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爱》 第一章 建纯元年,冬。 十岁的阮娃,坐在那间没有窗户的屋子门前,从早晨一直等到傍晚,看著层层巍峨宫阙之间,东方的天空化做一片似火彤红。 柏啸青没有来。 赵公公走出房门,来到阮娃身後,拍了拍他的肩,叹了口气:“傻孩子,别等了。什麽人什麽命,看开些吧。” “不、不!” 阮娃惊惶失措地缩了缩身子,眼中含泪地望向赵公公:“让我再等一会儿吧……他会来的,他说过要跟娘娘提我的事,要我也去陪读,念书习武。等我日後有长进了,一定不会忘了公公……” 马公公从屋子里走出来,冷笑一声:“老赵,别跟他废话,他还在痴心妄想呢。咱们为他耗到现在,也算仁至义尽了。” 赵公公又叹了声,和马公公一起,一人抓住阮娃的一只胳膊,就往屋子里拖。 阮娃一边哭喊一边挣扎:“再等会儿!再让我等会儿!他会来的!他一定会来的!” 长而凄厉的哭喊声,惊飞了在宫檐上栖息的成群鸦雀。 ********************** 阮娃净身之後,在那没有窗户,日夜都点著火盆的屋子里,和一起被阉的两个同龄孩子,躺了一个多月。 这期间,他们赤身裸体的,躺在挖了洞的木板床上,连动弹都困难,身下垫有香灰,方便他们随时排泄。 除了每天的三餐,以及替他们换脏污香灰的时候,没有人会进这个屋子。 三个孩子身逢剧痛惨变,互相之间也很少说话。 躺在任何时候都漆黑一片,寂静得如同坟墓的屋子里,阮娃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是个死人。 只是,他纵然死了,也还是不甘心的。 柏啸青没有来,到底没有来。 每每想起这件事,想起自己的期待盼望,他都会紧紧握住双拳,让指甲陷进掌心,不让自己哽咽出声,而後泪流满面。 父亲与人斗殴,打死了人,需要银子上下打点疏通,被父母卖进宫里的时候,早就应该明白。 世上,没有人可以相信,没有人可以期待,只有自己可以依赖。 是的,他纵然是阉人,是太监……将来也要成为太监中的大管事、紫衣监,成为人人巴结奉承的对象,绝不能让别人瞧不起。 总有一天,他要站在与柏啸青平等的地位上……总有一天。 那一天,他要遍体绫罗,紫衣乌纱,微笑著和柏啸青打招呼,道一声:“柏大人,好啊,还记得我阮娃吗?我现在过得很好呢。” 然後看著柏啸青错愕惊讶的神情,施施然离去。 几乎,阮娃完全是凭著对未来的想象,熬过了这生不如死的一个月。 而那关於未来的想象中,重重叠叠,全是柏啸青。 他在柏啸青的面前,忽而意气风发,忽而趾高气扬,忽而安慰痛哭悔恨不已的柏啸青,宽宏大量、前嫌尽弃。 ********************** 阮娃再次见到柏啸青,是建纯四年的端午节。 那一年,皇族子弟以及朝廷重臣,都被当今圣上邀至御花园,赐下宴席,赏花品酒、吟诗作对。 阮娃入宫已经四年,因为伶俐勤快,被调到御花园内服侍酒席。 席间,柏啸青一直侍立在二皇子周元渭的身後,寸步不离。 四岁的元渭,还是个奶娃娃。生得粉妆玉琢,画中金童走出似的,穿了袭红色的金线滚边缎子衣,戴顶珍珠小帽,身上披金挂玉。 柏啸青十二岁了,脸庞和身形虽说仍稚嫩,却已隐隐带有勃发英姿。 那是阮娃,一辈子也不会拥有的姿态。 柏啸青不时替元渭挟些好消化的食物,放在元渭面前的描金彩瓷小碗里,朝元渭温和的微笑,眉眼间宠溺幸福满溢。 姜娘娘带著一群宫女,进了御花园,嘱咐了柏啸青几句话。 柏啸青低头应承,颊边浮起浅浅红晕。 阮娃站在离他们很远的地方,看到这幕,忽然觉得孤独,心里空了大半。 