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 第一章 镜中的影子,是我? 但是,那模样,分明不是记忆和感觉中的形状,如此陌生。 旧皮囊一次次蜕去,变化无常。甚至,连灵魂,也随著一次次变化蜕去,面目全非。 千百年过去,对第一个皮囊的印象,已经记忆模糊。第一次爱上的人,已经想不起他的容颜和性格。 只有那时得到和交付的情,始终在心里淡淡萦绕,不肯散去。 ********************** 这里空荡荡的。除了四面银白色的金属墙、头上一个硕大的太阳灯,什麽也没有。 从生下来开始,我就住在这里。 除了晒晒太阳灯,与伪阳光进行光合作用维持生命外,就是每天每天对著这空荡荡的屋子…… “这种事不是应该很快乐吗?它怎麽这副表情?” “谁知道,也许生理构造不同……它本来就是基因完全改造过的怪物啊。” 那两人笑著,我却再也忍不下那种痛楚。那已经不是抽血液或抽胆汁时的痛了,而是再延续一秒就会死去般的痛。 我从未在人前展示过我的力量和野性,因为没有必要。但这两个家夥,实在是惹火我了。 从胸腔深处发出惨烈的咆哮,我挥动粗壮的四肢,将缚住我的铁链挣得寸寸碎断。 那两个家夥尖叫著,表情惊恐到了极点。他们松开了握住我**的手,橡胶细管和塑胶袋也掉在了地上。 嫌他们太吵。下一秒,我的两只长著尖利指爪的手,分别破坏他们的肋骨,穿透了他们的内脏,从他们後背露出半截染血的亮绿色的指甲来。 霎时,他们如我所愿的安静。整个屋子里,只能听见鲜血不停坠落到地板上的啪啪声。 除此之外,空气中开始弥漫一种浓烈的、我从未闻过的香气。那种味道,带著他们生命最後留下的、挣扎的气息,难以形容的美好。 我闻著血的味道,心里忽然狂乱不安起来。感觉上,就像有件很重要的东西一直摆在我面前,而我却没有去拿。 但是,我究竟想得到什麽?我不知道…… 只知道,那种狂乱不安在胸中愈演愈烈,身体仿佛都再容纳不下。 直立起身子,我走向那扇虚掩的门,伸手将它打开。看到外面世界的刹那,我惊呆了。 终於,明白自己的不安来自哪里。 天空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蔚蓝,上面浮著几朵深深浅浅的白。真实的阳光从那里倾泄而下。空气中,飘浮著许许多多陌生的气味,每一种,都让我兴奋得全身颤栗。 回头看看自己待了多年的地方,再无半点眷恋。 四顾无人。但是,我该往哪里走?索性,就朝著前方天空那朵看上去最肥厚的白色走吧。 既然做了决定,便再不犹豫。霎时,我如同枝离弦的箭般飞奔而去。阳光照著我坚硬的绿色鳞片,让它们闪闪发光,看上去美丽极了。 至少,我是这麽认为的。 以前我住的地方修筑在山上。山脚处,是一片很大的山野。这里的草和树长得郁郁葱葱,极容易藏匿。 在山野中看了七个日落後,我遇到了阿青。阿青是条细细小小的蛇,还没我小指一半粗,浑身长满翠绿色的细鳞,上颚有两颗尖细的牙齿。 看著阿青那和我相近颜色的鳞片,忽然就觉得它很可怜和可爱──那麽小小细细的蛇,全部武装,也不过是两颗尖细的牙。 阿青发现了我,眼神里透出惶恐,扭动著那纤细的身子就要逃走。我却没给它机会,一把抓住它。笑著,望入它的眼。 “笨蛋,放开我!”阿青在我粗壮的手指中,以舞蹈般的动作挣扎著,尖声威胁,“我可是有剧、剧毒的哦!再不放开,我就咬了!” 这家夥,在特意强调“剧毒”这两个字,却显得底气不足。 我不放,仍然笑著。 阿青一口咬下去,两颗牙被我坚硬的鳞片硌得几乎脱落,顿时泪眼汪汪:“呜呜……求求你放了我吧,我这麽小,怎麽看也不够吃的啊……你放了我,我可以为你做很多事情,比如打猎,我很在行……” 我看著它那副模样,却听不懂它在叽叽歪歪些什麽,只觉得好笑,便跟著学:“呜呜……求求你放了我吧……” 阿青听著我说的话,忽然安静下来。它仰起细细绿绿的身子,将那颗椭圆形的小头伸得长的不能再长,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番:“原来是同类……” 我听明白了,笑著学它最後一句话:“同类……”然後指指它,再指指我,松开了握住它身体的手。 “真厉害。只听一遍就能学著说话,并且明白大概的意思了。”阿青从我指缝中溜下,却再不逃开,将那细小的身体盘在我腿上,眼睛眯著,“你是刚从那里逃出来的吧?我在这里生活了五年,第一次见到同类呢。看起来,他们吸取了我的教训,刻意把你培养成什麽都不会的白痴。” 阿青!!吸了口气,声调忽然变得懒洋洋的:“嗯……花点时间,培养一个仆人好像也不错……” 我在这刻止了笑容,瞪著阿青,伸出右手食指点著它的小小头颅:“仆人……” “喂,我是主人。”阿青不服气地仰起上半截身子,!!吐著红信,“仆人,是你。” 我仍然用右手食指点著它的头,目光坚持:“仆人……” 僵持到最後,阿青终是败给了我。它垂下头,身子软了下去。 从此以後,阿青成了我的仆人,一个不称职的仆人。它不但每天聒噪得没完没了,而且打猎在行的话也完全是在吹牛,每次都让主人我亲自打猎,自己再悠哉游哉地分一杯羹。 唯一的好处,就是因了它的聒噪,导致我语言能力突飞猛进。 这家夥,寂寞得太久了。 ********************** 日出日落,树黄树青。 据阿青说,我和它已经相处了十五年。 这十五年过得并不平静,好几次险些被山上那些人找到。亏了阿青的头脑和我的体力,每次都得以堪堪避过。 每过一段时间,阿青就会找些东西送我,说是送给我的相识周年纪念礼物。上次是一小颗能在青石头上划出清晰痕迹的白石头,上上次是只兔子,上上上次是……记不得了。 而且,这家夥对这方面真是古怪得很,简直不可理喻。 每次送我东西之前都藏著掖著,生怕我先看到。在送给我之後,看到我没准备送给它的礼物又会大大生气,半天不理我。 我觉得,阿青想要东西的话,直接告诉我就好了。它事先不告诉我,就不是我的责任。所以,每次照忘不误。 反正,这家夥害怕寂寞,很快就坚持不下去,又会厚著脸皮回来跟我聒噪个没完。这个时候,只要我略略对它表示一点温柔,它就会趴在我的耳边尖著嗓子哭:“我这麽喜欢你,你却不关心我!你一点都不关心我……” 切,明明就是一条蛇,根本没有泪腺,却要假模假样的哭。真是不知所谓。 不过,每次找东西的时候,它还真是费了心。以它那细细小小、十五年来半点没长大的身子,上上次的兔子,真不知是怎麽弄到的。 最近,我的身体开始不舒服,每天都懒洋洋的,身体涨痛,高烧不退。这是从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现象。 阿青说,这叫做生病。它每天急得在我身边团团转,大概是因为我不能打猎,导致它不能吃到新鲜肉食而著急吧。 我在一个洞穴里养病,病势越来越严重,身上的鳞片先是变得黯淡,然後成片成片往下脱落。 阿青除了到处弄食物喂我外,就是在我耳边抽抽噎噎哭个没完,像是我下一秒就会断气般。 “我还没死呢!”这个时候,我总会中气十足地咆哮。但实际上,身体半点力气也没有,“你就不能让我安静些!”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不会有事的……”阿青受了委屈,蜷起细细的身子,却不敢再哭出声来。 我和阿青,就是这样的主仆关系。话说回来,阿青这个仆人,当得实在不怎麽样。就是现在我最需要它的时候,它弄来的食物,也根本填不饱我的肚子。 如果我死了的话,阿青……应该会一个人生活吧。它会难过,也是理所应当的。因为,那家夥最怕寂寞了。 想著将来阿青寂寞的样子,心里有些不舍。 可能是因为总吃不饱的关系,我一天天瘦下来。身体表皮渐渐没有感觉,内部却涨痛得越来越厉害了,简直痛得要命。 那是种一阵一阵的痛。每次痛楚发作,都要比上次厉害些。 “阿青……你有毒吧?”在难得的痛楚间歇,我望著阿青喘气,“这样痛下去的话……还不如让你咬我一口,死掉算了。” “不要……”阿青畏畏缩缩地溜到我面前,看著我摇头,声音哽咽,“我知道你很痛苦,但只要活著,总有好起来的希望啊……对吧?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阿青,你知不知道你婆婆妈妈得恶心?”我一把抓住它,强捏开它的嘴,露出那两颗小小细白的牙,往自己鳞片脱落、露出肌肉纤维的手臂上按去,“已经忍你很久了──明明就是条冷血、没有泪腺的蛇,还要假模假样的风花雪月、多愁善感。虚伪。想到再不用看你那副嘴脸,感觉还真不错。” 阿青在我指缝中挣扎著,脸皱成一团,嘴巴里含含糊糊地说著些什麽。 知道自己捏痛它了,我是故意的。那样,这家夥在我死後,想起我的坏,就不会太难过了吧。 这时,剧痛却再度袭来。我的手颤了颤,没力气再捏住阿青。它快速从我指缝中溜开,却不远走,只是盘在旁边,怔怔看著我,一言不发。 上次的痛让我死的心都有,这次的痛越发令人无法忍耐,整个身体似乎都正在撕裂。 我大声咆哮著,逐渐视线模糊,然後听到了自己头颅裂开的声音。 一开始,我以为是幻觉。但是,那裂开的声音持续著,从头颅到鼻梁、下颚、颈项……一直裂到了脚跟。 神奇的是,随著身体的裂开,痛反而止住了。 我呆了呆,在模糊的视线里触摸了下右臂的裂缝。顿时,一大片极厚的表皮连著肌纤维脱落下来,没有血。 按理说,里面应该是鲜红的血肉。但我隐约看到的,是另一层皮肤。一层比我原来的鳞片要薄得多、娇嫩得多的皮肤。 身体的表皮和连著的肌纤维已经完全没有感觉,就像是我穿上的一层壳。 来不及想什麽,但原来的表皮和肌肉确实令我感到憋闷,我用手将它们剥下。剥到头颅的时候,我已经有了经验,没有粗鲁地将它零碎剥落,而是仔细地将它完整揭了下来。 将旧天灵盖揭下的瞬间,我新露出的头颅上垂下了长而柔软的银发。 没有了头颅表层的屏蔽,视线顿时清晰,就连空气也清新起来。我举起胳膊,想撩起覆在眼前的长发,却发现手不再是以前的指爪。它们不但缩小、柔嫩了很多,而且变出了十根修长的手指,每一根手指上还覆盖著椭圆形的指甲,呈现出淡淡的粉红色。 这、这算什麽?!长出头发也就罢了,这让我以後拿什麽狩猎和保护自己?看著那十根东西,简直欲哭无泪。 再看身上……想到以後的生活,真恨不得一头撞死。 我强壮有力的後肢呢?我横扫千钧的尾巴呢?我经打经摔的结实肌肉呢……看著那白皙无力到不像话的新身体,我真是不知道怎麽办好。 对了……这个,好像是人类的身体──那种软弱不堪的肉体。 如果相对於人类来说,这身体还可以算是高大威猛吧……天哪,怎麽会变成这样?我不要啊! 哀悼了半天我的旧躯壳後,知道再这样下去也没有用。纵然不习惯,也总是要想办法用这副模样活下去的。 以阿青的脑袋,应该可以想到办法。我转过身,瞧著盘在一旁,嘴巴微微张开,正在发呆的它:“喂。” 阿青这时才回过神来,游向我,盘在我新生、修长白皙的腿上,仰起脑袋,两眼发光地!!吐著小红信:“你现在的样子……真是英俊非凡……” 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心思挖苦我,真想一把掐死这条可恶的蛇。 “少来。”我强咽下就快流出的泪水,故作镇定,“快点,帮主人想个办法。我这个模样……根本就没办法像以前一样生活。” “呵呵呵,既然是同类,我早该想到。”阿青不顾我的难堪,自顾自地说著, “你是以蜕来完成进化的……这说不定只是你的第一层皮,还有第二层、第三层……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一次比一次进化得高级。最终能蜕成什麽形态,真让人期待。” 这条可恶的蛇一边说著令人费解的话,一边两眼放光地扭动著细细的小身子,兴奋无比。 “你专心点儿听我的问题!”我终於忍不住,大声对它咆哮起来。 阿青被吓了一跳,身子颤了颤:“好了好了……嗯,作为人类在自然中生存的话,体力是绝对不及兽的──我开始教你一些做为人应该明白的东西吧。呵呵……人类被称为万物之灵,统治著整个世界,靠的是头脑。嗯,你要好好学哦。” 这家夥终於逮到了教训我的机会。怎麽看,怎麽觉得它一副小人得志、洋洋得意的嘴脸。 “再怎麽样,我也比你强壮……不是你教训我的时候吧?”我眯起眼睛,将阿青细细的身子抓入手中,恶意揉捏著,“你要记住,我是你的主人,你只是服侍我的仆人。现在,主人只是暂时需要你,不要把尾巴翘那麽高,嗯?” “虽说变成人样了,脾气却还是那麽坏。”阿青嘀咕著,以为我听不见。然後,才放大音量,“是的,主人。” 知道它心里不服气。但既然表面上肯伏低,我也就装没听见,给了它一个大大的笑容,摸摸它的头:“乖啊……” 原以为阿青会被气得半死,没想到这家夥居然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如果不是条蛇,可能还会看见它两颊泛起的红晕。 这、这副花痴表情算什麽? 轮到我有些发怔了。 阿青教做我的第一件事,是用木头做捕猎器。 四指粗的几根长木头,用我蜕下的利爪削尖了,尖端朝上插进挖好的深坑里,坑上盖层薄薄的蓑草再撒上层土——就这么简单。 盖的蓑草要不厚不薄,刚刚好才行。太厚了陷不住兽,太薄了承不住泥土自己就塌陷了。 一口气弄好十几个坑,再就是守株待兔。几乎每天都有收获。 这就是阿青所谓的“靠头脑”吗?我似乎有点明白了。 自我蜕变以来,阿青再由不得我每天怠懒度日。每天除狩猎和运动的闲暇时间,它开始教我识字,并传授一些例如算术、天文、地理、历史之类的知识。 那些知识,学习起来还是顶有趣的,我也不排斥。苦恼的是,阿青教的那一大堆行为准则——比如说用器皿盛吃的东西,还要用两根棍或是削好的木制刀叉吃烤好的肉食和野菜。 一开始我不管那么许多,照旧对逮来的猎物生吞活剥,却很快证明阿青要我吃熟食是对的——我新生的肠胃完全消化不了生东西,每次都弄得要么不消化,要么一趟又一趟地拉肚子。 接受了熟食,不等于我一定要接受那套吃东西的规矩。我就是要用手抓,用牙齿撕裂,又怎样?再说,吃东西时满嘴满手糊满油脂,才能称得上过瘾。 阿青看到这样的我,也只能听之任之,装模作样长叹一声罢了。哼哼,说到底我是主人,怎能被它任意搓圆捏扁? 通过向阿青学习历史,我内心里渐渐对人类的世界有了一个大概轮廓。那真是个复杂的世界,美丑交织、善恶相战。 里面我最感兴趣的,是战争。那个东西,和我体内流动的血非常相衬,同样的狂暴无情。 征战和杀戳,贯穿了人类的整个文明。那些历史的伟人,无非都是顺应了潮流和民心。而他们得到天下的手段,必须依靠战争。 我对掌握历史脉动去向没什么兴趣。更想做的,是成为战场的名将,率领部下制造一场场战术上的胜利。 或许这种胸襟不大,但我却为这种想法狂热不已,比以前用锐利的指爪插穿兽的身体时更加激动。 我把这种想法告诉阿青后,这条可恶的蛇撇撇嘴,说我在进行少年期的幻想。再说,以现在的世界格局而言,我根本没机会做这种事情。 有些生气,却知道它说得对,而且还高抬了我。因为,我还根本不能算是“人类”。但是,这并不妨碍我继续做梦。 说起来,这样的生活,比以前要有意思多了。 **********************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进山洞,我像往常般早早起身,直冲向那十几个捕猎用的大坑。 今天比较晦气,连着看了好几个坑,居然连只兔子都没逮着。不过,我并不很担心,昨天的鹿肉还有剩。再说,吃野菜也饿不死人。 失望,终是有一点点的。 走近最后一个坑时,听到细细的**声,心中顿时狂喜。我俯下身,拨开乱七八糟的蓑草,看到的是一个赤身裸体的人类,小腿被尖桩戳穿,钉在地上,动也不能动,满腿的血。 那人皮肤白皙光滑得如同鹿奶,和我风吹日晒的麦色皮肤完全不同,一看就是长时间待在室内养尊处优。体形相对于我稍小,颀长而美丽,略长的栗色头发被汗水濡湿,紧紧贴着前额。 要是未蜕变前,我的第一反应可能会是流下口水——开玩笑,这么个肌理嫩滑、几乎无脂肪赘肉的身体,不用说也美味的不得了啊。 但现在我和他的模样已是同类,推己及人,要眼都不眨地吃掉他,是绝无可能。 失望中,刚想掉头走开,却被他听到了声响:“是猎户吧?我掉进了陷井,快救我啊!” 原本不会留下的,如果不是那声音清越得如此动听。 蹲下身子,我把手伸给了他。他仰起脸,有些愤愤地迎着阳光眯起眼:“你认为我的腿伤成这样……有可能站起来,抓住你的手爬出去吗?” 那张脸,生得非常非常精致漂亮。不过,也仅此而已,对我毫无意义。 但是,我喜欢他的眼睛,又大又亮,透绿透绿,像阿青在阳光下的鳞片。 所以,我跳下坑,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小腿。他抬眼打量我,莹莹碧目中掠过丝迷乱,白皙的双颊隐隐泛红:“你……你想做什么?” 那声音竟仿若在期待着发生什么似的。 下一秒,我将他纤长洁白、满是血渍的小腿往上一抬,猛然抽离了那根木桩。 伤口处先惨白了一阵子后,鲜血顿时喷了出来。那家伙看到自己的血这样狂喷,脸色顿时铁青,话都说不出,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深深陷入我的皮肉,直抓得血痕道道。 “死不了的。”我抱起他满是冷汗的身体,向坑外攀去,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这副凄惨虚弱的模样——只是多流点儿血而已。 流血,对我而言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将他抱回居住的山洞,才开始发现不对劲儿。如果是我受这种程度的伤,血早就止住了,过上几天连伤口都看不大出来。但他腿上的鲜血,这时还淋淋漓漓流个没完没了。 推推眼帘紧闭的他,动也不动,早晕了过去。 实在是没有处理这种情况的经验。没奈何,只有去寻阿青。 ********************** 我的决定果然明智。在阿青的指点下,将一大堆五花八门的草叶嚼烂,敷在他受伤的小腿上后,血很快止住了。 这才长长松了口气,心里却又开始后悔——我这是干嘛?为救一个人类而像牛般嚼了半天草? “哟,你倒挺尽心的。”阿青在我身边游来游去,别别扭扭的声调里掺了几吨醋,酸味儿大得直冲九霄。 “是啊,我觉得他很好看。”一向讨厌阿青的阴阳怪气,索性打击它到底,“至少,比你的样子漂亮得多了。” “你……”阿青语塞之后,愤愤转过小身子,面朝墙壁盘着,再不理我。 反正它就是这种别扭的个性,过一阵子自己就又会厚着脸皮贴上来。我也不理它,在洞中擦燃篝火,开始烤昨天剩下的鹿肉。 当鹿肉烤得冒油后,阿青也没说话,看来真是气着了。正想招呼它吃东西,睡在蓑草上的人翻了个身,从昏迷中醒来,一双碧眼迷迷茫茫地看着我。 我心念一动,笑吟吟将篝火上烤好的鹿脊叉下,对着那刚醒来的人嘘寒问暖:“你醒了?饿了吧。来,这块鹿脊很补,给你吃。” “谢、谢谢……”那人定定瞧着我,因失血而惨白的脸上泛起两朵嫣红,伸手就要接。 阿青果然气咻咻游过来,仰着小脑袋,气急败坏地大叫:“不许吃!那鹿脊是我的,不许你给别人吃!” “蛇、蛇会说话?……”那人一对绿眸瞪得老大,仿若又要晕过去。 我为阿青不出所料的反应而心里大乐,表面上却装得一本正经:“阿青,我从不知道你的心胸这么狭窄,居然和一个受伤的人抢肉吃。再说,你那小身子,吃得了这么大块吗?这样,我切两小块鹿腿给你……” “我不要!你真以为我稀罕鹿肉吗?!”阿青气得整个身子都立了起来,冲我尖声叫着,“你这个大笨蛋!你是世界上最大的笨蛋!” 叫嚣完,阿青鼓着一肚子气,梭溜梭溜游出了洞外。 看到它的小身影消失在草丛后,我终于忍不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那人没有笑,只是怔怔望着我。待我笑饱了,他才开口,声音中满是畏惧和迟疑:“我早该看出的,极本没有猎户会赤身裸体地到处跑。你……到底是什么人?那条蛇,又是怎么回事?” 我根本就不是人类。但是,显然不能这样对他说。 “我是什么人,很重要吗?”我心里有点虚,却勾起一边的唇角,对他笑得肆无忌惮,“我救了你哪,你就是这样盘查救命恩人的?” “你既然有不能说的理由,我当然也……”他垂下长长的眼帘,脸又红了红,“我叫德拉克罗·海茵,谢谢你救了我。” “很奇怪的名字。”我笑着,满意地看着他在我的目光下越来越不安。 “那个……我是混血儿。”他满脸通红地局促了半天,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抬头正视我,“你的模样,也完全不像是本国人。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确有名字,阿青兴起时取的,但一直没怎么叫,怎样也想不起来。搜肠刮肚想了半天,终于想起,“啸森,我叫希啸森。” “啸森、啸森……”海茵垂着头念了几遍我的名字,表情羞涩。 正如不喜欢阿青的阴阳怪气,同样也讨厌海茵那副羞答答的小模样。面对着这种人,总有种憋闷的感觉。 转身,正准备离开,身后却传来海茵怯怯的声音:“那个……” “什么?”我回头看他,眼中满是不耐烦。 “没、没事。”他看清我的神情后,将话咽了下去,“给你添麻烦了。” 知道就好。 我向洞外走去。此时,已是满天星斗。我非常喜欢那种站在荒野上,望向无边无际黛色苍穹,神秘而深邃的感觉。就如同被宇宙在一点点净化般,满含对造物的敬畏。 这时候想起,当我转身背对海茵后,他看我的目光顷刻改变。变得狂野而炽烈。 第二章 不知道在荒野上望了多久星辰,听到身边的草丛传来悉悉索索的细微响动。看也不看,便知道是阿青:“出来吧,别赌气了。” 阿青扭扭捏捏地游到我腿边,将冰冷的身子盘在我脚背上。原以为它会像往常般装模作样地肉酸一番,然后和好,耳畔传来的却是它冷静的声音:“啸森,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你是同类,只有我是一心为你好的……你明白吗?” 我当然不明白,只有翻翻白眼。 “你现在的模样,谁对你好都不稀奇。但是,想想你蜕变之前所遭受的对待就明白了。”阿青深吸口气,一副对牛弹琴,却又不得不解释下去的模样,“你之前待的地方,是一家地下生化科研所。你和我,都是作为试验品制造出来的。我是第一代产品,形态为蛇,却有着人类的智力和发音器官,他们当时对我很好,教我念书、学习一切人类社会的东西……但是,那并不是对我而言公平的世界,我只是个怪胎……那种心情,你应该体会过。” 我点点头。 “所以,我逃了出来。再然后,我遇到了你。”阿青动了真感情,将小小的头颅放在我膝上轻轻摩擦,“你是我的同类,也是唯一可以和我沟通的生命……呵,也许你不知道,那个时候,是故意让你抓住我的。我喜欢你,喜欢得要命,但你这家伙,你这个讨厌的家伙……”说着说着,它的声音竟哽咽起来。 “阿青,我喜欢你。”并不是安慰的话,而是一直有的感觉。我喜欢阿青,尽管它经常别扭得可笑。 “真的吗?”阿青仰头望着我,小眼睛在满天星光下闪闪发亮。 “是啊。”我认真地点头,然后调侃地微笑,“只比烤肉差一点点。” “我就知道,你的脑袋里只会想到吃……”阿青羞涩地垂下头,略带甜蜜地骂了一句,“笨蛋,你是大笨蛋!” 骂完,阿青便气咻咻扭动身子,离开我的脚背,钻入了草丛。 阿青的这股“怒气”,应该会假装燃烧到明天早晨吧。睡一觉后就没事了。 我伸个大大的懒腰,朝燃着篝火的温暖岩洞里走去。 海茵已经趴在蓑草上睡着了,栗色的长长睫毛在莹白面颊上投出浓重阴影,粉红色的嘴唇微微翕张。真的很漂亮,难怪阿青会生气。 等他养好了伤,就让他离开。不然,总让阿青这么气下去,也不是办法。 我这么盘算着,在海茵对面的蓑草上躺下,面朝温暖、不停跳动的篝火,沉沉睡去。 ********************** 半夜,在睡梦中忽然感到不对劲。 一个温暖柔滑的东西伏在我身上…… 心不由得一颤,是阿青。发出这种哭声……难道它正遇到极危险的事情?情急之下,我粗鲁地推开海茵的身体,全然不顾他哀怨而无地自容的眼神,匆匆往岩洞外奔去。 ********************** 凄冷的旷野中,阿青独自蜷缩在淡淡星光下,没有半滴泪水,却撕心裂肺地哭着。 看清周围没有任何危险,我心里生出不满:“喂,没事哭什么哭?” 听到我这句话,阿青像被咬了一口般跳将起来,扬起小身子对着我破口大骂:“大笨蛋!你不仅是个笨蛋,还是个没有半点节操的浑球!” 被这样莫名其妙地骂上一通,我也恼了,冷笑着:“是你粘着我不放,现在又横挑鼻子竖挑眼,总之看我不顺眼。有本事你走啊,走得远远的,现在就走!” 阿青扬起的身子慢慢软下来,口气不再激烈,却变得冷硬消沉:“是啊……终于遇到合意的人了。说什么喜欢我,假的,全是假的!” 什么合意的人?难道是在说海茵? 听了这话,只觉一阵心寒。原以为阿青虽别扭、喜欢撒娇些,终是懂我待它的心。此时看来,竟是全然不知。 本是从不服软认错的人,自然也硬着口:“没错,人家比你漂亮温柔得多,身体也比你强壮。怎么看,也是他比较好。” “是啊,还会做讨你喜欢的事情。”阿青气的浑身打颤,两颗牙磨得咯咯响。 “啊,你都看到了。”它这种愤怒简直莫名其妙,我索性炫耀起来气它,“忘了告诉你,非常非常舒服啊……可惜你没有人类的身体,不能体会到。” “你……”阿青被气得语塞,颤抖得更厉害了。 看着阿青这副模样,终是心软。刚想略略放下身段,安慰它两句,却见它一个转身,哧溜溜钻进了夜幕下的草丛。 它真想藏起来,我是找不到的。 再说,这次阿青生气的模样虽说严重些,但它以前生气,最后都会回过头来找我。这回,也不会例外吧。没什么可担心的。 回到洞中,海茵还在等我。他看到我,两眼发亮地一瘸一拐跑过来。 我却再没这个心情。用力将他推倒在地上,也不管他受伤与否,闷闷地倒在蓑草上便睡。 郁闷地睡下后,再醒来时天色大亮,已近中午。 睁开眼睛,看到海茵正笨拙地烤着所剩无几的鹿肉,破裂的唇角结了痂,满头的汗。他看到我醒来,脸上顿时挂满笑意:“刚烤好,你先吃。” 我坐起身,向洞窟外走去,声音沉闷:“不了,你吃吧……我到外面走走。” 以往,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阿青是绝对不会纵容我赖床到现在的。难道说,这次它真的生气,再也不理我了? 不、不会的……阿青那家伙一向对我死心蹋地,它不会这样做的……但是,万一它出了什么事情…… 我一边神思恍惚,一边如往常般朝那些捕猎用的大坑走去。 看过两个坑后,在第三个坑里居然发现了一头羊羔。看到那羊羔,我立即感觉不对劲——那分明不是野生的羊,而是人工豢养出来的。 下意识地想要跑,却被从天而降的一张大网劈头盖脸兜住。七八个男人从周围隐蔽的草丛中跳出,手持枪械,将我团团围住。 我拼命咆哮挣扎着,却徒劳无功。 几名男子一拥而上,将网收了,把我的身体死死压按在地上,反扭过我的双臂,铐在身后。 定神细看了,为首的是一名黑发男子,颀长的身子,深眼窝,有着令人不得不承认的俊美容貌。 “看看,我们捉住了什么。”黑发男子上前,狠狠捏住我的下颔,将披散在我脸上的长长银发拨开。这瞬,我看到他的眼睛里掠过惊愕和不信,“克拉纳赫·冯·西多夫?” 那些男人听了他的话,连忙俯下身来看我的脸。接着,他们一个个开始倒抽冷气。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着实不甘心被人这样制服,冲他发出低低的威胁吼声,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不……你不是他。”黑发男子忽然一笑,唇向上弯起个好看的弧度,回过头向他的下属们招呼,“虽说长得很像,但西多夫阁下活到现在应该三十五岁了。这个人,不超过二十岁。” “说,德拉克罗·海茵在哪里?”黑发男子笑容忽敛,看我的眼神刹那间变得冰冷锐利,“别说你不知道,他掉进过这个坑,我在这里找到了他的毛发和血迹。” “我已经把他烤着吃了。”我怒气上冲,全然不顾目前受制于人的处境,“呵呵呵……说起来,他的味道真不错。” 并不是英雄主义作祟地一心想庇护海茵,只是不甘心让这些人如愿以偿。 怒火,顿时从黑发男子的眼睛里升腾起来。他忽然间伸出脚,狠狠踢向我的小腹,一下又一下:“就算被你吃了,我也要看到骨头!” 我霎时间脸色惨白,肠子和脏腑痛得绞作一团。人类的身体真是脆弱,要是以前的身体,这种踢打根本算不得什么。 “罗森先生,请住手。”在我痛得即将晕阙的时候,黑发男子的几名属下拉住了他,“这样踢下去,他的内脏会破裂。再说,他虽然不是西多夫阁下,但长得如此相似,就连声音也……这样对待他,难免对死去的西多夫阁下不敬。” 黑发男子喘息着,眸中的怒火渐渐熄灭。他停了踢打,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全是不甘和嫉妒,口气却缓了下来:“请你带我去见德拉克罗。放心,我不会把他怎样的……他,是我的爱人。” 嘎?爱人那种关系,不是应该一男一女的吗? 来不及想那么多,只觉得痛的眼前发黑,实在是没办法再忍受这样的踢打。既然他态度良好的说清理由,我也就没有道理坚持对抗:“他在前面的山洞。” 名为罗森的黑发男子冷哼一声,转身朝海茵所在的山洞走去。他的几名属下架着浑身痛得全是冷汗的我,跟在他身后。 不知为何,那几个架着我的人,竟是生怕弄伤了我,动作异常轻柔。 ********************** “啊,你回……”海茵听见脚步声,欣喜地回过头,笑容却在瞬间凝固在他的脸上。 “既然已经脱险,为什么不回来?”罗森看见海茵后,立即两眼放光,冲上去抓住他的手腕,却刻意地压低嗓音,冷着脸。 “没有。我不小心掉进了陷井,腿受了伤,所以没来得及……”海茵看见了被架着的我,声音变得急促起来,“和他没有关系,说起来,他还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放了他。” “这是怎么回事?”