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命下堂妻 卷四》 v第01章[02.27] 【正文开始】 秦檀虽然是上了谢均的马车,但是谢均的马车,最终还是回到了秦家门前。想来也是,秦家毕竟是秦檀名义上的母家,多少得回去看看。 瞧见秦檀回来了,秦府的下人很殷勤地迎出来:「三小姐回来了!老爷去接您了,您二位没碰着?那只怕老爷是要接一场空了!」 三小姐入了一趟宫,虽没如二老爷期盼的那般在皇上面前露露脸,却得了太后亲自指婚,要嫁给宰辅大人谢均。几位主子知道这些事儿后,可都高兴坏了。 ——那谢家是何等首屈一指的高门,秦家这样根基不稳的家族能攀上谢家,可真是积了大福了! 秦檀道:「没碰上倒好,省得彼此见了烦心。我这回回家来,只为了一件事。长房的舒少爷可在?」 下人抹了一把汗,道:「在的在的,只是大少爷早上刚听了大夫人的训,如今人在罚站呢。这夏天来了,日头也毒,不知道大少爷现在好不好……」说罢,一副怜悯的样子。 听下人这么说,秦檀只简单地「哦」了一声。她转过身去,对谢均道:「谢均,你回去吧,谢谢你送我回家。」 谢均半倚在马车上,笑道:「你要‘回家’?回到哪儿去?我家,才当是你家吧。」 秦檀微懵。 「谢均,你……」她疑惑道,「你的意思是……」 「搬过来吧。」谢均道,「你我二人,乃是太后赐婚的夫妻。虽未成亲,可我大楚从来不拘泥这点虚礼。」 秦檀的心跳的一声比一声快。 ——他竟是要她与他同住! 依照她不愿落人口舌的性子,她本该以「不合规矩」的借口拒绝。可此时此刻,她却偏偏说不出那等话来,尤其是看到谢均那温柔的笑颜时,便愈发地口干舌燥、不擅言语了。 这简直不像是她自己。 更要命的是,她竟觉得自己的面孔微微发烫起来,心底还隐隐有一丝期待。 「檀儿,皇上叮嘱了,要我好好照顾你,决不可让贾太后与武安长公主伤到你。我马上要启程去昆川,若是独自留你在秦家,必然会出事;若不然,还是将你放在我谢家较为安全。皇命不可违,还望檀儿……多多体谅。」谢均又道。 「你说的倒是冠冕堂皇。」秦檀咬牙,「心里头什么心思,你自己清楚!」 「我的心思,檀儿想必也清楚。」谢均愈发笑眯眯的了,「横竖,是你都知道的那点儿心思。」 听他说的这么直截了当,秦檀险些红了脸。她咳了咳,故作淡然,强行敷衍道:「随便你如何说罢!不过是个住所,是东是西都无所谓。既你愿意给一口饭吃,我倒也不介意。」 她嘴上虽这么说,心底却是突突地跳着,几乎要从嗓子眼里飞起来了。 她不喜欢秦家,所以无所谓是否离开。 可谢均的家…… 她却是从未想过的。 她以手背遮掩了面颊,略挡去不自然地绯红色,压低了眉眼,冷然道:「我还忙,便先不奉陪了。待我……处理好了秦家的事,便去打搅你。」说罢,转向下人,「带我去找长房的舒少爷。」 下人应道:「是。」 秦檀提着裙角,从门槛上跨了过去。到长房的路不远,很快,秦檀便瞧见秦致舒站在长房院子里的身影了。初夏的日头已有些毒,蒸的人面庞发热,秦致舒高大的身影立在庭院里,毫无遮蔽,瞧着便让人难受。 「舒大哥。」秦檀站定,喊了一声,「可否借一步说话?」 秦致舒有些犹豫,哭丧着脸,道:「三妹妹,你从宫里回来了!可我如今正被母亲罚站着呢……」 「只消你一会儿时间,不会被大夫人发现。」秦檀站在树荫下,遥遥道,「更何况,若是母亲发现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也不会再罚你。」 如今秦檀因订了亲的缘故,又成了秦家的香饽饽。便是看在谢家的份上,陶氏也不会与她为难。 秦致舒犹豫再三,答应了。他拿袖子给自己扇着风,小跑到秦檀面前,一边爽朗地笑着,一边从袖中抽出一块手帕,递给秦檀:「三妹妹,夏天天热,你擦擦汗吧。」 男子少有带这种物件的,可见他是个心细之人。 秦檀低眉瞟一眼那张手帕,并没有接,而是道:「舒大哥,我不与你打哑谜。我只问你一件事——当初,在我入宫之前,你说我若想为母亲平反,就得想办法让三王重回京城。这句话,到底是何意?」 她眯了眯眼,抬头看向面前的年轻男子。 蝉鸣幽微,日光泼洒。面前的秦致舒脸颊晒的微红,满面光明英气。任旁人看了,都会觉得他是个光明磊落的堂堂男子。 此刻,秦致舒不安地搓了搓袖子,口舌有些笨拙道:「这,我只是随口一猜,三妹妹也别放在心上。我一向是个笨人,我母亲从来这么说我……」 「不,你不笨。」秦檀的声音清冷了一些,「昔日你告诉我,我母亲撞破了长公主与贾太后欲谋杀晋王之事,才遭杖毙。因贾太后一计不成,这才又生一计,将三王远驱至昆川。若要为母亲洗清冤屈,便必须召回唯一的见证者,三王。这条条件件,你都帮我列的分明,便是想让我帮三王这个忙吧。」 秦致舒越发不安了,道:「三妹妹,当日我都说了,这事儿,你听过就算,不可挂念。怎么你还偏偏当真了呢?」 「若是你当真要我放下此事,从一开始便不会来告诉我。三番五次地提醒我,再叫我‘不必挂念此事’,反而会引人反其道而行之。」秦檀微勾起了唇角,道「舒大哥,你最喜欢的诗是‘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那日我去探望你,你便在抄这首诗。妹妹想说——」 秦檀的笑意愈发深了:「大哥是不是觉得,你这个出处低微的庶出小子,哪一日也能得了慧主的赏识,成就一个英雄之名?」 秦致舒的浓眉一皱,嚷道:「三妹妹,不过是些杂诗,你在说些什么呢!我还不是因为挂记着二夫人当年的好处,这才会待你上心一些。你既不相信我,何必这般伤我?」 「哦?伤你?」秦檀抬头望向他的眼睛,道,「舒大哥,我和离回家后,你便在祠堂帮了我,赶跑了向我丢石头的致宁、致远两位少爷。可事后我去仔细查过,大夫人说,乃是你唆使他二人朝我丢石子,再将他二人赶跑。此事,我暂只当是大夫人陷害你,不提也罢。但之后呢?」 v第02章[02.27] 秦致舒结巴了一下,道:「什么之、之后呢?」 「你来寻我,说你受我母亲恩惠颇多。可我自认对母亲极为了解,在我的回忆之中,从未有你这样一个大哥来接近过我的母亲。若非是你在说谎,那便是我老了,记不得少时的东西了,竟不曾知道你有任何时候与母亲一道出现过。」 顿了顿,秦檀道:「其后,你手带鞭痕,坐在我的院外哭泣,说是大夫人鞭打所致,令我身边的丫鬟都心生怜悯。可不知你是否记得——那日,恰好谢均来秦家拜访。他说你的伤口,乃是自鞭而成。谢均……宰辅大人,他是何等人,何必在这种事上撒谎?你鞭打自己,博取同情,又是为了什么?」 提到谢均这事,秦致舒的面色便陡然一转。他有些艰难道:「三妹妹,你听我说……」 「你说我爱吃九莲斋的糕点,可其实我并不爱吃,那玩意儿太甜腻了,早五六岁便已厌烦。只有母亲身边的老人——秦家发还的婢子红姨还记得这事儿。我入宫前,派下人去母亲墓前上坟,恰好得知此事。」秦檀眯了眼儿,道,「…恐怕,你对我少年之事的了解,便都是从红姨口中急急忙忙问来的吧!」秦檀嗤笑起来。 秦致舒的面色一点点地变了。原本的憨厚爽朗渐渐隐去,化为一团沉静。他垂下袖口,道:「三妹妹,既你早就瞧出来了,何不点破?」 「点破?」秦檀道,「我还想问母亲报仇,而你知道的东西不少,我自然会接着做戏。更何况……」秦檀压低声音,略略咬牙,「你说的,竟然大部分都是真的。除了我娘的死因略有出入外,每一句都得到了证实。舒大哥,你一个不得志的小小庶少爷,可真是不容小觑呀。」 「三妹妹,我和你都是秦家人。我们秦家人的性格如何,你恐怕最为了解。」秦致舒的声音愈发平静了,「睚眦必报,攻于算计,满眼浮名,醉心虚荣——京城的人,从来是如此说我们秦家,也是如此看不起我们的。」 见秦致舒终于不再遮掩伪装,秦檀冷笑一声,道:「说吧,舒大哥,你想要什么?」 秦致舒扬起唇角,又恢复了方才憨厚老实的笑意,道:「三妹妹,我哪敢问你索要东西?我也不过是奉人之命,替人做事罢了。如你所说,大哥我也不想一辈子做个毫无出息的庶子,更想做个不问出处的英雄。」 秦檀听着他的话,心头一团冷意。 当日她去探望秦致舒时,便见到他在抄着那几句诗——「邓禹南阳来,仗策归光武。孔明卧隆中,不即事先主。英雄各有见,何必问出处。」 那时,秦檀便该猜到了。若是秦致舒当真无欲无求,憨厚爽朗,又岂会喜欢这样有着勃勃野心的诗? 「奉人之命,替人做事?」秦檀仰头,目光迎着日头,问,「奉谁的命,替谁做事?」 秦致舒负了手,慢慢道:「有一个人,他想回京已久。只是九年来,碍于皇帝母子严防死守,他不得踏进京中一步。而他当年被驱逐的原因,有一条便是‘见朱氏女扼死顺络小郡王而无阻拦’,惹得先皇帝大怒,这才被驱赶出京。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便愈发想回京了。」 秦檀面色微凝:「你是说……三王?」 秦致舒点头,缓缓道:「妹妹,三王要想回京,首先便得推翻这一条‘坐视小郡王被扼杀’的罪名。他与你,可是一条船上的渡江之客。你二人,本当同仇敌忾才是。」 秦檀的心,微微一紧。 秦致舒竟与三王有联络! 这可真是叫人料想不到。 凭他秦致舒小小一介庶出子,必然是无法找到三王的,一定是三王主动找到了秦致舒。 也对,都已是九年过去了,恐怕那远在昆川的三王,已用尽了一切办法与人脉。黔驴技穷、求而无路之下,三王终于—— 三王终于想到了秦檀。 望着秦檀愕然的神色,秦致舒的面颊上,缓缓展开一个英气的笑容:「三妹妹。当日我告诉你,若想为你母亲平冤,必然要想法子让三王回京——我并不是在欺骗你。只可惜,明明我将这大好的一条道摆放在你面前,你却舍近求远。」 秦檀拨弄着手腕上的镯子,平复了神情,淡淡道:「谁说我不信你?只不过,请三王回京这事儿,多少有些麻烦,我才想试试别的法子。若不是手上有这条后路,我也不会抱着那样的决心入宫。」 说话间,大夫人的房门开了。陶氏摇着把小扇子走了出来,不悦道:「秦致舒,本夫人让你罚站,你倒好,溜到树荫底下与你三妹妹闲聊!」 秦致舒顿时露出不安的神色。 「母亲,我……」说罢,他又慌张地看了下秦檀,「三妹妹,这……我……」 秦檀又拨弄了下镯子,笑道:「虽不知舒大哥怎么惹怒了大夫人,但多站站,对身子也好些。你就在这儿晒太阳吧,这都是大夫人为你好。」 说罢,秦檀便转身离去,分毫没有为秦致舒说情的意思。 「三妹妹!」秦致舒大惊。 秦檀顿住脚步,回头朝他笑了笑,以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嗓音,对秦致舒道:「三王若是当真有诚意,便不要通过你来与我说话。他能派人找到你,自然也能派人找到我。」 说罢,秦檀自顾自地走了。 ——这秦致舒拿她当傻子耍,她也反耍一回秦致舒。 秦檀从大房回来后,便回了清漪院休息。 阔别数月,这院子竟未勾起她的半丝怀念。看到这院落里熟悉的花花草草,她也全然没有分毫内心的波动。毕竟,这座宅邸里所有的回忆,只是秦家人对她的凉薄罢了。 红莲正在解开行李包裹,秦檀道:「不必整理了,回头整个儿带去谢均那。」 红莲有些不安,道:「小姐,您真要住去相爷家中吗?那可是有些于理不合,您二人到底还未成亲呢。」 「也只不过是‘有些于理不合’罢了。」秦檀在妆镜前坐下,慢条斯理道,「大楚未有哪一条律法,规定女子不可搬入未婚夫婿府中。若我住在秦家,大夫人、二夫人、父亲、五妹妹,哪一个会让我省心?与其让我忍受与这些人勾心斗角的烦躁,我宁可去承受外头的流言蜚语。」 红莲听了,不由有些心疼。 小姐可真是厌倦了这秦家的事儿了。 略略坐了一会儿,秦檀便打算收拾行李,到谢均那儿去了。有「皇命」这个借口在,她竟觉得一切都理所当然起来,心中的心虚也被抹平了。 趁着父亲秦保还没回来,秦檀留了张字条,便向着秦家门口走去。 她本是想自己雇一辆马车,可走到门口一瞧,却发现谢荣正歪着脑袋,倚在墙角儿边睡边等呢。下巴一磕一磕的,定是睡得极不舒坦了。 v第03章[02.27] 「荣大哥,荣大哥。」红莲走上去,轻悄悄地喊他,「许久未见了。你守在这儿,可是在等咱们小姐?」 听到红莲的呼唤声,谢荣一个激灵,从睡梦里醒了过来:「哎!红莲姑娘,真是许久不见了。」 说罢,他又转向秦檀,道,「小的是奉了咱们相爷的命,在这儿等秦三小姐您呢。相爷说了,不接到您,小的就不能回去吃饭。这大热天的,人饿的快,还望秦三小姐体谅一阵子。」 秦檀微微一笑,道:「倒是劳烦你了。」 秦檀正要跟着谢荣上马车,忽听闻秦府的门槛后,传来一道娇呼。旋即,一道桃红色的倩影便冲了出来:「三姐姐!你要去哪儿?可是要去探望未来的三姐夫?!」 秦桃喘着小口的气儿,香汗淋漓地跑了过来。她望见秦檀在谢家的马车边上,便很古灵精怪道:「三姐姐,谢家一定很大、很漂亮吧!桃儿也想去……姐姐带桃儿一道去瞧瞧吧!」 秦檀冷漠脸:「不带。」 秦桃撅着嘴,眼里隐隐有着泪光。这大门口人来人往的,秦桃也不嫌丢人现眼。旁人一见,便会以为是秦家的嫡出姐姐正在欺负庶出的妹妹。 谢荣心底「啧」了一声,想到自家主子的吩咐,只能硬着头皮上了。「秦五小姐,咱们这辆马车去的方向,您定是不愿去的,还是别陪着了啊。」谢荣苦言相劝。 「你们是去哪个方向呀?」秦桃泫然欲泣,询问道。 「我们这是去灵华寺的方向呢!」谢荣道,「五小姐也想一道去?」 听到「灵华寺」三个大字,秦桃的脸面便瞬间僵了。谁让秦檀曾经做了那么久的小尼姑,提到寺庙,秦桃的第一个反应便是——秦檀又要回尼庵去做姑子了! 她才不要陪着一起修行! 「那、那我不去了!」秦桃立刻夺路而逃。 谢荣嘿嘿一笑,转身给秦檀搭脚凳,道:「秦三小姐,咱们走吧。相爷的府邸呀,就在那灵华寺附近。相爷诚心礼佛,有事没事便往灵华寺钻。咱们朝着灵华寺的方向走,到谢家去!」 嘿,他可是无所不能的谢荣。 马车轮转了起来。秦檀依在车窗前,望着窗外的景色。 真奇怪,她原本还心情平淡、毫不紧张,毕竟她见得事情多了去了。可如今一坐上这去往谢家的马车,她竟略略有些紧张了。 她不由询问与车夫并肩坐在外头的谢荣:「谢荣,你的主子……在家里,是怎样的?」 谢荣一听,立刻来了劲。 相爷是怎样的?那当然是往死里夸了! 「咱们相爷呀,那叫一个……」谢荣绞尽脑汁地苦思冥想,「那叫一个,出的厅堂,下的厨房!温柔贤惠,大方端庄!操持家业,内外得当;人人称赞,十里扬名!哎呀,还记得当年曹嬷嬷说了,咱们家相爷这样好的性子,日后定能好好的抚育儿女长大成人……」 秦檀:…… 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啊…… 素来流传一句话 —— 「遍数高门,未有殷谢。」 京城之中,名府林立,遍地权贵。可这权贵,亦分一二三四等。如贺桢这等新贵,便是三等;秦家,乃是二等。而殷、谢二家,则是上等之上,开国望姓。 殷家是任遍三司、数出皇后,而谢家则是世代辅政,居于肱骨之位而不让。这谢家家宅,亦是流传了数代,几经修括翻新,占了寻常宅邸六七倍之多的地。 秦檀在谢家门前,下了马车。 她仰头,看到二进的门上前后挂了两方匾额;前一方是先皇帝墨宝,写的是「谢府」;后一方,则是高悬的「相府」。这两方匾额,皆是御赐,贵重无匹。 「秦三小姐到了?」 门后站着位妇人,乃是谢家的女管事,唤作曹嬷嬷。她看到秦檀,便很是和气地迎上来,道:「秦三小姐这一路风尘仆仆的,定是辛苦,先随老身进去,休息休息吧。」 秦檀道了谢,跟着曹嬷嬷踏了进去。她在皇宫待过一段时日,望见这谢府时,并不觉得它金碧辉煌,只觉得它古典雅致,透着幽深之意。但见一片绿树森翠,小池曳鱼,道不尽的细腻风韵。 「相爷不喜奢华,因此咱们这儿,有些破落,还望秦三小姐不要怪罪。」曹嬷嬷一边走,一边介绍道,「这头,是安菊院。那儿,则是正镜堂。自大小姐……自王妃娘娘出嫁后,这边便空着,再未有人住过了。」 曹嬷嬷的「破落」,定然是谦虚之词。谢府虽不奢华,却很是精致幽深。 「请问曹嬷嬷,相爷如今在何处呢?」秦檀问道。 「就在前面了。」曹嬷嬷笑答。 曹嬷嬷正说着,前头的白墙后便传出一阵幽远的箫声,古朴清深,令人忍不住驻足停留。可秦檀却未在墙下停留,而是径直地走入庭院之中。 她的脚步声一靠近,那箫声便停下了。 谢均站在屋檐下,手中尚持着那一管箫。绿树荫荫,夏天的日头照落下来,将人的面庞映的微微泛光,那是墙上爬着的一片绿萝叶的色泽。 「扰了相爷的雅兴,是檀儿的过错。」秦檀道。 「也算不得雅兴,不过是等待之时,百无聊赖,这才用吹箫来打发时间罢了。」谢均答。 他将箫装入锦袋之中,藏入袖中。霜白袖口垂落,如一团白云似的。 v第04章[02.27] 「夏天日头毒辣,不必在外头站着。」谢均走上来,朝秦檀伸出手掌,道,「到屋里坐坐吧,正好,也有些话想与檀儿说。」 他的掌心落在秦檀的视线里,骨节分明,手指修长。 秦檀知道,这只手向来很是温暖。 她暗暗地勾了下唇角,旋即,便藏起了心底的欢喜情绪。她假作若无其事模样,从容地将手掌放入他掌心,并无半分不适,仿佛两人已是数十年老夫老妻似的。 曹嬷嬷与谢荣见状,便识相地退开了。 「檀儿,过两日,我便要去昆川拜访三王了。这谢家的种种,我不能带你亲自熟悉,也是我的过错。」他牵着秦檀的手,走入厅堂中,两人一道在桌边坐下,「我叮嘱了曹嬷嬷,要好好照料你。若是有什么事儿,也可与我写信。」 提到「昆川」,秦檀便隐隐有话想说。 但千言万语,只化为了一句话:「你不用担心我,我会照料好自己。」 谢均用眸光打量着她,许久后,唇角漫开一道略柔和的笑意,道:「我又如何不担心你呢?不单单是你,这京中的种种,多少都会令我挂念。姐姐生了气,如今已不愿搭理我;皇上苦于朝政,离了我,许多事儿便做不成了;二殿下好学勤问,还得为他寻一个合适的师傅……」 听谢均这些忧愁的话,秦檀忍不住拿手帕掩着唇,小声地笑了起来:「难怪谢荣说,宰辅大人乃是个贤良端庄、擅长养儿育女的人。这般劳心仔细,果真是个贤母的好苗子。」 谢均微迟疑,道:「谢荣当真敢这么说?」 秦檀咳了咳,说道:「你可别找谢荣麻烦,这小子怪讨人喜欢的。」 「他也就是那张嘴能说会道。」谢均扣了扣帷桌,道,「那么多真金白银养着他,他反倒全去修炼嘴上功夫了。如今这大楚王朝呢,都指望着他这一张嘴降敌呢。」 秦檀险些又笑了出来。 她无声笑了一会儿,心底也略微轻松了些。但那些重负到底还压着,不算卸下,她也无法抛却那些担心和算计。 「谢均,」她反握住谢均的手,神色渐渐地沉静了,「我有些重要的话,想与你说。」 「嗯。」 秦檀侧头,望向窗外景色。夏天的绿荫深深浅浅,映在半面窗纸上,留下一道模糊轮廓。她眼帘阖落,喃喃道:「你与皇上,是少年好友,感情定然非比寻常。」 谢均点了头,旋即,眼底划过一丝犹豫,像是在为什么事踌躇不决。 但很快,那抹犹豫就消失了。 簌簌一阵轻响,他撩起了自己的衣袖,露出手臂上的几道纵横交错的疤痕来。这疤痕瞧着时间久远,又颇为狰狞可怕,不像是近年所成。 饶是秦檀早就看到过他身上的鞭痕,她还是小小地吓了一跳。 「我从未主动给旁人看过这些疤痕。」谢均将衣袖又撩得高了些,声音淡淡的,「堂堂宰辅,若让人知晓身上有这些东西,恐怕会惹来无数流言蜚语。」 秦檀咬一下嘴唇,想要伸手去触碰那些经年的疤痕,但手刚碰着他的肌肤,便挨了烫似的,快速地缩了回来。她问道:「这些疤痕,是怎么来的?」 「先皇帝为人多疑,对待皇上与长公主兄妹,更是严苛无比。」他放下袖口,遮掩去那些疤痕,声音愈发平淡了,仿佛在叙述着旁人的故事,「先皇帝虽为天子,对皇上却动辄打骂怀疑。长公主如今会成为这样的性子,多半便是受了先皇帝的影响。」 「那这些疤痕是……」 「我父亲从来支持正统,他不忍心见皇上被如此虐打,因此叫我代替皇上领罚。我为皇上伴读多少年,便代他领罚多少年。」谢均道。 秦檀微吸了一口气。 「吓着你了,这是我的过错。」谢均温柔一笑,去摸她的手掌,「这都是许多年前的事儿了,早就过去了。我只是想说,我与皇上情谊非比寻常,那是自然的。」顿了顿,他低声道:「我也知道,檀儿你想向长公主复仇,也憎恶皇上作为帮凶,希望我站在你身侧,与你齐心协力,帮你母亲平反冤屈。」 不知怎的,秦檀的眼眶微微一红。 ——这个男人呀,从来都能猜到她的心思。她什么都不用说,只需站在这里,他便会温柔笑道:「不必害怕,凡事皆有我在。」 她压抑了一下心中欲掉眼泪的冲动,小声道:「谢均,你什么都知道。」 「是,所以我也想让你,给我思虑的时间。」他抬头,漆黑如子夜的眼望向秦檀,「我与皇上少年相伴,让我与皇上骤然为敌,我——」 他一时半会儿,定是难以办到的。 秦檀眨了眼,鼻尖酸涩。她勉强勾起笑容,道:「谢均,我在这儿,只求你一件事。」 谢均久久地叹一声,道:「你要我帮着你,与皇上为敌。」 「……」 外头的风婆娑吹起来,叶片摇曳着,发出沙沙轻响。滴漏声声,如敲打着心弦。铜鹤香炉里吐出丝缕细烟,余香袅袅,绕室而弥。 秦檀久久地没有回答。 正当谢均露出迟疑之色时,他听见了秦檀的声音。 「谢均,我希望你能好好辅佐皇上,让他成为一代明君。」 ——好好辅佐皇上,成为一代明君。 这个要求,与谢均所想的要求所去甚远。他的眼底有了一丝诧异,口中问道:「檀儿,你不再憎恨皇上了吗?」 「我憎恨的,从来都是夺走母亲性命的武安长公主。无论旁人如何为她求情,我都不会放弃扳倒她。」秦檀微颔首,声音冷静,「而皇上,不过是个附属之物罢了。更重要的是,我不想你为难。」 v第05章[02.27] 面前的女子安静地坐着,美艳的面容上并无往日的凌厉外放,唯有一片如水沉静。她轻轻低头,步摇上垂下的寸来长珍珠流苏便悠悠地晃着,白的耀眼。 「皇族天家,无人会是良善之辈。便是换了燕王、三王、魏王坐上那龙椅,也难保他们不胡作非为。更何况,我根本没有那等力量,说出这样的狂妄之言。与其如此,倒情愿你能好好辅佐皇上,令他扭转心意,让他不要再如从前一般,糟践人命、胡作非为。」 秦檀慢慢地说着,悄然抬起眸光,仔细地看着谢均。 她知道,谢均一定会好好辅佐李源宏。因为前世的他,便是这般匡扶着朝政的。 「若你要夹在我与皇上之间为难,那我便不再憎恨他。」她笑了起来,神色里有难得的温柔,「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并无什么可以报答。放下这小小执念,也算是能令你心头轻松一些。」 谢均面上的诧异渐渐敛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春日熙光一般的柔和。 他拍了拍秦檀的手背,道:「檀儿,你这样,可让我舒了口气。」瞧他的样子,是真的放了心。 「好了,也别说这些烦心事了。」秦檀向外头唤道,「红莲,你进来。」说罢,又转向谢均,「我知道你要去昆川,便为你缝制了一双鞋。第一次为你缝制这些东西,也不知道合不合脚,你回头记得试一试。」 「檀儿……」谢均怔了一下,道,「你,你竟然为我做了一双鞋?」 「怎么,很奇怪吗?」秦檀道,「你觉得我瞧起来,不像是个会做绣活的人吗?」 「这倒不是,我可是收过你手帕的人,当然知道你的绣工如何了得,只是……」谢均笑道,「我从未想过,性子倔强高傲如你,也会有这么贤惠地送人鞋履的时候。我还道,这日后都得是我缝制衣裳送你呢。」 秦檀闻言,亦笑起来。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曹嬷嬷紧张的声音:「秦三小姐,相爷,王妃娘娘她……她突然来了,轿子已到了二门。奴婢来的时候,脚凳子都下了呢!」 听到「王妃娘娘」,秦檀和谢均齐齐一怔。 「糟了。」谢均倏的站了起来,踱着步,道,「自从我推脱了和殷二小姐的婚事后,姐姐就一直在生我的气,既不肯见我,也不收我的东西。今天她突然来了,定然是要问我的罪。」 秦檀也有些紧张,道:「我,我这也是……王妃娘娘生了气,我送去的信件都是石沉大海。从你推了婚事后,就再没得过她半个字了。这一回,王妃娘娘恐怕要对我发大脾气了。」 两人皆是笑不出来了。 谢均在外头道:「相爷,三小姐,不论怎的,都先到外头去吧。王妃娘娘人都在了,您二人若是还在这儿说话,这恐怕……王妃娘娘更得发怒了。」 这一下,秦檀和谢均只能到外头去了。 燕王妃谢盈已到了正厅,从从容容地坐了下来,叫丫鬟奉了茶。她虽出嫁了,可在这谢家,照旧是个主子,无人敢对她有半分懈怠。 此时此刻,她穿了身惯常喜爱的平金纱裙,扣上系了个压襟的杏色香囊,略施薄妆,眉眼里有几分恼意。 听到谢均、秦檀的脚步声,燕王妃搁下茶盏,摇着一柄象牙柄宝蝶穿花纹的缂丝扇,挑眉道:「哟,推着拖着不肯成亲的宰辅大人,如今竟受了太后娘娘的指婚,还将人家姑娘接到咱们府里来了?」 谢均一听谢盈这称呼,就知道大事不妙。 「姐姐,是阿均错了。」他立刻弯腰行礼认错,「是阿均一直瞒着姐姐,叫姐姐担心了。」 谢盈紧紧盯了一会儿谢均,又把目光移到了秦檀身上,上下打量着。她按着团扇柄,低声道:「我倒是不知道,你二人原来是情投意合,早就看对了眼,独独留我这个做姐姐的被蒙在鼓里。」 顿了顿,谢盈一拍桌面,贺道:「阿均,若要人知道,你竟在秦三小姐未和离之时便动了心思,岂非是给谢家添了一抹污名!」 秦檀心底微跳,立刻服软行礼。 「王妃娘娘,这都是我的过错。是我请求相爷帮忙在先,一来二去,这才……这都是我的过错。」她立刻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 「不,这都是阿均的过错。」谢均沉了声,马上就反驳道,「是我见秦三小姐美貌倾国,就动了心思。秦三小姐还在贺家的时候,做事规规矩矩,并无逾越。便是后来和离了,她也拒了我数次。若非是阿均死缠烂打,秦三小姐不会答应。」 秦檀见他这么说,心道不妙。谢盈对这个弟弟,可向来都是颇为严苛的。若是谢均这样说,保不准会被谢盈责罚。 于是,她赶紧大声道:「王妃娘娘,是我爱慕虚荣,这才多与相爷说了几句话!相爷本是无心,乃是我不够庄重之故,还请王妃娘娘莫要怪罪相爷瞒着您。」 谢均:「什么‘不够庄重’?世间哪有这种罪名?男子若无心思,一掌也成不了声。这本就是我死缠烂打之过……」 秦檀:「是我的过错。」 谢均:「是阿均的过错。」 秦檀:「是我的……」 谢均:「我。」 坐在上首的谢盈,一只手细细地颤抖起来。她扼制住眉头直跳的冲动,终于喝道:「成了!不必闹了!」 厅内安静下来。 「……罢了。」她揉了揉眉心,显露出一分无奈来,「我原本来这里,也不是想怪罪你们。只是阿均这张脸,我看了便生气,忍不住多教训了几句。」 顿一顿,谢盈道:「阿均多年来一直不肯娶妻,如今他终于愿意成家了,我自然是不会苛求太多。更何况,秦三小姐你几度拒绝了他,这事儿,必然是阿均自己心底欢喜极了,才会一直不肯放弃。是非黑白,我尚且分的明白。我生气,不过是因为……是因为……」 谢均问:「因为何事?」 「你们俩竟然都瞒着我!」谢盈微咬牙切齿,手指重重扣着桌子,「到底是什么时候瞒天过海的,我竟一点都不知道!」 谢均低下了头,咳了咳。 秦檀也低下头,咳了咳。 v第06章[03.03] 谢盈重重摇了几下扇子,终于歇了气焰。她道:「算了,如今阿均的婚事有着落了,还是太后亲自赐的旨意,那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要是阿均喜欢的,那家世、出身如何,便都算不得事。谢家荣宠已极,也不需要旁人来锦上添花了。若真是娶了那殷二小姐,恐怕还有结党营私之嫌呢。」 说罢了,谢盈亲自走下来,扶起了秦檀,微微埋怨道:「你对阿均有了心,竟也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一直以为,是他死缠着你不放,我都没脸面回你的信了。还好,曹嬷嬷仔细与我说了这事儿,叫我险些误会了你的心意。」 秦檀还是有些心虚,问道:「王妃娘娘……我……」 「好了,你也不必妄自菲薄。」谢盈抚了抚她的手,「我知道,你从前嫁的人待你不好。如此,你更当珍惜与阿均的日子才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既然你们有情,那便无什么可以阻碍的了。」 说罢,燕王妃盈盈地笑起来。 瞧方才秦檀紧张着替谢均揽罪的模样,想来是用情已深。 「王妃娘娘……」秦檀大为诧异。 「还叫‘娘娘’呢?真是生分了。」谢盈道,「你随着阿均一道,喊我一声‘姐姐’吧。咱们谢家并无长辈,我便算是唯一的亲眷了。」 秦檀听了,脸皮竟有些红。明明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却叫向来性子要强的她,面颊烫了起来。 「姐、姐姐……」她小声道。 谢盈松开了手,对谢均道:「难得回来一趟,今天便与你们一道吃了晚饭再走。」 谢均道:「如此也好,叫曹嬷嬷多备一双筷子。」 谢盈许久没有回谢家了,情不自禁想去四下走走瞧瞧。两人送她出了厅堂,秦檀有事要问,便对谢均道:「谢均,你说姐姐她爱吃什……」 「你都唤了‘姐姐’了,怎么对着我,还不改口?」谢均露出微微疑惑的样子。 秦檀心底有不妙的预感。 「改,改口?改什么口?」 「自然是——」谢均勾起唇角,声音很是温柔缠绵,「叫我一声‘谢郎’。」 秦檀:…… 果然是你教的!你都教了二皇子什么玩意儿! 入了夜,谢府点上了灯火。 已是晚膳时候,偏厅里支开了桌子,谢盈、谢均与依次秦檀坐在桌旁。桌上铺着万字红锦垫,碗碟里排开了清蒜萸肉、佛手金卷、花菇鸭掌、龙芽豆腐等菜色,有浓有淡,甚是诱人。 秦檀起了身,想替谢盈布菜。谢盈却推开她手臂,笑道:「檀儿,你是主,我是客,你不必这么辛苦,叫下人招待着我就是了。」 秦檀:……等等? 谁是主,谁是客? 谢盈拿筷子夹了一道萸香肉,笑眯眯道:「许久不曾尝过家中的味道了,真是想念的紧。」 谢均替她夹菜,道:「姐姐若是喜欢,便将家里做菜的厨子召去王府。」 「何必这么兴师动众?让王爷知道了,少不了又要闲话。」谢盈却没这个意思,另夹了一筷子黄芽,轻声道,「王爷如今待我,便和待一阵气儿似的。我若是冒出来惹了点事,他还不高兴呢。我看他呀,是巴不得我天天回娘家来走动,少在燕王府碍眼。」 谢盈说的轻巧,谢均的面色却微微暗了下去。 ——姐姐和燕王,始终是这么不咸不淡地处着;不像是夫妻,倒像是客居在一块儿、萍水相逢的友邻。从前二人传为佳话的感情,如今都被消磨殆尽了。 「阿均,你也别光顾着给我夹菜,多少也要照料一下檀儿。」谢盈拿帕子微微地擦了下嘴,道,「你将人家接来小住,也不知道秦家人同不同意?这多少有些于理不合了,小心惹得你岳丈发怒。」 谢均抄起了筷箸,道:「我将檀儿接来,本也是无奈之举。姐姐也知道……武安长公主她……」 谢盈闻言,流露出理解之色:「倒是我疏漏了,没想到这一层。长公主可不是个轻易相与之人,留檀儿在秦家,指不准要出什么纰漏。」 秦檀原本正安静地在旁端着饭碗,小口小口吃着。听闻此言,她忍不住问道:「姐姐也知道长公主的事儿?」 谢盈翘着筷子,露出头疼神色来:「说来,长公主少时与我算是闺中密友,我俩的交情也有十来年了。只不过,她和亲塞外那一年,整个人的性子都变了,和我也疏远了。待她从草原上回来,她再瞧见我时,便莫名恨起了我,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由。」 谢均盛了一碗汤,放在秦檀面前,低声道:「长公主生气,从来不需要什么理由。」 这汤是菌菇干贝汤,汤面上翻着些红艳艳的枸杞,香气扑鼻。秦檀小进了一口,觉得唇齿生香,赞道:「难怪王妃娘娘惦记,这谢府的一汤一菜,确实都好极了。」 谢盈道:「别说光是我惦记了,阿均也喜欢的很。他口味刁钻,自小到大,只认这一个味。」说罢,她便忍不住笑道,「他这个人也是如此,固执的很。单单是成亲这件事,我说了他多少回,他都不肯听从。人人都是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倒好,一定要等个可心的女子。——还好呀,如今这是等到了。」 谢盈说着,话语有欣慰之意;反而是秦檀,略略有些不好意思了。 谢均这样的执拗,她也是领教过的。那时她深受贺桢情伤,不肯再嫁。谢均为了表明痴心,便在雨中苦守一夜,末了还发起烧了,平白让人忧虑。 他仗着自己喜欢他,便敢这么放肆,真是不像话。 谢均道:「姐姐这话,是要取笑阿均吗?」 「这也算取笑你?姐姐若真要取笑你,哪轮得到这件事。」谢盈笑着摆摆手,扯起谢均小时候干的事儿来,「阿均他呀,小时候为皇上伴读,不小心将皇上的头发给烧了。还好皇上待他仁厚,没告发,只说是自己闹着玩烧掉的。」 谢均咳了咳。 不知怎的,这位从来游刃有余、面不改色的宰辅,露出了微微的窘迫之色。 v第07章[03.03] 「姐姐,这种事儿便不必说了罢。」他道。 秦檀险些笑出声来。 想到少年李源宏近乎秃顶、头发被烧的样子,她便打心底觉得好笑。 「喔,还有还有!」谢盈卖起亲弟弟来,那叫一个顺手,「从前阿均贪玩,不肯背书,做了一张作弊的条子来应对先生的抽查。结果临到抽查那一日,不小心带成了前几日抄的菜谱。先生问他,‘晋襄王请官为何意’,阿均大声说,‘加陈醋,加蒜末,焖至鲜红’!」 「姐姐!」谢均越来越头疼了。 秦檀只觉得乐的很,谢盈更是笑的停不下来。好不容易,谢盈才止住了笑声,道:「罢了,自家弟弟,我也不该取笑。免得檀儿听了嫌弃,不肯嫁了!」 三人吃的差不多了,丫鬟端着茶水和巾帕上来,让他们各自净手漱口。 秦檀方擦干净了手,便听得外头有人来通报:「王妃娘娘、相爷,秦家的二爷和秦五小姐一道来了。」 说的是秦檀的父亲秦保,和秦檀的庶妹秦桃。 「这就上门了?比我想的倒快些。」谢均说罢,去牵秦檀的手,「檀儿,终归是你生身父亲,虽然你不喜他,还是得去瞧瞧。」 两人携了手,到外头的庭院里。果真,秦二爷秦保正站在外头,打扮的是精神抖擞、红光满面。秦桃乖乖巧巧地跟在他身后,一副天真俏皮的样子。 瞧见谢均出来,秦保连忙上前问安:「相爷可用过晚膳了?这么晚了,下官还来打扰,实在是冒昧了。只是……」秦保为难的眼光,望向秦檀,「今日乃是小女辞官归家的日子,相爷留她用膳,多少有些不便。」 早先,秦保听闻秦檀被赐给了谢均,他心底就很是欢喜——虽不是嫁给皇上,但兜兜转转,秦檀还是嫁了个不错的高门。这笔买卖,定然不亏。 为了和秦檀拉拢关系,叫她嫁入谢家后,不要忘了多多扶持母亲,秦保今日特地搁下了手头的政事,去南宫门前接辞官归家的秦檀。 只可惜,秦保等了大半日,都没能接到秦檀。回家一看,才知道人被谢均给带回家了! 这一下,秦保可急了,连忙上门来讨人——若是秦檀不在秦家住,他还要怎么和秦檀叙父女情谊,怎么让秦檀记得秦家人的好? 谢均像是听不懂秦保的话,散漫问道:「秦大人说的话有些奇怪,请问是有何‘不便’?我与檀儿是未婚夫妻,太后娘娘懿旨所赐,谁敢非议?」 「这……」听到谢均搬出了太后,秦保的老脸有些挂不住了,「太后娘娘虽为您二人赐了婚,可到底还没成亲……相爷若是想见檀儿,大可来我们府邸上走动。」 走动才好,多走动走动,秦家人才能在谢均面前露脸。 「那又如何?」谢均还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我觉得檀儿住在这里更好。」歇一句,谢均抬手,淡然道,「秦大人不用说了,天色已晚,还请回吧。隔几日,我就会把婚期定下来,你们看着准备便是。」 这话里毫无周旋的余地,竟是直截了当地下了逐客令,不给秦保再讨价还价的余地了。不仅如此,谢均甚至连个借口都懒得想,只说「我觉得更好」,还自说自话地要把婚期定了。 秦保的面色,微微一变。 他没料到,面前这位相爷会如此不给面子。 可就算谢均再如何落秦保的脸面,秦保也不敢发作。谁让面前这位宰辅大人权势滔天,轻易便可将自己碾在脚底。两人的地位之差,简直如天上地下似的。 秦保有些灰溜溜地,张了张口,道:「……是。檀儿,檀儿她……这些时日,就劳烦相爷您照料了。」 他有些泄气,总觉得,秦檀嫁进谢府后,自己便再也无法掌控了。 平白失去一个这么好的棋子,他实在是有些咽不下这口气。如今秦家有式微之势,秦保不愿放过任何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秦保正要转身,他身后的秦桃小步上前,一双眼扑闪着望向谢均,娇娇俏俏地开口了:「姐夫,若是三姐姐要住在你这儿,那我能否来陪着三姐姐一道?我与三姐姐自幼一起长大,还没怎么分开过呢!三姐姐一个人住在陌生的地方,一定会害怕的!」 秦桃说罢,咬着嘴角,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谢均。 她穿了身倩红的衣裙,身影娇艳,如一枝初绽的花,水灵灵的。那略带调皮、古灵精怪的神情,是她一贯常用的,对寻常男子很是管用。 谢均「唔」了一声,拉长声音,问道:「你说你不曾和檀儿分开过,这么说,秦五小姐也做了好几年的小尼姑?」 秦桃噎了一下,小声道:「那倒是没有。我怎么可能会去庙里做尼姑呢?庙里呀,那是只有犯了错的人才会去的地方!」 「哦?」谢均挑眉,又问道,「那你也嫁去贺家了?」 秦桃卖力地摇头,飞红了脸颊,道:「我还不曾嫁人呢!大楚又有几个女子,竟敢做出和离这等惊世骇俗的事情呢?恐怕也只有三姐姐了吧!我可是个循规蹈矩的普通女子。」 「那么……」谢均又问道,「你也去宫里待了一段时日,伺候丽景宫的敬宜公主?」 秦桃有些讪讪,道:「皇上不喜我呢……自然是不会让我进宫的。我有心陪伴三姐姐,但皇上不让,我也不敢违抗圣命呀……」 谢均点点头,道:「既如此,那说明你也不算是‘和檀儿没怎么分开过’。檀儿不需要你陪着,免了吧,我谢家不收闲人。」 一句话,就让秦桃的眼眶泛起了委屈的红色,好似被伤透了心。她呜咽了一声,顾不得礼仪,转头就跑了出去,脚步蹬蹬蹬的,飞快消失在了谢家门前。 「桃儿!」