柏啸青过得很好,守在那对母子身边,非常幸福的模样。 那是阮娃,一辈子也不会拥有的幸福。 柏啸青已经有了可以全身心用来爱、以及信任著的人。阮娃在柏啸青的生命里,不过是匆匆过客。 而阮娃,惦记了柏啸青那麽多年。 甚至,完全是因为柏啸青,才挣扎努力地活到今天。 一场御宴,直至灯火阑珊方散。 阮娃帮忙收拾了桌椅碗筷之後,走了很长一段路,回到自己居住的小屋。 金樽玉液,美器佳馔,遍体绫罗、仪态雍容华贵的人群……今夜,他见识了从未见识过的美景,却还是要回到黑暗、无论怎麽收拾,总有股潮霉味道的小屋。 不过,总有一天,他会成为那些富贵人群中的一个。 阮娃推开从来不必上锁的门,摸索著,剔亮了桌上那盏小小油灯。 昏暗的灯光中,阮娃看到一个英姿勃勃的俊朗少年,就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朝他微笑。 不由手中一抖,火石掉落在地面。 柏啸青笑著望向他,声音低徊:“嘿,阮娃……好久不见,你好吗?” 第二章 建纯元年 青大叔8岁 刚入宫 受姜贵妃赏识 成为无良渭的陪读 无良渭刚出生 还在满地爬 建纯八年 青大叔16岁 初上战场 解围城之困 一招致敌 大挫金摩士气 无良渭8岁 开始有断袖之癖的徵兆出现 建纯十年初夏 青大叔18岁 谣言不断 返回朝廷 原受封太学阁监察史 因事故改守白虎门 无良渭10岁 生母姜贵妃已受封为姜皇後 为救青大叔受重伤 建纯十年 冬 青大叔18岁 奉姜皇後之密令叛国 砍下皇帝与姜皇後之人头 投诚金摩 无良渭10岁 撞见青大叔提人头叛国 受拥戴成为新帝 开始人生最痛苦的阶段 得隐疾 成复六年 秋 青大叔24岁 有鹰扬将军之称号 留守江南 在天朝与金摩之间处境尴尬 无良渭16岁 天朝纳贡 与阮娃出现於江南杏花楼 成复八年 无良渭18岁 立後 成复十年 秋 青大叔28岁 率军撤退至绿野城 做内奸削弱金摩实力 无良渭20岁 率军攻打金摩 收复皇城 成复十一年 初夏 青大叔29岁 被无良渭以老百姓为要胁 带回天朝 无良渭21岁 复国 以老百姓为要胁带走青大叔 开始sm青大叔 阮公公31岁 托人照顾青大叔生母坟墓 成复十一年 秋 青大叔29岁 开始小受生活 听凌逐流之建议,假扮疯子有一段时间 成为奴隶 无良渭21岁 不想青大叔死,判青大叔终身奴隶,烙下飞龙烙印 成复十一年 冬 青大叔29岁 获得凌逐流之援助,逃跑 无良渭21岁 误会青大叔,隐疾复发 成复十四年 秋 青大叔32岁 隐居生活被破坏 为断无良渭之念头跳河自尽 无良渭24岁 悬赏青大叔有一段时间 得密报围捕不成继续找人 成复十四年 秋冬 青大叔32岁 跳河流落至卸甲村 遭织网阿留收容 改名洪引 字亦凡 无良渭24岁 悬赏并找寻青大叔中 成复十五年 春 青大叔33岁 身分被识破 遭村民断骨挑断手脚筋後被无良渭带走 无良渭25岁 得知青大叔下落 带人走後再度sm青大叔 成复十五年 盛夏 青大叔33岁 风湿缠身 体弱多病 得知阮娃已明白内情 无良渭25岁 在阮娃的提示下後悔 命人医治青大叔 阮公公35岁 想跟青大叔一起生活不成 密谋辅王暗杀无良渭 成复十五年 隆冬 青大叔33岁 恢复无猜忌的生活 於先帝先後忌日当天救无良渭一命 无良渭25岁 恢复无猜忌的生活 遭人暗杀不成 元凶辅王遭阮娃封口毒死 阮公公35岁 密谋失败 封辅王之口 成复十六年 春 青大叔34岁 冤屈洗净 诈死改名 祭拜生母 得知阮公公托人之事 带著阮公 公的遗骨离开皇宫 无良渭26岁 得知阮公公亦为密谋者之一和一切内情 送走青大叔 隐疾再发 阮公公36岁 事迹遭吕暧揭发 封口 流云阁自尽 污陷青大叔和姜皇後 成复十六年 春末 青大叔34岁 再次改名洪引 和阿留、洪伯两人定居西北新龙镇 无良渭26岁 重病立罪己诏 诈死 传位安平王 改名洪维 到新龙镇找青大叔 成复十六年 夏 青大叔34岁 遭无良渭诱拐成功 开始甜蜜生活 无良渭26岁 用计诱拐青大叔之心 诱拐成功 开始甜蜜生活 第三章 柏啸青穿著松绿绸缎大褂,腰间系著精致的编花坠玉丝带,一头乌黑长发用玉环束起,身形挺直如剑,气度举止英姿凛然。