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命下堂妻 卷三》 v第一章[12.10] 【正文开始】 见到谢家的马车亲自送秦檀回来后,秦保的态度就陡然急转。他瞧着秦檀的眼神,活像是瞧着个大金元宝;从前被他捧成金元宝的秦桃,现在则变成了货差一分的银元宝。 ——秦桃虽是得了皇上的青眼,可秦桃的姿色和心计摆在那儿,便是入了宫,也未必能得到隆恩、诞下皇子;反倒是秦檀,只要嫁给了谢均,那便是事事皆稳,无有不妥了。 秦保一边对秦檀嘘寒问暖,一边将她送回了院中。同个院里的秦桃看的一头雾水:自己这个三姐姐,这是东山再起了? 秦檀却无心想那么多,她白日被谢均拽着手亲了下嘴角,现在整个人都不大安。待回了房中,看到谢均送的那只绿翅鹦鹉正欢快地在笼子里蹦跶,她就愈发不高兴了。 瞧见这鹦鹉,就像是瞧见谢均一般来气。 秦檀让丫鬟搬了张小凳坐在廊下,自己托把鸟食,细细碎碎地洒给鹦鹉吃。见着那鸟儿蹦蹦跶跶的,秦檀便托着腮,耷着眸光,轻声与这鹦鹉说话。 「你那前主人——谢均这个恶相,实乃一个见缝插针的粗鄙之徒。」她将手指探进小金笼子的缝隙里,戳一下鹦鹉毛茸茸的脑袋卷须,「谢均瞧着文质彬彬的,却是个强人所难的登徒子,比酒馆里的下三滥人还要不如呢。」 鹦鹉虽能学舌,却是不懂人言的,此刻只歪着绿莹莹脑袋,眨巴一双漆黑琉璃似的眼招子,巴巴地盯着秦檀,想从她指缝里再扣出点食物来。 「吉祥如意!吉祥如意!」这鹦鹉知道怎么讨好主子,扑棱翅膀嘎嘎地学起舌来。 「给你给你。」秦檀把鸟食都洒了进去,重将鸟笼挂回了屋檐下。她拍拍手,低声喃喃道,「谢均这混蛋,真是惹人厌。」 待挂好了鸟笼子,她带着几个丫鬟,朝院子里走去;行经院门时,便听见一阵低低的哽咽声。青桑当即吓了一跳,惨白着面色,道:「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有这等鬼祟之音?」 红莲投来不赞许的目光,道:「定然是个人在哭,这般不守规矩,奴婢出去教训教训。」 秦檀亦是向往张望了一眼,但见清涟院前荷池边,坐了个男子,正卷着袖口呜呜哭泣,正是秦致舒。也不知他是在伤心什么,堂堂七尺男儿竟垂下眼泪来。 青桑欲去查看,秦檀却低声斥道:「罢了,随他去吧。」 「可是……舒少爷瞧着似是有伤心之处。」青桑有些不忍,道。 「那与我又有何干系?」秦檀的心很冷硬。 就在此时,秦致舒微低袖口,露出一截手臂。但见他的小臂上,纵横交错着几道伤口,嫩肉外翻、鲜血涌溢,瞧着甚是可怖。青桑吓了一跳,同情心立刻冒了出来,道:「小姐,舒少爷似乎受伤了!您真的不去瞧瞧?」 听青桑这么一说,秦檀心底微有不安。 秦致舒该不会是因为她的缘故,才受了伤吧? 先前她在祠堂罚抄经文,大房的那对嫡出双胞胎致宁、致远便以小石头掷她;秦致舒为了帮她,便得罪了这两个甚得大房夫人陶氏溺爱的兄弟。依照陶氏那小家子气的性子,是极有可能不动声色地给秦致舒上家法的。 「……罢了,去看看吧。」秦檀有了分于心不忍,向秦致舒走了过去。 秦致舒听见脚步声,便抬起了头。瞧见是秦檀走过来,他连忙止住了哭泣,匆匆拭去了眼泪,恢复一派阳光英武;只不过,他那红红的眼眶,终究是出卖了他方才的哭泣。 「舒大哥,你这是被大夫人教训过了?」秦檀问。 「也算不得教训。」秦致舒摇摇头,笑道,「让三妹妹见笑了。」 「青桑,去找些药来,给舒少爷送去。」秦檀瞥一眼秦致舒手上不知是鞭伤还是刀伤的口子,只觉得心底有了一丝恻隐。 这陶氏真是心狠手辣,竟对秦致舒下这样的狠手。果真不是亲生的,便无所顾忌了。 「三妹妹,我不是故意惊扰你的。」秦致舒站起来,神色有些讪讪,不惹人厌,反而显得质朴。 「只是……三妹妹你与二夫人生的像,每当在清涟院看到你,我便会想到二夫人,我这才常常来走走,想着能否碰见你。方才,我想到了二夫人对我年幼时的垂拂,这才悲从中来,情不自禁。」秦致舒道。 「我与二夫人生的像?」秦檀的思绪在宋氏的脸面上打了一会转,脑中忽而茅塞顿开,「你说,我娘?」 秦致舒点头,眼神黯淡下去:「你娘脾性温柔,对人悯恤有加。我自出生起便没了亲生娘亲,母亲大夫人乃是秦家宗妇,事务忙碌,顾不得我。多亏了你娘对我悉心教导,才让我习了字、读了书。」 秦檀露出惊讶神情。 也许是少时记忆已远,又或者她多待于闺房之中,她竟浑然不记得娘亲朱氏曾照拂过秦致舒。不过,依照娘亲的脾性,不动声色地帮助他人,倒也是她的作风。 若此事是真的,那就难怪秦致舒为何总是巴巴地往她跟前凑,还知道她幼时喜欢吃九莲斋的糕点了——一切都是因为娘亲朱氏的原因。 秦致舒提起朱氏,神色又是一阵怅然。他望向秦檀的脸,神色淡惘,道:「三妹妹与二夫人,真是生的像极了。只可惜,三妹妹从前都不大待见我。」 秦檀掰着自己的指尖,低头答:「舒大哥多虑了,并非是不待见。只是男女七岁不同席,你我均已年过而立,舒大哥已在谈婚论嫁,我更是嫁过一回人,不再方便同院而语。」 秦致舒见状,欲言又止。 好不容易,他才叹一口气,道:「三妹妹,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件事是前些时日我从父亲书房处听来的。但我怕你听了这事儿,便会闷闷不乐,难生欢愉。以是,我虽知道了许久,却一直未告诉你。」 秦檀有些疑惑:「什么事?舒大哥但说无妨。」 秦致舒依旧是那副为难的面色。他咬咬牙,道:「罢了,还是不告诉你了。这些事,三妹妹还是莫知道的好。一来你区区闺阁女子,知道了也是无能为力;二来你听了难免徒增烦恼,我不想见到三妹妹笑颜难开。」 他这样说,秦檀反而愈发好奇:「舒大哥,你就告诉我吧。……你若不告诉我,我可是会当真与你形同陌路。」 听到「形同陌路」这个词,秦致舒的表情僵了下。他思忖会儿,艰难道:「那好吧。三妹妹,你听了,便当做没听过。」 v第二章[12.10] 旋即,他左右张望一下,见四下无人,便凑到她耳边,低声神神秘秘道:「父亲说,……二夫人她……死的冤枉。」 秦檀的瞳孔微微缩紧,心中大震。 ——是,是母亲朱氏的事! 难怪秦致舒要这般遮遮掩掩! 秦致舒依旧低声絮语:「八年前,永乐宫的那场大火,原本是与她毫无关系的……」 「秦致舒!你竟敢溜出柴房,跑到二房的地界来了!难怪张五四处都找不到你!」 秦檀正听得冷汗涔涔,耳旁忽然插了一道尖锐且趾高气扬的女声。秦檀不由抬头一看,原来是大房的夫人陶氏,领着成群丫鬟嬷嬷来了这里,正鼻孔朝天地看着兄妹两。 看到陶氏找来了,秦致舒一下子噤了声。他垂了袖口,老老实实道:「母亲。」 陶氏生的圆润丰裕,腰上横肉垂垂。她画的浓浓的眉高高竖起,瞧着秦致舒的眼神锐光四射:「秦致舒,你不好好领罚,竟还敢逃出来,那更该重重地罚!你还不快回去劈柴?」 秦檀看不下去了,插嘴道:「大夫人,且慢!」 陶氏瞧见秦檀,眼神便掠过一丝不屑:「秦檀,你在二房横行霸道也就算了,休想欺负到我大房来。从前你拿捏我的榆姐儿,我不与你一般计较。今日,你要是碍着我惩治秦致舒这个野种,那我就跟你没完!」 被陶氏这般逼问,秦檀却不慌不忙:「敢问大夫人,舒少爷何错之有?」 陶氏冷冷一笑道:「这事儿说起来,也有你檀丫头一份功劳。前些时日,我的两个孩儿在祠堂朝你丢石头子儿,这桩事,你总该记得吧?」 秦檀点头,道:「自然是记得。被人无缘无故丢了石子,怎么会忘呢?」 「是呀,谁会无缘无故地去砸你呢?你固然惹人厌,可与我那两个孩儿有何干系?」陶氏说的神色狰狞,「我的宁儿、远儿,天真无邪,君风翩翩,又岂会做出这等事?他们都交代了,就是这秦致舒,唆使他二人去丢石头,事后又来做好人,捡个现成便宜!」 这话说的,秦檀的两个丫鬟都要笑了。 ——秦致舒唆使二人朝她丢石子,再自己站出来英雄救美? 凭借秦致舒那一根筋的脑袋,恐怕是想不出这么高超的主意的。更何况,他与秦檀没什么利益干系,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呢? 两个丫鬟都是一副不信的神色,可秦檀的表情却微微变了。 方才还出言阻止陶氏捉人的秦檀,此刻已收回了手,淡淡道:「大房的事,檀儿一介小辈,也无资格置喙。既然大夫人要惩治舒少爷,那便请吧。」 说罢,秦檀就让开了身子。 陶氏得意地笑起来:「檀丫头,算你识相。」 待秦致舒被陶氏带走后,青桑急起来,低声道:「小姐,舒少爷若是这样被带走了,恐怕会被鞭打至死呀!」 秦檀却不为所动,道:「致宁、致远还小,童言无忌,但……未必是假。」她说罢,略略挑眉,她转向红莲与青桑,道,「你们两个,以后也记住,切莫太快信了旁人。……而且,大夫人不是说了么?是喊他回去砍柴,并非是做别的事。没什么可担心的。」 青桑不甘不愿地应了是,红莲也温顺地低头。 可两个丫鬟的心里,俱是这样想的:主子还是太小心谨慎了,看谁都觉得别有所图。那舒少爷,实在是个单纯质朴之人,不值得主子如此防范。 景泰宫。 「皇上。」 晋福低着圆滚滚的身子,揣着手碎步而行,在珠帘外头停下了。隔着隐隐绰绰的水精帘子,他用余光瞧一眼后头那抹明黄身影,道:「燕王妃方才去了太后宫里,说是要商议相爷婚事,请太后娘娘做媒。」 水精帘后的身影微微一顿。 下一瞬,李源宏搁下手中茶盏,负手起身,直直撩起珠帘,问晋福道:「此事当真?」 「当真,做不得假!」晋福的圆脸带着谄笑,小豆眼里俱是逢迎,「听菊姑姑那头的下婢说,燕王妃似乎是瞧上了皇后娘娘的妹妹。皇上,您也是知道那位殷二小姐的,要想娶她,可不容易呀!」说罢,晋福嘿嘿笑道,「难怪燕王妃要请太后娘娘来说媒呢。」 那殷二小姐性子泼辣,虽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却迟迟不肯嫁人,说是京中无人能够匹配她。前几个上门提亲的豪门公子,都被她亲手用鞭子给打退了。 谢均要想娶她,还得看看殷摇光自个儿同不同意。 「殷摇光?」李源宏俊美阴鸷的脸上,铺开了一丝沉沉笑意,「殷家世代名门,出尽三司皇妃;那二小姐又性子率真、貌美过人,与均哥着实是门当户对,天生璧人。这桩亲事,相的好。」 晋福搓搓手,也跟着阿谀道:「皇上圣明!奴才也这样觉得!」 「回头得重赏燕王妃。」李源宏慢慢地颔了首,漆墨似的眉眼一敛,低声道,「如今,那秦檀总归该死心了。既均哥已要娶妻,朕又允了她荣华富贵,她应当肯入宫了罢?」 「那是自然!」晋福道,「皇上您可是龙章凤姿之身,大楚国祚之体,世间有哪个女子不会爱慕您呢!」 李源宏唇角勾起,道:「朕要再宣她入宫觐见一次。这一回,朕要她亲口答应——答应入宫伴驾。只要她肯侍奉君前,朕便封她为妃位!……若是她再听话乖巧些,凭她那张脸,便是贵妃也使得。」 「嗻!」紧福瞧着乐颠颠的。 他虽乐颠颠的,心底却有些感叹:哎哟,可怜皇后娘娘!对皇上痴心一片,却换不来皇上太多垂怜。这宫里头呀,马上就能再听一片新人笑了。 「等等,」李源宏又喊住晋福,道,「均哥从来聪慧过人,他若知道朕召秦檀入宫觐见,必然会想什么法子阻拦。晋福,你不得伸张此事,务必要隐晦一些。去秦家时,不可提秦檀名讳,免得被旁人探听。」 v第三章[12.10] 他早与秦家提过,要秦檀入宫侍奉;就算不提秦檀大名,想来秦家也会清楚,他要的是哪一个秦家小姐。 「皇上想的周到!奴才领命,这就到秦家去传您口谕。」晋福又领了命,嘿嘿一笑,这才匆匆告退。 一个半时辰后,晋福已在秦保的书房里了。 晋福眯着小眼:「哎呀,皇上想要宣你们秦家的小姐觐见。」 秦保谄媚笑:「敢为皇上要见的……是我家的哪一位小姐?」 晋福「哎哟」一声,甩甩拂尘,道:「秦大人,您何必揣着明白和奴才装糊涂呢!这皇上要的是哪一位,你心底不明镜儿似的清楚么?都提点了那么多回了,您还不清楚哇!」 秦保悚然,一抹额上冷汗,立刻道:「是是是!自然是清楚的!」 ——皇上要的是哪一位?自然是要秦桃了! 虽晋福公公和打太极似的,左右不肯说秦桃的大名。可用脚趾想也能想到,皇上要的,定然是秦桃!皇上可是问了秦桃的闺名年龄,青眼有加呢! 至于秦檀么,她先前才拒了皇上,此刻怕是皇上一点都不想见到她。 待送走了晋福公公,秦保满意地站在门口。望着外头的明媚春光,秦保大舒了一口气,心情甚好。 自从新帝登基后,他们秦家人便是一蹶不振,渐不得宠。如今,庶女秦桃要入宫为妃,嫡女秦檀又得了谢家青睐;凭着这些姻亲关系,他就不信秦家不可翻身! 唔,桃儿很快就要入宫了,他是否也该邀请谢均多走动走动? 如此想着,秦保招来仆人,道:「你去拟个帖子,递到谢府,就说老爷我看春光大好,想邀请相爷来一道赏个花,不知他可否赏光啊?」 过了几日。 这一日,秦檀被青桑喊起时,日头已经迟了。 春日天暖,她本就易懒睡;再加之宋氏嫌弃她看着惹人心烦,便免了她的请安,她也不用去宋氏的院子里和那些姐姐妹妹们两看生厌,她便天天都睡得很迟。 她在床上懒懒坐起来,用手理了理头发。浅杏色的床幔外,是丫鬟举着着面盆、衣物的身影。青桑将小铜面盆端的更高些,道:「小姐,您醒了?老爷请您去花园里坐坐呢。」 「父亲?」秦檀打了个呵欠,「真是难得呀。我可是连早膳都不曾用过呢。」 「是呀,老爷身边的丫头说了,这事急的很,请您务必赶着些。」青桑也是一脸惑意。 秦檀揉了揉眼,道:「‘赶着些’?这起床一事,哪是急的了的。」说罢,她便如常起身,简单地梳妆打扮了一下,优哉游哉地出了门。 路过装着鹦鹉的小金笼子时,秦檀道:「哎呀,今儿个还没喂这小东西吃饭呢。」 青桑忧虑道:「小姐,再不快些,老爷兴许就要生气了。还是交给奴婢们来喂吧!」 「有什么可急的?」秦檀瞥一眼青桑,取下了那只小金笼子,「红莲,去,抓一把鸟食来,今儿个我就带这只小东西去见父亲。」 说罢,她便继续优哉游哉地朝外走去。 红莲与青桑毕竟只是丫鬟,无法违抗,只得老老实实地按照她说的做。 秦檀慢悠悠地走着、逛着,终于到了秦家花园里的观风亭。但见那亭子里坐了一年轻男子,正与秦保对弈;这男子的背影是白衣胜雪、乌发如瀑,瞧着极是俊挺如仙。 秦檀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眼熟。 待她近了观风亭,她便瞧见了那男子的侧颜——轮廓精秀,宛若仙人。眉眼唇舌,俱是神描。这般无双之姿,在这偌大京城里,只得一人拥有。 ——谢均! 只见谢均手押一枚黑子,修长手腕落下,面上笑容温存,道:「伯父,是均赢了这一局。」 「是我输了,是我输了!」秦保乐呵呵的,瞧不出输了棋的脾气,反而很乐意的模样。 「谢均?!你怎么来了?!」秦檀站在亭外,一副吃惊模样。 谢均闻言侧头,亦是微诧:「秦三姑娘?」 就在此时,秦檀手里提着的小金笼子抖动起来,鹦鹉竟扑闪着翅膀开始蹦跳。旋即,那里头便传来一阵尖锐的喊叫声。 「谢均混蛋!谢均混蛋!混蛋!吉祥如意混蛋!」 绿翅鹦鹉一边在笼子里反复横跳,一边欢快地学着舌。 谢均:…… 秦檀:…… 景泰宫。 「秦檀来了?」 李源宏说着,负手大步跨近宫门,眼眸中有微微欣喜。 v第四章[12.10] 晋福公公守在宫门口,哭丧着脸,道:「皇上,您,您还是别进去了。那秦家老儿,真是胆大包天,竟敢犯下这等欺君大罪,皇上,奴才真是替您委屈呀!呜呜呜……」说着,他还抹了两下眼泪。 看晋福哭的起劲,李源宏疑惑道:「你哭什么?这里头的,不是秦家三姑娘?」 「呜呜呜……回、回皇上的话,里头是……嗝……」 李源宏没耐心等晋福说完,便笔直踹开了宫门。门扇一开,里头便露出一抹女子倩影来。 「皇~~上!」 香肩半露、身姿袅娜的秦桃露出无比惊喜神色,面带羞霞,眼含泪水,道:「没想到您还记得桃儿!桃儿还以为,您还在怪罪桃儿打扮成丫鬟的那件事儿呢!」 李源宏迅速地退出了宫门。 他冷淡着眉目,对着自己日夜起居的景泰宫,说道:「朕,走错宫门了。」 「谢均混蛋——」 鹦鹉拙劣的学舌之声,回荡在花园里。 秦檀:「……我这就将这只鹦鹉去烤了。」 「且慢。」谢均抬手止住她,「这鹦鹉也有灵,烤了难免可惜。不过是骂我一句‘混蛋’,我尚受得住,秦三姑娘,还请手下留情。」 秦保面如菜色,好半晌,才挥挥手对下人道:「去去去,把三小姐的鹦鹉拿走,省得扰了相爷清净。」 「是!」下仆领命,从秦檀的手里接过了鸟笼子。 秦保招呼秦檀坐到亭子里,满面皆是和煦笑容:「相爷啊,这位乃是小女秦檀,虽嫁过了人,但也才二十出个头,与那些未婚女子相差无几。您也知道,武安长公主先前那回事……所以她才重新做回了秦家的姑娘。」 谢均:「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长公主差点下嫁贺桢的事咯。 秦保笑开了花,继续道:「我这位女儿啊,温柔仁善,体贴贤淑,聪慧无比。不仅如此,不是我秦保自夸,这半个京城里,找不出比檀儿更美的女子了!」说罢,他转向秦檀,小声道,「与相爷说说,你平常读什么书、绣什么花?」 木着脸的秦檀:…… 花园里春光明媚,百花正好,鸟鸣啾啾不绝;可是这气氛,却怎么瞧怎么奇怪。 「我……我不读什么书。」秦檀答,「也不绣什么花。」 「哎!你这丫头!」秦保不高兴了,旋即他又腆个笑脸,道,「相爷,俗话说得好,女子无才便是德,檀儿不读书,这也是有德呀!至多,也只是读读《女则》罢了。正是因为檀儿有德,这才会出落的如此温柔贤淑、聪慧灵巧。」 谢均「唔」了一声,道:「我瞧着……聪慧灵巧确实是有,但温柔贤淑可未必吧?」 被谢均揶揄了一下,秦檀不由狠狠瞪了一眼他。 秦保的笑容瞬间尴尬,他讪讪一笑,打圆场道:「檀儿确实是瞧着有些……有些,有些冰清玉傲、难以近人!可她待人,其实是极真诚的!」 秦檀几乎要怀疑自己听错了,怎么父亲今日一个劲儿地在谢均面前夸自己呢? 莫非,是动了奇怪的心思,想要和谢家结亲? 谢均慢条斯理地点头,道:「她待人真诚,这我倒是瞧出来了。」 秦保欣慰地点了头,走到亭外,对着满园春光,道:「哎呀,今日春景大好,相爷光临,又是蓬荜生辉。某实在是诗情难耐,献丑一首吧!满园春光好,旭日出紫烟。乾坤清气在,枝叶尽芳菲!」 谢均立刻赞道:「秦大人,好诗!妙!」 秦保听了,心花怒放,立刻又作一首:「新燕去又归,乱花行渐浅!」 「好诗,妙。」谢均道。 秦檀:…… 在博得秦保的好感这方面上,谢均似乎真的很有天赋。 亭里的秦保正露着欣慰面色,忽而间,亭外响起了一串脚步声。抬头一看,原是大房的陶氏与二房的宋氏,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过来了。 跟在两位夫人身后的,有小姐、少爷,也有嬷嬷、丫鬟,瞧着甚是壮观。 「二弟,今天有贵客光临,你怎么也不和我这个掌管中馈的嫂子说一声呢?你这一声不吭的,若是我准备不周到,岂不是会让贵客难堪么!」陶氏笑眯眯地上前与秦保说话,语中却带着隐隐责怪,「要不是二弟妹及时来通知我,我都不知道相爷来了呢!」 秦保瞧见陶氏,有些尴尬,道:「不过是临时起意罢了,就不劳烦嫂子了。」 「哎,这是哪里话!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劳烦不劳烦的?」陶氏笑得热切,旋即,她推出了身后的女儿秦榆,道,「我家榆儿,从前就最仰慕那些有才学的人。听闻相爷来了,她定然是想讨教一番的。榆儿呀,与檀儿可不一样;她不喜欢女红手工,却是个腹有诗书的孩子。也不知,相爷肯不肯施舍几个墨宝?」 秦四姑娘秦榆被推了出来,眼底有一丝不愿。 从前她已被谢均委婉地回绝过一回了,她身形高傲,绝不愿在同一棵树上吊死。这回母亲要她来见谢均,她已是一千个一百个不乐意。 这边陶氏的话还没有个结果,那边的宋氏已经提着裙摆儿走入亭里,在秦檀身旁亲昵地坐下。她拍拍秦檀的手,状似感慨,道:「一转眼呀,檀儿都这么大了!从前还是个爱胡闹的丫头,如今也是亭亭玉立。」 v第五章[12.10] 说罢,宋氏转向谢均,开玩笑一般道:「相爷不知道,这丫头小时候可野的很呢!脾气不好也就罢了,还能将人抽的浑身是伤。几寸长的藤鞭子呀,呼呼地往别人身上打!她的五妹妹,可是常常被这样胡闹呢!一转眼呀,檀儿就长大懂事了,也不再是那个随便抽人的丫头了!」 此言一出,周遭人的表情均是一变。 秦保抖着小胡子,呵斥道:「夫人,相爷面前,修得胡言乱语!」 宋氏却故作惊诧:「老爷,妾身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什么叫‘胡言乱语’?当年她可不是个调皮丫头嘛!她上回出嫁前,桃儿亲自出来指的证,说她爱拿鞭子抽人。难道,这还不算调皮?更何况,妾身身边的阴嬷嬷,现在手上还留着几道鞭痕呢!」 宋氏说这番话的神情,虽是感慨,可她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分明不是在感慨,而是将矛头直直地指向了秦檀。 秦保神色尴尬,气呼呼的,心里暗暗恼怒。 这个宋氏,真是不识大体!只顾着打压朱氏留下的秦檀,想要哄大房的秦榆来代替秦檀,根本不以秦家的利益为重! 闻言,秦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母亲,你可要慎言呀。」 「慎言?」宋氏却跳了起来,「我慎言什么?你这丫头,以前这么调皮,我这个做母亲的,还不能数落你了?」说罢,宋氏又娇笑起来,「多多数落你,也是为你好,下次嫁人,可万万不能出差错了!」 阴嬷嬷也附和道:「是呀,三小姐,您可不能把当年的旧事给忘了!当年您一时调皮,鞭打老奴。最后,还是心善的四小姐给老奴送了一管创伤膏呢!」说罢,阴嬷嬷便撩起袖子,露出一溜鞭打的痕迹来。 此时,谢均忽然咳了咳。 「这位嬷嬷。」谢均斜眼望去,「你手上这伤,有些年岁了吧?」 「是呀。」阴嬷嬷白发苍苍一介老太,也不避讳给男子看小臂,「哎哟哎哟」地喊了两声,道,「可不是好几年了么?从前三小姐备嫁的时候给抽的……」 「不,我的意思是,」谢均道,「这鞭伤,瞧着至少得有二十年了。」 阴嬷嬷的老躯微微一震,一旁的宋氏亦是露出了愕然的神色。旋即,宋氏笑道:「怎么会呢?这疤痕,一年十年的,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一年的疤痕新,十年的疤痕浅,到底是有些区别的。」谢均道,「某不才,恰好对这些鞭痕有些研究。这位嬷嬷,你的疤痕瞧着不像是近年的,更像是十年二十年前的。莫非,秦三小姐尚在襁褓之时,就已经挥的动鞭子了?」 一旁的陶氏听了,都险些笑了起来。 宋氏闻言,不知如何反驳,面露尴尬之色,只得狠狠瞪了一眼阴嬷嬷。 谢均都这么说了,她总不能再强词夺理,不然可真是不讨好了。 陶氏微扶鬓发,笑盈盈地迎了上去,道:「哎呀,相爷观察细致入微,真是难得!」 「某不才,只是恰好对这鞭痕较为熟悉罢了。粗粗一看,只能得出个大概。」谢均眸光一转,忽落在了人群里的秦致舒身上,道,「譬如那位穿着褐衣的公子,手上这几道新鲜的鞭痕,便有可能是自己鞭的。」 穿着褐衣的秦致舒闻言,诧异地抬头。很快,他露出单纯疑惑的神情,又复把头低了下去。 陶氏满面喜色,道:「是是是!秦致舒这小子,惯会自己折腾些伤口!相爷真是火眼金睛。这些伤口,就是他自个儿抽的!」 说罢,陶氏狠狠白了秦致舒一眼。 这臭小子,不知何处得来这么多伤,偏要四处说是她做的恶! 谢均道:「若是外人鞭打,至多两种情况:伤口均在阴面,或是均在阳面。前者,乃是外人将其绑缚外张之故;后者,则是任凭其抱头护住身子。他手上的伤,既有阴面,也有阳面;再加之伤口粗细轻重……某这才猜测,乃是自鞭所造。若有猜错,请勿怪罪。」 秦檀听闻,心底疑惑愈甚。 ——秦致舒的伤口,当真是自己抽的?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是因为陶氏的命令吗? 陶氏可不想听什么秦致舒,夸赞起自己的女儿来,滔滔不绝道:「相爷呀,疤痕的事儿以后再说。今日我家榆儿想要向您讨教一二!榆儿她呀,那乃是人人称赞的心地仁厚呀!她和檀儿,可是半点都不一样……」 听着陶氏的话,秦檀心底莫名闪过一丝恼怒。 都这么喜欢谢均,行啊,一群人一起嫁给谢均得了!横竖不关她的事,她可是打定主意不再嫁人的! 越是这样想,她就越是起。 于是,秦檀面无表情地起身,道:「檀儿先告退了。」说罢,也不给一园子的秦家人留脸面,笔直地走了。 「檀……秦三姑娘!」谢均不由蹙眉喊了一声。 他这一声喊,让陶氏都慢慢停了夸赞秦榆的声音,而是略略吃惊地看着谢均——这谢均,怎么好似要脱口而出一句秦檀的闺名呢? 莫非,男人真的都肤浅至斯,只看秦檀那张虚有其表的脸,便心动了? 秦保见状,立刻见缝插针道:「相爷,我在清涟院附近的小书房里,有一卷字画,您要不要瞧瞧?我这就叫小厮给您带路吧!」 秦保这一句话,简直是给瞌睡的人递过枕头。谢均立刻道:「谢过伯父。」 秦保一听,自己已经从「秦大人」变成了「伯父」,立刻心花怒放。 谢均在清涟院外,追上了秦檀。 「檀儿,」谢均微喘了口气,对秦檀的背影道,「你别逃了,我追不快。……我有些,身子不适,方才走的快了些,便愈发不适了。」 v第六章[12.17] 秦檀原本不想回身,听到一句「身子不适」,立刻下意识地转过了身。 「身子不适?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她蹙着眉,语气里有一分自己都不察觉的焦虑,「你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不会照顾自己?」 「唔……」谢均微眯了眼,看着秦檀关切的面容,「我的耳朵有些不舒服。你吹一吹,就好了。」 「我的耳朵有些不舒服。你吹一吹,就好了。」 只一句话,就叫秦檀的耳朵根子刷的红了起来。 她不由咬了唇角,心里暗暗埋汰道:青天白日的,这死不要脸的登徒子,还敢说这等话! 谢均作势轻点了一下耳朵根,道:「我这儿,确实是有些不适。」 「既然不适,那就去看大夫。」秦檀不似之前那么关切焦急,反而语气狠狠,「要是治不好,那也别出来溜达了,回家里喝治耳朵的药去吧!」 谢均闻言,不由哑然,眼底一分无奈色。 秦檀的性子不好惹,他可是早就领会过的。 谢均道:「秦伯父说,有一副画要让我品赏一番,不如,檀儿你来带路吧?」 秦檀别过了身,道:「我就不叨扰了,相爷自己去吧。」说罢,她拧着帕子,低了头道,「谢均,你也别惦记我了,我已无心再嫁。这一回,我便当你不曾来过秦家。」 谢均的笑容渐渐敛去。 秦檀看他容色微改,心底如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她有些心虚,不由将头垂得更低,道:「爱慕你的女子众多,我秦家的那些姐姐妹妹,哪一个不比我出众?谢均,你何必揪着我不放呢?」 她说的急切,心底那针扎似的隐痛却越来越细密,像是被活生生缝上了一道口子似的。她颤着眼睫合上眼,在心底道:没什么不好的!便让谢均死了这条心吧! 世间男子多薄幸,纵是贺桢那般清骨傲然、不随大流之人,亦是辜负了她。她此生既不能成就生世一双人的美梦,那便不要再去触碰这些男情女爱之事了,免得再大伤一场。 她有几条命,能来回反复地折腾?重生了一次,难道还能再重生二次、三次? 谢均见她眼神闪避,神色慢慢淡了下来。 他垂下手,道:「我竟不知,原来我的存在,于秦三小姐你而言是这般困扰。如此……当真是均自作多情了。」 说罢,他微微一叹。一阵风吹拂来,鼓起他满当衣袖,令他的身影显出几分空寂落寞。 有柔弱的花被吹散了瓣儿,飘飘悠悠地落在青石砖的缝隙里,也不知几时会被往来的鞋履踩踏为泥。 秦檀攥紧了手,低声道:「都是我之过错,叫相爷误会了。我只盼着相爷早日娶得佳妻,好让王妃娘娘安心。」 谢均久久地注视着她,道:「你果真如姐姐说的那般,巴不得我断了这份心思。……反倒是我先前的所作所为,多有冒犯了。」 他垂下眼帘,半遮去子夜般漆黑的瞳眸,那里头无光亦无彩,无星亦无月,如同一滩死去的井水,毫无波澜。 秦檀低着头不说话,未多时,便听到脚步声。她抬头一瞧,谢均已转过身离去了,白鹤似的清俊身影愈行愈远。 秦檀望着他的背影,忽而觉得胸口如被一块大石压着,叫她要喘不过气来了。 「红莲。」她忍不住唤自己的贴身丫鬟,「我……我有些不舒服。」 「小姐怎么了?」红莲大惊,连忙上来搀扶,「是哪儿不适?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我……我有些闷。」秦檀拽着衣襟口子,慢慢道,「是不是这衣服太紧了,竟叫我呼吸都不顺畅了?」 红莲与青桑面面相觑,心底皆是微微一叹。 小姐这恐怕是…… 恐怕是对那位相爷,动了情了。 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小姐自己,却是分毫不明白这件事的。 青桑与红莲扶着她,回了清涟院。 谢均辞别了秦保,出了秦家的大门。 马车夫搭了小脚凳,他弯腰,踩上脚踏子,忽而回身问谢荣道:「家里的佛珠,可还有留存的?」 谢荣忙不迭点头:「自是都存着的!」 「将那条朝青金的挑出来吧。」谢均说罢,一撩衣摆,上了马车。 「相爷,您不是已经许久不佩佛珠了?」谢荣纳闷问。 「不过是……」谢均已坐入了马车中,眉目半阖,俊秀的面容如沉着一团霜意。半晌后,他缓缓合上眼帘,道,「不过是,最近又想把玩佛珠罢了。」 「好叻,小的知道!」谢荣答道。 「对了,姐姐可是入宫去,叫太后亲自为我说亲?」谢均问。 v第七章[12.17] 「正是!」谢荣答,笑容满面,「不过相爷放心,那殷二姑娘素来泼辣,就算太后娘娘去,她也定是不会答应的!」 隔了数日,太后亲自替谢均说亲殷家的事儿,便传遍了京城内外。一时间,满京皆沸腾。一来,这位谢均乃是人上之人;二来,这位殷二姑娘又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贵女。二者结合,那自然是有天大的热闹可看。 这消息传到秦家时,秦保整个人便震了下。 「这、这,怎么会呢?」秦保焦急地在书房内走来走去,道,「那谢均分明是对檀儿有意,话里话外都有娶她的意思,怎么到头来,竟然去给殷家提亲了?」 宋氏倒是满面笑容,姿态柔柔地给秦保倒茶:「老爷,似相爷那等大人物的心思,咱们哪儿能猜呀?檀丫头没有福气入人家的眼,你也不能把她硬是塞给相爷。正所谓呀,‘强扭的瓜不甜’。」 秦保听了宋氏的话,愈发来气了:「这丫头,真是不够争气的!皇上的宠爱,她不要;好端端的相爷,却瞧不上她!那殷家世代豪族,出了多少个三司、皇后?我们秦家如何攀比得起!这一回,只怕是彻底没辙了。」 宋氏劝慰道:「老爷,正妻做不得,不是还有妾吗?」 秦保皱眉,道:「你是说,让檀丫头给相爷做贵妾?她可是我们秦家的嫡女,怎能做妾!」 「老爷!」宋氏道,「檀丫头可与枝儿这等正经小姐不一样,是嫁过一回人的。相爷怜惜她,也只是看在她容色的份上。她这样的身份,嫁去相府,做个妾也算是妥当。」 说罢,宋氏便在心里「呸」了一声:秦檀算什么正经嫡女?这秦家二房的嫡女,只有她的女儿秦枝一人! 书房内,夫妻两人正在商量着,书房外,却有一年轻女子怔怔立着。 秦檀提着一道食盒,面色微愣,久久地站在门前。裂冰纹的红漆门扇上头,映出她斜斜长长的人影,颇有几分萧瑟。 书房里,又隐约传来宋氏与秦保的说话声:「夫人呀,那殷二小姐何等尊贵?在她眼皮子底下往相府塞人,这可不是将殷家给得罪了?」 外头听着的秦檀,眼帘慢慢地落了下来。她仰头,望向外头,但见正好的明媚春光洒满庭院,一丛丛的山茶花开的娇艳欲滴,或红或粉的瓣儿片片张开,如娇羞的姑娘似的。 春日的阳光洒在身上,本当是和煦的,秦檀却觉得有一丝冷了。 也许,是衣服穿少了吧。 她怔怔地踏下台阶,对守在两旁的丫鬟道:「青桑,红莲,我们回去吧。父亲忙着,看来是没空品我这碗绿豆百合粥了。」 秦檀慢慢地行回了清涟院。 走到房前时,谢均所赠的那只鹦鹉正在笼里歪着脑袋瞅她。瞧见主人来了,鹦鹉立刻蹦跶着邀起宠来:「吉祥如意!吉祥如意!」 秦檀的面庞微泛起一丝笑意。她手指探入了金笼的缝隙间,轻轻抚摸鹦鹉的脑袋。那鹦鹉眨巴着水盈眼珠,又叫起来:「吉祥如意!」 看着这只鹦鹉,秦檀的眼前,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谢均的面容。 「姐姐要借我的花,我哪能拦着?反倒要填几朵才是。谢荣,你回头把家里那些养鸟用的笼具、吃食,并一本鹦鹉书卷,都给贺夫人送去。」燕王府中,谢均笑得温柔。 「我竟不知,原来我的存在,于秦三小姐你而言是这般困扰。如此……当真是均自作多情了。」清涟院外,谢均久叹不止。 秦檀将手指从鹦鹉笼里缩了回来。 「什么‘吉祥如意’?」她也不知自己在恼什么,「分明活得一点儿都不如意。」说罢,她提了裙摆回房间,三两步跨到妆镜前,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青桑急切地跟上来,道:「小姐,您在找什么呢?让奴婢来!」 秦檀将所有的匣子都打开,那些匣中的耳坠、珠钗俱被她搅乱。满目珠翠凌乱铺陈,没了先前的齐整。好不容易,她才在匣子的最里头找到了一方木制的胭脂盒子。 这正是上元灯市那天,谢均所赠的胭脂。 她紧紧捏着这盒胭脂,对青桑道:「去,把这个丢了。」 「小姐!」青桑微惊,「好端端的,何必丢了呢?」 秦檀咬唇,道:「我叫你丢了,还不快去?」 她早该认命了。 如今谢均要娶殷摇光为妻,岂不是正如了她的意?她到底在懊恼什么呢? 青桑不敢违抗,便伸手去接她手中的胭脂盒子。但拿了几下,那盒子却都纹丝未动,竟是秦檀用着力,不让青桑把这盒子拿了去。 「小姐……」青桑略带怯怯。 「……」秦檀终究是将那盒子安稳地放回了桌上。 「罢了。」她揉着额头,盯着镜中的自己,「不过是一盒胭脂,何必庸人自扰?也不必丢了。」 「我的耳朵有些不舒服。你吹一吹,就好了。」 只一句话,就叫秦檀的耳朵根子刷的红了起来。 她不由咬了唇角,心里暗暗埋汰道:青天白日的,这死不要脸的登徒子,还敢说这等话! 谢均作势轻点了一下耳朵根,道:「我这儿,确实是有些不适。」 「既然不适,那就去看大夫。」秦檀不似之前那么关切焦急,反而语气狠狠,「要是治不好,那也别出来溜达了,回家里喝治耳朵的药去吧!」 v第八章[12.17] 谢均闻言,不由哑然,眼底一分无奈色。 秦檀的性子不好惹,他可是早就领会过的。 谢均道:「秦伯父说,有一副画要让我品赏一番,不如,檀儿你来带路吧?」 秦檀别过了身,道:「我就不叨扰了,相爷自己去吧。」说罢,她拧着帕子,低了头道,「谢均,你也别惦记我了,我已无心再嫁。这一回,我便当你不曾来过秦家。」 谢均的笑容渐渐敛去。 秦檀看他容色微改,心底如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她有些心虚,不由将头垂得更低,道:「爱慕你的女子众多,我秦家的那些姐姐妹妹,哪一个不比我出众?谢均,你何必揪着我不放呢?」 她说的急切,心底那针扎似的隐痛却越来越细密,像是被活生生缝上了一道口子似的。她颤着眼睫合上眼,在心底道:没什么不好的!便让谢均死了这条心吧! 世间男子多薄幸,纵是贺桢那般清骨傲然、不随大流之人,亦是辜负了她。她此生既不能成就生世一双人的美梦,那便不要再去触碰这些男情女爱之事了,免得再大伤一场。 她有几条命,能来回反复地折腾?重生了一次,难道还能再重生二次、三次? 谢均见她眼神闪避,神色慢慢淡了下来。 他垂下手,道:「我竟不知,原来我的存在,于秦三小姐你而言是这般困扰。如此……当真是均自作多情了。」 说罢,他微微一叹。一阵风吹拂来,鼓起他满当衣袖,令他的身影显出几分空寂落寞。 有柔弱的花被吹散了瓣儿,飘飘悠悠地落在青石砖的缝隙里,也不知几时会被往来的鞋履踩踏为泥。 秦檀攥紧了手,低声道:「都是我之过错,叫相爷误会了。我只盼着相爷早日娶得佳妻,好让王妃娘娘安心。」 谢均久久地注视着她,道:「你果真如姐姐说的那般,巴不得我断了这份心思。……反倒是我先前的所作所为,多有冒犯了。」 他垂下眼帘,半遮去子夜般漆黑的瞳眸,那里头无光亦无彩,无星亦无月,如同一滩死去的井水,毫无波澜。 秦檀低着头不说话,未多时,便听到脚步声。她抬头一瞧,谢均已转过身离去了,白鹤似的清俊身影愈行愈远。 秦檀望着他的背影,忽而觉得胸口如被一块大石压着,叫她要喘不过气来了。 「红莲。」她忍不住唤自己的贴身丫鬟,「我……我有些不舒服。」 「小姐怎么了?」红莲大惊,连忙上来搀扶,「是哪儿不适?奴婢这就去请大夫。」 「我……我有些闷。」秦檀拽着衣襟口子,慢慢道,「是不是这衣服太紧了,竟叫我呼吸都不顺畅了?」 红莲与青桑面面相觑,心底皆是微微一叹。 小姐这恐怕是…… 恐怕是对那位相爷,动了情了。 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小姐自己,却是分毫不明白这件事的。 青桑与红莲扶着她,回了清涟院。 谢均辞别了秦保,出了秦家的大门。 马车夫搭了小脚凳,他弯腰,踩上脚踏子,忽而回身问谢荣道:「家里的佛珠,可还有留存的?」 谢荣忙不迭点头:「自是都存着的!」 「将那条朝青金的挑出来吧。」谢均说罢,一撩衣摆,上了马车。 「相爷,您不是已经许久不佩佛珠了?」谢荣纳闷问。 「不过是……」谢均已坐入了马车中,眉目半阖,俊秀的面容如沉着一团霜意。半晌后,他缓缓合上眼帘,道,「不过是,最近又想把玩佛珠罢了。」 「好叻,小的知道!」谢荣答道。 「对了,姐姐可是入宫去,叫太后亲自为我说亲?」谢均问。 「正是!」谢荣答,笑容满面,「不过相爷放心,那殷二姑娘素来泼辣,就算太后娘娘去,她也定是不会答应的!」 隔了数日,太后亲自替谢均说亲殷家的事儿,便传遍了京城内外。一时间,满京皆沸腾。一来,这位谢均乃是人上之人;二来,这位殷二姑娘又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贵女。二者结合,那自然是有天大的热闹可看。 这消息传到秦家时,秦保整个人便震了下。 「这、这,怎么会呢?」秦保焦急地在书房内走来走去,道,「那谢均分明是对檀儿有意,话里话外都有娶她的意思,怎么到头来,竟然去给殷家提亲了?」 宋氏倒是满面笑容,姿态柔柔地给秦保倒茶:「老爷,似相爷那等大人物的心思,咱们哪儿能猜呀?檀丫头没有福气入人家的眼,你也不能把她硬是塞给相爷。正所谓呀,‘强扭的瓜不甜’。」 秦保听了宋氏的话,愈发来气了:「这丫头,真是不够争气的!皇上的宠爱,她不要;好端端的相爷,却瞧不上她!那殷家世代豪族,出了多少个三司、皇后?我们秦家如何攀比得起!这一回,只怕是彻底没辙了。」 宋氏劝慰道:「老爷,正妻做不得,不是还有妾吗?」 秦保皱眉,道:「你是说,让檀丫头给相爷做贵妾?她可是我们秦家的嫡女,怎能做妾!」 v第九章[12.17] 「老爷!」宋氏道,「檀丫头可与枝儿这等正经小姐不一样,是嫁过一回人的。相爷怜惜她,也只是看在她容色的份上。