外头人来人往的,秦保自然担心不已,连忙和谢均告辞,「恕下官无礼,先告退了。」 待那父女俩匆忙离开了谢家,秦檀眯起眼,问道:「谢均,你怎么对我五妹妹这么无情?什么‘谢家不收闲人’,说的话也未免太不客气了。」 虽是埋怨的句子,但她却在笑着,眼底有很是明显的满足。 谢均负了手,道:「我若不严厉些,那才叫是害了旁人。难不成,檀儿想看我对旁的女子温柔?」 「你敢?」秦檀投过去一道锋利的眼刀。 送走了秦桃与秦保,没一会儿,谢盈也要回燕王府去了。客人都走后,谢府里便安静了下来。谢均还有些朝廷的事要处理,便让秦檀不必等他,先回去休息。 v第08章[03.03] 谢均为她安排的住所,是北边的余花堂。领她去余花堂的人,又是白日引路的曹嬷嬷。 「这处院子,相爷很早便命人修葺收拾了,一切都往仔细里打点。」曹嬷嬷打着灯笼,在前头走着,群裾在地上摩挲出细腻的响声,「门前那些花盆,会栽各色时令花朵。春是牡丹,夏是芍药;秋有万寿,冬日则单薄一些,只有叶片儿了。相爷特意请了南边的花匠,日日来仔细料理着。花开之时,香满扑鼻。」 夏虫趴在草丛里头魆魆地叫着,余花堂门前立着个人,拎着灯笼,原是青桑。 秦檀入宫之前,将青桑放到了谢府来。如今,青桑可比她更熟悉谢府。 秦檀进了屋中,青桑与红莲都迎了上来。她们二人自幼一块儿长大,情如姐妹。分别许久再见,险些红了眼眶。她们二人齐齐行了礼,对秦檀道:「恭喜小姐,贺喜小姐。」 「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呢?还不快快起来。」秦檀虚虚地扶了一下。 青桑拿袖子揩着眼角的泪滴,道:「小姐总算是和相爷修成正果了,奴婢这段时日盯相爷盯的很是辛苦,生怕一个不注意,相爷被旁人抢了去呢!」 秦檀来了兴趣,问道:「可有旁人对相爷动了心思?」 青桑把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嘟囔道:「外头的人,奴婢不知道。可至少这府邸里的,是一个都没有。相爷他简直如个仙人似的,遇到那些个俏丽的女子,如没看到似的。那天有人来相府门前磕头,说是求相爷主持公道。奴婢出去一瞧,真是好个漂亮美人儿!可相爷却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秦檀听了,忍不住笑起来。 谢均对待旁的女子,那确实都是熟视无睹,心中只余佛祖。 红莲也是颇为感慨,道:「奴婢只愿,相爷能够好好待您,莫要如先前那位似的,伤了小姐您的心。」 秦檀扣紧了手,坚定道:「他会的。」 她坐在余花堂的正屋里,环顾四周。明明周遭的景象极为陌生,可余她而言,却好似从前便已来过了一般的亲切,大抵是因为这儿沾了谢均的气息。 夜色慢慢地深了,快要到歇息的时辰。 秦檀坐在妆镜前,由青桑服侍着拆了发髻。丫鬟们在房里支起了纱屏,抬了一桶热水进来,另备好了花瓣香胰等物。 秦檀要去沐浴,余光一瞥,却看到两个许久未见的丫鬟还在说悄悄话。 她平常总是很严苛,但如今见到这副场景,也不由软了点心肠。 罢了,横竖不过是沐浴罢了,自己一个人也不是不行。 「你们两个都下去吧。」秦檀很大方道,「好好说说话,青桑一个人待在谢府,必然有些寂寞,红莲你陪陪她。」 两个正叽叽咕咕的丫鬟闻言,原本是吓了一跳,又立刻感激道:「谢过小姐。」 待他们二人退下后,秦檀便脱了贴身的衣物,坐入了浴桶之中。水温热烫,浸去了一身的疲惫。她这一日虽过的快,可经历的事情却不少,以至于她的神思都有些倦怠了。 手指在水中晃了晃,掀起一串水纹。花瓣在指尖擦过,打着转儿沉下去又浮起来。 秦檀的眼皮子不由耷落下来,困顿席卷了她的脑海。隐隐约约的,她浅浅地睡着了。 睡梦之中,她察觉到似乎有人在理着她的长发——先用梳子很轻柔地梳开了,再盘到头顶,免得落至水中浸湿了不好打理。 这么仔细的手法,恐怕也只有红莲了。 「……红莲?」秦檀迷迷糊糊地醒过来,问道,「青桑呢?我还道你们两个丫头要夜话至天明呢。」 「她们二人确实是在夜话呢。」一道男子嗓音自身后传来。 秦檀懵了一下,扭过头去,果真见得谢均就在自己身后。他掌心还撩着一缕发丝,因秦檀侧了身,那缕乌黑的发丝正从谢均的手指尖溜走。 「你怎么进来了……」她有些窘迫,忍不住将身子压低了些,「便是我们将来会成亲,可现在……」 到底有些不好意思。 见秦檀别过脸去,面泛微红,谢均轻轻一笑,道:「我扣了好几声门,都不见你们反应,怕出了事,这才进来。果不其然,若我不进来,你指不准会在这里睡到什么时候。赶明儿着凉了,那可麻烦了。」 秦檀说不出话来,往日的犀利都被咽到了腹中。她将身子再沉入水中一些,催促道:「你先出去吧,我换了衣服就出来。」 「别着凉了。」谢均起身,将手上的梳子放在小盘中,绕到纱屏后头去了。 秦檀微舒了一口气,面孔上如烧似地红了起来。她慢腾腾地跨出浴桶,拿巾帕擦身,心底想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待将来成了亲,日后免不了常常碰到这等状况。若是她每次都脸红,那便是在谢均面前落了下风。 她可不能这么憋屈。 她终于以极慢的速度披上了衣衫,草草地盘了个发髻,走出了纱屏后头。谢均已坐的远了些,正靠在她的妆镜前,打量秦檀的几把首饰。 一支是蜻蜓尾包白玉的发簪,一支是镶蝴蝶片儿银流苏的步摇。他瞧着这两把发饰,若有所思。 「你在瞧什么呢?」秦檀走了出来,问道。 「在想,这两支发簪太素了,不衬你。白玉和银的材质,虽然名贵,和你的气质却不相符。」谢均慢慢道,「檀儿总是光华四放才来得好,那些红宝、蓝宝与黄金的料子,更合宜一些。」 说罢,谢均侧过头去,却忽而一怔。 秦檀披了件外衫在身上,衣襟的扣儿还开着,露出里头形状漂亮的锁骨来,细腻皎白,美好的很。未擦干的水珠挂在脖颈的线条上,一颗颗晶亮晶亮的,好似夏日荷叶上的珍珠一般。她未施脂粉的面庞,嘴唇柔软如樱,眉眼亦是妩媚动人。虽无平日的丰妆盛饰,却有着别样迷人。 「檀儿,你……」谢均的眸光动了动,他不自然地侧过身去,竟有些躲着不敢看了。 v第09章[03.03] 「黄金虽好,却难免被人冠以‘俗气’之名。」秦檀随手擦一下半湿的头发,慢慢走过来,道,「我虽长得俗气,可也不想被旁人当做俗气之人。」 她走的近了,沐浴过后的香气便隐隐浸入了人的鼻端。 谢均眸光一暗,几觉得自己呼吸加重。 眼前这状况,确实是有些危险了。 于是,他假作从容地站起来,道:「檀儿,你先休息吧,我这就走了。」 瞧见他这样急着走,秦檀倒有些诧异了。她扫视一眼谢均,见他神色有些不自然,好似在忍着些什么,心底便明了了。 这家伙…… 是有些坐不住了。 秦檀有些好笑,道:「相爷自诩君子,可别做出些坏事儿来。」 谢均咳了咳,道:「那是自然。」 「是么?你对我无甚想法?」秦檀挑眉,笑盈盈道,「……谢郎,你就当真这么无情?」 这一声「谢郎」,可真是使出了她毕生功力,酥软入骨。谢均闻言,面色瞬时便不好了。 「檀儿你……」他有些头疼,道,「你可真是学坏了。你这般使坏,焉知我不会起越了规矩的心思?万一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不是正人君子,那便不是咯。横竖,我也不在意。」秦檀笑盈盈道,「你说是吧?谢郎。」 谢均:「……」 下一瞬,他几乎是夺路而逃。 秦檀愉快地笑了起来,她的声音,一直从门后远远地传出来:「相爷,下次可要稳重些呐!」 这一夜,秦檀睡的沉沉。 无梦打搅,亦无故人于梦中造访。这一觉睡得香甜,让人浑身的筋骨都舒展了。 次日天亮,青桑伺候她洗漱起身。 秦檀自己梳着头发,问道:「外间怎么这么热闹呢?」 青桑悄悄在她耳边道:「相爷叫人摆了早膳,等您起身一道吃呢。」 秦檀点了点头。她没怎么打扮,简简单单地挽了个发髻,别一支碧玉发钗,一身利索地出了帘子。果真,小桌子上已布了菜,蜜糕奶卷、玫瑰饼、葛仙素豆粥,一小碟一小碟的,瞧着甚是精致。丫鬟们忙着摆碟,倒不见谢均的身影。 秦檀张望了一下,才看到谢均在隔扇门后头的书桌那儿。 「大早上的,不坐下来进早膳,这是在忙什么呢?」秦檀慢悠悠地走进去,笑着问他。 只见谢均站在桌前,悬腕提肘,半趴着身躯,正仔仔细细地在纸上描着什么。砚台里磨开的是彩墨,颜色鲜亮,想来不是在写字儿。 「忽然想画东西了,便借用了檀儿房里的东西。」谢均提着笔尖,耐心地慢慢描着。一缕黑发从他肩边滑落,他伸手握住,无意识地在手心慢慢捻着。 秦檀又上前一步,定睛一看,瞧见他笔下铺开了一张生绢画纸,笔尖压着定好的线,精细地描出一柄发簪来。因要在背后托色,他这才磨开了彩墨。 这发簪由一双并蒂芙蓉做簪脚,虽只画了个大概,瞧着却甚是华美宛然。 「相爷这是打算命人打造这样一把发簪吗?」秦檀笑问。 「要做一把发簪,定然用时长久。我赶在去昆川前画好图样子,给金作坊送去,若不然,就赶不及了。」谢均的眸光没有离开画纸,声音沉稳。 「‘来不及’?」秦檀捕捉到了什么,「相爷是要赶着什么日子呢?」 谢均没回答,只是轻声地笑了下。 秦檀微弯腰,瞧着那发簪的图样子,慢慢念道:「芙蓉并蒂照清深,须知花意如人意,好在双心同一心。」顿一顿,她笑容明灿起来,「我看这簪子,倒不如叫‘双心同一心’。」 谢均闻言,勾着笑容,将笔搁下了:「檀儿取的名字好。……先进早膳吧,省得饿坏了身子。」 两人坐下来,一道用了早膳。 谢均上午要去李源宏那儿,进罢了早膳便准备入宫去了,秦檀则自己在谢府中走动了一番。 走到谢均的屋子附近,她便瞧见几个下侍正在收拾行李。 她瞧着那些行李,心头微微落寞。 明日,谢均便要离开京城去昆川了。这昆川地远,他这一去,没个大半月只怕是回不来了。一想到他会离开这么久,秦檀便有些落寞。 从前她也不是日日见到谢均,也从没这么不豫过。可如今两人住到了一块儿,她便不能忍受谢均的离开了。 她在谢府转了一会儿,曹嬷嬷便寻到了她。 「三小姐,外头来了个人,说他是李三家的下仆,乃是秦家大少爷引荐他来见您的。」曹嬷嬷有些犹豫,道,「老身也知道您不喜欢秦家的人。若不然,找个借口,随便把他打发了?」 秦檀听到「李三」,心口微微一跳。 v第10章[03.03] 李乃王姓。排行为三者,则是从前的晋王李恒知。 错不了,这人一定是李恒知的人。 「曹嬷嬷,请他进来吧。」秦檀笑笑,道,「先前我想着自己盘个铺子,做些小生意,这才托着娘家的庶兄帮忙看着。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帮我物色到铺面了。」 曹嬷嬷不疑有他,应下了。很快,曹嬷嬷便带着个胡子花白、步履蹒跚的老头进来了。这老头自报家门,说是姓洪,叫他一声老洪头便可以了。 「曹嬷嬷,你先去休息休息,喝杯茶吧。」秦檀对曹嬷嬷笑道,「我这里有红莲和青桑伺候着便够了。」 待曹嬷嬷退下后,老洪头便行了个礼,道:「秦三姑娘好。我主子早盼着能与你说上两三句,如今可终于得偿所愿了。」 秦檀端着茶盏,挑眉道:「真是客气,我倒不知道,我是个这么值得稀罕的人了。」 老洪头笑眯了眼,瘪瘪的牙缝里漏出气来:「三姑娘,时间紧凑,我便直说了。您要是想替秦夫人平反,少不得要把三王请回京来。您二人呐,在这件事儿上,本是同气连枝的主儿。咱们三王虽远在昆川,可对这京城、这宫里的事,也是有所耳闻。他知道您颇得皇上青眼,这才找上了舒大少爷,想让舒大少爷帮忙牵个线。」 「牵线?我瞧三王是想让我做个马前卒,先折腾个天翻地覆吧。」秦檀嗤笑道。 秦致舒先前的字里行间,已是为她指点了一个计划——要她道破长公主的罪行,为三王洗脱罪名,迎三王回京。这已不仅仅是要为她和三王「牵线」的程度了,而是希望她直接替三王成事。 看来,是她自个儿不如三王意料中的中用,没有一击扳倒长公主。 她掴着茶叶沫子,不咸不淡道:「从前,我确实是得过皇上青眼;但我如今要嫁人了,自然成了个惹人嫌的。若想要我劝谏皇上,那就免了,想必是帮不上忙的。」 「哎呀,这是哪儿的话?咱们三王又怎会提这么蠢的要求?」老洪头「哎哟」一声,道,「三姑娘,咱们王爷知道您乃是女子之身,做事多少有些不方便。因此,便替您筹谋了个主意。」 秦檀的眸光微微一动。 「什么主意?」秦檀问。 「这个嘛,还得等三姑娘答应了再说。」老洪头搓搓手,眼睛笑得弯弯的,「咱们三王好歹也在宫中那么多年,对皇上、太后和长公主的了解,肯定比您多。有三王给您出谋划策,总好过您一个人单打独斗不是?」 「哦?」秦檀的唇角冷淡地勾起,「那我倒是有些兴趣了。」 老洪头嘿嘿笑了一下,搓搓手,道:「咱们三王相中您,愿意平白无故地帮您。老洪头在这儿,也想请三姑娘您帮三王一个忙。若是这个忙帮成了,那老洪头便任您驱策了。」 「说吧,我有什么能帮上三王爷的。」秦檀搁下了茶盏,神色淡淡的。 「不瞒您说,咱们王爷是个深情之人。他从前就不爱权势,如今更是对这权势不争不抢的。」老洪头摇摇头,一副感慨的样子,「咱们王爷之所以这么急着回京来,那只是为了一个人。不知三姑娘可听说过?从前的晋王妃,如今的三王妃,现在正在京城外的大妙寺带发修行呢。」 「有所耳闻。」秦檀答,「三王被贬后,王妃便一直在吃斋念佛,相伴青灯古卷。」 老洪头叹了口气,又摇了头,道:「咱们王爷,对王妃娘娘是一往情深。王爷本就是个性子高傲的人,若非是为了与王妃娘娘相守,恐怕早就自抹脖子去咯。」 秦檀迟疑了一下,道:「从前我似乎是听说过……三王爷与三王妃伉俪情深。」 「王爷被贬九年,王妃在京中无人照料,过的是人不人、鬼不鬼。那些大妙寺的老尼姑们,得了太后和恭太妃的好处,将王妃娘娘往死里折磨。」说着,老洪头重重叹了一声,「开春以来,三王妃便病了,一直不见好。那些老尼姑又不愿请大夫,便这般堪堪地拖着。若是再熬下去……恐怕,三王妃会命不久矣呀。」 「那三王的意思是?」 老洪头道:「咱们王爷得知此事,急的是神魂尽失。眼下境况紧急,还请三姑娘想个主意,替三王妃娘娘请为大夫来,开个方子看看病。王爷对这大妙寺不了解,鞭长莫及,也只能靠您几位帮忙了。」 秦檀微微蹙眉。 三王在京中,一定是有暗桩的,这才能得知京中的种种动态。可任凭他布下如数多的眼线,却依旧无法为三王妃请来一位大夫,可见此事有多么棘手。 不用想也知道,大妙寺的尼姑们必定是严防死守,谨遵太后懿旨,狠狠地折磨着三王妃。 恐怕,这件事不仅仅是为了解三王的燃眉之急,更是三王对她的一个考量——考量她是否合适做个同伴,是否是个会搞砸事情的蠢货。 「我明白了。此事,我会去办的。」秦檀抬手,挥了挥,道,「洪老先生辛苦了,吃了这杯茶,就请先回去罢。下次你来见我,便只说是商量生意上的事儿。」 「那老头子我,便先代王爷、王妃,谢过三姑娘了。」老洪头一副感恩不尽的样子。 老洪头离开了。 中午时候,谢均从宫中回来了。秦檀到府邸门口接他,见得他穿着正儿八经的朝服,发冠里别一把乌木簪,耳旁垂两道悬着冕珠的红绳,瞧着甚是风度翩翩。 「相爷回来了?可用过午膳了?」秦檀问。 「在宫里头吃过了。」谢均道,「你还等着我,不先垫垫肚子?」 「是呀。」秦檀道。 「……那倒是我的过错了,」谢均有些无奈,「临时被留了用膳,跑也跑不走。」 秦檀有些小埋怨地瞪他,道:「早知道便不等你了,先吃了再说,也省得饿肚子。」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谢均失笑,「以后便是皇上留我,我也不在宫里进膳了。」 话虽这么说,但秦檀还是得吃点什么。谢均陪着她一道坐下,拿了双象牙包银的筷子替她夹菜,口中慢声道:「我今日把庚帖给你家送去了,虽我俩是太后指的亲事,但这六礼还是要走一遍。若是不出意外,七月初秋时候,你便该正式嫁进来了。檀儿若有什么想要的,提前与我说。」 听谢均张口闭口地提着成亲的事儿,秦檀有些紧张。 她故作淡然,好似浑不在意的样子,道:「你做主吧,我一个老姑娘,都嫁了一回人了,也没什么想要的,听你的便是。」 虽表情做的够淡然,但耳后的微红,到底是出卖了她。 v第11章[03.09] 谢均看到她耳根暧昧的红色,也不点破,只当没发觉,全了她的颜面。 秦檀尝一口鸡丝银耳,忽而道:「过几日,我想去宫中见见二殿下。」 「怎的突然想见二殿下了?」谢均问。 「对你,我没什么好瞒的。」秦檀搁下调羹,拿帕子擦嘴角,慢条斯理道,「三王派人来寻我,说愿助我一臂之力,条件是替那被困在大妙寺里的三王妃请个大夫。我寻思着这事儿也没怎么吃亏,便应下了。因此,想请二殿下帮个忙。」 谢均微微流露出诧异之色。 「三王妃得了病?这事竟连我都不知情,太后娘娘瞒的可真是够紧的。」他眉心紧结,道,「你要见二殿下便去吧,就说是我给他备了一本描红的帖子,叫他好好练练字。他少年心性,还有些贪玩,那字和狗爬似的,与皇上少时一个模样。」 秦檀吃了没几口,便放下了筷子。谢均见桌上的菜还没怎么动,问道:「不多吃点?只吃这么少,小心下午饿坏你。」 「……没什么胃口。」秦檀揉了揉太阳穴,道,「想到你明日就要去昆川了,我便吃不下饭。甚至还想着,若不然,就把你留下来,别让你为了我跑这一趟了。」 她垂下头,眼底有些郁郁的,显然是不欢快了。耳垂下的翡翠坠子慢悠悠晃着,润绿色衬着她皎白肌肤,十分合眼琬。 谢均微微叹了口气。 「我若不走这一趟,又如何能扳倒长公主呢?」他道,「长公主不倒,你我二人,便无安生之日。」 秦檀闻言,忍不住问道:「她痴心眷恋你十数年,你对她,真的没有分毫怜惜吗?」 「若说是怜惜,也不过是怜悯她命途漂泊罢了,旁的都不曾有。」谢均摇摇头,「她少时便性情反复,平时文秀安静,可一旦发了脾气,非要将旁人折磨个半死不可。从前我还劝,后来劝不动了,自知我与她并非同路人,便疏远了。长公主与皇上不同,皇上会听我一言,然长公主却不会将我的话放入耳中。」 这一点,秦檀倒是赞同。 李源宏虽喜怒无常,却是愿意听谢均的话的。且李源宏的心底,还留着一丝为人的善意——那便是对待谢均、太后与武安长公主的温厚信赖。 而长公主则像是一个更为无情的李源宏。她没有任何信赖依靠之人,为了扫除异己,她甚至会利用厌胜之术诅咒自己的生身母亲。也许,在长公主的眼里,这整个世界都是亏欠她的,所以众人理应围绕着她而旋转,满足她、补偿她。 「我父亲临去前,在病榻上叮嘱我,定要好好辅佐皇上。」谢均慢慢道,「若是有长公主在,皇上一定会为长公主所累。为了满足长公主无理的要求,他绝不会是一个明君。趁着如今皇上还年轻,一切尚能回转,我定得做些什么。」 秦檀心底一跳。 「谢均,辅佐皇上,是你父亲交给你的遗命。可,可……」秦檀有些焦急,「可若是你去见了三王,三王起了异心,那岂不是动摇了皇上的根基,恰好违背了你父亲的遗命?」 谢均无声地笑起来。 「檀儿,你以为我会毫无准备地去见三王吗?我既然愿意去见他,自然是已打探好了。」他眉眼微扬,很是从容的样子,「三王他平生所求,并非是皇位。他想要的只有一样东西,那便是能与三王妃长相厮守。只不过,皇上防他防的紧,三王如今已是很难再得到三王妃的消息了,这才手脚大乱。」 见谢均这样说,秦檀微微放下心来,前路似也光明了些。 入了夜,虽有凉风徐徐,但微热的暑气还是弥散在夜色里。 余花堂外的树影曳曳,秦檀站在屋檐下,抬头望着夜空里的星子。她穿着白日那身素净的月白衣裳,襟口系张冰丝手帕,整个人都轻淡的很。 天上的星子很亮,虽看不清汉河,却也是一道好风光。 她轻轻摇了下手中绛色地佛手花的团扇,目光从星夜落至地上。夜已经很深了,两个丫鬟都睡着了,独独她却辗转难眠,只能出来乘凉。 她正站着,忽听得院外传来一道熟悉的脚步声。旋即,谢均的身影便慢慢步了进来。 谢均瞧见秦檀站在门口,略怔了一下。「檀儿怎么还没休息?」他负着手,缓缓走近了,温声问道,「可是夏日炎炎,难以入睡?赶明儿叫曹嬷嬷弄点冰来,也好降降热。」 秦檀握着团扇,道:「相爷不也是没睡?」 「明天天一亮,我就要出发。今日,赶紧来瞧瞧你。」谢均说着,走到她身旁,从袖中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道,「这本棋谱,我原想在明早上托曹嬷嬷交给你的。既你还醒着,那便亲自拿给你了。」 秦檀接过,只见这是一本老旧的棋书,线都有些脱拆了。 她虽读过书,但琴、棋、画其实是不怎么通的,只知道个大概。这棋术也是,并没怎么练过。于是,她翻着泛黄书页,问道:「相爷这是想要我在你去昆川的这段时候,精心研习棋术吗?」 谢均点点头,道:「待你将这本棋术参透,我也就回来了。」 秦檀微微一笑,合上棋谱,道:「那我若是愚笨些,一辈子都解不开这上面的棋局,相爷岂不是得客居昆川了?」 「不至于。这棋谱是我少年时所制,都简单的很。」谢均道。 秦檀抿着唇角笑,将棋谱收入了房中。她见碧纱橱里值夜的青桑睡得正香,不无遗憾道:「本想听相爷吹箫,但青桑都睡着了,也不好打搅她。真真是可惜了。」 「你若想听,等我们成亲后,我日日吹给你听,直吹的左邻右里苦不堪言。」谢均道。 秦檀差点儿笑出声:「你这谢家的左边是魏王府,右边是太侍王大人家。你要是真扰了人家,小心别人弹劾你呀,……谢郎。」 她开起玩笑,便唤这一声「谢郎」。 十成十的软媚,再配上她那本就艳丽动人的面庞,足叫所有男子心动。 谢均眸光动了一下,他侧过脸去,低声道:「檀儿,我若实话实话,你可不要笑话我。……我虽是年近三十了,但于男女之事,却丝毫不通。你若是仗着你比我更懂男女之事,便来欺负我,我可指不准会做出什么坏事来。」 秦檀怔了一下。 ——什么叫做「更懂得男女之事」,什么叫做「欺负谢均」? ——莫非谢均是以为,自己唤他「谢郎」,是在调戏他呢? v第12章[03.09] 也对,在谢均和旁人的眼里,自己是已经嫁过一回人的了,自然是更通晓男女之事。但也只有秦檀自己知道,那前夫贺桢自诩对方素怜痴心无比,绝不肯碰她一根手指,以至于她至今还是完璧之身。 真是瞎了贺桢的狗眼了! 秦檀摇摇扇子,慢悠悠道:「谢郎,我说一件事,你可也别诧异。我那位前夫呢,对家中的贱妾是痴心不已,对天发了誓要长相厮守。像我这等逼迫他完婚的恶妇,他半个指头也不愿沾着我。以是,我虽嫁了人,但比那些黄花大闺女也没好到哪儿去,照样是不通男女之事的。」 谢均听了,眸光诧异。 「我从前只知道你二人不睦,却不知道竟到了这等地步。」谢均眉心微皱,道,「娶了你,却令你独守空房,实在不是男人所为。若他当真要与妾室两厢厮守,那便是天崩地裂也不会娶旁人为妻。」 秦檀「唔」了一声,道:「谢郎,我也是个不懂事儿的,叫你失望了。」 「哪里的话?」谢均笑起来,「该说是个意外之喜才对。」他抬起头来,眼睛微亮,直如天上星子一般。下一瞬,他便打横抱起了秦檀,将她带入室内,平放在床上。他压下身来,鬓边一缕长发垂至秦檀眉宇间,微微骚弄着。 「你……做什么……」秦檀小声地问,紧张地盯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 他的五官清晰分明,寸寸毫厘展露无遗。藏在眉间唇角的温柔,亦是尽数展露。 「你说呢?」他压低了声音,那嗓音犹如带着暧昧之风一般,轻而软,吹得人肌肤发痒。 「我不知道。」秦檀的呼吸一滞。 「自然是……」他的眼睛带着笑意,手探向了秦檀的胸前。 谢均瓷白的手指,触到了她的衣襟。旋即,飞快地向下一挪,落到了被角上。 「自然是替你盖好被子,如个老妈子似的,催你早些儿睡。」谢均将被子摊开来,把秦檀的身子覆上,「晚睡对身子不好,你这样不会照料身体,也不知我是马上要娶个妻子,还是养个孙女儿?」 第二天,谢均就要离京了。 他动身时,天还未亮。秦檀虽熬了半夜,却还是起了个大早来送他。 「三小姐,您不知道,昨晚上,相爷一夜未睡呢。」曹嬷嬷忧心忡忡道,「借了您院子里那只鹦鹉,也不知道是在做什么。」 秦檀听了,心底很是担忧。——他还说她照料不好自己,可他自己不也是?竟熬了一夜逗弄她的鹦鹉,也不知该说他些什么。 到了府门口,秦檀见谢均穿着自己亲手缝制的鞋履,心底也有了些安慰,只默默想着他能早些儿回来。 「这么早起来,岂不是累着你?」谢均见她如期出现在谢府门口,颇有些不忍。 「既然反复都睡不着,还不如出来送你。」秦檀道。 「我知道你挂念我。」谢均勾唇笑一下,握住了她的手,「所以,我会尽快回来。」 秦檀没答话,瞧着似是很舍不得。谢均忽而道:「其实,我离京一次,除了能见三王之外,也未尝没有好处。」 「好处?什么好处?」秦檀疑惑问。 「从前檀儿你,一直很是要强,自己喜欢了什么,绝不肯明着说,非要藏着掖着,叫旁人去猜。」谢均慢慢道,「如今我离开京城,你终于是藏不住了。」 秦檀愣一下,立即意识到谢均在说什么——自己表现的这么不舍,谢均恐怕是心底得意着呢。 这家伙,如今这等时候,竟还想着与自己比个高低。 「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也得走了。」谢均松开了秦檀的手,反手搭到她脑袋上,胡乱地摸了一下。她梳了发髻,这一模,险些让头发都乱了。 「早些回来。」秦檀用手指捋顺的头发,冲谢均的背影道。 谢均所坐的马车,渐渐在巷子的那端远去了。 秦檀站了好久,直到看不见那马车的影子了,这才打算回谢家去。 日头马上要变晒了,几个家仆拿着木桶,正往门口的台阶和石砖上泼清水。一个不小心,水渍差点儿溅到了秦檀身上。曹嬷嬷立刻发火了,训斥道:「怎么做事的?没看见主子站在这儿呢?」 那犯了错的下仆打了个激灵,立刻道:「嬷嬷,都是我的错,今儿睡少了些,人有些迷糊了,都没见着三小姐站在这。」 「算了,都是小事,嬷嬷不必动怒。」秦檀安抚一下曹嬷嬷,主动推到了一旁,「我瞧着地也滑,等他们做完了再进去也不迟。」说罢,又望向了谢均马车远去的方向。 曹嬷嬷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哪还有不懂的? 等下人做完事情是假,再多看一眼相爷离去的方向才是真。 两人正站着,忽听得身后的小巷道里传来什么响动。秦檀侧身一看,却看到对面宅子的侧门里,走出一双男女来。那女子很是泼辣的样子,正用手提着男子的耳朵,训斥着什么。 「皓泽哥哥,你说,是那个丫头好看还是我好看?!」那女子道。 对面的宅子亦是一所广阔的大宅,门匾上写了「魏王府」三个大字。魏王的名讳,便是李皓泽。这从侧门出来的男子是谁,身份昭然若揭。 堂堂魏王,竟与别的女子在街上打情骂俏,这要传出去了,可绝对是大事一桩。 秦檀微吸一口气的声音,引来了那对男女的注意。这二人齐齐抬头,朝秦檀投来了目光——但见男子打扮的中庸寻常,衣饰朴素,浑然不似个王公贵族,反而如那些摘了桃花换酒钱的山下闲人似的;这女子却是明艳英气,神态咄咄逼人。 这女子一旦与秦檀对上了目光,便露出张牙舞爪的怒相来。 「看什么看?」她将手搭至腰间,「唰」的抽出一柄鞭子来,眯眼遥遥指着秦檀,道,「你要是敢将此事说出去,我便将你抽的脸蛋开花!」 秦檀:…… v第13章[03.09] 这女子如此泼辣直接,倒叫她有些没招了。且这大街上人来人往,又不是魏王府一家的,她看到便看到了,怎么能算是她的过错? 「二小姐,算了吧。」李皓泽扣住那女子的鞭柄,懒洋洋劝道,「横竖是你我不对,在街上拉拉扯扯的。你越是拿鞭子指着别人,别人越是不愿揭过此事。」 听到一个「二小姐」,秦檀心里便有了点儿眉目——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殷家的二小姐,殷皇后的嫡亲妹妹,殷摇光。 前世时,她也是听过这位殷二小姐的逸闻的。那时候她只知道,这位二小姐心气高傲,放言说全京城的男子都配不上她,因此她迟迟没有出嫁。 今生,她也从旁人的口中陆续听到过殷二小姐的传闻。譬如她虽生的美艳大气,性子却异常火爆,骑马射箭、练剑舞鞭,武艺比男子还要强上几分,于音律上亦有所通。当初谢均要与她定亲时,秦檀还暗暗觉得,这位二小姐是有几分配的上谢均的。 可如今瞧眼下这模样…… 她算是隐隐有些明白了,二小姐为何迟迟不肯嫁人。原来,这是一直在等着旁人呢。 殷摇光拿冷眼打量秦檀,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你就是秦家那个破落户出来的女儿,交了大运,就要嫁给谢均了。你若是识相点,就管好你的嘴,不要四处乱说,坏了魏王殿下的名声。」 不等秦檀答话,这殷摇光又自说自话起来:「不成,我信不过这姓秦的。万一她张嘴便四处胡说八道,那该怎么办?」说罢,她摇摇魏王的袖子,道,「皓泽哥哥你不必怕!等我想个法子,定叫这秦家的姑娘闭嘴。」 李皓泽有些失笑,道:「我怕什么?这世上,我还没什么害怕的。」 殷摇光刁蛮惯了,拿鞭子慢慢抵着掌心,眼光绕着秦檀打转:「谢均不是已经到昆川去了?你怎么不跟着一起去?你要是现在动身,跟着一起离开京城,我就放你一马。」 秦檀:…… 这位殷二小姐想必是个被宠坏的,就连想出来的主意,都这么没头没脑。 「二小姐,你让我离开京城,我就离开京城,那岂不是很没面子?」秦檀笑眯眯的,摸老虎的肚子,「我好歹也是谢家未过门的媳妇儿,不能给谢家丢了脸面。」 「你——!」果不其然,殷摇光怒火上涌,「啪」的抖开了鞭子,道,「那谢均本就惹人厌,你也是个惹人厌的,看我不教训教训你!」 「摇光!」李皓泽微惊,连忙出手阻拦。 「且慢,」秦檀趁着这一会儿功夫,笑道,「我不愿离开京城,也不会坏了魏王殿下与殷二小姐的美事。不如我出个小主意,令您二位能好事心成,长相厮守,如何?这么一来,两全其美,互不亏欠。」 殷摇光果然迅速地停下了手。她狐疑道:「你当真的?可别是来哄我的。」 「自然是当真的。」秦檀说的认真。 但说实话,她其实真的只是……先哄哄这二人罢了。碍于殷二小姐手里的鞭子,她会帮这个忙,但成不成功,那便指望他们自己的造化了。待她先抽身而退,后续的事儿,她也懒得来管。 说到底,殷摇光和魏王的事情,与她何干? 殷摇光有些不情愿地收起了鞭子,道:「那你进来,说说有什么主意。」 曹嬷嬷有些担忧,对秦檀道:「三小姐,还是别去了吧。如今相爷不在,出了什么事儿,也无人帮着您。倒不如先做小伏低,与殷二小姐赔个错,过了这一遭再说。」 有什么事,都得等谢均回来。那鞭子不长眼睛,一道劈下来,谢均再掉头回来也赶不及了。 「不必慌张,我去去就来。」秦檀道。 她跟着李皓泽、殷摇光二人,朝魏王府走去。 ——若魏王与殷二小姐当真是两情相悦,那要成就他们的好事,并不困难。难就难在,殷家世代煊赫、权势滔天。魏王若娶了殷家的二小姐,落在疑心重重的贾太后、李源宏眼中,便成了一桩大患。 为了防止魏王得势,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李源宏不会允许魏王迎娶殷摇光。殷摇光的父亲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因此,就算心爱的二女儿这般那般的胡闹,他也不肯松口一步,反而禁止殷摇光与魏王来往。 至于这如何帮忙嘛…… 就该从魏王的身份入手。 小半个时辰后,秦檀从魏王府中走了出来。 想到方才魏王李皓泽那诧异的眼神,她便暗暗感到好笑。 这个计划是否能行得通,她可不管。她只负责把殷摇光哄住,让她这段时间,不要来找自己的麻烦。也不知道魏王殿下会不会当真依照她的计划,去皇上面前求旨? 回了谢府,她睡了一会儿回笼觉。待日头过了午后,才姗姗起来用了午膳。这是她来谢家后第一顿独自用的午膳,身边少了个人,她竟然有几分不适应。 说来也奇怪,谢均也就陪了她这么几日,可偏偏让她习以为常,差点将他当做了相伴十几年的人。 午后,有裁缝铺子的人上门来替秦檀量身段,说是要做几身夏衣,还让秦檀去挑一挑衣裳料子。秦檀去了库房一瞧,曹嬷嬷选的尽是红色、粉色,瞧着热热闹闹的。 「是相爷的意思吧?他就是这样,喜欢看我穿红戴绿的。若我打扮的素淡了点,他还嫌无趣。」秦檀翻拣着那些衣裳料子,心中道:相爷的情趣,真是忒庸俗。 库房的箱笼里,装的俱是时新的衣料。因谢家如今没女眷了,这些女子用的花色都是一箱一箱的屯着,一点儿都不见少。 秦檀慢吞吞选着,眼睛忽看到一匹布料,朱红的色泽,上头浮了金色的毫茫,瞧着甚是华贵;最妙的是,那金线所制的暗纹,隐隐绣成了一双并蒂芙蓉的图样。她忍不住用手指抚了下,道:「这匹布可真是漂亮。」 若是用这匹布制成衣服,一定很衬谢均所绘的那把并蒂芙蓉发簪吧。 「那便挑这一匹吧。」曹嬷嬷道,「其余的,三小姐再选选,怎么也得凑够五六身的衣服。相爷走前交代了,夏衣可得打紧儿做。等天热了再做,便来不及了。」 「去岁的衣服再拿出来穿穿,也不是不成。」秦檀说。 「三小姐,您可不能这么说。若是让相爷知道了,那可是要怪罪老身的。」曹嬷嬷说。 秦檀不过是开开玩笑,也不会当真这么做。 v第14章[03.09] 又隔了一日,秦檀入宫去了。 这皇宫于她而言,乃是个危险地方。若是留的时间太久,难保武安长公主得知了消息,动了歪心思。因此,她只是悄悄地到皇后的宫里去,谁也不曾惊动。连从前伺候过的恪妃母女,也没有告知。 殷皇后为人温柔良善,听闻她要给二皇子送谢均的书册,很快便答应了。 秦檀到了凤仪宫里,便见得殷皇后正拿了把剪子伺弄一盆兰草。瞧见秦檀来了,皇后将剪刀交到宫女手里,柔柔道:「二殿下听闻秦三小姐要来,已是等了一天了。」 秦檀朝皇后行礼,谦逊道:「也没什么旁的事,也就是相爷叫我送本字帖来。」 殷皇后不疑有他,轻轻柔柔地笑了起来。那眉眼里的温柔之意,真如片山月似的。她与那殷摇光虽为亲姐妹,可气质却是天差地别。一个是柔美婉约,一个是英气艳丽,决然不同。 秦檀去了二皇子殿中,发现二皇子的殿宇收拾的妥帖适中,既不喧于奢靡,又不显得狭隘小家,显然殷皇后是用了心思的。 难怪,谢均会支持将二皇子交给殷皇后抚养,还说服了李源宏——殷皇后为人仁善温柔,又盼子心切。她若抚育二皇子,一定比恪妃要合适的多。 秦檀将谢均的字帖交给二皇子后,又与二皇子说了一会儿话。二皇子还是个孩童,少不了问些淘气问题。待秦檀一一耐心解答了,这才退出殿宇去。 她向殷皇后告退时,皇后喊住她:「秦三小姐。」 秦檀抬头,问道:「臣女在。」 殷皇后柔和的目光落下来,口中问道:「三小姐,皇上先前想要封你为妃。这件事情,你可知道?」 秦檀道:「臣女并不知情。」 「不知情啊……也好。」殷皇后的目光有些渺远了,「倒是我多嘴了。秦三小姐,皇上先前,确实是对你有些情意。但如今你与宰辅大人定了亲,皇上便绝不会再有非分之想了。」 秦檀道:「臣女明白。」 殷皇后舒缓了眉宇,温和道:「皇上虽偶尔有些性情激烈,但他却是个有情有义之人。宰辅大人与皇上情同手足,皇上绝不会对宰辅的妻室再有非分之想。」 秦檀又应了一声「明白」。 这位皇后娘娘,满心满眼想的,便是替李源宏竖起贤明的名声来。此番叫住自己,恐怕也是这个目的。再听听她对李源宏那「有情有义」的论辞,也该知道殷皇后对自己的夫君是一往情深。 殷皇后见秦檀很顺服,放了心,准她离开凤仪宫。 一出凤仪宫,秦檀便瞧见晋福公公等在外头。这圆墩墩的胖公公腆着笑,走上来,道:「秦三小姐,好久不见。从前奴才等都尊您一声女佐,如今倒有些不习惯了!」 晋福乃是李源宏身旁的大太监,秦檀见了,不由有些疑心:「晋公公,好巧。什么差事竟然劳动了您?」 「还不是为了三小姐您?」晋福笑的圆脸开了花,肉颠颠地颤着,「皇上知道您来宫里,不放心,怕这宫里有人心思叵测,对您动手。因此,叫了奴才带人来,送您顺顺当当地出宫去。哎呀这夏天日头热,奴才几个已是站了好久了。」 秦檀闻言,略有惊诧。 李源宏竟然变得这么会替人着想了? 这待遇,从前恐怕是谢均才会有的吧? 「那就谢过公公了。」秦檀道。 朝露宫。 贾太后立在宫门口,正听着菊姑姑说话。 「那秦檀来是来宫里了,不过走的也快。这一会儿,就出了宫门,还是皇上遣人送她出去的。」菊姑姑说。 「哀家知道了。」贾太后不悦道,「这个秦檀,跑的倒是挺快,哀家想让她过来说说话都不成。」 让菊姑姑退下后,贾太后便进了宫里。武安长公主倚靠在床上,手里拿着一册书,神情恹恹。她本就生的瘦弱,经先前大病一场,此刻面庞愈发消瘦,如将谢的暮花一般。 「武安,你便是再心头不顺,也得进一些水米。你总不能与自己的身体过不去。」贾太后在床边坐下,满是心疼地劝慰,「你这样作践自己的身子,母后心疼的要紧。」 长公主动了动苍白的唇,满面灰色:「母后便是这般心疼我的?叫我眼睁睁看着均哥娶旁人为妻,还是母后亲自下的旨意。武安竟不知道,是何事令母后怨憎武安至此。」 长公主的言辞,叫贾太后心底一寒。 「武安,母后与皇兄也都是为了你好。那谢均本就对你无意,又岂能强人所难?你若是嫁了过去,无人知你冷暖,亦无人体贴,日后又该去何处哭呢?」贾太后耐心劝慰道。 「便是无人知冷暖,我也愿意。」长公主眼眶微红,面泛惘然。她仰天躺下,喃喃道,「那秦氏贱人又如何配的上他?母后便是怨我,也不该拿谢均解恨。」 贾太后闻言,心底愈发寒冷。 武安为了谢均,几有些失了理智。因为谢均,母女俩人间都有了隔阂。 太后没有再劝,只是久久地坐在长公主床边,威逼她服药进膳。到了晚间,宫里快下灯了,凤仪宫便来了宫人,一副急匆匆的样子,道:「二殿下刚歇下不久,便噩梦不止,在睡梦中胡言乱语。皇后娘娘不敢耽误,想请太后娘娘去看看。」 贾太后一听,立刻朝凤仪宫去了。 二皇子与旁的兄弟不同,乃是太后亲自抚养了数年的。如今交到皇后手里,便是充作了嫡子,身份更贵重些。 到了凤仪宫,就见到二皇子的床边站着太医、宫女,竟还有个法师打扮的人。贾太后向来不喜神鬼之说,很不悦地斥责道:「做噩梦便做噩梦,好端端的,请什么法师?传出去了,真是惹人笑话!」 殷皇后忧心忡忡地说:「母后,真儿他刚睡下便惊醒,说是梦到了大妙寺里,有个女人快要病死了,求真儿救她一命。那大妙寺里的女子……这,儿臣不敢耽误,才请了太后娘娘来。」 贾太后闻言,微微一愣。 