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呕丝》 序 呕丝之野,有女子方跪据树而呕丝,北海外也。 ──《博物志·异人》 第一章 化缧出生在北海外,大踵东,那一大片四季茂密繁盛的桑林之中。 坐在树梢之上极目远眺,仍然看不到桑林的边际。翡翠的透绿与湛蓝的天际相接,不时有飞鸟掠过。 纵使在没有风的时候,仍然能够听到桑林中不间断的沙沙声,那是女人们咀嚼桑叶的声音。她们都有着洁白、闪耀着缎子般光泽的皮肤,纤细的腰肢,一头浓密及地的乌发,玲珑有致的身体和绝美容颜。 化缧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指,撩起身边树杈间挂着的一大束银色蚕丝,让其间悬挂着的几具男人骷髅坠落,在地上摔得四散。 没错,在这片桑林中生活着的全是女人,美艳绝伦的蚕女,呕丝的蚕女,杀人的蚕女。 除了化缧。 同样洁白的肤色,同样纤细的腰肢,同样浓密及地的乌发,同样绝美的容颜。化缧虽与她们同属蚕类,却是个少年男子,也从来未曾呕过蚕丝。 居高临下,可以看到桑林之中,有数个银白色,若一人高的蛋形巨茧安静卧着。 须臾,其中一个忽然开始颤动。它的顶端,慢慢被里面蠕动的东西咬出了一个洞。 一具湿漉漉的女体,迫不及待的从那个洞往外挤。银白色的茧破了,裂成一瓣又一瓣,散落在她脚边似观音足下的白莲花。 她一头银发委地,赤裸身体上全是诡异繁复的花纹。她站在高高的桑树下,在被树荫切割的、破碎的阳光中,舒展着布满黏液的身体。 很快她身上的黏液就晾干了,在她的身后慢慢展开一对宽大的银白色翅膀。 她振翅飞了起来,掠过化缧的头顶。 化缧伸出手,去接那些从半空纷纷坠落的银白色粉末,看着她在空中优雅的转身,迤逦消失。 心里好生羡慕。 蚕女们满了五百岁,就要开始这样的蜕变,然后找一个隐密的地方产卵孵化后,走到生命的尽头。 只要有女子,蚕族就可以繁衍生息,蚕族根本就不需要像化缧这样的男人,他的出生,完全是老天的玩笑和意外。 他不能产卵,亦不会呕丝。 所以他一出生,便被族人们拒绝承认,就连一起出生的姐妹们也以他为耻。 近百年的岁月,就这么远远观望着族群度过。 一只小小的青鸟啾啾叫着,落在化缧肩头,逗得他轻轻的笑,伸手去抚那细密的青色绒毛──他还是有朋友的,并不寂寞。 这个时候,桑林入口处隐隐传来了人声和马蹄声。 又是来送死的人类男子吧。 化缧动作轻盈的从树梢上跃起,几纵几落之后,停在了桑林入口处,那株撑着巨大伞盖的桑树之上,用茂密的枝叶遮掩住身形,偷偷往下看。 那群人一个个骑着高头大马,轻装箭服,应该是打马游猎,无意中路经此地的异乡人。 只可惜,到了这里便来得去不得。 化缧一边在心中感叹,一边注意到那为首的男子──身形颀长矫健,五官俊美鲜明,气势内敛深沉,好一副堂堂相貌。 听到身后桑林中传来的沙沙声,知道蚕女们正朝这边迅速接近,化缧心中一动,抓住结在树上的一束坚韧蚕丝,系在纤细的足踝上,用力朝树下荡去。 他伸出手臂抱住马上为首男子后,在空中藉助一荡之势又使出巧力,和男子一起荡回树上,用脚尖勾住树梢一个优美至极的翻身,两人便稳稳隐在了桑树茂密的伞盖中。 这时,大群的蚕女已经赶至。 「嘘,要活命就别出声。」化缧掩了男子的口,和他一起朝树下望去。 千万道如刀如剑般的白色丝束,从女人们的嘴里喷出,将那些闯入者连人带马的密密裹在里面,化做一个个巨大的茧。 惨呼声此起彼伏。有鲜红的血液,沿着丝茧的缝隙缓缓渗出。 树上的男子惊得一身冷汗,双拳不由自主的紧握。 待惨呼声停止,蚕女们松开了丝束,只见被绞得血肉模糊的人马纷纷坠倒。 蚕女们散去的同时,有等候已久的黑色鸦群从树梢间落下,啄食尸体的血肉。 「她们走了……抱住我,我送你出林。」化缧松了口气,用一只手绞住树上蚕丝。 男子已吓得不会说话,连忙点头,紧紧揽住他纤细的腰身。 化缧朝地面纵身而下,与此同时一点点松开手中的灿烂银线,乌发如云在空中舞动,若飞仙般轻盈落地。 直到两人奔出林外,惊魂稍定的男子这才看清救自己的人,肤色皎洁,乌发垂地,容颜绝美,与那些杀人蚕女并无二异,心中惊诧。「你、你是……」 「我是化缧。」化缧看着他英俊的容貌,乌黑的眼珠,不由得心里喜欢,踮脚仰头,吻了吻他的唇,笑道:「这就算是报答了,你快走吧。」 纵然喜欢,他也从没有想过要和人类在一起。 「这里就是传闻中的呕丝之野吧,原来竟有男性蚕人,倒和那些蚕女性子不同。」男子冷静下来后笑笑,从脖子上取下一块金丝为带、雕成五龙相缠形状的玉佩挂在化缧的脖子上,「化缧是吧?我叫池若枫,我们一定会再见。」 说完后,男人转身快速离开。 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化缧仍呆呆的站在原地不肯回林。 用手抚着脖颈上悬挂的玉佩,凉意从他掌心一直渗进去,是块极品好玉。 希望能够再见。然而在这人类绝对无法踏足的呕丝之野,又如何再见? 青鸟扑簌簌从空中降落在化缧肩膀,歪着脑袋用绿豆般大小的黑眼睛好奇打量他。 没想到过了几日,便真的再次见到那名叫池若枫的男人。 而所需付出的代价,却是席卷桑林的血与火。 郁郁葱葱的绿色桑林,被赤色的火焰吞噬再吞噬,林中被困的蚕女和飞禽走兽们尖叫着四散奔逃。 其实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她们赖以生存的桑林已被烧掉。 化缧拼命朝林子的出口奔去,身后的青鸟扑搧着小翅膀紧紧跟随他。 到达出口的时候他止住了脚步,一大群戎装的人骑马搭弓将整个林子团团围住。 一枝黑铁铸成的利箭擦着他的乌发掠过,将他身后的小小青鸟射落。 「慢着,这个蚕人的脖颈上戴着世子的玉佩!不要杀他,把他带回王府!」 有人高声喊着,有绳索编成的网从天而降兜头罩住了他,又有人将他紧紧束在里面拖走。 他厉声尖叫,望着唯一的朋友在血泊中挣扎,望着牠一身凌乱翠羽沾上了鲜红血迹,僵直在地上再也不动。 他身后冲出的蚕女,全部被箭雨射杀。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蚕族的血也是鲜红色。 屠杀结束后,人群上前割下女人们的头。 只有砍下头颅,蚕人才会真正死去。 有人剥去她们乌黑厚重的长发,那是毯子、丝帕或坐垫;有人用水银灌顶,剥下她们整张白皙如缎的皮,那是灯罩、裘衣内衬或书籍。 化缧看着这宛如人间地狱的一切全身发抖,连哭泣都忘了。 人们心满意足的带着化缧离开时,桑林仍然在燃烧着,熊熊火焰映红了半个天空。 从此,呕丝之野只存在于传说中。 *** 那是艘巨大的船,船身漆成黝黝的黑,其上起了三层楼阁,四角悬着红色琉璃灯。近千名艄公分布在下层舱两侧,一声令下便可在海上疾驰如飞。 现在它沉静的横在蔚蓝海面,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若闭眼入睡的黑色巨龙。 全身颤抖,惊魂未定的化缧被带上了这艘船。 里面的奢华更是超出人间想象。 珍珠为帘玉为案,室内日夜焚熏的是最昂贵的龙涎香,来往的仆役侍女,个个衣着光鲜,姿容动人。 来到最高层的楼阁大厅,只见池若枫穿着一身便服,坐在铺了白虎皮的檀木椅上,身后还立着两个打扇侍妾。 「你们都下去吧。」 池若枫看见是他,连忙支开带他来的那些下人,亲自走到他身边解开绳网。 「被吓坏了吧,可怜的小东西,那天多亏了你。」 池若枫宽大、略带粗糙的手掌用力抚着他细嫩的面颊,他感觉到有些刺痛。男人黑色的眼珠中有种迷醉,手掌沿着他赤裸美丽的身子一径向下,握住了他胯间粉红色的软垂**,轻轻揉搓。 化缧在这男人掌控中不可抑止的颤栗,害怕得完全说不出话。 「喜欢吗?」池若枫望着他浅笑。 他无法喜欢。如果知道救了这男人的代价,是毁掉他赖以生存的桑林,是他唯一朋友的死亡,他宁愿未曾救过。 池若枫看他死死咬住下唇,纤细的身子不停发抖,眼角也涌出湿意,误以为这是他开始动情的模样,揉搓得越发殷勤。 不一会儿,化缧就在他的掌中释放。 这是他的第一次,只有一点点白色体液,散发着青涩的淡淡香气。 「唔……居然是甜的。」池若枫将手凑到嘴边,舔去掌心中白液,语调又惊又喜。 望着化缧怯怯的模样,闻着他身体上的淡淡香气…… 三十年前,曾有异族人携一蚕女至京城贩卖。据说捕捉时赔上了好几条人命,极为艰难不易,要价甚高。 有巨贾贪恋那女人的美色,心生爱慕,买回家来百般温存体贴。原以为煨得她熟稔,纵是铁石心肠也化了,却在洞房花烛夜被她呕丝绞死。 愤怒中的巨贾家人将蚕女塞了嘴,拖到院子中间让人轮暴,然后砍下了头。 三十年后,仍然有人将那场性事挂在嘴边。说那蚕女容颜身子销人魂魄,说那蚕女肌肤如水,用指甲刮出的渗血伤口就在人眼前愈合,果然是妖物。 如今看来这传言不假。 虽属同类,但化缧跟那些无心的蚕女不一样,化缧对他有情。 化缧头脑昏沉全身酸痛,虚弱瘫软的任他摆布洗浴。不知道过了多久,池若枫才和他一起离开木桶,用浴巾擦干他的身子,又为他换上浴袍。 「我带你去看烟花。」池若枫和他穿着同样颜色质地的浴袍,趿着木屐,抱着他走下楼阁,到船舷处站定。 化缧这才注意到船已经开动。 眼下入夜,船上灯火通明,远处隐隐传来男人们大笑劝酒的声音,近在咫尺的是船下滚滚波涛声。 除此之外,就是再也看不到尽头的黑暗隐晦。 夜色阴霾,无星亦无月。 须臾,一朵灿烂的金色大花在黑幕为衬的天空中绽放,又须臾凋零成灰。 化缧仰起头,惊诧的看着这从未见过的奇景。 「漂亮吗?」池若枫轻轻咬了下他薄薄的耳垂。 随着一道道冲天尖啸,无数朵各种颜色、各式形态的花朵在空中此起彼伏的绽放。化缧睁大了眼睛,清澈眸中倒映着天空中的奇光异彩。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烟花散尽,黑色残烬缓缓从天降落,不留痕迹的溶入海水。 化缧的眸子也随之慢慢黯淡下去,化做无底深幽。 一路顺风顺水,在海上航行三个月之后,化缧终于看见了港口和陆地。 船上带的大量桑叶离了枝头,早在一月前就枯黄殆尽,不见半丝绿意。化缧吃不来别的,嚼枯叶残枝勉强支撑度日,池若枫又每夜索求无度,眼下他已是形销骨立。 上了岸,池若枫立即差人寻访附近养桑蚕的人家,寻来大堆新鲜桑叶,让化缧放量大嚼,才算恢复精神。 此处桑叶虽比不得呕丝之野的甜美多汁,却也能够裹腹。 阳光炽烈,从海外归来的瑾王世子的车马,行走在通往京城的官道上,黑幡黑帜一眼望不到尽头。 化缧坐在池若枫膝上,撩开车窗珠帘往外好奇张望。沿途只见街道两旁有很多做生意的小商贩,热热闹闹卖着各式各样廉价的物品用什,虽不贵重却花花绿绿甚是好看。 「这些有什么看头,回到王府有好的任你选。」池若枫在他细嫩的面颊上亲了亲。 化缧向来怕他,依言放下珠帘,眸中掠过些许的失望失落。 池若枫将他此时的神情看在眼里,唇角微翘,却也不再说什么。 到傍晚时分,瑾王世子的车马停在这镇外的驿站准备过夜。趁众人都在忙碌,池若枫换了便装,抱着化缧上马,朝小镇的方向扬鞭而去。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化缧疑惑,在他怀中怯怯开口。 「这地方虽小,但夜市还是颇为热闹,我和你去逛逛。」池若枫笑着,双腿用力夹了夹马腹,「不过那些东西确实过于粗糙廉价,带了回去让人笑话,嗯……我只能让你选一样留下。」 化缧点头,绽开如花笑靥。 胯下骏马脚力强健,天色尚未黑透两人便来到了镇上。此时夜市已开,处处挂着照明的灯笼,处处传来热闹喧嚣的叫卖声,整条街如同白昼,人山人海。 走在这条街上,化缧眼睛都花了。因为池若枫只许他买一件东西,看了这样又看那样,拿不定主意,最终走到卖梳妆用具和针头线脑的小摊旁,化缧不由得眼前一亮。 其间有根镀银铁钗,一只栩栩如生的铁蝴蝶憩于其上。拿在手中,就见那薄薄翅膀不停颤动,仿佛展翅欲飞。 他想起了在呕丝之野中化蝶而去的蚕女,即使到现在,那也是他羡慕不已的形态。 「东西虽贱,做工却是难得的精致。」池若枫看着化缧笑,「要这个么?」 化缧拼命点头,激动得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池若枫给了那贩子一小块银锞,顺口说声多的打赏,揽着化缧离开。 天色已晚,化缧又选好了想要的东西,池若枫恐再不回去众人着急,生出什么多余事端,便不再留连,打马返回驿站。 呼呼风声过耳,化缧拿着铁钗依偎在池若枫的怀里,偷看他俊美刚毅的面容,心里有丝丝暖意涌动。 这人烧了桑林灭了蚕族,令他流离异乡,令他失去唯一的朋友是实。而此刻待他的好,却也是真的。 *** 车马辚辚,池若枫一行又经过两月的时间方才返回京城。天子脚下的繁华威严,比之别处又是不同。 奉命探察海外风土人情的瑾王大世子归来,先去面圣复命,在御前供献海外得到的蚕人发、赤龙角、深海夜明珠等等珍稀物品,得了封赐后,这才热闹风光的回了王府。 在池若枫回来之前,王府上下听说从海外带回个男性蚕人,莫不引为稀罕,早在正厅中将化缧围起来观看。 「模样倒似个漂亮孩子,可听说蚕人性子凶残,不知他到底如何。」池若枫正妻杨氏被两个丫头扶着,想凑上前仔细瞧瞧化缧,又终究有些情怯。 「嫂子放心。大哥一早就带话回来,说这蚕人不会吐丝,又怎能伤人。」二世子年轻气盛,笑着走上前一把抓住化缧细瘦的胳膊,「再看这羞羞的小模样儿,能凶残到哪里去?」 「他穿着衣服倒还像人,却不知衣裳底下究竟如何?」三世子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早听过蚕人的传说,觉得有趣不由发问。 「这个嘛,看看不就知道了。」二世子伸手去解化缧的衣襟。 「这里一屋子男女,怪臊的。」杨氏站在人群中用丝帕掩住嘴儿笑,虽说着老成持重的话,心底其实也满是好奇。 「他是条蚕,又不是人,看条蚕有什么臊的。」二世子嘴里说着,已动手将化缧的衣物全部除去…… 见实在闹得不象样子,女人们和稍正直些的人都悄悄自大厅散了。只有以二世子为首的几个纨裤子弟、无良下人,以及多动好奇的三世子仍在饶有兴趣的玩弄化缧。 第二章 池若枫从宫中回到瑾王府,先向父母问安,又回到房中去见妻子。 杨氏对镜坐着,正在试自海外捎来的胭脂花粉。她从镜中看到池若枫推门进来,连忙笑着起身迎他:「哟,这么快就面过圣了?」 「嗯。」池若枫点点头,把她端详了一阵子,也笑道:「这些脂粉果然很衬妳。」 「大世子自海外归来,可带了不少稀罕东西。」屋里只有夫妻二人,杨氏也不必摆出庄严拘谨来,走到池若枫对面勾住他的脖颈,「这不,没等你回家,包裹箱笼就被那几个猴急的全部拆了。」 「由他们去,反正那些东西也是要分给他们的。」池若枫亲了亲妻子,走到椅子上坐下,提起案上的一壶茶自己斟了,一口气饮下半盏。 渴乏稍减,想起妻子的话觉得有些不对,托着茶盏又开口问:「我带回来的那个蚕人现在哪里?」 「被人围在厅里看呢。我也去看了一阵,见他们实在闹得不象样,就早早回房了……」 池若枫将茶盏放下,浓黑挺秀的剑眉轻轻皱起,也不再说什么,起身风一般便朝房门外走去。 到了大厅,就看见化缧全身赤裸,双目空洞,黑发散了一身,二世子正抱着他,手指不紧不慢撩拨着他嫣红挺立的乳珠。 化缧的双腿被几个奴仆高高架起,三世子好奇的提起他的**,仔细打量那颜色浅淡的**,「无论哪里,真的都和人类一样啊。」 「你们玩够了吗?」 池若枫走到他们后面,居高临下望着瑟瑟发抖的化缧,面无表情。 「大、大哥……」二世子的神情顿时变得局促不安。 瑾王是立下显赫战功而擢升的异姓王,岁事未高,但因为身上旧战伤无数,如今常常体弱气短,家事外事几乎全交给长子。 池若枫年岁虽轻,却为人严厉,办事周密,将王府内外大小事务处理的滴水不漏,性子又是个杀伐狠绝的,众人见他无不敬怕。 围住的人群让出一条通路,池若枫走到化缧身旁蹲下来,将他打横抱起。 化缧将脸贴在池若枫的胸膛上,剎那间泪如泉涌。 在这陌生的异世界,他感到孤独恐惧。 然而闻到那再熟悉不过的味道,偎在那坚实的怀中,就似乎终于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地方。 「他虽说是我捉来养着玩的东西,也不能就这样由着性子胡闹。」池若枫淡淡扫了一眼被吓得全部噤声的人群,「这难看的场面传出去,二世子和三世子又该落下什么样的名声?」 化缧的心忽然间就凉了,抬起眼望向池若枫,无法抑止身体的颤抖,泪水迅速在眼角风干。 原来在池若枫心中,他只是个养着玩的东西。 「是,大哥,我和三弟只是一时好奇贪新,知道这次玩得过了分,下回再不敢了。」 二世子见池若枫没有太过责备的意思,连忙大着胆子,上前态度诚恳的低头认错。 池若枫点头接受他的道歉,抱着化缧转身离开。 若化缧是人类女子,就算身分再怎么卑微下贱,也总能想办法给他名分,将他名正言顺的留在身边。 但他偏偏是男子,又身为异类。 只有让所有人都知道,化缧是他从海外带回来的心爱宠物,才能周全王府名声,同时也才能最大限度的保护化缧。 如同娘养的那只绿鹦哥,如同爹过去在战场上所骑的,如今一步三喘,却仍在马圈中被细心照料的老战马。 *** 池若枫为化缧专门在王府内盖了一间小小的「蚕室」。里面家具物什一应俱全,几乎永远锁着门,没有窗,每天都有新鲜的桑叶送进去。 京城不比呕丝之野,这里的冬季没有桑叶。好在瑾王府地下有个很大的冰窖,到了秋季桑木快要落叶时,池若枫会令家仆将桑叶送进冰窖储藏,要的时候再拿暖炉化冻,确保化缧一年四季都能吃到桑叶。 自此之后,化缧的话越来越少,每每看见池若枫也是一脸畏缩惊惧的神情。 就这样,三年光阴过去。 不知如今何年何月,白天黑夜只能从门隙处透进来的天光判断,化缧像是没有任何思想的活尸,在小小蚕室内苟延残喘。 在呕丝之野度过的百年转瞬即逝,这三年却比太古洪荒更加漫长。 蚕室里,化缧卧在铺满丝绸织物的锦榻上一动不动,眸子半睁半闭,眼珠灰暗混浊。 听到外面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听到钥匙放进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化缧不由自主的绷紧了身体,十指绞入身下锦缎。 池若枫走了进来,将手中提的一小篓桑叶放到桌上,在床沿处坐下,伸手去抚摸化缧的长发。 明明是温柔的**,化缧却只觉得心胆俱寒。害怕、恐惧、羞耻和恨不得远远逃开的情绪占据了他整个胸口。 「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东西。」池若枫语气温柔,将一件藕荷色的新款纱衣给化缧披上,又亲手将一串黄金璎珞,戴在化缧白皙纤细的颈项间,细细打量了一番后笑道:「唔……非常适合你。」 化缧只是不说话,木木的由他摆布。 「化缧,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呢?有什么不满吗?我对你还不够好吗?」池若枫俯下身子,扯开化缧的衣襟…… 不知持续了多久,直到化缧全身脱力,池若枫方喘着粗气从他身上起来,一点点吻去他额上的汗水,笑的得意。 心中既有生为男人的征服感,又有能够满足爱人的快乐喜悦。 化缧呆呆的伏在榻上,任他亲吻。眸中闪烁的情欲散去后,只余一片死寂黯淡。 *** 除了池若枫之外,化缧三年没见过任何人。然而这天,来给他送桑叶的却不是池若枫,而是一个少年仆役。 「我叫小添,你就是瑾王殿下养的宝贝蚕人啊,真的很漂亮呢。」少年很开朗也很多话,将一篓新鲜桑叶放在案上。 化缧躺在锦榻上动也不动,容颜白得近乎透明,神情呆滞的望着少年,厚重乌发似瀑布般,自枕畔一直泻到长毛波斯地毯上。 瑾王。呵,原来他已是瑾王。 「老皇帝刚刚驾崩,现在宫里闹夺嫡,乱得很。殿下实在脱不开身,所以吩咐我来喂你。」少年凑到榻前好奇打量的化缧,「听说你刚来时是会说话的,这些年却渐渐哑了,是不是?」 「不是……我一直会说话。」化缧望着这单纯的少年,内心忽然一动,艰涩开口。 很久没有说话的对象了,这几个字他讲得有些费力。 「那为什么都不说?」小添不敢往那锦绣铺成的榻上坐,在化缧对面蹲下来,一对滴溜灵活的黑眼睛望向化缧。 「小添、小添请你救救我!」化缧忽然坐起身,声泪俱下的捉住他的手腕,哑着嗓子哀求,「我一直被关在这里好痛苦,再这样下去我会死掉,我真的会……」 化缧的纤长手指露在宽大衣衫外,细白得溢出丝光,手指瘦瘦的骨节根根突起,若用玉雕成的结,那么拼尽全力握住小添的手腕。 小添不自觉的咽了口口水。再抬起头,只见化缧大睁着眼睛望他,泪水从眼角处不停滴落,满脸的切切期待。 光线黯淡的屋子内,周遭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了,只有化缧露在衣衫外的手臂、容颜,幽幽泛着丝般皎洁的光,于眼前鲜明夺目。 那张绝美的削瘦容颜,也因而笼上了层妖异。如同受到某种不可抵抗的魅惑,小添情难自禁的伸出手,抚上了化缧的面颊。 「天哪,我这是在做什么……」接触到化缧肌肤的那一瞬,小添剎那间清醒了过来。他惊恐的喃喃自语,用力甩开化缧的手,迅速转过身,逃也似的离开了蚕室。 化缧被他的去势带下榻来,俯在柔软的波斯长毛地毯上,听到他将蚕室的门锁上,听到他跌跌撞撞离去的足音。 只觉得心中充满了绝望,眼角的泪水却在一点点干涸,再也哭不出。 之后的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小添来蚕室送桑叶给他,照顾他的起居。 每次进入蚕室,这少年看都不敢看化缧,如同受惊的小兔般放下桑篓或是日常用物,就匆匆离去。 化缧心如死灰,漠然无视他的来去。 然而终究有一天,小添在案上放下桑叶后,站在他榻前不肯离开。 化缧背朝着他,眼眸轻闭,听到了他急促的呼吸声。 「太子已登大宝,明天殿下就要从宫中回来了。」小添伸出手去,想抚摸一下化缧的长发,指尖却悬在半空中,「今天,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送桑叶。」 化缧无动于衷──那又如何? 「喂,你很想离开这里吧?」 小添咬了咬下唇,手指绞着衣角,「我无父无母,也没有什么牵挂,虽说殿下待我恩重如山……但你总是这样,我看了心里实在难过。」 化缧缓缓睁开了眼睛,听他接着往下说。 「我还有一点积蓄。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和你离开这里,离开京城,就我们两个人,找一个僻静的乡下地方住了,没人会知道你的来历身分,只是衣食住所都比不得王府……」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化缧翻身坐起,激动得一把握住小添的左手。 小添的脸红了红,左手反握住化缧,舍不得松开,用右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扔在榻上,「里面是一套粗衣服,还有一小瓶黄油脂。你换上它,再把手脸都涂黄了,好跟我一起混出王府。」 化缧点点头,将身上衣服脱得一丝不剩,然后打开了那个油布包。 小添虽说给他打过洗澡水,却恪守池若枫临行前的吩咐,从未服侍他沐浴。如今见他裸体,脸上的红烧成血色,而且迅速蔓延到耳根,讷讷道:「其实……你不用换下小衣。」 「这王府里的东西,我一丝半点也不想带走。」化缧穿上宽大的粗布衣裳,快活的伸开双臂,轻盈打了个旋,笑得灿烂。 小添看着他的笑容,眼珠子都直了,一时间只知道傻笑搔头,应和着:「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将黄油脂涂满了手脸,化缧正准备和小添离开屋子,瞟眼间看到了枕畔的那根蝴蝶镀银铁钗。 镀银已剥落了一些,现出斑斑点点的暗铁色。 踌躇片刻,化缧还是拈起那根钗放入怀中,这才挽了小添的胳膊朝屋外走。 想起很久以前海上的那场烟花,想起池若枫为讨他欢喜,连夜策马带他去小镇夜市买下这根蝴蝶铁钗,胸口处不知为何泛上些许酸楚伤感。 蚕室盖在王府僻静的西北角,平素附近少人来往。再加上除了小添外,无人进出蚕室,也就更没人知道和疑心化缧出逃。 将蚕室的门依原样锁好,两人就这样一路畅通无阻的出了王府。 化缧抬起一点斗笠的边缘,停下脚步朝向迎面照过来的阳光,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 记不得到底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灿烂无遮的光芒。 「快一点,马车在等我们。」小添在旁边催促着。 「原来你早就准备好了。」化缧跟着他走,有些诧异。 「嗯,其实这件事我已经考虑了很久……」少年嚅嗫着,面容再度飞红。 化缧到了外面,心情大好,又看见小添脸上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般可爱,笑着凑上去亲了亲他的脸,和他一起登上马车。 小小的、挡着青色呢料遮帘的马车,一路飞尘朝远离瑾王府的方向奔驰而去。 *** 两人出京后,租了小舟沿水路而下,辗转半月来到一僻静小村。 这里民风淳朴,人们大都以养桑麻为生,几乎人人家中都种植桑树,附近更有片不大不小的桑林。 他们对这里非常满意。如果以养桑麻的名义长期定居在这个小村,就不必每天都为化缧食用桑叶的来源发愁,更不必担心被人瞧出端倪。 他们在村子里买了一间带小院子的青石砖房,又像模象样的置下蚕火、发篓、织机、蚕种等物,就此定居。 