罗森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海茵裂开的唇角,忽然冷笑,“勾引过他了吧……对着那张和克拉纳赫一样的脸,是不是很兴奋?” “住口!住口!不许你侮辱西多夫阁下!”海茵像只激怒的猫般叫着,眼中泪水渐渐泛溢。 “克拉纳赫?他不过是个有洁癖的呆子罢了!”罗森眼睛内的血丝开始渐渐增加,神情失去了自制,“他像我一样珍惜你吗?!他像我一样,这样的爱着你吗?!” 罗森的属下在听他说出这几句话的时候,不知为何,眼中都露出了愤慨的神色。 “西多夫阁下……对我非常温柔……”海茵喃喃地说着,泪水终于一颗颗从莹然如玉的脸颊上滑落。 “非常温柔……是啊,哈哈哈。”罗森放声大笑后,蓦然扳住海茵的肩膀,将他抵在冰冷的洞壁上,呼吸急促成一片暖昧,“但那种温柔,不适合你吧?” 海茵咬住下唇,脸颊渐渐烧得通红。 我听见,身边架着我的一个人低低骂了句:“肮脏的男妓!” 男妓?那是什么,又为什么会肮脏? 我呆呆地看着罗森将全身赤裸的海茵打横抱入怀中,再呆呆地看着他吩咐手下:“把这个人一起带走。他长成这个样子,被别人发现了难免利用。” 直觉上,尽管行为怪异,但罗森不会害海茵。海茵和他走,应该没有危险。 但是……我不能走。我走了的话,阿青回来找不到我怎么办?那家伙,一定会寂寞的。 “放开我,我不走!”我拼命挣扎,以表示自己的不满。 回答我的是后颈的一记重击。我眼前黑了下来,意识顷刻丧失。 “喂,放开我!你们究竟要把我带到哪儿去?!”恢复意识后,我发现自己衣着整齐地躺在一辆宽蓬车内,手脚被缚,不由得大喊起来。 周围几个男人正在打盹,被我这一叫立即惊醒。 “真是的……”其中一个矮胖子不满地嘀咕着,“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和西多夫阁下长得一模一样。听他用西多夫阁下的声音大喊大叫,还真是……唉。” 接着,那几个人又闭上了眼,任凭我大喊,只是摆出副雷打不动的架势。 “根本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拜托你们放了我吧。”我知道这样喊下去也是徒劳,只得改变态度。 气人得很。就是这样放低身段,他们也只是不理。 没奈何,为了引起注意,只得没话找话:“那个什么西、西多夫阁下,究竟是什么人?呃,好像很了不起的样子?” 其实,我根本不关心这些,只一心想回洞窟找阿青。但这些话明显对那些男人有效,他们一听这话,瞌睡顿消,神情自然而然流露出了敬意。 “西多夫阁下,是我们的领袖。”一个生得满脸苦相的瘦高个儿想了半天措词,才开口,“在罗森之前,我们是由西多夫阁下统领的……” “就是现在,我心中真正的领袖,也只有西多夫阁下一个人。”旁边一直闭着眼的,看上去精神不大好的中年人此时蓦然睁眼,打断瘦高个儿的话,“罗森算什么?切!” “即使这样……我们现在被罗森统领,也是不争的事实。”瘦高个儿沉默片刻,口气中全是苦涩,“毕竟,死去的西多夫阁下,再也回不来了。” 我翻翻白眼。听他们这样争论,只有越听越糊涂,只得插话:“究竟是怎么回事,说得明白些行吗?” “是。”那瘦高个儿向我欠欠身,恭声应着。直到发现同伴投来的目光,才发现自己的举止有异,苦笑着,“没办法。真是的,太相似了……” “西多夫阁下出身于德国的一个破落贵族家庭,天赋超群,精通六国语言,二十五岁创建衍流党,二十八岁遇刺身亡。”瘦高个儿轻叹一声后,继续往下说,“那三年,是衍流党最光辉的三年……可惜,西多夫阁下死后,衍流党便无人支撑大局,自行土崩瓦解,分裂成五个小帮派。每一个帮派,都打着继承西多夫阁下的旗号,罗森是其中的一支。” “没错,自相残杀,再加上敌对势力的打击,到现在更是只能沦为盗寇。”那没精神的中年人带着自嘲地笑笑,“贩毒、走私、贩卖人口……只要赚钱,什么都做。西多夫阁下要是知道的话,应该会立即把我们这些追随者交给法庭吧。” “但至少,衍流党还在。”矮胖子勉强收起沮丧的心情,开口道,“我们这些小人物,尽管在衍流党里微不足道,甚至连和西多夫阁下说话的机会都未曾有过……但却是真心追随的。” 听完这些话,我歪起嘴角,带着嘲讽地笑了:“既然当初创党的意义和信念已经被歪曲,那么这个党还不如及时解散的好。真心追随吗?呵呵……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可以利用的人存在,局势才会变得越来越混乱复杂,事态才会朝肮脏丑陋的方向发展。依我说,不如早早散了,也算还衍流党一个清名。” 虽说我不是对掌握政党动向很感兴趣,却也悟出了不少。没想到,这些人竟连这些都看不清。 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番话,他们一时怔住。过了半晌,没精神的中年人才喃喃道:“这几句,真的很像是……西多夫阁下所说出的话。” 几人的目光齐刷刷望向我,眼中竟全是敬畏。 “那个……我手和脚被绑得很痛,你们能给我松松吗?”眼见他们被我几句话慑住,心中不由得大为得意,趁机谈条件。 听了这话,矮胖子连忙上前,帮我松了松捆住手脚的绳索。 开玩笑,好不容易逮到能跑的机会,怎能错过? 我乘机用力挣脱绳索,举起手朝矮胖子的后颈就是一下,然后看他慢慢软倒。三两下收拾掉旁边的几个人,再将他们捆成一团,用破布堵住嘴。 虽然身体的强悍结实大不如从前,但凭打猎肉搏的经验,要收拾这几个人,还是轻而易举。 想要离开,却当即傻了眼。周围高楼林立,根本不是我所熟悉的景物。这里,究竟离我的洞窟有多远? 但是,事已至此,不逃更不像话。我咬着牙,从急驰的大篷车上一跃而下。 ********************** 飕飕的风声在耳边掠过,我重重落在了坚硬的地面上。尽管调整好了姿势,却还是多处严重擦伤,右脚踝关节骨折。 唔……毕竟是第一次。下回跳的话,应该会更有经验。 忍着痛,我拖着条腿,逆着阳光前进。身后,滴出道长长血迹。 不知道走了多长的路,因为路过的景物都差不多——方方正正的楼房。只知道身边不时有人经过,却都在看我一眼后便匆匆离开。 擦破的伤口已经愈合结痂,肚子却开始咕咕直叫。在这个陌生的环境,我没有觅食能力。 左顾右盼,看到不远处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正在啃一只鸡腿,顿时口水泛滥——天哪,那是只黄澄澄,又肥又大,只被咬过小小两口的鸡腿啊! 来不及想什么就直扑上去,从小男孩手中夺过鸡腿,张嘴就咬,三两下打扫得干干净净。 小男孩先是目瞪口呆地看着鸡腿迅速消失在我的嘴中,然后扁起了嘴,泪水开始在眼眶中打转。 “喂喂,别哭,这个给你。”眼见他就要嚎啕大哭,我连忙将吃剩下的鸡骨塞进他嘴里,准备溜之大吉。 转身,却发现被人团团围住。 “警察先生,就是他在欺负小孩子!太不要脸了!”几名中年妇女带着一个警察来到我身边,周围聚着一堆看热闹的人。 “请出示你的身份证件。”警察上前,表情严肃地看着我。 “呃,那个……”我只有舔舔油腻的嘴唇,大翻白眼。 “如果没有的话,我就要将你作为游民,带到收容所去了。”警察伸手拽我的胳膊。 怒火陡起,刚想给这个警察一点教训,却听见旁边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柔和悦耳:“啊,对不起,对不起。那是我的弟弟小皓,旁边那位是我的远房表亲,二分之一的外国血统,神经有些问题。是我没把他看好,给大家添麻烦了,对不起。” 旁边的小男孩伸出手,取出嘴里被塞的鸡骨,扁着嘴就冲进了那刚赶来的年轻男子的怀里,委屈地放声大哭。 看到这一幕,旁边的人自是信了,纷纷散去。就连警察,也不再盘诘,只是交待了几句看好病人之类的话便离开。 “啊,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做陶亚。”男子牵着抽抽噎噎的小皓,走到我旁边,看着我微笑,目光和煦,“瞧你的样子,一定没地方去,也很久没有吃饱饭了。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去我家暂住。放心,我家只有我和小皓两个人。” 那名叫陶亚的男子长相平凡,笑容却令人如沐春风,看上去非常可亲的模样,令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我点点头,接受了他的建议。 反正不识路,呆头傻脑地跟着陶亚兜了几个弯,拐过几条街后,来到一幢独门独户的大院子面前。 “请进,这就是我和小皓的家。”陶亚推开那扇宽大的铁门后,笑着望向我。 小皓也看着我,却一脸害怕的神情,怯生生躲在陶亚身后。 跟着陶亚走进铁门,经过前院,才是居住的宅子。宅门前放着两只锈迹斑斑的铜兽,周围种满了花草。那些花草,和我在荒野上见过的不同,被修得规整划一。 进了宅子,陶亚开始洗手煮饭。我跟着他在厨房里转了转,参观了传说中的锅灶碗瓢。 毕竟,对这些不是太感兴趣。看了一阵子,拿走几片剩肉干,便拖着腿溜到后花园去闲逛。 没想到,小皓居然也在那里。见到我,他下意识地往后缩,漆黑明亮的大眼睛里全是恐惧。 “怕我吗?”我对这个小男孩,心里多少是怀着些歉意的。于是一步步走向他,满脸自以为的和蔼可亲。 “不、不怕……”小皓一步步后退,嘴里说着不怕,泪光却开始在眼中浮现,做出随时逃跑的架势。 既然存心拉拢,自是不容他逃跑。三两步上前,一把将他抱起,再高高抛向空中。 抛起再接住,接住再抛起,不顾小皓的尖叫挣扎,他的身子在我手中上下翻飞。来回五六趟之后,才住了手,将他放回地面。 再看小皓,清秀的小脸已经变得通红通红,涕泪横流,小鼻子一抽一抽的,喉咙里不时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 小皓在地上怔怔地站了片刻后,呜咽渐止,表情渐渐生动起来。他仰起脸望着我,黑眸亮亮的发着光:“再来,我们再来啊。” “怕我吗?”我微笑着望向他,仍然满脸自以为的和蔼可亲。 “不怕。”小皓重重摇头。过了片刻,觉得这个回答不够满意,连忙补充,“喜欢,我很喜欢。” “是吗?”我装作不相信的样子,带些捉弄地看着小皓。 “真的真的!”小皓掏出口袋中的手绢擦净涕泪后,连连表白自己,“因为……无论我被抛得多高,你都会伸手接住我。” 这算是什么理由?不由得哑然失笑,伸手揉乱那一头细软黑发:“我有更好玩的游戏哦。蚂蚁打仗要不要玩?” 本来,我拿了厨房的肉干,就是要来玩蚂蚁打仗的。 小皓连连点头,眸中尽是兴奋。 我领着小皓,寻着两个相邻的蚂蚁窝,用肉干将它们逗出来,将泥土堆出壕沟堡垒,看它们聚群厮杀。兴致刚起时,陶亚寻到后花园,叫我们吃饭。 那只鸡腿早在我肚中消化得干干净净,此时是巴不得这么一声。天大地大饭最大。当下,也不顾玩得兴起,眼巴巴瞧着我的小皓,急急冲向饭桌。 哇哈哈哈哈……看看那油光光的整鸡,香喷喷的烧肉……吸溜,真是口水长流。那一锅白花花的东西我是认得的——传说中的米饭! 当下抱起锅,伸手便捞起一把米饭,送进嘴里塞得满满,迫不及待地咀嚼起来。唔……糯软香甜,味道真不错。 再抬眼,看到陶亚和小皓正坐在桌边,呆呆看着我,一副下巴脱臼的表情。 “啊……吃啊……你们也吃啊,很好吃的。”我嘴中被塞满,说话开始含糊不清。但谦让这种东西,阿青教过我,我懂。 将那锅被我逗完蚂蚁的泥手挖过的米饭放在他们面前,再随手抓起那只整鸡,放入嘴中大啃大嚼。 “呃,那个……”陶亚站起身,一脸忍耐的表情,“我不太饿……小皓也是吧?” 小皓看看我,再看看一桌狼籍,然后坚决点头。 都不饿吗?那正好,我一个人完全可以将这桌饭菜打扫干净。 风卷残云之后,摸着涨鼓鼓的肚皮,十分满足。真是的……比洞窟里的烤肉,要好吃几百倍啊。 吃饱之后,倦意渐渐浮上来,眼皮不由自主开始打架。 四处瞟了瞟,发现墙角处有一个软垫,想必是传说中的床。如果在那里睡的话,一定会很舒服。手足并用爬到那里躺下,正想舒舒服服睡一觉,却看到传说中的宠物狗狂奔过来,冲我呲牙裂嘴。 “那个……是芳芳的窝……”正想将牙向那条不知死活的宠物狗回呲过去,一旁的小皓走过来,拉住我满是油腻的手,“来,我带你到客房去睡。” 嘎?难道说,那个软垫不是床?这回脸丢大了。 “嗯,我知道。刚才是和它闹着玩的。”我勉强咳嗽两声,脸皮虽一向厚,也稍红了红,“现在,你带我去客房吧。” “好的。”小皓乖巧地应着,在前面带路。 这样,我到了客房,才睡到真正的床。难以形容的软和舒适。所以,几乎是身子一沾它,便沉沉睡去。 第三章 趴在那张又香又软的床上睡到半夜,忽然感到口渴。爬下床,只看见周围一片漆黑。 幸亏以前在旷野里生活惯了,练得一双好眼。很快,屋子里家具电器的轮廓,在我视野里慢慢浮现。 摸到厨房,正准备拧开水龙头喝水,敏锐的耳朵却听到外面传来的阵阵私语。这么晚了,是谁还在那里? 心里有些警惕,也有些好奇。我弓着身子,轻手轻脚地走到外面。 门口的壁灯亮着,淡淡灯光下,陶亚正和四个男人说着话。 “我说过了,这回的货色绝对好得不能再好。我要的价很公平。”陶亚将手指尖燃尽的烟蒂扔在脚边踩熄,神色失去了白天的可亲,眼中全是戾气,“要就要,不要就滚。我认得的,又不只你们一家。” “就算如你所说,也要让我们先验验吧。”一个干瘦的猴脸男子推开陶亚,向屋子里走去,“真好的话,这个价也认了。反正,买主出得起大价钱。” “放心,他不到二十,欧洲血统,有一米九以上,模样极好,视角膜是难得的冰蓝色,身体更是壮得像头牛——心、肝、肾……没有一处不健康的。”陶亚看那男子口气松动,唇边泛起个笑,“零剐整卖,怎么算你们也划得来。” 他说的……难道是我? 曾经,阿青说过,我的眼睛是如同结冰海面的颜色。 头脑蓦然清醒。这个叫陶亚的男子,一开始就没对我安好心。从头到尾,我都是个被蒙在鼓里的大傻瓜。 被骗的怒火一下子从胸口冲到头顶。也来不及想那么多,我冲上去,对准那离我最近的猴脸男子就是狠狠一拳,打得他满脸五颜六色。 看也不看那惨叫着在地上打滚的猴脸男子,我一步步走向陶亚。他本就比我矮很多,我轻而易举地抓住他的领子,将他从地面拎起,狠声道:“你骗了我。” “我……没有。可能,是有什么误会……”陶亚不敢正视我的眼睛,目光闪躲。 对这种反复小人,我再无话讲。但最后,我还是渐渐冷静,放下他。 毕竟,在我又饥又困的时候,是他给了我食物和床。 这瞬间,背后传来一声轻响。接着,右肩处便是一阵剧烈的疼痛和麻痹。 那是麻醉弹,以前生化科研所的那些人在我身上用过。虽然我对这玩意儿有着比常人稍强的抵抗力,但任这种麻痹蔓延下去,二百步内肯定会栽倒。 我头也不回,伸手将右肩上的弹头挖出来,鲜血淋漓地扔在旁边。 身后,我听到了那群人倒吸凉气的声音。 趁他们那片刻的惊愕,我蓦然伸手抓住了其中一个染红发的瘦弱少年,将手勒在他的脖颈间,狞笑着:“这么细的脖颈……你们信不信,我一下就能拧断?” 适才能够得手,完全是因为乘其不备。他们手上有枪,人的数量和装备都远超于我,如果不这样做,我没有逃离的胜算。 那少年在我的掌控下,如只受惊的小猫般不停颤抖,却尤自咬着牙,不肯求救。 真是的……看起来阿青说得没错。人越是年轻,就越是不怕死。所以,被历史上野心家们鼓动着上战场的炮灰,也大都是年轻人。 正在懊恼自己抓了个这样的货色来要挟,却看到猴脸男人从地上爬起来,捂着流血的鼻子,摇摇晃晃走过来:“放开他、放开他……我们放你走。” “那是我寻到的货,你没资格说这种话。”陶亚霍然回头,瞪向猴脸男人。 “放了他,我们出你要的价。”猴脸男人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那小子是我们老大的小玩意儿。伤了他,我可担当不起。” 掌下的少年蓦然不抖了。再看他,削瘦的面颊上竟然落下了两行泪。、 噫,这倒真是奇怪。不过,现在显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听猴脸男人那样说,陶亚也不再坚持。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将我领到大门前,打开了大门。 门外,一片夜色迷茫。 我蓦然松开少年,掉头朝那片夜色中奔去,再不回头。 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 我离开那个陷井,拖着伤腿在空无一人的寂静街道上慢慢走着,心里更加迷茫。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儿是哪里?头顶上没有星星亦没有月亮,周围几乎都是一样冷硬而高耸的青灰色建筑。我迷路了。 虽然看不到未来的形状,却不能停下脚步。 我向前挪着步子,在前方昏黄的路灯下看到了一个小小的、孤单矗立的身影,竟是小皓。 “你怎么在这儿?”我一步步走向他,满身戒备。 “那件事情……是哥哥不对。”小皓手中捧着一大块冻肉,黑亮的大眼睛中全是泪水,“我偷偷出来,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请……不要讨厌我。” 不想我讨厌他……很怕被人讨厌吗?对我来讲,别人讨不讨厌自己,倒是无所谓。 “那种东西,你很在意吗?”我蹲下身看着他,捏了下他哭得通红的小鼻尖,顺手将冻肉接过来——无论如何,我很需要它。 “嗯……”小皓点点头,然后又摇头,“不……也不是所有人。像哥哥和你,就会在意。” “喜欢我?”我歪起一边的唇角,望入小皓的眼。 我逼视的目光,使小皓垂下了眼帘。但他又立即扬起脸,满脸通红地拼命点头:“喜欢……除了哥哥,最喜欢。” 小皓是那种教养极好的孩子。这种回答,已经到了极限。 心中陡然生出股暖意。此时他说喜欢的模样,和阿青重叠了起来。 “我也喜欢你。放心,我不会讨厌你的。”我站起来,想转身离开,“谢谢你的食物……还有,谢谢你们的招待和床。” 就在这瞬,小皓抱住了我。然后,我的胸前传来一阵刺痛和迅速蔓延的麻痹。 近乎下意识的,我咆哮一声,将小皓拎起来,用力摔开。 小皓惨叫着飞出去,身体被抛在水泥路灯杆上,弹起,重重落在坚硬的路面上。最后,再听不到声音。 我的胸口上扎着一支注射器,里面的液体已经全部被注入了我的身体。 那是针注式的剧烈麻醉剂,直接进入循环系统。我的身体就算对药物有一定的抵抗力,也没办法和这种东西相抗衡。 麻痹渐渐蔓延到了头部,我的视线开始模糊。但,我还是坚持走到了小皓身边。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咬着牙,抓起他的衣领,摇晃着他小小的身体。 小皓这时已经不能回答了。他倒着气,血沫从嘴角不停涌现,眼睛虽睁着,却失去了黑亮的神采。 “喂,你怎么了?”抱着那怀中不停颤抖的小小身子,我竟失了主意,“你不会这么没用吧?喂,说句话来听听啊。” 看他的模样,已经濒临死亡。 被我抱在怀里的刹那,小皓黯淡的眸子忽然燃起了亮光。他蠕动着嘴唇,朝我身后的方向伸出了手。 我转头,看到的是脸色惨白,嘴唇不停哆嗦的陶亚。他的旁边,是以猴脸男人为首的那几个人。 “我不是说过……小皓只要乖乖听话就好,一切都有哥哥吗……”陶亚摇着头,眼眸大睁,一步步后退,“不……你不是我的小皓。我的小皓,一定还在家里等着我……一定……哈哈哈……” 陶亚一边毛骨怵然地笑着,一边跑开,再也看不到踪迹。 怀中的小皓,在这刻手臂蓦然垂了下来,泪水从失去了生命的眸子中滑落。 这个孩子,于深夜死在我的怀里。 几乎同时,麻醉剂蔓延到全身。最后的感觉,是那些人在用绳子捆我的手。 随着身体上的麻痹感渐渐消失,我恢复了神智。 首先映入眼中的,是肮脏斑驳的天花板。再看身上,发现自己被脱得一丝不挂,手脚被粗大的麻绳紧紧缚着。 打量了一下周围,发现这里堆满了杂物。粗糙的水泥地面很凉,我试着朝一旁的烂布堆处挪了挪,却发现里面蜷缩着一个瘦小的、包满了肮脏绷带的身子。 “又有人被送来了吗……”那小身子转过来,面对我的是一张双颊深陷,失去了所有眼内组织,如同活骷髅般的脸。 “你你你……怎么是这样?”适应过后,我惊魂稍定。虽然有些结巴,却终于可以开口询问。 “三个月前,我和你一样健康。”那人忽然桀桀笑出声来,声音惨然,“如果你被割断了手脚肌腱,挖了眼球,摘掉一个肾,全身的皮肤被剥去五分之二……你的样子,恐怕也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 我被他绝望的神情所慑,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看来你还不太清楚……他们是人体器官贩子。”过了一阵子,那人自己平静下来,干裂的唇角泛起魔鬼般难看的笑,“不过,如果你长得不错再加上运气好,可能会被整个卖出去,不必受这种零剐。” “……把人当物品交易吗?”我愤愤不平,“这种行为,实在太卑劣了。” “一般人的话,现在不是应该为自己的处境担忧吗……你这个人,倒是有点意思。”那人朝着我的方向挪过来。因为他的手脚肌腱都被割断,所以挪动的模样如同只蠕虫,“虽说不知道你长的样子……但声音,真的很好听啊。” 说话间,他将两片干裂的唇印上了我的肩。 “喂喂,你要干什么?”虽说海茵也这样吻过我,但面对如此外型如此恐怖的人,不由得寒出一身鸡皮疙瘩。 那人不回答,自顾自地吻着。从肩膀一直到手臂,最后落在了我的掌心。接着,他从嘴中吐出了一样东西,黑黝黝的,锋刃处闪着亮光。 是块很小的刀片。 “没来得及用呢……”将刀片吐出后,他像完成了件大工程般喘着气,“在得到它的第二天,我就被割断了手脚肌腱。但是……一直没舍得丢,总想着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 “……谢谢。”我心中大震,但想了半天,也只能说出最俗的两个字。 “不用。”他微笑,模样依然恐怖无比,“虽说我看不到,手脚又不能动,只能以这个方法给你刀片。但……明说了吧,我是喜欢男人的。也就因为这样,才被骗到了这里。” 我也笑了。这人,真是坦率得很。 “完全看不出来你是女人。”我一边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刀片割绳子,一边感慨,“他们那些人太可恶了,居然把人害成这样。对了,如果我能出去……” “谁跟你说我是女人来着?”那人忽然大怒,声调陡高。 噫,那个……会喜欢男人的,难道不是女人? 心里是这样想着,却不敢作声,只有定定瞧着性别不明的那人,觉得自己无辜得很。 “算了……随便你吧。”下一秒,那人自己泄了气,“反正,我现在的模样,连人都称不上。”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竟惹得那人如此颓丧。怕自己再说错话,索性闭嘴,一心割绳子去了。 刚才的交谈似乎耗费了那人大量的精力。很快,那人便再度蜷缩起身子,背朝着我睡去,动也不动。 就仿佛,适才发生的一切,全是假象。 ********************** 刀片很小,而麻绳太粗,还必须提防时时进来巡查送饭的喽罗。足足割了两天,手脚上的束缚也还没有完全割断。 那次以后,直到现在那人也没有和我讲过话。那人除了吃饭,每天就是蜷在那儿一动不动。有些像冬眠的阿青。 被关进这里的第三天傍晚,一群人来到了我们面前。他们,明显和以前送饭巡查的人不同。 其中有一个穿白色西服的男人,身上弥漫着淡淡的、我所熟悉的药味。 “身体真是好……现在居然还活着。不过,很痛苦吧。”穿白西服的男人走到那瘦小而缠满绷带的身体前,挑起那活骷髅般的面容,好看的脸上泛起个笑,“现在,又有人需要你的肾和心脏,你就快解脱了。” “不要……求求你,无论如何,我想要活下去……”那人声音嘶哑地哀求着,本就恐怖的面容扭曲得更加难看。 “咦,当时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是说愿意为我付出一切吗?”白西服男人仍然微笑着,“说过的话,可不能反悔哦。” 话音刚落,男人挥挥手,几个人上前将那人瘦小得可怜的身子架了起来。 “不要……求求你,不要!”那人全身都在不可抑止地颤抖,已经被吓得神智不清,嘴里只会拼命地,一个劲儿地求饶。 “住手,放开他!”我再看不下去,蓦然大吼。 “我竟忘了,这里还有一个。”白西服男人走到我面前,看着我轻笑,“你倒有些麻烦,体内的血属于稀有血型,很难找到配型的买主……不过,这样的容貌和身体,还有这性子,十足是头华丽的兽,应该有很多人愿意买来驯养吧。” 这人,在将别人的尊严和自由踩在脚下践踏,来满足自己的优越感。我绝对,不能原谅这种败类。 刹那间,我忘了自己的处境,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将自己手脚割得半开的绳索挣断,然后怒吼着扑上前去将白西服男人抵在墙上,一只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另一只手探入他衣内的肋间,用力往外一掰。 霎时,白西服男人的肋骨生生外翻刺出体外,内脏横流,浓重的血腥气充满了整个屋子。 满室皆惊。但顷刻之间,竟无人敢阻,直到眼睁睁看着那白西服男人断了气,那些人才蓦然回过神来,哭喊着奔出屋子去。其中一个人,甚至尿了裤子。 带着身上的血迹呆了半晌,神智才从愤怒中渐渐平静。这刻,感觉到的竟是无边寂寞。 在人类的眼里,我究竟是什么东西?注定,我是异类,不被任何人承认、只会出现在鲜血和噩梦中的异类吧。 “我杀了他。”我走向那瘦小、还在颤抖个不停的身体,将他打横抱起。为了确认,又问了一句,“我……很可怕吧?” “不……你是我的神。”他还在颤抖,但难看的脸上却已经开始微笑。缠满绷带的细瘦手指紧紧抓住我的肩膀,仿若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神吗?我哑然失笑。 那种东西,从来就不曾存在。不过,太寂寞了……如果有人愿意让我守护的话,我就成为那个人的神吧。 抱著怀中那瘦小的身体,我向门外走去。 到了外面,才算瞧清楚,外面是个很大的、由巨型铁槛围成的别墅内院。中间有一个白色大理石塑成的天使喷泉,周围种满了随风摇弋的花草。 我们被关的那间屋子,只是这个院子角落的一个小小杂物间。 “沙利文先生……那家夥根本就是个恶魔。那麽粗的绳索,他轻轻一挣就断了,他只是用手一掰,郭医生就被开膛破肚。”刚才那群被我吓得逃窜的家夥此时又回来了。不同的是,此时他们簇拥著一个高挑俊美的金发男人,“那家夥太危险了,请您动手解决他吧。” 无路可逃。我抱著怀中的人,索性迎了上去。 除了那金发男人,其余适才还在聒噪的人看到满身血污的我,此时全部噤声,下意识地倒退半步──他们在害怕。 擒贼擒王。现在的情势下,这是首选。 在他们还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我直冲上前,一手抱著那人,一手朝那金发男人的咽喉扼去。 金发男人动也不动,只是在我接近他时,棱角分明的唇边泛起了个笑。他蓝灰色的眸子陡张,身子忽然矮了下去,堪堪避过我这一击,然後伸手,重重一拳击在我的小腹上。 小腹一阵剧烈的痛,我的身体刹那间不听指挥地软了下来,重重倒在地上。 “只会使蛮力而已,没什麽了不起。”金发男人上前,用穿著黑皮靴的脚尖踢了踢我。 好机会。我咬著牙,将怀中的那人轻轻放在旁边,一跃而起,在金发男人促不及防下将他扑倒,狠狠一拳挥向那张精致俊美的脸。 及肩的灿烂金发顿时凌乱,鲜血从金发男人的口鼻中流出,但他此时却在微笑。下一秒,他如条游鱼般,不知怎麽的就挣脱了我的钳制,翻身压住我,对准我的小腹又是一拳。 腥味儿忽地翻上喉咙,一口鲜血从我嘴里喷出。这次,我再也爬不起来。 “沙利文先生,请用。”旁边的人这时才敢凑过来,为那金发男人递上一张白色手绢。 金发男人站起来接过手绢,擦了擦口鼻中流出的血,挑起我的下颔。看著我肮脏不堪的脸,他蓝灰色的眼睛中忽然起了波澜,近乎温柔耳语地说著:“克拉纳赫,是你吗……真的太好了……” 我咬著牙,一声不吭,鲜血不断地从唇齿间溢出,阵阵晕眩袭上来。 内脏破裂了。即使是我,这样失血下去,也会死吧。 完全失去意识前,看著在一旁,静静躺在地上、全身包满绷带的那人,心中是说不出的歉意和遗憾。 对不起……终究,还是没能成为你的神。 ********************** “西多夫先生……我一直、一直都……”眼前,是海茵的脸,正哭泣著对我说著什麽。 “克拉纳赫,对待敌人你太心慈手软了,我会保护你的。”金发男人一脸桀傲地宣布,将血淋淋的剑扔在我面前,“无论用什麽手段。” 无数破碎的影像在眼前晃来晃去。 他们在说些什麽?我完全听不懂。但是,他们的模样,为何比现在都要小很多呢? 克拉纳赫.冯.西多夫……这个名字的主人又是谁?为什麽所有人,都在对我喊著这个名字? 蓦然睁眼,看到的是满屋阳光,以及坐在床边打瞌睡的金发男人。 动了动身子,发现自己的伤脚打了石膏,高高地吊起。而其余肢体,则被坚固的钢环锁在床上,忍不住咆哮:“放开我!” 金发男人骤然被我吼醒,揉揉惺松的眼,声调懒洋洋的:“你倒睡得香,我已经五天没睡了。” 看他果然脸色憔悴,眼睛通红,不由得有些歉意。但仔细一想,觉得不对,再度咆哮:“你睡不睡关我什麽事!放开我!” “真是的……一醒就大喊大叫……”金发男人伸手抬起我的头,抽出枕巾,顺手塞进我的嘴里,“不让你动是为你好,你那条腿多久没治了?差点就永远废了知道吗。你内脏破裂,又是稀有血型,根本找不到配型的血,足足抢救了四天,又死猪一样睡了一天……你啊,真会给我找麻烦……” 我面对滔滔不绝的金发男人,开始觉得头痛。