v第15章[03.09] 大妙寺里的女人? 莫非二皇子梦见的,是三王妃罗氏? 从前先皇帝在时,贾太后只真心实意恨过两个女人。一个是燕王的生母,至今仍未死透的恭妃;还有一个便是三王的生母柔妃。那柔妃人如封字,性情妩媚柔婉,先皇帝很是喜欢,连带着柔妃所出的三子也是宠爱非常。 只可惜,这柔妃不够聪明,最终败在了贾太后手上,一条白绫了断了性命。 贾太后视柔妃母子为眼中钉,柔妃死后,亦是想方设法地置三王于死地。只可惜,棋差一招,最终也只能把三王远远赶去昆川。至于三王妃罗氏么,便关在大妙寺里,命那些尼姑好好看守。 这么多年过去了,三王妃音讯全无,贾太后险些要忘记这么个人了。 贾太后望向枕间,看到二皇子皱着眉心,翻来覆去,面色惨淡,显然是受了惊吓的模样。她心里思忖道:莫非是那罗氏不甘死去,人还活着,就托梦来了? 到底是在大妙寺里待久了,竟还沾了神佛的光,能托梦了! 殷皇后心软,见二皇子这般难受,便哀求道:「母后,既然那大妙寺里的三王妃只是恳求救命,您便留她一条命吧。真儿若是被那三王妃缠上了,日后不得安宁,那该如何是好……横竖三王也失了势,三王妃又只是个女子。您救了她,世人还会传颂您的仁厚呀!」 贾太后犹豫了一阵,道:「虽然哀家是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的,但三王妃好歹也是皇家人,若让她就这么病死了,也损了皇家的脸面。那些老尼姑知情不报,向来是不把哀家放在眼里。罢了,就派个大夫去给三王妃看看病,也算是对得起先帝柔妃的在天之灵了。」 殷皇后松了口气。 躺在床上的二皇子,终于弱弱地睁开了眼睛。 秦檀回谢府时,太阳已偏西了。她回到余花堂里,拿出谢均的棋谱来研究。她不精棋道,只能堪堪琢磨着,摆出来的棋局也不像样子。 她自己和自己对弈的时候,那只谢均所送的鹦鹉便在旁边叫嚷起来。 「谢夫人!谢夫人!」 秦檀大震,扭过了头。 那鹦鹉扑棱着翅膀,继续道:「谢夫人!谢夫人!」 秦檀:…… 难怪曹嬷嬷说,昨夜谢均把她的鹦鹉借去,逗了一宿。 原来这就是相爷和鹦鹉玩了一夜的结果…… 几日后,老洪头便到了谢府上向秦檀道谢,说是三王妃的病已有了起色;大妙寺的老尼姑们,也不敢再作践三王妃。 秦檀坐在正厅里,对这老头道:「我出的力虽不多,但到底也是牵针引线了。若洪老先生愿意,不如说道说道,三王那先前想好的法子?」 老洪头眼睛眯起,笑的满是褶子:「三小姐说的哪里话。只要三王妃娘娘身子好转,一切都好说。老头子我,自然也不敢怠慢您。」 说罢,老洪头凑近秦檀,低声嘀咕了些什么。 秦檀听着,神色凝住:「你说,殷皇后多年不曾有孕,与长公主脱不开干系?这未免有些荒谬了,好端端的,长公主去害皇后做什么?」 老洪头笑道:「这世上还有这么多婆婆与儿媳争,姊妹和嫂子争又有什么奇怪的?更何况,长公主做事向来都是如此,随心所欲。」 「既如此,那可有证据?」秦檀道。 「事隔多年,这证据便是有,也早遗没了。」老洪头叹息道,「这件事虽是真的,却也没人能证实。因此,还需要三小姐您自个儿琢磨琢磨,好好利用利用了。」 秦檀心底微嗤。 这三王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盘。他握着这么好的一个把柄,却苦于无法利用,便眼巴巴地希望她秦檀来做马前卒。 但互惠互利么,也是情理之中。 老洪头交代完这件事,便离开了秦府。秦檀只当无事发生过,照例逗鹦鹉、研棋谱,偶尔琢磨一下该如何扳倒长公主。 到了夜里,秦檀方用罢了晚膳,正在院里走着消食,忽听得外头有人道:「王妃娘娘,您怎么来了?这是怎么了……」原是曹嬷嬷在说话。 没一会儿,便瞧见谢盈孤零零地走了进来,裹着披风,身子瞧着颇为瘦削。她也不理人,只往自己未出嫁时的闺房走去,神色很是麻木。 曹嬷嬷跟在后头进来,满面都是心疼。她问谢盈的两个丫头:「王妃娘娘这是又与王爷闹上了?」 丫头宝蟾也是两眼泛红,道:「还不是为着朝中的事儿闹上了!王爷说,实在是厌烦了这京城的事儿,想干脆回封地去,只做个富贵闲王。可王妃娘娘哪里肯呢?便吵上了。」 曹嬷嬷心焦道:「做个富贵闲王,这不是好事吗?王妃娘娘怎么不允?」 另一个丫头玉台嗫嚅道:「王妃娘娘说,她从前爱重的便是王爷的贤良有为。王爷是个大有抱负之人,若是不再心有朝稷,只贪图享乐,那便再也不是王妃娘娘从前敬仰的王爷了。她多劝了王爷几句勤恳上进,莫要只顾享乐,两人便吵的愈发凶了。」 曹嬷嬷「哎哟」了一声,道:「也难怪了,夫人自小给请的女先生,都是这般教导王妃娘娘的,敢劝谏、催上进,不得沉溺安乐。可放到燕王这儿,便不大合适呀!」 两个丫头守在谢盈的屋子门口,一个抹着眼泪,另一个满面愁容。 秦檀瞧了,也猜到了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燕王李逸成虽贤良,可似乎是个没什么野心的,并不想做帝王。如今厌烦了李源宏对他猜忌排挤,想松手朝政,只做个闲王。可谢盈又不肯同意,两人便闹将上了。 谢盈这么想,倒也是情有可原。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是一个有为贤明的英雄呢? 秦檀知道谢盈婚姻不顺,心里多少有些怅然。她走到谢盈屋前,扣扣门,道:「姐姐,莫要伤心坏了身子,可要多多保重自身。」 v第16章[03.14] 她知道,现在并不适合多说闲杂的话。也许,只能等谢盈稍稍平复了心情,她才能去劝解谢盈。如今谢均不在,能帮着宽慰的,也只有她了。 屋子里没响动。许久后,有一阵低迷的啜泣声从门缝里传来。 秦檀叹一口气,与门口的曹嬷嬷和两个丫鬟道:「王妃娘娘遭了伤心事,咱们今夜便守在这儿,免得有个万一。」 曹嬷嬷道:「三小姐,您还是回去歇着吧,这里有我和玉台、宝蟾就够了。您若是熬坏了身子,相爷回来,少不了怪罪老身。」 「怪罪你什么?是我自己要留下来的,不会让嬷嬷担着。」秦檀道,「王妃娘娘这般伤心,我岂能安心睡大觉?那也忒没良心了些。」 瞧秦檀这般担忧,曹嬷嬷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由着她一道来。 这一守,便是泰半夜。 这个夜晚,也算不得多平静。除了燕王妃的事儿外,还有几个有眼无珠的小贼误闯了谢家,被谢家的下仆捆起来送了官府。 谢均养的起谢荣这般无所不能的下仆,自也养的起其他的。这些下仆们论起武艺,不属于谢荣,对付这些小贼更是轻而易举。 不消秦檀多费心思,这些贼便被捉住,捆了送了官府。 秦檀没怎么留心这几个贼的事儿,而是更注意些盈的动静。 两个丫鬟平常虽有值夜,但那都是抱着床褥睡在外头,或是在碧纱橱里休息。这睁着眼生生熬着,确实一点都不习惯的。因此,两人都是哈欠连天,点头频频。没多久,便纷纷挨着门槛儿睡了过去。 曹嬷嬷也是困倦不已,她上了年纪,便愈发爱睡。秦檀心有不忍,便叫嬷嬷先回去睡觉了。 后半夜的时候,秦檀挨着门坐着,忽而听到房间里头有房梁在嘎吱嘎吱作响。那大梁是屋顶上头的,伸手难以够着。若非是有梁上君子在大梁上爬行,旁的人很难发出这等声音。 秦檀听着那「咯吱」声,心头一紧,一个不妙的猜想从心底浮现。她怕自己的猜想是真的,当即一脚踹开了门,冲入了谢盈的屋中:「姐姐!」 但见谢盈把衣衫搓成了一条,悬在了屋梁上,脚踩着圆凳,脖颈已塞入了那绫条中;瞧姿势,是正要将那凳子踹翻了。不施妆粉的面容上,还挂着两道泪痕。 她竟是要上吊自缢! 看到秦檀撞开了门,谢盈睁开婆娑泪眼,一脚连忙向矮凳踹去。 两个丫鬟被秦檀的响动惊醒,抬头瞧见这一幕,惊的是魂飞魄散,连忙冲进来救人。三个人七手八脚地,好不容易才按住了谢盈的身子,不让她将那凳子踹翻了。 秦檀抱着谢盈的身子,死活要将她的脑袋摘出来:「姐姐,你这是何苦呢?!」 谢盈挣扎着,呜咽道:「檀儿,你不要拦我!我偏要看看,我死了,他是不是该哭着、跪着,来求我原谅了!他说我脾气倔,不顺服,那我就让他瞧瞧,什么是脾气倔,什么是不顺服!」 秦檀听了,知道谢盈这是在赌气,连忙劝道:「为了一时意气,便丢了性命。便是王爷后悔了,怜惜您了,您也瞧不见了呀!」 她与谢盈正争着、扭着,忽听得外头有人掐着嗓子道:「皇上驾到——」 秦檀懵了一下。 这大晚上三更半夜的,李源宏来做什么? 来不及想更多,谢盈便又要去踹凳子。这下好了,秦檀也没心思去接驾和想李源宏的事儿,只顾着扭住谢盈了:「别管皇上了!救人要紧!」 几个人一起发力,好不容易,才把谢盈从凳子上抢了下来。谢盈哭哭啼啼的,埋怨道:「救我做什么?我瞧只有我死了,他才如意呢!」 这满腹的气话,听着就让人心疼。 秦檀刚舒了口气,就听到外头传来李源宏恼怒的嗓音:「有空在这闹闹腾腾,却没空出来接驾。秦檀,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如今是连朕都敢藐视了?」 但见李源宏挂着怒意跨了进来,显然很是不悦。 下一瞬,李源宏瞧见屋子里的场景,他便愣了下——房梁上还吊着那绫圈子,小矮凳被踹翻在地,脖颈上残条红痕的谢盈正抹着眼泪,旁边两个丫头大声哭着,左一句「娘娘可万万不要想不开」,右一句「何苦白白送了命」。 「燕王妃怎么也在?」李源宏诧异道。 「回禀皇上,试才燕王妃娘娘出了些意外,险些伤及性命。臣女想着救人要紧,便耽误了接驾。」秦檀恭敬地行礼,有条不紊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臣女知皇上乃是明君,必不会冤枉了臣女,这才敢有所放肆。」 她这么一顶高帽子扣上来,李源宏反倒不好说什么。若是再训斥秦檀,岂不是承认他不是个明君,不懂得救人要紧的道理? 但他从来自负狂傲,心底还是有些不悦,便冷嗤一声,道:「燕王妃胡闹,你也跟着胡闹。你与燕王妃又有何干系,她出事,轮得到你去管?」 秦檀道:「王妃乃是宰辅大人的姐姐,臣女自然会有所牵系。」 「便是均哥的亲姐姐又如何?」李源宏很是不理解,「若是均哥出了事儿也就罢了,他姐姐又不是均哥,值得你去挂怀?」 秦檀略略诧异,抬头问道:「莫非皇上,是让我对宰辅大人的亲姊妹冷漠无情,熟视无睹吗?」 李源宏沉默了。 半晌后,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难道世人不都是如此?亲姐弟又如何!燕王妃本就与你无关。你为了一个燕王妃耽误接驾,真是胡闹。」 在李源宏的心底,他并不觉得谢盈是什么值得耽误的人物。他虽与谢均亲,但谢盈在他眼里,却是一文不值的。 秦檀道:「请皇上恕罪,臣女不敢听从。人非草木,自然会有亲眷之情,正如皇上疼爱武安长公主一般。从前臣女不愿俯首屈从于长公主之时,皇上不也心中不悦,大发怒气?」 她这样咄咄逼人的话,叫李源宏答不出来了。 他从来都性格冷漠暴戾,非他认可之人皆是眼中蝼蚁。谢均是谢均,谢均的姐姐,那便是另一个全然无辜的陌生人。他不会看在谢均的面子上,对谢盈多施以怜悯。因此从前时,他常常叫谢均多催促谢盈,去燕王处攫夺情报。 v第17章[03.14] 只可惜,谢均是铁了心地护着谢盈,不愿让谢盈涉及这些事。为着谢均的态度,李源宏没少发过火,总觉得谢均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姐姐与他对着干,实在是不像话。 可如今听秦檀这么说,他心底的坚石仿佛裂开了些。 从前秦檀辞官归家时,李源宏曾逼迫秦檀放下母亲的仇恨,不得再对长公主出手。可秦檀这样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却偏偏不肯屈从。口口声声的,一定要长公主付出代价。 那时候,李源宏心底满是怒火和担忧。 今日秦檀这么一讲,他便想起自己那时的情绪来,竟莫名有了几分感同身受。再看哭泣的谢盈时,心底便有些怪怪的。 若是有人惹的武安长公主这般哭泣,他肯定是会将那人杖责五十的。 不知怎的,李源宏越看,心底竟越发有愧疚了。 「随便你们吧!横竖朕瞧她也平平安安的。」李源宏负手道。 秦檀命丫鬟照顾好谢盈,又找人去请大夫来,这才走出了谢盈的屋子,问李源宏道:「这么晚了,不知皇上圣驾光临,所为何事?」 李源宏左右张望,道:「秦檀,你可别这么优哉了。朕得了消息,知道武安派了人来绑你,这才匆匆出宫。若不是朕来的及时,你恐怕连命都没了。」 他本是平静的语气,但说到最后,不自觉有了分焦急。 秦檀怔了一下,仔细回忆一番,道:「这……前半夜的时候,府中似乎确实是抓住了几个小毛贼…但那些毛贼身手不过尔尔,如今已是扭送了官府。」 李源宏听着,神色冷下来。 「看来,是朕来的多余了。」李源宏说着,声音越来越低,「秦檀,你可不要以为朕是为了你来的,不要多做非分之想!朕是怕武安行差踏错了,惹来骂名,这才亲自赶来。」 秦檀:「噢……皇上仁厚。」 李源宏听她赞许之声,表情便愈发怪怪的,像是不甘不愿,又像是咬牙切齿。许久后,他狠狠一甩袖,朝外头出去了。 李源宏方走到谢府门口,迎着面,就瞧见一个高大男子走进来。 那男子紫袍俊面,脚蹬皂靴,眉心紧结,正是燕王李逸成。两兄弟在这谢府的二门处打个照面,各自愣住。旋即,李逸成向李源宏问安:「见过皇上。」 「原来是皇兄呵,」李源宏寒冷的眸光瞟过李逸成的身子。 看着李逸成的身影,他的心底,掠过了方才秦檀说的话——人非草木,自然会有亲眷之情,正如皇上疼爱武安长公主一般。 李源宏冷漠地转正了视线,在夜色里淡淡地说着话,声音有些不自然:「……皇兄,你的王妃,是均哥的亲姐姐。你记着,对她好些。可别常常惹她伤心。」 说罢,李源宏便大步走了出去,头也不回。 李逸成满面惊诧。 他与李源宏多年不睦,还从未听过李源宏说这样关切人的话。从前的李源宏,可是从来不管谢盈的死活的。谢盈在燕王府、恭太妃这里受了委屈,也不会向任何人哭诉,让李源宏帮忙。 夜风轻拂,李逸成望着谢家的影壁,心头忽有一丝淡淡的怅然——他又何尝不想和谢盈好好过日子呢?只是……唉。 李逸成走进了谢府,便见得秦檀朝他行礼:「臣女见过燕王殿下。」 「不必客气了,你与王妃关系好,本王是知道的。」李逸成道。 秦檀瞥一眼谢盈屋子的方向,问道:「王爷可是来接回王妃娘娘的?」 「正是。」李逸成答,「燕王府,才是她的家。」 秦檀压低了声音,劝道:「王爷,恐怕您今日不能带王妃娘娘回去了。王妃娘娘出了点意外,如今神魂未定,需要休息。」 李逸成闻言大愕,道:「出了意外?她在哪里?!快带我过去!可有伤着哪儿?」 「伤着了,受了很大的伤。」秦檀答。 「可请了大夫?你找个下人来,拿我的腰牌,去宫里请个太医来瞧瞧!」李逸成愈发紧张。 秦檀却没接李逸成的腰牌,而是道:「王爷,这伤,凭着宫中的太医是治不好的。王爷可曾听过一句话?‘心病难医,心伤难治’。」 李逸成的手僵住了。 他安静一会儿,叹气道:「本王懂你的意思了。可她的性子那样倔强,本王也无可奈何。她虽瞧着柔善,但却是个刚烈难折的,从不肯与本王低头。今日闹成这样,本王也有几分过错,是本王太不懂分寸了。」 秦檀直视着李逸成,问道:「王爷认为,您的错,当真仅止于此吗?」 李逸成回避她的视线,道:「不然呢!除此之外,本王何错之有?」 秦檀不给他逃避的机会,大声道:「王爷,您当真没有疑心过王妃娘娘吗?您当真时刻信任着她吗?若是当真如此,又怎会因为只言片语的误会,闹到如今这般地步呢?」 李逸成咬紧牙关,有些说不出话来。 秦檀坚定地说道:「王爷,臣女从前与王妃娘娘交好,知她颇多心事。她从未对朝政生出心思,亦没有利用王爷谋取地位的念头,王爷不该如此怀疑枕边之人!」 「你口口声声的说得好听,实际上又知道些什么!」李逸成不悦道,「本王何曾怀疑过她!」 「好,既然王爷不曾怀疑过王妃,不曾因此与王妃产生嫌隙,那臣女便与王爷直说了。」秦檀望向谢盈的屋子,一字一句道,「方才王妃娘娘试图悬梁自尽,若非臣女发现的及时,恐怕今夜,王妃娘娘便会香消玉殒了!」 她的一句「悬梁自尽」,说的掷地有声。李逸成的表情,先是不屑,又是惊愕,旋即便是大震:「你说什么?!」 v第18章[03.14] 「说几遍都成。」秦檀道,「王妃娘娘她试图悬梁自尽,如今脖子上还有一道红痕!」 李逸成踉跄了一下,仿佛失了魂魄:「她……她竟是万念俱灰到了这般地步?」 这一回,李逸成心虚已极。 他确实曾怀疑过谢盈,也不知不觉表露了怀疑的态度。若非如此,谢盈又怎会被伤害至那等地步,以至于要悬梁自尽? 「王爷,若非是您真的伤了她的心,她又怎会这般赌气用事呢?」秦檀说着,心底也是酸涩,「您二人本是少年眷侣结做夫妻,何必闹到这般地步。只要找到症结所在,与王妃娘娘好好谈谈,兴许,她便会回心转意了……」 李逸长想到方才李源宏说的话,心底越发凌乱。连李逸成都知道要关切谢盈,可他自己,却偏偏这么混账。 李逸成想起少年时二人相识的场景,神色复杂不已。从前的怀疑,在此刻一扫而散。余下的,只有愧疚与心疼。 「王妃在哪里?带本王去见她。」 「咯吱」一声响,谢盈的房门被推开了,李逸成走了进来。 谢盈歪靠在床边,瞧见他进来了,眼皮连抬起都懒得,低声道:「王爷来做什么呢?」 李逸成见谢盈神色黯淡、毫无色彩,心底不由微微一刺。 他与谢盈少年相识,情投意合。未成婚时,便已是京中一段佳话。后来他得偿所愿,娶了谢盈为妻。可随着恭太妃与贾太后的梁子越结越深,他与太子李源宏的矛盾也越来越尖锐,这桩婚姻,便慢慢变了味。 仔细想来,这一路,他错的确实不少。刚才那个秦家的姑娘,并没有说错。是他自己疑心太重,是他伤害了谢盈。 李逸成慢慢行到谢盈面前,道:「阿盈,是我错了。」 谢盈慢慢地扯了下嘴角,道:「所以呢?」 「……」李逸成在心底叹一口气,知道妻子内里再倔强不过。于是他放低声音,道,「阿盈,我和你赔罪。我知道,你劝我留在京中,是为了我好。」 谢盈惨淡地抬起头来,说:「王爷原来知道?听王爷先前说的,还以为王爷是责怪妾身贪慕荣华,不肯放弃京中的权势。」 「怎么会呢?你出身大家,要什么样的权势没有?」李逸成单膝跪了下来,伸手摸摸她的面颊,「只是,阿盈,我也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苦衷。我想抛开京中的一切回到封地,说到底,也是想与你一直厮守着。」 谢盈闻言,眼睛微微亮了一下,表情有些不自在。 李逸成蹙着眉,仔细分析道:「你信不过我,总信得过你的弟弟。京中事有谢均在,还有什么是处置不好的?你看皇上那般性情,这朝政照样被谢均料理的稳妥。便是我离了京城,又有什么不足呢?」 谢盈别过头去,道:「你别说肉麻话。我俩都不是青春少年了,老夫老妻的,听着奇怪。」 李逸成却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奇怪的。」 顿了顿,他叹一口气,道:「从前,我怀疑过你。如今才知道,我错的多么离谱。」 谢盈的神色有了动容。 「如今我想弥补过错,不知可还来得及?」李逸成说着,表情略略挣扎,「若你觉得看到我便心烦,那我也可……放你离去。」 他确实很想与谢盈和解,可他也不希望谢盈违背本心。若谢盈不再心仪于他,他不会强迫。 谢盈微红了眼眶。 她对李逸成,从来是爱大过于憎的。听李逸成这样说话,心已软化了一些,可依旧不打算轻易原谅:「妾身与王爷成亲十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十年的债,王爷又怎么能还?」 李逸成唉声道:「听你的便是。」 谢盈拿着手帕按了下眼角,低声道:「既如此,那我们便回封地去吧。」 见谢盈忽然松了口,李逸成有些诧异:「阿盈,你答应了?」 就在此时,外头有人扣门,原是下人去请的大夫来了。李逸成去开了门,叫那老大夫给谢盈诊脉。 这老大夫将手搭上了谢盈的手腕,摸着花白胡须。安静一阵后,他起身向李逸成道喜:「恭喜这位大人,令夫人呐,已有了一个月身孕了。瞧着脉象平稳,无有不妥。」 「什、什么?!」 李逸成与谢盈异口同声。 在老大夫的道喜声中,李逸成流露出喜色来。他捧住谢盈的手,道:「阿盈,你听见了?如今你有孩子了,不可再动怒,不值当。一切事情,都是我的错。」 谢盈心底跳着,还是有些别扭。她费力将手抽出来,道:「既是你的错,那我今晚就不回王府了。我不想回去,只想留在这里!」 李逸成忙不迭答应:「好好好,你想留着,那就留在你娘家。」 「这么轻易地答应了?」谢盈微奇。 「这怎么不能答应?」李逸成道,「我也留下便是了!」 谢盈:……这不是她想要的结局! 燕王妃有孕,这自然是一桩大喜事。 谢盈嫁去燕王府多年了,因夫妻不算亲近,自然也是没有孩子。如今她怀了身孕,真是好一桩意外之喜。 秦檀想到这个孩子,也是心底感慨。 v第19章[03.14] 前世的谢盈,可没有这样好的命运,能有机会再与李逸成和解。周娴嫁入府中,在恭太妃的扶持下过的顺风顺水,谢盈郁结于心。也许,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腹中怀有孩子,最终便这样去了,白白便宜了周娴,顺顺当当地扶正了。 这一辈子,周娴不知道在京城外的哪条山沟里玩着呢。 最喜出望外之人,当属燕王李逸成莫属。他早不记得谢盈的倔强,此刻只顾着顺谢盈的心意,如哄着珍宝似的哄她,生怕她气着了自己。 夫妻二人,既谈开了话,又有了孩子,这关系似乎也回转到了少年之时;那三尺寒冰,也如春日来了一般,渐渐开融了。 秦檀请大夫给谢盈诊了脉,开了些安胎的汤药。待谢盈心情好转了些,便派人送她回燕王府去。这一路上,李逸成也是仔细捧着她,只怕她磕着碰着了。 宫里的李源宏得知谢盈有孕,便赏赐了一些珠宝下来,说谢盈为皇家开枝散叶,乃是有功之臣,必须好好赏赐一番。 秦檀琢磨着,李源宏赏赐珠宝到燕王府,不仅仅是为了表彰谢盈;更是因为李逸成自请放权离京、远去封地做个闲王的举动,合了李源宏的心意,令他畅快不已,这才有了这笔赏赐。 谢盈回燕王府后,秦檀便修书一封,给远在去昆川路上的谢均寄去。信上写到了燕王辞京、谢盈有孕之事,还叮嘱谢均务必保重身体,不得多熬。 待放下笔,她仔细斟酌检查,再三眷恋相看后,才将信纸盛入信封中。 红莲正指挥着几个下仆将冰桶搬进内室。那木桶内盛装的冰块,晶亮亮、清盈盈,让人瞧着便心底舒爽,好似褪去了夏日的燥热。 「小姐,这封信也是给相爷的吗?」红莲问道。 「是呀,姐姐有孕,这样好的喜事,总想早点儿和他说。」秦檀道。 「燕王妃怀孕,小姐便欢喜成这样。若是小姐以后自个儿怀孕了,指不准会欢喜成什么样呢!」红莲笑起来。 「小丫头片子,就知道嘴碎。」秦檀亦是笑了起来,「小心把你们两个都嫁出去。」 外头的蝉聒噪地叫着,喋喋不休。秦檀与红莲说闹了一阵,神色忽然沉静下来:「红莲,方才只顾着与你说笑,忘了正经事情了。你去外头的店铺里,买些香料回来。要脑麝、白檀、碎珠子、朱砂各自二钱。」 红莲有些诧异,道:「小姐是要调香吗?」 「是呀。」秦檀道,「你去买了,回来后准备准备。午后,我要入宫去见皇后娘娘。」 秦檀说着,心底盘算起来。 数个时辰后,秦檀入了宫,到了殷皇后的殿中。殷皇后正在读书,看的是诗词,书边还有一张临了一半的帖子。她瞧见秦檀来了,便搁下书页,问道:「秦三姑娘到了?二殿下正在后头背书呢。」 秦檀向殷皇后行个礼,道:「皇后娘娘,今日臣女前来,并非是为了见二殿下,而是为了见您。」 「为了见本宫?」殷皇后秀美渐紧,好奇问道,「三姑娘是有什么事儿?」 「不知皇后娘娘可否记得,您入主中宫之时,臣女尚是外命妇,曾到您宫中道贺?」秦檀问。 殷皇后努力回忆了一下,说:「倒是有些印象。那时,你戴了一支泥金的发簪,很是别出心裁。本宫记得,燕王妃还将用她的发簪换走了你的。」 「娘娘真是好记性。」秦檀恭敬道,「那时,娘娘赏赐了我一副《梳纺图》,以彰勤俭贤德之功。因这副图乃是皇后娘娘懿赐,臣女不敢薄待,便珍藏了起来。今日恰好取出赏玩,却发现这副图,似是有所不妥。」 「那副《梳纺图》,乃是本宫宫中所藏之物,向来悬于西耳房的墙上,有何不妥?」殷皇后问。 「娘娘,这副卷轴上隐隐有着一缕香气,经久不散。」秦檀命人呈上了那副图,道,「臣女命人查验过,乃是脑麝、白檀、碎珠子等香料的气味。」 殷皇后闻言,神色略略有变。 这些香料,对女子的身体并无大好处。且冻脑麝的分量若重一些,则可能导致女子不孕。她赐给秦檀的画卷上,竟被熏了这样的香味。莫非,是有人想要借她的手,加害于秦檀? 「皇后娘娘向来怜悯仁慈,臣女自是不敢怀疑中宫。只是……臣女恐怕,这副画卷上的香料,本是被人用来加害皇后娘娘。阴差阳错之下,画卷到了臣女手中,这才使得贼人没有得手。」秦檀低头,诚恳道,「臣女带来画卷,不为别的,只望皇后娘娘小心慎重,莫要令歹人如了意。」 秦檀这番话说罢,殷皇后已是面色苍白。 温姑姑给殷皇后顺着气,严肃道:「兹事体大,不可不查。皇后娘娘将这副画卷下赐,举宫皆知。那歹人知道一计不成,定然再生一计。指不准,这宫里已有其他东西,也染了这阴毒的气味!」 殷皇后怔怔望着那副画卷,一双手无意识到放到腹部。一个可怕的猜想,从她的脑海中涌现了出来:「温姑姑……你说,本宫多年未曾有孕,可是因为有人加害的缘故?」 温姑姑见皇后这般失魂落魄,心疼难当,劝道:「皇后娘娘,猜疑归猜疑,可如今最要紧的,是关起门来,将凤仪宫里彻查一遍,把那些该换的都换了、该丢的都丢了,免得让脏东西留下来。」 「你说得对。」殷皇后揉了下太阳穴,戴着鎏金甲套的无名指扬了起来,口中喃喃道,「此事不可惊动旁人,也不要打搅了二殿下学习。若是外头有人问起,就说……本宫,是在抓一个贼。」 这个「贼」字,咬的极重。 殷皇后可少有语气这么硬的时候。 殷皇后有令,凤仪宫里顿时一片嘈杂。每一寸地儿,几乎都要被太监们给掀了开来。如此折腾了一个下午,竟还当真找到了些什么。 从前,殷皇后时常夜里多梦惊悸、难以安眠;这个毛病由来已久,盖因为九年前皇宫大火、她受了惊吓之故。 后来,殷皇后有孕,夜晚时便更是折腾。最后,还是武安长公主送来了一个具有安神作用的冰缕玉枕,这才让她消解了夜里的惊悸。 只不过,殷皇后的那个孩子还是没能保住。三月身孕,胎象还未稳固,便流了个彻底。自此后,殷皇后便再不曾有孕了。 如今,呈在殷皇后面前的,便是这个由武安长公主所送的玉枕。 温姑姑拿起剪子,将这名贵的冰缕玉枕寸寸剪开,露出内里的芯子来,口中絮絮叨叨道:「娘娘,这芯子藏的好,又是埋在名贵安神药香里,旁人根本就闻不出。可这里头满满当当的,却全都是冻脑麝呀!」 殷皇后瞧见那玉枕里翻出的香料包,顿时脚软不已。 这么大的剂量,又是日日为伴的珍爱物什,又怎么可能不影响她的身体呢! v第20章[03.14] 「这……这又怎么可能呢?」她失魂落魄地坐下来,喃喃道,「武安长公主又何必这么做呢?定然是旁人意欲加害于本宫。是不是……是不是丽景宫……」 「依照奴婢瞧,也不是恪妃做的。那恪妃哪有这般的头脑?她想要什么,向来都是直言直语,根本不会花心思去算计!」温姑姑也很是心痛,「都是奴婢的不是,竟未发现这样的脏东西!」 殷皇后面色衰败,道:「温姑姑,不怪你,是本宫没有想到。本宫一向与人为善,在这宫中并无树敌。就算恪妃常有不服,可也未曾与本宫有过明面交恶。本宫实在是想不到,会有人如此心肠歹毒!」 温姑姑眼珠子一转,道:「若当真是长公主,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还能是……还能是为了什么?这么多年了,姑姑还不了解她的性子吗?」殷皇后眼眶微红,道,「本宫怀上孩子的那一年,长公主恰好没了顺洛小郡王。她是那样自私自利的性子,又岂会允许皇上不去照拂她的伤心处,反而围着本宫打转呢?」 顿一顿,殷皇后愈发肯定了,呢喃如梦呓一般:「对,武安长公主最精通香料。是她,一定是她!那《梳纺图》上的香料,也是她……她竟然恨我至斯!」 说罢,殷皇后扶着桌角儿站起来,道:「本宫要去禀报皇上,定要皇上惩罚长公主!」 「皇后娘娘,请您三思!」在一旁做壁上观的秦檀上前一步,喊住了她,「这事儿虽有物证,可却没有人证,还不足以给长公主定罪,她轻而易举地便能抵赖掉这个罪名。难道皇后娘娘甘愿如此吗?」 温姑姑也是如此苦口婆心地劝道:「娘娘,仅凭这件事,皇上是不会治长公主的罪的。您也知道,她在太后与皇上跟前是如何的受宠!便是恪妃,也从未在她跟前讨得过好处呀!」 殷皇后怔着神色,顿住了脚步。「是呀……」她神色黯淡,声音轻若风吟。 武安长公主是那样的受宠,贾太后疼爱她,将她捧作天上的神仙也似的。若是要贾太后在武安长公主与殷流珠间选一个,那太后一定会选武安长公主。 儿媳可以再换,但嫡亲的女儿只有一个。不仅如此,这还是一个命途坎坷、失而复得又惹人怜惜的女儿,那便是愈发了。 「那本宫该怎么办?」殷皇后的面颊上,淌下簌簌的泪珠来,「别的委屈,本宫都可以受。恪妃的脾气大了些,本宫可以忍;太后不满本宫无所出,本宫亦可认下;皇上常有发怒,这也是本宫不够柔顺之故。……这桩桩件件,本宫都可以忍,可是……可是……」 她泣不成声,拿手帕擦着眼角:「可是,本宫一直想要个孩子。若非如此,又何至于将二殿下抱来呢?她怎可如此……」 「皇后娘娘,您先丢了这玉枕,日后多加小心防范。至于长公主的事儿,只能静候时机。」秦檀道,「若是娘娘愿意,臣女愿为娘娘所驱策。」 她抬起头来,看向殷皇后的眼眸,灼灼有光。 殷皇后面色怅然,泪珠盈睫。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宫女的声音:「皇后娘娘,长公主来看望您了。」 若是换作往日,殷皇后早就挂着温婉的笑容迎了出去,客气地让长公主进来坐坐了。可今时今日,她却淌着眼泪,道:「让她回去吧,本宫今日乏了,不想见长公主。」 秦檀自宫中回来后,又见了几回老洪头。 这老洪头知道许多宫中秘辛,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秦檀也不敢随意相信。挑了些有用的听着,自己慢慢琢磨。 一晃眼,个把月便过去了。 谢均不在朝中,政务却也并未显出凌乱狼狈之态,可见谢均是准备了妥帖再出发的。且不知怎的,李源宏的脾气似乎是好转了许多,竟能陆续听得进臣子的进言了。处理起今年的选官大事来,竟是有条不紊,分毫不出错漏。 这么一瞧,竟好似有个明君的影子了。 只是不知道,他这般好心情能持续几时。指不准明日或者后日,李源宏便原形毕露,随口喝令将哪几个大臣拖出去砍了脑袋。 天气已是最热的时候了,整个京城都闷闷的,日头晒的地上发干,院子里的叶片儿都萎蔫了。谢家府邸中的几个女子,得了闲便一道坐在屋檐下乘凉说事。 曹嬷嬷让人赶制的夏衣都上了身,个赛个的轻薄。但是,秦檀当初中意的那条并蒂芙蓉的料子,却不知做成了哪一件衣裳,她总也见不得。 每每问起曹嬷嬷,嬷嬷只道:「许是裁缝偷懒了,老身再去催催便是。」 「不急,我也并不是贪这一身,岂能让嬷嬷总是挂心呢?」秦檀对曹嬷嬷一向都很敬重,便如此答道,「我只是做针线的时候,闲暇想起罢了。」 她一向于女红上见长,来谢家的日子不久,鞋袜衣裤倒是做了不少。因要向曹嬷嬷请教谢均的身量,两人没少在灯下夜话。 曹嬷嬷眼见得那些鞋子、衣裳在柜里垒起来,感慨道:「还当真是有些不习惯了!一转眼,相爷也要娶妻了。王妃不喜欢碰针线,这谢府里,还没人这么仔细地给相爷做过衣裳呢。」 秦檀将谢均那本棋谱研磨了泰半,也算是小懂了一点棋术。到六月下旬快了,她忽然接到了谢均的消息,说是他已在返京的路上了。 这个消息,让秦檀欣喜已极。 平日里盼着、等着的人就要回来了,她当然是高兴坏了。虽谢均人快要到京城了,可她还是止不住连发了好几封书信过去。因谢均尚在路上的缘故,回信都很是潦草,但大多都是当归的言语。字里行间,也是思家心切之意。 终于,将近七月之时,谢均回来了京城。 他派了下仆先行回京,那下仆说是谢均午后才到,可谢家的一行人那是早起便在门口候着了。左顾右盼,好不容易,才瞧见了谢均回来的马车。 「是相爷回来了!」曹嬷嬷欢喜道,「等了大半日,可算是等到了。」 那辆马车在谢府门口停下,车帘子一撩,前后下来两个男子。打头的竟不是谢均,而是个戴着斗笠、宽袍闲冠的王爷——隔壁魏王府的李皓泽。 李皓泽扶了下斗笠,面上还有股熏熏然的酒气:「方才在城东处多喝了几碗,自个儿快走不动路,恰好遇到了相爷,便让他捎我一程。」 说罢,李皓泽便颠颠酒囊,拿斗笠扇着风,朝自己的王府走去了。那王府金碧辉煌的,可他的背影却如个普通的樵夫一般,着实是不像个王爷模样。 「送了魏王殿下一程,自个儿反倒也沾了酒气了。」那马车内传来一道男子响声,谢均撩了车帘,慢悠悠走了下来。 秦檀见他样貌,微微吃惊:「我知道昆川太阳晒人,可相爷这黑的,可不是一星半点呀。」 谢均摸了摸面颊,有些不自在道:「当真?」 他的肤色原本是白皙的,如今呈现出淡淡的麦色来。但抬手间撩起袖口,那袖子底下没被晒到的地方,又是雪白雪白的了,真是好不滑稽。 v第21章[03.18] 不过,他原本就生的风姿翩翩。便是略略变了肤色,那也没什么,反倒显得有些男儿英气了。 「当真。」秦檀笑道,眼睛直直望着他,「不过,我是不敢嫌弃相爷的。只要你平安回来就好,管你是黑的、红的、彩的,我都收了。」 谢均瞧见她笑若春花,便觉得心里很是高兴。 瞧着人笑,他便会高兴,这也是绝无仅有了。 一别长久,他也有些想念这个嘴巴利害的小女子了。但他记得,自己还是有些事情要做的。他对秦檀道:「檀儿,虽我也想回家去坐坐。不过,既然我回了京城,多少得去见见皇上,说说三王的事儿。」 「那……你便去吧。」秦檀道,「我在家里等你。」 那厢没走远的魏王李皓泽,忽然杀了个回马枪,醉醺醺道:「宰辅,你是要去见皇兄吗?!本王……本王也去!本王恰好也有事情!」他醉意漫头,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了,「本王…看上了个美人儿,好不容易,才得了个法子能娶她……这就去求皇上降旨…」 秦檀见谢均微露疑惑之色,便凑到他耳边,轻声道:「魏王殿下是要求娶殷二小姐呢。我帮他出了个主意,就让他说自己……克子。本是哄他玩,瞧他如今醉了,好像是当真了。」 谢均微愕,道:「我一不在京城,你又惹出事儿来。」 ——让魏王说自己克子,倒确实是能消除李源宏丁点儿的疑心。毕竟,这可是自毁了名声——克子,便是命中注定无子嗣。皇家大统,是绝不会交给后继无人者的,百姓也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但是这也太缺德了! 幸好……魏王殿下为人大方,从来不计较这种冒犯的事儿。 谢均摇摇头,很是无奈的样子。 他要去宫里,李皓泽也要去宫里。李皓泽是魏王,谢均也不好拦着,只能和醉醺醺的他一路同行。两人一起到了李源宏的景泰宫里,面见皇上。 李源宏一反常态,非常勤快地在批折子,书桌上的奏本堆的有山高。 他没抬头,一边点着朱墨,一边问道:「均哥回来了,要来见朕,朕知道;可皇弟你,又是为了什么来见朕呐?」说罢,李源宏嗅了嗅,微怒道,「一股子酒气,不像话。」 但他也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李皓泽是一众兄弟里最让李源宏放心的那个。他母嫔卑贱、血统低微,人也没什么志向,成日里只知道饮酒作乐,比起贤良勤快的燕王、民心所向的三王,都要省心得多。 「皇兄,臣弟有个不情之请。」李皓泽抬起眼皮子,打了个小声的酒嗝,「臣弟年纪也大了,想娶个媳妇儿。」 这么一说,李源宏倒是想起来了。一干兄弟里,只有年纪最小的李皓泽还未娶妻。贾太后没什么空管他,先前又碰上给先皇帝守孝,这件事便这样耽搁下来了。 「瞧你这副模样,是心有所属了?」李源宏搁了笔,问道,「说罢,是哪家的美人儿!朕看看成不成,给你指上几位。」 李皓泽恭敬地伏下身子,脚步却还是歪七扭八的:「皇兄,臣弟瞧上的,是殷家的二小姐,殷摇光。……嗝!」 李源宏闻言,眉目一冷,道:「魏王,你真是醉糊涂了,不像话!还不去醒醒你的酒劲,再来领殿前失仪的罪!」 那殷家的小姐,岂是他可以高攀的? 「臣弟有话要说!」李皓泽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哈哈笑了一声,道,「臣弟克、克、克子……」 眼见着李皓泽真要把那个理由说出来了,谢均便插嘴道:「皇上,依照微臣之见,您倒不如问问殷二小姐的意思。若是二小姐无意,那魏王殿下也不可强人所难。」 李源宏嗤笑了一声,道:「也对。魏王,待朕去问问殷家的意思。若是那殷二小姐不肯,你就不准再胡闹,听明白了?」 那殷摇光的性子,他是听殷皇后说过几回的。眼高于顶不说,个性还极为火辣。连谢均这样万里挑一的人,她都瞧不上,拿着鞭子要将人家抽出去;更何况,魏王李皓泽还是这么不中用的酒囊饭袋? 那殷二小姐是绝不可能答应这件事的。 李源宏只觉得心头大事已了,随手挥下,道:「行了,魏王先下去吧。只要殷二姑娘松口,朕就给你二人指婚。」 李皓泽大喜,道:「臣弟谢过皇兄!」 「谢什么呢?」李源宏纳闷了,「八字连半撇都不能有,还谢!真是喝多了酒,晕了头……」 醉醺醺的李皓泽,离开了景泰宫。 宫殿里,只剩下了谢均与李源宏。 李源宏略侧过头,拿余光打量着谢均,道:「均哥,你这一去昆川,人倒是黑了不少,可见是辛苦极了。朕原先还想着,你把朝政都扔给朕,自个儿去享乐了。如今想来,是朕怪罪了均哥。」 谢均抱袖,行了一礼,道:「皇上还是不要打趣微臣了。」 「路途遥远,你一路辛苦,还是早先回去休息吧。若有什么旁的要紧事,也明儿个再说。」李源宏讲着讲着,便叹了口气,「你那未过门的媳妇儿,想来也是在等你。你不在的日子,她又将朕狠狠教训了一顿。」 