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将》 第一章 初秋,天高气爽。 朝阳初升,金子般的江水一浪浪拍打著砂石岸,不时溅起的浪花,湿了岸边织网阿留的青花裙角。 阿留面朝著东方,一抬眼,就能看到大朵大朵、边缘被阳光染成金红色的云,在蓝得通透的天空中层层叠叠,好似高耸的棉花堆。 仔细看了,那棉花堆里面有狮子滚绣球、麒麟传书、三羊开泰……但过一会儿没瞧,又变成其它的形状。 不远的地方,有什麽东西被江水送到了岸边,阿留年过五十,身体虽硬朗,眼睛终究有些花。她瞧不清形状,只看见那东西和江水一样,被朝阳镀了层金色,灿灿的晃人眼。 阿留连忙放下手中织梭,将青花裙往老腰间一盘,把鞋子蹬掉,迈开生满老茧、满是开裂的大脚就朝岸边那东西走去。 近了才看清,那是个全身赤裸的男人。 二十七八的样子,很高很瘦,左肩处有个烙印,被江水浸得发白,一头乌黑长发浸在江水里,丝丝缕缕的随波浮动。 如果还活著的话,这男人应该很好看;如果死了,也就和别的死人没有任何区别。 应该是哪户富贵人家的逃奴吧。这世道就是把人分成三六九等,把人当驴子骡马一样买来卖去,甚至打上印,宣布是自己的私有物。 而且这印,各家的式样还完全不同。村里的男人们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对这些事津津乐道,经常讨论哪家的奴隶用什麽印,阿留却不感兴趣,总觉得那是变著法的折腾人,听过就算。 阿留蹲下身子,将自己起皴的手放在男人鼻下,感觉到一丝气息,再摸摸他的心口,也还温热。 於是再不犹豫,将那湿淋淋的男人背起来,大步朝自己住的小木屋走去。 ********************** 阿留自江边长大,打小就知道怎麽救治溺水的人。 她背那男人回家的时候,特意用背顶著他的腹部,让他一直头朝地面。这样回到家之後,他肚子里的积水,一路上已经吐得差不多。 将男人扶到炕上,让他躺下,又为他盖自己的薄被。阿留就在旁边架起锅,拿出珍藏的红糖,小心翼翼倒了些进去,又切了几片姜,替他把姜汤熬上。 估摸著再过一会儿,他就该醒了,总让他这麽光著也不是事。阿留犹豫了片刻,打开衣柜,从最底下找出一套男人的粗布衣裳、一双没穿过的布鞋,放在男人床头。 她那死鬼在十年前走了,连她最後做的一双鞋子、最後一身衣裳都没穿上,就直接套上了寿衣寿鞋。 看身形和脚的大小,死鬼的衣服鞋子,眼前这男人应该正合适。 这些事做完了,阿留就坐在床边,一边看炉子,一边等著男人醒过来。 过了半刻锺,男人**一声,睁开了双眼。当他撑起身,看到床边的阿留时,狭长的眼中透出刀刃般的锐利,端正俊美的面容也显出股阴鸷:“……你是谁?我为什麽在这里?” “我是卸甲村的织网阿留,在江边救了你。”阿留朝他微笑。 叛逃出来的奴隶,大都害怕被人抓回原籍领赏,所以他的反应,她完全能够明白。 “你肩上的奴隶烙印我看到了。你放心,我不会去报官领赏。我阿留都这把岁数了,还想著积点阴德,不会赚这没良心的钱。”阿留看到旁边的姜汤烧好了,扑扑的冒著白汽,走过去掀开锅盖,用粗陶大碗盛上半碗棕红色的姜汤,端到那男人面前。 “卸甲村……阿留……多谢。”男人端过姜汤,低声道。 他锐利的眼神渐渐消失,神情也变得柔和起来,也许是被姜汤热气熏的,眼底泛上一层薄薄雾气。 “你真是好看。”阿留忍不住称赞。 男人有些尴尬,掩饰的端著姜汤喝了两口。 “呵呵,我这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话。”阿留接著往下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跟我家死鬼,在外面贩海货,走南闯北了十几年呢。” “……只是一场战乱说来就来,赚来的钱全部被官兵抢走,充给国库当军费。我和死鬼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子聪明伶俐,念书的时候哪个先生都夸,女孩子长得跟花儿似的,又对爹娘知冷著热,也都在战乱中没了。” 阿留幽幽叹了声,往炉子里添块柴,背朝著他:“我那儿子若没走,也就比你大几岁……对了,你该是二十七八岁吧。” “哪里,我三十二了。”男人看看阿留有些佝偻的背影,目光中掠过一抹深痛,“您放心,天朝和金摩的战争已经结束,再也不会有大规模战乱,当今皇上又圣明决断……” “其实呢,我并不在乎被哪个皇帝管著。”阿留打断他的话,“至於谁错谁对,谁圣明谁坏蛋,我这把岁数了,也不想听。天朝也好,金摩也罢,只要能让我过上安稳日子就行。” 男人垂下眼帘,望著碗里的棕红色姜汁,怔了片刻,忽然笑了:“大娘,您说的真对真好。” 卸甲村,将军卸甲;阿留,永远留下。 这是不是,上天为他指出的一条最终归途? ********************** “你没地方去吧。要是不嫌弃,就在我这里先住下。”阿留被他这麽一夸,笑得连嘴都合不拢,眼角堆出两排细纹,一张皴皮老脸,被炉火映得彤红,“村里要有人问起,我就说我儿子战死是误传,他历经周折又回来了。” “嗯。”男人也笑,“我虽说没什麽谋生手艺……但砍柴什麽的力气活路,都是可以做的。” 他笑起来的模样,真的如同和煦春风,让人看了既想亲近,又觉得温暖。 阿留听他答应,站起身,搓著手,往前走几步,想想不对,又退回到原地,欢喜的都不知道该做些什麽了。 就好像,十四五岁就被官府强行征走,然後在沙场送了命的那个孩子,再度回到自己身边。 “对了,你叫什麽名儿?”阿留走到他身边,忽然开口,自己都觉得这话问的有些没头没脑。 “我的名字……”男人的神情一点点沈寂下去,“对不起,我的名字不能说……大娘儿子的名字是什麽,以後就叫我什麽好了。” “你瞧瞧,我真是老糊涂了,这个当然不能说。”阿留拍拍自己的脑门。 这男人的名字,多半是他主人给取的,当然不能到处让人乱喊,否则的话,难保哪天不被找上门来。 “我儿子叫洪引,字亦凡,这是发蒙时,先生给取的。小名宝蛋儿,这是我给取的……以後,我就叫你宝蛋儿吧。” 听她这麽说,男人再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没想到活了三十二岁,居然生平第一次,要被人叫做“宝蛋儿”。 “咦,你笑什麽?” “没、没有……” ********************** 自此,洪引在阿留的家里住下,天天上山砍柴。砍回来的柴火,家里烧水烧饭之外,多的就由洪引挑到集市上去卖。 为这个,阿留特意给他做了顶大斗笠,出门就让他带著。表面上是晴时遮阳、雨时遮雨,实际上是为了遮挡他的脸,就算在集上看见以前认识的人,也可以不动声色的绕开。 日子一晃,半年就这样过去,洪引也跟周围的人渐渐混熟了。 洪引生得好,又勤勉能干活,很快吸引了村里女人们的目光。阿留家虽穷,但卸甲村本身就是个穷村,谁也别嫌弃谁,於是三天两头就有人上阿留家说媒提亲。 洪引年岁不小了,上门提亲的大都是寡妇。但也有十五六的黄花大姑娘看上他,死活缠著爹娘要嫁给他的。 阿留虽然还没有明确表态,但心里盘算著,还是让洪引娶个年岁相当、贤惠能干的寡妇。 大姑娘年轻好看,粉嫩水灵一朵鲜花般,却始终未经世事,看到洪引左肩那个烙印,保不定会出什麽事。寡妇再嫁不易,就不会计较那麽多,有个肯实实在在过日子的贴心人,才是洪引眼前最需要的。 这天傍晚,洪引卖完柴,又割了二两肉提在手里,扛著扁担从集上回来,在回村的路口,却被五个青年拦下。 这五个青年他都认识,是卸甲村的,十八九岁,血气方刚,有事情在脸上藏都藏不住。 洪引打量了他们一番,放下扁担,和和气气的开口:“有什麽事吗?” “秀儿她妈上你家提亲了,这事你知不知道?!”领头的再旺直著脖子朝他喊,两眼通红。 “再旺兄弟,这事我知道。”洪引朝他抱拳,“但我也知道,我配不上秀儿姑娘,请再旺兄弟放心。” 这话本来说得和气婉转极了,搁在稍微有点见识的人,都应该明白是什麽意思。偏赶上再旺是个山村莽夫,又刚被秀儿亲口拒绝,正在气头上,一把扯住洪引的左袖,高声道:“哈!配不上?!天下哪有人送到口的肥肉不吃?!你以为说几句漂亮话,就能轻易把我打发了?!” 洪引要放倒再旺,甚至其余的四个青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却只是皱皱眉头,仍然耐著性子解释:“我没有……” 这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哧拉一声响。 正值春天,洪引穿的是单衫,又是阿留亡夫十年前留下的衣裳,本来就不怎麽结实,再旺在猛烈拉扯间,竟将他左袖扯裂,露出整个左肩。 “这……这……”再旺看到他左肩上的烙印,瞪大双眼,往後退了一步。 那烙印是一条栩栩如生的飞龙,张开五爪,意态狰狞的盘在洪引肩头。 “柏啸青!他是柏啸青!!全天下,没有第二个人有这个烙印!!!”再旺叫得又是恐惧又是兴奋,“没想到这个卖国贼,竟会撞到我们手里!兄弟们快上啊,抓住他就是万两黄金!!” ****************** 不是不知道柏啸青的厉害,但是,人越是年纪轻,就越是不怕死、不惜命。五个青年一拥而上,伸手就去抓他,还一边大声嚷嚷:“快来人哪!快来人哪!!柏啸青就在这儿!!!” 此处离村里不远,再加上山村里的青年没什麽长项,就是身板结实、嗓门大,这麽一喊开,想必村民们马上就会蜂拥而至。 卸甲村,终容不得将军卸甲。 柏啸青戎马半生,怎会被这几个乡下青年所困。他身形矫若游龙,瞬间避开他们攻击的同时,带起一串啪啪脆响。 青年们甚至根本没看清他是怎麽出手的,就只觉腹部传来一阵剧痛,身体也随之瘫软,纷纷**著倒地,再也站不起来。 “得罪了。”柏啸青朝他们抱拳,抬起眼,望向不远处的卸甲村。 尽管知道,到了不能不离去的时候……他还是舍不得阿留,舍不得这里的平静恬淡。 如果他不是柏啸青,而是真正的洪引,那有多好。 “对了,替我把这二两肉捎给织网阿留。她不知道我的身份,更不知道我肩上的烙印代表什麽……她,只是好心收留了我而已。”柏啸青将从集市上捎回来的那包肉放在地上,拿起扁担,转身离去。 “你、你别以为能逃掉!” 青年们的声音,在身後远远飘散。 ********************** 发现卖国贼柏啸青的消息,怕是很快会传遍十里八乡。所以柏啸青没有朝人口密集的乡镇前行,而是进了深山老林。 他并没有在野外林间生活的经验,但靠著一身本领,身上又带了火石,想必应付有余。 夕阳西沈,敛去最後一抹投入山林的余晖。 柏啸青的运气不错,天黑之前,就在郁郁葱葱的山林中,发现了一个可以用来休息的洞窟。 虽说是春天,但入了夜,这洞窟内却依然寒冷,他又穿著件没了左袖的单衣,更是难耐。直到捡了一些易燃的枯枝,在洞窟里升起堆篝火,这才觉得好些。 因为烧的是松树枝,松脂在火中炸裂,发出劈劈啪啪的细碎声响。洞窟外面则寂静一片,不时传来几声野兽嚎叫。 柏啸青的容颜被对面的火光映得一片彤红,他伸出右手,不自觉的抚上了左肩,抚上了那个烙印。 皮肉上每一寸凸起凹进的痕迹,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受尽刑罚和屈辱之後,是那个带著快意笑容的漂亮孩子,在众目睽睽中,亲手在他肩头烙下。 现在回忆起来,那种剧痛,以及自己肌肉皮肤被烧焦的滋滋声响,仍然清晰无比。 世上早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地……明明知道,像自己这样的人,死了比较好……但一有机会,还是想活下去。 无关执念,无关任何事物,只是人的本能。 所以,每当想起过去的岁月中,那些坦然赴死的身影,他都是带著种敬慕崇拜的心情。 …… 寂静的夜,若有声音便格外清晰,更何况是鼎沸人声。 柏啸青神情一凛,拿起身旁的扁担,冲出洞外,发现洞窟已经被点著火把的人群包围。 他都认识,是卸甲村的人。那些人的脚下或包著软布,或包著兽皮,行走起来没有什麽声响,所以直到现在他才发觉。 虽说不想和早晨还和睦相处、互相问候的乡邻为敌,但看到人群里没有阿留,他稍稍觉得安慰。 知道一场混战再所难免,柏啸青握紧了手中那根竹扁担,感觉到掌心渐渐有冷汗渗出来。 他虽有本领在身,但再怎麽样,也没有对付全村两百多青壮年的自信。更何况这些人,他一个也不能杀、不忍杀。 人群中有牵狗的猎户,他们显然是靠著猎狗,找到了他的行踪。 “这回,看你再往哪里逃?!”再旺站在人群中大声叫喊,“捉住这个卖国贼就是黄金万两!我们全村有份!” 柏啸青苦笑了一下,忽然间万念俱灰。 死了吧,自己早应该死了,本来就没有人希望自己活下去。 将军卸甲、归隐田原,对自己来说……只不过,是个不可能实现的梦罢了。 早就该明白的。 在众人一拥而上的时候,柏啸青松开右手,任那根竹扁担落在地面。 ******************** 天朝百姓历经战乱,面对卖国通敌的叛贼,谁不切齿痛恨,甚至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才好。 刚开始时,众人还只是想捉住他打一顿,然後上交官府,等到将柏啸青摁倒在地,用麻绳牢牢捆住後,不知谁带著哭腔喊了句:“我家八口全部死於金摩人手里,杀了这个叛国贼,打死他、剐了他!” 群情顿时激昂愤怒,失去了理智。 一时间,众人不管手里拿著什麽东西,都往柏啸青身上招呼过去。其中,有个七十多岁、走路都颤巍巍的老猎户,实在是打不动人,也憋足劲儿,往柏啸青身上吐了好几口痰。 棍棒、铁锹、扁担、刀剑……击打在身体上的砰砰声响、划开皮肉筋络的声音,在山林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惊心。 柏啸青的口鼻渐渐溢出鲜血。他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也不运功抵抗,只是等死而已。 然而就在这时,阿留牵著一条土狗出现在人群外围。她看到眼前是这种情况,立即放开牵狗的绳子,从腰间抽出一把柴刀,一边挥舞著刀,一边状如疯癫地朝人群冲过去,大声叫喊著:“让开!黄癞、二狗、小毛……不许动他!谁也不许动他!!” 柏啸青听到她的声音,慢慢睁开了眼睛。额头上流下的血遮住了他的视线,和瞬间满溢而出的泪水混在一起,形成两道红血泪,沿著脸颊淌落。 “大娘,我们知道您一直把他当儿子,怕您受不了,这次行动都没敢告诉您,可您不能这样啊!”几个青年上前,费了老大的力气才把阿留架住,“您老糊涂了吧,他可是叛国贼,您忘了,您亲生儿子是怎麽死的吗?” “我呸!”阿留朝对面的青年用力吐了一口唾沫,“我再怎麽糊涂,天天听你们念叨,柏啸青叛国的年头还是记得清的!他叛国那一年,是建纯十年……我儿子在建纯九年就战死了!你说我儿子的死,和他有没有关系?!” “我才不管什麽天朝金摩,什麽国贼家贼!我只知道,这半年来,他是真心把我当娘,我也是真心把他当儿子!” 阿留声音洪亮,一字一句清晰的传到柏啸青耳朵里。 他的手筋脚筋全被挑断,身上的骨头不知断了多少根,再没有反抗的能力。 此刻却觉得,心头一片空明灿烂,就算这样死去,也了无遗憾。 世间毕竟有人真心待他。 