比之从前,完全是脱胎换骨般。 “我、我……” 之前阮娃曾千万次地想象过,和柏啸青再次相见的场面。但事到临头,却嗫嚅著,说不出完整的话。 “本该早些来看你的,但是一直没得了机会。”柏啸青打量了一番周围简陋的环境,没再说什麽,皱起了眉头。 “……我很好啊。”阮娃注意到他的表情,心底忽地一沈,脸上便绽开了笑容,拉了他的手,开始喋喋不休,“上面的公公们都很看重我,这间屋子我住不久了,我以後就会搬到更大更好的房间里去,公公们说了,到时候会给我添很多家具用物,月银也会涨一些……” 他最不愿意的事情,就是被柏啸青瞧轻了。所以宁愿撒谎,来满足心里的小小虚荣。 柏啸青一边听他说话,一边点头:“这样就好,我这些年,真的很惦记你。对了,我偷偷包了些糕点过来给你。” 他从怀里掏出个很大的油纸包出来,放在桌子上,笑了笑:“你从小就比我要聪明能干,一定能照顾好自己,倒是我多虑了……今天,我在宴席上一眼就看到你了,不过,没敢过去跟你说话。” 是吗?在柏啸青对二皇子温柔微笑的时候,心里也还想著阮娃吗? 阮娃的眼角有点泛红。 好在屋子里的光线黯淡,柏啸青看不出来。 “就是现在,我也不能在你这儿多待,二皇子随时都可能找我……不过,以後我一有机会,就会来看你的。”柏啸青拍了拍他的手,“不管怎麽样,我们永远都是朋友,永远是兄弟。” 说完,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朝阮娃笑了笑,转身走出了这间小屋。 柏啸青离开後,阮娃站在原地愣了很久,才慢慢走到桌案旁边,就著油灯昏暗的光,打开了柏啸青带来的那个纸包。 里面包了七八样宫中秘制糕点,每样都有五六块,皆做成牡丹、碧荷、飞鸟……的小巧模样,是他未曾见过的精致玲珑。 阮娃拈了朵牡丹花形状的点心在手里,只见其**繁复美丽,花芯宛然,一时竟不能下嘴。 他又愣了好久,直到掌心的热度,让糕点变得有些粘了,才蓦然醒悟,将那朵小小的牡丹花放进嘴里咀嚼。 香甜糯滑,从未吃过这麽好的东西。但他不知道吃的是什麽,更叫不上名字。 阮娃嚼著嚼著,慢慢闭上了眼睛,哽咽哭出声来。 一瞬间,嘴里弥漫著香甜,心里却什麽滋味都有。 他和柏啸青,本来是一样的人……而如今,柏啸青可以住宽大舒适的房间,天天读书习武、吃这样美味的糕点;他却只能窝在阴暗潮湿的屋子里,整天被人呼来唤去,吃著粗糙的食物。 想到这里,就觉得难过。 他一生不得亲情眷顾,入宫後又见惯了身旁太监们的阴诡心机、欺弱媚上,学的也是皮里阳秋的那套,怎敢和人轻易交心。 但柏啸青还肯把他当兄弟,还会来看他,对他说些关心恳切的话。 尽管这样的温暖微乎其微,却没有人会这样对他了。 心里在难过的同时,又近乎贪婪的,向往憧憬著这一点点温暖。 ********************** 半年间,柏啸青看过阮娃几次、给阮娃带过几次东西之後,不知怎麽地,又不来了。 与此同时,阮娃被上面一句话,下调到了宫内马厩,做其间最累最脏的活路,每天洗马刷马,清扫马厩。 阮娃自思平常做事小心,没有什麽错处,不知为何会如此。 