谢均微微诧异一下,很快压下神色,郑重道:「皇上,有件事,微臣不得不说。此事紧急,事关三王与昆川,还请皇上垂听。」 「什么事儿这么焦急?」李源宏不解,不屑道,「三王他偏居一隅多年,那昆川又是这般荒僻,朕不信他还能在昆川闹出什么幺蛾子来!」 「正是因为昆川远离京城,皇上不知昆川详状,这才大意了些。」谢均的声音愈发肃穆了,「臣这回亲至昆川,发现那昆川整郡,皆唯三王是瞻。百姓男女,皆高颂三王贤德,而不知有天子也。且那昆川虽荒僻,但却有少民宗族。如今三王收服了这些少民,自成一军,不可小觑。」 李源宏闻言,很是震愕:「你说什么?!」他狠狠一拍桌子,面色狠戾,「好一个李恒知,好一个三王!昆川那样荒芜的地儿,都能叫他整出花样来!怎么,莫非,他还想凭着那群少民,来折腾朕的江山不成?」 说罢,他越想越气,面色也黑沉起来:「朕这回一定要摘了他的脑袋!」 「皇上请息怒。」谢均说,「如今三王已收复了昆川郡民,您若是贸然要他性命,恐怕昆川郡人皆会暴动。百姓乃大楚根基,皇上当以百姓为重,不可令战乱四起,祸害黎民。」 v第22章[03.18] 李源宏听着,面色难看的很:「均哥的意思是,朕要做个明君,还不能摘了李恒知的脑袋?!朕就不信了,朕派一支大军,还不能打的过昆川手无寸铁的百姓!」 「此非明君所为,还望皇上三思。」谢均道。 李源宏一甩袖口,烦躁地反复踱步,问道:「均哥,那依你所见,朕该怎么做?」 「依照微臣之间,当下最重要的事儿,便是令三王离开昆川。如此,昆川郡内群龙无首,军民自然消散。」谢均慢慢道,「并且,必须得是以‘赏’的形式,传令三王进京。若不然,昆川百姓定有怨言。」 「说的倒是容易!李恒知又不蠢,岂会不知这个道理?为了保命,他大抵是死都不愿离开昆川了!」李源宏一副恼怒的样子,眼底俱是凶光,「难怪他多年来一直没什么动静,原来是在那等乡下地方盘营!」 「皇上,臣有一计,一定能让三王心甘情愿回到京城。」谢均忽然道,「只是这法子……可能需皇上忍痛割爱。」 「说。」李源宏重坐下了,身子歪歪斜斜的,手指尖不耐烦地咄咄敲着扶手。 「当年三王被贬,其中有一条罪状,便是‘坐视秦朱氏扼死小郡王而无阻拦’。若是皇上能为他洗去这条冤屈,再准许三王与三王妃团聚,他定会与皇上冰释前嫌,感恩归来。」谢均道。 李源宏的眸光深了点儿。他冷笑道:「这些话,是三王与均哥说的?他倒是算计的好,借由均哥的口来与朕说。」 谢均轻笑,道:「从前旁人只道三王是无法回京,遍求其门而不入;殊不知,三王却也是不愿离开昆川的。三王肯答应放开昆川郡,已是让臣费尽了口舌。」 李源宏挑起了眉,声音冷冽如冰:「要美人不要江山,他想这样潇洒,也要看他配不配!」 ——李恒知不能回京。 若是李恒知回了京,他一定会道出当年平临宫大火的真相;唯有此举,才能坏了李源宏与贾太后的威信。那时,举天之下,众人皆知武安长公主是个扼死亲子、栽赃他人的毒妇;便是想要保住武安,那也来不及了。 想到此处,李源宏摆摆手,道:「不必多说了,朕不会答应此事。」他的眸光愈发晦暗了,直如不见底的深渊,声音中有一丝咬牙切齿,「他李恒知,这辈子都休想再踏进京城一步。」 谢均并未气馁,只是如常一笑,道:「微臣明白。」 半个时辰后。 太后的寝宫中,传来细细碎碎的议论声。菊姑姑守在太后跟前,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手里的茶壶都给端凉了。贾太后眉心紧蹙,握着凉了的茶杯,喃喃道:「李恒知当真是这么要求的?」 菊姑姑点点头,答:「是宰辅大人带回来的消息,绝不会作假。」 贾太后伸手揉着太阳穴,喃喃道:「当初哀家就该找个机会,斩草除根。哀家早知道,李恒知和柔妃那个贱妇一样,都是不肯安分的。身在昆川,竟还能在泥巴里折腾起浪花来!」 菊姑姑劝慰道:「太后娘娘当初是仁慈之故,又岂会料到三王今日这般不知好歹?是三王狡诈,怪不得太后娘娘。」 贾太后缓缓阖上眼,道:「若是不洗去三王的罪名,这昆川郡可能便要闹起来,危及皇帝的江山;可若是要洗去三王的罪名,召他回京来与罗氏团聚,那武安便……便少不得要受些委屈了。这三王,是要哀家在儿女之间,做个抉择呀!」 菊姑姑叹一声,也不知该答什么,只能宽慰道:「太后娘娘莫急,皇上聪慧,定能想出两全的法子来。更何况,还有忠心耿耿的宰辅大人在,定不会叫那奸王如意。」 贾太后的指尖摸到额头一缕皱纹,神色渐渐哀戚:「哀家想,若是哪一日,哀家真的要在武安与皇帝之中做个抉择……」 「太后娘娘,您万万不可这般说呀!」菊姑姑心焦。 可贾太后却还在自顾自地说着:「若是当真要选一个,那也只能对不住武安了。源宏是天子,是国君。哀家便是倾尽心血,也定要保住他的帝位。」 菊姑姑眼角微红,道:「绝不会有那等时候。」 主仆两个各自沉思着,谁也没发现寝宫的窗纸外,有一道人影。宫外的台阶上,武安长公主面无表情地攥着手帕,精致的绣履微抬,朝着白玉石阶下一级级地走去。 「长公主殿下……」长公主的心腹松雪在后头追着,面有焦急之色。 「不必说了。」武安长公主神情麻木,缓缓地行走着。繁复的花盛宝钿层叠含翠,闪着毫无温度的冰冷之光。在华美的衣饰之下,她的面庞,就像是秋风里将谢的残叶一般,一双眼里了无生机。 「太后娘娘一定是一时冲动。」松雪小声劝道,「您平日多受宠爱呀!这定是太后娘娘糊涂了。」 「糊涂?」武安长公主眉眼不动,嘴角讥讽地扬起,「在对待皇兄的事儿上,母后从来都是不糊涂的。为了保住皇兄的帝位与权势,没有什么是不可以付出的。」 松雪忧虑道:「长公主,那咱们可怎么办?莫非,真的让三王回京城来吗?」 「他想回来,也要看看皇兄肯不肯。」长公主捏紧了冰丝的帕子,眼睛狠狠眯起,「只要本公主还活着一日,皇兄便永远是愧对本公主的。这江山安泰、宙土广阔,皆是用本公主换来的。皇兄如何舍得再牺牲本公主一回?」 听武安长公主这样说,松雪也定了神。她扶住了自家主子,一道朝腰辇走去。 「走罢,先回朝露宫。待晚上皇兄批完折子了,再去见皇兄。」 谢均与李源宏说完话,便出宫回家了。 已近晚膳的时候了,天边挂着一道暖橘色的残阳。京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颇为热闹。他难得没有坐马车或是轿子,而是自己一路漫步回去。 沿街有不少摊贩,卖的俱是些小物什。有头花、胭脂、发簪,亦有字画、书卷、墨砚;此外,还有人提着一竿子鸟笼,便走边叫卖各色鸟雀的。 谢均在路边一家摊子上停下,买了一对耳坠,又要了些热蒸的糕点,这才慢悠悠回了家门。 秦檀听闻他回来了,便出来迎接。先前谢均没仔细瞧,如今从宫里回来了,得了闲,定睛一看,她今日打扮的格外隆重些,妆花缎的衣袍上托满了金银花的织样,袖边儿是鲜嫩的长春色,瞧着甚是喜人。她微一低头,发髻里的步摇便垂下片片鎏金叶子来,几要闪花人眼。 「相爷可算是回来了,恰好摆了晚膳,一道吃了吧。」她在人前不会女儿气地直呼谢均名字,而是会敬重地喊一声相爷,给足了面子。 「那便走吧。这一路上没什么好吃的,舌头都有些馋了。」谢均笑眯眯地,牵过了她的手,顺便将买来的那对耳坠子按在她手心里,「刚才在路上瞧见的耳坠,随手买了,送给你。我从昆川回来没带什么礼物,这便是赔罪了。」 秦檀瞧见那包着手帕的耳坠,忍不住笑的更深了些。 v第23章[03.18] 晚饭是曹嬷嬷与秦檀精心商量后备下的,挑的都是对谢均胃口的菜色,还上了几道大菜,算是给谢均接风洗尘。 「一段时间不见,我怎么觉得,檀儿更像是主人,我反倒像是个客人了呢?」谢均望着桌上妥妥当当的碗碟,笑着道,「你来照顾我,还真是有些不习惯了。」 秦檀拿过碗,替他盛了一道四喜鸭子汤。 「对了,檀儿。」谢均不急着动勺,反而扯起了别的事,「我去昆川这么久,那些裁缝、工匠们,应该把我交代的活完成了。我瞧着七月初五便是个不错日子,初秋时节,既不冷也不热,婚事便定在那日了。」 他这话说的霸道,没有给商量的余地。秦檀拿着筷子,微微吃惊:「这样急?」 「是呀,急的很。」谢均慢条斯理说,「若是不尽快娶了你,只怕皇上哪一天又改了心意,要你入宫了。据我所知,那道立你为丽妃的圣旨,皇上还一直收着,未曾丢掉。」 秦檀眸光微转,道:「只要我父亲和秦二夫人答应,我倒是无妨。我一个嫁过一回人的老姑娘,也不在意这些东西,听你的便好。只是这日子太赶,我怕出了纰漏,堕了你谢家的颜面……」 谢均笑道:「不会。」 秦檀闻言,放下了心。 谢均说不会出纰漏,那就是不会出纰漏。她会怀疑世上任何一个人办不好事儿,但绝不会怀疑谢均的能力。 她低下头,去尝调羹中四喜汤的味道,眼底眉梢不禁有一份喜意。这汤的味道,似乎也较往日更可口了些。 饭罢后,谢均到余花堂里闲坐。 今夜的蝉鸣叫的微弱,不算聒噪恼人。秦檀叫丫鬟摆上了消暑的冰镇酸梅汤,叫谢均看她自己摆的棋局。 「相爷说,待我研究透了这本棋谱,你便差不多该回来了。」秦檀将那本棋谱翻开,给谢均看,「可如今我已差不多将它读了两遍了,你才算是回来。」 「那是我低估你了。」谢均看着棋上的残局,道,「檀儿,你看这棋局,有没有什么想法?」 秦檀仔细盯着那棋子,道:「众敌围攻一帅,可见万众离心、分崩离析之势,乃是最下。」 「原来你悟到了。」谢均道。 「悟到了?」秦檀微惑,转过视线去。旋即,她眸光一转,敏锐道,「难道,你是说,让武安长公主也成为这颗万众离心的棋子,让贾太后、皇上都不再护着她?」 谢均点头,道:「没了太后与皇上的宠爱,长公主便是独木难成林了。她再孤戾,也无法继续狐假虎威。」 秦檀缓缓地颔首,托着下巴,盯着那棋子发怔。 她的侧影,在灯光下被镀了柔美的金晕,挺翘小巧的鼻梁与柔软的唇瓣,皆如天仙恩赐似的。虽是炎炎盛夏,可她身无薄汗;一身冰肌玉骨,让人瞧着便心底舒爽,仿若有人在耳边按曲凉州似的。 谢均正看得入神,秦檀侧头过来,问道:「谢均,你瞧我做什么呢?」 「做什么?」谢均微微一笑,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你都要成我的人了,我还不能瞧你一眼?可真是个小气的人。」 秦檀摸摸鼻子,不置可否。 谢均瞧她那模样,笑意渐深。 「檀儿,你可想过,若是你母亲得以平冤昭雪;你日后待如何?」谢均问。 「日后?」秦檀的目光渺远了些,「只要能扳倒长公主,我便心满意足。我不会再奢求去动皇上和太后。我自知身如蚍沙,本不该有撼动神佛的心思。若非是有你,我本也不该去动那长公主的。……待万事了后,我便安安心心做个好妻子,相夫教子。」 谢均喃喃道:「相夫教子……倒真是好极了。」 他说着,神色柔和宁静。 李源宏批完折子时,天已经黑的透彻。 他伸展了一下筋骨,只觉得周身一股子疲惫,这疲惫叫他很是不适。 他从未想过,若不借助谢均之力,而是亲自处理朝政,便会如此的疲乏无力。可见,他要想做一个万人称颂、不输于人的明君,是多么的艰难。 明君。 这个词一蹦入李源宏的脑海里,他就有些较真了。他从前于国事是有些浑浑噩噩的,只想依靠着谢均。但是如今,他却分毫不想被谢均比下去。 均哥已得了秦檀,其他地方,就该让让他了! 想起谢均少年时总是谦逊礼让的样子,李源宏便有些无奈。谢均总是那么谦让,可他却让自己这个天子都有些自愧不如。 「皇上,武安长公主来了。」大太监刘春在帘子外头通传,声音有些奇怪,「长公主她……瞧着不大好,您快去看看吧。」 「不大好?什么不大好?」李源宏有些心急,立刻起身朝外走去。 他推开宫门,便看到长公主脱了发簪头饰,披散长发,孤零零地跪在长阶前。夜风一吹,她病弱的身体便摇摇欲坠。仔细瞧,眼角还含着一滴泪。 「武安,你这是做什么!」李源宏立刻大步上前扶她,「你身子弱,可不要再折腾自己了!免得让母后担心。」 「皇兄,就让武安跪着吧。」她声音凄凉,神色哀婉,「武安自知有罪,让皇兄夹在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与武安之间为难。武安有愧,由此长跪请罪。」 李源宏一听,面色就很不好。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定然是三王的事情传了出去,让武安长公主知道了。 v第24章[03.18] 他恶狠狠瞪了一眼周身的宫人,怒道:「是谁在长公主面前乱嚼舌头根?!」 诸位宫人都胆战心惊地低下头。 武安无声地垂下泪来,凄凄道:「皇兄不必迁怒于人,这是武安自己做的选择。武安承蒙皇兄庇佑,才能坐享荣华富贵。那三王要回京,也是意料之中。既然皇兄要黎民安泰、社稷太平——武安愿意,再为皇兄一解烦忧。」 她抽噎了一下,继续道:「……不如皇兄昭告天下,当年临平宫之事,乃是武安错怪三王。如今三王得以洗清冤屈,武安愿接受罪罚。」 说罢,她无声地流着泪,朝地砖上磕下头去。夜风徐徐,她病弱的身躯在风里显得无比渺小。她将身体伏在地上,哽咽道:「多年和亲,让武安饱受家人离别之苦。武安只求一件事——天下虽大,可武安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守在皇兄和母后身边,不再求别的东西。不止是荣华富贵,便是均哥,武安也可以放下。……还请皇兄,怜悯武安。」 话到末尾,凄凉已极,闻者无不动容。 李源宏听着,面色已沉了下去。那一句「怜悯武安」,真是戳到了他的心坎上。小妹多年和亲,受尽委屈、命途坎坷的过往,在他的心头浮现。 「妹妹,你先起来。」他亲自扶起长公主,命松雪给长公主拭泪。顿一顿,他似下了决心一般,道,「妹妹,你放心,朕不会让那李恒知踏入京城一步。你依旧会是有功于国的武安长公主,无人得以撼动。」 长公主流露出惊诧面色。旋即,她破涕为笑。 「皇兄待武安好,武安会一直记得。」她说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眼底是冰冰冷冷的,像是冬日的雪。 既然决定要成亲了,秦檀也只得放下长公主的事情,专心准备起婚事来。也难为殷皇后谅解她,没有太过催促,也没有急着要秦檀去扳倒长公主。 这成婚的事情,是定然绕不过秦家的。 秦家好虚名,不出几日,所有京城人都知道秦家女儿高嫁了谢家,要大办婚礼。 秦檀要回秦家出嫁,也少不得要回秦家去。为了给她发嫁,那一直在禁闭思过的秦二夫人宋氏也被放了出来,假装热心地操弄起来。这婚宴、酒席、帖子、嫁妆、梳娘……里里外外的,也有好一阵子忙。 虽日子很赶,但谢均的权势摆在那里,无人敢疏忽粗心,这婚礼的事儿也有条不紊地办了下来。就连秦檀的嫁衣,也都是提前赶制好了的。 待那装着嫁衣与发冠的箱笼在她面前打开时,她不由小小吃了一惊。 那整套的头面里,有两对儿粉珊瑚制的步摇,各垂了彩线丝穗;此外,还有一把发簪,瞧着甚是眼熟,簪脚是一朵开的正盛的并蒂芙蓉;金澄澄的簪身上头,浮了雀翼双飞的图案。 这可不是当初谢均亲自所描的发簪么! 更令她诧异的,则是那身嫁衣的布料——与发簪所相配的并蒂芙蓉织样,正是当初她在谢家亲自挑选的那一匹。那时,她还奇怪,为什么裁剪夏日的衣裳,非得挑选明红这样鲜艳的色泽,还暗暗埋汰了谢均的庸俗。 原来那时,他就在备着嫁衣的事儿了。 秦檀笑着,伸手摸了摸箱笼里叠好的嫁衣,道:「……须知花意如人意,好在双心同一心。这可真是应了名字了。」 秦檀出嫁这一天,街上格外热闹。 听闻秦家的这个三女儿又要嫁人了,京城百姓皆是惊奇。不为别的,只为了这秦氏女实在是厉害,两次嫁人不说,这第二次嫁的还是高门谢家。更别提她还入宫伺候过恪妃,乃是有恩荣在身的人。 秦檀虽是第二日出嫁,可坐上大红花轿的时候,心底还是颇有些紧张。耳听着外头敲敲打打、吹锣闹鼓,她摩挲着自己腕上一只白玉的镯子,喃喃自语:「这回可不算是嫁错了人。」 送亲的队伍,穿过了整条长街,七拐八绕的,才到了谢府门前。谢府地屋檐下悬着大红的风灯,艳丽的绸缎将屋宇装点一新。门前的青石砖上铺着几排鞭炮;远远瞧见轿子要来了,小厮便捂着耳朵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地将晦气都炸去,迎接新人。 花轿在谢府门前停下,穿着大红吉服的谢均下了马,去接花轿里的人。 轿帘一撩,探出一只玉笋似的纤纤手腕,殷红的指甲与朱赤的袖口相映得彰;腕子上戴一个如脂的白玉手镯,愈衬的肤色俏嫩若滴。 待披着盖头的秦檀从花轿里下来,纤腴玲珑的身段立时叫周遭人眼前一亮。 「看手也知道,这新娘子定然是个绝色佳人。」 「秦家三娘你都没听说过?那自然是貌美倾国的,若不然,相爷怎肯娶她为妻!」 「要不是秦家家世不如,这秦三娘又没什么才名,你说那第一美人的位置,还轮得到殷家姐妹吗?」 「真是恭喜哇!恭喜相爷,娶得美人归。」 曹嬷嬷打三下袖子,在门前搁下了红漆的马鞍:「新夫人请过鞍。走了这一道,来日皆是平安喜乐的!」 待秦檀跨过后,曹嬷嬷又喜笑颜开地将一截红绸分别塞在秦檀与谢均的手中。在一片喧闹声里,秦檀牵着手里的红绸,跟着谢均慢慢朝堂里走去。鞭炮又炸响起来,那声音可真是热闹极了。 两人刚到堂里,打外头就来了个太监,原是李源宏跟前的刘春。 「宰辅大人,谢夫人,奴才奉恪妃娘娘的命令,给您送礼来了。」刘春腆着张猴儿脸,瘦巴巴的面庞上满溢精光,「恪妃娘娘送的是玉如意一对,稷米、粳米各五匣,五色丝三卷,另有西域美酒并多子多孙墨。」 这头刘春的话刚落,外头又来一个太监,原来是晋福。 「哎哟,刘公公也在,真是巧了!」晋福抖着肉墩墩的脸,笑呵呵地,「咱是奉了皇后娘娘和皇后的命,来给宰辅大人与谢夫人送礼。刘公公也是?」 刘春一听晋福代表的不仅仅是皇后,竟然还代表了皇上,当即便觉得自己落了下风,满鼻子都是灰,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晋福可不管那么多,笑得眼睛都要眯没了,忙谄言道:「宰辅大人,咱们皇后娘娘送的呀,那可件件都是珍宝。御供的赤红珊瑚树、金丝的缕缝衣、金造的送子观音,哪一件不比旁人的名贵?这可是皇上与皇后娘娘的心意。」 「你!」刘春一甩拂尘,面色微恼。 「咱怎么?」晋福很是挑衅。 「你这是藐视丽景宫咯!」刘春怒道。 v第25章[03.18] 「凤仪宫可不就是比丽景宫强么?皇后就是皇后,是妻呀。」晋福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 眼看着两个大太监要闹起来,负责主婚的礼部王大人连忙上来打圆场:「各宫娘娘与皇上的心意,宰辅大人自然是会领的。只是这吉时不可错过,二位公公还是先坐坐,喝杯茶。」 拜堂的时候到了。 谢均父母早逝,只余两个灵位设在桌上。姐姐谢盈便充当了长辈,坐在上首,笑意盈盈地瞧着这对新人。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礼成,送入洞房——」 拜过堂后,在宾客的嬉闹喧嚣声里,秦檀被领入了装饰一新的余花堂之中。她坐在喜床上,安安静静地蒙着盖头,不声也不响。 丫鬟都在外头守着,屋里很是安静,只有喜烛燃烧时的噼啪轻响。她觉得屁股下有些硌人,伸手摸了摸,原来是被子下铺了很多核桃、花生、桂圆之类的干果。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出嫁,可她的心境,却和上一回出嫁时完全不同。她的心底并无小女儿的青涩胆怯,更无重生后坐在洞房里时的那番仇恨,有的只是期盼之情。 谢均穿那身大红的吉服,一定是极好看的。只可惜她先前蒙着盖头,只能看清自己绣鞋尖尖上的云纹,看不见谢均的模样。 烛芯一点点的矮了下去,终于,余花堂外传来了脚步声。 吱呀一声响,裂冰纹的门扇推开了。谢均缓缓走了进来,将门扇合上。旋即,他便步到秦檀身侧,在喜床上坐下。 两个人挨的很近,秦檀能从盖头底下瞧见,二人的衣袖交叠在了一块儿。 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来,谢均挪了挪手腕,慢慢扣住了秦檀的手掌,与她五指交叠。 「檀儿。」他低声唤了秦檀的昵称。 秦檀原本平静的心,因这声称呼而骤然缩紧下陷,宛如如镜的湖心被小石子掷出了一片波纹。她低下头,簪钗发出悦耳轻响:「谢郎。」 谢均摸了摸她的手掌,秦檀察觉到,他的掌心里似乎有些紧张的冷汗。 他便这样坐了好久,才迟迟动了身子,拿起一旁的玉秤,挑开了秦檀的盖头。红色的绸布一落下,便露出一张美艳光华的面容,真真是动人。 碎玉搔头,翠翘层叠。一枝并蒂芙蓉斜插髻中,又有寸把长的粉珊瑚珠垂落耳边。额前描一朵正盛桃花,细羽睫、秋水目,不可谓不动人。 谢均微微愕然一下,手心似乎又出汗了:「檀儿,你今日比旁时更好看些。」 秦檀嫣然一笑,道:「谢郎也是。」 谢均拿袖子抹了抹掌心的薄汗,面上依旧是朗月清风似的温柔笑颜。他伸出手指,撩一下秦檀耳边发丝,凑过去对她道:「檀儿,该洞房了。」 他这话说的这样公事公办,好像是在朝廷里当差上夜一般,秦檀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檀儿,你笑什么?」谢均的面色在烛火下竟有些薄红,「我说了,我是第一次娶妻,知道的比你少。你莫要笑话我不懂人事。」 「哪里的话?」秦檀掩着嘴,眉眼弯弯的,「我也没比谢郎好到哪儿去,照样是不会照顾人的。」 「……既如此,」谢均抬起眼眸,眼睛微亮,「春宵苦短,不可辜负了。」 说话的声音,吹得她肌肤泛着燥热。挽着床帷的玉钩晃了晃,倩红的纱帷便如波浪似地落下来。两道人影枕在一块,如融为了一体似的。 …… …… 喜烛烧的快要见了底,满盘子皆是蜡泪。秦檀蜷在谢均怀里,半额薄汗,如雪似的肌肤染上寸寸殷红。她鬓发凌乱,连带着额上描的那朵桃花都乱了模样;水红色的涂料散在额间眉心,瞧着又是狼狈,又是香艳。 「累了?」谢均问她。 「是有些。」她伏在枕上,声音绵软无力。 「可我不累。」他低声笑着,嗓音沉沉。 「……」秦檀不敢答话。 ——细腰纤纤,肤腻如脂,这又怎么会累呢?只余下颠倒错落,引颈合鸣。 后半夜,秦檀沉沉睡去。这一睡,便到了次日的午间。因无需去给婆婆敬茶,她便安安稳稳地睡到了中午,连谢均什么时候起身的都不知道。 待她醒来时,只觉得腰酸背痛,哪儿都不大对劲。想来是昨夜一晌贪欢,折腾过了头。 外头的丫鬟听到响动,进来服侍她起身。红莲和青桑俱是挂着止不住的偷笑,也不知道是在乐什么。两人扶着她到妆镜前坐下,给她梳起了妇人发髻。 「夫人,相爷说您起迟了,早膳都赶不上,就一道进午膳吧。过了午后,还要去宫里,向主掌命妇事宜的皇后、指婚的太后娘娘谢恩呢。」红莲一边梳着头,一边提醒道。 秦檀点了点头,偷偷地伸手锤了下腰。她目光掠过妆奁盒,指着那支并蒂芙蓉的发钗,道:「把这个戴上。」 到了要去用膳的时候,红莲却一直不在。秦檀环顾四周,纳闷道:「红莲呢?」 第26章[03.25] 青桑便答道:「许是去小厨房了,方才还瞧见她在外头呢。」 很快,主仆两人便一道走出了房中。秦檀眼尖,一下子就发现了红莲的身影。她正站在园子里头,低声与谢荣说话。两人也不知在打趣什么,笑声轻轻的。 红莲在秦檀跟前一向稳重老成,很少笑得这么翩然。 秦檀对青桑道:「看来呀,是有什么好事情呢。」 青桑不解:「什么好事呀?」 秦檀却不再回答了。 午膳摆在第一进的厅堂里,做的是些家常小菜,锦缠鸡、金丝小枣、荷叶豆腐等,颜色悦目清丽。谢均一手捻着手串,一手那本书,早早地坐下了。 看到秦檀扶着丫头进来,谢均合了书本起身,笑道:「夫人来了?坐下一道吃。这荷叶豆腐新鲜嫩热,应当合你的胃口。」 秦檀现在便是连坐下都有些困难。她慢吞吞放低了身子,小声埋怨道:「相爷瞧起来,精神头倒是不错。」 「是啊,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洞房花烛,可是堪比小登科啊。」谢均说罢,撩袖取了筷子给她夹菜。他侧眼看到秦檀鬓中那支并蒂芙蓉钗,唇畔笑意便愈深了些。 用罢了饭,青桑捧着洗手的小水碟子上来。秦檀将手指泡在水中。 谢均见着她纤纤玉指在水中起伏,那水珠儿挂在莹白的手背上,正如月下露珠一般。他情不自禁地想到这双手昨夜是如何攀着自己的肩膀,随波摇曳的。 他忽然抓住了秦檀的手。 「相爷怎么了?」秦檀有些纳闷,动动手指,弹了弹水珠。 「没什么……」谢均微咳嗽一声,抄起一旁的帕子,给她擦手上的水滴,「我帮你擦擦手。」 午后,秦檀与谢均一道到宫里,向贾太后等人谢恩。 殷皇后赏了一对金手镯,好声好气的模样。温姑姑却总是盯着秦檀瞧,眼底似有催促之意。秦檀知道,温姑姑这是想让自己快点儿出个主意,替殷皇后解恨。 那武安长公主势大,凭借凤仪宫之力,是奈何不了的。温姑姑无可奈何,这才把希望都投在了她身上,希望她依仗着自己那位权倾朝野的夫婿,能有些作为。 只可惜,现下的秦檀也只能等,她在等自己埋下的种子开花结果。 向殷皇后谢恩后,二人又去了贾太后处。身为赐婚人,贾太后却不大高兴见到他二人,称病不见,只叫菊姑姑赏了一杆玉秤下来。 秤者,量器也。 贾太后赏玉秤给秦檀,想必是希望她掂量掂量自个儿,不要以卵击石,妄想再去动武安长公主。 可这对于秦檀来说,是根本不可能的。她听了谢均关于棋局的见解后,便已暗自做了一番手脚。想来过不了多久,她做的好事便能得到成效了。 他二人从太后宫里出来,恰好在宫道上遇到了李源宏的御辇。 身着明黄的天子正襟危坐,手里把玩着一串沉檀十八子手串,袍角的江牙纹散开一片褶子。他本是直视,瞧见做正装打扮的二人在路边请安,便道:「停罢。」 小太监们停了腰辇,李源宏蹙眉探身,问道:「是到宫里来谢恩的?可见着太后娘娘了?」 恰似闲聊一般的语气,听着平平无奇。但腰辇旁边伺候着的晋福,却无端听出了一股子酸劲。再看皇上的眼珠子,和生了根似地,快要长到那新嫁人的谢秦氏身上去了。 谢均打扮的比平日更正紧些,衣领子都是一丝不苟的。乌发束起,襟上压了串佛珠,神色是温雅恭敬。跟在他身后的新夫人虽刻意作端庄状,但那眉眼间的美艳凌厉,真是藏也藏不住。 虽秦氏的身份和宰辅差的有点远,但她有这样绝色容貌,也不算是不匹配。只要不提家世,两人站在那儿可真是活脱脱一对璧人。 「回皇上,未曾见到。太后娘娘身体抱恙,不宜见客。」谢均答。 李源宏随意地「哦」了一声,手指拨弄着珠串。他瞧着秦檀低眉顺目的模样,满心都是烦躁。旋即,他摆一摆手,道:「成了,你们新婚燕尔,赶紧出宫回去休息吧。」 「谢皇上恩典。」两夫妻一齐谢了恩。 晋福喊了声「起」,叫小太监们升了腰辇,继续朝玉林殿去了。他肉咪咪的眼睛打量着李源宏,发现他神色阴沉,显然是心情不佳。 「哎,皇上,您可别太难受,还是保重自身要紧。」晋福拍马屁的劲头上来了,忙赶着宽慰,「天涯何处无芳草,大楚也不是没有比谢夫人更美的女子。您看开点儿,这后宫还有三千佳丽等着您的恩泽呢。」 李源宏听了,神色却更为可怖了:「晋福,你真是糊涂了,竟敢在御前胡言乱语。那秦氏是什么东西,值得朕留意?朕不过是在烦着昆川那头的事情罢了。」 晋福心一跳,谄媚笑:「皇上教训的是,是奴才糊涂了。」 「慢吞吞的,还不赶紧走?朕要赶紧回去批折子了。」李源宏呵斥道,「晋福,你去盯得紧一些,叫下头人把折子都送上来,朕通通都批了!朕还不信了,没了均哥,朕还不能做个明君了!」 晋福哎哟哎哟地应了是。 晋福心里清楚,皇上这是又被伤了自尊了。皇上是天子,比旁人更自负狂傲些。但对于谢均,皇上从来是又敬重、又嫉妒的。如今皇上看上的女人却倾心于谢均,这可不是激起了皇上的好胜心吗? 情场不得意,那就在其他地方找回脸面呗。 要他晋福说,皇上会有如斯大的改变,那还是多亏了宰辅和他夫人——他二人让皇上一连吃了好几个钉子,还偏偏舍不得将人发作了。 一个是皇上视若兄长的肱骨,一个是令皇上欲罢不能的美人。这两人换了其他任何一个,或是他二人没凑到一起,皇上都不会改变这么多。 要管以前呐,皇上哪会自己勤劳地批奏折?朝政丢给谢均,自个儿去恪妃娘娘处乐呵;哪儿会顾念着「明君」的名声,责罚大臣前还要留心一番?一有点儿怒火,就把人拉出去杖毙了。 第27章[03.25] 李源宏到了玉林殿,便忙起了政事。没多久,晋福便来通传,说是殷侯爷来了。 「殷侯爷」说的是皇上的岳父,殷皇后与殷摇光的父亲,殷海生。这位殷侯爷从老父的手里承袭了爵位,但他更出名的官衔乃是帝师,因此常人多唤他帝师大人,更胜于侯爷。 因着皇后殷流珠的缘故,李源宏对殷海生颇为敬重。 「微臣参见皇上。」殷海生给李源宏行礼。 「岳父是自家人,不必拘泥于虚礼。」李源宏虚扶一下。 殷海生当然不敢真的拿自己当皇帝的自家人,还是恭恭敬敬的。他挂着一道薄汗,有些为难地开口,道:「皇上,听闻您之前允诺魏王殿下,只要小女摇光答应出嫁,便为她与魏王殿下指婚……」 李源宏思忖一下,终于想起了这件事,道:「好像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岳父放心,朕也知道朕这个四弟不成器,终日游手好闲,配不得你家的小女儿。岳父若是为难,朕自会去开口,叫老四收敛一些。」 「这……」殷海生愈发为难了。 他觉得自己的话很难出口,一出口可能就招来大祸。但是想到家中二女闷闷不乐、终日求死的模样,他又不能不说。 「岳父可是有什么话要讲?」李源宏察觉到他的为难,问道。 「皇上仁厚,微臣不敢不直言。」殷海生擦一擦额角的汗,颤声道,「小女摇光,与魏王殿下两情相悦。听闻皇上愿意赐婚,殷家上下很是感激。」 这话一出,殿中一片安静。 李源宏掩去眼底的诧异,面色冷硬,道:「殷爱卿,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朕那四弟不成器,殷卿这是要拿摇光小姐的一生做赌了?」 这一个「赌」字,真是叫殷海生心惊肉跳。 赌什么? 赌权势地位,赌江山谁主!皇上这意思,已然是在猜忌他有不臣之心,因此才预谋将二女分别嫁予皇帝和魏王,以求万事皆保。 「皇上明鉴,微臣并无不臣之心。只是这男女情爱之事,实在不是微臣可以预料的。」殷海生跪了下来,老泪纵横,哭道,「微臣家中无子,后继无人,膝下只有两个女儿,还望皇上体恤微臣为父之情呐!」 经殷海生一提醒,李源宏想起来,殷海生没儿子,这家业无人能继承。 「就算朕能体量,可这事未免也荒谬。」李源宏压下怒气,不悦道,「朕确实是一气之下,说出了赐婚这事。可这……这……」 他现在无比懊恼,自己怎么嘴上没个把门儿的,竟真让他二人看对了眼。殷家势大,魏王保不准便是存了借殷家东风的心思,想要扶摇直上。 那殷家摇心性这么高,怎么会喜欢上李皓泽那个酒囊饭袋?他从不沾半点政务,书也没读过几本。白日里要么喝酒打牌、要么听曲遛鸟,纨绔得不成模样。 「皇上,微臣已稳妥考虑过了。横竖微臣这家业无人继承,与其从族中挑一个不成器的子嗣过继,倒不如将爵位还给皇上。」殷海生深深地趴伏下去,话语诚恳。 这话说的,殷海生自己都肉痛不已。可殷摇光都上吊两回了,他这个做父亲的,还能怎么办?自然是想尽办法答应爱女的请求了。连夫人都放话了,若是摇光有个一万万一的,她也不活了,一定会跟着去的。 眼下之计,也只能先退让一些,消了皇上的疑心再说。 李源宏听罢,眉头微跳,陷入沉思。 殷海生的头衔,可不止侯爷这一个。交了爵位,他殷家照旧是大富大贵的高门望族。只要殷流珠还是皇后,殷家就不会倒。可没了这爵位,殷家便始终差了那么一层。更何况,瞧这殷海生的意思,是不指望族人来过继家业了。 他思忖再三,冷漠道:「既如此,那朕也不可棒打鸳鸯了。摇光小姐和四弟两情相悦,朕恩准他二人成婚便是。岳父倒也不必交还爵位,殷家没了爵位,皇后定备受打击。朕只有一个条件,岳父与魏王若是答应,朕便松口。」 听到李源宏的话,殷海生已是大舒一口气,此刻只忙不迭道:「微臣定赴汤蹈火。」 「朕的兄长,燕王李逸成,前几日已自辞朝政政务,打算回封地去做个富贵闲王了。趁着燕王妃的身子还轻,他二人过了中秋便走。」李逸成拿手指敲打着桌面,眼睛斜斜地瞟过去,「朕也会给魏王一个封地,魏王与摇光小姐成亲后,只去封地快活便是。京中的事,便不用管了。」 殷海生愣了下,冷汗涔涔。但他不敢表露出犹豫,连忙扣首谢恩。 不可犹豫,万万不可犹豫。若是稍稍表现出希望魏王留京的意思,那皇上的疑心,便会卷土重来。 他知道,皇上这是要将魏王李皓泽也赶出京城。皇上的这些个兄弟们,个个都去了南天北地,远离权利中心,对宫中龙椅上的事,是想伸手也碰不到;如此,便再也妨碍不到李源宏。 譬如那三王,被发落昆川那么多年,真是碰也碰不到皇宫里的事。虽有人传言他在昆川拥兵自重,可做昆川的头儿,哪有做京城的臣子顺心如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乡下的霸王再横,也横不过城里的员外郎。 李源宏见殷海生战战兢兢地谢恩了,流露出满意之色。旋即他道:「若朝中接连有两个王爷离京,朝臣难免说朕寡情,不顾兄弟手足情谊。这件事得先保密,不得伸张;待燕王走后,再将此事告知天下。」 殷海生哪敢不应下?句句都称皇上圣明。旋即,他便老实地告退了。 待殷海生离开后,李源宏又披了会儿奏折,武安长公主来了。 已是初秋了,天气却还有些闷热。武安长公主亲自提着一道食盒,慢慢地踏了进来。 「武安,你怎么来了?」李源宏搁下奏折。 「马上出暑了,想着皇兄爱吃夏天的绿豆糕,武安便亲自下厨做了些。」她说着,声音有些羸弱。语罢,小咳一声。 「这些自有宫人去做,你何必亲自下厨?」李源宏很是心疼,「叫母后知道了,又要责怪哥哥。」 「宫人做的,哪会有武安亲自做的用心?」长公主笑了笑,面上有一缕病气。她先前在夜里跪久了,回去便发了高烧,又是大病一场。本就羸弱的身子,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如今更是病歪歪的,叫李源宏根本不舍得重了语气。 她从红漆食盒里拿出一小碟绿豆糕,又摆好一双筷子,笑道:「皇兄尝尝,味道好不好?」 「武安做的,当然是好的。」李源宏心疼她的身子,催促道,「你身子弱,不可见风,还是少来探望我,免得染了风寒。你赶紧回去歇着养身体,若是想见哥哥了,叫人来请便是。」 第28章[03.25] 「等皇兄吃了,亲口夸了味道好,武安再回去。」她却是不依不饶的。 见一向疼爱的妹妹这般说了,李源宏立刻捉了筷子,夹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赞道:「香酥甜滑,却不腻味,妹妹的手艺真是好极了。」 看着李源宏的喉结滑动,武安长公主慢慢露出了笑容。她垂下眼睫,藏住了眸间的深意。 ——吃吧,吃吧。多吃一点。 ——这可是她作为妹妹的心意…… 依照大楚习俗,新婚第三日,新婚夫妻得一道去佛寺里归缘;有条件的,还得回门瞧瞧,嘘寒问暖。秦檀归缘回门这天,恰好是七夕。 虽想好了要与谢府中的女人们一道过七夕节,可这回门却是不得不去的。谢均因着成婚之事,休了三日朝政,也是要陪着她一道回秦家的。 二人起了个大早,天没亮就到了大慈寺里头烧香。秦檀从前常来这里,倒也是熟门熟路。二人被住持引入庙里,一同跪在佛前的蒲团上,双手合十。 镀金佛身宝相庄严,木鱼咄咄声清心静意。 秦檀正默念着佛言,身旁的谢均忽然道:「檀儿,我第一次见你时,就是在这大慈寺里。」 「嗯?」秦檀不睁眼,语气微惑。 「那时,我与姐姐恰好来上香,便瞧见你一个人来归缘。我还与姐姐说,‘便是这个秦氏,竟敢拒入东宫,而是嫁作了他人妇’。」谢均说。 秦檀睁开眼,瞥一眼谢均,道:「那谢郎可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什么时候?」 谢均沉思一会儿,道:「也是在大慈寺?」 秦檀摇了摇头,道:「非也。」 「那是……?」谢均却是猜不出来了。 秦檀缓缓一笑,道:「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娘过身之后,我便被送去了尼庵,做了个小尼姑。那时候,我天天打扫庵堂、抄经念佛,过的甚是凄凉。后来有一天,我偷偷爬到墙头上,远远瞧见当年的少年新贵谢大人,正骑着高头大马打从人群里过。」 谢均闻言,微有诧异:「原来檀儿这么早就见过我?」 「是呀。」秦檀点头,「那时的我也不会想到,多年后我会嫁给这个少年郎。那时你当是十九岁,还是十八岁?总之是新入朝为官的时候。」 两人在佛前细细说了一阵,又捐了香油钱,这才出了大慈寺,朝秦家去了。过了午后,两人才慢吞吞地到了秦家,那时候,秦大爷、秦二爷和大夫人陶氏早就等的望穿秋水了。 看到谢家的马车来了,长袖善舞的陶氏率先迎了上来,笑眯眯道:「檀儿和姑爷总算是来了!可盼坏了大家。」 秦二爷秦保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很是高兴。因着女儿争气,嫁入了谢家,近来巴结他的人不少,他自然是满面红光。 秦檀左右张望,见继母宋氏不在,便问了一嘴:「二夫人还在禁闭?」 陶氏拿手帕捂着嘴,吃吃笑道:「不是,是她病了。你爹怕她过了病气给你和新姑爷,就让她待在房里养着,免得冲撞了你和宰辅。」 陶氏嘴上虽这么说,心底却很是不屑——那宋氏压根就没有病,还不是二老爷知道,宋氏和秦檀从前有嫌隙,怕宋氏此刻出来会碍了秦檀的眼,这才把宋氏关起来「养病」。 秦檀对秦家人算不得热络,倒是谢均,有问有答,很是儒雅翩翩,一点儿也无骄纵的样子。秦家上下,对他都是极为热忱。一行人到花厅里坐了坐,闲扯家常。 上了几杯茶后,秦保正与谢均说着话,外头忽然传来一阵琴声。这琴弹的不算好,甚至可以称之为「聒噪」,众人皆寂静了下来,面面相觑。在一片安静里,这琴声显得愈发刺耳了。 陶氏的面色,当即有些不好:「谁那么大胆子,敢在这种时候吵闹?快去瞧瞧。」 