阿留看他们仍然没有住手的意思,眼珠转了转,急中生智的朝众人大吼:“你们真是要下狠手,把人打死?!就不想领官府悬赏的那万两黄金了?!” 官府悬赏的条件,是活捉。 “对对对!乡亲们别打了、快别打了!”再旺第一个反应过来,恍然大悟,连忙也大声叫唤。 很快,村民们就住了手。 万两黄金,能够让卸甲村从四里八乡都出名的穷村,变成富裕的村庄。 光棍们都能娶上漂亮媳妇,姑娘成亲也不再愁嫁妆,可以把家里漏雨的房子翻修一遍,可以让孩子们顿顿吃上白面馍、换下补丁摞补丁的衣裳…… 虽然深深厌恶痛恨著这个卖国贼,但比起仇恨和对死去亲人的哀思,还是将来的日子要更加重要一些。 众人散开,阿留被几个青年架住,看到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全身都是血迹污渍的柏啸青,潸然泪下。 ********************** 柏啸青被关进了卸甲村村东头的一间废屋里。 废屋没有门,也没有这个必要,他的手筋脚筋全断了,又身受重伤,根本连爬都爬不动,况且,他脖子上还系著条拴狼狗用的粗大铁链,锁在废屋内的房梁柱上。 阿留被村民们禁止去看他。为了避免他伤重死掉,村里的草头郎中替他把断了的骨头全部接上,还为他天天敷用一些劣质的伤药。 就这样过了半月,官府里终於来了人,是乘船渡江来的,据说还有京里的大官。从未见过世面的村民们,哄哄地全跑去渡口看热闹。 那是艘富丽堂皇的大船,停在那里,就和卸甲村寒酸的渡口形成了鲜明对比,让村民们看得眼睛都不眨。 先从船上下来的,是一群穿皂衣的官兵,神气的不得了,衣甲簇新、鞋不沾尘,个个身材高大、体格健壮。 官兵们抬出万两黄金,交给卸甲村村长後,问清了柏啸青的关押所在後,就看见一排腰缠金玉带、红袍紫袍官员从船上走下来,模样气度,又和那些官兵大不相同。 被这些官员们簇拥著的,是个高瘦的锦衣青年。他二十刚出头的模样,面若敷粉,双眉飞扬入鬓,眼若寒星,漂亮贵气得令人不敢逼视;目光流转间,又带著一股森寒煞气,同样令人不敢逼视。 村里人偷眼打量,只见那些官老爷们全都对那青年唯唯诺诺,更不用说底下的官兵,心底都在暗暗揣测,这青年该是何等人物。 锦衣青年显然心情很好,一路上和官员们说说笑笑,就来到了关押柏啸青的地方。 刚到废屋门口,一大股发霉的稻草味道就扑面而来,顺行的官员们都皱起了眉头,锦衣青年的唇边却勾起个浅笑,面不改色的大步走了进去。 柏啸青昏昏沈沈地趴在堆发霉的稻草上,听到有脚步声向自己靠近,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一双脚。那双脚上,穿著绣了紫云的簇新缎面鞋,鞋帮洁白,干净得不能再干净。 接著,一只白皙修长得如玉雕出、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狠狠捏住他的下巴,朝上抬起。与此同时,脖颈上的铁链被牵动,带起一串哗哗声响。 “啧,真脏。”锦衣青年蹲在柏啸青对面,用手捏著他的下巴,当看到那张沾满了血渍污物的脸时,嫌恶地皱了皱眉头。 “看样子,一时半会儿倒是死不了。把他带到到船上,清洗干净以後,再找太医给他看看。” 青年松开捏住他下巴的手指,站起来,朝旁边的人语调轻松地吩咐,转身离开。 官员们跟在青年的後面,鱼贯而出。几名官兵捏著鼻子上前,将柏啸青脖子上的铁链解开,架著他往外面走去。 柏啸青的双腿脚筋尽断,根本挪不动步子。他被架著往外走,一双赤脚就在身後拖著,很快被粗糙的砂石地磨损了皮肉,在地面上延伸出一条长长血迹。 看著前方那施施然行走著的锦衣青年,柏啸青只觉得心脏在迅速收紧。他垂下眼帘,眼神渐渐黯淡成一片灰暗。 ********************** 船行离岸,在金光粼粼的江面上,划出两道深长水纹。 “宝蛋儿!宝蛋儿!!” 阿留抱著一个包裹,远远的朝渡口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唤。 船来的时候,村里人怕她闹出什麽事端,就把她锁在家里面。阿留用柴刀劈烂了两道门,这才能够出来。 但终究是晚了。她只来得及看到那艘华美的大船渐行渐远,直至成为天际一个朦朦胧胧的影子。 阿留站在岸边,呜呜咽咽的哭出声来。手一松,怀里的那个粗布包裹散开,一双新做的男人布鞋,以及一身新棉布衣裳,就这样跌入脚下汹涌澎湃的江水中。 一向爱惜东西的她,却没有想著去捡。只是临风痴痴地站著,任江风吹散吹乱了一头花白的长发。 人既然不在,这些东西也就没用了。 她站了半晌,蓦然仰起头,脖子上的青筋都一根根的绽出,对著船消失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大喊:“宝蛋儿!!!” 船离得这麽远,她站的方向又是逆风。明明知道,他听不到。 第二章 青年去卸甲村走了一趟,身上沾染了些尘土,回到船上沐浴後又换了身便装,悠闲地坐在船厅内喝茶,顺便从窗外看看两岸风景。因为要安静,身边只留了个小厮侍候著。 “主人。”小厮面容清秀,一张白脸又嫩又滑,似剥了壳的鸡蛋,声调间带著不阴不阳的尖细,“已经按照吩咐,著他沐浴干净,让太医去看了。” “哦……带朕去瞧瞧。”青年沈吟片刻,从铺了火狐皮的梨木椅上站起来。 小厮忙不迭的上前搀住他,为他引路。 两人走出船厅,走过一条回廊,来到回廊尽头的一扇门外,小厮恭恭敬敬的朝青年垂手而躬:“主人,就是这里。” “你就在外面等著吧。”青年吩咐了一声,推门进去。 这是个普通规格的船房,一张垂了丝幔的床、一套桌椅、一大面铜镜、一个洗漱台,墙上挂著桐琴长剑。 并不如何奢华,但每一件家具用物的做工都相当精致。 柏啸青躺在床上,胡须花白的太医坐在床头,为他盖上薄被。太医见青年走进来,连忙躬身行礼。 “怎麽样?”青年扫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柏啸青,简短问道。 “他曾经身受重伤,但卸甲村的郎中处理得还不错,骨头都接好了,位置很正,在慢慢愈合,身上的伤也无大碍。”太医恭敬的回答,“只是他的手脚经络全部被人挑断,而且断处已经收缩,接驳起来可能需要时间。” 柏啸青偏过头去,看也不看青年和太医,对他们的话更是置若罔闻。 “……乡野郎中,懂得什麽?肯定没给我们的柏大人接好断骨。”青年对柏啸青的态度有气,听完太医的话,微微眯起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我看……还是把他的骨头重新打断再接,记得,用最好的药。至於手脚经络,断了就断了,不用再管,我看他这样挺好。” “……这。”太医的额头上泌出一层冷汗。 他不是不知道,躺在床上的男子,是天朝的罪人。但医者父母心,这种事未免太过残忍。 “吕暧,去给我叫几个侍卫过来。”青年微笑著,朝外面的小厮吩咐了一声,又望向眼前的太医,“这件事就不为难你了,让侍卫们做。” ***************** 很快,几个腰圆膀大的带刀侍卫进入房内,将柏啸青从床上拖起来,架到青年对面。 “动手吧,我看著呢。”旁边有人给青年搬了个靠椅,青年施施然的面朝著柏啸青坐下。 柏啸青右手上的夹板,以及上面包裹的纱布很快被去掉,站在他右侧的侍卫拉直了他的手臂,狠狠往下一锉。 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听到了骨骼断裂的脆响。 柏啸青闷哼一声,一张脸顿时白如宣纸,一颗颗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从额头上滑落。 “哟,这样就受不了啦?”青年朝他笑道,又脸色阴沈地望了望架住他的侍卫,“给朕继续!” 当柏啸青的左手被折断时,终於再也承受不住那种剧痛,晕了过去。 青年不慌不忙的站起身,从荷包里拿出个镶了金翠珠宝的小小鼻烟壶,打开盖子,朝柏啸青的鼻下晃了几晃。 那鼻烟的味道极浓极刺激,直冲脑髓。柏啸青在这种刺激中,再度悠悠醒转。 接下来,他的两条腿也分别被侍卫们用刀柄敲断。期间他晕了好几次,却又次次被青年用各种方法弄醒。 最後,拆下柏啸青胸口处缠著的纱布时,连动手的侍卫都有些犹豫:“肋骨……也需要重新打断吗?” 柏啸青此时已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人,浑身都被冷汗湿透,披散的乌黑长发,也湿成一绺一绺的,垂在颊边额前。 “当然。”青年不耐烦的挥挥手,又补了句,“不过,若把人打死了,你就拿命来赔。” “是,臣理会得。”侍卫朝青年抱了抱拳,然後转过刀鞘,用力敲在柏啸青的胸口处。 一声清晰碎响後,柏啸青蓦然吐出口鲜血,缓缓闭上灰暗无神的眼睛,身体随之瘫软。 “啧,又晕了吗?”青年上前,伸出如同用无瑕美玉雕出的手,抓住柏啸青的长发,将他垂下的头颅朝上提起,“真是不中用。” 柏啸青双目紧闭,清瘦容颜似宣纸样白,更衬出眉和睫毛的墨黑。他毫无血色的唇畔,挂著几缕显得突兀惊心的红。 青年凝视著他的脸,用指头一点点揩去他唇畔的血渍,眼神渐渐痴迷温柔,低喃道:“你只有这个样子的时候,朕才……” 说到这里,青年忽然惊觉,像不小心抓住了毒蛇般,悚然放开他的发,退後一步。 片刻後,等到心情平复下来,青年转身朝太医吩咐:“现在,你可以替他把骨头接上……接得好些。” 声音竟有些黯然嘶哑。 太医擦擦额上的冷汗,一躬到地,恭送青年离开。 ********************** 等到太医将柏啸青的断骨全部接好之後,时间已经从早晨到了下午。柏啸青因为体力透支过度,一直晕绝不醒,倒是少受了许多苦楚。 他已三十多岁,断骨再生愈合不易,太医为了让他更好的恢复,将他的双腿在床上束缚著高高吊起,双手固定在胸前,避免他恢复期间挣扎乱动。 做完这些事,太医吩咐下人看顾他的注意事项後,完成使命,便提著药箱走了。 这时,房间内一片安静,橙红阳光斜斜的从窗户外照进来,将江水的影子投在柏啸青沈睡的脸庞,耀出一片若明若暗的漾漾光晕。 门被推开,又被关上。 青年缓步走到他身旁,慢慢坐在床沿。 “是不是很疼呢?这里、这里……”青年伸出手,自左而右,轻轻抚过柏啸青折断的腿、手臂,最後来到胸口处,语调温柔,“还有这里。” “但是,这些都是你应得的。”几乎在顷刻间,青年的语调又变得厌弃恶毒,“你背叛了整个天朝,背叛了朕……朕那个时候,比你还要疼上千倍万倍!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不许睡!你给朕醒过来,听朕说话!” 青年嘶声吼著,一把揪住柏啸青的衣领,左右开弓,用力打了他十几记耳光。 柏啸青的双颊很快高高肿起。但是,接骨的疼痛都无法令他清醒,又何况这些? “哼哼……还是不醒麽?朕自有办法对付你!” 青年取下墙上挂著的长剑,跨坐在柏啸青对面,将他的亵裤解开…… 这场交媾,一直持续到傍晚时分,他在柏啸青体内释放过三次之後,方才罢休。 事毕,他转身就走,嫌恶地将满身**腥气的柏啸青,独自留在房间内。 反正过阵子,就会有人来清理打扫。 夕阳的金红色余晖,温柔万分地照进房间,将柏啸青原本惨白的脸庞,映出一丝浅浅嫣红。 柏啸青睁著黯淡无神的眼睛,死尸般僵直地躺在床上,头脑一片空白。 这时候,大船划破金浪,驶过一片全是花树的岸边。春风吹过,便有早凋的落花,纷飞如雨。 从窗外飘进几片细碎的白色**,落在柏啸青身旁。 他的睫毛动了动,将它们认作细雪。 **不停地从窗口处飘进来,落了他一头一身。 他失神地看著满室纷飞的白花,朦朦胧胧中,似乎看到了天朝王城中,二十四年前的那场雪。 回到了从前。 ********************* 大年三十,傍晚,天朝王城纷纷扬扬落起了大雪。 这时分,几乎所有人都窝在家里,暖暖和和地围著炉子,一家团聚。王城的街道没什麽行人走动,四处都积了厚厚的雪,家家户户的屋檐下全部挂著老长的冰溜子,更显寂廖冷清。 八岁的柏啸青头上插一根稻草,将冻得通红**的小手,笼在破烂不堪的袖子里,垂著头,孤零零跪在雪地。 他的身边放著一卷破蓑席,里面裹著他娘的尸体。席子不够长,他娘瘦骨嶙峋的赤脚就硬梆梆露在外面,青灰色的,透著死气。 他知道跪在雪地里难过,找来一块烂草垫垫在膝下。但膝下化开的雪水钻进草垫的缝隙,沁得他膝盖一片冰凉,同样难过。 从记事起,他就跟著娘东奔西跑,四处讨饭过活。身後,永远有一群用碎石头扔他们,喊他们“疯婆子”、“疯崽子”的小孩。 娘总说要带他去王城,说那里是天下最繁华威严,最知法守礼的地方,到了那里,就再也不愁吃喝住处,再也没有人追打他们。 娘每当说起这些,从未洗干净过的瘦脸上,一对黑眼睛总是闪闪发亮,满溢著憧憬期待。 然而到了王城的第二天,娘就死了。不奇怪,她一向病病歪歪的,又没钱看大夫。 柏啸青去附近的人家,把头磕得破皮流血,才求来一卷破蓑席,裹了娘的尸体。 其实,娘就这样死了,也好。 因为她永远不会知道,其实她做梦都想去的王城,和其它地方并没有任何区别。一样吃不饱肚子、没有地方住,一样有孩子在身後追打、恶狗在身後追咬。 柏啸青跪在这里卖身葬母,已经是第五天,无人问津。 再这样下去,不仅仅是他娘没办法入土,就连他,也要饿死冻死在这年关。 他垂著头,洁白的雪片不停落在他的发上身上。寒气渐渐入骨,整个身体都开始僵硬发麻。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白茫茫的长街尽头,出现了一盏灯。 提灯的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他戴著皮帽耳护,全身都裹在半新的灰棉袄里,脖子上还围了条毛茸茸的灰鼠皮巾,全身上下,就露出张红通通的小脸。 少年身後,跟著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老头穿著裘皮大褂,手指上戴了好几个翠玉戒指,一派富贵相,老脸白得像没见过阳光,下巴上稀稀疏疏生著些黄胡子。 “林公公,这年三十大冷天的还要出来替上头办事,回去非得喝两盅暖暖不行。”因为天太冷,少年一说话,浓浓的白气就从嘴里喷出来。 “桂儿,替上头办事是本份,也是荣耀。别说是年三十、天气冷,就是上刀山下油锅,咱们也得上啊。”老头说话不紧不慢,声调带著些尖细,“今後别说这种话……不过,酒还是可以喝的。” “那是、那是,林公公说得是。”桂儿连忙点头。 两人踏著积雪一路前行,来到柏啸青跪著的地方,根本没有注意到衣衫破烂、蓬头垢面的他。 柏啸青看到有人经过,连忙用手扒著雪地,拖著冻得麻木僵硬的身子,连滚带爬的来到他们面前,不分青红皂白抱住了桂儿的腿,大声喊著:“我娘病死了,没办法安葬,请好心的老爷买了我,让我娘入土为安!买了我吧,让我干什麽都行!” 桂儿嫌恶的皱了皱眉,刚想一脚蹬开他,却听到身旁林公公慢悠悠地开口:“你……要卖多少钱呢?” “……只要能给我娘钉口薄棺就行。”柏啸青忙不迭的回答。 “真的让你干什麽都行?当太监也可以吗?”林公公眯起了眼睛。 “什、什麽是太监?”柏啸青有点发愣。 “太监……和普通人也没什麽太大区别,就是多受点气,然後身上少块肉。