她这样的身份,嫁去相府,做个妾也算是妥当。」 说罢,宋氏便在心里「呸」了一声:秦檀算什么正经嫡女?这秦家二房的嫡女,只有她的女儿秦枝一人! 书房内,夫妻两人正在商量着,书房外,却有一年轻女子怔怔立着。 秦檀提着一道食盒,面色微愣,久久地站在门前。裂冰纹的红漆门扇上头,映出她斜斜长长的人影,颇有几分萧瑟。 书房里,又隐约传来宋氏与秦保的说话声:「夫人呀,那殷二小姐何等尊贵?在她眼皮子底下往相府塞人,这可不是将殷家给得罪了?」 外头听着的秦檀,眼帘慢慢地落了下来。她仰头,望向外头,但见正好的明媚春光洒满庭院,一丛丛的山茶花开的娇艳欲滴,或红或粉的瓣儿片片张开,如娇羞的姑娘似的。 春日的阳光洒在身上,本当是和煦的,秦檀却觉得有一丝冷了。 也许,是衣服穿少了吧。 她怔怔地踏下台阶,对守在两旁的丫鬟道:「青桑,红莲,我们回去吧。父亲忙着,看来是没空品我这碗绿豆百合粥了。」 秦檀慢慢地行回了清涟院。 走到房前时,谢均所赠的那只鹦鹉正在笼里歪着脑袋瞅她。瞧见主人来了,鹦鹉立刻蹦跶着邀起宠来:「吉祥如意!吉祥如意!」 秦檀的面庞微泛起一丝笑意。她手指探入了金笼的缝隙间,轻轻抚摸鹦鹉的脑袋。那鹦鹉眨巴着水盈眼珠,又叫起来:「吉祥如意!」 看着这只鹦鹉,秦檀的眼前,竟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谢均的面容。 「姐姐要借我的花,我哪能拦着?反倒要填几朵才是。谢荣,你回头把家里那些养鸟用的笼具、吃食,并一本鹦鹉书卷,都给贺夫人送去。」燕王府中,谢均笑得温柔。 「我竟不知,原来我的存在,于秦三小姐你而言是这般困扰。如此……当真是均自作多情了。」清涟院外,谢均久叹不止。 秦檀将手指从鹦鹉笼里缩了回来。 「什么‘吉祥如意’?」她也不知自己在恼什么,「分明活得一点儿都不如意。」说罢,她提了裙摆回房间,三两步跨到妆镜前,开始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青桑急切地跟上来,道:「小姐,您在找什么呢?让奴婢来!」 秦檀将所有的匣子都打开,那些匣中的耳坠、珠钗俱被她搅乱。满目珠翠凌乱铺陈,没了先前的齐整。好不容易,她才在匣子的最里头找到了一方木制的胭脂盒子。 这正是上元灯市那天,谢均所赠的胭脂。 她紧紧捏着这盒胭脂,对青桑道:「去,把这个丢了。」 「小姐!」青桑微惊,「好端端的,何必丢了呢?」 秦檀咬唇,道:「我叫你丢了,还不快去?」 她早该认命了。 如今谢均要娶殷摇光为妻,岂不是正如了她的意?她到底在懊恼什么呢? 青桑不敢违抗,便伸手去接她手中的胭脂盒子。但拿了几下,那盒子却都纹丝未动,竟是秦檀用着力,不让青桑把这盒子拿了去。 「小姐……」青桑略带怯怯。 「……」秦檀终究是将那盒子安稳地放回了桌上。 「罢了。」她揉着额头,盯着镜中的自己,「不过是一盒胭脂,何必庸人自扰?也不必丢了。」 自从得知太后为谢均说亲一事,秦檀便恍惚了好一阵子。她本就心情不好,偏偏同院子的秦桃还每日哭泣不停,更是令她心烦意乱。 好不容易,她才整理妥当了自己的心情。 谢均不过是她人生中一介匆匆过客,她尚有其他事要做。母亲朱氏的死,才堪堪有了线索,她决不能断了。 前一回,秦致舒与她提起了母亲朱氏的死;若非是大房的陶氏前来,兴许秦致舒已道出了真相。 她决心去见见秦致舒。 秦致舒的院子,在大房的最偏僻处,毗邻的是下人的屋子。秦檀从前去过致宁、致远两兄弟的院子,知道那对嫡出兄弟的住处是如何精致。相比来看,同为少爷,致舒的院子便荒僻多了,庭中竟还有些野草未除。 「三妹妹!」瞧见秦檀来了,高大的秦致舒迎了出来,高兴道,「你是来看我的?我这儿荒僻,没什么人烟,难为你了!」 秦檀点点头,步入院中。她与秦致舒虽是兄妹,但到底男女有别,她只能在院中坐坐,不可入得屋内。 「你今天要来,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我好准备些点心。」秦致舒笑的开朗,英武的脸上尽是欢喜,「我这里可是出了名的穷酸。」 秦檀粗粗一瞧,庭院的石桌上既无好茶,也无点心,只摊了几本泛黄书卷,被翻阅的几要崩开了线,可见主人平日里是如何用功地揣摩。此外,还有一张宣纸,上头写了一首诗。 秦檀定睛一看,上面写的是「邓禹南阳来,仗策归光武。孔明卧隆中,不即事先主。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 秦檀道:「舒大哥原来喜欢读三国。」 秦致舒见了,不动声色叠起那张诗纸,道:「偶尔闲来才会读读的杂书,叫三妹妹见笑了。」 v第十章[12.17] 秦檀笑笑,道:「舒大哥,我便开门见山了。这回我来,是为了问问我娘的事儿。上次你说,我娘她死的不明白,敢问,到底作何解释?」 秦致舒闻言,蹙起好看眉头,欲言又止。 「三妹妹,我本就有些后悔告诉你那事,如今想来,还是算了吧。」秦致舒道。 「舒大哥,你又来了。」秦檀道,「这样的事儿,你越是瞒我,就越叫我心急。倒不如直截了当地告诉了我,让我听个明白。」 秦致舒摇摇头,道:「不成。我希望三妹妹一直快快活活的,莫要被烦心事打扰。」 秦檀将手搁在膝盖上,幽幽道:「我娘一日不得安息,我便一日不得真正的快乐。舒大哥,你就告诉我吧。」 秦致舒见状,满面无奈。 「那……好吧。」秦致舒凑近了她身子,道,「三妹妹,这事儿,你听过就得忘记。若是你真当去深究,恐怕会把一辈子都葬送在这事儿上。」 秦檀勉强笑道:「你直说便是。」 秦致舒贴近她耳朵,唇形微动,慢慢地说起了话。 秦檀听着秦致舒的话,面庞渐渐苍白,肩膀亦是颤动起来。 庭院中荒草丛生,毫无烟火气。春日的娇美鲜活,在这庭远里并无一分得见。恍惚间,她以为自己与这满是杂草的庭院已融在一块儿了,这片野草,生在了她的心上。 「这…这……」秦檀咬咬牙,艰难地问道,「舒大哥,此事当真?」 秦致舒看她这副震颤模样,显露出后悔神色来,立即道:「你就当这件事是假的吧!我什么都没告诉你,你忘了便是!」 「……」秦檀摇晃着身子站起来,神色怔怔。她茫然地向前走了几步,神色愈发呆愣。「怎么会呢?」她呢喃道,「晋王他……」 「三妹妹!」秦致舒一副懊恼的样子,「早知如此,我便不告诉你了!你不要念着这事儿,听过就忘,做你快快活活的秦三姑娘,不好吗?」 秦檀恍惚了一阵,这才寻回了自己的魂魄。方才她所受冲击过大,整个人如浸入水中,不得分寸呼吸般凝窒。好不容易,她才回了神。 「方才檀儿失态,让舒大哥担心了。」秦檀回身一礼,道,「谢谢舒大哥将此事告知于我。檀儿那里还有些事,就不叨扰了。下回若是有空,再与舒大哥一道去九莲斋吃糕点。」 说罢,她行色匆匆地朝外走去。 待她秀丽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秦致舒才慢慢敛去了担忧的神色。 他垂下眼眸,捻起桌上的诗纸,迎着太阳的光线看着纸上诗句。 「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他悠悠地吟道。 此时,外头传来沙沙的荒草摩挲声。秦致舒蹙眉,立即将那张诗纸叠好,塞入袖中,道:「三妹妹,可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可来的人,却并不是去而复返的秦檀,而是大房的嫡出兄弟,秦致宁与秦致远。 两个小孩儿气呼呼地瞪着他,手里拿着好几块小石头。这两个孩童身份贵重,衣饰华丽,可见在父母那儿如何受宠。虽相貌玉雪可爱,但眉眼里却有一分顽劣之意。 秦致宁鼓着脸蛋,率先抄起小石头,朝秦致舒身上狠狠丢去:「坏人!叫我们去砸三姐,你又假装好人!」 致远看了看致宁,也依葫芦画瓢,重重地拿小石头砸秦致舒:「你这坏蛋!骗子!骗了母亲,还敢骗三姐!」 「砸死你!砸死你!叫你再出来骗人!」 「你要是敢告诉我娘,你还会被罚去砍柴!」 孩子虽小,力气却不小。「咚」的一声响,一颗小石子砸到了秦致舒的额头,他的额角上立刻冒出了一个血窟窿。虽然被砸伤了,秦致舒却不摇不动,安静地站在原地。 他任凭两个嫡出的弟弟打骂着自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太后宫中。 「长公主殿下,您快起来吧!」 「这地上冷,您本就体虚,要是跪坏了身子,太后娘娘可该心疼坏了!」 熏着细细龙脑香的正殿内,武安长公主木着脸面,在地上跪着,绣满了盘金旋草的衣摆如凤尾似地铺开了一地。她身边是一群姑姑、宫女,正忙不迭地请她赶紧起来。 「长公主,您这又是何苦呢?」菊姑姑苦心劝慰道,「为了一桩婚事,跪坏了身子,多不值当呀!」 武安长公主目不斜视,轻声道:「我就在此处跪着。母后一日不答应取消谢均的婚约,我便一日不起来。便是跪死在此处,也无妨。」 此言一出,诸位宫女俱是倒吸一口冷气,连忙劝慰起来:「长公主!何必提这么不吉利的字眼呢!您玉体尊贵,可莫要熬坏了身子呀!」 只见正殿的帘子哗然一撩,几个宫女扶着贾太后走了出来。她看着长跪不起的武安,又是心痛,又是生气。 「武安呀,你,你!」贾太后恼恨地过来,亲自扶长公主,「你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哀家这个做母亲的还心疼呢!为了一个谢均,你就这样折腾自己?」 武安长公主苦笑了一下,用帕子掩住了口,咳嗽一声,道:「值。如何不值?这么多年生不如死都等过来了,跪上这么几日,算的了什么?」 贾太后闻言,再见她咳嗽,更是心如刀绞,眼眶不由微红。 v第十一章[12.23] 她苦口婆心道:「武安,那谢均无心于你,你又何必倔着非要等他呢?男子若是对你无爱无慕,你嫁过去,必然不会幸福。更何况,那谢家乃是开国高门,谢均也并不如贺桢一般,可以任你摆布。你若是入了谢家门,只会遭磨难呀!」 贾太后倒是看的通透,但武安长公主却摇摇头,声音虚弱道:「母后,武安这一生,已没了什么奢念。但武安决不能坐视均哥娶其他女子为妻。」 贾太后闻言,忍不住拿手帕拭泪。她在这宫中为后多年,只得这一个嫡亲女儿,偏偏武安又命途坎坷,总让她放心不下。如今武安这般折磨,贾太后心底亦是不好受。 「阿菊,你们还不快把公主请起来?」贾太后擦净眼泪,严厉道,「决不可让长公主再跪着!」 菊姑姑得了太后的意思,立刻扯着、抱着,将长公主给请了起来,另设了一张座椅,搁上软垫。如此一来,长公主终于没再下跪。 但是,长公主的神色却愈发恹恹的了。 贾太后又叹息一声,她走到长公主面前,慈爱地看着长公主,道:「武安,你乃是天家公主。有些事儿,须得为你皇兄考量。那谢均无心于你,你强嫁于他,难免令他与你皇兄离心。他乃是皇帝臂膀,朝中重臣。如此,可不行呀。」 贾太后原本是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谁知,武安长公主听了这话,眉目间却忽然泛起了一股怨气,目光如一柄散发着幽幽寒气的宝剑似的。 「为皇兄考虑……」长公主冷笑了一声,道,「武安知道,须得以大局为重。从小到大,父皇、母后不都将这句话挂在嘴边?江山社稷,大楚体统,天子之体,样样都比武安来的贵重。」 贾太后见了,不由噤声。 菊姑姑连忙打圆场,道:「长公主哪儿的话?太后娘娘可是将您捧在心尖上疼呢!」 长公主勉强笑了笑,道:「是吗?武安在母后的心底,恐怕是不及皇兄半分吧。」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李源宏的声音:「武安,你与朕乃是亲兄妹,何必说这等薄凉的话!」他跨了进来,蹙眉道,「均哥终有一日会娶妻,武安你早该放下了!」 见李源宏这么说,长公主竟忍不住陡然泪下。 「连皇兄都这么说,可见这偌大的宫城里,并无人真心疼我。」长公主说罢,泪流不止,也不行礼,匆匆地夺门而逃。 「武安!」贾太后微惊,连忙叮嘱宫人,「还不快去追?若是长公主出了什么差错,你们就不必来哀家这里了,自去领罚!」 李源宏怔了一下,微怒道:「朕可是说错了什么?武安竟这般伤心!可这本就是实话。」 贾太后因长公主的事,正在心烦意乱。此刻,见李源宏分毫不懂得女子细腻内心,她不由将怒火都倾泻到了李源宏身上:「皇帝,武安是你妹妹,你多少也该体谅她的内心!话不可太直,须得留三分!」 李源宏道:「母后,正是因为多年来,您不将话说死,这才给武安留了一线妄念。若不然,武安早安心嫁人了!」 贾太后心思不宁,天灵嗡嗡地疼。她倚在炕上,对李源宏冷冷道:「皇帝,武安的事,哀家看你也不要多管了,不过是平添麻烦。你倒是先理一理你后宫之中的事——皇后多年承恩,却未有嫡子;那恪妃蠢笨如猪,你却任她欺压皇后,像什么样子!」 李源宏皱起眉心,道:「皇后无嫡子,朕亦是忧心。可便是朕与皇后求便灵丹妙药,皇后还是难以有孕。」 恰在此时,晋福公公在殿外求见。李源宏道:「进来说话。」 肉墩墩的晋福蠕进了殿内,前后给贾太后、李源宏请了安。旋即,他便轻声对李源宏道:「皇上,秦保来说,秦三姑娘想求见您。」 李源宏的面色微妙一变。顾不得身在太后宫中,他立刻道:「那就宣她……」 「皇帝。」贾太后忽然阴沉地开了口,「你莫不是想要宣那个不识相的秦氏入宫吧?」 李源宏不答。 贾太后轻嗤一声,冷冷道:「那秦氏竟敢拒绝皇家天恩,真是好生不要脸面。她入了宫门,就是污了这龙气之地。今日,哀家便明白地告诉皇帝,哀家不想在宫里头看到那个秦氏!」 「哀家不想在宫里头看到那个秦氏!」 贾太后一句话,让李源宏那句「召秦檀入宫」卡在了喉咙口。 「母后,儿臣…」李源宏蹙眉,似有所言。 贾太后看李源宏模样,眼神儿不由锐利起来,赤金镶绿宝的指甲套哒哒地扣着桌面,道:「皇帝,那秦氏是如何不识抬举,你不是早就领教过了?她千哭万闹的要做太子嫔,临到头来却嫁给了那个姓贺的,可见她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你今日再要她入宫,又将皇家天威搁在何处?更何况,一介和离之妇,如何配得上宫妃的分位?说出去,可是要令列祖列宗蒙羞的!」 李源宏听了,欲言又止。最终,他只得道:「儿臣知道了,儿臣暂且不会让她入宫觐见。」 他虽性格喜怒无常,但对母亲却几分敬畏的,也愿意听贾太后的话。 贾太后见他退让,缓缓叹一口气,道:「那秦氏从前是贺帧之妻,你若对她有意,武安难免心寒,怕是会误会你,为了一己之私迫她出嫁。」 李源宏侧过脸,冷然道:「也并非有意,不过是恰有些兴趣罢了,不必认真。」 贾太后道:「哪有儿子瞒得过亲娘?皇帝,你心底在想什么,哀家这个做母亲的一猜便能猜出来。你定是因为这本属于你的秦氏嫁了他人,心底不甘。」 说罢,贾太后摇摇头,心道:皇帝的心性,偶尔还如孩子一般,叫人放不下心来。 李源宏与太后保证罢了,又问了问太后生活上的事儿,终于踏出了太后的寝宫。 出了寝宫,晋福公公就跟了上来,谄媚道:「皇上,那秦氏,您看…」 李源宏道:「母后只说不准召她入宫,没说朕不可去见她。晋福,你去准备准备,朕要出宫。」 晋福心里跳了下,顷刻道:「奴才这就去了!」 宫中下了圣旨到秦府,说皇上午后便会移驾宫外,让秦家准备准备。 v第十二章[12.23] 秦保自是狂喜,立刻着令秦檀去仔细打扮梳妆,又对她欣慰道:「本以为你已是一颗死棋,未料到竟是柳暗花明又一春。那谢均不娶你也好,皇上还念着你,你恰好能入宫,替秦家争光!」 秦檀听着,心底不由泛起一阵冷意。父亲的优柔和冷酷,她早就领教过了;但是此时此刻,父亲更将这种性格表现的淋漓尽致。只要她有利用价值,父亲就会笑颜以对;若没有利用价值,则被弃若敝履。她不像是女儿,更像是一个工具;正如母亲朱氏也不像他的结发妻子,更如一块换来荣华富贵的踏脚石。 「檀儿,你有什么想要的、想买的,都和爹爹说。爹爹从来疼你,自然有求必应。」秦保笑呵呵道,「你这样的好女儿,爹自然要宝贝着。」 秦檀闻言,并不客气。她扬唇一笑,道:「好,既然父亲这么说,那檀儿便要求一件事吧。这件事既为难,又简单,就看父亲肯不肯了。」 秦保忙不迭地点头:「答应!自然答应!」 一旁服侍倒茶的宋氏也道:「檀丫头,你爹可从来没亏欠过你!你日后若发达了,得记着爹娘的养育之恩!」 宋氏说话时,眼红的几欲滴血。可秦檀得皇上宠爱,她再心有不甘,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 秦檀眸光一转,道:「母亲在相爷面前公然诬陷我,说阴嬷嬷手上的疤痕都是我所为。可相爷都说了,那疤痕少说也有二十年,与我毫无关系。女儿希望父亲还我一个清白,再给诬陷女儿的人一番惩戒。」 宋氏倒茶的手一抖,人当即就跳了起来,尖叫道:「臭丫头!你胡说八道什么!」 秦檀反驳道:「是不是胡说八道,母亲心底不清楚吗?」她眉眼清明,透着一分坚毅,直勾勾盯着宋氏,「神明在上,母亲,你敢说你问心无愧吗?」 「自然是问心无愧的!」宋氏开了目光,不敢与秦檀对视,「你这臭丫头,竟敢问你母亲的罪,你是忘了长幼尊卑吗?!」 秦保闻言,略有尴尬,对秦檀道:「她到底是你母亲…那阴老婢诬陷你,你母亲也只是听信她谎话罢了。为父这就处置了那姓阴的贱人,她竟敢诬陷家里的小姐,真是活腻歪了!」 宋氏慌张地看看秦保,一个劲地摇头,小声念着「不可」。 那阴嬷嬷乃是她的陪房,若是少了阴嬷嬷,她便是被砍断了一条臂膀! 秦檀却硬着语气,道:「好,父亲自便。横竖父亲不处置了那诬陷我的人,我日后也会自己讨个公道。」 秦保闻言大惊,他知道依照秦檀的性子,怕是以后会将整个秦家作为报复对象。于是,他立马哄道:「这回是你母亲糊涂,爹也觉得不罚不行!你母亲治下不严,就罚你母亲闭门思过吧!至于那贱婢,爹爹这就赶出府去!」 宋氏听了,如遭雷劈,立马大声辩驳:「老爷!这檀丫头入宫也未必得宠,您何必为了檀丫头发落了阴嬷嬷?」 秦保听了,却怒道:「怎么,一个嬷嬷的性命,竟比秦家小姐的还重要吗?」 宋氏吃了瘪,老老实实答道:「自然…自然是比不过的…」说着,她便红了眼眶,鼻尖儿都酸起来了。 「回去自己领罚吧!」秦保催促道。 宋氏闻言,鼻尖愈酸了,委屈溢满了心头。 她绝对不可以失去阴嬷嬷这个臂膀!若不然,在这秦府,她会寸步难行! 午后,皇上来的匆匆,召秦檀一通密谈。待皇上离开后,秦保兴奋不已,追着秦檀问圣心如何。 只可惜,秦檀始终独自坐在房中,不言不语,面有凝色。秦保什么都问不出来,只得悻悻回去等圣旨。 入了夜,下起了一场绵润春雨,细细的雨声弥散在京城里,声音如奏。 秦檀方想入睡的时候,青桑忽然来敲门,道:「小姐,您睡了吗?」 外头的青桑提着一盏灯笼,光晕在门扇上,黄亮黄亮。秦檀道:「还没有,怎么?」 青桑咬咬唇,欲言又止,最终道:「谢府的谢荣递了消息来,说相爷想见您。」 秦檀的心被烫了一下。 她的神情一下冷淡下来,淡淡道:「不必见了。他都要娶妻了,还要与我私会,成何体统?」 青桑迟迟地应道:「那奴婢去回绝了荣大哥。」 待青桑的脚步声远去后,秦檀便在床上歇下休息了。外头夜雨绵绵,不知催开多少春花;她听着叮咚之声,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一闭上眼,她便梦到谢均身着红衣,在洞房花烛夜挑开了殷摇光的红盖头,心里顿时难受的紧。 可某一场梦里,谢均掀开了盖头,那盖头下却又是她秦檀的面容。这画面如此真实,令秦檀几乎信以为真。 醒醒梦梦,难以彻底沉睡。 到了后半夜,雨越发地大了,秦檀终于有一些睡意时,外头又传来青桑的通传声。 「小姐!您快去瞧瞧相爷吧!他淋了大半宿雨,怕是要烧过去了…」 听到青桑这话,秦檀的睡意瞬间全无,她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道:「去取我的披风来,拿点银子和首饰给守门的黄婆子,她嘴巴严实,只要拿捏好她孙子她就什么都不会说!我们从侧门出去。」 她匆匆地起了身,裹上披风、掌了纸伞,朝秦府外走去。因来的匆忙,她连发髻都没梳,只是披散着。 一面走,秦檀心底一面道:谢均这恶相,又是耍什么花招? 外头雨声大作,被风吹着斜打。虽已是春日,这雨还是有些冷得透彻骨髓。再加之夜色一片凄清,这雨水便愈发寒凉了。饶是秦檀裹紧了披风,却依旧在打哆嗦。不过走了那么几段路,她的衣服便半湿了。 但见不远处,谢均正半靠在谢荣身上,手里的伞歪歪斜斜的。他穿的青色衣衫被雨淋的湿透,皱巴巴贴在身上。 v第十三章[12.23] 「谢均!」秦檀小声地惊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你都要娶殷二小姐了,何必来见我呢?」 谢均笑了笑,俊美的容色苍白,眼神却极是黑亮:「檀儿,皇上说你要入宫,我又怎么按捺得住不来见你呢?」 秦檀的心微一绞痛,她强硬道:「这与你又有何干呢?」 这无情的话尚未落地,那边的谢均却身子陡然一软,朝地上歪斜而去。 「谢均!」秦檀一惊,立刻冲出了伞下,三两步跑到谢均身旁,精致的绣鞋上沾染了一团泥污,雨水也哗然滚落在她的面颊上,模糊了她的视线。 「快,快送相爷去看大夫!」此刻,她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那些礼教、规矩,全都被她抛之脑后,她也记不得自己要远着谢均的事儿了,满心都被慌乱占据着。 谢均这般聪明的人,怎么独独在对她的事儿上这般糊涂! 谢荣原本正在发愁,见秦檀终于来了,心底松了口气。他立刻背起谢均,哭丧道:「这就去找大夫!」 已是深夜,医馆大多关了门。秦檀冒着雨,和丫鬟一家、一家地敲门,好不容易,才扣开了一家医馆的大门。 这家洪仁堂的坐堂大夫姓刘,胡子花白,精神却极是抖擞。瞧见秦檀送谢均主仆进来,大夫便自然而然问道:「您夫君这是淋了雨了?烧得这样厉害。」 秦檀顾不得反驳二人关系,只道:「大夫!快,快救救他。」 刘大夫道:「不算大病,这位夫人不必慌张!」 秦檀松了口气。 这会子,她才反应过来那大夫如何称呼她与谢均,顿时有些愣住。 京城的夜雨,一直哗哗下个不停。 水珠子成串地从屋檐上淌下来,交织成了一片水幕。潮气四浸,水意弥散,叫人身子发颤。 秦檀匆忙出门,穿的本就单薄;被春日的夜雨一打,此刻不由冷的瑟瑟发抖。 刘大夫的小徒弟见了,便上来点了个小暖盆,道:「虽开春了,偶尔还会反复地冷,这位夫人淋了雨,赶紧把衣服烤干了,莫要再着凉。」 秦檀向这小徒弟道了谢,将双手悬在暖盆上取暖。铜盆里碳星噼啪,迸溅出一团暖融焰色。她哆嗦着,问道:「相爷…不,大人他,身子如何了?」 小徒弟不过十二三岁,闻言便笑出刚长齐的洁白大牙,问道:「您家大人呀?莫慌,烧退了就好了!有师傅在,一定没事儿。」 秦檀听的那句「你家大人」,不觉面庞有丝微红。她低下头,轻声道:「他其实…并非…并非…」 可这「并非」二字说了半天,却没有了下文。饶是小徒弟好奇地睁大了水灵眼睛,秦檀都闭口不言。 秦檀心底也恼。 她与谢均非亲非故的,却不顾男女之别,在大半夜亲自送他来医馆,若说他们二人不是夫妻,又有谁信呢? 小徒弟拿铁枝子松了松铜盆里的碳,好奇问道:「这位夫人,您想说什么呢?并非什么呀?」 秦檀正想糊弄过去,就听到刘大夫从堂里头走出来。 「阿印,去抓药!」刘大夫招呼自己徒弟,又走到了秦檀跟前,道,「令夫君的烧热不算来的顽重,好好养着,等烧退了便好。切记要照顾仔细,不可见风,不可着凉。」 秦檀谢过了刘大夫,让丫鬟付清了诊金,自个儿朝屋子里头走去。 夜雨嘀嗒,她的脚步声刺耳。谢均躺在床上,却是浑然未觉的模样。 秦檀在他枕边坐下,低头一瞧,便看到他容色苍白、眉头紧锁,如身处梦魇之中。昔日清俊如仙的容颜,此刻便似蒙了一层黑漆似的,精神憔悴的可怕。 秦檀看到他这幅少见的病弱模样,心底不由小小抽动一下。 谢均这家伙呀,虽平日里讨人厌的很,又攻于心计,又爱占她便宜,可他到底是谢均,是那个帮过自己千百回、和她一起做恶事的谢均,亦是那个可以让所有难题迎刃而解的谢均。 可如今,他却面色病态苍白地躺在这里,身陷噩梦之中。 值得吗? 为了见自己一面,便在雨夜中苦苦守候,不惜浑身湿透、发起高烧。 他对旁人,可从未有过这么糊涂的时候呀! 秦檀心里烦脑着、担忧着,伸手去替谢均掖被角。谢均的湿衣已经换掉了,变成了刘大夫拿来的普通内衫。刘大夫胖,谢均瘦,这衣服难免不合身。她一提被角,竟让衣襟不小心开了一线,露出其下景象来。 谢均的肤色白皙,令女子都要生妒;锁骨与肌理的线条都是完美,毫无多余与欠缺。可再往边上瞧,却能看到他的手臂上有几道陈年老疤,极是触目惊心。 看到这疤痕,秦檀微惊,立即将谢均的衣服塞好,重新掖整齐了被角。 她忽然想到:谢均为什么会对疤痕如此了解呢?他甚至可以一眼看出阴嬷嬷身上的疤痕已有十几、二十年的时间了! 兴许,他身上也有许多的秘密。 秦檀一边思索着,一边垂下眼帘瞧着谢均,道:「你说你这是何苦呢?娶了殷摇光,又有什么不好?我不过一介俗人,哪比得上那殷二小姐与你门当户对?」 v第十四章[12.23] 谢均不答,只继续在梦里皱眉。秦檀也是无奈,她自知得不到回答,却依旧停不了怪罪的嘴,仿佛多问几句话,就能发泄自己的不满似的。 「王妃要你成家,太后要你成家,人人都盼着你成家,你却偏抓着我不放。你这到底是什么毛病?你与那贺桢都是男子,为何全然是二样呢?」 她自言自语着,神色怔怔地望着谢均。与他相识的一幕幕,不自觉便浮现在了脑海间。 他总是帮自己、助自己,连撞破太子弑君那样的大事,都被谢均不动声色地扛下来了。他虽性子偶尔有些让人生气,但在实处,他却待她极好。 贺桢曾要了她的命,可谢均,却是给过她半条命。 他们二人,算不得什么大好人,却是一条船上的渡江客,将绳索都绑在了彼此身上。 谢均若狡诈阴毒些,她早就被李源宏杀死。她若狭隘险恶些,谢均早因欺君之罪掉了脑袋。 可他们二人,偏偏都还活着,将致命的软肋交到了对方手里,拿来做划船的桨。 床上的谢均又在皱眉了,秦檀不自觉伸出手,想要抚一抚他的眉宇,将紧皱的眉心舒平了。 等她发现自己竟在做这等亲密之事时,已经迟了,她的手早碰到了谢均滚烫的额头。 烫热的温度,让她的掌心也几乎如被灼烧。 下一瞬,她的手腕便被什么紧紧握住,原来是谢均陡然睁开了双眼,用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他睁着眼,眸光笔直灼热,连苍白的面容都显出一分精神。 「谢、谢均…」秦檀轻吓一跳,问道,「你,你醒了?先休息着,烧还没退呢,别抓着我的手。」 谢均放缓了力度,却仍紧紧抓着她的手臂,那炯炯的目光,瞧的秦檀不由侧过头去。 「做什么…」她声音越发小了,「还在发烧,不可胡闹。」 「檀儿,你还是放不下我。」谢均忽然道。 秦檀的面孔陡然涨红了。她将自己的掌心卖力地抽出来,小声嘟囔道:「你这个恶相!才清醒过来,就在说什么胡话!」 谢均手心一空,便老老实实将手放了下来。他咳了咳,声音显露出一分沙哑来:「檀儿,我真是想不通,既你有意于我,你又如何舍得入宫为妃?」 「你自说自话什么呢!」秦檀小声地呼喊,「更何况,入宫,也不一定是…入宫为妃呀…」 谢均眉眼里浮现出惑意:「皇上对你有意,你既答应了入宫,又怎能逃得过做妃嫔这一遭?」 秦檀道:「我当然是自有办法。…如今皇上可是答应了我去恪妃娘娘身边做女官呢。」 自从皇上亲临秦府后,皇上现在可是对她颇为忌惮。生怕她做了主子能将他人玩弄于股掌,又舍不得她住在宫外。两相权宜,这才命秦檀去做了恪妃宫里的女官。 谢均露出诧异神色。 「女官…?恪妃?」他神色越发惊诧了,「檀儿,你竟能说服皇上?」 「怎么,你觉得你白站了一宿、白淋了一夜雨、白担心我了?现在后悔了?」秦檀冷言冷语。 「不后悔。」谢均轻轻地笑了起来:「若非如此,又怎能看到檀儿温柔如水的一面?」 他声音半沙,却偏偏带着如丝暧昧之气,恍若夜风吹拂柳枝,真真是恼人心弦、乱人清净。秦檀听了,面孔不争气地红了。 她故作强硬,道:「谢均,既然你醒了,我就不照顾你了!你不日就要娶殷二小姐为妻,我不便在此与你说话,这就告辞了。」 殷二小姐的脾气那么厉害,她可不想被那殷摇光扒皮! 「等等。」谢均拽住她的手腕,侧过面容,道:「你已是第几次提到殷二小姐了?你就这么吃她的味?」 秦檀挣扎了下,一气儿道:「殷二小姐门第高贵,是皇后的妹妹,与你家世匹配,又是个冠绝京城的大美人儿,会武功,还会点乐理,样样都好…我自然是比不上她…」 「可我看不见她。」谢均打断她的话。 「什么…」秦檀不解,「她那么美,你怎么可能看不见?」 「佛语有云,心不动,幡不动,无爱恨,无业缘。…女子于我而言,不过是一阵过眼云烟,我并不能看见。」 秦檀听的心中古怪,忍不住别扭了一下。 什么…什么胡话!女子怎么可能如过眼云烟!谢均可不是抓着秦檀这阵烟,牢牢不放吗! 「但是,我看不见别人,却偏偏能看见你。」谢均沙哑着嗓子,面上泛开一缕笑意。 秦檀怔住了。 这、这、这…谢均这话…… 什么意思! 秦檀的脸又红了几分,面色在强迫之下,越变越冷硬。然而,从脖子根红到面颊的绯霞,却出卖了她。 v第十五章[12.23] 趁着她愕然的功夫,谢均伸出手,揽住她的脖颈,将她的面庞,向着自己的方向轻轻一压。 下一瞬,他灼热的气息便落在秦檀的唇角。 「你允诺我,不嫁给皇上;我亦可允诺你,不娶殷二。」 他的声音很轻,如一阵风似的;吹落在秦檀的耳畔,便化作了无端的暧昧。 秦檀挣扎道:「别说胡话了!」 「嘘。」谢均用食指抵住她嘴唇,示意她止住言语,「现在,偌大京城里,我只能看得见你,檀儿。」 旋即,男子的唇覆了上来。 这一回,不是蜻蜓点水,亦不是浅尝即止,而是辗转往复的寻觅探求,描摹着她唇瓣的轮廓。 秦檀僵着身体,腰身不由一酥,险些没了力气。 这已不是谢均第一回碰她了。 可饶是如此,秦檀依旧轻轻颤起了身子。她在旁的事情上,或许总能保持理智冷静;可于这男女之事,却并未通多少。不曾如何刻骨铭心地爱过,便已把恨的滋味尝了个透彻;不曾知悉姻缘的美好,就早早抱憾而终。 谢均给她的东西,是她从未遇到过的。 他的吻缱绻又慢慢,手掌则渐渐松开,落在她的后颈处,微微抚着突出的那一道坎儿;指尖留恋不舍地摩挲,如鉴赏珍宝。 秦檀失神的双眼,望进他近在咫尺的瞳眸中;终于,她的魂魄从无知无觉的海浪里抽了出来,回到了她的身体中。 「你……」 秦檀陡然挣脱了身子,朝后退了两步,眼眸不由微微慌乱。 「你又做什么!」她小声嘟囔道,「才方醒,就来轻薄旁人!可有你这样做宰辅的!」 谢均拿指腹擦了下嘴唇,言笑晏晏:「檀儿喜欢就好。」 「谁,谁说我喜欢了?」秦檀皱着眉,有些气,脸庞却更红,「谢均,小心我把你宰了,把皮剥下来做鼓敲!」 听见她这过分的话,谢均却笑得更柔和:「檀儿舍得,我就愿意。」 谢均这副没脾气的样子,让秦檀歇了力。她恨恨擦一下嘴唇,转念又记起了谢均方才说过的话,不由低声道,「你……你方才说的话,是当真的?你说你,不娶殷二小姐?」 「嗯。自然是真的。」谢均道。 「我可没有期望你这么做!」秦檀放冷了面色,道,「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旋即,她又露出疑惑神色,「……你要怎么拒了这桩婚事?」 「我也自有办法。」谢均答。 秦檀听了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并没有怀疑的意思,反而下意识地便信了。毕竟谢均从来如此,说过的话一定办得到,她又何必不信呢? 更令她感觉糟糕的是…… 一旦心底有了「谢均不会娶妻」这个念头,饶是她如何面作冷硬,她的心里都如发芽了一颗种子似的,微微痒着。 谢均不会娶妻。 谢均不会娶那完美无双的殷二小姐…… 谢均眼里看不到旁人。 为何她心底会有一分雀跃欢喜呢? 一定是因为日子暖了些,不必穿着那些厚厚冬衣了,她才会如此。 「那你可得记着这句话。」秦檀咬唇,对谢均生硬道,「谢均,你可别误会了;我并不是不让你娶殷二小姐——你娶谁都与我没关系;我只不过是怕那殷二小姐武功太厉害,将你打的浑身是伤罢了。」 谢均没有戳破她的小心思,而是配合地点了头,道:「我知道,我知道。檀儿的美意,均心领了。」 秦檀低下了头。 她拽着袖角,唇边不由有了一丝笑。桌上放了一盆热水并一方帕子,她不小心瞥见那水里映照出的、属于自己的笑颜,小吓一跳,立刻收拾神色,变回了冷酷模样。 「谢均,你就好好养着吧。你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先回家去了。」说罢,秦檀便朝外头走去。 刘大夫的徒弟小印还在外面候着,见到秦檀出来,他惦记着先前的疑问,追着问道:「这位夫人,里头那位大人并不是什么呀?您话怎的说一半,叫我好生难受啊!」 不过十二岁的孩童,满脸天真懵懂,眼巴巴掂着脚尖跟在秦檀的屁股后面。 秦檀勾起了唇角,道:「哦,你说我方才要讲的话呀?我想说的是——里头那位大人,并非是我夫君。」 「啊?」小印的嘴巴圆的能赛个鸡蛋,「他是夫人您的兄弟呀?」 「非也。」秦檀掸了掸袖上的灰尘,气定神闲,道,「他呀,是我隔壁家的恶霸,专门打良家妇女主意的那种。」 v第十六章[12.31] 说罢,秦檀微微一笑,大步朝外头走去了,留下小印满面震撼,不知所措。 「师傅……师傅!」半晌后,小印扑腾起来,「咱们去报官吧!有恶霸呀!」 秦檀出医馆的时候,夜雨已经停了。但半夜的冷风吹来,还是叫人凉得透彻。红莲顾主,连忙把秦檀的披风再系紧了一分。 「小姐,咱们快回家去吧。若是叫人发觉了您私自出门,传到夫人那里,那就不妙了。」红莲劝道。 「不急。」秦檀却竖起手,道,「红莲,青桑,你们先随我去河岸边走一趟,帮我捡一些河边的小石头来。记得,花纹越古怪越好。河边湿滑,又下过雨,你们二人得格外小心一些。」 红莲与青桑面面相觑,不知自家主子又在打什么主意了。然而,她二人早习惯服从于秦檀,便不声不响地照做了。 待挑拣完毕石头,秦檀便与两个丫鬟归家了。 秦府的侧门处一片安静,黑魆魆的,夜色极是平静。看起来,似乎根本无人发现秦檀偷偷外出了。 青桑舒了一口气,提着群裾儿上前扣门:「黄妈妈,开门,小点儿声。」 门对头,黄婆子的脚步声响了起来。下一瞬,侧门儿便吱呀开了一条缝。青桑提着光色微弱的灯笼,领着秦檀朝里头走去。 一片凌乱的脚步声。 秦檀低着头,匆匆走入侧门内。 她方站定,忽而听得夜色里传来一道尖利喝声:「檀丫头,深更半夜,你偷偷出门,为的是哪般?」伴着这道女声,四下陡然变得灯火通明,六七盏灯笼齐刷刷亮了起来,映照出周遭环境。 黄婆子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前,一脸惊惧。宋氏带了阴嬷嬷并四五个健壮的仆妇,一同守在门口。那闪烁微跳的灯笼光映在这些女人的脸上,让她们的神貌如鬼魅般惊悚。 「我还道,是谁在装神弄鬼。」秦檀却并不慌张,而是自如地理了下披风,「原来是秦二夫人。母亲大半夜不休息,跑来这里做甚?」 宋氏眉眼一厉,道:「你这下作丫头,竟敢问我!要不是阴嬷嬷心细,发现你这丫头竟然夜半三更私出家门,我还不知你是个这般不要脸面的贱丫头!」 宋氏骂的狠,脸上也俱是咬牙切齿的恨色,仿佛秦檀是她的仇人似的。 「来人呐,把这臭丫头捆起来,送到祠堂去跪着!一会儿老太太来了,叫老太太好好看看这丫头的做派!」宋氏冷笑一声,眼底有着得意。 ——为了让秦檀不能翻身,她可是特意掐准了时间,让小丫鬟跑着去请秦老太太。依照老太太那眼底揉不得沙子的脾气,这秦檀,今夜是别想讨了好处了! 她定要让这丫头老老实实地剪了头发,回尼庵做姑子去! 秦檀正欲开口,那几个壮硕凶恶的仆妇便已上来攀她、扯她。青桑与红莲着急,眼巴巴地上来护住她,嚷道:「你们松手!不准对小姐无礼!主仆有别,你们都忘记了吗!」 一时间,侧门处吵闹非常。 闹得正凶时,外头夜色里响起了一道沧桑的声音:「大晚上的,又是在闹腾什么?老二家的,你是纯粹不让我睡一个好觉了?!」 一小溜灯笼光渐近了,照出秦二爷秦保与秦老太太臃肿的身躯。老太太一副不高兴的模样,瞧着宋氏的眼神如扎刀一般。 宋氏见到老太太来了,连忙赔笑道:「娘,我也不是有意惊动您!只是这一回,檀丫头错的太离谱,不得不罚。老爷又素来偏宠她,我不敢多动她分毫,这才请娘您来主持主持。」 宋氏一紧张,话便说的飞快,此刻也是嘴皮子巴巴地翻着,唾沫横飞。 「出了什么事?」老太太问。 「老爷放阴嬷嬷出府去了,今儿个阴嬷嬷她就收拾好了行李,打算在我这儿做完最后一点绣活便走。谁知道,她刚要出门时,恰好看到秦檀这丫头呀,买通了黄婆子,偷偷出门与人私会!阴嬷嬷不敢有所隐瞒,立刻回报了我。儿媳思忖着,这可是一桩大事!保不准,檀丫头便是与那贺桢有旧情呢!」宋氏露出一副大惊小怪的神情,言语啧啧有声,「这等败坏家风的大事,可怎么了得呀!要是让皇上知道了……」 秦保原本正扶着老太太,闻言,他脸色也是一变——宋氏说的对,秦檀迟早是要入宫的;若是让皇上发现她与贺桢有旧,岂不是整个秦家都要跟着陪葬? 于是,秦保冷了神色,喝道:「檀儿,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你偷偷出去做什么?你定然不是与那贺桢有旧,为父相信你!」 宋氏一听,知道秦保是想护着秦檀,心底着急:「哎呀!老爷,秦家阖府的性命,可都是系在这丫头身上了呀!」说罢,还不忘替将要被赶走的阴嬷嬷说句好话,「阴嬷嬷这一回,可是立了一桩大功!老爷您不如就将她留下来吧……」 宋氏正说到激动处,那头的秦檀狠狠甩脱了仆妇的手,冷笑道:「阖府性命系在我的身上?你可太高看我了。」 臃肿的秦老太太眯起眼,道:「檀丫头,你母亲这句话确实没说错。你每回得罪皇上,便是将我们秦家往死里折腾。这可不是阖府的性命都绑在你身上了吗?」 宋氏连忙附和:「是呀,娘说的是!」 秦保犹豫一下,道:「檀儿,你先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秦檀拢了一下披风,道:「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梦中梦见一道祥瑞,我醒来后,若有所思,便依着出去找了找。」 「祥瑞?」宋氏冷笑道,「那你可找到了?」 「自是找到了。」秦檀让青桑递出精心挑选的石块儿,「喏,在这儿呢。这石头上边的花纹,像不像是一条龙?」 宋氏凑过灯笼一瞧,见到那石头上弯弯两条线,花纹与其说是像龙,不如说是像蛇。于是宋氏冷笑一声,道:「这算什么祥瑞?我瞧你呀,是偷偷出门私会,随便找了块儿石头来搪塞敷衍!」 可秦保的反应,却和宋氏截然不同。 他激动地摸过那块石头,在手心里看了又看,道:「这、这是祥瑞呀!当真是祥瑞呀!说明当讲皇上,乃是神人称赞的圣明!」 宋氏大惊,连忙道:「老爷,这分明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v第十七章[12.31] 「你懂什么?」