几个凑热闹的人探出脑袋去,却见到外头的回廊上,坐着个杏衣女子,鬓边戴朵花,正在抚琴,很是陶醉的样子,正是二房的庶小姐秦桃。 她拨弄了好一阵琴弦,这才发现了众人的身影,急急忙忙起身,羞赧道:「是桃儿不好,醉心于琴艺,惊扰了各位。桃儿这就回去了。」说罢,她抱着琴,楚楚可怜地望向谢均,道,「三姐夫不会怪罪我吧?」 秦保听了,胡子都气的要抖起来。 秦檀回门,家里的庶女便做出这种不入流的献媚之事,真是叫人笑掉大牙。也怪二房没人——宋氏一直在禁闭,秦桃的母亲郭姨娘又是那样小家子气,自然养不出真正的大家闺秀来。 若是这当家的,仍旧是当年的朱氏该有多好!瞧瞧檀儿,便是只被朱氏教导了那么几年,如今不照样有模有样的? 谢均点了点头,道:「不会怪罪。只是五小姐这拨琴的手势不准,弹的调子也多有错漏。若是五小姐当真喜欢琴艺,那便回去好好练练。」 他这话,叫秦桃面色陡然涨红,不知所措。 秦檀微微咳了咳,转身对陶氏道:「听说,长房的四妹妹已相好了亲事,我瞧着五妹妹年纪也渐大了,怎么她的婚事,还没动静?」 陶氏一听,知道是秦檀不高兴了。 如今秦家上下都拿这个三姑奶奶当祖宗,上赶着讨好,她也不想和谢家过不去。于是,陶氏立刻笑盈盈道:「哪儿会呢?我早就帮着相看起来了,和你母亲也多有商量。城西的丁家,家里是行商的,大富大贵,也不怕埋没了你五妹妹。等你四妹妹出嫁了,便该操罗你五妹妹的婚事了。」 秦檀听着,嘴角微勾。 嫁个行商的,那可真是低嫁了。 不过,秦檀可没有心思怜悯秦桃。从前秦保与秦檀恩断义绝,这位庶出的五妹妹可没在其中少出力。当年秦桃污蔑她虐打庶妹时,那副来劲的模样,秦檀今日还记着呢。 秦桃自是不知道,自己的婚事已在陶氏的三言两语下定好了。她羞怯地望一眼谢均,抱着琴施施然回去了,背影一摇三晃,婀娜极了。 陶氏见了,在心里啐了一口,骂道:青楼烟花一般的做派,和个妖精似的,也只有郭姨娘教的出来了! 第29章[03.25] 谢均与秦檀在秦家用了晚膳,这才告辞离开。 出府时,天已经黑了,因是七夕,大街上十分热闹,一片鱼龙光舞、灯彩如昼。虽然是晚上了,但拜织女的庙里,人流还是络绎不绝。大姑娘、小媳妇们,都是鬓边簪花,满脸笑意。偶尔彼此遇见,就窃窃私语,娇滴滴的声音飞遍四野,聊什么的都有。 「姐姐,你与洪家那位公子,可是好事将近呀。」 「若这第二胎是个女儿,那你便是儿女双全,福气满满了。」 「听说了吗?‘龙凤不可全,大楚江山定’。近来的街头巷尾都在传,也不知是谁说的……」 织女庙前有个小集市,许多摊贩支了铺子在卖小玩意儿。谢均想凑这个热闹,便停下了马车,在集市上随便走了走。这一走,便走到一个卖灵符的老婆婆跟前。 那老婆子见谢均穿戴的好,知道这是有钱人家的老爷,立刻开了口,滔滔不绝地卖起东西来:「这位老爷,老婆子这里有各种开了光的灵符!您瞧瞧,给夫人买个,当份心意?」 谢均很感兴趣:「哦?都有什么符?」 老婆婆和献宝似的,一个个介绍:「譬如这个,是财源广进的灵符!谁家买了,那一定是财源滚滚,满盆金银;这个,是文曲星升,家里的读书人一定能高中,不是状元,就是榜眼;还有这个,是诸事如意,世上万事万物,没有什么不顺心的……」 秦檀也停下脚步,在摊子上随手拿起一个灵符,问道:「那这个符呢?我瞧它长得挺好看的。」 老婆子露出神秘的微笑,说:「哦,这个呀!夫人可真是好眼光,这个叫做‘阳宫神符’,是保佑您夫君威武勇猛,常青不老,夫妻二人恩爱永沐的灵符!当然,也是开过光的,请的是大慈寺最德高望重的方丈……」 秦檀:…… 威、威威威威威武勇猛? 常、常常常常常青不老? 秦檀急忙道:「不了不了,不买这个了。」 谢均伸手拦住她,道:「老婆婆,这个阳宫神符,我买了。」 秦檀:…… 怎么回事! 龙凤不可全,大楚江山定。 不知何时,这句童谣,飞遍了大楚京城的街头巷尾。儿童嬉闹之时,口中常有哼唱;便是那青楼妓子,也时会慢吟浅唱一句,好似这是什么时髦的调子一般。 渐渐地,这句话传入了宫中,落入了贾太后的耳中。 说者无意,可听者有心。旁人只当是个时兴风气,可贾太后听在耳里,却是心惊肉跳——旁人不清楚三王的事情,可她这个做太后的,却最是清楚不过。 龙凤不可全,传唱的难道就是她的那对亲生孩子,武安长公主与李源宏? 贾太后听着这则童谣,心底愈发地不对味了。她虽从来不信鬼神天祥之说,可人上了年纪,免不了患得患失、寄情于神佛。因此,她的一颗心便渐渐动摇了起来。 ——若是武安的存在,当真会威胁到皇帝的江山;那她便只能忍痛割爱,抛下武安了。 一连数夜,贾太后难以安眠,在床帐里辗转反侧。御医接连送来安神汤药,可贾太后却依旧无法入眠,终日精神憔悴。不过小半个月的功夫,鬓边添了不少华发。 终于有一日,贾太后坐不住了。 她对菊姑姑道:「哀家便替皇帝狠心做了这个抉择罢!下旨传三王回京,恢复他晋王的封号,令他与王妃罗氏团圆。就说,当年是长公主冤枉了他,让他赶紧回京城来,不要留在昆川了。」 菊姑姑满面忧虑:「可是三王若是回京了,定会说出长公主的事儿。三王是那样的性子,他受了九年的苦,一定不会轻易咽下这口气。届时,长公主又该怎么办?」 贾太后额绑白布,哀哀倚在床上,神色憔悴:「还能怎么办?只能亏欠武安一些了!这总比让皇帝坐不稳江山要好。」 菊姑姑又道:「太后娘娘,您说这歌谣,会不会是三王派人放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报复武安长公主?」 「他哪儿有那么大的能耐!」太后摆摆手,道,「要是他当真有这么大的能耐在京城散布流言,那罗氏早八百年就从庙里出来了,何至于被磋磨的一副半死模样,还差点一道勾走了哀家孙儿的性命!」 菊姑姑点头,心里也暗暗道是。 除非三王手段过人、在京中势力盘根错节,这才能在短时间内,于京城里散布这样多的流言。可三王显然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的,因此只能在昆川做个乡下将军。 贾太后不等李源宏同意此事,便下令召三王回京,并恢复其封号。此事在朝中掀起一片轩然大波,李源宏竟然是在上朝时才得知此事的。 可木已成舟,贾太后这句话已经放出去了,他也只能依从母亲之命,将这位三弟接回来。 下完这道命令的李源宏,心底着实愧疚不已。为了好好弥补武安长公主,他又赏赐了许多金银珠宝下去。 可武安长公主却像是早就知道了这个结局一般,分毫也不伤心,反而笑道:「武安能为皇兄排忧解难,是武安之幸。」 见她这么懂事,李源宏心底颇为感慨。 他隐约觉得,自己这个妹妹好像体贴了些。从前的她颇为任性跋扈,脾气刁钻;可如今不知怎的,她渐渐沉稳平和了起来。 不仅如此,长公主还时常亲手下厨,做些糕点夜宵,不辞辛苦地送到李源宏面前。这样的体贴,真是叫李源宏惊诧不已。 想到很快就是中秋佳节,李源宏心底不由颇为欣慰——妹妹如今这般沉稳,母后应当能如意地好好过这个中秋节了。 晋王李恒知一接到圣命,便马不停蹄地从昆川启程。不过,他虽星月兼程,但必然是赶不上八月十五的中秋宫宴的。 第30章[03.25] 因此,中秋这一天,宫中众人也没见到李恒知久违的身影。 中秋是大节,依照大楚风俗,三品以上的朝中要员,皆会入宫中与天子一道拜月饮酒、对诗赏灯。这是个重要日子,各家的夫人也会争奇斗艳,力图做个丽压群芳的枝头海棠,为自家夫君挣出一份面子来。 宫宴这一晚,玉露生凉,晴夜低垂。宫中丹桂到了开放时候,夜色里隐隐沉浮着淡淡幽香,沁人心脾。彩灯悠悬,诸位大臣、女眷坐在大殿外的广场上,与君同乐,一道赏月。 谢均与秦檀来的迟,到了宫中时,宴席早就开了。丝鼓纷繁,音律热闹。舞女们如水波似的裙褶,在夜色里旖旎旋开。 「哎呀,宫宴都已经开始了。」秦檀张望一下热闹处,一副自责的样子,「都怪我不好,非要去那劳什子的梧桐林子里玩儿,耽误了时间。」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去看看金梧,也没什么不好的。」谢均道,唇角有着笑意,「只是檀儿你为何要取一捧土,这就叫为夫难以理解了……」 「只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不一定能派上用场。」秦檀道。 「檀儿,宫里许久没这么热闹了,你也可以放松一番。」谢均跟着小太监走路,回头和妻子低声说话,「只不过,这里到底是长公主的眼皮子下,你还是小心一些。」 秦檀笑笑,道:「有谢郎在,我怕什么?」顿了顿,秦檀拨着手中的镯子,问道,「谢郎,若是我要在这宫宴上做些什么,令长公主难受一番,最好心疾发作——你可会怪我,毁了你赏月的大好情致?」 谢均微诧,很快道:「当然不会。只是檀儿,你竟不打算将你的计划告诉夫君吗?」 秦檀掩着唇,道:「本来是想告诉的,走的急,忘记了。待一会儿你便知道了,也不急着这么一时三刻的。」 瞧她说的满当,谢均也不再追问。至多是等她收不了台的时候,出来圆一下场子罢了,也耗费不了他多少功夫。 两人正说着话,一旁的黑暗里又行过来两三个臣子,好像也是迟到了的人。他们见到谢均,纷纷恭身行礼:「见过宰辅。」 其中一个男子的声音,似乎有些耳熟。谢均眯着眼打量一下,道:「原来是贺常散。」 那男子起了身,露出清俊如雪的面容来,正是如今已晋了三品的贺桢。他虽待秦檀不好,但到底是个有学识的,于政途上瑕不掩瑜,因此李源宏也依照谢均的进言,照例擢升他。 此刻,贺桢的眼底似乎有一分怅然。 自与秦檀和离后,他就一直没有娶妻。民间盛传的尚公主之事,也没了下文。方素怜因冲撞贵人而被杖毙后,他身边再无人知冷暖,可他似乎并不介意这件事。饶是贺老夫人急破了头,他也没有往后院添加新人的意思。 谢均见贺桢一直打量着秦檀,便介绍道:「这位是拙荆,秦家的三娘。」 贺桢尴尬地笑了笑,别过脸去,道:「宰辅与夫人伉俪情深,叫人艳羡。」 站在谢均身旁的秦檀,叫贺桢几乎不敢看上一眼。她更漂亮了,也更盛气外放了。若说从前的她是朵开在山间的野蔷薇,那么如今的她便是有人精心刺弄的魏紫牡丹了。 「贺常散,有礼了。」秦檀不咸不淡地和贺桢说话。 听到秦檀这么说话,贺桢心底的愧怍和后悔,疯狂地涌了上来。他很想再与秦檀说一句话,可是每每一看到谢均在旁,他便无颜上前了。 与谢均相比,他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秦檀说过,她不喜与旁人分享。他贺桢纳了妾室,还奉妾室为真心伴侣,更是错认恩人。这样的举动,无疑是羞辱秦檀。他们二人,绝对是回不去了。 谢均见贺桢的面色愈发有狼狈之意,便很是体贴地说道:「时候不早了,我再不过去,皇上怕是要发怒。改日再聊吧,常散大人。」说罢,他执起秦檀的手,两人一道朝大殿的方向走去。 男宾与女客是分开的,秦檀到了女眷的行列入座。她没怎么动筷,只是详装小食一口,便不再多进;旁人投来目光,她便跟着一道夸奖舞女与歌博士,笑意盈盈的样子。 舞至一半,忽有个宫女来请她,道:「宰辅大人请您去花园边说话,说是有个惊喜要给您。」 秦檀搁下酒杯,微挑眉头,道:「哦?你说是宰辅大人找我,可有什么信物?我与宰辅大人约定了,若是他要找我,便要说一句密语。你知道我二人约定的密语是什么吗?」 宫女面色陡然泛白,结结巴巴地说不出来。 似她这样错漏百出的借口,明耳人都不会相信,更何况是秦檀。 宫女的额头淌下一滴冷汗,心口传来咚咚狂跳声。 ——眼前这位谢夫人,十有八九是不会跟着自己一道去了。若是完不成松雪姑姑交代的事,自己恐怕便要成为这宫里的一道亡魂了。 宫女方这样想着,秦檀便悠悠起了身,道:「走吧,你带路,咱们一起去瞧相爷。」 宫女诧异不已,很快又满心惊喜,连忙在前带路,两人一同朝着花园边走去。 走了一段路,秦檀便落下了。宫女焦急地回头,却发现秦檀正扶着栏杆,拨弄着鞋底。她瞧见宫女走回来,便不好意思道:「方才鞋底沾了些东西,我擦干净便好,咱们继续走吧。」 宫女不疑有他,连忙带路。 未多久,二人便到了花园的池子边。这里凉风习习,喧嚣已远,秦檀远远望去,确实是有一男子在湖边徘徊。 但是,很明显,这男子并不是谢均。 那带路的宫女悄悄地退后、退后,自以为安静地消失在林中。秦檀权当做没看见,只是问那男子道:「你是谁?」 那男子闻言,诧异地转身,竟然是贺桢。他也很是愕然,问道:「怎么是你?明明是皇上召我来此……」 顿了顿,贺桢很是愤愤道:「你不要误会了,如今你已是他人的妻室,我自不会对你有非分之想。我虽对不住你,但也仅止于愧怍之情,绝不会做出小人之行!」 「贺常散,你别激动,我当然知道你有多么的高洁固执,不近黑墨。」秦檀挑眉,道:「想来,你也是被我连累了。有人设了个陷阱,想让我跳下去,便顺道将你也捉来做饵了。」 贺桢并不愚钝,很快想通了其中关节,怒道:「竟然有人假传圣意!」 第31章[04.01] 他很恼怒地踱了会儿步,问道:「檀儿,如今我们该怎么办?」秦檀咳了咳,贺桢才不自在地改口:「……宰辅夫人。」 「还能怎么办?赶紧回去吧。难不成,还等着旁人来捉个现行吗?」秦檀轻蔑地说完,调头就走。 这里离宫宴之所有点儿远,需得走上一会。但她心里有所算计,并不惧怕。长公主想要做什么,她已猜到了一二。 好一段时间后,她才走回了大殿外。百官皆已是醉醺醺的了,乐舞丝弦不断,声歌愈发旖旎,似乎根本无人发觉她安静的去而复返。 李源宏正坐在椅上,由着殷皇后替自己斟酒。旁边的恪妃因没抢到这个好差事,瞧着气鼓鼓的,只能拉着敬宜公主的小手生闷气。 就在此时,大太监刘春满面焦色地走了过来,贴到李源宏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李源宏的神色便微微一变。 「怎么回事?」他把玩着手里的玉杯,很是烦怒的模样,「好端端的,怎么会有人袭击殷二小姐?她又是怎么去的御花园!」 刘春肩膀一颤,小声道:「殷二小姐向来性子不拘,您和皇后娘娘也是知道的。她不喜欢宫宴这样的场合,便去御花园吹吹风。刚走到那湖边,便有个人意图行刺,招招都冲着二小姐的脸去,真是阴毒呐。」 李源宏闻言,连忙问道:「那摇光小姐她人怎么样?」 「没事儿,没事儿。二小姐武功高强,将人给打跑啦。」刘春答。 李源宏这才舒了一口气。 殷摇光和四弟若能成婚,四弟便会答应离开京城,再不踏入。如此,他便又少了个可能为敌之人。万一殷摇光毁容,四弟反悔了,那岂不是白耗费了如数多的头脑? 一旁的武安长公主听见了,柔弱道:「殷二小姐为人率真爽直,怎么会与人结仇呢?便是那袭击者混入了宫宴,可群臣百官皆在此处,又有谁会去袭击她呢?」 李源宏摇摇头,道:「既然没出事,那便罢了,不必在今日细查。那刺客招招都要抓花二小姐的脸,可见十有八|九,此事只是女子之间的矛盾,不值当在中秋这样的日子拿出来说。」 长公主摇着绛纱地的团扇,忧心忡忡道:「可是二小姐她,到底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呀……」 她这样说罢,李源宏愣了愣,望向了妻子殷流珠的面容。 果真,殷流珠满是焦虑之色。只是殷流珠向来温顺,又识大体,知道自己身在御前,还恰逢中秋节这样的大日子,她不好多提,因此一直按捺着。 李源宏对殷流珠,多少是有几分心疼的。见妻子如此忧虑,他再不忍坐视不管。于是,他挥了挥手,对刘春道:「去查方才有谁离了席,去了御花园那边儿。」 大太监领了旨意,便下去了。 乐曲声虽未停,但群臣间已有了骚动。很快,便有两个人被带到了御前——宰辅谢均新婚的夫人,与朝中三品的常散郎。 看到秦檀跪在御前,李源宏的心底已升起了一丝为难。 若是这事与秦檀搭上了边,便是为了殷皇后,他也该重重惩罚秦檀;可他心底还是有几分秦檀面容的,且秦檀又是均哥的妻子。这面子上,颇有些抹不开…… 就在此时,武安长公主微微诧异地喊了起来:「皇后娘娘,您瞧,这个不是皇兄从前打算封为丽妃的秦氏吗?那时我听皇兄夸赞她美貌无双,还说了声‘丽’字封号十分合适呢。」 殷皇后扬起头,道:「确实是……曾有这么回事。」 长公主笑眯眯地,夸赞道:「本公主和这秦氏,也算是有数面之缘了。如今仔细近看,她果真是容色惊人。若是进了宫,指不准皇兄要如何宠爱呢。也许呀,比恪妃娘娘还要受宠都说不定呢!」 李源宏瞥了长公主一眼,道:「武安,此事不要再提了。」 他心底有些烦躁。 ——武安这样说话,岂不是在皇后心口上撒盐? 若是殷皇后原本就在猜疑秦檀,猜疑她意欲行刺殷摇光,这事儿本就难办;恰好武安又在此刻提及秦檀可能会入宫,分走他的宠爱——这多番矛盾落下来,便是皇后原本性子柔顺,此刻也不得不恨上秦檀了。 武安这是在挑拨离间吗? 李源宏揉了揉太阳穴,甩去了心头的疑问。 ——不,不可能。武安的性子已经好转了,她如今乖顺体贴,连一直执着不已的均哥都已放下了,何必再来与秦檀为难? 李源宏想罢,问秦檀道:「秦……谢夫人,你刚才去了何处?」 秦檀正想答话,一个宫女便率先道:「回禀皇上,方才谢夫人说她胸闷,要奴婢带她去通透处走走。因此,夫人与奴婢一道去了御花园的池子边上。」 她说罢,便一副紧张模样,偷偷望着天子的神色。 李源宏闻言,不悦斥道:「谁准你开口的?!不懂规矩!」旋即,他止不住暴戾之意,摆手道,「拖出去,杖毙了。」 旁边的刘春心惊胆战,知道是皇上的老毛病又犯了,控制不住残虐的个性了。 没办法,谁让这宫女没眼力见,撞到了枪口上。 这秦檀便是嫁了人,也是皇上心上的人呐! 那宫女听得「杖毙」二字,面孔瞬时泛白。她止不住地在地上磕头,大呼「冤枉」,口口声声道:「皇上饶命呀!奴婢说的,句句属实,并无虚假……」 可她说的,也仅止于此,并不敢牵扯旁人。 武安长公主坐在一旁,笑吟吟地看着这宫女被拖出去了,容色和平常在李源宏跟前一样,温顺且体贴。 「皇兄,何必生这么大火呢?便是秦氏当真去了二小姐受袭的池子边,那也未必是她做的坏事儿。」武安长公主替秦檀开脱着,转头问道,「秦三娘,可有人能为你作证呀?」 第32章[04.01] 武安长公主的声音,慢条斯理的,并无慌乱。 秦檀跪在御前,目光慢慢地转向了身边的贺桢。这位前夫也是咬牙切齿的——他心性高傲,肯定是受不了这等栽赃陷害之事的,此刻是一副蒙受大辱的样子。 秦檀的人证嘛,自然是有的,那便是贺桢。 可这个人证,却是说不得的。若是说了,指不准便是个幽会私通的罪名,还会让旁人非议谢均。便是为了谢家的颜面,她也不会这样说。 御前一片寂静。 李源宏的面色,越来越压抑。他的眸间,仿佛盛着风暴一般的旋涡。 武安长公主垂下宫扇,玳瑁嵌花的长指甲套子,轻缓地搭在袖上,一颗颗的红宝泛着冰冷之意。 她歪了头,慢悠悠又问一遍:「秦三娘,你…可有人证?」 秦檀依旧不言不语地跪着。 见四下无人回答,长公主托着腮,沉思道:「呀,殷二小姐从前似乎是与宰辅大人定过婚。若此事当真是秦三娘所为……你未免也太小心眼了!都是过去的婚约了,何必再耿耿于怀呢?」 秦檀低声道:「长公主请慎言,臣妇并未承认此事与臣妇有关。」 武安长公主的面容微微扭曲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她好似一个要摘下面具的人一般,表情扭曲不定。但很快,她就恢复了羸弱温柔的表情,道:「本公主也只是随嘴那么一说,是你太激动了。那本公主再问一遍吧,你可有人证?」 一旁的贺桢看看她,再看看天子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面色。终于,贺桢再也无法作壁上观。他艰难地抬起头,从唇齿间挤出了几个字。 「她……方才…」 话未说出口,谢均的声音自席下徐徐传来:「长公主殿下,不必焦急,臣有证。」 贺桢的声音打住了。 「哦?」武安长公主抬头,很是从容不迫的样子,「宰辅大人,你奉太后娘娘之命娶她为妻。虽你不见得有多喜爱她,可为了你谢家的颜面,难保你不会护内。以你为人证,并不可取。」 谢均慢慢踏上了御前,身姿清隽如玉。他垂下广袖,斯文道:「长公主,微臣需得纠正两件事。」 「嗯?」长公主疑惑。 「其一,臣只说,臣有证,却并未说臣乃人证。」谢均朗朗道。 武安长公主以扇掩面,轻轻地笑了起来:「莫非你是说,你有物证?这去了一趟湖边,还能有什么物证?难道是宰辅大人你,有什么大罗金仙的法器,能够叫人看到这秦三娘去了何处不成?」 「那倒不是。」谢均勾唇,温雅一笑,道,「物证,便在拙荆的鞋底上。」 众人闻言,微微一愣。长公主亦是抬头,朝秦檀的足见望去。秦檀本是跪着,这鞋跟朝外,众人想要看清,还得绕个方向。 「臣常入宫,对这宫中颇为熟悉。若是臣不曾记错,那御花园里的土色,乃是黑棕色。」谢均踱至了秦檀身旁,道,「可檀儿的鞋尖上,却是新鲜的红色土。整片宫中,只有西宫的梧桐林里有这样的土色。且这土沾的均匀,可见是才粘到鞋跟上的。」 众人望去,果然如此。刘春公公率先惊喜道:「哟!可不是嘛,宰辅夫人真是好兴致,方才是去梧桐林里散心了?梧桐栖凤凰,真是好意境呐。」 武安长公主的面色,陡然一变。 ——梧桐林里的土?!她的鞋子上,怎么会有梧桐林的泥土?! ——这怎么可能! 一旁的李源宏,面色已经转阴为晴。他哈哈大笑起来,道:「朕就知道,此事当与谢夫人无关。谢夫人,叫你受委屈了,赶紧起来,免得均哥怪罪我。」 武安长公主微微失色,不甘心道:「皇兄,便是为了皇后娘娘,您也该彻查此事,不可漏过万一……」 「哪儿来的万一?便是万分之一都没有可能。」李源宏却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朕早就知道,谢夫人是不可能去袭击摇光小姐的。」 秦檀与谢均感情深厚,他从来都清楚。秦檀没必要为了一时之快,去犯那样的险。 可武安长公主哪里愿意放过这样好的机会?她站了起来,对李源宏坚决道:「皇兄,你可不能糊涂呀。摇光小姐何等重要,万万不能委屈了她!您若是为美色所惑,是非不分,那可不能算是一位明君!」 李源宏听着,心底微微一寒。 妹妹的用词,令他多少有些难受。一口一个「糊涂」、「美色所惑」、「是非不分」,让李源宏的心底有一股小小的无名火。 他一向疼爱的妹妹,难道就是这样看待他的? 「武安,你也适可而止。」李源宏不由严厉了神色,训斥道,「今日可是中秋团圆的大日子,不要再生出事端了!」 见兄长表情凶厉,长公主喉间的话噎住了。她一时没忍住,露出了几分本性,低声怒道:「皇兄,你当真是只知美色,不知亲姊妹了!」 她这句话虽然轻,但李源宏还是听到了。 瞬时,李源宏的恼意便上来了。原本便不是和善性子的他,几有些压抑不住自己的暴戾。与此同时,他的心底还满是失望。 「行了,不必多说了。」他挥挥手,转向秦檀,「谢夫人,你先起来。」 秦檀低着头,谢了圣恩。她试着站起来,可却始终是一副脚软的样子。好不容易,她才在宫女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第33章[04.01] 她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面色苍白道:「臣妇生性胆小,方才实在是吓破了胆。又听闻那摇光小姐受了袭击,这才久久说不出话来,无法自辨。」说罢,她便歪向了殷皇后那一头,问道,「不知皇后娘娘,可有什么安神的东西……?」 这句话落在旁人耳里,只是寻常。可落在殷皇后与温姑姑的耳朵里,却如惊雷。 ——安神的东西……? ——那自然是那个长公主所赠的、塞满了香料的玉枕! 温姑姑得意地笑了起来,道:「有的有的,不必担心。」 殷皇后亦是柔柔道:「本宫险些怪罪了你,心底实在是过意不去。凤仪宫里,有个可以安神宁眠的枕头,定能让你忘却今天的烦恼事儿。本宫这就让人将其取来,赏赐给你,以表歉意。」 一旁的武安长公主,并没有意识到她们在说什么。她还在兀自抓着方才的话头不放:「什么红土,依照本公主看,都是诡计……」 说罢,她转向谢均,问道:「均哥,你何必护着她!」 谢均咳了咳,道:「方才,臣说长公主说错了两件事。其一,是拙荆不曾去过御花园的池子边。其二,则是……」 长公主疑惑道:「是什么?」 「其二则是,长公主说臣并不见得有多喜爱妻子。……这也错了。」谢均温柔地笑起来,「臣对妻子,自然是珍爱的紧。臣与檀儿,感情甚好,是长公主误会了。」 「臣与檀儿,感情甚好,是长公主误会了。」 谢均简单而温和的一句话,却仿佛是什么千钧重的武器,让长公主的面色,一下便垮了。她微微哆嗦了一下,道:「均哥,你真是糊涂。」 他真是太糊涂了。这秦檀,如何配的上他? 家世不好,亦无才名,不过是个空有美貌皮囊的蠢货罢了! 武安还欲再言,李源宏却不悦地打断了她:「武安,你对均哥的家事这么斤斤计较做什么。你得记着,你是长公主,是李家的女儿!」 堂堂长公主,岂能把一颗心全都放在臣子的家事上? 武安长公主咽下了喉中不甘的言语,慢慢坐了回去。她攥紧手,眼光如刀锋一般掠过秦檀的面容,似乎要将秦檀给抽骨剥皮一般。 松雪怕长公主气着自己,立刻宽慰道:「长公主殿下,您莫要为了旁人气着自己。来日方长,您又是大楚最为尊贵的女子,还怕拿捏不了她吗?」 听了松雪的话,武安稍稍有了几分底气。 也对,来日方长。今日没有按死这个秦檀,不代表来日秦檀还能这么幸运。她偏偏不信了,这秦檀还有能耐与她斗! 武安长公主这样想着,嘴角浮出一个冰冷的笑容。 一旁的温姑姑与殷皇后,将武安的神态都收在了眼中,沉默不语。 未多时,殷皇后派去的宫女便从凤仪宫回来了。那宫女端着一个锦盘,呈到秦檀面前,道:「宰辅夫人,这是娘娘平日最为爱用的玉枕,里头的香料乃是擅香的武安长公主亲手调制,可以宁神静心,驱散噩梦。」 李源宏见状,夸奖道:「还是皇后想的周到,咱们确实得弥补一下宰辅夫人。」 殷皇后柔柔一笑,大方道:「这是臣妾应该做的。」 那宫女弯下腰去,将锦盘递的更前了些。这一幕,落在一旁的武安长公主眼里,令长公主渐渐地紧张起来。 「竟然拿本公主的东西赏赐别人?」武安皱眉,有些不解,「皇后娘娘,你这是什么意思,是嫌弃本公主做的东西不好?」 殷皇后见状,腼腆道:「长公主误会了,是这枕头十分有效,能够安神助眠,本宫才会忍痛割爱。既然长公主将这个枕头送给了本宫,本宫自然有权利决定怎么处置它。」 武安长公主的面色有些不好。 殷皇后说的确实在理,可她的行为,未免有些反常。殷皇后其人,平日从来都是温柔端庄、逆来顺受,也绝不会做出这样落长公主脸面的事。 莫非,是殷皇后发现了这个枕头之中的端倪? 「且慢!」武安长公主倏然站了起来,道,「以旧物赠人,难免有些寒酸,落了我们皇家的脸面。这样吧,不如本公主重新调制一个香枕,赏赐给宰辅夫人也就是了。」 此言一出,周围人的面色都有些莫名其妙——武安长公主何时如此好心了? 方才她还口口声声要皇上惩处宰辅夫人,如今话锋一转,竟要帮宰辅夫人做一个可以安神的玉枕。这前后相差的,可不是一点二点。有疑心重的,已经开始交头接耳了。 「长公主这是怎么了?非要与一个玉枕过不去……」 「恐怕宰辅夫人她呀,是讨不了好处。」 听到周围人低声议论,武安长公主的面色愈发不好。她有些气急败坏,既不敢强要回那枕头,生怕再惹来议论;也不敢放任那塞着香料的枕头送出去,再漏出几分端倪。 殷皇后见状,犹豫道:「本宫倒是不介意此事,只不过宰辅夫人您……」 秦檀笑笑,道:「皇后娘娘有的赏赐,臣妇便很是感激不尽,岂敢再挑剔分毫?不必再劳动长公主大驾了。」 「既然你不介意,那就好。」殷皇后摆摆手,道,「那本宫就将这个玉枕赏赐于你了。」 眼看着玉枕就要递出去,武安长公主面色一僵。她顾不得找个周全借口,喝道:「松雪,你去把那枕头拿过来。」 松雪闻言,不敢耽误,立刻去抢夺那枕头。她与皇后的宫女拉扯了一下,只听「啪嗒」一阵乱响,竟是那玉枕被拆作两半,上头的玉珠子滚落了一地! 第34章[04.01] 填充在其中的香料囊袋,亦飘飘扬扬地落了下来。一小撮香料粉末洒落在地,很是醒目。 有好事者闻了闻其中的气味,上前一瞧,大惊失色,道:「这、这不是可致女子不孕的冻脑麝吗?为何会在这个玉枕里?!」 一句「冻脑麝」,将周围人的注意都吸引了过来,连李源宏也是微微一惊。联想到方才武安不愿枕头送出的行为,他的表情很是不妙。 秦檀露出诧异神色,指着地上的香料,质问道:「皇后娘娘,这玉枕中,为何会有冻脑麝?!莫非,莫非您……」 她的话未说全,留给旁人无数遐想。众人纷纷面色大变,盯着这地上的香料不敢出声。偶尔互相侧目,视线碰到一起,都是惊悚的表情。 ——这玉枕里竟有如此阴毒的香料,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宫闱阴私,勾心斗角,便这样展露在外人面前。这一回,皇上想不发怒也难! 殷皇后流露出一丝害怕,辩白道:「这、这,本宫也不知情。本宫从来不懂香料,自长公主赠与本宫这枕头后,本宫便再未动过了……」 她一副语无伦次的样子,瞧着不像是作假。 殷流珠为人温厚大方,在宫中乃至朝野都颇有贤名,因此无人怀疑她这番说辞。这玉枕有问题,最不可能怀疑的人,便是温柔善良的殷流珠。 李源宏坐在龙椅上,表情阴沉可怖。 他的掌心间,传来一阵陶瓷破裂的碎响,竟是酒盏被他生生地捏碎了。那些碎瓷片插|入他的掌心间,殷红的血珠滚了出来。 晋福在旁边看着,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皇、皇上……」晋福死死地盯着李源宏沾满血丝的掌心,颤颤道,「您的手……这…,先叫太医吧!」 李源宏却仿佛没听到晋福的话。他松开那些狼藉的碎瓷片,声音冷厉地询问殷流珠:「皇后,这个枕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用的?」 殷皇后面容惶恐,答道:「临平宫大火后,臣妾有身孕之时,长公主恰好将这个玉枕赠给了臣妾。后来,臣妾便一直使用着。」 李源宏闻言,眸光中俱是煞人的寒意。 ——临平宫大火…… 李源宏记得很清楚,那场大火后,尚是太子妃的殷流珠便怀孕了。那时,他与流珠新婚未久,如胶似漆。将为人父的喜悦,充斥着他的心间。 只可惜,殷流珠的身孕未足三月,便小产了。自那之后,殷流珠再无有孕。便是求神拜佛、寻医问药,也无法再有生育,以至于只能接来了二皇子,充作嫡子。 李源宏冰冷的目光,扫至了武安长公主的身上。 长公主接触到他的目光,肩膀微微一颤。她知道,皇兄已经在怀疑她了。于是,她展露出凄凉的神情,问道:「皇兄,莫非,你是在怀疑武安吗?武安又有什么理由那样做呢?」 说罢,她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表情痛苦。 李源宏缓缓地起了身,向前踱了一步。他负手,冷淡的眉宇间,似刻着冰霜一样的寒意:「武安,你做事情,从来都不需要理由。这一点,朕从来清楚。」 长公主的心脏一悸。 「皇兄,这枕头里的香料,完全可能是别人放的。宫中妃嫔争风吃醋,谁不比武安更有可能来做这事?」她挣扎地望向四周,好似在祈求正义,「无凭无据的,您怎可以这样冤枉我?」 李源宏的眸光愈冷了。 「是,此事的确无凭无据。所以,朕不会罚你。」他的唇边,勾起毫无温度的笑意,「只是,武安,你也该好自为之了。」 武安长公主怔怔地张开了嘴。 ——不。 不…… 她的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咆哮着。 隐隐约约的,她似乎察觉到,兄长对于她那毫无限度的宠爱与信任,正在渐渐碎开、分崩离析。这比李源宏惩罚她、夺去她的尊位,还要叫她难受。 「皇兄……」她喃喃地喊了一声,泪珠盈睫。 可李源宏却没有理会她,而是坐下了,目不斜视,道:「中秋佳节,还是与群臣同乐要紧。」他用衣袖随便擦了擦掌心的伤口,明黄的龙纹上染了一大片脏污的血迹,吓的晋福顾不得请命,一溜烟跑去请了太医。 殷皇后一副为难的样子,道:「皇上,那这枕头……」 「都九年过去了,想来是查不到什么证据了。」李源宏淡淡道,「也指不定是谁做的手脚,算了。中秋佳节,不要闹了。」 显然,他的心情已经坏到了极致。 殷皇后噤了声,不敢再多言。虽没有将罪责指向长公主,但是,种在李源宏心里的猜忌之心,迟早会生根发芽,长出恶果。 武安长公主怔怔地坐了回去,神色怅惘。她依旧是尊贵的长公主,可是,她却察觉到了遍体的寒意。 也许…… 也许,这是皇兄最后一次护着她了。 若是皇兄以后再也不护着她了,那这份兄妹之情,恐怕也只能到此为止。 既如此,倒不如孤注一掷,搏个天高海阔。 第35章[04.01] 武安长公主抿紧了唇,目光望向夜空。看到那无垠的夜色,她竟倏忽想起了从前在草原和彭家那些煎熬的日子——每一日,都是腐骨蚀心似的折磨。 这是大楚、是这个王朝的每一个人,欠她的一笔债,无法还清的债。 长公主浅浅地呼吸了几口,试图平复心口的剧痛。她深深地望一眼李源宏的侧影——皇兄的桌案上,还摆着她亲手制作的糕点。 旋即,她便将目光落在了魏王李皓泽身上——生母低微,血统卑贱,毫无才学,不受重视的魏王李皓泽。 武安长公主的表情,渐渐高深莫测了起来。 旁观的秦檀与谢均,各自退下了。明月当空,正是团圆的日子。可众人的心思,一点儿都算不得和美,各个皆是迥异。 自中秋节后,武安长公主在宫中的地位便一落千丈。 虽然她依旧是有封号的尊贵长公主,可她却失去了李源宏的疼爱。宫中是最无情的地方,所有的人都踩高捧低;因有毒害皇嗣、加害皇后的嫌疑,再没有人敢向她献殷勤。 在李源宏的默许下,长公主再也过不起从前那样挥霍无度、奢侈旖旎的生活了。 未过多久,燕王妃夫妇便要启程离京,去往封地。谢均是燕王妃的亲弟弟,自然要去相送。这一日他和秦檀二人到了王府门口,见到昔日热闹华贵的府邸里一派萧条,心底难免感伤。 若非是李源宏疑心过重,他二人也本不至于离京。 入秋未久,街边栽种的树木已然渐渐转黄,金色落叶随风而舞。长久无人清扫的青石巷砖上,铺满了苍金的叶片。燕王府前,一列马车安静候着,满载王府的家什。 听闻谢均来了,谢盈从门槛后迎了出来。她内着一条鹅黄软裙,外头披一件嫩柳青色十二褶披风,披风的下摆绣了几段栩栩如生的花枝。因身量未显,谢盈瞧着和没怀上时一般轻盈有致。但与往日不同的是,现在的她,面上多了分生趣欢笑,眉眼里瞧着也有了几分灵气。 「檀儿,阿均你们来了。」她提着裙摆,跨了出来。 「姐姐小心,走的慢些。」秦檀上去扶她,「姐姐现在可是双身子的人,万万要当心些。」 「哎,不过是走路的功夫,何至于此呢?」谢盈却不以为意,笑眯眯地反手拍拍秦檀,「待檀儿你日后有了身子,肯定比我还活泼些呢。」 见谢均眸中似有不舍之意,谢盈走过去,握住谢均的手,道:「阿均,你也不必送了。秋日天冷,小心着凉。我与你姐夫虽去了封地,可有空还是会回来走走的。去了封地也好,落得个宁静。」 谢均又岂会不知道这些?但他还是不忍此刻的分离。他与谢盈出生于京城,从小在京城长大;陡然要离开故土,去往他乡,名义说的再好听,那也是有些令人难过的。 「姐姐走后,你更要好好照顾檀儿。」谢盈转向秦檀,仔细叮嘱道,「也不知道,谢家什么时候有福气再添丁呢?」 秦檀微微面红,道:「现下是早了些,我也才过门那么些个月……」 「好了,不拿你开玩笑了。」谢盈摸了摸腹部。 出发的时间要到了,李逸成从王府里走出来,亲自扶着谢盈上了马车。谢均见李逸成满面珍视,与从前冷淡姐姐的模样大为不同,心底也渐渐释怀了。 「相爷,你也不用太过担忧了。」秦檀在他耳边低声劝道,「姐姐嫁了人,便会有她自己的人生。她如今是李家的人,更甚于是谢家的人。能与夫君解开误会,和和美美、无忧无虑地相守,总好过在京城提心吊胆地被皇上猜忌着。」 谢均闻言,怅惘地叹了口气。 「檀儿,你说的对。」他反手扣住秦檀的双手,道,「还是离开京城,来的好些。」 谢均夫妻两个,目送着燕王府的车队浩浩荡荡地离去,这王府的大门落了锁,只余下门前几片秋叶。 送走了燕王夫妇,谢均与秦檀回了家。 府中事务也不少,人情往来、里外进出,都是难算的账。秦家又有两个女儿出嫁,少不得添些嫁妆过去,便是敷衍也要做做情面。等再闲下来的时候,便听得京中传来晋王抵达京城的消息。 且说这晋王,本是先帝膝下最有名望的皇子。九年前,因在上元宫宴上犯了些事儿,被先帝一怒之下褫夺了封号,赶去昆川荒芜之地。 这九年过去了,京城的百姓都要忘记了从前还有这么一号人物。如今听闻他重返京城,百姓哗然不止。 更令人诧异的,则是贾太后亲自出面,说是当年冤枉了晋王,如今要好好弥补他。因此,不仅重加封号,更是赏赐府邸珍宝,出手慷慨。 当年晋王被贬,乃是因为「对长公主不敬」、「醉酒闹事失仪」等由头。如今贾太后说冤枉了他,岂不是说明这些事情都不存在,晋王根本没有对长公主不敬,全是当年那长公主凭着一张嘴胡说吗?! 一时间,朝野之中,更是流言甚嚣尘上。 再想到先前长公主加害皇嗣一事,许多支持正统的老臣都愤概不已,纷纷要求李源宏惩治跋扈多年、草菅人命的长公主。 此时此刻,朝堂之上,一群臣子们正在激烈地喷着唾沫星子。 「皇后乃是国母之尊,加害皇后,已不仅仅是后宫阴私、妇人较劲,更是谋害皇家正统,意欲令龙脉无存!」一名白发老臣振振有词,满面肃色,「皇上,您决不可在此事上徇私!」 另一个圆胖的臣子擦了擦汗,也郑重上谏道:「因当年长公主构陷污蔑,晋王竟被贬昆川近十年,不得踏入京城,真是冤天下之大枉!无辜之人,却要蒙受此等灾厄;试问,晋王非皇上兄弟手足邪?生为人者,又有几数十年乎?!」 「是呀,晋王之冤,不惩罚长公主便不足以平息!」 「还望皇上明察!」 「定要对长公主严惩不贷!」 李源宏坐在龙椅上,手越握越紧。听着朝臣掷地有声的进谏之语,他蹙眉道:「长公主到底于国有功,若非是长公主两度出嫁,如何换得大楚太平?」 白发老臣恳切道:「身为公主,享天下之尊,理应为大楚牺牲呐!皇上,世间有几个女子,能过的如长公主这般奢靡?!」 见群臣咄咄不让,李源宏忍不住牙关紧咬。 