这家夥一开始不是挺正经的?怎麽现在罗嗦得比阿青有过之而无不及? 再说,这是他抱怨的范围吗?我内脏破裂,还不都是被他害的! 等他滔滔不绝够了,看到眼中全是怨恨的我,终於良心发现,拿去了我嘴里塞的枕巾。 “喂,放了我。”我瞪著他。 “休想。”他回答得倒是干脆。 “你这样对我,无非是因为我长得像那个叫克拉纳赫的人。”我理清思路,冷笑著开始进行唇舌上的反击,“那个人早就死了,我不是他!” “是啊……克拉纳赫早就死了……但那一瞬,我竟然,竟然以为……”金发男人冷漠的蓝灰色眸子中泛上些温柔的雾气,伸手抚过我的面颊,“真相似……连声音都一模一样。” 我正愣神於他突如其来的温柔,却看到他的唇角挑起个邪肆的笑:“呵呵呵……我怎麽可能放了你,一直以来,我都想要得到克拉纳赫。现在,有了如此相似的代替品,怎麽可能放过。” 虽然听不太懂他在说什麽,却明白那是绝对不会放我离开的意思。沈心静气想了片刻,终於开口:“那个人……你们把他怎麽样了?” “放心,他没事。等你完全好起来後,有机会我带你去见他。”金发男人对我笑著,满脸阳光和煦,“对了,为什麽那时候,要带著他离开。你一个人离开的话,机率要大得多。” “因为……”我终於放心。想了想,才开口,“那个人说,我是他的神。他只有我可以依赖。” “这样啊……但我的神,却扔下我不管,自顾自地离去。”金发男人闪烁的蓝灰色眸子蓦然黯淡下来,声音细若蚊蚋,“克拉纳赫……” 气氛不知怎麽的,就这样凝重起来。沈默,在我们之间悄悄蔓延。 过了半晌,金发男人擦了擦湿润的眼角,转身离开。 第四章 在床上像木头般躺了近一星期,金发男人的名字熟得不能再熟——雷戈·沙利文。 每天雷戈都会来这里,不顾我屡次抗议,亲手给我喂食喂水擦身按摩——就连大小便,都由他一手包办。 换个人做这些事的时候,多少有些难堪。他却做得天经地义,眉毛都不动一根。 反正我抗议过了。既然他不在意,喜欢侍候人,我向来皮厚,又怕什么。每次例行抗议,再例行享受服务。说起来,雷戈的按摩功夫真是不错。 虽说雷戈对我没什么恶意,但他毕竟是这个人体器官贩卖巢穴的首领,绝对不是好人。此处,并非久留之地。 我可以感觉到,石膏内的脚伤已经痊愈,内脏也不再时时作痛。那些医生曾说至少两个月才会好,雷戈也信以为真,他们哪里知道我身体的愈合能力。 没有人会提防到我,已经决定逃跑了。 所以,当雷戈如往常般坐在我旁边,如往常般眉花眼笑,像只偷到腥的猫般为我按摩时,我借口手脚酸疼骗他打开了钢环,再重重一拳击在他的后颈。 虽说在武斗技巧上我不如雷戈,但力气还是优势于他。在这种猝不及防的攻击下,他也只有软倒的份儿。 听到他后颈的骨头传来喀啦一声响时,我稍微怔了怔,想起自己在盛怒下摔死小皓、生生撕开郭医生的事情。人类的身体真的太脆弱了,他不会有事吧? 摇摇头,发现自己竟然在为他担心。不知道有多少人毁在雷戈手里,活活零剐而死,像他这种人,就算是死一千次也不足以赎他所犯下的卑劣罪行。 我用以前雷戈带来的敲胡桃小锤将腿上的石膏三两下清除,剥下他的外衣套在身上,推开窗,从低矮的窗沿处跳了下去,稳稳落在地面。 打量一番围着整个别墅的巨型铁槛,对于惯在山野中生活的我来说,要爬还是能爬得过去的。只是,在那之前,我要带走一个人。 早探听得那人仍被关在原处,没料到,到达时看到的是这番光景。 那人的情况虽未恶化,却仍然裹着一身肮脏绷带,病怏怏地窝在堆破布里。他的身上,跨坐着一个染了红发的少年,一边用手撕着他身上和伤口黏在一起的绷带,一边恶意揉捏着他的伤口。 “痛吗?痛就叫啊,你这个丑八怪!”少年狠狠抽了那人一记耳光。 细细的血线沿着那人干裂惨白的唇流淌下来,他无力地**着,声音弱不可闻。 “住手!”我再看不下去,重重推开门,将少年如小鸡般拎起。但想了想,最后还是将他不轻不重地放在一旁。 没办法……真的不想再杀死任何人了。 抱起躺在破布堆里的那人,正准备离开,少年却在我猝不及防下扑将上来,手中亮着柄明晃晃的匕首。 我手中抱着人,又避无可避,索性用肩迎上去,让锋刃深深插入,再蓦然抽身,用血肉夺下那柄凶器。 “别逼我动手。”我眼神凌厉地瞪着少年,伸手拔下匕首,鲜血不停从肩上涌出,活生生一个亡命之徒。 少年刹时脸色惨白,一步步退向墙壁,颓然坐在地上,仿若刚被拔了獠牙的孤狼,语无伦次地说着:“为什么、为什么我为他付出了那么多……却只落得这个下场?” 此时,看这少年的模样,竟有些面熟。想起来了,我曾挟持过他,用来离开陶亚那里。 正准备离开,下一秒却被少年的举动所慑,再挪不动步子。 少年蓦然撕开身上的衣服,露出体无完肤的身子和左腹下一条狰狞的伤疤:“我的肾和皮肤,是他的第一笔基金……我心甘情愿地全给了他。但他拿到后,就再也不愿碰我。名义上,我是他的人,但实际上,我只是他一颗用过即扔的棋子罢了!” “雷戈?”呆了片刻,我试探着问。 “除了他,还有谁?”少年细细的白牙咬着下唇,眼中一片氤氲。 虽说少年是受害者,但这种事始于你情我愿。既已发生,就算如怨妇般哭闹不休,也再难挽回。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我长吁出口气,转身再不看那少年,“劝你尚能全身而退,早些离开他吧。” “但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同?!”少年在我身后大吼,“雷戈他做任何事都有明显目的,对任何人都要考虑其价值所在,为什么你就不同?!” 我言尽于此,懒得听他絮絮不休的聒噪怨苦,还有正事要办。脚下未曾犹豫半分,走出阴暗的房间,走向那高大的铁槛。 没料到,那里有一群猎犬正在来回走动。看到我接近铁槛,它们纷纷露出了雪亮的獠牙。 山野之中,与群狼空手撕斗,也未曾落过下风。虽说那时拥有兽的身体,但此刻这群虚张声势的守户之犬,又怎在眼里。 脱下外衣,用手生生将上好的呢料撕成长条状,再将瘦弱得不成样子的那人紧紧绑在背上。 猴有猴王,狼也有狼王。适凡结群的兽中,必有一个首领。我斜眼一瞟,便知群犬的王是那只在中间不动声色的大型灰毛狗。 三两步冲上前,死死扼住那灰毛狗的脖子便再不放手,一任它的脚掌抓得胸前血肉模糊。旁边的群犬大声狂吠,却没一只上前,只是将撕斗成一团的我们围在中间。 那灰毛狗的力气大得惊人,竟是反复几次都不能将它制服。背后,那人细弱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你在流血……放开我,放开我吧……” 不知怎的,此时竟胸中豪气陡生:“你说过,我是你的神。我绝对不会丢下你不管。” 再手下用力,那灰毛狗粗大的颈椎竟被我生生扼断,当下口喷血沫,歪头死去。 围成圈狂吠的群犬忽然安静下来。它们一步步靠近我,目光凝重。 我喘着粗气,心知是再没有力气对付它们。我赌的,是它们身上残存的野性。 果然,它们纷纷在我脚下翻过身子,将最脆弱的肚皮和颈部完全暴露在我面前,罢出副任人宰割的架势,喉咙里发出细细的呜咽声。 无论哪个种群中,为王都必须是最强悍勇猛的。杀死了前任狗王的我,已经被它们承认为新的统治者, 我微笑了,伸手一一拍过它们的头,示意宽恕。它们这时才敢翻过身来,一只只垂首恭顺地轻舔我赤裸的脚背。 就在我以为事情已经很好地解决了时,却看到雷戈衣装不整、长发凌乱地带着群人,手中端着枪出现在我面前,对我气急败坏地咬牙切齿:“你休想逃!” 看来,我那记重击到底是不够狠。否则,让他多昏迷一阵子也好。 狠狠威胁之后,雷戈的目光滑过我伤痕累累的身体,口气却又软了下来:“克拉纳赫,你怎么伤成这样?跟我回去,我替你包扎。” 注意到雷戈身后那红发少年投来的怨毒目光,我缓缓起身,对着他们微笑:“抱歉,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还有,我的名字是希啸森。你的克拉纳赫,早已经不在了,劝你乘早死心。” “闭嘴!你闭嘴!”雷戈俊美无俦的容颜霎时扭曲,我从未见过他气得这般凶,简直开始语无伦次,“那个时候……留下他就好了,为什么我要放他离开……那个家伙、那个家伙根本就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这次,我绝对不会再放手!” “做得到就试试看吧。”我看着他接近疯狂的神态,悍然回答。 “看来,我是一直对你太好了。”雷戈咬着牙,抬起手中的枪,对我扣下了扳机,“只要能留下你……就是残疾,也无所谓了!” 砰然一声打入肉体的闷响,伤的却不是我。一条猎狗早扑上前去,用身体为我挡下这一颗子弹。 “这里有三十多条猎狗……你的子弹又有多少颗呢,雷戈?”我伸手抚摸着身下匍匐的猎狗,面带微笑。 猎狗们已经在我身前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保护圈,对着雷戈那伙人露出雪亮的牙齿,狺狺狂吠。 我挥手之间,猎犬们争先恐后地咆哮着一涌而上,红着眼朝那群人恶狠狠扑去。除雷戈镇静地开了几枪外,其余人哪见过这番被驯养猎犬反噬的阵仗,不是落荒而逃,就是被扑倒咬断喉管。 雷戈的手枪里果然子弹不多,七八声响之后,便再无动静。他恶狠狠扔了枪,也红了眼,索性施展开全身解数,和那些猎犬徒手肉搏。 一旁观战的我,不得不承认雷戈的身手矫健非凡。但看到他左右腾挪,极技巧地劈断了几条猎犬的脊椎骨,令它们命丧当场时,再沉不住气。 依正常判断,落荒而逃的大部分人,必会带来援军。那时候,我所面对的恐怕就是足以消灭掉所有猎犬的枪支弹药。所以在那之前,必须擒住雷戈,才可能有堂皇离开的资本。 当下再不犹豫。我咆哮一声,扑向雷戈,加入战局。 由于是以众敌寡的局面,再敏捷的身手也难免受到钳制。我虽只有蛮力,但左右掠阵的猎犬弥补了这个缺陷,它们将雷戈的变招完全封死。 雷戈的力气本就不如我,勉强支撑了一阵子后,终于被我和猎犬们死死按入尘埃,满身血渍伤痕,看上去狼狈不堪。 “我想安全地离开这里,而你太危险了。”我喘着粗气,拿出红发少年刺过我的匕首,按在雷戈线条优雅,肌肉结实的左手腕上,“你也曾这样对过别人,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希望你好生想想。” “随便……我不需要你来教训!”雷戈看着我,蓝灰色眸中一时愤怒一时迷茫,一时冰冷一时狂热,竟瞧不出是什么神情,只令人觉得凄怆万分。 想想也是,我向来做便做了,一切但凭天性和事态所逼,又何曾为自己的行为找过冠冕堂皇的理由?此次说出这番话,倒真像人类的卫道君子。 一声惨叫后,血花飞溅,雷戈的左手肌腱被我生生挑断。接着,是右手。 双手被废的雷戈脸色惨白,满头虚汗,全身都在颤抖。只有一双蓝灰色的眼睛,仍然熠熠生辉地死死瞪着我。 当我将双手软耷在身侧的雷戈架起时,正好迎面对上乌鸦鸦一群人和密密麻麻的黑色枪口。 “打开门放我出去,否则我杀了他!”我将匕首抵在雷戈的咽喉处,对着那群人狠狠威胁。 “谁也不许放他走,否则只要我有一口气,就别想活着!”被挟持的雷戈咆哮起来,声音居然比我还要大。 看着畏缩不前的人群,我手下用力,将匕首尖刺入了雷戈的锁骨下方,再蓦然拔出。伤虽不深,鲜血却淋淋漓漓洒得到处都是。 “住、住手!不要这样对沙利文先生!”红发少年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满脸泪水,“我放你走,我放你走!” “成仲胜,你胆敢这样做的话,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生不如死!”雷戈咬牙切齿地看着红发少年,满脸狰狞。 “先生,他做得出的,他是魔鬼!他连你双手的手筋都挑断了,又有什么做不出?!”红发少年流着泪掏出身上的钥匙,走向铁门,打开,“至于以后先生要怎么对我……无所谓,反正一开始,我的命就已经交给你了。” “不许放他走,你们快阻止他!”雷戈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竟全是绝望。 “对不起,先生是我们的首领,不能不顾先生的安危。”有人上前,躬身应答。 铁门在眼前洞开,又无人敢阻。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背上背着那人,手中架着雷戈,身后跟着残余的十几条猎犬,在数道或憎恨或畏惧的目光下走出大门。 ********************** 别墅之外,是一条又长又狭窄的废弃公路,长满了荒草,沓无人迹。在公路的尽头,隐隐能看到城市灯火。 我架着雷戈,沿着公路走着,直到夜幕低垂。不知怎的,雷戈的步伐越来越沉重,呼吸也开始紊乱。 看他再撑不下去,再加上天黑,大家也的确需要休息。于是我停下脚步,让猎犬们守着雷戈,往最近的大树下抱了几捆蓑草,将背上那人解下,轻轻放在蓑草上:“你好好休息吧。” 一直不说话的那人此时却开口:“你真的废了他的双手?” “是的,否则我们不可能这么顺当地逃出来,他太危险。”我承认。 那人点点头,脸隐藏在树丛的阴影内,看不出表情:“但是……他喜欢你。” “他做了那么多不可饶恕的事,根本用不着可怜。”我心一震,说出的话却仍然毫不留情,当下走向躺在地上的雷戈,踢了踢他,“喂,我铺好了睡的地方,快起来去睡,别装死。” 雷戈咬牙强挣了几下,却终是没从地上爬起来。 “真没办法。”我俯下身,将他从地上抱起,却发现他的身体一片滚烫,不由大奇,“你的身体……为什么会这么热?” 雷戈别过头不说话,倒是旁边那人接口:“是在发烧吧?失血、伤口没得到及时处理再加上奔波,很容易导致这样。” 怀中的雷戈在不停颤抖,脸色惨白,身体灼热。人类的身体那样脆弱,这样下去的话,也许会死也不一定。 “发烧……要怎么医治?”愣了半晌,我终于开口。 “最好的方法,是让医生处理。”那人想了想,犹豫片刻才回答,“但……以现在的条件,只有暂时用身体替他降温……”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已经细不可闻。 摇摇头,实在不明白为何那人说得如此吞吞吐吐。三两下脱光雷戈的衣服,将全身滚烫的他抱入怀中,再躺倒在铺好的蓑草上,不忘厉声威胁:“你病了就老实些,别玩什么花样,否则死了可不要怨我!” 雷戈先是目露惊愕,接着,神情迷茫成一片温柔,将赤裸的身子朝我怀里贴得更紧。过了一阵子,他的体温真的有所下降。 看着怀中人状态转好,心中不由得成就感满溢,连忙转头对那人表功:“看起来真的有效……” 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蓑草里传来那人酸溜溜几句话:“沙利文长得好看,抱起来也很舒服吧?” 怎么听,怎么像阿青说出的话。未经大脑,几乎下意识地就回嘴反击:“是不错,抱起来非常舒服。” 刚意识到面对的不是阿青,自己说错话时,那人已经冷哼一声,转过身背对着我,再不说话。 懊丧地转过头,却看到怀中的雷戈目光灼灼地逼视着我,唇边似笑非笑,声音沙哑,却偏生说不出的性感:“克拉纳赫……虽然一直都是我抱别人,不过如果是你想抱我的话,我不会拒绝。” 不知怎的,海茵以前和我做的那些事蓦然浮上脑海,霎时脸色一片通红,嘴却仍是硬的:“笨、笨蛋……要不是看你生病,谁要抱你这种人啊!你给我老实点!” “是是……”雷戈轻笑着,将头颅埋入我的胸膛,嘴里模模糊糊地说着,“虽然不肯承认,真温柔啊……克拉纳赫……和以前一样,没有变。”说着说着,他竟在我怀中沉沉睡去。 我却愣了片刻。明明废了雷戈的双手,让他颜面尽失威风扫地,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让他憎恨自己了。为何,此刻他竟是一脸幸福的表情? 只是,稍微对他好了那么一点而已。人心,真是那么容易被填满的东西吗? 既然想不通,懒惰如我,当然也不愿再往下想。随手拾块石头,朝前面的草丛扔去,惊起一大片萤火虫。 无星无月的夜,霎时布满了流动的绿色光粒。 天色微明,轻轻放开在怀中窝了一夜的雷戈,将缩在蓑草内的那人抱起来,再唤上猎犬们,便准备起身赶路。 本来想趁雷戈熟睡时悄悄离开的,却没料到他竟醒了过来,一双蓝灰色眸子在微熹的晨雾中熠熠生辉,声调平静:“你要走?” “是的。”我顿了一下,回答道,“你的属下找到你后,会得到很好的医治,一切都不用担心。” “到底,还是要离开我……”雷戈轻咳着,神情渐渐萎顿,“你太单纯,根本不会自我保护,在外面一定很难生存……留下来吧,我保护你。” “我觉得你才不对劲。”我正为这几句话愣神,怀中那人却言词锋利地开了口,“啸森废你双手,又挟持你到这里来,你对他就没有半点恨意吗?你骗他留下,无非是想报一箭之仇!” “我从来没有恨过。”雷戈苦笑着摇头,“克拉纳赫看到沦落成这样的我,不会原谅是再正常不过……亲手杀我都有可能,更何况只是废掉双手。” “他根本不是克拉纳赫,你醒醒吧!”怀中那人高声喊着。 “不,他是。”雷戈忽然挺起身子,语调坚定,“一开始,我也以为只是相似罢了。虽然还有很多事无法解释,但……感觉是骗不了人的。” “他已经疯了。啸森,我们走。”怀中那人趴在我的怀里,重重地喘息着,显然气得不轻。 也许是因为昨天太过劳顿,居然觉得怀中的身体重了不少。没来得及想那么多,便抱着怀中那人准备离开。 “克拉纳赫,记得你是怎么死的吗?!那种场面,我再也不想看到!”身后传来雷戈的大吼,再看他,居然全身都在颤抖,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中滑落。 心中陡然一震,不知为何胸腔中开始绞痛,就仿佛被击中了致命要害般。 悲怆、痛苦、屈辱、愤恨……种种感情忽然翻上来,令我全身颤栗,却找不到产生它们的来源。我怎么了,我究竟怎么了? 不想再听后面的话,不想被这种莫名其妙的情感波动困扰,我紧紧抱住怀中那人,朝前方拔足狂奔。 雷戈支起摇摇欲坠的身子,在我后面跟着跑了几步,却终因体力不支,软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我抱着怀中那人一路朝前狂奔,直到确定已经离雷戈很远,直到胸中郁结的情绪渐渐消散,才停下了脚步。 定神四顾,发现日上中天,已经进入城区,眼前横着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江,不远处有一座窄长的白色雕花石桥,横跨江面。 江上阵阵吹过冷风,掠起满江汹涌,江鸥掠过头顶发出悠长的鸣叫。眼前壮丽,竟让人神之为夺。 不知不觉中跨上石桥,将怀中人放在桥栏上坐稳,用手扶住他的瘦腰,怔怔地望着澎湃江水出神。 周围虽不时有人经过,对着赤身裸体、伤痕遍布的我侧目,却因为我高大的模样和身旁围着的十几只猎犬,不敢上前,全部绕道而行。 “啸森……我真的,找得你好苦。”不知为何,那人此时竟呜呜咽咽起来,紧紧握住我的手臂,“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大笨蛋!” 熟悉的语调,熟悉的指责。我惊愕片刻,低头看他,却看到一对乌黑剔透,微微泛着碧色的眸子正含泪与我对望。 那个……我好像记得他的眼睛已经被挖走,为何现在…… “阿青?!”我大叫,又是惊异又是狂喜。三下五除二解去他身上裹着的肮脏绷带,潋滟水光中,映入眼里的是一具修长优雅,肌肉匀均结实,没有半点伤痕的完美身体,“你怎么变成这样?” “因为,我和那人订下了契约。”阿青跳下桥栏,甩甩如鸦羽般光润的及肩发,对我怒目而视,“我蜕的方式,是要利用活人的身体……当然,自己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那人……他怎么样了?”想起那人从此消失,我忽然郁闷。 “他根本就不想再活下去,否则,我也不会有可乘之机。”阿青捧起我的脸,深深望入我的眼睛,“我接收了他的记忆、让他的愿望得以延续、答应他以生命交换的条件……我已经不再是完全的我了,难道你就一点不担心吗?” “你一向知道如何保护自己,不用我担心。”我闷闷推开阿青,心中仍然郁疾难消,独自趴在栏杆上看着江水流动。 “希啸森,你这个大笨蛋!”阿青愤愤跳脚之后,忽然扑上来,从背后紧紧抱住了我,语调温柔哀怨,“我当一条蛇不好么,快快乐乐的。蜕成这样,还不都是为了方便跟着你、照顾你!再说像你这种没节操的家伙……如果没有人类的身体,不知道你又要去跟谁做那些事!” “够了!”想起这么长时间一直惦着阿青,此刻他却这样误解我,又强占了别人的身体,等同于害死一个无辜的人。不由得怒火上冲,狠狠一把将他推开,气得浑身打颤,冷笑着,“我做哪些事,和你无关,用不着你费心……还有,我也要不起你的照顾……你滚,现在就滚!” 阿青霎时脸色惨白,嘴唇一个劲地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双拳紧握,指甲深刺入掌心,细细的几缕鲜血顺着莹白突起的指骨缓缓流下。 看着他这副模样,爱怜陡生,怒火也渐渐低了。但既然大话已经放下,就没有再收回的道理。 转身便走,暗地里,却实是希望他跟上来的。但走了几步,身后却没有传来他追随的脚步声。 回头再看,阿青原先站立的地方空无一人。心中,蓦然大痛。 想起以前的遭遇,没敢再深入城区,只是在其外缘徘徊。很快,我摸清了周围的地势,并找到了生存方法。 附近有一个很大的垃圾场,每天都会有车过来倾倒城市里产生的垃圾。但要经过一个月,才会清理回收一次。 在里面,不但能找到可以食用的东西,而且还能找到一些生活用品和废旧衣裳,真是应有尽有。对于我来说,真是上天所赐的一个宝库。 说起来,以前有一些流浪汉也在这附近搭篷子居住。但自从我和我的猎犬们来了以后,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一个个的消失不见。 我并不是和别人难以相处的人,相反,很怀念以前看他们结群谈笑的日子。可能……是我的模样太可怕,以致吓走了他们吧。 我穿着身半旧不新的衣裳,躺在垃圾场旁边,和我的猎犬们一起晒着太阳。虽说这身衣裳穿着非常别扭,皱巴巴的裤子在脚踝上高悬三寸,领口袖子又紧又小的,却至少令我比较像一般的流浪汉,不致被别人当成异类。 这时,眼角余光看到一个年轻女人手中捧着微型摄像机,捏着鼻子,贼溜溜地向我走过来,一脸神秘。 “喂,你做什么?”我转过头,好奇地询问。 女人却被吓得跳了跳脚,过了一阵子才平静下来,走到我身旁,看我确无恶意,才嗫嚅道:“我是拟锐报的记者,负责城市寻奇专栏。在别人那里听说了你的事情,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采访。” 没听懂她在说什么,于是不懂装懂:“呃……那个,好啊。” “你是怎么养这么大一群猎犬的?据说,它们都听你的?”女人凑过来,两眼闪闪放光。 “我没有养它们,它们自己会找吃的。是的,它们都听我的。”我老老实实,一板一眼地回答。 “你这人真有意思。”女人忽然笑了,神情轻松下来,“但是,传闻中说你是有怪癖的神秘富豪,还用钱支使走了附近所有的流浪汉?” “啊?”我愕然。 “没什么没什么,你不想回答也没关系。”女人自顾自地说着,“世界之大,各种类型的人都有,没什么奇怪的。啊,你不用担心,我不会破坏你喜欢的生活。” 我再笨,也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大概。 原来,我以为自己找到的生存方式,还是由某一双手在幕后掌控。想到这里,不禁大怒,推开身边那女人,四处奔跑着狂吼:“雷戈,是你吗?!你一直监视着我对不对?!这算什么,出来,你给我出来!” 吼了半天,没半点回音,当下也泄了气,转过身面对那女人,无精打采:“你走吧,不送。” 女人却两眼放光地抓住了我,声音激动得接近颤栗:“另有隐情对不对?真相究竟是什么……啊,难道是被仇人追杀?还是……” 看她莫名其妙兴奋得不成样子,翻翻白眼,正准备回去躺着,却看她如条牛皮糖般粘上来:“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这里不能待了,对不对?如果信得过我的话,去我家。” 想想这里已经被雷戈控制,待下去的确没滋没味,自己又真没别的地方可去。再看看那女人的一脸恳切,不知不觉就点了头。 ********************** “瞧你这身衣服,还有味道……真是太脏太臭了。”到了公寓,女人一边手把手教我如何使用热水器、香皂、洗发液等物品,一边絮叨不休,“难以置信,连热水器都不会用,你刚从原始森林出来吗……” 如果不是忍无可忍,动手她扔出浴室门外,我怀疑她会絮叨到世界末日。 刚洗到一半,就听见外面传来她惊天动地的惨叫,间或掺杂着猎犬们的低吼。 知道她制不住那帮猎犬,连忙冲出去,将包围着她,正呲牙裂嘴的猎犬们引开,对她笑笑:“那么,我带它们一起洗好了。” “不要!”女人高声尖叫,“你休想带那帮臭东西糟蹋我的浴室!” “它们才不是臭东西!”听了这话,我微怒反驳,“它们是我的同伴!” “你……”女人语塞,又发现我赤裸着身子面对着她,脸色不由转红,一时竟愣在原地。 我和她对视片刻,以为她默许,转身唤起猎犬们,朝浴室走去。但就在这时,女人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臂,接着,一句令我大惊失色的话从她唇中吐出:“克拉纳赫?” 刚想反驳,女人却坚定地抓住我的手腕,向她的起居室走去:“你过来。” 进入那布置得花花绿绿的房间,映入眼中的是满墙因年深日夜久而褪色的大幅海报,每张海报,都是同一个男人的面孔。我不得不承认,那男人比我见过最好看的雷戈,还要好看。柔软的银发,如极品玉石雕琢出的轮廓,深邃的冰蓝色眸子,整个人看上去优雅至极,却偏偏有着无法忽视的霸气,令人心折。 “看看你自己的脸吧!”女人像受了什么打击般,喘着粗气将我拖到可以照见全身的穿衣镜前。 这是我第一次照镜子,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脸——和那海报上男人的脸一模一样,只是年轻了几岁,更张扬粗犷些……呃,我承认,是更没气质一些。 “海报上的人,是克拉纳赫?”因为早被人误认过,所以也没有深受打击,小小震惊一下,我随即恢复常态,微笑,“以前,有很多人说我长得像他。” “但是,马上就能看出是两个人。”女人连忙插嘴,气咻咻地瞪着我,“为什么……会让你这种人长得和他一模一样。仔细听,连声音也……算了,你是不是因为这点,才会让人追杀?” 想想虽然没有被人追杀,但落到如此境地,十足十是为了这副模样。于是,对着女人点了点头。 “好吧,我会保护你的。”女人走过来,慷慨激昂地将双手放在我肩上,却又发现我赤裸着身子,脸颊再度泛红,“现在……快去洗澡。” 我点点头,唤起我的猎犬们。 身后,女人正一边跳脚一边尖叫:“我说过,你休想带那帮臭东西糟蹋我的浴室!” “放心,我是让它们在公寓外待一阵子,免得又与你闹不和。”我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 正在跳脚的女人不知为何,竟霎时安静下来,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耳根。 第五章 第二天起床,因为没有合适的衣服,裹着条大浴巾就出了客房。 这时,看到女人不仅为我备好了早饭,还为我的猎犬们煮了一大锅肉骨头。一群黑黝黝的狗,正拱在房间一角,努力地吃着。 “总要贿赂一下吧,我可不想它们整天撵着我咬。”看着我发愣,她笑了笑,“今天我打个电话去跟报社请假,去给你买合身的衣服和平时用的东西。” 说完,她抓起固定电话,放在耳边停顿三秒,又愤愤放下:“怎么搞的,居然没有信号?!” 她接着去抓手机,这回开始惨嚎:“有没有搞错,手机居然也没信号!电信公司的人都死光了吗?!” 我一边用手抓着包子往嘴里塞,一边看她抓狂地走向大门:“算了,天亡我也,只有买张ip卡,再去电话亭……” 她扭动门把,推了推,门纹风不动。再仔细端详片刻,神色忽然凝重:“门缝……被电焊焊死了。” 我停止了进食,冲到门前看。果然,钢铸防盗门的缝隙被焊得结结实实。 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雷戈。 立即冲向窗台,推开窗户对着外面大吼:“雷戈,你给我滚出来!躲在暗处算计别人,真不要脸!” 刚吼完,就看见楼下——公寓四楼腾地冒起青烟和火苗,烧得毕毕剥剥作响。 嘎,难道雷戈恼羞成怒,还要来个杀人灭口? 女人冲到窗台前,看到这副光景,脸色顿时惨白:“什么人……居然下这样的毒手,要将我们困在这里活活烧死吗?” 火势越烧越猛,直直往上蔓延,我甚至能感觉到灼热的气流一波波袭来。这种情况下,绝不能坐以待毙。 当下再不犹豫,伸手揽过女人的身体,将她抱在怀里,一脚跨出窗外。怀中女人的指甲深深掐入我的臂肉,惊声尖叫:“不要!这里是五楼!” 心中暗骂运气衰,怎么会遇到这种一惊一乍、犹豫不决的品种。动作却未曾犹豫,朝外纵身一跃。 身后,猎犬们随着我纷纷跃下。 有了上回跳车的经验,落在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时,只是磨破了一些皮肉。看上去虽血淋淋的吓人,实际上连筋也未曾伤。 猎犬们就没有我的好运气,有的断了腿,有的索性摔断了脖子或脊椎。只有五六只强悍的,虽然全身多少挂彩,却还能雄赳赳立在我身旁。 放下怀中的女人,还没来得及整顿,就听得枪声连响,看到脑浆血花四溅,身旁还活着的猎犬一一中弹而亡。 我震惊之下,转身正想看看来者是谁,一阵剧痛忽然袭来,顿时头晕目眩。