秦保却不耐烦地推开宋氏,激动道,「只要将这块石头献给皇上,皇上定会宠爱檀儿,重赏秦家!」 宋氏的面色僵住了。 她竟然忘了,自己的夫君是怎样一个男人——他最爱攀附权贵,满心都是谄媚皇上!那些阿谀媚上的人,便是用编的、造的,都要想方设法献上祥瑞;更何况,秦檀这可是现成的祥瑞之兆! 「真是个好檀儿!」秦保激动无比,道,「檀儿,天气冷,你先进去休息吧。这石头,为父明日就献给皇上,定不辜负了你这番辛劳!」 秦檀却不急着走,而是道:「且慢,父亲,女儿有一事相求。」 「怎么?」秦保还在端详那块石头。 「母亲今日捉了我,说我私会外男,败坏家风,还要押了我去祠堂。这可是坏了女儿清誉的大事,父亲不打算处置了?」秦檀闲闲道。 她说的慢悠悠,宋氏的脸面却急速地变白。 宋氏皮笑肉不笑,道:「这不过是个误会,我们母女一场,檀儿,哪有你这样不服从母亲管教的?」 秦保可不是聋子,自然听得懂秦檀的意思。 但的确也是这宋氏心眼小,总想着拿捏檀儿,处处要揪人家的把柄,这回才闹出这等事儿来。也不知宋氏是在气些什么?竟总要拿秦家的富贵玩笑! 这样想着,秦保严肃了脸面,对宋氏道:「檀儿说的没错!女儿家的清白最是重要,你怎么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污蔑檀儿?!」 宋氏张了张嘴,委屈道:「老爷,妾身也只是为了咱们秦家呀!若不然,何至于三更半夜冒着冷风出来呢?」 秦保冷哼一声,刀似的目光转到了阴嬷嬷身上,怒道:「我看,你是被这个老货给耍弄了!这老货自己惯爱诬陷人,做些下贱勾当,我不指望你管束这老货,只想把她赶出去,以正家风!可谁料到,你还是屡屡不改,又被这阴氏贱婢给煽动了!」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阴嬷嬷大惊失色,连忙跪下,把头磕得叭叭响:「老爷!奴婢冤枉呀!奴婢哪儿知道小姐是出去找祥瑞?奴婢只知道凡是高门大户,皆有规矩!小主子深更半夜出门,那就是不守规矩!」 宋氏听着,亦是委屈地流下眼泪来:「阴嬷嬷说的没错!老爷,您可不能偏听偏信!」她委屈地哭罢,又转向老太太求情,「娘,您可不能不信我呀!」 秦老太太却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全当没看到。 宋氏见老太太这反应,心底不由一凉。 她早该知道这秦家上下,都是一样儿爱慕虚荣的臭味了!只要名利当头,哪管什么对错黑白?只有权势才是对的! 可怜阴嬷嬷陪着自己嫁进秦家,因自己身份不高,整个院子里的人都被秦家低看;前头还有个朱氏,老爷似乎很是魂牵梦绕。更别说那秦檀了,浑身长满了刺,不仅使尽浑身手段从那尼姑庵里出来,还处处与自己为难! 这秦家二夫人瞧着风光,可内里的心酸,谁人能知? 秦保听宋氏哭哭啼啼,心下很是不耐。他如今满心盼着秦檀入宫得宠,因此只顾着秦檀的脸面,当即对宋氏道:「成了!你有错在先,不必哭了!你本就在禁闭中,偷偷溜出来,更是错上加错!你这样污蔑女儿,如何堪当嫡母?如何让下人心服口服?我看啊,这院子里的事,还是让郭姨娘帮着管一管吧!」 秦保一番话,让宋氏如落冰窖,满面惊雷。 让郭姨娘帮着管事儿? 只怕是郭姨娘会将所有的事儿都抢过去一并做了! 那贱妇都那么大年岁了,仗着会涂脂抹粉唱点儿昆曲,整日妖妖娆娆地勾引老爷,这会儿老爷竟要将管院子的权利都分出去了! 自己夹在大房的宗妇陶氏和婆婆秦老太太之间,本就难以做人,油水少的可怜,如今竟还要让郭姨娘分一杯羹去! 宋氏怔怔跌坐在地上,慌乱无比,心头滴血。可那头的秦保却已命下人抱住了阴嬷嬷的身子,重重地朝外拖去。 「夫人!夫人!您救救奴婢呀!」阴嬷嬷大声哭叫着,形如泼妇,「您可不能丢下奴婢不管用啊!夫人!」 阴氏的呼救声渐渐远去,很快,侧门处只剩下了宋氏的哭泣声。 秦保正了正衣领,对秦檀道:「早些回去休息吧。」 「闹了一宿,是该休息了。」秦檀对坐在地上的宋氏道,「母亲,明儿个还要给皇上献祥瑞呢,可不能累了。」 这句话戳到了宋氏的尾巴,她跳起来,尖叫道:「你这小贱人!又蓄意害我!你巴不得我失了老爷的心,你好快活自在!」 下一瞬,秦保的巴掌就招呼了上去:「你怎么做母亲的!」 秦檀冷眼看着这对哭闹不休的夫妻,默默转身朝自己的院长行去。 次日,秦保果真向皇上进献了那祥瑞之石。他本就擅长溜须拍马,在御书房里将这块石头说的天花乱坠,还补上了形形色色的细节,李源宏被哄的龙颜大悦,当即便道,他要再去一趟秦家,亲自念旨,召秦檀入宫。 秦保一听这天大的恩宠,很是眉飞色舞,立即回了家,要秦檀好好收拾收拾。 午后过了未多久,圣驾便到了。 但见几辆模样素朴的马车在秦府门口停下,乍一看那马车的外形,还道只是普通富贵人家出行。可车帘子一撩,却是皇上跟前的管事公公晋福走了进来,有模有样地唱道:「跪—」 秦保领着一家子人乌压压地跪了下来,满面喜气。 晋福瞥一眼身后马车众人,抖开了手中圣旨,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秦氏檀娘,有淑德,美学仪;虽为女子,亦才荣赫赫。今念其传芳四里,嘉懿有名,特召入丽景宫,为左侍女官,又为女学士;望女学士勤随帝姬,扬学展才,显兰芳之质。钦此。」 秦保听着听着,神色渐渐懵了。 v第十八章[12.31] 怎么不是入宫为妃,而是——入宫做女学士?还是伺候孟恪妃母女的女学士? 这是怎么一回事? 数字之差,就已经是天差地别!大楚宫中的女学士是伺候人的,而妃嫔则是使唤人的,这能一样吗?! 秦保虽然心底大急,可这圣旨已经下来了,他不敢拒旨,当即耷拉着眉眼,如丧家之犬似地跪了下来:「谢过皇上隆恩——」 秦檀袅袅婷婷的,是头一个跪下的。她磕了头,再抬起时,便隐约瞧见那车帘里坐着李源宏隐匿的身影。 她不由想起了,前一回李源宏亲自来秦家时的事情—— 那时,李源宏圣驾亲临,要她入宫为妃。于是,秦檀便在他面前跪下,道:「皇上召臣女入宫,臣女自然不敢反驳。只不过,臣女有一件心愿未了,还请皇上成全。」 那时,李源宏很爽快道:「你说,这普天之下,还没有朕办不到的事情。」 秦檀抬头,直视着李源宏,道:「臣女的母亲,于数年前在入宫时被杖毙,至今不知缘由。臣女日夜难安,但求皇上还母亲一个公道。」 那时的她,是在赌。 赌这位天子对她的兴趣,可有超过他平日的耐心。 若是她不小心赌输了,那她恐怕会即刻脑袋落地。 幸好,她赌赢了。 她说出这句话后,李源宏的表情立刻变了。 「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追究?」李源宏避而不答,「若你能扶摇直上,宠惯六宫,想必你的母亲也会高兴。」 秦檀却道:「母亲之死,于臣女而言乃是一道解不开的心结,还望皇上以举手之劳,成全臣女。若不然,只要臣女在一日,便会惦念母亲一日。」 李源宏的面色很不好。 他大抵是很想由着性子发落秦檀的,可他最终没有,而是怒极反笑,道:「好,朕不还你母亲一个公道,你就不愿心甘情愿地入宫为妃?既然如此,那你就做一个女官!不过你如何推脱,今日之后,你都得入宫久住!」 于是,秦檀最终成了孟恪妃身边的女学士。 秦府外。 一道瘦弱身影,如幽魂般闪过街巷角落。 一名披着斗篷的女子,悄然无息地在拐角处停下。她伸出细瘦如柴的手臂,搭住墙砖,视线望向秦府门口。 斗篷的兜帽沿着她的面庞缓缓落下,露出凹陷的面颊与凸出的颧骨。这病态苍白瘦削的面容,正属于贺桢的贱妾,方素怜。 她看到秦府门口那辆朴素的马车,脸上陡然浮起了阴毒且疯狂的笑容。 「秦檀!你可让我逮着了……」她喃喃自语,神情如吐信毒蛇似的,「这谢均都找上门来了,说你与他毫无关系,大人一定不会再相信你的谎言了!」 秦檀入宫,竟不是为妃嫔,而是做女官。 秦保得知这个消息,脸登时便青了。可无奈何领旨的膝都已跪了下去,「吾皇万岁」也喊的震天响;便是再有怨言,胆子再大,他也不敢有所反驳,只得把话都往肚里吞。 李源宏坐在马车里,远远看着秦府的人跪地谢恩领旨,唇角露出一抹笑意。 贾太后不喜他亲近秦家人,若是知道他亲来秦府,恐怕会念叨许久。如此简装易行、微服出访,也是为了避人耳目。 但是,他乃天子,乃是这大楚王朝的君。秦檀理当清楚,自己让着她,那是兴味;哪一日他没了耐心,这秦檀便没有抗拒皇权的道理。 李源宏眸中流露出一分沉沉之色,目光落到了人群中为首的秦檀身上。她并未精心打扮,却依旧如海棠芍药似的一枝,艳丽逼人。 她不是个会轻易服输的人,身上长了许多刺,叫人不敢随意握住。胆子大了,便敢向天子提出无礼请求,竟要为母亲正名。 她的母亲之死牵涉皇家秘辛,又岂是说正便可正的? 秦檀便是胆子太大,缺了管教。无人告诉她,这君恩皇权到底是何物。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兴许说的便是这般情状。 送她去恪妃身边,让恪妃弹压着,也好让她明白人心向背。待她在恪妃处吃够了苦头,自然会记着天子的好了。 李源宏正在暗暗思忖着,此时,异变突生! 马车外有一女子,横冲直撞而来。她一路小跑,满面兴奋之色,病白的面孔染着近乎疯癫的神色。 这女子正是方素怜。 「谢均!你一定是谢均!」她沙着嗓音,瞪大眼睛,狠狠地指向李源宏的马车,「这么多的仆从,还能让秦家人阖府来迎,没错——你一定就是谢均!」 方素怜越说越兴奋,竟然得意又畅快地见笑起来:「秦氏,你还以为你做事滴水不漏?如今可不是被我抓到了把柄!」说罢,她怒目圆睁,盯着秦檀,呵道,「你与谢均早就有私,在贺府之时便已不干不净!如今更是明目张胆,毫无顾忌!贺大人是被你骗了,被你彻头彻尾地骗了!」 她这番话,极是大声,所有人都听见了。二老爷秦保大怒,喝道:「这是谁?!哪里来的疯妇!还不把她捉了?」 晋福公公也是一惊,忙道:「这、这女子是怎么一回事!还不快把她赶远些儿!」李源宏带来的卫兵们,皆是「噌」地亮出了剑,直指方素怜的喉头。 v第十九章[12.31] 方素怜被一群卫兵还住,却并不显恐惧,而是照旧盯着秦檀,疯疯癫癫地笑:「秦氏!你等着!我已命人去通知了贺大人!他一会儿便会亲至了!」 「真是疯了!」秦保气得胡子直抖,「你是何人?竟敢污蔑我家檀儿!真是好大的胆子!」 「我?」方素怜已被制住,被剪着双臂跪坐在地,喉头便是一柄雪亮刀剑;可她虽形容狼狈,眼睛却已经是精亮的,与往日那个温柔似水的女子截然不同,「我是贺大人的救命恩人,与贺大人他两情相悦!我本该是贺大人明媒正娶的妻子,就是这秦氏,横刀夺爱,强嫁夫君,顶了我的恩情,令我被大人厌弃!」 「住口!不得放肆」卫兵们暴喝,将刀刃推得更前了一寸,几乎要切入她的肌肤间,「竟敢在此地胡言乱语!」 可方素怜浑似没看到这些刀锋似的,散乱着鬓发,愈发疯狂道,「我早就知道秦氏与这马车里的男子有染,命人跟踪数日,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哈哈!哈哈哈哈!」 瞧着方素怜这副疯癫的模样,秦家众人都面面相觑。大房的陶氏拿帕子掩了面,嫌弃道:「恐怕是个疯乞丐,不如拿点钱打发出去,也好在皇上面前博个仁慈美名。」 秦檀蹙眉,朝方素怜道:「方氏,你在说什么胡话?这马车里的,可不是当今宰辅。你小心冲撞了贵人,性命不保。」 「秦氏,你怕了?你在贺家欺辱我的阵仗和气势呢?」方素怜的眼底有一缕挑衅,「你这不贞不洁的yin妇!我呸!这可是天子脚下,法内之地。我不过道出一句事实,我看那谢均如何敢诛杀我?」 听她这番话,秦家人皆是一阵无语。陶氏又道:「这方氏听着像是贺家的妾,约莫是脑袋不大灵光,被赶了出来。」 陶氏心中讥笑道:什么天子脚下、法内之地?这天下,还不是那些权贵们说了算? 「还不快将她赶走!」秦檀喝道。 「我不走!」方素怜又盯着那马车,「我偏要看看,这个人,是不是谢均!」 「你说…均哥?」此时,那马车的车帘被挑了起来,李源宏从里头跨了出来。 方素怜恶狠狠地盯着那车帘,试图看清「谢均」的脸面。可飘然落至她眼前的,却是一截正黄的袍角。滚着金银线的绣料织工精美,爪扣宝珠的九龙盘旋在云间。 正黄,天子之色! 辽辽天下,再无第二人敢以项上头颅冒险,穿这正黄之色! 方素怜的心,忽如被无数道线紧紧捆缚,陡然跳停了。她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将目光寸寸移上—— 穿着正黄龙袍的男子,正如打量蝼蚁一般看着她。 「区区贱民,怎敢直呼当今宰辅的名讳?」李源宏漠然收回了目光,仿佛多看她一刻,便会染了什么脏东西似的。 「皇上,这疯妇冲撞了您,可是微臣的大不是!」秦保连忙请罪,「早该请您进府,而不是杵在这门口了!都是微臣的过错,请皇上降罪!」 「无妨。」李源宏道,「朕不便入内,也就不叨扰秦爱卿了。」 晋福公公谄媚笑道:「那皇上,您看这妇人……」他说罢,转眸怜悯地看了一眼方素怜,小声道,「疯疯癫癫的,也不知能不能说话呢。」 李源宏凤眸扬起,冷然的目光扫了过去,「杖毙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已决定了旁人的生死。 李源宏不再停留,而是反身回到车内,道:「出来的也够久了,回宫罢。免得太后问起,又动了肝火。」 「臣等恭送皇上——」 在秦保一干人等的恭送声中,李源宏的马车离开了。车轮子碾过地砖,露出方素怜失神的面容。 她绵软无力地跌坐在地,满面冷汗。「怎么,怎么不是谢均?」她颤着身子,整个人抖如筛糠,「怎么不是谢均?!」 她一声声地质问着,也不知道是在问谁。 方素怜心道:她不想死。她不想死!她不想被杖毙! 于是,她便朝外头膝行爬去,颤巍巍的,想要逃脱杖毙的命运。可未爬了几步,便有几个仆役顶到了她面前。 「天子脚下,法内之地。你这不知好歹的妇人冲撞了皇上,可不能免于责罚呀。」仆役笑嘻嘻道,「似你这般卑贱的下等人,竟是被皇上亲口赐死,实在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你就笑着上路吧!」 晋福公公站在不远处,搓着手,暗道一声「晦气」。 皇上难得出宫,便碰上个疯妇。一上来便辱骂朝廷重臣,皇上只赏赐她杖毙,还留一具全尸,真是天大的恩宠。这般平民妇人,能死在皇上金口下,可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秦檀淡漠地看着方素怜跪在地上发抖,面无表情。她并不良善,自然不会伸手救方氏,更何况方氏本就与她有大仇。于是,她也只是提醒道:「这妇人乃是贺家的妾,待处置罢了,父亲莫要忘记知会那贺朝议一声。」 「还是檀儿思虑的周到。」秦保道,说罢,又叹了口气,提起了圣旨的事,「哎……怎么变成了女学士呢?真是可惜了!」 他在心底盘算着,十有八|九,是那宫里头专宠跋扈的孟恪妃从中作梗。以后檀儿去了丽景宫,那可是有的苦了。谁不知道那恪妃为人蛮狠不讲理? 圣驾离开后,秦府的大门渐渐阖上。无人察觉,贺家的姨娘便在此处香消玉殒。 秦檀回到了清漪院,便见着秦桃依在门口。平日瞧着娇娇俏俏的小姑娘,此刻却是眼睛通红,一副憔悴模样。 「三姐姐,可是入宫的圣旨来了?」她念叨道。她已哭了好些时日了,今日却打起了一些精神,至少不再是窝在房间里哭,而是出来透气了。 「是的。」秦檀点头,「我要去恪妃的丽景宫中伺候小公主。」 秦桃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竟然不是做妃嫔?三姐姐你——」一瞬间,她的表情又是释然,又是愤恨,也不知她心底到底在想什么。 v第二十章[12.31] 些许是在庆幸,秦檀也不过是做个伺候人的女官罢了;或许是在暗恨,若是自己去做了那女官,兴许还能在皇上面前露脸。 秦檀无暇理会自己这个庶出妹妹,回自己房间去了。既然要入宫做女学士,那要收拾、准备的东西就不少;她就不在秦桃这样的人身上浪费时间了。 大楚一朝不同于前朝,在宫中设有左侍女官之职,专伴在那些育有公主的妃嫔宫中,须得是颇有学识的女子才可担当。一来,闲时可教导公主;二来,也可与妃嫔做伴。王爷养门客,妃嫔设女官,大同小异,不过如此。 那孟恪妃所出的敬宜公主今年不过三岁,于学问一事上并不多事。如此想来,丽景宫中的左侍女官多是给恪妃跑腿的。 秦檀收拾了几日行李,又派丫鬟红莲去母亲娘家的坟地跑了一趟,给那看门的一对老夫妻包了好些银子,要他们仔细打点朱氏的坟墓,不可怠慢。 红莲跑了一趟回来,回禀她道:「那老父亲素来困窘,小姐好心,打点了这么多银子,他们自然是无有不应的。」 秦檀点头:「那便好。」 「小姐……奴婢去见那对老夫妻的时候,听他们说了一桩事,这事儿听着有些奇怪,奴婢忍不住多记了一耳朵。」红莲向来心细,这会儿也是心思如发。 「什么事?」秦檀问。 「那老夫妻说,先前有个秦家男子特意去见了他们,询问可认识二夫人的故旧,如丫鬟、奶嬷嬷之流,说是想问问从前发生的事儿。奴婢听着那男子的形貌。颇有几分像是舒少爷。」红莲蹙眉道。 秦檀听着,心底微微一紧。 又是秦致舒…… 他打听自己的过去,又是为了什么?莫非,是为了取信于自己? 「我知道了。」秦檀不咸不淡地说,「这事儿你就当没发生过吧,我会多注意着的。」 几日后,京城殷家。 京城素来有「殷谢二姓,满堂荣宠」之言,说的正是这殷家、谢家乃是开国望族,世代豪门,出尽了高臣贵女。谢家虽有谢均位极人臣,但却人丁单薄;而殷家子弟的官职虽略低了谢均一头,可却是满殿文武皆有殷,让人不敢造次。 此时此刻,殷家富丽堂皇的花厅内,殷家家主殷海生正与谢均说着话。 「谢贤侄,我我只得这两个嫡亲女儿。」殷海生微眯眼睛,仙风道骨的脸舒展开了道道褶子,「长女贤惠,嫁作中宫。正所谓‘一入宫墙深似海’,她身为皇后,我这个做父亲的想要见一面都难。便是见到了,也得三跪九叩。」 谢均淡淡地点了头。 「长女不在膝下,我便只能多疼爱次女。摇光是我从小疼到大的,多少有些惯坏了,脾性不大温顺。」殷海生摇摇头,叹道,「还望相爷不要嫌弃才好。」 谢均微微一笑,道:「自然不会嫌弃。只不过,某多年陪伴皇上身侧,已然倦怠。待迎娶殷二小姐后,便打算辞官归隐,去北海边打打渔,或是去乡下种种田」 殷海生的面庞一下子就变了。 「什么?!宰辅大人要辞官归隐?」殷海生扶着椅子站了起来,面有急色,「这又是何必呢!京城繁华,有何不好?」 「京城虽繁华,可却惹人疲倦。倒不如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日子更妙。」谢均答得自如。 「这、这可不行!」殷海生显露出一分当家做主的威严来,「摇光自幼娇生惯养,是断断不能去过那种打渔种田的日子的!」 谢均露出为难神色,道:「出嫁从夫,殷二小姐嫁过来后,难道不打算跟着我过日子?」 殷海生咬咬牙,道:「宰辅大人,这话虽不错,可你也要顾及人伦常情!我与夫人,从来都疼爱这两个嫡亲女儿。摇光若离开京城,我与夫人无人承欢膝下,定会神伤!」 谢均却并不松口,只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殷大人,请恕均不敢从命。更何况,除了二小姐,殷家还有诸多子嗣,殷大人何必担忧无人承欢?」 殷海生正欲反驳,外头忽传来「邦邦邦」的重重扣门声。殷摇光声嘶力竭的声音,从外头传了进来:「爹爹!我不嫁!我不嫁给那个姓谢的!你叫他滚出我殷家!他若不滚,我要抽的他滚!」 殷海生听了,露出微怒面色,训斥道:「胡说什么呢!真是被宠坏了!」 「啪」的一声响,殷摇光踹开了门,带着一眼眶的泪光冲了进来。她瞧见坐在客位的谢均,便抽出了身上的鞭子,直指谢均,带哭腔道,「姓谢的,你可不能强迫我嫁人!」 殷海生面有讪讪,连忙叫丫鬟制住殷摇光,又对谢均道:「小女年轻,冒失无状,还望宰辅大人不要计较。」 谢均道:「自是不会计较的。」 殷摇光狠狠地挣扎着,咬着唇角,眼眶红通通,口中还在嘟囔着什么:「爹爹,你竟要女儿嫁给一个不喜欢的男人,爹爹太过分了……若是姐姐,便不会这么为难我!」 殷海生愈发讪讪了,只得给谢均赔罪。 谢均咳了咳,眼眸微微一抬,状似无意道:「近来宫中喜事频频,有传闻说,太后娘娘要给魏王殿下挑正妻了。均借着这份喜气,才能和殷二小姐定亲,是断断不会有所不满的。」 他这仿若无心的一句话,却让殷摇光愣住了。 太后娘娘要给……魏王殿下挑正妻了? 皓泽哥哥要娶妻了? 下一瞬,殷摇光眼眶里的泪便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抹着眼泪,哭道:「我不嫁了!这世道怎么总是如此,为了所谓门当户对,便得和不认识的人成婚生子!我不服气!」 看到最疼爱的小女儿如此,殷海生心疼不已,只得哄道:「乖囡莫哭!乖囡莫哭!爹爹会给你想办法!」 说罢,殷海生便叹了口气。 v第二十一章[01.10] 这太后说的亲事,还能找什么借口呢?若是抗了旨,保不准会惹怒皇家,连带着在宫中做皇后的殷流珠也不好过。她如今本就被恪妃压了一头,再失宠于皇上,那就更是寸步难行了。 恰在此时,谢均开了口,悠然道:「殷大人,二小姐似乎……很是率真单纯,有话直说啊。」 「呵呵……呵…过奖了。」殷海生不知道该不该接这句夸奖。 「殷二小姐说的话,倒是也有些道理。这情爱姻亲之事,确实该是两情相悦的好。我与殷二小姐还不曾说过话,便要匆匆结为夫妻,着实是有些不妥。」谢均道。 殷摇光狠狠瞪他一眼,道:「我不会嫁给你的!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谢均被如此无礼地对待,却并不恼怒,只是道:「这样吧,均有一个主意,可取消了这桩婚事,也不惹怒天家。只是……还需要殷大人帮个小忙。」 殷海生心疼女儿,一颗心都挂在摇光身上。听谢均这么说,他道:「请宰辅大人不妨一言,若是可行,我也不敢再叨扰宰辅。我这个女儿脾性恶劣,想来是配不上宰辅的。」 殷摇光听了,很是不服气:「是他配不上我!这个笑面虎!」 眼看着殷摇光又要无礼,殷海生连忙命丫鬟将她送回房去,好生看管,免得冲撞了谢均。 待殷摇光被送走后,谢均走到了殷海生身边,招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轻声细语一阵后,谢均笑问:「如何?这只是几个字的小忙。」 殷海生露出狐疑神色:「如此行事,若是被发现了,怕是你我都得不了好处。若不然,还是算了罢。小女虽顽劣,却也不是教不会。只是宰辅大人您日后万万不可去那北海边打渔呀!」 殷海生正说着,外头有丫鬟匆匆跑过来拍门,哭道:「老爷不好了!老爷不好了!二小姐她……她投湖了呀!虽人是捞起来了,可一直在湖边呜呜地哭,也不肯回去换衣服……」 殷海生大震。 「我答应!」殷海生立刻对谢均道,「此事,就依照宰辅大人所说的去办!」 数日后,景泰宫。 李源宏低沉着面色,手捏成拳,青筋直爆。 「你说什么?!」他露出凶戾神色,对跪在桌案前头的殷海生大怒道,「你竟说,均哥与殷二小姐是——是远方堂亲?!真是岂有此理!」 殷海生顶着额上涔涔冷汗,道:「皇上,微臣也是为了向祖宗乞求吉日顺畅,前去翻查族谱之时才发现的。这族谱上写了微臣家门十数代人,实在是……难以察觉呀。」 李源宏一甩袖子,反复在殿中踱步,道:「怎么会是堂亲呢?你可查仔细了!」 「查仔细了。」殷海生回禀道,「绝无谬误。皇上,若是表亲也就罢了,可这堂亲……却是万万不能结亲的,不然,便会坏了老祖宗的体统与规矩。」 殷海生想到家中以死相逼的二女儿,胆子便更大了几分。 李源宏目光下落,看到族谱上的名字瞧着甚是崭新,便质问道:「朕问你,这族谱为何看起来如此之新?莫非,是你近日才赶制的?!」 殷海生连忙扣头:「微臣惶恐!微臣绝不敢欺瞒皇上!这族谱向来保存妥帖,封存于金泥红漆匣中,不见风日,自然是崭新的!」 李源宏找不出话由来反驳,只能焦躁地走来走去。若是其他人也就罢了,拉出去杖毙泄愤就是。可这殷家世代名门,还是开国望族。若是随意处置了,恐怕燕王会逮着机会作怪。 「那便不必结亲了!」李源宏道,「真是天大的玩笑!」 「皇上,微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殷海生道。 「说罢!还能有什么事儿,左不比这件事来的烦人!」李源宏道。 「是……」殷海生有些心虚,「是宰辅大人请微臣代为传话。他说……既不能迎娶摇光,便想与摇光…结为义兄妹。还望皇上恩准。」 「啪」的一声,李源宏气得直接在椅子上坐下了。 好一个均哥! 自己身为天子,喊他一声「均哥」,他竟也不满足了!他认皇后的妹妹做义妹,岂不是——岂不是,要做天子的大舅子! 一转眼,便到了暮春时节,艳丽百花渐渐败谢,取而代之的是丛丛绿意。秦檀入宫的日子,也近在眼前了。 因她去宫中做女学士,而非妃嫔,近来秦家人再也没有对她阿谀吹捧。但秦保却依旧对她承宠一事留有希望,因而,也没让宋氏过的如从前一般舒坦趁心。 如今二房院子里管事的,是秦桃的姨娘郭氏;她与宋氏素来交恶,便想方设法地给宋氏添堵。现下,宋氏只顾着在房里咒那郭姨娘,而没空来插手秦檀的事儿了。 三月尾的当口,秦檀终于要辞别秦家,去丽景宫中服侍恪妃与敬宜公主了。因她是女学士,在宫中算不得正经大主子,便不能如从前一般带两个丫鬟,需得在青桑与红莲间挑一个。 思来想去,她选了稳重的红莲。 青桑知道自己不能同去宫中,极为不舍,眼睛红了好几天。秦檀也是不舍,但比起不舍,她更担忧莽撞的青桑独自留在秦家,会被秦家人给随便发落了。因此,秦檀便想为她找个好去处。 这一日,秦檀将青桑唤来,道:「青桑,你是与我一道长大的,情如姐妹。你如今也是适嫁的年纪了,我寻思着,不如替你觅一位如意夫君,让你的下半生也好有个照应。你若是有哪家欢喜的男子,便直接与我提。」 青桑听了,眼眶更红,道:「奴婢还不想嫁人。奴婢还等着小姐从宫中回来,继续伺候小姐呢!」 秦檀摇摇头,道:「既是姑娘家,嫁人也是个不错出路,不必将一辈子都拴在我身上。」说罢,她眸光微微一转,道,「你若留在秦府,难免被人欺负。我已和相爷商量好了,寻个托词,送你去相爷府上借住,再送你出嫁。」 这个主意,还是谢均出的。如今两人时常有书信来往,她在信中提及青桑的归属一事,谢均便提了这个主意,说自己府上有一位曹嬷嬷,最擅牵线做媒之事。 青桑依旧含着泪珠狠狠摇头,道:「奴婢不嫁人!奴婢就留在秦家等您回来!」 v第二十二章[01.10] 秦檀听了,心中无法。她也并非想强迫青桑嫁人,只是生怕青桑在秦家被欺负。于是,她思虑一会儿,俯身到青桑耳边,小声道:「青桑,我让你去谢府,也是为了让你做一件事。」 果然,听到主子有话要交代,青桑便止住了呜咽声:「什么事?小姐但吩咐无妨。」 「你替我看着那谢均。」秦檀信口胡诌,糊弄青桑,「盯紧了,莫要叫别的女子靠近他。他答应过我,绝不娶旁人为妻。若是他食言,你须得告诉我。」 青桑听了,顿时扭转了主意。她破涕为笑,重重地点头,道:「好!既然小姐有令,奴婢便去相爷的府上伺候,一定替小姐看紧了相爷!」 她知道宰辅大人对自家小姐情谊非常,两人之间的缘分与旁人不同。只是碍着世事辗转,这才不可双宿双飞。 如今小姐有令,那自己又怎么能推脱呢?能在秦府等着小姐归来固然好,可小姐的幸福,却是更重要的! 秦檀定下了青桑的去处,又与红莲最后收了收行李。入宫这日,秦家只有秦保出来相送。 秦保忧心忡忡地握着她的手,道:「檀儿,你去了丽景宫,万万记得不可得罪恪妃。凭你的聪慧,想要在皇上面前露脸那是易如反掌。只是那恪妃不讲道理,你得先保全了自身,才可得那些富贵荣华。」 见秦保如此忧愁,不知情者,还道他舐犊情深。然秦檀知道,父亲不过是忧心她在宫中行差踏错,自己富贵不保也就算了,还会祸及整个秦家。 「女儿知道了。」秦檀与秦保道,「还望父亲、母亲,多多保重。」 说罢,她便要辞别而去。 将上马车时,秦保身后传来一年轻男子的呼声:「三妹妹!」原是秦致舒匆匆行来,气喘吁吁。他站定,笑出一口白牙,朝秦檀递上一盒糕点,道,「四月初五便是你的生辰,今年为兄怕是也无缘给你道贺。这盒九莲斋的甜点,便是为兄的赔罪了。」 秦檀点点头,道:「难为舒大哥了,还记得檀儿的生辰。连父亲都不曾提起这件事呢。」 一旁的秦保面有讪讪色,揣了袖子,吹胡子瞪眼地训斥秦致舒:「你这个大房的庶出子,谁准许你和檀儿说话的?!也不看看你二人尊卑之别!真是胡闹!」 秦致舒被奚落训斥了一番,却依旧是憨憨的模样。他摸摸脑袋,耿直道:「三妹妹是好人,我喜欢与三妹妹说话。」 说罢,他又凑到秦檀耳边,小声道,「三妹妹,你这番入宫,可万万不要做出蠢事啊。为兄先前说的那些话……你千万得忘了。」 秦檀「唔」了一声,道:「我知道。」 秦致舒一副不放心的样子,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悄悄讲道:「你若要你替你娘平反,就得想法子将那远在昆川的晋王召回京来。这种事,你一介弱质女流,如何办得到呢?」 换做是从前那个争强好胜、满身锋芒的秦檀,早该跳起来反驳一句「弱质女流又如何?我偏要做给世人看」;可现在的她,却只是意味深长道:「我以为舒大哥平日孩童心性,纯粹淡薄,不问朝政。未料到,舒大哥倒是对晋王的事儿很是清楚。」 秦致舒楞了一下,傻乎乎地笑起来,道:「谢谢三妹妹夸奖!」 他这一笑,秦檀开始疑惑了。 她不知道这秦致舒是真傻还是假傻。要说他真傻,可他说的话又满是心机——生怕秦檀忘了母亲被杖毙的仇恨,今日特来提醒,连要做什么都指点的一清二楚;末了,还掐着秦檀的性子来了句激将之语。 若说他是装傻,可这憨厚老实的模样,着实是破绽全无,甚至瞧着滑稽得令人发笑。秦檀讽他,他还当是夸奖呢。 「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秦檀最后一次向秦致舒、秦保辞别,带着丫鬟红莲上了马车。无人多挽留一句,马车便这样朝前驶去。 日头西偏,过了晌午未多久,秦檀就已经到了皇宫里。她是有品阶的女学士,位份比那些个常在、贵人还要高些。也只有嫔位的宫妃,见了女学士才可堪堪行个平礼。因此,早有宫人候着,来领她去丽景宫。 守在南宫门口的,是一个瘦柴杆儿似的太监,颧骨飞天般的高,眼如两块三角的石头,死气沉沉的;但偶尔一动,却能迸发出厉害的精光来。 「哟,秦女佐到了!」这公公见到秦檀,迎了上来,啰啰嗦嗦道,「奴才是景泰宫里伺候的刘春,今儿个来请您去丽景宫。恪妃娘娘呐,已经等着了。」 秦檀道:「有劳刘公公了。」 李源宏竟是把贴身伺候的太监刘春给派来了。 刘春眼珠子精明一转,脚迈开了,嘴巴也不停:「秦女佐,您虽是恪妃娘娘宫里的人;但说到底,您是皇上的人。日后,您可得把皇上装在心上头一份的位置。」 刘春说着,心底的算盘打的噼啪响。 ——皇上有意于这个秦氏,自己和晋福那厮的心底都清楚。只不过太后有所阻拦,皇上才不敢明目张胆地受用了这秦氏。若是秦氏来日得了宠,能够点化一下他刘春,那他就可以把晋福一脚从景泰宫里踹出去,再不必与那巴着殷皇后的死胖子分一杯羹了。 秦檀听了刘春的话,却只当做没听到。 李源宏现在都不敢动她,那就是顾忌着贾太后与武安长公主的面子。只要这对母女还在一日,李源宏便一日不敢动自己。 刘春不知秦檀心底所想,还在叭叭地说着:「皇上他呀,与寻常帝王不同。他不喜欢太聪明的女子。太聪明的女子,在皇上面前往往讨不得好处。从前在东宫时的赵氏您听说过吧?自作主张,揣度上意,结果被赐死咯!皇后娘娘哭着一路跪求,也不得分毫怜悯。依照奴才说呀,后宫女子里,就当属恪妃娘娘最聪明。皇上就喜欢恪妃娘娘那样的,一点儿心计都无,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一眼就让人看得透!……」 刘春叽叽咕咕地说着李源宏的喜好,似乎是在培育一个来日宠妃,听的秦檀烦不胜烦。 依她来看,这恪妃与其说是聪明,不如说是笨的恰好对了李源宏的胃口。李源宏多疑,聪明的人更容易惹来他的猜忌。反倒是没心机又蠢笨的,在他的后宫里活得更好。 说话间,秦檀便到了丽景宫。秦檀抬眼一看,觉得这宫宇煞是眼熟。 仔细一瞧,这可不是从前恭太妃的椒越宫吗? 恪妃奢侈,要了这宫中最奢华的宫室也是常理。想来是嫌弃恭太妃晦气,这才改了宫宇的名字,去去晦气。 恪妃姓孟,娘家寒微,是李源宏将要封储君那会儿才嫁过来的。她虽不是个貌美倾国的主儿,却极是得宠,甚至能与殷皇后平分秋色。有一段时日,李源宏还想让她帮着殷皇后管事。只可惜恪妃一管事,就捅出了满天的大篓子。李源宏不是女娲,也没有五色石补天,只得让恪妃退下来,继续闲着。 刘春到宫门前通传,对里头的宫人道:「秦女佐来了!」 v第二十三章[01.10] 一个宫女跨了出来,对秦檀道:「咱们娘娘如今正看书呢,旁人不可打搅。不过,娘娘特地叮嘱了,若是秦女佐来了,就在殿门口候着。脸挨着门儿、脚挨着槛儿,寸步不可离开。娘娘什么时候读完书了,她什么时候进去。」 刘春一听,心底「哎哟」一声,知道是恪妃的小性子发作,又要磋磨人了。恪妃得宠,向来跋扈,宫里人谁没受过她刁难?这秦氏被刁难也是迟早的事。 于是,刘春便对秦檀道:「秦女佐,恪妃娘娘向来规矩严,您跟着学学,也是好事儿。」说罢,他附耳到秦檀耳边,道,「明日,皇上就会来看您,请您收拾收拾,不要忘记了。」 说罢,刘春就退下了。 秦檀抬头,望向丽景宫的主殿,心里不由一阵无语:自个儿与这丽景宫八成是八字不对,每一回来这里都要被罚。从前是被恭太妃勒令在冷风里罚站,如今是被恪妃罚站。 那宫女传完话,便进屋子里去了。秦檀走近门扇,贴近门纸,侧耳听了一阵里头的脚步声。旋即,她便对红莲招招手,道:「红莲,你过来,与我说说话。」 屋子里,孟恪妃正坐在椅上,端着盏茶。她穿着身妃红色盘金袍子,衣上绣着插枝葫芦瓶的纹样,寸寸金屑羽线勾勒出富贵无双气度;再加之她满头珠翠、金翘层叠,更显得整个人宝光四射,浑如一座金玉架子似的。 恪妃的大宫女宝珠正仔细地给她捶腿,口中道:「门口那个秦氏呀,也不知是什么狐媚转生。若不是太后娘娘拦着,皇上恐怕早就被她迷昏了眼!如今娘娘叫她站着,让她拎清楚自己的斤两,这也是为她好呢。」 恪妃眉眼一扬,露出幽怨神色来:「可不是吗?刘春那厮说了,哪怕是太后娘娘一个劲儿地阻拦,皇上也执意要把这秦氏弄进宫来做女学士,还亲自将她塞到本宫这里来!呵!她如今不是得意的很吗?本宫偏要让她站着!」 说罢,恪妃便站起身,走向门口,似要听听秦檀在做什么。 屋子外,传来秦檀与红莲压抑偷偷的交谈声。 红莲道:「女佐,您说皇上是什么意思呢?」 秦檀叹口气,道:「我不愿做妃嫔,只愿做个女学士,皇上自然不高兴。他送我来丽景宫,就是希望恪妃弹压着我,让我明白皇上有多好。等我在恪妃这里学会了做小伏低,温柔乖顺,他便满足了。」 红莲道:「是呀,恪妃娘娘越是打压女佐您,您心底便越是难受。这时候,皇上一抛来高枝,您指不定就……」 秦檀道:「谁知道我能熬多久呢?保不准今夜受了苦,明日便哭哭啼啼地去寻皇上,答应做妃嫔了。我这个人算不得多要强,本也是个贱骨头。」 屋子后的恪妃听了,顿时心底大怒。 好呀!皇上将秦氏送来自己这儿,原是打了这样的主意!想让她孟茹馨来扮红脸,打压秦檀,皇上自己出来扮个白脸儿,英雄救美! 恪妃越想越气,又生怕这秦檀改了主意,答应去做妃嫔。当即,她便挥挥手道:「叫外头的秦女佐不必站着了!进来吧!客气着些,将她哄得高兴点儿,免得她明日和皇上诉苦,眼巴巴地说要做妃子去了!」 宫女宝珠听了,心底有些急:这等鬼话,谁会信呐?一定是秦氏的诡计,她就是想让娘娘少磋磨她!可娘娘……可娘娘…… 可是恪妃娘娘,性子耿直、少思少虑,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她被秦氏三言两语地耍弄了,这也是没办法呀。 宝珠心底大叹一声。 不恭敬地说一声,自家娘娘那是真叫一个蠢钝。只可惜,皇上就喜欢笨的。 门扇吱呀开启,秦檀进来给恪妃行礼。 恪妃眯着杏眼儿打量她,只见秦檀容貌奢艳,便是在这满室金玉的宫室内,也未有丝毫不和,反而与这金尊玉贵的地儿相得益彰。 「生得这副模样。难怪皇上喜欢。」恪妃小声嚷了句,皱眉道,「算了!反正皇上最喜欢的是本宫,你也不过是个新鲜玩意儿,熬过去便好了!」 顿了顿,恪妃道:「敬和公主还在勤学院,你与芳姑姑一道去接她回来,认认路,也好在先生们面前混个脸熟!至于你这个伺候的宫女,」恪妃指了指红莲,「就叫她先去收拾你的屋子罢。」说罢,恪妃便不再理人,自顾自拨弄起镶着东珠翡翠的指甲套来。 秦檀说了声「是」,便退出去了。 红莲先去收拾屋子了,秦檀则跟着芳姑姑一道去了勤学院。 李源宏有二女二子,皆是庶出。最大的七岁,最小的才出生没几个月。 敬宜公主两岁多点儿,正是刚会说点话、做点事儿的时候;她在勤学院,也只不过是坐着玩玩,撕撕纸头,跟着先生念叨什么「红色白色」、「圆的方的」,再抿着小嘴慢吞吞地说几句不流利的吉利话。偶尔兴致来了,便能说的利索些。 芳姑姑在前头走着,偷眼瞧秦檀。想到这秦女佐有品阶,与那些嫔位的主子们相差无几,心底便起了谄媚的心思。她一边走,一边道:「秦女佐,这宫里的规矩,想必你在入宫前就知道了。您是女官,与奴婢不同,自是有些气性。可您在恪妃娘娘面前呀,万万得忍着些。奴婢的话虽难听,可也是好意。」 秦檀道:「我知道了,谢谢姑姑告知。」 说话间,就到了勤学院。正堂里头有两个女孩儿、一个男孩儿,正围坐一团。大点的男孩儿瞧起来五岁上下,正摇头晃脑地给两个公主讲诗。 芳姑姑远远一指,道:「那个穿杏色衣衫的,便是咱们公主了。先生要教导诸多皇嗣,是定然顾不过来的。日后,还要秦女佐多多教导公主呢。」 「那位殿下是?」秦檀问。 「回女佐的话,那是二殿下。他母亲命薄,早早去了。如今,是养在太后宫里。」 秦檀点了点头,视线往上一移,瞧见站在孩子堆背后的教书先生,似乎隐约有些眼熟。再定睛一看,却见那男子鹤风清骨,一身清贵,正是谢均。 「谢均?!」秦檀微微吃惊,「你在这里做什么?」 谢均闻言,扬起头来,道:「如你所见,不过是教导二殿下一些诗歌罢了。」 秦檀喉头噎了一下,心跳微快。 芳姑姑很识趣,知道这相爷与秦女佐似乎是旧识,又有话要说,便立刻退下了。 谢均倒也不避讳那几位皇嗣,闲闲步到了秦檀面前,道:「你也不必讶异,我来此处,当然是有事要办。」 v第二十四章[01.10] 「有事要办?」秦檀有些不解。 谢均微露笑颜,道:「我让殷海生去皇上面前进言,取消我与殷二小姐的婚约。那殷海生精明得很,他说他在御前被斥,吃了大亏,那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定要我好生弥补他一番。」 「……弥补?」秦檀微歪了头,还是不解。 「既然,我无法按照旧约迎娶殷二小姐,那也只能弥补殷家另外一个女儿了。」