第36章[04.10] 事情已闹得这样大,他还有必要看在那点微薄的兄妹情谊上,保住武安长公主吗? 母后到底是为什么私自做了决定,定要那晋王从昆川回来呢!那晋王一回来,就害的如今朝中流言纷纷,人人都要严惩长公主!难道那首「龙凤不可全」的歌谣,就这样让母后担忧吗? 民间百姓,为何会唱出这种歌谣来? 某一瞬间,李源宏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秦檀的面容来。 是她吗? 「朕知道了!」他不得不给群臣一个交代,严肃道,「朕会彻查此事,给群臣百姓一个交代。」他怒气上涌,只觉得胸肺隐隐作痛。下意识的,他便咳了一声,谁知喉咙中竟涌上一股腥甜之味。 李源宏大惊,摊开微热掌心,发现上头沾着几缕血丝。 他的瞳眸猛然一缩。 「皇……」 「皇上!您咳血了!」 群臣一见此状,顿时大惊失色,乱作一团。须知道李源宏向来身子康健,自幼无病无灾;如今骤然咳血,真是叫人惊悚无比。 大太监刘春也是面若纸色,忙不迭打发人去请太医。 两盏茶的功夫后,太医就到了李源宏的枕边。景泰宫里一片死寂,年轻的帝王躺在床褥间,面庞一片如霜冷色,瘦削的身体微微蜷起。 殷皇后坐在床边,柔美的面孔上一片郁色。 西洋座钟滴答行走,铜鹤香炉的口中吐出丝缕白烟。宫女、太监们,个个皆屏息凝神,不敢出声,生怕打搅了这份寂静。 太医的手搭在李源宏的脉间,仔细按触着。 半晌后,太医皱眉,脸色古怪。 「章太医,皇上的身子怎么样?」殷皇后很是焦急,「好端端的,怎么会吐血?」 「这……」章太医的表情,愈发古怪,似有话不敢言。 「直说便是。」李源宏淡淡道。 章太医一撩衣摆,在龙床前跪下了,呼喊道:「皇上,您这是中了毒呀!是有心思叵测之人,给您下了抽虚身体的毒物,这才使得中气难须,气断若丝,以至于肺虚气浊,咳血不止!」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 殷皇后面如菜色,抖着身子,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加害圣上?!快,快去查……」 李源宏撑着身体坐起,道:「不用查。此事,不得伸张。」他咳了咳,用袖口擦去溢出血丝,眼光落到章太医身上,「章太医,你出去之后,便只说朕咳血,查不出缘由。其余的,一概不准伸张。」 章太医心惊胆战地扣了头。 待章太医走后,殷流珠忍不住簌簌地掉下眼泪来。她又惊又怕,含着泪珠子对李源宏道:「皇上,您为何不彻查此事?这可是事关社稷大体的事儿呀!」 李源宏靠着软枕,神色麻木。 他没有说话,却在心底回答了殷流珠的问题。 他已隐隐猜到了几分,那位下毒之人是谁,又是因何而下毒,只是他不愿去承认罢了。 证据很难找,可他是那样地了解那个人,那样清楚地知道她的自私、偏执、扭曲、冷酷;他甚至不需要证据,就能猜测到几乎与他一心同体一般的她,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皇后,朕要向你坦白一件事。」他突然道。 「什么事儿?」殷流珠的眼泪淌个不休,「如今再没有什么事儿,比您的身体更重要了。」 「朕要坦白……朕一直知道,你被药物伤了身体,无法生育之事。」李源宏道。 殷流珠张了张口,残着珍珠眼泪的面颊流露出惊愕之色:「皇上……」 「若非是朕下了旨意要封口,凭借你的身体,太医院的御医们,哪个不能诊断出来你已不能再有生育?」李源宏握住她的手,喃喃道,「瞒了皇后这些年,朕着实心有愧疚。」 「但是……为什么?」殷流珠极为不解。 「若是知晓你不能再有生育,太后一定会令朕废你而令立他人。朕想保住你的皇后之位。」李源宏垂头,声音愈发淡淡了,「朕知道你的身子不大好,但朕不知道,是因为有人向玉枕中下料的缘故。」 提到那个玉枕,殷流珠的眼泪愈发扑簌了:「都是臣妾不够小心谨慎的缘故。」 「不——不是你的错。」李源宏的声音,透着一分顽固执着。他抬起头,眉眼里俱是深深的冷意,「叫刘春来,朕要拟旨。」 殷流珠拿手帕擦擦眼泪,惊问道:「皇上这是要做什么?」 「朕要,」他微咬牙关,屏住胸腔翻涌的痒痛之意,「废武安长公主为庶人。」 秋日风急,吹卷落叶。殷红宫墙下,堆叠着未扫的金脆叶片。几个白头宫女闲坐宫门边,随口聊着从前先帝爷在时的闲话。好似如此笑闹取暖,便能驱赶秋日凉寒。 笑闹声未起多久,几个老宫女便看到不远处行来贾太后的腰辇,纷纷蹲礼。 第37章[04.10] 腰辇上的太后,并无往日的雍容和蔼,此刻满面焦急。她催促着身旁的宫人,道:「快!到景泰宫去,哀家倒是要问问皇帝,好端端的,为何要废了她亲妹妹的名位!」 自从知道李源宏要废武安长公主为庶人,贾太后便大惊失色。 无缘无故的,皇帝为什么这样做?难道,真是因为那群臣子的进言,想要为晋王鸣冤补偿不成?亦或是殷流珠被人残害一事,令皇帝开始在心底怀疑武安? 贾太后紧紧攥着佛珠,满面寒霜,自言自语道:「哀家叫晋王回来,已经是亏欠了武安。如今,哀家绝不会让武安再减损更多。只要哀家还在,皇帝便休想废除武安的名号!」 贾太后行色匆匆,急忙赶到了李源宏的景泰宫前。可李源宏却只说身体不适,不愿相见。哪怕贾太后在门口高声哀求,亦没有让李源宏扭转废除名位的心思。 「皇帝!你绝不可以这样对待你的亲妹妹!哀家与你亏欠武安甚多,又岂能再这样对待他?便是为了安抚群臣与晋王,行一时缓兵之策,也不必这样狠毒呀!」贾太后站在朱红门扇前,神色哀哀。本就略显病态的容色,此刻愈添一分苍老的憔悴。 许久之后,双交六椀菱花的门扇吱呀推开了。在贾太后期待的眼神里,皇后殷流珠的绣鞋跨了出来:「母后,皇上他身体不适,须得静养。」 这平日温婉可人的女子,此时难得显出强硬一面。她低头,髻里的五凤步摇灿金绚丽。 贾太后的神情骤冷。「怎么是你?」便是从前她对殷流珠颇有怜惜,可武安的事情最为要紧,贾太后如今也顾不得这许多了,「皇帝呢?」 顿了顿,贾太后满是疑心道:「是不是你,为了一点儿捕风捉影的流言蜚语,就无凭无据地怀疑是武安害了你,因此魅惑圣上,让皇帝狠心惩罚自己的亲妹妹?!」 见贾太后这样薄情地猜测自己,殷流珠勉强笑了笑,道:「母后说笑了。」说罢,她便神色忧虑地告退了。言谈之间,心思全不在太后身上,不知飞去了何处。 殷流珠走后,贾太后便再没瞧见那宫殿里走出来一个人;当然,也没能见到李源宏的身影。 但是,贾太后势大,竟拦住了宣旨的太监,不让他将此事宣读出去。如此一来,便可勉强保住长公主的封号。但太后这般大张旗鼓的,自然是惊动了阖宫的人。不过两三日,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皇上意欲废除长公主尊位之事。 但是,也仅仅只是一个「意欲」罢了。谁让贾太后得势,又一直在阻拦呢? 李源宏这一道圣旨下去,朝中议论纷纷,但多的是赞许之声。晋王因武安的一句构陷,便蒙冤近十年,在昆川蹉跎了大好年华;与之相比,武安长公主不过是被削去了尊王,成了庶人,甚至不必忍受流放之苦,这已算是厚待。 只可惜,贾太后并不愿答应此事,一直横加干涉。 消息传到谢府时,夫妻两人正在对弈。 灯花慢跳,投下晕黄光影;裂冰纹的窗棂后,南洋纱纸映出二人亲昵身影。美人汝窑瓶中插一支时令菊花,颜色是绚烂的金黄,灿澄澄的。 秦檀手执棋子,托腮沉思。纤细如笋的指尖夹着一枚棋子,已踌躇了许久。与她的苦思冥想之态相比,谢均便从容许多——他一手搁在棋碗里,另一手则拿着本书,偶尔用拇指翻过一页。 「不下了,横竖都是我输。」秦檀搁下棋子,笑道,「不如早点认输。」 谢均搁下手中书册,道:「你这样没有耐心,想来是赢不了我的。」 「便是再练上三年,我也是赢不了的。」秦檀很坦白地说。 谢均的目光落到棋局上,忽而问道:「檀儿,你说这棋局,像什么?」 秦檀闻言,扫一眼盘上棋子。思忖片刻,她答:「这众叛亲离的模样,倒像极了此刻的武安长公主呢。」说罢,她勾起嘴角,手指卷着冰丝手帕的一角,「相爷,你说,皇上忽然生病罢朝,又在此刻要降武安长公主为庶人。这二者之间,是否有什么关联?」 谢均慢条斯理道:「有或没有,又有什么要紧的?」 秦檀蹙眉,略略品了一下他这句话,忽而笑出了声:「对,有没有关系,并不要紧。只要太后娘娘相信确确实实有这么一回事,长公主被废,与皇上病倒之间有所联系,那不就了结了?」 「你倒是想的快。」谢均说罢,伸手摸了摸她手背,察觉她肌肤冰凉,谢均不由略蹙眉,道,「檀儿,你穿的少了些。赶明儿,再叫曹嬷嬷把裁缝喊来,给你定几身秋装。京城的秋天冷的快,不消一会儿就到冬天,你可别疏忽了。」 秦檀搓了搓手,发觉自己的手确实有些寒冷。「相爷,我倒是有个好法子取暖,保证起效快,立竿见影。」秦檀笑得神神秘秘的,「而且,还能省下一大笔做秋衣的钱。」 「檀儿不妨说说看。」谢均说。 「那就是……」秦檀说着,低笑一声,哧溜下了炕椅,踩着脚踏扑到另一侧的谢均身上去;二话不说,便将冰冰凉的手塞入谢均的衣领里,「那就是,借相爷取个暖了!」 谢均被冷的倒抽一口冷气,却不敢动弹,而是咬着牙,温雅笑道:「檀儿……檀儿觉得暖和,就好。」 秦檀痛快地把手捂了一会儿,这才姗姗把手掌抽了出来。她坐回自己的位置,道:「好了,我不闹了。说说正事——择日不如撞日,就挑着今日吧,我要进宫一趟。」 谢均摸索着后领,问:「去见皇后娘娘?」 「非也。有些事儿,实在不适合殷皇后那种性格的人来做。」秦檀挑挑眉,眼底有着狡黠,「我要去见从前伺候过的旧主,丽景宫的恪妃娘娘。」 谢均笑着摇了摇头,道:「又有什么坏主意了……」 入了夜,秋风一起,令人遍体生寒。 朝露宫里,弥漫着一股药味。武安长公主靠在床头,勉强饮下一碗苦涩药水。一旁的松雪递上一颗糖,想叫她压压苦意。可长公主却摆摆手,拒绝了。 她拿手帕擦干药渍,淡淡道:「这苦味,又怎比得上我心中千分之一呢?算不得什么。」 松雪叹口气,不知该劝些什么。能劝的都已劝了,如今的长公主,已经是心魔缠身,执念难斩。这具病弱的躯壳里,寄存着的并非是昔日的长公主,而是满满的不甘与怨憎。 「松雪,本公主叫你给魏王送的信,你送到他手上了吗?」武安长公主问。 「送到了的。」松雪回答。一会儿,她不安道,「长公主,这样当真好吗?」 「无计可施之计罢了。」长公主咳了咳,眼底微微泛红,「天下人皆负我…啊。…本公主这前半生,蹉蹉跎跎地过去了,无人为我喊冤。那晋王不过是去了昆川,不必做牛做马、看人眼色,也不必身如奴仆,饱受凌/辱,便有这么多受了本公主恩惠之人,为他辛勤叫冤。可见人心,到底如何薄凉。」 松雪闻言,亦是微微啜泣。 第38章[04.10] 长公主半阖眼帘,躺回枕间,喃喃道:「魏王从来卑微,亦无野心,是个易于掌控之人。若扶持他登上皇位,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人再来阻拦我。」 「公主殿下……」松雪的叹息愈响了,「若是踏出这一步,便无后悔余地了。」 武安沉静地躺着,并没有回答。她的眼皮,慢慢地遮上黯淡的眼珠;口中的声音,很是飘忽游离:「皇兄……这都是你逼迫武安的。」 说罢,她眼角旁滚落一滴渺小眼泪。晶莹的泪珠子,像是夜里的露水一般。 朝露宫的秋风又起,满庭萧瑟。无人守着的宫廷,一片凄清,满阶落叶无人扫。 武安长公主与松雪并不知道,此时此刻,在太后的寝宫里,是另外一片光景。身着华服、耳坠东珠的恪妃,正花枝招展地坐在太后跟前,煞有介事地说着近来的宫中传闻。 贾太后精神不大好,因此只是病歪歪地靠着。一旁的菊姑姑蹙着眉,很不悦地盯着面前这个叽叽喳喳的女人。 贾太后和菊姑姑都不大喜欢恪妃。 这个女人,不聪明,没头脑,吵吵闹闹,空有美貌,还不懂怎么看场合。与殷流珠相比,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李源宏就喜欢恪妃这种单纯耿直、毫无心机的性子,在一众妃嫔里最宠爱她。 恪妃的口无遮拦、不分场合,那可是出了名的厉害。正如此时此刻,贾太后正因长公主的事情头疼欲裂,这恪妃偏要做出大惊小怪模样,讲武安长公主的逸闻。 「太后娘娘,您知道吗?皇上他病重呀,那都是因为——因为长公主她,为了逞一时之快,在给皇上做的糕点里下了毒呢!那毒是慢毒,米粒那样的大小,就能叫人慢慢地吐血而亡。听说皇上吐血的时候呀,口吐白沫、两眼翻起、浑身抽搐,一边倒着走路,一边拔自己的头发,都要把自己拔秃了!」 恪妃最擅长的就是这种事,把没见过的东西,描述的有板有眼,神神道道,一切细节都讲的一清二楚。 「皇上留着情面,不肯明说,可到底还是生气了,这才要废了长公主的尊位,太后娘娘您竟然不知道!若不是证据确凿,抓个现行,皇上哪会这样大发雷霆呀?听说皇上现在的头发都没了,都是毒发的时候,自个儿抓的!长公主真是好狠的心呐……」 恪妃自顾自地叭叭叭说着话,完全没注意到那病榻上的贾太后,面色越来越可怕—— 这位尚在病中的太后,面如蜡色。 贾太后忽然想起了自己从前与菊姑姑讲过的一句话。 ——如果,她非要在儿子与女儿之间,做一个选择…… 这一天的夜里,宫里忽下了一道急召,要谢均与秦檀入宫。本已是上了灯的时候,宫中本该落锁了,可李源宏却这样着急,想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夫妻二人本在倒腾瓶中伺养的几株菊花,见了宫里来传令的太监,不得不急匆匆更换了衣裳,一同上了去宫中的马车。 车轮吱呀,秦檀倚着车厢壁,皱眉问:「这么晚了,皇上还让我们去宫里,是为什么呢?如果只叫你也就罢了,可连我都喊上……」 谢均撩起车窗处的白纱帘,向外头望去。街道被笼在夜色之中,一片迷蒙。他张望几眼,慢慢道:「兴许,是和武安长公主的事情有关吧。」 秦檀若有所思。 她摩挲着袖口,若有所思地问道:「相爷,你说,魏王殿下是个怎样的人?」 谢均轻挑眉头,问:「怎么突然提起魏王?」不过,他还是照实回答了,「是个贪玩之人,于政事权势上并无心思,是个只想过好眼前日子的人。从前我与他谈过两回天,他言辞之间,只提‘花开堪折直须折’,不提其他。」 秦檀手指翘起,卷了一下发尾,喃喃道:「我在想,若是皇上的身体趋弱,当真与长公主有关。那长公主她,是否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譬如,想要改朝换代?」 谢均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她一介女子,外无权势,只是依仗兄母罢了。她要想改朝换代,着实是难了些。」顿了顿,谢均道,「不过,她若当真这么做,也并非是不可能。毕竟她的性子……你也知道,她从无多少清明高慧,从来都是随心所欲。若无太后与皇上庇护,她不会安然活到今日。」 秦檀点点头,说:「也对,是我异想天开了。她便是再蠢、再怨恨,只要理智还在,就不会向自己的靠山出手。」 两人说话间,马车到了南宫门前。下了马车,便瞧见屋檐上的夜霜微凝,一片闪闪白色。裹上了夹衣的太监在秋风中打着抖儿,上来给他二人请安。 「宰辅大人,皇上等您二位好久叻,娘娘与二殿下也在。」小太监牙齿打着战,显然是冷坏了。 「公公请吧。」谢均望一眼秦檀,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些许深意。 寒风习习,白露满庭,天上的月轮半缺。也许是秋日万物萧条衰败之故,白日红碧璀璨、奢侈威严的景泰宫,亦显出几分萧索清寂来。重门半掩,惨红淡绿的。 「皇上,宰辅大人和夫人来了。」小太监在殿门前通报。 「让他们进来吧。」里头传来李源宏的声音,比秦檀猜测的还要虚弱些。 待二人步入殿中,却见李源宏面色苍白地坐在床间,面庞瘦削,只眼珠里的锐气未减半分,依旧让人冷的心底发寒。殷皇后坐在床边,怀中搂着二皇子,眼角挂着两颗泪珠。 先前李源宏说是身子不适,短暂地罢了早朝。群臣只道他秋来染了病,可今日一瞧,境况似乎更坏上许多。 「均哥来了?不必多礼,坐吧。」李源宏紧了下披着的外衫,指着跟前一个点着炭火的小铜盆道,「太医说朕不可受寒,虽才是秋天,便就点了这玩意儿,顺道去去邪祟之气,真是可笑。」 见他眼底有讽意,谢均说:「太医也是为了皇上龙体安康。」 李源宏的笑容渐渐淡了。他探出小半个身子,盯着殷流珠身旁的二皇子瞧。好半晌,他唤了二皇子的名字:「真儿,你喜不喜欢你母后?」 二皇子年纪虽小,但在君王面前却是不卑不亢的。只见他板着白白嫩嫩的小脸蛋,道:「宰辅大人说过,皇后乃国母,亦是儿臣的嫡母。侍奉、孝顺母后,是天经地义,儿臣自然也是喜欢母后的。」 殷流珠露出一道苦笑,说:「真儿有心了。」 李源宏紧紧地盯着二皇子,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发旋,道:「是宰辅大人教的好。日后,你更要好好孝顺你母后,不得违逆。你母后生性柔淑善良,还需要你来护着。」 听李源宏这话说的,好似交代后事一般,秦檀心底隐隐有了奇怪的猜测。 待李源宏说罢了,便令殷流珠带着二皇子去耳殿休息。待妻儿走后,他半靠着软垫,淡淡对二人道:「武安对朕心存怨气,因此于饭食中下了毒。依照太医所说,那毒乃是草原上的方子,大楚难寻解药,且剂量又猛,朕……多则能活个三四年,少则数月。」 第39章[04.10] 这轻飘飘的话落下来,秦檀与谢均皆是震愕。 「这……」 「长公主她……她竟然!」谢均倏然站了起来,蹙眉道:「世间岂有这样难解的毒?皇上若不然,还是命太医再仔细诊上一诊?」 李源宏却摇头,慢慢道:「何必呢?是朕对不起武安,她有怨言,也是理所应当。」 秦檀闻言,心底也对李源宏这个人倍感不解。他明明已亲自下令惩处长公主,却依旧心存怜悯。又是怜悯,又是憎恶,也不知李源宏的心,到底是由什么做的。 她早先就猜测,是武安长公主对李源宏做了什么。如今一瞧,果真如此,不由在心底自嘲——这也算是一种别样的「料事如神」了。 谢均慢慢地坐下,许久后,叹了一声,道:「皇上仁厚,时至今日,依旧对长公主多有体恤。」 「如何不体恤呢?」李源宏声音慢慢,「均哥,你有檀儿,有姐姐,有宗族;可朕却是什么都没有的,只有母后与妹妹一直陪伴。但是,也只是体恤罢了。她做了如数多的错事,朕还怀着一分愧疚,便是最大的体恤了。旁的东西,朕再也给不了。」 堂堂天子,坐拥天下,却说自己「什么都没有」,真是好不怪哉。 顿了顿,李源宏道:「既朕活不长了,朕便想着将身后事早日安排了。皇后无亲生嫡子,一众皇子里,独独二皇子才学出众,又受过均哥教导。因此,朕想立二皇子为太子;待朕过身后,由二皇子继承皇位,尊流珠为太后,母后为太皇太后。」 谢均有些不忍,低声道:「皇上何必将话说的这么满?兴许还有转机也说不定。」 李源宏轻慢地笑了起来,神色一如往日傲慢自负:「朕说的事儿,便一定是真的,均哥莫非有所疑议不成?」这位从来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帝王,在谈及死时,竟超乎意料地平淡自如了,「这是业障,是一报还一报。」 秦檀微微一怔。 陡然间,她想起李源宏是如何登上皇位的了——杀死了亲生父亲,夺走了帝位。 这果真是业障,是一报还一报。 「少帝寡母,必然引来旁人窥伺。均哥,你日后万万要辅佐在侧,不可令真儿被人欺负了去。尤其是,朕那些居心叵测的兄弟。」李源宏说罢,又转向秦檀。他似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神色却莫名犹豫。 秦檀心道,李源宏约莫是想说,「二殿下亲近你,有空便多入宫侍奉」之类的话。可李源宏犹豫再三,只低声道:「你要对均哥好一些。」 ——你要对均哥好一些。 这声音,轻如一阵雾气似的。 秦檀一时不知答些什么,只得老老实实道:「臣妇谨遵圣旨。」 李源宏慢慢道:「均哥从小就很固执,不喜欢的东西,绝不会将就。武安跟在他身后这许多年,他是看都不曾看上一眼。正是因为明白均哥的性子,朕才不答应武安的请求。如今均哥娶了你,那一定是欢喜极了……朕…朕……」 他说了半天,也未能说出下半句话。 「皇上仁厚,微臣明白。」谢均道,「微臣少年之时,皇上照拂之情,微臣不敢淡忘。」 原本言谈自如的李源宏,在听闻这句话时,表情微微生涩起来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太监刘春的声音:「皇上,魏王殿下来了,说是有要事禀报。事关武安长公主,还请皇上务必见见他。」 李源宏闻言,蹙眉道:「罢了,叫他进来吧。」随即,他又转头对秦檀和谢均道:「你们两个先去一旁坐坐吧。皇后给朕找来的这个大夫,是南方的名手,千金一诊。你二人若是有兴趣,叫他给看看身子。兴许,还能去了均哥身上那些代朕受过留下的疤痕。」 夫妻二人也知道,这是李源宏随意找了个借口支开自己,便恭敬地告退下去了。 因李源宏所说之事颇为隐秘震撼,二人都满心心事,一时无言。秦檀与谢均一前一后地穿过游廊,将要出景泰宫时,恰好遇上了李源宏所说的那个南方名医。 「这位可是宰辅大人?」这胖墩墩的矮个儿医生上来行礼,道,「刘公公说了,皇上让草民帮您二位瞧瞧脉,看看可需要保养身体。」 「既然皇上都这么说了,那就看看吧。」谢均指一指旁边的耳殿,道,「请。大夫怎么称呼?」 「鄙姓金,黄金百两的金。」金大夫提着药箱,跟着进了耳殿。他先替秦檀诊脉,拿了块巾帕盖在秦檀腕上,便眯起眼睛细细地触诊。 秦檀托着腮,心思还在李源宏身上打转。 ——瞧李源宏那副样子,也不知道他能撑多久。兴许不过两三年,这江山又得改换人来坐了。 她正这样想着,耳旁忽听得金大夫笑道:「宰辅夫人胎象平稳,没什么不妥之处,只需要记着寻常孕妇的宜忌便是。」说罢,他便拿起纸笔,要去写安胎的方子。 「……什么?」 上一刻还在想着皇上与皇子,下一瞬就听到一句「胎象平稳」,惊得秦檀差点跳起来。 谢均亦是一副微愕神色,追问道:「金大夫,您说的是真的?」 金大夫好歹也是名医,被谢均这么一问,就有些不高兴了:「草民虽是白身,可看个孕妇胎象,那还是妥妥有余的,这胎声有无异动,草民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谢均知道是自己唐突了,连连赔礼,又拿出好大一块银元宝赏赐给这金大夫。 再看向秦檀时,他的眼底满是惊喜。 「檀儿,我们有孩子了。」他扶住秦檀的手,声音很是轻柔,「未料到,你这么快便给了我一个惊喜。」 秦檀犹在诧异之中,左瞧瞧右瞧瞧,不知该给什么反应。她虽二世为人,可怀上孩子,这还是头一回,一时也不知该做什么反应。 「成了,今夜,我抱你回去,你不必下地走路了。」谢均很执着地说。 第40章[04.10] 秦檀:…… 她是怀孕,不是残疾! 这个孩子来的突然,也着实叫人惊喜。 秦檀谢过了金大夫,仍有几分不知所措。她第一次有孩子,心底到底有几分忐忑。她望向谢均,瞧见谢均似乎在发呆,眼睛望着外头的庭院,动也不动。 「相爷,在瞧什么呢?」秦檀送走了金大夫,这样问他。 「没什么,不过是在想,嬅儿和烨儿日后的小字是什么。」谢均答。 秦檀:? 等等,谁?谁和谁? 「嬅儿和烨儿?谁?」秦檀微惑。 谢均不答,攥紧了手,眉间略有一丝惆怅:「我倒是认识几个好的启蒙先生,各有所长。但是要请哪一个,可就有些不好定了。钟先生擅诗歌,傅先生长四书,鸥先生精地史。若不然,便将三个人都请来府中,再为嬅儿请个女先生。」 秦檀:……? 「若是殷家人替他们公子上门来定娃娃亲,那是万万不可答应的。谢殷二家虽门第相近,但殷家家风与我谢家不同,断不可与共。」谢均喃喃着,踏出了一步。 秦檀:……?? 「相爷,您醒醒,殷海生没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她提醒道。 「日后嬅儿出嫁了,也不知道我们两个老人家会不会少了分欢趣。」谢均叹口气,眉眼里颇有分落寞,「也只能指望烨儿早日有个孩子,好承欢膝下。」 秦檀:………… 真的想的太远了! 「醒一醒。」她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下谢均的脸颊,道,「梦醒了吗?孩子还在我肚子里呢,一个月多点儿,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谢均被她一戳,终于从梦中醒了过来。「啊……」他咳了咳,道,「夫人见笑了,我不过是打算的长远了些。横竖这些事儿,迟早要考虑的。」 「那也太长远了。」秦檀忍不住笑起来,「瞧你傻的。」 两人正立在游廊上说笑,忽见得主殿那头传来一阵喧闹响声,灯火顿时大明。李源宏虽在病中,却撑着起了身,携着魏王李皓泽一同步出了殿。 李源宏寒着脸,边走边道:「叫禁宫侍卫来,将朝露宫整个儿围起,半只鸟都不准放出去。」 听闻此言,秦檀微微一惊,喃喃道:「莫非,是长公主她当真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被皇上发现了……」说罢,她便抬脚要跟上去,「我去看看。」 「檀儿!」谢均扯住她的手,很不赞同,「你现在是有身子的人,又岂能冒险去凑这个热闹?兵枪无眼,若是伤到了你,那该如何是好?」 秦檀眉心紧结,声音低低:「相爷,你是知道我的。我从来都是个狭隘之人,若不能亲眼看着长公主被废,我定会感到遗憾。而且,我怕我不去,她便会想出什么法子来绝地一搏。我等了如数久,决不能让她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这一回,一定要让长公主再无翻身之地。 想起母亲旧时音容笑貌,秦檀眼底溢出一分决绝。 谢均闻言,眉眼里渐溢出一分无可奈何之色。他当然懂得秦檀的性格——她从不肯吃亏,被谁凌/辱了,定会想方设法欺压回去。长公主带给她这般多的苦难,她定然会像亲眼目睹长公主倒台,直到长公主没有一丝翻身之机为止。 懦弱的人早就避之不及,生怕被波及己身;也只有她,会不顾危险,定要涉足此事了。 这样刚强的性子,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既然如此,那便去吧。」谢均扣住她的手,道,「但你只得远远看着,不得离开禁军身侧。你若担心长公主再耍多端诡计,我在前头帮你盯着就行。」 两人商量罢,便跟上了李源宏的脚步。仔细询问,方知道是武安长公主密信联络魏王李皓泽,想要改朝换代,另立魏王为帝。 只是李皓泽的性子,从来都贪玩散漫。他不喜权势,只喜欢放鹤山野、饮酒桃下的日子;长公主挑他扶上帝位,本就是一错;此外,长公主还有二错,那就是她不知道李皓泽与殷家的二小姐殷摇光两情相悦,已私定终身。而殷摇光的姐姐,便是挚爱着李源宏的殷皇后。 从长公主贸然挑选李皓泽的那一刻起,她就是必输无疑了。 夜色茫茫,昔日清净的朝露宫外,围满了禁军。月色洒满庭院,光秃秃的树影显出一派萧瑟来。长公主的房门处传来厚重的响声,旋即,围着庭院的众人便瞧见一道细瘦身影步了出来。 「皇兄,半夜三更的,这样大动干戈,是为了什么?」武安长公主将手搭在松雪小臂上,姿态娴雅,目光从容。 李源宏站在禁军人群后,目光冷漠:「武安,你知道朕为何而来。」 「武安不知道。」她笑了笑,道,「皇兄不妨说一说理由?莫非,是因为怀疑武安向皇后下毒,致使皇后不孕?」 她的话音刚落,李皓泽便自人群中步出。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呈交给李源宏,道:「这是长公主写给臣弟的信,信中提及谋逆之事。臣弟并无不当之心,因此立即禀明了皇兄。」 李源宏接过信,冷眼打量着长公主,道:「武安,也许是朕当真将你宠坏了。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母后与朕挡在你的身前,让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以至于你成了个天真如孩童一般的人。」 武安长公主看到魏王的面容,脸色已经变了。 「皇兄这是什么意思?」她顶着苍白面颊,声音泠然。 「你外无兵权,亦无母家帮衬;内不掌禁军,只能依靠朕与母后。你以为,凭借你这点本事,你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推翻朕的江山?」李源宏说着,闲闲地撕碎了那封信,丢在脚下,「从前朕宠着你,你多年为所欲、为、嚣张跋扈,以至于竟有了凌驾于帝王的错觉,这乃是朕之过。」 第41章[04.16] 信纸的碎片飘落在地,武安长公主的面色愈发苍白。 她微微后退一步,环目四望,身子轻颤。 一个不好的念头,涌上她的脑海——的确,她把事情想得太理所当然、太轻而易举了。她总是觉得自己可以得到一切,可她忘了,为所欲为的前提是哥哥与母亲一直守候在身侧。 「我若不试,又怎么知道?」她秉着最后一丝尊严,露出笑容来,「皇兄不也中了计谋,吃了武安亲手所做的糕点吗?」 她不提此事还好,一提,李源宏的面色便瞬间覆上了一层寒霜。尤其是,当长公主的脸上还挂着笑——诚然,那笑有几缕凄凉。 「好,好。」他一连说了几个好字,道,「既然你不将朕这个哥哥当一回事,那朕也没必要留情了。」他扭头,对身旁的禁军首领道,「将武安长公主拿下。」 「是。」禁军统领抱拳答。 盔甲摩擦的铿然之响,在庭院间回响起来。下一瞬,武器的银色毫茫便充斥了朝露宫。奢侈旖旎被撕裂殆尽,只余下兵戈相向的寒意。 武安长公主不逃不避,傲然站着,便像是个无罪之徒一般。在她的对面,是从前疼爱她的兄长。 「武安长公主骄奢跋扈,草菅人命。扼杀亲子,嫁祸旁人;毒害皇后,残损龙裔。虐打宫人,私自上刑;意欲行刺于圣上,又乱江山之朝纲。不仁不义、不孝不顺,实不堪为李氏之公主。」 李源宏负手,一条条宣读着她的罪状,目光冷如寒霜。 「今摘去长公主封号,废为庶人,以谋逆之罪打入牢中,永世拘禁,不得踏出一步。凡有往来甚密者,皆以斩首处刑。」 这些罪状,真可谓是震愕人心。 所有人都知道长公主跋扈,可未料到她已离经叛道到了这等地步。而人群之中的秦檀,在听见那句「扼杀亲子、嫁祸旁人」后,身子忽然一松。 扼杀亲子,嫁祸旁人…… 这么多年,加盖在母亲身上的冤名,终于回归原主了吗? 这是将要云开天明,雪霁晴朗了吗? 一条条的罪状落下来,长公主却没有分毫动弹。她傲然地向前一步,目光不看李源宏,却直直望向谢均,问道:「均哥,你也是来看我落难的情状的吗?」 谢均立在人群中,形容翩翩,优雅道:「长公主误会了,臣不过是恰好顺便罢了。」 长公主勉强挤出一个笑,问道:「均哥,你一直唤我尊号。小时是公主,后来是武安公主,如今是长公主;从小到大,未唤过我的名字。如今我落了难,不知可否听你……最后喊一声?」 谢均安静一会儿,恭敬道:「天家名讳,微臣不敢。」 长公主的笑凝住了。 渐渐的,她原本的从容消失不见,如被丝缕抽离。她抖着肩膀,目光略呈出一丝遮不住的凄慌。她问:「均哥,你当真不愿意喊……?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了。只要你愿意唤我的名字,我便再不挣扎。」 「微臣不敢冒犯。」谢均还是这个回答,毫无犹豫。 长公主怔了一瞬,原本从容的面色,在瞬间崩溃,眼泪如断了线似的落下来。之前的傲然与尊严,尽数在此刻分崩离析。那副模样,仿佛是个孩子般。 李源宏寒着脸,道:「快把她带下去。从此以后,李氏皇族便没有这个人了。」 禁军们闻言,纷纷涌了上去,掣住了她的身体。这本该武安长公主的末路,可长公主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陡然挣脱了几个大男人的控制,向前扑去。 一边扑,她一边拔/出了髻上的发簪。那尖锐的簪脚闪着银光,直指谢均的心窝! 「谢均小心!」 「均哥!」 「宰辅大人!」 惊呼声一片,秦檀更是已纵身扑到了他面前,想要以身体挡住这疯子的袭击。不过,禁军也不是吃干饭的,立刻横在了谢均面前,重新制服了长公主。 长公主被扑倒在地,双手反剪,发簪也从手中垂落。啪嗒几声,簪上那些名贵的东珠散落满地。 秦檀见谢均无事,微微舒了一口气,心跳咚咚不止。 谢均搂住她的腰,投来责备的目光:「檀儿,你做什么突然扑上来?太危险了。你忘了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吗?」 秦檀小声道:「这等危机时候,又哪里顾得了那样许多?」 谢均的目光愈发责备了。 长公主被按跪在地上,扬起满面泪水的脸庞,目光怨毒:「皇兄,均哥,母后,为何你们人人都如此薄情?为何你们皆要负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这辈子要遭逢如数多的磨难?!」 谢均将秦檀护在身后,答道:「你处处皆是错。」 「我哪里错了!」长公主挣扎着,想要膝行向前。可她刚挪了半步,便被人抓着发髻,按到了地砖上。她只能以面颊挨着灰尘,发出哭泣呜咽声。 「均哥,你可知道,我等了你这么多年,几乎蹉跎尽了我的青春?」她哀哀地哭诉着,声音满是绝望,「我这一生,什么都不要了。可独独你,我却是放不下的。……既然你根本就对我无意,当初又何必来招惹我!你可知你少年时的那一句话,叫我记挂到了今日!」 闻言,谢均露出不解面色,道:「招惹长公主?谢均不敢,还请长公主明言。」 长公主鬓发散乱,露出狼狈又惊愕的神色:「均哥,你竟不记得了……你竟不记得了?我都记的一清二楚,可你却不记得了!」说罢,她悲怆地笑着,道,「你都不记得了,那我这么多年,又是为了什么?」 第42章[04.16] 「微臣着实不记得。」谢均摇头。 「好,既然你不记得,我便字字句句说给你听,也让你那相濡以沫的好妻子听一听,你到底是怎样一个薄情寡义的伪君子!」长公主的声音满含恨意。 秦檀闻言,微微攥起了手。 忽而间,她察觉到了一丝温暖,那是谢均将掌心塞入了她的手中。 一瞬间,她便平复了心中的不安。 长公主趴跪在地上,怨恨道:「当年我在学堂进学,被女师傅责罚。均哥,是你随皇兄来探望我,给我递了一方手帕。你说你不想看到我哭,因为你喜欢我笑起来的模样。那一年我九岁,我记得清清楚楚,你递手帕给我的时候,我瞧见你的手肘上有一个梅花形状的胎记!」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 谁都不知道,谢均和长公主还有这样一段往事。这胳膊肘藏在袖下,平常谁也瞧不到。长公主能将胎记的位置形状记得一清二楚,可见是确有其事了。 可便是如此,也不代表谢均必须回应长公主的感情不可。 谢均淡叹一声,慢慢卷起袖口,露出手肘来,道:「长公主,请恕微臣直言,您可能……在当年,错认了人。」只见他卷起的袖口上,并无那所谓的「梅花形」胎记。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众人大惊。 武安长公主的面容逐渐呆滞。 「这…这不可能!换一只手呢?换一只手呢?」长公主的眼泪愈发疯狂了,「你一定是在骗我!」 谢均闻言,便想去卷另一只袖口。秦檀原本守在他身侧,见状,便按住他的手,道:「相爷,你不必向这罪人自证,横竖她已无翻身之日,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 秦檀的想法很简单,谢均没必要向武安自证。 见秦檀制止,长公主狂笑了起来:「秦檀,你为何要制止?!是不是因为他的手上有那个胎记,你不愿落了脸面?你瞧瞧,连你自己也知道,你的夫君便是个薄情寡义之徒……」 她话至一半,表情便僵住。 原因无他,只因为谢均缓缓推开了秦檀的手,将另一只手的袖子也卷起来——那只手上,除了些许陈旧的鞭痕,再无其他。自然,那儿也没有所谓的胎记。 如此一来,谢均根本不可能是那位少时令长公主心动的人。 李源宏身旁的大太监晋福思索一会儿,倒嘶一声,道:「梅花胎记?皇上,难道是,难道是…从前在先帝爷跟前做事的小木子?」 李源宏蹙眉道:「小木子?父皇跟前那个? 晋福甩着拂尘,懊恼道:「是呀,小木子他右手上就有这么个胎记,咱们一道提拔上来的几个奴才,同睡一间屋子,咱能不知道?刘春应当也知道!正是因为有那朵梅花,咱几个的师傅呀,才给他取了个‘木’字。师傅取名一贯都这样,说奴才是有福之相,才改叫晋福呢。」 李源宏问:「他如今人在何处?」 晋福讨好笑道:「皇上您忘啦?前几年小木子得了先帝爷的恩典,放出宫娶妻去了。咱们太监虽少了些东西,但到底也想有人做个伴。小木子命好,找了个搭伴的寡妇。他如今搬到城西,家里认了个干儿子,又盘了点生意,小日子过得还算美满哩!」 李源宏没再说话。 晋福的声音虽说的轻,但长公主还是听到了。 她怔怔的,神色呆滞,再说不出话来。 「成了,将她带下去吧。」李源宏摆摆手,低声道,「丢尽了皇家脸面。」 从始至终,这么大的动静,贾太后都未曾出现,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不远处的宫宇,一片寂静。 次日天亮,武安长公主被圈于牢中的消息,便如插了翅膀一般,飞遍了朝野与民间,一时引来如沸议论。 这长公主仗着有功,在京城跋扈骄奢多年,早令群臣怨声载道。如今长公主一倒,竟无多少怜悯之声,多的是大喝痛快、纷纷叫好。 譬如从前长公主爱吃新鲜的桂圆,便有无数下役策马往返于京城和桂圆产地,日夜奔波、不得安寝饭食,只为了能让长公主吃上可口桂圆。若是稍有不顺,桂圆耽搁了那么一两日,这群下役的性命也将不保。如今,这些被欺压的下役们皆大呼老天有眼。 