小添是使唤小厮出身,腿快嘴甜又会得事务,很快就赢得了邻里的喜欢。他们从没有养过蚕,但说也奇怪,家里的蚕长得又快又好,不到一月便完成吐丝结茧产籽,而且所出蚕茧个个饱满光润,皆为上品。 夏末深夜,黛色蓝的天空中,上弦月弯弯。 化缧躺在床上,看了看身旁熟睡的小添,闷闷的翻了个身,感觉到胸腹间有股火在烧。来到小村后一切都好,只是这被调弄得敏感**的身子,这些时候却开始不争气。 不知再辗转了几回,他闭上眼睛,恍恍惚惚看到自己回到了呕丝之野,睡在碧绿如茵的草地上,头顶上是一大片湛蓝天空。 青鸟在他身旁蹦蹦跳跳,觅食玩耍。 「喂,小懒虫,睡够了吗?」有人走过来,宠溺的在他耳边轻声说。然后将他一把拦腰抱起,用有些粗糙的手掌抚摸着他的肌肤。 他笑着睁开眼。映入眼中的,是池若枫俊美刚毅的面容。 懵懵懂懂中,化缧觉得池若枫是他同属蚕族的爱人。他们在这片呕丝之野上,一起生活了百年。 池若枫细细吻遍他的全身,他仰起头,微微瞇起眼睛,情难自禁的发出满足**。 无意中一回头,忽然发现在不知何时,青鸟的身上插着一枝铁箭死去,羽毛凌乱,鲜血慢慢流出,染红了僵直身子下的草皮。 所有的回忆都涌上来,化缧恐惧的睁大了眼睛,从头顶一直冷到脚底。 顷刻间,蓝天绿地化做狭窄幽深的小小蚕室,化缧在铺满锦绣的榻上,胸口又冷又空的被池若枫抱在怀中亲吻。 他的吻仍是那么热烈殷勤,却令化缧不寒而栗。 化缧打了个冷颤自梦中惊醒。抬眼四顾,这里既不是呕丝之野,也不是王府的蚕室,而是小添为他置下的青砖房。 屋后荒草丛中,几只蝈蝈在此起彼伏的不停鸣叫,除此之外,万籁俱静。有淡淡的月光,自对面的窗台泻下。 心中顿感轻松的同时,化缧再也无法压抑腹间的欲火。他咬了咬淡色**,将手探进自己的裤裆,喘着粗气开始抚摸自己。 「化缧。」 小添的声音此时在耳边响起,惊得化缧立即住了手,也不敢去看他,只背对着他怯怯的将身子缩成一团。 两人就这样互相沉默了片刻后,化缧感觉到小添轻轻扯开他的衣裳,柔软的唇印上了他的脊背,细密的吻着,向来温软的语调中透露出些许失控:「化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 虽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但自幼在仆役群中长大,又生得有几分娇嫩俊俏,早通情窍。 化缧没有回头,闭上了眼睛,眼角涌出一点泪水。他背朝着小添微微颔首,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两具都还带着些青涩的少年躯体很快交迭在一起。 从始至终,化缧的双眼没有睁开。 小添的每一次抚摸,每一次亲吻,每一次**,他都想象成是池若枫在做。 尽管痛恨这样的自己,却没办法制止,甚至万般沉溺其间。 第三章 化缧养的蚕结了三次茧,时间也悄悄的从夏天来到秋天。 小添一大早就去了集市,到日落时分还没有回来。 灶房里的饭正蒸着,柴草和稻米的清香气飘散在空气中。化缧散着头发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端着小米筒,朝聚在脚边的十几只鸡撒了一把米,微笑看牠们争先恐后啄食。 对面的夕阳一点点下沉,将西方的云霭染成火般鲜红。 化缧听见有人推开柴扉走进院中,连忙抬头笑道:「你回……」 看清楚来者的面目时,化缧倒抽了口冷气,后面的话被生生扼断在咽喉中。 池若枫穿着一身青色便衣,似乎瘦了些,眼角有些发红,如一座山般站在他的对面。他也不说话,死死盯着化缧看,俊美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那眼神内的热焰,已足以将化缧烧毁千百次。 化缧低下头,不敢与他对望,全身都在细细的打颤。 「想知道小添的下场吗?」两人皆沉默了半晌,才听到池若枫的声音响起。 化缧的手一抖,整筒米打翻在地上,那十几只鸡顿时咕咕叫着围过来,争相竞食。 「是我、是我……逼他带我逃出来的,不干他的事!」化缧握紧双拳,鼓足了全部勇气仰头望向池若枫,声音颤抖。 「是吗?他在我面前什么都说了。就连他上你,也是你给逼的?」池若枫伸手抬起化缧的下颌,深黑的眼珠里全是腾腾怒气,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下贱的东西!」 化缧被这一掌打得从椅子上滚了下来,倒在地上。鸡群见势不妙,也顾不得抢食,扑扇着翅膀纷纷四散。 池若枫犹不解恨,上前一把揪住化缧的长发,就将他往院外拖,「你很想见他吧!走,我带你去见!」 「不要!不要!」化缧大半个身子都在满是粗砾石子的地上拖着前进,头皮疼痛万分,一路挣扎,一路流泪痛哭。 到达村头的那株柳树下时,化缧已是眼睛红肿,全身衣衫破烂、血迹斑斑。 小添被脱光了衣裳,仅仅在下身围着块满是血渍的破布,被倒吊在树上打得不成人形。有一个官兵拿着蘸了盐水的鞭子抽他,下面围着一群官兵,还有些看热闹的村人,朝树上的小添指指点点。 「原来是瑾王府的逃奴……」 「这孩子平素为人倒是不错,被弄成这样真有些可怜……」 ……听着那些纷纷议论,化缧只觉得人声嗡嗡,头脑间一片空白。池若枫把他拖到树下松开他的头发后,他也不动,只趴伏在地上呆呆望向树上的小添。 「要不是我,你早就在街头冻死饿死了。不思报答也就算了,居然做出背叛我的事来。」池若枫走到小添对面,狠狠一巴掌抽在他**成紫红色的脸上,「说,究竟是为什么!」 小添被打得别过头去,目光呆滞的张了张嘴,只听得他喉间哑哑作响,而后大股大股的黑血从他的嘴里淌落。 「呵呵,我怎么忘记了,你的舌头已经被割掉。」池若枫微微偏过头,带着笑意瞟一眼卧在脚边的化缧。 「啊啊啊啊──」化缧终于被刺激到了崩溃的界限,他捧住头,不停发出尖锐而无意识的叫声。 「化缧!」 池若枫见他变成这副样子,也有些着急,上前一把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摇晃,「你醒醒!你快醒醒!」 化缧被他晃了几下,不再喊叫,愣愣望向池若枫,眼神空洞灰败,神情绝望。他脸色唇色一片惨淡灰白,从唇角处慢慢泌出的鲜红也就显得越发刺目。 「化缧不能再受刺激了!把那个逃奴给我带走!快!」 见化缧呕出一口血来,池若枫心中急得似火焚烧,连忙转身对官兵们大声吩咐,然后用手遮住了化缧的眼睛,搂在怀里轻声安慰,「别怕,小添只是伤得重了些,不会死的……他既然敢做出那样的事,难道就不用受惩罚么?」 化缧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拼尽全力推开了池若枫。 此刻他的面前,柳树上只有一根绳索在随风摇晃,树根下是半凝固的血迹,小添已不见踪影。 「化缧!」池若枫站在原地看着他,眉头紧皱。 「我恨你!我……最恨的人就是你!」 化缧往后退了几步,望向池若枫的眼神锐利如箭,声音大到失控,「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池若枫缓缓的垂下眼帘,脸上看不出表情,宽大袍袖内的双手,却渐渐攥成拳头。 化缧只觉得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哀怨难过,此刻全部往头上冲。他什么都不怕了,什么都顾不得了。 「你烧了桑林,杀死我所有的族人和朋友,把我当作禁脔关起来,如今又把小添害成这样,你可知我是怎样的心情?你这个嗜血成性的凶手!我再也不要回到你身边……你、你趁早死了才好!」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池若枫听完他的话后,抬起眼,一步步走向他,低沉古怪的笑了几声,一把扳住他的肩膀,「你希望我死,是想得到自由吧……可是,我若真的不管你,你根本就活不下去。」 化缧对池若枫怕到极点,怒气攻心才敢说出那番话,如今池若枫扳住他的肩膀,他稍稍清醒过来,又畏惧得说不出话,全身都在颤栗。 「桑林里的那件事先不提,小添完全是被你害成这样的,若不是你自私的要求他带你出逃,他现在活的不知道有多好。」 池若枫捏住化缧的下颌,眼眸幽黑。 「化缧,你是这么软弱、无法掌控改变自己未来命运的一个孩子。你只需要静静接受老天的安排,待在我身边就可以了,强行索要命中没有的东西,只能害人害己。 「你若不信,让我们来打个赌。」池若枫松开化缧笑笑,眸中掠过一抹深痛。 「这个冬天,你若能凭自己的能力活下来,我就放你和小添自由,否则我就会杀了小添,你也要乖乖的回瑾王府。」说完,池若枫转身就走,被官兵们簇拥着离开了村庄。 化缧在原地站了片刻,终于慢慢移动脚步,朝曾经和小添一起居住过的地方走去,脑中迷茫,脚下轻飘无力。 的确,在人类的这个世界之中,他从没有独自生活过。 现在已经是秋天,只要独自活到明年春天就可以了吧。 *** 经此一闹,整个村子都知道化缧是瑾王府的蚕人。原本相处很好的邻居们,都开始对他避之唯恐不及,偷偷在私底下议论。 被孤立的化缧仍然住在那座青砖房内,因为他除了这里无处可去。 但好在人们虽疏远他,却也没有人为难他。 半个月后,满山遍野的桑树开始落叶,化缧渐渐找不到吃的东西。 从前在瑾王府,池若枫会在秋天桑叶枯萎之前将其冻在冰窖内,冬天再化冻给他吃。如今出来了,自是没有这样的条件。 想着无论如何要捱过这个冬天,在完全找不到桑叶之后,化缧索性每天卷着被子睡在床上,只渴了时喝些清水,将体力消耗降到最低。 他知道人类不吃东西会死,亦没有试过长期断食。但他是蚕人,或许会有所不同,能够捱过去也说不定。 就这样在床上躺了近半月之后,化缧只觉得胃都要被饥火烧化了,喉咙里就要伸出手来般的饥饿,实实再难忍受。 他挣扎着爬下床,屋内立着的铜镜映出他的影子,苍白消瘦似一具活骷髅。 外面风雪正猛,家家关门闭户,大地白茫茫一片。他也顾不得那许多,直接推开门就朝桑林方向跌跌撞撞的冲去。 哪怕找到几片半枯的桑叶也好……不,即使是稍微带着些绿意的桑枝也可以…… 地面积雪深及膝盖,每走一步都艰难万分,灰蒙蒙的天空中,鹅毛般的雪片打着旋不停飘落。 雪水渗进裤腿,先是刺得他关节处处生疼,当路走到一半时小腿整个麻木,那种疼痛便感觉不到了。 头发和脸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花,在行进的路上融化又凝结,渐渐积成冰壳。 来到桑林,只见这里同样被白雪覆盖,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串串晶莹剔透的冰溜冰花。步入其间,疑似误闯龙王的水晶宫。 化缧的嘴唇和指尖都被冻成了紫红色。他费力的沿着一棵棵树寻找着,刨开树下的雪层,想要找到一点可以食用的残枝败叶。 然而从清晨到傍晚,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天色一点点暗了,化缧饥饿无比的同时,体力也达到了极限。 终于,腹中空空、四肢完全僵硬麻木的他,仰面倒在了雪地中。 他眼眸半睁,雪片不停的飘下来,看那些失去了叶子的桑树枝,以一种狰狞的形态包围着头顶上灰色的天空,泪水从眼角滑落,很快在面颊上结成冰粒。 生命就快要走到尽头了吧。但他还不想死……无论怎样,他也不想死。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走过来。 那人走到化缧旁边,蹲下高大、裹着貂裘的身子,将他扶起,然后在化缧面前展开戴着皮手套的右手,那里是整整一把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绿色桑叶。 化缧转动已不太灵活的眼珠,望向那人。 池若枫也望着他,幽幽的黑眸深不见底,语调温柔:「化缧,你如果能够乖些,原本不必受这样的苦……想吃吗?」 化缧拼尽全身的力气点头,被冻成紫色的**颤抖着微微张开,却说不出话。 「想吃的话,是要付出代价的哦。」池若枫唇角泛起个胜利的笑,指了指化缧的前方,「看那边。」 不远处,小添被绑在一株高大桑树下跪着,身后立着一名高举鬼头刀的魁梧大汉。 「如果吃掉我给你的桑叶,小添的人头就会落地,你要想好。」池若枫将那把桑叶凑到化缧唇边。 化缧长长的睫毛上结了层霜,再加上风雪袭人,从他这里望过去,小添不过是个低头跪在那里,看不清眉目,不会说话也不会动的模糊剪影。 腹中的饥火、身体的冰冷,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却是如此清晰。 化缧的头脑完全空茫,他近乎下意识的张开嘴,一口口吞嚼起池若枫掌中的桑叶。 桑叶的味道如此鲜美,夹杂着冰渣,迫不及待滑下咽喉,滑进被饥火焚烧的肠胃。 池若枫棱角分明的唇畔,笑意在慢慢扩大。因为他知道从此以后,化缧再也无法离开他、背叛他。 等到化缧将他掌中的桑叶全部咽下去之后,他朝小添身后的魁梧大汉挥了挥手。 大汉怒喝一声,鬼头刀沉沉落下,斩断了少年细瘦的脖颈。 红色的血喷溅在白色的雪上,那么鲜明绚丽。 大汉抓起小添的头发,将头颅提到池若枫和化缧的面前复命。化缧愣愣望着少年溅上了几滴鲜血的惨白面容,才恍恍惚惚开始明白。 是自己,杀了小添。 「你不是说我是凶手么?」池若枫捧着他的脸,温柔的吻了一下他的唇,轻轻笑着,「现在,你也是了。」 化缧痛哭失声,泪水从眼中不停流下,须臾又在面颊上凝结成冰。 池若枫叹了口气,用手挡住他的眼睛,示意那大汉退下,「若你不想看,就不要看。你只要待在我身边就好,一切我都会为你安排妥当。」 化缧是那样一个纯洁敏感的娇嫩孩子……离开他,化缧是没办法生存的,这点他一开始就知道。 而化缧有着强烈的生存愿望。 既然他在化缧的眼里是残忍的凶手,那么就让化缧为了生存,背负上同样的罪恶。 这罪恶如同来自地狱的绊索,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再也不能分开。 *** 化缧再度回到了瑾王府,回到了那间小小蚕室。 天地虽大,却再无他容身之处,只能在这里活下去。 化缧渐渐开始什么都不想,他很少说话,脸上很少出现喜怒哀乐的表情,心似乎真的完全麻木僵死。只是偶尔午夜梦回,会梦到白色雪地上的那道鲜红,而后痛哭失声。 他若有十分恨池若枫,就有百分恨自己。 若不是他要小添带他离开,小添不会死;若不是他抵抗不了最后的诱惑,小添也不会死。 自他回来后,池若枫待他比从前更加周到,百般温存体贴。然而越是这样,化缧越发感到自己的肮脏丑恶,日夜都活在惊惧自责之中。 化缧不会忘记,如今的生活,如今的一切……全是由小添的血、小添的生命交换得来。 而他现在,却仍然懦弱的活在池若枫身边,没有死去的勇气。 每天每天,只有当池若枫与他交媾,整个身心都被欲望和疼痛完全淹没时,才能暂时将那些几乎无时无刻缠绕着他的阴霾忘却…… 任谁也无法想象,身为瑾王的他居然会这样讨好一个宠物。 化缧将纤细手指插入胯间池若枫的发内,在幽幽灯光下,看见池若枫两鬓的斑白。 瑾王相貌堂堂,身体健壮,又素来爱惜仪表。离初遇到如今已经三十年了吧,现在的他,纵使站在人前也仍是一尊威风凛凛的高大神祗。 但毕竟岁月无情,他开始老了。 保养得再好,五十多岁的人,皮肤开始松弛,眼角的鱼尾纹遮也遮不住,吃再多的何首乌养发,也难以阻止头发一点点变白。 「不行就算了,你这样做真恶心!」化缧将他的头扳起来,毫不遮掩满脸的嫌恶。 池若枫抬起眼看他。 曾经意气风发睥睨天下的男子,如今真的老了。从前幽黑深邃、坚定而充满信心的眼眸,竟出现了动摇、受伤和绝望。 化缧看着这样的他,满是快意的同时,心底也有一股莫名酸楚悄悄纠结。 近三十年的岁月,他被无声无息关在这深黑幽暗的斗室之中,似投入死水的石子,半丝涟漪都荡不起。 看着池若枫那老去的面容、老去的眼神,就如同看到自己在这里逝去的年华。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害怕池若枫,甚至可以伤害这个过去强悍到几乎没有弱点的男人。 「化缧,自从桑林一遇,至今也有三十年了。」池若枫伸出双手,慢慢抚上了他纤细白皙的脖颈,神情语气中全是伤感,「你的模样,真是完全没有变……」 池若枫眼神痴迷的望着化缧,将他压在床上,青筋绽露的大手卡住化缧细长、泛着丝光的白皙脖颈,一点点用力往里收。 他虽然年过五十,精力渐退,这双手仍然拉得动三百斤的强弓。 化缧的呼吸渐渐开始困难,却并不挣扎,更不感到害怕。 三十年了,他活在这个蚕室里,也只是活着而已。 直到化缧的脸涨成紫红色,池若枫才怵然惊觉的松开了手。他一把将化缧拥入怀中,用起皱的面颊紧紧贴着化缧的发,开始小声啜泣。 「真难看……池若枫,你现在的样子……真是难看……」化缧猛烈咳嗽了几声,闭上眼睛,两滴清泪从眼角滑落,心底酸楚纠结得越发厉害──再强悍的人,也敌不过时间摧折。 面对这样软弱失控的池若枫,他忽然无法再恨。 「混帐东西!你是在可怜我吗?」池若枫浑身颤了一下,哽咽着用力推开化缧,跌跌撞撞走下锦榻,顺手提起放在一旁的马鞭,没头没脸就朝化缧身上抽去,声嘶力竭的大叫,「你的命,你的一切都掌握在我的手中!再怎么样,我也不需要你来可怜!」 一道道鲜红色的伤口出现在化缧莹白的面颊、背脊和腰腹上,伤处似火灼般的剧痛。 化缧不躲不避,任他发泄抽打了一阵子后,忽然慢慢笑了,笑的妖异妩媚,心满意足。 原来除了性事之外,剧烈的疼痛也能助他将前尘恨事忘却。 「你笑什么?你笑什么!」化缧脸上诡异的笑、身上正在慢慢愈合的鞭伤,都更大的刺激了池若枫。 他更加疯狂的挥动鞭子,「妖物!你就是个妖物!」 沉重的皮鞭不停击打在化缧的身体上,发出清脆响亮的声音。一声声,都似命运的嘲笑。 第四章 又在蚕室里过了多久呢?不知道。 只知道池若枫好几个月没来,又听送桑叶的小厮隐隐透露,他就快要死了。生来荣华富贵,寿至七十三岁,儿孙满堂,御赐封地陵寝。就这样,走完人人欣羡的一世。 池若枫死的那天,化缧身着锦缎,颈挂璎珞,打扮得光彩照人被送到了池若枫的陵寝内。那是个巨大的地宫,雕粱画栋、卧虎盘龙,陪葬装饰极尽奢华。 化缧跪在地宫中间的金棺旁边,池若枫就静静睡在金棺里面。他颈垫玉枕,身着五龙黑袍,容颜安详如生。 有人递给化缧一盏酒,化缧伸手接过。 近乎透明的白玉盏,盛着颜色艳若朝霞的酒液。美器、好酒、剧毒,掺在一起竟是如此动人。 早就应该知道是这样的下场,不是吗?池若枫就是死,也不会放过他。 化缧将那盏酒液一饮而尽,然后摔破了白玉盏,仰天狂笑。 活着是你的恩赐,死去是你的逼迫……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中,池若枫,你可满意? 好恨。恨自己软弱无力,苟延残喘活到今天,恨池若枫挟强权苦苦相逼……身体内似乎只剩下这些恨了。 然而这些恨,也再无处可去。 又有人上前,用丝帕揩去化缧嘴角溢出的鲜血,然后将他架起来送入棺内,与池若枫的尸体头挨头睡在一处,慢慢合上棺盖。 毒已流遍全身,化缧就算想反抗也不能。在棺盖就快要合上的时候,他拼尽全身力气,最后看了一眼池若枫。 在慢慢合拢的棺盖阴影中,池若枫老去的眉稍眼角仿佛都带上了沉沉忧郁。是那种滞止不动的,永远不能化解的哀愁悲伤。 化缧忽然感到安心,疲惫的闭上眼睛,下意识握紧了右手。 他右手中握着一根做工精致的蝴蝶铁钗,遍体黝黝的黑色,瞧不出曾经镀过银。 死亡是人生的终结。死去的人没有未来,只有过去。 所谓轮回转世,不过是世人自欺欺人。 回首过去的一切,泪是真的,痛是真的,伤是真的,恨是真的。 那稍瞬即逝的爱,也是真的。 *** 千年后漯竹市,瑾王墓葬被发掘。 以唐林教授为首的考古专家们,穿过长长**,来到墓室正中那口巨大棺木前。 根据仪器探测,这口巨大的棺材分为三层装殓。第一层是紫檀木,第二层是青杠木,第三层是黄金,至今保存完好,从未被盗墓者开启。 墓室里亮起了无数盏灯,将周围一切照得纤尘可辨。不时有细小的砂土,从墓室顶穹扑簌簌坠下。戴着手套的工作人员,用铁杆撬开了外表斑驳不堪的第一层棺木。 考古专家们看到第二层棺木保存得异常完好,棺与棺之间非常干燥,没有任何积液积水,漆色剥落很少,就连上面彩绘的飞天、龙凤等吉祥图案都非常清晰,不由得发出赞叹。这样的话,第三层黄金棺内的古尸,也就有很大的可能保存完整。 撬开第二层棺木,只见里面现出灿然金黄。专家们都不由自主的朝棺木靠近一些,想要看得更清楚。 黄金棺被小型吊机单独取出,在专家们面前打开了棺盖。 棺盖打开的瞬间,墓室内霎时间一片寂静,在场所有人都几乎忘记了呼吸。 颈垫玉枕、头戴珠冠,身穿五龙黑袍,躺在成堆殉葬珠玉中的高大老者容色如生,不似千年前的古尸,倒似刚刚入睡。 与老者并排躺着的,是一个眉目如画、锦衣绣袍的少年。也许是错觉,唐林竟觉得这少年的胸口在微微起伏。 这种古怪的殉葬方式,这种完整的保存,这种千年前的绝伦美丽,让人震惊之外又觉得诡异。 不知周围寂静了多久,才听到众人倒抽冷气的声音和惊叹声──这将是世界上保存最完好的古尸! 无数相机的闪光灯,开始对着棺体不停闪动,大家怀着兴奋雀跃的心情,将这两具尸体小心翼翼的移出黄金棺外。 其中一个比较年轻的考古研究员,在移动那具少年古尸时,触碰到了他右手中的蝴蝶铁钗。几乎在顷刻间,那根做工精致的铁钗便寸寸成灰,化做少年莹白指间的一团黑褐污渍。 *** 离瑾王墓葬发掘那天,又过了二十三年。 夜深人静,唐林教授从办公桌旁站起身,按按花白的鬓角,望向背对着他,面朝计算机整理数据的瘦削青年笑道:「若枫,注意身体,不用那么拼。」 「没有。只是我已经找到工作,明天就要正式离开科学院,想再多为您做点事。」青年摘下脸上宽大的黑框眼镜,转过身,露出一张虽清瘦,却不失俊美刚毅的面容。 「……对不起,若枫。」唐林走到他身旁,揉了揉他略有些长的黑发,轻轻叹气。 「要不是您为我到处奔波,我根本就不可能上学,也不可能获得被社会承认的身分。」青年垂下眼帘淡淡的笑,「您是我的恩人,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二十三年前,科学院经过对瑾王尸身的严密检测,发现其细胞竟呈活性化,尚未死去。细胞复制技术在当时已臻完美,只是尚未得到广泛普及,更未曾应用到人类身上。 但在那种全世界几乎都为瑾王墓疯狂的情况下,瑾王尸体上活着的细胞,很快被移植到某女性科研人员的卵子内,并由此诞生了一个孩子,瑾王的翻版。 作为「活着的古人」,这个孩子被命名为与千年前瑾王相同的名字──池若枫。 他自幼就在科学院里,如同一只珍贵的小白鼠般成长。 反反复覆的验血、提取脊髓、做各种基因实验、反射实验……这些并不是最难捱的。最难捱的,是远离人群的孤独寂寞。 他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甚至没有任何血缘亲戚。他的一切,都来自于那具千年前的尸体;他的一切,于大多数人而言只是珍贵稀有的研究物品。 但既然是一生下来就处于这样的环境,也没有什么好悲伤的。更何况有唐林教授关心他,从他七岁那年开始,就按照义务教育的课程,教他识字算数。此后,又力排众议的让他念完大学,在各界奔波呼吁,最终为他争到做一个「人」的权利。 「爸爸、若枫,加班辛苦了,我给你们带了夜宵。」办公室的门被毫不客气的推开,一个身材娇小,精精神神的短发女孩走了进来,笑盈盈将手中的快餐盒往办公桌上一放,「还热着呢,快吃吧。」 「啊,难为妳这么晚过来,真是太感谢了。」若枫连忙起身向她一板一眼的道谢。 唐林的女儿心悦,望着他嘻嘻一笑,也不说什么,一双滴溜溜的黑眼睛,只顾盯着他看。 「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老实正经了一些。」唐林也笑,拍拍若枫的肩膀,走到办公桌旁打开快餐盒。 「爸,瞧你说什么哪。」心悦的两颊顿时飞红,不依不挠的轻捶了两下唐林的背,「若枫是你看着长大的,又是我同校的学长,我就不能关心他吗?」 「哟哟哟,我好像还没说什么哪,妳这么着急干嘛?」唐林拿起筷子,一边促狭的瞟着女儿,一边夹起个虾饺放进嘴里嚼,「唔,味道不错,若枫你也快过来吃。」 池若枫笑了笑,也走过去拿起筷子,夹个虾饺放进嘴里,赞道:「唔,味道真的很好。」 旁边心悦见他称赞,笑得一朵花儿似的。 唐林、心悦和池若枫,如同一家人般说说笑笑的吃完夜宵后,看看墙上挂钟已过凌晨三点,便都散了,回到各自的住所睡觉。 想到明天就要离开科学院,正式成为社会人,池若枫只觉半点睡意全无,就没有立即回宿舍,而是在这从小长大的院子里信步闲逛。 不知怎么的,来到了标本储藏室。 打开标本储藏室的门,就能看到对面那一人高的玻璃皿内,在营养液中悬浮着的尸体。 据唐林教授跟他提起,这尸体是与瑾王尸体一起从金棺内取出的。据说它刚刚从棺材里取出时,还是个眉目如画、美丽异常的锦衣少年,而如今,却完全看不出半点美丽的轮廓。 它全身的皮肤都白花花、皱巴巴的,浮肿纠结在体表,如同破败的絮。 据说,瑾王尸首之所以不腐,甚至细胞活性化,也跟这具尸体有很大的关系。但按照现在的科学技术,还不能完全解释这一切是怎样发生。 甚至据说,它其实还活着,只是在千年前饮下某种剧毒,陷入了假死状态。 池若枫隔着玻璃罩,修长有力的手指一点点抚过少年**惨白、完全辨不清五官的面容。