片刻回过神,发现左肩胛骨下被一支带倒勾的射鱼枪从背后穿透,正血如泉涌。 十几个一看就是地痞的人从四面围过来,全部端着枪,面带得逞的笑容。 退无可退,索性一搏。我站起身,咬着牙将肩胛骨下那支射鱼枪生生拔出,淋淋漓漓带出一大片血肉。然后,蓦然扑向那群地痞。 但还没近身,就被四支同样的射鱼枪穿透了大腿、手臂、脚踝和小腹。我勉强向前走了几步,终于脚下一软,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顿时,几个人一拥而上,死死将我还在流血的四肢按牢。 “雇主吩咐要留活口,所以没射你的要害。”其中一个地痞端着射鱼枪发射器走出来,在狼狈不堪的我面前蹲下,面带微笑,“你这家伙,值不少钱哪。” “老大,这女人怎么办?”旁边有人在问,“长得还不错的样子。” “杀了她。不过现在方圆五公里都被隔离,根本没有人……暂时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喽。”蹲在我面前的人回过头,猥猝地笑着。 他们要对那女人怎么样?我心头大惊,抬头看到那些人正在迫不及待脱她的衣服,连忙大叫:“住手,你们想干什么?!” 那些人根本对我的话置若罔闻,手下未曾停留半分。过了片刻,却听到他们倒抽冷气的声音:“妈的,原来是个男人!” 我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被撕扯下来,扔在一旁的两个厚海绵垫子和胸罩。 女人垂着头,一边痛哭,一边用手遮掩着自己平平的胸部,声音嘶哑晦涩:“杀了我吧……你们,杀了我吧……” 那种模样,竟是精神已经完全崩溃。 旁边的人却尤自不肯放过他,半晌,就听一个人说:“就算是男人,长成这样,怕也能上。” “没错,而且……说不定更爽。”很快有人附和。 那些人本就没有什么道德和是非观,说做便做,三两下将他的衣物除得精光。其中一人掰开他两条细长的腿,狠命捏了把他软垂粉红的**,毫不怜惜,一个挺身就开始攻池掠地。 他痛得张嘴欲叫。下一秒,一根丑陋的阳物却塞进了他的嘴里,拼命抽动。此时,他姣好的面容扭曲着,眼眸微张,泪水不住地沿着脸颊流下,模样看上去极为凄惨。 “住手!你们快住手!”我看得义愤填膺,却被几个人死死压住四肢,无力回天,只能在一旁大喊。 他和那些人,在做我和海茵以前做的那件事。但是,为什么他的表情看上去如此痛不欲生呢? “哼哼,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吗?”在我旁边蹲着的那人,忽然捏起我的下颔,怪声怪气地笑着,“比起那个娘娘腔,你要有劲多了……外国血统吧,长得真不错。不如,你来帮我泄火。” 话音刚落,那人便一把将我身上的浴巾扯下,将下腹贴上我的臀缝,用力摩挲着。隔着一层裤子,我能感觉到那人的**正在迅速变硬。看着眼前那副凄惨光景,想到自己将遭受到同样的对待,不由得脸色大变。 “我付钱,是让你们做事,不是让你们享乐的!”一声断喝打住了所有人的动作。 地痞们迅速放开了正玩得兴起的那具身体,拉上自己的裤链。就连在我身上摩挲的那人,也不再继续,站了起来,恭声道:“是我们的错。” 是雷戈吗?我抬头,却看到发话的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外国中年人,浅灰色的头发,容貌俊朗端正,衣冠楚楚,颇有风度。 不知道为什么,从看到这个人的第一眼起,我就开始全身颤抖,完全不可抑止。那是种……无法挣脱、深入骨髓,仿佛瞬间被打入地狱的恐惧。 “瞧你这副样子,好像还记得我。”中年人走到我身旁,捏着我的脸轻笑,“虽然还没恢复,但本事真不小。除了那条没用的蛇对你死心塌地外,沙利文那小子,居然为了你放弃了所有,甚至连命都快丢了……想知道他们怎么样了吗?” 阿青怎么了?像雷戈那样强悍的人,又怎会快丢了命? 胸口蓦然大震,我强压住从内心深处涌上的恐惧,抬起头望向中年人:“他们……怎么样了?” 中年人似乎非常满意我的反应,却再不回答,而是松开我的脸颊,朝左右挥了挥手。 一个有着两根皮带的小球被塞进了我的嘴里,然后在脑后扣紧。我的尖叫霎时变成堵在喉咙中的呜咽,然后浑身痉挛。 铺天盖地的恐惧,霎时占满了我的身心。我害怕,害怕得无以复加,却又不知道这种害怕从何而来。 “克拉纳赫,还记得,当初你是怎么向我哭着求饶的吗?”中年人放声大笑之后,一把抓住我的头发,狠狠提起,声音忽然诡异低沉,“还有,你死时的模样,真是美丽绝伦……” 我头痛欲裂,一些破碎零乱的影像开始在脑海浮现。每一个影像,都鲜血淋漓,充满了残虐的气息—— “高贵的西多夫阁下,被轮暴两天两夜的滋味,怎么样呢?”比现在年轻许多的中年人,用脚踢了踢地上一具蜷缩成一团,满是鲜红白浊的赤裸身体。 “这么漂亮的皮肤,衬上血红的鞭痕,再合适不过了。”有着柔软银发的高大男人被悬吊着,全身深至见骨的血痕纵横交错。 “这里所有人,都是你的主人。克拉纳赫,你就随时随地乖乖张开那两条漂亮的腿,承受他们的宠爱吧……哈哈哈哈哈。”银发男人的身体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两腿之间一片血肉模糊,却还有无数双手在他身上贪婪地抚摸、拧掐着。 银发男人痛苦得面容扭曲,全身都在痉挛。而那张脸……就是我自己。 “克拉纳赫……” “克拉纳赫……” 不要,不要再往下继续了!我不是那个人,我绝对不是那个人! 精神接近崩溃的同时,神智终于开始模糊,我从没有这样欢迎过昏迷降临。 是啊……逃吧,逃到那一片空白的地方,睡一觉。不过是恶梦而已,醒来就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强烈的电流,一次次冲击着身体,我在痛苦和颤栗中醒来。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悬吊在一个空旷的房间里,四面都是银白色的金属墙。面前,是手持电鞭冷笑的中年人。 熟悉的浓浓药味迎面扑来,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 动动酸涩的头颈,发现墙角处,阿青像个粽子般被捆成一团,动也不动,浑身片片青紫虐痕,头颅深垂,瞧不出是死是活。 “你们把他……怎么样了?”我看着阿青,费力地动着麻木的唇舌。 “放心,这条蛇虽然没用,却也是我们宝贵的试验品之一。”中年人笑着,仰头望着我的脸,“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却还是没变——那种假惺惺的慈悲。” “我不是……我不是克拉纳赫。”我压抑住胸前再度翻滚的悲怆感情,勉强申辩,“我是在这里出生成长的……根本就不是。” “这一点,我当然知道。”中年人的手指探入我胸前的伤口,狠狠往里抠弄,满意地望入我忍痛的模样,“你和这条蛇,都是由我父亲制造出来的……算了,我来帮你,一点点回忆起来吧。” 说完,他撤出被我创口处溢出新血染得猩红的指尖,放在薄犀而棱角分明的唇边轻舔,俊朗的面容刹时平添邪魅:“记住,我的名字叫路希欧德。呵呵……这么长的故事,要从哪里说起呢……” ********************** 时光倒退至三十五年前的德国。那一年,克拉纳赫·莱汶降生,路希欧德·莱汶四岁。 路希欧德年幼丧母,跟着没有责任感,三天倒有两天泡试验室的科研工作者父亲艰难度日,因而比同龄孩子要早熟得多。 那天,父亲抱了个婴儿回来,告诉他这是他的弟弟。 想起死去的母亲,路希欧德有些震惊和心痛。但早就学会接受现实的他,很快适应了一切,并喜欢上了那个婴儿——他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孩子。 柔软、贴在小脑门上的银色头发,闪着冰蓝色潋滟光泽的无邪大眼睛,胖嘟嘟的身子,天使般的笑容,令路希欧德爱不释手。 每天,他都会对着那婴儿讲话、亲吻那胖胖的小手小脚,胸中柔情满溢。想起来,那段日子,竟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原以为生活就这样无风无波地继续下去,没想到六年后,大变陡生。 父亲不顾路希欧德的反对和克拉纳赫的哭闹,一意孤行地将克拉纳赫过继给一个贵族家庭。从此,克拉纳赫·莱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更名为克拉纳赫·冯·西多夫。 路希欧德爱着这么多年来深切呵护的弟弟,却明白自己无力回天。于是,他处心积虑地打听着克拉纳赫的下落,终于在又一个六年后和克拉纳赫考入同一所学校。 十二岁的克拉纳赫,此时已经异常地高挑俊美,令人移不开眼去。他天份极高,人又努力,有神童和天才之称,反而比路希欧德要高上两年级。 两人相认后,路希欧德十分兴奋,克拉纳赫却反应平平,对他和别的校友并没有什么不同。 看着以前对自己撒娇的弟弟变成众人仰视追逐的对象,路希欧德又是欣慰又是失落——克拉纳赫,已经不再需要自己。 但是,自从见过克拉纳赫,胸中那种思慕越来越强烈,直到无法自控。 某天,在这种疯狂的思慕下,路希欧德将克拉纳赫约了出来,仗着身高和体力的优势,强暴了那个朝思慕想的人。 克拉纳赫很快在他身下脸色惨白地晕了过去,鲜血不停地从撕裂的**涌出。路希欧德浑身颤抖,心中满是罪恶,最后居然迷迷糊糊抱着怀中那具身体来到了校医院处求医。 最后,丑闻被校方强压下来——毕竟发生这种事情,对这所名校来说会有很大的影响。 路希欧德被迫辍学。但这件事情,比起后来所发生的,对他的影响根本就不算什么。 路希欧德被父亲吊在天花板的横勾上,痛打了一天一夜后,扔在了马路上,扬言和他从此断绝关系。他本是倔强的人,既然父亲这样说出口了,也就再不回去,开始浪迹街头。 十六岁的孩子,为了谋生,什么都做过,包括向那些可以给他钱的人张开双腿,任人予取予求。 与此同时,克拉纳赫已经登堂入室,步入上流社会,报刊杂志上时常出现他的头像和名字。 每当看到有关克拉纳赫的报纸书刊,路希欧德都会留下来珍藏。胸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欣慰还是嫉怨。 两个人,就如同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两极,分别成长。 待到再有交集的那年,路希欧德二十六岁,克拉纳赫二十二岁。 十年的摔打,使路希欧德拥有极为毒辣的手段——无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此时,他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黑帮头目,自由来去于上流社会,为那些名流政要解决在阳光下解决不了的事情。 一次聚会中,路希欧德见到了克拉纳赫。克拉纳赫的身边,带着两个十岁左右的漂亮小男孩子,一个栗发、一个金发。据说,他们是克拉纳赫的养子。分别叫做德拉克罗·海茵和雷戈·沙利文。 当路希欧德接近他们时,那个叫做雷戈的金发小家伙异常警惕地拦在了克拉纳赫身前。最后,还是克拉纳赫笑着拉开了他,走向路希欧德,和他握了握手。 在接触到克拉纳赫指尖的瞬间,路希欧德全身都在颤栗。 十年过去,那人的耀眼程度,有增无减。只是瞧上一眼,就仿佛被灼伤了眼球。而且,他长高了不少,就连自己,都需要仰视。 难怪,明明在政界发展,却连明星杂志都拿他做封面。 此刻他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心情。十年来,他对克拉纳赫的爱恋,从未停止。 这次,路希欧德不再是青涩少年。他极小心地靠近、细细经营着自己和克拉纳赫之间的关系,却再度重重挫败。 克拉纳赫利用他的信任,一举毁掉了他苦心经营的黑帮,将他送入监狱。这个事件令克拉纳赫声望如日中天,他不久后和著名大财阀联姻,创建衍流党。 幸好,当死刑即将执行的时候,克拉纳赫的政敌用另一个囚犯替下了他,将他纳入旗下,成为其左右臂膀。 身为已经被处死的囚犯,路希欧德只能出没于阴暗的地方,一边暗中招兵买马,积蓄着力量,一边为别人卖命。此时,他对克拉纳赫热烈的爱,已经转变为浓烈的恨。 想起克拉纳赫来到自己家里的情形,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回过头去调查父亲,才发现克拉纳赫不是任何人的孩子。 克拉纳赫,根本就是用基因砌成的产物。他本身,就是科学的一个精密游戏。 难怪会如此完美得引人犯罪,难怪会优秀得需要众人仰视,难怪取舍冷静得如同神祗……原来注定,他爱上的不过是一件经过精确计算的有机体罢了。 得知真相的路希欧德几欲疯狂,亲手绑架了克拉纳赫。 那是个极恶毒的诡计,是一向正直,有着悲悯胸怀的克拉纳赫无法拒绝的。 克拉纳赫被绑架之后,衍流党并没有大乱,这些都要归功于那个叫做雷戈的金发少年及时隐藏了消息。那年,雷戈不过十五岁。 路希欧德得到克拉纳赫之后,用尽一切可以想像到的手段,发狂般地折磨他,甚至动手阉割了他。克拉纳赫的人格和自尊在这种折磨中迅速崩溃,最后发展到任何人只要对他吼一声,他就可以爬过去舔那人的脚。 路希欧德之所以会折磨克拉纳赫,就是想看到他挣扎痛苦,屈辱难堪的模样。只有那时,他才隐隐感到自己爱上的不是一件有机体,而是个活生生的人。 如今自尊尽失的克拉纳赫,已经不再符合他的要求。所以,在最后一次凌辱后,他亲手割断了克拉纳赫的喉管,然后将那具破败不堪、一看就知道受过怎样对待的躯体寄给了雷戈·沙利文。 不久后传来消息,克拉纳赫·冯·西多夫,衍流党创始人,被刺身亡。 看着一张张充斥着讣告的报纸,路希欧德哈哈大笑,直到笑出眼泪。是的,被刺,被他玩弄凌虐了三个月后死亡的克拉纳赫,居然被美化成“被刺”。 再怎么样优秀冷静,雷戈毕竟是个少年,看着养父被如此残虐地杀害,根本就压抑不住内心复仇的愤怒和冲动。很快,他就踏入了路希欧德布下的陷井,手下尚能掌控的势力从此土崩瓦解,自己也身受重伤,不知所踪。 故事到了这里,看上去完结。实际上,却远远还没结束。 路希欧德轻笑着,伸手紧紧拥住了我,唇齿缠绕上我结实的肩部和颈项,用力**咬噬:“这些年,每当想起将你踩在脚下,你哭泣求饶时的表情,都会兴奋得要命。无论哪个女人、哪个男人,都不能带给我那样的感觉……” “啊……住、住手!”他咬得极狠极深,次次见血,很快我的肩部和颈项处便一片血肉模糊。我忍不住大叫起来,“一定有哪里搞错了,我不是克拉纳赫!绝对不是!” “算了吧,其实你早就应该想起来的,在七年前就应该。”路希欧德抬起头狰狞地笑着,薄唇边一片血污,“只是无法面对那样的自己,对不对?毕竟,被轮暴、被鞭打、被性虐、被阉割……直到最后被杀死的记忆,绝不美好。”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往下说了!”我拼命地摇着头,脑袋里如同十七八个大锤在同时敲击—— “克拉纳赫,不要去……我有不好的预感。”拉住银发男人胳膊的,是看上去还是少年的雷戈。 “克拉纳赫,你不是人,只是一件用基因拼成的有机体,根本无需留下后代。那么,就算被这样对待,也不会感觉到难过吧。”路希欧德左手拿着锋利的手术刀,右手从上到下抚摸着银发男人赤裸、布满鲜红血痕的身体,直至来到他软垂、被银色毛发覆盖的玉色**处。 “克拉纳赫……” 不要继续了,不要再继续了! “放开啸森,否则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眼看着那些零乱的图像,就要在脑海中拼凑成完整的记忆时,一个声音响起打断了这一切,脑海中的拼图霎时四分五裂。 我惊魂稍定,不停地喘息着,望向那声音的来源:“阿青?” 在墙角被捆成一团的阿青居然挣扎着站了起来。细看了,他一只眼睛肿成一条缝,另一只眼睛带着一圈乌青,嘴角和鼻子下面带着凝固的血块,脸肿得失去了原来秀美的轮廓,不由得一阵心痛。 就是这样的阿青,却还在那里虚张声势地大喊大叫:“我让你放开他听见没有……咳咳……否则,我要你好看!” “是吗?”路希欧德放开了我,走向阿青,狠狠一脚踢向他的腹部。 阿青倒在地上,痛得全身蜷作一团。这次,他站都站不起来,却还在那里嘴硬:“哈哈哈哈……你的力气就、就这么点儿吗……还不够……给大爷我挠痒痒的……” 路希欧德冷笑着,穿着皮鞋的脚伸入阿青两条长腿的跨间,用力踩着他软垂的粉红色**:“那么,这种滋味如何?” “唔……这……这算什么。”阿青惨白着脸,冷汗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中细细泌出,“没用的东西……再用力一点啊……” “笨蛋,给我闭嘴!你想找死吗?!”我心痛得眼角湿润,终于忍不住大声咆哮,“路希欧德,你恨的人不是我吗?!我在这里,别对不相干的人下手!” 路希欧德从阿青身上收回脚,转身望向我:“怎么,现在想起来了?” “没错,我是克拉纳赫,我就是!”我忙不迭地承认,拼命点头,“只要你肯放走阿青,随便你……随便你要对我做什么,都无所谓。” 路希欧德歪起一边的嘴角,目光对着我的身体上下游移。 我只觉得浑身发毛,不寒而栗。我从未见过这种目光——仿佛被一寸寸锋利的刀片,刺入肌肤般难过。 “啊啊啊啊……”路希欧德身后的阿青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站了起来,一边大喊着,一边将整个身体撞向他。 猝不及防之下,路希欧德被阿青撞倒在地上。虽然很快就从地上爬起,毕竟还是添了几分狼狈。 “这么想找打的话,我就成全你。”路希欧德终于恼羞成怒,一把拎起阿青扔在脚下,没头没脑地对他一阵乱踩。皮鞋踢打着肉体,发出彭彭的闷响声。 这次,我再怎么喊,也不能阻止路希欧德。 我看见大口大口的鲜血从阿青嘴里喷出,我看见他的小腹和胸膛变得青紫一片,我看见他的身体渐渐软下去,直到动也不动。 那个笨蛋……明明全副武装也不过只有两颗细细小小的牙,却在那里自不量力地狂妄叫嚣……以前总是叫我笨蛋,阿青,其实你才是最大的笨蛋。 我死了的话,你还是可以继续过日子吧……毕竟,不是谁离了谁就不能活,又何苦自找一身伤痛。 “放心,死不了的。”路希欧德狠狠将瘫软下来的阿青踢到一旁,又再度走向我,“像你们这种东西,根本就不容易死。克拉纳赫,你说是不是?” 就在这时,厚重的金属门砰然发出声巨响,突然被人撞开。 “我不是让你们……”路希欧德眉头轻皱,回过头去,脸上的表情却霎时变幻成不信,“沙……沙利文,你居然能到这里来?” “是不是你的眼线对你说,我伤口感染导致并发症,躺在床上就快死了?”雷戈手中端着枪,身后带着一帮人。他裸着精壮结实的上身,腹部缠着一圈纱布,隐隐透出血迹,“莱汶叔叔,像你这种人都还没上天堂,我怎么舍得离开。” 尽管不明显,但雷戈端枪的手在微微颤抖。而那线条优美的腕上,还带着我留下的深刻疤痕。 “还在恨着我吗?”路希欧德忽然笑了,“怪不得克拉纳赫这么疼你,临死前一直提起你,他说……” “他说什么?”雷戈听见克拉纳赫的名字,神情立即大变,目光迷离,语气也变得急迫起来,“他说我……什么?” “他说……”路希欧德一边模糊不清地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接近着背后那面墙。 那面墙在众人面前翻转和路希欧德的消失,几乎是一瞬间的事情。等雷戈回过神来想要扣动扳机,已经来不及了。 “那家伙是怎么做到的?妈的,看上去,这上面明明什么机关都没有!”雷戈的一个属下跑过去,摸着那面严丝合缝的墙,嘴里骂着。 一旁,有人在解阿青的绳索,将他从地上扶起来。看到阿青胸膛在微微起伏,呼吸还算平稳,我心头终于放下一块大石。 与此同时,雷戈垂下手中的枪,三两步抢到我身边,解开悬吊着我的绳索,蓦然将我鲜血淋漓的身子紧紧搂在怀里:“对不起……克拉纳赫,对不起……” 几滴灼热的水落在我血肉模糊的颈项间,生生烧出一片痛。我不适地扭动了几下身子,然后蓦然呆住—— 雷戈……在哭。而且是当着那么多属下的面,毫无尊严地失声痛哭。 外面下著雨,我趴在床上,忍著伤口处传来隐隐的痛,看著四面斑驳的墙、不停漏著水的天花板发呆。 屋子里一片寂静,如果忽略雨水落在破搪瓷盆里发出惊天巨响。 我很好,如果忽略雷戈在我身上摸来摸去,名为上药的双手。 原来,自从我离开雷戈,路希欧德那老小子不知哪里得了消息,就盯上了我。我在垃圾场的那段时间,正是路希欧德和雷戈斗得死去活来的日子,他们用钱弄走了那些流浪汉,互相牵制,却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我离开垃圾场,雷戈以为我被路希欧德的人掳走,再沈不住气,贸然出击。最後造成的结果是,葬送了主基地和大部分财产──就是那幢有著巨型铁槛的别墅,手下死伤过半,自己腹部中弹。 雷戈现在,基本上算是一条落魄潦倒的落水狗。闯入科研所救人的突袭,也完全是玩弄小聪明後攻人不备。他没有和路希欧德再对抗下去的实力。 所以我们如今所住的地方,是这座城市的贫民窟;所以现在过的日子,是见不得光加上躲躲藏藏。 关於这些,我并不想抱怨。但是……我终於忍无可忍地一拍床板,大声咆哮:“雷戈,你在摸哪里?!” “啊……”雷戈吓了一跳,随即一本正经地辩解,“那个,有些伤从体表是看不出来的。我是为你好,才仔细帮你检查一下。” 是这样吗?虽然被他摸来摸去的感觉很奇怪,但并没有不舒服。既然是这样,那倒是我杞人忧天了。 ……不过,还是觉得奇怪。为什麽他一边检查,一边笑得诡异,就像只正在偷腥的猫?想起来,以前他给我按摩时,也是这种表情。 我天性本就懒惰,想到这里也就打住。索性闭上眼,耐心等待他检查完毕。 没想到就在这时,房门被人重重推开,接著就耳边就传来阿青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叫:“你你你你……你在对我的啸森做什麽?!” 阿青穿著牛仔裤和一件宽大的t恤,披著如鸦羽般光润的及肩发,踩著双拖鞋就冲到了我旁边。 “他在帮我上药和检查身体。”看著阿青过於激动的模样,我怕闹出误会,连忙出声解释,“雷戈不会对我怎麽样的。” “是啊……说起来,你倒好得快,现在就可以这麽精神地对我大叫大嚷了。”雷戈瞟了眼阿青,一边不咸不淡地说著,一边继续帮我检查。 看阿青的模样,居然是气得半死。过了片刻,他蓦然扑向雷戈,从雷戈的手中抢过药盒:“要上药也是由我来上,你这个猥猝的小人!” “不行,像你这种生手,只会弄痛他!”雷戈手下毫不犹豫,再度将药盒抢回,目光锐利地瞪著阿青。 “哼哼,两个半小时的时间,药早就该上完了。我看你,根本就是在另有所图!”阿青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 我被他们一人一句吵得头大如斗,刚想开口,却见又有一人推门进来:“沙利文先生,会议时间到了,我们现在需要商量下次行动部署。” “好的。”雷戈用身子挡住赤裸的我,替我盖上羊毛毯後,收起适才那副争斗嘴脸,霎时变为黑帮头目的威严面孔,转身面对进来的那人,“我随後就到。” 那人躬身而退後,雷戈站起来,向门外走去。临走前,随随便便撂下句话:“药已经上完了,克拉纳赫,你好好休息吧。至於没什麽事的人,也可以回自己的房间了。” 没什麽事的人在一旁气得半死,恶狠狠瞪著雷戈离开。 雷戈走後,我裹著那张宽大的羊毛毯,跳下床,拍了拍气鼓鼓的阿青,然後朝门外走去。 “啸森,你要去哪里?”阿青连忙拉住我,眼中全是焦虑。 “去听听他们有什麽行动部署。挺有趣的,不是吗?”我微笑,感到狂暴好战的血在体内开始流动。路希欧德,我绝不会放过你。 阿青拦在我面前,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麽,又没说出口。 “怎麽,不想让我去?”我看著阿青。 “不……你想做什麽,就去做吧。”阿青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修长的手指却神经质般紧紧抓著我身上的羊毛毯不放,“只是,你要答应……无论在什麽情况下,都不要丢下我。” “对不起,上次是我不好。”看他这种神情,我心中蓦然大软,将他拥入怀中,第一次开口向人伏低认错。 “还有,那个雷戈……明显对你有企图。”阿青在我的怀里摩挲著,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你这个人,本来就没有什麽节操,经不起诱惑……以後你想做那种事,找我就行了……” 到最後,阿青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以我敏锐的听觉,居然听不清他在说些什麽。 忽然觉得气氛很怪,再低头看阿青的脸,居然红到了耳根,而且还在往如玉般莹洁的脖颈处蔓延──嘎,这笨蛋在自我陶醉些什麽?虽然体形比我和雷戈稍小些,但也好歹算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一边扭扭捏捏一边脸红个屁啊。 受不了那种羞答答的小模样,翻著白眼将他打横抱起,粗声粗气开口:“走了。” 阿青全身酥软地窝在我怀里,不知为何,脸红得越发厉害。 ********************** “现在我们四面受敌,不仅仅要对付路希欧德那帮人,还必须同时对付警方──真像群过街老鼠。” 一张简陋的桌子前,围坐著五个人。雷戈坐在中间,一头灿烂的金发用绸帕束在脑後,修长有力的手指抚摸著线条优雅坚毅的下颔,沈默地听著其中一个络腮胡男人滔滔不绝:“坐以待毙是绝对不行的,只有搏一搏看……用我们最後的资本。” “我们别无选择。而现在,也正好有这个机会。”雷戈将手边堆著石子的其中一颗摆在桌子正中,蓝灰色眸子如同鹰眼般闪现出锐利的光芒,“在这里,路希欧德将要进行一场地下拍卖会,拍卖会中的物品多种多样,其中甚至有性宠物,据说许多知名人物会来参加竞拍。” “如果我们破坏这场拍卖会,再杀死几个名人,路希欧德所掌控的势力绝对会受到沈重打击。”桌子旁的一个瘦高男人开始兴奋,“我们也可以在其中找到契机,东山再起。” “很遗憾,路希欧德就是想让我们这麽做。”雷戈的唇向上弯成好看的弧度,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著桌面,“这根本,就是他布下的局──令穷途末路的我们,不得不跳的局。” 听到这里,我再忍不住,推门闯了进去。放下怀里的阿青,我径直抓起雷戈手旁的一颗石子,放在桌子的一角:“我们所敌对的势力,现在有两方。一方是路希欧德,而另一方就是警方。如果路希欧德希望我们跳入这个陷井,不妨一边跳给他看,一边引警方出动,将他的丑行暴露给警方。哼哼,他应该想不到,被警方通缉追捕的我们,居然会这样做。” 我一口气说完後,发现一桌人全部目瞪口呆。而雷戈,正赞赏地看著我:“没错,虽然警方高层也有路希欧德布下的人,却不会阻止警力追捕我们。这样一来,路希欧德就相当於被本国政府机构盯上,再在这块土地上嚣张就难上加难。至於他回到德国的总基地如何,就不在这次行动的考虑范围了。” “实行这个计划,必须兵分两路。一路去扰乱拍卖场,一路去引出警方。”我拿了一大一小两颗石子,分别放在原来那两颗石子的旁边,“扰乱拍卖场需要依靠人多势众,闹得越沸沸扬扬,拖时间拖得越长越好,而引出警方必须依靠精锐灵活……为了不让路希欧德看出破绽,这两件事必须同时进行。给我七个人,我负责引出警方。” “不行,我绝对不能让你去冒险!”一直微笑著的雷戈忽然沈下脸,站起身抓住我的肩膀。过了片刻,他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口气缓和下来,“你的伤还没好,不能去。” “皮肉伤而已,对我来说根本就没什麽。”拂开雷戈放在我肩上的手,我声调陡高,“失去这次机会,下回就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时候。再虚耗下去,力量只会越来越薄弱,而现在……我不知道还有谁比我这个提出计划的人,更适合去引出大批警力出动。” “没错,我觉得只有这样。” “是啊……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 此时,围桌而坐的那些人,全部都在附和著我的提议。 雷戈抿著唇,如鹰般锐利的蓝灰色眸子略带恼怒地瞪著我。过了半晌,他才开口:“克拉纳赫,你决定的事情,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但这回,能不能听我一次?我绝对……承受不起再次失去你的打击。” 说到这里,雷戈的声音竟然开始哽咽。 “你想一直关著我吗,像对待心爱的宠物,或名贵的花草般精心饲养照料?再怎麽说,我也是个男人。”我目光灼灼地望向雷戈,然後微笑,“不会有事的,放心。” “好,既然你话说到这种地步,我让你去!”下一秒,雷戈蓦然咬著牙,将我拥入怀中,在我耳边粗重地喘息,“但你记住……如果你死了,我也绝不会继续活下去!记住,记住!” 在我耳边恶狠狠说完这番话後,雷戈松开了我,走回原来的位置坐下。俊美无俦的脸上,再度平静无波,完全看不出表情:“那麽,就这样定下来了。我负责带人去那个陷井,而克拉纳赫负责带人去引出警方。” “是,我现在就下去准备。”我微笑著裹紧身上的羊毛毯,准备退下,却感觉到有人在拉我的胳膊。 回过头看了,竟是阿青。他一对黑眼睛直直望著我,眸子里全是担忧:“我也要去。” 刚下意识地想拒绝,脑中却浮现出对阿青的承诺,於是微笑:“好的,一起去。”