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园》 第一章 夜深人入梦,落地窗被长长的碎花帘子遮得严严实实,将这间卧室与外界隔绝。 天花板上,只有右上角的小壁灯还亮着,室内的家具用物都被映照得朦胧昏暗。 化缧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睁开眼睛,望向身旁的若枫。 若枫睡得很熟,密密的眼帘垂着,半张脸隐没在朦胧的暗色中,那么英俊,又如同幻像般虚浮。 刹那间,化缧的心揪痛起来,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确认。直到冰凉指尖真实的触摸到他的肌肤,感觉到他的温度,这才渐渐有些心安。 若枫自从醒来之后,就一日好过一日。 刚开始的时候,若枫每天要睡二十多个小时,醒着的时间只有两三个钟头,四肢软弱无力,不能行走,连杯子都握不住。 经过近一年的时间,若枫现在已经恢复成了普通人的睡眠,每天七八小时已经足够,能够行走甚至奔跑,能够料理日常生活。 现在的若枫,和健康人没有任何区别。 但化缧还是会害怕。尽管若枫是正常的睡眠,他也怕若枫随时睡下去,就再也醒不过来。 其实,知道自己这种担心有点无谓,却没办法压抑。 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会怀着渺小希望,不顾一切的追逐;真正将幸福握在手中的时候,又害怕失去。 五十年的等待孤独,再也不想经历。 一个个静谧的夜里,他辗转反侧的失眠,面对着熟睡的若枫,心尖发颤,手脚冰寒。 化缧咬住淡粉色、若**般娇嫩的唇,感觉鼻腔在一点点发酸。害怕自己哽咽出声将若枫惊醒,他轻手轻脚的坐起身,下了床,来到落地窗前。 他们住在三楼。窗外的银丝沿着墙壁一路往上蔓延,如水般从窗户的缝隙处漫进来,慢慢卷起落地窗的栓销,打开,将窗帘撩起。 然后,从窗口至地面,结成一道银梦般的丝梯。 一切,都进行得无声无息。 化缧穿着月白色的棉制睡衣,披散着及踝长发,在沉沉夜色中赤脚踏上丝梯。 与此同时,丝束将打开的窗扇再度从里面锁住,将碎花窗帘静静放下,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生怕惊了屋内人的好梦。 化缧走到楼下,仰起头,看到了满天闪亮星辰。 星空下,被人们废弃忘记,却依旧流光溢彩的都市里,杂草树木丛生,无数耀着冷光的银色丝线缠绕悬挂其间,纠成结、垂成缕,仿若化缧此刻千缠百绕、无法解脱的心情。 前方,锈蚀残损的摩天轮挂着一身银丝高高矗立,那样安静孤独。 泪水在他的眼睛里慢慢满溢,他小声抽噎着,眼前的景物都模糊不清,只是往前走,朝着摩天轮所在的方向,一直往前走。 走了一会儿,他来到游乐场的摩天轮下。 摩天轮锈蚀破损得相当厉害,小小的铁房间都已经不存在,只有成排的椅子暴露在外。 化缧坐上绽了海绵的破旧椅子,银色蚕丝开始绞动这架老旧的摩天轮,它嘎吱嘎吱的转动起来。 他厚重、如黑色绸缎般的长发如鸦翼般在身后展开,仰起头,如珠泪水沿着脸颊落入尘埃。 随着视野一点点升高,就越来越能感觉到夜风的冰冷。四周死寂得让人发慌,于是他张开嘴,一首很早以前听过,有着忧伤旋律的歌,就这样流淌而出—— 在林中遇见你,你已凝成了琥珀。 在海边遇见你,你却化做千顷碧波浪花一朵。 既然注定错过,为何又要相遇。 碧落黄泉哪儿有路,让我追逐唯一的你。 …… 化缧唱到这里的时候,声音戛然而止,不信地睁大了眼睛。 游乐场璀璨的灯光中,一条高瘦的人影走过来,走到摩天轮下站定了,然后仰起头望向化缧。 “若枫!”化缧惊呼一声后,右手抓住一束蚕丝,从摩天轮顶端忙不迭的滑落到若枫面前,“你不是在屋里睡着吗,怎么来了?” “化缧,你不开心。”若枫略微有些凌乱的乌发散在额前,一对深黑的眸子幽幽望着化缧,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轻轻叹了一声,“为什么不跟我说。” “哪有,我很开心……” 化缧刚要反驳,却感觉到若枫那双温暖的大手伸过来,覆上了自己的面颊,揩去泪痕。 “都哭成这样了,还说什么开心,唉。”若枫将他拥入怀中,声调黯哑低沉下去,“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化缧嗅着他身体特有的淡淡清香,说不出话来,一点点开始哽咽,然后是呜呜的抽泣,最后竟然嚎陶大哭。 过于在乎一个人,就会自觉不自觉的委屈压抑自己。而化缧真的是,压抑得太久了。 若枫知道这个时候,言语起不到太大的作用,于是像哄小孩子般,轻轻拍着化缧单薄的脊背。 不知道哭了多久,化缧靠在若枫的怀里,在足以令自己安心气味的包围中,沉沉睡去。 多少个夜来,他第一次入梦。 第二章 化缧再度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卧室内宽大柔软的双人床上,左手侧落地窗的碎花双层纱帘被挽了起来,阳光透过玻璃,温暖的洒了满屋。 