於是把自己这几年攒的月银、年节赏赐拿出来,打个小小银弥勒,找只红锦盒装起来,给马厩的管事太监送了份礼,试探口风。 太监最重的是财,马厩又是个没什麽油水的衙门,这份礼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管事太监心情舒畅之余,就神情骄矜地提点了阮娃一句,让他不要再见柏啸青。 阮娃素性聪敏,立即明白整他的人是谁,出了一身冷汗。 吟芳宫那个女人的手段,宫里谁不知道。他拣了条命,就该千幸万幸。 当下什麽都不敢想了,只有每天勤勤恳恳做活,生怕被人逮了半点错处。 就是这样小心,还是免不了受欺侮,克扣吃穿用度、打骂和干重活都再平常不过。有事没事,还常常被人呼来唤去,取笑取乐。 他一无靠山,二无背景,又被正得宠的姜娘娘嫌恶,宫中太监最是势利,人人把他当烂泥踩在脚下。 阮娃心中的恨意与怨气,在这样的生活状态下,慢慢如毒草般滋生。 他恨姜娘娘和她的儿子,也怨著柏啸青。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他这条命,是柏啸青在姜娘娘门前跪了三天三夜,才求回来的。 第四章 穿著补丁撂补丁的衣服,干著最重最脏的体力活,每天都吃不饱饭,还经常挨打。 姜娘娘虽然表面上没要阮娃的命,实际上是深知宫中那些太监的习性,等著慢慢让人把他作践至死。 因为总是饿著肚子,阮娃从十四岁开始,就没再怎麽长高。 真要找自尽的理由,几百次都有了。但他心里憋著一股恶气,支撑著他在困境中苦苦挣扎。 就这样过了两年,到了建纯六年的盛夏。 那天正午,热得不能再热,在屋里还好些,出门就一身的汗。有禁卫军的兵士来要马,负责牵马的太监懒待动,就支使阮娃去做。 这御马监内,大夥儿都习惯了任意作践支使阮娃,反正他不能反抗,也没个靠山告状申冤。 阮娃不敢怠慢,连忙去马厩找了匹马出来,套好鞍缰,牵到门口处,来到那一身鲜亮衣甲的禁卫军兵士面前。 他天天洗刷马匹,给这些马喂草料、捡粪便,马儿们倒还听他的话,所以并没有费太大的事。 “官爷,您的马。” 阮娃低眉躬身,生怕言辞举止间做错了什麽,大气都不敢多出。 那兵士却伸出手,抬起他尖瘦的下巴,笑道:“你这小太监,长得倒是干净秀气,跟女孩子似的。叫什麽名儿?” “回、回官爷的话,奴婢叫阮娃……”阮娃战战兢兢,不知道那兵士要做什麽。 兵士打量了他一番,宫里的人,眼睛向来最毒。 他一眼,就能看出阮娃是没什麽靠山,总受欺压的小太监。 “嘿嘿……阮娃吗?”兵士笑了笑,松开他的下巴,牵过马匹,声音戏谑中带些威胁,“今儿入夜後,哥哥就在门口等你,不来的话,有你好瞧的。” 说完,兵士便牵著马走了。 阮娃站在原地,不知自己哪里得罪招惹了他,平常又被欺负的怕了,细细发著抖。 他回到马监後,就这样一边干活,一边提心吊胆的过了半天,熬到入夜。 这宫里的人,他谁也得罪不起,没奈何,只有按照那兵士的话,来到御马监门口。 门口处,不止是白日里来的那个兵士在等他,而是足足来了四五个兵士。 他们一见阮娃,便齐齐朝白日里来过的那个兵士,哄的笑出声:“小章,这货色确实能解闷,亏你找得出来。” 说完,就将阮娃围在中间,勾肩搭背的朝深深夜色中走去。 阮娃被带到了他们的住处。四五个身强力壮的青年男人,扒光了他的衣服,足足折腾了他一夜。 阮娃第一次知道,男人和男人之间,也能做那种事情。 直到天朦朦亮,阮娃才跛著脚,忍著後庭撕裂般的疼痛,蹒跚著离开了那个地方。 不过,也不是没有半点好处。 那些人折腾完他以後,给他端来了一些剩饭和糕点。两年来,他第一次吃上了顿饱的。 在那些人的面前,他没有流泪。