然後,伸出手去,紧紧将他的手握在掌心。 阿青,今後无论什麽情况,我都不会再抛下你不管──无论是顺境也好,逆境也好,困境也好。 请你,也一直陪在我身边吧。 第六章 房间里只有我和雷戈两个人。今天,是我们扳倒路希欧德的日子。 拟定方案,做好繁琐的事前备细后,我和雷戈准备分开行动。 我不会用枪,也不会用刀,有的只是一身蛮力。不过,幸好编入我这队的人,都是雷戈手下的精英。这些,他们都会。 “如果事情突变,或是无法完成计划,千万别硬撑着,赶快逃走,明白吗?”雷戈将防弹衣套在我身上,用修长灵活的十指细细结着一侧的布扣。 “那样的话,你们就等于自投罗网,完全丧失生存下来的机会。”我听了这番话,眉头紧皱,“雷戈……” “如果我死了的话,你也可以很快乐地活下去吧……和那个叫阿青的人一起。”雷戈的手停了动作,唇边扬起淡淡的苦笑,“所以,请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雷戈,这次行动不会有事的。”我心中蓦然大震,伸手紧紧握住雷戈的腕。 形状近乎完美的结实手腕上,如蚯蚓般凸起的丑陋伤痕在我的指腹间摩挲。那是我留下的伤,却在此时刺得我心脏隐隐作痛。 就在这刻,突然有人推门进来。我转过身去,映入眼中的是一个染着红发的瘦弱少年。 我记得他,那个为雷戈出卖了肾脏和皮肤的孩子——成仲胜。 “沙利文先生,求求你,带我去好吗?”成仲胜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三两步走到雷戈身旁,身子一矮跪倒在地,“听说这次的行动很危险……无论如何,请让我跟着你。” 看着他,雷戈蓝灰色的眸子里蓦然罩上冰霜,声音冷淡:“谁让你进来的?” “是我自己……”成仲胜不经意中回头,看到了我身上的防弹衣,声音顿时又激动起来,“防弹衣……不是只有一件吗?给他穿了,你自己怎么办?” 我皱起了眉头——不是说有好几件?雷戈在骗我。既然这样,这衣服我是穿不得了。我伸出手,开始解身侧的布扣。 “闭嘴!当初我怎么没把你的舌头割掉!”看到我解衣,雷戈气得脸色发青,伸手狠狠给了那少年一记耳光,“你滚,现在就滚!” 清脆响亮的声音在空气中掠过,细细的艳红血线顺着少年颜色浅溥的唇边蜿蜒而下。 “我不会离开你……除非我死。”成仲胜硬挺着不动,咬紧牙关,眼睛瞬也不瞬地凝视雷戈。 “这么坚持……是以为我不会杀你吗?”雷戈和他对视片刻,忽然冷笑,“反正你是根本没用的人,让你好衣好食活到现在,已经算够对得起你……想死的话,我成全你。” 发现雷戈的眼神中竟真的露出凌厉杀机,也顾不得解防弹衣,我连忙上前,拦在雷戈和成仲胜之间:“雷戈,你想做什么?” 看着我,雷戈眼中的杀意渐渐淡下去:“没什么……他身体太弱,去了只有添麻烦。我在吓唬他,让他走而已。” 是这样吗?我来不及多想,又转头望向成仲胜。那少年仍然倔强地仰着头颅,但大滴大滴的泪水却不住地从脸颊上滑落,神色哀伤至极:“我能跑能跳,枪法也一直没搁下,只是看起来比较瘦……你放心,实在不行的时候,我就是自尽,也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够了,别再说了!”我被他这段苦情哀求弄得头皮阵阵发麻,伸手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放在一旁的椅子上坐好,“雷戈不带你去,你跟着我,如何?” 成仲胜看着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雷戈则当即咆哮起来:“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头也不回,看着成仲胜,“只是想证明自己还有用是吧?跟着我也一样可以证明。” “克拉纳赫,同情心不是这样溢施的!”雷戈三两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握住我的手臂,咬牙切齿,“这家伙,我早就该动手杀了他……看不出他恨着你吗?只要有半点机会,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对你下手!” “沙利文先生……说得没错。”成仲胜看着我,眼中浮现出怨毒,唇边也开始泛起抹冷笑,“沙利文先生开始是被你挑断手筋,至今伤痕未愈,后来又被你害得几乎丢了命……但最重要的,并不是这些。最重要的是,他可以用自己的命去护你周全,而你,根本就没把他放在心上!每当看到他为你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拼命付出,我就想一枪毙了你!” 我拦住想上前对成仲胜下手的雷戈,冷静地看着眼前这个情绪激动的少年:“那么,是什么原因,让你一直没对我开枪呢?” “一方面,是沙利文先生把你保护得太好……另一方面,沙利文先生他……没有你不行。”成仲胜忽然将脸埋入掌心,哭得泣不成声,“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这种人……” “就这么决定——这次行动,他跟着我。”我将满身杀气的雷戈拉到一旁,唇边泛起微笑。 雷戈微微皱眉,将略带恼怒的目光投向我。 “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绝对的敌人。”我微笑着解释,“就算他恨我,却也有不杀我,并且全力协助我的理由。这样,就够了。” 在山野中生活的时候,我住的山洞曾经被一个狼群霸占。而在那个狼群搬来之前,我正和一头住在附近的熊斗得不可开交。 因为共同的利益被侵犯,我和那头原来是敌人的熊结成同盟,一起赶走了狼群。尽管之后,那头熊再度和我反目成仇,斗得你死我活,最后被我杀死吃掉。但至少那时,它不会下手害我,而且会全心全意地帮助我。 现在的状况,也是一样。 雷戈深深吸了口气后,以一种半是温柔半是眩惑的目光看着我,声音低得近乎耳语:“果然是……克拉纳赫会说出的话……” “好好跟着我吧,如果这次行动不成功的话,雷戈会有危险哦。”我解开防弹衣扔给雷戈后,一手将成仲胜从椅子上提起,向外走去,头也不回地说,“这东西还你,不适合我,还是拿给比较娇嫩的人穿去吧。” 唇边笑意更深——本来,是想将那件防弹衣拿给阿青的。但转念想来,既然只有一件,他必定不肯穿。就算强让他穿上,心里也必是不好过。 说起来,谁为谁可以牺牲自己,多么伟大。但实际上,接受的那一方,眼睁睁看着别人为自己死去,自己独活,又有什么味道?怕只是比牺牲的那方,还要来得痛苦吧。 毕竟,牺牲只痛苦一时,而接受牺牲则要痛苦一世。 我不要阿青痛苦。 随着一阵密集的枪响,市内最负盛名珠宝行的一列列展示柜台如冰山骤然崩裂,玻璃片片飞溅之后,散成一地凄银。 我和手下用丝袜蒙着头脸,端着枪冲了进去。 “我们这次来,只为求财,不为害命!面朝墙壁趴下,谁都不许动!”我嘴里虽然这么喊着,却瞧着一个职员偷偷按下了警铃后,非但无动于衷,唇边还泛起了个笑容。 如果不出意料,这个城市的警力,至少已经被我引出了三分之一。 从城中最大的银行开始,一路扫荡过来,共打劫了五家知名商铺。尽管在这个过程中吩咐属下尽量不要伤人,但在执行过程中,还是伤了几位见义勇为的市民和尽忠职守的保安。 他们的家人,这时候一定在哭吧。但是……我却只能继续冷着面孔执行计划,别无选择。 阿青跟我身后,手里提着一个装满了钞票、珠宝、黄金的硕大黑色塑料袋。他既不会用枪用刀,又没有我的力气,只能做这种事情。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进入这家珠宝行,阿青的神情开始飘忽不定。 成仲胜却是另一番面目——我从未想到,像那样瘦瘦小小的一个少年,竟会这般残忍。几次都是在别人已经受伤倒地不起的情况下,却仍然开枪。那时,他的神情冷冽平静。 即使是捕猎的兽,也不会杀死除果腹以外的生命。 为了不再伤及无辜,我缴了他的枪。现在,他和阿青一样跟在我身旁,手中提着装满了贵重物品的黑色塑料袋,目光却是愤愤不平的。 “像你这种人,根本就配不上沙利文先生!”成仲胜一边瞪着我,一边低声抱怨,“在黑道混却这样心慈手软,到最后不仅把自己搭进去,还会连累别人……” 虽然我对他的抱怨听得一清二楚,却装作没听见的模样,继续指挥计划进行——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是我们打劫的最后一家商铺。接下来,就是将警力引向路希欧德的巢穴。 然而就在我们准备离开这家珠宝行时,那珠宝行的负责人——颇有气度的一个中年男人,却举着手走了过来:“别开枪……我并不想反抗。只是炎煌少爷……你离家出走已经一年半了,我看着夫人因为想念你而一天天憔悴下去,心里真的很难过。请你……不要再恨她,回去吧。” 我发现中年男人竟是在对着阿青讲话。而阿青,尽管用丝袜蒙着头脸,看不出脸色,此时全身却都在微微颤抖:“我不会回去的……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她。” 说完,阿青转身便走。想到正在进行的计划,我也匆忙离开。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此刻,事态正在急速发展,已经容不得我多想。 ********************** 白色的面包车上,前面有人在开车,我坐在后座,不时将枪口朝外虚张声势地放上几枪。目的,不过是想将追踪的警方引到身边。 我们行进的路线,在之前经过详细的计划。那家珠宝行之所以会选做最后的地点,是因为距离路希欧德的地下拍卖场最近,有利于以最快的速度将警力引来,打他个措手不及。 雷戈给我发了短信——路希欧德的交易正进行到最精彩的部分,满场都是赤裸着身子,等待着被拍卖的少年男女。只要我一接近会场,他立即挑起混乱。 但当我们的车子被警方四面围困,停在交易场的入口处时,却只看见空落落落的高大门楣,连一个巡逻的保安都没看见,更别说想像中的激战,静得怕人。 看着四面都是闪着红蓝相间灯光的警车和黑洞洞的枪口,我一咬牙,扯下头上的丝袜,推开车门,举着手走了出去:“别开枪……我们……” 投降二字还没从我嘴里说出,一颗子弹呼啸而来,打穿了我的左腿。接着,是右腿、肩胛。我闷哼一声跪倒在地上,鲜血很快从裤管下和肩胛处汹涌而出,将米色裤子和白色上衣浸染得艳红刺目。 “啸森!”阿青大喊着,动作迅速地扯下自己头上的丝袜,从车上跳下,扑过来紧紧将我拥在怀里,用身体挡住我,却将自己完全暴露在枪口下,“我们已经投降了……别开枪,请你们别开枪!” “放心,像你们这种怪物,只要没伤到要害,是不容易死的。”熟悉的声音响起,一个人施施然从警车上下来,面带微笑。 路希欧德?!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很厉害的计划,差一点我就全盘皆输。只是,你没有将‘背叛’和‘出卖’这两个词算进去吧?到底是正直的人哪……克拉纳赫。”路希欧德在距离我们三米开外处站定,声音陡然高了几分,“出来吧,来拿你要的东西。” 成仲胜从面包车上跳下来,三两步跑到路希欧德身边:“是的,路希欧德先生。” 刹那间,我只觉得完全不可置信……那少年虽然阴暗残忍,却是深爱着雷戈的。为什么,此刻竟要出卖我们? 路希欧德的唇边掠过丝冷笑,朝身后挥了挥手:“拿了那东西,就快滚,从此不要再出现!” 雷戈被一群人架着出了警车。此刻他的金色长发披散着,凌乱而失去了光泽,全身抽搐,眼神呆滞,嘴里不停地吐着白色沫状物。那群人将这样的雷戈扔在了成仲胜脚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沙利文先生!沙利文先生!”不知哪来的力气,成仲胜一把将比自己壮硕很多的雷戈拥入怀中,然后泪水汹涌而出,“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他被喂食和注射了大量毒品和迷幻药……哼哼,要是普通人的话,早就死了。他身体倒好,竟硬撑了过来。”路希欧德冷笑着,“不过,他的大脑以及身体的部分神经都被烧坏……从此以后就算是废了。既然这样,我也没必要再取他的命。对了,这不是你所希望的吗?” “不,不是这样的……”成仲胜拼命摇着头,“当初,我去找你的时候,你不是对我说,你只是想要那个从试验室逃出的怪物?你说,你也有过怎样也得不到的人,能明白我的心情,所以才帮我……” “那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啊……小笨蛋。”路希欧德仰天大笑后,俯下身子,拍了拍成仲胜满是泪水的脸颊。 “啊啊啊啊啊……”看着曾经精悍敏锐、接近完美的雷戈,被害成那副凄惨不堪的模样,我只觉得胸口痛得快要裂开。 尤其,这都是我的责任。如果没有我提出的计划,如果我仔细注意一下成仲胜的行为和心理变化,如果…… 成仲胜说得一点也没错,我不仅把自己搭了进去,还害了别人。 一把推开抱着我的阿青,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站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朝路希欧德扑了过去,将他压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扼住了他的脖颈,用力往里收。 没有人想到我还可以站起来。而我,曾生生扼断过一只狗王的颈椎。 路希欧德很快断了气。至死,他都圆睁着眼睛。他大概,完全想像不到自己会死于这种情况——这个世上所发生的事情,的确往往出乎人们的意料。 回过神来的人们很快聚集到我身边,对着我开始放枪。 那些人枪法很准,每一枪都穿过我的肉体,却不会伤到我压着的路希欧德。 一枪、两枪、三枪……我的身体现在,看上去大概像个血肉模糊的马蜂窝吧。 路希欧德早就死了,但直到失去意识前,我都没有放开他的脖颈。 雷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好,我叫克拉纳赫,是你以后的监护人。”我微笑着走上前去,向那小小的金发男孩子伸出手,却对上了一双充满警惕的蓝灰色眸子,尴尬地又将手缩回,“你可以叫我爸爸……如果不愿意的话,直接叫克拉纳赫也可以。” 如往常般和那别扭的金发小男孩子共用晚餐,发现他神情犹豫。刚想出声询问,他却先开了口:“那个……我以后叫你克拉纳赫好了。” 小小的金发男孩子长成了十余岁的少年,兴冲冲地跑过来:“克拉纳赫,你不是在抱怨工作过度,腰酸背痛吗?我有去看按摩的书哦!来来来,快脱了衣服躺下,看我大显身手,嘿嘿……”不知为何,总感觉他笑得有几分诡异。 “那个……这是我收到的情书哦。”金发少年将一大堆信件在床上摊开给我看,一脸苦恼的样子,却在偷偷抬眼观察我的表情,“虽然受欢迎的感觉很不错……但克拉纳赫,你说该怎么办,她们谁都没有我漂亮咧。” 我一面笑着说他自大兼自恋,一面却发现,他真的越来越高挑俊秀,出众而耀眼。 一直以来,都认为雷戈是个需要我来守护和宠爱的孩子。正因为如此,他只靠一柄以前挂在墙上的装饰剑,独自杀死了闯进家中的刺客,扬言要保护我时,才觉得万分震惊。同时,也有几分欣慰。 那孩子,已经长大了。而且,坚强又独立。 但是、但是……刚刚就在我的面前,他被彻彻底底地毁掉。 如果当初能够听你的,如果不是我用抛弃记忆来逃避痛苦,如果……都是我不好……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记忆拼图的最后一角,终于在脑海里完成。一切,都想起来了。 霍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单人病床上,脸上戴着吸氧罩,全身插满了导管……原来,我没有死。 但是,把雷戈害成那样的我,为什么还活着? 我用尽全力地伸出手,想拔去胸前的插着的导管,却在看到自己双手的时候愕然。 那对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着的东西,就是我的手吗?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有轻轻的、不断的水流滴答声在回响。那些水,有些是正在注入我身体的血浆药液,有些则是从我体内导出的淤血积水。 手悬在空中半晌,神智渐渐清晰,求死的冲动开始淡薄——虽说我的身体比普通人恢复力要强得多,但以当时那种伤势,只要稍微拖延一段时间,轻易就会死去。 有人不想让我死,并且有能力及时将我弄出那失控的局面。那人,是谁? 眼前所吊的那一大袋特殊血型的血浆,就非寻常人可以轻易弄到。而且看上去,我从未断过输血。 刚想到这里,就听到门吱呀一声开了。接着,我看到了阿青。他看起来,憔悴消瘦了不少。 “啸森,你终于醒了!”与我对视的刹那,阿青的眼睛都亮了。他三两步抢到我身边,握住了我的手后,眼神却又开始黯淡下来,不发一言。 “炎煌少爷,你怎么又往这边跑?”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个中年男人紧随着阿青进来,嘴里絮絮叨叨,“那个人已经躺了整整一个月,都没半点起色……少爷你就是天天来守着他,也是没用的啊。” 我一眼认出,这个中年男人就是我们所打劫那家珠宝行的负责人。 以眼前的医疗状况,再加上此人的出现和言语。虽然尚不清楚是什么情况,却可以得出,是阿青救了我,并且如今身份地位不同寻常的结论。 阿青见他进来,连忙上前,用身体遮住我:“你走,我不想有人打搅。” 中年男人躬身而退后,阿青再度握住我的手,神情半是痛楚半是欣慰:“真是的……差点就没命了。你这家伙,扑上去的时候就没想后果吗?” “雷戈怎么样了?”我在氧气罩下发出沉闷的声音。 “当时场面太乱,我又一心只想着救你。”阿青的语气开始不确定,“他和成仲胜,一起失踪了……我想,可能是成仲胜把他带走了吧。” 以成仲胜对雷戈的感情,应该不会害他。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也算暂时放心。如果不是的话,就算担心也没有用。点点头后,我再度开口—— “路希欧德一死,势力并不会立即消融。但是,在出现有力的领导者之前,其内部必有斗争,从而呈现出溃散无组织的局面。”我喘了几口气后,接着往下说,“我现在感兴趣的,是那个路希欧德掌控的研究所……现在,正是了解我们出生秘密的时机。我想,以你的能力,可以做到。” “你……真的是啸森吗?”阿青静静听完我讲的话后,忽然幽幽地说,“这种冷静取舍的作风,精于判断的头脑……绝不是啸森所有的。如果啸森听说雷戈不知所踪的话,一定会着急得要命,而你……却已经在片刻间分析身边的情况,考虑下步行动,而且完全理智透彻。” 不,我不是克拉纳赫·冯·西多夫。那个已经失去一切的男人,那个连自己养子都保护不好的男人,没有必要再继续活下去。从今往后,这个世界上,只有希啸森。 所以,我抬起眼,望向阿青,轻轻微笑:“我是啸森,希啸森。这个名字还是你取的,你倒忘了?” “对不起,啸森……我一定是昏了头,居然开始怀疑你。”听我这样说,阿青的模样瞬时软化。他俯下身子,将我骨瘦如柴的手凑在唇边,不停地吻着,眼神疲惫,“最近……我活得好累,对不起。” 说不清哪里不对劲,但眼前这个人,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阿青。他之所以会怀疑我,恐怕也是因为他自己身上发生过不寻常的事,所以对这方面非常敏感。 “阿青,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我缄默片刻后开口,“告诉我。” “你果然不再是啸森……西多夫阁下,是吧?”阿青放开了我的手,站起身来,神情刹那冰冷,“等你伤好了以后,就请离开……以你的能力,做任何事情想必都是易如反掌。那一天,不会太久了。” 说完,阿青转身离开病房,砰然关上了门。 真是的……就算我不再是完全的希啸森,他也没必要对我一脸仇恨吧。 我呼出一口长气,感觉到身体开始疲惫。刚才,话说得太多了。 闭上眼睛。很快,我就陷入了无梦的睡眠。 每天,阿青都会来看我。但是,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他望着我的目光,往往又是仇恨,又是眷恋,又是怜爱。 插在我身体上的管子,数量慢慢在减少。现在,我已经不需要靠注射营养液来维持生命,开始吃一些流食。 “希啸森先生,这是为了你好,快点都吃下去。”一旁的护士小潘义正严辞,“如果不坚持进食的话,你的胃就会完全萎缩,以后再也不能吃任何东西哦。” 我愁眉苦脸。面前,是一碗什么味道都没有,难以下咽的糊状物。旁边,还放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药片。 “那个……真的很难下咽啊。喂,你确定我现在只能吃这些?”我从床上坐起来,被子从身上滑落,露出包满纱布的上半身。 “是的,而且必须吃下去。”小潘的脸红了红,悄声道,“大不了,你吃完后我再亲你几下……真是的,你这人真难伺候。” 自从我醒过来,就是小潘在照顾我。我被关在这里什么都不能做,闷得快要发疯,阿青又是那种别扭的怪模样,便经常和她聊天调情。 说实在的,我真不觉得现在这副皮包骨头的病鬼模样有什么魅力。但小潘,却偏偏被我迷得神魂颠倒,居然还遭到了整个医院护士们的一致嫉妒。 我慢吞吞吃完眼前那碗糊状物,用一杯清水咽下所有的药片后,微笑着把脸凑过去,让她的柔嫩的唇在脸上蜻蜓点水。 好死不死,阿青推门进来,将这幕尽收眼底。他站在门口尴尬地咳嗽了几声,小潘便知情识趣地收拾托盘退下:“我走了,你们慢慢聊。” “西多夫阁下很受女人欢迎的传闻,看起来是真的。”阿青走过来,坐在我身旁,身上散发的醋味儿直冲九霄,“不过,传闻中没有提到的是,你居然还是个没有节操和责任感,到处乱放电的花心大少!” “你听着,克拉纳赫那个人很讨厌……总是和自己过不去,每做一件事都要经过缜密的计算得失,满心只想着公众、民主那些东西,却保护不了最亲近的人。”我听完阿青的话,沉默片刻后忽然正色,“他勤奋、禁欲、保守……简直可以说是个清教徒。但值得庆幸的是,那个讨厌的家伙,在七年前已经死了。” “不想再做为克拉纳赫活下去吗?”阿青看着我,过了半晌忽然摇头冷笑,“但是,那个我闭上双眼都能认出的啸森……再也回不来了。你既不是克拉纳赫,也不是啸森,你是什么,你到底是什么?” “这句话,你也很想问自己吧。”我平静地看着他,“阿青,你是什么?” “我只是个不完全的试验品……”阿青听完这句话后,全身都颤抖了起来,“没有办法……契约的力量太强大了。那个人依靠我完成愿望、延续生命……但是我、我……” 说到这里,他竟再说不下去,泪流满面。 “阿青!”我从未见过阿青那般脆弱的模样,连忙一瘸一拐地走下床,将他颤抖不停的身子拥入怀中,“没事的……都是我不好。你不需要考虑这些,真的,完全不需要……” “放开我!”阿青蓦然挣脱了我的怀抱,咬着牙,用那对黑亮的眸子狠狠瞪向我,“你这个只会逃避的懦夫!不承认过去,不承认你给别人带来的伤害……哈哈,真是不错。这样,也可以活得比较轻松吧!” 说完,他掉头便走,离开了病房,走得比任何一次都要决然。 究竟我做错了什么,竟让他这样恨我?心脏蓦然揪痛,一股闷气在胸中流窜,化成一口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身体也随之软倒在地。 等到稍微有些力气后,我慢慢地爬到床头柜旁,再慢慢地抽出纸巾,擦去唇边的血渍。最后,我自己爬到了床上,躺下再盖好被子。 没事的、没事的……无论是克拉纳赫或希啸森,都是神经坚强,经得起打击的人。这些,根本不算什么。 这时,门被骤然推开,阿青居然去而复返。他脸色难看,眼神惊惶地望着神色如常的我:“你……没事吧?” “没事……你看,我像是有事的样子吗?”我一边看着他,一边微笑。 阿青垂下眼帘,将红润的**咬得一片惨白,再不说话。下一秒,他转身带上了门,如来得突然般去得也突然。 胸中那股剧痛再度袭来,我张开嘴,又吐出了一口血。 头晕目眩之后,定下神来回想,阿青在指责我过去对别人造成的伤害。过去,我伤害了谁?又为何会造成他今天对我的憎恨? 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但是,与其无所作为,躺在这里猜答案,不如主动出击,找出自己想要知道的真相。 ********************** 七年过去,衍流党土崩瓦解,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尚能调动的势力还有多少。但有一个人,绝对可以依靠。 做为一个成型的党派而言,不可能没有对付其敌对势力的地下组织。当初衍流党的势力分为两股,大部分在众目睽睽的明处,小部分在不为人知的暗处。 基格·瑞德莱恩,就是那一小股地下势力的负责人。 我被杀之后,衍流党没有再出现能够支撑大局的领袖,从此四分五裂。纵然打着旗号勉强集结起来的,也都沦落成人人喊打的盗寇之流。 但是,基格·瑞德莱恩不同。他手中所掌控的势力,是一个相对完整和服从的机构。纵然没有力量将衍流党支撑下去,也不会轻易溃散分裂。 我信任基格的能力,如同信任他这个人。否则,也绝不会将那样一个独立、关系着衍流党重要运作和存亡的机构完全交付给他。 本以为七年过去,联系上基格需要大费一番周折。没想到,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按下基格住宅的号码,电话彼端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喂?” “基格,我遇到了麻烦。”我勉强压抑住心中的兴奋,语气平淡。 电话彼端沉默了半晌,才传来基格又是激动又是惊惶失措的声音:“不、不可能,西多夫阁下……你还活着,天哪……” 听到这里,我挂断了电话。以基格的能力和手段,很快就能找到我所在的地方。再说,一旁的小潘正笑眯眯瞧着我,手里端着碗糖水梨片:“和国外的家人联系吗?虽然听不懂,但说得好像不是英文的样子。” “德文。”我冲她眨了眨眼睛,微笑着接过她手中的碗和勺子。 “你啊,真是的……上次吐血吐得差点就死掉,却还是这副德性。”小潘双手支着秀气的下颔,趴在我身旁,眼神忽然忧郁,“那个人……其实天天都有来,每次都是一遍遍在门外徘徊,拼命地抽烟,直到夜深才回去。” “哦,做清洁的那位阿姨不是会很辛苦?”想到阿青,我胸口一窒,却仍然保持平常的模样调侃,“每天都要扫一大堆烟头。” 小潘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笑过之后,她对我摇着头:“你要是见过他的模样,就不会再这么说……他不是不想见你,而是不敢见你。” 我咀嚼着切得薄薄的梨片,却完全尝不出是什么味道。 “上次你吐血不止,被推进手术室抢救时,他急得快要发疯,而且一直非常痛苦地自责。”小潘用幽幽的语调接着往下说,“你可曾听说过,一夜白头?我以前认为只是传说……直到亲眼看见他的头发,在一夜间变得花白。” 那个笨蛋!我再听不下去,忍不住双手握拳,重重砸向身下的床板,发出砰然巨响,然后高声咆哮:“是他让你对我说这些的吗?!哈哈哈……真好笑,这算什么?!博同情还是求谅解……告诉他,这两样我都不会给!自己像个缩头乌龟般躲躲藏藏,却让一个女人来当说客,他根本不配!” 我一边咆哮,一边血气上冲。一口鲜血不受控制地喷出,将面前的雪白被罩染出大片凄红。 “请你冷静……没有人,根本没有人让我说这些!”小潘哭着扑过来,抱住我颤抖不停的身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会说了,我再也不会说了!” 门被砰然撞开,阿青惨白着脸出现在门口。他的一头长发用发箍束在身后,果然如小潘所说,变成了老年人的那种花白,失去了鸦羽般的光泽。 忽然,阿青三步并两步冲上前,不发一言拉开抱着我的小潘,狠狠一把将我拥入怀中,浑身却抖得比我还要厉害。 他全身,都是呛人的烟味儿。 我耐着性子任他抱着,过了半晌,才听到他黯哑得不像样的声音:“我在担心的人,是啸森,不是克拉纳赫。啸森是我的主人……一生的,永远的。他受一点点伤,我都会心痛得要命。而克拉纳赫的死活,和我没有半点关系。” 本以为他会说些软话,或者是解释的话。没想到,一上来竟是这样硬邦邦的陈述。 我更没想到的是,下一刻,他竟抱着我,哭得一塌糊涂:“啸森……你在哪里?以前你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抛下我……我现在很苦很累,想你想得快要发疯!我真的真的快要撑不下去了……” 阿青的神经绷得太久,此刻正面临着全盘崩溃。我握住他的手,柔声安慰:“我不会抛下你不管的……我在这里,一直都在这里。” 就在我安慰阿青的同时,门口传来脚步声。接着,一个刻薄的声音响起—— “野种就是野种,又来看你那半死不活的病鬼情人了?妈妈也是糊涂了,居然要把家业交给你这种人,你根本就不是那块料嘛!” 听到这句话,阿青如同猫般弓起了脊梁,全身刹那僵直。我诧异地抬起头,看到两个一身名牌、西装革履青年站在门口。 那两个青年都很英俊。只是,越看越让人觉得不舒服。 “是啊,他还是比较适合躺在床上,再张开双腿,乖乖做一个宠物。”