而且聪明伶俐些的话,有你的好日子过。”林公公笑著回答。 柏啸青想了想,挺直身子:“我愿意、我愿意当太监!” 反正他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受气。至於身上少块肉,总比让娘曝尸荒野、自己冻死饿死来得强。 “桂儿,你不是一直想换件缎面的新冬衣?这不,把他娘葬了,再把他带回宫里去,就有著落了。”林公公朝柏啸青努努嘴。 桂儿想了想,恍然大悟。 宫里进一个太监,给的身价是三十两银子。而一口薄棺材,至多不过三两银子。把这讨饭孩子带到宫里去,就可以赚上二十七两银子。 当然,若不是林公公这样有势力的大太监肯首,宫里也不能轻易进人。 “谢公公!”桂儿喜得咧开嘴笑,也不再嫌脏,把柏啸青从地上扶起来。 像他这种小太监,每月例银只有一两。二十七两银子,对他来说是笔不小的意外横财。 “所以说,凡事留心皆学问。事事小心仔细点,再加上有人成全,有你的好处。”林公公拈著稀疏的黄胡子,朝桂儿笑得高深莫测。 天上的雪仍旧鹅毛般,片片盘旋著落下。 柏啸青站在旁边,一边发著抖,一边仰著肮脏小脸,傻傻地听他们讲话,却又听不太懂。 但他知道,终於有人肯买他回去,只觉得心中全是喜悦。 ********************** 一两二钱银子的薄木棺材、一垄黄土,柏啸青的娘就这样被葬在郊外。 柏啸青朝那个立著块破木牌的小坟包,磕了几个头,哭了一会儿,便随著林公公他们,坐上了驶往城内的马车。 马车走到半路,他忍不住撩开车帘,在漫天风雪中回头望,想再瞧瞧他娘的坟。 但是,那小坟包已淹没在皑皑白雪中。他明明知道位置,却只能望见白茫茫的无际荒原。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马车将他们送到皇宫的偏西门外面。他们这种内侍,没有直接乘车抵达宫门口的资格,即使是偏门也不行。 於是下了车,又沿著长长的、积了薄雪的青砖路走了很久,这才进入宫内。 随处张望一下,便可见层层宫阙巍峨壮丽。但柏啸青因为刚埋了他娘,心里难过,一直低著头走路,什麽都没瞧见。 这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桂儿将他引到一间屋内,给他端了碗剩饭菜,拿来一身新的土布衣服、一双新鞋,让他吃过饭後去柴房洗个澡,再休息一晚,明天早晨和屋内的几个人一起净身。 交待了这些,桂儿就走了。 柏啸青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地扒掉那碗饭菜之後,舔舔嘴唇,开始怯生生地打量四周。 房间很黑,只有桌上一盏油灯,光焰还就黄豆那麽大,四周环境摆设仅能够朦朦胧胧看个大概。 地上打著五个铺,其中三个铺睡了人,那些人也都是孩子,十岁左右的模样,比他稍稍大些。 柏啸青将碗筷放在桌上,去了趟柴房,又回到那些孩子跟前:“请问……柴房里没有热水,要怎麽洗澡?还有,那里没有灯,这桌子上的灯,能不能借我使使?” “灶里有火,灶上有锅,柴房里有柴,外面井里有水自己挑,香胰子就放在灶台上,一切都还不是现成的?”其中一个孩子不耐烦的回答,“至於这灯,灶里的火光比这可亮多了……我说,你连这点机灵劲儿都没有,还来宫里当太监?就不怕笨手笨脚做错事,死了都没地方埋?” “哦,多谢。” 柏啸青这才恍然大悟,诚心跟他道过谢後,连忙跑去柴房挑水、生火、烧水……忙活了一大通之後,终於把自己泡在了盛满热水的木桶里。 洗到一半,他听到门外有脚步声,然後看到刚才跟他说过话的那个孩子推门进来,走到他身旁。 “对不起。刚才不该那麽说你,明天就要净身,心里有点烦……像我们这种人,生来下贱,原本就应该抱成一团才对。”那孩子朝柏啸青笑笑,左颊浮现出一个好看的浅浅梨涡,“我叫阮娃……我替你擦背,就算道歉好了。” “咦?你好心提点我,我应该谢你才是,为什麽这样说?”柏啸青诧异。 柏啸青自小被人轻贱惯了,并没有感到受辱,这番话是出自真心。 “……你人真不错。”阮娃反倒有点不好意思,拿起浴巾,开始仔细替他擦背。 柏啸青花子出身,脏污自不必说。整整用了五大桶热水之後,这个澡才算洗得痛快彻底。 换上干净衣服,散了一头湿漉漉及肩黑发,面对替他搓背的阮娃,柏啸青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讷讷道:“劳、劳烦你了。” “嘻嘻,你说哪里话,谁刚来不是这样?我刚来的时候,也用了三桶水呢。” 收拾完洗漱用具,阮娃笑著拉过他的手,和他一起回到原来的房间。 阮娃拍了拍自己身旁的一个铺位,笑道:“你就睡我旁边吧。今天早点睡,留点力气和精神头儿,挺过明早的净身。” 柏啸青答应一声,就钻进了阮娃旁边的被窝。他刚洗过澡,头发还湿著,怕弄潮了那软软的干净枕头,就没有躺下,背靠枕头歪著。 万籁俱静,柏啸青听到窗外飘进一个呜呜咽咽的哭声,尖细飘忽,并不很清晰,好似从很远很幽暗的地方传来。 “……那是什麽?”柏啸青忍不住开口,悄声问身旁的阮娃。 “哦,我比你早来半个月,所以知道。在我们这个屋子的西方,有一个大湖。”阮娃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嗓门,“这宫里,规矩大著,也严著呢,就有宫女太监受不了,晚上跑到那个湖边偷偷哭……据说,每年那个湖里,都得捞上几具投湖自尽的尸首。哼哼,那些人真是没用,要是我的话,不熬出头绝不……” “万一今晚真有人自尽,那怎麽行!”柏啸青却打断了他的话,翻身下床,就朝门外走去。 “喂,没用的……” 阮娃坐起身,喊了一声後,见柏啸青已经走出门去,心里有些著急。 再转念一想,现在这个时节,湖面上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还有人费劲去砸开冰面,投湖自尽不成?既然存心要死,哪种死法不比这个省事?又不由噗哧一笑,知道柏啸青不会遇到什麽大事,顶多被偷哭的太监或者宫女骂回来罢了,也算他吃一堑长一智。 於是安心的扯了被子睡下。 ********************** 柏啸青出了房门,朝著西方一直走过去。 天上的雪已经停了,地面上却积了厚厚一层,在夜里也白晃晃的反光,将周围的亭台楼阁映照得清晰可见。 走了没多远,他果然看到一个大湖,湖畔积了雪的岸上,有个散著长发、穿绣衣的窈窕身影站在那里,低声饮泣。 “喂,千万别想不开!” 柏啸青迈开步子,三步并两步跑到那身影面前,喘著粗气。 “你是哪宫侍候的?!这麽晚了,不在自己房里待著,跑到这里来做什麽?!这麽没规矩,给上头知道,小心扒了你的皮!” 那人受了惊,转过身面朝柏啸青,一连串教训的话就脱口而出。 “我、我……” 雪地上的反光,将那人的容颜映得一清二楚,柏啸青看到那张脸的瞬间,顿时头脑一片空白,再也说不出完整的话。 那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子,生就一张粉白的鹅蛋脸,双眉斜飞入鬓,目若寒星、唇若涂朱,美不可方物之外,眉眼间又带著股凌厉的肃杀气息。 ************************* “我说是谁,却原来是个孩子。” 女子看清了眼前人,又瞧著他目瞪口呆的模样觉得有趣,不禁噗哧一笑,放柔了神情语调,俯下身子跟他说话:“喂,新进宫的吧?叫什麽名儿?” “我、我是今天刚来的,姓柏,名啸青……明、明天就准备净身。” 她容光明,看在他眼里如同九天仙女,只觉从未见过这麽好看的人,胸中小鹿乱撞,话也说不清楚。 “好名字。生得也好眉好眼,再大些,必定是堂堂的相貌……性子又实诚,做那断子绝孙的下贱人,怪可惜了。” 她伸出修长若玉的手指,一寸寸抚过柏啸青的面颊。 她指尖冰凉,他全身颤栗。 “喂,我好不好看?” 她察觉到他的僵硬,轻轻一笑,松开手,在他面前盈盈打了个旋,柔声问道。 乌发和裙摆飞扬中,柏啸青红了脸,怔怔地点头。 “那麽……你肯不肯为我死呢?” 她巧笑嫣然,他想了想,再度重重的把头点下去,小小的胸腔内,热血沸腾。 他娘已经下葬,他无牵无挂,没有人喜欢他,亦没有人真正需要他。这样的生命,孤寂可怜,让他恐惧无措。 所以,如果眼前这个仙女般的、对他说话和气温柔的人,需要他去死,那麽他就去死。 “好,你去把旁边那块太湖石搬过来。” 她指向不远处,被积雪半遮半掩的,一块不大不小的奇形石头。 柏啸青走过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把那块沈重的石头抱起来,喘著粗气又走回她的身边。 “现在,把石头举得高些,扔下去。” 她发出细碎的轻笑,又指了指脚下结冰的湖面。 柏啸青深深吸了口气,将石头高举过顶,大叫一声,用力一扔,脚下的冰湖顿时破了一个大窟窿,石头从窟窿里掉进去,沈入湖底。 “好啦,你跳进去吧。”她瞄了眼那个冰窟窿,拍拍手,语调轻松。 柏啸青诧异的看她,有点愣神。 她眯起眼睛:“你不是说过肯为我死,原来都是假话?” “……不是假话。我从来,不说假话。” 柏啸青认真地回答,转身迈开脚步,朝那个冰窟窿走去。 当他的一只脚,浸入到冰凉刺骨的湖水中时,她忽然冲到他的背後,伸开双臂抱住了他发抖的身体:“不用了……已经不用了。我知道,你是真心肯为我死。” 她的身体温暖又柔软,还有股淡淡的好闻香味儿。 柏啸青下意识的,深深吸了口气。 片刻後,她放开他,牵著他的小手,和他一起走到岸边。她发觉他掌中有粘稠的液体,连忙摊开他的手看。 他刚才搬太湖石的时候,用力不当,被石头锋利的棱角割伤了手心。 她从怀里取出一块素白绢帕,替他把受伤的左手包好。 “嗯,好了。我该走了,现在你也回去吧。” 做完这件事後,她拍拍他的肩头,转身离开。 他怔怔地站在原地,看她的背影,将包了绢帕的手送到鼻端。那上面,残留著她的温度和香气。 “好孩子,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她走过一段路,又转过头来,对站在原地的他笑著说。 她绣花的素色衣裙,在冷风中翩翩翻飞如蝶。 直至她的背影完全消失於视野,柏啸青还是在皑皑白雪中,面朝著她离去的方向,站了很久很久。 ********************** 先去柴房的灶旁,把结了冰碴的头发,以及湿了的一只鞋烘干,柏啸青这才回到睡觉的房间。 房里的孩子们都睡著了,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桌上那盏如豆灯光仍然亮著,他怕打搅惊醒了别人,借著那点灯光,轻手轻脚的在阮娃身旁躺下,盖上被子。 他想著今晚遇到的美丽女子,很快安然入梦。 一夜过後,天刚刚放亮没一会儿,睡得死沈的孩子们,就被推门进来的桂儿挨个拍著叫醒。 “崽子们,太阳晒屁股了,快起来!今天是你们净身的好日子,是死是活都看造化,就由著你们睡。等净完身,真正侍候起人,可就没这种好事了!” 孩子们被这一叫,纷纷惊醒,连忙整理被褥、穿衣洗漱,忙得一片玎玲!啷。 等到收拾干净、穿戴齐整之後,桂儿领他们出了门。 沐浴在晨光中,柏啸青随众人一边跟在桂儿身後走著,一边打量起四周环境景象。昨天他刚入宫的时候,没得来及细看。 大雪初停,今早,道路上的雪就被扫得不见踪影,条条青石路干净的不得了,在眼皮底下闪闪发著亮。 常听人说宫里大,这皇宫,真的就如同一座城池,九曲十八廊,宫阙高耸层立,无边无际般。脚下的青石路不时分岔,除了自己前行的路之外,其余的道路,不知道会经过哪里、最终通向哪里? “就是这里了,进去吧。” 桂儿把他们带到一个没有窗户的屋子跟前,打开门,让他们挨个儿进去。 屋子虽没有窗户,但四角都点著又粗又高的牛油灯,照得亮如白昼。里面有几张椅子和一张桌子,还有两个直立的大木头桩,桩上沾著些黯褐色的痕迹。 两个中年太监坐在那里喝茶,看到桂儿领孩子们进来,笑著迎上去。 ******************** “桂儿,就是这几个孩子?”其中一个长得慈眉善目的,伸手摸了摸阮娃的头顶。 “赵公公、马公公,就是他们了。”桂儿笑道,“林公公还找我有事,就先走了。” 相貌慈祥的赵公公朝他挥挥手:“你去吧。有我和马公公在这里,不会出乱子的。” 桂儿答应一声,走出门外,马公公送他出去後,顺手将两道厚重木门合拢,从门内栓上木闩。 “孩子们别怕,进了宫,怎麽样也要过这关的。将来分个好去处,机灵点儿,再用心仔细的侍候,总有出人头地的机会。”赵公公从袖口里拿出四块黑绒布,分给他们,“呵呵,再过个十年八年的,说不定我还指望著你们谁提携呢……来,先把眼睛遮上吧。” “我不遮。”阮娃把黑绒布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绷紧了小脸,目光灼灼,“那是我身上的一块肉,我要看著,要永远记得是怎麽没了的。” “我也不遮。”柏啸青看了看阮娃,同样把黑布放在桌子上。 他生来下贱,他娘又半疯半病,自懂事起的大多时候,都是靠他讨饭支撑著过活,摔打出个隐忍要强的性子。虽然还弄不清楚要怎麽净身割肉,却不能在人前输了胆。 “你们两个有这股狠骨气,将来必定是出息的……不过,公公劝你们,还是遮了的好。” 赵公公和马公公上前,替剩下的那两个,全身抖得筛糠般的孩子蒙上了眼,分别带到屋内的两根大木桩跟前:“反正都得分两拨,要不你们先看看,他们是怎麽净身的,看了以後再决定……实在看不下去,就堵住耳朵,转身朝墙。” 那两个孩子蒙著眼睛,一左一右的被死死绑在了木桩上,嘴里塞上软木,裤子都脱到脚踝,露出光光的下身。 阮娃和柏啸青就站在他们对面,默默看著这一切。 赵公公和马公公来到左边的木桩前,往那孩子双腿间放了一个木桶,又端来火盆围在四周。 赵公公捧著一大盒盐水,把那孩子的下身仔细洗净之後,马公公从腰间抽出一柄小小的、锋刃泛著蓝的弯刀,在火盆上烤了烤,朝那孩子左右两侧的睾丸上,分别深深割了一刀。 鲜血顿时沿著那孩子细瘦的双腿蜿蜒而下,他全身不停颤抖,死死咬住软木,从喉咙里发出闷声痛哼。 与此同时,马公公飞快地用双手握住他左右睾丸,熟练的用力一挤。 顷刻间,他被牢牢捆起来的身体,似脱水的鱼般拼命挣扎扭动,从嗓子眼里连连发出不似人的闷闷惨叫。 两颗混了鲜血的碎裂**,滚入他双腿间放著的木桶。 马公公沾满鲜血的手,根本没怎麽停顿,又飞快一刀,割下他的**。 几乎同一时刻,赵公公往他下身的伤残处洒了几大把香灰止血,用手揉两下,找到尿眼,往尿道里插上一根鹅毛,笑笑:“马公公是有名的快刀子,你这罪总算受得少。” 那孩子的头软软搭拉在一侧,已经晕了过去。 柏啸青转过脸,见身旁的阮娃在发抖,於是伸出手去,握住了阮娃的手。 看了眼前这幕,他不是不害怕。但他更加明白,害怕也没有用。 这世上许多事情,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 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屋里阉人呢,有事情过会儿再来!”马公公不耐烦地朝外面吼了一嗓子。 “我们是吟芳宫的,快开门!”外面的人声音比他更大。 赵马二人互望一眼,赵公公连忙把沾了血迹香灰的手往身上擦擦,跑到门前,拉开门闩。 