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承继自千年前的血液中奔腾狂嚣,心脏开始慢慢纠结疼痛。 你是谁?千年前,你经历了什么? 无论如何,是要感谢你的吧。感谢你送我到这世界上,感谢你让我有活着的机会。 最后看你一次也好,毕竟离开科学院以后,从此就再不相见。 池若枫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到控制灯开关前,按下关闭电钮。 整个储藏室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与此同时,那具在营养液中悬浮的**尸体睁开了黑色的眼睛,死死盯住池若枫离去的背影。 是他……是他……那是纵使闭上双眼,也能描绘出来的轮廓…… 池若枫走到门口,刚刚迈开步子想离开,浑身忽然轻轻颤栗起来。 这种强烈的、如同烧灼起来的视线……有人在背后一直看他! 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却偏偏好似受到某种不可抵抗的蛊惑。他疯了般转过身,冲到控制灯开关前,再度将室内的灯打开,快步走到那一人高的玻璃皿对面。 **惨白的尸体面容上,一对深黑、充满了幽怨哀伤的眼睛与他两两相望。 那对眼睛,绝对是活着的。 池若枫身体僵硬的站在原地,几乎连呼吸都忘记了,呆呆的看着那对黑眼睛。也许是震惊过度,他头脑里一片空茫,竟完全感觉不到害怕。 就这样互相对视了半晌,只见那具尸体缓缓抬起惨白、裹着**絮状皮肤的手,朝面前的玻璃罩敲了两下。 池若枫这才蓦然从完全空茫的状态中惊醒过来──原来这具尸体真是活着的! 尽管感觉有些诡异和恐惧,也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若枫毕竟是在科学院长大,并不相信怪力乱神。 那具尸体目光幽怨哀伤的看着他,伸出手又敲了两下玻璃罩,惨白**的嘴,在营养液中一张一合。 若枫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那口型,明明就是一直不停在唤着他的名字──池若枫、池若枫、池若枫…… 来自千年前的丑陋尸体,以那样孤独无助的姿态,悬浮在透明液体中。 不,既然还活着,无论是怎样的形态,也应该是人。 池若枫将手放在胸口上,感觉到心脏如擂鼓般在跳动,倒退一步,深深吸了口气。 仿佛被那双深黑的眼睛魇住,池若枫居然绕到玻璃皿后面,颤抖着用手指按下了开启的键钮。 每隔一段时间,这具来自千年前的尸体都会被研究人员取出来检测。池若枫看过很多次,所以知道操作方法。 营养液沿着敞开的管道排走,等到液体自动排完,玻璃罩旋转着打开。与此同时,失去了所有支撑的那人虚弱倒在了地上。 「喂,你怎么样?」池若枫连忙冲过去,想要将他从地上扶起。 谁知指尖刚接触到那人絮状的绵软皮肤,只见一大片带着黏液的皮肤剥落下来。 池若枫惊吓的缩回手,却看到那人浮肿惨白的脸上,慢慢裂开了数条小缝。 如同年久失修的墙面,他虚浮**的皮肤就这样在池若枫的面前,一块块带着黏液自体表剥落。在那层丑陋的皮肤下,是另一层新生的皮肤,光洁、紧致、无瑕白玉般。 池若枫不知道这样呆呆看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后来忍不住上前,替那人揩去了脸上尚未完全脱落的旧皮残存碎片。 只因为那张新生的脸,真的过于美丽。 化缧眼珠转动,看清了池若枫目光中的惊艳,以及周围的环境。 熟悉的面容……陌生的环境。 沉睡了千年之久,混沌一片的头脑,开始渐渐清醒。 刚刚在玻璃皿内醒过来的时候,只是下意识地,想起池若枫的模样和名字。而现在,他彻底想起来了,池若枫是杀死小添,是和自己纠缠了整整一生的人。 他憎恨的人。 然而,眼前这个人看上去只有二十余岁的模样,和池若枫的年龄不符,化缧有些不能确定:「喂……你的名字?」 池若枫看着化缧的模样,被深深迷惑。 眼前的化缧,用一对笼着水气、迷迷蒙蒙的眸子望向自己。一头厚重茂密,比身高还要长的黑色头发湿漉漉垂在身后,似一大把海藻,肌肤白皙细致得溢出丝光。 于是他情不自禁回答他:「我叫池若枫。你呢?」 化缧的睫毛轻轻颤动,唇角带着丝讽刺:「怎么,瑾王殿下,你不记得化缧吗?」 池若枫蓦然明白过来。 眼前这自称化缧的人,是瑾王的陪葬。而按照千年前的习俗,能够以这种合葬方式为王者陪葬,必定是对其具有重要意义的人。 但是,要和化缧说明现代的生物技术,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池若枫思忖片刻之后,决定这样解释:「化缧,不管我们之间以前发生过什么,我都已经不记得了……总之,你把我当成另外一个人就可以。」 化缧听他这样说,心里在冷笑,嘴上却是另一套:「……哦,是这样啊。对了,这里是哪里?」 「你在坟墓里沉睡了千年之久,这里,是千年后的世界。」池若枫见他能接受这样的解释,松了口气。 化缧目不转睛的看着池若枫,深黑的眸底,闪出怨毒的光。 千年后的世界?忘记以前的事情? 看周围景象,这里也许真是千年后的世界也不一定。 池若枫是用了怎样的方法自坟墓中复活,恢复青春,又带自己来到千年后的世界? 罢了,这个人权势手腕通天,能做到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但池若枫自称忘记从前,化缧不信。 池若枫是不是以为,假装忘记一切,就可以当作从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当成另外一个人?休想。 化缧还记得蚕族的灭亡,几十年的囚禁,陪葬时的毒酒……那些都是,剜骨剖心般的伤害。施虐者忘记了,受害者却不会忘记。 就在这时,墙上的挂钟敲了五下,原来已到了凌晨五点。 池若枫望着这新生的少年,心脏随之颤动。 有不少科研人员为了研发项目,就长期住在这科学院里。眼下外面可能还没有人,再过半小时就不一定了。 一旦人们发现这自千年前复活的古人,等待他的命运将会是什么呢? 他和自己不一样。回想起来,自己仅仅只是承袭了古人的基因,就遭到那样的待遇经历……如果就这样不管,他的未来,必将是难以承受的悲惨孤独。 这一点,池若枫能够切身体会。 池若枫咬了咬牙,顷刻间就下了一个决定。他脱下长外套,动作轻柔的将那人裹在里面,然后打横抱起。 池若枫虽瘦,但身形骨架高大,有一九二的身高。化缧大概是一七0左右,骨骼又纤细,整个人就这样蜷缩着被裹在了厚实、还带着池若枫体温气息的外套里。 池若枫镇静的将灯和门都关上,抱着少年走出标本储藏室大门。 无论如何,眼前先带他离开再说。 第五章 池若枫大学的专业是建筑设计,成绩优秀又颇有天分的他,刚毕业就被一家很具规模的设计公司聘用。为了方便工作,他在公司附近租下一间小小公寓作为住所。 他刚出校门,唐林虽给了一些补助,身上却还是没有多少钱。公寓的地下间最为便宜,他便租了地下间。 一路上为了不引人注目,池若枫叫出租车带着那化缧回到住所,摸摸瘪下去的荷包,稍微有点心疼。 解开化缧身上裹着的大衣,就看见衣服上面全是皮肤碎片和黏液。好在这里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他将衣服丢进洗衣机,又将浴缸放满了热水,开始替化缧洗浴擦身。 若枫换掉六缸热水,用完半罐薄荷香型的沐浴乳、一整罐洗发精,累得满身大汗才算把化缧彻底清洗干净。给化缧换了浴衣,从冰箱里拿了一个面包和一罐汽水给他,让他在沙发上先坐着,池若枫自己又去洗了个澡,这才出来。 标本储藏室平时很少有人出入,所以他应该可以暂时放心。但带化缧出来的这件事,科学院不可能不追究,总要想办法解决。 眼下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只有唐林教授。 从浴室里出来,池若枫看了一眼乖乖坐在沙发上的化缧。 那漂亮少年将面包放在小茶几上,正若有所思,把玩着手里的汽水罐。因为刚洗过热水澡,白皙双颊透着淡淡嫣红,过于宽大的浴袍松松罩在身上,越发显得稚气可爱。 他不由得从心底泛起一个微笑,然后走到电话旁,拨通了唐林的手机。 讲完全部过程后,电话的彼端沉默了片刻,他听见唐林深深吸了口气:「若枫,我想你还是应该把他尽快还回来。你也知道,这个项目并不是由我负责,而且每月一次的检测期就快到了,这件事怎样也瞒不住的。 「我不妨直说,到时候你被抓住的话,很可能会被判盗窃文物罪。」唐林的语调听起来严肃而沉重,「这样的话,于你将来的前程有很大影响。」 「……我知道了,谢谢您……我想我只是一时冲动,我会尽快把他送回来的。」池若枫越往下听,心就越往下沉。 池若枫是如何艰难的从实验室走出来,如何努力上进的得到今天这个位置,只有他自己最清楚。现在的一切,是他用过去全部生命追求得到。 他没办法想象,失去这所有的自己将会变成什么样子。 放下电话,池若枫走到化缧的对面坐下,怔怔的望着他。 化缧见他对着自己发怔,微微勾起唇角。然而化缧的深黑眸中,却不见半点笑意。 池若枫居然想骗自己,说忘记了从前的事情。若真的忘记,怎么还会用和从前一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那种动摇、充满了哀伤的眼神。 「对了,你怎么不吃东西?是吃不下吗?」池若枫看到化缧放在一旁没动的面包,柔声问道。 化缧一边在心里冷笑,一边想看他能装到什么时候。「我除了桑叶和清水,不能吃任何东西。」 「是这样啊。」池若枫错愕了片刻。 「对了,你刚才拿着那个筒,在讲些什么?」化缧心想,反正他权势熏天,一切都在他掌控中,要演戏大家一起演,索性朝他绽开个甜美笑容,「筒的另一边,有人在吗?」 「啊,那个是电话。」池若枫见到他的笑容,也不由自主朝他笑,「只要知道别人的号码,就可以靠这个和对方通话。」 「能教我怎么用吗?」化缧略略偏头,摆出一派天真的模样。 池若枫垂下黑眸,望着这样的化缧,心中忽然一阵抽痛。 真的要把化缧交出去吗?这么单纯可爱的一个孩子,怎么忍心让他重蹈自己的旧日覆辙? 但是如果就这样留下化缧,科学院也大概会很快找上门,采取强硬手段带他走吧? 想到那里永远不会消散的淡淡药水味、泡在玻璃器皿中的生物、闪着寒光的各种器械,他的心脏再度绞痛难当。 池若枫的双拳紧紧握在了一处,只觉得热血全往头顶处冲去。 算了!去他的前程未来! 大不了弄两张假身分证,带着化缧远远离开这个城市,再找份不引人注目的体力活。西藏、内蒙古草原、云南边境……从此天高任鸟飞,去哪里都好。 *** 科学院,唐林教授办公室。 唐林慢慢合上手机盖,微微皱起眉,转头望向站在身侧微笑的男人。「楚院长,这样可以了吧。」 男人大约三十七、八岁的模样,身形瘦高,鼻粱上架着副金丝眼镜,一身医用白大褂被他穿得比西服还要笔挺,整个人干净整洁的像刚从无菌室里消过毒。 「呵呵,看在老教授的面子上,只要若枫在今天以前将文物送还科学院,就没有问题。」楚挽亭,本市科学院院长对着唐林微微一笑,「否则,我不排除采用报警的手段。」 楚挽亭的五官端正俊雅,又常常是面带微笑,打眼望去给人非常儒雅亲切的印象。须仔细打量,才能发现他总是笑着的双目中,隐隐流转着冰冷邪气。 说起来,若没有一些手段魄力,又怎么可能未满四十便成为院长,将那些资历年岁都强过他的人管得服贴?更何况,他技术知识上的专精和天分,以及对科研的热忱专注的确无可挑剔。 「院长放心,我了解若枫,他一定会把东西还回来的。」唐林叹了口气,望向窗外。 没错,他是从小看着那孩子长大的。那孩子的挣扎、努力、孤独和哀伤,他都再清楚不过。 所以他能确定,池若枫不可能会放下一直憧憬成为平凡人的梦想,放弃眼前生活。 「呵呵呵……是啊,若枫走到这地步也不容易,」楚挽亭看透了唐林的心事,笑着开口,「他怎么可能放弃,倒是我多虑了。」 说完,楚挽亭扶了下金丝眼镜,举起手看了看自己修长十指上,剪得光滑平整的椭圆形指甲。 任何事情都不是那么简单。如果不是他们所处的大环境中掀起过科幻潮,公众完全接受人人生来就有平等权利的思想,导致社会对小说人物般存在的池若枫,产生一致同情,池若枫就算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脱离实验室。 其实在楚挽亭看来,人的生命自由远远不如科技的研新探索值得尊重。 人生最多不过短短百年,而科技却能流传千年万载。 虽然池若枫身上还有可挖掘利用的价值,不过也算了。 只要池若枫把那具活着的古尸送回来,楚挽亭并不打算再为难他。 现在,那具奇异的古尸,才是真正令楚挽亭血脉贲张、心跳加速的东西。 *** 池若枫用吹风机将化缧那一头长度惊人的头发吹干,又替他换上休闲运动装。 没办法,他的衣服对化缧来说都过于宽大,也只有运动衫大些无所谓,化缧穿着在人前显得比较正常。 化缧吹干后的头发,不再似蓬乱海藻,而是顺直乌黑的泛着丝缎般光泽。一点不夸张的说,发质直逼电视洗发精广告中的明星。 池若枫为化缧戴上棒球帽,将那一头长发盘在帽中之后,握住化缧的手,「化缧,我们准备离开这里。」 「我们去哪里?」化缧感到诧异。 「你啊,跟着我就行了。」下了决定之后,池若枫心情忽然大好,点了点他的小鼻尖,「对了,你只能进食桑叶……还有清水是吧?我一定想办法给你弄来。」 说完,他背上匆匆整理完毕的行囊,拉着化缧出了门。 池若枫把提款卡里面的钱全部取出,然后直奔离这里一站路远的桂水河小学。 小学自然课中有养蚕观察这一项,学校里有间不大不小的饲养室,专门喂养各种小动物。但有很多孩子都不满足于仅仅在学校养蚕,常常偷拿了蚕籽出来,放在小盒子里自己养,蔚然成风。 所以在学校附近那些流动小贩,也就想方设法的弄了新鲜桑叶,卖给孩子们牟利。 池若枫带着化缧沿着学校旁边的小摊一路扫荡下来,足足搜刮了装满四个大手提袋的桑叶。 站在大街上,化缧将手伸进袋子里,想要抓一把桑叶出来吃,却被池若枫拦住,「这里人多,再忍一会儿,再说我们还有急事。」 化缧抬起眸子,有些不可置信的看了眼池若枫。 堂堂瑾王,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别人的眼光?而且这个古怪的世界里,池若枫身旁似乎一个随从都没有,什么事情都由池若枫自己亲力亲为。 正在这时,池若枫站在街边,看见一辆空着的出租车驶过来,连忙拦下,和化缧一起进入车内,朝司机道:「麻烦您,长途汽车站。」 司机应一声,随后发动车子。 化缧望向窗外,景物正在快速朝后移动。 这里的车子是铁铸的,甲壳虫一般的形状,速度比马车快上好几倍;这里的人,穿着奇怪的衣服,蓄着样式奇怪的头发;这里的房子,高耸入云。 千年后的世界,对化缧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所以,尽管不愿意承认,但他眼下如果想要在这个世界生存,就必须依靠池若枫。 如果池若枫要跟他演戏,他就陪池若枫一直演下去。 三个小时后,池若枫和化缧搭上了长途汽车。 上了车后,化缧坐下也不安静,一会儿看看车窗外疾驰而过的风景,一会儿打量悬在前方,播放着电视剧的小电视。 无论出于哪方面的考虑,他都必须熟悉这个世界。 他再也不想被池若枫关进那黑暗的蚕室,过那种不见天日的生活,再也不想成为池若枫的陪葬。 他希望能够尽快积攒到,足以离开池若枫的力量。 「对了,你现在可以吃桑叶了。」池若枫看着他的模样,不由宠溺微笑。 化缧点头,打开手提袋,抓了一把桑叶塞进嘴里,望向窗外,「池若枫,那个东西是什么?」 池若枫顺着化缧的目光望过去,「啊,那是摩天轮。人坐在上面,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 池若枫小的时候,天天都在实验室内被迫做着各种实验,根本没有人想到要带他去游乐场,更没有坐过摩天轮。 那种东西,当时他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然后进入他最美的梦中。 如今他是自由之身,但是就算闲下来,也再找不到去游乐场的理由。一个二十三岁的男人还要进游乐场玩,多少有点冒傻气。 那个在游乐场流连玩耍的梦,也很久没有做过了。 「可以看得到多远呢?再远的地方也能看到吗?」化缧的一双黑眼睛,亮晶晶的望着池若枫。 「嗯,是这样。」池若枫回答,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顶,「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坐。」 汽车一路向前行驶,总共是十七个小时的路程。十七个小时后,池若枫和化缧就会到达另一个城市。 那肯定不是他们的终点,只是个转折的地方。到时候去云南、内蒙还是西藏呢?池若枫还没有想好。 在车上待了五、六个小时,满车大半的人都开始昏昏欲睡。 化缧也睡着了。他半个身子都靠在池若枫身上,**般的粉唇微张,露出一点碎玉般的牙齿,几缕未挽好的长发从帽沿处滑出来,覆在面上随呼吸起伏。 池若枫看着他那副样子,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将那几缕长发从化缧面上拿开,挽在他如同洁白小贝壳的耳后。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汽车又忽然停了。 八、九个身强体壮的青年呼喝着走了上来,池若枫心里暗叫一声不妙,微微欠身朝窗外望去。 汽车的前方,果然设有路障,他们这是遇到拦路打劫的车匪了。 「您看,我身上确实没钱了。」前排的中年人战战兢兢朝那些青年递过去一迭票子,然后将身上的口袋都翻过来给他们看。 「出门才带这么点钱,骗谁呢?」为首的劫匪瞇起眼睛,将手中的烟蒂按熄在中年人的西服上,烧出个黑黑的**,「给我搜!」 众目睽睽之中,中年人很快就被扒得干干净净,全身上下只剩一条裤衩。 果然,在中年人的裤衩小口袋里,他们又搜到了几千块钱。 池若枫看到这幕,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化缧这时也醒了过来,偎在池若枫怀里,有些迷糊的望着眼前这一切。 劫匪们搜刮完前排的中年人后,来到坐在后面一排的池若枫和化缧面前,「喂,轮到你们了!」 「我这里,一分钱也没有你们的!」池若枫拍着皮椅站了起来,将化缧护在身后。 周围的乘客们,这时都开始小声劝池若枫:「何必呢,蚀财免灾算了。」 「是啊,年轻人不要太冲动。」 「这些人怎么惹得起呢?唉……」 ……劫匪头目看看池若枫,歪起嘴角笑了:「哟,真是难得遇上个骨头硬的,咱们这几天,正好手有点痒。」说完,几个人上前三拳两脚就将池若枫打翻在地上,然后从汽车的通道间,一路将他拖到车下。 化缧这时完全清醒过来,犹豫片刻之后,跟在他们后面下了车。 与此同时,汽车竟关上前门,抛下池若枫和化缧,从已经打开的路障处呼啸而过。 池若枫勉强从地上爬起来,八、九个青年将他围在中间推搡殴打。他身形比那些青年要高上一截,人又生得瘦,被打得弓起身子的模样也就分外显得可怜。 化缧在一旁看着,先是惊愕万分,继而唇畔慢慢浮上一抹快意笑容。 他所知道的池若枫,双手能拉开三百斤的硬弓,面对这几个人,怎会就这样被动挨打? 终于明白过来,现在的池若枫,绝非当初武勇无双、权倾天下的瑾王。 这个世界的池若枫,只不过是个普通人。 当初自己醒来的时候,他谎称忘记一切,急于和过去撇清,大概也是这个原因。他已经没有囚禁自己的能力,所以换了一种方式不让自己离开。 「哟,不知道这位是弟弟还是妹妹啊。」有劫匪注意到化缧的存在,带着一脸猥琐笑容走向他。 化缧的帽子在下车的时候被碰歪,半边长发散开,垂落在肩头,衬着如画眉目,确实男女莫辨。 当那名劫匪扳起化缧的下颌时,化缧觉得厌恶,于是皱眉。「你想做什么?」 「听这声音像是弟弟,模样儿又像是妹妹。」劫匪摸了摸化缧的脸颊,伸手去撕化缧的衣服,「不如,让哥哥确认一下好了。」 池若枫看到那人对化缧动手动脚,心急如焚。他将手伸进腰包,哆哆嗦嗦拿出钥匙炼上的水果折迭刀打开,大吼一声就朝对面的劫匪刺去。 那劫匪和他挨得非常近,堪堪被刺个正着。他瞪着眼望向自己胸前,也不由得愣在原地,但随即他又发现,胸口处不过只传来一点点刺痛。 眼下是初春时节穿得还颇厚重,那柄水果刀扎透了他的皮夹克和薄毛衣后,只让他受了一点轻伤。 那劫匪将水果刀拔出,看到刀尖的一点鲜红,顿时急气攻心。「打!今天不把这小子打残了就不算!」 如果说先前他们对池若枫还留有一点余地,这回就是真的不管不顾往死里打,就连正在戏弄化缧的那名劫匪也加入了行列。 池若枫暴露在外面的皮肤很快全部变成了青紫交加,他头破血流的躺在地上,身子弯得像一张弓。 化缧看着这样的池若枫,眼神中怨毒越来越浓重,红唇畔的笑意慢慢扩大。 或许这一次,他们之间,不再是池若枫单方面的施虐。 或许这一次,自己可以伤害到他。 把从前的仇恨、委屈、痛苦、压抑……统统还给他。 刚开始时,化缧还能听到池若枫的**声,到后来就连**声也听不到了。 池若枫被围在人群中被殴打,站在化缧的方位,只能看到池若枫露出的一只手。 那只手不时抽搐着,细细血流沿着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蜿蜒而下,渗入泥土中去。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忽然听到劫匪中有一人惊呼:「这小子真的要完蛋了!」 「啧,这趟出来真是倒霉。」众人停了手,劫匪头子望着满身鲜血的池若枫,拈着手指将池若枫口袋内的钱包取出来,生怕污了手,「出过气就得了,我们走。」 池若枫如同破麻袋般动也不动的躺在那里,只有胸口尚在起伏。他头脸被打得完全变形,满脸满身都是黏糊糊的血迹,已经不太像个人。 就连劫匪们看了也不由觉得触目惊心,拿了他的钱包后便一哄而散。 「池若枫。」化缧走过去,俯下身子,将他从地上半扶起,「你怎么样?」 既然决定演戏,那就演得像一些,化缧用力眨了眨眼睛,唇角下弯,让自己看上去像就要哭出来的模样。 不太困难的。只要想想从前的经历,再想想现在能够报复这始作俑者,就什么都做得到。 池若枫在他怀里,睁开**的只剩下一条缝的眼睛,声音微弱:「我没事……都是皮外伤而已……喂,别哭啊……我看过地图……离这里往东两里开外,就是一个小镇,带我去求医。」说完,只觉得脑袋又痛又沉,池若枫眼前迅速被漆黑笼罩,昏了过去。 化缧想了一会儿,将池若枫扶起来,朝东方走去,狂笑道:「池若枫,你可别死了啊。死了的话,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哈哈哈……」 此刻四处无人,正值夕阳西落,半天落霞艳红。 第六章 池若枫与化缧离开的第二日凌晨,警察们接到科学院所藏文物被盗的报案,立即和楚挽亭、唐林一起,开着警车赶到池若枫的住所。 震天响的敲了半天门,也不见有人来开,最后用枪将锁打坏,众人才冲了进去。 大声吆喝着「别动」、「不要抵抗」等话,看到的却是空无一人的房间。 小小的公寓间里,床上被褥迭得有些凌乱,桌子上放着几本有关建筑方面的书,洗衣机里丢着一桶待洗衣物,不过地板和周围打扫得还算干净。因为主人没有不良烟酒嗜好,比起别的男子单身住所,空气也称得上清新。 「唐林教授,你知道池若枫去哪里了吗?」楚挽亭扶了扶金丝眼镜,在房间里转过身,眉头蹙起细细的纹路,望向身后的唐林。 「……我不知道。」唐林看着眼前的一切,也有些瞠目结舌。 若枫那孩子,真的带着那个古人跑了吗?他从前付出的努力,他的前程全部付之东流也无所谓? 自己非常清楚,对若枫而言,明明那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但仔细想想,似乎也是必然的事情。 那孩子孤独了那么久,纵然得到自由,在人前欢笑,心底仍然留有一片无法填满的寂寞空虚和自卑。 他来自千年前,没有父母,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同伴。那个复活的古人,却是和他一样,来自相同时空。 「无论如何,他们逃不掉的。」楚挽亭不再看唐林,将形状漂亮修长、宛如艺术家的手指按在桌案上,声音和神情,都异常平静确定,如同讲述着一个已经被推论证明的公式。 *** 池若枫说得没错,距他们下车地点的东方,大约两里开外,就是一个小城镇。 池若枫谎报了名字和住处,在镇上的私人诊所躺了一个星期,才渐渐的好起来。这期间,化缧一直在他身边照顾他。 眼看着没什么大碍,池若枫也不愿意再浪费钱,就在镇外租了一间农家小屋暂时和化缧一起住下,准备等身体完全好了之后,就带化缧离开。 这天夜里,化缧和池若枫坐在木板床上,一起看电视。 十五吋的旧彩电,只能收到四、五个台,不过对于逃亡的他们来说,已经很好了。 尤其是化缧,自从学会看电视之后,就彻底沉迷其中。通过电视,他学到了很多这个陌生世界的东西。 墙上的钟指向十一点,化缧站起来,关上电视,「这个节目看完,就再没什么节目可看了。」他随即又转身,看着池若枫笑,「池若枫,帮我把头发剪了吧。」 「啊?」池若枫怔了怔,望向他那头一泻到地的丝般长发,「就这样剪掉……总觉得有点可惜。」 「有什么可惜的?」化缧往肩上搭了块干净围裙,搬张靠椅在镜子对面坐下,「不剪的话,将来行走总是不方便。」 