另一个青年笑着接口,“反正,他也喜欢男人……正好乐在其中。” “你们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我推开阿青,霍然坐起身,捏紧了拳头,刹那间将冷静和理智抛在脑后。 “没事的……他们是我哥哥。”阿青慌忙按下我,神色闪躲,“他们只是来让我回家而已……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说完,阿青站起身,朝那两个青年走过去,强笑道:“哥哥,我们走。” “哈哈……真好笑,那个皮包骨头的病鬼,居然一脸想揍我们的表情。” “没错没错。虽说模样一流,却随时会断气的样子……炎煌,每天面对着那种半死不活的人,你有没有欲求不满? “……” 那两个人一边说着不堪入耳的话,一边拥着阿青离开。 我看着阿青离开,紧握着双拳,不停地告诉自己要冷静。 如果是以前的希啸森,怕是早就不顾死活地扑上去。但现在,我却清楚地知道,这样做不但无济于事,还会将事态弄得更糟——制造并等待恰当的时机,才是最好的做法。 从这个角度看,我的确不再是以前的希啸森。但是身处这个环境,那种单纯的活法,只能是步步危机,随时都会害人害己。 雷戈,就是再好不过的例子。 尽管很怀念从前的无忧无虑,却再也回不去了。 第七章 基格·瑞德莱恩的能力和办事效率并没有退化。从他接到那通电话算起,只经过十二小时,就来到了我面前。 “西、西多夫阁下……天哪,竟然真的是你……”基格本是极精明敏锐的人,此刻面对着我,竟开始口齿不清,“七年前,我亲眼看到你被火化……还有,你现在看起来、看起来……” “要年轻很多,对不对?”我微笑着接过他的话,“其实,我也很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被杀的那一年,基格三十五岁。现在,他已经年满四十二岁。虽然看得出,他平时是注意了锻炼和饮食的,身材和样貌还没怎么走型,保持了年轻时的伟岸挺拔。但是,鬓角多出的缕缕白发和眼角的皱纹,已经无情地宣告着他的年龄。 “是的。”基格终于从震惊中平静下来,语言开始条理清楚,“这次传唤我来,必定是有要事吩咐。西多夫阁下,你是在打算恢复并统一衍流党吗?” “没有必要。”想起当年辛苦创下的基业,终究还是有些不舍。沉吟片刻,我终于开口,“衍流党的现状,你也看到了,不仅仅对社会和人民毫无建树,而且糜烂腐败得不成体统……如果真的要做些什么,也是将它完全肃清,而不是恢复统一。还有,以后不要再喊我从前的名字,叫我希啸森。” “是。”基格简短地回答后,便闭上了嘴。 从以前开始,他就是这样。就算胸中有再多的疑虑,也从不多问一句话,无条件地服从于我。 “现在,带我离开这里。”我从病床上坐起身,“有太多事要理清头绪……我如今能仰仗的人,也只有你了。” “请不要这样说。我的一切,甚至生命,全部都是西多夫阁下给的……如果不是西多夫阁下,我当年早就被枪决了。”基格走过来,扶我下床。他在看到我瘦骨嶙峋、包满纱布的身体时,神情掠过丝痛楚,却在顷刻间极好地掩饰过去。 “我只是现在身体弱了些,而且正在恢复中,没事的。”我看了他一眼,然后微笑,“还有,以后记得叫我希啸森。” “是的,希啸森……先生。”基格极拙劣地发着音,面露窘态,明显不习惯,“我已经为你办好了出院手续,现在就可以离开。” 我笑着摇头,由他搀扶着,步出病房,来到了医院门口的一辆黑色兰博基尼前。 外面阳光正好,透过头顶郁郁葱葱的林荫,淅淅沥沥洒了一地。 很久,没见过这样的阳光了。 ********************** 白色的落地窗大打开着,和风不时拂起长长的手工亚麻窗帘。从这里看过去,闪着粼粼波光的大江一览无疑。 我靠在柔软的躺椅上,胸前盍着本书,迷迷糊糊地打着盹,护士小潘在一旁为我进行静脉注射。 基格是事无巨细的人,不仅考虑到我的喜好,买下这幢临江的别墅供我居住。而且,就连以前医院里负责治疗我的医生,照顾我的护士都全部弄了过来。小潘,也因此成为我的私人看护。 我让基格去调查的事情,共有三件—— 第一件是关于我和阿青的出生秘密,从试验室着手;第二件是雷戈的下落;第三件是阿青的现状。 目前,只有第三件事情有了明确的回复。 阿青现在于人前的名字,叫做纪炎煌,是世界排名第二十四女富豪萧九红最小,也是最宠爱的儿子。 纪炎煌性取向异常的事情,几乎路人皆知。萧九红虽然宠爱儿子,却对他这一点深恶痛绝。所以,几乎每一个纪炎煌的同性情人,到最后都没有好下场。不是意外身亡,就是忽然精神错乱。 直到一年半前,与纪炎煌热恋的同性情人被残酷虐杀之后,他终于忍无可忍,愤然宣布和萧九红断绝母子关系,离家出走。 日前,不知什么原因,他又回到了萧九红身边,而且频频在公众场合出现。萧九红曾在多种场合或明或暗地表示,自己名下的全部产业将由纪炎煌继承。 以上就是公众对纪炎煌所知的一切。听起来,已经非常复杂刺激,足以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但基格做情报网出身,打探到的,远远不止这些。 萧九红对纪炎煌的宠爱,远远超出了一般母亲对孩子的爱,简直可以说是迷恋。在纪炎煌还小的时候,每每在睡梦中,就会被母亲疯狂的亲吻惊醒。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这种疯狂更是有增无减。 纪炎煌会性取向异常,其实和其童年所产生的心理阴影大有关系。 更糟的是,萧九红并没有反省过自己的行为。眼见儿子无可救药地“堕落”下去,她认为那是种不正常的生理需要,只要时常得到满足就好。 抱着不能被外人玷污自己心爱儿子的念头,她甚至授意自己的两个大儿子时常去“满足”自己的弟弟。而被控制得死死的纪炎煌,孤单寂寞之下,也索性放任自己在肉欲中沉沦。 萧九红自以为得计,渐渐对纪炎煌放松了管制。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内,纪炎煌认识了最后导致他和母亲决裂的那个人。 以后发生的事情,不必赘述,娱乐大小报上都有刊登,早成为色彩凄厉情节曲折的花边新闻。 想起阿青对我哭诉的样子,我知道他的日子绝不好过。但从我受伤的那段时间里,他可以天天来看望我推断,萧九红已经对儿子的性取向妥协。 纪炎煌的两个哥哥,我是见过的。虽说尖酸刻薄,对阿青恶语相向,但依目前的形势,应该不敢拿他如何。 推测到这里,心稍微放下一些。但是,我也不会由得这种事态发展下去。 据到手的资料判断,纪炎煌不仅仅是个绣花枕头,肚中空空,而且生性懦弱。一年半前的离家出走,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限度反抗。 阿青现在的情况,应该和我差不多,身体里同时存在着双重记忆和人格。我的人格——希啸森和克拉纳赫,都够强悍,而且本质上非常接近,易于掌控。 而阿青本身的性格就不够强,再添上一个懦弱无比的人格,不知道最后会被那两个强势的哥哥揉捏成什么样。 “希啸森先生,以你的身体状态而言,注射这种兴奋类针剂实在不太适合。”一旁的小潘打断了我的思绪。她用酒精棉球擦着我胳膊上的针眼,抱怨着,“只是为了参加一个晚会而已……我不认为,你有必要把健康搭进去。” “呵呵……你还年轻,不懂得有些事情,不做终究放不下心。”我轻轻笑着,伸手抚过自己骨节突出,只剩下层皮包着的手臂,“真是的……居然虚弱成这样。我跟你说啊,我曾经空手对付过一群狼……” “没错啊没错,还曾活活掐死过一头熊。”小潘翻着白眼打断我,“拜托,明明岁数不大,偏偏像个老人家般说我年轻,还经常吹些不知所谓的牛……就算我依着你,你也稍微收敛一些行不行?” 但是……那些都是真的啊。 我终于大笑,冲着小潘眨了眨眼睛:“那么,你经常听一个老人家吹牛,会不会觉得闷?” “你啊,既然知道自己虚,就节省点力气留着用吧。”小潘声音强硬,眼却垂了下去,有着细细绒毛的脸颊泛上层淡淡的胭脂红。 我微笑着转过头去,看太阳一点点西沉。 夜晚来临后,阿青,就是我和你再度相见之时。想知道,你会是什么表情? 基本上,这算是一个比较低调处理的晚会。虽说主题是时装秀,却没有出售门票,也没有赞助厂商,只是邀请了一些业内人士和名人。 这场晚会的策划人,其目的显然并不在赚钱或打知名度,而另有其深意。 香槟塔之后,是一场仅仅半小时,却水准极高的t台走秀。接着,就是形式自由的自助餐。 以我正在恢复中的胃而言,那些琳琅满目的食物也只能看看罢了。犹豫片刻,终于向一支香槟伸出手,却被一旁的基格拦下:“先生,医生嘱咐过,你不能喝任何含刺激物的饮料。”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无奈地缩回手,叹口气,“基格,我的样子……是不是看上去很虚弱?” 我不想,让阿青看到我虚弱的模样。毕竟我是他的保护者,必须以强有力的姿态出现,才能给他信心和希望。 “没有。”基格回答得倒是肯定,“先生看上去,精神很好。” 对话到这里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大厅正门。那里,萧九红正带着阿青进场。而随着他们身后进来的,是两个我意料外的人——海茵和罗森。 看到这一幕,我终于明白这场晚会的真正意义。 萧九红,看来是真的想让阿青继承自己的全部产业——无论是牌面上的,还是地下的。 阿青白中夹黑的长发规规矩矩束在脑后,神情萎糜憔悴。此时他跟在萧九红身边,向来宾敬酒寒嘘,模样腼腆尴尬,一看就非出自真心。萧九红却在一旁笑得灿烂:“小儿初涉商场,以后还请诸位多多提携关照。” 萧九红有着深黑的眼和乌亮的发,曲线玲珑。虽然人过中年,模样却依然精致美丽。阿青的容貌和她有八成相似,一眼就能看出是母子。 等不及阿青敬到我这里,三步并两步跨过去,一声不吭地站到他面前。 阿青一直垂着的眼,此刻慢慢上抬。在看清楚是我的时候,本来黯淡的眼神蓦然生出神采,声音颤抖:“天哪……我是在做梦吗……” 身旁传来两声玻璃碎响。回过头,发现拿不住手中玻璃杯,正脸色惨白看着我的,一个是海茵,而另一个是萧九红。 “跟我走。”我抓住阿青的手腕,一把将他拥入怀中。 “等等!”萧九红冲到我面前,神情激动,“克、克拉纳赫……是你吗?” 她说的,竟是德文。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心头微微一凛,随即恢复平静,也用德文和她交谈,“重要的是,我要带走他。” 下一秒,一团彩色烟火从大厅的东南角腾腾升起,火星四溅,灿烂非常。引起一阵小骚乱后,便是众人的赞美之词。 萧九红脸色一沉,因为她并没有安排这项余兴。 聪明如她,应该可以料到,既然有人可以在那里安装无害的烟火装置,自然也能安装足以炸毁整座建筑的爆炸系统。 “如何,我可以和令郎走了吗?”我微笑着望向她。 阿青依偎在我胸前,紧紧抱住我不放,就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几乎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我和阿青身上。 纪炎煌同性恋者名声早就在外,此时这幕,也怨不得众人侧目。 “克拉纳赫……就是你!”萧九红眼中流转了百般神情之后,忽然看着我身后的基格微笑,“虽然不清楚是什么情况……但除了你以外,谁又能支使基格那家伙?哼哼……你要带炎煌走,是因为他是你的骨血吗?” 什么?!我大惊失色。低头再看怀中的阿青,居然全身都在颤抖。 “看起来你还不知道。炎煌,是你的儿子。我和你的。”萧九红面不改色地接着往下说,“可曾记得,你十五岁那年,曾经和一名东方女子共度一夜?” 是的……但是,那时候是聚会中被人灌酒,喝得不辨东南西北后,被一位驻德外交官的夫人搀回家中。而那位夫人,不久后回国……不、不会是…… 冷汗,顿时从我的额头上流了下来。 “那年我二十岁……连我的名字和相貌都想不起来了吧。”萧九红轻轻笑着,漆黑的眸子魔魅满溢,“也难怪……你醉得一塌糊涂。我不仅和你做爱,还取走了你的**。一开始,我就是存心想生下你的孩子。” “这种事空口无凭,你、你以为唬得了我吗?”我强做镇静,心却已经开始大乱,“再说,他哪一点像我?!” “信不信由你。但东方人的基因相对于西方呈显性,这一点,你应该知道。”萧九红仍然微笑着,“只不过在这个孩子身上,似乎表现得更加明显。” 我不想再听下去,搂着阿青,急匆匆转身。 因为我和萧九红一直用德文交谈,旁边的大多看客只见争执激烈,倒也没听出内容,此时正交头接耳。 离开会场的时候,有两个人的目光使我如芒在背。一个热烈疯狂,一个哀怨惨淡。 一个是萧九红,一个是海茵。 ********************** 毫不温柔地将阿青一把塞进那辆黑色兰博基尼后,我不顾后面追来的基格,敞开车窗,在行迹稀少的快车道上驱车狂奔。 冷冷的夜风急速吹过胀痛的头,我恐惧地发现——萧九红说的话,九成是真的。而且,阿青一开始就知道。 是的,这就解释了他对克拉纳赫的怨恨。 车在江边戛然而止。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开到这里来。 夜幕低垂。除了粼粼江水,一切看上去都是淡淡的轮廓。 打开车门后,我跳下车,将穿着白色礼服的阿青从车内揪出来,一把推在沙滩上,重重地喘息:“可恶、可恶……一开始,你就知道,对不对?!” 阿青不说话,只是静静地趴在地上,全身颤抖。 “哈哈哈哈哈……”我放声大笑后,再不看他,朝着那片粼粼波涛走去。 有这么疯狂的事吗?我所爱的人,最后竟变成了我的儿子。他明明有不可告人的心结,却偏偏对我掖着藏着。他又把我,当做了什么? 想到这里,就觉得心痛气苦。 我该用怎样的态度对他——慈祥?关怀?还是,情人间的缠绵**? 人格分两重,灵魂却只有一颗。我无法,将自己的情感分裂。 世界的一切在七年前就该与我无关,死去的人再度复活,本身就是个错误。 冰凉的江水拍打着我的小腿时,阿青从身后扑过来,紧紧抱住了我:“不!啸森……你这是在、在寻死吗?!” 像我这种神经强悍的人,会做出这种事,有些不可思议了吧……但是,那一刻在我的胸中,除了绝望还是绝望。 “放开我。”我用力掰开阿青的手,语气强硬,“不需要你操心!” “好的,啸森……好的。”阿青却再度缠上来,死死搂住我不放,哽咽着,“你要是想死的话,我陪你一起。” “哈哈哈哈……” 我笑得像匹受伤的狼,声音冷淡,“请便。但记住,我不需要你陪。” 我和他之间,也只能划清界限。从此,他是他,我是我。 忽然全身无力,呼吸开始紊乱,冷汗从体表层层涌出。看来,是那兴奋类针剂的药效到了。 “啸森,啸森你怎么了?!”阿青扶住我瘫软的身子,一边焦急呼唤一边将我往岸上拖。 我虚脱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脸色惨白,满身虚汗将衬衣全部湿透。 真是的……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间和地点发作。 阿青将我拖到沙滩上平躺着,然后俯下身,开始解我的西服和衬衣纽扣…… 现在的他,已经失去了理智,完全不顾我的身体状况,化身为噬爱的兽。 大量的汗水从体表层层渗出,我感到生命力正一点点从身体中抽离。要死了吗……也好,原本刚才就是要寻死的。这样,就可以从这不伦的纠葛中逃脱了吧。 突如其来的刹车声,打破了夜的静谧。随后,是推开车门声,和一阵皮鞋在沙滩上踩出的乱响。 “住手!你想杀死西多夫阁下吗?!”我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基格正往这边冲过来,将目光迷离的阿青从我身上拽了下来,狠狠甩了他两记响亮的耳光,“居然做出这种事……如果西多夫阁下有什么意外,就算你真是他的儿子,我也绝对不会放过你!” 基格一边威胁,一边脱下身上的毛料西装,将我瘦骨嶙峋,满是青紫吻痕的身体包裹起来。在将我打横抱起的时候,我看到有泪光在这个中年男人的眼睛里闪烁:“幸好来得还算及时,没铸成大错……否则、否则……” “你要带他去哪里?”阿青捂住慢慢红肿起来的面颊,三两步冲到基格面前,眼神渐渐清明,悔恨满溢地望着虚弱不堪的我,“对不起,啸森……对不起!我疯了,我刚刚一定是疯了!但是,我……” 阿青此时说的,竟是一口流利德文。是因为我的关系,所以萧九红才让纪炎煌学这门语言吧。 “你还是离开吧,走得越远越好。”基格冷冷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想看到父子相残的场面——西多夫阁下,不会原谅你的。” “无所谓!他要打我、骂我、甚至杀了我,都无所谓!”阿青扑了过来,紧紧抓住基格的衣袖,泣不成声,“我对他做出这种事……就算是立即死了,也无法偿还。” “这是你说的……别怪我没警告过你。”基格踌躇片刻,拉开了自己座驾后车座的门,“我开车,你在后面好好搀着西多夫阁下,别让他磕着碰着……你,好自为之吧。” 阿青连声应承着,将我平躺着放在了后座上,自己坐在一端。他小心翼翼地将我的头颅抬起,枕在他的膝上。然后,轻柔地伸手搂住了我,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啸森……你不原谅我也没关系。但是,请你好起来。”阿青垂着头,在我耳边轻轻说着。 有晶莹剔透的水珠从阿青的面颊上滑下,落在了我的颈项间。是泪吗? 我看不清。因为,意识和视线,都已经模糊。 如你所愿,我会好起来。同时,你也绝对会因今晚所做的事,受到惩罚。 ********************** “先生,化验结果已经出来了。”基格递给我一张纸,神色黯然,“没错……他是你的孩子。” 我穿着便装,坐在沙发上,身后垫着柔软的靠枕。在接过基格递给我的纸后,不自觉地全身僵直。 虽然早已经猜出真相,但真拿到证据的这一刻,还是会心悸。 “算了……他现在如何?”过了半晌,我恢复平静,将手中那张纸慢慢揉成一团,捏在手心。 “依照先生的吩咐,已经把他关起来,和外界隔离。”基格看看我,表情犹豫不决,“先生……你真的要关他一世,而且再不相见吗?他的样子看上去……” “够了!”我厉声打断基格的话,“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放他走?杀了他?还是,纵容他继续做出那种违背天理伦常的事?!” 基格垂下头,再不说话。 喘息良久,我被激起的怒气才渐渐平息下来——虽然对基格这么说,但扪心自问,我割舍不下阿青。不再见他,不仅仅是要惩罚他。更多的,也许是害怕自己的情不自禁。 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先生……雷戈的下落,已经查出来了。”沉默了一阵子,基格开口。 “他在哪里?现在怎么样?”听到这句话,我无法掩饰心中的激动,抬眼急切地望向基格。 “他现在……”基格一脸犹豫,半晌才鼓起勇气,“成仲胜和他在一起生活不久后,被他以前的仇敌发现。成仲胜为了保护他,被杀……他被百般凌辱后,将在几天后的地下拍卖会中做为性奴隶拍卖……如果我们去竞拍的话,相信……” “啊……是这样。”听完后,我平静无波地回答,脸色却一点点惨白。我慢慢站起身,“那么,到时候我们就去竞拍好了。” “先生!”基格颤抖着声音,冲上来扶住摇摇欲坠的我,“雷戈的大脑被烧坏,有的只是条件反射和下意识的动作,已经感觉不到屈辱和伤害了……先生请保重!” 基格拙劣地安慰着我——他根本没想到,雷戈是因为我的过失,才变成那副凄惨的模样。 也对,如果是克拉纳赫的话,就不会犯下那种错误了吧。 胸中剧痛袭来,我弯下身子,伸手捂住嘴,然后看见大股大股的鲜血从指缝中淌下,落在纯白的长毛地毯上。 “医生,杨医生!快到这里来!”基格一边扶住我瘫软的身体,一边焦虑地大声呼唤。 一阵杂乱的开门声和脚步声过后,我被抬到沙发上平躺着。接着,衣襟被解开,冰凉的医用器械和手指按压着我的皮肤。 “暂时没太大的关系,只是一时受到打击。”过了半晌,身旁的杨医生检查完毕后皱起了眉头,“先生,虽说你的体质很好,生命力惊人的旺盛,但也经不起这样糟蹋……我不妨告诉你,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精心调养的话,也许能活到五十岁……” “闭嘴!我让你说这些了吗?!”基格狂怒地打断杨医生的话,目光灼灼。 “如果不让他知道真相的话,他永远不会注意自己。”杨医生倒也倔强,硬着脖颈,迎着基格的目光毫无惧色,“医者父母心,我只是尽本份。” “五十岁的话……那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吧。”我镇静下来后开口,“对我来说,已经非常非常足够。” “那只是最乐观的估计。”杨医生不顾基格投来的杀人目光,对我的话表示不满和反驳,“你再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下去,我不保证你哪天吐血不止后抢救无效,不治身亡。” “杨晓彬医生,你很直率。”我生平第一次被人噎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却在片刻后释然,“今后,请尽你所能,让我活得久一些吧。” “这是本份。”杨医生收拾好身旁的医用器械,对我躬身告退,“先生现在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一定要注意调养,切忌情绪大起大落。我言尽于此,告辞。” 听着杨医生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外,我将目光投向基格:“你说的那场拍卖会,什么时候开始?” “五天后。”基格的目光里,全是担忧和焦虑,“五天后,我负责去拍卖场把雷戈带回来……先生你就不要去了,否则看到那种场面,又会……”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去。”我声音平静地否决了他的提议。 因为,那是我欠雷戈的。 基格闭上了嘴,垂着头不发一言。他似乎习惯了这样,对我的决定从未有过异议。 窗外阳光正好,一片生机勃勃。雷戈此时,是否也能看到这明媚的景象? 是的,我会尽量活得长久一些。我将用我剩余的生命,给你幸福。 如果不是拍卖者的说明,我根本不能想象那个人就是雷戈。 我们现在位于一个空旷宽敞,四周被厚重的紫色天鹅绒布所垂遮的大厅。大厅的正门紧锁,东北角有一个不大不小,基调为金银二色的展示拍卖台,台上正在进行性奴的展示和拍卖。 而大厅的四周,悬吊着几十个金色的笼子,里面装的是明码标价的性奴。这些标上了商品价格的男女,都是年轻而美丽的。但是,因为其缺少让人疯狂的某些特质,价格没有悬念,只能明码出售。 雷戈,不在其中。 我和基格站在展示台下,一身黑色带帽长袍将身子和半张脸包裹得严严实实,尽量维持着心中的平静。因为是地下拍卖会,身旁竞拍的其他人,也大都和我们打扮相同。 “下面,我们将要拍卖的商品,想必大家在来之前多少有些耳闻。”拍卖者穿着身彩衣,脸上用粉和唇膏刻意修饰过,打扮成小丑的模样,声音充满了诡异的煽动性,“衍流党已故创始人的养子,曾在黑道上呼风唤雨的传奇人物——雷戈·沙利文!” 台下,顿时传来一阵细碎的议论。显然,对这些以奴隶主自居的人来说,将雷戈踩在脚下肆意玩弄,无疑是令他们感到极兴奋刺激的事情。 一个全身伤痕、披散着金色头发的男人四肢着地,脖子上套着拴狗的宽皮圈,被两个壮汉牵到了台前。 霎时间,我的身体摇摇欲坠。幸好,一旁的基格扶住了我,悄声在我耳边道:“先生镇静。” 雷戈的模样,比起那些明码标价的性奴,多少还是要好些。虽说身体上有暴力殴打和性虐的痕迹,却没有任何如纹身和穿环类的屈辱装饰。看来拍卖者揣摩过买主的心理——雷戈的价值悬念在于他从前的身份地位。买主们要的,不是经过刻意改造的加工品,而是在其中亲自调教的乐趣。 “我出两百万。”第一个声音响起。 “三百万。” “……” 价格攀升至三千两百万处打住。这时,基格喊出了四千万。 拍卖者的木锤刚要落下,却听到大厅角落里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四千一百万!” 我惊诧地转过头,看到的是正撩起黑色风帽,对我点头微笑的萧九红。 基格刚想张嘴抬价,被我拉住了手臂:“我们走。” 说完,我便转身,离开了这个拍卖会场。基格向来对我的决定无条件服从,不多问什么,跟着我离开。 就算调动基格的全部财力,也是绝对拼不过萧九红的。与其苦撑下去,不如顺势离开,以我们的优势掌握主动。 而且,萧九红来和我抬价,其目的九成是想阿青回到身边。所以,在从我身上得到她要的东西之前,她会善待雷戈——那是重要的谈判筹码。 还有价钱可谈,一切就好办。 ********************** 出了大厅,我布置给基格几个任务后,自己单独开车去了萧九红宅邸。 萧九红果然是个聪明至极的女人,料到我会来,早早让管家在门前候着,直接将我引进贵宾室。 喝了半杯茶后,萧九红便来到了我面前。在她身后,两个仆人搀着衣冠整洁,目光却一片呆滞的雷戈。 “说起来,像老鼠般搞阴谋和地下活动,没有人比基格更在行。”萧九红巧笑嫣然,腰身轻款坐在我身旁,声调柔软妩媚,“不愧是克拉纳赫……不愧是,我所看中的男人。” “既然你已经清楚目前的局势,不妨明说——我不会把炎煌交给你的,你死了这条心。”我不为所动地冷冷看着她,“而且,我一定会带走雷戈。” “你错了。”萧九红摇头,轻轻笑着,“我想要的,一开始就不是炎煌,而是你——克拉纳赫。” 听完这句话,我的脑子嗡地响了一声,然后是片刻的空白。 “我会那么宠炎煌,唯一的原因,就是他是你的孩子——你和我的。”萧九红伸出手,神情微醺地轻抚我的面颊。 “恐怕你做不到。”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后,我打开了她的手,“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办法阻止我和雷戈离开。” “我一开始,就没想阻止啊。”萧九红无辜地耸耸肩,唇边泛着笑意,“我再笨也不会和你拼谋略手段。雷戈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如何,还喜欢吗?” 我第一次开始认真打量眼前这个女人。表面上看起来,赢家是我,但实际上,每一步都在她的算计中——包括她最后的失败。 “这样一来,我再也不是二十年前那个,让你连容貌名字都记不住的人了。”萧九红漆黑的眼中全是魔魅,笑声妖娆,“克拉纳赫……你等着看吧,我不一定会为你所爱,却一定会成为在你心中印象深刻,拔都拔不出的人。” “那么,我告辞了。”我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转身牵过雷戈的臂,朝门外走去。雷戈近乎下意识地跟着我,挪动着步子。 虽然我所布置的一切终究没派上用场。但无论如何,能够不付出半点代价,顺利地带走雷戈,无疑是件好事。 再说如今我满心满眼都是雷戈,别的事情,也无暇再想。 第八章 距雷戈回到我身邊的日子,已經有一個半月。每天,每,每刻,我和他都形影不。 我,雷戈然大被燒壞,仍然保持著情感和智。然低,非像當初所推判的那般,只具有件反射和下意。 他會笑、會哭、會像小孩子般撒嬌……甚至能出簡短的單句──比如我從前的名字。我一直很奇怪,“森”個名字的音明明比“克拉赫”要簡單,但不管如何教,他永只我為“克拉赫”。 由於雷戈的衣食住行都由我一手包,所以,為了方便,我們早晨和晚上會一起沐浴。 夜幕低垂。我帶雷戈了浴室,將浴缸的水到度,始幫雷戈脫衣服。每次脫下雷戈的衣服,都會心痛心悸良久,從前的傷口已經成一凹凸不平的疤痕,他再感不到疼痛。 背脊和胸前,交著狀的細密傷口。那候的雷戈,一定被鞭打得不堪,皮肉翻卷。 目光移動到他的下半部。論是平坦的小腹還是大腿的內側,甚至是**上,全是煙、刃割的痕,有一皮平滑光整。 我牽著雷戈的手,示意他踏入浴缸,他就順從地趟了去,再坐下。記憶中,只在小候替他洗澡。使他當年只得六,也從未如此乖巧聽話。 用特殊配方的香皂擦拭著他肌上的每一寸每一分。將皂沫洗掉後,還要為他上精油。楊生我的些香皂和精油,都有治愈和除疤的特效。 雷戈,應該是完美瑕的。 幾滴水從我的眼眶中掉出,落在雷戈的寬厚實的肩上,沿著他線優美的脊背往下滑,最後在有一贅肉的窄腰處和浴池中的水彙合,消失,痕。 雷戈霎像了電般,渾身顫抖了一下。他身,握住我的手,笨拙地掀動著唇舌:“克拉赫……不、不要哭……” “擔心,雷戈。”我自己失,忙收拾起泛酸的情,“我事,真的事,放我。” 雷戈對我言聽計從,當即放了手,但很明,他的神情沮喪了起來。了一陣子,他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克拉赫……你哭、哭的候,我……很痛……” 聽完番表白,我霎心劇震。能夠出些話,對如今的雷戈來,異於奇。 趁著我愣的片刻,雷戈竟欺身上來,湊到我的面前,用唇舌仔仔細細地**我臉上的痕。 痕倒是有了,不,反而糊了我一臉口水。 “不、不要……因為……雷戈很心…”雷戈看我的眼神仍然得呆滯,很用心地著,“克、克拉赫,雷戈得自己很、很幸福……” “雷戈!”不顧兩人赤裸相對,不顧雷戈身上滑膩的香皂沫,我一把將他擁入懷中,“你放心……我會一直在你身邊,在你有生之年,守著你、愛你。你放心!” 然我被所有生判定,最多只能活到五十。但是,像雷戈樣被各式各樣毒品燒壞大和部分神經的人,壽命更短。 那些看雷戈的生一例外地言,他能活到三十五便是奇。