身旁空无一人,若枫应该早就起床了。看看对面的壁锺,已是上午十点半,看来大大的睡过了头,不知道若枫的早饭该怎麽办。 他连忙翻身坐起,拉开卧室的门,就想朝厨房的方向冲去。 “哟,你起来了。” 谁料到刚开门,就见若枫坐在正厅的餐桌旁,手里拿著一张报纸,笑著望向他:“早餐已经准备好了,洗漱完以後就快吃吧。” 化缧定了定神,看到桌子上放著沾了咖啡渍的杯子,一个盛著小半块土司煎蛋的托盘,还有一小篓新鲜的、带著莹莹水滴的桑叶。 显然若枫已经吃过了早餐,还为晚起的他将一切都准备好了。 刚才的担心,全是多余。 化缧不知怎麽,觉得有些失落,意气低沈的“哦”了一声後,就去洗手间洗漱,然後坐在若枫对面,用纤细十指抓起那些新鲜的桑叶,放进嘴里咀嚼。 “化缧,吃完以後,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若枫将手肘撑在桌子上,用手指托住下巴望向化缧,宠溺的微笑著。 “什麽地方?”化缧停下了咀嚼,随口问道。 “这座城市之外。” “别开玩笑了,我们是出不去的。”化缧轻轻叹了口气。 国家政府默许了这座废弃城市的存在,却也并未对其中潜藏的“威胁”掉以轻心。 城市的外围,常年驻守著大队官兵和监测者,他们与化缧达成了某种微妙的、互相妥协的平衡,以城市周围为界,双方都不得越雷池半步。 平衡一旦被打破,就是生灵涂炭,化缧和国家现政府都不愿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点,若枫应该比谁都清楚。 “你放心,我有办法。”若枫朝他眨了眨眼睛,“吃得饱一点,我们要走很长的路呢。” ********************** 化缧没想到的是,若枫居然背著早就准备好的行囊,带他来到了瑾王陵。 五十年未被修整过的陵墓残破不堪,从前的售票处、小食铺、纪念馆、电话亭……全部都被淹没在茕茕乱林荒草中。 若枫用军刀迅速砍去寝陵入口处张牙舞爪的丛生荆棘乱草,和化缧一起步入寝陵内部。 “一千多年了,这里倒是没什麽太大的变化。” 寝陵内有些昏暗,若枫打亮了手电筒,熟门熟路的沿著**往前走。 他们前方,橙黄的暖色调光圈,在晦黯不明的空间里摇摇晃晃。 化缧走在若枫旁边,心脏忽然咯!跳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对劲,忍不住侧过头去看若枫。 若枫的神情平静坚定,若名匠雕刻出的俊美轮廓,被一层淡淡的橙黄色光晕轻笼。 化缧只觉得心脏一点点往下沈,慢慢停住脚步,站在原地。 “化缧,怎麽了?” 若枫看见他不动,也停止前进,走到他对面柔声询问。 “若枫……不可能知道一千年前这里的样子,也不可能这麽清楚寝陵的构造。”化缧的双拳不自觉地紧握,往後退了一步,声调激动至颤抖,“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泪水在眼中渐渐满溢。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心底已经隐隐有预感。 “化缧……” 若枫伸出手去,想要擦掉他眼角溢出的泪,却被他一掌打开:“回答我!” “……不是你所想像的那样。”若枫收回手,苦笑了一下,“楚挽亭在我身上做过的试验之一,就是将瑾王的记忆移植到我身上……但,我不是他。” 当年,楚挽亭在若枫身上做过的种种试验,实在是太过凄惨骇人,所以两人都尽量避免回忆和提起,化缧也就无从得知。 “对不起,若枫。” 化缧擦去眼角的泪水,低声道歉,然後顺从地靠在他怀里,任他修长结实的双臂将自己紧紧包围。 “虽然你恨他,但还是忘不了他吧。”耳边,若枫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平静柔和。 化缧却浑身一颤,急忙仰起头,拙嘴笨舌的解释:“不是这样的,开始时或许有一点好感,但後来我们的关系,就完全不是这样……他死了一千多年,早就不在了,如今我心里面,只有你……” 他的话越说越乱,恨不能口才再好一些的时候,却听若枫打断了他的话:“化缧,你不用再说了。” 前面那些话,可能表达出了反效果。给若枫的感觉是,自己的确忘不了瑾王,而自己选择他,只是因为瑾王不在了。 “我是真的……” 化缧以为他在生气,急得眼泪模糊了视线,想要更加努力的往下解释时,却见若枫俯下身子,堵住了他的唇…… “化缧就是不说,我也都知道……所以,不用再解释。” 深长的一吻结束後,若枫微笑著望向他:“因为我了解化缧,说不定比化缧自己都要更加了解……再说,如果我为了这种事逼你,和躺在这个寝陵中的人,又有什麽区别?” “化缧,你是自由的……你选择爱我,我很珍惜。所以,我绝对不会用这份感情,用来当做束缚你、令你难过的枷锁。”若枫眨眨眼睛,放开了化缧,转过身去,继续朝前走,“相反,我会站在你身边,永远帮助支持你。