但在回御马监的路上,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淌。 他知道他人轻命贱,却没想到会变成连妓都不如的东西。 这一夜,他看清了很多东西。 兄弟、朋友……什麽兄弟朋友? 他和柏啸青之间,一在云端一在泥潭……处境遭遇完全不平等的情况下,怎麽可能有真正的兄弟朋友? 他竟还希冀著,能在柏啸青身上得到那一点点温暖慰藉,真是痴心妄想。 但他怎能甘心?无论如何,他还年轻,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够熬到出头的那天。 或许……今天晚上的这种事,可以当做与别人交换食物,以及庇护的筹码。 阮娃想到这里,慢慢止了泪,摸了摸自己的脸。那是副清丽姣好的相貌,他一直知道。 像他这种人,一旦进入纷繁复杂的皇宫,就是将命运与未来全部押在了赌场上。如今,他全部的赌资,也只有这副皮相而已了。 ********************** 御马监这地方,还是过於引人注目。之後,阮娃为了在姜娘娘手下保命,又主动下调到了香坊。 他白天干著分内的活路,夜间却并不住在香坊里面,而是辗转於侍卫之间,甚至寂寞宫闱娘娘们的卧房。 每个夜晚降临之前,以及天亮之前,他恨不得把自己洗得脱层皮才好。 夜晚降临之前,是害怕侍卫或者娘娘们嫌弃身上的臭气,从而失了依靠;一夜交媾後,在天亮之前,又会觉得自己从内到外脏污不堪,比香坊最臭的地方,还要恶臭。 日子就这样慢慢的挨著,灵魂似乎也渐渐麻木。 柏啸青十六岁,即将从军那年,偷偷来香坊看过阮娃,带著一包银子,叫阮娃赎了身价,离开皇宫。结果被阮娃吼了一顿,把银子扔了出去。 阮娃这些年来,没有得到过别人真正的关心,内心对爱的渴盼到了极点。虽然知道柏啸青眼里只看得到姜娘娘,心底的最深处,其实还是隐隐期盼著。 但柏啸青的这一举动,令他对柏啸青的怨,变成了恨。 姜娘娘整他,柏啸青是知道的,一直知道。但柏啸青最後,却选择了让他离开,让他消失在柏啸青的生命中。 他怎能不恨?他怎能遂了那些人的心愿? 不,他不走。他就是死,也要成为梗在柏啸青心里的一根刺,让柏啸青永远记住他。 第五章 阮娃二十岁那年,柏啸青叛变,天朝帝後殒命,举国搬迁至江南。阮娃盼到了第一次转机,并且将这次转机牢牢地握在手中。 二十六岁那年,他成为了当今天子周元渭的枕边人,宫中无人不争相攀交奉承。 他想方设法,将当年和他交媾过的侍卫们,除了个干净。至於被他侍候过的那些娘娘们,在先帝死後便纷纷被送到寺庙出家,短时间内,莫名其妙就疯的疯、死的死。 他曾一度认为,岁月是可以冲淡一切的。 噩梦般的过去,所遇到的事、所认识的人,都已经消散无痕。他不需要回想,也不再会和过去有任何联系。 他有富贵荣华,他有人人都羡慕的位置。 他从年幼时就想要得到的东西,全部都有了。 直到三十一岁那年,天下再度倾覆,他随驾又回到了京都。是年夏末秋初,再度见到柏啸青。 没有见到柏啸青之前,他不知道,自己有那样恨一个人,那样想得到一个人。 少年时的期盼渴望,那点念想,竟如附骨的毒,从未被拔去,反而随著时间的流逝,渗入骨髓心肺。 他想起了少年时做过的梦。重重叠叠、全部被柏啸青占据的梦。 柏啸青被带进武瑶宫的那夜,阮娃一直守在门外,守了整夜。 里面挣扎、撕打、交媾的声音,虽然隔著厚厚的门,却还是能够隐隐约约听见。 阮娃闭上了眼睛,想像著压在柏啸青身上,与他肌肤相亲的那个人是自己,而不是元渭。 ********************** 柏啸青寻了一次死,元渭大费周折,将他救回来以後,就开始喂他吃一种药。 