池若枫点点头,终于去拿了剪刀,将化缧的厚重长发一点点齐着脖颈剪断。 随着剪刀游走的嚓嚓声,长长黑发就这样一缕缕断落。有的坠落在地上,有的挂在化缧身上,它们在屋顶布满油腻污渍电灯泡的昏黄光芒下,闪着华丽的、丝一般的光彩。 「喂,我说。」化缧从镜子里看着池若枫贴了胶布、青紫**未消的脸,幽幽开口,「那个时候,你被他们打成这样,就为了保住内裤口袋里藏的钱?」 「是啊。」池若枫得意的笑,因为脸上有伤,笑的幅度不能太大。 「内裤里藏钱这个法子,还是我上大学时被人打劫后,心悦教给我的……以前都很有效,没想到这帮抢匪居然也知道。」 「下次遇到这种事情……不要这样了。」化缧微微瞇起眼睛,露出哀伤的神情之后,努力让自己流下一滴泪。 「别这样,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池若枫在镜中见他眼中有泪水滑落,顿时手足无措,「再说,挨打我还是很有经验的……」 池若枫刚刚上大学那会儿,不知是怎么搞的,就被附近的一群小流氓看上,天天找他麻烦。 为了证明自己可以适应环境,不被人看轻,他那时傻里傻气的既不愿意报警,又不愿意让同学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只有天天挨打。 这种悲惨生活持续到半年后,小流氓们因为别的事被抓进警察局才算结束。 化缧知道时机已到,忽然转过身,带着满身剪碎的头发,一头扑进池若枫怀中,发出哽咽的声音。 「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保证。」池若枫垂下眼帘,伸开双臂将他拥住,低声道:「傻孩子……」 这样做的理由,其实不止是想保住身上那点钱。 如果就这样坐车到了下一个城市,满车的人肯定首先就要去警局备案。 而他和化缧,绝对不可以去那种地方。去了的话,行踪路线就一定会泄露。 比较起来,不如被人打一顿划算些。 朦朦胧胧的昏黄灯光下,化缧仰起头望着池若枫的脸,踮起脚尖,热烈的吻上了他的唇。 他恨池若枫。但他又不得不承认,经过那些漫长时间的纠缠,池若枫的身体对他而言,有着强烈的吸引力…… 化缧被他这样拥抱着,亦陷入痴迷状态,双手紧紧搂住他的颈项,要求道:「快一点……嗯,就是这样……」 激情之后,两人赤裸着身体,仍旧紧紧相拥在一处。 池若枫吻着化缧的唇,喃喃道:「化缧……我爱你。」 几乎是在第一眼,就迷恋上了这来自千年前的少年。而单纯的化缧,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生存自保能力,只有自己可以依靠。 每当看到化缧,心底都会隐隐疼痛。 化缧错愕片刻之后,唇边泛起一个笑,回吻他:「我也是。」 并不是假话,池若枫是他此生唯一爱过的人。 然而五十年的纠缠折磨,终于将那点爱意消磨殆尽,只剩下刻骨仇恨。 「对了。千年前,你和瑾王……呃,和我是什么样的关系?为什么你会和我一起合葬?」池若枫将他细白的手放进掌心中,轻轻揉搓,不经意的问起。 「我们是爱人啊。」化缧狠狠一口咬在他肩膀上,「负心人,你连这个都忘记了吗?」 池若枫痛叫一声推开他,偏过头去,看见右肩上多了一圈深深牙印,鲜血正在渗出。「化缧,很疼啊!」 化缧见他流血呼痛,咯咯的笑出声,极开心的模样。 「唉……你啊。」池若枫见他笑得开心,终究不忍责怪,伸出手去再度将他拥入怀中。 忽然觉得有些惆怅。 化缧之所以会爱他,会和他做这种事,大约是因为,化缧以为他是千年前的那个瑾王吧。 但他不是。他只是活在当下的池若枫,不是千年前,化缧爱着的那个瑾王。 总有一天,化缧会了解这些。到了那个时候,化缧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爱他? 化缧依在池若枫的肩头,伸出舌,一点点舔去池若枫流下的血,微微瞇起的黑眸中尽是满足。 *** 小镇上,池若枫和化缧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大半个月之后,终究到了要离开的时候。 池若枫的伤此时已好得差不多,只左脚稍微有些跛,却已经行走无碍。 这天上午,池若枫到镇外的售票点去买火车票,化缧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 电视里,正播放着最近的通缉犯名单。 「池若枫,男,二十三岁……」 听到这个名字,看到电视里出现的池若枫照片,化缧顿时挺直了背脊。 「……涉嫌盗窃国家一级文物,目前外逃中。如果有观众发现其踪迹,请尽快和我们联系,拨打……」 化缧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虽说不太能理解,池若枫在这个世界犯了什么罪,但是已经很清楚,池若枫是个逃犯。 如果池若枫被抓起来的话,不知道是什么表情呢?他很期待。 化缧关了电视,站起身,朝枕头下面摸去。 那里有几十块钱,足够去不远的小商店处,打一个举报电话。 中午,池若枫带着两张火车票,回到家中。 刚推开家门,就看到化缧兴高采烈扑过来,踮脚吻了吻他的唇后,不住嘴的问:「啊,你回来了。你买的是哪天的票?我们什么时候要走?」 「是明天中午的票,我们明天清早就搭出租车走。」池若枫微笑望着他回答,心中有一些不安。 他知道,现在到处都是通缉他的消息,能不能安全带化缧离开,只能靠运气。 「嘿嘿嘿……嗯,你累了吧,先坐下再说。」化缧挽着他,让他坐在床沿,小脸上泛着两朵红霞,带着诡秘而兴奋的笑。 池若枫刚刚坐下,顷刻间觉得身子像被冻住了般,又冷又硬的僵在了原地。 他看到十几名全副武装的警察破门而入,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自己,「池若枫,你涉嫌盗窃国家一级文物,我们奉命前来逮捕你。」 池若枫被武警们按倒,双手反铐,绝望的在地上不断挣扎,却还在顾虑化缧此时的感受。「化缧……化缧你不要怕!我们不会有事的!」 被按入尘埃的他,只能看到化缧那双穿着绒布拖鞋的、白皙纤瘦的脚,却看不到化缧美丽的脸上,逐渐扩大的得意笑容。 警车一路呼啸着朝漯竹市的方向开去,池若枫被两个警察左右夹住,双手反铐着窝在后座上,前面的警车司机正在和旁边的警员聊天。 「要不是有人举报,我们就是再往省外发通缉令,把漯竹市翻个天,也想不到他就藏在这个小镇上。」警员歪过头,瞟了一眼后排的池若枫,红亮烟头在唇畔明明灭灭。 「请问,通缉我的罪名是盗窃文物吗?」池若枫抬起头忽然开口,他眼神清澈,几缕乱发搭在瘦削的面颊上,整个人很是狼狈,又显出无辜来。 「是的。」警员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简单回答。 「那么……你们也认为化缧是文物?他明明是个人,有眼睛的都可以看到!」池若枫激动起来,身后手铐发出铮铮撞击声。 「老实说,我们见到他也很惊讶。」警员往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神情平静,「但我们的职责只是将你带回去,至于最后的审判和确认,那是法院的事情,抱歉。」 话说到这一步,池若枫知道再辩解也没用,甚至很可能最后是不利于自己的,不由得沮丧垂下了头。 *** 漯竹市。 入夜,整个城市华灯初上。楚挽亭在站在位于高达三十层的科学院研究大楼顶层,自己的办公室内,俯瞰着窗外整个城市层层迭迭的阑珊灯火。 「老师,人已经带来了。」一个清秀、中等身材,有着腼腆气质的青年牵了化缧的手,推开门走到楚挽亭对面。 楚挽亭转过身,扶了扶挺直鼻粱上的眼镜,开始仔细打量化缧。 除了过于阴柔美丽的容貌,怎么看,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他身形修长,齐耳短发似黑缎般光洁顺滑,一对美丽的黑眼睛,带着毫无畏惧的神采,望向楚拘亭。 「小葛,暂时没你的事了,先出去吧。」 青年躬身退出房间,把门关好后,楚挽亭将桌子上的一盘新鲜桑叶,朝化缧的方向推了推,「化缧是吗?你一定饿了。」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楚挽亭并没有白白虚度。他从池若枫家的洗衣机里面,找到沾满化缧蜕掉皮肤的那件大衣,将上面的组织细胞取样,已经得出化缧身体结构和食性和全面分析。 那不是人类已知的,或是可以想象到的任何生命。当他拿到那套分析时,呼吸几乎停止,马上知道自己的余生,都将为这个奇异神秘的生命而疯狂。 化缧朝楚挽亭的方向走去,来到那盘桑叶旁边,伸出手抓了一把翠绿叶片,就开始吞咽,「你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 「我叫楚挽亭,是这里的院长。」楚挽亭微笑,语调温柔,「你有什么事情,都可以问我。」 「池若枫现在,是不是被关起来了?」化缧望向他。 「是。」楚挽亭微微上挑的浅褐色狭长双眼,在镜片后流转着冷冷邪气,「盗窃国家一级文物,大概会判个十几年刑吧……报警的人,不就是你自己吗?」 化缧停止了咀嚼,眉头微微皱起,若有所思的模样。 只是被判十几年刑而已……太便宜他了。 千年前,自己可是被他关在那幽深的蚕室里,凌辱了五十年之久。 「为什么要报警呢?据说他对你很不错。」楚挽亭怕惊了他,也不做任何动作,只站在原地和他交谈。 「楚院长,你是不是有办法放他出来?」化缧忽然朝楚挽亭扬起个媚笑,步步生莲的走到他面前,抬起双手,开始解他的衬衣钮扣,「你是不是有办法,让他来这里,来到我的身边?」 没错……只有让池若枫在自己身边,自己亲手凌辱折磨他,才能够泄去心头之恨。 而要做到这些,眼前可利用的,只有这个姓楚的男人。 楚挽亭唇边噙一抹笑,打量着化缧,「你恨他?」 这诱人的孩子,还真是恶毒呢。不过,很对他胃口。 「是的,我恨他。他囚禁了我五十年,最终他死了,还令我陪葬……我能不恨吗?」化缧轻轻咬噬着楚挽亭的锁骨,「不过,我喜欢你。」 楚挽亭笑了笑,一把将他抱起,「好,我答应你……让池若枫到你身边来。」 关于池若枫,化缧似乎弄错了一些事情,不过算了。 反正,化缧的提议,也是他正想做的。 化缧的背抵着冷硬的墙,被分开双腿。 楚挽亭进入的时候,化缧不顾一切的投入迎合,激烈的扭腰浪叫。 当欲望淹没了身心,才能将所有痛苦忘却。这一点,和从前在蚕室中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千年前,在那片郁郁葱葱的桑林中生活着的,纯真的自己,早已经不在。 *** 池若枫在拘留所里一关就是半月,说是等待审讯判决。 拘留所每天的食物仅有两碗米汤和几条咸菜,他本来就瘦,如今更是脱了形。在里面不能洗漱,浑身又脏又臭,青色的胡茬倒是密密从下颌扎出来。 下午,池若枫靠墙坐在泛着潮气的地砖上,身旁放着一包食物。阳光从屋子里唯一的小铁窗外照进来,将地面上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说不出的寂寥。 今天上午的时候,心悦来看过他,带了这包食物给他。临走的时候,她满脸是泪。 她要他放宽心接受审讯,不要害怕。只要一口咬定因为看见化缧完全是人的模样,所以动了恻隐之心,尽量博取庭上的同情就可以。 她说她和唐林教授问过律师,说他无罪释放的可能性很大。 池若枫微微侧过眼,望向身旁那包心悦带来的食物。明明肚子饿得要死,但看着这包食物,就是吃不下。 因为他明白,这样一来,他虽然可以得到自由,却也等于再不能和化缧相见。 楚挽亭向外界公布说,化缧是异常珍稀的人形蚕科动物……或许化缧最后也可以像自己一样,被公众承认,得到人的身分。 但那个过程要多长呢?十年八年都很正常,二、三十年也有可能。 等到那个时候,化缧早就死在实验室了也不一定。 池若枫将头埋进屈起的双膝间,先是轻轻抽泣,然后哭得哽咽不成声。 记忆中,他很小就不会哭了。过于频繁的实验,令他的身体对麻药产生抗性,他不怕肉体上的疼痛,即使清醒着被抽脊髓,他也不会哭。 经历过被当作一件物品对待,所以在面对各种属于「人」的挫折时,他只觉得幸运。然而现在,他一想到化缧的未来,就只觉得疼痛得无以复加,疼得要哭出来。 那种疼痛和肉体上的疼痛不同,找不到它具体的存在,却又铺天盖地无孔不入,清晰得不能再清晰。 每一次呼吸都会牵扯到,每一个念头都似锋利的小刀剐着心脏。 「池若枫,今天找你的人不少啊。」 正在这时,外面「匡啷」几声响,警员打开了拘留所的铁门,有脚步声朝他不急不徐的靠近。 池若枫连忙在膝盖的裤子布料处蹭干眼泪,抬头望向进来的人。 楚挽亭穿着笔挺西服站在他对面,唇畔如往常般挂着高深莫测的微笑。 池若枫眼睛、鼻尖都是红的,下巴上生满青色胡茬,头发凌乱不堪,望向楚挽亭的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楚院长?您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是给你一个选择。」楚挽亭蹲下身子,与他平视,「虽说对你而言,不一定是最好的,但选择与否在你。 「我们可以撤销对你的控诉,只要你答应重新回到科学院,并签下自愿做人体实验的五年合约。」楚挽亭镜片下的狭长眼睛幽幽闪着光,「审讯前,你还有三天的时间,我每天都会来。」 池若枫沉默着,慢慢垂下头去,不再看他。「您觉得,我有可能答应这么毫无道理可言的条件吗?」 「我说过,我只是给你一个选择。」楚挽亭唇边的笑意慢慢扩大着,也不再说什么,站起身来离开了拘留室。 铁门再度关上,屋内只留下池若枫一个人。他直起佝偻瘦削的背,仰头长长呼出口气。 楚挽亭提出的条件,无疑是苛刻而恶毒的,不过……那却是留在化缧身边的唯一方法。而他,绝对不可能放弃化缧,去过所谓自由平凡的生活。 化缧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和他来自相同时空的人,是他深爱的人,是他唯一的、永远的……恋人。 *** 答应了楚挽亭的提议后,科学院果然撤销了对池若枫的起诉,警局也很快将他从拘留所里放出来。 池若枫一身肮脏狼狈的站在拘留所铁门外等待着,眼睛被清晨的阳光刺激得微微瞇起。一辆银白色面包车开过来,停在他面前。 「上车吧。」小葛从驾驶座位车窗处探出半个头,望向池若枫。 池若枫点点头,打开后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发动的同时,池若枫看到在马路的另一侧,唐心悦下了出租车,提着一个塑料袋朝拘留所的方向走去。 她还不知道池若枫已经被释放,应该是前去探望他。 「不去跟她说一声,打个招呼吗?」小葛也看见了,犹豫片刻后迟疑着问。 几乎科学院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心悦对池若枫抱有特殊情愫。 「不用了,开车吧。」池若枫别过头去,不再看她。 银白色的面包车很快开动,平稳而快速的朝科学院方向行驶而去。 「你手边有一份自愿做人体实验的五年合约,好好看看。」小葛一边开车一边和池若枫交谈,「没有什么问题的话,就在这里签了。」 池若枫拿起手边的资料,大略看了一遍。 和想象中的差不多,无非是五年内不得离开科学院,自愿承担所有后果之类的意思。然后,有二十万的补偿金,还附带着人身意外伤害死亡保险。 支起前面的写字架,池若枫在那张合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保险受益人的名字,他没有考虑太多就填了唐林教授。 唐林教授在他身上耗费精力无数,他却注定要令这个慈祥老人失望。再说,他也实在想不出其它亲近的人。 小葛从后视镜里看着将签完数据放下的池若枫,没说什么,目光中是一闪而过的怜悯。 第七章 楚挽亭正在实验室内忙碌,传来了敲门声。 「门没锁,进来吧。」楚挽亭知道是小葛,连忙开口。 「老师。」小葛推门进来,看见桌子上放着两杯热茶,知道楚挽亭正在等他,有些腼腆的坐了,将池若枫所签的人体实验合约放在桌子上,「人带回来了,而且他已经和我们签订了合约。」 「嗯,小葛你辛苦了。」楚挽亭点点头,坐在他旁边,「他今后的住宿生活,这些都还要麻烦你安排。」 「是的老师,一切都交给我。」小葛回答后,捧着茶杯踌躇片刻又开口,「老实说,我觉得没有必要让若枫和科学院签订这个合约。毕竟他身上有研究价值的基因,我们已经取到了完整的结构图谱……」 「哎,小葛,这你就不懂了。」楚挽亭推了推鼻粱上的金丝眼镜,眼内散发出异样的沉迷疯狂。 「我研究记忆复活已经有很多年,基于人的记忆造就了大脑的皱褶沟回这一理论,以现在的技术,应该可以把一个人的记忆拷贝到另一个人的大脑中。我做了很多次实验,但直到目前为止,并没有成功的例子。」 小葛知道楚挽亭平素进退有度,绝对是具风度涵养的一个人。不过一旦涉及到科研方面的话题,就会失控般滔滔不绝,于是带着微笑听他说下去。 「我分析了失败的原因,是因为人与人的大脑波长及构造都有微小的差异。记忆复活,只有在同卵双生子或者是复制体身上才有成功的可能……假如能在池若枫的身上将千年前瑾王的记忆成功复活,则更具有不可估量的科研价值。」 楚挽亭端起杯子喝口茶水,「十年前,我就想在他身上做这个实验了,但那时他还是十几岁的孩子,身体不好,发育得又慢,脑部无法承受这种冲击。好不容易等到成年,他又得到合法身分,只有作罢。 「再者,化缧如何能活这么长的时间,如何能够使瑾王的尸身千年不腐,并且细胞产生活化,这也是个谜。 「我打算从化缧血液内提取出相应物质成分复制,找人长期注射看看。化缧对瑾王的尸体既然都能够有这样的效果,那么池若枫的身体应该对这种物质也能够兼容,不会有排斥性,是最好的实验材料…… 「小葛你也清楚,在社会上找自愿进行人体实验,同时体质合适的人有多难。」 「是的老师,我明白了。」小葛听完后,犹犹豫豫的又开口,「老师……是怎么看待同性恋这种事的?」 楚挽亭慢慢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桌面上,忽然笑了,「小葛,你已经知道……我和化缧的事情了吧。」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等小葛回答,楚挽亭便再度开口,「化缧是我珍贵的实验对象,他不能出任何状况,而如果他对我不能信任,就会有不必要的麻烦出现,既然性交有助于这点,我不会吝于给他。 「至于同性恋,两个男人搞到一起谈情说爱,我只会觉得恶心。」 听完楚挽亭的回答,小葛双手紧紧握住温热的茶杯,低下头,本来就不甚明亮的眸光一点点灰下去,有些尴尬的扯动唇角,「……对不起老师,问这种问题,我真是太失礼了。」 「没关系,这也没什么好瞒你的。」楚挽亭微笑着。 「今天我还有些事没办完……那么,老师我先告辞了。」小葛站起身,跟楚挽亭道别后出了房门,脚步慌乱得有些像逃。 *** 池若枫进入科学院后,楚挽亭开始给他每天注射一种针剂,说是某种补充营养、延缓衰老的新药。 不过池若枫只签了五年的约,今年又只有二十三岁。如果按楚挽亭所说,实验营养制剂这点还算说得过去,提到延缓衰老,怕是等他五年后出院也看不出效果来。 也许真是拜这药剂所赐,注射一周后,池若枫的身体日益健旺,不再似从前般形销骨立。除了试药外,池若枫平时没有事情,就喜欢在楚挽亭专用实验室的楼下徘徊,因为他知道化缧在里面,想要看到化缧的身影。 然而每一次,都是带着希望而去,失望而归。 不过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带着化缧离开这里。 这天清晨,池若枫如往常般早早起床,洗漱后准备去化缧所在的楼下,却看见唐心悦满面怒容推开宿舍的门进来。 她憔悴消瘦不少,脸颊都陷下去,只有一对眼睛,明亮的逼人,若两团火在燃烧。 「我和爸爸在外面找你找了一个月,才知道你就在科学院,居然不跟我们联系!」心悦冲到池若枫的面前,仰起头,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你、你混帐!和楚挽亭签了那种约……你还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池若枫别过脸去,不敢和她燃着灼灼怒焰的黑眸对视。 楚挽亭十几岁时便被国际上称为生物科技的天才,为国家争得不少辉煌荣誉。但十二年前,他却被国家科学院除名,下调到这里成为一名普通研究员。 据说就是因为实验做得太过分,令多人死亡,在国际上产生了很坏的影响,并对国家财产造成巨大损失。他登上本城科学院院长的位置,也是近两、三年才发生的事。 这一点,池若枫不是不了解。 「爸爸已经为你筹到了违约金,你现在就跟我走,离开这里!」心悦牵过他的手,眸中滑落两颗泪水,「趁现在还来得及!」 「不,我不走。」池若枫咬了咬牙,摔开她的手。 心悦没想到他如此冥顽不灵,又想起自己和父亲一个月来为他奔波劳累、担惊受怕,气得打颤,转过身就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搧得自己手心生疼,「你不走,想在这里等死吗?」 「心悦,我不能走。」池若枫左边的脸颊慢慢红肿起来,目光平静温和的望着她。 她知道他的脾气,看似温和,但决定了的事任谁劝都拉不回来。听他这样说,心内的悲伤忽如排山倒海般喷发,垂下头哭得不能自已。 「心悦,别哭。」面对她的泪水,池若枫笨拙地将身上的手帕递过去。 正当池若枫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小葛走进敞开的房门,看见这幕,讶然站在门口。「若枫,楚院长在他的专用实验室等你。」 「我马上就去。」池若枫犹豫片刻,终于做了决定。 他将手帕塞进她的手中,大步朝门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对小葛说:「找间实验室,在里面给我架个床,以后我就住在那里,免得有不相干的人找来哭闹,弄得不好看。」 「池若枫,你站住!」心悦抓住手帕,一边哭一边在他后面追。 「他既然有自己的打算,勉强也没用。」小葛叹了口气,伸开手臂在门口拦住她。 她哭的哽咽不成声,泪眼朦胧望着池若枫高瘦的背影在晨光中,迅速远去,消失在视野内。低下头展开手帕,她却看到里面有一张迭得整整齐齐、写满字迹的便笺纸。 *** 心悦造访后,池若枫真的住进了一间废弃实验室。 科学院的所有实验室都属于五号楼,楚挽亭的专用实验室也是。住在这里,除了能够避开心悦,更能够离化缧近一些。 这天正午时分,阳光灿烂,池若枫在床上裹了被子,闭了眼睛,只觉得全身发冷,四肢百骸疼痛得像是正在碎裂。 这些日子以来,楚挽亭又对他换了针剂,可能是某种新型病毒。 如果是常人,恐怕早就痛得**不止,但对于从小就接受各种实验的池若枫而言,还在接受的程度之内。他并不比常人痛得少一些,而他的忍耐力却比常人要强很多。 正在这时,门「咯吱」响了一下。 池若枫知道是楚挽亭每天的例行观察,仍旧闭着眼睛。直到脚步声在他床畔停下,他才睁开双眼,随即露出又惊又喜的神情,「化缧!」 楚挽亭的身后,站着化缧,他朝思暮想的化缧。 「池若枫,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化缧走到池若枫面前,捧起他的脸,声音柔软温和,「脸色这么难看,身上是不是很痛呢?」 「化缧,我很好,你不用担心我。」池若枫深深凝望着他,叹息着,「我的天,我终于见到你了……你这些日子,有没有受委屈?」 「当然没有,」化缧瞇起眼睛笑,轻盈的一转身,搂住了旁边的楚挽亭,「楚院长对我很好呢。」说完他仰起脸,深深吻上了楚挽亭的唇。 「化缧!」池若枫不可置信的大叫,急着想要从床上走下来,却因为四肢过于疼痛和无力,重重摔倒在化缧脚下。 化缧俯视着脚下的池若枫,唇角轻轻上扬,美眸中满含快意。 他知道,池若枫讨厌他和别人在一起,所以,他就偏要做给池若枫看。 池若枫仰起脸望向化缧,眼内闪烁着泪光。 化缧一定是被逼的。他不怨化缧,他只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爱人。 「为什么你不像以前一样生气呢?为什么你要用这种眼神看我……瑾王殿下。」化缧忽然间无法忍受池若枫的悲哀眼神,推开楚挽亭,面朝池若枫蹲下去,一把抓住池若枫的头发,狠狠往上提,「你以前对我做的事情,可比这个要恶劣一千一万倍啊。」 「化缧……你在说什么?我不懂。」池若枫忽然听他这么说,感到不知所措。 化缧朝他冷笑,「事到如今,还要装下去吗?你以为,装成忘记一切的模样,百般对我温柔体贴,我就会如你所愿,把以前的事情全部忘记? 「现在的你,不再是瑾王。现在的我,也不再是当初的化缧。池若枫……你已经完了,你哪里都去不了,只能任我摆布。」 化缧将池若枫按倒在冰冷的砖地板上,粗暴的扯开了他的睡衣睡裤,一口就在他的锁骨处咬了下去。伤口很深,鲜血顿时沿着池若枫的胸膛流了下来。 因为全身四肢百骸都在疼,所以池若枫并不觉得化缧那一口咬得如何疼。只是冷,冷的全身打颤,从身体一直冷到心底。 以前,化缧也咬过他。 原以为,那是化缧爱的表达,没想到,却是化缧恨他的方式。 看到池若枫缓缓流下的血,化缧只觉得血脉贲张,解开自己的裤子,打开池若枫的修长双腿,未经任何润滑前戏,一个挺身就进入了池若枫体内。 