所以,我一定能守他到底,所以,我再不會讓他受一傷害。 次,論如何,我要死在他之後。 雷戈再不話,只是微笑著上了那灰色的眼睛,用一實修的臂略笨拙地擁住了我。 ********************** 在查我和阿青所出生的研究所,基格遇到了麻煩。計中防範松懈的研究所附近,不出了一支足以和基格周旋的勢力,而且在基格即將攻破最後防線的候,研究所被其炸毀,只留下一片殘垣斷壁。 “先生,據象推,他們應該已經將研究所的料移。”基格將一本料放在我手邊,“而且,他們留下了個──是故意的。我查,面有傳播性病菌或有害放射性物。” “嗯,如你所的話,他們不久後會自動找上來。”我伸手拿那本未揭印封的料,然後微笑,“面,必定有我們感趣的西。他們就是以個為……” 話到,一直坐在我身邊的雷戈忽然欺身上來,吻上了我的唇,然後將一椰子糖用舌頂入了我的嘴。、 “很、很甜。”雷戈看著我,笑得天真邪,灰色的眼睛變成兩彎泓泉。 “唔……”一邊是面表情站著的基格,另一邊是在我懷撒嬌的雷戈,場面不能不尷尬。我不由得了臉,掩飾性地咳嗽幾聲,“雷戈,不要了,我們在正事。” 知道雷戈的動只是相當於小孩子的撒嬌和討好,但他的外形怎也是個高大成熟的男人,在其他人眼,行為免流於怪異。 雷戈聽了話,委委屈屈地在我身旁,再不吭氣,不用可巴巴的目光瞅我兩眼。 “先生的意思,我已經明白。那,我先告退,去布置所需的事項。”基格看到眼前的場面,也自立身尷尬。 “好吧,你先去,我要看看本料。”我的臉再度了。 基格身後,我喚起雷戈,一起將電動火車車軌鋪在房正中,再按下控器,讓電動火車在上面一圈圈隆隆行走。 雷戈目前的智相當於幾的孩子。根據生的建,我了一大堆玩具他,有益智類的、戲類的……他的智然不能恢,人在戲中一天天活潑敏起來,再不見當初的呆滯。 趁著雷戈在一旁玩電動火車,我拿起那本料,撕了封印。當看到面內容的候,我不由得倒吸了口涼氣:本料,居然是阿青的全部案,從出生到成,從基因構到蛻的方式,一應俱全。我跳那些枯燥的數據和公式,直接翻到我所感趣的那幾頁── 阿青是研究所基因改造計劃中的第一代品,正因為如此,在“蛻”的程中,本身具有法彌的缺陷。 首先,是蛻的幾乎不可能實。阿青的蛻,必須依靠活人的身,而且,那個人必須在心甘情願地接受阿青、方有著至少一個強烈交集──即契的件下,才能完成蛻。可能性,微乎其微。 其次,是蛻變後潛伏的巨大危。完成蛻後的阿青,自動接受本的記憶和情感。由於是兩個不同的個相容,其個性必有矛盾的地方。因此,如果在方契崩潰或是不夠強的情下,最後會導致人格分裂和精神,狂身亡。 最後,是蛻變所付出的代。然是第一代基因物,阿青的壽命也相當可,相當於人類的上百倍。而蛻變之後,它身的基因全部變為本所具有的,最多活到人類壽命的上限…… 看到,我重重合上了手中的料,只得胸口悶得快要窒息。回想起從前在阿青身上生的事情,心中驀然大── 阿青在江邊的狂,道……是它炎煌契崩潰、導致人格分裂的前兆?然不清楚阿青和炎煌的契內容是什,但越想越可疑。 再坐不下去,我站起身,朝外走去。我要去阿青被的房,問個清楚。 玩電動火車的雷戈見我要,忙放下手中玩具,三步兩步跑來,拉住我的衣袖,不情不願地扭著身。 “一起去。”我微笑著伸手摸了摸雷戈爛的金色,牽起他。 然我心中已經如火煎熬,表面上是不動聲色。 路希德死後,除我之外,竟然還有人知道阿青蛻變的事情。而且,那個人對我和阿青了若指掌。 那個人是?又想要從我身上得到些什?一切,都還在未知之中。 在將眼前的迷撥之前,我不能自陣。 行至阿青被关的房门前,竟被看守拦下:“先生……你最好不要进去。” 我一把将看守推开,夺门而入。此时,才明白看守为何不让我进来。 阿青躺在床上,眼眸紧闭,被裹在精神病号所穿的束缚衣内,嘴里塞着柔软的橡皮口球,看上去瘦骨伶仃、奄奄一息。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一头原本半苍的长发,竟在短短两个多月中全部变成雪白。 “他自残过很多次,所以只能让他这样躺着。医生来看过,说他精神分裂得相当严重,已经活不久了……”守卫急匆匆跟过来向我解释。 我抱起床上躺着的阿青,只觉得他身体轻得不可思议。用手指掏出深嵌在他口腔中的橡皮口球时,他神智不清地睁开了眼睛,忽然狠狠咬住了我的手指。 大股大股的鲜血沿着阿青惨白干裂的唇角流下,我的指骨发出破碎的脆响。我怔怔地任他咬着,除了心痛,再感觉不到其它。 在我身旁的雷戈忽然冲到阿青面前,狠狠给了他两记耳光。阿青吃痛,这才松开了嘴,眼神渐渐清明。 “克、克拉纳赫……”雷戈捧着我血肉模糊的手指,用舌尖舔着不停溢出的血浆。 “阿青,告诉我,你和纪炎煌的契约是什么?”我一把挥开雷戈,直直望入阿青渐渐泛起泪光的眼睛,然后犹豫,“我知道,你们现在已经是一体。或者,我应该叫你纪炎煌?” “啸森,对不起……请你不要问,让我就这样死了吧……”阿青别过眼去,泪水沿着削瘦的脸颊流下,“反正,我的存在只会令你困惑难过,反正……你已经不再需要我。” “你的存在,确实令我困惑难过……但是,你难道不懂吗?”我将阿青的脸扳过来,强制他看着我,“在希啸森的生命里,最重要的人是阿青……因为,和他共同生活十五年之久,相依相靠的,只有阿青一个人!” “那么,克拉纳赫呢?”阿青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来。 我沉默了。毕竟,无法斩断从前的恩怨纠葛。 “哈哈哈哈……我告诉你吧。”阿青看着我的模样,蓦然大笑,笑得凄厉万分,“我和纪炎煌的契约,就是你——希啸森!” “你说什么?”听完这句话,我目瞪口呆。 “因为,我和他所爱的,是同一个人。”阿青收起笑声,闭上眼睛,轻轻吐出口气,“他给我身体,我替他守在你身边……但是,随着克拉纳赫出现,纪炎煌在这个身体里留下的潜意识开始不受控制。所以,契约崩溃了。” “我还是我,没有变!”我大声反驳。 “真的吗?”阿青轻声问,“且不问你别的……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到到山林中度日吗?如果是啸森……一定可以的。” “阿青……你不能因为我想起了从前,就这样惩罚我。”听完这番话,我几乎爆发,却终于压抑住情绪,平声静气,“希啸森并没有消失,只是多出了一段记忆而已。就如同你和纪炎煌——你消失了吗?” “我知道,一开始就知道。”阿青摇着头苦笑,“如果克拉纳赫是别的人也就罢了,偏偏是纪炎煌的生父……他的潜意识无法接受这一切。且不说他……你自己,不也是这样吗?” 阿青说得没错……我一直告诉自己和别人,克拉纳赫已经死去,这个世界上只有希啸森。如果是这样,我又何必受到从前的影响? 亲生儿子或恋人,重要吗?重要的,是我不能失去阿青。 无论他是什么形态,无论他是谁。 我挥挥手,示意看守将雷戈带走。当室内只留下我和阿青,我开始解他身上的束缚衣…… “阿青,阿青!”我离开他惨白瘦削的身体,将他拥入怀中,发现他双目紧闭,心中蓦然大震,“不要死……阿青,不要死!” “我不会死的……啸森,你忘了我们是什么样的生命吗?”在我怀里,阿青张开了眼睛,对我微笑,“没有人能杀死我,除了我自己。放心,我会活得很久很久,久到你厌倦为止……” 说完,他又闭上了眼睛,呼吸匀均地进入梦乡。 看着他沉睡的模样,我微笑了。 心结解开,濒临崩溃的契约,终于再度建立。我的阿青,会和我在一起,很久很久。 做梦也没想过,我居然会有穿着睡衣、抱着笔记本电脑,独自做贼般,在晚上偷偷摸摸到书房的一天。 在书房中打开电脑,我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 咦,原来如此。真是笨死了,居然不知道先要这样这样,然后那样那样……青青啊,以后我绝对不再做那种傻事,保证让你舒舒服服的……嘿嘿…… 身后传来基格的一声轻咳,我一把合上电脑机盖,转过身来,映入眼中的是基格正在忍笑的表情。 这老小子……什么时候进来的? “呃咳……基格,你来有什么事吗?”我勉强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脸却不争气地开始发烧。 “没什么大事,萧九红给先生送来了邀请函。”基格将一张浅绿色基调的卡片递给我。 “现在?哦,知道了。”我接过卡片打开,映入眼中的是几行极普通的邀请文字,时间是三天后。 这个女人做事常常出乎人的意料。在这几行邀请文字的背面,也许是暗流汹涌,也有可能就如字面上所述,只是场邀请。 “基格,我们按时去,看她玩什么花样。”我将卡片放在桌子上,心情大好地用手指在桌面敲着节奏。 “是。”基格含笑应着,转身离开。但在我偷偷松了口气,准备掀起电脑机盖时,他居然又转过身来。 “你又有什么事?”我神经紧张地坐直了身子。 “从前,先生将一切都祭祀给了别人,无法顾及自己。但这次,一定可以幸福。”基格神情欣慰地说完这些话后,才真正离开。 我歪了歪唇角——的确,对克拉纳赫而言,幸福那种东西,从未像今天这般触手可及。 刚想继续看网页,却看到书房门被砰地一声撞开。然后,就是穿着睡衣的雷戈,哭丧着脸跑到我身边,拉着我的衣袖:“克、克拉纳赫……” 网页上的内容明显儿童不宜。我连忙按下热键,直接关机,然后扯过雷戈,让他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怎么了,现在不是睡觉时间吗?” 因为大脑受损,雷戈一天要睡十小时以上。所以,通常晚上六点钟便睡下。现在虽然刚到八点,却是他正常的睡眠时间。 “雷戈做了恶梦……好可怕。雷戈要和克拉纳赫一起睡。”雷戈不依不饶地扭着身子,神情坚决。 “呃,这个……”想起要对阿青实行的计划,我言词开始闪躲。但一看到雷戈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立刻缴械投降,“好的好的,我陪你就是。” 牵着欢天喜地的雷戈走出书房,绕过几条回廊,来到布置得如幼儿园般花花绿绿、满天满地都是玩具的起居室。 唉……好歹照顾了雷戈一个半月,他的睡相,我是知道的。那种如八爪鱼般缠人的功夫,恐怕就是等他睡着了,我也没办法偷偷溜走。 平时天天和他睡,倒也无所谓。但是今天……我欲哭无泪啊。 “雷戈,你梦到了什么?”我掀起被窝,让他和自己钻进去,顺口问道。 “真的好可怕!”雷戈扑进我的怀里,抬起灰蓝色的眼睛,怯怯地看着我,“克拉纳赫……我梦见你死了。” 我怔了怔,随即伸出手臂搂住了他,柔声道:“别胡思乱想,我不会有事的,乖乖睡吧。” 雷戈梦见的,应该是潜藏记忆中的残像。 “嗯……”雷戈无力地应着,手指深深陷入我的衣襟,“但是,那个梦就像真的一样……你穿着浅灰色礼服,额头中弹,满脸都是血……” 说着说着,他伏在我的胸前沉沉睡去。 我再度怔住了。雷戈所说的,并不是克拉纳赫死时的情景……他说的,是谁?摇摇头,发现自己在杞人忧天。也许,只不过是雷戈以前看过的枪战片场景,然后将那一幕套到我身上罢了。 虽然我给他看的全是迪斯尼动画,没有让他看过任何枪战片。 ********************** 临江别墅草坪。 阳光灿烂,如金色丝线般从头顶上密密的树荫中倾泄,在如茵的大片草地上留下一块块耀眼的光斑。 这样的好天气,正适合陪雷戈做康复运动。 “来啊,雷戈,抓到我就奖励你糖哦!”我边跑边喊,手中挥着一袋糖果。 经常给雷戈吃特殊处理过的糖,也是为了他的身体着想。他的大脑需要锻炼和经常运转才会越来越灵活,而人脑唯一能吸收的养分,就是糖元。 雷戈气喘吁吁地跑着,因为身体的高大而越显笨拙。我想起以前他灵活锐利的身手,不禁有些黯然神伤。 “克拉纳赫,我抓到你了!” 我故意放慢了脚步,让从后面冲过来的雷戈将我一把抱住。他此时兴奋得脸颊绯红,咧开嘴笑个不停。 “是的是的。所以,奖励一颗糖。”我笑着撕开了封袋,剥开一粒糖果,塞进雷戈的嘴里。 就在这时,身旁忽然传来一个别扭的声音:“哟,玩得很开心嘛。” 不用说,我就已经知道是阿青。转过身,我对着正准备对那个皱着眉头、一脸恼怒的男人微笑,却讶异得险些合不拢嘴:“你……你你,怎么变成这样?” “剪了头发而已……”阿青摸摸染黑的头发,样子有些担心,“怎么,很难看吗?” 一头披散的及肩发,变成了中规中矩的三七开男式短发。如果说以前阿青的模样是阴柔的美貌,那么现在就是阳刚十足的俊朗。 呜呜呜……人家还是比较喜欢以前的样子啊。 我暗地里捶胸顿足,表面上却一本正经:“嗯……很好看,没哪里不对。” “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阿青朝我走过来,歪起一边的唇角,伸手扯过我的领带,“从现在开始,我要成为你的臂膀,而不是附庸品——所以,从前那副样子,是不行的。” “阿青,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苦笑,“但是,你要看看自己的能力和身手才可以……成为我的左右,是很危险的。” “虽然现在不行,但我这几天一直在学用枪和搏击,基格都赞我有天份。”阿青一脸不服气后,声音渐渐低下来,“我不想在你犯险时,仅仅躲在一旁等你的消息。我想要站在你的身边,成为你真正不可或缺的人……可以吗?” 还没等我表态,被忽略的雷戈忽然凑过来,用唇堵上了我的嘴。然后,半块硬糖进入了我的口腔。 “克拉纳赫,很甜。”雷戈离开我的唇时,一条细细的银丝挂在我们的唇之间,说不出的暧昧。 如果只听他的话,只看眼前的这番场景,任何人都会认为我们是在接吻。 所以,阿青狠狠剜我一眼之后,气鼓鼓地转身便走。 “喂,别走,听我解释!……哇,雷戈你别这样……”我一边被雷戈如八爪鱼般死死抱住,一边欲哭无泪。 就在这尴尬不堪的时候,门口的守卫偏偏又跑来凑趣,走过来向我行了个礼:“先生,有一个叫德拉克罗·海茵的人求见,他的样子看上去……” 海茵,我的另一个儿子。不过,早和我形同陌路。这时候,他来做什么? 我推开雷戈,让他站好,然后示意守卫将海茵带到这里来。 在我的记忆中,海茵除了那次掉入陷阱,从未这般狼狈过。他衣衫绽裂,修长的身体上布满了伤口和血迹。 海茵被两个守卫架到我面前后,便倒在地上,晕厥在我脚边。 我本以为他的生死与我再无关系,但看到他这副模样,心禁不住开始抽痛。 无论孩子做过什么事,父亲都会无条件的原谅。我对海茵,大概就是这种心情吧。更何况,现在的我,已经不想看到任何人不幸。 我支开了所有人,独自和海茵来到会客室。 海茵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瑟瑟地发着抖。他身上的伤都得到了包扎救治,并无大碍。至于刚才的晕倒,只是因为过度劳累和紧张。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我看着海茵,尽量以平静的口气询问。 “西多夫阁下……你是不是收到过萧九红的邀请函,日期就在明天?”海茵碧绿色的眸子里尽是焦急,“那个,根本就不是萧九红所发。她现在被罗森控制……而罗森想杀你。请你快逃,离开这里回德国吧。” “你是认为,凭基格的力量对付不了罗森,以致要我逃回德国?”我好笑地看着他。罗森那帮乌合之众,根本无法和基格的力量相对抗。更何况,罗森是打着衍流党旗号进行地下活动的,只要基格出面策反,很快内部就会大乱。 一时没有对付罗森,完全是因为他实在不起眼。我和基格的精力,全部放在了萧九红和炸毁研究所神秘组织两个方面。 “虽然不太清楚情况,但罗森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他的背后,有一支巨大而神秘的力量在支撑。”海茵见我不放在心上,声调激动起来,“西多夫阁下,罗森他是真心想杀你!” 罗森背后还有势力……而那支势力,又强大到令海茵认为足以和基格对抗。那么强大的势力,不可能之前不露出蛛丝马迹。难道说,和炸毁研究所、与基格周旋达近两个月之久的势力是同一支? 如果是那样,要制造机会杀我的话,倒也不是狂言。 见我沉吟,海茵忽然笑了,笑得绝望而凄然:“西多夫阁下……是在不信我吗?我可以证明,我所说的话都是真的——用我的生命。” 话音刚落,海茵忽然伸手抓起一旁的水果刀,朝自己的心脏位置刺去。他虽然不如雷戈强悍,却也是从小受过专门的武术和枪术训练,这一下又快又准。 如果海茵身旁坐的是克拉纳赫,恐怕他会命毙当场。幸好,希啸森的反应神经和速度异于常人。 鲜血沿着雪亮的锋刃,蜿蜒流下。不过,伤的不是海茵的胸口,而是我的手掌。 “西、西多夫阁下……”海茵怔怔地看着我,碧绿的眼内全是惊愕。 “我做事,从来不会因为外界的干扰而影响判断。”我将沾染了鲜血的匕首扔在桌子上,深深吸了口气,“在拿出有力的证据前,就算你死在我面前,也无济于事。海茵,我不记得曾教过你这样浪费生命!” 海茵垂下眼帘,粉红色的嘴唇紧紧抿着。 “还有,你**的伤是怎么回事?”我皱眉看着他,“我知道你和罗森在一起,但是……” “你为什么不让我死掉!”海茵忽然抬头咆哮,声音激烈得走了调,“哈哈哈哈……没错,西多夫阁下一向冷静而睿智。没有任何人,能在你心中惊起半丝波澜!” “但是我爱你,爱得快要发狂!”海茵扑过来,身手利落地将我压倒在沙发上,“所以,当年我才会失去理智地骗你喝下春药,引诱你占有了我……所以,我才会在之后投靠罗森。这一切,都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和重视而已!在看到你的讣告时,我后悔得要命,原本想自尽……知道我为什么活到现在吗?只是因为,罗森答应了我,将衍流党的旗号继续打下去……而那个党,是你唯一留下的东西!” “住手,海茵,住手!”我躲避着他如雨点般落下的吻,终于狠下心,一脚踢在他的腹部。 海茵弓起身子,瘫软了下来。但这时,他却在笑:“哈哈哈哈,想知道我那里的伤是怎么回事吧……那是我让看守放我出来的交换条件,啧啧,三个人一起上,我差点撑不过去。只要有一点点好处,我就可以出卖自己……我就是这样肮脏的人,你为什么不让我死掉!活着,只会玷污西多夫阁下的名誉!” 我再忍不住,扳起海茵的身子,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然后咆哮:“你怎么可以这样轻贱自己!一个人的名誉,只可能被自己玷污,而不是别人!而且,你对我做出的那件事……我现在已经原谅你了,你却还不能原谅自己吗?!” 海茵捂住迅速红肿起来的脸颊,碧绿色的眼睛里泪水渐渐凝聚。 “虽然,你和雷戈都没喊过我爸爸。”我伸出手,擦去他脸上落下的泪水,柔声安慰,“但是在我心里,你们都是我的孩子……父亲对孩子,有什么不可以原谅的?何况,这件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什么样的心结,也该化解。” “西多夫阁下……你还是不明白。”海茵缓慢却坚决地推开我的手,“想要亲吻你,想要拥抱你,想要将你据为己有……这种感情,是孩子对父亲的吗?每天面对着你,我根本无法自控……说不定哪天,又会做出同样的事来。你,会一次次地原谅我吗?”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然后看着海茵在我面前一步步后退。 “我的话……似乎说得太多了。”海茵退到门前,拉住了门把手,“西多夫阁下,请放心……既然你不愿看我死去,我会为了你,非常非常爱惜这条命。告辞。” 说完,海茵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没有阻止。因为,对他的问题,我无能为力。 第九章 “先生这时候唤我来,想必今晚的应对已经有了安排?”基格推开房门,表情略显不安走到我身边,“我查过,海茵带来的情报完全可信,我们要尽量避免冒险……” “啊……你来了,坐。”我从沈吟中回过神来,坐直了身子。 基格犹豫片刻,在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我根据现有的资料和情报,分析过在罗森背後的势力和其动机……结果竟然只有一个可能。”我神色渐渐凝重,“那支势力,属於路希欧德。” “先生……”基格的声音开始发颤。 “路希欧德的势力并没有出现预料中的内部混乱和夺权,而且正运作得有条不紊。”我看著基格,接著往下说,“出现这种局面,有两种可能,一是其势力马上出现强有力的领导者,二是路希欧德根本就没有死。而根据其势力的金字塔式组成机构以及其规模判断,第一种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等等,先生,你亲手杀了路希欧德……”基格开始惊惶失措,口齿不清。 “够了!你到底想瞒我到什麽时候!”我拍案而起,目光灼灼地逼视著基格,“虽然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却只有这一个可能!而以你的能力,不可能和他周旋那麽久却看不出来!” 身旁在玩魔方的海茵被我吓了一跳,扁了扁嘴,委屈地朝沙发里蜷起身子。 “那是因为……一旦你知道路希欧德的事情,肯定会失去理智。”基格苦笑著,“先生……虽然你可以冷静地处理大部分事情,但是,你毕竟不是神。而我,不想让你置身於未知的险境。” “已经决定了,今晚我会应邀而去。期间发生混战的话,你们抵抗一阵子,然後立即装作溃败,进行追踪。”我压下胸中的怒火,如同平常般向基格布置行动计划,“路希欧德就算抓住我,也绝不会一时半刻就杀死我。而这时,他的行事路线和巢穴已经完全暴露,你们就可以……” “对不起,先生……我做不到。”基格打断了我的话。他垂著头,双拳紧握,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动,明显在压抑著些什麽。 我诧异地看著基格。自从他在我身边以来,这是第一次反抗我的意愿。过了半响,我缓缓开口:“基格……你不服从我的命令吗?” 这也是我第一次,用命令这个词压他。 “嘿呵哈呵呵,一时半刻不会杀你……先生,你知道你在说什麽吗?”基格爆发般沈闷地笑著,忽然上前,一把将我按倒在沙发上,从腰後掏出手铐,将我的双手反铐在身後。 “基格,你疯了吗?!放开我!”我挣扎著。但是,基格的身手经过千锤百炼,非寻常人所比,我根本没有还手之力,被铐得结结实实。 “当时看到你尸体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雷戈,另一个就是我。”基格在我耳边喘著粗气,“路希欧德的确不会轻易杀你,但我不能想像,他会对你做出什麽样的事情!我发誓……我这一生,再也不想看到同样的场景!” “而先生……却说出这麽残忍的话。”基格俯下身子,将我的双脚用脚镣铐在一起後,松开了我,整了整自己的衣领,“你知道吗……雷戈抱著你残缺不全的身体,不吃不喝、不见任何人过了整整五天,直到你的尸体开始腐烂!最後,雷戈能撑过来,完全是因为你留下的基业和仇恨!而那孩子……当年才十五岁!” “所以……不对付路希欧德,我是绝对不会甘心的!基格,放开我!”我不得不承认基格制服人的确有一套,那副手铐脚镣明显是特制加固过的,戴上後令身子无法移动半寸,“我不认为,你可以想出更好的方法对付他!” “先生刚才所说的方法,确实可以将损失减到最低。”基格惨淡地笑了笑,“但……恕我无法接受。雷戈,你也是吧?” 我诧异地回过头,看到雷戈慢慢从沙发上站起来,收起迷茫神色,换成满身精悍霸气,朝基格歪起一边的唇角:“不愧是基格……已经看出来了?” “就知道克拉纳赫一定会去冒险。原本想给他吃下这东西,让他好好睡一觉的……现在,看起来是不需要了。”雷戈伸出手,让一颗白色的圆形小药丸落在桌子上。 “不、不可能……明明那麽多医生诊断过……”我惊愕万分,简直不能相信眼前这一幕。 “克拉纳赫,我当时被喂食和注射大量毒品,大脑连同全身部分神经,确实被烧坏了。”雷戈转过身,蓝灰色眸子温柔地凝视著我,“你把我带回身边的时候,我还是个白痴……完全恢复正常,大概是三个星期前的事情。” “你、你混帐!”想起之前他的模样都是装的,我再好的涵养也咽不下这口气──明明智识正常,却成天扮可怜状缠著和我一同睡觉洗澡……至於上下其手,更是家常便饭。是哪个医生跟我说他是回归幼年状态,导致的皮肤饥饿症,让我和他多进行身体上的互相触摸?我要杀了那个医生! “克拉纳赫……如果有可能的话,我真的愿意永远痴傻下去,让你捧在手心宠著。”雷戈俯下身,撩起我的一缕银色长发,放在修长的手指间轻轻揉搓,然後自嘲地笑,“只可惜,没有这个命。” 说完,雷戈让我的银发从指尖滑落,转身面对基格:“今夜,你是在打算用你的方式对抗路希欧德吧?我和你一起去,相信会有帮助。” “雷戈,这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忍不住咆哮起来,“还有,我不再坚持那个计划总行了吧!你们谁也不许去!” “克拉纳赫……我必须尽一切可能杀死路希欧德。否则,他永远是你的噩梦;否则,你下次还是会不顾一切地对付他,哪怕把自己计算进去。”雷戈微微垂著头,灿烂的金色长发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表情,“更何况,在我大脑恢复功能以後,便可以看到未来的一些零星片断……记得我跟你讲的那个梦吗?我亲眼看到,你被他枪杀。” “既然我注定死在路希欧德枪下,你做任何事也是徒劳。”听了这番话,我认定雷戈的脑袋出了问题,至少是经常出现幻觉,於是冷笑,“那麽,这样困著我又有什麽用?” “不……所谓的未来或命运,没有注定,但它是沿著既定的存在基础运行的。”雷戈抬起头,眼神中是从未有过的深邃,“如果有强烈的介入,它就会被打破、脱轨……而我,将介入你的命运,绝对不会允许这个未来出现。” “放开我!雷戈,你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疯话!”我忍无可忍地咆哮。 “我们的世界,本来就是疯狂到无法预测的……想想在你身边发生的事,包括你自己的存在,哪一样不是耸人听闻,不可思议?”雷戈的唇角勾起个笑,朝门外走去,“不说别的,你能解释自己的存在吗?” 没错……我是谁?来自哪里,又将要往哪里去?是从怪物体内蜕出的人形,还是死去多年的亡魂?这些,我全部不知道。 如果是这样,雷戈能看到未来,的确不足为奇。 雷戈和基格一先一後走出大门後,关上灯,然後将门反锁。 我手足被铐,半分都无法移动,再加上房间隔音效果极好,就算大叫大嚷,也没人听得到。所以,尽管心如火焚,却只能在黑暗中,无奈地闭上了眼睛。 在黑暗中大概过了一个钟头,我听到了门外传来一群人的脚步声,然后是撬锁的声音。 “杨晓彬医生?”我看清出现在面前的人时,不由得惊诧出声。 在杨医生的身后,居然还跟着五六个基格的手下。 “啧啧,真是没办法……基格那家伙毕竟是专业做这行的,铐得太死了,又是特殊金属,没钥匙根本打不开……只有这样,你忍着点。”杨医生向我走过来,从衣兜里掏出一支小型电焊枪,扣下开关,从枪口处窜出一簇细长的浅蓝色火苗。 在电焊枪切割的同时,高温迅速从金属的手铐脚镣传递到我手脚腕部的皮肤处。很快,空气中便传来一阵皮肉焦臭味。 我咬紧牙关忍耐着。等到手铐脚镣被完全切开时,全身已经是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虚脱无力。 “是路希欧德派你来的吗?你……想要怎么样?”我皱眉看着杨医生,此时他正捧着我被烙得发黑、全是燎泡的手腕,仔细地上着药。 “路希欧德?不,他是我们的死敌。”杨医生抬起头来对我微笑,一向温和的眼睛此时竟犀利逼人,“我们只听命于萧九红夫人。” 那个女人……居然在基格身边都布下了眼线。她到底想做什么? 我霍然起身,脚腕部却传来剧痛。一阵头晕目眩后,我又再度颓然坐倒在沙发上。 “先生,虽然你的手脚都没伤到经脉,我又替你上了特效药,但一个小时内你要勉强行走,只会令自己痛苦不堪。”杨医生笑得温和无害,“不如坐下来,让我告诉你事情的前因后果。请放心,萧九红夫人对先生非但没有半点恶意,而且一片关怀,用心良苦。” 是行事诡异多端才对吧,真弄不懂那女人在想什么。不过,既然现在主动权捏在别人的手里,不妨听听看他要讲的内容。 “据我所知,先生一直在为那次因对付路希欧德,导致雷戈被灌下大量毒品,失去神智的事情自责是吧?但实际上,以雷戈的精明和才能,根本就不会发生‘被人出卖’这种事情。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是雷戈授意成仲胜,让他出卖自己,并在路希欧德面前演出那场戏的话,你会如何想?”杨医生望着我,眉稍眼角尽是看好戏的神色。 “不可能。”我直接反驳,“雷戈那样做,无疑是把自己算计了进去,九死一生。更何况,他没有那样做的理由,如果我们当初的计划成功的话……” “路希欧德就会在这个国家无法立足,是不是?”杨医生打断我的话,“先生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了解你的养子……雷戈想要的,是路希欧德的命。我不知道先生眼中的雷戈是什么样子,但不妨告诉你大部分人眼中的雷戈——心狠手辣,冷酷精明,为了利益对任何人都可以随时翻脸无情。” “雷戈他,绝对不是那种人!”我忍不住大声咆哮。 “他就是那种人。所以,才会和萧九红夫人合作,用自己和手下的生命为饵,设下局让路希欧德出现……如果不是先生当时扼死了路希欧德,令事态突变,相信可以看到下面准备好的戏码。”杨医生冷笑,“以先生当初的伤势,其实就算立即送到普通医院,也已经无力回天。是萧九红夫人及时调来最好的专家和设备,才将你从死亡线上硬生生拉了回来……这一切,炎煌少爷都不清楚。