谢均悠悠说罢,转身招招手,让那二皇子上前,「二殿下,先前我教您的那些,您可记得了?」 五岁的二殿下望着谢均,眼里有儒慕的神情,道:「记得。国有国法,宫有礼规。皇后娘娘乃是我的嫡母,我自该日日探望,仔细侍奉。」 秦檀听着二殿下这番话,心底微微咯噔一下。 殷流珠与李源宏成婚多年,却始终都缺了一个孩子。而这位二皇子,恰恰早丧生母,也非由嫔妃养育,而是住在太后宫中。 殷海生真是打的好算盘。 秦檀挽紧衣袖,笑问道:「二殿下瞧着很是欢喜宰辅大人。」 五岁的二殿下眼睛晶亮直闪:「正是!我从小仰慕宰辅大人。皇后娘娘一听说我仰慕宰辅,立刻将他请来做先生,我真是高兴坏了!皇后娘娘可真是个好人,与皇祖母说的完全不一样!」 秦檀:…… 小孩子可真是好哄。 「二殿下真是聪慧,难怪皇后娘娘疼爱记挂你。」谢均夸赞道,「二殿下正与两位公主讲诗吧?不若再去详细说解一番,免得公主们生惑。」 「宰辅大人说的是!」二殿下眼睛愈发亮了,蹦跳着回去了妹妹们的身边,指着书本上的方块字儿叽喳起来。 秦檀不欲多留,打算喊芳姑姑进来,一道接敬宜公主回去。她堪堪转了个身,手便被人握住了。旋即,谢均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檀儿,你可有想我?」 一瞬间,秦檀便面红耳赤起来。她咬咬牙,板着面孔呵斥道:「在这等地方,你也敢说这样不知羞耻的话!若是叫年幼的皇子、皇女瞧见了,岂不是害了他们?!」 谢均眸光扫去,见二殿下正热火朝天地与两个妹妹讲诗,便扣紧了她的手腕,轻轻摩挲着娇嫩肌肤,道:「无人看见,不必怕。」 「你松手。」秦檀低低喝道,欲甩开他的手腕,耳朵根子上都是红的,「你对我做这样不知羞耻的事,叫人看见了,我还怎么在宫里做这个女学士?」 谢均虽瞧着文气,可力气却绝对不小。他若不松手,秦檀便无法挣脱。秦檀挣了好半天,也不得其法。她更是因为不想惊动几位公主、皇子,连声儿也不敢发出。 「檀儿,你且告诉我,你有没有想我。」谢均笑得暧昧,凑近了身子,「答的好,我就松开你;答得不好,我就一直握着。你选吧—— 是说不知羞耻的话 ,还是做不知羞耻的事?」 秦檀咬牙。 这—— 这要她,怎么选?! 秦檀倒也不是不想谢均。他的信来的多,倒也不会时时想起。可谢均这般逼问她,却叫她起了逆反的心思,只倔强道:「谢均,你想得倒是美。我可是一丁点儿都没想到过你。」 谢均听了,只作平常神情。 秦檀这个嘴硬好胜的毛病,他也不是第一日知道了。她总是防着别人,将自己的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起来,生怕被人窥到一点儿真正的心意。若是哪一日,她真的敞开了心扉,那才算是少见。 「原来,檀儿并不想我。」谢均蹙眉,故作出落寞神情,「可我却很是想檀儿。」 「不害臊!」秦檀斥一句,终于将手狠狠抽出来。她揉揉手腕,嘟囔道,「你瞧你干的好事!我的手腕都被你抓红了。」 谢均一见,果真如此,她那娇嫩肌肤上多了两道红印子,瞧着好不刺目。他摩挲了下手指,道:「这…这是我的过错。我回头命人给你送点儿药膏吧。」 「药膏倒是不必了。」秦檀撇撇嘴,道,「你以后少在宫中和我拉拉扯扯。若是叫旁人瞧见了,那可就糟了。」 「好好好。」谢均满口答应,眉宇间很是无奈的样子。 「我……我可要走了。」秦檀扭身,低头道,「你自己多多保重。你常陪着皇上,更要小心些。」 谢均闻言,微微笑了起来。「嗯,好。」他答道,「要想听到檀儿一句关切之语,真是不容易。」 秦檀出去唤了芳姑姑进来,两个人一起接了敬宜公主,回丽景宫去了。秦檀还不大认得路,只能跟在芳姑姑后面,左右张望着。 「秦女佐,出了这条宫道,南边儿是太后的寝宫,北边儿则是御花园。」芳姑姑有心谄媚,一路上耗尽唇舌,尽心尽力地给秦檀指路,「西北那块儿,则是武安长公主的朝露宫。长公主体弱多病,平日是不见客的,也听不得吵闹,因此少有人去朝露宫那边。」 秦檀点头,随着芳姑姑的指引朝四下看去,但见红墙碧瓦、飞檐高瓦,一派皇家富贵。往来的宫人络绎不绝,个个行色匆匆,赶着做自己的差事。 七转八转,好不容易才回到了丽景宫。 「娘娘,公主下学回来了。」芳姑姑走近殿门,在外头恭恭敬敬地行礼。 「回来了?」恪妃很是高兴的样子,「怎么样?今天皇上有没有去看望公主?」 v第二十五章[01.10] 负责照料公主的仆婢为难地摇了摇头,道:「皇上今天一直没去勤学院呢!刘春公公早前说了,近来前朝忙碌,想来皇上是分|身乏术了。」 恪妃听了,立刻不高兴了。她将生气袒露在脸上,撕扯起自己的绸缎帕子了:「前朝!前朝!前朝的事儿,哪有那么忙?竟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顾了。」 这般大不逆的话,却没能在丽景宫里掀起波澜来,几位宫女都是见怪不怪的样子。 秦檀眼珠一转,耳旁仿佛依稀回荡起了刘春交代的话—— 「明日,皇上就会来看您,请您收拾收拾,不要忘记了。」 于是,秦檀走近恪妃一步,道:「恪妃娘娘,刘春公公先前引微臣来丽景宫时,曾说过皇上会于明日驾临丽景宫。」 恪妃的眼睛陡然一亮:「秦女佐,你说真的?!」 「不会有假。」秦檀点头。 「那刘春为什么告诉你,不告诉本宫?」恪妃很是疑惑。 「这一点……微臣也不甚清楚。」秦檀故作疑惑状,「娘娘不若好好准备一番,哄得皇上开心。恪妃娘娘后宫专宠,皇上定然会垂怜。」 「那是那是。」恪妃喜不自胜,「皇上一定是想给本宫一个惊喜,这才偷偷摸摸的。」说罢,恪妃转向大宫女,道,「宝珠,吩咐下去,准备好酒好菜,再去把乐司的人也请来。对了,挑几件艳丽的衣裳出来。明日皇上移驾,本宫定要在门口迎接。」 秦檀微笑着点了点头。 料想明日的夜晚,定然十分热闹精彩。李源宏偷偷来到丽景宫,等待他的却是盛装打扮的恪妃,以及一桌子佳肴美酒、一屋子管弦声丝。 恪妃依旧是喜滋滋的。她逗弄两下敬宜公主,便将目光转向秦檀,扫她两眼,道:「现在你瞧着,也没那么惹人厌烦了,倒也像是个嘴巴抹了蜜的。」 秦檀行礼,受了这句夸。 恪妃心情好,挥手让秦檀下去休息了,说今日是秦檀第一日来宫里,定然不习惯,让她先好好歇歇,认识认识这丽景宫里的人。 其实秦檀已将恪妃身旁的人认识了个七七八八——那芳姑姑是恪妃娘家带来的,不大稳重,喜欢说好话。大宫女宝珠倒是有些聪慧,只可惜恪妃不欣赏她的聪慧。 顺带一提,秦檀甚至知道一些小八卦,譬如宝珠从前的名字叫桂花;恪妃嫌土气,定要改个更符合她心意的。于是,与皇后冲了名讳的宝珠便这样诞生了。 秦檀从恪妃的屋子里出来,到了女学士休息的耳殿。这地方叫听雨斋,名字的意境倒是雅致,修陈也素淡。 「女佐,您回来了?」红莲从屋子里出来,擦擦额头上的含,「奴婢刚刚放好您的行李呢,恪妃娘娘没为难您吧?」 「没有。」秦檀摇了摇头。 恪妃可比她想象的要好哄多了。 她进了屋里,见得一片清净雅致。半放的纱帷是淡淡的青莲色,炕上的苏绣合线靠枕并脚踏的罩布皆是一水儿的月白。整座屋里,唯一的亮色便是美人汝瓶里插着的两枝杜鹃,艳红夺目。 「女佐,这屋子虽然瞧着素淡,可奴婢瞧着这些摆的、放的,都是些价值连城的东西。」红莲说着,细细打量八宝架上一樽小观音像,「这观音娘娘可真是栩栩如生呢!」 秦檀道:「这毕竟是恪妃的丽景宫中。恪妃娘娘岂会允许她的宫里出现什么寒酸的地儿?」 秦檀走了一日,脚有些疼,当即便脱了鞋子,盘腿坐在幔桌边。红莲心疼,凑上去给她捏小腿:「女佐,还好那敬宜公主尚年幼,不必您多照料。」 秦檀点了点头。 敬宜公主虽年幼,但她身在这丽景宫中,便是麻烦重重。恪妃跋扈,总是欺压皇后。单这一点,便足以惹来事端。更何况,她还要想办法接近武安公主,完成那些近乎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花影渐移,日头渐渐西偏了。将到晚膳时分时,恪妃那里传来旨意,说是恪妃要去景泰宫陪皇上用膳,不在宫里摆膳了,秦檀也不必去她跟前站着。 小厨房做了晚膳,给秦檀送来了屋子里,四菜一汤,三热二冷,有些略丰盛了。小厨房照着恪妃的口味做,很是甜腻,又是糖又是蜜,实在是有些腻歪。 秦檀刚拿起筷子,外头便有个宫女扣门,通传道:「秦女佐,二殿下来了。」 「二殿下?」秦檀搁下筷子,拿帕子匆匆插手,起身到外头。只见半黑夜色里,二殿下幼弱的身躯正徘徊着。见到秦檀出来给他行礼,二殿下便停下徘徊的脚步,上前像模像样地让秦檀起身。 「女佐不必客气。」小小的他摆了摆手,露出一副大人模样,「我是替宰辅大人来送东西的。」说罢,他就从袖中摸出一瓶膏药。 秦檀定睛一看,不由失笑。那原是一瓶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想来是谢均还记挂着捏红了她手腕的事儿,这才辛苦二殿下跑一趟。 谢均也真是,使唤起孩子来,根本毫不客气! 「谢过宰辅大人与二殿下了。」秦檀收下了,道,「不过是些小伤,根本不碍事,难为二殿下特地跑过来一趟。」 二殿下原本正故作严肃状,此刻,他终于绷不住那副大人的做派,破了功。他挤眉弄眼起来,露出孩子气的一面,问道:「秦女佐!本殿下有事儿问你!」 「二殿下但问无妨。」 「秦女佐,你……你…你是不是……」二殿下屯一口唾沫,朝秦檀竖起小拇指,勾了勾,小声问道,「你是不是,宰辅大人的那一位?」 「啊?」秦檀狐疑,「什么……什么‘那一位’?」 「就是‘那一位’!」二殿下却始终在打哑谜,「宰辅大人对所有的女子都是不冷不热的,连我的武安姑姑都不入他的眼。可他却对你格外照顾!女佐,宰辅大人是不是对你……」 秦檀咳了咳,道:「非也,非也。他只对我好……那是因为,他瞎。」 v第二十六章[01.17] ——可不是瞎吗?谢均自己说的,他看不到其他女子,眼里只有秦檀。都看不见人了,这不就是瞎嘛!再发展下去,岂不是什么都看不见了? 二殿下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这可不对呀!宰辅大人说的,可不是这么一回事。」 秦檀起了好奇心:「他是怎么说的?」 二殿下道:「他说,女佐欠他一笔债。我还好奇呢,这是多大的一笔债,几百两还是几千两,才会让宰辅大人对女佐这么关照?竟要体贴地送药膏来!」 二殿下的声音是孩童的天真,秦檀却听得有些恍惚。 ——是多大的一笔债? 是…… 是情债啊。 次日天未亮透,秦檀便起身了。 宫中有品阶女官的衣服、首饰皆有规制。因为沾了恪妃的光,送到秦檀这里的衣衫也是精细无端,料子不比妃嫔的差劲。 天未大亮,丽景宫里还是一片沉寂。有宫女、太监放轻脚步,在庭院中往来。小厨房那头已经冒出了炊烟,想来是早膳已在火上了。 路过的芳姑姑看到听雨斋里有动静,几个小宫女进进出出着端洗漱的用具,便忍不住走近了门口,伸手召了红莲出来。 「红莲姑娘,女佐怎么这么早起身呀?」芳姑姑撇着嘴,道,「天还没大亮呢,不让你们女佐多休息一阵子?」 红莲笑笑,道:「女佐想着,恪妃娘娘要给皇后请安,必然是会早起的,那她就更不可贪睡了,因此早早起身了。」 芳姑姑闻言,吃吃笑了起来,道:「红莲,你是有所不知呀!咱们丽景宫的人,何必去给凤仪宫的人请安呢?皇后娘娘仁慈,早就免了咱们娘娘的每日请安,只每月的初一、十五,咱们娘娘才会去凤仪宫坐坐。」 红莲听了,有些咋舌。 「赶紧的,让女佐多睡会儿吧。」芳姑姑一副得意的样子,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再说了,那皇后娘娘恐怕也巴不得咱们娘娘别去。若不然,见到了咱们的宝珠姑娘,皇后娘娘得多不舒服?」 两人正说着话,秦檀从里头跨了出来。芳姑姑抬眼一瞧,便见到一个容光艳丽的美佳人袅袅婷婷地站在门槛后头,难掩绝色。 芳姑姑心里不由有了一阵算计。 这秦女佐这般美貌,皇上恐怕迟早会注意到她。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恪妃娘娘还容不容得下她? 「芳姑姑早。」秦檀很客气地冲她打招呼,「听姑姑说,娘娘不必去凤仪宫请安?娘娘当真是宠惯六宫呀。这偌大的皇宫里,恐怕也只有武安长公主能与咱们娘娘平起平坐了吧?」 芳姑姑闻言,很是赞同,笑道:「可不是吗?武安长公主是从来都不给皇后娘娘面子的;但是见了咱们娘娘,还要客气三四分呢。」 「武安长公主两次为国出嫁,可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对了……这位长公主,可有孩子?」秦檀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芳姑姑闻言,却是小吓一跳模样。她左右张望一阵,回忆起自己还在丽景宫里,这才舒了口气,道:「女佐,以后你可别问这事儿。若是传到了长公主耳朵里,吃不了兜着走!」 「为什么呀?」秦檀一副不解的样子。 「个中缘由,不好说明呀。」芳姑姑摇摇头,道,「长公主从前有过一个孩子,不过八|九年前的上元夜上,小郡王的宫室走了水,就……从小郡王没了之后,长公主便一直郁郁寡欢的。若是有人在她面前提起‘孩子’,那便是找不痛快。」 顿了顿,芳姑姑又道:「说来也是倒霉,那时有好几个宫人将小郡王救了出来。但郡王年纪幼小,身子又弱,这么一折腾,肯定是熬不下来。长公主迁怒于旁人,反而将那几个救人的宫人给杖毙了!至今,还有人常看到宫人的冤魂在那块地儿飘呢。」 秦檀闻言,怔了一下。 「嘘!这事儿,你可别说是我说的。」芳姑姑见她怔住,意识到自己嘴巴太快了,连忙补道,「我也是听宫里的老人说的,不过以讹传讹罢了,当不得真!女佐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便是了!」 秦檀的思绪还在「杖毙」二字上飘荡着,芳姑姑却已经提起了其他事儿:「女佐,天还早呢,回去再歇会儿吧。今儿个我们还要送公主去勤学院,不养足精神,在娘娘面前便会失礼。」 虽芳姑姑是这么说的,但秦檀也无睡意了,便干脆起身四处走走。早上的丽景宫宁静清新,没了白日的喧嚣浮华,别有一番秀丽风韵。 好不容易捱到了公主睡饱起身的时候,秦檀去了公主住的容月堂。睡眼惺忪的小公主刚洗漱用膳罢,正打着呵欠,由贴身的宫女给她打理衣裳。 但见玉雪可爱的小公主平伸起两条滚圆手臂,圆嘟嘟的脸蛋儿几乎可以捏出水来,模样十足讨喜。 敬宜公主的身边立着个同是女学士打扮的女子,身量丰腴,鹅蛋脸儿、一字眉,嘴唇厚厚,因总撅着嘴,看着就像是一直在生气似的。这女子,正是伺候敬宜公主的另一个女学士,唤作孙文若,颇有才学,人人都喊她一声孙女佐。 瞧见秦檀来了,孙女佐一边儿帮着小公主系香牌荷包,一边翻了个斗大的白眼,道:「这都什么时辰了,才来拜见公主?有些人呐,靠着一张妖妖娆娆的脸蛋儿进了这丽景宫,也不知道肚子里有几斤几两的墨水,够不够格伺候皇家公主!到时候齐湣王要点名吹竽,只怕这些个人,头一个要逃跑!」 孙文若这话弹药味十足,芳姑姑听了,顿时心惊肉跳。 这一新一旧两位女学士,恐怕是要吵起来了! 秦檀立在门口,含笑道:「孙女佐说的有道理。不过,咱们恪妃娘娘向来是聪慧无端的,料想金乡侯澹台灭明前来拜见,娘娘也不会犯了孔仲尼的过错。」 孙文若听了,嗤笑一声,道:「你的阿谀倒是勤快。孔圣人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那也是因为金乡侯有真才实学,美名遍传六国。有些人既无金乡侯的真才实学,便也不要以宰予之姿,假子羽之貌了!只有美貌者,至多是一朝衰飒看伊家的结局罢了。我劝你呀,多看看唐大家的诗词。如今虽是丽色堪餐的青春华年,但也莫要谩夸了自个儿,心比天高!」 秦檀闻言,笑容愈甚了:「孙女佐客气了。你说的帅飒看伊家,唐大家不也早都解释了?昭君远嫁,那是偏遇了毛延寿;丽华难留,那也是因陈后主期数已至,不可逆改。我既遇不到毛延寿,也碰不着陈后主,何必忧心这些?有这功夫龇牙咧嘴,还不如想想如何好好伺候公主吧。」 「你!」孙文若微怒,拿手指颤颤地指着她,「真是牙尖嘴利,舌头长刺了滢!」 芳姑姑和几个宫女听得一愣一愣的,不由互相交头接耳:「两位女佐在说什么天书呢?」反倒是快三岁的敬宜公主,很是有模样地说道:「陈后主呀,本公主知道!女先生说过,他叫做陈叔宝!」 v第二十七章[01.17] 两个女佐小吵了一架,孙文若自个儿生着闷气,到边上坐着去了。 按理说,一位公主,配一位女学士便够了。这秦檀也进了丽景宫伺候敬宜公主,岂不是在打她孙文若的脸?莫非是恪妃娘娘嫌弃她孙文若才学不够,不配伺候公主? 后来,她听闻这秦女佐并没有什么才名,却生有一张绝色的脸,这才被皇上想了个借口领进宫来,她便愈发气恼了。 ——什么样的狐媚子,都敢来争自己的差事了,真是下作! 孙文若看着秦檀哄着敬宜公主的模样,险些把手帕都绞烂了。 秦檀不是没有注意到孙文若的目光,只不过,她不大想与孙文若计较罢了。这孙文若的名字,她先前也听过;因小有才起,便恃才而傲,心胸比针尖儿还小。越是和她争,她就越来气,倒不如置之不理。 秦檀与芳姑姑一道领了敬宜公主,同去勤学院见先生。 小公主与恪妃的性子不同,不大爱理人,看到眼生的秦檀更是半句话不肯多吐,只和芳姑姑嗲声嗲气地讲些小话。 「芳姑姑,我要吃小奶糕。」 「公主殿下,那小奶糕虽甜,可吃多了对脾胃不好,您可不能贪嘴呀。」 「芳姑姑,我不想去见女先生!」 「这两日来的都不是女先生,是宰辅大人。公主您更喜欢宰辅大人吧?」 芳姑姑哄着敬宜公主的模样,叫几个跟着的婢子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再加之敬宜公主实在生的滚圆可爱,令人心生喜爱,连秦檀都多看了几分。不得不说,虽李源宏很是讨人厌,但他的女儿倒是可爱。 很快,几人便到了勤学院。只见五岁的二殿下正在门口徘徊,一见到丽景宫的人来了,这位小皇子便飞奔出来,喜笑颜开道:「秦女佐,你来了!宰辅大人今日要讲诗呢!」 秦檀给二殿下行了礼,道:「既然是讲诗,那二殿下可要好好学学。」 二殿下一副眼巴巴的样子,对秦檀道:「女佐不进去看看?」 「我就不进去了,谢二殿下垂问。」秦檀摇摇头。 「进来一道儿听听嘛!」二殿下却不依不饶,拽着秦檀的手往里拖,很是小孩子志趣的模样,「宰辅大人对女佐格外好一些,你若是在的话,他也会高兴些!」 秦檀被拽着衣袖,不敢推拒,只得踉踉跄跄地跟着进去了。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暗暗道:谢均这厮,心事竟然写的这么明显,连一个孩子都瞒不过! 秦檀到了院门前,正要跨入,忽听得右边传来一阵轻软幽微的女声:「你是哪个宫里的?怎么从前,没在敬宜公主身边见过你?」 秦檀抬起头,但见小径的对面走来一位锦衣华服的瘦弱女子,淡眉疏目、面染郁色,矮小的身量如一株细柳;发髻上压着一层层的珠翠,华美已极。 下一刻,敬宜公主身后的仆婢已黑压压跪了一片:「见过长公主。」 秦檀立即明白了:这便是传说中的武安长公主了。 于是,她也连忙行了个大礼:「回长公主的话,微臣是丽景宫的女学士。」 长公主脚步声渐渐靠近,轻飘飘的衣袖在她面前垂落;上头细腻的平金纱灯纹样,在日光下泛着一片片绚丽如波的光泽。 「哦?女学士?」武安长公主的声音,幽微而细弱,「既然是女学士,就不要踏进这勤学院了。近两日,都是宰辅大人在此授业。你要是进去了,小心落个秽乱宫闱的罪名。宰辅大人上午与皇兄一道处理朝政,晌午过来教授课业,午后还要回去侍弄政务,难免繁累。闲杂人太多,也会吵闹到他。」 秦檀低着头,道:「长公主说的是,微臣谨听教诲。」 武安长公主微微侧过头,打量着她的轮廓,道:「我瞧你有些眼熟,你,把头抬起来。」 秦檀迟疑了一下,缓缓将头抬了起来。 长公主的目光接触到她的面容,表情立刻一滞。 旋即,长公主沉下面色,道:「去,差个人告诉恪妃,我不喜欢她宫里的这个女学士。把她赶出宫去。不——赶出京城去,永世不得入京。」 众人闻言,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不过是因为「不喜欢」这个原因,便被长公主降下如此严厉的惩罚,这秦女佐未免也太倒霉了。 但秦檀却没有认命,而是道:「长公主殿下,您不喜微臣,微臣本该领罚。但是,微臣乃是皇上御笔亲封,亲自交由恪妃娘娘的。长公主殿下若要发落微臣,恐怕……还得让皇上知悉一二。」 「哦?」武安长公主眼角微扬,道,「你小小一个女学士,难道还能让皇兄有所不舍?我偏要将你赶出京城去,料这个天下,也无人敢说一个‘不’字。」 长公主说着,盯着秦檀的眼神,愈发凌厉了。 这个女学士,简直和当年那个——那个将洛儿从火场之中抱出的女子,生的一模一样。只不过,那女子似乎很是柔情的模样,而这女学士,瞧着却并不如此。 武安长公主看到这女学士,就想到她葬身火海的孩子。 她一点都不想见到这个女学士。 就在此时,勤学院里传出了一道男子的声音。 「长公主殿下,古人有云:赏罚是非,皆须分明,方可服众。身在皇家,长公主更该如此,如此,才可称为天下人之表率。」 谢均慢慢自院里头走了出来,身姿清隽。 v第二十八章[01.17] 看到谢均,武安长公主的神色略略一缓。但很快,她的眸光又尖锐起来:「均哥,你竟然为了一介女子说话,这可真是难得。」说罢,她便弯下腰来,尖尖的指套探过来,勾起了秦檀的下巴。 「均哥这么急着替她说话……」武安长公主的眸子微眯,手指敲敲秦檀的下巴,道,「莫非,是因为这张绝色的脸吗?」 细长尖锐的指甲套子,生冷地摩擦过秦檀脸颊肌肤。长公主的眼神,如淬了冰霜一般,冷的让人发寒。 秦檀很清晰地感受到了长公主的敌意。 看来,长公主对谢均有那么几分意思。 「长公主殿下误会了。」谢均慢条斯理道,「不过是劝长公主不必动怒,免得落人口舌罢了。再者,这位女学士乃是恪妃娘娘宫里的人,长公主莫非真的想要与恪妃娘娘闹上一顿不成?」 提到恪妃,武安露出了不快的神色。她收回手,愤愤道:「那个蠢笨如猪的女子,也配与我争?不过是仗着皇兄宠她,她就没了自己的斤两!」 眼看着祸水东引成功,武安长公主记恨起恪妃来,秦檀连忙趁机退下了。 将敬宜公主送入勤学院后,秦檀便想回丽景宫去。刚欲走,二殿下便可怜巴巴地来扯她的袖子,道:「秦女佐不会生武安姑姑的气吧?」 秦檀行了个礼,道:「微臣又怎么敢生长公主殿下的气?」 二殿下很忧愁的样子,道:「武安姑姑的脾气不太好,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听皇祖母说,武安姑姑从前过的很不好,两次外嫁都很是失意……」 「微臣明白的。」秦檀道。 「那就好。」二殿下露出欢快笑颜,「女佐,你可要好好的呀!这样子,宰辅殿下才能常常见你。」孩子轻快的声音,很是天真无邪,连秦檀也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承二殿下吉言了。只是,微臣与宰辅大人并无那么熟络,还请二殿下不要拿微臣的开心了。」秦檀说罢,露出微微忧愁的神色,「微臣是怕长公主她心生不快……」 二殿下点点头,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不会告诉武安姑姑的。要不然,宰辅大人就见不到你了。」 秦檀见二殿下如此乖巧,便露出了笑容。旋即,她向这位乖顺的小殿下告退了。 芳姑姑见到她出来,不由挤眉弄眼了一下,道:「女佐,二殿下似乎与你很是熟稔?」 「倒也不是。」秦檀道。 「女佐,这二殿下呀,并无妃嫔照料,如今乃是养在太后的宫里。」芳姑姑意有所指,暗示道,「咱们娘娘呢,也没有皇子。若是女佐真当与二殿下熟识,不如给娘娘解解忧吧?」 秦檀听了,微微惊诧。一介失母的皇子,竟成了皇后与恪妃之间的香饽饽,二人都想要。 秦檀笑道:「这哪是我一介小小女学士可以左右的呀?」说罢,便不再提起。 今日一切如常,待快到敬宜公主回丽景宫的时间了,秦檀便与芳姑姑一道,打算将她接回来。在容月堂里碰到孙女佐,难免又是一番唇枪舌战。 这孙女佐不爱好好说话,只喜欢引经据典,骂起人来拐弯抹角地用典,酸气泼天就罢了,旁人不仔细想,还想不透她到底是在骂什么。秦檀一和她说话,都觉得脑仁子疼。所以,她对孙女佐都是能避就避,免得和她吵起来。 两人出了丽景宫,芳姑姑便劝道:「秦女佐,那位孙女佐向来都是如此,说话让人摸不着头脑,您别与她一般计较。」 芳姑姑刚说罢,后头就传来孙文若的大嗓门儿:「芳姑姑,你什么意思!」 说罢,她就怒气冲冲地追了上来,一屁股挤开秦檀,道:「公主向来是由我接下学的,秦女佐,你初来乍到,肯定是不懂公主的性子的!」 她强硬地跟着,一定要同去接公主。这下好了,一路上叽叽喳喳的,都是这孙女佐叭叭叭叭地说个不停,不得安静。 「哎呀秦女佐呀,我瞧你还是去学个琵琶吧!这样儿好歹色衰之后,还能有个去处。若是独坐在江心弹琵琶,兴许还有天香居士来垂怜你呵!」 「趁着如今热闹,倒不如先好好看看红踯躅繁金殿暖、碧芙蓉笑水宫秋的光景,免得以后老了,连个水殿按梁州的梦都做不了。」 「汉武帝也求长生不老,你褪了妆粉,天墀长立如何?兴许上苍感动,便降了你一颗韦应物的金丹呢!」 听这孙文若铆足劲儿地讲话,芳姑姑真是一头雾水,小声问秦檀:「秦女佐,这孙女佐到底是什么意思呀?」 秦檀揉揉眉心,道:「没什么,拐弯抹角地骂我以色侍人呢。」 「哎哟。」芳姑姑摇摇头,心底暗道:这孙女佐的心胸,如今恐怕是连针尖那么大都没有了。 到了勤学院,便看到二皇子拽了另两个四岁的皇子站在树下摘叶子,想来是下学已久了。三人都是庶出,也没什么好捧高踩低的,兄弟之间倒是和乐融融。天色晚了,夕光照在几位皇子们童稚的脸上,嬉笑声不绝。 二殿下看到秦檀来了,便蹦跳着过来。 「秦女佐,你来的不巧呀。宰辅大人今日事忙,只在晌午过来了那么一炷香的时间,随后便走了。」二殿下摇摇头,道,「教了几句诗,还叮嘱我要去母后那里谢恩。」 秦檀笑道:「宰辅大人事忙,这也是常见的。」 二殿下眼巴巴地盯着她,问道:「你不伤心吗?今日见不到宰辅大人。」 秦檀摇了摇头:「宰辅大人与我,不算太熟悉。我怎么会伤心?」 她说罢,心底却还是有些失落的。今日见不到谢均,便总觉得有些不圆满。想来是那恶相总是在她的面前张牙舞爪,哪一日他不出现,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二殿下拽住秦檀的手,挤眉弄眼道:「女佐,你就别瞒我了。我看你呀,伤心的很。」 说话间,芳姑姑已经抱着敬宜公主出来了。秦檀正欲上去迎公主,孙文若又是一手臂横过来,叭叭地开始讲话了:「初来乍到,便该恪守本分。小心别碰着公主了,让她沾染了你那点桃花得意能几时的穷酸气!」 v第二十九章[01.17] 秦檀见孙文若又开工了,便干脆将手缩回来,权当什么都没听见。 孙文若见她从头到尾都不讲话,便越发地来劲了,准备了满肚子的话,打算尽数泼在这个不要脸的小狐媚子身上。那模样,那表情,便如将上天的一捆爆竹似的。 这捆爆竹刚要爆炸,便听得有人道:「何人如此聒噪?」 孙文若正欲发火,扭头一瞧,却看到谢均从树下走了过来。 他穿的是正服,想来是刚从前朝过来。他先走到二皇子面前,揉了揉二皇子的脑袋,低声说了些什么。待二殿下点着头答应了,他才转向孙文若,问道:「你也是恪妃娘娘宫中的女学士吧?」 孙文若老实了一些,规规矩矩地行礼:「回宰辅大人,是的。」 谢均微蹙了眉,夕光镀了他的轮廓,让他的面容微微模糊了谢。他打量一眼孙文若,道:「女学士,我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这位宰辅是如何的权倾朝野,孙文若早就知道了。她连忙笑着道:「请宰辅大人吩咐。」 「从现在开始,这回丽景宫去的一路上,你闭上嘴,半个字儿不许说。」谢均微微挑眉,道,「听见了吗?」 孙文若大张了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谢均见她大吃一惊,便笑问:「我问你话呢。女学士,你可听见我的吩咐了?」 孙文若有些委屈,道:「听、听见了……」 谢均的眸光儿斜斜扫过来:「我不是让你半个字也不准说吗?你答的什么?」 孙文若这一回彻彻底底地闭嘴了,面上神情愈发委屈。 秦檀忍不住笑了起来。 回丽景宫的这一路,终于清静了。 孙文若委委屈屈地闭了一路的嘴,到了丽景宫里,她总算可以开口了。 她恨恨盯一眼秦檀,又如个炮竹似地炸了起来:「你这狐媚子,果真是个擅吹滥竽之人!没有妺喜褒姒的能耐,就想着蛊惑起男人来了!今日宰辅大人为了你可以这样羞辱我,明日是不是还要给你听撕帛裂玉之声!」 秦檀很淡定道:「孙女佐过奖了。听你的意思是宰辅大人无才德,以是,他才被你比作了帝桀?」顿了顿,秦檀故作惊讶,道,「那夏桀就算再残暴,也是一国之主。宰辅大人区区一个臣子,孙女佐却以君相较,这是何意?莫非……」 孙文若倒吸一口气,忽然意识到自己嘴快失言。她立刻左右张望一阵,见四下无人,便凶狠道:「管好你这张嘴!若是说与旁人听了,我绝不饶你。」 说罢,孙文若便朝丽景宫里踏去。 几人领了小公主,到了恪妃宫里头。宫殿里有一股淡淡果香,又见恪妃面前摆了几个黄澄澄的枇杷,大宫女宝珠正小心翼翼替恪妃剥着枇杷皮。 「敬宜回来了?」恪妃瞧见女儿,伸手招了招,嵌金缕的指甲壳子在空中一扬,「今晚上你父皇要来,母妃叫小厨房做了你爱吃的小奶糕。回头,你可得多在你父皇面前笑笑。」 敬宜公主软乎乎地应了声好,心思都飞到小奶糕上去了。 哄罢了敬宜,恪妃拿帕子擦了擦手,傲慢地问道:「今日去勤学院,可有碰到什么事?」 芳姑姑谄媚,连忙凑到恪妃的耳边去,道:「今儿个在勤学院,二殿下拉住了秦女佐,亲亲热热地说了好多话呢。想来二殿下呀,是欢喜咱们女佐的。」 恪妃听了,眼睛登时一亮。 她上下扫视一番秦檀,道:「长得好看,也招小孩子喜欢。」她冶艳的嘴角一扬,对秦檀道,「既然你讨二殿下喜欢,那就多和二殿下走动。本宫恰好缺一个儿子,我瞧那二殿下就合适。你多与他熟络熟络,免得叫凤仪宫的那位抢了先。」 恪妃这话说的理所当然,就好像已经把二殿下过继了来似的。不过她性格一向如此,什么都藏不住,秦檀也不觉为奇。 孙文若见恪妃对秦檀好似有些嘉奖的意思,心底不甘。她立刻上前,抱怨道:「恪妃娘娘,今日秦女佐去了勤学院,她不好好照料敬宜公主,反而与相爷拉拉扯扯的!她从头到尾,都没沾着咱们公主的袖子呢!」 说着,孙文若便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了:「这秦女佐仗着自己容色好,便四处勾搭男人,难免坏了宫里的风气。长此以往,如何了得?娘娘还是得管一管!」 孙文若这一记张口胡说,可谓是炉火纯青,熟练到家了。 秦檀听了,只冷笑一声,只道:「孙女佐,这话可不能乱说。你哪只眼睛见到我与相爷拉拉扯扯了?从头到尾,相爷都在和你说话呢——问你是哪宫女官,要你替他办一件事儿,可不是这样?」 孙文若讪笑一下,道:「相爷叫我办的事儿,是叫我闭嘴,这也算是替他办事?秦女佐,你这春秋话术真是叫人佩服。一桩普普通通的小事儿,从你嘴里出来便成了秽乱宫闱的大事儿。」 恪妃听两人争执,觉得头疼的很。她一贯想的简单,此刻便重重拍了拍炕桌,不高兴地喝道:「吵什么呢?在本宫面前也敢如此放肆?」说罢,恪妃又狠狠瞪了一眼孙文若,道:「还有你,孙文若,少叽叽歪歪那些酸气十足的话。本宫听着便烦心!」 恪妃可是一点儿都不通诗书的,偏偏孙文若讲话就爱引经据典。孙文若或许是无意,但恪妃听了,便觉得这孙文若是在借机奚落自己不会读书,因此很是不喜。 「皇上应该快要来了,你们各自回去吧。」恪妃一边说,一边挑了一个金黄的大枇杷,把余下的一整盘带皮的枇杷都递给了秦檀,道,「喏,这一盘就赏你了,回去吃吧。以后多使点劲儿,给本宫争取个儿子来。」 秦檀谢了恩,退下去了。 孙文若没的枇杷赏,还挨了恪妃一句训,面色更不好了。瞧着秦檀的眼神,浑似瞧仇家似的。 夜色渐渐沉了下来,皇城之中,华灯慢上。恪妃的丽景宫里,灯彩晃晃,一片繁华。 数墙之隔的宫道外,有一列人正缓缓走着,却是李源宏的龙辇。 打头是两个提着灯笼的小太监,之后又有提着香炉、拂尘、唾壶的,个个都低着头,盯着石灰青的鞋尖儿,似上头有什么宝贝一般。那龙辇环以朱栏,饰以金玉,黄绒的云带与褶裥,可谓是奢侈已极。后头又跟了十来个仆从,打着孔雀扇与玄武幢,派头十足。 v第三十章[01.17] 在龙辇旁跟着伺候的,是瘦太监刘春。他一路细碎地走,一路谄媚李源宏,道:「皇上,您要见那秦女佐,何必亲自去呢?差个人把她叫到御前,不就成了?」 李源宏歪在腰辇上,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道:「刘春,你就不如晋福乖觉了。」 刘春闻言,有些讪讪,知道是自己没猜透皇帝的心思。 可他确实也猜不透,皇上干嘛亲自来瞧这秦女佐?不过是个女人而已,随便招招手就来了;他是天子,有哪个女人不是他的? 莫非……皇上不想用强的,想用真心打动这秦女佐? 可若说皇上有真心,那未免也太可笑了!历来帝王皆薄情,更何况是喜怒无常的今上呢?只怕是将那秦女佐捧着哄个两三回,就立马破罐子破摔了! 但刘春也不想落在晋福下头,便立即谄笑道:「皇上放心,我已告知过秦女佐了,她知道您会要去接她,定是会好好收拾准备的。」 李源宏嗤了一声,道:「她会好好准备?倒不见得。」 ——那秦檀,可不像是如此乖巧之人,反倒比较可能想个法子拒见自己。她连拒婚都敢,更何况拒绝见驾? 正说话间,腰辇已近了丽景宫。但见宫里头灯火明明,管乐丝弦之声隐隐。宫门外站了几个女子,似是在躬身等待圣驾。 刘春乐呵起来,笑道:「皇上您瞧!那秦女佐还是收拾收拾,出来迎接您了!这模样,收拾得还甚是像样呢!可见天下女子,都是心系于您的。」 李源宏也微微一惊,倾身向前。 再走近些,那低身恭迎的女子们齐齐发出了声音:「恭贺皇上驾临!」 李源宏听着这声音很是熟悉,定睛一看,这守在门口的,竟然是恪妃孟茹馨。 「怎、怎么是你?」李源宏微蹙眉,面色一沉,「恪妃,你在这里守着做甚?」 「皇上,臣妾不守在这儿,岂不是不能第一眼见到您了?」恪妃杏眼一扬,很是娇媚的样子,「皇上特地叮嘱了秦女佐来带话,说是今日要来丽景宫,臣妾岂敢不准备?臣妾吩咐下去了,今夜的晚膳呀,都是难得的野味!」 李源宏一阵沉默,刘春亦是一副尴尬的样子。 ——这硬要说……皇上来丽景宫,也没错。可是皇上来丽景宫,是亲自来接秦女佐的,不是来瞧恪妃的呀。 「罢了。」李源宏摆了摆手,道,「来都来了,便进去坐坐吧。正好有些时日,朕没与敬宜说话了。」 恪妃露出欢喜的神情来,立刻上去拉李源宏的手。敬宜公主也乖乖巧巧地上前,给她的父皇请安。 李源宏下了腰辇,问恪妃道:「新入宫的那个女学士,你用着可还妥帖?」 恪妃想到秦檀,连忙笑道:「自然是妥帖的!敬宜很欢喜这位女学士呢!要是她以后出了丽景宫,敬宜恐怕要伤心了。」 李源宏冷眼斜扫过去,已将恪妃的心思看的清楚,知道她是不希望秦檀离开丽景宫,成为妃嫔。 恪妃这样的性子,恰好是李源宏最想要的。若是恪妃的思虑再多些、心思再深沉些,他便不会让恪妃爬到如今这样尊贵的位子了。 「恪妃,看样子,你是想拘着秦檀一辈子了?」李源宏问。 「那可不一定呀。」恪妃故作欢喜,「若是她以后要辞官出宫,臣妾也断断没有拦着的道理。」 恪妃当然猜到了李源宏对秦檀有意,于是,她牵着敬宜公主的手,娇美地笑着,道:「皇上,强扭的瓜不甜。女子呢,还是要她心服口服地允嫁才好。您一定要收她为妃嫔,她若是不欢喜您,岂不是无趣?」 李源宏冷哼一声,收回目光:「你倒是一向如此,敢这么直说。」顿了顿,李源宏又吩咐刘春道:「刘春,你去把秦女佐喊来。」 刘春应了声是,下去了。 没一会儿,刘春便赶着回来,道:「回皇上的话,不巧了,秦女佐说她偶感风寒,不敢到御前伺候。」 「偶感风寒?可真是巧的紧。」李源宏面无表情道:「知道了。」 恪妃陪着娇娇地笑,说道:「皇上,还是用膳要紧。」 到了恪妃宫里,佳肴珍酿便如流水似的送上来。但李源宏并没有心思多动几筷,草草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箸,道:「前朝事忙,朕先走了。」 恪妃低身恭送了李源宏。 待李源宏走后,恪妃扯着大宫女宝珠的手,道:「皇上统共说了七八句话,有一半是在问那秦檀。这秦氏当真如此之好,竟叫皇上这般念念不忘?」 宝珠安慰道:「娘娘莫急。若是皇上当真喜欢这个秦氏,早就纳入宫中了,哪能任由她在眼皮子底下无所事事地晃荡呢?可见是并不上心的!」 「这才叫本宫着急!」恪妃咬牙道,「依照皇上的性子,从来是瞧上谁,就直接纳了。可这一回,却有耐心等这秦氏亲口答应,心甘情愿地做妃嫔。可见……皇上这才是真的上了心!」 宝珠一听,也隐隐有了危机感,道:「娘娘,咱们得想个法子,让皇上厌倦了这秦氏。」 恪妃顿时就有些头疼。 她向来是想要什么,就直接说什么。在李源宏身边伺候那么久了,她还真没遇到什么了不起的对手。便是殷皇后,也得给她三分面子。 凭借恪妃这生锈的脑袋瓜,着实是想不出什么聪明办法的。 「法子!法子!你叫本宫想法子,怎么不让你自己来出出主意?」恪妃狠狠点了一下宝珠的额头心,道,「宝珠,你明知道本宫最讨厌想法子!」 v第31章[01.27] 宝珠被按的额头疼,只得道:「娘娘,奴婢有个主意!」 「你说。」恪妃白她一眼。 「孙女佐不是说,那宰辅大人似乎对秦女佐格外高看吗?不如咱们……」宝珠附和到了恪妃的耳边,叽叽咕咕一顿耳语。 恪妃闻言,眼睛一亮。 「你倒是聪明。这法子,听着不错。」 半个时辰后,景泰宫。 李源宏从丽景宫里回来,径直回了自己的寝宫中。他早先召了谢均来,如今谢均已在西暖阁里守着了。 李源宏跨过丹墀御槛,进了殿中。春末的夜晚早就不冷了,但今夜的风却格外大点儿。他解了披风,朝书桌上一丢,道:「均哥,外头风大,你回去时将朕这件披风捎上。近来朕要你管的那几件事,均哥都做得好。天下的百姓,也都是纷纷夸赞你。这件披风,就当是朕赏你的。」 谢均从西暖阁里起身,向李源宏道恩。罢了,他抬头,望见李源宏面上的不豫之色,便问道:「皇上不是去了恪妃娘娘宫中?可是遇到了什么事儿?」 李源宏冷嗤一声,道:「还不是那个秦氏?朕横竖都想不通,同样是权势在手,怎么她偏偏对你情有独钟,却对朕推三阻四?她嫁于贺桢后,可心仪于你,却不可心仪于朕?」 谢均闻言,有些哑然。「皇上……莫不是以为,秦女佐,真的是只欢喜臣的权势吧?」谢均试问。 「不然?」李源宏声音冷淡,「莫非,她那样的女子,还会瞧上除了权势之外的东西?」 谢均摇摇头,叹道:「皇上,你若当真欢喜她,便不会是如今这样想法了。您乃天子,自是不必去了解一介臣女,也不会对她太过上心。既如此,不如放手吧。」 李源宏笑起来,道:「若朕偏不呢?