如果你对未来感到迷茫,那麽我就要看得比你长远;如果你觉得不快乐,那麽我就会替你找到原因,让你开心;如果你有心结……” 化缧追上他的脚步,哽咽著,紧紧挽住了他的臂弯。 心底仍是酸楚难当,千结百缕的纠缠,却已经不会再迷茫。 因为,若枫就在身旁。 第三章 在寝陵里大约行走了四五个锺头之後,他们来到了一个中等大小的墓室。 这里是专门用来放置陪葬兵器的地方,四壁整整齐齐摆放著各类刀枪剑戟,皆落满尘土、锈蚀不堪。 在墓室的正中,是一眼以汉白玉砌了护栏的森寒泉水,望去深不可测。 若枫走到朝南的青玉案边,将背包放在案上,顺手拂去梨木长弓的尘土,神情隐隐有些怅然伤感:“化缧,你应该来过这里吧。” “嗯,跟唐林教授一起来过。”五十多年前的一切仍历历在目,怎能轻易忘却。 “这眼泉水,是当初瑾王以人工开凿而成,和三百里之外的大湖相接。”若枫从鼓鼓囊囊的背包里拿出两副潜水镜,微笑著望向化缧,“这里的泉水既然这麽清冽,丝毫没有干涸发臭,所以路一定还是通著的。” “咦……咦?”化缧听得满脸讶异。 “千年前,大部分人都明白,蚕人是要砍去头颅才会真正死去。”若枫拿起潜水护目镜,仔细为发呆的化缧戴上,目光温柔平和,“瑾王为什麽仅仅下令让你服毒陪葬,又为什麽在这里留下一条水路,你知道吗?” 化缧茫然摇头,眼角渐渐湿润。 “相信你和唐林教授,已经看过了石碑上的记载……但他真正想说的话,藏在这眼泉水之下。”若枫和化缧都脱得只剩短裤,若枫将衣物用一个防水的小包装好,背在背上,和化缧一起翻过了汉白玉护栏,“他以为无论经过多少岁月,你终究能够看到他在水底留下的文字……但是,怎麽也想不到在这之前,他布下重重机关,自认为坚固无比、可以保存千秋万载的墓,居然会被人进入。” 化缧随著若枫跃入泉水的刹那,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在冰寒的泉水中张开来,贪婪的汲取著水中氧气,然後将氧气送入血液循环,供应给身体的各个器官。 身边的若枫和他一样,没背氧气筒下来,却神情自若的在水中打开探照灯,安然往前游著。 经过从前的那场异变,若枫的身体构造,已和常人完全不同。 水底幽深晦暗,长长的水草在脚下舞动,不时有几尾披著银鳞的鱼儿游过身旁。探照灯的效果并不是很好,周围两米之内的景物可以看得清楚,两米之外就是一片黯黯的浑沌深碧。 他们很快在水中找到了一条人工开凿的宽阔**,拨开入口处覆著的水草後,一起游了进去。 就这样,大约在深黑的**里游了三四个小时,化缧看到有丝丝缕缕不甚明亮的光线自前方射进来,他们已经距出口非常接近。 若枫停下脚步,伸出手,指向前方,笑著将手中的探照灯递给化缧。 化缧明白他的意思,接过探照灯,独自向前走了几步。 很快化缧就看到,在**接近出口处的右面石壁上,密密麻麻刻著满壁文字。而石壁下面,大珍珠、猫眼石、红蓝宝石、金璎珞、银锭……铺得满地都是,化缧提著灯,站在石壁对面,只见脚下宝光莹莹流动。 周围光线黯淡,石壁过高过大,而化缧手中的灯照射范围又太小,顶上的文字完全看不清。於是化缧划著水,朝上方游去。 化缧提著灯,成为这黯淡水世界里唯一引人注目的光明。他长长的黑发在水中漂浮舞动,洁白肌肤在幽幽碧水中泛著丝缎的光泽,似为开辟这片深碧色混沌而降世的神灵。 若枫站在下面,仰头望向游动的化缧,一时间什麽都忘了,只觉得像是置身於一场奇瑰梦境。 化缧来到接近石壁顶端的地方,一手提灯,一手去触碰石壁上刻下的文字。 凉滑的苔藓顿时簌簌掉落,将白皙指尖染成淡淡的绿。 从前的他,是近乎完全不识字的。但如今的他,已今非昔比。 从第一个字开始,逐字逐句的读过去。有被苔藓盖住的地方,就一点点将障碍物剥掉。 读完最後一个字,化缧怔怔的站在石壁下,拿下了护目镜。温热的泪水从眼中止也止不住的流出,然後和冰凉湖水溶成一体,消失无痕。 ********************** 在通往大湖的**即将打通之前,年迈的瑾王亲自搭了高高的脚手架,用利器在**出口处的石壁上刻下了留给化缧的话,大意是── 不知道你醒来时是何年何月,亦不知道你什麽时候才能读懂我留在这里的文字。 当我失去保护你的能力,就不能留你在世上。 你可知,多少人垂涎於你的身体,又有多少人觊觎长生不老的传说,想要你的性命。无论哪一种结局,我都不愿看到。比起让别人得到你,或是杀死你,我宁愿自己先动手,了断你。 但到了最後,我竟终究不忍心杀你。所以,希望经过一千年、一万年的岁月消磨,当蚕人的传说湮灭之後,你能够得到自由。 化缧,你完全没有生存的能力,所以我在这湖底留下了一些珍珠宝石和金锞银锭。这些东西到底有些重量,你不可能一次带走,总要往返好几次。 呵……这样做说穿了,我还是抱著些希望,希望你能在这个期间多认识些字,看懂我留下的话。 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我们之间……在我有生之年,恐怕都是这种敌对仇视的状态。 不是不想改变的。