吟芳宫的姜贵妃,为西宫之首,地位仅次於东宫皇後。她圣眷恩宠正浓,在半年前,还为皇帝产下第二位皇子。 宫中传言,这姜贵妃不仅有媚术惑圣,而且心机手段狠绝一流。谁只要招惹了她,最後保管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不过,她对身边贴心得力的人,赏也赏得厉害,还护短的不行,往往令其它宫的下人羡慕不已,都恨不能有机会到她身边服侍。 除非嫌命长,她的人,谁敢得罪? “这几个新进的孩子里,是不是有个姓柏,名字里带青的?” 两个清秀伶俐的小太监推门进来,看到绑在木桩上晕绝的那个孩子,皱皱眉头。 “……”赵马二人根本不知道这些孩子的名字,有些为难地面面相觑。 看到赵马二人的神情,柏啸青咽了口口水,壮著胆子,朝前走了一步:“我、我姓柏,名叫啸青,有什麽事吗?” 其中一个清秀小太监看看他,拍手笑道:“昨天夜里,我们娘娘做了个梦,梦见有颗星坠到宫中,落在二皇子的身旁,长出一棵青色的大柏树。” “娘娘醒来後,觉得是个吉祥的意思,让人解梦,果然不差。解梦的说,宫里新来了个人,姓柏,名字里带青,将来会是二皇子身边的护佑福星。” “小子,你不仅不用净身,还会成为二皇子的陪读,将来必定是要登堂入室做官的,算是一步登天喽!” 小太监走到柏啸青身旁,亲亲热热拉了他的手往外走:“我这就带你去吟芳宫,见万岁和娘娘。” ******************** 柏啸青还傻傻的,旁边的阮娃已经飞扑到小太监的脚下,用力磕了两个头:“求公公也带上我吧,让我去做陪读,念书习武,让我见见万岁和娘娘!我什麽都肯做!” “什麽都肯做?”小太监坏心的眯起眼睛,看了看跪著的阮娃,伸出一只脚,“把我鞋帮子上的泥舔干净,也肯做吗?” “你们这样,太欺负人了!”柏啸青挣开小太监的手,想要去扶阮娃,却被阮娃蓦然一把推开,重重跌坐在地上。 “滚开!!!”阮娃红了眼睛,不认识他一样大吼,然後像狗般趴在小太监的脚下,伸出舌头,殷勤卖力地舔起了小太监沾泥的鞋帮。 柏啸青坐在地上,看著眼前这一切,完全愣住了,眼中不知不觉滑下两滴泪。 如果换作是他,在尊严和生存未来之间抉择,他也会舍弃尊严。他明白阮娃,就如同他明白自己。 他和阮娃,原本就是一样的人。 小太监的鞋帮很快被阮娃舔得干干净净,阮娃抬起头,用希冀乞怜的目光望向小太监。 “做梦吧你,凭你也配念书习武、见万岁娘娘?”小太监动作夸张的仰头大笑,一脚将阮娃踢开,“你就没这个命!” 阮娃的口鼻都被踢得鲜血直流,却觉不出疼痛,扑上去又抱住小太监的腿:“公公,求你!求求你!!” “公公,我求你,请带阮娃一起去吧!”柏啸青也来到小太监面前,跪下。 小太监连忙将柏啸青扶起,脸上的神色渐渐凝重正经:“不是我不肯帮,万岁和娘娘,是什麽人都能见的?我带你去是本份,带他去就是逾矩,这掉脑袋的事情,你说我能做吗?” 阮娃听完这话,终於松开小太监的腿,无力的伏在地上。 小太监牵过柏啸青,望向阮娃:“刚才逗你玩儿的,给了你点气受,别放在心上。什麽人什麽命,你要是连这点气都忍不过去,也别想在宫里混出头。” 阮娃垂下眼帘,不说话。 柏啸青被两个小太监扶著,走出那间没有窗的屋子时,他回过头,看到阮娃弓著背坐在地上,用袖子擦口鼻处流下的鲜血。 只觉得心脏像猛地被人割了一刀,疼痛难当。 他蓦然甩开两个小太监,冲回屋内,跑到阮娃身旁,喘著粗气大声道:“公公们不要给阮娃净身,我去见了万岁娘娘,就跟万岁娘娘说,阮娃比我聪明能干,让阮娃也来陪读,念书习武!” 说完,柏啸青再度转过身,跟小太监们走了。 阮娃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的背影,怔怔的落下泪来。 第三章 柏啸青昏头昏脑地跟著两个太监,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知道一路经过许多仙境般的地方,最後跟做梦似的,来到了一个堆金叠绣的宽敞房间里。 房间分里外两层,用紫藤编的精美画屏隔开,入口处挂著半透明的纱幔。 外面站著几个侍候的宫女太监,里面被画屏和纱幔遮著,影影绰绰,有什麽东西全部看不清楚。 带他来的小太监在纱幔跟前弯下腰,调好气息,恭声道:“万岁娘娘,人已经带到了。” “呵呵,快领他进来,给朕看看。”纱幔後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声。 两个小太监答应一声,极有分寸的掀开纱幔,领了柏啸青一起进去。 里间有一男一女面对面坐著,年纪都不大的样子,气度尊贵,衣饰装束比画里的还要好看富丽,他们之间的桌案上摆了个玉棋盘,正在下棋。 “启禀万岁,他叫柏啸青,模样看来是极好的。就是年龄小,刚进宫,还欠调教,不懂规矩。”小太监朝两人欠身。 柏啸青看到那个女子时,不禁张口结舌:“你……” 那个娘娘,不是他昨夜,在湖畔遇到的仙女? 只不过昨夜她披散了头发,穿著随便,现在则用金凤冠将云鬓高束,遍体绫罗,颈挂金玉璎珞。 “什麽调教?”姜贵妃连忙开口,打断柏啸青後面的话,然後朝柏啸青使眼色,“做公公的那些调教,就算他全学会了,又有什麽用?我看哪,倒是没调教过的好。” “娘娘说得是。”小太监讪讪的笑。 柏啸青也不是傻的,连忙闭了嘴,不再往下说。 “从明天开始,你就跟著太学阁的苏亢习文习礼,禁军的严明聿习武。他们一个是鸿学大儒,一个是禁军教头,本领都是顶尖的……你先多学点东西,二皇子眼下还小,等他大些启蒙了,你跟著他陪读,也好随时提点他。” 姜贵妃说完後,望著柏啸青:“在这之前,要点什麽见面礼吧。” “快谢娘娘恩典哪!” 姜贵妃赏人,向来慷慨大方,小太监在旁边都替柏啸青激动,轻轻朝他膝弯踢了一脚。 柏啸青如梦初醒,就势跪了下去,心里立刻就想到了阮娃,朝姜贵妃磕了个头:“我有个朋友,叫阮娃,比我聪明能干,请娘娘让他也来陪读吧!” 姜贵妃喝口茶,挑了挑入鬓柳眉,忽然笑了:“这宫里,有些东西再贵重也可以赏,有些事情,提也不用提……人都有自己的命。你刚入宫,什麽都不懂,以後慢慢就明白了。” ************** “这孩子没见过世面,想必,也不知道讨什麽东西好,倒显得我薄待了人。去,把今年西萝进贡的玉如意给他一枝。” 这话一出口,就很快有宫女捧著铺了大红绒布的金盘进来。上面放著一枝青绿色、镂满富贵祥云图案的玉如意。 小太监知道这玉如意的价值,用羡目光看了看柏啸青。 柏啸青先是愣愣的茫然不知,等到道谢後,接过了如意握在手中,只觉细腻温润,隐隐透著丝暖气。他天性又不愚钝,马上明白是件难得的好东西。 “好了,今天你们先带他熟悉熟悉吟芳宫,认认路。我和陛下还要对弈,都下去吧。”姜贵妃笑著,朝他们挥挥手。 小太监应一声,引柏啸青退下。 出了房门,柏啸青终於忍不住开口,问身旁的小太监:“我刚刚提到的,阮娃的事情,娘娘是答应了吧?” 姜贵妃刚才一直心情很好的模样,和颜悦色,还赏给他那麽贵重的东西,她的话虽没听得太懂,但他想著是答应了才对。 “嘿嘿,娘娘是尊贵人,说话当然没那麽直接。以後啊,你要多学著怎麽听上头话里的意思,这里面,学问大著呢。”小太监拍拍他的肩膀,“什麽人什麽命,阮娃这事,不成。” 柏啸青捧著玉如意,低下头,只觉胸口间阵阵难过翻滚不休。 阮娃一定还在那间屋子里等他。 …… 画屏纱幔内,姜贵妃仍在与皇帝下棋。黑白两色的玉棋子,在青绿色的玉棋盘上,敲出叮叮的玲珑般声响。 “爱妃,那孩子是真的,很想让他的朋友也进来。”身著便衣的年轻皇帝微笑著,拈了一颗白子在指间,“你就答应了,又有何妨?多一个人罢了。” 姜贵妃摇头,发上的碎金流苏随之轻轻晃动,唇畔勾起个笑:“那孩子重情,这是好事,我看中的也是他这点。但他的情,今後只能放在小渭身上。他将来,是只为小渭而活的人……所以,他既然已经没有亲人牵挂,就更不需要所谓朋友。” “爱妃,你那个梦做得倒是及时。”皇帝皱了皱眉头,目光里掠过丝不忍,又随即展颜笑道。 “陛下明明知道,他一个没来历的孤儿,不找理由的话,怎麽进吟芳宫?却拿这个取笑。” “话说回来,他要不是个没来历的,年龄小又孤身一人,而是出身达官旺族,爱妃也不会将他留在这儿栽培。” “呵呵,陛下西角的这条长龙,已经被臣妾堵死了。” “……哎呀!” ********************** “公公,带我再去看看阮娃吧。” 走出那叠绣堆金的房间後,柏啸青求身边的小太监。 “那可不行,娘娘吩咐过的,今天只让你在这吟芳宫走走,熟悉下环境,认认路。”小太监笑道,“当然,我们也不拦你。你找得到路,自己走过去瞧阮娃也行。” 柏啸青不再说话。这宫里太大,一路上又经过九曲十八折,让他自个找到来时的路,完全没有可能。 “我带你见见二皇子,你将来是要服侍他的,先磕个头,认认主人吧。” 小太监领著他,走过几道花溪上的拱桥,来到一座富丽堂皇的大院子跟前,走了进去。 “二皇子殿下,就跟娘娘住在这儿吧?”柏啸青打望著周遭的雕梁画栋,只觉得目不暇接,“我们刚刚去过的那个大房子,又是哪里?” “刚刚那房子叫添香阁,和这剪风院,都属於吟芳宫。”小太监指点他,“娘娘住在添香阁,二皇子自出生起就由奶娘丫头们带著,住在剪风院。” “咦,母子不是应该在一起才好照顾?为什麽要分开住呢?” “这是皇家规矩,皇子或者公主出生,身边都分的有十几个奶娘丫头侍候著,还有管针线家火什麽的使唤人,就更多了去……娘娘们都只是平时有空,才过来看看。” 柏啸青还是觉得不大能理解,偏了偏头。 就算身边有再多的人侍候……但生母的照顾,到底没人能够取代啊。 “对了,忘了跟你说。娘娘的意思,你以後就住在这剪风院,还拨两个人照顾你的生活起居,让你专心念书习武。”小太监捶了下柏啸青的肩膀,笑道,“唉,你小子当真是一步登天。” 一路走一路说,他们很快来到了二皇子的卧房跟前。 推开两扇镂花红木门,只见宽大卧房的地面上,铺了层厚厚的长毛地毯,房间四角燃了火炭盆,温暖如春。 两个宫女侍立在一张铺满锦绣的大床旁边,小太监领著柏啸青,面朝著床跪下。 床上坐著个白白胖胖的男娃娃,刚满半岁的模样。 娃娃戴顶坠满珍珠的小帽子,脖子上挂著个长生小金锁。他穿著大红的缎子衣,露出两节粉藕般的手臂,肉嘟嘟一张脸,嘴唇也肉肉的,红得跟新鲜草莓似的,可爱的不得了。 柏啸青朝他跪下,端端正正磕了两个头。 等他抬起头,他看到娃娃咧开草莓般鲜红湿润的小嘴,对著他笑。 娃娃眉眼深黑,斜斜的朝上飞起,异常美丽明亮……那是,姜贵妃的眉眼。 他的心顿时漏跳了半拍。 而後,不自觉地朝那娃娃微笑。 ********************** 深宫之内,四季轮回交替中,时光荏苒。 转眼间,柏啸青住进剪风院,已是第八年。从当初什麽都不懂不会的单薄孩子,成长为英姿勃发的十六岁少年。 也就是这年,北方金摩调兵谴将,开始大规模入侵天朝,天朝边关频频告急,朝野上下一片焦头烂额。 虽然柏啸青还住在剪风院里,担任二皇子周元渭的陪读,但有消息传来,姜贵妃已说服皇上,这次出征,会让他以参军的身份加入,在战场上历练一番。 他不过十六岁,虽说方方面面都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却连姜贵妃也没对他在战场上的表现抱有多大指望。只是希望他能够多了解一些东西,将来能够更好地成为元渭的得力臂膀而已。 这一年,是建纯八年。 冬天刚刚过去,依著红色宫墙而植的柳树,纷纷吐出碧绿的芽儿,在风中舞动柔韧枝条。 柏啸青拿著个小包裹,出了吟芳宫大门,经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小路,脚下如飞,足足用了一个时辰的时间,来到宫中的香坊,在门前不远处停下脚步。 所谓香坊,实际上是宫中最最恶臭的地方。这里负责淘挖皇宫的各处茅厕,以及刷洗各宫马桶便器。 柏啸青站在门口,隔得还有点远,就能闻到一股隐隐的恶臭味从里面飘出来,不知里面更加臭成什麽样子。 他站了一会儿,就看见有个瘦瘦的青年太监,穿著补丁摞补丁的灰色太监服,用粗布包了口鼻,推著一辆吱吱呀呀的架子车走过来。架子车上面,全是装了屎尿的马桶。 “阮娃!”柏啸青喊了一声,朝他跑过去。 青年太监愣了愣,将手中的架子车放下,缓缓直起身。 “娘娘不愿我和你多接触,我是偷著来的,就长话短说。这点钱是我八年攒的月银,还有年节赏赐,总共五十多两金子。”柏啸青跑到阮娃对面,把小包裹塞到他手里,“我听说,你总在宫里受欺负,还是不要再待下去了……用这点钱准价赎了身,再到外面做点小买卖什麽的……” 阮娃抬起眸子,眼神怨毒锐利地望向柏啸青,慢慢扯下包住口鼻的粗布。 因为长年营养不良,阮娃生得又瘦又小,脸颊下颔尖削。他原本就面目姣好,再加上净了身,望去就像个秀致漂亮的女孩子。 “……我不要你可怜。”阮娃看了他一阵子後,冷冷垂下眼帘,“把你的钱拿走!” 他声音清亮尖细,越发像女孩子。 “阮娃……我是为你好。”柏啸青咬了咬下唇,“不要再跟我闹,争那口闲气。” “我闹?!我争闲气?!”阮娃忽然激动起来,伸出手,一把抓住柏啸青的衣襟,仰头看他,“你已经长得这麽高了……可是我,我比你还大上两岁……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麽过来的?你那个娘娘,就是想整死我!幸亏我算机灵,这些年都躲了过去……可这宫里,没人不把我当烂泥,踩在脚下拼命作践!” “……所以,我才让你走啊。”柏啸青低下头,做了错事般低声道。 “柏啸青,你要真心把我当兄弟,为我好,就离了那妖婆子,跟我一起离开这皇宫。”阮娃勾起唇角,像蛇般盯著他,笑得尖刻,“你倒是肯不肯?” 柏啸青别过眼去:“娘娘待我恩重如山,而且对我寄予厚望……我不能。” “我就知道……所以,你也别再说那些劝我的话。我烂命一条,又男不男女不女的,死哪儿不是死?我还就乐意,留在这宫里死了。” 阮娃慢慢松开柏啸青的衣襟,扭头就走。 柏啸青急忙一把抓住他细瘦的胳膊,将装了金子的小包裹塞到他手里:“钱你先拿著……走不走的,你自己再想想。” 阮娃转过眼看他,眼眶慢慢变得通红。他怔忡片刻後,手臂忽然一挥,将那个小包裹用力扔掉,哽咽著道:“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欢那个狗屁娘娘……她比谁都来得重要……滚!你给我滚!!我再也不要见你!!!” 说完,阮娃用袖子抹著眼泪,快步走到架子车跟前,推著车进了香坊。 柏啸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慢慢走到阮娃扔掉的小包裹跟前,把它拾起来,拍拍灰,放入怀中,发起了愣。 直至一个故作老成的清澈童音将他惊醒:“潜芝。” 潜芝,是大学士苏亢,给柏啸青取的字。 柏啸青扭过头,看到八岁的周元渭装束整齐,捏著小鼻子站在他面前,身後跟著几个太监宫女,不由一惊:“殿下怎麽来了?” “咳咳,我有要事要跟潜芝商议,你们先避避。”元渭板著小脸,严肃地朝身边几个太监宫女挥手。 太监宫女们躬躬身子,退到距他们十五步开外,背朝他们。 “亲亲潜芝!我午睡起来没见著你,急死我了,就立即出来找你!”元渭一背对著人,立刻像八爪鱼般趴在柏啸青身上,亲了他满脸口水,小声道,“你放心,母妃忙著呢,太监宫女又都得了我的好处,她绝对不会知道!