的首饰,可不能踩碎了,免得叫殷二小姐伤心了。」 殷摇光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从袖中另抽出一条发带,草草将长发束起,道:「这簪子算的了什么?我姐姐那里,有更多好一千倍、一万倍的发簪,踩碎便踩碎了!」 顿一顿,她忽而惋惜道:「哎呀,只是这发髻散了,有些可惜。我还想让皓泽哥哥多看两眼呢。」 李皓泽笑道:「方才在路边,我已看过了,这发髻确实是难得的好看。」 殷摇光闻言,眼底露出欢喜之意,梳绑头发的动作也愈发轻快了。 v第五十五章[12.10] 待绑好了头发,她夺过了李皓泽手中的酒囊,拧开盖儿,就要往自己口中倒:「今天喝的是什么酒?」可她往自己口中倒了好几下,都不见得有酒液流出,便愤愤道,「李皓泽,这酒囊怎么是空的?」 李皓泽神情巍然不变,双手揣袖,道:「自然是喝完了。」 「小气鬼。」殷摇气气鼓鼓地说罢,将酒囊塞回他手里。 李皓泽浑不介意,将酒囊挂到鞍具上,拍了拍马背,问殷摇光:「殷二小姐,你骑马,我走路。难得春景正盛,不妨去看看吧。」 殷摇光面色一改,笑意嫣然:「好呀!」说罢,她就娴熟地跨到了马上。待坐稳了,她又觉得有哪里不妥当,便低身从靴子里踌躇一卷鞭子,在空中「哗」的一挥,再狠狠抽在地上。 「你们几个,听好了。」她将弹回来的鞭子指向丫鬟、嬷嬷们,凶巴巴道,「今天,我就是要和皓泽哥哥一道去玩!你们谁要是敢告诉我娘、告诉我姐姐,就等着被赶出去吧!」 几个丫鬟、嬷嬷哭丧着脸,毫无办法。 「魏王殿下,您劝劝二小姐吧!」丫鬟草木转向李皓泽,苦巴巴的样子,「咱们二小姐总这样在外面抛头露面,难免惹人非议。叫皇后娘娘和夫人知道了,怕是会挨一顿训呀!」 李皓泽摇摇头,道:「本王要是劝了,约莫会吃二小姐一顿鞭子。」 殷摇光听了,欢快地笑了起来。 「怕什么?」她一副洒脱的样子,熟稔地拽了缰绳,驭着马儿踢踏几下蹄子,道,「这整个京城,还有谁敢在背后指责我?只要我姐姐一日是皇后,便一日无人敢惹我!」 说罢,她一扯缰绳,朝前驱着马:「皓泽哥哥!你来追我呀!用走的,不准找马!」 「哎!小姐!」草木吓白了脸色,「魏王殿下,魏王殿下,您快看着小姐一些吧!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可都不会骑马呀!」 李皓泽「唔」地应了声,慢悠悠朝前走去。殷摇光早骑着马没了影子,他却走得不紧不慢。待一阵子后,竟还哼起小曲来。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身?」 马蹄声渐渐远去了。 谢均的马车到了秦府近前,秦檀差红莲回府去取了件披风来,这才敢穿了披风,走下马车。 一边走,她一边想着事。 ——这谢均呀,恨起来叫人咬牙切齿;可温柔起来,却也是透彻心扉。真不知该说他是仙人,还是魔鬼。 秦檀想着,手指便怔怔抚上唇角。 谢均唇上的温度,似乎还能被触摸到。她漫无目的地以指尖勾勒了一会儿唇角的轮廓,脑海中忽得闪现过上一世的自己——她为情所伤,大病难消,最终含恨而亡。 只一瞬,她方才有所鼓动的心,便冷静了下来。 「檀儿!」 就在此时,秦二爷秦保从门里头跨了出来,一声怒喝。他本就矗在门口,看到秦檀外出的打扮,当即怒不可遏,道:「为父不是禁了你的足,勒令你在家中思过吗?!你竟敢违反父命,偷偷溜出家门!」 秦檀疑惑道:「父亲说的哪里话?女儿有何处违反父命了?父亲只说,不得与母亲、七妹妹和五妹妹一道去踏青,却未曾说过女儿不可独自去。」 秦保见她胆敢顶撞自己,愈发生气:「你爹说什么便是什么,哪有你反驳的道理?!你不替整个秦家着想也就罢了,竟还敢在外抛头露面。我秦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秦檀听了,冷笑一声,知道秦保还是因着她不肯入宫那件事,借机敲打自己。 就在此时,一辆马车慢悠悠驶过秦府门口。坐在车夫旁边的谢荣朝秦檀打了声招呼:「秦三小姐!早些进去吧,春日风大,当心贵体着凉咯!」 马车的车厢壁上,画着个偌大的谢家家纹,叫路人瞧了都知道这是谁家的马车。 秦保一怔,顿时愣住了。 他远远张望一下那马车,忽而转头焦急问秦檀道:「檀儿,爹且不提你为何私自出家门一事。方才送你回来的马车,可是……可是谢家的?」 「是。」秦檀道,「燕王妃看我走路辛劳,便借了相爷的马车送我回来。怎么了?」 秦保闻言,心底大震。 秦檀虽拒了皇上,却很是得燕王妃的青眼。若是她能嫁入谢家……倒也不输做个皇妃。 桃儿已入了皇上的眼,若是檀儿再嫁入谢家……岂不是喜上加喜,两全其美? 一瞬间,秦保的脸上便有了满意欣慰的笑容。 秦保陡然转了态度,拍了拍秦檀的肩,笑容满面,道:「哎呀,檀儿啊,你可真是我秦家的好女儿,妙哇!」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贵命下堂妻》卷一 作者:楚嘉恩 02、《贵命下堂妻》卷二 作者:楚嘉恩 03、《贵命下堂妻》卷三 作者:楚嘉恩 04、《贵命下堂妻》卷四 作者:楚嘉恩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