他,只是用来掩盖真相的挡箭牌。” “但是,雷戈后来的遭遇,怎么解释?难道说,他也是故意的?”我不得不承认,杨医生说得合情合理,却仍然硬撑着,“再说,萧九红对我掩盖真相,又有什么好处?” “雷戈落在仇家的手里,是他自己多行不义。我们和他的关系,仅限于有利于双方的互相合作,没有救助的道义。”杨医生轻笑着,掠了掠额前的发丝,声音低沉下去,“本以为他这个人,是没有感情的……却没想到,他可以为了先生,把自己的性命和未来全部押上去——就算是我这个局外人,也不由得心惊。至于萧九红夫人,她一直被罗森监视,而罗森被路希欧德控制。虽然当时路希欧德已死,但罗森的势力仍在。掩盖真相的理由,当然是怕先生遭到不测。” “还记得你带炎煌少爷离开的那场晚会吗……那就是在罗森的威逼下举办的。罗森那家伙,不仅拥有着黑道的势力,更想将势力扩展到白道上来,野心极大。”杨医生咽了口唾沫,接着往下说,“之后,既然先生已经出现在罗森面前,萧九红夫人就不再忌讳与你的见面。至于雷戈会恢复……哼哼,也完全是萧九红夫人给了我某种不知名的药物,让我对他进行注射。” “那是什么药物?”我听完他的陈述,惊异不已。在我的知识范围内,没有一种药物具备如此神奇的功效,“还有,你对我讲这些,到底有什么目的?” “是种对任何受损组织,都有极强再生能力的药物。这种药物的来源,是先生一直在调查的研究所。在先生之前,萧九红夫人就去调查过那里,并取得了一些宝贵资料和物品。说起来……那种药未经检测,不知道会有什么副作用,反正雷戈的情况不可能再坏,萧九红夫人也是姑且一试。因为,雷戈虽然不是好人,和我们目的却是一致,而现在我们极度缺乏对抗路希欧德的力量。”杨医生站起身,垂下眼帘,声音轻颤,“这些雷戈都知道,却从未对先生讲过……我讲这些,无非是想让先生明白,萧九红夫人……为你曾做过的事情。” 那种药所带来的“副作用”,难道就是雷戈所说的能够看到未来? “那么,你现在替我解开手铐脚镣,也是萧九红的授意?”我暗地动了动脚,脚腕处虽然还会传来刺痛,却已经不那么难忍。 “不……这是我唯一违背萧九红夫人的意愿,所做下的事情。”杨医生神情渐渐沮丧,声音低落,“我一直,很仰慕夫人……所以,不希望在她奋战的时候,她所爱的人,却无知无觉,甚至对她怀着误解和憎恨。” 我在杨医生讶异的目光下站起身,走向衣橱。衣橱里挂着各种颜色式样的衣服,我挑了一件深黑色的大衣。 因为,我记得雷戈说他梦到我死去时,穿的是一件浅灰色衣服。我不会让他的梦,在今晚有实现的可能。 “还等什么,一起去加入战局吧。”我穿上衣服,转身面对着杨医生那帮人。 就算是面临着危险和死亡,我的生命和未来,也不需要假他人之手。 “等等,一起去!”在这时,阿青忽然脸色惨白地从门后冲了进来,眼神惊惶,“我全部……都听到了。” “你们没有喂他吃下安眠药吗?!”杨医生含怒四顾属下,他们纷纷低下了头。 “不关他们的事,是我的身体……本来就有很强的抗药性。”阿青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抱住了我,“一起去……啸森,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好的,一起去。”我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发。下一秒,我用手肘狠狠击中了他的后颈。阿青的身体,在瞬间软倒。 “把他捆起来。”我提起阿青瘫软的身体,将他扔给那几个目瞪口呆的人,“结实点,这方面你们比较在行。” 以阿青的能力和身手,去了只能是添加负担,或是直接送死。而我,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 杨医生他们并没有跟我一起去卡片上所说的邀请地址,而是直接去了萧九红的住宅。如我所料,她的住宅已经不动声色地被控制,可以看到有守卫穿着便衣进进出出,状似来访的客人或路人,实际上是进行巡逻。 观察了一阵子后,杨医生发现他们是以胸前所佩的一颗小钻石钉为记,来辨认同伴和路人的。经过几番周折,杨医生他们弄到了数量足够的钻石钉,别在胸前,混入了萧九红住宅,随机应变,听候调遣。 我关上了手机盖,望向计程车外倒退的一排排霓虹灯。路希欧德为了监视萧九红,将其人力分成两股。目前我能做的,也只有尽所有力量牵制住其中一股。这样,基格和雷戈的生还机率就要大一些。 依目前的实力和状况判断,他们正面是不可能斗过路希欧德的。我只希望,他们能够活着回来。 想到这里,我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依基格和雷戈的能力,不可能想不到这一层……难道说,他们一开始就抱着回归于尽的念头? “司机,麻烦你……”我心急如焚地起身催促,却在刹那间看到了异象。 计程车司机直挺挺地坐在驾驶座上,眼眸大睁。一颗子弹从他的前额穿过,正汩汩地流着鲜血。 接着,另一颗带着风声的子弹对着我呼啸而来,堪堪擦过我的太阳穴。一缕鲜血沿着我的脸颊蜿蜒而下。 车子直直地冲向道路旁的防护栏。我仓促间只能打开车门,以极其狼狈的姿势跳下了高速行驶中的车。几乎同时,车子撞毁在防护栏上,升腾起一团火焰,响起巨大的爆炸声。 我隐藏于暗处,等待着刚刚狙击车子的人出现。适才的一切在死角内发生,两三秒内完成,狙击手九成没有看见我逃脱。 果然,先是一阵忙乱的脚步声,然后是四五个人从四面聚到一起。他们都穿着黑色的短大衣,头上戴着头盔,脸上蒙着面罩,手中提着长柄狙击步枪。 “我先射杀了车内的司机,然后射杀了那个银色头发的人!”其中一个人正手舞足蹈,“那个银发的人是首领的对头,这回我立了大功!” “但是……首领只是让我们将他拦截下来,并没有下命令射杀他……”另一个人有些迟疑,“我本来也有机会动手,就因为这个……” “你这是在嫉妒吗?”那手舞足蹈的人停了动作,口气冷淡下来,“难不成,首领还会因为杀了他的仇家而惩罚我?” “算了算了,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再多猜也无益。眼看警方就要来了,不如,大家先轻松一会儿,再回去向首领覆命。”其中看上去比较老成的一个在打圆场,“不知道你们怎么样……我蹲了整整一天,动都不能动,真想上厕所……” 那四五个人笑着,一哄而散。我看准了其中一个身高体型和我比较相似的人,悄悄跟在他身后。 那人在一个没有路灯的黑暗街角换下衣服和装备后,便哼着歌儿去了附近洗手间。这时候,他的模样看上去就像个结束一天工作的上班族。 在他即将踏入便池的时候,我从背后袭击了他,拧断了他的脖子。说起来,他的狙击技术兴许不错,但格斗技就非常有限。 之后,我来到他换衣服的黑暗街角,将他换下的衣服穿在身上,将头盔面罩戴好。当我刚迈出街角时,就看到那帮人已经聚作一堆,对我嚷嚷:“喂,高个子,怎么现在才出来?不会是找哪个妹子你侬我侬去了吧!嘻嘻,知道你年轻等不得,但也要回去覆过命才行啊……走啦走啦……” 于是,我跟着那帮人,不声不响地上了旁边停着的面包车。好在那“高个子”平时就仿佛不爱说话,那帮人对我丝毫没有起疑。 ********************** 车辆行至邀约的会场处停下。我随着那几个人跳下面包车,穿过门廊,走向前厅。经过的路上,看到一切正运行得有条不紊,不由得暗暗心惊——基格和雷戈要么是还没展开行动,要么就是已经失败。 到达前厅时,证实了第二种想法。我看到基格和雷戈赤裸着上半身,被捆绑在粗大的柱子上,全身伤痕累累。基格看上去已经晕了过去,而路希欧德,正用银针一次次穿刺雷戈的乳粒,鲜红的血沿着雷戈形状优美的胸肌蜿蜒而下。 看着雷戈咬着牙,绷紧了全身肌肉,浑身冷汗的模样,我强压住想扑上去的冲动,随着那些人站在一旁。 “啧啧,真可怜,完全看不出形状了啊。”路希欧德用手指弹了一下雷戈被扎得血肉模糊的乳粒,“以克拉纳赫的个性,不可能只让你们涉险,而自己无所作为……怎么,还是不肯告诉我,克拉纳赫在做什么吗?” “报告!我方已经于路上拦截成功,并将目标击毙!”这时,我身旁的一个狙击手迫不及待地冲出来。 “很好。”路希欧德转过身,眼睛微微眯起,“是谁击毙的?” “是属下!”那个狙击手挺了挺胸膛,站得更加笔直。 下一秒,路希欧德忽然掏出枪,对着那个狙击手的头扣下了扳机。霎时间,只看见脑浆血花四溅,以及众人惊骇的表情。 “嘿呵哈哈哈……我不记得,我命令过任何人杀他……”路希欧德举起枪,眼中全是疯狂,“克拉纳赫……是我一个人的,这个世界上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都没有资格碰他!” 话音刚落,我看到我身旁的另一个狙击手的脑袋霎时开花。白的脑浆混着红的血液,溅了我一身一脸。 “既然克拉纳赫已经死了……那么,你们活着也没用。去地下追随他吧!”路希欧德转过身,用冰凉的枪口抵住了雷戈的额头。 “不!”眼看雷戈危在旦夕,我来不及想什么便对着路希欧德扑了上去,将他压倒在地上,反手夺过他的枪,抵在他的太阳穴处。 与此同时,我的头盔在仓促中被碰掉,一头银色长发披散了下来。 “克、克拉纳赫?!”雷戈看清了眼前的场景后,忽然大声咆哮,“克拉纳赫,快走!这里就要爆炸了!” “什么?!”我来不及想前因后果,只觉得心内一片惊骇。 雷戈这句话刚落,大厅内顿时乱作一团,众人纷纷忙着奔逃。我放开路希欧德,用狙击手所装备的匕首挑断了雷戈和基格身上的绳索,用命令的口吻道:“雷戈,你带着基格走!你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但我不允许他有任何闪失!” 雷戈知道我这次是认真的,而且在这种混乱的局面,能逃走一个是一个。他看了我一眼,当下咬着牙,背着基格往外便跑。 身后,路希欧德慢慢爬了起来,从腰间摸出枪,对准了我。我转过身,看到的是一对燃烧着恨意的眸子。 我和他就这样对峙着,直到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直到脚下的地板开始震动。 “你恨我,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毕竟,我曾经把你送进监狱。”我看著对面的路希欧德,一步步上前,“但是,我绝对不会原谅你做出的事情!” 周围,灰尘和小块的砖石开始扑簌簌掉下。大片片的尘土扬起,将我的黑色上衣沾染成浅灰色。 “克拉纳赫,你是在……想和我一起死吗?”路希欧德用枪指著我,唇边勾起个笑。 “现在才想起逃走吗?”我冷冷地逼视著他,“恐怕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我藏在衣兜内的手已经扣下了扳机。一大篷鲜血从路希欧德的心脏部位喷溅而出,然後,是脖颈动脉。 如此近距离,又是射中要害,本以为路希欧德会就此倒下。没想到,他只是踉跄了几步,便稳稳地站定了,伸出手,将深嵌在脖颈和胸前的子弹生生挖出,血淋淋地扔在脚下:“嘿嘿嘿……可惜你的算盘打错了。别说是子弹,就是这场爆炸,也要不了我的命。” “为了活下去,我的身体被完全重造……克拉纳赫,现在我变成了和你一样……不,是更加可怖的怪物。”路希欧德微笑著,慢慢抬起手中的枪,对准了我的额头,“在知道你想要和我一起死的瞬间,我很高兴。要是这场爆炸,能够将我们炸成分不开彼此的血肉……你说,那有多好……放心,虽然你注定难逃一死,我也不会让这场爆炸取走你的命──在那之前,我就会将你射杀。” 冷汗,顿时从我的额头上细细地泌了出来,脑海中浮现出雷戈对我讲过的梦──我将穿著浅灰色的礼服,死在路希欧德的枪下。眼前这幕,不正和雷戈所讲述的场景重叠? “克拉纳赫……真要杀死你,还是有些舍不得。毕竟是这麽好的玩物。”路希欧德伸出另一只手,抚弄著我的唇,然後将三根手指探进口腔,肆意挖弄著我的舌头,“留下点东西,给我作纪念吧。” 路希欧德的力量惊人的大,在他一只手的掌控下,我竟无法反抗,只能任他挖弄。 一开始,从我唇边流下的,是因为口腔无法闭合而溢出的唾液。过了一小会,大股大股的鲜血从我嘴中喷涌而出,将路希欧德的整个手掌都染红了。我从喉咙中发出沈闷的惨叫,感到舌根正一点点被他撕裂。 他正打算将我的舌头整个撕下! “路希欧德,住手!”正当痛得几乎晕厥的时候,一声怒斥使我稍微恢复了些许神智。定神细看,出现在面前的,竟是雷戈。 这家夥……为什麽还要回来?! 我怒火中烧地瞪著雷戈,却在他眼中看到了深切的痛楚和悲愤。心中蓦然一惊,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模样凄惨狼狈不堪。 舌根的一半已经被生生撕裂,整根舌头翻出唇外,活生生一个吊死鬼。鲜血沿著下巴不停地淌落,在脚边汇成了一个小水洼。 “你是回来,为克拉纳赫殉葬的吗?”路希欧德看到雷戈,手下稍缓了缓,然後微笑,“反正他怎麽样都会死……我要点纪念品,不算过份。” “哼哼,果然像是你做出的事情……不过,你也只能对克拉纳赫做出这些事情。”雷戈收起眼中的痛楚悲愤,脸上忽然泛起些许陶醉,“至於我会回来和他同生死……是因为我们相爱。你还不知道吧,我是克拉纳赫的爱人。” 什麽?!我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雷戈。 “不可能!”路希欧德大声咆哮起来,“像他那种东西,怎麽可能会爱上人类!他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感情,所以,所以我才会……” 到了最後,路希欧德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信不信由你。在我十五岁,还是克拉纳赫养子的时候,就已经和他相爱。”雷戈一步步走向路希欧德,脸上带著诡秘的笑容,“他每夜都会不停地要我,把我捧在手心中宠著……呵呵,那种热烈的感情,你永远得不到……所以,他死後我才会挣扎著成为强者,一心一意替他复仇。你以为,我为他付出那麽多,仅仅因为他是我的养父?” 雷戈,你造谣也造得太离谱了吧!那种事情,我根本就做不出来。 我一方面对雷戈的话有些气堵,另一方面却发现路希欧德开始在雷戈的语言攻势下动摇:“克拉纳赫……是这样的人吗……” “没错……他会又紧又热烈地抱著我,不停地吻我,喊我的名字。”雷戈在我身旁半米处站定了,脸上仍然是那种诡秘的笑,“我心里只有他一个,他心里也只有我一个。就算今天我们都死了,也算得偿所愿。比起我们,路希欧德……你真可怜。” “哼,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信了吗?”路希欧德听完雷戈的话,眉头紧紧皱起,“我会亲自求证!” 话音刚落,路希欧德的身体忽然如充气囊般在我面前膨胀了数倍,身体上的衣物全部被撑得裂开。然後,从那膨胀的体内伸出无数细细的触角,密密地绕上了我的身体。 那些触角表面坚硬,柔韧而富有弹性,如一根根淬炼过的细皮鞭。它们很快将我的衣物悉数扯裂撕下,然後汇聚在我的背处,猛然撕开我背部的皮肤和肌肉,直直钻入体内。 舌根被扯裂的痛楚,比起现在,简直不算什麽了。那些触角在我体内不停地乱窜,有节奏地敲击扯动著我每一根神经。 沿著脊椎、脑干向上,那些触角钻入了我的大脑。 顷刻之间,我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 ********************** 世间一切皆化虚无。我所看到的,只有脚下的一大片如镜水面。水面上,映出我的倒影。 “雷戈是你的什麽人?你对他,怀著怎样的感情?” 头顶上,悠悠传来不知谁的问话。 “我的养子。”我无法拒绝回答。除了这水面和声音,世间一切皆不存在。没有时间地点人物,只剩下如神祗莅临的对话,“我对他,是父子之情。” “说谎。”水面上我的倒影忽然开口,眉稍眼角是我不认识的邪魅,“雷戈对你的感情,你是一直知道的……为什麽只要不揭穿,就一直纵容呢?是在贪恋他的温情暖爱,还是,你已经有一些动心?” “不是、不是的!”我大声反驳,却发现自己的声音苍白无力,“我喜欢的人,我喜欢的人一直是阿青!” “没错……但是,你可以拿这个搪塞对雷戈的感觉吗?”水面上的倒影摇头叹气,“你不可能在我面前欺骗自己……因为,我就是你。是你潜伏在心底的意识。” “够了!”头顶上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争执,“我知道了,两份记忆和潜意识纠缠对立是吧,真够复杂的……那麽,告诉我,克拉纳赫到底究竟有没有爱过人?那个人,是谁?” “克拉纳赫……没有爱过任何人。”我张开嘴,费力地吐出这段话。 “撒谎!撒谎!”倒影激烈地反驳。 “你闭嘴!”我瞪著那倒影,眸中杀意大盛,“既然你是我的潜意识,那麽我也可以令你消失!” 我蹲下来伸出手,搅乱了那层水面。 水面上起了一层涟漪,我看到我自己的身体正慢慢消失,而水中的倒影却越来越清晰。 虽然我已经没有了身体,意识却依然存在。倒影在我面前尖锐地笑著,以某种胜利的姿态望著我:“克拉纳赫……爱著的人是路希欧德。” 我想歇斯底里地尖叫,想要厉声反驳,却偏偏说不出一个字──那个将我以极端残忍手段虐杀的人,我不要爱他!绝对绝对不要! 虽然这点神智一直没有失去,记忆却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从小就一直非常爱护我的路希欧德哥哥,有好吃的全部都会留下来给我。别人稍微欺负我一下,身材瘦弱的他会和那个人拼得你死我活……我离开家的那天,他抱著我哭了好久好久,把平时积攒下来的零花钱全部塞进了我的衣兜。 再见到路希欧德,是十二岁那年。其实心里很高兴……真的。但是,那时我身处的环境已经相当复杂,他如果和我走得太近,会不幸。所以,只是冷淡而平静地对待彼此的关系。 说起来,也许我真的是架精密的机器吧。若不是,又怎会心中燃著对路希欧德的热爱,表面上却可以若无其事? 後来路希欧德对我所做的事……让我产生了严重的心理障碍,以致於成年後都要经常去看心理医生。路希欧德这个名字,从此成了我的禁忌。 但是,我也没办法再爱别人了。我过著修士般的禁欲生活,在道德和行为上纯净得近乎洁癖……其实,全部是因为性爱上的冷感和那次遭遇的不洁感造成。 我接近路希欧德,我将他送进监狱等待处决……表面上是为国为民,理由足够冠冕堂皇。但实际上,大半是为了扼止那少年时期的噩梦。 不过最後……我还是心软了。一向以廉自处,从不徇私的我,居然去买通了监狱上下,想要将路希欧德从监狱里救出来。 这件事被我的政敌得知後,先我一步救出路希欧德,想要利用他对付我。 虽然明明知道和路希欧德从此敌对,但知道他还活著後,我居然松了口气…… 深深地恨著路希欧德……就是这样强烈的恨,竟也不能将意识中的那点爱意抹去。 我和他之间,如今只剩下冷酷的杀机和对立。但是……毕竟无法否认和忘却,彼此关怀的温暖情感,曾经存在。 尾声 “克拉纳赫……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哪怕只有一个字,我们也不会弄到如今这种地步……如今明白,是太晚了啊。” 路希欧德在我耳边轻轻地叹息着,呼出一片炙热。 没错,是太晚了。他已经伤害了那么多人,又将我逼到这种地步,我们之间的关系,再无恢复可能。而且,只要他活着一天,我的恨意就无法消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过,没关系。既然欠了你的,我就会还。”路希欧德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掠过我的面颊,“和你之间还没开始……却已经到了结束的时刻,我的克拉纳赫……” 无数细细的长触角从路希欧德体表探出,如舞蹈般跳动着,在我身体上蔓延,交织成一个厚重的茧,将我层层包裹在里面。 我的眼睛被厚厚的茧层蔽住,却仍然能感觉到一抹炽烈的白光在此时掠过。 ********************** 我和雷戈活了下来。而路希欧德,却在那场爆炸中死去。或许,这样说不太确切……但是,那个我恨着的路希欧德,的确永远不会再活过来了。 “克拉纳赫,说吧,你怎么报答我?”萧九红仪态优雅地站在我身旁,微微扬起美丽的面容。 面前,是一个巨大的玻璃容器,里面充满了透明的溶液,泡着些血肉模糊的尸块。这些,是路希欧德留下的残骸。它们虽然看似不成形状,却仍然“活着”,而且在一点点生长。 路希欧德的身体经过改造,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不可思议的生命力。如果不出意外,在几十年、几百年、或者上千年过后,它们又会重新凑成一个完整、有原来记忆的路希欧德。 我和路希欧德之间,爱恨两清。尽管我有生之年,再无法和他交集,却还是希望他重生之时,能得到幸福。 看着萧九红,我的唇角勾起一个微笑。 “别装哑巴。”萧九红走过来,看着我咬牙切齿,“你舌头的伤早就好了,现在连话都还不能说吗?” “那么,你想让我效劳些什么,美丽的夫人?”我扬了扬眉,将双手交叉在胸前,“这样,二十年前你将我当成种马用的事情,我就不予计较了,如何?” 说起来,在那场爆炸过后,我和雷戈虽逃得一死,却都身负重伤。如果不是萧九红事后的独撑大局,相信我如今不会站在这里。 不是我为人刻薄计较到拿二十年前的事情塞她的嘴,而是我实在想不到这个女人会提出什么样的“报答”。 “你的戒心还是这么重。”萧九红不满地嘟囔着,然后伸直了细长白皙的脖子,冲我大声嚷嚷,“我只不过想让你主动地吻我一次,再发誓和炎煌白头偕老,有这么难吗?!” “咦……”我吃了一惊后,小心翼翼地问,“只是这样而已?你怎么会……” “处心积虑只为了这点事情,还将炎煌交给你?”萧九红忽然垂下眼帘,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其实……炎煌的性取向异常,并不是偶然,而是我刻意造就的……” “什么?”我皱起了眉头。 “那孩子长得很像我……所以,一直希望他能代替我,守在你身边。”萧九红唇角微扬,“身为人母,我真是不合格啊。” “无论对错,我还是要谢谢你所做的一切。”我走上前,托起她的脸,轻轻吻了她的额头,“至于你的第二个愿望……恕我无法实现了。” “为什么?”萧九红急切地望着我,“你和炎煌……不是彼此相爱吗?” “两个人在一起,仅仅相爱是不够的。”我摇着头,“现在的我……没有信心给任何人幸福,对不起。” 经过路希欧德那件事后,我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爱别人的能力。阿青和我在一起,会幸福吗?我一遍遍的问自己,却找不出答案。 回想起从前,我带给他的、雷戈的、甚至是海茵的,全部都是伤害和不幸。我不得不挫败地承认,我根本没办法让任何人幸福。 “你要走……离开炎煌、你的两个养子和基格?”萧九红扑了过来,紧紧抓住我的衣襟,声音转为尖锐,“我不允许!我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这个女人,总是聪明到一眼就能看出我想做的事。 “就算你不为他们想……也要为你自己想想!听我的话,留下来。”萧九红稍微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就会开始第二次蜕……那时候,会变成什么情况你自己最清楚!你身边,不可以没有专人照料!” “会失去从前大部分记忆……而且,根本不能预料下次会蜕成什么形态。”我推开她,然后微笑,“也许是人类,也许是怪物……也许,不能承受蜕所带来的痛苦而死去也不一定……不过,如果我变成别人,甚至是怪物的话,夫人你还会像现在这样和我说话吗?” 克拉纳赫和我的交叠,其实是经过精密计算的结果。我和克拉纳赫来自同一组基因,有着类似双生子般的感应,却又经过无限放大和统一谐律。两个人看起来虽然生活在不同世界,其实相当于一个人在同时有着两段经历。克拉纳赫死亡后,其记忆与灵魂便在我一人身上体现出来。 但这段谐律,只在我拥有这个身体的时候存在。换言之,在我下次蜕变后,“克拉纳赫”这个人便会消失。 “夫人,你爱的是克拉纳赫,不是我。”我整了整衣襟,朝门外走去。 是的,雷戈、海茵、路希欧德……他们爱的人,都是克拉纳赫。只有阿青,无论我是丑陋的怪物也好,是如今的模样也好,都会对我不离不弃。 但是,现在的我的心已经被割得四分五裂,无法像他般投入完全的感情。所以,才更怕伤害他。所以,只能选择离开。 我推开门,看到的是满眼阳光,以及站在对面,脸色惨白的阿青。 “啸森……你说过,永远不丢下我一个人的。”阿青的**缓缓开启,脸上没有表情。 “……对不起。”我无话可说,只得微微垂下头颅,想要从他身边绕过去。 “幸福……我找你要过那种东西吗?!少一厢情愿了!”阿青忽然咆哮起来,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将我抓住,狠狠一拳打在我的小腹上。 我痛得蜷起身子。阿青伸开双臂紧紧抱住我,将脸埋入我的胸前,声音哽咽:“啸森,不要离开我……幸福那种东西,如果你给不了我,那么我就不要!如果你离开了的话,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可是……总有一天要分开的。”我皱紧眉,缓缓开口,感到他暖热的泪水沾湿了衣襟。 阿青在蜕之后,生命止于普通人的上限。而我,将因蜕而接近永生。总有一天,他会因衰老死在我的面前。 “啸森,你要明白。”阿青抬起头,被水雾湿濡的黑眼睛定定望着我,“无论是怎样的伤害,都比不上你的离开……如果你没有信心给我幸福,那么,这次换我给你幸福……也许对你来说很短暂,也许到最后只变成你无尽生命中的一段回忆……你要吗?” 我真的很想要。即使短暂又如何,即使没有爱人的能力又如何……阿青会教我怎么做的吧,就像以前在荒野上一样。 就这么让自己安心地沉沦下去,真的不太像我。但是,眼下我只想抱紧他,相信他。 直到他生命的尽头……直到,他不再让我要的那一天。 ********************** “怎么样,克拉纳赫,很舒服吧?” “不错不错,再用力一点……啊,对了,就是那里……” 我坐在椅子上,而雷戈正站在我的身后对我的背脊进行按摩。说起来,他的技术真是一流,充分照顾到了我劳损的腰肌。 “你不是最讨厌工作的吗?目前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了,还这样拼命?”雷戈将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不满地嘟囔着,“不是咒你,我怀疑你迟早过劳死。” “那是因为,我已经醒来了,却还有人生活在我以前的梦里。”我勾起唇角微笑,“他们,应该是自由的。” 做为衍流党的创始人,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曾经的心血终结。我不知道这个克拉纳赫的记忆和身体还能存在多久,所以,只能尽快。 “喂,雷戈……等我下次蜕的时候,克拉纳赫就会不存在,你怎么办?”我小心翼翼地提起,然后感到雷戈的手轻轻颤了颤。 雷戈的身体有着无以伦比的恢复能力,来自细胞的强烈再生,永不老化。所以,他的生命和我一样,接近于永生。 “克拉纳赫……是不会变的。”过了半晌,我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一个人的本质,是不会变的。如果克拉纳赫不是克拉纳赫,而是别的人,我一样、一样会……” 如果不是人呢? 我轻皱起眉头,刚想就这个问题进行思考,耳畔却传来阿青的尖叫:“雷戈!你在对我的啸森做什么?!” 抬起头,看到的是左手提着一袋蛋糕,右手拿着一盒乳鸽的阿青。只见他气鼓鼓将食物扔在我面前的办公桌上,对着雷戈咬牙切齿:“我好心好意出门买夜宵给你们吃,你却在这里……” 我知道自己若出声,只会越描越黑,所以不停地对雷戈打眼色。谁知道雷戈那小子偏不识趣,满脸坏笑:“克拉纳赫又不是你一个人的,我不能和他在一起吗?再说,他很喜欢和我在一起呢。” “他就是我一个人的!只要我活着一天,他别想碰任何人!”阿青忽然俯下身,示威般吻上了我的唇。 “啊……很痛啊!”我忍不住叫出声来。在撤出我的唇时,阿青居然用力咬了一下我的舌尖。 “看起来……克拉纳赫你又会被整得很惨。”雷戈状似同情地摇摇头,站起来朝门外走去,“都是我太过英俊潇洒人见人爱,而犯下的错……我该走了。” “雷戈,你给我解释清楚了再走!”我大喊着。回应我的,却是门被砰然关上的声响。 没良心的东西,白养了他那么多年……居然整我! 刚想到这里,却看到门被再度打开,雷戈贼兮兮地露出张脸:“那个,我和克拉纳赫目前真的没什么。不过以后的进展……就难说了。” 我终于忍不住,操起一本书便朝雷戈的脸扔去。他反应倒快,马上关门,书堪堪打在门板上。 回过头,看到的是阿青不怀好意的双眼:“啸森……你说这次怎么办?” “那个,你相信雷戈还是相信我?”我连忙辩白。 “虽说相信你,但你让我受到的刺激怎么补偿?”阿青索性坐到我的大腿上,用手玩弄着我的银色长发,脸颊上渐渐泛起红晕。 ……原来是这样。 这些天,真的是有些忽略了阿青。他这样做,无关事非,只是太寂寞了吧——我竟险些忘记,阿青,是最怕寂寞的。 我微笑,然后扬手,关上了室内亮着的灯。在黑暗中,我在阿青耳边轻轻低语:“你要什么补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