那秦氏三番四次拒绝了朕,朕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女子,新奇的很。朕偏不信了,不信她会不为权势所动。朕瞧她现在,就是在欲拒还迎。」 谢均微微蹙眉,劝道:「皇上,微臣有一言,兴许有些冒犯天威,不知该不该说。」 「均哥说罢,朕不怪罪。」 「皇上,您如今想要纳檀儿为妃,并非是出于情爱,而是因着您不想折损了天子之尊的威严。若她乖觉顺从地入了宫,您立刻就会将她抛之脑后。」谢均压低了声音,缓缓道,「既如此,又何必折腾这一趟呢?」 李源宏闻言,瘦削的脊背陡然挺直,一副被冒犯的样子,眸光冷如冰似的。「均哥倒是好心思。」他的笑意,微微发寒,「均哥怎的知道,朕不是真心的?」 谢均也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他的,便道:「微臣失言,请皇上降罪。」 李源宏轻嗤一声,歪倒在椅上,蹬退了皂靴,道:「罢了罢了,朕不治你的罪。朕只是想听听,如何才算是‘真心’?」 谢均答:「等皇上何时发觉檀儿真正的性子,不再单单说檀儿是个‘爱慕权势’之人,那便是皇上动心的时候了。只不过,皇上日理万机,想来是无暇细查的。更何况,皇上乃人中龙凤,檀儿匹配不得。」 李源宏被他逗笑了,如醉了似的哈哈大笑道:「均哥,你还真是句句都防着朕。……算了,也是难得,朕少见你这副模样。你走的时候,切记得把披风带上,小心着凉了。」 「谢皇上关怀。」谢均道。 李源宏视线往下一垂,隐约瞥见谢均的袖口里,似乎有个小匣子,只半只巴掌那么大,瞧着像是厨房里头拿来盛糕点的瓷匣。 李源宏打趣道:「均哥,你都是将要而立的人了,怎么反倒和孩童一般,在袖子里藏起糕点来了?莫非是你府中的厨子做的太对你胃口,你连路上都要吃上几口?」 谢均笑道:「见笑了,确实是这糕点味道不错,均贪了几嘴。」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传来太监的通报声:「皇上,长公主殿下来了。」 旋即,便是武安长公主幽微的询问声:「皇兄,均哥可在你这里?」说罢,还气喘着咳了一声,些许是夜风吹拂所致。 李源宏与谢均的神情,都是一凝。 李源宏从来都知道,武安对谢均很是长情。但他并不希望妹妹执着于谢均,恰恰相反,他更希望武安长公主可以放手。 他与谢均自幼一起长大,当然了解谢均的性子。谢均若是对武安有哪怕那么一丁点的心思,他早就会答应迎娶武安了。直到如今谢均还未松口,可见谢均对武安是毫无意思的。 李源宏压低了声音,偷偷对谢均道:「均哥,你从后头出去,朕便说你没来过。在武安那里,你也记得别说漏了嘴。」 谢均忍住笑,道:「如此,微臣谢过皇上。」 说罢,谢均便从后门出去了。 谢均前脚刚走,后脚武安长公主便进来了。她左右张望一阵,见景泰宫里再无旁人,忍不住道:「怎么均哥不在?我听晋福公公说,今儿个均哥入宫来了。」 正在御前伺候的晋福,额头上立刻涌出了两滴冷汗,滚圆的脸一片惨白。 今日相爷确实是入宫了,长公主有问,他怎敢不说呢? 可看皇上的意思,却是要瞒着长公主这件事了! 李源宏咳了咳,道:「朕今日可没叫均哥入宫来。」说罢,他眼皮子一抬,故作冷刻道,「晋福,你这厮,真是越来越不尽心了。平日怠慢朕,如今还敢欺瞒长公主!」 李源宏这一声,叫晋福圆躯一震,立刻自抽着巴掌跪了下来:「都是奴才的错!都是奴才听错了,在长公主面前乱说话!皇上就割了奴才的舌头吧!」 李源宏挥挥手,道:「武安,均哥不在,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武安长公主流露出一丝怨怼,小声道:「皇兄莫不是与均哥串通好了吧?」 v第32章[01.27] 李源宏道:「怎么会呢?」 长公主的眼帘垂落下来,眼底有一丝失落。 丽景宫。 恪妃赏给秦檀的枇杷,吃起来滋味甚好。这枇杷是南边上供上来的,真是时令的水果,外表瞧起来金澄澄的,味道也是酸甜可口,又分给了红莲一个。 夜色有些深了,外头传来了宫女的声音:「秦女佐,二殿下又来瞧您啦。」 秦檀微惑,但还是擦了擦手,起身了。她推开门,便见到五岁的小男孩儿正站在门口,探头探脑,一副好奇模样。看到秦檀跨出来,二皇子便笑起来,露出未换的乳牙,道:「秦女佐,今晚上也是宰辅大人让我过来的!」 「宰辅大人……」秦檀念着,心底忽突突地跳了起来,「宰辅大人还在宫中么?」 「在的在的,只不过他在前朝。」二皇子点头。 「那还请二殿下稍等。」秦檀进了屋里,转身拿两张手帕,包好了恪妃赏赐的枇杷,出来递给了二皇子,道,「这枇杷是恪妃娘娘赏赐的,味道甚好。二殿下与宰辅大人,不妨尝一尝吧。」 说着,她便浅浅地笑起来。 难得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让谢均也跟着一道沾沾光吧。 二皇子扒开手帕,看到这金灿灿的枇杷,眼睛微微一亮。他匆忙将枇杷藏进袖里,又另外取出了一个小瓷匣子,对秦檀道:「秦女佐,这个是宰辅大人让我交给你的。」 「这是什么呀?」秦檀接过那个瓷匣子,有些好奇。 「宰辅大人说了,他吃到这个糕点,觉得味道不错,便另要了一份,偷偷送给女佐尝尝味道。」二皇子眼巴巴地瞧着那瓷匣子,道,「也不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味道呢?」 小半月后。 「女佐,这几位便是旧时在平临宫侍奉的宫人。那场不吉的大火之后,她们几个都被遣散去了各处;剩余几位,不是杖毙,就是发出宫外了。」 听雨斋里,秦檀的跟前一列站着几个宫女,瞧模样也不过是二十几许,有的发丝间却已微染霜白。 「你们仔细回忆,说一说那场大火之中到底发生了何事。」红莲掂一掂手里一大袋银子,道,「若是说的好,则重重有赏。」 几个宫女看到那些银子,原本黯无生机的面色陡然亮了起来。 其中一个微胖宫女率先答道:「回女佐的话,奴婢记得,那时是上元宫宴,先帝爷邀了群臣并亲眷来宫中行乐宴饮,又命匠人做了无数彩灯,热闹极了。」 「上元夜的事情,并不打紧,只说那场发生在平临宫的大火。」秦檀微眯了眼,问道。 「这……」微胖宫女与身旁人面面相觑,道,「回女佐的话,说实话,婢子等几个不过是在平临宫外头洒扫的。奴婢只知道,那场大火来势汹汹,也不知好端端怎么烧了起来。还有……」 「还有什么?」 「晋王殿下……不不,三王爷,」意识到晋王李恒知早已被褫除了封号,这微胖宫女连连改口,道,「当时在平临宫休息的,本该是三王爷。可后来却听说,不知怎的,三王爷好端端地在外头,而武安长公主的嫡子却被奶娘抱着,在临平宫里歇息。」 「对对!」另一个宫女好似被提醒了,也附和起来,「正是如此。奴婢记的清清楚楚,那一年,长公主的夫君彭大将军战死,长公主与彭将军的嫡子顺洛小郡王便成了彭家的独苗。从太后娘娘到皇上,再到彭家的老夫人都对小郡王珍爱非常。熟料,小郡王却遭此飞来横祸!」 秦檀听着,手指渐渐扣紧了袖子。 「那、那你们,可曾见过——可曾见过,时年任散议郎的秦保,还有他的夫人,朱氏灵秀?」秦檀紧紧盯着这几个宫婢,心跳通通。 「这……」胖宫女思索一阵,道,「奴婢没有见过,却是听说过的。那位秦夫人,似是因纵火杀人而被当庭杖毙了。」 再次听闻母亲的死因,秦檀的心几已被揉皱为一团。 母亲…… 母亲就是那样,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宫中。 「唉,请恕奴婢多嘴!奴婢再怎么瞧,都不觉得那位秦夫人像是放火的凶嫌!反倒是她,千辛万苦地救出了顺洛小郡王——她可是抱着那小郡王冲出火海的!只可惜小郡王身子弱,根本撑不下来。」胖宫女一副惋惜的样子,摇摇头道,「到最后,所有人都说她放了火,扼死了小郡王,只有三王爷一人替她争辩,也是可怜。」 「莫要多嘴!」另一个宫女撞一下她的胳膊,叫胖宫女噤声,「就凭你一介宫女,也敢议论这些事?我看你真是活的太长了!」 「无妨。」秦檀的眸光难以平静。 她蜷紧了手掌,抑着发干的喉咙,竭力平静道:「红莲,将银钱都赏下去。」 红莲应了声,将一小包、一小包的银子塞入几个宫女手中,道:「你们拿了钱,就该闭上嘴。咱们女佐在恪妃面前得宠,若是你们的嘴不严实,该有什么下场,不必我说罢?」 几个宫女浑身一凛,连连答应。胖宫女怕红莲不放心,又谄媚笑道:「谁会将这等事儿往外说呢?若是让长公主和太后娘娘知道了,奴婢几个定是被杖杀的命。更何况,恪妃娘娘宠惯六宫,奴婢几个,又怎敢把丽景宫的事往外说?」 「去吧。」红莲很满意。 待几个宫女出了听雨斋,秦檀将手垂在膝上,一副脱力失神的样子。她盯着藻井上盘茎莲花的画儿,喃喃道:「未料到,秦致舒说的竟都是真的。」 她在秦家时,便已询问过秦致舒这场大火的事儿。那时秦致舒遮遮掩掩地,说了一个令她惊愕不已、绝不肯信的答案。 那场大火,原本是为晋王李恒知准备的。可最后,身在火场的却不是李恒知,而是顺洛小郡王。 至于秦檀的母亲朱氏为何而死,这却是有些不明不白了—— v第33章[01.27] 秦致舒说,朱氏因撞破了密谋杀害晋王的事儿而被灭口;可也有宫人说,朱氏之死,不过是长公主崩溃悲恸之下,不分青红皂白地怪罪罢了。 长公主十五岁出嫁塞外,嫁给了一位大她三十岁的部族首领。仅一年后,公主所嫁的部族便被另外一个部族给消灭了。 大楚公主若是落入敌手,那便是整个国家的羞耻;又兼之太后思念爱女,日夜哭求,因此,先皇帝用真金白羊、布匹马羊,换回了武安长公主。 武安长公主回到大楚京城后,性子已有些郁郁。她在草原水土不服,身子也羸弱了些。太后不忍见她终日寡欢,便打算另为她择一位良人。先皇帝恰好有心拉拢武将,便亲自挑了战功赫赫的彭大将军,将武安嫁了过去。 也正是武安长公主嫁给彭大将军的那一年,彭家军大破三镇,几将整个北方草原都收入囊中。只可惜,好景不长,彭将军很快战死,长公主又变为了孤苦伶仃一人。 她腹中尚有遗腹子,九死一生、拼尽全力生下后,为他取名为顺洛。这样得来的孩儿,定然是长公主的心头之爱。 小郡王之死,显然对长公主是一场重大打击。她迁怒于人,未必不可能。 秦檀蹙眉思索着,脊背微微发寒。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孙文若的呼唤声:「秦女佐,你在里头呢?」 秦檀立刻回了神,抹去方才出神的一切痕迹,理了理襟上系着的银镜香囊,撩起帘子到外头去了。只见孙文若领着两个婢女,正站在听雨斋门口。 「孙女佐,这是怎么了?今日,不是你在公主身旁服侍吗?」秦檀问。 孙文若侧身一让,慢条斯理道:「娘娘有事召见,我自是不能去公主前头站着了。这是厨房新做好的小奶糕,你送去给公主吧。」 秦檀无声地笑了一下,道:「孙女佐怕是弄错了什么。我们是女学士,而不是宫女。诗书礼仪由我们来教,可这端茶倒水的活儿,交给芳姑姑做不就是了?」 孙文若「哎哟」一声,讥讽地笑起来,道:「但凡要成大事者,皆要从小做起。别看伺候公主事小,摸清公主的脾性却很难。越王尚且要卧薪尝胆,你区区一介女学士,怎么一点苦也不肯吃?」 眼看着孙文若又要酸溜溜地炸起来,秦檀不欲多争,便道:「那我去吧。」说罢,她望向宫女手中端着的小奶糕,见其颜色棕黑,便蹙眉问道:「小厨房做的小奶糕向来纯白软糯,怎么今日颜色如此奇怪?」 「小厨房改用了红糖,这有什么稀奇的?左右还是那个味儿,只不过是色泽变了。」孙文若翻个白眼儿,道,「你快给公主送去。」 说罢,孙文若便扬长而去。 秦檀垂眸,望着那道小奶糕。她凑近闻了闻气味,忽而间,心底隐隐有了一丝不对劲。 这孙文若特地将小奶糕交到自己手上,恐怕不安好心。她还是多加小心为好。 「今日这小奶糕,改的恐怕不止是红糖这一个数。」秦檀说罢,转向红莲,道,「你过来,替我做一件事。」 待与红莲交代完毕后,秦檀便带着宫女,将这叠小奶糕送到了敬宜公主的容月堂。敬宜公主正攥着几朵绢花儿玩的开心,看到秦檀来了,她小嘴一蹶,立刻哭丧了脸。 「秦女佐,我不想读书!」她指了指桌上几个认大字的课本儿,奶声奶气地闹了起来,「我不想认字!」 「公主,这样可不行。」秦檀细声细气地哄她,「但凡您不生病,都是得好好读书的。」说罢,她便命宫人将那叠加了红糖的小奶糕放在了炕桌上。 容月堂的午后,便这般过去了。 数个时辰后,芳姑姑神情焦急地从容月堂里跑出来,招呼宫人道:「快,快去请太医,再去禀告娘娘,公主身体不适,似乎是发疹子了!」 恪妃得知了此事,立刻急的团团转。她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自然是捧在手心千宠万宠的。她赶到容月堂时,一双杏眼儿已含着两泡汪汪眼泪。 敬宜公主苦着脸,合衣躺在被子里,用被子将自己的小脸藏起来,泪汪汪道:「母妃,敬宜长疹子了,敬宜还头晕、不舒服!」 「怎么好端端的,突然发疹子了?」恪妃拿冰丝手帕擦着眼泪,心焦无比,「敬宜只有在碰了核桃之后才会发藓,莫非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给敬宜进了核桃?」 芳姑姑也是焦急无比,问孙文若道:「孙女佐,今日是你在容月堂伺候,可有见着核桃的影子?」 孙文若闻言,立刻跪在了地上,以头抢地,鼓动两片厚嘴唇,急切道:「娘娘,今日虽是微臣在公主身边教导,可因娘娘有召,微臣午后便不在容月堂了!看顾着公主的,都是秦女佐呀!」 「秦檀?」恪妃擦眼泪擦的眼眶都要起皮了,她酸着鼻子,拿凶恶眼神盯着秦檀,问道,「秦檀,你给我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秦檀行了一礼,刚要开口,跪在地上的孙文若,却已战战兢兢地抢着回答了:「娘娘!微臣想起来了,若说真要发生了什么事,那便是秦女佐进了一叠小奶糕给公主食用。不如查一查,那小奶糕里有什么蹊跷!」 孙文若这话,令众人将目光都聚集到了秦檀身上。恪妃已变得凶神恶煞起来,怒指秦檀,道:「好你一个秦檀,本宫对你这么好,你竟要谋害敬宜公主!」 恪妃这么武断莽撞,秦檀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芳姑姑慎重一些,道:「秦女佐,那叠小奶糕在何处?还是叫人查一查,还你一个清白吧。」 秦檀笑道:「查便查。那叠小奶糕就在帘子后头摆着呢,端上来是五块,如今被吃了一块,应还剩下四块。不过,这小奶糕乃是孙女佐叫微臣进给公主的。若是这奶糕里当真有什么,孙女佐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孙文若狠狠瞪她一眼,道:「秦女佐,你好恶毒的心思!我从头到尾都未沾过那奶糕,小厨房与容月堂的宫婢皆可作证!定然是你动了什么手脚!」 孙文若说的信誓旦旦,秦檀却一点都不慌乱。她似笑非笑,道:「孙女佐,那你说,我谋害敬宜公主,图的是什么?我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 孙文若愣了一下,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她支支吾吾了一下,底气不足道:「你!你自然是为了,自然是为了诬陷我,好将我赶出这丽景宫去,你一人独领这桩差事!我心体光明,暗室中有青天!你念头暗昧,白日下有厉鬼!」 秦檀听了,笑得愈发从容了:「孙女佐,你可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争执间,芳姑姑已经去验了那叠小奶糕回来。她大惊失色,对恪妃道:「娘娘,那叠小奶糕里确实是被加了核桃粉!因核桃粉有颜色,那谋害之人还特地用红糖制了今日的小奶糕!其心思恶毒凶险,真是可怕!」 恪妃听了,也是花容失色。下一刻,她尖叫起来,怒指着秦檀与孙文若,道:「你!你们两个!快说,是谁谋害本宫的敬宜?!看本宫不扒了你们的皮!」 v第34章[01.27] 孙文若立刻啪啪地扣了几个响头,信誓旦旦道:「娘娘,微臣教导公主已久,将公主视若亲姊妹,又如何会做出这等恶事?定然是那些心思险恶、整日与歪门邪道为伍的人,才会谋害公主,还请娘娘明鉴!」 孙文若磕头磕的额上几要出了血,恪妃见她态度如此诚恳,心里已信了六七分,凶恶的目光便转到了秦檀身上。 秦檀不慌不忙,淡淡一笑,道:「娘娘,太医到了吗?不如先请太医为公主看看吧。公主尊贵,不可耽搁了。」 孙文若愤愤瞪她一眼,道:「秦檀,你少拖延时间了!假好心!你不是唐太宗,便是假仁假义也落不得好处!」 秦檀不以为意,只道:「还请太医先看看公主。」 胡子花白的老太医很快进了容月堂,坐到了公主床前,替公主诊脉。 但见老太医的眉头时而蹙紧,时而松开;表情时而疑惑,时而轻松。许久后,太医道:「回恪妃娘娘,公主身体安康,未有不妥呀。不知公主有何显症?」 恪妃惊诧,眼泪都没擦干呢,便急匆匆道:「敬宜误服了核桃,犯了藓症,发了疹子呢!她方才还哭闹着说身上痒!」 老太医左右瞧瞧,问被窝里的小公主:「公主殿下,请问您这疹子发在何处呀?您说说,微臣才可对症下药。」 敬宜公主可怜巴巴地缩在被窝里,眼珠子一转,说不出话来,只委屈道:「我不知道!总之,我发了疹子,我头晕!我不舒服!我今日不可读书了!」 老太医摇摇头,道:「依照老臣看,公主并无发热体虚、沉滞昏睡等显症;瞧着也是……应当没有出藓的。」 恪妃大奇,擦干了眼泪,又追问道:「敬宜,你快老实与太医说哪儿不舒服。」 敬宜支支吾吾的,却是说不出来,只嚷嚷道:「母妃,敬宜今日身体不舒服,不想读书!」 看敬宜公主这么说,恪妃心里早已明白了个七八。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呵斥道:「好好好,今日母妃准你不读大字。敬宜,你再说说,哪儿不舒服?」 一听今日不必认那些讨厌的大字了,敬宜公主立刻从床上蹦了起来,满面喜色,道:「我已经大好了!不必请太医了!」 瞧见公主如此活蹦乱跳,整个容月堂皆是一片沉寂。 秦檀摇摇头,很是无奈的样子,道:「微臣说,若非是起疹生病,或是淋雨发热之类的事儿,便不可停了每日认字的活。未料到,公主殿下却这样对付微臣。」 恪妃表情复杂,她拿指尖点了点敬宜的脑袋,小声道:「哪儿来的歪门邪道!」又转身问秦檀,「那叠小奶糕又是怎么一回事?敬宜不是吃了一块吗?这一回是敬宜好运,没有发疹子,可你谋害公主,却是逃不脱的!」 孙文若立刻附和道:「是呀!秦女佐,你看到公主活蹦乱跳,想来心里还难受的很吧?」 「娘娘误会了,那块小奶糕,并非是公主所食。」秦檀却很是从容,如此说道。 「你说谎!」孙文若尖叫起来,「偌大的丽景宫里,有谁敢动公主的东西?莫非是你自作主张,偷吃了公主的糕点?!」 「哎,孙女佐,你不必着急呀。至少,听我把话说完。」秦檀笑眯眯道,「因微臣觉得今日这叠小奶糕有异,便没有进献给公主。恰好方才二殿下来过一会儿,公主友善,便让二殿下吃了一块。二殿下还说了,这小奶糕的味儿奇怪,让公主不要再尝。」 说罢,秦檀的眸光斜斜落到了孙文若身上,道:「公主明明什么都没有吃,孙女佐却好似未卜先知一般,定要查一查那小奶糕有何蹊跷。这也……未免太巧合了些吧?」 末了的尾音,似带着轻慢的嘲笑。 孙文若听到她那一身似有似无的轻笑,脸孔都要涨青了。她气得说不出话来,怒指秦檀,道:「你少血口喷人!」 恪妃一愣,问道:「二殿下来过了?」 「娘娘若是不信,可派人去寻二殿下。」秦檀答。 「秦女佐不像是在说谎。」芳姑姑小声附和,「二殿下向来喜欢咱们秦女佐,隔三差五便要来一趟,娘娘您是知道的。」 恪妃拨了下头上的钗子,凶恶的目光转到了孙文若身上。孙文若见状,浑身一抖,道:「娘娘,娘娘,此事与微臣无关呀……」 可这话说出来,已是无用了。恪妃盯着孙文若的目光,如同针扎一般。 孙文若打了个哆嗦道:「娘娘,此事疑点颇多,请务必要细查呀!为何是秦女佐将这小奶糕送到了公主手上,为何小厨房会出现核桃粉……」 孙文若一句句地恳求着,可恪妃的眼光却越来越凶狠。 孙文若忽而想到,自己实在是高估了恪妃。恪妃从来都不是个愿意仔细抽丝剥茧的主儿,做事都是一锤定音,看着什么便是什么了。 此时此刻,恪妃娘娘恐怕早已认定,自己就是谋害敬宜公主的恶徒了! 「来人呐。」恪妃咬牙切齿,指着孙文若,喝道,「本宫要剥去她的女学士一职,赶出宫去!这等心胸险恶之人,不配教导公主!」 恪妃话音刚落,就有几个五大三粗的嬷嬷上前来,架住孙文若的身子,便往外拖。孙文若惊恐着,一路哭求不停。 她散乱了鬓发,女学士的矮纱帽被摘了下来,碧玉的发簪在地上咔擦摔成了两截,口中哭喊道:「娘娘!微臣冤枉啊!娘娘为智伯瑶,微臣为豫让,便是伏桥如厕、吞炭漆身,也只会为娘娘尽忠,绝不会做出谋害公主殿下的事来!一定是有人挑唆!」 恪妃听了孙文若一大串典故,嫌弃地蹙了蹙眉,道:「这姓孙的说的什么东西?听不懂!」 秦檀笑道:「孙女佐是说要为娘娘报恩呢。」 「报恩?」恪妃咬了咬唇,道,「混账东西,便是这样报答本宫的恩情的!」 孙文若一路哭的嗓子都哑了,被狼狈地丢出了丽景宫。她趴在地上,满面泪水,眼睛朦朦胧胧地瞧着丽景宫的大门。 v第35章[01.27] 此时,她身侧行来一尊腰辇,有个姑姑模样的女子大声喝道:「何人在此,见了长公主殿下还敢挡道?」 孙文若泪眼朦胧里,看到了武安长公主华美的仪仗,眼底顿时燃起了生机。 「长公主……长公主殿下!微臣有要事禀报!」她向着长公主的仪仗膝行爬着,手臂朝着腰辇上的瘦弱女子伸去。 将孙文若赶走后,丽景宫里恢复了平静。 秦檀寻了个借口,离开了丽景宫。御花园的小池塘攀,二皇子正懒洋洋地打着呵欠,躺在草地上午睡着。小小的男孩儿蜷成一团,做梦时也是古灵精怪的模样。 秦檀找到二皇子后,便安静地等他醒来。这一等,便是足足半个时辰。好不容易,二皇子才从酣梦里醒来,很是童稚天真地砸吧了一下嘴。 「秦女佐来了?」二皇子回头,瞧见秦檀,一咕噜从小坡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很开心的模样,「女佐,敬宜妹妹的那个小奶糕,是真的难吃的很,一股怪味儿!敬宜妹妹怎么喜欢吃那种东西?」 秦檀行了一礼,道:「今日还真是谢过二殿下了。若非二殿下尝了一口,这难吃的小奶糕,就要到敬宜公主的口中去了。」 「谢什么!」二皇子很大度地挥挥手,笑得狡黠,「敬宜妹妹是女孩子,我在她之前偷吃了,我还怕闹哭了她呢!」 说着,二皇子便从袖中抽出一封信来,交给秦檀,道:「女佐,这是宰辅大人叫我转交给你的信。」 秦檀接过信,看见信封上有着谢均的清俊字迹,唇角便扬起了笑意。 谢均的字,笔瘦划淡,却不失丰丽风骨,字如其人,真是好看极了。 「秦女佐,宰辅大人的字可真是好看呀。」二皇子凑过来,眼巴巴地夸赞,我也想临摹宰辅大人的字,也不知能不能讨到字帖…… 秦檀笑道:「只要二殿下想要,宰辅大人就一定会给。只不过,宰辅大人的字少说也练了二十多年,才会这般炉火纯青。二殿下若也想写的一手好字,便要持之以恒,数十年如一日,才可有登堂入室之效。」 二殿下一听,撇了撇嘴,道:「当真有这么难呀?不就是写个字儿嘛!」 「那当然难了。世间会写字者多,可是能成为大家者少。」秦檀用指尖摩挲过信封上的字迹,笑道,「要想练成宰辅大人的字,那就得花费更多的努力了。而且,这世间还有更多练了四十年、五十年字的大家呢。」 二皇子挠了挠头,问道:「那,是那些练了四五十年字的书法大家写的字好看,还是练了二十年字的宰辅大人写的字好看?」 秦檀毫不犹豫答道:「自然是宰辅大人。」顿一顿,她将信封上的字指给二皇子,仔细说道,「你瞧这个‘檀’字,墨法与笔势的搭配,都是极为难得,自成一派,灵、柔、骨皆具……」 二皇子听了,露出一副孩童不屑的神色来,嘟囔道:「宰辅大人有多厉害,我早就知道了!秦女佐不必说了!翻来覆去这么多话,一直在夸宰辅大人,真是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少儿童稚嘴快,语不过心,秦檀听了,却是一愣。 原来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夸了谢均这么多话。 真是少见。 她不再提起谢均,而是拆了信封,仔细瞧了起来。 信上的第一句话,就令她视线一凝—— 「均不日将亲至昆川,与三王李恒知会。卿卿凡有事相问,均可代为传达。」 朝露宫。 武安长公主倚在榻上,冷眼瞧着跪在地上的孙文若,深色清冷。 她本就生的容貌寡淡寒,两簇淡眉如西江弯月,眼底一缕浅浅郁气,化不开揉不去,叫人看着心底也发闷。 「说吧,你有何要事禀报?竟折腾的如此狼狈。」 散乱钗发的孙文若将额头碰在地上,瑟瑟发抖,道:「长公主殿下,恪妃娘娘身边的秦檀,乃是个狼子野心之徒!她…她常常非议您,说您是个…是个克夫命!」 孙文若语无伦次,面孔涨的通红。长公主身边的松雪听了,微怒道:「此事当真?!这秦檀竟如此胆大妄为?!」 好大的胆子,竟敢说长公主克夫! 「哎。」长公主却微扬尾指,示意松雪不要多言。但见她细长的眉眼微合,淡弱的眸光落到了孙文若身上,魄力却有千斤之重,「孙女佐,凡事要讲求证据。你无凭无据地,本公主如何相信你?」说罢,长公主带出淡淡的一缕笑来,「说难听些,你不过是张嘴胡说,利用本公主替你扫除异己,那也未可说呢?」 孙文若被长公主一语道破真相,面庞愈发通红。这一时半会儿,她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证据,只能随口胡诌起来。 「秦檀她…她…」孙文若支支吾吾了一会儿,都说不出个一二三四。半晌后,她忽而眸子一亮,有了一个主意,「她姓秦!当年杀害小郡王的那个朱氏,她的夫君便姓秦!」 虽然不知道秦檀与那凶嫌朱氏到底有没有关系,但是她先将这盆污水泼上,混过了长公主这一关,也就万事大吉了! 「她说她的母亲死的冤枉,说是…长公主逼死无辜的人,要长公主以命偿命!」孙文若壮着胆子,张嘴胡说起来,「长公主殿下,她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呀!」 武安长公主安静地坐着,表情并无多少变化,戴着镶白玉缠金套子的手指,却紧紧地抠住了榻上一角。 「你是说,她是…那朱氏的女儿?」武安长公主眯起眼睛,眼神里有了一丝怨气,苍白的嘴唇喃喃道,「难怪…难怪…」 难怪那个丽景宫新来的女佐,和朱氏生的这么像! 孙文若吞一口唾沫,偷偷窥伺着长公主的神情。她见长公主好似信了几分,心底大动,立即开始煽风点火。 v第36章[02.03] 「长公主殿下,那秦檀一贯不知好歹!身在宫中,却不守规矩;看到来授课的宰辅大人,立刻紧紧地巴上去献媚,也不看看自己的出身配不配得上!」孙文若咬牙切齿,憎恨道,「宰辅大人心善,这才没发作,可她倒好,还炫耀上了!这样无德的女子,又如何配做一个女学士?」 武安长公主听着,唇边渐渐挂起了一抹冰冷的笑。 还勾引均哥,是么? 真是好一个贱丫头,不知天高地厚。 但很快,她就浅浅地咳嗽起来,声音令人揪心。松雪着急,立刻拍着长公主的背,安抚道:「殿下,奴婢这就叫人去煮药来,您可万万不能见风了!」 「本公主知道了。」武安长公主终于平复了咳嗽,拿手帕掩着唇,羸弱道,「孙女佐,你先下去吧。你不必离宫了,继续留在宫里做女学士。有本公主的命令在,我看谁敢动你!」 孙文若绝处逢生,狂喜之余,立刻磕头谢恩:「微臣谢过长公主大恩大德!」 待孙文若退下后,松雪捧来新煮好的药,吹温了,一勺一勺地喂到长公主面前。苦涩的药味,浸的满宫室都是,长公主像是习惯了苦味,毫不皱眉地将其饮下。 「松雪,你去景泰宫走一趟,告诉皇兄,我不想见到那个秦檀,让他将秦檀赶出宫外。」长公主按着嘴角,低声道,「对了,母后应该也不知道此事吧?她每天都要为父皇念往生经,想来是没空去细察恪妃的宫里又多了什么人的。去将此事,也告知母后。」 「是。」松雪端着空药碗一福。 半个时辰后,贾太后便拉长着脸,到了景泰宫。 见母亲来了,李源宏很恭敬地起身,道:「母后怎么忽然来了?」 「皇帝!你可真是聪明了!」贾太后冷笑一声,对李源宏道,「哀家说不想看到那个秦氏做你的妃嫔,你就偷偷摸摸地将她放到恪妃的宫里去做女学士。如此,哀家确实是见不到她,可她依旧待在宫里头!若不是武安告诉了哀家,哀家恐怕还被皇帝蒙在鼓里!」 李源宏知道此事瞒不过太后,便道:「母后既知道了,那也无妨。」 「无妨?」贾太后的眼底有怒其不争之色,「一个嫁过人的妇人,也值当你这般鬼迷心窍似的魂牵梦绕?!」 饶是李源宏对母亲向来尊敬,此刻也微微不悦道:「朕是天子,自然是想要哪个女人,便要哪个女人。」 贾太后面孔一滞,道:「如今皇帝连哀家的话,都听不入耳了?」 李源宏冷淡地坐着,并不答话。 「好,好,好。」贾太后神色痛惜,「二十余载养育之恩,皇帝便是如是报答我的。为了一个女子,何至于此!哀家今日就要断了你的念头,亲颁懿旨,赐秦氏出嫁!」 既然皇帝下不了狠心赶秦氏走,她这个做太后的便狠心一些,直接断了他的念想! 李源宏闻言,拍桌暴起,戾意十足地喝道:「朕看谁敢!」 他这一拍桌着实有些吓人,贾太后被吓了一跳,脚步微微踉跄。但见李源宏狠狠吩咐道:「传令下去,举国上下,有谁胆敢与朕争抢,杀无赦!」 他这一道旨意真是荒唐,可李源宏的荒唐,所有人从来都有目共睹。贾太后被气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气都要喘不上来了。 「皇帝!你!」贾太后从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响声。 「朕偏偏要看,这普天之下,有谁敢和朕争!」 李源宏阴鸷的话,让贾太后气的说不出话来。好半晌后,太后只能怒气冲冲道:「那便随皇帝的便吧!」 说罢,贾太后也不再摆出一副母慈子孝的面孔,而是气恼地转身离去了。 李源宏看到母亲恼怒离去的背影,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想要伸手去捉贾太后的衣袖。 「母亲…」 然而,话至一半,他便硬生生压住了自己心底的冲动,漠然地坐了下来,面上好似有一团亘古不化的冰。 嘎吱一声响,门扇合上了。 「晋福。」李源宏唤道。 「奴才在!」一直屏息假装自己不在的晋福,立刻冒了出来,「皇上有何吩咐?」 「朕记得库里还有几匣南边进贡上来的东珠。」他望着自己掌心,低声道,「去取了来,送到太后宫里吧。」 晋福应了,刚想退下,李源宏便又道:「再去拿点儿酒来!」 晋福心里琢磨着,皇上这十有八、九又是不高兴了。从前皇上喝酒有相爷陪着,可如今相爷正忙着动身去昆川的事儿,恐怕是无暇陪皇上喝这一杯酒的。 待酒送上来了,李源宏便自斟自饮起来。晋福要给他倒酒,他都拦住了。 数杯下去,李源宏便有了些微醉意,俊美的面庞染了几缕霞色,反倒冲淡了他平日的冷厉。 「晋福,去丽景宫里…」李源宏半仰着,眯起眼来,话只说了一半,便醉着不语了。晋福自己揣摩了一下,便道:「奴才去请恪妃娘娘来伺候圣驾?」 「不。」李源宏摆手,望向酒杯之中。那酒液里,倒映出他并不分明的一双眼,「去叫秦檀来,朕想和她聊聊天。」 晋福苦着脸,道:「那长公主殿下的话…」 v第37章[02.03] 李源宏蹙眉,想起妹妹武安对秦檀的厌恶,心底有一分犹豫。 很快,他下了决断,道:「还是去把秦檀叫来吧,瞒着长公主就是了。」 听雨斋里,秦檀正与红莲小声说着话。 「写给王妃娘娘的信,还没有回信吗?」秦檀问。 红莲有些为难地摇了摇头,说:「许是被其他宫的人拦下,给打回去了。宫中规矩森严,这也是常有的。」 秦檀叹了口气,眸光浅浅,道:「王妃娘娘也许是烦了我吧。」 自打谢均想法子拒了殷家的婚事之后,燕王妃谢盈就再也没有回过她的信了。秦檀心里猜测,谢盈的心里应当是有了些隔阂,这才与自己冷淡疏远了起来。 她正想着,屋外头传来晋福的声音:「秦女佐,皇上传您去御前伺候呢。」 秦檀蹙眉,打了帘子出去,对晋福道:「公公可是弄错了什么?御前伺候,应当是唤恪妃娘娘去吧?又几时轮得到我呢?」 晋福一甩拂尘,道:「可没错,皇上请的就是您了。这话奴才听的真真的,绝无有假。您要是不肯去,那就是为难咱们伺候人的!还请女佐行行好。」 秦檀见晋福一副不肯多让的架势,知道自己多半是溜不走了。她理了下衣襟,对红莲道:「此事,你去禀报恪妃娘娘一声。」说罢,又附在红莲耳边细细说了些什么,这才转向了晋福。 「晋公公,烦请带路吧。」 景泰宫里是一阵酒香,粘稠香醇的味儿,如倾倒了一屋子的王母玉液似的。秦檀到的时候,李源宏恰提了一盏酒,独自站在窗前。 窗外光线微熙,已是春末了,百花凋零,满园绿色。淡淡的光线落在他白皙近乎病色的面容上,仿佛照亮了一个久不见阳光的夜行动物。纤长的睫毛,筛开了光的晕影,在眼框下投了一片痕迹。 「微臣见过皇上。」秦檀向这位喝醉了酒的天子行礼。 李源宏转身,不知是冷漠还是轻蔑的视线,从上到下将她扫了一遍。 「你来了。」他道,「你不必慌张,朕今日喊你过来,只是为了喝酒。」 「谢皇上垂蒙。」秦檀很疏离地说。 李源宏将酒展随意地放在窗棂上,缓缓开了口:「秦檀,你知道吗?均哥竟要去昆川见朕的三弟。」 秦檀听着,作出诧异模样,道:「微臣不知。」 「他去昆川,十有八、九,是为了你。」李源宏扯起嘴角,无声地笑了一下,道,「朕竟不知,均哥与你竟已亲昵至这等地步了。」 秦檀低首不说话。 「可你要说,你爱的不是均哥的权势,朕却是不信的。」李源宏眯起眸子,道,「你一定是因为爱慕虚荣,这才会缠着他。」 这一回,秦檀没有保持沉默。她闻着淡淡的酒味儿,道:「是与不是,皇上其实心底清楚。若是微臣当真醉心于权势,恐怕今日微臣便不是区区一个女学士,而是您的妃嫔了。」 李源宏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满嘴胡言。」他小小地呵斥了一句,「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利益往来;凡生而为人者,便是逐利而行。亲眷之间,尚且如此,更况乎你与均哥?」 秦檀问:「皇上为何有这一说?人之初,性本善,又岂是皇上说的那样,生来便是逐利而行?」 李源宏瞥她一眼,眸光有些衰颓。醉意熏熏,他有些神识不清,张口说起了从前的事。脑海里有什么,他就说什么来。 「父皇卖了武安,两次。」他很认真、很执拗地说着,「第一次是换来了与北方草原十二部的停战,第二次是换来了彭大将军平定叛乱。他还想要卖第三次,可惜,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说罢,李源宏很诡谲地笑了一声,那张阴柔的面庞也染上了几分妖异。 秦檀有些诧异于他的失言,提醒道:「皇上,您醉的厉害,喊一碗醒酒茶吧。」 李源宏却不肯,反而举起酒壶,往口中倾倒了一大口,道:「父皇待诸多嫔妃,无有一个真心。无论是三弟的生母柔妃、大哥的生母恭妃,皆是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儿。几位皇子,也被他玩弄于鼓掌。朕乃储君,却从未被他以亲子之格相待。每每与朕待着,父皇便总是要防着朕、戒备着朕。在他心底,三弟才是最好的储君。」 他眯着眼,视线透过窗棂间的光线,望向屋外百花凋零的景象。 没错,从幼时起,父皇便对他并不信任。父皇可对三弟付予一切,却偏偏不愿信他这个嫡子。但凡宫中出事,父皇有一个怀疑的,永远是他。 最敬爱的父皇,却总是疏远防备着他。 李源宏酒醉,胡乱道出了这些大事,秦檀连连后退,道:「皇上,微臣可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你怕什么?」李源宏挑眉,「朕说了,朕不动你。若你喜欢,朕还可以赐你权势珠宝。」 秦檀再退一步,道:「皇上,微臣如今并不渴求权势;微臣所求之物,不过是母亲的真相大白罢了。」 李源宏愣住了。 「这…又怎么可能呢?」他轻蔑一笑,苍白的肌肤落在光线之中,似将化开的雪一般,「怎会有人不爱权势呢?世间情有万种,可那都是敌不过权势的。只要权势当前,再亲密的人也可抛弃。」 「皇上,微臣冒昧,想问一句话。」秦檀冷静道。 v第38章[02.03] 「你说。」 「皇上对武安长公主这样宠爱,难道也是发之于利吗?」 李源宏闻言,陡然怒了起来:「无稽之谈!朕对武安,自然是真心疼爱。」 秦檀微微一笑,道:「皇上您瞧,世间确实有人做事不求利好,只是发自情感。」 李源宏喉间的话噎住了。一时半会儿的,他竟当真说不出话来。 他对武安好,从没谋求过什么,那都是因为武安是他唯一的妹妹。可若他当真什么回报都不求,岂不是自己推翻了那套「人人皆重利无情」的说辞了? 滴漏声声,响彻宫宇。外头吹来一枕落寞的春末之风,带的水精细帘叮咚轻响。 「皇上,若是您恕微臣无罪,微臣便敢再言。」秦檀道。 「今日,朕醉了,朕会当作什么都没有听到。你既什么都没有说,那便是无罪。」李源宏道。 「好,那请恕微臣冒犯了。」秦檀不卑不亢地起了身,徐徐道,「皇上在宰辅大人面前,从来喜怒无常。既有厚爱,又有驳斥。若是微臣猜的没错,皇上对宰府大人,其实是又敬重、又轻蔑的。」 敬的是他满腹才华,如兄长至亲;蔑的是他终究只是臣子。不过,与其说是轻蔑,倒不如说是不甘。 不甘落于谢均之后,不甘事事皆要仰仗谢均。所以—— 「所以,宰辅大人对微臣有意,皇上不甘人后,也想要以争夺微臣来定一番强弱。若是微臣真是为权势所吸引,那皇上便输得坦然——此乃微臣之过,并非皇上不如宰辅大人的缘故。」 这便是李源宏每每都要以权势诱她入宫的缘由吧。 若是秦檀承认,自己并非是因为权势而攀附谢均,而是被谢均所吸引、爱上了谢均,那在这一场无声的博弈里,李源宏便输了。 权势一词,成了李源宏挽救尊严的可怜稻草。 李源宏闻言,久久地站在窗前不语。他的面容彻底暴露在光线之中,空气里每一寸飞舞起伏的尘埃都无处遁形。他衣领上的云纹与发冠上的绿玉,每一毫纹理都被照的清晰。 他起先木着脸,随即,面容便略略迷茫起来。 「你倒是有些聪明。」李源宏眯上眼睛,望向窗外的光,「如今,朕倒是发自真心地想要嘉奖你了。朕不如——替你修建一座行宫,将天下最好的花木都放进去,再贡以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如何?你便是要天上的星星,朕也可以给你摘来。」 「皇上,修建行宫劳民伤财,不可取。」秦檀道。 李源宏正想说话,外头传来了太监晋福的痛传声:「皇上,恪妃娘娘带着敬宜公主来了,说是公主殿下思念您了。」 李源宏愣了愣,道:「来的真是巧。罢了,敬宜难得来一趟,不可让她白走。」 晋福知道,这是让恪妃和公主进去的意思。 看来,今儿个秦女佐也无缘与皇上独处了。这恪妃来的这样不是时候,一个人来也就罢了,还带着敬宜公主,皇上再怎么也不会把思念父皇的小公主赶回去的。 