这里好臭,你怎麽散步到这里了……快跟我回剪风院,我们斗蛐蛐玩去!” “好、好。”柏啸青笑著应他,牵过他的小手,“不过,那个什麽‘亲亲潜芝’是从哪里学的混账话?以後不要提了。” “嘿嘿……这是龚侍卫跟洗扫小兰说的话,他总叫她‘亲亲小兰’。放心,我当然知道这是混账话,所以绝对不会在人前说。”元渭又亲亲他的脸,悄声道,“我只说给你听。” 元渭还是男女莫辨的岁数,容颜殊丽,眉眼微微上挑,一对眼珠异常灵动狡黠,活似了姜贵妃。 柏啸青被他这麽靠近,又亲又摸的,竟红了脸,胸中有如小鹿乱撞。 他清咳几声,掩饰地牵了元渭的手往前走:“殿下不要总想著玩,书和武功也不能荒废了……” “不是说过了,没人知道的时候,叫我小渭!” 谁也没发觉,阮娃就站在香坊门口,望著他们的背影远去。 目光的怨毒不甘,越来越强烈逼人。 ********************** 回到剪风院,元渭立即颠颠地找出装著蛐蛐的紫金罐子,和柏啸青来到鸟语花香的院内小花园, 四处春光明媚,和风徐徐。元渭把蛐蛐罐子放在石桌上,打开盖,然後将中间的金丝横隔抽出来,用草杆撩拨。 两只肥壮乌黑的蛐蛐互相用触角探了探,很快进入状态,开始撕咬。 元渭趴在石桌沿,一边看,一边投入的拍手叫好。柏啸青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宠溺地望著他微笑。 两只蛐蛐正斗至酣处,有宫女走过来传话:“柏公子,娘娘有事找您。” “好,我马上去。”柏啸青连忙站起身,又望著元渭道,“殿下玩归玩,别忘了今天的功课,老师要查的。” “行了行了,你既然不在,我玩起来又有什麽兴头儿。”元渭扁了扁小嘴,开始收拾蛐蛐罐,满脸失望,“我这就回房做功课。” 柏啸青一笑,转身步出小花园,朝姜贵妃所在,添香阁的方向走去。 他是看著元渭大起来的。表面上虽为主仆,实际情同手足。 元渭自幼就跟柏啸青厮缠胡闹惯了,什麽都不忌讳。元渭生在帝王家,和他真正的父母兄弟,感情反而要来得生分。 柏啸青来到添香阁正厅,看到姜贵妃一身杏黄碎金缎子袍,云鬓高束,娇躯斜斜倚在垫了软垫的梨木椅上,身边只侍候著一个惯用的宫女,正在等他。 她二十七八的年龄,正是女人最成熟妩媚,一朵花盛放的时候,容华灿烂。 柏啸青心如鹿撞,不敢正视她的容颜,朝她磕了个头,然後站起来,恭恭敬敬地侍立著,等她说话。 “天朝大军北下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就在五天後。”姜贵妃看看他,轻描淡写的开口,“你准备准备吧。” “是。”柏啸青短促的回答。 “一方面,你可以在战场上历练历练,领个正职,另一方面,小渭的事,你也知道……他实在是太黏你了。”姜贵妃笑笑,“按说,他年岁还小的时候,喜欢黏个人、撒撒娇什麽的,不是什麽坏事……但是,今年他已经八岁了,再这麽下去可不行。你这趟出去,怎麽也得一年半载的,让他收收心,弄清楚自己的身份位置。” “是。” 所谓皇子,将来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甚至可能就是九五至尊。身边所有的人,对皇子来说都应该是君臣、用或不能用的关系,不应该有更多的感情牵绊。 否则的话,对站在风口浪尖的皇子来说,无疑是相当危险的。 “好了,你下去吧。”姜贵妃伸出纤纤玉指,揉揉自己的额角,“这几天该干什麽还是干什麽,依往常的作息就行,不要我说了这些话,你就刻意跟小渭疏远。这事儿,等你走後,让他自己慢慢明白过来就好。” 到底是自己亲生的骨肉,况且是才八岁的孩子,舍不得他一下子就接触到冷硬残酷的现实。 “是,臣告退。”柏啸青倒退著走了几步,转身步出厅门。 姜贵妃举起手,看看指头上戴的翠玉戒指,唇角泛起个轻笑。 柏啸青这孩子,总算是被栽培调教出来了。当年,自己没瞧走眼。 ********************** 天朝大军启程北下那天,元渭抱著柏啸青哭了一场又一场,拿了许多心爱的玩意儿塞给他,又一路把他送到宫门口,这才依依不舍的回了吟芳宫。 要不是主人送家奴,还哭得一塌糊涂,怕旁人见了笑话,元渭恐怕会一路把他送到军营里。 北征军的总帅姓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他底下分别有四位副帅,四位副帅下面分别是八名将军,八名将军下面,又分别配有两名副将。 而参军,则直属於副将手下,带有三百人的士兵小队。 大军用了月余的时间,从京城一路行至北方边境。 住在繁华京城里时,还不觉得。越往北走,景象越是荒芜凄凉。 因为金摩的连年骚扰掠夺,民不聊生,遍地都是饿死的人。明明春风四月,正是草生树长的花开时节,一到边境附近,却连棵嫩草都瞧不见,树也多是光秃秃的,不见叶子不见皮,都被饥不择食的人们弄去果腹。 ******************* 柏啸青骑了青花骢,身披黑铁铠甲,领著自己麾下的三百人小队,行走在浩荡大军的最後。 人人都知道,他背後撑腰的,是西宫那位最得宠的姜贵妃,谁也不敢得罪他的同时,也都瞧不起他。 一路行来,给他分配的任务,全是些可有可无的鸡毛小事。 柏啸青倒不放在心里,只是尽力将分配的事情做到最好,令身边的人对他印象多少有了些改观。 众将帅对他的观感是,虽然还不堪担当重任,做事却也算得上仔细勤勉、聪明活络,肯和手下士兵同甘苦,笼得住人心,更加没什麽仗势欺人的骄奢气焰。 况且他年轻,绝对有成长的余地。 但碍著姜贵妃那层关系,谁敢让他到战场上,真刀真枪的用命换武勋?如果他战死了,万一那位娘娘迁怒下来,谁担待著?他再有潜力可挖,也不过让他做做後方的基础工作罢了。 反正这场仗下去,他没功劳也有苦劳,提升他个一级两级装门面,不是不可以。 天朝大军走到边境丝邑的时候,随军携带的粮草已用得差不多。但好在收到消息,後方的供给第二日就到,无需担心。 丝邑,是天朝与金摩接壤的一座城池。 不过,与其说它是城池,不如说它是座大规模的、天朝造来抵抗金摩的军事要塞。它里面并没有居民,不事任何生产,常驻的都是军队,靠後方的供给维持生活。 但就是这座军事要塞,不久前被金摩以极大代价攻占。天朝大军的首次战役,就是要再度夺回丝邑。 抵达边境的第二日凌晨,天朝大军对丝邑发起了攻城战。 柏啸青和他的小队,理所当然地被留在了营地,负责巡逻和看管篝火火种。 金摩似乎并不怎麽重视,这座用巨大代价从敌方手里夺来的要塞,里面竟然只配备了一支五千余人的军队驻守。 但丝邑毕竟是专为战争而建造的,易守难攻,这场注定了结局的战争,还是从清晨一直恶斗到傍晚,才彻底结束。 这期间,柏啸青的小队一直在後方,连半点刀光剑影都没见著。想到别人在战场上立功,自己只能在营地打转,难免有士兵怨气冲天。好在柏啸青向来待人处事不错,才没有闹起来。 第一仗就大捷,全军欢天喜地的驻进了丝邑。 天朝军队打算在丝邑住上一两日,等待後方的粮草供给抵达,抽一部分军队驻守丝邑後,再挥大军北下,与金摩正式交战。 虽然还未正式宣布,将来防守丝邑的军队名单,但每个将帅心里都有数,柏啸青和他麾下的小队,肯定要被留下。 因为此後,丝邑无疑是战线中最安全的地方。 全军驻进丝邑後,天色已黑,人马也都劳顿不堪,大军纷纷入梦。只有几个值夜班的小队仍然在城墙外围流动巡逻。 今夜,原本没有轮到柏啸青和他的小队值守。但是,他从战场上下来的军士们口中,得知白天的战况後,心中总有某处觉得隐隐不安,翻来覆去睡不著,就单独披衣起身,到城墙处转转。 身旁寂静无边,天空中星没月隐,只有拿在手中的松脂火把,在风中劈劈啪啪的燃烧著,照亮四周染了血迹的暗青色城墙。 这种时候和天气,目力能够望见的视野极其狭窄,对己方巡逻非常不利。 如果敌方大军……这个时候发动夜袭又如何? 想到这点,柏啸青轻轻笑著摇摇头。 丝邑是出了名的易守难攻,现在城里驻军这麽多,装备又精良,就算敌军发动突然袭击,也肯定是徒劳无功,白白损兵折将罢了。 但是、但是……心里有一个东西在那里梗著。还说不清是什麽,但总感觉,那会是令我军失败的隐患关键。 多少觉得自己有点杞人忧天。柏啸青叹了口气,正准备下了城楼,回去睡觉,却忽然看到,丝邑的城墙外围,似乎茫茫无际的黑暗中,一支接一支的火把亮了起来。 橙红色的火把很快围成一个厚重而完满的圈,照亮了半个天空,将整个丝邑包围在里面。 在火把之下,是金摩众将士的烈烈旗帜、红衣金甲。 柏啸青悚然大惊的同时,听到城楼上的警锺被重重敲响。显然,巡逻的士兵们也看到了这幕,连忙朝城里发出警报。 丝邑城内的灯光一盏一盏,接踵而至的被点亮。刚才还是寂静无边的夜晚,很快喧哗成一片沸腾海洋。 柏啸青只觉得胸口一紧,忽然明白了自己适才的预感,到底是什麽。他连忙快步走下城墙,朝城中的军营冲过去。 *************** 来到主帅大帐前,柏啸青推开帐前的护卫,掀了帘子闯进去,里面众将帅已聚集满堂,只见衣甲鲜明,刀斧森寒。 以他的身份,原本还不能进入这大帐议事,但眼下却顾不得这许多,一撩披风朝主帅跪下,大声道:“敌军以五千余众守丝邑,故意让我军取胜,引我军入丝邑。然後深夜来围,必定不是打算攻城,而是已经截断了我军粮草供给线,意图将我大军困死在这城内!” “主帅大帐,岂容尔乱闯、高声在此喧哗!还不快快出去!”旁边有将领为柏啸青捏把汗,连忙高声斥喝。 “罢了。”高坐上位的主帅轻叹一声,“他虽有些逾举,总是因为惦记著军情,其志可嘉,就让他留在帐中无妨……况且,他说得没错,我军的确是中了金摩诡计,这都是老夫之责,悔不该,进城之前未曾听简副帅进言。” “金摩向来凶猛好战,崇尚武力,莫说主帅,就是军师谋士们也没有预料到,贼子们此番居然是计……主帅不必太过自责。”左侧有将领抱拳道,“唯今之计,只有集中兵力,奋勇拼杀,朝城外突围。” 柏啸青站在下首,不由暗暗斥责自己鲁莽。连自己都看出来的事情,主帅和众将焉能不知?只是金摩既然有备而来,这场突围,却并不容易。 “张远副帅听令。”主帅沈吟片刻後,重新抖擞精神,拿出一支金令箭,“令尔率重装精锐快骑,速速自城门突破,不得有误。” “是!”一员身著重装银甲的骁将出列,面朝主帅,躬身接过令箭。 “宋伐副帅听令。”主帅抽出另一支金令箭,“令尔在城楼上布置弓手弩手,掩护张副帅突围。” “是!”另一员身著轻装便甲,望去精明干练的中年人出列,同样躬身接过令箭。 “其余将帅,随时听候调谴,适时而动……现在,散了吧。”布置完一切後,主帅挥挥手,神情中略微有些疲惫。 众将朝主帅行过军礼後,纷纷离开大帐。 柏啸青走出大帐,正准备奔赴自己的岗位,却感觉到肩头一沈。他回头望去,连忙躬身行礼:“简副帅!” 简丛,是四名副帅中最年轻的一位,见识手段超群,还未满三十岁便登上军中高位。大军驻进丝邑之前,他就预料到眼下这个情况可能会发生,曾向主帅进言,却被忽视。 “初进军中月余,这麽快就能够明白战况,真是难为你了。”简丛朝他笑笑,“刚刚你是有些莽撞,却别看轻了自己……以你天资勤勉,若能留在战场上,绝对会成为我朝的一代名将。” 说完,简丛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柏啸青直起身子,望著简丛绣花披风消失在涌动人流,胸中一腔热血沸腾的同时,心思又起伏不定。 比之朝堂内的勾心斗角,他的确是更向往留在军中,为保家护国而战。 但在那权谋阴霾层层的地方……有他怎麽也放不下的人。 t ********************** 天刚朦朦亮,张远副帅就率领麾下精锐快骑,自城门口处突破。 丝邑是以防守为主的要塞,所以城门口并不宽阔,又有一条护城河环绕,吊桥城门放下来,河上就只有一条狭窄通路。 两军狭路相逢,就是一场混战,双方的弓弩手都帮不上什麽忙,拼的完全是血肉力气。 金摩人本就以勇猛善战闻名於世,肉搏战上占了很大优势。张远副帅组织的十几次突围冲锋,都被敌方大将率兵压了下来,别说冲出重围,连那座通往城外的吊桥都过不去。 金摩用来围城的兵力,并没有城内的驻兵多,只要能打开个缺口,全军突围出去,胜负尚未可知,却偏偏被敌方以绝对优势,将大军压制在断绝了粮草的城内。 傍晚时分,张远副帅急红了眼,亲自带兵上阵厮杀,被敌方大将几个回合斩於马下,悬尸敌营。 厮杀惨烈的一天过去後,夜幕降临,众将帅又愁眉不展的汇聚在主帅大帐。 看来突围是行不通了,每个人都开始考虑和商议起其它可行的方法,却还没个大概。 站在下首的柏啸青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出列,撩起披风跪入尘埃:“主帅,在下请求再战!” 众皆哗然。张远尸首尚悬在对面敌营,谁不心惊? 柏啸青继续道:“我军粮草断绝,已无退处。狭路相逢勇者胜,在下恳请率兵突围!” 主帅听了柏啸青的话,皱起眉头,沈吟著。 **************** “主帅,事已至此,不妨让他一试。”简丛自队列中站了出来,朝主帅拱拱手,“狭路相逢勇者胜,这句话他说得没错。” “……好。”主帅犹豫片刻後,终於伸出手,抽出一支金令箭来,“柏参军听令!” “是。”柏啸青上前,恭恭敬敬行军礼後,伸出双手。 “令你明晨率领一万精兵,自城门突围,不得有误!” 柏啸青躬身接过金令箭後,无数道目光牢牢的焊在了他身上,他不自觉地挺直了身子。 t ********************** 次日凌晨,一轮火红朝阳自东方升起时,丝邑的城门再度隆隆打开,放下染满斑斑血迹的吊桥。 护城河的河水一片灼目红,不知是朝阳造就,还是被昨日的鲜血染红。 金摩大将正值盛年,身形魁梧高大,红衣金甲,**骑著匹全身漆黑、四蹄雪白的神骏战马,手持一柄乌黑的长斧立在吊桥对面。 就是那柄长斧之上,饮过无数天朝将士的鲜血。 看到吊桥放下,天朝的士兵再度朝这边涌来,金摩大将不由意气昂扬的仰头大笑:“儿郎们,送死的又来了!让咱们杀个痛快!!” 声似洪锺,震得对面的天朝士兵们耳膜嗡嗡作响,心生怯意。 毕竟见识过,这金摩将军非人般的武勇。 转眼间,已是两军相接。 金摩大将一柄长斧不停挥动,似死神的镰刀般,挥向哪里,哪里就有天朝将士的头颅滚落。 惨叫连连,血流遍地。 主将如此勇猛,金摩军队士气也跟著大振,兵士们一个个奋勇当先。 战至半酣,忽听丝邑城内鸣金声响,从城门处出来个骑著匹青花骢,手持长刀,黑袍黑甲,身形修长挺拔,俊美面容上尚有几分稚气的年轻将领。 “哈哈哈!丝邑城内当真是无人了吗?竟连娃娃都派出来送死!”金摩大将放声笑道,持斧纵马上前,“看我取尔大好头颅!” 人未至,柏啸青立在吊桥上,已感觉到金摩大将连人带马,冲过来的强烈劲风。 这股巨大可怕的劲风气势,令对手的眼睛都没办法睁开。难怪张远副帅勉强支撑几个回合,就被对手斩於马下。 在他靠近前,柏啸青一直没有动。金摩大将以为是自己的气势力量将对方吓住,更加笑的猖狂得意。 两人的距离缩短到五步左右的时候,柏啸青动了。他伸手一把解下自己的红衬黑披风,朝金摩大将迎面扔过去。 金摩大将只觉得眼前一黑,脖颈掠过丝凉意。 原来……这就是被斩首的感觉。削却无数头颅的他,此刻也终於断头。 柏啸青抓住金摩大将头颅的顶心发,将其拴在马鞍旁,夹了夹**的青花骢,纵马前行,挥动长刀大吼:“尔等大将已被斩杀,再战何益?!” 