但我更加明白,以我的处境和状态,可以给你很多东西,却没一样是你想要。 而我又不能扔下王府上下,不能扔下国家社稷,所以只能接受被你恨著的现实。与此同时,我的心也一点点被你的恨意侵蚀,变得越来越暴躁残忍。 现在回想起来,一开始就是我错了。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本来就注定不能够相爱相守。我不该烧了那片桑林,不该将你赖以生存的空间毁掉,让你来到我的世界,痛苦了这麽多年。 化缧,对不起。我想说的,其实就只有这句话而已。 对了,在我的陵墓里面,有一间墓室,很好找,门上面镂了大船上载满童男童女图案的就是。里面有详细记载了关於你秘密的东西,我觉得你还是看看的好。 打开那间墓室的方法,对你来说也很简单。你读书不肯用功,但我记得你玩七十二窍锁和解连环都很在行,在那间墓室的对角方向,距离五里左右的地方,有一个隐藏的类似机关,找找看吧。 如果实在找不到,或者解不开的话……就只能用炸药把门炸开了。 …… 最後,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无论经过多少场轮回,也能够再度遇上你,重新开始。 ********************** 若枫踏著水草走到化缧旁边,有些担心的拍拍他的肩膀。 他仰起头,对若枫笑了笑,又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事情。 第四章 泪水一直停不下来,但好在是身处水中,周围光线黯淡,若枫应该不会发现才对。 指尖停留在冰凉石壁,最後一句话上面: 皴颜皓首,临壁泣下。 现在回想起遥远的从前,记忆中的瑾王仍是强硬骄傲,威风八面的。想像著那样的他,在生命所剩无几的时刻里,留下这样软弱不堪的感伤字句,心底就万分难过。 化缧不是在缅怀过往,因为他比谁都要清楚,纵使时光能够倒流,他和瑾王之间,仍然不可能拥有幸福平和。 只是觉得心疼。心疼临死前仍怀著遗憾的瑾王,心疼在折磨压迫中变得扭曲偏激的自己,心疼那一去不复返的岁月。 但就在那种绵绵密密的疼痛中,心结终於彻底打开,可以释然的面对过去,然後将目光投向不可知的未来。 若枫……谢谢你。 化缧握住若枫的手,转过身,在水中洒下最後一行泪,朝**的出口处游去,再不回头。 若枫凝视著化缧,弯起唇角笑笑,随著他一起游入前方那片幽深黯绿的水域。 ********************** 若枫把时间和前进路线都掌握得很好。 化缧和若枫从湖底游到湖面的时候,正好靠了岸边。只见杨柳千条临水而植,掩映著湖畔仿古凉亭,不时有三三两两的游人经过,竟是个公园。 看到不远处有铁铸卡通小熊抱一木牌,上面写著“禁止游泳”四个红色醒目大字,水淋淋的两人笑著对望了一眼,然後互相吐吐舌头,遮遮掩掩的爬上岸去。 幸好没什麽人看见,两人平安来到旁边的一座仿古凉亭处,打开装著衣物鞋子的泡沫防水包,用毛巾擦干身体後,换上了衣服鞋袜。 在凉亭里坐了一会儿後,互相打量,除了头发有些潮湿以外,看不出太大的问题,化缧将长发松松挽起,就大大方方的和若枫牵著手,一起踏上了湖畔小径。 若枫注意到化缧用来挽发的,是当年他送的那支不锈钢蝴蝶钗,那样暗暗的银白,没有半丝光采,不由笑道:“这麽旧的东西,你还留著呢。” “我比较勤俭节约嘛,扔掉怪可惜的。”化缧惆怅著怔了片刻後,装作不在意的回答。 在若枫沈睡的那段日子里,这支钗给过他多少慰藉力量,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而那些事情,实在没必要再提,破坏眼前的美好。 “化缧,我都知道。”若枫低下头,吻了吻他的手背,神情黯淡片刻,又开朗起来,夸张的叹了口气,“在漯竹市的银行里,本来还是有不少钱的。可经过这麽多年,以前的货币早就不能用了……唉,真可惜,出来一趟却什麽都不能买。” “那怎麽办?若枫你想要什麽东西呢?”化缧听他这麽说,也有点著急。 “想想我们有的,能换点钱的东西,也就是化缧在暖棚里种的麦子啦,养的猪啦,还有鸡鸭之类的……把它们拿出来卖,应该能够赚点钱。”若枫看到化缧的神情一点点严肃下去,竟是陷入了认真的思考中,忍不住笑出声来,“呵呵,要换钱的话,也是拿金银宝石什麽的来得快吧……那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刚才说的话,是逗你玩的。” “啊,亏我还这麽替你著想!你真是个坏人!!” 化缧这才反应过来,跺著脚就要去捶他,却被他笑著闪身躲过,轻轻握住手腕:“好啦,别生气,偶尔逗逗你罢了。” 化缧余怒未消,一双黑眸亮晶晶的,双颊洇上层淡淡粉红,看在若枫眼里,只觉得可爱无比,不自觉的就欺身吻了下去。 就在两人双唇触碰在一起的时候,脚下忽然不应景的响起了几声细小的动物叫声。 