屋外头立着浑身珠光宝气的恪妃,她见晋福出来回话,心底立刻美滋滋的。 「你学学这秦檀!」恪妃点了点宫女宝珠的脑袋,道,「学学人家这聪明劲,这么轻而易举地,便为本宫谋了一次御前伺候的机会!你们的脑袋瓜要是也这么聪明,本宫早就有皇子了!」 宝珠很委屈地挠挠额头,道:「娘娘您独宠六宫,奴婢哪需要出这等主意呀!」 恪妃理了理发髻,风姿万千地走了进去。出来时,便带上了秦檀。 恪妃心满意足道:「秦檀,你倒是尽心。皇上喊你去御前伺候,你就眼巴巴让侍女来请本宫,还要本宫带上敬宜。这忠心表的好,本宫大大有赏。」 秦檀跟在恪妃身后,淡淡笑道:「这是微臣应当做的。」 「你先回去休息吧。」恪妃停下脚步,眼光微微一转,我有事要去太后宫中。 秦檀应声,便退下了。 恪妃见秦檀走远了,便向着太后寝宫去了。 太后正在生闷气,手里拿一把银剪子,咔擦咔擦地剪着叶片儿。原本修剪得到的叶丛,被剪得乱七八糟。菊姑姑在旁苦口婆心地个不停,一副忧虑的样子。 看到恪妃来了,贾太后就想起在她宫里的秦檀,认为是她与皇帝串通起来欺骗自己,心底更气了。 「你来做什么?」太后冷冷地问。 「母后,儿臣听闻皇上下旨,说但凡有敢娶秦女佐之人,杀无赦。」恪妃露出一副关切模样,道,「秦女佐是儿臣宫里的人,儿臣如何能不管呢?」 「所以呢?」贾太后依旧没有给恪妃好脸色。 「儿臣想呀,虽说皇上是下了圣旨的,可有那么一个人,与皇上情如手足兄弟。他便是违抗了圣旨,皇上也舍不得杀。不如,便让这个人…去娶秦檀吧?」 贾太后的面色微微一凝。 「你是说…宰辅?」 v第39章[02.03] 入了梅,京城便总是在下着雨。或大或小的,浇洗的四处一片湿漉漉。因着连日阴雨,人的心情都闷了许多。 夜雨哗然,敲打屋檐如奏。偶有一道白电闪过夜空,旋即便是轰然的滚雷声。 武安长公主缩在被重,辗转反侧,淡眉痛苦蹙起,如在挣扎逃跑。她紧紧抓着被角,胡乱地说着梦话。 「洛儿,洛儿……火…火!」 又是一道惊雷声,滚滚作响。武安长公主陡然从梦中惊醒,倏忽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满是惊魂未定的面庞上,挂着涔涔冷汗。 外头值夜的松雪听见响动,连忙端着油灯进来。她见长公主满面惊恐地坐着,立即搁下油灯,掏出冰丝手帕,替长公主拭汗。 「公主可是又做噩梦了?不如去传太医来,开一副安神的方子吧。」松雪道。 「……算了,不必了。」长公主摇摇头。旋即,她眼神一凛,眉宇间纠结着一道怨气,说,「春莺那个贱婢呢?去把她叫来!定然是本公主白日看多了她,才会夜里做这样的梦。这个彭家来的贱婢,真是个丧门星。」 松雪喏道:「奴婢这就去喊她来。」 松雪说着,眼底有了一丝怜悯。 这春莺,是彭大将军过身后,长公主从彭府带出来的人,从前是大将军送给长公主的丫鬟。每每长公主做了噩梦,这春莺便得不到好,总会被罚上一顿。 同是伺候人的,松雪难免有些同情。 次日清晨,听雨斋的秦檀,便从宫人们的口中听到了一个传闻。 「昨夜大雨,长公主的朝露宫那里,竟隐隐有女子的哭声呢。」 「莫非是……是九年前那场大火里的冤魂显灵了?」 「嘘!恪妃娘娘憎恶鬼怪之说,你可别惹祸上身!」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秦檀本就对朝露宫的武安长公主关注非常,听闻此事,她敏锐地察觉到其中有什么蹊跷,便对红莲道:「走,我们去朝露宫附近走走,散散心。」 红莲慎重,说道:「女佐,长公主就住在朝露宫中。她一贯喜静,咱们若是吵到了长公主,难免会惹来责罚。」 秦檀抿唇,轻声道:「纵使如此,我也得去看看。平白无故的,为何有人半夜哭泣?兴许,便与我要找的东西有关。」 见秦檀如此执着,红莲也不敢阻拦,便陪着她一道往朝露宫去了。天还阴阴的,细雨被风吹得歪歪斜斜,地上也甚是湿滑,秦檀一路走得极是小心。 朝露宫附近,一向是清净无比。此时,也只有雨水清打池面的沙沙声。 红莲掌着伞,秦檀立在伞下,平静地四处环顾一下。放眼处,只有绿树成荫、碧波清渠,并无什么人影。蒙蒙的雨幕,为一切景致织出一道面纱。 这一趟,看起来是白来了。 就在秦檀这么想着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了一声幽幽的哭泣声,如鬼魅一般,叫人心底发寒。红莲当即微微哆嗦了一下,颤着舌道:「女佐你听,这、这是有人在哭呀!」 秦檀蹙眉,道:「走,咱们去找找是谁人在哭。」 她的鞋履踩过浅浅的水洼,向前行去。风大,雨又急了些,竟将她的鬓发也吹散了。她不得不用手按着湿漉漉的凌乱头发丝,偶尔再抹一把满面的雨水。 到了一片假山林里,秦檀探头张望一下,便看到一名宫女侧身坐在假山下,抱膝而哭。露着的十指红肿不已,也不知是被用了什么刑罚。 秦檀微抿唇,问道:「你是这朝露宫的宫女?在哭什么?」 那宫女抬起了头来,露出一张被抽的高高肿起的面颊。她泪眼婆娑地望向秦檀,待看清秦檀那张鬓发狼狈、满面雨水的脸孔,这宫女刹那倒吸一口气,尖叫起来。 「秦夫人!秦夫人!不是奴婢害的您!不是奴婢呀!您要索命,就去找长公主!万万不要找奴婢!」她语无伦次地尖叫着,一边哆哆嗦嗦地朝假山的更里头爬去,衣摆在地上浸的湿漉漉一团。 「你等等!」秦檀心下一震,立刻上前,狠狠拽住这宫女的衣襟,不让她逃走,「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找你索命?!」 那宫女却猛然摇着头,恐惧无比道:「秦夫人,冤有头,债有主!我不过是个伺候人的,您何必找我偿命呢!」 「你疯了不成!」红莲怒道,「这是我们女佐,不是秦夫人!秦夫人早就过身了,岂能容你在这里疯癫言语?」 「不是秦夫人?」这宫女微微定了神,依旧战栗不已。她大口地喘着气,摸着自己高肿的脸颊,道,「你竟不是……不是秦夫人?那为何长得这般相似……」 「她是我娘。」秦檀见她终于不在躲,便松开了手,冷眼道,「我问你,你是何人,为何在这里哭泣?」 那宫女抹一把眼泪,小声道:「奴婢春莺,在朝露宫伺候长公主。昨夜做错了事,被长公主责罚,因此在此哭泣。」 「仅仅是因为如此?」秦檀逼问。 「……是,是。」春莺的口齿有些不清。 「那你方才说的索命,又是怎么一回事?」秦檀严厉地问,「你若是不仔细回答,我便让你好看。」 春莺愣了一下,忽然啪啪地朝秦檀磕起头,直到满额都是血粒子。她哭道:「烦请这位女佐放奴婢一条生路!不要再问了!若是女佐执意要问,奴婢只能死在这里了!」 见这春莺宁愿死,也不肯实话实说,秦檀无法,只能作罢。 v第40章[02.03] 「你不说,那好。今日,我不强迫你说。」秦檀冷笑一声,道,「方才你说了,偿命需找长公主。这句话,可是对长公主的大不敬。若是传了出去,你有什么样的下场,想必你自个儿也知道。」 春莺微微悚然。 「若你想要我守口如瓶,那你也得守口如瓶。」秦檀理一下发丝,道,「今日,我没有见过你,你亦没有见过我,只是一个人坐在这里哭罢了。」 春莺泪眼蒙蒙地抬头,哽咽道:「……是。还请女佐,放奴婢一条生路。」 就在此时,假山林外头,传来一道清幽的声音。 「是何人胆敢在此喧哗?」 春莺的面色瞬间惨白。她哆嗦道:「是、是长公主……完了!若是让长公主发觉是我在此地吵闹……我……」 秦檀见她如此畏惧,心底微动。下一刻,她将手放在春莺的肩上,安慰道:「无妨,我出去认了便是。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出来,长公主自然不会注意到你。」 春莺诧异地抬起了头:「女佐,您…可长公主的脾气,着实不好……」 秦檀安抚似地笑了一下,旋即便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道:「是微臣的丫鬟不力,微臣正在教训她,惊动了长公主殿下,还请降罪。」 秦檀行到假山林外面,便见到一列宫女、太监环列站着,个个都撑着伞。武安长公主裹着披风,站在最前头,金丝银线的衣摆垂在风里,如盛了日光似的。 视线微移,长公主的身后还站着一个男子,正是谢均。 秦檀略有诧异,道:「微臣不知宰辅大人也在宫中,失礼了。」 她说完这句话,心底忽有一丝别扭。再望向长公主与谢均并肩而行的身影,她咬紧了唇,觉得这一幕很是刺目。若眼前的景象是画,她恐怕早就撕碎了丢到井里去。 「你竟然还在宫里……」武安长公主冰冷的眸光落到了秦檀的身上,「皇兄竟然没有将你赶出宫去。你可真是厉害呀。」 「原本正赶着去给皇兄请安,可被你这么一吵闹,却连请安的心情都没有了。」武安长公主拿帕子掩着嘴角,轻咳了一声,「下雨的日子,我本就心绪不宁。被人一吵闹,就更加了。」说罢,长公主的神色冷厉起来,「秦檀,你可知罪!」 她这副狠戾的神情,与李源宏真是如出一辙。 「微臣知罪。」秦檀蹲下身,很诚恳地说。 「不过是训斥了几句宫婢罢了。」谢均垂着眼帘,慢条斯理道,「长公主殿下难得召微臣入宫,还是去景泰殿见皇上要紧。」 「不急。」武安长公主紧了一下披风,纤如细柳的身子缓缓朝前一挪,「秦檀,你冲撞了本公主,本公主要罚你,你可有异议?」 秦檀眸光微动,用余光瞥了一眼春莺藏身之地,主动示弱道:「不敢有异议,但请长公主责罚。」 「那好。」武安长公主瞥一眼松雪,道,「去,掌嘴。三十记耳光,一下都不准少。」 长公主此言一出,周围人俱是倒吸一口冷气。这三十记耳光说起来简单,可真要做起来,那便是要毁了秦檀的这张脸,已是狠毒之至了。 「长公主殿下……」松雪有些不忍心,劝道,「还是去给皇上请安要紧。」 「打。」武安微微咳了一声,蹙紧眉心,盯着秦檀,道,「看到这张脸,本公主便烦心。」 松雪在心底叹了一声,知道是这秦檀与那朱氏生的几乎一模一样,这才惹来了长公主的厌弃。一时半会儿的,恐怕也解不了长公主的恨。 于是,松雪挽起了袖子,大步朝秦檀走去。 「且慢!」秦檀仰起头,目光炯炯地盯着武安长公主,道,「长公主,您要责罚微臣,微臣并无怨言。只是若微臣顶着这张脸去见皇上,皇上难免疑惑。烦请长公主三思。」 武安长公主微微地迟疑了一下,旋即冷笑道:「正是如此,才更应该打。皇兄为了你,已置我于不顾。我打花你这张脸,恰好能让皇兄清醒一番。」 说罢,长公主低声对松雪道:「动手!」 松雪无奈,只得扬起了手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啪」的一声轻响,松雪的手腕儿被严严实实地捉住了。站在松雪身后的谢均隔着袖子紧扣她的手腕,令她动弹不得。 「均哥?!」武安惊诧道。 「松姑姑,冒犯了。」谢均再三确认自己是隔着衣袖握住松雪的手腕,这才缓缓松开了她的手,道,「长公主,您这样掌嘴秦女佐,怕是有些不妥。」 从谢均出手开始,武安的面孔便有些轻微地扭曲了。那浓郁的怨气,便一直在她的眼眸间回旋,如冤魂不散的鬼怪似的。 「均哥,你竟然……竟然又替这个女人开罪!」武安长公主的声音微微拔高了一些,旋即,她便发出了一连串的咳嗽,连连将手放在了身边宫婢的身上。 谢均垂着眼帘,并不答话。 他这样的行径,无异于默认。长公主看一看谢均,再看一看秦檀,眼底瞬间燃起了一阵诡谲的火焰。 「这秦檀可真是有本事。」她狠狠地掐了一下身边宫女的肌肤,咬牙切齿道,「将皇兄迷得神魂颠倒也就罢了,连均哥也被她给勾住了!均哥要去昆川了,本公主好不容易才将他请来一回,你却……你却…」 说罢,武安长公主便要亲自上前掌嘴。可雨天路滑,长公主走的又急,身子竟不小心一滑,猛地向前扑去。 「长公主小心!」 v第41章[02.07] 谢均连忙拽过松雪,用松雪垫在了长公主身下。长公主结结实实地扑到了松雪身上,脑子一蒙,久久地爬不起来。 宫女、太监们七手八脚地涌上去,将体弱的长公主扶了起来。 「长公主殿下,您没事吧?可有受伤?」 「奴婢去太医院寻个大夫吧!」 松雪被压的严实,表情却是茫然的。谢均道歉,很是温雅道:「松姑姑,抱歉了。男女有别,我不敢接长公主,只能出此下策。」 松雪依旧是一脸茫然地躺在地上,武安长公主却已经狼狈地起身了。她发现自己鬓发歪斜、衣衫开扣,满衣摆都是泥点子。这样的情形,显然不适合去给皇上请安了。 她咬咬唇,眼底有一阵狠锐之色。 「罢了,这一回就先放过你。」武安长公主裹紧了披风遮掩狼狈,道,「先回宫去换身衣衫,重新梳妆。均哥,你就先去皇兄那儿吧。」 说罢,长公主的仪仗就朝着朝露宫里的方向去了。 「恭送长公主。」 但尾巴上的太监、丫鬟都走远了,谢均才直起了身。他闲散地走到秦檀面前,弯腰望着依旧半蹲行礼的秦檀,轻声道:「檀儿,人已走远了,你不必如此辛苦地半跪着。」 秦檀垂着头,不言不语,也不站起来。 谢均打量她一眼,朝她伸出手掌去,道,「我扶你起来。」 可秦檀却没有接他的手掌,而是靠着自己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她掸一掸袖上的灰尘,道:「相爷倒还记得我。我本以为,有佳人在侧,相爷早忘了我是谁呢。」 谢均一愕。 旋即,他展开了面上笑容。那笑容无一丝作伪,直如春日的和煦暖阳似的,叫人看了便心底懒懒地发痒。 假山林里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满面泪痕的春莺胆怯地走了出来。她看到秦檀完好无损的模样,当即「咚」的一声跪在地上,道:「谢过女佐替奴婢隐瞒!」 若是方才秦檀没有独自认下喧哗吵闹之罪,这三十记耳光,定然也是少不了她春莺的。昨夜长公主噩梦惊醒,便已赏了她十个耳光出气。今日再三十,那更是有可能。 她是奴婢,没有那么大的脸面,让宰辅大人出手相助,也只能等着被扇的毁容。幸好,秦女佐并没有将她一并供了出去。 「我也不是无情之人,瞧你可怜,自然愿意帮忙。」秦檀道。 春莺犹犹豫豫的,看一眼谢均,小声道:「秦女佐的恩情,奴婢没齿难忘。只是奴婢离宫已久,实在不可在朝露宫外久留。烦请女佐……下次再聊。」 秦檀并不苛求,点点头道:「那你去吧。」 春莺露出感激之色,连忙提起裙摆,踢踢踏踏地跑走了。一路飞溅的细碎水花,沾湿了她的背影。 谢均看着春莺离去,道:「我方才还在心底猜测,你怎么会忽然如此乖巧,任凭长公主责罚怒斥。原来,竟也是有原因的。」 「使上一出苦肉计,收买人心,倒也未尝不可。」秦檀道,「相爷若不拦,效果还要好些呢。」 「这么说,还是我坏了檀儿的事了?」谢均失笑。 「我又岂敢?」秦檀瞥他一眼,眸光有些微恼,「我只是觉得,有长公主陪伴在身侧,相爷还伸手帮忙,为我得罪了长公主,多少有些不值当。」 「怎么,檀儿不希望我和长公主一道走?」他问,「长公主说是有三王的事儿要提,我这才匆匆地入了宫。事关三王,便是事关檀儿的母亲。如此,檀儿也不肯恕均的罪吗?」 秦檀微微咬牙,道:「罪?你能有什么罪?相爷爱和哪个女人走一块儿,便和哪个女人走一块儿,我一个小小的女学士,哪里能管得着?」 谢均似笑非笑地点点头,道:「檀儿,这周围,似乎有人在做菜呢。」 「……什么做菜?」秦檀闻了闻,却没见什么味道,便说,「你这是白日做梦呢?」 「确实有人做菜,做的还是一道糖醋的菜。现下,是在加醋呢。」谢均道,「你闻,酸味甚浓,不可忽视啊。」 「……酸味?」秦檀微疑,竟当真努力闻了两下。下一瞬,她陡然反应过来谢均是什么意思,立即怒了起来。 「你信不信,我把你做成糖醋小排!」 微微细雨里,秦檀边走边问。 「昆川荒远,至少也需一月。」谢均道,「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想离开京城。只是皇上下了死令,绝不可让三王离开昆川,我只能去一趟。」 这一点,秦檀倒是料到了。连先皇帝驾崩之时,李源宏都没让三王回来奔丧,可见他对三王戒心之重。 「皇上为何…如此惧怕三王?」秦檀有些疑惑,「他被贬多年,天下已定,又有何好怕?」 谢均摇摇头,道:「三王被贬时,我也不过是外臣,不得详实消息。其中原因,还得去问了才能猜测一二。」 「谢均。」秦檀忽然抓住他的袖口,喃喃道,「你还是不要去昆川了。」 「怎么?」谢均微惑,道,「三王被贬,与你母亲之死也许有关。你难道想放过这条线索吗?」 v第42章[02.07] 秦檀略略松开了手。 「我不过是…」她的话语里,有一丝浅浅的担心,「我不过是,不希望你被皇上猜忌。皇上天性多疑,又对三王防备无比。你与三王多年未有联系,忽然前去拜访,难免引来皇上的疑心。」 顿一顿,秦檀抿了唇,低声道:「便是再想帮我,那也就不值当了。」 谢均微讶,旋即,他道:「能得你关心之语,倒也算是没有枉费一片苦心。不过檀儿不必担心,皇上猜忌谁都可,但独独不会猜忌我。」 见谢均语气肯定,秦檀有些着急,道:「谢均,你可不要太自负了。皇上向来认为世人皆逐利而行,又岂会真心信任你?防人之心不可无,更何况伴君本就如伴虎!我…我不想你去冒这个险。」 秦檀的话说的这样焦急,谢均心中微微一暖,如冬雪化开了似的。 「不必担心。」谢均握住了秦檀的手掌,「我与皇上,自幼一起长大。他的为人,我比旁人更了解。」 李源宏确实多疑,暴躁,喜怒无常。可他对待至亲至友,却又是极端的好。譬如他对待武安的宠爱,多年无有改变。只要武安想要,便是天上的星月,他都能为武安摘下来。 对于李源宏而言,重要的人便比整个天下都重要;不重要的人,便是一只脚就可以碾死的蝼蚁。 秦檀还是有些着急,谢均却握紧了手掌。感受着掌心里一点暖热,秦檀的表情渐渐松缓了。 「我也不必替你瞎操心。」她短短地叹一口气,「你从来都那么聪明,何必我来指点江山呢?」 一会儿,秦檀问:「如今我只想问,你约莫什么时候走?」 「京中还有些事儿要处理,有一件事,在离京前我必须办妥。若不然,我便不能放心去帮檀儿。」谢均道。 「怎么?竟还有比我更重要的事?」秦檀挑眉,打趣道,「相爷不是说,从来眼底只看得到我一人?」 「是啊。」谢均无声地笑起来,「这件事非常重要,必须得办,檀儿等着看就是了。」 时间已然过去很久了,兴许武安长公主马上就要从朝露宫里出来了。秦檀不好久留,免得再被长公主责罚。她和谢均道了别,回丽景宫去了。 容月堂里,敬宜公主正苦着脸,一遍遍翻着誊抄有大字的簿子。见到秦檀来了,小公主哭嚷喊道:「秦女佐!我不想学了!」 「那可不成。」秦檀很气定神闲地坐下来,「今儿微臣就坐在这里,看着敬宜殿下习字了。」 敬宜公主哭的越发大声了。 秦檀指点了公主大半日,快晚膳时分,才回听雨斋里去。红莲惦记着春莺的事,忙道:「女佐,不如赶紧将那春莺叫过来,说说当年那场大火吧。」 「不急。我还有更重要的事。」秦檀却摆摆手,如此道,「红莲,你去针线房要些新的材料来,线要挑细密紧实的。」 「是。」红莲应了。 红莲走后,秦檀便从衣柜的抽屉里取出一本描红花册,借着灯火仔细翻看着。 自打入宫了,便许久没做针线活,也不知手艺有没有退步?做出来的东西,会不会被那人嘲笑? 隔了几日,恪妃传秦檀去殿里说话。 还未出梅,天气依旧潮闷,但恪妃已经换上了轻薄的衣衫,衣摆的纱料子飘飘如仙。她一贯喜爱东珠,便是这薄如蝉翼的纱料外衫,也被她缀了好些明晃晃的东珠,整个人都宝光四放,如一株行走的珊瑚树似的。 「见过恪妃娘娘。」 听到秦檀的行礼声,恪妃合上手里的珠宝匣子,很是喜气洋洋地上来扶她。 「不必多礼。」恪妃笑笑,让人给秦檀看座,「秦女佐,本宫记得,你从前是嫁过人的吧?」 「回娘娘的话,正是。」秦檀点头。 「你与上一任夫君和离,想来也是可惜。你大好年华,何必独守空闺?这下半辈子,总得找个人托付。」恪妃拿着手帕,一副操心的样子,「本宫嫁入宫中,日日提防,提心吊胆。这样的日子,定然也是不适合你的。」 听见恪妃说的话奇奇怪怪,秦檀的心里已有了警觉:「娘娘这是何意?有话不妨直言,微臣自当聆教。」 恪妃咳了咳,假作正经,问道:「秦女佐,你觉得…咱们大楚的宰辅大人,如何呀?」 秦檀懵了一下:「什么…如何?」 「哎呀!」恪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就是你觉得谢大人为人如何,够不够俊!」 「……娘娘?」秦檀愈发诧异了。 恪妃今儿个是怎么回事? 恪妃红唇一扬,拉着秦檀的手,做姐妹亲切状,仔仔细细数着谢均的好:「你瞧呀,那宰辅大人,位高权重、玉树临风,还满腹诗书!皇上拿他当兄弟对待,他跺跺脚,半个京城都要震一下!」 「宰辅大人确实君风翩翩。」秦檀不明觉厉,只能跟着一起夸谢均。 「本宫呢,一向关心丽景宫的人。你是女学士,本宫自然不舍得你长久地待在宫里。这宫中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根本不是人待的地儿!」恪妃摆出一副为秦檀好的架势,数落着宫里头的不是,「所以,本宫和太后娘娘商量了一番,决定为你寻个好去处,将你嫁给宰辅大人做侧夫人,如何?」 恪妃美滋滋的,心底的算盘打的噼啪响。 v第43章[02.07] 若说天下有谁敢抗旨,那就只有谢均了。将秦檀嫁给谢均,皇上便是再生气,也不会砍了谢均的脑袋。 但是秦檀这家世,配给谢均做正室,着实有些委屈谢均了。太后不希望看到谢均动怒,便折中了一下,让秦檀做谢均的侧夫人。 「…」秦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为了不让自己入宫分走宠爱,恪妃竟将主意打到了谢均头上。 真不知该说这一回恪妃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呢,还是歪打正着。 那头的恪妃,还在一个劲儿地夸着谢均:「虽然是侧夫人,可谢均一直没有娶正妻,你嫁过去,不就是他府里头一号的女主人了吗?便是日后有正室过了门,因资历不及你,也会矮你一头。宰辅大人有才有貌,虽说拖到了而立都不曾娶妻,可他照样是咱们大楚京城数一数二的好男儿…」 秦檀思忖一会,答道:「婚姻之事,顺其自然,不必强求。」 「哎,你这说的什么话!」恪妃很不赞同,「宰辅这么好的男人,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本宫待你好,才替你谋了这个婚事。」 恪妃说着,眸子一转,道:「宰辅大人不是要启程去昆川了吗?他走之前,本宫让皇上设个宴,大家一块儿喝喝酒、听听曲,你可要好好表现!」 秦檀:… 另一头,太后宫中。 贾太后坐在炕桌边,语重心长地与谢均说话。宫女奉上的茶早就凉了,贾太后的话还没说完。 「要那出身不行的秦氏进你谢家的门,确实有些委屈你了。不过她美貌,也不算是碍眼。更何况她不过一介侧夫人,你不喜欢,打发去京外便是了。」贾太后叹一口气,道,「你与皇上一道长大,情谊非常。若非是当真无计可施,哀家也不会这般为难你。」 顿一顿,贾太后似回忆起了什么,道:「先皇脾气不好,又生性多疑。你替皇帝少年时受过的鞭子,哀家都记得。你的正室,哀家自然会好好挑选。你与那殷二姑娘无缘,哀家便再去寻个更配得上你的。」 贾太后说的言辞恳切,谢均沉思一会儿,道:「太后娘娘,此事似有不妥。」 贾太后心底「咯噔」一下,心道:怕是谢均觉得为难,不愿让这门不当户不对的秦氏进门了! 「那…宰辅的意思是?」 谢均笑笑,道:「微臣觉得,做侧夫人不好。」 太后又燃起了一丝希望:「那便做个普通的贱妾也成。能做谢家的贱妾,是这丫头的福气了。」 「太后娘娘误会了。」谢均露出笑容,眼底微温,如忆起什么好事,口中道。「微臣觉得,她做正室夫人才好。」 ——有什么事儿,是一定要赶在离开京城前办下的? 那自然是与檀儿的婚事。 秦檀在恪妃这里,听了一耳朵夸奖谢均的好话。 可是翻来覆去的,她也只能说一句「婚姻大事,任其自然」,并不松口应恪妃那句给谢均做侧夫人的话。 她怎么能答应的?她可不想做个侧夫人。 可她又不能说出「要做正室妻子」这样的话,落到恪妃耳朵里,那就是不知足。保不准,恪妃这个脑袋简单的女人又会想出什么怪主意来。 秦檀回了听雨斋,只当没有听过恪妃的话,照旧做自己的事。白日指点敬宜公主的学问,得了空便抓紧女红。她一连几天的熬夜,红莲看了,有些不忍,便一直劝说她休息。 「女佐小心把眼睛熬坏了!这红通通的,怪叫人心疼的。」红莲捧着一卷丝弦,眼底满是不忍,「到时候宰辅大人看了,也会难受呐。」 「我又怎会叫他看到我红着眼睛的样子?」秦檀不以为意,用牙咬断线头,捧起手中一双鞋履细细观看,口中喃喃道,「昆川多湿热,潮气也重,不可闷的太紧实,免得他穿了不舒服。」 主仆两正说着话,外头传来宫女的通传声:「秦女佐,武安长公主殿下请您过去一叙呢。」 秦檀搁下手里的针线,微微诧异:「长公主?」 红莲有些心焦,道:「长公主请您过去,十有八|九,不是好事。女佐还是找个借口,推掉了吧。」 秦檀略一思忖,道:「不,我还是要去。」说罢,她将手中做了大半的鞋履细心地藏起来,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衣衫发髻,便出了听雨斋。 正是午后,天是雨后的半阴。 朝露宫里,一片清净。武安长公主喜静,所有仆从都是缄口屏息,不敢吵闹。整座宫宇,都是凉薄的寂静。 长公主坐在窗边,手里捧着一把赤金的长命锁。她戴了两串软东珠的手镯,镶嵌的红宝花样闪着富丽的光华。 「长公主,秦女佐来了。」松雪向她恭敬行礼。 「秦氏来了?」武安长公主默不作声地收起了那把长命锁,余光往珠帘外一落,「既然来了,就叫她在外边跪着,跪到本公主满意为止。」 松雪有些忧虑,劝道:「无缘无故的,让女佐罚跪,恐怕是不大好。一会儿可能还要下雨,若是她淋了雨……」 「无缘无故?」长公主的眼底有一缕锐利的怨气,「她那张脸,便是最大的缘故。不仅仅像那个女人,更是勾引了均哥的祸害。让她跪着,本公主便不信了,这宫中,还有人敢置喙本公主不成!」 松雪无奈,知道是这秦女佐的脸惹了事,让长公主气在心头。长公主的固执,那可是极为可怕的;她若不解气,这秦女佐恐怕得长长久久地跪下去。 v第44章[02.07] 松雪跨出殿外,对行礼的秦檀道:「秦女佐,长公主罚你在宫门前长跪。公主出来唤了,你再起身。」 秦檀蹙眉,道:「松姑姑,我何错之有,须得罚跪?」 她虽这样问,但心底却明白的很——她并没有犯什么过错,只是长公主想要罚她罢了。武安长公主在李源宏面前得宠,又是整个大楚人人称赞的大义公主;长公主想要罚自己一下,她是绝无力量去反抗的。 松雪左右张望一下,见无人注意,便小声道:「秦女佐,你越是硬来,长公主便越是要罚你。倒不如此时服软,先跪上一会儿,奴婢这就派人去请皇上来。」 「不必了。」听到「皇上」二字,秦檀的面色瞬间冷硬了起来。她干脆地撩起裙摆,双膝一弯,跪到了地上,「我宁可跪着。」 她才不希望自己欠了李源宏的人情。 松雪有些诧异,不知这秦女佐为何不肯受皇上的好。明明听长公主说,皇上被这秦女佐迷的七荤八素,想着法子也要将她留在宫里。 眼看秦檀真的在冷硬的地砖上久跪着,松雪怕她真的跪坏了腿,便瞒着长公主,偷摸地派了一个小宫女去景泰宫请李源宏。 过了没一笑会儿,李源宏的圣驾便到了。 他从腰辇上下来,便瞧见了跪在地上的秦檀,当即蹙眉道:「这又是在闹哪一出?」 武安长公主轻轻地咳嗽一声,从殿内走出来。她苍白的面孔迎着日光,羸弱的身躯如一节衰败的柳叶:「皇兄来的倒是快。武安竟不知道,皇兄原是这样器重秦女佐的。」 李源宏阴沉的面孔微微一凝,他冷声道:「倒也不是器重,不过是顺道来看看妹妹你。」他脚步不停,紫色镶银缘的皂靴踏过秦檀身边,口中状似随意道,「秦檀,你与朕认个错,以后乖觉一点;兴许,武安便会让你站起来了。」 秦檀跪在地上,笑笑道:「微臣何错?皇上须得让微臣知道了,微臣方可认错。」 李源宏一甩袖,在她面前弓下身子,道:「那你与朕服个软,朕便替你向武安求情。」 他说这句话的模样,倒不像是那个荒唐的帝王了,反而如个情子似的。可秦檀依旧不买账,道:「微臣当如何服软?请恕微臣无知。」 服软? 说的轻巧。要是眼下服了软,那日后想要再硬气起来,便难了。届时李源宏要想拿捏自己,那可是轻而易举。勿论是做妃做嫔,恐怕都得听他安排。 见她这么不知好歹,李源宏也恼了。他本就不是有耐心的性子,此刻寒意覆面,冷冷地哼了一声,站到武安长公主身边去了。 他把秦檀送去恪妃身边,就是希望恪妃能弹着、压着,叫她明白天恩的厚重,不要再整日想着替母亲洗清冤屈,而是乖乖做她的妃嫔。可是如今看来,秦檀的性子,却是一点都没有变软。 她宁可跪在那儿,也不肯向天子说一句讨好的软话。 秦檀这样的行径,叫李源宏觉得牙关有些痒痒的,心底也如有什么在挠一般。他便那样冷冰冰地站着,肃杀的威压叫周围人都双股战战,可他却独独只盯着秦檀瞧。 将要出梅了,天微微的热。内务府提前发了新作的夏衣,是宽敞轻薄的样式,颜色有些沉,恰好将她艳丽的容色压得不那么醒目了点。她规矩地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如一樽完美的陶瓷雕像一般。 李源宏看她越久,便越觉得她不可思议。 一个人,一个普通的人,如何可以做到前后反差这般的大?从前她是怎样使劲心机手段地闹着要做太子嫔,李源宏尚且记得清;可她如今却又对权势敬而远之,宁可跪地也不服输。 难道,是因为均哥? 李源宏一想到这件事,心底便如长了刺一般难受。 他的眉心紧结,一双眼半阖,眼底有几分危险的毫茫。手紧紧蜷起来,手背处的青筋用用力而微微凸出。 他盯着秦檀,心底有一个焦躁的念头在反复徘徊。 她怎么还不求饶? 她怎么还不服软? 难道,权势对她当真已毫无吸引力? 天空渐渐地晦暗了起来,几团沉沉的云彼此压着,潮闷的雨意泛开。抱着拂尘而立的刘春诧异一声,道:「这是要下雨了!」 李源宏闻言,下意识便向前踏去。可武安长公主却无声地伸手拦住了他,不让他继续向前。 李源宏侧头,却看到长公主淡漠而孱弱的面容,毫无斜视地盯着前方,就好像秦檀不存在似的。于是,李源宏按捺住了自己心底的念头,退回了原位。 「武安,小施惩戒也就差不多了。」他到底心疼自己这个命途坎坷的妹妹,凡事都让着些,「再一会儿就要下雨了,若是再让她跪着,宫中人难免有所非议。朕不希望,听见旁人对你泼以污名。」 「皇兄希望旁人不污蔑我,那还不简单?」武安长公主很轻巧地说,「不准他们议论,那污水便泼不到武安的头顶来了。有背后议论的,便拔了他们的舌头,长此以往,谁还敢胡说八道?」 李源宏道:「妹妹知道的,为兄从前一贯便是如此做。可人心总是防不住的。」 武安长公主闻言,咬了咬唇,眸光里有一丝怨怼:「人心又算的了什么!在皇兄眼底,这秦氏竟比我来的还重要!」 哗啦啦—— 天空闪过一道白电,倾盆大雨滂沱着浇灌了下来,顷刻便将朝露宫淋得四处湿漉。跪在庭中的秦檀自然也是瞬间湿透,狼狈不堪。 这一回,李源宏当真是忍不住了。他劈手拿过刘春手里的伞,一边走,一边撑开,将伞移到了秦檀的头顶,道:「罢了,朕准你起来,拿着这伞回恪妃那里去吧。」 v第45章[02.07] 「皇兄!」武安长公主露出愤愤的面庞,「我没有准许她走!」 「快点儿走!」李源宏却偏偏与她唱反调。 刘春有眼力,连忙上去冒着雨扶起秦檀。秦檀跪的久,腿软极了,不大站得稳,只能歪歪斜斜靠着人。刘春谄媚道:「女佐,奴才送您回丽景宫去。」 「将这伞拿着。」李源宏把手上的伞递了过去,他自己瞬间被兜头淋湿了。 「皇上,那您可怎么办!您可不能置自己的龙体于不顾呀!」刘春连忙把伞递回去。 「无妨。」李源宏道,「你送秦女佐赶紧回去就是了。」 秦檀微吸一口气,强撑着以冷漠的语气,向李源宏告了退,却并无谢恩。她搭着红莲的手,拖着麻麻的腿,冒雨向朝露宫外走去。 刘春撑着伞,嘴上不忘叽叽咕咕地伺机扇风:「女佐,皇上心底还是惦记您的。您何必如此倔强呢?到时候好事没沾着,反而惹怒了皇上。恪妃娘娘那般性子,确实是叫您为难了些;可正是因为如此,您才该知道皇上的好……」 刘春絮絮叨叨的,心底念着恪妃绝不会让秦檀好过,想让秦檀回心转意,早些儿到皇上身边去。 谁知道,秦檀却道:「恪妃娘娘心善仁厚,我仰慕的很,不想离开丽景宫。」 刘春吃瘪,准备好的话全都吐不出来了。 雨水哗哗的,秦檀走的极慢。好不容易出了朝露宫,她忽然听得雨水中有谁在呼唤她。 「秦女佐!秦女佐!你的腿无妨吧?」 秦檀抬头一看,原是春莺,手里提着木桶和抹布,正在一处假山下躲雨。她虽是朝露宫人,却常被长公主打发出来做最苦、最累、最杂碎低等的活,譬如在外头擦那些木盆子。此时此刻,她看着秦檀腿脚麻木的样子,眼底有一丝愤愤不平。 「无妨。」秦檀答道。 春莺看看刘春,再看看秦檀,小心翼翼道:「奴婢这里有些自家调配的膏药,等一会儿便送去女佐的听雨斋,还望女佐不要嫌弃才好。」 秦檀点头:「难得你这么良善。」 两人简单地说了几句话,便各自擦肩离开了。春莺望着秦檀离去的背影,重重将手中的抹布丢进水桶中,右手摸起了自己手背上各式各样的疤痕。 她的指尖掠过那些经年的丑陋疤痕,一片大雨里,春莺的眼底有些微的愤色。 秦檀走后,武安长公主便再不理会李源宏,自顾自进了殿内,狠狠地将门合上了。李源宏有些与她说话,便上前扣了扣门,道:「妹妹,你不必为了一个女学士与为兄置气!」 屋子里头传来一声玉器摔落碎裂的声响,旋即,便是武安长公主歇斯底里的哭声:「我知道,你们一个个都看不得我好!都巴不得我过的生不如死!」 李源宏皱眉,面色一沉,怒道:「武安,你何必这样闹腾!为兄如何宠爱你,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门后却没有了响动,只有长公主浅浅的啜泣声。李源宏敲了好一阵子门,都不见长公主答话。一旁的小太监劝道:「皇上,长公主正在气头上,不如您先回去歇歇,准备些女孩儿家喜欢的礼物。待长公主气消了,再来说话也不迟。您与长公主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又岂会真的生分了?」 李源宏却不愿走,一掀袍角,毫不顾忌帝王形象,盘腿在门前坐下了:「武安,你若不出来,为兄便一直坐着了。」 他这一坐,便是小半个时辰,可武安长公主始终没露面。最后,前朝有事来请,李源宏不得不离开,这才站了起来。 待李源宏的脚步声远去后,屋内的武安长公主才拭去了面上的泪水。她正抱膝倚门而坐,哭的面颊发红。松雪在旁给她递手帕,不忍道:「您这是何苦呢?左不过是个女学士罢了。」 武安长公主歪歪地靠着门,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道:「我不过是伤心皇兄看重她甚过我罢了。我为这大楚牺牲了如数多,松雪你都是看在眼底。可那样的苦难,都换不来皇兄与母后的怜悯。」 想到长公主坎坷的命途,松雪的眼睛也微微一红。她替长公主轻柔地擦着眼泪,道:「那些日子都过去了,公主少想些儿,省得烦心。」 「那般屈辱,又岂是能轻易忘掉的?」长公主的眼泪如断了线似的,落个不停,口中呢喃恍如梦呓,「那草原部族何等蛮荒,人人皆欺辱我、嘲笑我。我堂堂大楚公主,竟要做个婢女,端茶倒水、伺候旁人。后来大王被杀,他的兄弟竟个个都要娶兄嫂!若是在那时候,我便一条白绫吊死了,也省得后来受这些委屈!」 松雪闻言,回想起在草原上被人欺辱的日子,亦是无声地哭了起来。 长公主初嫁便是和亲,在草原上受尽欺负。后来她被接回京中,又被先皇帝嫁给了彭大将军。那彭大将军嫌弃公主已嫁过人,并非是完璧之身,对公主百般羞辱。可先皇帝碍于彭将军军功,对此视若无睹,任凭公主受尽苦楚。 如此不幸,又岂是常人可以理解? 「长公主,如今您是苦尽甘来,享受荣威。可皇上到底是天子,您万万不可和他为难。」松雪劝道,「待日后,皇上仔细替您挑一个真心夫婿……」 「我不要什么真心夫婿!」长公主忽然尖叫起来,面色涌起一分倔强。她恨恨地盯着窗外,道,「我这一辈子,只有均哥这么一个执念。便是靠着对他的念想,我才在草原上和彭家忍辱偷生,在那般生不如死中苟活了下来。若是他要另娶旁人……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松雪听到一个「死」字,吓得心惊肉跳,立刻道:「长公主,您别慌!宰辅大人左不过是对那秦女佐仁慈了些,也并未有什么出格之举,更何谈娶妻!」 「不,本公主总觉得,她与均哥,并非是那么简单。」武安长公主却恍若未闻,而是恨恨道:「这秦檀勾引均哥,她就必须死。她和她的娘一样,都该早早地消失掉!」 松雪微微吸一口冷气,道:「公主,您万万冷静呀!」 「皇兄不是要举办宫宴,请恪妃和那秦氏贱人一道来赏乐吗?」长公主冷笑一声,道,「这正是个机会!这一次,这秦檀非死不可!」 李源宏处理完前朝的事务后,便回了景泰宫。 他的殿宇中一贯焚着轻淡的香气,闻之便沁人心脾。可今日他踏入殿中,闻道这千金一缕的沉海南香,却觉得心烦意乱。 他烦躁地朝殿内走去,随手胡乱抓起真珠帘子,轻斥道:「宫里的熏香是不是偷偷换过了?这味道,真是腻人。」 v第46章[02.11] 负责添加香丸的宫女急急跪了下来,扣头道:「回皇上的话,这香料是从未变过的,奴婢不敢擅自做主。」 看这宫女冷汗涔涔的胆怯模样,李源宏愈发烦怒。他踢了踢鸡翅木的脚踏,冷冷呵斥道:「滚出去,自己领罚。」 待宫女都退出去后,他才重重倚在了炕上。小紫檀木制的窗棂里,楼过被筛做裂冰纹路的光影,外头的雨似乎已渐停了,可他还能听到滴滴答答的水落之声。 「刘春!朕总觉得心底不大安。」他烦闷地推开了炕桌上一溜的纸砚,揉着眉心,道,「武安那样闹性子,恐怕是不会让秦檀得了好处。」 刘春擅体察圣意,连忙道:「是呀,秦女佐约莫是要过的为难了。」 「又岂止是这样。」李源宏道,「武安从来不允许旁人违逆她,这一回,朕这般逆了她的意,她恐怕会要了秦檀的命。便如……便如,那个时候似的。」 想到九年前那场大火,李源宏的面色便微微一凝。 「得想个什么法子,保住秦檀。」李源宏烦躁道,「总不能让她这般落到武安的手上。」 「皇上仁慈。」刘春赶紧拍马屁,「依照奴才看,皇上您不若别再顾忌秦女佐的心意,直接立她为妃,将她日日圈在眼前。如此这般,长公主总找不到机会与秦女佐怄气了。」 李源宏微怒,道:「你是不知道她的性子何等倔强!若是立她为妃,她立刻会蹬鼻子上脸,要朕替她平反母亲的冤屈!朕可不能让她得了这个脸!」 「皇上,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刘春道,「秦女佐性命要紧,哪还管的了那么多呀?她若是求您给母亲正名,您便假装没听到,不就是了?您是天子,何必顾忌她的心情呢!」 话虽是这样说,可李源宏还是有些不甘。 他想让秦檀心服口服地成为他的妃嫔,而不是被强迫着。 若不然,他不就是输给了均哥吗? 均哥能让秦檀心甘情愿地恋慕着,可他偏偏就不能。光是不能为秦檀母亲正名这件事儿,秦檀便一辈子都不会对他低头了! 「皇上,您想想长公主那股狠劲儿,」刘春继续擅耳边风,道,「要立秦女佐为妃,您就得赶紧的。挑个大伙儿都在的场合,这么一宣旨,那也就成了!」 