此刻他雪亮长刀上全是斑斑血迹,鞍旁悬著敌军大将怒目圆睁的人头,状如天魔降世。 金摩大将一死,金摩军军心顿时涣散,天朝将士士气大振。只见金摩军在柏啸青所率军队面前,节节後退。 原本完整厚重的包围圈,慢慢被打出一个缺口。城内被围的大军,如潮水般涌出城外。 包围圈外围,高高矗立的战车之上,华盖之下,一个身著五龙服的中年男子倒抽了口冷气:“我金摩第一悍将,竟被一刀毙命……此子是何人?” “启禀主上,臣不知。但臣想,应该很快就会得到消息。”旁边谋士装扮的人,深深朝中年男子一躬。 “……大将战死,军心涣散,这断粮围城之计已彻底被破。再战起来,也未必讨得到便宜……罢了,我们先保存兵力,撤退吧。”中年男人叹了口气,挥挥手,“此子真是神勇盖世,若能得此子,为我金摩所用……” …… 春日骄阳之下,车马辘辘,金摩大军沿著来时路迅速撤退。 虽然天朝军心士气正是达到顶点的时候,但已吃过一次暗亏,为防前方有诈,并没有进行追击。 围城断粮的危机,就这样有惊无险的被解除。 被杀的大将,是金摩第一勇士多纳,号称雷神之子,领军作战从无败绩,威名远播。这场战斗之後,柏啸青的名字即将传遍金摩和天朝,他自己却还懵懂不觉。 t ********************** 两年後,初夏,剪风院。 书房之内,案上放著一盏半温清茶,燃了龙涎香的金兽蹲在屋角,嫋嫋吐著清烟。 十岁的周元渭戴了顶小金冠,一身月白轻绸衣,伏在案上写当天的功课。写完後,他扔下玉管笔,靠在椅背上伸个懒腰,望向身旁替他打扇的内侍:“真是无聊……再跟我讲讲潜芝在边关的事,讲仔细些。” “是。”内侍躬躬身,脸上绽开个讨好的笑,“两年前,柏大人刚到边境便立下奇功,斩了金摩第一悍将多纳。那多纳,号称雷神之子,身高丈二,声似洪锺……” …… 随著内侍说书般绘声绘色、不无夸张的描述,元渭不停地点头,唇边含笑,眼睛里绽放出奇异光彩。 这些关於柏啸青的传奇,他不知令人讲过多少遍。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欲罢不能。他对柏啸青的感情,是恋慕,亦是崇拜。 内侍继续侃侃而谈:“……因为屡立奇功,眼下,柏大人已被提为军中副帅,率兵打仗从无败绩,金摩军听到他的名字,无不闻风丧胆……” 内侍说得基本属实,却同时也只是片面的描述。 两年来,天朝军败多胜少,已顶不住金摩强大的攻势。柏啸青从无败绩,半是因为他的统兵作战能力确实出众,而且一直在成长,半是因为金摩帝爱惜他少年英雄,屡次在战场上对他留情。 甚至,还经常派遣特使,往柏啸青帐中送金银珠宝、牛羊马匹。 虽说柏啸青对待送来的东西,只是一笑,然後差人送返,并未为之所动,朝堂中的大臣们却纷纷感到不安。参他的折子,不时出现在皇帝的御案跟前── 柏啸青目前虽没有反意,但边境风露苦寒,那金摩帝倾心相待,天长日久,他焉能不为所感? 他如今的声望如日中天,人又在边境。如果他一旦反叛,就连半点牵制的办法都没有。 在这种状况中,皇帝力顶了一段日子後,也开始动摇。 於是皇帝下了圣旨,另任人选接替他的位置,令他回朝,官升半级,任太学阁监察史。 这些隐藏在水面下的事情,周元渭自是不会清楚。他只知道,他的潜芝就要满载著荣耀,从战场上归来,回到他的身边。 听内侍第一百零一次的,讲完关於柏啸青的传奇故事,元渭心满意足地站起身,举步朝书房外面走:“据母後说,潜芝今天傍晚会回京。给我准备衣服车马,我要去城门迎他。” 尽管朝廷对柏啸青有诸多顾虑,但在这天朝军队渐呈败象的时刻,民众无疑需要一个英雄。 这也是仅仅削了他的军权,令他独自回朝,赏他个位阶虽高,却无实权职务的原因。 “殿下,现在可还是上午哪,不用这麽著急吧。”内侍匆匆跟在他身後。 “叫你去就去!”元渭不耐烦地吩咐,打开书房的门,却正好看到他母後领著几个宫女站在门口,看著他笑。 这两年间,宫中也发生了几件大事。其中之一,就是皇後被废黜,扶了西宫的姜贵妃为东宫。 从前的姜贵妃,现在已是母仪天下的姜皇後。 “……母後。”元渭愣了片刻,连忙朝她躬身行礼。 “潜芝回来是好事,不过,也用不著这样。”她掩著嘴笑,“跟急著娶媳妇儿似的。” 元渭的脸红了红,讷讷地说不出话。 “行了,哀家也明白,你不去,终究不能安心。”姜皇後笑著挥挥手,“去吧去吧,你父皇也快去了。没准,潜芝真就提前抵京了呢。” 元渭欢天喜地的应了一声,朝母後行过礼,一撩衣摆,小步跑著就离开了。 姜皇後望著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慢慢敛去。 他们将来的身份分别是君臣,小渭对柏啸青如此上心……恐怕,并非小渭的福气。 t ********************** 柏啸青傍晚抵京,从早晨起就有许多京城居民,聚集在城门前,夹道翘首以待。到了傍晚,已是人山人海。 一条长而宽的虎纹图红毯,自城门外,一直通往临时搭好的迎将亭。 当那辆挂著灰呢布帘的马车,孤零零迎著夕阳余晖,出现民众的视线内时,无数鲜花莲实,伴随著巨大的欢呼声,抛向马车。 “潜芝!潜芝!!”元渭身著蓝缎袍,腰缠犀角玉带,和他父皇一起站在红毯尽头的迎将亭下,高声呼唤,激动得小脸通红。 ******************** 马车行至迎将亭前,先是赶车的两名士兵下来,面朝皇帝跪入尘埃。接著,元渭看到那灰呢车帘,被上前的侍从撩开,知道就要与柏啸青面对面,顷刻间,心跳如鼓。 柏啸青步下马车,来到皇帝面前,单膝跪下。皇帝笑著,亲自端给他一杯酒,他站起来接过,仰头一饮而尽。 这个过程中,元渭自始至终痴痴望著柏啸青,什麽都忘了。 他高了瘦了结实了,面容神情更加英俊坚毅。他黑袍黑甲,身後就是欢呼成海洋、一直朝他抛撒新鲜**的人群,有如天神临凡。 直至柏啸青来到他面前,俯身笑道:“殿下近来可好,功课想必长进不少吧?” 元渭才回过神来,红了脸,勉强咳两下:“这个自然。” 然後,偷偷攥住柏啸青的手,再舍不得松开。 “今晚,朕在宫中,为爱卿安排了接风庆功宴,我们君臣不醉不归。”皇帝看了一眼元渭,笑道,“成年皇子都会在场……渭儿若喜欢的话,就一起去吧。” “谢父皇!” 元渭欢欢喜喜回答,牵著柏啸青的手,随他朝旁边的车辇走过去。 车辇过高,元渭人小身矮,柏啸青便将他抱起来,放在铺了杏黄锦缎的软椅上,自己这才跨过去,坐在元渭身旁。 “潜芝,想死我了!” 车辇外的帘帐一放下,元渭立即滚入柏啸青的怀中,搂住他的脖颈,没头没脸的去亲他。 “殿下也不小了。”柏啸青却皱了皱眉头,将他推开,“不可以再像从前那样,和臣厮混胡闹。” “……哦。”元渭看了柏啸青一会儿,确定他是认真的以後,像泄气的皮球般,松开他的脖颈,乖乖在他身边坐下,垂下头。 柏啸青看著元渭委屈的模样,也有些不忍。但想起姜皇後以前说过的话,终於狠下心,直视前方不去看元渭。 元渭低了一会儿头,忍不住别过脸去望他,等到感觉他快要发现时,又连忙把头低下,如此反复,倒似只偷油的小老鼠。 柏啸青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不露半点声色。 t ********************** 夜初降,皇宫内灯火阑珊。 手臂雪白,露出其上一点鲜红守宫砂的异国女孩子们,身穿彩衣,戴著珠饰金珞,妆成天魔样,在大殿上眼波流转,翩翩起舞。 令大殿内围坐的皇子大臣们,忘记了饮酒夹菜,眼珠儿全都不由自主地,在她们身上打转。 “殿下,据说这是西梦渊来的舞娘,第一次来京城。殿下看,她们跳得可好?”柏啸青坐在皇帝右首,笑著问身旁的元渭。 “哼!哼!哼!”元渭从鼻腔里连哼三下,表示不满,举起手中酒杯,赌气的灌下半杯,又被呛到,“咳咳咳……才、才不好看!” 他讨厌柏啸青看那些女孩子,讨厌的不得了。 柏啸青无奈地笑著摇头,伸手去拍元渭的背。 元渭一边咳,一边抬起被酒呛得水朦朦的眼,望向柏啸青。 那眉眼,乌黑精致,斜斜的朝上飞起,直看得柏啸青心神一荡,错愕了片刻。 就在这瞬间,舞娘群中有人雪臂翻转,从腰间亮出柄明晃晃的利器来。 如同舞蹈的动作般,舞娘群中的女孩子飞快地一个接一个,用雪臂抽出身上所藏利刃,彩衣翻飞,如穿花蝶群般扑上前。 “护驾!快护驾!!” 一群御林军急匆匆亮出兵器,围在皇帝的前方。 但她们的目标并不是皇帝,而是皇帝右首的柏啸青。 柏啸青怕伤到周围的人,连忙长啸一声,纵身上前迎战,与她们斗做一团。 他虽武功不凡,但朝中规矩,官员上殿不得携带利器,只凭一对肉掌对付这群手持利刃、身怀技艺的女子,虽一时不致落了下风,也讨不到便宜。 他心头盘算,先尽全力拖住这些女子,等陛下和皇子官员们安全撤出大殿後,再有御林军援手,应该就可以降服她们。 一道锐利冷风自身後袭来,他知道有人在背後偷袭,正要避开,却忽然间听到了元渭带著稚嫩童音的大喊:“潜芝!小心!!” 接著,就是利器入肉的声音。 他悚然转身,看到元渭拦在他和偷袭的女子之间,小脸惨白,左肩上一柄寒光凛冽的软剑在摇摇晃晃。 “殿下!殿下!!”他伸出手,抱住软软倒下去的元渭,看到鲜血若泉水般,从元渭的左肩伤处一直涌出。 “……你走以後,我、我有好好做功课哦……念书也是,习武也是。”元渭的嘴唇也变得毫无血色,在他怀里闭上了眼睛,喃喃道,“我的动作……很快吧……” “啊啊啊啊!!!!” 柏啸青抱著元渭,忽然怒目圆瞪,嘶声大吼,一个转身,劈手夺下身旁女子的利器,用力一挥,就将她从腰部斩成两段。 鲜血狂喷一天一地,整个大殿顿时成为血池地狱。 适才,他还只是想降服活捉这些女子,并没有动杀机,所以才被围困,且斗个平手。而如今,他看到元渭的血,早已失去理智,只想把她们都杀了才称心。 他毕竟曾经一刀斩却,金摩第一悍将的头颅。 ********************* 那些身著彩衣的美丽女孩子们,遇到柏啸青手中的寒光剑气,就如同在枝头上开得正盛的夏花,忽然遇到一年里的第一场肃杀秋风,纷纷自枝头零落在地,化做泥尘中的死颓乱红。 片刻後,等到柏啸青稍许恢复神智,他和元渭浑身染满了鲜血,脚下堆遍尸体。 旁边的皇帝大臣,以及御林军们,全部眼神发直地看著,站在大殿中央的他。 那些刺客,无一人存活。 t ********************** 一场好好的宴会,就这样乱纷纷散了。 据太医说,元渭的伤深是深,却并没有损到筋骨,止了血以後就无大碍。 只是,将来难免要留疤。 整个治疗的过程中,柏啸青一直陪著元渭。自左肩拔剑时,元渭额上冷汗直流,牙关紧咬,眼中泪光闪闪,也没有喊痛。 柏啸青是他心中的英雄,即使受伤,他也要表现出最坚强的一面,给柏啸青看。 姜皇後进了剪风院一趟,向太医问过元渭的情形後,看到元渭和柏啸青的这幕,眉头轻轻蹙了起来,吩咐宫人们好好照顾元渭,便离开了。 柏啸青知道她心里梗著根刺。 柏啸青应该是为元渭生、为元渭死的人。如今,元渭却把他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要。 元渭失血多了些,上药以後,很快昏昏沈沈睡过去。柏啸青轻轻扳开他一直握住自己衣角的小手,站起身,离开了他的卧房,朝东宫所在的方向走去。 半年前,姜皇後入主东宫。元渭没有跟去,於是这整个吟芳宫,就分在他的名下,母子二人的距离,越发远了。 柏啸青刚来到东宫正门外面,就有太监引他进去,说是皇後正在等他。 她知道他会来。这麽多年,最了解他的人,始终是她。 东宫正厅的气派,比之从前的吟芳宫,不知胜出多少倍。只是高坐在凤椅上的那个人,容颜虽仍不失美丽,眼角却延伸出两道浅浅皱纹。 岁月无情。她脸上多出的,并不止是这两道浅浅痕迹,更多的,是眼神内的沧桑疲惫。 已绝非十年前冬季,柏啸青在湖边遇到的,美丽刁钻的俏皮女子。 但无论什麽时候,纵使到了她皴皮鹤发的那一天,她也永远是柏啸青放在心中供奉,不敢有半点亵渎的女神。 “来了。”姜皇後支走了身旁的所有人後,淡淡朝柏啸青道。 柏啸青刚想向她跪下磕头行礼,却被她制止:“不必跪了,坐吧。两年没见,我们好好说说话。” 这时已是深夜,厅中点亮了十几枝儿臂粗的磐龙蜡烛,照得四周亮如白昼。 柏啸青应一声,在她下首的梨花木靠椅上坐了,静静等她说话。 他们之间的关系,向来是这样。她开口,他服从。 “潜芝,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他全身都震了震,然後尽量平静的回答:“记得。” “呵呵……那个时候,哀家因为生了小渭,刚刚被升为贵妃。”她垂下眼帘,唇畔浅笑若春阳下的细雪,浮现须臾又消失不见,“人人看哀家风光荣华,皆说应该知足,却不知哀家心里憋著口气……哀家出身平民选秀,背後不似程皇後有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舅舅,以及身为左相的爹撑腰……但哀家就是不服这口气,想要小渭成为皇储,想要取她而代之。”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眸中渐渐出现凌厉的肃杀气息。岁月磨损了她的青春,但这种锐利的气息,是与生俱来的,除了死亡,谁也不能将它夺走。 “先帝西归的早,圣上即位时年幼,军政朝政,一直分别被程皇後的舅舅和爹把持。就连大婚,圣上也身不由己……圣上不愿成为外戚的傀儡,身边得力贴心的人又少,於是一有事,便和我盘算合计。人都说哀家狐媚受宠,岂不知为这个宠,哀家付出过多少代价,动过多少心思……呵呵,皇宫之中,哪有什麽真情实意。有的,不过是可利用,或者不可利用罢了。” “那个时候,我和小渭都处在风口浪尖,一不小心就会送了命。而身边,得力贴心的人少之又少……所以我看到你,就想把你栽培成能够在将来,保护小渭、辅助小渭的人。” “……娘娘!”听到这里,柏啸青又惊又惶恐,不由自主地唤出声来。 “行啦,你接著听哀家往下说。”她挥了挥手,“你很好,比我所期待的,还要好……但千算万算,哀家始终算不到,小渭对你竟会如此……这种情形若一直持续下去,对小渭来说相当危险。” “娘娘。”柏啸青咬了咬牙,然後道,“这种情形,不会再持续下去。” “哀家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她笑笑,“……对了,你知不知道,那些被你杀死的刺客,究竟是何人所使?” 柏啸青茫然摇头。 “是金摩帝。”姜皇後说得轻描淡写,“现在宫中谣言已传开了,说是刺客弑圣不成後,被你杀人灭口……正好借这个机会,以後,你就去皇城白虎门,负责守城门吧。” “……是。” 柏啸青躬身应道。 姜皇後望著他,眉尖蹙上些许轻愁。 并不仅仅是小渭的原因。 柏啸青是她一手栽培出来的,圣上如今大权初握,开始渐渐与她疏远,所以并不想重用他……他那麽伶俐一个孩子,应该能觉出来。 第四章 到白虎门守城门,其实对柏啸青来说,比任太学阁监察史要顺心自在得多。 他有五百人的小队调遣,每天也有些实事可以做。和那个虚职相比,不知道强出多少。他甚至感激姜皇後,给了他这个位置。 只是此处远离宫中,自从得了这个职务後,就再没见到过元渭。 元渭为了见他,倒是闹过几次,最终在姜皇後的力阻下,都不了了之。 这一年,京城的树叶从翠绿葱笼,化做黄蝶纷飞的时候,自边境传来噩耗。 天朝边关全线失守,金摩军连夺十几座城池,眼下正朝京城挺进。 