柏啸青吃了那种药,渐渐变得痴傻,过去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每天不说话,连动也不大动。 阮娃再也没有去见柏啸青。 一方面是因为元渭专宠著柏啸青,没有机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无需再见。 那个阮娃惦念著的柏啸青,已经不在了。如今在宫里,被皇帝夜夜拥抱的人,只是徒具外貌的皮囊。 明明知道这世界之大,再没有地方可以去寻找那个记忆中的人,却还是忍不住一寻再寻。 甚至在尽可能的情况下,近乎贪婪的,在这个世上搜刮他留下的一切痕迹。 少年时代,柏啸青来看阮娃的时候,曾经说过,他的娘就葬在北郊某处,他每年都要去上坟,再亲手培土修整一番。 阮娃去北郊找了几次,终於根据柏啸青从前描述的特征,找到了那座坟。 并不是心存怜悯,只是不想柏啸青的存在痕迹就这样消失。阮娃给了附近一个老太婆些银子,让她帮忙看坟上供。 如果柏啸青有半缕魂魄未湮,那麽,总有一天会来到这座坟前。 几年也好,几十年也好,总有一天。 至少还可以等,阮娃不在乎等待,他只害怕,没有人能够再让他等。 明明知道这种想法近乎疯癫,却不能停止。 搜寻柏啸青过去所有痕迹的同时,他渐渐开始怀疑。姜娘娘在柏啸青心目中有多重要,他是知道的。无论如何,他不能想像柏啸青会为荣华富贵杀了她,投靠敌国。 如果是阮娃处在那种境地,倒有可能这麽做。但柏啸青和阮娃,不是一样的人。 回想再回想,杏花楼上的那幕,更是隐隐佐证了这点。 自此,阮娃发了疯般,不放过半丝可能的,寻找著柏啸青无辜的证明。 其实,证明了又如何?什麽都不会改变。 阮娃没有想过为什麽要这样做,几乎完全是靠本能去追逐关於柏啸青的所有。他想要比任何人都了解、接近柏啸青。 再难的事,努力也会有回报。最後终於被他找到了,从前在姜娘娘身旁侍候的金宝太监。 姜娘娘一死,人事全非,金宝太监也失了势,就在皇陵那儿给先帝和姜娘娘守坟。虽不能大富大贵,倒也清闲自在。 阮娃找来金宝太监,施手段整治了一番。 宫里整治人的办法,恐怕比天牢那些酷吏刑罚还要狠毒几分,金宝太监虽然还算有些忠心,却终究多年养尊处优,哪里挨得住,便将过往全盘向阮娃托出。 此事干系重大,阮娃明白真相後,便立即命人堵了金宝太监的嘴,以偷窃罪名乱棍打死。 如果让金宝太监活下去,难保他不出去乱说,难保他那些话,不传到当今丞相和太尉耳朵里。 金宝太监活著,只会对阮娃造成威胁。 平时对待别人,施些小恩小惠无妨。面临大事,就应该狠绝毒辣,不留半丝对自己造成伤害的可能。阮娃生活的环境,就是这样教他的。 第六章 成复十一年。 就这样,转眼间到了皇家冬季狩猎的时候。柏啸青趁这个机会,离开了元渭。元渭隐疾复发,开始通缉柏啸青。 阮娃得知这个消息後,心内是无法形容的喜悦。 柏啸青半年蛰伏,是为了从元渭身旁逃走。一想到这里,阮娃就觉得十分高兴。 那对母子,再也不能占据柏啸青全部的生命。 皇帝在明地里通缉悬赏柏啸青,阮娃就在暗地里拿出大笔银钱,著人探访。 成复十五年的春天,皇帝到底比他先寻到了柏啸青,带回宫中。 阮娃心里虽然想著惦著柏啸青,但元渭并不是能任意被宦官下人瞒过的君王,为人又喜怒无常,天威甚炽。在这宫里,阮娃难以放开手脚。 从认识到年,阮娃已经不知道自己对柏啸青,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不似爱也不似恨,比爱还要浓烈,比恨还要入骨。 最初的嫉妒羡慕,从什麽时候开始,变成了不顾一切的想要拥有。 