若枫有些失望的松开化缧,和化缧一起往脚下望去,一只黄色的小狗在化缧脚下,细声细气的叫著,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小狗有一个月大小,毛茸茸的像个球团,滴溜溜的黑眼睛,脸稍微有点尖。肥短四脚在石地上走起路来一步一摇,不时还打几下滑。 “啊,真是可爱!”化缧俯下身子,将小狗抱起来,四下张望,“不知道它的主人在哪里,就让它在这里乱跑可不行。” 很快,他们就发现了在不远处石凳旁边,被弃置的一个小纸箱。纸箱里面有一张纸,纸上用蓝墨水写满了幼稚的字体,字上还有几滴圆圆湿痕。 化缧看完後,轻轻叹了口气:“原来是被遗弃的小狗,它的主人希望有人能够收养它……喂,若枫,我们来养好不好?” “好是好,但现在我们暂时没有办法带它回去。我们回去的水路,要好几个锺头才行,它支持不了那麽久。”若枫思忖著。 “嘿嘿,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我自有办法。”化缧笑著抱住小狗,脚步轻快的朝前走著,来到不远处的饮料机前,看看四下无人,张嘴吐了一束丝进去,一盒牛奶就这样到手。 若枫和化缧一起在长条石凳上并排坐下,看化缧撕开牛奶封口,弯著身子,拿在手里喂站在地上的小狗。 小狗似乎很久没吃东西了,用舌头舔得香甜无比。 化缧望著它,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儿。 若枫伸了个懒腰,看著西方夕阳一点点沈没,不禁和化缧一起微笑。 一直以来,化缧的眼里就只有他。虽然他很高兴,却也明白,这对化缧来说是相当危险的一件事。 他毕竟是试验的产物,世事无常,虽说号称长生不老,但谁也不能保证他会活到什麽时候,万一化缧比他活得长久……他不能想像化缧会变成什麽样。 所以爱情之外,化缧还应该拥有喜爱和必须做的事情,还应该拥有更广阔的胸襟和天空。 从这只小狗身上开始,他看到了可能和希望。 “今天夜里我们不要睡了,去逛逛这座城市。”化缧喂小狗喝饱了,抱住它再度起身,提议外加激将,“嘿嘿,就是不知道年老体衰的若枫,有没有这个精力。” “哈,我年老体衰?”若枫从长凳上一跃而起,“这些时,每晚在床上求饶的人都不知道是谁。” 化缧的脸略微红了红,两人就这样一路笑闹著,朝公园出口处走去。 第五章 这是个临江城市。出了公园,就是一片很大的广场,广场正中是这座城市的标志性雕塑,许多附近的城市居民在这里三三两两的聚集著,纳凉聊天。 夜幕渐渐低垂,只见广场周围种植的灌木丛上,成串成串的装饰灯,星星点点的亮了起来。 化缧和若枫来到广场边缘的白石护栏前,极目远眺。翻著浊浪的江水,蜿蜒著流入水天相接的尽头,江风阵阵带著些水腥气,吹得人透体凉爽,透体的舒畅。 若枫揽住化缧的肩,微笑著望向爱人。化缧的头发大部分被挽了起来,但有一些细碎的发仍散在细致莹白的颊边,撩得若枫心痒痒,想要伸出手去替他挽在耳後。 就在这时,一个柔和动听的女声在他们身後响了起来:“先生买花吗?” 若枫和化缧连忙转过身,看到的是个十四五岁,穿著学生制服的女孩子。她提著一篮用塑料印花纸包装好的新鲜红玫瑰,微笑著站在他们对面。 “今天是情人节,难得哦。”她又补充了一句。 化缧怔了片刻後,想起自己和若枫没有钱,讷讷的找了个借口拒绝:“我们、我们……都是男人。” “咦,政府在五年前就通过提案,宣布同性恋合法化,甚至可以结婚啊。”女孩子望著他们笑,“无论是怎样的情况,两个人相爱就好啊……送枝花都犹豫半天,你们这麽老古板啊?” 若枫笑了一下,没想到这趟出来,居然会被小自己六十岁以上的女孩子说教:“还是不用了。” 女孩子显然家教很好,看他们不愿意买,也不强求。朝他们鞠了一躬,祝他们情人节快乐後便转身离开。 不远处,很快有一对情侣买了她的花,她兴高采烈的道了谢,又朝下一对的方向走去。 化缧抱著小狗,一点点低下眼帘。 是啊……今天是情人节,自己都忘记了。 仔细看了,在这个广场上散步的,确实大部分都是意态亲密、耳鬓厮摩的情侣。 尽管知道若枫和自己身上都没钱,这样做也是不得已……但多少还是有点失落。 “化缧,你怎麽了?” 化缧摇摇头,刚想笑著说没什麽,却看到若枫将一枝半开的深红色花苞递到他面前:“送给你。” “咦……咦?”化缧惊讶得舌头都有点打结,“这、这是哪来的?” “在公园你逗小狗的时候,我趁你不注意摘的,是月季。”若枫冲他眨眨眼睛,“有点对不起花匠的样子……不过情人节一年才一次,他会原谅的吧。” 若枫话音刚落,广场所有的灯忽然间熄了。接著,耳边响起了隐隐的破空声,一朵硕大无比的金色烟花在头顶上方绽放,然後在夜幕中结成一颗金光灿灿的心形,慢慢消散。 化缧仰起脸,将目光投向天空,让眼睛内就要溢出的泪水倒流。 原来若枫一直记得……真是的,这样就要哭出来了,真是太没用了。 “啊,没想到还有烟花可以看。真漂亮,是不是?” 若枫伸出手臂,从背後将化缧拥入怀中,四周是一片沈沈黑暗,天地间仿若只有两人相依。五彩烟花在夜空中瞬间绽放又瞬间凋谢,将两人沈寂在黑暗中的轮廓,一次次镀上了华丽绚烂的异样颜色。 