在听到裂帛般的一声响,在看到两人的交接处,汩汩流出鲜血后,化缧近乎疯狂的仰头大笑:「池若枫,怎么样?被上的感觉不错吧?」 他一直笑到流出眼泪。 池若枫的脸色纸样惨白,望着狂笑流泪的化缧,忽然感到怜惜。 化缧变成这样,是因为那个瑾王吧。千年前,瑾王一定对化缧做了很过分的事情。 化缧恨着瑾王,所以会这样对待自己……不过,自己的一切都来自瑾王。承受化缧的恨,也并没有说不过去的地方。 况且,在带化缧离开漯竹市的那个时候,他就对自己发誓,绝对要用自己的一切,去守护化缧。于是他勉强伸出疼痛的手,颤抖着抱住了化缧,「化缧,对不起……如果这样做,能让你好过些的话……」 化缧停止了在池若枫身上的动作,以犹疑不定的目光望向他。 这个人,真的是瑾王池若枫吗? 没错,一样的声音,一样的脸,一样的身体。 但是,他所知道的池若枫,绝不会在这种情况下,还用这样的眼神看他、说出这样的话。 绝对不会。 纵然千年后一切都改变。但一个人的性格,是不会变的,尤其是池若枫那样的人。 「你……是谁?」化缧撤出池若枫的身体,半晌之后,听到了自己艰涩的声音。 「我是池若枫。」池若枫发着抖,苦笑了一下。 「是啊。」化缧梦游般站起身,双目空洞,跌跌撞撞朝门外走去,「你、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那么,自己沉积了千年的爱恨,又要往哪里交付?往哪里宣泄? 楚挽亭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看到化缧离开,连忙跟在化缧身后。离开房间的时候,还不忘替池若枫掩门。 池若枫在地上躺了一阵子,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于是用手撑着床沿站起来,跛着脚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锁骨那里,化缧咬出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只是隐隐传来些许刺痛,不管怎么样,身上的血渍总要洗干净。 来到洗手间,他望着镜中的自己,缓缓冲洗掉伤口附近的血渍,发现伤口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深;对着镜子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然后用手捧了水往脸上冲洗。是了,不能沉浸在伤感中,想要为化缧做些什么,首先自己得振作起来。 洗完了脸,他抬起头望着镜中的自己,蓦然怔住──那个伤口,已经不见了。池若枫瞪着镜中的自己,对身体上的这种变化感觉到隐隐恐惧。 为了再度确认,池若枫抖着手取下钥匙扣上的小刀,打开后往自己手臂上划出道比较浅的伤口。他感觉到一阵刺痛,看着血珠子密密从划开的伤口处渗出来,然后伤口迅速合拢,同时流出的血也渐渐被皮肤吸收。 深深吸了口气,他冲洗掉手臂上和刀锋上残留的血渍,尽量使自己静下心来。回想再回想,唯一可能导致体质变成这样的,只有刚进科学院时的那一个星期时,楚挽亭给自己注射的针剂。 *** 「楚院长,你让池若枫离开这里吧……不要再让他做那种实验了。」 化缧睡在床上,乌黑的头发散落一枕,白玉般的手臂露在被子外面。 楚挽亭穿着睡衣,拉开了窗帘,顿时泻进满屋晨光。「哦?为什么?」 「反正他已经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对于我来说,这样的他,就是个陌生人,报复一个陌生人,我没有感觉。」化缧咬了咬下唇。 然而……现在的若枫对他来说,真的只是个陌生人吗? 他还记得,逃亡的时候,若枫为了救他险些丧命;他还记得,在那小小的农房里,若枫对他点点滴滴的宠溺包容。 正因为若枫绝不是陌生人,正因为了解到若枫做这一切都是真心,所以不再忍心。 若枫被注射了那种病毒,被他压倒在地上噬咬侵犯时,会有多痛多难受,他都是知道的。 「呵呵,我这里倒是没有问题。」楚挽亭走到化缧面前,吻了吻他的唇,「不是我不放,是他自己不愿意走。」 「为什么?」化缧瞪大了眼睛看他。 「因为你啊。」楚挽亭微笑,「他有多爱你,你自己应该最清楚吧。」 化缧和池若枫都是他重要的实验对象,他不会放走任何一个。 化缧听完楚挽亭的回答,紧紧攥住双拳。 是啊,若枫有多爱自己,自己是最清楚的。 那么,如果要他离开……就只有让他对自己彻底死心。 「对了,化缧,我为你在这里造了一间温室。里面种着上百株从海外引进的桑树,四季都不会落叶,据说国外专家也是近几年才发现这个物种。」 楚挽亭在他耳畔低喃,他却完全没有听进去。 *** 自化缧来过那天开始,楚挽亭再没有往池若枫身上注射任何东西。 大概是因为体质改变的关系,自从断了针剂,池若枫身体上那些疼痛和发冷的症状,在未经任何治疗的情况下,居然很快自行消失了。 他正在考虑,接下来要如何去见化缧的时候,没想到化缧居然自己找上门。 当化缧出现在门口时,他真正欣喜若狂,起身想要迎上去。 然而化缧却声音、神情冷淡。「你就站在那里,不要过来,我来这里,是有件事情要跟你说清楚。」 池若枫站在原地,渐渐冷静下来。「化缧,你说吧。」 「过去的那些日子,很感谢你的照顾,真的。」化缧微微笑了笑,半张脸藏在阴影下,「但是,我一直以为你是当年的瑾王,所以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你被捉的那天,是我报的警。之后你跟他们签约,被注射病毒,也都是我求楚挽亭做的。」 池若枫错愕了片刻之后,轻轻摇头,「没关系,我知道那只是误会,你把我当成了瑾王……以前,瑾王一定对你做了很恶劣的事情,你恨他,报复也是应该的。」 化缧深深吸了口气。 池若枫刚才说的话,对他造成了极大的触动。 他从未想到过,在他将过去的背叛全盘托出之后,池若枫竟会这样轻易谅解。 正因为如此,池若枫必须走。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他知道楚挽亭不是什么好人,池若枫继续留在这里,恐怕凶多吉少。 于是他抬眼望向池若枫,「楚挽亭对我说了,如果你愿意,随时都可以离开。」 池若枫摇头,「我不会一个人走的,化缧,要走一起走。」 「你还不明白吗?」化缧忽然冷笑,「没错,我恨瑾王,但我爱的人也是他。我害你、我和你交欢,仅仅因为,我以为你是他……从始至终,我都在利用你,盘算着怎么让你变得凄惨痛苦。 「既然你不是他,那么你对我来说,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所以,你还是走吧。」 化缧说完,刚想转身离开,却被冲过来的池若枫抓住了胳膊。 「化缧,这些并不重要!」池若枫急道:「你根本不解楚挽亭是什么样的人,我会想办法带你离开……」 「够了!」化缧甩开他的手,逼视着他,忽然笑出声:「哈哈哈……不重要?千年前的事情,你一点都不知道,当然会觉得不重要!」 但那些对自己来说,就是全部人生。 爱也好,恨也好,欢喜也好,悲伤也好……都深深烙印在灵魂的每一寸。 说完之后,化缧转身离开了池若枫。 池若枫站在原地,望着化缧的背影,觉得眼内有些涩痛。 是啊,化缧和瑾王之间的事情,他一点也不知道。对化缧而言,他只是模样和瑾王相似的陌生人。 化缧的爱恨,全都与他无关。 他忽然想起了半个月前,楚挽亭在无意间,和他提起的那个实验。 第八章 当天傍晚,池若枫来到楚挽亭专用实验室门前,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楚挽亭的声音。 池若枫走进去,小葛正在和楚挽亭摆弄一架他从未见过的银白色器械。 那具器械的外表就是一张金属床,手脚、脖颈的位置有金属束缚带,头部的上方则悬着一个巨大的、类似于头罩的东西。 「哦,若枫你来了啊。」楚挽亭看见池若枫,直起身笑着和他打招呼。 这时候,小葛将一具敞开的玻璃棺推到那具器械旁边,对楚挽亭道:「老师,都已经准备好了。」 玻璃棺内的防腐液中,浸泡着一具赤裸的老人尸体;他蓄有长长的斑白须发,容色安详平静。光看外表,任谁也想不到他是千年前的古尸。 尸体的头部,贴有无数导线电极,与器械相连。 「若枫,你怎么忽然会主动做这个实验?」楚挽亭走到池若枫对面,看着他笑,眼神迷醉,「千年前的古人记忆,将复活在你的大脑中,真是件令人激动的事情。 「不过我要提醒你。」接下来,楚挽亭又话锋一转,「现在的技术还不是很成熟,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池若枫点头,简单回答:「谢谢院长,我知道。」 他也知道,他的这个举动近似于疯狂,但为了化缧,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他迫切的想要知道,化缧千年前究竟经历了什么;想要知道化缧爱着恨着的瑾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池若枫来到金属床上躺下。楚挽亭和小葛一起,用束缚带将他的手脚和头部全部牢牢固定,紧接着,楚挽亭扳下了启动阀。 随着启动阀的扳下,整具器械都震动起来,各种颜色的指示灯闪烁不停。楚挽亭站在它面前,不慌不忙的操作调适。 顷刻间,池若枫只觉得一股电流从头部顶心处直窜下来,全身开始剧烈痉挛。他大睁着眼睛,看见眼前的景物迅速变黑变暗,直至变成一个漆黑深渊。 楚挽亭调适完毕,搬了个凳子坐在池若枫身旁,痴迷的望着他,伸出修长漂亮的手指,撩开池若枫颊边被汗水濡湿的略长头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池若枫眼前的漆黑深渊出现了一抹亮光,无数纷繁景象如映在水中的倒影,在他面前黯黯浮动──他身为瑾王长子,自幼便被教以帝王道。十七岁娶妻,娶的是最体面、最有利用价值的女人,而他的初恋爱人,只因为是男性,则在他大婚当日被赐下一道白绫。 虽然难过,但他明白这是必须的。既为王,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从此便紧锁心扉,将自己罩上层坚硬的壳,谈不上怨,亦不再爱。直至二十三岁那年,奉旨去海外探察风土人情。 那时年轻气盛,骑得好马使得好剑,随手就可拉开三百斤的硬弓。所以刚刚踏上异国的土地,也不寻当地人细细盘问,便领了人马扯了旗帜,到处走马狩猎,张扬放肆的无法无天。 谁知竟误闯了呕丝之野,那片当地人绝对不会踏足的禁地。 虽然死了很多得力手下,还险些丧命,却因而得到了那个名为化缧的少年蚕人。他一点,也不后悔。 那么纯真美丽的一个孩子,全身都散发着勃勃的生命力。他不谙世事,不懂得自己身为瑾王世子的尊贵,他只是单纯的喜欢自己。 心底死去已久的爱,开始悄悄被撩拨起来。 有了十七岁那年的经历,于是他换了个方式将化缧留在身边。虽然化缧不喜欢,那却是他们唯一可能的共存方法。 除了自由,他什么都可以给化缧,但化缧却跑了,跟一个卑贱的下人。 他从偏远小村的市集上捉到那个下人,严刑拷打之后,下人神志不清的,什么都对他交代了。当他知道那下人居然还和化缧媾合过,气得快要发疯,心底一千遍一万遍的想过要怎么惩罚化缧。 但等到真的找到化缧,看见化缧的泪,他感觉到的竟只是悲伤和沮丧。 无论使出怎样的手段,他也要留下化缧。那是他生命中,唯一真真切切想要抓住的东西。 虽然他知道,留下化缧的同时,也将彻底毁了化缧。 他将化缧关在那间小小的蚕室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但他毕竟是人类啊,直至他年华老去,化缧仍旧容颜如昨。 他们之间纠缠了一生,对如今的化缧,他再清楚不过。如果他死了,化缧绝对会开始依附另一个强有力的男人生存下去。 那样精致的眉眼、那样**不堪、索求无度的身体……又必定是男人们求之不得的尤物。 他不能想象和忍受这些,所以他要化缧陪葬。即使到了黄泉,化缧也只能活在他的庇佑下,与他永远厮守纠缠。 当然,还不仅仅是这些而已…… 「老师,他好像不行了!」小葛站在池若枫的身畔,发出惊呼。 池若枫躺在金属床上,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开始痉挛不止,唇角涌出白沫,死灰般的眸子中,瞳孔迅速放大。 「糟糕,可能是我过于求成,导致他脑部无法一次负担这么大的信息量。」楚挽亭连忙将启动阀关上,然后将固定池若枫四肢及头部的束缚带解开。 再看池若枫,只见他浑身的肌肉都僵硬了,就连心脏也不再跳动。 「快去拿心脏电击器!」楚挽亭急得头上冒出豆大汗珠,一边朝小葛大声咆吼,一边迅速解开池若枫的衣服,手法熟练的替池若枫按摩。 无论如何,他也不想失去池若枫,他珍贵的实验材料之一。 小葛很快将心脏电击器拿了过来,通上电后,楚挽亭拿着电击器,咬牙对池若枫的胸部进行电击。 电击一次之后,楚挽亭一边为池若枫做心肺复苏,一边焦急的吩咐小葛:「快去找化缧过来。」 十分钟后,化缧剧烈喘息着,跑进了实验室。 当看到池若枫毫无生气的躺在那里时,化缧的心顿时提了起来。 他急匆匆走到池若枫身旁,执起他的手,发现又冷又硬。再将脸贴在他赤裸的胸前,竟完全听不到心跳。 死了吗?他……死了吗? 化缧只觉得又惊又痛,泪水顿时沿着面颊落下。 来这里的路上,小葛已将一切告诉化缧。 为什么要做这种实验?为什么……你这样傻? 「楚院长,他怎么样?」化缧望向一旁的楚挽亭。 楚挽亭微微皱眉,拿了一根空针管,插上针头,「他身上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可能……已经死了。」 「只是可能而已吧?他应该还有救的,是不是?」化缧无法控制的朝楚挽亭大喊着,泪水横流。 如果池若枫就这样死了,他绝对没办法接受。 池若枫会主动做这个实验,全都是为了他。 若枫……一直是那么温柔,那么为他着想,即使在他伤害了若枫以后。 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呢?其实,他在意若枫,他……爱若枫。 在不知不觉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了。没错,他心里最惦念的人,不再是千年前的瑾王,而是生活在当今的,温柔包容的若枫。 楚挽亭走到化缧面前,拉起化缧的胳膊,将针尖刺进淡青的血管,抽出半管鲜血,走向若枫,「是的,所以我尽量试试看。」 当化缧的鲜血被推入池若枫的左胸后,也许是池若枫起了变化的体质,心脏终于开始跳动。化缧看到池若枫的脸色恢复红润,才渐渐觉得放心。 与此同时,他下了一个决定──等若枫醒来,他一定要告诉若枫,他对若枫,是抱着怎样的感情。 *** 两周后的一个下午。 四处寂静无人,池若枫站在实验楼的背面,看着化缧沿着楼侧的水管爬下来,动作敏捷利落。 「嘿,想不到你爬楼还真有一手。」化缧来到池若枫对面时,池若枫看着他笑,顺手将一顶宽沿帽扣在他头上,再替他压低帽沿。 「这算什么。」化缧也笑,「以前,我可是在树上讨生活的。」 于呕丝之野,那一大片桑林之内。 「总之,楚挽亭和小葛出差了,唐林教授就在外面等我们;要离开,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池若枫牵过化缧的手,和他一起朝科学院的门口走去。 这件事,还是多亏了心悦。她在看过那张便笺之后,就开始和她父亲一起,替他们筹备逃脱计划,直至今天,才算是水到渠成。 他们两个人,就这样走出了科学院的大门,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门口,停着一辆银蓝色轿车。 池若枫认出是唐林的私家车,和化缧一起上前,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唐林在驾驶座上,发动了引擎,「心悦留在家里观望形势,我带你们去本市一个朋友家暂住,他那里很安全……之后的事情,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谢谢您,唐教授。」池若枫向唐林道谢。 「没什么。」唐林深深吸了口气,「若枫,你知道,你就像我的孩子一样。」 「不过,在去您朋友家之前,我能不能和化缧去一趟瑾王陵内部?」池若枫握住了旁边化缧的手。 虽说对池若枫突如其来的要求感到诧异,唐林还是点点头,「好的。瑾王陵内部很深,我会替你们准备食物和水,你们要小心。」 因为唐林了解池若枫,池若枫绝不是个突发奇想、任性妄为的人。 唐林替两人准备好必须的用具,将他们送到瑾王陵后,就驾车离开了。 唐林和池若枫约定,两天后的中午十二时,在瑾王陵门口相见。 之所以约定两天后的中午十二时,一方面是因为瑾王陵内部很深,需要足够的时间。另一方面,是因为楚挽亭会在两天后的下午四时出差回来,必须赶在楚挽亭回来发现之前,将两人送到安全的地方。 瑾王陵如今已被开发成一个游览区,化缧踏上这片应该再熟悉不过的土地,却只有物似人非的感觉。 陵寝依照原先的模样翻修过一次,虽大致相仿,到底还是不同。廊柱漆上了俗艳的大红色,化缧记得原先明明是黯黯的赭红;陵寝前守门的两只石狮因为岁月的侵蚀掉了头,被安上两个新的石头,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周围游人如织,卖各类饮料食物纪念品的小商铺,更到处都是。 两人走在林荫道上,路过卖纪念品的小摊。 化缧一眼就看到了小摊的玻璃板下,那根不锈钢的蝴蝶钗,和千年前池若枫送他那支,一模一样的款式。 顷刻间,只觉世间变幻如沧海桑田,却仍有一些东西留传下来,固执的不肯改变。 「您真是好眼光。」守摊的是个有点木讷的中年男人,看来很久没有生意,连忙上前带些矜持的招揽,「这钗虽然不是古董,但确实是仿古的做工,每根只卖二十五块。」 池若枫看了眼化缧,掏钱替他买下了那根钗,然后递给他,「送给你。」 化缧接过,银亮的钗身拈在素白的指间,薄薄的蝴蝶翅膀在钗头轻颤不已,喃喃道:「为什么?」 「因为你喜欢。」池若枫一笑,牵过化缧的手。 化缧仰起头,望向池若枫,想起了千年前的那个傍晚。 那时,夕阳半沉半落,狭窄热闹的街道两旁挂满了花灯。池若枫就像现在这样,牵着自己的手,行走在街道上。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周围的人和物,都似回忆中的布景,朦朦胧胧看不清真实面目。 只有他是真实的、清晰的不能再清晰。直到现在,化缧还记得当时他掌心的温度。 眼前的池若枫,和千年前的那个他,渐渐重迭在一起。 来不及回想更多,他已被池若枫带到了瑾王陵入口处,随着人流进入到规模宏大的瑾王陵内部。 步入通往地下墓室的**,头顶和两旁的壁画都用钢化玻璃框保护得严严实实,导游正在朝游客们,眉飞色舞的讲解着瑾王生平,和其墓穴的发掘过程。 那些撒花奏乐的飞天、各方神祗诸佛、云中的龙辇虽在岁月中退却了颜色,眉目衣褶的线条却依然清晰。 瑾王陵为了防止盗贼,其间设有重重机关,其构造更是庞大而繁复交错。导游一边带着大家沿着既定的游览路线行进,一边提醒人们不要到处乱走乱逛,否则很容易在这个陵墓内迷路。 因为瑾王陵的构造过于庞大。它有一部分修筑在地上,而更加庞大、如蛛丝般盘错的部分则修筑在地下,就是当初发掘的专家,也未必能够完全了解里面的通道。 游览通道的尽头,就是瑾王的棺木。 从天顶上落下的黯淡光线中,化缧看见那口朱漆剥落的无人巨棺,静静平躺在众人的视线里,耳畔是导游喋喋不休的讲解。 不知怎的,泪水毫无预兆就掉了下来。 池若枫见他惆怅落泪,轻轻叹了口气,对他低声道:「感觉好些了的话,就对我说。」 「不,我没关系。」化缧回过神来后笑笑,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只是一时感慨。」 「那么跟我来。」池若枫点点头,带着他朝宽大墓室的一端走去。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比池若枫更了解这个地方。这里,本就是属于他的陵墓。 两人转过墙角,来到一个位置隐密的铁栅栏前,翻了过去。 墓室里人声喧哗,刚好将他们翻越的声响掩盖。 两人借着外面的灯光,沿着**向前走,拐过一个弯,这才将强力手电筒打开。 考虑到在瑾王陵里要行走很久,他们带了足够的桑叶和食物饮水,两把交替使用的强力手电筒、电池,以及指南针、瑞士军刀等探险用品。 没有向公众开放的地方,就几乎完全没有被修饰过。**两侧和天顶上依然布满飞天彩绘,却覆盖了层黯淡的黄。 两人大约走了四、五个小时,来到一扇闭合的石门前。 池若枫和化缧一起,用手指慢慢剥去石门表面遍生的细细青苔后,其上现出一幅巨大、极其精美的浮雕来。 浩渺的烟波之中,有楼船排成长长队列行驶其间,三百童男童女居于船上,为首者作炼丹术士打扮。这是幅故事浮雕,雕的是徐福替秦始皇寻不死药的场面。 池若枫的手指,抚过浮雕右下角一粒小小的突起。石门忽然发出轰轰巨响,在两人的面前徐徐打开。 这个石室很大,但比起其它墓室的豪华奢丽,这里就朴素的多,没有彩绘壁画,甚至没有什么象样的陪葬物,有的,只是东南西北四个角上,四块矗立着的巨大石碑。 四方石碑上,写满了千年前的文字。 化缧随池若枫来到东方角落的石碑下,仰起了头。 千年前,瑾王曾在空闲的时候,教过他识字。 不死药,是从上古时代便存在的传说,引得多少英雄帝王竞相追逐。 秦始皇听信方士徐福的话,派遣他几度到海外寻找不死药。并非始皇帝昏庸、利欲熏心,而是因为他看到过确实的证据。 有异人名白适,寿过五百,仍然貌如壮年。 始皇帝除了自己之外,不愿世上有如此长寿的人,便将白适掏心斩首,弃尸于市。 弃尸时正逢炎炎盛夏,白适的尸体月余不腐,而且掏空的胸腔中竟渐渐长出半成型的心脏。始皇帝惊惧之下,令人将其尸身首级剁成肉酱,然后一把火将其彻底烧去,这才算了结。 当时的顶尖方士都知道,不死药的炼制材料,是海外呕丝之野中的蚕人。但每个人的体质和承受能力不同,只有极少极少的人服用后可得长生,大部分人服下后非但毫无用处,而且会立即大病一场,若体质稍弱,很可能就此身亡。 徐福为得富贵,自荐为始皇帝炼制不死药。但他也知道,此事无论成与不成,他都难逃一死。 成功,始皇帝为防他再为别人炼药,必定赐他自尽。失败的话更不必说,始皇帝病了死了,谁又能放过他?所以徐福最后带了大批船队和三百童男童女,远避海外。 在海外,徐福又整理了一些民间关于蚕人传说的资料。 蚕族几乎都是女子,有男子形态者,是万年一出的蚕魔。蚕魔之能,可吞天蔽地,令不中他意者皆化作血泥肉酱;但是,蚕族虽本性凶残,却只住在呕丝之野,也没有向外扩张的意图,与人类应该可以相安无事。 徐福在手记中最后忠告,希望人类不要破坏呕丝之野,将祸端放到人间。 秦此时已统一了六国文字。因为害怕惹来始皇帝的追杀,徐福用了秦之前,海外仍有少部分人在使用的上古文字,来记述这篇手记。 瑾王得到徐福的手记,完全翻译过来时,已经放火将呕丝之野烧尽,悔之过晚。 为了不令蚕魔流害人间,瑾王身死后,令化缧服毒陪葬。 以上,就是四面石碑的全部记载。 「说谎,他说谎!」化缧看完碑文后,情绪激动的大叫起来,声音在墓室里回响。 不死药之事,或许真有也不一定。 但自己若真是蚕魔,又怎会任他欺辱几十年,被逼服毒为他陪葬? 「化缧,冷静些。」池若枫上前,伸开双臂拥他入怀。 化缧忽然打了个寒颤,从池若枫的怀里挣脱出来,直直望向池若枫,「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是那个温柔的池若枫,还是千年前的瑾王? 「化缧……」 池若枫伸出手去,想要擦掉他眼角溢出的泪,却被他一掌打开,「回答我!」 「不是你所想象的那样。」池若枫收回手,苦笑了一下,「楚挽亭将瑾王的记忆移植到我身上……但,我不是他。」 「对不起,若枫。」化缧擦去眼角的泪水,低声道歉,然后顺从地靠在他怀里,任他修长结实的双臂将自己紧紧包围。 「虽然你恨他,但还是忘不了他吧。」耳边,池若枫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平静柔和。 化缧却浑身一颤,急忙仰起头,拙嘴笨舌的解释:「不是这样的,开始时或许有一点好感,但后来我们的关系,就完全不是这样……他死了一千多年,早就不在了,如今我心里面,只有你……」 他的话越说越乱,恨不能口才再好一些的时候,却听池若枫打断了他的话:「化缧,你不用再说了。」 「我是真的……」化缧以为他在生气,急得眼泪模糊了视线,想要更加努力的往下解释时,却见池若枫俯下身子,堵住了他的唇。 当池若枫的舌尖探入口腔,他开始不自觉地回应,**着,**着,与池若枫缱绻纠缠,心神渐渐平静。 「化缧就是不说,我也都知道……所以,不用再解释。」深长的一吻结束后,池若枫微笑着望向他,「因为我了解化缧,说不定比化缧自己都要更加了解……再说,如果我为了这种事逼你,和躺在这个陵寝中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化缧,你是自由的……你选择爱我,我很珍惜,所以,我绝对不会用这份感情,来当做束缚你、令你难过的枷锁。」