长公主一倒,过了七八日,贾太后也忽然病倒,日夜噩梦。不仅如此,李源宏瞧着也似是病弱了些,总是在咳嗽着。群臣见了,不由心底纳闷:不过短短几个月,怎么这天家的几口子人,个个都成了病歪歪的样子? 但群臣也只敢在心里说说罢了。 李源宏照例十日一朝,拘禁长公主后,他顺道还了许多冤屈之人的清白。这其中,便有秦檀的母亲,秦二爷的元夫人朱氏。李源宏不仅正了她名声,还赠了追封。 秦檀知道,这不代表李源宏真心悔过。他是如此自负傲慢的帝王,这样的追封仅仅是顺手带过,并非是有意为之。但是,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已然是最好的了。 母亲的在天之灵,想必也能安息了。 冬日就要来了,下了几场秋雨后,日子一日比一日冷,京城的树枝褪光了叶片,只留满巷子光秃秃的丫杈。那些平日在枝头欢快的鸟儿都南飞过冬去了,使得京城也冷清不少。 秦檀令下人去修缮了一下母亲的墓地,又挑了个吉利日子,将母亲的灵位摆进了秦家的祠堂之中。因朱氏有封诰,依照大楚习俗,竟得摆在那些老祖宗太太的跟前了,一时间,叫秦家人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秦檀并不想让母亲的牌位进秦家门。但她知道,母亲一生挚爱父亲秦保,如若将她留在秦家外头,她定会孤单。因此,秦檀决定遵照母亲朱氏的意愿。 等入了冬,秦檀的身子也有小三个月了,胎象更稳。怀胎三月的时候,最易困倦。本就是冬日,外头天冷,屋子里暖炉一熏,她便愈发地昏昏欲睡了。谢均每次来,十有八/九,她都是一副困倦的样子。 「虽孕妇确实容易困倦,可常在屋里坐着、躺着,对身子也不好。」谢均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医道,这样对秦檀道,「若是有空,还是得到外头走走。」 第43章[04.16] 两人缩在屋里,铜盆里的银丝炭火烤的正热。秦檀曲着腿缩在炕上,把绒绒的长毯盖在膝腿上。她本在做针线活,闻言,头也不抬,道:「外头这么冷,我不想出去吹风。」 「那也要在屋里走走。」谢均将书卷起,扣扣桌面,道,「多走走,生产时更容易些。」 秦檀有些纳闷:「相爷都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竟比曹嬷嬷还要懂一些!」 谢均咳了咳,有些不自在。他俊朗的面容微红,转开话题道:「檀儿,你更喜欢一个女孩儿,还是一个男孩儿?」 秦檀闻言,放下正在做的小鞋子,沉思托腮道:「我是更喜欢男孩一些的。我自己是个姑娘,吃尽了苦头,深知女子的不易。因此,若我生的是个男孩儿,他也能活得更轻松些。」 她低头,看着自己做的小鞋子,料子挑的都是男孩儿的深石蓝色。 谢均点点头,道:「如此也好。不过……我倒是更喜欢女孩一些。若是个姑娘家,定能如檀儿一般容色出众、气质夺人。」 「你这么贪心?」秦檀重新拿起了线,笑眯眯道,「有一个大的不够,还想要个小的?」 「一个小的哪里够?多有几个相伴,那才叫好。」谢均的话愈发过分了,「只是得看我有没有这个福气了。若是福气不够,那也只能想想。不过,那些个孩子们的名字,我倒是已经想好了的。」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好的宣纸,仔细展开。秦檀定睛一看,见上面见写了一溜字,合计十来个男孩女孩的名。她不由用手帕掩着唇,低低笑起来:「我哪能生这么多!未免高看我了。」 「孩子不用,孙辈还能用。再不行,还有曾孙。」谢均翘着唇角,用指尖划了其中两个字,道,「我已想好了,檀儿这一次生育,女孩便叫‘嬅’,男孩便叫‘烨’。……不过,这也只是我的想法罢了。檀儿若喜欢,自己想一个便是。」 秦檀再往下一瞧,那纸上还有一大串挑好的名字,分别是「环」、「霈」、「嫤」、「昶」,什么样的都有。 「美玉为环,好貌为嫤;白日为昶,恩泽为霈,都是些好的意思。」秦檀说罢,慢慢叠起这张纸,「但我终究是个粗浅之人,不怎么读过书,也品不出其中精妙的区别来。谢郎你看的书多,你定便是了。」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传来丫鬟红莲的声音:「夫人,相爷,魏王殿下来了。」 秦檀张望一下,忍不住笑问红莲道:「怎么谢荣没陪着你来?」 站在细帘子后的红莲微微吃惊,旋即,面飞淡粉,低声道:「夫人可不要拿奴婢开心。」 「我瞧你二人整天‘红莲姐姐’‘荣大哥’的,关系好的很。」秦檀笑得更甚了。 谢均也笑了一下。很快,他道:「我先去见一下魏王殿下。他忽然驾临,兴许是有什么要事。皇上前几日才在朝中宣布了他与殷二小姐的婚事,指不准便是那婚事出了问题。檀儿你有身孕,还是在屋里好好休息吧。」 「哎,」秦檀攀住他小腕,道,「你不是让我多走走?我也跟着你一道去。趁着还没下雪,多动动。」 她的脾气,谢均一贯知道,想要劝是劝不动的。于是,他便小心翼翼地扶着秦檀去了外院。 魏王李皓泽站在待客的堂屋里,神情颓靡,嘴旁还挂着一圈胡渣。瞧见谢均夫妇来了,他转过那挂着两个硕大眼圈的面庞,道:「还请相爷、夫人,救救我母妃。」 他本来是个英俊皮囊,如今变得这么憔悴,瞧着就叫人惊奇。 「魏王殿下的母妃……可是姚太嫔?」秦檀疑惑问,「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魏王的母亲,本是个普通的宫女;她被先皇帝酒后一夜临幸,有了魏王李皓泽。她诞下皇子有功,从奴才变成了主子。但因身份实在低贱,她熬到先皇帝驾崩,也只是个常在的分位,连封号都没有。只在先帝过身后,礼部考量着魏王的身份,才给了她一个太嫔的名号。 但是,姚太嫔的身份,依旧是那么不尴不尬的。因从前是个宫女儿,母子俩又都是无宠之人,于是,宫里谁都能踩上一脚。那些小辈的李源宏妃嫔,看到了她也当做什么都没瞧见。 那些个新入宫的年轻女子,都拿姚太嫔当个影子人;更别提是当宠的恪妃之流了,若是碰到了太嫔,恪妃张口闭口的都是「晦气」。 李皓泽揉揉眉心,道:「太后怨恨我将长公主谋逆之事禀报皇兄。她说,若非是我告密,皇兄不至于会这样对待长公主,因此,她拿我母妃泄愤,说是要母妃去她宫中,重新做个宫女,与其他婢女一道伺候太后。」 谢均闻言,蹙眉道:「真是荒唐!长公主谋逆,又岂是魏王殿下的过错?」 「我也是这么想。」李皓泽抚着眼下乌青,道,「我终日只做游手好闲之徒,便是为了令皇兄不疑心于我。若是我对长公主谋逆之事隐瞒不报,岂非令多年苦心毁于一旦?…便是,便是我愿做这个人情,我也当考虑殷二小姐与殷家的处境,不能将他们卷入祸患旋涡。太后娘娘此举,实在是无理取闹!」 秦檀闻言,亦是赞同。 虽说那姚太嫔从前就是伺候人的奴婢,可她如今贵为魏王生母,又岂能再回去做个服侍人的宫女?贾太后真是太会折腾人了。 更何况,去了手段很辣的贾太后那里,这太嫔还指不准能否活下来呢。阴毒老辣如恭妃,都没在贾太后的手里讨得好处,如今照样在灵宫做个女尼;更何况是无权无势、身份尴尬的姚太嫔? 「太后听闻我与摇光小姐的婚事,愈发震怒,说我是因着出卖了长公主的缘故,这才混得了这么好的婚事。」李皓泽苦笑一声,摇摇头,道,「她竟这般折辱摇光小姐。」 谢均道:「魏王殿下,看在我与殷二小姐是远方堂亲的份上,此事,某能帮则帮。」 「堂亲?」秦檀愣了下,忽然想起来,谢均当年推拒殷摇光婚事的时候,找的可不就是这个「堂亲」的借口么!如今再听到这「堂亲」二字,她竟觉得十分好笑。 李皓泽感激道:「我虽为王,却无权势,又人微言轻,日后还要去往封地,再不能留在京城。若宰辅大人能伸出援手,我感激不尽,一定会记着这份恩情。」 李皓泽提前道谢罢,这才离去了。 他披上厚厚披风,口中呵着白气,朝外头正门去了,背影有几分颓靡。 谢均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禁对秦檀道:「檀儿,你看,」 「看什么?」 「便是孩子长大了,成家立业了,也始终会记挂着爹娘。日后嬅儿出嫁,咱们也无需流太多眼泪。只要两家常常走动,嬅儿便和在家做姑娘时一个样,照样能侍奉我们两个老人家。」 秦檀:…… 你怎么又开始了! 第44章[04.16] 秦檀:「咳,相爷,我有一句话想说。」 谢均:「嗯?」 秦檀:「只有您是老人家,我不是。毕竟咱俩,可是太后娘娘钦定的老夫少妻呢。」 魏王所求,说难不难,说难也难。 说不难,那是因为将姚太嫔带出太后那儿,其实尚算容易。只要谢均与李源宏求个情,或是秦檀拜见殷皇后与恪妃,想必便能达成此事。难的是,如何让贾太后死心,不要再掐着姚太嫔做妖。 如今长公主下狱,贾太后满心怨气,无处发泄,只能挑软柿子掐。这姚太嫔,恰好就成了那个软柿子。 谢均虽答应了魏王,但也只说是看在殷摇光的面子上,「尽力而行」,未必能成。 过了几日,天气更冷了些。人只要走出屋子,一张口便会呵出一团白气来。新做的冬衣袖边与领口上,都镶了一圈绒绒的软兔毛。秦檀这时候更畏冷一些,随时随地都抱着毛手筒和小暖壶。 「过几日就该下雪了吧?」秦檀站在屋檐下,望着外面光秃秃的庭院,「今年这么冷,雪也许格外大些。」 青桑扶着她,答道:「要是真下了去年那样的大雪,岂不是又会生出好多灾民来?」 「那可未必。吃一堑,长一智。有了去年的事儿为鉴,想必那些地方父母官都已做好了准备。」秦檀道。 青桑不懂这些国事民生,嘟嘟嘴,小声转了话头:「红莲姐姐今天不当值,兴许呀,又是和谢荣在一块儿呢。」 「这个丫头,怎么就瞧上谢荣了?」秦檀有些纳闷,「虽那谢荣确实是无所不能,人又风趣,颇有谢家门风。可我平时没怎么瞧见他二人讲话呀?」 一听到八卦,青桑就兴奋起来,叽叽喳喳地说道:「哎呀夫人,您是不知道!从前相爷每回给您送信,都是荣大哥来跑腿。您又专门打发红莲姐姐去拿信,一来二去的,可不是熟了吗?想要不说话都难呢!」 秦檀微怔,道:「我倒是没想到了!罢了,红莲也到了出嫁的年纪了,我回头问问相爷,舍不舍得割爱。」 青桑闻言,忽然唉声叹气道:「也不知道荣大哥肯不肯娶红莲姐姐做正头娘子呢!荣大哥虽是谢家的下人,可也不是一般的下人,是自小养着,拿十八般武艺磋磨着,也没签过契。放了出去,那铁定能做个一方豪杰。可红莲姐姐她……」 秦檀明白了她的困扰。 秦家的家世,本就不算太出众。更何况,红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奴婢,虽然是大丫头,但依旧是奴仆,和谢荣这种自由之身的男人,完全不同。 「罢了,等我先问问两个人的意思吧。」秦檀道,「只是若红莲出嫁了,少不得再添些新人进来,回头还得劳烦你调/教着了。」 她与青桑说罢,便回屋里坐着绣花。这些日子,她一个劲儿地在绣小孩子的用具,曹嬷嬷偶尔也来帮把手,两人已绣成了许多物件。 等谢均下朝回来了,秦檀便去外头接他,亲手给他解披风。 「相爷,我有事儿想和你商量商量。」她将披风递给曹嬷嬷,小声道,「你家谢荣,可有许过婚配?」 听到「谢荣」这个名字,谢均怔了一下。他把手悬到暖盆上头取暖,慢声道:「婚配倒是没有……不过,这小子心底有人了,婚嫁之事,我不敢乱做主。」 秦檀心头微微一动,问:「是谁?」 「我也问不出。」谢均道,「还得叫他自己来说说。」 秦檀心底已有了底,笑道:「那就劳烦相爷把他请来一趟。」 约莫半柱香后,谢荣就带着满心忐忑站到了两夫妻跟前。 想他谢荣,无所不能,精通百艺,兢兢业业,和蔼可亲……可他今儿个是犯了什么大错,竟需要相爷与夫人两个人一起郑重其事地把他喊去? 谢荣心底愈发紧张了。 「相爷,夫人好。」他很老实地请安。 秦檀抱着暖手筒,手边桌上还摆着一副棋。谢荣偷偷瞄一眼,发现相爷已是毫不留情地把夫人杀了个片甲不留。 「也没什么大事,你不必担忧,只是找你帮个小忙。」秦檀笑眯眯地说,「你知道我那个大丫头,叫做红莲的,是吧?是关于她的终身大事。」 谢荣闻言,一颗心咚咚跳了起来。 他哪能不知道红莲啊!夫人身边做事的大丫头,人长得秀气温婉,做事又成熟稳重,虽总喜欢说「这个不能做」、「那个不大好」,可瞧着就是个贤惠人;连做的荷包,都绣工精致,讨人喜欢。 夫人怎么突然提起红莲的婚事来了? 莫非,是有心将红莲许配给他了? 谢荣忽而有些紧张了。 老实说,他跟在相爷身边之后,就没怎么想过娶妻生子的事儿。相爷给皇上做事,平日差遣他,多的是生死之事。若再娶个寻常姑娘,岂不是拖累人家? 「是这样的,红莲的年纪也到了出嫁的时候了,我琢磨着想给她寻个好人家。」秦檀道。 「哎……」 这么一听,谢荣就有些不对味了。这红莲姐姐是他熟悉的人,冷不防要配给其他的小厮,或者外头的男人,多少觉得有些不痛快,仿佛让人白占了便宜似的。 「你与诸位小厮家丁熟,不如你瞧瞧,有哪些人是勤快老实的,比较合适?」秦檀笑得更深,「这个差使,就交给你了。」 谢荣懵了一下,心底七上八下的。 第45章[04.16] 红莲今早还给他送了一壶茶,说是攒了银子去外头换来的。如今就把她推给别人,这也着实有些不厚道了。 于是,谢荣壮着胆子,道:「夫人若是不嫌弃,小的……毛遂自荐?小的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绝对是勤快老实的,一定不会亏待了红莲姑娘。」 谢均怔了一下,忽而笑了起来:「谢荣,你从前可没这么多心眼啊。什么时候瞧上的人家姑娘?我这个做主子的,怎么都不知道?」 秦檀做出诧异神情,道:「我那丫头虽是奴仆,却也是个倔的,绝不肯做妾,一定要做正头妻子。谢荣,你是自由身,而红莲是我的家生奴婢;你二人虽都在谢府伺候,可身份却是天差地别……我是不敢为难你的。」 谢荣搓搓手,笑道:「这不算事儿,这不算事儿。只要红莲姑娘不嫌弃我把脑袋别在裤腰上,一月里大半日子得在相爷跟前漂,那我就老老实实娶她做妻子。」 「哦?」秦檀皱眉,一副不信的样子,「你当真愿意娶她做妻子?别勉强了自己才是。你可想好了,如果不是当真欢喜红莲,可别打肿脸充胖子。」 谢荣咳了咳,道:「当真欢喜,当真欢喜。红莲姐姐性情温柔,和我小时候想过的贤妻良母一个样子,再好不过了。」 谢荣都这样说了,秦檀不再为难他,笑眯眯地让他回去等消息了。没一会儿,秦檀又把红莲叫来跟前。 红莲今天不当值,本在房里做针线。被忽然叫来跟前,她也是有些仓促。对于这个贴身丫鬟,秦檀就不耍花招了,开门见山道:「红莲,我和相爷有意把你许给谢荣做妻子,你可愿意?若是不愿,我们绝不勉强。若是愿意,我便替你风光发嫁。」 红莲闻言,刷的红了面颊,平日里稳重的人,也有些结结巴巴了:「怎的,怎的这样突然……」 「这哪里突然了?我早提过八百回要为你和青桑寻个去处,青桑还闹腾着不肯嫁,我自然只能操心你的事情了。」秦檀笑道。 红莲懵了一会儿,便红着脸谢恩,说道:「奴婢谢过夫人的恩典。」 「成了,你去吧。」秦檀摆摆手,道,「能看到你有个好去处,我心底也爽快。」 等红莲退出去了,秦檀一回头,发现谢均又在出神。她戳了他一下,才叫他回过神来。谢均转眼望向秦檀,道:「看着谢荣娶妻生子,我便不由想到将来孩子娶妻的场景,感慨万千……」 秦檀:……这老头子怎么又开始了! 午膳后,曹嬷嬷便来了秦檀房里,帮着一道处理府里的事。冬天一来,就要忙着年关的事儿,走亲访友、各家礼品,都要写进单子里。不过曹嬷嬷处理惯了这些事情,至多只是请秦檀过目一下,不需要她多操心。 另外,便是曹嬷嬷消息灵通地知道红莲好事将近,打算着另拨一个得力的姑娘到秦檀这里来做大丫头。 「还有一件事儿,方才老奴忘记说了。」曹嬷嬷从袖子里取出一份礼单,道,「今年东边的宗亲,给咱们府上送了只狮子猫,白乎乎、毛茸茸的,眼睛还是蓝色的,瞧着很是讨喜呢!夫人要不要瞧瞧?」 谢均原本在旁看书,闻言阻止道:「夫人有身孕,别让猫冲撞了她。这狮子猫虽名贵,现下还是别放出来溜达了,找个地儿好吃好喝地供着,毕竟是族亲送的东西。」 曹嬷嬷问道:「相爷不想瞧瞧?老奴记得,相爷小时候不是最喜欢这些小东西?先前相爷得了只鹦鹉,还宠的如珠似宝呢。」 秦檀:……嗯,可能是那只会大喊「谢均」混蛋的鹦鹉? 谢均合了书本道:「算了,不看了,左不过是一只狮子猫。」 「那就先把猫儿养在右边的耳屋里,等以后方便了,再放出来。」曹嬷嬷笑道。 秦檀没当回事,便这么听听算过。 结果,小半个时辰后,她在游廊另一头撞到了谢均——他正把耳朵紧紧贴着那扇关有狮子猫的房门前,细细聆听什么。 秦檀:「……相爷您这是在干嘛呢?」 谢均直起身,神色淡然,道:「在听猫喝水。」 秦檀:…… 秦檀也是没有想到,谢均会对这只狮子猫如此感兴趣。想着这猫也能给谢均解解闷,便干脆让人把猫放出来溜达。 这只猫生的一身雪白皮毛,眼睛蓝盈盈、水灵灵的,性子也温顺,很是亲人。碰着脚边走过一个人,无论是主子、下仆,男的、女的,它都一咕噜躺下,袒露出肚皮来,任人揉捏。若不是秦檀怀着身孕,她也想上前与这猫玩上一阵。 谢均给这只狮子猫取了名字,因它通身雪白,就叫做汤团儿。 自从汤团儿来了府里,谢均闲暇时候,便不怎么看书下棋了。他大部分空余时间,都陪着秦檀;偶尔秦檀休息了,他便去逗弄逗弄这只猫。 某一天,秦檀见他面有愁色,便问道:「相爷这是怎么了,一副烦恼样子?」 「我在想,我待这只猫这么好,吃的、喝的,俱是我供应,可它待旁人和待我一样热情,仿佛所有人都和我一般似的,真是一只薄情的猫。」谢均摇摇头,如此说道。 「相爷何必和一只猫仔细计较?」秦檀坐在屋里,笑眯眯道,「猫和人可不一样。不管你对它多好,在猫眼里,你与旁人可没什么区别。人就不一样了,只要你有权势,不管你多薄待旁人,你都是被众星拱月的那个。只要你倒了霉,便人人都会敬而远之。」 谢均揉揉眉心,道:「我也不过是无心一说罢了!不会当真和一只猫去计较。」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猫叫。秦檀推开窗一瞧,只见汤团儿正在飞扑着挂在屋檐下的小金笼。那鸟笼里住着的,是谢均送给秦檀的那只红头翡翠胸大鹦鹉,它此刻正惊慌地扑闪着翅膀,胡乱地嘎嘎叫着。 「谢均混蛋!谢均混蛋!」鹦鹉又开始喳喳起了最顺口的一句学舌之语。 「喵嗷呜!!」 两夫妻瞧见了,不由都有些想笑。谢均仔细盯了一会儿那猫,眼底微亮,道:「檀儿,你说的对,只要一个人倒了霉,旁人都会敬而远之。我想到一个不错的法子,将姚太嫔从太后娘娘那儿捞出来了。」 过了晌午,曹嬷嬷领来了七八个年轻的丫鬟,俱是家生里出挑的,请秦檀挑选几个,顶替红莲出嫁后的位置。 几个丫鬟低眉顺目地站在跟前,偶尔抬起头,都是满脸期盼。 这做夫人的贴身丫鬟,到底和外院的不一样。不仅月钱高,说出去也体面,嫁人也能嫁的更好些。更何况,这位秦家来的夫人脾气不错,从不拿腔作;只要手脚勤快不犯蠢,赏钱也是常有。几个丫鬟为了争名额,把脑袋都给削尖了。 第46章[04.24] 看着这一排丫头,青桑附耳过去,细声道:「夫人,你可绝不能挑那几个长得好看的,免得引狼入室啊。」 秦檀端着茶杯,慢声道:「一个人心思正不正,可不是光看外貌就能决定的。青桑,你这话可有些不对了。」 她一贯是只看人性格,不看人神貌。若是因一个丫鬟长相出众,就暗觉得她是个红颜祸水、会卖弄风骚,那便成了无稽之谈了。 最后,秦桃挑了两个丫头。一个圆脸虎牙,身材壮实,赐了名字叫绿鬓;一个瞧着温柔仔细的,赐了名字叫紫烟。 这两个丫头都被领下去了,还要仔细调/教一阵时日,才能到秦檀房里来伺候。 过了小半个时辰,秦檀正和谢均说着年关走亲戚的事,曹嬷嬷忽然来报:「夫人,您娘家的五姑娘来了,哭哭啼啼的样子,一直在正厅那坐着呢。」 「五妹妹?秦桃?」秦檀露出微微头疼的样子,「我可不想见她,准没好事。」 曹嬷嬷也是苦口婆心的样子:「老奴听闻,秦五小姐马上要出嫁了。这等节骨眼上,却跑来咱们家,也不知是图些什么?」 秦檀只觉得脸皮都微微发热,道:「曹嬷嬷见笑了,我娘家人……一贯都这般不知礼数。」 曹嬷嬷很惶恐,道:「老奴不是那种意思,老奴知道,夫人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相爷早些个就提点过奴婢几个,得好好敬重夫人。」 谢均道:「既然是你五妹妹,不如就叫她进来坐坐吧。外面天寒地冻的,小心冷坏了。」 秦檀眸光微转,道:「那也不是不行,省得别人说我薄情寡义。只是我这五妹妹,向来心思不正,我不喜她见到你。这样吧,相爷先出去回避一阵子?」 谢均并不肯答应:「我留着吧,省得你娘家人又出什么新主意。」 「你…」秦檀摩挲着暖手炉,临时有了个主意,「汤团儿刚来我们这,也没个窝。天寒地冻的,你怕冻坏了我五妹妹,却不怕冻坏了汤团?下人做事不仔细,你亲手给他打点个被窝去,别冻坏了它。等我身子轻了,我还想好好抱抱它呢!」 一听到汤团的名字,谢均便听话了。他搁下手里数珠,当即撩了袖口,对曹嬷嬷道:「嬷嬷,库房里还有棉花布料吗?再叫个绣娘来,我们去照料照料汤团。」 待谢均走后,秦檀便打发青桑去把秦桃领进来。如今红莲去备嫁了,她跟前只有一个大丫头,多少有些不方便了。 且说秦桃哭哭啼啼的,一路擦眼泪,跟着青桑进了内院子。她打眼望去,只见这谢家高楼连苑,古朴清幽;一树一花,俱是典雅,屋宇飞檐都透着一股清隽之姿,让人一看便知此乃世代钟鼎之家的宅邸。与谢家相比,秦家那真如一个暴发户一般,里外都差得远了。 待进了秦檀的屋子,秦桃越发看的眼睛都要直了——这陈设、摆件,哪样都是价值连城。怀着身孕的三姐姐坐在炕桌边,一身富贵,鬓上插一把镶南珠的赤金簪子,和腕上隐隐藏在兔毛镶边里的金镯子互相映衬,真是叫人心底艳羡。 艳羡归艳羡,秦桃可没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见到了秦檀,她当即大声啼哭起来,哭的屋子里的曹嬷嬷都露出嫌弃之色。 「三姐姐,这一回,你可不能不管我呀!大夫人和母亲都想着法子苛待我,竟要嫁我去商人之家!咱们秦家,再怎么说也是京城名流,怎可把女儿下嫁于商户呢?」秦桃的眼泪淌满了衣领,「先前桃儿都被关在屋里,如今将要出嫁了,实在是无法忍受,这才寻了个空溜出来见三姐姐。三姐姐,这京城里只有你能帮我了!」 曹嬷嬷很不悦道:「秦五姑娘,咱们夫人怀着身孕,受不得吵闹。」 秦桃被吓了一跳,只能噤声了。 秦檀揉揉太阳穴,道:「五妹妹,不是我不想帮你,是你这婚事都走了六礼了,迎亲的、接亲的都准备好了,乃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现在来求我,三姐姐也没法帮你。」 秦桃一听,越发心急了。她可不想嫁给什么商人!「三姐姐,不用您费心思,我已经想好了!」她默默地流着眼泪,道,「就让我在姐姐家藏一段时日吧!姐夫家大业大,不会怕爹爹责骂!」 此言一出,连曹嬷嬷都露出无语之色。 「五姑娘,你便是不想嫁给那商户,你也该仔细考量。哪有借住在姐姐家中的?」曹嬷嬷忍不住劝道,「坏了您自个儿的名声不说,还坏了咱们相爷和夫人的!更何况,躲得了初一,难道还躲得了十五吗?」 秦桃不解,哽咽道:「为什么躲不过?姐夫这样权势滔天,和皇上称兄道弟的,难道还不能堵住那丁家人的嘴巴吗?」 秦檀听了,心里暗道:真是个蠢货! 她自个儿不爱惜名声,竟还要拉着谢均?真是天方夜谭。 「行了,五妹妹你也别哭了。好不容易来我这儿坐坐,先休息休息,擦擦眼泪。」秦檀转身,对青桑招招手,「青桑,你去把小厨房热着的鱼片羹拿来,给五妹妹端上。记得我先前说的话了?把汤团儿关好了,别让她跑出来冲撞了别人。」 青桑挤弄个眼色,说了声「是」便下去了。 秦桃停止了呜咽,只专心致志打量起周遭来。只见那绣屏浮金线,宝架置名花。三姐姐手边触手可及的,还有一柄金灿灿的镶玉如意,连垂着的流苏红穗子,都在秦桃眼里闪闪发光,显得无比诱人。 要是能在三姐姐这里住下…… 甭管什么名声不名声的,先在三姐夫跟前露个脸再说!只要能让三姐夫对自个儿上了心,丢了名声算什么? 秦桃正这样想着,青桑端着鱼片羹上来了。她走到秦桃身边,手一抖,身子一歪,那鱼片羹便全数倾倒在秦桃身上,烫的秦桃尖叫起来。 「你这贱婢!怎么服侍主子的?」秦桃慌慌张张地去擦身上的汤渍,大喊大叫起来,「一个丫头,毛手毛脚的,看本小姐不把你打发去窑子里!」 「五小姐恕罪,五小姐恕罪。」青桑接连告错。 下一瞬,只听得「喵呜」一声喊,一只浑身雪白的猫儿冲了进来,直直地往秦桃身上扑,伸出小舌头就去舔秦桃的脸蛋。猫的舌尖有倒刺,毛毛糙糙的,舔的秦桃尖叫不止。 「哎,五妹妹,你可要小心!」秦檀站远了些,笑道,「这猫儿平常就亲人,你抱着摸摸就好。它可是相爷的爱宠,捧在心尖当宝贝似的疼着。哪个丫鬟被这猫刮花了脸,相爷还要怪那丫鬟脏了猫儿的爪子呢!」 秦桃一听,愈发惊恐了。 什么丫鬟,什么猫儿,这根本是三姐姐在记恨自己,不肯帮忙!要是一定要在谢家留下,指不定哪一天,就被这个心思阴毒的三姐姐给毁了容! 秦桃哭哭啼啼的,不敢再多留,待好不容易将猫赶了出去,秦桃道:「三姐姐,是五妹妹叨扰了。桃儿这就走,三姐姐不要怪罪了。」 待送走了秦桃,秦檀心满意足地回屋子去了。 第47章[04.24] 路上,他瞧见谢均正哄着雪团往猫窝里钻。那猫窝是新做的,缝了点棉花,用的是圆鼓鼓的料子,瞧着喜气又暖和。只见雪团儿在精心制作的猫窝前溜达了一阵,然后,哧溜一声,钻进了旁边的大口木箱子里,安安稳稳地睡下了。 猫窝里一片寂静,旁边的木箱子里,倒是传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 谢均淡淡地转过了身。 秦檀:「……相爷,您这是在做什么呢?」 谢均:「我有点儿伤心。」 秦檀:…… 秦桃从谢府离开后,便被捉回了秦家。 秦家赶婚期,想着在年关前就将她嫁出去,急急忙忙地备好了婚事,将秦桃嫁去了富户丁家。虽是低嫁,但正因如此,那丁家全门都愿如供奉菩萨一般,伺候着秦桃。便是没了权势,依旧能靠财富活得衣食无忧。 秦檀并不对她的结局感到遗憾,她从来不是个富有同情心之人。当年秦桃为了将她赶出家门,联合继母宋氏,疯狂地污蔑栽赃于她。那时的秦桃,本就打着毁了她一辈子的主意。 秦檀自认没有以牙还牙,已是极大的仁慈。 十一月过了中旬,秦家便敲锣打鼓地将五小姐嫁了出去。秦檀到底是她的嫡姐,不得不在秦桃出嫁之一日,回秦府来给她添妆。 这一日的天气格外严寒,她里里外外裹了好几层,下马车时仍微打了个哆嗦。所幸谢均立马塞了个暖手筒过来,这才缓解了她的寒冷。 秦府上下,一片红色,匾额两边各自悬了个大红的死气风灯。下人们互相见着了,都纷纷道声「借五小姐的吉利」。秦保倒不见得有多欢畅,只是木着脸坐着。毕竟庶女嫁的是个商户,不是件多光彩的事情。 但是,一旦听闻秦檀和谢均来了,秦保便立即有了精神,喜出望外地站了起来:「快,快去把三姑爷和三姑奶奶迎进来,再去端两杯热茶来,可不能怠慢了!」 秦桃虽嫁的不好,可秦檀嫁的那却是一等一的好。只要檀儿还是谢家的正夫人,那全京城的人都不能看扁他们秦家。 小腹微挺的秦檀撩开厅堂的门帘,跨了进来。秦保一见她的身量,便愈发喜上眉梢了:「檀儿,你可得小心点。你怀着的,可是谢家的孩子,万万不能伤着了。」 说罢,秦保便一副慈爱的样子。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秦檀,耳语道:「檀儿呀,你这肚子,可千万要争气点,万万得是个男孩!这样儿,便是以后有侧夫人和贱妾进了门,也是万万动不了你的!」 秦檀见父亲果真还是这副老脾性,心底也很是无言。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对父亲的趋利逐益,早该习惯了。抬头一看,发现秦保面容微微衰老,两鬓花白,法令纹和额上皱纹一样深陷,只有那双为权势所迷的眼眸,依旧精光熠熠。 秦檀与秦保随意说了几句,就叮嘱青桑去给秦桃送礼物。她添的嫁妆是几匹少见的布料,不算出挑,但也尽了本分。 外头锣鼓喧天,热闹的熙攘嬉笑声越来越近。未半个时辰,便听到声声「新郎官来咯」的喊声。秦檀站在屋檐下远远一瞧,看到门前人头簇拥处,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生的也是斯文俊秀。 「大夫人果真是给五妹妹留了后路的,这丁少爷长相俊秀,倒也不错。」秦檀道。 「长相俊秀?」谢均蹙眉,压低声音,问道,「檀儿,你说,是这丁少爷长相更俊秀,还是为夫长相更俊秀?」 秦檀:…… 「相爷,你与人家比什么呢?」她掰掰谢均的手指,语重心长道,「那丁少爷,可是黄花大闺男,二十出头的年纪,娇滴滴的一枝花儿,您呢,都是三十的老男人了,人老珠黄!」 「嗯?」谢均笑着,声音有几分沉。 「我的意思是,老男人更有味儿。」秦檀竖起手指,很认真地说,「老夫少妻,才会更懂得疼人。要是两个都是年轻人,谁照顾谁还指不定呢。对吧?」 「檀儿倒是能言善辩。」谢均道。 盖着红盖头的秦桃出来了,一身嫁衣,步履缓慢。现下本该是哭嫁的时候,秦桃果真「喜极而泣」,悲恸大哭,满街俱闻。那来迎亲的新郎官丁少爷,见秦桃哭嫁这么大声,也是喜气洋洋。 「哭得好!哭的越大声,日后越有福气啊!」 「新娘子,再多哭一阵子!」 在人群的喧闹里,秦桃抽噎着,上了丁家来迎亲的马车。那模样秀气斯文的丁少爷,给四处的街坊作了揖,洒了一阵碎红包,放出一句豪言:「正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今日我丁学明有幸娶得秦家五小姐,来日定以凤冠霞帔、诰命加身相报!」 丁少爷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口中呵出的白气飘得四处皆是。 「好!说得好!」 「丁大少有志气!」 围观的百姓拿了红包,俱是一片道喜之声。 在一片热热闹闹里,迎亲的队伍远去了,秦家又一个女儿嫁了出去。 秦桃出门之后,大楚的京城下了第一场新雪。 果真如青桑所言,今年的雪也飘飘洒洒、雪势极凶。不过两三日功夫,整个京城便被覆的一片雪白,银装素裹。放眼望去,视线所及之处,尽是纯净的白色。 贾太后的宫殿中,传来一个不妙的消息。 在贾太后宫里住着的姚太嫔,忽然突发时疫,高烧不醒。宫里的太医来瞧了几回,都只说怕是治不好,且要尽快将患了疫病的姚太嫔搬出宫外去。 贾太后虽对姚氏母子极为痛恨,可疫病当前,她也顾不得泄愤之事了,像是驱赶晦气似的,急急忙忙命人将姚太嫔从宫里迁走,恨不得打发到冷宫的角落里去。 只有魏王,不顾疫病凶险,将姚太嫔亲自接了回去,说是要带姚太嫔一起去封地过日子。 听闻此事,贾太后很是不屑一顾。这魏王不怕死,那就让他与得了疫病的母亲一道去那边,也省得她亲自动手,替武安报仇了! 第48章[04.24] 因为姚太嫔突发时疫的缘故,宫里宫外都戒备了好一阵子,又是烧艾叶,又是洒清水的。这么一来,原本将要爆发的疫病便被控制住了,没有扩散开来,这反倒是一桩幸运之事。 数日后,魏王李皓泽亲自到了谢府上,向谢均夫妇道谢。 「相爷,我母妃这一回,总算可以离开贾太后的视线了。」李皓泽的容色已不复之前的憔悴,因与殷摇光的佳期将近,他的眸中始终有一分难以描述的期盼神采,「只是……不知道相爷是如何猜到,京城中即将流传疫病的呢?」 谢均正抱着一只狮子猫儿摸耳朵,闻言,他笑道:「这疫病之事,乃是我夫人说的。我夫人常常关心民间,这才猜测会有疫情爆发。你就当做是误打误撞吧。如今太后不愿再靠近太嫔与你,这倒是一桩好事了。」 李皓泽不再细问,又道了一声谢。 「魏王殿下不必客气,您与殷二小姐好事将至,某在此,代夫人一道提前道声贺。」谢均站起来,与李皓泽道喜,「届时,还望魏王殿下不要吝啬,赏我谢某人一杯喜酒吃。」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不说是一杯,便是十杯都成。本王向来喜欢喝酒,你我二人,定要不醉不归,喝个痛快。」李皓泽哈哈大笑起来,「再怎么说,你都是殷二小姐的远房堂亲啊!只是,不知道,宰辅大人的辈分,是堂哥呢,还是堂叔?还是……堂祖父?」 李皓泽说的话,令谢均也不由笑了声。 「哎,是我年纪大了呀……」他摇摇头,一副无奈的样子,「应当是堂祖父吧。」 京城的雪下下停停,很快在地上积了一层松软厚实的白雪。余花堂外,下人们辛辛苦苦扫出了两条干净的小径,几个仆妇得了闲,就坐在耳房的门帘前聊着过年的事儿。 这一日,秦檀早晨起了身,做了会儿针线活,发现外头有两个丫头在打打闹闹的,原来是新来的绿鬓和紫烟,因年纪轻,才十四五岁,又不大懂规矩,竟在院子里抓起雪球,想要堆个雪人儿出来玩。 青桑见了,很是生气,道:「这也太没规矩了!看我不禀报曹嬷嬷,将她们赶出去。」 「算了,不过是玩会儿雪罢了。」秦檀坐在屋子里,将手悬在银丝炭盆上烘着,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再说了,十四岁的年纪,还有些玩性,让她们热闹热闹也无妨。」 没一会儿,谢均来了。那两个丫头玩的正欢,竟没注意到这事儿,只见绿鬓一个小小的雪球扔过去,险些就砸到了谢均身上。 「吵吵闹闹的,是在做什么呢?真是不成体统!」跟着一道来的曹嬷嬷很不悦地训斥道。 秦檀见了,有些歉意,道:「相爷,这是我的过错了。我见她们性子活泼,就没怎么管束,反倒无礼冲撞了相爷。我这就去好好教导一番。」 两个丫头也怕了,急急忙忙蹲礼认罪。 「这两个丫头长得眼生,从前怎么没见过?」谢均望向那两人,道,「把头抬起来。」 绿鬓和紫烟闻言,俱是抬起了头。紫烟生性胆子小,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反倒是性格敦实畅快的绿鬓,很爽快地把脸抬起来,嘻嘻笑出了一颗虎牙。 「回相爷,红莲姑娘要嫁人了,老身寻思着夫人身边缺丫头,便将这两个新来的拨给了余花堂。」曹嬷嬷道。 「新来的?」谢均捻着手串,闲闲跨过了门槛,道,「年纪太轻了,不够稳重,还得好好教教。夫人现在怀着身孕,万万不可疏忽了。」 曹嬷嬷连连应是。 谢均叫人把门帘放下来,一撩衣摆坐了下来。他先问了问秦檀的身子,又提起了过年的事儿:「今年的宫宴,咱们还是要去的。我不在,皇上一准发火。而且,皇上还和我商量了一件事,说是要在宫宴上宣布。」 「什么事儿呀?」秦檀有些好奇。 谢均竟难得的犹豫了,有些说不出口的样子。好半晌后,谢均才道:「我也不知道皇上是什么意思,皇上竟说,要为我们的长女,与太子殿下定娃娃亲,也省了日后再挑选太子妃的功夫。」 太子指的便是从前的二殿下。自武安长公主入狱后,二皇子便被封为了太子。 「娃娃亲……?!」秦檀略略吃惊,「这,看来,我还非得生男孩儿不可了!」 谢均说的这个消息,无异于平地惊雷。 秦檀想,若是她这第一个孩子当真是个女儿,岂不是要与那太子李守真给绑在一块儿了?那李守真倒确实是个好苗子,可他才六岁,又如何看得出未来为人如何?若又是一个和他父皇李源宏一般性子反复无常的,岂不是苦了旁人? 更何况,这情爱婚嫁之事,总归是你情我愿来的才好。两个小娃娃面都没见过,便定下了姻缘。若是将来看不对眼,这岂不是乱点鸳鸯谱? 总之,秦檀是一百万个不乐意将女儿和那李氏皇族扯上关系的。她受李氏之苦颇深,知道皇家天苑并不如看起来这么光彩耀目,自然也不愿意将来的孩子再进了那道围墙之中,令他满心苦楚地过日子。 「檀儿,我也是不大想答应的。可皇上的性子……」谢均揉了揉太阳穴,叹口气道,「恐怕,这也是皇上有意为之,希望咱们谢家能好好辅佐太子殿下吧。」 秦檀有些闷闷不乐的,谢均见了,好言哄道:「算了,我们先退一步答应,我会劝皇上不宣圣旨,只私下里结亲。这样子,日后也有回环的余地。」 秦檀也知道李源宏那性子很是难缠糟糕,只能不快道:「先这样答应着吧!总不能在这大过年的时候,再惹了霉头。」 两人正说着,外头传来扣扣声,丫鬟绿鬓、紫烟端了热茶和糕点进来,给二人奉上。绿鬓一副乖乖巧巧的样子,头也不抬,圆润脸蛋低低藏在刘海下;而紫烟,则是一副谨怯神色。 紫烟的鬓上插了朵精巧的黄色绢菊花,看着很是醒目。 秦檀给丫鬟赐名,都是随口就来的。这绿鬓原来叫小翠,秦檀见她头发乌油油的,甚是好看,便赐名叫绿鬓。 紫烟么,则真的是随口一取,合了颜色之名。但这叫做紫烟的丫头,确实是容色精致秀丽,小家碧玉。站在绿鬓身边,便愈发被衬托的不俗了。 谢均接过茶,用手试了试温度,转手递给秦檀。他冷眼扫一下紫烟头上那朵绢菊花,淡淡道:「这个丫头的绢花做的不错,心思很巧。」 两个丫鬟闻言,表情各异。紫烟有些不知所措。而圆脸虎牙的绿鬓则欢畅地笑了起来,叽里咕噜道:「紫烟姐姐知道相爷要来,特地精心打扮了一番呢!我就说这朵绢花衬她。」 绿鬓这句话一出,周遭人的表情都有些不对劲了。青桑和曹嬷嬷看向紫烟的眼神,都仿佛要吃了她一般。 紫烟来余花堂,是来伺候怀孕的夫人的。可她若是生了别的不应该的心思,想要僭越一番,那就只能把她赶出去了。 谢均道:「你叫紫烟?这绢花与你规制不符,下次不要戴了,省得被人责罚。」 第49章[04.24] 紫烟怔了一下,肩膀微抖,唯唯诺诺地认了罪。谢均没追究,又和秦檀说了会话,便要出门去。秦檀给他递了披风,虚虚一礼,送他出了门。 待谢均走后,青桑就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凑到秦檀身边,嘀嘀咕咕说起了话来:「夫人,奴婢瞧着,这个叫做紫烟的就不是个安分人!她才来几天呢,便惹出了这么多事儿。昨天绿鬓还和我偷偷摸摸说了,说这紫烟背后编排您呢。」 秦檀听着,却很是淡定的样子,敷衍地「嗯」了几声,并不当回事。 