李源宏微微呼了几口气,一撩袖口,几番权衡后,终于下了决心,道:「…你说的也对。去,准备一下,朕要草拟圣旨。宫宴那日,趁着均哥也在,朕就得将这件事办妥了。朕要在那一日,封秦檀做丽妃。」 说着,李源宏的眸光高深莫测起来。 待她入了宫,看她还如何念着均哥! 与此同时,太后宫中。 贾太后与恪妃相对而坐,低声地说着话。 「哀家这里,宰辅倒是答应了。」贾太后端着一杯茶,面貌淡漠,「怎么反倒是那秦檀,不肯嫁给宰辅?恪妃,你一贯能说会道,怎么还说服不了一个秦氏?」 恪妃连忙道:「母后息怒,那秦檀也不是不答应,只说是‘顺其自然’。这‘自然’,可不就是太后娘娘您的懿旨么!」 贾太后闻言,眉心略略舒展,道:「那好。既然如此,便遵照宰辅大人的意思。宫宴那日,哀家亲自为她与宰辅大人赐婚。」 恪妃闻言,满意地笑了起来。 待这秦檀嫁了人,看皇上还如何惦记! 秦檀在朝露宫中跪的久了,膝盖发麻。好不容易,她才回到了听雨斋中。 她也顾不得什么形象,盘腿缩着坐在炕上,红莲心疼地上去替她又揉又捏,口中叹气道:「那武安长公主未免也太跋扈。纵使她有大功,可万万不该这样无缘无故的责罚人。」 「她深受太后、皇上宠爱,自然是理直气壮。」秦檀微微「嘶」了一声,低了眉眼,道,「我入宫之初,便早已料到这等情形。当初我便明白,既要为母亲正名,便免不了这些蒙屈受辱之事。若是倒霉些,丢了性命,那也是可能的。」 「女佐,您可别说不吉利的话。」红莲飞快地止了她的话头,道,「您还要嫁给宰辅大人呢。」 秦檀飞快瞪了她一眼,道:「浑说什么呢?被青桑惯坏了?我和谢均,才不是那么一回事。」 红莲微微一笑,手上继续锤着,道:「女佐,那谢大人对您是真心,奴婢们都看在眼里。从前的贺大人,连他的一根手指头也比不上。更何况,女佐也不似个无情之人。」 「少说点儿话!」秦檀轻轻笑了起来,不见怒意,反而很是欢快。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个宫女怯怯的声音:「奴婢春莺,给女学士送膏药来了。」 听雨斋里的欢笑声止住了,秦檀肃然了面孔,对红莲道:「快把春莺叫进来。把门关紧实了,别让无关的旁人听见了我们的话。」 很快,春莺便碎着脚步进来了。她低垂着头,厚重的刘海儿将泰半额头遮去,整个人都怯怯的:「奴婢见过女佐。」 「起来吧。」秦檀松着腿脚搁在小脚踏上,眼光严严地锁着春莺,道,「你千辛万苦来丽景宫,想必也不是为了送什么膏药。有话,就快点儿说罢,免得叫武安长公主发觉了,你我都讨不得好处。」 听到秦檀提起长公主,春莺猛地抬起头,眼底有一丝怨气,道:「长公主从来都是如此,性子反复无常,时喜时怒,对奴婢动辄加以打骂。可女佐您的母亲当年实在无辜…奴婢不敢继续隐瞒。」 秦檀左右张望,见四下无人,终于大胆道:「你仔细说来。」 她放静了心神,不敢多出一字,生怕打搅了春莺。她知道,春莺口中所吐露的,恐怕就是她多番追求、或远或近的真相。 春莺眸光微动,露出回忆神色,细声地说了起来。 v第47章[02.11] 「约莫是九年前……那时,长公主的夫婿,是彭大将军。」 「这我知道。」 「彭将军威名赫赫,功劳盖天。长公主嫁入彭家后,便一直被视作无物。且将军嫌弃公主已嫁过一回,并非完璧之身,因此对长公主百般羞辱。以是,虽将军给了长公主应有的体面,可长公主在彭家的日子,并不好受。后来,长公主诞下了顺洛小郡王,对小郡王的态度,也是忽冷忽热……」 「忽冷忽热?」秦檀露出疑色,「什么意思?她是小郡王的母亲,又岂会忽冷忽热?」 「高兴的时候,长公主便对小郡王精心呵护,日夜不离身边,凡事皆亲力亲为。可每每与彭大将军争吵后,长公主心有怨言,便会将气撒在小郡王身上,甚至举起孩子,摔落在地……」春莺说着,流露出不忍之色,「长公主的性子,从来都是如此。奴婢本是彭家的家生子,被将军送入公主房中伺候。公主见到奴婢,便彷如见到将军,因此也常有迁怒。」 秦檀听着,眼底有一丝暗暗毫茫。 武安长公主与李源宏不愧是亲兄妹,这性子也是如出一辙。兄妹二人,皆是一般的喜怒无常。 想来也是,先皇帝对李源宏兄妹处处提防,时时怀疑,从未有过一个父亲的担当,反倒如敌人似的。李源宏是嫡子,却不如庶出的三王受宠;武安是嫡公主,却得远嫁草原,可恭太妃所出的公主,便能嫁得如意夫君。两相对比,孰幸、孰不幸,一目了然。 这两兄妹从小便缺了父爱,更是在贾太后的城府算计之下长大;耳濡目染,性子又如何会和善? 只是虎毒尚且不食子,长公主这般对待亲子,实在是可怕了些。 「后来呢?」秦檀追问道。 「后来,便是九年前那场上元宫宴。」春莺提及旧事,面色微泛煞白,「那时,彭大将军已经战死,长公主与彭家多有不睦,对小郡王的态度也越来越恶劣。上元宫宴时,长公主不知从何处听说,有人要放火烧宫,伺机谋害三王,便……便……」 秦檀的心跳,渐渐快了起来。 她喃喃着,替春莺说出了接下来的话:「便想要……趁机一并了断了小郡王的性命。」 春莺此刻,已是满面青白。她咬着嘴唇,浅浅地点了下头,道:「长公主亲自将小郡王送入了临平宫内,只等着大火烧宫,好了结她与将军的最后一段孽缘。」 「啪!」 秦檀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低声道:「真是岂有此理。若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了,哪怕是送给别人抱养也好!她竟要活活烧死自己的亲子!那还只是个未足周岁的孩子!」 春莺吓了一跳,哆嗦道:「依照长公主的性子,她是绝不肯见到孩子落到别人手上的。且她恨将军入骨,那时,几是天天都在咒着要将军断子绝孙……」 秦檀微呼了一口气,平复了神色,问道:「接下来呢?我娘又是如何牵扯入这桩事的?」 她问这话时,心跳的厉害。 咚咚咚的,如有一个巨人在卖力地扣门。 她知道,自己离真相似乎已很近了。 春莺将头扣得更低了,小声道:「秦夫人心善,大火烧起时,听到宫中有孩子哭泣之声,便不顾自身安危,冲入宫中,冒死救出了小郡王。长公主本就想杀死小郡王,见秦夫人竟坏了她的事,大怒之下,命人杖毙了秦夫人……」 ——大火烧起时,听到宫中有孩童哭泣之声,便不顾自身安危,冲入宫中,冒死救出了小郡王。 听到春莺细软的话,秦檀的脑海,猛然「嗡」了一下。侍立在旁的红莲,也发出了短促的惊叫,满面皆是震愕,口中情不自禁道:「观世音菩萨保佑,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 下一瞬,秦檀便察觉到自己鼻尖酸热,眼眶模糊。 竟是如此…… 竟是如此! 真是,真是荒谬! 她重重地倚在炕上,身子软软枕着苏合绣的枕头,如被抽去了三魂七魄。 「竟是因这等缘由……」她怔怔地盯着面前的一团空气,对头青墙上挂着一副美人图,画上的女子娴静典雅,手捧一束花枝。 虽她是看着那副美人图的,可她脑海里,却尽数是其他的东西。 母亲从前的音容笑貌,隐约浮现于记忆之中。那温柔如山月一般的笑容,好似在余晖里发着光亮。她又想到母亲是怎样冒死冲入大火,寻着孩童的一丝啼哭之声,救出了那可怜的小郡王。 只是,等她满怀希望地冲出大火,等待她的,却是武安长公主无情的面容。 「女佐,逝人已去,您可万万不能太伤心呀。」春莺壮着胆子劝她,「便是想要向长公主复仇,您也得先保重自身。更何况,小郡王死后,长公主便后悔了。八年来,长公主一直活在悔恨之中,无比思念亡子,也愈发憎恨将军。也正是因此,她留下了奴婢这条贱命,用来打骂出气。」 秦檀麻木地倚着,两行清冷,无声地滚落下来。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这件事?」秦檀眨着泪眼,低声问。 「知道这件事的仆从,除了奴婢,全被杖毙了。唯有奴婢是彭家的家奴,还可留作出气辱骂将军之用,长公主暂且留了奴婢一条命。」春莺说着,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知道此事者,还有一人!」 「谁?快说。」 「是三王。」春莺道,「三王那日,便在临平宫中,恰好撞见长公主留下孩子这一幕。太后与皇上为了保住长公主,使尽手段,令三王被褫夺封号、贬去昆川。当年太后势大,三王无法抗衡,只能去了那蛮荒之地。这一去,便是九年,再未踏入京城一步。」春莺说着,颇为感慨。 秦檀闻言,心底道:难怪! v第48章[02.11] 难怪李源宏如此惧怕三王回京;连给先皇发丧之时,都不允许三王回来尽孝道。 若是三王回来了,那保不齐便是武安长公主恶行被公诸于众的死期。李源宏如此疼爱武安长公主,兄妹两人从小一道夹缝求生、感情非比寻常,他又岂会允许这等事情发生? 更何况,三王本就与李源宏有利益之争——三王从前就比他这个嫡子更得先皇帝宠爱;先皇帝临终之前,甚至还说出「要改立晋王李恒知为储君」这般的话来。如此一来,李源宏就更戒备三王了。 「我知道了。」秦檀的声音,并无哽咽。她甚至都不擦拭一下眼泪,只任凭泪珠缓慢地将衣领濡湿,「春莺,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朝露宫吧,免得再被长公主责罚。」 春莺起了身,面有不忍,道:「奴婢不忍您被长公主迁怒,更为当年秦夫人的境遇不平,这才将此事告知于您。可若是被长公主知晓了,奴婢定然是死路一条。还请秦女佐,手下留情,莫要让长公主知悉。」 「好。」秦檀终于抽出手帕,敷衍地抹了一下眼泪,道,「我会想法子让你出了朝露宫,免于再受长公主的折磨。」 春莺听了,露出惊喜之色,竟然重低下身来,给秦檀磕了个头,道:「奴婢谢过女佐!」 待春莺出了听雨斋,秦檀才收拾干净了脸面,慢慢恢复了寻常神态。红莲取来面巾替她净脸,再重新梳妆。秦檀坐在妆镜前,喃喃地对红莲说着话。 「难怪当年,先皇帝会这般提拔秦家。果真是母亲的枉死,令先皇帝都看不过眼了。」秦檀说罢,重重叹一口气,「不去惩罚加害的人,反倒想法子在别处弥补。这样奇怪的道理,恐怕也只有天家才会有了。」 「女佐,这日后,又该怎么办?」红莲问。 「还能怎么办?只能徐徐图之,总不可令母亲含冤于九泉之下。」秦檀望着镜中的自己,道,「不必怕便是了。有谢均在,万事皆会好的。」 她说罢这句话,心思已定了大半,又恢复了往日的冷静神情,再无了方才的脆弱哭泣之色。 出了梅,日头便飞快地热了起来。梅雨时节是每日下雨下的烦心,可出了梅,这一日三天却都不见滴水,只有炎炎太阳当空挂着。阖宫的芳草碧树,都没了往日娇滴滋润,被晒的略略委屈了点儿。 过几日,便是是敬宜公主的生辰,按往年规矩也不过是在恪妃宫里小小热闹一番。可今时李源宏有心借机成事,便干脆将这敬宜公主的生辰往大里办,不仅要赏五六月正当时的牡丹,还叫了戏班子来宫里搭台,也不顾小小的敬宜公主看不看得懂拗口的戏曲。 恪妃心里也揣着事儿,因此趁早把秦檀叫到了自己跟前,令宫女宝珠取出一套压箱底的衣服,搁秦檀身上比划着,口中碎碎叨叨道:「本宫往日还不知道,今日一瞧,发觉你这身形与本宫很是相像。恰好,这套衣服你拿去穿上,在敬宜生辰的宫宴上出点风头,让那宰辅好好看看你的美貌。」 秦檀不知该哭该笑,道:「娘娘,如此华服,微臣不敢糟践了。只有娘娘您的金玉之姿,才配得上这样的天工织造。」 「少说这些文绉绉的话,让人脑仁疼!」恪妃兴高采烈的模样,顺手拨一下腕上赤金嵌红宝的手镯,笑眯眯道,「只要你能嫁给宰辅,别说是借你穿这身衣裳了,便是送你也成!去,快试试好不好看。」 秦檀是拗不过恪妃的,只能老老实实去换了。待她换了衣服出来,恪妃登时眼前一亮,道:「真是好个倾国倾城的人儿,必然叫那宰辅为你倾倒。」 顿了顿,恪妃又补上一句,道:「是让宰辅倾倒,可不是让皇上为你倾倒,你可警醒着点儿。本宫对你这般好,你可千万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听到恪妃这么直白的话,一旁伺候的宝珠险些晕厥过去。 ——自家娘娘脑里只有一根筋,常常吐出这等惊人之语。她明明早该习惯了,可如今怎么却还想厥过去呢! 秦檀抬手,看了看这华美服饰,道:「娘娘,这不符合规矩。女学士,自然有女学士的仪制。」 「规矩?」恪妃几要翻个白眼,轻蔑之意从面上涌出,「本宫便是规矩!本宫要你穿的张扬些,你就穿的张扬些。本宫倒要看看,这偌大宫里,有谁敢多议?!」 秦檀在心底叹了口气,心道:可能,这就是宠妃的底气吧。 敬宜生日宫宴这日,很快就到了。 秦檀按照恪妃嘱咐,换上了恪妃从前做姑娘时的衣裳。正当恪妃啧啧赞不绝口之时,外头传来宫女的通传声:「恪妃娘娘,武安长公主派人给秦女佐送了礼。」 「长公主?」恪妃嘀咕了一下,道,「她送的什么礼?什么好东西本宫这儿没有,还需她来送?」 宝珠连连咳嗽一声,道:「娘娘,您可别又与长公主吵起来了。回头皇上护着长公主,您又得气到自个儿的身子。」 「算了,叫人送进来!」恪妃道。 朝露宫的小太监弓着身进来了,手里托着个香料匣子。他拉尖嗓门儿,道:「长公主说了,今儿个是敬宜公主的生辰。长公主顾念秦女佐照料敬宜公主有功,特此赏赐极品南烟香一匣。女佐,您在衣服上熏了这香,再去参加宫宴吧。」 秦檀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香里动了什么手脚。恪妃更是如此,大刺刺道:「叫个太医来,查查这香料里有什么东西!若是长公主敢加害本宫宫中的人,本宫可不会罢休!」 她这么不给长公主面子,令周遭的人都有些汗颜。可长公主虽得脸,恪妃也是极受宠的,所以众人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自个儿没听见这句冒犯的话,恪妃与长公主照旧是井水不犯河水的。 恪妃得宠,太医院的人都赶着巴结,很快派了个老太医来。他细细嗅闻了一番,道:「这香料是极品,也没什么有害之处,娘娘与女佐可放心使用。」 听太医这么说,恪妃放宽了心,道:「那就收下吧。」 秦檀笑笑,道:「这香是好香,但今日实在有些赶了,怕误了宫宴的时辰,便不再熏香了。」 那朝露宫的公公却不依不饶,道:「长公主吩咐了,要亲眼看着您给这衣料子上熏了香气,奴才才能走。若是您不受了长公主的礼,长公主没法跟皇上交代,皇上又得与长公主发火,也是叫人为难呐。女佐,您说是吗?」 恪妃听了,吃吃笑了起来:「我说呢,这宫里的大户刺儿头怎么突然转了性子,送了名贵的香料来巴结一个小小女学士,果真是被皇上给教训了。」 这理由确实是名正言顺,可秦檀心底依旧存有一丝疑虑。 就算是为了与皇帝和解,依照长公主的性子,也不会给一个小小的女学士送这等名贵的礼物。更何况,要她当场便在衣服上熏香,这样的要求未免也太奇怪了。 她抬起头,闻了闻身上属于恪妃的衣物。倏忽间,她的眉目豁然开朗,口中道:「既然是长公主有吩咐,那我不敢不从。」说罢,她转向恪妃,道,「还请娘娘先行,微臣熏了香,随后便到。」 这样识趣的态度,让朝露宫的太监很满意。虽不知道秦女佐怎么就放下戒心,答应熏香了;但能完成差事,总归是好的。 v第49章[02.11] 「去吧。」恪妃很慷慨,叫过了芳姑姑等人,就牵着小敬宜的手出去了。 秦檀回了房中,给衣服熏了香料,待那公公确认了,这才姗姗出了丽景宫,向皇后的凤仪宫去了。 殷皇后主张勤俭,这凤仪宫远远瞧着,虽端庄肃穆,却有些陈旧,远不如丽景宫穷尽奢华。但因是正宫的住处,这里却格外宽敞一些;在院子里搭个戏台子,也恰好够几位妃嫔坐下。 在凤仪宫的门口,秦檀听见了一声「武安长公主到」。抬起头来,果真见得长公主华美的仪仗近在眼前。她高高坐在腰辇上,戴着玳瑁壳儿指甲套的手搁在朱红的扶手上,娇嫩且瘦弱。 「秦女佐,真是好巧呀。」武安长公主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孱弱的眉目里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上回本公主一气之下罚跪了你,皇兄很是生气。本公主左思右想,过意不去,这才送了一匣子香料给你,向你赔罪。如今你熏上了这香,想必是已放下了旧怨。如此,本公主也释怀了。」 秦檀没听见叫起的声音,只得一直屈膝蹲着行礼,口中道:「您是一品长公主,微臣是女学士。您又何须向微臣赔罪?是长公主折煞微臣了。」 长公主的淡眉一挑,眼底似掠过一缕嘲意。 「不必客气,本宫对待你这样的人,从来和善。」她说罢,便命宫人落了腰辇,慢悠悠地走了下来。她走到秦檀面前时,停了脚步道,「女佐今日这一身,可真是衬你。皇兄见了你,也定会迷了眼睛。」 说罢,她就向凤仪宫里头去了。从头到尾,她都对秦檀的行礼视若无睹,没有叫她起来。 秦檀只当自己没听到。待长公主步入凤仪宫后,秦檀才起了身,朝宫里行去。 诸位妃嫔早已到了,院子里一片热闹。仔细一看,李源宏的妃嫔还真是不少,环肥燕瘦,叽叽喳喳的。只不过,这群女子便是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个恪妃受宠,想来也是老天不公。 殷皇后坐在妃嫔的最前头,面前搁着张八宝铺黄绸的桌子,上头摆了时令点心糕果。她一贯是温温和和的,在一群红俏绿闹的妃嫔里,她便如一轮月华似的轻淡且柔和,瞧着便让人舒心。没什么皇后严肃的架子,却极容易让人心生喜爱。 瞧见秦檀进来给恪妃行礼,殷皇后身旁的温姑姑皱了眉毛,对殷皇后道:「娘娘,您瞧,那不是从前的贺夫人吗?她也是受过您几回恩情的人,怎么入了宫,不来凤仪宫效力,反而去了恪妃的宫里头?」 殷皇后很温顺的模样,柔柔笑道:「她喜欢,便让她去吧。」 见自家主子这么客气,温姑姑有些恨铁不成钢。再看看秦檀今日打扮的那样鲜亮,温姑姑越发气恼了,暗暗骂道:「打扮的这样招惹,也不知是不是想学那些狐媚子的做派,不成体统!」 「说什么呢。」殷皇后投来微微斥责的目光,「何必在这些小事上斤斤计较?」 「皇上驾到——」 「宰辅到——」 说话间,太监便是连着两声通传。 李源宏与谢均言谈彦彦着踏了进来。粗粗一看,这光景还蔚为好看。李源宏生的是阴柔俊美,自有一股贵气华灼;谢均是清俊温雅,恰如一块几经雕琢摩挲的美玉。二人站在一块儿,各有风姿。但有熟知李源宏性情的,恐怕就不敢这样说了。 一群妃嫔齐刷刷地向李源宏行礼,可李源宏的眼神,却越过茫茫众人,落到了人群之中秦檀的身上。 她今日打扮的格外艳丽,穿的是一袭水芙蓉色望仙彩纱裙,衣摆开满昳丽花枝,寸寸丝线精巧动人。李源宏隐约记得,恪妃从前也有这样一身衣裳。但是恪妃穿起来,却没有秦檀这般光彩夺目、艳丽照人。她这一身,再衬上髻间翩然欲飞的蝴蝶步摇,着实是惹眼极了。 李源宏望着她,不知为何,心底微微紧张。 他已许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上一回有这般滑稽的心态,还是与妻子殷流珠大婚当日,掀起殷流珠的盖头之时。那时,他见到这素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的妻子,心底便是如此紧张着的。 在洞房那夜,他甚至还荒唐地想过:父皇的心底,到底是惦念着自己的。若不然,也不会为自己安排这样好的一桩婚事。 如今,李源宏再度有了这紧张的错觉。他情不自禁地扭过头去,想要确认藏在刘春袖中的那副圣旨——上头是他仔细斟酌后下笔所写的封妃圣令,只要刘春展开它,好端端地念出来,那么秦檀便会是宫中的丽妃了。 「丽」字封号,确实衬她。宫中四妃之位长久空缺,只有恪妃一家独大,确实应该充点儿新人填补填补了。 李源宏侧过头想看刘春,但他没瞧着刘春,反而看到了谢均的面庞——谢均望着他,神情很是淡定,分毫猜不到李源宏已悄悄写下了封妃的圣旨。 一想到此事,李源宏的心情便微妙地愉快了起来。 谢均见他笑,略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旋即,他的目光也远远地越过人群,望向了秦檀。两人匆匆对视一下,很快便分开了目光。 但秦檀再低下头时,面上却是带笑的。 「都起来吧。」李源宏虚扶一下,令诸位妃嫔都起身,自己则坐到了贾太后与殷皇后的中间,道,「今日是敬宜的生日,在座的都是自家人,不必拘泥于虚礼了。」 恪妃很甜蜜地一笑,晃了晃敬宜公主的小手,小声道:「回头记得谢过你父皇。」 宫女捧了戏本子过来,要李源宏先点戏。李源宏却摆摆手,道:「母后先点吧,儿臣记得母后喜欢看《献美单于》?」 贾太后接过戏本子,道:「那《献美单于》讲的是毛延寿如何误了王昭君,哭哭啼啼、凄凄惨惨的,看多了也忒没劲头。今儿哀家便换换口味,点一出《红娘做媒》吧。这西厢记的故事热闹,红娘牵了一段好姻缘,较为喜气。」 李源宏闻言,道:「母后竟有兴致看这了?莫非,母后是想为在座的哪一位做媒不成?」 「哪里的话。」贾太后将戏本子递回去,道,「皇帝也点一折吧。」 李源宏没有翻开戏本,便道:「点一出《武帝求仙》吧。」 贾太后打趣道:「这一折讲的是汉武帝为求李夫人还魂,四处祈求仙人。怎么,皇帝莫不是对哪位佳人有意,借了汉武帝的由头暗表心意?」 李源宏不答,却抬手将戏本递给谢均,道:「均哥也点。」 谢均翻开戏本,见到第一页,便笑道:「我不懂戏,这第一页上是《长生殿》,便点这一折吧。」 v第50章[02.11] 人群里的秦檀听到这一句,心思微微一动。 当初谢均也给她送过这样一本戏谱,那时,他还不喜她,觉得她两面三刀,小心眼地特地送了这本《长生殿》,讽她比戏子还会演。可时过境迁,如今他再点这《长生殿》,她竟一点都不觉得可恼,反而有些舒坦了。 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地开演了,贾太后状似闲散,道:「哀家记着,恪妃宫里的秦女佐今儿个也二十多了吧?从前是哀家下旨让秦女佐与贺朝议和离,闹了好大一场误会。如今哀家心底还过不去呢,总想着弥补弥补。」 秦檀闻言,起身站了出列,道:「不过误会一场,微臣不敢有怨言。」 太后见了,做欣慰状,道:「你在恪妃宫里服侍,勤勤恳恳的,无人不夸好。难得有个能让恪妃都顺心如意的人,哀家怎能不好好对待?哀家想着,总得替你找个去处,好让你的下半辈子有所依靠,不至于孤孤单单的。」 李源宏闻言,心底微微咯噔,知道贾太后约莫是要和秦檀过不去了。他唯恐贾太后已被武安说动,要一道置秦檀于死地,便连忙道:「是,儿臣也常这么想,要好好补偿一番秦女佐,所以已有了准备。」 ——他早就准备好了封妃的圣旨,今日就会拿出来。 「准备?」贾太后听着耳边的唱戏声,心中略略不安,道,「你准备了什么呀?哀家倒也有些准备,皇帝前朝事忙,这姑娘家的事,总不如哀家做的顺手。」 太后心道:皇帝有所准备,恐怕是准备将这秦氏封妃了!如今皇帝能为了秦氏悖逆她这个太后的意思,日后秦氏真的做了妃嫔,这宫里岂还有她太后的位置?决不能让皇帝逐了这个意! 可李源宏已开口道:「刘春,去,将圣旨拿出来,朕已决意封……」 他这个「封」字刚出口,贾太后已倏忽站了起来,急切大声道:「哎呀,哀家瞧宰辅大人便甚好,瞧着会是个疼人的,秦女佐又貌美夺人,两人正是相配。不若哀家今日便做个媒人,亲自为你们二人指婚吧!恪妃,你会不会心疼秦女佐,不肯放人呀?」 贾太后这刻意的一长串话,令李源宏瞬间懵了,口中一句「封秦檀为丽妃」是进退不得,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一颗心在嗓子眼七上八下地胡乱跳着,最后只能阴沉沉地说了句:「母后……」 那头的恪妃已是喜滋滋站了起来,应和道:「哪儿的话?秦女佐能有桩好姻缘,臣妾高兴还来不及呢。太后娘娘肯做主,臣妾又哪有不放人的道理?自然是风风光光替秦女佐送嫁了。」 李源宏眯眼望着恪妃神色,略略咬牙,知道这是太后与恪妃早就串通好了。眼下,他只得把目光投向谢均。 「均哥……」李源宏呼吸不稳,眼底略有恳求之意。 可谢均却笑笑,道:「微臣谢过太后娘娘恩典。」 那一瞬,李源宏只觉得满心恼意。他的脾气一下子便上来了,眼底俱是狠戾之色,捻着青金石朝珠的手重重朝桌板上砸去。可那手掌还未落地,他便听得太后的一声话。 「皇帝,先前你送哀家的那匣子东珠,哀家很喜欢,命人做成了这一支发钗。」贾太后慢条斯理,道,「你果真一直都是最孝顺的,不枉费哀家对你的养育之情。」 李源宏听到自己赔罪时送的那匣子东珠,忽而如泄了力一般,跌坐在圈椅里。 母亲到底是他的母亲,他如何能太过违逆呢? 他听得另外一边秦檀稳重的谢恩之声,又想起那道未曾发出去的封妃圣旨,心头一阵惘然。台上的戏子还在唱着,如今已演到了《武帝求仙》这一折。 「哎呀呀夫人你抛下吾独去也,此后便是伤心月凄凉花。吾上下求索问仙路,可娇娇是红妆断送,星盟皆绝……」 太后这一道赐婚的懿旨下来,整个凤仪宫里皆是一片哗然。 年纪小些的皇子、公主,听不懂太后是在讲些什么,照旧笑闹吃喝着,敬宜公主还抓着恪妃头上的赤金发簪子不肯松手。也只有二皇子,露出惊喜的神色来。 秦檀低身蹲礼,心头有微微的诧异在涌动。 上回,恪妃表露出要为自己和谢均做媒的意思,她便有些哭笑不得。虽恪妃说的煞有介事,可她却并不怎么当真。谁让那谢家乃是数一数二的高门大户,而她秦檀的身世却并不算相配。仅凭一个恪妃,恐怕是成不了这桩事。 可如今,贾太后亲口赐了婚,那这婚事就是板上钉钉了。 一时间,秦檀不知是该惊还是喜。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开始暗暗猜测——猜测这桩事儿,是不是那个狡诈可恶的恶相事先筹谋好的。 ……未料到,她竟当真要嫁给谢均了。 从前她还信誓旦旦说过,让谢均别再惦记着她,她已决心不再嫁人。可如今太后的懿旨下来了,她却没有分毫抵抗的冲动,竟然想就这般地…… 这般顺水推舟地应下来。 她想到谢均对待她的点滴种种,便越发不想抗拒这婚事了。话还没说完,脑海里已冷不丁蹦出谢均穿着大红婚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模样来。 秦檀还没起身,凤仪宫里的妃嫔们,俱是掩不住诧色,皆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这秦氏的出身,与宰辅大人差的有些远吧?更何况,秦氏都嫁过一回人了。太后娘娘这哪儿是指婚成秦晋之好,分明是结仇呀……」 「这秦氏是祖坟冒了青烟,还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竟然可以嫁给宰辅大人?若是侧夫人、贱妾之流倒也算了,恰恰匹配她那浅薄的家世。可听太后娘娘的意思,竟然是做个正室!」 「瞧瞧,把恪妃娘娘哄好了,就是有这么好的福气。这宫里头谁做主,不是一目了然吗?你以为凤仪宫的那位,还能当家呀?」 「那皇上方才想说的是什么?封秦女佐做什么?莫不是……封妃吧?」 零零碎碎的议论之声,令贾太后满意地笑了起来。她对低身蹲礼的秦檀道:「秦女佐,你是个好孩子,赶紧起来吧。宰辅比你大了近十岁,老夫少妻,他应当更疼爱你一些才是。」 这一个「老夫少妻」压下来,连秦檀都有些无言。 ——何至于这么夸张?宰辅也就是二十又九,离而立都差了一年;两人都是二十打头的岁数,怎么就算是「老夫少妻」了?太后娘娘这想法,也忒奇怪了。 秦檀又再向贾太后谢恩了一次,这才退回了恪妃身后。恪妃抱着敬宜公主,喜气洋洋道:「哎呀,总算是解了本宫一桩心头大患。这一回,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了。」 v第51章[02.15] 秦檀坐了下来,安静地很。没一会儿,台上的《武帝求仙》唱罢了,接下来便是谢均点的《长生殿》其中一折。这唱词讲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念的是「朕与卿今生尽偕老」。秦檀听着这恩爱盟誓之词,略略有些恍惚。 但到底,心头还是有些欢喜的。饶是她不欢喜太后,更怀疑她在母亲之死中推波助澜。可毫无疑问,此时贾太后的懿旨,于她而言,是一桩好事。 她抬起头,视线越过人群,看见笑颜晏晏的谢均,心底便微微地发暖。 当初她与谢均定下约定,她不嫁给李源宏,谢均不娶殷摇光。如今二人都践行了诺言,也是时候得一个好果子了。 她正偷偷地垂着眼笑,忽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秦檀抬头,循着视线望去,却恰好撞上武安长公主满是怨戾的眼神。此时此刻,她盯着秦檀的眼神,几如疯狂一般,令人恐惧。 秦檀知道,长公主是在妒恨她能够嫁给谢均。 若是换做往日,理智如她,是绝不会和长公主硬来的,只会暂避锋芒,做小伏低,躲开长公主仇恨的目光。但是此时,她却很大胆地回望了过去,目光炯炯,分毫不让。 ——她如今是谢家未过门的夫人了,长公主凭什么惦记她将来的夫君? 谢均对长公主,从来没有分毫逾矩。多年来,只有君臣之礼,并无越过雷池半步。如此礼让,不但不能让长公主收敛,反而让她将谢均视作囊中之物。 长公主以为,这世上没人敢与她争抢谢均吗? 戏台上的人还在继续唱着,描红扮绿的杨贵妃甩着长长的袖,满头颤颤珠翠盈盈流光,红的唇白的齿昳丽娇媚。贾太后心满意足地看着戏,对身旁的菊姑姑道:「这杨贵妃扮的好,回头重重有赏。」 席间的议论声,渐渐平复了下来。今日到底是敬宜公主的生辰,太后给宰辅赐婚的事,再惹人议论也不可喧宾夺主,妃嫔们又恢复了一派和乐融融。 几个低位的妃嫔,有心谄媚恪妃,便纷纷聚了过来,围着敬宜公主说讨好的话。一时间,恪妃这里是翠翘层叠、华衣锦缕,令人眼花缭乱,那娇娇悄悄的声音,充塞了耳畔。 「瞧瞧敬宜公主生的如此玉雪可爱,恪妃娘娘真是好福气。」这说话的是个常在,没得封号,谄媚之意都从眼底涌出。 「若不是沾了公主的光,咱们今儿哪能赏曲呢?」另一个小贵人也摸着公主的头,一个劲儿夸着。隔了一会儿,还伸手摘下头顶一朵珠花,道,「嫔妾瞧这珠花也配公主,不如,便赠给公主玩玩儿吧。」 「恪妃娘娘为人心善,对待宫里的人都好极了。嫔妾姐妹几个,都很是敬仰呢!」这个面带假笑的,也是个常在,境况稍好些,得了个「婉」字的封号,倒是衬她假面似的表情。 恪妃被众人围绕着,心里舒坦极了。 她就是喜欢被众星环绕的模样,巴不得这寰宇的中心都是自个儿。只可惜这宫中到底不是她一人独大的场子,就算她再得宠,凤仪宫也还有个正宫皇后殷流珠在。更何况,朝露宫那位长公主也是个越不过去的坎儿。 几人正说着话,冷不丁,席间有个伺候的宫女尖叫了起来。 「这、这是什么!」 这一声尖叫真是好不刺耳,令众人都陡然侧目,望了过去。台上的戏被打断了,也只好停了下来,杨贵妃不知所措地站着,也忘了与唐明皇一道赏月了。 「发生了何事?竟然敢在这凤仪宫里大吵大闹,真是不成体统。」贾太后不悦道。 那宫女颤颤地跪了下来,指着地上的一个物件,惊恐道:「奴、奴婢刚刚在地上瞧见了这个,这才惊慌失言,还请太后娘娘责罚。」 贾太后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却看到那地砖上放着一个小小的布制人偶,不过半个巴掌大小,却四肢俱全、五官均有,很是有模有样。令人心惊胆战的,则是这小人偶的肚皮被剪刀给破开了,露出里头满满的绒絮来,那绒絮竟然都是特意染的红色! 贾太后身旁的菊姑姑大惊,道:「这分明是个拿来诅咒人的东西!是何人这样大胆,竟敢在宫中行厌胜之术?!」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惊。在这宫闱之中,行厌胜巫蛊之术本就是大忌,更何况是今日这等场合。若是叫人捉出了罪魁祸首,恐怕那人只能落个不得全尸的下场了。 李源宏也是微微一惊,暴怒道:「真是反了!若是让朕知道是何人所为,一族皆脱不了干系!」 这一句「一族脱不了干系」,令众人都露出煞白面色,连忙各自推开,不敢冒头,生怕有了丁点儿嫌疑,惹来龙颜震怒,为家族带来滔天祸事。 贾太后面色一沉,原本好好的心情都被破坏殆尽了。她道:「什么厌胜之术?不过是那些意难平之人拿来安慰安慰自个儿的玩意罢了。若是厌胜之术真的有用,那这天下人人都可做皇帝了!」说罢,她道,「阿菊,把那个人偶拿过来,给哀家瞧瞧。」 贾太后叱咤宫中,什么样的手段没有见过?当年她与恭太妃斗的你死我活,这厌胜之术根本算不得什么,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菊姑姑壮着胆子,叫人把那具小小的人偶捡上来,呈到贾太后跟前。 但见这小人做工精致,有鼻子有眼的,只不过肚子上那一道口子真是吓煞人。太后眼尖,瞅见肚子缝里藏了一张小纸条,便飞快地抽出来一瞧,原来那纸条上写的是生辰八字。 菊姑姑见了,大惊失色,道:「太后娘娘,这、这是您的八字呀!」 贾太后露出震愕神色,一瞬儿便联想到了当年与她势同水火的恭太妃,高声道:「莫非是周氏那个贱妇又回来了?!哀家叫她好好在陵宫为先帝爷祈福,她又出来了?!」 菊姑姑一边抚着太后的脊背,一边道:「太后娘娘,这小人总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宫宴的地砖上,定然是今日有人将它带了进来,又不小心落在了地上。现在去查,定能查到罪魁祸首!」 贾太后眸光一定,道:「这小人身上有股香气,这是什么味道?」 菊姑姑凑过去嗅了一下,也闻道一股子靡丽的香气,喃喃道:「这香味不似是宫中常有的,倒像是西域那边的香。也不知是什么东西所熏,竟然如此之香!」 就在此时,武安长公主扶着宫女的手,慢悠悠地踏了过来。 「母后,儿臣擅香,不如让儿臣来查看一番吧。」她踏着轻慢的步子,走到了菊姑姑与贾太后身边,低头浅浅一嗅,道,「这味道,儿臣倒是熟悉,乃是西域进贡来的南烟香,甚是难得呢。今年一共也才进贡了两匣子,一匣,在殷皇后那儿,一匣,在儿臣这儿。」 殷皇后的面色微微一变。 「母后,此事……」殷皇后有些不知所措,她向来良善,根本不会做这样的恶毒之事。 v第52章[02.15] 「皇后娘娘天性仁慈,定然不会是做这等恶事之人。」长公主笑笑,目光缓慢地掠向人群,道,「我这儿的那匣南烟香,则是送给了丽景宫的秦女佐。女佐今日,似乎也熏了这香呢。」 闻言,众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了秦檀,眸光之中皆是揣测之意。 恪妃便是脑子再单纯,也明白了面前是怎样一个局。她恨恨将手帕摔在桌上,怒道:「欺负本宫宫里的人,便是欺负本宫!长公主,这香料是你送来的,谁知道你有没有在自己手中留下半匣?」 贾太后的面色已是很可怕了,她道:「恪妃,哀家没有同你说话,你急巴巴地跳出来,不合规矩!」 恪妃有些恼,可却拗不过太后,只能不甘心地退后了。 武安长公主似笑非笑,眼底俱是冰冷之意。她不紧不慢,对恪妃说:「恪妃的意思是,本公主自己留下了半匣香料,又制作了这个小人,来诅咒疼爱我的母后?」 她这话一说,众人也觉得恪妃不可理喻,纷纷窃窃私语起来。 「太后与长公主母女情深,恪妃这话说的奇怪,哪有人会诅咒自己的亲母亲呢?」 「就算是急着为宫里人开脱,可这也太荒谬了!」 「我看呀,便是那姓秦的女佐惹的事儿……」 「你可少酸溜溜了,别看人家高攀了谢家,就开始不服气!」 贾太后捏着一串佛珠,目光越来越冷。她盯视着秦檀,问道:「秦女佐,此事可与你有关?」 秦檀闻声出列,跪在地上,不紧不慢道:「此事与微臣无关,还望太后娘娘明察。」 她这副样子,并没有做坏事被捉住的慌乱,反而让众人疑惑了起来。 「瞧她这副坦荡的样子,莫非当真不是她做的?」 「这宫里头,又有几个人是不会演戏的?表面上做做样子罢了,指不定心里慌成什么样子了呢!」 「这香料如此名贵,全大楚也就两匣。不是她,便是长公主做的。总不至于是长公主吧?」 「别忘了皇后娘娘……」 武安长公主微扬下巴,手指拨弄着玳瑁的护甲套子,慢条斯理道:「秦氏,你原先是想入宫做妃嫔的。只是太后娘娘觉得你容色过甚,不适合伴在君侧,便令皇兄断绝了这条心思。你被截了富贵,从此,便对太后娘娘怀恨在心。未料到,你今日做出这样的恶事来。」 秦檀闻言,将头垂得更低,言辞清晰道:「绝无此事。微臣对太后娘娘,并无怨言。且微臣从未想过入宫,此事皇上也知悉,还请太后娘娘、长公主明察。」 李源宏皱眉,也道:「朕也觉得此事与秦女佐无关。秦女佐……她……不像是个爱慕富贵之人。」 天知道李源宏的这句话,说的有多艰难。 从前的李源宏,可是一直坚信秦檀无比虚荣,只爱荣华富贵的。可是这一次又一次的打脸,终于让他认清了秦檀根本对自己无意,更是对这满宫的荣华无意。 若不然,方才的她就不会接受这桩赐婚,而是会等着李源宏说出封妃的圣旨了。做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宠妃,岂不比大臣的妻子,要好上数万倍? 武安长公主并不理会兄长的话,而是斜睨秦檀,道:「哦?秦氏,你说说,这南烟香,还可能是从哪儿来的?」 秦檀不卑不亢,道:「这小人身上如何熏得南烟香,微臣不知。但微臣可以自证,这香味绝非是在微臣身上所染。」 长公主讽刺地一笑,道:「那你倒是说说,你将如何自证?行厌胜之术、诅咒太后娘娘,这可是死罪。不但你会被处死,你的家人亦会被连坐。秦女佐,你便是再怀恨在心,也不该这般糊涂。」 长公主这口口声声的,已将她的罪行板上钉钉了。 长公主十分从容,因为她笃定,秦檀这一回是翻不了身了——她可是特意叮嘱过那送南烟香的太监,要确认过秦檀熏了南烟香、没有掺杂其他香料,他才可以离开。 如此一来,秦檀根本洗不脱嫌疑。 可秦檀依旧不慌不忙,并未露出长公主想象之中的慌乱之色。 「回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这南烟香确实是味道浓郁,经久不散,可若要说这厌胜的小人是微臣带进来的,却又少了那么一味气味。」秦檀道。 「少了气味?」长公主无声地笑起来,「你身上只有南烟香的香味,你还能找出什么气味来?」 秦檀微微一笑,道:「少的东西,乃是恪妃娘娘的体香。」 此言一出,恪妃、太后与长公主都是诧异了一下。旋即,长公主便掩唇笑了起来,很是嘲讽的样子:「呵……体香?听听,秦女佐都糊涂了!竟说自个儿的身上,有恪妃的体香!这说的都是什么梦话呐?」 贾太后也是不悦道:「真是荒谬!什么体香,真是糊涂!」 秦檀依旧面不改色,道:「长公主殿下,微臣身上这套衣裳,并不属于微臣,而是恪妃娘娘借给微臣的,乃是恪妃娘娘当年的旧衣。娘娘宫中的衣裳,都是一样的栀子香气,整个皇城之中,独独丽景宫有。虽然这香味轻淡,可仔细闻,却还是闻的出的。」 长公主的面色微微一惊,手指悄悄攥了起来。 秦檀仰起头,恳切道:「若是要判断,那小人是否由微臣所带入,便只要闻一闻上头是否有浅淡的栀子香气便可。