池若枫朝他眨眨眼睛。 「相反,我会站在你身边,永远帮助支持你。如果你对未来感到迷茫,那么我就要看得比你长远;如果你觉得不快乐,那么我就会替你找到原因,让你开心;如果你有心结,我就替你解开。」 化缧哽咽着,紧紧抱住了他。 心底仍是酸楚难当,千结百缕的纠缠,却已经不会再迷茫。 因为,若枫就在身旁。 *** 陵墓尽头,是专门用来放置陪葬兵器的地方,四壁整整齐齐摆放着各类刀枪剑戟,皆落满尘土、锈蚀不堪。正中,是一眼以汉白玉砌了护栏的森寒泉水,望去深不可测。 池若枫走到朝南的青玉案边,将背包放在案上,顺手拂去铁弓上的尘土,神情隐隐有些怅然伤感。 「这眼泉水,是当初瑾王以人工开凿而成,和三百里之外的大湖相接。」池若枫从背包里拿出两副潜水镜,将其中一副递给化缧,「这里的泉水既然这么清冽,丝毫没有干涸发臭,所以路一定还是通着的。」 「啊?」化缧听得满脸讶异。 「千年前,大部分人都明白,蚕人是要砍去头颅才会真正死去。」池若枫拿起潜水护目镜,仔细为发呆的化缧戴上,目光温柔平和,「瑾王为什么仅仅下令让你服毒陪葬,又为什么在这里留下一条水路,你知道吗?」 化缧茫然摇头,眼角渐渐湿润。 「……他真正想说的话,藏在这眼泉水之下。」 池若枫和化缧都脱得只剩短裤,翻过了汉白玉护栏,「他以为无论经过多少岁月,你终究能够看到他在水底留下的文字…… 「但是,怎么也想不到在这之前,他布下重重机关,自认为坚固无比、可以保存千秋万载的墓,居然会被人进入。」 化缧随着池若枫跃入泉水的剎那,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在冰寒的泉水中张开来,贪婪的汲取着水中氧气,然后将氧气送入血液循环,供应给身体的各个器官。 身边的池若枫和他一样,没背氧气筒下来,却神情自若的在水中打开探照灯,安然往前游着。经过从前的那场异变,池若枫的身体构造,已和常人完全不同。 水底幽深晦暗,长长的水草在脚下舞动,不时有几尾披着银鳞的鱼儿游过身旁。探照灯的效果并不是很好,周围两米之内的景物可以看得清楚,两米之外就是一片暗暗的浑沌深碧。 他们很快在水中找到了一条人工开凿的宽阔**,拨开入口处覆着的水草后,一起游了进去。就这样,大约在深黑的**里游了三、四个小时,化缧看到有丝丝缕缕不甚明亮的光线自前方射进来,他们已经距出口非常接近。 池若枫停下脚步,伸出手,指向前方,笑着将手中的探照灯递给化缧。 化缧明白他的意思,接过探照灯,独自向前走了几步。 很快化缧就看到,在**接近出口处的右面石壁上,密密麻麻刻着文字。而石壁下面,大珍珠、猫眼石、红蓝宝石、金璎珞、银锭……铺得满地都是,化缧提着灯,站在石壁对面,只见脚下宝光莹莹流动。 周围光线暗淡,石壁过高过大,而化缧手中的灯照射范围又太小,顶上的文字完全看不清。于是化缧划着水,朝上方游去。 化缧提着灯,成为这暗淡水世界里唯一引人注目的光明。 他的黑发在水中漂浮舞动,洁白肌肤在幽幽碧水中泛着丝缎的光泽,似为开辟这片深碧色混沌而降世的神灵。 池若枫站在下面,仰头望向游动的化缧,一时间什么都忘了,只觉得像是置身于一场奇瑰梦境。 化缧来到接近石壁顶端的地方,一手提灯,一手去触碰石壁上刻下的文字。 凉滑的苔藓顿时簌簌掉落,将白皙指尖染成淡淡的绿。 从第一个字开始,逐字逐句的读过去。有被苔藓盖住的地方,就一点点将障碍物剥掉。读完最后一个字,化缧怔怔的站在石壁下,拿下了护目镜,温热的泪水从眼中止也止不住的流出,然后和冰凉湖水溶成一体,消失无痕。 第九章 在通往大湖的**即将打通之前,年迈的瑾王亲自搭了高高的脚手架,用利器在**出口处的石壁上,刻下了留给化缧的话,大意是──不知道你醒来时是何年何月,亦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读懂我留在这里的文字。 当我失去保护你的能力,就不能留你在世上。 你可知,多少人垂涎于你的身体,又有多少人觊觎长生不老的传说,想要你的性命。无论哪一种结局,我都不愿看到。 比起让别人得到你,或是杀死你,我宁愿自己先动手,了断你。 但到了最后,我竟终究不忍心杀你。所以,希望经过一千年、一万年的岁月消磨,当蚕人的传说湮灭之后,你能够得到自由。 化缧,你完全没有生存的能力,所以我在这湖底留下了一些珍珠宝石和金锞银锭。这些东西到底有些重量,你不可能一次带走,总要往返好几次。 呵……这样做说穿了,我还是抱着些希望,希望你终究能看看我留下的话。 我知道你恨我,我也知道,我们之间……在我有生之年,恐怕一直都是这种敌对仇视的状态。 不是不想改变,但我更加明白,以我的处境和状态,可以给你很多东西,却没有一样是你想要的。而我又不能扔下王府上下,不能扔下国家社稷,所以只能接受被你恨着的现实,与此同时,我的心也一点点被你的恨意侵蚀,变得越来越暴躁残忍。 现在回想起来,一开始就是我错,我们本是两个世界的人,注定不能相爱相守。我不该烧了那片桑林,不该将你生存的空间毁掉,让你来到我的世界,痛苦这么多年。 化缧,对不起。我想说的,其实就只有这句话而已。 对了,在我的陵墓里面,有一间墓室,很好找,门上面镂了大船上载满童男童女图案的就是。里面有详细记载了关于你秘密的东西,我觉得你还是看看的好。 里面有些话,你不要当真,那是写给别人看的。 无论谁说你是什么,我只知道你是化缧,救过我的化缧。 打开那间墓室的机关,在浮雕的右下角。你仔细找找,一定能找到。 ……最后,如果有可能的话,希望无论经过多少场轮回,也能再度遇上你,重新开始。 池若枫踏着水草走到化缧旁边,有些担心地拍拍他的肩膀。 他仰起头,对池若枫笑了笑,又摇摇头,表示自己没有事情。 泪水一直停不下来,但好在是身处水中,周围光线暗淡,池若枫应不会发现才对。 指尖停留在冰凉石壁,最后一句话上面——皴颜皓首,临壁泣下。 现在回想起遥远的从前,记忆中的瑾王仍是强硬骄傲,威风八面的。想象着那样的他,在生命所剩无几的时刻里,留下这样软弱不堪的感伤字句,心底就万分难过。 化缧不是在缅怀过往,因为他比谁都要清楚,纵使时光能够倒流,他和瑾王之间,仍然不可能拥有幸福平和。 只是觉得心疼。心疼临死前仍怀着遗憾的瑾王,心疼在折磨压迫中变得扭曲偏激的自己,心疼那一去不复返的岁月。 但就在那种绵绵密密的疼痛中,心结终于彻底打开,可以释然的面对过去,然后将目光投向不可知的未来,有池若枫存在的未来。 池若枫……谢谢你。 化缧握住池若枫的手,转身在水中洒下最后一行泪,朝来时路游去,再不回头。 池若枫凝视着化缧,弯起唇角笑笑,随着他一起游入前方那片幽深暗绿的水域。 *** 中午十二时,和唐林约好的时间,化缧和池若枫来到了瑾王陵门口。 然而,开车来接他们的并不是唐林教授,而是心悦。 心悦一看见他们,就急急忙忙的迎上来,「若枫!楚挽亭提前回来了,爸爸已经被他们监视,我好不容易才想办法出来!」 池若枫听她这么说,心忽然沉下去。 唐林教授被监视,她没理由能够脱身,是楚挽亭欲擒故纵,恐怕这个时候,她的车已经被人跟踪了。于是他当机立断:「心悦,把车钥匙给我,妳搭出租车,带化缧去教授的朋友家。」 「若枫……」心悦和化缧还有些弄不清状况,池若枫已经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钥匙,走向辆银蓝色的轿车。 心悦望着池若枫消失在车门内的身影,踌躇片刻后,终于望向化缧:「跟我来吧。」池若枫,变得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池若枫的身上,似乎多了股令人仰望服从的威严气势。 宽敞马路上,池若枫开着轿车,从后视镜里看到两辆一直在追踪他的车子。 无论如何,希望心悦和化缧能够安全。 而现在他能做的,就是为心悦和化缧拖延时间。 想到这里,他一打方向盘,将轿车拐入了左边那条路线复杂的道路。 ……两个小时后,池若枫终于被那两辆车子追上,并且堵在了一个没有去路的地方。 池若枫打开车门走出来。 两个小时,足够心悦和化缧到安全的地方,他已没有遗憾。 当他看清追踪自己的人时,不由错愕。 还是上回抓捕他归案的那几个警员,只不过,这次他们穿的是便衣。 他想到楚挽亭会派人追踪,但他没想到,追踪的人竟会是警察。因为综合时间等各方面考虑,几乎都是不可能的。 除非,楚挽亭能够随时调动本市警力。 「只有你一个?」警员的样子很吃惊。 池若枫点头,很快镇静下来。「你们是要带我去警局吗?」 「不是,是科学院。」警员们上前,将池若枫围在中间。 下午,科学院研究大楼顶层,院长办公室内,楚挽亭正和本市市长,一个七十开外的老人聊天。 「楚院长,你说那个蚕人身上,有令人长生不老的秘密,我相信你。」老人望向窗外,惨白的脸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色,轻轻咳嗽着,「但他们只抓回了池若枫……而我的病,已经不能再拖,如果你不能让我的手术成功,我恐怕以后都帮不了你。」 「市长放心,只有池若枫的话,也完全可以。」 楚挽亭推了推眼镜,勉强回答,「他接受了化缧体内的血,只要将他已经不死化的身体一点点移植给普通人,普通人一样能活到常人不能企及的寿数上限……换而言之,这样比直接接受化缧的血,恐怕还要安全很多。」 其实,池若枫和化缧都是他的宝物,他根本不想让给谁。 但是为了应付和他作对的唐林,以及尽快抓回若枫和化缧,在不得已的状况下,他用化缧身体的秘密,诱惑了这个老人。 话说到这里,传来了敲门声,楚挽亭开口道:「请进。」 进来的人是池若枫,被数名警员包围的池若枫。 老人上前,瞇起眼睛,打量了一番池若枫之后,点点头,「就是这个孩子吗?好,很好。」说完之后,他慢慢踱出了办公室的大门。 *** 心悦和化缧来到了唐林教授的挚友,张教授家中,一住就是五天。 期间,他们就靠着看电视、报纸新闻,以及从张教授那里得知外界的消息。 这天张教授回家,带回几纸证明和一个绿色的石制骨灰盒。 心悦和化缧一起从房间里出来,心悦看到这幕后,顿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张伯伯,发生什么事了吗?」 张教授满脸沉痛的望向她,「心悦……你们要节哀。若枫被带到科学院之后,去世了。」 心悦勉强自己笑了笑,「这很可能是楚挽亭的圈套,对不对?但他这样做,也已经侵害到了若枫的人权,法律上是不被允许的……」 化缧走到茶几旁,尽量不去听心悦和张教授说的那些话,不让自己动摇。茶几的上面放着一些盖了鲜红章印的证明,还有池若枫的随身物品。 若枫一定不会有事。 这样一遍遍在脑海里想着、坚持着。 「唉。」张教授走到沙发前坐下,「心悦,妳说的这种情况,也有可能。但是,骨灰、死亡证明、火化证、人身死亡保险金还有他的全部遗物……都在这里。 「从社会角度来讲,若枫已经死了,而楚挽亭现在背后有势力,我和唐林救不了若枫。」张教授的目光,缓缓扫过化缧,「眼下我们只能尽全力,保护化缧……这也是若枫的愿望。」 「不,我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化缧缓缓摇头,一步步后退,来到窗边,「无论若枫是生是死,无论他在哪里,我都要去找他……我错了,一开始,我就应该和他在一起,而不是看着他独自驾车离开。」 如果那个蚕魔的传说,是真的该有多好,那么他就有能力,去保护自己深爱的人。 化缧说完之后打开窗,在张教授和心悦的惊呼声中,纵身跃下。 「这里是六楼!」张教授大叫着,扑到窗台前,看到化缧在楼层间几个起落,竟姿势优雅的安然着地。 *** 化缧再度回到了科学院,那个实验室。 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绝对失去了自由,他的脖子上被套了一个铁箍,用铁链拴在一个大铁笼内,他的活动空间,就只能在这铁笼里面。 楚挽亭脸上和手上带着抓伤、咬伤痕迹,显得有些狼狈。他将一盒桑叶送进去,又送进去一碗清水。 化缧冷冷看着楚挽亭,「你把若枫,藏在了哪里?」 楚挽亭微微一笑,「池若枫真的死了。人都烧了,你就死心吧。」 「你骗我!告诉我实话!」化缧听他这么说,忽然跳起来,扑到楚挽亭面前的铁栅处。 「现在你落在我手里,什么也不能做,我骗你干什么?」楚挽亭笑着望向他,「我有必要骗你吗?」 化缧咬住下唇,睁大眼睛,死死瞪住楚挽亭,想从他的眼神里找出些许破绽端倪。 楚挽亭却只是望着他微笑,目光沉稳温和,没有半丝转移。 对峙的最后结果,是化缧别开了眼睛。 「事情就是这样,你相信了吧?」楚挽亭淡淡的撂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开。 化缧深深吸了口气,背靠着铁栅慢慢坐下,抱住了双膝。 若枫……是真的死了。 既然这样,他也不想在没有若枫的世界,继续生存下去了。 蚕人有五百多岁的寿命,蚕人的传说中,没有天堂地狱。一朵花、一株草、一棵树……乃至任何一个生命,死了就是死了。 死去的生命,会变成养分滋润大地,化做尘埃、泥土、石砾。死去的人只有过去,再没有未来。 而他,现在宁愿相信人类的传说。因为他不知道除了死灵所在的地方,他应该再到哪里去找若枫。 从确认池若枫的死讯开始,化缧不饮不食,也不说话,沉默着一天天消瘦憔悴下去。十天后,楚挽亭也开始着急。 化缧是他珍贵的实验材料,要是就这样死了的话,他会心痛。 但无论怎么威逼或者说软话,化缧都似个泥塑木胎般充耳不闻,灵魂像是在另一个世界游荡,勉强给他灌进桑叶糊和清水,他也会很快吐出来。 楚挽亭决定妥协。 他走到那巨大的铁笼子面前,轻声对蜷缩在笼内一角的赤裸男孩唤道:「化缧。」 化缧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他背朝着楚挽亭,没有半点反应。他背上的脊柱节节突现,包裹在薄薄的皮肤下,似乎随时都会扎出体外。 放在他脚边的桑叶和清水,半点也没有动过。 他是决心要死,要到另一个世界去见若枫。 用这种方式放弃生命,其实是件非常艰难困苦的事情……但一直想着若枫的话,竟也不太觉得了。 「化缧,池若枫没有死。」楚挽亭忍住气上前,敲了敲铁栅门。 化缧听到这句话后,全身都抖了一下,然后慢慢转过脸去看楚挽亭。长时间的断水断食,令他的动作迟缓无比。 他本来就小的脸如今瘦得越发可怜,一双眼睛显得更加大而深黑,幽幽的发着亮。 十天来,他第一次开口,声音艰涩沙哑:「你、你又在骗我吗?」 「……没有。」楚挽亭摇摇头,「我说他死了,是因为他现在的样子……咳,总之你把这些桑叶吃干净,水喝掉的话,我就带你去见他。」 「如果你骗我的话……我一样不会活下去!」化缧拼尽全身的力气,扑到楚挽亭对面的铁栅上,深黑的眼睛中既燃着炽烈的希望,又有着最坚韧的决定。 说完,他端起了桑叶和水,大口吞咽。 如果若枫还活着的话,看到气色坏成这样、又瘦得皮包骨头的自己,一定会担心……虽然不怎么来得及,但多吃一点,总能让自己的脸色好看些。 楚挽亭看着他吃完后,打开了铁门,解开铁链放他出来,为他披上了一件浴衣。 「若枫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化缧打开他的手,哆哆嗦嗦的自己将浴衣穿好,警惕的望着他。 「你放心,我没有骗你……跟我来。」楚挽亭叹了口气,朝他伸出手,「不过,看你走路还不太稳的样子,我来扶你吧。」 化缧虽然厌恶眼前这个人到了极点,但他身体虚弱是事实,想见若枫、想确认若枫仍然活着的心情又压倒了一切,只有沉默着由楚挽亭搀扶,一步步挪出实验室的门外。 科学院的五号实验楼,据说里面保存着许多重大科研成果档案,一般的科研人员都很少有机会进去一窥庐山真面目。而五号实验楼中的主实验室,更是只有院长和其助手小葛才握有钥匙,能够自由进出。 楚挽亭和小葛,带着化缧走进了五号实验楼的主实验室。这里宽敞得惊人,各种模样怪异的仪器整齐有序的摆放着。 化缧一眼就看到了池若枫,随后发出一声凄厉惨叫。 透明的无菌罩内,池若枫赤裸着身体,手脚被绑在立起的铁架上,直挺挺站着。他神情麻木,长长的眼帘垂着,半遮住深黑、没有半点光泽的双眸。 他身体上的皮肤被剥去了五分之三,胸腔是完全打开的,内脏就在化缧面前不停蠕动。一个闪着金属光泽的人工心脏,代替了原先鲜活跳动的真实心脏。 现在的池若枫,除尚在呼吸外,更像一具解剖用的人体标本,而不是活着的人类。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他?」化缧推开扶着自己的楚挽亭,哭着跑到池若枫面前,拍打着无菌玻璃罩,「若枫,我是化缧……我来看你了……你快看看我,不说话也可以,快看看我……」 化缧一直哭喊到声音沙哑,池若枫却仍然无动于衷的半垂着眼帘,神情麻木。 「没用的,化缧。」楚挽亭走到他身旁开口,「他虽然活着……却已经没有任何思想意识了。」 没有任何人,能够接受自己以这样的形态活着。他和化缧不同,以现在医学水平,绝食求死都没有办法,吊葡萄糖和各类营养剂,也能让他一直活下去。 所以,只能逃进意识的最深层,不听、不看、不想。 「对不起,化缧,我也不愿意这样……但是,有一个很有影响力的人,他需要若枫的脏器移植。」楚挽亭斟酌着措词,苦笑了一声,「那个人,真是很着急啊……这种进度,他居然还不满意。」 化缧听完他的话,慢慢不再哭泣,唇畔勾起一点妖艳的笑来,「我明白了……你是徐福。」 「什么?」楚挽亭一时没有听懂。 「你说的那个人,是始皇帝……你是为他炼制不死药的徐福。」化缧仰起头,放肆的大笑着,「为君王炼制不死药,你最后能有什么好下场?」 楚挽亭被他的笑和话语震憾,竟往后退了一步。 为君王炼制不死药……隐隐约约中,他觉得化缧说的话透着某种禅机,却一时找不到头绪。 化缧捧住胸口,心痛如绞,却自觉眼泪干涸,哭也哭不出来。于是那绞痛便丝丝缕缕在胸口处盘绕,竟似有形的物体。 沉睡已久,来自亘古的本能呼唤,在他体内奔腾喧嚣……他可以清楚的感知。 楚挽亭又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两步。 化缧微微蜷缩着身子,原本齐耳的短发在他们面前开始疯长,似黑亮的长蛇梭梭爬行,蜿蜒沿着脖颈、锁骨、脊背、膝弯…… 一路蔓延至足踝。 「老师,情况不对,快走!」小葛忽然大喝一声,将还在发愣的楚挽亭,一把推到门边,然后自己朝化缧迎了过去。 「楚挽亭,你去死吧!」与此同时,化缧忽然仰起头,一束皎若月光的丝线从他微张的嘴里激射而出,层层绞上了小葛的身体。 随着小葛的惨叫声,那坚韧锋利无比、近乎透明的丝线很快勒进了他的体内。近在咫尺的楚挽亭,可以很清楚看到小葛的手脚身体在一点点的破碎变形。 「老师……快走……」脚下鲜血已成水洼,小葛望了一眼楚挽亭后,脖颈被活生生勒断,头颅掉在地上,鲜血如喷泉般从断颈处飞溅到天花板,泼成一道浓重刺目的红。 楚挽亭这才如梦方醒,挣扎着打开了门,又将门反锁上,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化缧想杀的人是楚挽亭,并非小葛,但也许是蚕人的天性本能,他无法控制自己。 被蚕人呕丝所缚的人类,自古以来就没有生还者。 但即使是杀了小葛,他除了感觉没能杀成楚挽亭有些遗憾外,并不觉得难过。 他最重要的若枫变成了这样,他也再没有多余的同情分给别人。 小葛虽然死了,那道月光般丝线的蔓延却并没有结束。它缓慢却坚定的,一道道缠上了无菌罩的外表。 化缧赤脚站在已成为血池的地板上,脚下滚落着小葛眼眸半睁的头颅。他深深凝望被关在无菌罩内的池若枫,轻声低喃:「若枫……我这就放你出来,我们一起离开。」 随着一颗血红色水滴沿着化缧的眼角滑落,无菌罩被骤然收紧的丝线缠出了道道细密裂纹,而后轰然破碎成满地晶莹。化缧上前解开束缚着池若枫手脚的绳索,脱掉自己身上的浴衣给池若枫盖好,紧紧将他拥入怀中。 「若枫……我爱你。」化缧低低对池若枫说,用手指细细梳过他的发,与此同时,化缧流下的那颗血色泪水,坠落到池若枫颜色青白的面颊上,诡异鲜艳的似一瓣妖花。 池若枫却仍是垂着眼帘,神情麻木的任他拥抱,不言不语。 化缧深深吸了口气,抱着他一步步挪到门口。池若枫那与身高体格极其不相称的体重,再度令他心如刀绞。 这次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要面对怎样的未来,他再也不会离开,再也不会放手。 化缧的对面,皎如月光的蚕丝如同有生命般,沿着门缝蔓延着,密密爬满了整个钢化门板,蓦然将其整个从门框上撕裂。 随着反锁的钢化门砰然倒下,化缧抱着池若枫走出了实验室。 楚挽亭刚离开不久,四下无人,化缧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就在这时候,忽然有人在一旁扔给他一件长袖t恤,沉声道:「快走!否则就来不及了!」 化缧回过头,发现那人竟是心悦。 第十章 楚挽亭和全副武装的警察一起,再度赶到实验室时,看到的只是从内部被完全破坏倒下的钢化门,满地鲜血、玻璃碎砾,以及小葛身首异处的尸体。 化缧和池若枫无影无踪。楚挽亭用力捶了一下门沿,只觉得心中满满的全是沮丧失落。这种感觉,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体会过。 不知怎么的,楚挽亭模模糊糊想到了化缧对他说过的话──始皇帝,和炼制不死药的徐福。 是真的有些相像吧……不,古往今来,位高权重者追求长生的贪婪或许相同,但自己和徐福绝对不一样。 徐福追求的,是个人的荣华富贵,而且最后还因为畏惧杀身之祸而逃到海外。 而自己所追求的,是科学技术上的登峰造极。为了这个,哪怕付出所拥有的一切,甚至是自己的生命去交换,也再所不惜。 是的,他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某人的长生不死,而是为了成全自己的愿望。 他的人生只属于他自己,没有人可以干预。 *** 最繁华热闹、最显眼的地方,对目前的化缧和池若枫来讲,反而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心悦为他们在全市最繁华的地段,租了间小小的公寓,给了他们一笔生活费后便匆匆离开,现在,唐林和张教授都已被监视,她还有很多需要立即面对解决的事情。 临走时,她对化缧说:「这些钱是若枫的死亡保险赔偿金,所以你不欠我任何东西,更不必感激。」 能为他们做到这样,她尽了全力。化缧嘴上虽不提,心里还是对她感激的。 转眼间,他们在公寓里已经过了两周。 清晨,阳光透过窄窄的百叶窗间隙,洒落了坐在沙发上的池若枫满身。他低垂着眼,敞开的浴袍间胸口处,有一条纵向、拇指粗细的长长深红色伤疤。 那曾经是剖开胸腔的伤口,如今却看不太出来了。 他露出的手脚,都包裹着一层洁白的纱布,用来掩盖被剥去的皮肤。 洗手间内,传来老旧洗衣机开动的隆隆声响,厨房里则是煎鸡蛋的滋滋声,加上化缧手忙脚乱拿碗筷杯子的声音,像是一首虽不和谐,却非常动听的歌。 池若枫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也许是光影的作用,他紧紧抿着的唇角,仿佛出现了浅笑的弧度。 过了片刻,化缧端着一盘土司和煎鸡蛋,外加一壶牛奶走了出来,放在池若枫面前。 化缧长及足踝的黑发束在身后,兜着一个小猪图案的防水围裙,坐在池若枫身旁,开始替他往土司里面夹鸡蛋,「我今天去超市啊,看到有两个人吵架,你知道她们为什么吵吗?哈哈哈……」 池若枫小口咀嚼着化缧送到嘴边的土司夹蛋,沉默不语,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化缧却毫不介意,仍然对他说个没完没了。 「……还有啊,我昨天在电视上学了芋头炖排骨,今天中午就做给你吃。其实芋头要炖烂是很简单的,诀窍是开始不能放盐……」化缧喂池若枫吃下两片土司夹鸡蛋,又让他喝了一杯牛奶后,看到他棱角分明的唇泛着浅浅桃红色,忍不住吻了上去。 化缧的身体与他的身体紧紧相贴,一双手更是不老实的探进他的胯间,揉搓挑逗。 池若枫呆呆的任化缧辗转深吻着…… 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情事过后的浓重麝香气味。化缧一边轻轻喘息,一边笑着抱住池若枫,与他脸颊贴着脸颊,轻轻摩挲,「这些天,我都有看午夜的成人节目。电视上面说,太久不做对身体是不好的,所以我们以后要经常……」 「……化缧。」 毫无预兆的,化缧耳畔传来这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他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却,慢慢直起身子望着池若枫,如同置身于一个不真实的梦境。 化缧一旦不说话,房间内就安静得近乎死寂,只有墙上挂钟走动的喀嚓声,一下下在整个世界里回响。 就这样,两人对视了半晌后,化缧忽然哭出声来,哽咽着道:「若枫……你再说一次,求求你,再说一次……」 「……化……缧。」池若枫缓慢的重复着,他神情仍旧木然,眼睛里却已出现半线清明。 「若枫、若枫!」化缧一头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泪水不可抑止的一直往外流。 