青桑很着急,道:「夫人,您若是不早点把这小蹄子赶出去,她日后若勾引了相爷,那可该怎么办呀?」 「急什么?」秦檀终于抬起了眼帘,但语气也是不咸不淡的,「你也不看看咱家相爷那副慢吞吞的性子,女人落到他眼里都和空气似的,求神拜佛都不能让他纳妾。怎么勾引?只怕是勾引城隍庙里那尊泥偶,都比勾引相爷来的容易呢。」 青桑一听,吱呜了一下。「夫人……说得对。」她觉得秦檀说的很有道理。 「更何况,瞧那紫烟做事怯懦,眼底一股子木讷劲头,一点儿也没有精明。我看人看得多了,凭着直觉,我不觉得她有这么重的心思。」顿一顿,秦檀道,「你去把紫烟叫进来。」 没一会儿,这长相秀气的小丫头便低着头,跟着青桑进来了。 「见过夫人。」紫烟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你起来吧。」秦檀端坐着,瞧见紫烟髻里已没有了那朵绢花,便道,「那黄菊绢花不是挺好看的?怎么摘了?」 紫烟闻言,面色煞白,道:「夫人,那花儿是绿鬓姐姐特意做了,别在奴婢头上的。奴婢不敢拂了绿鬓姐姐的心意,这才……本想着不过是一朵绢花,碍不着您和大人的眼……」 秦檀听了,眉头微微一跳,道:「知道了。你也不必如此胆战心惊,不过是一朵绢花。」旋即,便挥挥手让这丫头下去了。 听紫烟这么一说,青桑也悟出了些什么。 恐怕,是那一同来的绿鬓不敢居于人下,想把容貌出挑的紫烟赶出余花堂,这才使了这样的小小心计。若是秦檀再心思狭隘一些,恐怕早就将紫烟给驱走了。 「那绿鬓才来没几天,就已是惯会挑事儿。随便寻个由头,打发她去外面做事吧。」秦檀道,「至于那紫烟么,留下来仔细教教,兴许是个心思玲珑的也指不准。」 没两天,绿鬓便被打发去外头做事了。因在外院,也碍不到秦檀的眼,秦檀很快就将这件事儿给忘了。 一年的岁尾到了,整个京城都是喜气洋洋的。除夕这夜,宫里大宴群臣,比着往年,照例邀了许多人入宫伴圣。只不过星移月转,如今坐在殿上的人,位置都变了一变。 秦檀从前是在殿外吹冷风的,如今跟着谢均,一跃到了最前头。昔日风光无限、万众簇拥的武安长公主,如今早没了她的位置,群臣都不愿提她半个字儿,生怕触了霉头。太后娘娘身子也不大好,干脆不来这除夕宫宴了。 这宴席上,反倒是李源宏那群妃嫔们最为热热闹闹、千娇百媚,孟恪妃又是一上来便要做个出头鸟,死活要抢殷皇后的风头。 只不过,殷皇后如今有了太子,更无欲无求了,一点儿都不想和她争,只端端庄庄地坐着,整个人儿如山间一抹云似的。孟恪妃钻着脑袋挑衅了半天,都没得到点反应,好似一拳头打在沙子里,软绵绵的,无趣极了。 除夕宴的晚膳,做的极是精致。先上了蜜饯与鲜果,接着是八宝冷荤,后有燕窝鸭脯、榆蘑三鲜、什锦鸡丝,一道甜口点心。菜做的倒是漂亮,只可惜秦檀现在嘴巴有些刁,不大吃的进去这些御膳,只喜欢吃些酸的。 筵席上正热闹着,冷不防,年纪小小的太子殿下李守真便离了席,和他母后告了罪,迈着小短腿,直直地朝谢均这里蹦跶过来。 「宰辅大人,宰辅大人。」太子殿下跑的满口白气,眼睛晶晶亮,「上回你说的那本棋谱……」 「带来了带来了。」谢均有些无奈,招招手叫谢荣上来,拿出棋谱来,「这可是除夕的宫宴,太子殿下便是再心痒痒,也该忍耐些才是。」 「若是要忍,便得忍到过完年,父皇开政的时日,那都初八了!」小太子很不乐意的样子,嘟嘟囔囔的。 他说罢,一双乌黑机灵的眼睛瞟向了秦檀,巴巴地问道:「宰辅夫人,你现在是喜欢吃辣的,还是喜欢吃酸的呀?」 秦檀道:「回太子殿下,臣妇这……如今是比较喜欢酸的。」她有些纳闷,又问,「您问这个,是做什么呀?」 听闻她喜欢吃酸的,太子的表情就有些扫兴。 「父皇说了,孤在将来,要娶宰辅大人的长女为妻。孤听蔡姑姑说,‘酸儿辣女’,若是宰辅夫人喜欢吃辣的,那怀的就是个女儿。若喜欢吃酸的,那十有八/九,是个小公子。可若当真是小公子……」太子年少的眉宇间,竟然有了一丝不合时宜的担忧,「那孤可怎么办?」 秦檀听闻,险些笑出声来。 「若是位男孩儿,便让他与太子殿下一道读书。」谢均道,「如此,岂不美满?」 可小太子还是有些不满意,很执拗道:「不成,宰辅夫人,您还是多多吃点辣的,这样便能生一个女儿了!我将来一定会好好对待她的。」 秦檀这一回,真的笑出来了。 太子年少,对男女之事所知甚少,自然不知道这腹中孩子的男女性别,都是老天所定,人不可改。可见太子这般年少懵懂,她也不忍拂逆了他的憧憬,便道:「好好好,那我多吃几口辣的。」 小太子总算是满意了。 「啊,对了!」小太子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问谢均道,「宰辅大人,秦女佐有没有喊你‘谢郎’呀?我可是依照您的吩咐,仔仔细细教导了女佐呢!」 谢均面色陡然一滞。 「这……」他有些说不出话来。 一转头,谢均便看到秦檀笑意盈盈、美艳无比的笑容。只不过,她的眼里,似乎有一道凶光。 「谢~郎……」 好不容易,秦檀才把小太子哄了回去。 李守真方回到殷皇后身旁,李源宏便要给朝臣分发他这一餐用过的碗筷。这是大楚习俗,表达君臣共乐之意。这些在宫宴上用过的御赐之物,朝臣们领回家,丢不得、用不得,都是好生供起来的。 谢均得了一只汤勺,略有无奈之色。 第50章[04.24] 「相爷不想要这汤勺?」秦檀小声问,「好歹是御赐之物呢。」 「也不是不好,只是……」谢均似乎有苦难言,「我年年都拿汤勺,已凑齐一整套大小勺子了。也不能用,只能供奉起来。」 秦檀想到供奉一排汤勺的场景,便有点儿想笑。 她正盯着那饭勺瞧,忽见得对面人群里,藏着一对儿不惹眼的夫妇,甚是面生。男子两鬓霜白,额有皱纹;女子也是形貌羸弱,面色苍白。 他二人穿的端庄却朴素,与周遭大为不同。男子常常附耳在女子身旁说话,这才使得那神情憔悴的女郎显露出几分短暂的欢趣来。 其余的时候,这二人都没什么生气。 「那是谁?」秦檀问谢均,「我怎么觉得,从前不曾见过呢?」 「那是晋王,还有晋王妃,罗氏。」谢均低声解释道,「他二人虽还了京,复了名分,但不大喜欢与人来往,一直都闭门谢客。」 原来这一对夫妻,便是饱经磋磨的晋王夫妇。 秦檀闻言,偷偷再打量一阵晋王夫妇二人。晋王和李源宏,一点都不相似。李源宏如今还是俊美凌人的容貌,可比李源宏还小上两岁的晋王,却已是两鬓霜白,看着仿佛比李源宏大上十几岁。 更别提那晋王妃罗氏,身形瘦弱,不堪风吹,宛如一团死水。 热热闹闹的宴会也至欢娱阑珊之时,在「恭贺新禧」的道祝声和满宫道辞旧迎新的炮仗声里,李源宏微醉着回去了。殷皇后扶着他,满面忧虑之色。 李源宏的身子有些虚,内里其实是不好的,他不该沾酒。今夜李源宏喝了这样多,也不知日后会怎样。 冬夜里下了雪,漫天都是飘飘扬扬的小雪点子。群臣们自殿中散去,一杆一杆撑起的红油纸伞,在绵长的夜色里撑开了朵朵红莲。 地上的雪水被人踩的严实,却还有些泥泞。谢均小心翼翼扶着秦檀走下台阶,忽而听得后台传来人的喊声:「相爷,请留步。」 谢均回头一看,原来是殷海生。 如今,他的一个女儿做了皇后,另一个女儿即将嫁作魏王妃,旁人瞧见他,都结结实实称他为「皇亲国戚」。 「殷大人。」谢均笑笑,问道,「不知何事?」 殷海生拇指搓一下冻得发红的手掌,笑眯眯道:「小女摇光,年后便要出嫁。届时,相爷可一定要赏脸来喝杯喜酒。」 谢均笑道:「那是自然。」 两个当朝权臣放慢脚步,在雪夜中慢慢行走。谢均扶着秦檀,身影格外小心翼翼些。殷海生跟在后头,眼光直往秦檀已显怀的腹部上瞄。 「相爷,您也知道,咱们殷家正宗如今是没有男丁的。我两个女儿,都各自嫁入了皇家。」殷海生咳了咳,道,「老夫年纪也大了,正愁着这些事。本打算从亲族家过继个男孩儿,可又怕他来日受了欺负……因此,便寻思想为他定一门好亲事。如今令夫人怀着身孕……」 鞋履下,雪泥沙沙而响。 谢均顿了顿脚步,道:「不巧了,皇上也恰好和我提了结亲的事儿,为的是太子殿下……」 殷海生老脸一红,讪讪道:「那是我冒犯了,相爷便当我没提过吧。我原想着,我殷谢二家的孙辈再结秦晋之好,那也没什么不好的。既然没福气,也就算了。」 不远处,几个小太监吭哧吭哧地抬着软轿过来,在秦檀面前停下,歪了轿门,打个千儿,道:「宰辅夫人,您怀着身孕,皇上叮嘱奴才几个,安稳将您护送出宫去。」 秦檀闻言,转身对殷海生和谢均腼腆一笑,对谢均道:「相爷,妾身先告退了,您和殷侯慢慢聊。」 「不了。」谢均将伞递给一旁的太监,走向另一顶轿子,道,「我也回去了。我不陪着你,有些不放心。改日再和殷大人聊吧。」 夫妻二人的轿子,很快淹没在茫茫夜色里。 殷海生负手立在宫门前,摇了摇头,愁闷地叹了口气。不远处,辞旧迎新的炮竹残响还在噼啪闹着,诸位醉醺醺的朝臣正陆续散出。 这一夜是除夜,秦檀因有身孕,没有守夜,早早去休息了。谢均守了没几更,也不大撑得住,索性也去睡了。一夜好眠,无梦造访。 次日醒来,便听得外头热热闹闹的,想来是邻里都在走亲访友。 过年的事情,秦檀是早就准备妥当了的。派给谢家、秦家以及其他宗亲的礼单,一应俱送到了;给燕王妃的礼物,则格外厚重些——她这是头一回不在京城过年,思乡之情,应当愈甚。 日头刚刚高了些,谢均的两个堂兄便带着一家子,结拜来拜访。 这两个堂兄,一个叫谢书,一个叫谢斌,虽和谢均是同一辈的,可年纪却大了一轮,如今都是近四十的年纪,孩子都读书了。原来是谢均的父亲从前也拖了好一阵子才成婚,这才让谢均年轻了些。 秦檀怀着身孕,不宜操劳,因此招待的事情,谢均都嘱咐曹嬷嬷去做,自己没怎么管。幽静古朴的谢府里,终于有了孩子活泼热闹的脚步声。 谢书一家子坐了小半日,将要走的时候,谢书忽然道:「弟妹,你府上有个丫头,叫做绿鬓的。她先前沾湿了衣裳,叫我撞见了,这男女授受不清的……」 他三十八岁了,面貌中庸,性格儒雅。说这些话,令他有些坐立不安。 见平时温文儒雅的谢书,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样子,谢均心底明白,道:「既你看上了那丫头,带去便是了。曹嬷嬷,你去拿绿鬓的契纸。」 秦檀闻言,也略有诧异。 她知道这绿鬓不安分,可未料到,她竟然不安分到这样的地步,竟然趁机勾搭了上门来走亲戚的谢书。这是眼看着在谢均这儿寻不到门路,便另投高枝了? 但绿鬓走了,以后也就碍不到她的眼了。至于绿鬓日后造化如何,那也不管她的事情了。 和绿鬓一道来余花堂的紫烟听了,眼圈儿都红了,很伤心的样子:「绿鬓姐姐去了别的地方,日后可要怎么办呢?」 第51章[04.29]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她同情心十足,可见她本性是个柔善之人——紫烟丝毫未察觉,绿鬓对她的排挤。 初二的时候,秦家派了陶氏来走亲戚。大夫人到了谢府,亲亲热热地和秦檀说话,浑似没有过旧日的嫌隙。 偶尔提及女儿秦榆,陶氏便擦着眼泪滴子,不顾大过年的好日子,委屈模样地哭起来。原是秦榆嫁的夫君不大争气,虽家世好,人却不上进,读书的名声还不如秦桃嫁的那个丁姑爷。 「咱们秦氏一门,能指望的也只有你一个了。」陶氏牵着秦檀的手,哭的利索,「榆儿是你同姓的四妹妹,檀儿若是愿意帮扶一把,我这个做伯母的,自然是感激不尽。谢姑爷位高权重,给白身捐个官儿,岂不是轻而易举?」 见陶氏哭的鼻涕眼泪齐下,秦檀却巍然不动。她知道,若是开了这个口子,接下来秦家只会源源不断地扑上来,吸谢家的血。 「大夫人,不是檀儿不愿帮忙,实在是夫君他虽位高权重,却被人盯得极紧。平日里,若是吃穿用度有些僭越了,言官立刻一本奏折告到皇上那儿去。打从入了冬,已参了有七本了。」秦檀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游刃有余地把陶氏的恳请给回绝了,「若是贸然给四妹的夫君捐了官,恐怕,不仅仅是相爷受累,还要连累四妹一家呢。皇上那性子,大伯父也是知道的……」 陶氏一听事情竟这么严重,连忙止住了眼泪,尴尬道:「那就当你大伯母不曾说过。」 「若大伯母当真忧心四妹妹,我倒是有一条路。」秦檀对陶氏道,「舒大哥如今不是在晋王府中效力?让他去求求晋王便是了。晋王和皇上是一家人,晋王要用人,皇上不会说什么。」 陶氏的面色愈发尴尬了。 那秦致舒本是大房的庶出子,人人可欺,陶氏对秦致舒也是相当苛待。可谁知晋王一回来,这秦致舒不知哪里来的门路,得了晋王的青睐,去了人家府里做幕僚。这一下,秦致舒可真是翻了身了。 陶氏不是没想过去找晋王的门路,可她素来性子高傲,要拉下脸面去找庶子,实在是办不到。 陶氏在秦檀这里得不到好处,也没多坐,送完了礼便离开了,去下一家亲戚处。陶氏走后,秦檀问曹嬷嬷:「相爷在哪儿呢?」 曹嬷嬷答道:「本在书房看书,方才有些困乏了,午睡去了。」 秦檀回了房,果真见得谢均正和衣躺在床上,手半垂着,一本书已落到了地上。冬日的暖阳从裂冰纹的窗扇里透过,落在他面颊上,勾勒出一圈晕黄暖人的光影。 谢均粗粗盖着的被子里,有一个不明的球状体正在拱来拱去。 谢均睡得半熟,在梦里忽然道:「檀儿……你怀着身孕……」 秦檀:「嗯?」 「你怀着身孕,不必给我捏肩,小心累着……」 秦檀:「啊?」 谢均似乎察觉到了哪里不太对劲,终于睁开了双眼。他迷蒙着转向身侧,见到秦檀站在十步之遥的地方,正在抖着挂在衣格上的披风,满面惑色。 谢均的眼神,愈发迷蒙了。「不,不对……」他喃喃道,「我方才分明觉得,有人在给我按肩膀。是谁?不是檀儿吗?」 言语间,竟然有些失落。 梦呓般的喃喃自语刚落地,便听得被子里传来「喵」的一声响,一只大白猫哧溜钻了出来,睁着纯洁无邪的蓝眼睛,水汪汪地盯着谢均。 猫咪的两只爪爪,正在无情地踩着谢均的锁骨。 谢均:…… 原来如此! 出了一月,殷家二小姐殷摇光就热热闹闹地嫁入了魏王府。那殷二小姐生性火辣,非同凡响,婚宴当日不肯规规矩矩盖着盖头,竟闹着要在酒席上与人拼酒。 得亏了她有个德高望重的父亲,百姓不说她不守规矩,只夸赞她剑不出其意,乃是真性情。 那之后,秦檀的大丫鬟红莲也出嫁了。秦檀亲自为她发嫁添妆,又将红莲家里的爹爹母亲、哥哥嫂嫂都请来,好礼相待。 婚事办得热热闹闹的,给足了谢荣与红莲脸面。谢均亲自主持婚礼,那叫一个派头十足。 新婚第二日回来给秦檀扣头时,红莲的面色始终是绯红的,不曾褪去一星半点儿。但她到秦檀跟前时,却忍不住哭了。 「好端端的,你哭什么呀?」秦檀抱着小暖笼,有些不解,「这可是欢喜的日子呢。」 红莲擦擦泪珠子,道:「奴婢这是喜极而泣。」 「好了,别自称什么‘奴婢’了。」秦檀道,「你如今放了籍,已是自由之身,还是谢荣的正头夫人,不必再伺候别人。」 红莲哽咽一声,道:「若夫人愿意,红莲还是要回来伺候您的。」 「哪儿能?」秦檀笑道,「紫烟我用的顺手,就不麻烦你回来了。接下来呀,也只要愁青桑的事儿了。若她想要嫁人,我也得留心着。」 冬日的森寒褪去,春日的温暖来临。很快,一眨眼的时光,便到了炎炎的夏日。燕王来了消息,说谢盈几经波折,产下了一个男孩儿,取名叫做「清宇」。 据说谢盈生这个孩子有些艰难,盖因年纪有些大了。可其实她的年纪也不算长,想来是从前郁结于心,体质有些落下了。 母子平安,这是一件大喜事。谢均差人封了礼物信件,千里迢迢送去燕王封地,表达道贺、思念之情。下人从燕王封地回来时,还带回个消息,说燕王大喜过望,已经为刚刚坠地的儿子请封世子之位。 秦檀的身孕在五个月后,便出现了严重的害喜,吃什么都反胃。到了将要生产的夏日,身子却反而舒爽起来,吃的香、睡得好,叫曹嬷嬷都看得惊奇。 六月的上旬,秦檀生下了一个女儿。依照先前谢均所想,这个女儿被取名作谢嬅。 说来也妙,秦檀生谢嬅时出乎意料地顺利。她只是觉得有些不适,好似要发动了,便叮嘱人赶紧去叫稳婆过来。 稳婆还没到呢,剪子也刚放入热水里烫着,孩子已经顺顺利利地出来了。刚进门的稳婆诧异不已,一只脚跨过门槛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呆愣了一阵,才上去服侍秦檀,叫那孩子倒着发出了哇哇啼哭。 第52章[04.29]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女子生产,便是一道鬼门关。秦檀要生产了,谢均自是担忧不已。可秦檀刚生完孩子,便能一咕噜坐起来,精气神好的不得了。 曹嬷嬷见了,只道:「这每个女子体质不同,生育时也是不同。那些子嗣艰难的,生孩子时便极易出事儿。夫人是福气好,底盘康健,才会显得轻松一些。」 且说小女儿哇哇大哭着坠地后,谢均便顾不得那些男子不得进产房的忌讳了,直截了当地进了房间里。 「恭喜相爷,是位小千金呢。」曹嬷嬷将襁褓中的孩子抱过来,递给谢均看。 谢均小心翼翼接过,眉宇严肃地皱了起来。 「这么小、这么软的一个小家伙,竟有那样大的能耐,将她的母亲折腾的死去活来。」谢均的语气很肃穆,「从前檀儿什么都吃不下,晚上腿脚还不舒服。这小家伙,可真是厉害极了。」 曹嬷嬷笑道:「哎,相爷是不知道,从前老夫人怀您时,那害喜之症还要严重些呢。什么都吃不进,吃了便呕,还被腹中的您踹的肚子生疼。可见呀,小姐这是得了相爷您的真传。」 这么一说,谢均便有些不好回答了。他抱着孩子,坐到了秦檀的枕边。但见秦檀额上汗水微覆,精神挺好,一点都没有谢均想象中的可怜样。 「檀儿,你瞧。」他笑了笑,轻轻把孩子递过去,「像不像你?」 青桑正拿着帕子,给秦檀擦拭汗水。她低头瞥一眼小婴孩,但见这新生儿浑身皱巴巴、红通通的,看不出像谁,反倒像是个刚出笼的小包子。 「这么小,哪看得出像我?」秦檀说着,接过了孩子。隔着襁褓触碰到这小家伙柔弱无骨的身子,她便有了莫大的满足感,「虽然现在还丑巴巴的,可毕竟是我的孩子,日后一定是个妙女郎。」 这个新落地的女孩儿,便是谢家的长女,谢嬅。 听闻谢均喜得一女,朝廷上下纷纷送来贺礼,一时之间,谢家门庭若市,道贺之人络绎不绝。谢均的正经岳丈秦保想要进门,还得排队挤上一挤。 秦保到了秦檀房里,让人抬了不少如山参之类补身子的好东西。此外,他还神神秘秘地从袖口里拿出一小张医方,递给秦檀。 待递过那张方子后,秦保才烦恼惋惜地叹了口气,道:「可惜了,竟然是个女孩儿。若是个嫡长子该有多好?爹重金求来的这张方子,一定可以保你一举得男!只要有了嫡子,便没什么可以动摇你在谢家的位置了!」 秦檀:…… 她把小小的谢嬅交给奶娘,自己则慢条斯理地打量着那张秘方。粗粗扫了几眼后,她便将那张写有生男秘方的纸给徐徐撕碎了。 嘶嘶的碎响声回荡在室内,秦保的面色陡然一变。 「檀儿,你这是做什么?这可是千金难求的方子啊!」秦保絮絮叨叨的,眉眼间都是紧张,「若你没个嫡子傍身,以后在谢家,又该如何立足?」 秦檀不以为意,道:「父亲误会了,谢家和秦家不一样。相爷是真心待我,自不会因男女之别而厌弃我。我不需要这等无用之物。」 「你这丫头!」秦保的面色很臭,「你未免太天真了!爹爹以为,依照你的性子,你该更步步为营、小心谨慎才是,这香火传家的大事,又岂是你一句‘相爷真心待你’可以糊弄的?你就该好好生个男孩儿,稳固自己的地位才是!」 「女儿有什么不好的?」秦檀的目光扫向父亲,寸步不让,「我不会将女儿当做交换利益的棋子,更不会牺牲女儿,想方设法将她卖个好价钱。只要有我在,我定会将女儿培养的与男孩儿一样出色。」 看她这么咄咄逼人,秦保的面色萎顿了下去。 他已经年近五十,面色渐渐衰颓,着实有些争执不过秦檀。见秦檀这么倔强,他无可奈何,只能愤愤道:「你不听爹的话,迟早会后悔!」 丢下这句话,父女二人便如往常一样,不欢而散,秦保孤独回秦家去了。 秦保走后,皇家的赏赐也来了。李源宏与殷皇后自是不必说,赏赐了一大堆金银玉石;那恪妃又和殷皇后较上劲了,铆足劲儿,硬是多比殷皇后送了一箱子绫罗绸缎。那满院子的御赐大口箱子,都要从院门里喷薄而出了。 然而,最不妙的是—— 随着贺礼一起来的,还有李源宏的一道圣旨。谢家长女谢嬅,被选做太子妃。只等年满十七,便嫁入东宫。 该来的还是来了! 秦檀只能咬咬牙,暗吞黄莲,只等来日筹谋了。 自从谢家有了小千金,一家子上下,几乎都是围着嬅小姐团团转,凡事都先紧着嬅小姐。连平日里被当做大爷的狮子白猫,现下也失了宠,无人去撸。每一天里,这只失宠的猫,和失宠的鹦鹉在一块儿结伴作对,反倒没了从前的剑拔弩张。 「万事如意!万事如意!」 「喵喵喵。」 「谢夫人!谢夫人!」 「喵嗷呜——」 「谢均混蛋!」 「妙——妙!」 某日谢均路过门口,这只正在懒洋洋露肚皮的猫咕噜蹿起来,溜达到谢均的脚边,这蹭蹭、那蹭蹭,一副求顺毛的样子。 只是谢均薄情,拔脚就走,跨步进了余花堂里:「檀儿,今日嬅儿睡得香不香?」 夏日炎炎,余花堂里摆着冰笼,小桌上隔着一盘刚切好的西瓜。鲜艳的红瓤映衬着清透的琉璃盘,清爽动人。秦檀坐在床边,正小心翼翼地摸着小孩儿的手指。 生产过后,她的容色便焕发出一种别样的妩媚光彩来。落在谢均的眼里,便更动人了一些。 他走到床边,弯腰低身,抱起谢嬅,想摸摸女儿的小脸。只见小女娃咯吱咯吱笑着,涂了他一手背的口水。口水丝亮晶晶的,牢牢粘在他手上。 谢均在床沿坐下,面色有些怅惘。 第53章[04.29]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秦檀见他如此,劝道:「相爷,这都是常见的事儿,擦擦赶紧就好了。」 「不。我不敢嫌弃嬅儿。」谢均道。 「那这是怎么了?这副惆怅的表情。」 「我只是在想……如今我亲手抱了孩子,恐怕我日后都不想再去抱猫了。」谢均喃喃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秦檀:…… 你这话是不是用错了地方?! 谢嬅的性子很乖巧,不哭不闹,文文静静,逢人就咯吱咯吱笑。略略长开些后,她就变成了个粉白的面团儿,娇滴滴似能掐出水来,乌溜溜的眼珠子看着便讨喜。谢家上下,无有不喜欢这位小姐的。 更何况,这位小姐还是将来要嫁进东宫的人,那自然更是要紧着的了。谢均更是如此,对这个女儿紧张不已,一时怕热着了,一时怕冷着了。 既然是他的长女,只有一个名是不够的。谢均寻思着,想为谢嬅取一个字。他将这个想法说给秦檀听,秦檀道:「依照咱们大楚风俗,女子十年乃字。现在就为她取字,是不是有些太早了?」 「横竖早晚都要取。」谢均道,「我已拟好了许多。」 秦檀看到他那副跃跃欲试的劲儿,知道拦不住他,便答应了,两人又操心起了取表字的事儿。 女子的表字不似男子,少有表雄图大业、壮志凌云的,多时些灵秀小巧的字眼。思来索取,二人拣了「兮华」二字,取自「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一句,既喻人如绿叶芬芳,又颇为巧趣。 为谢嬅取好表字,秦檀觉得有些困倦,便在美人榻上枕靠了下来。夏日炎炎,画堂光满,她将一柄竹骨纱绛地的团扇搁在枕边,慢慢阖上了眼皮。 悠悠的蝉鸣身在耳边远去,在浮沉的梦境里,秦檀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座庄严寺庙之中。但见大佛宝相光辉,面孔仁慈悲悯,呢喃的梵音便传四野。她在空空荡荡的寺庙里行走着,忽而遇到了一位身披袈/裟的高僧。 高僧双手合十,对她深深一揖,道:「阿弥陀佛。」 秦檀知道自己身在梦中,但还是还了礼,问道:「这位方丈有何指教?」 高僧继续双掌合十,说:「秦施主,往昔你命数微薄,已致怨念难消,但你广结善缘,可得因果福报,此世必能修得良缘。前尘往事俱消散,昔日红尘已如烟,还望秦施主多多珍重。」 秦檀闻言,有些惊诧,问道:「大师,你知道我的过去?」 可那高僧却已经转过了身,慢慢远去。伴随着咄咄的木鱼声,他高瘦的身影消失在一片云烟里,袈/裟的颜色消散于白色的雾气当中。 秦檀陡然从梦中醒来。 没有寺庙,没有高僧,也没有云雾;只有余花堂里日光穿门,满室生辉,蝉鸣冗长不绝。竹帘子下漏出一角石青色衣摆,是谢均在外头问乳娘话。 「银钱上不必吝啬,什么都得要最好的……」 秦檀翻身下了踏,双脚踏入履中。她摇着绛色团扇,慢悠悠走到门前。谢均见她打起了帘子,问道:「檀儿,你醒了?要不要进点儿茶食?」 秦檀懒洋洋打量着外头骄阳,道:「我想喝绿豆汤。……唔,酸梅汤也行。」 谢均摆摆手,叫紫烟立刻去小厨房跑动了。奶娘急着照看孩子,也告退去了小姐的东厢房。夫妻两人一道站在屋檐下,看着庭前那只装了鹦鹉的金鸟笼子。 红头绿胸的鹦鹉,正歪着脑袋眼巴巴盯着秦檀。 「相爷,你信不信……人有前世今生?」她问,一边将手指从笼子的缝隙里塞入,轻轻抚弄着鹦鹉的头顶。 「信。」谢均道。 「你信?」秦檀有些诧异,「这些神鬼之说……」 「什么神鬼之说?这是佛祖的道理。这一生广结善缘,来世才能修得好报。」谢均道。 秦檀怔了下,有些失笑。原来谢均是因为自幼笃信佛道的缘故,这才会信这句话。 「怎么了?突然问起这件事?」谢均说。 「……没什么,不过偶尔想起罢了。」秦檀摇摇头,目光触及外头的盛夏景象,「我只是想着,如今我夫君、女儿俱好,应当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报吧。」 夏日的风吹摇树枝,满枝绿叶簌簌而舞。 「前世的事,何必去管?」谢均小声说着,上去扣住了她的手掌,笑道,「檀儿,你且过来看看我挑好的名字,想想下一个孩子叫什么。」 秦檀:…… 这老男人怎么回事?! 小金笼里的鹦鹉聒噪起来:「下一个孩子!下一个孩子!」 秦檀:…… 这鹦鹉又是怎么回事!好的不学,尽学些坏的! 秦檀虽是这么抱怨着的,但过了大半年,谢均便如愿以偿了——这一年的冬日,秦檀又有了身孕。这一回,可把秦保激动坏了,连忙叮嘱秦家的一大家子上门跑腿,回回来,都只说一件事:要秦檀服用汤药,确保这一胎是个男孩儿。 秦檀真是烦不胜烦,干脆闭门谢客,谁也不见了。 因为是第二个孩子,一切都熟门熟路。很可惜,没有逐了秦保的意,这一胎又是个女儿,出生在次年的初秋,取名作谢环。 第54章[04.29]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此后几年,秦檀一共生育了四个孩子。老三老四是对双胞胎,这回倒都是男孩儿了。因着之前拟的「谢烨」叫起来拗口,秦檀没用,另取了俩名字:早出生的那个,叫谢胥;晚出生的那个,叫谢谨。 她这样的生育速度,已然算是多子多福,在谢家宗亲里也是少见。 长女谢嬅六岁那年,李源宏久缠病榻的身体,终于羸弱至微。他已久不上朝,政务堆积如山,无暇再料理。纵使曾有过做明君的念头,此刻也是身不由己。 初秋七月,这一日,李源宏连夜召谢均入宫。 面孔消瘦的李源宏,干瘪地躺在龙床上。他一生凌于人上,从前满目傲慢,自负已极;可此时此刻,他的面容却是无与伦比的平和宁静。 「皇上。」谢均在李源宏的榻前行礼。 「均哥,免礼。」李源宏的声音如一波平静潭水,「坐吧,不必见外。」 「谢皇上恩典。」 「均哥,朕如今大末已至,长夜将临。可朕此刻,却是无比的安宁。」李源宏阖上眼睛,缓缓道,「朕曾犯下滔天大罪,可普天之下,除却神佛,无人能缚朕以法。如今命罪终至,反倒是一种解脱。」 他没有提自己犯下什么大罪,但谢均知道,他说的是弑父之事。 「皇上,太医定会全力保您龙体安康。」谢均说道,眸有忧虑之情。 「倒也不必了。」李源宏咳了咳,「自前两年武安在牢中自尽后,朕便早在想着今日了。若是治不好,朕也不会叫他们陪葬,均哥安心便是。」 「……皇上…」 「朕离去后,均哥,你万万要保住太子。」李源宏缓缓道,「他与朕不同,乃是名垂青史之材。只要有你辅佐,李家江山,世世代代,定能长盛不衰……」 李源宏的声音越来越弱了。 谁也不知道,这对君臣到底谈了些什么。谢均离去后,次日,李源宏便于万物萧瑟的秋日驾崩而去。满宫披白,举国皆丧,殷皇后在灵前哭的死去活来,险些一同跟着去了。 可为了少年太子,殷皇后强忍难当心痛,继续在宫中担当太后。出国丧后,太子李守真登基为帝,时年十二岁,改元端宏。 十一年后。 大清早,谢府便很是热闹。原因无他,乃是礼部传来消息,当今圣上李守真将会在两个月后迎娶谢家长女谢嬅入宫为后。 说起这时年十七岁的谢嬅,那可真是京城一等一的贵女。她父亲本是宰辅,先后历经三朝,依旧位高权重,稳而无衰颓之象,如今加封了帝师之位,更是权势显赫。 而她的母亲,家门虽不如谢家那般世代显赫、钟鸣鼎食,但她却有着美艳压人的容貌,年轻时,险些将当年的皇后都压下一头。如今虽年岁渐大,依旧是个风姿独绝的美妇人。 而谢嬅,则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不同的是,她自小文静,气质也是平和宁人。加之谢均自幼教她习文识字,令她颇有才名。以是,她初初及笄,这「京城明珠」的称号,便落到了谢嬅的脑袋上。 此时此刻,谢嬅坐在闺房之中,正与父母细声说话。 「嬅儿,你可想好了?你一定要嫁入宫中?」谢均坐在谢嬅跟前,文雅的面容上掠过一丝淡淡忧虑,「若你不愿意,只要你还未踏入皇宫,爹爹便有办法解决。」 岁月厚待,谢均如今已是四十有余,但他却未显露出老相,只是平添了几分成熟谦柔,如同一块几经打磨的上好美玉,愈发地温润趁手。 谢嬅乖巧地坐着,咬着殷红唇瓣,小小点了下头。她才十七岁,容貌清婉出众,气质贵而不俗,颇为令人惊艳。 「父亲,母亲,女儿心意已决。」她柔声道,「皇上乃人中龙凤,博学广识,又为嬅儿之故,至今未纳一嫔一妃。如此男儿,定是良人。」 见女儿这么果决,谢均没有办法,只能望向自己的夫人。秦檀坐在另一侧,容貌艳色不减当年,气质却不似从前的盛气凌人,反倒多了分稳重端庄。也许是谢家门风所染,也许是为母所致。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皇上是相爷您一手教导的,他是如何性子,能否信得过,您想必也是清楚的。」秦檀略略叹了口气,道,「只是,嬅儿,未必人人都如你爹爹般仁善专情,且那又是天家深门。若是往后皇上纳娶妃嫔,那也是常理之中,你可想好了?」 谢嬅贝齿微紧,声音愈发羞赧:「旁的事儿,我可以不信皇上。但是纳娶妃嫔之事,他是绝不会做的。」 她低下头,耳根泛红。 一想到那人唤她小字「兮华」的模样,她便忍不住面红心跳。 谢嬅答应嫁入宫中的事,不消一个下午,便传遍了整个谢府。下人们都是欢喜无比的,为自家即将出一位皇后娘娘而高兴。不过,谢嬅的二妹谢环却不大高兴。 谢环和谢嬅是完全不同的性子。谢嬅文静,谢环活泼。谢嬅爱识文断字,谢环只喜策马射箭,一如男儿郎似的。谢环总觉得,那宫中规矩森严,礼教难越,大姐一旦嫁进去,便一辈子都出不来了,哪及在家中痛快自由? 于是,谢环便趴在母亲膝前,一个劲儿地求母亲收回成意。 「娘,依照大姐姐的性格,她是绝对不会去争风吃醋的。可皇上毕竟是天子,若是以后纳了妾,大姐姐又该如何自处?」谢环很执拗地说。 秦檀揉揉她的脑袋,说:「娘又何尝不知道呢?但你大姐姐铁了心意,想必是极爱慕皇上的风采。若我阻拦,兴许便是拆散了一段佳话。」 谢环撇撇嘴,一副难以欢喜的样子。 秦檀低垂眼眸,打量自己的二女儿。谢环的五官,比长姐谢嬅更像秦檀,明艳、大方、热烈,仿佛带刺的艳丽花朵。她的个性,也与秦檀如出一辙,并不好惹。 「娘是过来人,知道女儿家的那点心思。若一个姑娘家,当真爱极了某个男子,那定会想法子克服一切阻碍,跨越过千山万水去嫁给他。」秦檀说罢,久久地叹一口气,「你大姐姐看着文静,但内里的刚强,你也是明白的。就算娘亲阻拦,也是拦不住的。」 谢环喉中似有一句话噎住,久久吐不出来。 如今正是夏日,阳光正盛,铺着竹篾的八宝榻边搁了一小筒冰,清凉凉的。秦檀侧头望着窗扇外头的风景,那里有一小丛绿萝在轻轻地晃悠着,将光晒筛成了淡淡的碧绿色。 天子李守真,为人儒雅温厚,也许,是个值得托付之人。 第55章[04.29]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再不济,她也该相信夫君谢均为师的水准。谢均教导的天子,又能差到何处去呢? 丫鬟倒茶进来,热腾腾的茶水冒着烟气。这个丫头是今年新拨进来的,叫做碧枕,跟着在账房做事的紫烟学了大半个月的规矩,才送到了秦檀这里来。 秦檀这几年,身边嫁出去好多个丫鬟。但最常回来磕头的,还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青桑与红莲。红莲就在京里,时常走动;青桑嫁的远,但也得了空便回来瞧瞧。 母女两正安静无言着,便听得外头传来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原是谢胥和谢谨两个孩子。这对双胞胎今年恰好九岁,虽每日被赶着读书,但依旧顽皮的很。一会儿不见,便会上房揭瓦。 谢环眉头一吊,蹭地站了起来,怒道:「这两个臭小子,又偷懒溜出来玩了!娘,你且等着,我这就把他们抓回先生那里读书!」 说罢,二姐谢环便大马金刀地朝外头走去,「刷」的推开了门,果见得两个萝卜头正在门口嘻嘻哈哈地蹦跶着。他们人手一个竹竿,正一个劲儿朝屋顶上捅着。 但见那屋顶上,垂下来一根猫尾巴,慢悠悠地摇晃着。 「好端端的,折腾糯米做什么!」谢环无情地没收了两兄弟的竹竿,阻止他们去捅屋顶上的猫,怒道,「还不快回去读书?」 长姐谢嬅性子文静,说话细声细气,并不大管得住人。这府邸中,只有二姐谢环中气十足的训斥声最为管用,准能叫顽劣的两个弟弟安静下来。 此时此刻,谢胥与谢谨都老实下来,灰溜溜的样子:「二姐姐……」 屋顶上的猫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这只猫叫做糯米,是前年谢均特意买来的,花了好大一笔价钱,据说是只什么纯种的「波斯猫」,因此有一双曼妙异瞳,格外惑人。这猫来谢府没多久,就被顽劣的两兄弟盯上了,三天两头要闹上一场。 到了夜间,一家之主谢均从外头回来,与妻儿一道用饭。因着年岁渐长,谢均又重笃佛道,平日也是吃斋茹素,少碰荤腥,面前都是些简单的清粥小菜。他拿筷子夹一筷,与妻子道:「檀儿,姐姐派人捎了口信来,说下月世子要上京了,想托我二人照料下。」 秦檀拿手帕拭唇,眉目间有一分稳重:「世子上京?可是为了袭位之事?」 「是啊。」谢均道,「燕王殿下身子不大安,毕竟年岁也大了。都是半百之身的人了,想早日将王位传下去。姐姐忧虑王爷的身子,说她近来也是饭食不安。」 听见这样的话,秦檀心底略略一叹。 便是再有荣华富贵,躯壳还是普通人形。年岁一大,病痛便接踵而至。 说来燕王这一辈的李氏子嗣,李源宏最早驾崩;后来晋王也因积劳难返,身子羸弱而病故了。晋王过身隔日,王妃罗氏直接一条白绫了结残生,去陪伴夫君。如今瞧着最无忧无虑的,反倒是对权势朝廷毫无挂念的魏王。 他也不参政,也不争权,每日喝喝小酒、听听戏曲。因平日里都是山珍海味的,身材发了福,没有年轻时那般玉树临风了。魏王妃殷氏也是,虽然年轻时号称是冠绝京城的「殷氏双姝」之一,如今也略略胖的走了样。 不过,他二人倒是感情一如往昔的好。魏王妃殷摇光一气儿生了三个女儿,魏王也不急,对女儿一样的好,可见他是个没被世俗之情所束缚的人。 当然—— 也有一些例外。 秦檀那个惹人厌的父亲秦保,却是身子骨一年比一年健壮,每日都是精神抖擞的。他如今官位不高不低的,但靠着多年为官的资历,依旧整天傲的胡子高扬,过的顺风顺水;不仅如此,他还老当益壮,又纳了几房鲜嫩娇美的姨娘,也不知宋氏得知这些混账事,是什么个心情。 「世子要上京,我们自然得好好照料。」秦檀笑笑,对谢均道,「不知世子是要住京城的燕王府,还是来咱们府邸上住?我倒觉得咱们这儿更有人气些。」 「都成。我好歹是世子的舅舅,多少也要请他来小住两日。」谢均说罢,文雅地对二女谢环道,「环儿,你与你母亲要好好招待世子。」 几人说罢了事,便安安静静地用餐了。待饮食罢,谢均对秦檀说:「檀儿,你陪为夫走走。」听见他这样称呼母亲,两个顽劣的小男孩儿偷偷摸摸地笑起来,在饭桌旁窃窃私语,「爹爹和娘亲可真肉麻。」 秦檀与谢均一道漫步在庭中。 「时间可真快啊,一转眼,嬅儿也要出嫁了,还是嫁入宫中为后。」秦檀挽着谢均的手,感慨道,「我俩也都渐渐老去了。」 「今早,我还瞧见自己鬓间有一缕白发。」谢均摸了摸自己的左鬓,淡淡一笑,「也不知我老了之后,檀儿可还会挂念着我?正所谓,色衰而爱驰……」 「说的什么话。年纪一大把了,不害臊吗?」秦檀摇摇头。 谢均不由摸了下下巴,轻抚着上头的皱纹,发出了中年男性独有的忧愁叹息。秦檀噗嗤笑了起来,道:「我都不发愁,你竟发起愁来。行了,就凭夫君这张脸,便是再过十年,也依旧是艳压上阳花。」 她的打趣,叫谢均咳了咳。他作一脸淡淡,道:「哪有将我比作花的?可真是乱来了。」 说罢,两人继续朝前走去。秦檀髻间的步摇,垂下一道微晃的红穗子流苏。并蒂芙蓉的赤金簪尾,历经十数年光阴依旧光净如新、旖旎富贵,正应了当年一句「须知花意如人意,好在双心同一心。」 天上正是一轮圆月,灿如金辉,澄澄满院。夫妻二人的人影,渐渐远去,如步入书中,消弭于看客眼中。兴许,有不知何处的说书人一拍醒木,惊堂声响,茶馆众人皆明了——这一本数十年缠绵情话,已到了曲终人散之际。 银河碧落,地久天长,岂但朝朝暮暮期? 意中人,人中意;无情花鸟也情痴,一般结解双头学并栖。 钗股成双,盒扇团圆。愿教世上夫妻,永成双对。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贵命下堂妻》卷一 作者:楚嘉恩 02、《贵命下堂妻》卷二 作者:楚嘉恩 03、《贵命下堂妻》卷三 作者:楚嘉恩 04、《贵命下堂妻》卷四 作者:楚嘉恩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