主帅战死,只有简丛副帅率残部败逃回京城。 满朝皆惊,分为两派主张。 一派主战,认为应该让皇帝召集手中所有兵马,御驾亲征,在京城外与金摩军背水一战。 一派主退,认为与金摩对抗不智,应该放弃京城,保存现有的兵力财力,退到长江以南,盛产鱼米的富庶地区,再图收复河山。 皇帝瓦解外戚势力,初掌大权近一年,从前与外戚势力有裙带关系的官员,大多陆续都杀的杀、废的废、流放的流放,身旁正慢慢培植一些自己的人材。谁料内忧刚平,还未来得及休养生息,外患又起。 这种情形,退避无疑是最理智的选择。但问题是,皇帝根基未稳,朝中主战派却占了大多数,民众也是群情激昂,纷纷请愿要求决战。 也不是不能理解。这些年来,国家穷兵黩武,连十二三岁的男孩子都抽调到了战场上,当朝宣扬的就是不惜一切保家护国。如今要退,要放弃长江以北的民众和土地,谁能接受? 在这种拉锯战之中,京城的冬季到了,金摩军也终於即将兵临城下。 建纯十年,冬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自灰暗阴霾的天空中降落。 这世间,几乎没有存在过公平。只有阳光、霜雪、雨露……以及死亡是公平的。 奢华温暖的房间里,或者在简陋破烂的屋檐下,看到的雪花,都是一样。 金摩军随时都会打进城内,值此非常时期,柏啸青日夜都守在白虎门下,身著铠甲,头顶纷纷雪片,率领众兵士站岗放哨,不敢有半分松懈。 冬季的雪天,黑得格外早。夜幕将临未临时,柏啸青站在白虎门前,看到自城内的风雪路上,出现了一条隐隐约约的人影。 “什麽人?!”柏啸青身旁的士兵大喝,端起长枪,“不知道现在这个时候,全城已经戒严了吗?” “别、别!我是来找柏大人的!”那人举起双手,略带尖细的声音远远传过来,“有要事相商!” 那人披著蓑衣走近,柏啸青才发现,他是常年在姜皇後身旁侍候,最贴心得力的金宝太监。当年柏啸青初入吟芳宫时,他才二十几岁,如今也年过三旬,白净无须的脸上,生遍了早衰皱纹。 柏啸青知道金宝太监这一趟来,必定是姜皇後有事找他,也不好声张,便迎上去,朝左右道:“他找我有事,你们先在这里守著,我去去就来。” 兵士们应一声,继续值勤站岗,柏啸青拉了金宝太监,大步朝雪中走去,悄声道:“娘娘有什麽事情吩咐?” “……出大事了!娘娘要柏大人快些去东宫一趟!!”金宝太监低声应答,语调急促。 柏啸青只觉得心头蓦然咯!了一下,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却来不及多想,松开金宝太监,令人牵过自两年前,金摩第一悍将手中夺来的神骏快马“乌云踏雪”,翻身跨上,便策马急驰,朝皇宫的方向奔去。 t ********************** 一路马蹄声声,急驰闯入宫闱,沿途空空荡荡,这种在平时大大失礼不敬的事情,竟无人阻挡。 宫中,何时变成了这般冷清光景? 柏啸青心如火焚来到东宫大门,带一衣落雪,翻身下马,将乌云踏雪系在门前的一株老梅树上以後,大步走了进去。 整个东宫,落满了厚厚积雪,无人清扫,门前栽种的两垄梅树,被压得折断了枝条,若朝霞的**,委落遍地。 进入大厅,他看到正值盛年的皇帝和姜皇後装束得整整齐齐,并排坐在龙凤椅上。皇帝面容铁青,头颅软软地搭在肩膀一侧。 姜皇後脸色虽白了些,倒是坐得端端正正,缓缓转动眸子,望向柏啸青。 “万岁!娘娘!!”柏啸青看到这幕,泪水顿时从眼眶中滑落,哽咽著,跪在了姜皇後脚下。 “……哀家和陛下,都服了毒……陛下已经去了,哀家也快不行了。”姜皇後垂下眼帘,伸出戴满翠玉戒指的修长手指,颤抖著,抚过他满是雪粒的头发,“还好你及时赶到……不要说话,听哀家说……” “眼下大乱将至,皇帝决定以身殉国……只有这样,在放弃长江以北的土地人民後,才能稳住军心民心。”她抖著惨白如纸的**,“但他纵使死了,也不放心哀家……他怕小渭被哀家操纵,重蹈外戚专权的覆辙……所以,哀家注定是要陪他去的。” “娘娘!”他哭得泣不成声。 “你大概还不知道……如今,京城的军队已开始往江南撤退……哀家和陛下,把身後的政事托付给右相凌逐流、军务托付给简丛……仅仅这样,可还是不放心……”她咳了几声,唇角滑下一缕黑色血线,“他们确实是赤胆忠心的臣下,但世事难料……所以,还要找个能够同时牵制他们的人……就是你,潜芝。” 柏啸青什麽都顾不得了,一面哭,一面忙乱地捧住她的脸,用手指替她拭著唇边血迹。 “……哀家相信你,你比谁都要听话懂事……所以,请你砍下哀家和圣上的头,带到金摩去投诚吧……凌逐流和简丛都知道这事,他们会帮助你出城……再说,表面上看,你是最有理由叛变的人……等到小渭掌握大权,能够控制臣下,收复京城之後,你就来地下见哀家……” 说完後,她的眼耳口鼻同时流出鲜血,缓缓闭上了眼睛。 ********************* “娘娘、娘娘!” 她已经气绝,柏啸青还是全身颤抖著,唤了她几声。直至指尖处,她温热的肌肤转为冰凉僵硬,才沈默下来,放开双手。 她要他去金摩假意投诚,和凌逐流、简丛一起,辅助将来登上帝位的元渭,收复河山。 而大功告成的时候,也是他背负著身後骂名,死去的时刻。 砍下本国帝後的头颅前去金摩投诚,这一著已经做到绝处,金摩人不可能疑他假意叛变,他也再无从回头。 他是两军对垒棋盘上,她最後布下的一枚过河卒子,注定有去无回。 她的意思,他完全明白。凌逐流和简丛,也应该清楚这点。 柏啸青朝她和皇帝的尸身拜了两拜,抽出腰刀,蓦然一挥。只见凛凛寒光如匹练般掠过帝後颈项,姜皇後和皇帝的头颅骨碌碌滚落。 她和他之间的关系,向来是她开口,他服从。 t ********************** 元渭换了身老百姓的粗布衣裳,腰间藏著块通行金牌,跟著一个老太监往宫门口走去。 他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麽事,只是知道,宫中的人不知怎麽,一下子就少了。然後得到消息,让他带上通行金牌,趁夜去朱雀门,找大将军简丛。 元渭虽然才十岁,但对眼下所身处的大致情形还是了解。宫里的这种举措动静,无疑是要抛下城中居民,逃往江南。 父皇和母後,应该已出朱雀门,朝南边潜行了吧。 出了宫门,遍地的雪白中,元渭一眼就看到个黑衣黑甲的人影,牵了匹黑色骏马,在他前方缓缓行走。 “潜芝!”元渭高兴得不知该怎麽好了,一把夺过身旁老太监手中的琉璃灯,踩著及踝积雪,冲到那人影面前,仰起小脸,“我原本还打算到白虎门去一趟找你,现在宫里的人都……” 说到这里,元渭忽然捂住嘴,倒退一步。 那匹黑色骏马的鞍旁,悬著两颗人头,并没有什麽血渍,在雪光灯光的映照下,眉目清晰可辨。 那是他的父皇……和母後。 “这、这是怎麽回事……潜芝,这是怎麽回事?!”元渭小小的身子,颤栗如风中落叶。他抬起满是泪水的眼睛,乞怜哀求地望向柏啸青。 柏啸青没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元渭,愣在原地,怔忡片刻。 “呀!啊!!”一旁的老太监早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一边大叫一边跑远,“有人弑了圣上!有人弑了圣上!!” 让老太监这样喊开,也好。 柏啸青望了元渭一眼,咬咬牙,翻身上马,一路狂奔而去。 元渭颓然跪坐在雪地里,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什麽都看不清。只觉得有细细的热流,不停从眼角蜿蜒而下,在脸颊上变凉、结成冰凌。 胸腔中,似乎也有什麽东西,在一点点的变冷变硬。若轻轻触碰,就会碎裂。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有人背了个包裹,自宫中走出来。经过元渭身旁时,他看到了元渭腰间滑落的金牌。 “是二皇子殿下吧。”那人站住脚步端详片刻,弯下身子,将元渭自雪地中扶起来,“……殿下为何如此?这是要去哪里?” “父皇母後都被弑了……朱、朱雀门……我要去朱雀门。”元渭失魂落魄的喃喃道。 “……这样的话,就让奴婢送殿下过去吧。” 元渭抬起眼,朦朦胧胧中,他看到了一张清秀标致、左颊上有个浅浅梨涡的脸,在朝自己微笑。 “……你叫什麽名儿?” 那人替元渭拍打身上的雪时,元渭愣愣地问。 “奴婢叫阮娃。”那人牵过他的手,微笑。 阮娃身份下贱,大难将至,也没有人告诉他。但他素来伶俐,见宫中这等情形,猜也猜个八九分,於是换了衣裳,卷了些宫中的细软金银,连夜出逃。 如今全城戒严,他没有出城的腰牌,就打算找个民居先躲起来,总之比皇宫里安全。 但如今,他在宫门口遇到元渭,就立即打消了原来的想法。 深宫十年,尝遍白眼欺辱。如今,终於被他碰到了出头的机会。 t ********************** 建纯十年,金摩军即将包围天朝皇城之际,柏啸青孤身入宫,斩了天朝帝後的头颅,叛降金摩,受到金摩帝厚待重用。 同时,失去了皇帝的天朝军队,由大将军简丛率领著,拥戴二皇子周元渭为新帝,渡江来到长江以南,放弃了江北大片土地,次年,改年号成复。 江南江北的天朝人,哀悼亡帝、思念故国的同时,无不把柏啸青恨之入骨。 金摩侵入江北以後,又野心勃勃地向江南发起了几次攻击。但因为天朝水军占有绝对优势,再加上简丛带著一群哀兵拼死抵抗,金摩竟次次都大败而归。 江南富庶,金摩断不肯放弃,天朝也处於休养生息的阶段,不愿再战。最後经过双方协议,划江而治,天朝向金摩每年纳供,却不称臣。 於是金摩天朝一江之隔,各安两隅,就这样过了六年。 成复六年,秋,又到了天朝向金摩纳供的季节。 大队大队的船只,自南岸渡江而来,化做街道上一眼望不到头的,驮著各式箱笼的马骡。 从清晨开始交接,一直到傍晚才算清点完毕。这时候天色已暗,前来送贡物的天朝使者们住进了驿馆。 使者一共二十多名,其中一个最为年轻俊美的,拉了驿馆负责的金摩老汉,笑道:“今天是八月十五,听说你们这儿,上至帝王,下至平民,也时兴玩月赏月了,是不是?” “可不是。”老汉愣了片刻後,也笑,“自两年前起,我们也开始过中原人的节日。现在大街上,到处都在卖新酒果子、唱笙歌,杏花楼都没有空位置,全被赏月的人包了去,要闹到天明,热闹得很哪!” “听说,你们的鹰扬将军柏啸青,也会出现在杏花楼赏月,是不是?”年轻人的眼神渐渐锐利,散发出凌厉光芒。 “是啊,这谁都知道。”老汉四顾无人,凑到年轻人耳旁低声道,“虽说他对我金摩有功劳……但说老实话,别说天朝人恨他,就是金摩人,也没几个瞧得起他的……弑君的家夥,会是什麽好东西?他现在是没地方可去,就留在这与江南相隔一岸的地方,替我金摩帝做条看门狗罢了!” 听到看门狗这三个字,年轻人深黑的瞳仁微微收缩,瞬间又恢复常态:“我们今晚没事做,正值八月十五,满大街都热热闹闹的,就这麽回去也太可惜了……能不能,让我们上街去逛逛呢?” 老汉打量了会儿他们一行人後,笑道:“按说你们虽来自江南,但我们这里本来就是混居而住,你们又只有二十几人,出去逛逛也没什麽,只是别说穿了身份,分散些逛,天明前回来,别让我难做。” “那是当然,你就放心吧。”年轻人朝老汉手里塞了块银锭子,挥挥手招呼其余的使者,“今晚没事,我们分几拨,出去乐乐。” 於是这二十多人,分散成三三两两的队伍,热热闹闹出了驿馆。 t ********************** 年轻人和一名面白无须的男人一路,走到杏花楼的门口时,男人拉住了他的衣摆:“……渭爷,咱们还是不要进去了吧。” “阮娃,怕我被他认出来吗?”元渭轻挑入鬓长眉,深黑美眸微微眯起,打量男人,“你看我,可还是六年前的模样?” “……不、不是。”阮娃低下头,声音柔和中带一点尖细。 元渭如今身长玉立,眉稍脸庞也分出了男子的锐利棱角,和从前的稚龄童子相比,的确是大变。 但阮娃自己的模样,却和六年前没什麽大的分别。 “你放心,我不是莽撞的人。”元渭拍拍阮娃的肩,沈下脸低声道,“我们找个靠窗、带屏风的位置……保管我们看得到他,他看不到我们。” 说完,他拉著阮娃上了楼。 这时候,楼上已坐满了准备赏月的客人,只有西北角一个靠窗的位置还空著。 元渭料定那个空位是留给柏啸青的,就来到旁边不远的位置,塞给那桌人两锭银子,把他们打发了後,又叫了桌酒菜,借口怕见人影,让小二弄了两幅屏风挡住。 两杯酒刚下肚,就听外面人声鼎沸,元渭放下酒杯,咬著牙转身,从屏风的缝隙处往外看。 柏啸青身著便装,带了两名兵士,就坐在西北角靠窗的位置上饮酒。 他的桌上摆放著几道小菜,一大坛桂花酒,比元渭想象中要简朴得多。 *********************** 他的脸微微朝窗口处斜侧。每一分棱角,每一寸轮廓,都是元渭记忆中的模样,英俊温润中,带著些忧郁沧桑。 该死!他六年前投靠敌国,不就是为了追求荣华富贵?不是应该飞扬跋扈不可一世?!不是应该招摇过市意气扬扬?! 元渭一面恨他,握著酒杯的手,一面有些发抖。 柏啸青喝了几口酒,微微皱起眉头。战场上历练出的敏锐直觉,令他感觉到一对眼睛在看他,以某种阴鸷不善的目光。 这些年,想要刺杀他的天朝人不在少数。而他,身负使命重任,还没到引颈就戮的时候。 柏啸青站起身,一步步朝不远处,那个用屏风挡住的位置走去。 阮娃坐在旁边的靠椅上,从屏风的缝隙处,看到柏啸青的身影逐渐放大,额头上慢慢渗出层细密冷汗。 柏啸青拔出腰间佩剑,朝那扇绘了孔雀栖松图的翠绿屏风一剑斩去,屏风顿时从中间斜斜断成两截。 元渭端著酒杯,和柏啸青两两相望。 柏啸青眼神凌厉地看了看元渭後,目光扫过坐在旁边的阮娃:“中秋佳节,出来饮酒赏月就是图个热闹,若要清静,不如回家,遮遮掩掩的做什麽?” 说完,他仍然回到原来的位置,没事一样接著饮酒,不时望望窗外高悬明月。 元渭松了口气,阮娃心头却蓦然大震。 柏啸青这样做,到底是什麽意思?柏啸青就算认不出元渭,却绝无可能,没认出自己。 以自己内侍的身份,会陪伴何人出宫,稍微用下心思,猜也猜得出。难道这不是个再度立功,在金摩帝面前邀功请赏的机会? 还是…… 元渭起身离桌,拉了阮娃,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中走下酒楼。 柏啸青再没有看他们。 “他果然认不出我来了……这些年,我可是日里夜里,无时无刻不在想他。”走到酒楼外,人潮涌动处,元渭站定脚步,仰头望向黛蓝天空。 语调痛恨苍凉里,又有隐隐感伤。 见过柏啸青,元渭无心再逛,於是和阮娃一起越过灯如昼的繁华闹市,回到驿馆,草草梳洗後便睡下。 驿馆的金摩老汉还笑话了他们一通,说是年轻轻的却不禁逛。 驿馆的房间是两人一间,桌上燃一盏灯光如豆的油灯,两个铺位面对面摆放。 元渭见过柏啸青,睡下後只觉神思浮躁,乱梦翩迭。 白玉盘般的月亮自西窗处,慢慢驶过夜空,映出满室清辉。 元渭於半梦半醒间,不停的翻身。 阮娃在元渭的对床,小心翼翼地平躺著,睡不著,也不敢睡。 月光下,他看到元渭的脸在睡梦中渐渐潮红,穿著白缎子亵裤的修长双腿间,鼓起了一个小丘陵。 那是少年初醒的欲望……阮娃,从未曾经历过的欲望。 虽说眼下,他在元渭身旁还算得宠,却也仅仅是一个蒙主上青眼多些的奴婢罢了。他失去的太多太多,他不想一辈子都仅仅是这种程度。 他想堂堂正正立於庙堂之上,甚至掌握别人的命运……就如同,从前别人掌握他的一样。 