池若枫第一次有了意识,他应该高兴,应该笑才对。但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心房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所有的难过、所有的不堪回首,都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若枫回来了,他再也不是一个人。 温热的泪水很快将池若枫的胸膛沾湿。他迟钝的转动着眼珠,看了看伏在自己胸前、不停抽动肩膀的化缧,伸出缠着白色纱布的手,放在了化缧头上,笨拙的抚摸。 *** 「可以确定,就是这里,他们住在第十五层,对方具有极强攻击性,大家要小心。」楚挽亭带着警队,来到了位于市中心的一幢三十层的公寓下面。 找到化缧住处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就是调查清楚所有桑叶的来源,和它们的去处,再顺藤摸瓜。不过化缧购买桑叶的方法倒真是隐蔽,居然是在附近学校的小摊贩上搜集,而且一家的买量并不多,让他们足足找了两个多星期。 为了防止化缧逃脱,警队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守着电梯出口,另一部分则顺着楼梯往上走。 这个时候,化缧正系着围裙,一边哼从电视里学来的歌,一边在厨房里为池若枫做晚饭。但他毕竟在野外生活了百余年,耳聪目明,直觉更是准得惊人,外面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听得一清二楚,尽管武警队并没有大张旗鼓,他还是有所察觉。 他冲到窗户旁边,蓦然拉开百叶窗,正好来得及看到一队警察进入公寓大门。 在沙发上小睡的池若枫被化缧的举动惊醒,有些迷糊的望向化缧。 因为刚开始恢复的关系,池若枫的行动非常迟缓,很多事情要想上半天才能够明白,表达出来就更加的困难,但他能认出化缧,能够思考,化缧已经非常满意。 相信距离完全康复,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他们把你带走,绝对不会!」化缧看着池若枫敞开的睡衣间,胸口处那条鲜明夺目的伤口,还有身上重重迭迭包裹的纱布,咬牙道。 说完,化缧抱起池若枫,把百叶窗整个拉上去,然后站在敞开的窗户旁边。 他可以听到警察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当门被砰然撞开,警队一拥而入的时候,化缧朝那些人笑了笑,抱着池若枫从窗户处跳了下去。警察知道他们的重要,呼啦啦一起冲到窗前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 只来得及看到化缧那头长得惊人,也美得惊人的发在空中纷纷飞扬,如同一朵盛开怒放的黑色罂粟花。 「去死吧。」化缧**微启,数道银亮丝线疯狂涌出。 房间内顷刻化做人间地狱,人类的身体被丝线切割成数段,窗户整个都被丝线的力量掀飞,沾满血迹肉沫的玻璃碎片,随着化缧和池若枫一起坠落。 玻璃碎片在化缧身上割出了一些细小伤口,却又须臾愈合无痕。他抱着池若枫,在空中几个翻腾,藉助着楼下住户们探出的阳台,轻轻巧巧落在楼下高大的梧桐树上。 有人看到这一幕,发出连声尖锐惊叫。 化缧用双手抱住池若枫的腰,朝相邻的梧桐树上吐出一束丝。丝线缠绕在探出的粗大树枝上,化缧与池若枫借力腾空飞了起来。 沉沉夜色之中,两条迭合在一起的人影于其间穿梭。 后面,是鸣笛的成队警车,以及不时响起的枪声。 化缧的左腿被击中,鲜血从裤缝间慢慢渗出。他的身体愈合能力极强,但这样的伤,却无法在短时间痊愈。 他黑发翩扬,在树上纵腾翻跃的同时,鲜血也自左腿点点滴滴洒了一路。 化缧一边抱着池若枫狂奔,一边仰起细致洁白的颈项,张嘴吐出束丝,将街道旁边公车站的巨型广告牌整个拔起来,掷向身后警车。 广告牌是通了电的,顿时电火花四溅。但除了拖延了片刻时间外,敌方并没有受到更大的损失。 「追兵增加了。」化缧朝怀中的池若枫开口,「我刚刚中了弹……不过幸好,没打到要害。」 化缧抬起眼睛,看到一架巨大的直升机在他们头顶上盘旋,发出嗡嗡巨响,须臾不离,苦笑了一下:「而且,我们的动向一直被密切监视。 「看起来,好像是没有路可以逃了……那么,就和他们斗到最后好了。」 无论结局如何,总之,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眼前就是高高矗立的电视塔,在黑暗的夜色中闪耀着五彩光,瑰丽绚烂。 「好美……若枫,如果从那里俯瞰整个城市,应该不错吧。」化缧笑着伸出手,指向那绚丽的所在,长长的发丝在身后萦绕飞扬。 几起几纵之间,两人很快来到了电视塔的顶端。 「真的很棒呢,超市、停车场、住宅楼的分布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化缧拥着池若枫,趴在护栏上往下看,夸张的赞叹。 池若枫看着他,眼神温柔,似乎在微笑。 「不过,若枫……我怎么觉得,没什么力气了呢。」化缧转了个身,背靠着护栏,和池若枫一起并肩慢慢坐下,只觉得整个身体,开始渐渐麻痹。 直升机来到了电视塔上空,楚挽亭和一群警察,沿着软梯从上面走下来。 「蚕人中了强效神经麻醉剂,应该已经失去了抵抗能力。」有人向楚挽亭报告。 楚挽亭点点头,走到化缧和池若枫面前。 毕竟,属于他的东西,他要亲自确认领走才能够安心。 当他的目光移到化缧和池若枫紧紧握在一处的手时,慢慢笑了,「化缧,我知道你对若枫的心思……你和若枫都跟我回去吧,我允许你们在一起。」 说完,楚挽亭伸出手去,想去拉化缧。然而就在这时,池若枫忽然翻身跃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爆发力量,抓住楚挽亭的衣襟,将他抵在了身旁的护栏上。 池若枫瞪视着他,端正俊美的面容被愤怒扭曲着,「不、不许……伤害化缧……我、你……一起……死……」 楚挽亭睁大了眼睛,第一次显得惊慌失态。 他知道,若枫恨他。是他亲手将若枫的胸腔打开,将若枫的皮肤剥下。 本以为若枫受过那样的刺激,永远都不可能再恢复意识。他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面对恢复了部分意识的若枫。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池若枫和楚挽亭又纠缠成一团,旁边的警察来不及上前,更不敢开枪。抱在一起的两人,很快从高高的电视塔顶端往下飞速坠落,如同夜空中划过的一颗陨星。 「若枫!」化缧嘶声大叫,勉强撑起身体,挣扎着趴到护栏前,却只来得及看到,地面上骤然盛开的一朵血红妖花。 「若枫……死了。」化缧喃喃低语着,将双手插入发间,蓦然疯狂,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来,「……啊啊啊啊啊啊!」 包围着化缧的警察们,全部往后退了几步。他们看到化缧的左腿上,一颗铜色弹头正往外被肌肉推出来,伤口迅速的愈合。 化缧没有动,但在他周围的空气中,忽然出现无数道银白色的丝线,如水亦如蛇,有生命般涌动。 「你们快看天上!」有人发出恐惧的叫声。 天上无星无月,亦看不到黛蓝色的夜幕。整个都市的夜空,都被舞动着的,皎若月光的蚕丝密密遮住。 「地面上也是!」 层层迭迭的蚕丝如狂蛇舞动,无止境的缠绕蔓延着,要延伸到都市的每一个角落去。 天上的直升机被蚕丝绞住螺旋桨,拉了下来,在半空中爆裂成一团又一团的炫丽火光,如同烟花般灿烂。而破坏的蚕丝一旦完成使命,又继续朝着前方蔓延。 「怪物!他是怪物!」有人朝化缧开枪,却被化缧身旁的银丝尽数挡下。 「若枫、我的若枫……」化缧根本不看那些人,脸上挂着两道血泪,梦呓般喃喃说着,站起身。 大股大股的蚕丝涌上,在电视塔顶与地面之间搭了道坚韧结实的软梯。化缧走上这道白虹般的丝梯,长发和宽大的衣衫在风中纷纷飞扬,如同传说中的登仙神人。 他一步步走到池若枫的身旁,俯下身子,抱住爱人。 池若枫身体上的骨头,几乎每一块都被摔碎了,抱起来软软的,没有什么真实感。 从池若枫嘴里涌出的大量血液来看,内脏大概也摔碎了。 化缧耐心无比的,一点点擦去池若枫脸上遍布的血渍。只有他的脸,仍然奇迹般的保持着完好,虽说惨白无比,却仍然英俊。 望着他的脸,化缧原本凄厉的神情,一点点软化温柔下去,吻上了他的唇,然后固执的撬开他紧闭的牙关,将舌尖伸进那尚有些温热的口腔内,想为他舔去那些血腥的味道。 蚕丝如同月光下的潮水,在都市间继续无尽的绵绵蔓延。 古籍上所记载,力量足以毁天灭地的蚕魔,就此诞生。 *** 因为突发、不可预料性的天灾,漯竹市所有居民大规模搬迁。 唐林教授和心悦以灾民的身分,坐在飞往邻市的飞机上。 整个漯竹市,都被银白色的丝线缠绕着,在地面上闪着耀眼的光。 心悦拿着咖啡杯,朝舷窗外望去,眼睛里渐渐浮上一层泪雾。 「小姐,虽说离开家乡很难过,但未尝不是一个新的开始啊。」邻座是个开朗阳光的青年,看见她这样子,连忙劝慰。 心悦垂下眼帘,有两颗泪水落进了棕色的咖啡里,却笑着点了点头。 是的,一切都过去了……包括自己无法再介入的两人。 只有未来,尚未发生。 尾声 五十年后,老人终究没有得到长生。 而漯竹市,也早成为一座被人们遗忘的废弃之都。 虽然这里的发电厂仍在运作,仍旧灯火通明不夜城。 「今年的蔬菜粮食,还有温室里的桑树都长得很好哦……鸡鸭也很肥。」 小小的,却被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的公寓里,化缧蒸了米饭,又做了满满一桌的菜,坐在池若枫的对面笑着,「若枫,你的生日都不吃一点吗?总是靠着吊葡萄糖和营养液可不行啊,你看你手上的针眼,比得上马蜂窝了,哈哈哈……」 池若枫穿得干净整齐的坐在他对面,模样形销骨立,闭着眼睛,不言不语。 「……还是不吃吗?算了,我带你去看烟火。」化缧轻轻叹了口气,抱起池若枫,朝门外走去。 因为曾经注射过化缧的血,五十年间,池若枫的身体一点点的长好。包括碎掉的骨头,以及破裂的内脏,三十年前还从胸腔中,自动排出了那颗人工的金属心脏。 化缧能够听到他的呼吸和心跳,能够感觉到他的体温……但是,他一直不曾醒来。 「若枫,你再不醒过来的话,就可以确定是植物人了……哼哼,我要把你种到温室里去哦!」化缧抱着他,一边讲着几十年不变的笑话,一边在灯火辉煌的城市里前进。 走过几条大街,来到游乐场的摩天轮下,整个摩天轮都已经被岁月锈蚀,只剩下缠着密密银白色蚕丝的庞大骨架,以及暴露在外面、破旧不堪的座位。 化缧抱着池若枫,在座位上坐下,手指天空高呼一声:「要开始转啰!」 在银白色蚕丝的牵引下,这架古旧摩天轮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缓慢转动起来。 化缧咯咯的笑声,在这寂静无人的废弃城市中弥漫开。 两人到达顶点后,摩天轮自动停下。接着,无数朵金银琉璃色的烟花,带着破空的呼啸声,在他们头顶的天空上一朵接一朵绽放。 「若枫你记不记得,你以前说过,要带我坐摩天轮。你看……五十年前的烟花,现在居然还可以绽放。」 化缧将池若枫的头拥入怀中,用手梳着爱人略长的乌发,「五十年……我也学会了好多东西。可是,你已经睡了五十年,什么时候、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够醒过来?」 烟花的灰烬从空中坠落,掉在池若枫的脖颈上。与此同时坠落的,还有化缧的两颗温热泪水。 池若枫在化缧的怀中,缓缓睁开了黑亮如星子的眼睛。 化缧有所预感,全身微微的颤栗起来。 化缧想垂下头看,却又不敢看,生怕是一场错觉一场梦,抱着池若枫的手都开始不稳。 「好痒……」池若枫低声轻喃,抬起骨瘦如柴的手,迷迷糊糊的拂去萦绕在自己脸旁,化缧的长长黑发。 化缧微微张着嘴,慢慢望向怀中的池若枫,泪水若雨点般落下。 不是错觉不是梦。 从今往后,真的……真的是,他和若枫的朝朝暮暮。 --全文完-- 跟随 每次走进国家科学院,楚挽亭专属的实验室,靳涛都有种心惊胆颤的感觉。 宽大的实验室里,四面墙全是高大的铁架柜,柜子里面保存着各种奇形怪状的生物标本。房间里不像别的专家,多少都用些花草点缀,唯一能看见的摆设,是由人类尸体塑化而成的两具模型,而这实验室的主人,更令人胆颤心惊。 只不过二十四、五岁,按年龄来说,应该还是带点浮躁气的青年,却已是一身成熟干练,无论仪容举止还是学术上的一丝不苟,都能让大把的老教授汗颜。 当然,这仅仅只是表面上而已。 靳涛曾有幸听过楚挽亭主讲的一堂解剖学新兴理论,因为涉及的科目很广,所以在场的不仅仅有解剖学方面的专家,还有很多其它科目的专家也在场。 平时看楚挽亭,怎么都是个理智冷静到无懈可击,也没多少话的人。可一旦上了讲台,说起理论技术,就完全变了个样子。 不仅仅是滔滔不绝、唾沫横飞、手舞足蹈,甚至达到了旁若无人的境界。 那一次,楚挽亭为了更详细的让众人了解自己的理论,居然推出了十几具病变尸体,在所有专家的面前解剖。才刚开始,十几具恐怖异化的尸体、现场的碎肉和残肢,当场就把坐在前排的两个女性专家吓晕了过去。 几乎没有人能够坚持听完这堂解剖理论讲解课,走出会场的人皆干呕不止。只有靳涛,从头到尾坐在座位上。 除了工作之外,靳涛之前很少和楚挽亭打交道,却非常了解楚挽亭。 虽然外表是与年龄完全不符的成熟老练,但楚挽亭实际上是个比谁都要单纯,比谁都要执著的人。楚挽亭执著于科学技术的更新发明,只要一旦涉及到关于这方面的领域,他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像个孩子般单纯,更像个孩子般残忍。 就是这样的楚挽亭,将靳涛深深吸引。 那次演示会,尽管最后只剩下靳涛一个人,尽管楚挽亭再也无法掩饰失望和落寞,还是为他坚持讲到了最后。当讲完最后一句话时,楚挽亭越过空旷无人的听众席,来到坐到中间的靳涛面前,握了握他的手,然后低声说了句:「谢谢。」 楚挽亭有着一双非常漂亮的手。十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白皙如玉。 靳涛握住他的手,心跳的像擂鼓一样。 那是楚挽亭在国家科学院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演讲。 *** 这一年的夏天炎热非常,连窗外的梧桐都透着一股委靡。 中午,靳涛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煮了半锅稀饭,然后就着咸菜,打算凑合一顿。 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靳涛去开门,看到楚挽亭微笑着站在门外,手里提了两个饭盒。 「今天我又不小心,菜和饭都买的多了点,所以过来跟你一起吃。」楚挽亭走到他的办公桌前坐下,将两个饭盒打开,「你不会介意吧?」 楚挽亭带来的菜色相当丰盛,有蘑菇烧鸡、清炒嫩笋、红椒牛肉丝以及大碗的黄瓜鸡蛋汤。 每一样,都是两份。 靳涛感觉到眼眶有些发潮,揉了揉眼睛坐到他身旁,「当然。」 靳涛今年三十二岁,因为化学研究方面的突出成就,进入国家科学院有大半年了。 科学院的待遇虽说不低,但靳涛出生在非常贫寒的农民家庭。当年为了供他念书,家里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还没念完小学,就全部回家辍学帮忙务农。 如今在家里人眼中,他算是体面的熬出头了。妹妹在八年前嫁给了邻村的农户,而两个哥哥都过了三十五岁,面朝黄土背朝天,穷得叮当乱响,至今连媳妇都没能娶上。 所以支撑那个家,让两个哥哥尽快盖房成亲,是靳涛无法推卸的责任义务。 正因为如此,靳涛平时节俭得不能再节俭,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控制在两百块钱以内,其余的一分不剩寄回家中。 靳涛黑黑瘦瘦的,脸上稍微带着点菜色,身形高大匀称,长相也称得上淳朴类型的端正英俊。然而这样的生活标准,吃饭都困难,自然是没有办法像同事们那样,业余时间还可以去去酒吧、到国外旅游之类的,追城里的女孩子则更是妄想。 然而靳涛并不觉得太苦,贫乏的物质生活,几十年间他早就习惯了。而女孩子对他来说,更是完全不需要,从小他就有个秘密,谁都不知道的秘密──他对女孩子从来就没有过兴趣,他喜欢的是男人。 楚挽亭则出身在城里的富裕高干家庭,又是独子,毫无负担不说,他少年时期就在国际上成名,每月收入比靳涛要多上好几倍。 这样的条件,身边应该是不乏女孩子的。但问题出在楚挽亭过于沉迷工作,有家不回,连睡觉都在实验室里,十足十一个工作狂人,根本没有兴趣和时间去找女人恋爱。 就算有主动上门追求的,相处没几天,也被他的实验室和工作所要接触的各类尸体标本吓跑。 自从那次演讲会结束,楚挽亭开始把靳涛当做朋友看待。知道靳涛家里困难,天天吃稀饭、馒头、咸菜后,他就每天买两份饭菜过来,和靳涛一起吃饭。 靳涛拿起筷子,默默夹了一筷红椒肉丝,送入嘴里咀嚼。 他感激楚挽亭,因为楚挽亭把他当朋友,即使是帮助他,也顾及到他的自尊,做得自然舒服……然而比这感激更加强烈的,是他对楚挽亭的爱慕和欲望。 最近,他自慰和春梦的次数越来越多,每一次想象梦到的人,都是楚挽亭。 说起来他也三十二岁了,就算喜欢男人,也不应该再有那些少年轻狂,每当想起意淫的对象是帮助自己的朋友,都觉得羞愧万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却又偏偏无法停止。 「变异的chw-204号病毒,要是能够找到人做活体实验观察就好了。」楚挽亭在靳涛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毫不顾忌谈话的内容和范围。 外表再怎么成熟稳重,毕竟还是二十多岁的青年,生活环境又相对单纯。一旦相信别人,就是完全信任。 靳涛被他的话吓了一大跳,急忙咽下嘴里的饭菜开口:「你曾经说过,那种病毒生命非常脆弱,不容易感染人体。但是,一旦造成必要条件,故意让人感染上就无药可救……就算你研发出了新的抗体,也大可不必做这种没什么用处的实验吧。」 「哎,这你就不懂了……而且,我也没研发出什么新的抗体。」楚挽亭放下手中的筷子,推了推鼻粱上的金丝眼镜,狭长的眸子里闪烁出异样明亮的光采。 「chw-204号病毒真的很特别,它可以让人的基因链发生改变,迅速老化和产生变异,如果能够加以控制,它就是某种利器…… 「不过说到底,还是要有人做活体实验才行,但是,这种注定会让实验者死亡的实验,科学院大概是不会批准的。」说完,楚挽亭颇遗憾的叹了一声。 靳涛却松口气:「你知道就好。」 「最近工作不太顺,上头对我提出的条件总推三阻四的,技术研发暂时不能进行;晚上陪我去酒吧喝两杯,在实验室待着,却什么都不能做,真是憋气。」楚挽亭把吃剩的饭菜盖好,站起身来。 「那个……我从来没去过酒吧。」靳涛对他的提议,感到局促不安。 「我也没去过,不过,听说那里是能够排遣寂寞烦恼的地方。」楚挽亭看着他笑了笑,「靳涛,其实我们是一样的人呢。」 楚挽亭不是浪费时间的人,吃完饭收拾好,简单告辞一声,就离开了靳涛的办公室。靳涛看着他离开,黑瘦的面颊渐渐发热。 一样的人……吗? 虽然知道楚挽亭话里的意思,只是说自己和他一样无趣,却还是陷入了无法停止的遐思中。 *** 晚上七点钟,楚挽亭和靳涛都换了便装,走在本市著名的酒吧一条街上。 在科学院,楚挽亭向来都是一身白大褂的装扮,整个人干净整洁的像刚从消毒房里走出来。如今即使换上衬衣牛仔裤,仍然显得优雅整洁,那种抹也抹不掉,仿佛烙在灵魂里的气质,和身旁擦肩而过,出来寻欢作乐的红男绿女完全不同。 靳涛穿了自己最好的衣服出来,走在楚挽亭的身旁觉得很是拘谨不安,不时偷偷看他两眼,心里怦怦直跳。 两个人虽然是决定出来喝酒,但是在几家酒吧门口看了看,又都缩了回去。 里面那些豪放的男女,确实让人感到害怕。 沿着长街一直走到尽头,终于让他们在不起眼的拐角处,发现了一家适合的酒吧。 酒吧不大,手工造原木门,用一块原木漆了浅蓝色的字,镶在木门上当做招牌。里面灯光昏暗,打眼望去都是男人,没什么人喧哗,三三两两的人聚集在一处,彬彬有礼的互相交谈,这种地方,才是男人们安静喝酒,排遣胸中郁气的所在吧。 楚挽亭和靳涛交换了一下眼神,走进酒吧,找到吧台前的两个空位坐下。 调酒师递给他们一份酒单。 楚挽亭虽说向来没受过穷,却也不是个注重物质生活享受的人。他对酒没有什么研究,只是不得不应酬时,接受别人的安排喝一点。 他看着那一大排酒名,有点云里雾里,就随便给靳涛和自己点了两瓶。 「……有点贵了吧。」靳涛刚领了工资,本来是想咬咬牙,请楚挽亭喝次酒的,但看着那相当于自己一个月工资的两瓶酒,有些发怵,底气不足的开口。 「咦,还好啊。」楚挽亭对钱财的概念,不比对酒的理解好到哪里去,漫不经心的回答。 调酒师看过楚挽亭点的酒,微微笑了笑,朝酒吧不远处的一角努努嘴。 这是个gay bar,方便男男恋人们相聚的同时,也有在这里等待金主的小鸭。酒吧收取一定的费用后,为他们提供方便。 以调酒师多年的经验,眼前这两个外表一本正经的男人,绝对不是恋人。而其中一个,又很有钱。 楚挽亭刚刚打开酒瓶盖,忽然感觉到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搭在了自己肩上。 他转过身,看到一个眉毛修得细细上挑,及肩长发漂染成亚麻色,穿着黑色透明装,长得有几分媚相的男孩子正对着他甜甜的笑。 「你有什么事吗?」楚挽亭问道。 调酒师在一旁讪笑打趣:「哟,小飞,不是我不给你机会,是你魅力不够哪。」 「少来!」小飞朝调酒师翻了个白眼,又继续对着楚挽亭笑,「先生贵姓?」 「呃,我姓楚。」楚挽亭是一头雾水的茫茫然,完全不知道这男孩子要做什么。 「楚先生,我叫小飞。」小飞握住楚挽亭的手,探进自己的衣内,让他揉搓自己鲜红欲滴的**,柔声道:「我很便宜哦,一个月只要一万二,随便先生怎么玩。 「sm也可以……这个价格,不过相当于楚先生点的两瓶酒而已。楚先生放心,小飞服务周到,一定会让楚先生满意的。」 「你是说……随便我怎么样都可以,是不是?」楚挽亭思忖片刻后,忽然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镜片后的狭长眸子闪烁出异样光采。 「是啊。」小飞已经三个月没接到客人了,连忙将整个身体贴到楚挽亭身上去,媚笑着摩挲。 靳涛在旁边看得不是滋味,轻轻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酸涩情绪。 但是……等等!楚挽亭这个人,根本洁癖到禁欲,对谈情说爱毫无兴趣可言,更何况是男男之间,这点自己再清楚不过…… 难道说,楚挽亭现在的想法是…… 靳涛惊栗的抬头,看到楚挽亭笑着站起身,揽住小飞的肩膀,「没想到随便出来散散心,竟然有这样的收获……好的,我包你。」 「谢谢楚先生,不过,要先预付一半哦。」小飞伸出戴满式样古怪戒指的手,撒娇的在楚挽亭面前比了比。 「没问题。」楚挽亭微笑着,深深凝望小飞,眼神中是靳涛从未见过的专注痴迷。 如同执著于猎物的豹。 剎那间,靳涛有种错觉。 即使知道下一秒会丧生,被那优雅美丽的豹专注凝视的猎物,也一定有着最幸福的颤栗。 那一夜之后,楚挽亭向院里请了两个月的长假,在郊区买了幢独门独户的别墅,开始和小飞同居。院里的上下长官,早被楚挽亭超常规的要求和想法弄的头大如斗,巴不得他休假,马上就批准了。 靳涛很放不下楚挽亭,但他和楚挽亭不同。楚挽亭就算不去工作,也可以舒舒服服过日子,他却还有乡下的父母、哥哥。 于是,楚挽亭休假的第一周双休日,靳涛得了空,便迫不及待的到郊区去看他。 楚挽亭住的地方很是偏僻,连公交车都不通。靳涛只能咬咬牙,坐了辆出租车过去。 一路上的景色,由繁华渐渐转为荒芜。经过四个多小时的车程,靳涛终于来到了楚挽亭和小飞所在的别墅。 别墅木制结构,欧式建筑,红顶白墙,分上下两层,面朝着一个清澈大湖,备有车库和汽车,并不很豪华,却给人整洁流畅的感觉,像是楚挽亭会喜欢的东西。周围有一些同样格局的别墅,但彼此分得很开,而且因为这片房地产不景气的关系,十室九空。 靳涛下了出租车,来到那扇乳白色的铁门前,摁下了门铃。 盛夏郊区的傍晚,透着股让人惬意的微凉。 别墅的门口有一道木廊,挨着木廊生长着一排蓬蓬勃勃的兰草。靳涛站在门口,听着门铃叮叮咚咚的回响,感觉到淡淡的草香和花香将自己包围起来。 开门的是楚挽亭,他穿着家居睡袍,看见靳涛显得有些错愕,让勒涛进了房门。 「挽亭,是谁来了?」小飞满面春风,端着一碗糖醋排骨从厨房走出来,将糖醋排骨放在饭桌上。 「啊,是科学院的朋友,过来看看。」楚挽亭回答着,拉了靳涛在饭桌前坐下,「这不正好一起吃饭,再住一晚。」 「哟,是吗?」小飞坐在靳涛对面,嘴角噙着的笑慢慢消失,眼神刀子般刺向靳涛,「那真是难得,要好好招待了。」 他年岁不大,却在风月场里打滚多年,一眼就能看出靳涛对楚挽亭怀着的是什么心思。一个星期前,小飞或许可以不管不问,但现在他做不到。 