化缧靠在若枫的怀里,听著身旁江水的流动咆哮,恍恍惚惚中,仿若又回到了千年前,他和瑾王在渡海大船上,夜里看烟花的光景。 人相似,物相似,但那又是完全不同的。 瑾王带给他的,是忐忑不安、惊惧、怀疑、憎恨……而若枫,这样温暖,这样令人安心舒服。 真想就这样,和他相拥一辈子,相拥到天荒地老。 哪怕就此死去,也应该没有遗憾了。 …… 当烟花散尽,四周的灯重新一盏盏点亮,化缧才蓦然从似真似幻的梦中惊醒。 若枫置身於明亮的地方,看看旁边行人渐渐多起来,总搂著爱人也不像样,脸红了红,放开化缧:“接下来……我们去街上走走吧。” 化缧笑著点头:“好啊。” 然後,主动牵过若枫的手,一蹦一跳孩子似的朝广场外走去。 他们对这城市相当陌生,出来就如同一次探险,不知会走到哪里,遇到怎样的景物、人或事。 这场烟花,於他们而言,是一个老天赐予的意外礼物。 人生,或者命运也是一样。 与其沈溺於过去不能自拔,不如沿途行走,好好欣赏未曾见过的风景。 相信未曾到过的某处,一定会存在快乐惊喜。 从广场出来,就是一大片极其生活化的住宅区。 住宅楼、超市、学校、医院、饭店……这些建筑的模样构造,和五十年前大同小异,让人行走其间不由得产生亲切感。 擦肩而过的人群中,有亲密无间的情侣、带著孩子上街的夫妻、品味高尚的白领、被一群朋友搀出酒楼的酩酊醉汉……众生百态,也和从前没有什麽不同。 若枫和化缧也不辨路,沿著曲曲折折的街道一直走著,不知不觉间,身旁行人渐少,竟然来到了个黑洞洞、连路灯都不见半盏的暗巷外面。 两人相视一笑,正想走开,却只见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中,一条穿著灰衣的人影蹑手蹑脚来到暗巷的垃圾桶旁边,打开桶盖,将一团东西塞了进去。 “喂,干什麽的?!”若枫虽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情,但直觉不是好人,便朝那人影喊了一嗓子。 那人听了若枫一声喊,受到惊吓拔腿就跑。 化缧看看周围光线黯淡,张嘴吐了束丝,将奔跑中的人影缚住脚踝绊倒後,和若枫一起上前。 是个穿著模样非常土气简朴的男人,三十出头的样子,理著小平头,神情畏缩,和这繁华城市格格不入。 男人被摔得晕头转向,根本没注意到自己是怎麽被绊倒的,趁这个机会,化缧偷偷收了蚕丝。 “哇噢哇……” 若枫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正要询问,旁边的垃圾桶里忽然响起了婴儿的哭声。 化缧连忙走到垃圾桶旁,看到一个被粗布包裹著的小婴儿睡在黑色垃圾袋中,正在努力挥动著细瘦四肢。 “若枫,是个孩子!” 化缧连忙放下小狗,小心翼翼的伸出双手,将婴儿抱入怀中。 男人见状,也不想著逃跑了,低下头,呜呜的哭出声:“我也是没办法……这孩子天生大脑发育不全,是个傻的……我和他妈收入又低,养了他就得紧巴巴过活不说,下半辈子也没个指望依靠……” 若枫的眉头渐渐紧皱,松开那男人的胳膊:“你走吧。” 男人怔了会儿,见他们没有下一步的举动,这才如得恩释的站起身来,跌跌撞撞的离开远走。 “若枫,看来你和我想的一样。”化缧轻轻拍著手里的婴儿,“这孩子就算逼著他带走,也不会好,不如我们来养。” “没错。”若枫俯下身子,抱起小狗笑道,“不过,养孩子可没有那麽简单,我们要准备很多东西了。” “这个我在行啊,我看过很多婴幼儿健康手册。科学院养著十几只平时用来取奶的羊,他吃的东西应该不成问题……对了,我们给他取个什麽名字?”化缧掀起一点包著他的粗布小被子,看了看他的双腿间,咯咯笑道,“男的哦。” “嗯,既然是捡来的,就取个谐音,叫简简吧,简单的简。”若枫思忖片刻,抱著小狗和化缧一起离开暗巷,“……我说,你怎麽会看那种书?” 化缧兴致勃勃的回答:“漯竹市的图书馆有很多书,我没事就去看……不止是婴幼儿健康手册,还有美容化妆,空间相对论,鸡鸭羊的养殖,瑜珈入门,针炙入门,毛衣编织,水稻密集高产种植,现代军事战略……” 若枫听他列出的书单,渐渐满头黑线。 这家夥……五十年间究竟学会了些什麽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 若枫和化缧一路交谈,重新回到繁华大道上时,远处矗立的锺楼堪堪显示凌晨一点。看时间已经不早,两人便转身踏上了来时路。 走到公园院墙前时,天已朦朦亮,四处不见行人。若枫和化缧正打算步入公园内部,脚边忽然传来一声刺耳嚎叫,一个不知道是什麽的东西滚过来,抱住了化缧的腿。 “好心的大爷啊,可怜我年纪小小瘸了腿,无家可归,给点钱让我看病吃饭去吧!啊啊昂啊啊啊……” 若枫和化缧被吓了一跳,定下神来仔细看,发现是个衣衫破烂、满脸脏污的孩子在那里干嚎,把鼻涕直往化缧裤子上蹭。 那孩子不过五六岁的模样,口齿伶俐,动作敏捷得很。他肮脏的左脚以一种不正常的角度扭曲著,五指朝脚心蜷缩。 已经没办法治愈,却不是天生的残疾,而是人为造就。 虽然时光流逝,社会也发展变化了不少,但看来还是有乞讨的人群存在。