目光和心思,都再也不能从柏啸青身上移开。 或许,越难到手的东西,越是好的。比如从前渴望的权势,比如现在的柏啸青。 但是,从元渭手中夺过柏啸青,简直比登天还要困难。 这个时候,他在无意中得知辅王图谋天下,便主动接近献策,帮助辅王刺杀元渭。 事败,就是弑君的大罪。但想要得到柏啸青,就只有谋刺元渭这个可能了,阮娃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阮娃对感情欲望的执著,似乎比常人来得激烈。他想要得到的东西,向来是不惜一切、甚至赌上性命未来的追逐。 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阮娃和柏啸青,其实都有著相似的执著。只不过,他是为了自己,而柏啸青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别人。 本以为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元渭却被拖著半残躯体的柏啸青所救。并且众王很快都遭到了怀疑,被软禁起来。 阮娃害怕事情牵涉到自己,於是提前下手,将同谋的辅王毒杀,将所有关於自己参与其间的证据抹去。 谁料到,人算终究不如天算。 ********************** 阮娃杀了吕暧後,本来是想连夜潜逃,却终究不甘心。 他来到御花园处,在丛丛人影、满园高悬的成串红灯笼中,看到了元渭和柏啸青。 元渭毫不在意周围嫔妃大臣,搂著柏啸青在看戏,脸上是阮娃从未见过的,仿若拥有整个世界的幸福笑容。 柏啸青在这喜庆节日中,虽然没什麽表情,偶尔看看元渭,眉眼间还是流转著浅浅的温柔宠溺。 隐隐约约中,似乎还有那麽一点眷恋。 阮娃站在原地,心忽然就空了。 这两人再怎麽纠缠,再怎麽互相伤害……柏啸青心目中最重要的人,可以用性命、尊严守护成全的人,一直是元渭,不是阮娃。 无论是怎样的结局,元渭死也好,活也好,阮娃这辈子,都不可能真正得到柏啸青。 机关算尽,终究算不尽人心。 他不由得慢慢笑了,想起从前踢开自己那个小太监说过的话── 你就没这个命。 可是他一辈子,都不肯认命。就算是死,也不肯认。 他得不到的人,元渭也别想得到。而且,他要元渭痛苦一生,至死方休。 他从来就憎恨那对母子。 ********************** 从流云阁上纵身跃下之後,阮娃的意识并没有消失。 他看著自己的身体被拖到荒郊,被那些长著尖利牙齿的兽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洁白的骨头,散落在乱棘之中。 不疼,也不觉得难过,只是自此孤零零的,有些寂寞。 又过了些日子,也许是他鲜血的滋养,那褐色的乱棘间,竟开出了如霞似火的红花,让他不那麽寂寞。 红花开了没几天,柏啸青来了,一块块捡起他的骨,放在竹篓里。有几滴泪水,自柏啸青的脸颊滑落,打在他的骨殖上。 那一瞬间,他释然了。 柏啸青明白了他的心,为他落了泪,已经足够。 原来,他所求的,不过是这样而已。 ********************** 柏啸青把他带到了西北的一个小镇上,埋在宅子的後院里,又种了满院的花,每天都会来看看他,跟他说说话。 真好。 那些怨恨、嫉妒和占有欲,似乎随著时间的流逝,在花的包围中慢慢净化。 活著的时候,心思和欲望都过重,太累太累。 如今他什麽都不能做,也不必做,终於能够在此沈睡,直至地老天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