不过,眼前这男人一看就老老实实的,纵然有这心,也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 「哎呀挽亭,今天的糖醋排骨烧得特别好呢,你尝一块。」三人刚开始动筷,小飞就妖妖娆娆的靠在楚挽亭身上,夹起块排骨送入楚挽亭的嘴里,一边对着靳涛笑,「别客气,多吃点啊。」俨然这里的第二个主人。 靳涛勉强笑着点头,夹了一筷菜放进嘴里嚼,心里说不出的酸涩横生。 再怎么说,自己认识楚挽亭也有半年的时间了,而小飞只有一个星期不到。 他和楚挽亭这样亲密,自己反而像个外人…… 也许、也许自己一开始就想错了,楚挽亭是真的喜欢小飞。 越这样想,靳涛在这种处境中,就越觉得沮丧难堪。他偷偷的红了眼圈,假装被炒莴苣里的辣椒呛到,咳了几声掩饰。 就这样,一顿饭被小飞吃的花招百出,举手投足都是暧昧挑逗。 楚挽亭应接不暇,也就完全没有注意到靳涛的情绪变化。 靳涛对这点感到庆幸。如果楚挽亭真的注意到了,他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这种心绪。 吃完饭后,靳涛不顾楚挽亭和小飞的挽留,推说有事,出租车就在外面等他,也不要楚挽亭开车送,落荒而逃般离开了那间别墅。 从傍晚到天黑,他在郊外的公路上,走了五个多小时才拦到出租车,回到科学院单人宿舍时,已是凌晨三点半。 他澡也没洗,一头就倒在床上,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泪水。 三十二岁的男人,哭起来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距离去楚挽亭家中拜访的那一天,转眼间又过了两周。 工作是真的可以让人暂时忘却一切,而只要愿意,就一定有做不完的工作。 靳涛坐在办公室里,仔细写着一份关于准备新研究课题的报告。这个时候,电话铃声忽然响了起来。他放下笔,拿起电话,电话彼端传来的是一种抽气般的哭泣声:「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你是谁,发生什么事了?」靳涛听得不明不白,急忙询问。 「我是小飞……他给我打一种针,我现在、现在的样子简直……」小飞哭得哽咽不成声。 靳涛沉默片刻后,理清了思绪,「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电话?你有没有打给其它人?」 「他把我的手机和电话簿都收走了,我现在又脑袋不太清楚,什么都记不得……好不容易找到座式电话,上面只有你两周前打进来的号码,谁的都没有……所以、所以请你救救我!」 靳涛慢慢将话筒放下。 他的预感终于成真。 不知为什么,知道小飞的遭遇,心里反而有种松口气的感觉。 靳涛将双肘撑在桌子上,一点点理着烦躁繁乱的思绪。 只要有机会和条件,拿别人做活体实验这种事情,依楚挽亭的性格绝对做得出。 但终究要亲自去一趟,才能够确切弄清楚,事情究竟糟糕到什么程度。 再次来到那幢郊外的别墅,靳涛深深吸了口气,摁下门铃。 铃声响过了很久,也没有人来开门。靳涛耐着性子又摁了一次,百无聊赖的四下张望,他仰起头,正好看到别墅二楼的窗帘是拉开的,吓得倒退一步。 似乎是人脸的东西,正贴在二楼窗户上,他不是很确定。 一方面,那张脸的五官是扭曲变形,没什么表情的;另一方面,那个头太过巨大,几乎占据了整扇窗户,相当于常人头颅的三到四倍。 也许……只是个装饰,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楚挽亭住的房间里有类似的摆设,应该算再正常不过。 就在这个时候,门开了。 楚挽亭神情疲惫,站在距他近得不能再近的地方,立即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这些日子没见,楚挽亭瘦了些,面容上那对浅褐色、微微上挑的狭长眸子,就显得更加明亮锐利。 「靳涛,你接到小飞的电话了吧。」楚挽亭闪身让他进屋,语气态度都异常平和,「没想到他变异成那样子,居然还能保有一定的智识,真是有些意外。」 「趁事情还没有闹到不可收拾,放了小飞吧。」靳涛一边进屋,一边焦虑的开口,「多给他点钱……」 「小飞答应我做这个实验,是因为他非常缺钱。」楚挽亭不慌不忙的请靳涛坐,然后走到一旁拿起咖啡盒,打开盖子,往杯子里舀了几勺速溶咖啡。 「他生长在单亲家庭,母亲嗜赌成命,弟弟又有先天性的肾衰竭,每星期洗肾都要花费相当大的一笔钱……他曾经把自己的一个肾移植给弟弟,手术却失败了。现在,他的腹部还有一条很难看的疤。 「上个礼拜,我替他母亲还清了赌债,而且为他弟弟找到了合适的肾源,提供全部手术费用。」楚挽亭又往杯子里添了奶精,然后注入热水,用银亮的长柄小勺伸进去搅拌后,端到靳涛面前。 「你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靳涛几乎被他那种冷静平稳的态度逼疯,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大喊出声。 「我的意思是,我和他之间的这件事情是等价交换,我尽了义务,就要得到相应的权利。」楚挽亭推了推挺直鼻粱上的金丝眼镜,唇角慢慢朝上弯,「而且,他现在想抽身挽回的话,已经太晚……你既然来了,不见见他也说不过去,他就住在二楼。」 说完,楚挽亭转过身,朝通往二楼的螺旋状楼梯走去。 靳涛在原地站了片刻。盛夏的天气,一股寒意骤然从脊粱骨窜到头顶。 却来不及多想,只能跟在楚挽亭后面,亦步亦趋。 两人到了二楼,一直朝前走,穿过回廊,来到最里面的房间。 「这间房子和隔壁那间是打通了的,否则以小飞现在的身体来说,空间有点狭窄。」楚挽亭对着靳涛解释,拉开了房门。 仔细观察,房间的门口落着些细碎砖土,果然像是新动过工程的样子。 当靳涛看清楚了房间内的情形时,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气。 他在门外看到二楼的那张人脸,并不是摆设或者幻觉。 足足有五米长的人形,像条长虫般软软的半趴在地上。头有常人的三到四倍大,五官扭曲变形,身体手脚的粗细和常人差不多,只是长,长到难以置信的地步。 所以他不能站立,只能趴或者爬。他的手指脚趾也长得不可思议,微微蜷曲着扣在木地板上,如同蜘蛛脚。 「这……这是小飞?」靳涛惊愕的低喃着,不自觉倒退一步。 地上长虫般的人形慢慢抬起可怖的脸,一大一小的混浊眼睛望向楚挽亭和靳涛,目光中全是哀怨乞怜。 楚挽亭面不改色的回答:「是的,我给他注射了chw-204号病毒,并在他的身体上给予所有chw-204号病毒可以存活的条件。 「老实说,这次实验是失败的。因为小飞身体上的变异并没有控制到局部,而是造成了整体异化现象……下回,我打算做进一步调整。」 「还有下回?」靳涛听他这么说,失控的一把抓住楚挽亭的领口,咆哮出声,「你这是在犯罪知不知道?这种事情要是被揭露出去,你死一百次都不够!」 「不会被揭露的。」楚挽亭望着他微笑,「因为这件事,只有我和你知道。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如同被点中了死穴般,靳涛抓住楚挽亭领口的手慢慢松开。 是的,他不可能为了这种随处可见的mb,将楚挽亭逼到绝路……甚至,他会不顾一切的,用自己所有的力量去保护楚挽亭。 「总之、总之这种事……你不能再做下去。」靳涛沮丧的一点点垂下眼帘,声音和语气连他自己都觉得没什么说服力。 「你没办法阻止我的,靳涛,你明白我的性格和能力。」 楚挽亭扶住他的肩膀,眼神锐利的看着他,「所以,跟我一起干吧……像小飞这种人,只是社会底层的渣滓,多一个少一个并没有不同,也不会有太多的人在意。我们两人连手,一定能把事情做得不着痕迹。 「对了,我不会让你白干,每月会付给你一份相当于科学院两倍的工资……你也不想生活这么拮据,也想家乡的哥哥能够快点盖上房子结婚吧。」 「我、我不是想要你的钱。」 靳涛在他的逼视下,眼角慢慢潮湿。 他痛恨自己动摇态度的同时,心底也开始有几分隐隐欢喜──他偷偷喜欢了那么久的人,需要他,而且……将来再也离不开他。 「我知道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才会帮我。」 楚挽亭露出个大大的笑容,伸开双臂给了他一个安慰式的拥抱。 他全身不可抑止的颤栗着。 那种夹杂着恐惧,以及幸福的颤栗。 一周后,小飞死了。楚挽亭将小飞埋在了别墅门口的兰草丛中,并且开始平静的和靳涛谈起第二次狩猎,但是,靳涛不能平静。 小飞的死无疑是场蓄意谋杀,楚挽亭是凶手,而自己是同谋。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自己,日日夜夜都陷入恐惧和痛悔的挣扎中,却不想回头。 他从来没有,如此靠近楚挽亭的一切。 *** 周六傍晚的落霞极美极盛,天与地都被淡淡的、胭脂般的红色晕染。 楚挽亭的心情也相当不错,和靳涛一起将桌椅搬到了室外,共进晚餐。 靳涛被如茵碧草和啾啾虫鸣包围,面对着一桌的美食,右侧是漾着微微波纹的清澈湖泊,身旁还坐着自己偷偷喜欢的人。 本应该是再美好不过的景象,他却高兴不起来。 不时飘过来的淡淡兰草香,让他回忆起埋在兰草丛下的尸体,连带着觉得那片盛极的晚霞,艳得近乎妖异。 吃了一块小得不能再小的奶油甜面包,喝下半碗汤,胸口就开始又闷又堵,再也咽不下去东西。他低下眼帘,看着自己的鞋尖发呆。 「靳涛,最近身体不舒服吗?」楚挽亭放下正用来切牛排的刀叉,打量了一番对面的他,眉头轻蹙,「每次到我这里来都吃得很少,话也不怎么说。」 「……挽亭,你对同性恋怎么看?」 靳涛不知怎么,这句话没头没脑的就冲口而出。 「我在这方面,没什么太深的研究。」 楚挽亭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下。多年做学问的后遗症之一,就是他对别人提出的问题,若没办法正确全面的阐述,都会下意识的觉得内疚,「只是大致知道那是种异于主流的性向,男男,或者女女间产生爱情和欲望,但那也是爱情,和男女间并没有不同。 「靳涛,你提这个问题,是因为小飞的事吧。」楚挽亭说完,停顿了片刻后,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来。 靳涛怔了一会儿,慢慢点了下头。 他总不能对眼前这个人说,是自己思慕他已久,所以想知道问题的答案。 楚挽亭刚才的回答,让他感到安心和隐隐激动。因为楚挽亭对他这种人流露的态度,并不排斥,甚至是认同的。 「我带小飞回来,是因为他的存在相对比较隐蔽,不被主流社会认同,就算失踪也没什么人调查。」 谈起这些,楚挽亭下意识的端起手边盛着淡红透明酒液的玻璃杯,一口接一口的喝下去,很快就喝得干干净净,「开始时为了避免他的疑心,我跟他做过几次,感觉还好……但我本身对他,或者任何男人都没有欲望冲动,我想我不是同性恋……」 说着说着,楚挽亭忽然感觉到一道热辣辣的火焰从小腹直冲到头顶,两颊发烧,头晕乎乎的,就连对面的靳涛也开始模糊不清。 「挽亭,你怎么了?」靳涛连忙冲过去,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顺手拿起装酒的陶瓶看了看,「天,你知道这是什么酒吗?居然一口气喝下去那么大一杯!」 楚挽亭靠在他的臂弯中,费力的摇头,口齿不清舌头打结:「不、不知道……是、是以前在大学里教过的学生,从、从家乡给我带回来的特产……」 「……算了,我先扶你回房。」靳涛叹了口气,将楚挽亭从椅子上架起来。 那是经过提纯,又用新鲜梅子泡过的藏区青稞酒。入口虽然甘甜,像是某种度数稍高的甜酒,却极烈极霸道。 加上楚挽亭的酒量本身不怎么样,又喝得过急,一下子就上了头。 靳涛搀着楚挽亭,还没走到门口,楚挽亭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靳涛完全没有办法,只有费力的抱住他瘫软如泥的身体,一路将他拖到寝房,让他在宽大柔软的席梦思上躺好。 楚挽亭不清不楚的呢喃了几声,连身也没翻就继续睡着了,酒品倒还算不错。 这时夜幕已悄悄的降下来,屋子里有点暗,靳涛开了灯。 顷刻间,铃兰吊灯的浅浅奶黄色灯光,柔和的洒满了整间卧房。 靳涛看得非常清楚,因为酒的关系,楚挽亭整张脸都透着淡淡粉红,甚至连白皙的脖根都红成一片。 「真是的,居然醉成这样。」靳涛抱怨着,为他解开衬衣的钮扣,露出胸膛散热,然后取下了他的眼镜,随手放在一旁的床头柜上。 拿下楚挽亭眼镜的瞬间,靳涛的心蓦然停跳了半拍。以前就知道这男人好看,但从来没有发现过,他的睫毛这么密、这么长,如同两弯黛色的上弦月。 楚挽亭往常梳理打整得一丝不乱的乌黑头发,此时散在额间,红润的唇微微张开,衬着粉红肌肤,显得比平时稚气可爱很多。 靳涛望着这样的楚挽亭,只觉得脑袋里轰然一响,顿时短路般什么都不知道了。等他再次接好回路之前,已经俯身吻上了楚挽亭的唇。 味道比他千万次梦想过的还要好。温热柔软,带着些酒香。 如同中了罂粟的毒,他难以自控的一路辗转深吻下去,反复舔过楚挽亭口腔内的每一寸,直至将那醉去男人的薄唇,吮得**鲜红。 楚挽亭被他吻的有些不适,轻轻哼一声,无力的推了他一把,然后转过身去。 靳涛吃了一惊,连忙直起身,僵硬的在原地站了片刻。等到发现楚挽亭没有再近一步的举动,这才渐渐放心,在床沿处默默坐下。 他抬起头,看见窗外一片漆黑。身边除了楚挽亭和自己的呼吸声,再听不到其它。 不知不觉,凄凉寂寥就慢慢爬上来,充斥了身心。 身为科学家的良知,身为一个人应该遵循的道德法规,他全部都没有了。 他有的只是一个梦,一个注定不属于他,永远求不得的梦。 「挽亭,我喜欢……不,我爱你。」靳涛俯在楚挽亭的耳边,低低的诉说着;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敢把埋在心底的话说出来。 依楚挽亭的性格,自己要是当面表白,他只会表示理解然后拒绝。 意识到自己的可悲,靳涛的眼角滑下两行泪,滴落在楚挽亭枕边。 与此同时,心中另一个念头忽然疯狂的从脑海里涌出来。 这种近乎令人绝望的现状,并非不能改变。 自己掌握了楚挽亭杀人的证据,只要愿意,就完全可以…… 靳涛颤抖着,用手指抚过楚挽亭微热的面颊,被疯狂和绝望同时淹没…… 不知道过了多久,靳涛感到自己要射,于是连忙撤出楚挽亭的体内,将炽热的液体洒在一旁。 知道楚挽亭一直有洁癖,有意无意间,还是怕弄脏了他。 「靳涛……我绝对、绝对……不会原谅你……」楚挽亭自出生以来,就没受过这样的罪,疼得一身冷汗,又失血过多,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后,晕了过去。 靳涛伸出手,解开缚在楚挽亭腕上的衬衣,一点点拭去他脸上的泪痕,不明白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但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头。 *** 楚挽亭醒来后,发疯般将靳涛打出了别墅,跛着脚将房间内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得粉碎。他向来是无可挑剔的优雅稳重,靳涛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失控。 带着满脸满身的伤,靳涛在别墅紧锁的门前站了很久才离开。期间,他一直听到别墅内传来楚挽亭压抑的哭声,和物品在地上被摔碎的声音。 泪水怎么也停不下来。 这件事发生后,靳涛回到了科学院的单人宿舍。时间就这样,过去了两个月。 楚挽亭又向科学院续了半年的假。 一有空闲,靳涛其实还是会去楚挽亭的别墅。但他只是在附近偷偷的走走看看,从蛛丝马迹中揣测楚挽亭的日常生活,未曾再去按响别墅的门铃。 第一个月,楚挽亭没有出过门,吃的用的东西都是叫外卖或者网上订购。 到了第二个月,楚挽亭带了个染着红色头发的时髦男孩子回来,别墅里不时传出笑声。男孩子的花名叫做媚儿,成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俗不可耐,和因为弟弟生病而出来卖身的小飞不同,他做这种事,完全是因为追求虚荣富贵。 既然如此,楚挽亭也就尽量的满足他,经常带他出去购物、吃饭什么的。他自从跟了楚挽亭,就添了许多新衣服和白金钻石的链子、手镯,炫耀般挂了满脖满腕,什么时候都舍不得取下。 这天上午,楚挽亭从车库里将车取出,开到别墅楼下,然后站在那辆银蓝色跑车的旁边,等着还在别墅里化妆的媚儿,像是要去购物一整天的样子。 靳涛躲在不远处的拐角,偷偷看他。 自从媚儿出现,靳涛的内心就失去了平衡。他破天荒的向科学院请了一个半月的假,然后这两个月的工资也都没有寄回家,拿来买了帐篷、食品之类的东西,晚上就露宿在附近的野地。 楚挽亭看起来很好,身形挺拔,服饰整洁,一如既往的沉稳优雅。 自己做的那些事,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自己这个人,也像是未曾存在于他的生命中。 靳涛感到有些酸楚,擦了擦湿润的眼角,从角落里走出来,走到楚挽亭的对面,低声道:「挽亭。」 楚挽亭皱起眉头,以锐利的目光迅速打量了一番靳涛。 靳涛本来就瘦,现在更是瘦的不成样子,头发蓬乱如同鸡窝,满脸胡茬,不知道多久没洗澡了,身上散发出一股酸臭味道。 一双全是血丝的眼睛,满含着泪水,可怜兮兮的望着楚挽亭。 「你来干什么,滚。」楚挽亭嫌弃他身上的气味,往后退了一步。 「挽亭,我爱你……我是真的爱你,我不能没有你……」 靳涛用抽泣般的声音向他表白,佝偻着单薄的脊背,配上一副潦倒的叫花子模样,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莫名其妙。」 楚挽亭转身就要走,却不防靳涛忽然朝他重重跪下,抱住了他的腿,「挽亭,我对不起你……但是,我不想只做你的朋友,求求你,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帮你做一切事情,我什么都听你的……」 本来想好的,半哀求半要挟的话,不知怎么全变成了乞怜。 就在这个时候,媚儿从别墅内走了出来,正好撞见这幕,愣了会儿后笑道:「这是在干什么?叫花子要饭,居然要到郊区了吗?」 「没错,不知道哪里来的脏东西,真是恶心死了。」楚挽亭一脚就把他踢到旁边去,然后打开车门,「别管他,我们走。」 「挽亭,你真是狠心,」媚儿娇笑着摇摇头,「再怎么样他也是个人。」说完,他从皮夹里摇出三张百元钞,扔在靳涛面前,这才和楚挽亭上了车,绝尘而去。 靳涛跪在草坪上,望着那辆银蓝色跑车,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后,慢慢捡起那三张百元钞,一点点撕得粉碎。 然后在满地的纸碎中,抽噎得不能自已。 *** 靳涛回到科学院,浑浑噩噩的过着日子。 照常把几乎全部工资寄回家,照常餐餐稀饭、馒头、咸菜。 但他已失去了生活的重心,每天忙碌,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导致工作上接连失误,连以前看好他的几位前辈教授,都开始对他大摇其头。就这样过了两个多月,他看到了铺天盖地的报纸杂志上,楚挽亭涉嫌谋杀被捕的消息。 身体变异的媚儿,临死前竟逃出了别墅,徒步走了三十多里,然后在公路上被一名出租车司机目击;楚挽亭在不眠不休,长达一周的刑讯索供中,什么都招了;警察们从别墅门口的兰草丛里,掘出了小飞长达五米的腐烂尸体。 与此同时,科学院也爆出楚挽亭挪用大笔研究费的消息。 楚挽亭只是个科研工作者,不是什么大公司企业的总裁董事。虽说还算有家底,但像媚儿那样饕餮般毫无知足的花钱,是怎样也不够的。 楚挽亭的父母开始为他四下寻找律师,并且筹钱还债,情形却并不乐观。 而公众要求连续作案杀人魔被判处死刑的呼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彻夜无眠后,靳涛下了一个决定──不惜一切代价,他也要救楚挽亭。 如果楚挽亭是太阳,那么自己就是夸父。 山海经中追日的夸父,尽管最终没有得到自己的渴求期盼……但在追逐梦想的途中死去,他一定是感到幸福的。 总好过,做一具永远跋涉在无边黑暗中的行尸走肉。 至少,他要楚挽亭记住自己,永远。 被捕后一个月,楚挽亭怀着必死的觉悟走上法庭被告席,不觉得怎样难过。只是在这之前,知道父亲因自己被捕,突发脑血栓死去的消息,多少有点愧疚。 得到任何东西,都要做好为其付出代价的准备。 小飞是这样,媚儿是这样。自己,也是这样。 chw-204病毒的研究,对自己来说诱惑太大。如果能够再来一次,恐怕还是会选择相同的道路……所以,并不觉得后悔。 尽管父母高价请来的辩护律师,仍然在庭上为他不遗余力的辩护,但在楚挽亭看来,大势已定。 「下面,我想请幸存的被害人出庭,提供详尽的相关证据。」 审讯过半,辩护律师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让楚挽亭有些错愕的抬起头。 小飞和媚儿都死了,还有什么被害人? 他看到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靳涛,被两个刑警搀上了证人席。 靳涛睁着毫无焦距的双眼,拼命朝对面的方向「望」过去。 为了替楚挽亭还清欠科学院的巨款,这些日子,他卖了一切可以卖的东西。 鲜血、皮肤、内脏,以及双眼的视网膜。 上来之前,他打听了楚挽亭在庭上的位置,就在自己对面。 「我是楚挽亭实验中的三名被害人之一。」眼前一片漆黑,周围寂静如死,靳涛慢慢将双手举起,指节长到不可思议,如蜘蛛脚般扣在桌案之上。 楚挽亭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那是感染了chw-204病毒,又完全没加以控制的初期表现。通常出现这种症状的人,最多一个星期后就会死。 而靳涛可能感染上这种病毒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在楚挽亭的实验室里找到了样本,然后往自己身体上注射培育。 「不是谋杀,我和那两个人,都是自愿做这个实验的。」靳涛此言一出,观众席和陪审团顿时一片预料中的哗然,直至法官喊了肃静,才渐渐平息。 「说实话,我一直活得非常辛苦和卑微,因为家庭和工作压力的关系,很想死……在楚挽亭流露出想要做病毒的人体实验后,就主动加入。这样的死法,至少能有个人永远记住我……那两个人的情况,也和我差不多……」 靳涛诉说的时候,一直面朝着楚挽亭的方向,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今天我穿得很干净,也洗了澡,你一定不会再用那种嫌恶的目光看我。 我什么都失去了,什么都不想要。只有你,只有唯一的你,是无论如何想要抓住得到的。 是吧……这样的我,你就是想忘,也再忘不掉。 ……因为靳涛的出庭,对楚挽亭不利的形势顿时被逆转了过来。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审讯,楚挽亭谋杀罪不成立,属于造成社会不良影响的渎职罪,两年刑期后交由原单位处置。 听到这个判决,靳涛不自觉的笑了笑。 两年……那时的自己,早被一抔黄土埋了枯骨。 不过无所谓,已经挣扎的太累了。 能够尽早看到自己的结局,也好。 *** 时光荏苒,两年的光阴转瞬而逝。 这天阳光正好,楚挽亭戴着墨镜,拿着一张发黄的纸,穿过层层墓碑,走到公墓不起眼的角落,一块普通青石墓碑的面前,蹲下身子。 墓碑上面用红字简单的写着死者生卒年,以及名字──靳涛。 他在墓碑面前掏出了打火机,面无表情,将那张纸点燃,「你听着,我不欠你什么……从开始到现在。」说完,他转过身就走,步伐毫不留恋。 他来这里,只不过为了还这个死人一张纸,一张靳涛临死前留下的,企图用来绊住他心灵步伐的纸。 靳涛的付出,他并没有要求,不过是靳涛自己一厢情愿。凭什么他一定要感激,凭什么他一定要记住。 这死人打错了主意。 淡蓝色火焰迅速吞噬着泛黄纸条签上的,用黑色墨水写出的字——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爱你而已。 又过了很多年,楚挽亭以为自己完全将过去遗忘的时候,却在自己学生的眼睛里,再度看到了属于靳涛的眼神。 那个学生叫做小葛,犹犹豫豫的问他:「老师……是怎么看待同性恋这种事的?」 和靳涛当年的问题几乎一样。 楚挽亭回答:「两个男人搞到一起谈情说爱,我只会觉得恶心。」 然后看小葛的眼神慢慢黯淡下去,觉得心满意足。 仿佛隔着时空,将那个自以为是的男人重重刺伤。 尽管不想承认和面对,尽管想起来就厌恶无比,但其实这些年来,那个死人的影子一直徘徊在他心底最深处,从未离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