甚至招式和方法,也没什麽改动。 那孩子一边干嚎,一边乘机将手探进化缧的裤子口袋摸索。 “小朋友,你是不是肚子很饿,没地方可以回去?”化缧的眼珠子转了转,俯下身子,温柔的对他笑。 第六章 孩子没摸到什麽东西,又听他这麽问,立即仰起头,将他知道的所有愁苦神情都往小脸上堆。 “那麽,跟爸爸走吧。爸爸给你东西吃,给你衣服穿,还给你地方住哦。”化缧笑得两眼都眯了起来。 小孩子听了这话,连忙松开化缧,往後缩了缩。刚才他还是干嚎,现在泪水竟真的开始在眼眶中打转:“对……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 “嘿嘿嘿,那可就由不得你了。” 化缧凝视著他,咧开嘴阴森森的笑,雪白的牙齿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小孩哇的一声就哭了。 “我不要被妖怪拐卖啊啊啊啊!!!” 随著稚嫩童音的凄厉惨叫,化缧身侧的空气中忽然多出团银白丝束,将那乞讨小孩的身体包裹起来,丢进了公园的院墙内。 “今天好像收获不小哦。”化缧抱著简简,朝若枫笑了笑,脚下延伸出一道直攀院墙的丝梯。 若枫也笑,无奈的摇摇头,和他一起踏上丝梯,向院墙内走去。 ********************** 四人一狗来到公园湖畔,一块巨大的太湖石上,化缧抓住乞讨小孩的领口,简单问道:“名字?” “三、三脚猫儿。”小孩满脸是泪,魂不附体的回答。 化缧噗哧笑出声来,道:“好名字。” 话音刚落,就一脚把猫儿朝湖面踢了下去。 猫儿尖声惊叫,眼看著就要跌入湖水中的瞬间,却只见周围的空气中,无端出现了层层银白色丝束,形成一个不大不小的空间。他的身体与尖叫都被包围在里面,与外界刹那隔绝开来。 若枫看著那个银白色的球状物沈入湖水中,有点担心:“里面的空气应该不够支撑到出口,这孩子没有问题吗?” “没问题的。我做的这个丝球,就像我们的皮肤一样,可以自水中汲取氧气,排出二氧化碳。” 化缧说完,就只见熟睡的简简和小狗,同时被稍小的银色丝球包裹得严严实实,缓缓落入湖中。 “若枫,我们也走吧。” 若枫点点头,脱了衣物鞋袜,放在防水小包内背好,和化缧一起跃入湖水。 湖面破开,泛起阵阵涟漪後,须臾又波平浪静。 ********************** 带著简简、猫儿回到漯竹市後,若枫和化缧忙的不可开交。 他们原先住的房子就不太宽敞,多出两个孩子,空间尤其显得小。 於是将隔壁的房间打通,满城搜刮家具漆料。有化缧无所不能的蚕丝帮助打扫、涂墙、搜索物品,只花了一个半锺头就收拾出两个干净简洁的小房间。 简简的房间,家具、摇篮和墙壁都是粉红色的;而猫儿的书桌、椅子、台灯、单人床……则全是浅蓝。两人的住处,只有一壁之隔。 大功告成,若枫用手撑著酸疼的腰,直起身子,望向化缧:“我觉得,你对猫儿那孩子,态度似乎过於严厉了,他很怕你呢。” “哎,这是绝对必要的。”化缧走到洗手间的漱盆前,拧开水龙头,边洗手边回答,“少年儿童心理学方面的著作,我还是看过不少,也懂一些。像猫儿是在那种环境成长起来,将来相处教育,有时候讲理是没有用的,必需在他心中建立起一个绝对权威,能够引起畏惧的存在……” 若枫微笑不语,一直听化缧讲下去,目光中全是赞赏欣慰。 除了自己之外,化缧终於找到可以投入情感和智慧的对像。 两个人洗完了手,一起朝隔壁的房间走过去。推开房门,只见洗过澡、换了干净衣服的猫儿乖乖窝在沙发上。面前放著的玻璃杯只剩下点奶渍,盛点心的盘子空空如也。 收拾隔壁屋子的期间,化缧塞给猫儿一杯奶和一盘自制点心,命令他在沙发上坐好,不许乱跑。 看来猫儿倒是听了话,但是……那麽大一盘点心,一个半锺头的时间,就是身为成年人的若枫,敞开肚皮尽量吃,也未必就吃得完。 “天哪,你居然全部吃光了?!” 担心猫儿的肚子会被撑坏,化缧连忙走上前,却在靠近时发现了异样。 猫儿衣服和裤子的宽大口袋,高高的鼓起来。 用手一掏,里面全是碎成渣的点心,粘糊糊的搅作一团。 “啊!最亲最亲的亲爸爸,我再也不敢了!饶了猫儿这次吧!!” 猫儿抱住头,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把脸藏在双膝间,拖长了哭腔大喊。 化缧原本有点生气,但被他这麽一喊,又觉得好笑。 普通五六岁的孩子,多少懂了些事,是不会这样随随便便喊陌生人爸爸的。但猫儿显然是说惯了,张嘴就来,声音响亮,一点不含糊。 却显然没有半分真心。 “放心,我不会因为这种事打你……我们家的规矩,和你以前待的地方不一样。”化缧在心底叹了口气。 猫儿立即将脸抬起来,望著化缧嘿嘿的笑,两点黑眸闪闪烁烁,哪见有半点泪痕,谄媚的朝化缧挨过去:“就知道爸爸最好了。” “但是,不代表你今後可以一直这样下去。坐好!”化缧板起脸,摆出威严的架势来,用力拍了下沙发靠背。 猫儿被吓得缩回去,连忙端端正正坐好。 “若枫,你去给简简热下羊奶,我有话要跟猫儿说。” 若枫答应了一声,走出门外。 