若是没有,可见这小人并未沾过微臣的周身。」 武安长公主的容色顿时大变。 她自然知道,那小人身上,绝无什么恪妃的栀子香气。若是当真让人去探查了,那这秦檀便是插了翅膀,从圈套之中飞走了! v第53章[02.15] 长公主怒道:「秦女佐,你可不要信口开河。恪妃你也是,莫要为了面子,便张嘴胡说,为这恶毒之徒辩护!」说罢,长公主重新恢复了笑容,问道,「恪妃,你说,这身衣裳,到底是怎么回事?」 恪妃已经娇艳地笑了起来,道:「哎呀,秦檀说的可不是嘛?这身衣裳,确实是本宫的!秦女佐那等家境,哪能穿得起这样的好衣服?」 说罢,恪妃转向殷皇后,道:「宫里的新人可能不认识,但是旧时在东宫的姐妹,尤其是皇后娘娘,却一定是认得的。当年本宫刚嫁入东宫,新婚次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穿的可不就是这一身?当初赵妹妹还夸了这袖摆上的花好看,只可惜物是人非,如今赵妹妹都不在了!」 殷皇后闻言,隐约忆起了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正想说话,身旁的温姑姑便劝道:「皇后娘娘,您何苦帮着丽景宫呢?若是给那秦氏洗清了嫌疑,这罪名保不准便落到了您的头上来。更何况,恪妃一贯对您无礼,您又何必以德报怨!」 殷皇后推开温姑姑的手,毫不犹豫道:「本宫又岂能坐视无辜之人被冤枉?」说罢,殷皇后站起来,为恪妃作证道,「恪妃妹妹确实是有这样的一身衣裳,臣妾可以作证。」 一旁的晋福公公听了,恨不得一巴掌呼在自己脑门上,好让自己当场晕厥过去。 ——多好的一个扳倒恪妃的机会呐!皇后娘娘却上赶着帮别人做嫁衣裳! 那头的武安长公主听了,眼底已有了微微不安。她攥紧了手,怒道:「皇后娘娘,你可要谨慎说话了!若是秦氏当真穿了恪妃的旧衣裳,这小人儿也不是她带进来的,那这事儿便只能是凤仪宫的人做的了!」 殷皇后身旁的温姑姑悚然,心底暗骂一声猖狂。 ——这长公主,分明是挖了陷阱给人跳! 殷皇后却道:「是与不是,太后娘娘自有决断。」 贾太后冷眼看着武安长公主这般作态,心里如明镜一般的清。若是秦檀今日没有恰好穿了恪妃的衣裳,太后当真会以为这秦檀怀恨在心,做厌胜之术诅咒于她。可偏偏就是这么巧,这秦檀能完完全全地洗清了嫌疑。 看武安这般着急,对皇后又是如此威逼;想来此事,与武安是脱不了干系了。 望到那个被剪开了肚子的小人,贾太后一阵心寒。武安长公主为了排除异己,竟然敢做这样一个诅咒亲生母亲的小人,可见长公主的心底,并无她这个娘亲。 ——不,倒也不是说没有。而是憎恨之意占据了武安的内心,武安已经失了理智了。 那谢均当真这么好,令武安如此疯狂? 武安怎么就身在局中,一点儿都看不清呢?嫁给一个对她毫无爱慕的男子,那情形,又比和亲塞外、嫁给彭将军好到哪里去?保不准,会更是酸涩难当! 「好了,不必闹了。今日是敬宜的生辰,有什么大事,看在公主的份上,也日后再说。」贾太后有心息事宁人,给长公主留一份面子,便如此道。 可长公主却不依不饶,怒指秦檀,道:「母后,不要听这贱人的狡辩,就是她诅咒您!是这贱人该死!儿臣这就替您杖毙她!」 她这一句「杖毙」,说得十分熟稔,毫无犹豫,可见平常是多么习惯说这句话。 长公主早就吩咐下去了,叫人在凤仪宫四处等着。只要她一声令下,便即刻将这秦檀当场打死。若是有吓着别人也好,杀鸡儆猴,省得谁再敢违逆她堂堂武安长公主的话。 此时此刻,便有一干护卫从四处涌出。刀光剑影的,惊的一干妃嫔惊呼不断。好好的生辰宴,乱做了一团杀气腾腾。 恪妃尖叫起来,敬宜公主亦是哭闹不休。诸位妃嫔瑟缩着四处躲避,生怕被误伤了。一时间,四处皆是乱哄哄的。秦檀四处张望着,不知退或者不退。 就在此时,谢均几步走到了秦檀身旁,抵挡在她面前。 他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武安长公主的视线,亦令秦檀在一片混乱之中,有了些许安全感。 「长公主,光天化日之下私自处刑,恐怕是不好吧。」他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秦檀的身子,直视着武安长公主的面容,「九年过去了,您这样说一不二、滥杀无辜的个性,还是分毫都没有改变。」 武安听了,面色陡然癫狂。 「均哥……均哥……」她说着话,忍不住捂住了胸口,有些艰难道,「我心口怎么…如此地不适……」 ——谁都可以说她的不是,独独均哥不可以! ——均哥怎么可以这样说她呢?难道,均哥已忘了一道长大、青梅竹马的情谊了吗? 在旁看了好久闹剧的李源宏,终于压抑不住了。他倏地站了起来,暴怒道:「你们是当朕死了吗?!竟敢在皇宫之中,这样大张旗鼓地喊打喊杀!」 说罢,李源宏转向武安长公主,喝道,「武安,朕宠着你,不代表你可以任性妄为!如今这副模样,也闹的太过了一些!你到底有没有把朕这个哥哥放在眼底?!」 一群手持刀剑的侍卫,顿时不敢上前,瑟缩着退了下去。在长公主与皇上之间,他们还是选择了皇上。 长公主被李源宏吓了一跳,眼底有了些泪水。再转头,她看到谢均挡在秦檀面前,心底便恨恨不已,道:「均哥,这贱人诅咒母后,本就该死!你怎可帮着她!」 说罢,她越发难受地揪紧了胸口的衣服料子,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长公主,您毫无证据,怎可信手拈来?」谢均反扣住秦檀的手,道,「您若要杖毙秦女佐,那便先让人从我身上踏过去吧。」 武安尖叫起来,道:「均哥,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护着这个贱人!」 「长公主见笑了。」谢均笑道,「 我与檀儿老夫少妻 ,自然是该疼着些的。」 v第54章[02.15] 李源宏一声令下,长公主的卫兵皆不敢动弹。 长公主揪着胸前的衣服料子,面色青白,大口地喘着气,声嘶力竭道:「皇兄,连你也要护着这个贱人吗?她夺走了均哥,皇兄竟要熟视无睹吗?!」 李源宏心底有些不忍,但还是硬了语气,怒喝道:「天家禁苑,岂能容你这样放肆。武安,你是国之公主,便更该明白这一点才是!」 李源宏方说罢,一道女声便清晰地自人群中传来。 「武安长公主恐怕是不会明白这个道理的!长公主从来都视人命如草芥,旁人稍有违逆,便动辄打骂,甚至处以私刑!」 秦檀微微推开谢均,露出坚毅的面色,紧紧地盯着长公主,道:「不知长公主这九年来,心底时刻思念亡子的愧怍,可有一点点分给那些无辜冤死的人?」 秦檀这句话,若有所指。周围的众人面面相觑,忍不住悄悄地交头接耳起来。 「虽早就听闻长公主独断专横,可这秦女佐所言,未免有些太夸张了吧?」 「嘘,被长公主处死的那些人,未必是有罪之人呐!」 跌坐在圈椅上的长公主,眼瞳陡然缩紧。 ——这秦氏贱人,说的是洛儿的事! 提到那个早早离去的孩子,长公主的心底便是一阵尖锐的疼痛。那些不愿回忆起的往事,俱在此刻涌现,她尖叫起来,道:「无辜?冤死?那些人个个都看不得本公主畅快,都是谋害于我的人,谈何无辜!」 「真是疯了。」秦檀蹙眉,继续出言讥讽,「看不得你畅快?难道,冒死救出无辜婴孩这样的善举,也算是看不得长公主畅快,谋害于长公主吗?!」 武安长公主闻言,愈是被激怒了,哑着嗓子道:「你这是在为那个抱出洛儿的贱妇鸣不平吗?!真是好大的胆子,本公主便是处死了那个多管闲事的贱妇又如何……」 「武安!」贾太后怒喝一声,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东西?」 贾太后心底很是焦急。 一定,一定是这秦檀知道了一些什么,她想在此时此刻,故意激怒武安长公主,好叫长公主自己失口说出当年的真相来! 真是好一个恩将仇报的恶毒妇人! 自己方才给她指了这样好的一桩婚事,此刻,她便对长公主咄咄逼人起来,想置长公主于死地! 明明已想法子将三王赶去了昆川那等偏远的地方,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怎么突然间又闹出这样的事来?莫非,还有漏网之鱼不成? 「秦氏,你休得胡言乱语。」贾太后冷着眼,不悦地教训道,「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若是令长公主的身体有失,没你的好处!」 秦檀咬牙切齿,愈发从谢均身后跨出来,道:「那微臣偏要说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长公主,这么多年,你就没有做过噩梦吗?!」 「你…你……!」长公主努力从唇齿间挤出这个字眼儿,忽然倒抽一口气,踉踉跄跄地软了下去,闭着眼落歪斜在椅上。 松雪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查看。短短一会儿后,松雪抬头急呼道:「不好了,长公主心疾犯了!快去请太医!」 「武安!」李源宏夺步上前,满面惊色。 贾太后也立刻慌了神,亲自上前揽住了武安长公主,眼眶泛红,道:「果真是出事了!快,快去请太医!不准耽误了!」说罢,便贴着长公主的脸,细细地念着她的名字,「武安,你可千万得好好的,母后经不起你这一吓……」 见到长公主满额汗珠、神色痛苦,贾太后的心立时被揪紧了。 虽武安长公主为了排除异己竟不惜诅咒生身母亲的行为,令贾太后很是心寒,但武安到底是她疼爱无比、颇有亏欠的亲生女儿。此时此刻,太后的心底只剩下担忧和怜爱了。 人群之中的秦檀还想再说些什么,谢均却拦住了她。 「檀儿,便是想要替你母亲报仇雪恨,也不能急在这个时候。」他比秦檀冷静太多,慎重道,「方才你没能让长公主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这件事,如今她晕了过去,便是丧失了先机,此计已不可行。」 秦檀闻言,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终究是压抑下了冲动。 现在,她果真还无法一气扳倒武安长公主。 真可惜。 若非是贾太后打断,长公主本应已在众人面前承认枉杀母亲这件事了。各宫妃嫔、受邀前来的重臣亲眷、宫中服侍的官僚……众人皆会知道此事,长公主便退无可退了。 长公主受了谢均订婚的刺激,失了理智;这样大好的机会,也不知以后会不会再有。 「真是叫人不甘。」秦檀眼睁睁看着众人团簇着将长公主送走,咬咬唇角,道,「心疾?若是真因心疾出事了,还算是便宜她了。」 看她说的这么放肆,谢均有些无可奈何。他扣住秦檀的手,轻轻拍了拍手背,道:「檀儿,今日长公主与你闹了这么一出,长公主与贾太后都容不下你,你恐怕是在宫里待不下去了。……日后,还得防范着这对母女才好。」 「左右我原本就没想在宫中久留。」秦檀道,「入宫,也不过是为了寻找母亲真相的权宜之计罢了。」 谢均微微摇了摇头,道:「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这日后,若无我护着你,也不知道你还能怎么办。」 两人正说话间,李源宏忽而走了过来。他似是有话要说,目光在秦檀和谢均的面庞之上游离了一阵,道:「均哥,朕……」 他的视线,落到了谢均与秦檀相扣的手上。 v第55章[02.15] 不知为何,李源宏只觉得两人双手交叠的画面刺目且嘲讽,令他只想狼狈地扭过头去,绝不再看。 一阵沉默后,李源宏负手,道,「朕先去看看武安。今日的生辰宴闹成这样,朕也没了兴致,让众人各自散了罢。」 妃嫔宫人们本就大受惊吓、魂飞魄散,此刻听闻皇上叫散的圣命,纷纷舒了一口气,各自蹲安,急急忙忙要回宫去。 前前后后半个时辰,凤仪宫里的热闹纷繁便已落了幕。 恪妃吓坏了,即刻就要带着大哭不止的敬宜公主回丽景宫。秦檀身为丽景宫的女学士,也不可在凤仪宫中多留。便是心底有再多的话,也只能藏起来,留待日后再说。 「谢均,我先随恪妃娘娘回去了。」她将自己的手指从谢均的掌间抽出,道,「过两日,我再来寻你。你快要去昆川了吧?我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你可别忘记了。」 「嗯。」谢均点点头,道,「你先回去吧,莫要让恪妃娘娘担心了。」 秦檀跟上了恪妃的脚步。 踏出凤仪宫前,她回望了一眼谢均。 谢均还未走,只远远望着景泰宫的方向。 秦檀瞧见他的侧影,心底有话,呼之欲出。可她终究是没有上前询问。 远方的景泰宫,隐匿在一片飞檐楼阁之中。红墙绿瓦、辉煌富贵,遮掩去了景泰宫的大半轮廓。但谁都知晓,那座宫宇里住着的,是天下的主人、大楚的国君。 谢均望着景泰宫,便是望着李源宏。 秦檀很想问谢均,若是要在李源宏与她之间做一个抉择,他会如何做? 那位掌握天下的君王,是武安长公主的帮凶。只要他还护着长公主,长公主便不会有被扳倒的一日。若是谢均想要帮秦檀为母洗清冤屈,那免不了与李源宏为敌。 可谢均与李源宏的关系,又绝非那么好割断的。 谢均曾笑着说过,李源宏会狐疑天下的任何人,却独独不会怀疑他谢均。谢均乃是李源宏伴读,二人少年相伴,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时至今日,身为天下之帝王的李源宏,仍然敬称他一声「均哥」。冬日雨雪,李源宏替谢均亲自掌伞;夜间风大,李源宏随手增出价值千金的披风御寒。 谢均与李源宏有这样深厚的情谊,他会为了替自己,替一个小小的秦檀报仇,而舍弃李源宏吗……? 秦檀的脚如粘在了原地,不敢上前询问。芳姑姑催促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女佐,咱们赶紧回丽景宫去吧。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真是倒霉极了!」 于是,秦檀只能放弃心中所想,跟着恪妃出了凤仪宫。 恪妃抱着哇哇大哭的敬宜公主坐上了腰辇,一脸的心有余悸。「敬宜不哭不哭啊,咱们回宫去了。」恪妃哄一哄怀中的女儿,抬手让辇夫起辇。 旋即,她便低下头,对跟在身旁的芳姑姑和秦檀抱怨道,「只要还有武安长公主还在,这宫里就永远不得安宁!你们瞧瞧,见天儿的找麻烦,也不知是哪儿来的那么多怨气!这会子,又和本宫宫里的人烦上了!」 芳姑姑心惊肉跳,左右张望一阵,小声提醒道:「娘娘,您可要慎言呀。要是让长公主知道了,您与长公主又得闹将起来。更何况,这一回,似乎连太后娘娘都动了怒,秦女佐恐怕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恪妃脑子单纯,疑惑道:「哪有这么夸张?不就是打了长公主的脸,不肯认下那厌胜之术的事儿吗?太后娘娘若是明智一些,便该知道这事本就与秦檀无关、与丽景宫无关呐。」 芳姑姑苦口婆心道:「这厌胜之术是谁做的,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是谁让太后心尖上的武安长公主犯了心疾,是谁冒犯了长公主。」 恪妃似乎终于有点领教了这个意思。 「那可怎么办?」恪妃瞧着戴了护甲的尾指,小心翼翼揉着眉心,一副头疼模样,「要是太后娘娘真想和秦檀过不去,本宫可是拦不住的。」说罢,她瞪一眼秦檀,道,「你倒霉也就倒霉罢,可你出事儿了,皇上迁怒了本宫,那该怎么办!」 恪妃这样毫不遮掩的话,令芳姑姑和大宫女宝珠又差点儿厥过去。 ——娘娘啊!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这个口无遮拦的毛病呐! 远离了凤仪宫,那片吵闹喧嚣,便随之远去了。 李源宏的腰辇匆匆行在宫道上,几个抬御辇的小太监都垂头闷声不语,生怕触了皇上此刻的霉头。 「停。」 行路行了一半,李源宏忽而竖起手掌,让小太监们落辇:「朕要自己走走。」 刘春额上挂一滴薄汗,提醒道:「皇上,前头就是朝露宫了。长公主犯了心疾,您不是赶着去瞧吗?」 李源宏一撩衣袍,面色冷若寒霜。「朕不是太医,便是去瞧了,也无用。」他跨出腰辇,垂了眼帘,道,「这一回,朕不想……去瞧她。」 刘春露出古怪的神色,心底道:真是六月飞雪,稀奇的很! ——谁不知道,武安长公主向来得皇上宠爱?这一回长公主可是犯了心疾,皇上不但不急巴巴地冲去探望,反而说出「不想去瞧她」这样的话来。 这可真是反常呐! 但刘春心底再嘀咕,他也不敢表露出来,只能抬手挥散了那几个抬御辇的小太监,谄媚笑着跟了上去,道:「皇上,奴才陪您走走。」 李源宏没有走去朝露宫的路,反而踏上了岔开的一条小径。这小径上栽满了碧绿成阴的树木,满冠秀叶在风里婆娑着沙沙作响,清净的很。偶尔能远远听到一阵丝管之声,不知是何处的歌博士,一声一遍地唱着。 李源宏慢悠悠地走着,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面前的小径。初夏微炎的风将他的衣袍鼓的满满,他的黑发亦在面颊侧乱舞。 v第56章[02.19]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刘春,朕不去瞧武安,是否有些太绝情了?」他问道。 刘春哪敢说「无情」?立即飞快答道:「皇上,这哪算无情呀?您日理万机,抽不出空来,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更何况,长公主的病定然需要静养,您也说了,您不是太医,去了也没什么用处,倒不如留长公主一片清净。」 李源宏听了,微勾嘴角,乖戾地嗤笑了一声:「你倒是会说话。」 他这一笑,叫刘春是从脚底心冷到了脑袋,立即颤巴着开始担心自己说错了话。但李源宏却没责罚他,只是道:「朕便是这样一个无情之人,朕知道。这一回,是武安自己的错。」 说罢,他的眸色便深了一些:「她放不下均哥,这本就已是大错。为了均哥,向秦檀出手,这更是错中之错。朕平日宠着她,可绝不能让她这般滥杀无辜!」 「皇上圣明!」刘春急忙应承着,心里却道:皇上,您可真是左面一套,右面一套。您自个儿杖毙那些宫婢朝臣时,那表情是多决绝狠辣,与长公主是如出一辙的可怕。怎么遇上那秦氏的事儿,便要说起「滥杀无辜」的腔调来了? 李源宏顿住脚步,敛着眉眼,五官死气沉沉的。 刘春心惊胆战地盯着他,心底有些惊恐。虽皇上平日里的表情就有些可怕,但还从未有过哪一日,是这般死气沉沉的模样,简直像是失了魂魄似的。 许久后,李源宏低低一叹,道:「到底是输给了均哥。朕从小便不如他,样样皆不如。到了如今,亦是不如。」 当年,县皇帝本想让少年谢均辅佐三王李恒知。但谢家老家主却是个一力维护正统的老顽固。在老谢家家主的眼里,嫡庶之分大过于天。因此,老家主便冒着触怒先皇帝的风险,将谢均送去了太子李源宏身旁。 如今李源宏登基,在朝堂之上,谢均多有匡扶。只要是交给谢均伴的事,便无有不妥的。李源宏常常无法自克、暴怒杀人,但谢均却能叫他平息怒火,保住无数臣子性命。 这样世间无二的人…… 他确实是不如。 现在想来,若非是他李源宏沾了一个嫡字,那是不可能遇到谢均这样世间无二的人的。 一股深深的挫败感,涌上了李源宏的心底。他身为天子的狂妄自尊,在瞬间被击的粉碎。这一瞬,李源宏的脚步有些踉跄了。 「‘丽’字封号,正好衬她。只可惜,她不喜欢朕的权势,只欢喜均哥。」李源宏喃喃道,「朕是不如啊。原来这世间,倒真不如朕想的那般,人人皆是逐利而行。」 刘春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个「她」是谁。刘春不敢说其他的,只能顺着李源宏的话劝慰道:「皇上,您若是真心待秦女佐,就不妨往好处想。能瞧着秦女佐快快乐乐的,总比看着人家在宫里闷闷不乐要强!」 李源宏沉默半晌,冷哼一声。 「她秦檀是什么东西,值得朕用这么多耐心去等?!」说罢,他便驱散了方才面上的惘然,恢复了平日里的乖戾冷酷,道,「让她滚吧,不识好歹的东西!」 「皇上圣明!」刘春跟着巴结,「您说的对,都是那秦女佐不知好歹!」 远处的丝弦咿呀之声,越发响了。李源宏蹙了眉,不悦道:「这歌声真是聒噪!何人竟敢在宫中吵闹?去,把她找出来,杖……」 一个「杖毙」在唇间回转了好几圈,终究没吐出来。 许久后,李源宏一甩袖,道:「把她找出来,罚她月例银子。吵吵闹闹,不成体统。」 刘春惊奇地皱了眉,险些倒吸一口气。 ——竟然不是杖毙,而只是罚月例银子? 总觉得,皇上的神情虽与往日相同,但有哪儿不太一样了。 「走吧,去朝露宫看看武安。」李源宏大步向前走去,刘春连忙跟上了。 这嘈杂喧闹的一天,终于要过去了。 到了夜里,丽景宫上了灯,恪妃靠窗坐着,一边逗弄敬宜,一边听宫女宝珠说话。 「娘娘,奴婢打听过了。今日生辰宴结束后,二殿下便去回禀了皇上,说是想去皇后的宫里住着。」宝珠一脸惋惜,道,「皇上正在烦心着长公主的身子,懒得管这些事,立时便应下了。现下这个时辰,二殿下的东西都快搬完了!」 恪妃倒吸一口冷气,道:「本宫就知道,皇后一直在打二皇子的主意!只是从前太后怎么也不肯松口放人,这一回,怎么就答应了?」 「今儿个长公主犯了心疾晕倒,太后哪有空管二殿下的事呀?」宝珠满面痛惜。 恪妃不高兴了,怒瞪站在一旁的秦檀,斥道:「叫你多跟二殿下走动走动,怎么如今,二殿下反倒和凤仪宫的要好?本宫养你何用?!」说罢,便「嘁」了一声,露出嫌弃眼神。 秦檀有些无言。 这事儿说来,倒也是她阳奉阴违了。她入宫之后就忙着探查母亲之死的真相,与二殿下虽有走动,却没怎么夸恪妃。如今二殿下去了殷皇后那里,也是常理。 ……但假若,她真的想帮恪妃争夺二殿下的抚养权,那对上的对手,就是帮殷家争夺抚养权的谢均了。 她怎么可能斗得过谢均呀! 反正横竖都是争不过来的,还是别想这档子事了。 宝珠劝恪妃道:「娘娘莫气坏了身子,您还年轻,又得宠爱,来日方长,未必不能一举诞下皇子。到时候,您这儿是亲生的皇子,凤仪宫那儿是过继的皇子,您还不是赢了?」 恪妃的怒火来的快,去的也快。宝珠这么一哄,恪妃又眉开眼笑起来。「成了,别说这档子事了。芳姑姑,宝珠,你们去清点一下各宫给敬宜送来的礼物。」一转眼,她看到了侍立在一旁的秦檀,嫌弃道,「至于你么,赶紧下去吧,本宫看到你就烦心!」 秦檀应了,便退了下去。 v第57章[02.19]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她出了恪妃的宫殿,面前便有一个小宫女行来,道:「女佐,二殿下要奴婢捎话来,说是有事儿要和您说呢。」 秦檀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她遵照那宫女所说,到了丽景宫外,过见得小小的二皇子正徘徊在黑夜里。 「微臣向二殿下道喜了。」秦檀一蹲礼,道,「听闻二殿下要去凤仪宫了。皇后娘娘为人仁厚,必将细心待您。日后,您定是前途无量。」 「哎,女佐,哪里的话,是我向你道喜才是呀!」二皇子嘟囔道,「虽白天发生了那样多的事,武安姑姑还被气倒了。但你与宰辅大人订了亲,总归是一桩好事。」 提到武安长公主,秦檀便略有些不适:「二殿下……怪罪微臣吗?微臣令长公主心疾发作。」 「不怪罪。」二皇子摇摇头,「武安姑姑私自处刑的人,确实是有些多了。宰辅大人常与我说,不可因私仇而枉决生杀,当以天下性命为重。武安姑姑今日那样对你,倒是令皇家蒙羞了。」 见二皇子小小年纪,却有这样的心思,秦檀很是诧异。 想来,谢均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吧。 「二殿下不怪罪微臣,是微臣之幸。」秦檀道,「今日二殿下前来,可是宰辅大人有话要说?」 「女佐,您还喊‘宰辅大人’呐?」二皇子道,「不改口吗?」 「改……口?」秦檀微惑,「……改什么口?」 二皇子微微挤眉弄眼,道:「女佐,你跟我学。」 秦檀:「嗯……微臣遵命……」 「跟我一起念!」二皇子咳了咳,中气十足道:「谢——郎——!谢郎!」 秦檀:…… 这都是谁教的! 二皇子来看过秦檀后,很快便走了。 他倒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孩子心性,得知自己敬仰之人订了亲,心里欢喜,前来道贺。 待二皇子离开后,秦檀便回了听雨斋。 这一日吵吵闹闹,她的心底颇有些疲倦。可待梳洗罢了,挨到枕上,却又辗转难眠。夏夜之初的虫鸣声,只有微弱地那么几声,可却偏能让她觉得烦躁已极。 没能令武安长公主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行,实在是可惜了。 秦檀又在枕上翻了个身,满心都是繁杂。她听着外头时响时轻的虫叫,便这样翻来覆去了大半夜。也不知是几更天的锣声在宫道上敲过了,她才勉强入睡。 一夜无梦。 朝露宫。 武安长公主终于从沉眠中苏醒。 她孱弱的面色一片苍白,略略睁开的眼睛,无精打采的。 松雪在床边守了一夜,早已精神不济、满眼血丝。看到长公主醒了,原本困倦已极的她立刻喜极而泣,道:「快!快!长公主殿下醒了!」 早就在外伺候的太医们,纷纷入殿诊视。因不用掉脑袋了,老大夫们个个都舒了一口气。 长公主不声不响地歪在枕上,如被抽了魂的木偶似的。松雪见状,重重哀叹一声,道:「长公主殿下,您方才醒来,还是养好身子要紧,万万不可神思过虑啊。」 武安长公主虚弱地抬起眼帘,道:「松雪,本公主做了一个梦。」 「长公主殿下……」 「本公主梦到,均哥与那个秦氏贱人订了亲。」她喃喃道,「所幸,只是一个梦,只是一个梦……」 长公主重复一阵子后,见一旁的松雪面露不忍,她的表情登时僵住了。「……不是梦?」长公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倏然坐了起来,旋即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竟不是个梦吗?!」 松雪的眼底有了泪意:「长公主殿下,您别想这些烦心事儿了,还是保重自身要紧呐!」 武安长公主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不!」 她淌下眼泪来,满面灰白。 「本公主……绝不会让那姓秦的贱人好过!」 均哥是她的。 均哥是她的夫君…… v第58章[02.19]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会是她的夫君! 次日,晌午未到,恪妃就命人来传秦檀。 「秦女佐,您快去娘娘那儿吧!皇上来了,说是要见见您,和您说话呢。」芳姑姑满面担忧,道,「您去了娘娘那儿,可万万记得乖顺些。娘娘听闻皇上是来找你的,气了好一会儿了呢!」 秦檀有些诧异,但皇命在上,不可违背,她也只能老实地收拾一下,去了恪妃的主殿。 恪妃正在门口踱步,瞧见秦檀来了,她便投来一道锋锐的目光,恶狠狠道:「秦檀,你可小心着点儿!本宫都替你谋了这么好的一桩婚事,你若是再不知足,在皇上面前做出不合适的事来,小心本宫扒了你的皮!」 她这话,自然是警告秦檀莫要勾引李源宏,分走她的宠爱。 秦檀失笑,道:「微臣明白。」 她几步上前,推开了主殿的门。嘎吱一声响,门扇移开,光线漏入,露出李源宏临窗而站的身影。他今日穿了身明黄地卷云纹的袍子,腰佩双绶,指尖挂了川十八子的佛珠。没了冬日春初的厚厚衣裳,他的身形显得格外瘦削淡薄些。 「微臣见过皇上。」秦檀行了一个君臣之礼。 「你来了。免礼。」李源宏侧身,撩了衣摆坐下,道,「秦檀,朕今日来,只是想与你说一件事。朕决定,……让你辞了这女学士的官职,出宫归家去吧。」 闻言,秦檀惊愕地抬了头。 ——让她出宫? 李源宏竟肯让她出宫? 这位天子,性子孤傲偏执、乖戾又唯我独尊,他看中秦檀美色,一直不肯放手。如今,他竟然愿意放秦檀出宫? 李源宏见她露出愕然之色,嗤笑了一声,道:「朕左思右想,知道你留在宫中,必然会招来母后与武安的不满。为保你性命无忧,朕也只能送你出宫了。至少在宫外,均哥能护你周全。」 他这番话说的,秦檀更是惊诧了。 这……这是李源宏? 那个乖僻狠辣的李源宏?他竟也学会了替旁人考量了? 李源宏见她那压抑不住的惊诧之色,又想到自己那道来不及念出口的圣旨,心底略有苦意。 原来,在秦檀的眼里,他是绝不可能如此大方慷慨的。这些对于武安长公主和谢均来说如此寻常的宠爱,在旁人眼里,都是绝不可能得到的东西。 「朕,」他拨弄了一下手串,俊瘦的面颊略斜,黯淡的瞳眸里如有一团灰云,「可以送你风光出嫁。谢家乃是高门,你若是不准备的妥当一些,难免惹人闲言碎语。朕可以帮你。」 秦檀心底更是惊异,但她却答:「承蒙皇上抬爱,微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李源宏勾起了没有温度的笑容,「左右你都做了这么多欺君罔上的大事了。你是天下唯一一个,拒绝了朕两次的人。前一次,是为了那个贺家的白身;后一次,是为了朕视若兄长的伴读。朕……可真是丢人呐。」 秦檀不敢答话,在心里道:她还做过更欺君罔上的事,幸好李源宏都不知情。 「朕替你发嫁,但是,朕有一个要求。」李源宏道,「只要你答应这个要求,荣华富贵、满门青云,随便你挑。你想要什么,朕便给你什么。」 「皇上……」秦檀犹自疑惑着。 「朕只要你,不要再追查武安的事。」李源宏蹙眉,慢声道,「她是朕唯一的妹妹,秦檀,你放过武安。这亦是保全了你自己。」 秦檀听着,手指悄悄地蜷了起来。 放过武安长公主——?! 因为她是李源宏唯一的妹妹?! 如果放过了武安长公主…… 那么,谁来放过母亲,那可是她唯一的母亲啊! 下一瞬,她的面孔就冷了下来。她恭敬地一拜,道:「皇上,微臣自知力量渺小,本不该以卵击石,做无谓之事。但武安长公主迁怒旁人、滥杀无辜,微臣……」 她抬起头,盯视着面前这位主掌天下生杀大权的男子。 她知道,自己在宫宴上的激将法,已是彻底暴露了她的意图。武安长公主也好,李源宏也好,贾太后也好,都已清除知悉她想要做什么。等待她的,只有贾太后母女疯狂的杀人灭口。 既然如此,倒不如迎难而上,震慑这群皇族! 「微臣,定不会袖手旁观。」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皇上,若是他日有人夺走了武安长公主的性命,您也定如微臣一般,不肯善罢甘休。」 李源宏的瞳孔陡然缩紧。 「啪嚓!」 他刹那扣紧了手,掌中的茶杯被捏的粉碎,瓷片渣子深深地刺入了他的掌中,鲜血混着茶叶胡乱流淌。 他的面孔扭曲了起来,浓郁的戾气浮现,双眸像是布满了无尽的死气。 v第59章[02.19]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他略略沙哑着嗓子,以极慢的速度道,「你就不信,朕将你杖毙于此吗?」 秦檀笔直地盯视着他,道:「皇上,您宠爱长公主,亦宠爱宰辅大人。若是要为了长公主杀了微臣,那宰辅大人,恐怕便会与您离心了。」 李源宏的表情,在瞬间变得愈发狰狞。 被威胁的不悦,充斥涌动在他的全身。暴戾的怒气,险些要冲破浑身的肌肤涌出。 但许久后,他咬牙切齿地,怒斥道:「滚!!」 伴随着这声大吼,他将桌上的茶盏碎片扫落一地。 秦檀不慌不忙地行礼,道:「微臣谢过皇上恩典。」旋即,她倒退着出了宫殿。 方出门,便看到恪妃得意的眼神劲儿。她摇着把新作的粉杏底纱扇,挑着眉眼儿,小声嘀咕道:「瞧,又惹皇上生气了。这偌大的宫里呀,皇上的可心人竟是一个都没有。」 宝珠在一旁奉承道:「娘娘您独得宠爱,谁能与您比呀?这可心人么,可不就是您呢!」 恪妃一听,被哄的心花怒放,眉开眼笑起来。 秦檀不置可否,只道:「恪妃娘娘,皇上准许微臣辞官出宫。日后,微臣恐怕不能在娘娘宫中服侍了。」 恪妃听了,更是露出喜色,简直如送走了一个大瘟神。 「那你什么时候走?」恪妃欢欢喜喜道,「中午就走?饭也别吃了吧,本宫这就叫人给你收拾行礼,你赶紧的,离皇上越远越好!」 恪妃这直白的话,让宝珠再次产生了晕厥的冲动。 秦檀:…… 她回望李源宏的身影,目不转睛。 李源宏一定在恼怒吧。 恼怒她一介女子,如何敢与皇家为敌,恼怒她软硬不吃,恼怒她如何来的底气,竟敢这样说。 秦檀微攥紧了手。 她的底气…… 秦致舒憨厚的面容,浮现在她脑海中。那位不知善恶的庶兄所说的话,似乎又隐隐在耳边响起。 「三妹妹,你听为兄的话,三王他有意……」 有恪妃在前头赶着,秦檀的动作想不快都行。 这宫里也并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想走也简单的很,左不过将从秦家带来的东西,再原样带回秦家去罢了。 随便地收拾了两三个包裹,秦檀便算是将身家都折腾好了。她坐在窗边,恰好听到外头是敬宜公主扯着芳姑姑放风筝的声音。 「公主!公主您慢点儿!」芳姑姑追着敬宜公主跑。 「今儿个不要识字咯!秦女佐回家咯!」敬宜公主比往常更兴奋些。 秦檀不由有些失笑。这丽景宫里,倒还真没一个喜欢她的人。无论是这宫里也好,秦家也罢,乃至于从前嫁过去的贺家,于她而言,都是毫无留恋的。 冰冰冷冷,总觉得缺了什么东西。 外头有个太监来了,隔着门帘子喊道:「女佐,马车在南宫门前备好了,您赶紧的,免得错过了出宫的时辰。」说罢,这小太监左右张望一阵,道,「皇上让我告诉您,武安长公主这会子已醒了。太后方才得了闲,正找人细细地问您的来历呢。」 秦檀心一紧,知道这回是不想走也得走了。再多留个几日,恐怕便要与贾太后正面对上。 于是,她带着红莲,立即出了听雨斋。 她方走出听雨斋,便听得外头有人在问:「太后娘娘有旨,请秦女佐过宫说话。」 恪妃恰好守着敬宜公主放风筝,闻言,很不高兴道:「秦檀这会就要出宫了!太后娘娘怕是来的不是时候!人都要走了,哪能继续留在宫里?若是皇上一个高兴,又将她纳为妃嫔了,你们担当的起吗!」 宝珠和芳姑姑:「……娘娘!说话万万不可这么直白啊!」 贾太后身边的女官微笑道:「恪妃娘娘,奴婢也是谨遵太后娘娘旨意办事。这秦女佐害的长公主心疾发作,昨日太后娘娘事儿多,没空管,想着您自个儿会管教她。未料到恪妃娘娘您不但不管教,还要帮着包庇,真是好大的胆子!」 恪妃惊道:「包包包包庇……?!你竟敢说本宫包庇他人!这出宫的旨意是皇上下的,与本宫有什么干系!你找皇上说理去!」 这恪妃软硬不吃,令太后的女官咬牙切齿。 「来都来了,你们就进来喝杯茶吧。」恪妃妖娆地笑了一下,招呼那太后的女官进来坐。 女官道:「恪妃娘娘,奴婢急着办事,恐怕无法奉陪。」 「无法奉陪?」恪妃一下子就不高兴了,「你一个奴婢,胆子倒是大。本宫请你喝茶,你竟敢说无法奉陪?你可真是天大的面子呀!」 v第60章[02.19]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那女官惊了一下,陡然想起面前这位宠妃平日是如何作威作福的。便是有太后撑腰,她也得罪不起恪妃娘娘。当即,只得咬咬牙,不甘愿道:「……奴婢不敢。奴婢这就陪您喝一杯。」 「这还差不多。」恪妃复又笑了起来,「本宫喜欢识趣的人,不喜欢蠢货。」 待恪妃领着那女官进了宫门里喝茶,秦檀探头探脑地从听雨斋前往外走出。见四下无人,连忙攥着裙角,向外小步跑去。 如今贾太后正在找她,再不走,恐怕就得把性命留在宫里了。 宫道长长,到出宫的南宫门前有好长一段路。沿道皆是金玉富贵、碧瓦飞甍,往来的宫人络绎不绝。她无暇欣赏这人间第一的富贵,只顾着垂着脑袋,匆匆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她忽然听得有人唤自己。 「秦女佐,你行色匆匆,是要去哪里啊?」 秦檀一抬头,便看到通向南宫门的必经之处上,站着一个四十虽左右的宫婢,穿一身老沉石头青色,正是太后身边的女官,菊姑姑。 「菊姑姑,皇上下了旨意,要我辞官出宫。我不敢耽误,这就要走了。」秦檀笑道。 「走之前,不妨到太后娘娘那儿坐坐吧。」菊姑姑露出和蔼的笑,道,「方才太后娘娘派遣了梅姑姑去丽景宫请女佐,也不知是不是错过了,您竟没遇上。既然恰好与奴婢在这儿碰上了,便一道去见见太后吧。」 秦檀又如何肯跟着去?便笑道:「菊姑姑说笑了,圣旨匆忙,我不敢耽误。」 「哎,这么一会子的功夫,皇上定然是愿意宽恕的。」菊姑姑笑眯眯道。 秦檀的眉头微微跳了跳,她看看菊姑姑身后不远处的南宫门,只觉得头疼至极。 如今这贾太后,果真是想要她的性命! 恰在此时,一个孩童的身影飞速从一旁蹿了出来,啪的一声,就扒到了菊姑姑身上。但见二皇子拽着菊姑姑的袖口儿,闹道:「菊姑姑!本殿下头疼!头疼的要命!」 菊姑姑一见是二殿下,立刻慌了神。 「殿下,您头疼?奴婢这就为您请太医去。」 这二殿下从前可是贾太后亲自抚养的,感情非比寻常。若是耽误了二殿下的病情,那便是一百个阿菊都不够被贾太后责罚的。 也就是菊姑姑蹲下身抽手帕给二皇子擦汗的那阵当口儿,秦檀一声「告辞」,直接朝南宫门走去。 二皇子眼巴巴地瞅着她走远了,悄悄地笑了起来。 「女佐,奴才们已经通知了您家里人来接。」领路的小太监走在太阳下,伸手拿袖口擦着额头的汗,「皇上还是体贴您的,记得要找您的家人来,免得您孤孤单单回去不放心。」 秦檀好不容易甩脱了太后的事儿,此刻听闻此言,皮笑肉不笑道:「皇上仁厚。」 家人?秦家的人,又算什么家人呢?是那个优柔寡断、为了利益抛弃妻女的父亲,还是从未有过一分仁慈、处处打压排挤的继母? 若是当真要算有谁是家人…… 恐怕,也只有那位长房的庶兄,对自己展露过一些友善了吧。 秦檀坐上了马车,听着车轮启动的声音。宫门开启,她掀起车帘,回望一眼身后的宫墙,犹自觉得身体微微发寒。 武安长公主…… 她的眸色微微一深。 长公主将谢均视作她的囊中之物,如今秦檀与谢均订婚,她恐怕已是疯魔了。若她还能苏醒,也不知她会使出怎样阴险的手段。 她回了神,眸光微转瞧见外头果然有人在等着自己。但是,那几人却不是她想象之中的秦家人。 谢均打头站着,后面跟着许久不见的谢荣,还有借住在谢府的青桑。 「小姐!小姐!」青桑蹦跳着挥手,「您什么时候嫁给宰辅大人呀?!婚期是什么时候呀!」这小丫头很是迫不及待的模样,「您若嫁给宰辅大人,那定然是全大楚最好看的新娘子!」 谢均站在夏日的阳光下,模样甚是温柔。秦檀见了,面上止不住地泛开笑意。 ……啊,是家人来接她了。 【卷三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贵命下堂妻》卷一 作者:楚嘉恩 02、《贵命下堂妻》卷二 作者:楚嘉恩 03、《贵命下堂妻》卷三 作者:楚嘉恩 04、《贵命下堂妻》卷四 作者:楚嘉恩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