趴在屋角的小黄狗看见有人走动,连忙摇著小尾巴站起来,肥短四肢在木地板上一步一打滑的跟著若枫走出去。 於是,屋子里只有猫儿和化缧两两相对。 猫儿偷偷瞟了化缧一眼,从化缧脸上没看出什麽表情,心里没底,就有点忐忑不安。 “猫儿,你以前过的是什麽样的日子,说给我听听。”化缧看著他,缓缓开口。 “当然……没有爸爸这里好。”猫儿怕他生气,小心翼翼地避重就轻。 这孩子,真是聪明伶俐、懂得察言观色的过了头。 “我只想听你说实话。”化缧眯起眼睛,“你这样回答,我会罚你哦。” “啊,不要!”猫儿听到个罚字,下意识的又用手去挡头。 化缧心中一阵酸楚。猫儿这样的习惯,谁都知道意味著什麽。 猫儿咽了口口水,看化缧没有进一步的举动,连忙老老实实的开口。他年纪虽小,却口齿伶俐,讲述的条理也清楚明白:“我、还有招招和小仁,都是老大的手下,我们每天上街要钱,讨到的钱就交给老大,老大给我们吃喝……招招最没用了,经常要不到钱和东西,所以天天都被老大打好几次,还要饿饭。” “你们都经常被打吗?” “嘿嘿,我挨打是最少的,两三天才一次呢。”猫儿大大的咧开嘴,笑的得意,“因为我每天要到的钱都最多,老大最喜欢我了,还常常把他吃剩下的鸡翅膀、鸭脖子什麽的都给我啃……对了,老大还给我吃过半个汉堡哦。” 看到猫儿以自己的悲惨经历为荣,化缧忍不住开口:“你知道……你的脚是怎麽坏的吗?” “知道啊。”猫儿茫然的点头,语调神情不见半丝难过,“是我小时候,老大给弄坏的。只有这样,才要的到钱。” “那麽……你不恨他、讨厌他吗?”对话到这里,完全脱离了化缧的预料。 他并非想让这个孩子学会憎恨,只是觉得不可思议。 “不会啊。”猫儿高昂的声调,一点点低下去,“因为没人要我,只有老大肯要……偶尔哪天讨的钱多了,老大还会夸我干的好。” 化缧忽然说不出话来。 “爸爸,能不能让我把这些好吃的点心带回去?”猫儿抬起眼睛,怯怯的望向化缧,“也许老大没吃过。” 化缧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忍心说出“你那个老大,其实就是人贩子、坏人”之类的话来。 “你既然到了我这里,叫我爸爸,那麽就别再想著你的老大。”化缧沈默了半晌後,牵著他的小手,从沙发上站起来,“你是好孩子,所以,我和若枫爸爸都要你……看这满身都是点心渣,粘乎乎的,再去洗个澡吧。” 猫儿点点头,有点惊讶:“你们不是拐卖我的人贩子吗?为什麽说……要我?” “对,我们是人贩子。”化缧没好气的回答,带著猫儿来到浴室门前,走进去放热水,然後帮猫儿脱衣服,“但是看猫儿这麽伶俐可爱,所以决定把猫儿留在身边,谁也不给。以後,这里就是猫儿的家。” “咦,真的吗?我可以住在这麽好的房子里面,每天都可以喝一杯奶,吃那种点心吗?” “真的啦。” “真的真的吗?” …… 浴室氤氲的蒸气很快升腾起来,猫儿笑得两眼弯弯。 ********************** 夜已深,环境舒适,床铺干净柔软。 猫儿和简简都在各自的房间里沈沈入睡。简简老实安静,除了喝奶排泄外,基本上都在睡。 而猫儿这个年龄的小孩子,一旦入睡就相当酣甜,雷打不动。 化缧和若枫都忙了两天一夜,身体累得要命,精神却异常亢奋,怎样也睡不著,於是在阳台上并肩坐著喝点红酒。 “猫儿那孩子,真是太可怜了。”化缧轻轻抿了口酒,眼角有点泛红。 没有任何选择,只能凭本能欺骗自己,挣扎著活下去……这点,几乎和从前的化缧一模一样。 “我还真有点嫉妒猫儿了……化缧,你有没有想过多收养几个孩子?”若枫瞟了他一眼,只是笑,“会热闹一点。” “有啊。不过目前的话,先要照顾好这两个孩子再说。”化缧的兴致被他轻易一句话勾起,“我还打算把游乐场修整起来,让猫儿和简简有玩耍的地方。” “布置一个小课室,弄一些小学课本回来,猫儿也到了认字的年龄。对了,还要多做几件合适他们穿的衣服。” “等到他们长到十八岁,我会让他们选择,留在这里还是到外面的世界去,所以在这之前,每个人都必须有一技之长……猫儿的选择说不好,但简简的话,大概会一直留在这里吧。” …… 化缧一路说下去,忽然感觉到肩膀一沈。 扭头看了看,只见若枫的头抵著他的肩,垂下长而浓密的眼帘,竟然睡著了。 两个白昼、一个晚上的不眠不休,他实在是太累。 稍微松懈下来,便沈沈入梦。 化缧不禁微笑,俯下身子,给了爱人一个羽毛般轻柔的吻。 若枫,我梦想著,给这些孩子一个家、一个可以自由成长的乐园。而这个梦想,是你带给我的,是你让我有了让梦想成真的力量和勇气。 谢谢你,若枫。 夜晚的漯竹市,灯火通明。 化缧搂住若枫,朝阳台外望去,只见整个城市一片荒芜阴森,乱树丛生。 恍恍惚惚中,他仿若看到那些树丛、斑驳的灰色钢筋水泥建筑物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盛开著鲜花的绿色草地。 草地上,有孩子追逐嬉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