他对元渭而言,一定要在某方面是特别的,任何人无法取代的。 阮娃心跳如鼓。他悄悄的翻身坐起,趿著鞋,走到元渭的床边,用灵巧而柔软的手指除下少年的亵裤…… 白玉盘般的月驶过中天,渐渐往东沈没。 每年中秋之夜,柏啸青都要来这杏花楼上,对月饮酒。 他自幼颠簸流离,卑微艰辛。生命中感觉到过幸福的时光,只有陪在娘娘和元渭身边的八年,以及在边关的两年。 那十年间的每一个中秋,即使是在军营里,娘娘和元渭都没有忘记他,总记得捎给他一些应节的东西。 明明知道应该是君臣、主仆的关系,心底却还是浓浓滋生出了亲人般的温暖。 纵使不顾一切,也想要抓住的温暖。哪怕这温暖背後,隐藏著毒刺,同样似飞蛾扑火。 来到金摩的六年里,每年的中秋夜,进了这杏花楼,柏啸青才能彻底放松平静,暂时将胸中的一切纷扰纠缠抛至脑後。 没想到的是,今年的中秋夜,他遇到了意料外的人。 当年总黏著自己的二殿下,已经长得这麽高,渐渐有男人模样了,只是一双眼睛,还没变呢。 阮娃看起来,过得还不错的样子……自己应该可以放心了。 想到元渭望向自己,阴鸷不善的目光,心底隐隐作痛。不过……也不能怪他。 只是,元渭为何会在这里?皇帝亲身到敌国来,不是太冒险了吗?凌逐流和简丛,为何预先没跟他提起? 不由忧心忡忡。 柏啸青微微仰起脖颈,将瓷盏内的桂花酒饮尽,站起身,不发一言地离开了杏花楼。 街道之上,依然人如潮,灯如昼。 柏啸青带著两名兵士,在人潮中逆流而行,朝自己的府邸方向走去。 “将军,今天难得中秋夜,不四处再逛逛吗?” 开口的兵士不过十四五岁的年龄,脸盘和眼睛都圆圆的,更显得满脸稚气。 柏啸青看看他,笑了笑。 这孩子名叫小离,是柏啸青五年前,巡察时遇到的金摩乞儿,当时正在和一条饿狗争半个肉包子。也许是同命相怜,就把他收了,编入军籍,一直带在身边。 过几年,等小离再大些,就找个机会和借口,让他脱了军籍,做个老百姓。 “说不定,能遇到未来的将军夫人啊。”柏啸青向来宠著小离,小离跟他淘惯了,见他不说话,继续挤眉弄眼。 “不了。你们想去,就去吧。”柏啸青挥挥手。 他怎会不知道,小离年轻贪玩,心里打的是什麽主意。 果然,两个兵士兴高采烈的朝他行礼後,就迫不及待地转身,融入了热闹人潮中。 柏啸青笑著摇摇头,独自继续朝前走。 他不过二十四岁,却已有了垂暮之年的心境。 穿过热闹大街,来到门前肃穆冷清的将军府,朝两个向他致意的守卫微微颔首,迈入镶铜钉、衔兽环的朱红大门。 他微微抬头,看到不远的卧房处,黯黯的窗台上,停著个玲珑小巧的影子,在月夜中清晰地闪著微微银光。 他连忙走近卧房,那影子便扑棱棱地飞起来,停在他手臂上,咕咕叫几声,却原来是只遍体雪白的军鸽。 “飞雪,辛苦你了。” 柏啸青从它腿上解下装有信简的竹筒,攥在手心里。它完成任务後,拍拍翅膀,抖落几根羽毛,盘旋著飞走。 回到卧房後,剔亮房间里的蜡烛,柏啸青剥开竹筒的蜡封,将里面的纸卷倒出来,在烛光下展开。 看完纸卷上的内容,他长长呼出口气。 原来,元渭这次到金摩来,是混入了纳供的使节里,并且没有跟凌简二人打招呼,凌简二人也是事後才发觉,著急得什麽似的。 不过,已经不要紧了,既然被他发现,元渭就一定不会有事。 南岸经过休养生息,军力已渐渐恢复。与金摩的最後决战时刻,怕是没几年了。 凌简二人,一司政务一司军务,皆立精图强,全心全意的辅佐新帝。娘娘最後的顾虑,倒显得有些多余。 既然,柏啸青牵制二人的作用没有起到,那麽,就剩下最後的一个用处。 继续在金摩蛰伏下去。 等到决战之日,以他的能力,金摩帝必定会交给他很大一部分兵力。那将是,天朝致胜的关键。 等到天朝战胜、收复河山之後,就是他的死期。 这些年,空闲的时候,他常常臆想自己死的方式。 不想被俘後,被绑在众目睽睽下处决。虽然同样是身後骂名滚滚,那种死法未免太过痛苦。 他会在那之前,弄死自己。至於尸体……要让整个天朝安心,死了也总要见尸……反正一块死肉,已无知觉,就任由他们凌剐碎剁吧。 想到这里,他抬头望向月亮,觉得心手密密泌出一层冷汗。 他不过二十四岁,身强体健,就已经能够非常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死期、死後的惨状。 其实,如果有一线希望,还是不想死的。人的岁数越大,见过越多死亡,就越开始恐惧死亡。虽然觉得羞耻,却无可奈何。 ********************** 成复十年,秋,一个雾气迷朦的夜晚,江南大军渡江登岸,年轻的天朝皇帝亲率大军,向金摩展开突袭。 鹰扬将军柏啸青组织守城抵抗的同时,令部下急报京城金摩帝,要求增援兵力。 据报,天朝军这次是倾全国之力,突然侵袭,北岸驻守的兵力,根本无法抵挡。 柏啸青守城二日後,得到金摩帝的回复,要他放弃北江城,带上城内所有粮草,率兵返回北江城与京城之间的绿野城,在那里与王师会合,共同抗敌。 金摩虽说是好战的一族,却并非轻敌无谋。这种选择,无疑比派兵增援抵抗,胜算大得多,柏啸青也只有服从。 看来,这场仗并非两三月就能结束。 只是放弃北江城,带得走军队粮草马匹,却带不走满城金摩百姓。 得到消息的当天凌晨,天未破晓,柏啸青便匆匆整顿麾下兵马,令人开了後城门,全军弃城,前往绿野。 半明半黯的晨光里,车马辘辘中,柏啸青一身红衣金甲,骑著乌云踏雪,望了望身旁同样骑著马,身形容貌刚刚褪去稚气的随侍小离,觉得心忽然一软。 几乎,柏啸青是看著小离长大的。两年前就已经放他脱离军籍,却被他寻死觅活的缠闹,终究以随侍的身份留了下来。 不过十八九岁,还是个满腔热血,什麽都不懂的孩子。 说起来,元渭和他年龄相仿,所要背负的东西,却要多得多。 “小离……出城以後,你不要跟我们去绿野了。”柏啸青看著他,缓缓开口,“反正你不是军人,找个地方躲起来,等战争结束以後,再……” “将军认为,小离是贪生怕死的人吗?”小离打断他,挺了挺胸膛,神情果敢坚决,“说句不该说的,将军身为异乡人,尚且肯为保护金摩的土地和百姓而战,小离岂能在这个时候逃跑?” 柏啸青沈默下来,不再说话。他垂下眼帘,近乎无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乌云踏雪有些发涩的毛。 十年蛰伏,这盖世无双的战马,也开始见老。 他愧对小离,以及麾下众金摩将士的信任。但他,有非完成不可的使命。 “所以,将军。请让小离跟著军队,亲眼看到我军把贼军击退,收复北江城,救出北江城的百姓!” 小离的情绪,明显变得激昂。 十年前,金摩为了巩固统治,不知杀了多少天朝人……如今留在北江城的金摩百姓,又不知会如何。 柏啸青沈默半晌,方抬起眼,望著小离浅笑:“好,留下吧。” 小离欢呼一声,又恢复了平常跳脱活泼的模样,开起玩笑来:“将军这些年没娶夫人,想必是对北江城的女孩子瞧不上眼。绿野城比我们那里,要大得多、繁华得多。这一去,说不定,就遇到可意的人了呢!” 柏啸青摇头轻笑。 他会把小离一直留在身旁,除了小离坚持之外,其实也有私心。 小离那股天真无邪、喜欢黏著他的劲儿,很像过去的元渭。样貌虽不同,年岁情态却相若。 看著小离一点点成长,就如同看到了长江彼岸的元渭,不自觉地宠他、由他任性。 t ********************** 柏啸青率兵,抵达绿野城之际,北江城已被天朝军队毫无阻碍的攻陷占领。皇帝周元渭带领天朝大军,继续朝绿野城挺进。 金摩帝野心勃勃,打算在战场上堂堂正正与元渭决一雌雄,生擒或杀死这个年轻的天朝皇帝。 金摩帝将手中兵力分为三股,一股为前锋,由金摩大将率领,迎敌锋芒;一股为守备,由柏啸青率领,留在城中;一股由自己率领,分布在中间,进可帮助前锋迎敌,退可承接运送粮草物资,以及城内的兵力。 两军阵前对峙交锋,正在决一死战的时候,绿野城内传来噩耗。 也许是混进了天朝奸细,城内所储存的粮草尽被烧毁。後方的补给线,也不知为何暂时中断。 金摩军心顿时大乱。 这种险恶的情况下,金摩帝只得放弃前锋部队,令大将率部,拼死挡住天朝军的进攻,他和後方负责防守的柏啸青,弃了绿野城,一路後退。 金摩大将及其麾下部队,在浴血抵挡奋战了两日一夜後,被天朝军全歼。 战术的基本,就是集中自己的优势兵力,歼灭敌方的劣势兵力。 原本,金摩军的兵力要高於天朝军,如今三分去一,劣势已显而易见。 中间,又发生了几起意想不到的突发事故後,金摩军连连败退,天朝军很快收复了皇城,并如疾风扫落叶般,一路将其驱逐出关。 柏啸青知道,自己可以去地下,见姜娘娘了。 ******************* 这场仗,从秋天一直打到了第二年夏天。 成复十一年,初夏,金摩向天朝上降表,请求停战,愿意从此向天朝称臣纳贡。 关外各民族混居,与中原信仰民风迥异,俨然另一个世界,以天朝目前的状况,无法管理统治。 所以,就算将金摩一族全歼,打到关外去,除了耗损国家兵力钱粮外,也没有任何意义。 更何况,金摩如今战力大减,几十年内根本没有能力再扰中原,於是天朝便宽宏大量地,应允了金摩的停战求和。并且答应,将眼下滞留在中原的金摩百姓,全部遣送回国。 金摩皇城宁丰,一个不起眼的院落里,初夏的阳光,丝丝缕缕从碧玉伞盖般的浓荫中洒落,落在地面,就化做一块块形状不规则的小小光斑。 亭院寂静无人,柏啸青一身便衣,微微仰著头坐在大树下,一块光滑平整的大青石上。他手旁放著装满酒的瓷壶,耳畔是夏蝉单调的鸣叫声。 指尖颤栗著,抚过那略带凉意的壶身。这壶酒里面,掺了最上等的鹤顶红,他已无退路。 忽然想起来,初遇姜娘娘的时候,她精致美丽的深黑眉眼,微微弯著,巧笑嫣然── 你肯不肯为我死呢? 是的,娘娘……为了你的愿望。 他不自觉地微笑,眼中慢慢浮上层水雾,端起那壶酒,将壶嘴凑到唇畔。 然而就在这时,院落入口处忽然传来大叫:“将军!将军!!” 他放下酒壶,望向跌跌撞撞跑到自己身旁的小离,眉头轻蹙:“我不是吩咐过,不许任何人进来吗?” “唉!大事不好了!将军还有心思在这里饮酒?!”小离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声音带著哭腔,“天朝皇帝已经答应,将滞留在中原的金摩百姓,全部遣送回国!” “……那很好啊。” 柏啸青浅笑,不愧是他的陛下。 “条件是要我金摩,交出活著的将军!”小离说到这里,泪水终於滚落,“陛下同意了……前来捉拿将军的人,已经闯进府中!” 柏啸青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他看到,衣甲鲜明的金摩帝麾下御林军,全副武装,正推开他府内的管家,和几名家丁,往这边走过来。 元渭恨他入骨,提出这样的要求,并不算意外。只是万万没料到,元渭竟会以金摩的百姓相挟。 两国交战,百姓何辜……原来,他还是躲不了一场剐刑。 “柏将军,请。” 御林军来到他面前,将他团团包围,嘴里说的话还算客气,却已动作利落的为他戴上了手镣脚铐。 小离哭得哽咽不成声。 “小离。”柏啸青被御林军簇拥著,往前走了几步之後,回头望他,“不要动树下的那壶酒,有毒。” 说完,又别过头。 柏啸青说这话的时候,眉眼温熙,似乎在浅浅的笑。 “将军!将军!!” 小离哭喊著,想到他面前,再看看他,却被御林军一把推开,跌坐在地上。 柏啸青轻轻叹了口气,狠下心不再回头。 几乎是被御林军拖著前行,离开了院落。 亭院里的蝉鸣,和小离的哭声,都渐渐远去了。 t ********************** 散了发髻,换上囚服,坐上囚车,杜绝了所有可能自杀的机会,被一支金摩军队浩浩荡荡的护送著,经过两个多月的旅程,来到天朝皇都──京城。 关押柏啸青的囚车,刚刚进入城门口,就只见宽敞的街道两旁,站满了天朝百姓。 “叛国贼来了!叛国贼来了!!” 随著这声音的响起,只见无数石子、腐臭霉烂的东西,就纷纷从人们的手中,朝囚车处飞去。 多年前,同样的地方,曾经为他铺了红毯,帝王亲自设酒相迎;同样的人群,曾经为他抛洒鲜花,欢呼震天。 多年前,他意气风发、英伟俊朗,是所有人眼里的英雄。 如今,他鬓发蓬乱,面容身体肮脏不堪,人人恨他入骨。 若不是周围有军队护著,愤怒的人群早一拥上前,将他零碎分尸。 一颗棱角锐利的石子正正击中他的额头,发出声闷响。接著,有鲜红的血流自伤处淌落,模糊了他的眼睛。 就这样,被一路送进皇城,关进天牢。 天牢的狱卒嫌他太脏,又知道他本领超群,将他手脚牢牢锁死在墙壁的铁铐上之後,往他身上狠命冲了几大盆凉水,就离开了。 正值夏末,天气还很热,尽管被冲了冷水,天色一点点黑下来,也并没有觉得太难过。 只是头上和身上,被石子扔出的多处伤口,被冷水一激,筋络在伤口下,一跳一跳的,火辣辣地疼。 其实是很熟悉的感觉。八岁以前的记忆中,经常受这种伤。 没想到,他的终点和起点,竟会这样讽刺地交叠。 ****************** 元渭十八岁立後,皇後是当朝丞相凌逐流之女,名纯宁,比元渭小两岁,容颜秀丽,性情温婉和顺,又解语花般,深得元渭宠爱。 近日,纯宁身怀有孕,元渭批折子、处理政务之余,就常去东宫看看她。 夏末天气热,傍晚,帝後二人坐在东宫内花园,湖畔凉亭下散心,说说笑笑,眼见著天色一点点暗了,就吩咐内侍收拾薰香纱帐,准备晚膳。 元渭牵著纯宁的一双柔白小手,刚刚起身,忽然看到阮娃头戴纱帽,著一袭紫衣,脚步匆忙地朝这边走过来。 如今阮娃已是司掌宫内供奉的大太监,平常没什麽事情,或不蒙召唤,并不往元渭身边来。 阮娃来到元渭纯宁面前,问安行礼後,低眉拱手禀道:“今日酉时,柏啸青被押赴京城,眼下人在天牢。” 元渭的脸色立刻就变了。他放开纯宁的手,拉了阮娃的衣袖:“走,现在就随我去天牢见他!” “陛下,先和臣妾用过晚膳,再去不迟……” 纯宁想要挽留,却见元渭置若罔闻,连头也没回,就一阵风似的,跟阮娃一起走了。 纯宁望著元渭修长挺拔的背影,有些怅然失落。 不过,也怨不得元渭。这柏啸青,曾经弑了先帝先後,背叛天朝,如今仇人相见,自是迫不及待。 只是,这事须经堂审理,该斩则斩,该剐就剐,办的正式得体才好。像元渭那样感情用事,终究不是帝王正道。 t ********************** 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再加上受伤失了些血,天色刚刚暗下去,柏啸青就开始昏昏欲睡。 尽管整个背部都贴在冰冷的青石墙上,尽管手腕脚踝被铁镣磨得生疼,也不能阻挡浓浓倦意侵袭。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他忽然觉得有强烈的灯光,直直朝脸上照过来。接著,有人用力抓住他的头发往上提,迫使他抬起头。 “真狼狈啊,柏大人。” 他睁开眼睛,眼前是元渭放大的脸。 离最後一次见到元渭,又过了四年,元渭的容颜身形又改变成长了不少。但是,仍然一眼就能认出是他。 也许,是那像极了姜娘娘的眉眼……以及,凌厉肃杀的气势。 他望著元渭,如同置身於梦境,不自觉地勾起唇角。 “哼!” 元渭却被他的笑容惹恼,松开了他的发,在他面前忿忿地走了两趟後,怒极反笑:“……看来,柏大人的日子,还是过得太舒服了。这进天牢的人,都不用上刑吗?!” 除了问供取证之外,按天朝律法而言,任何牢狱都没有无端上刑的道理。但既然皇帝这麽问了,底下的人,又哪有不奉承上意的? “是、是有这麽个规矩。”狱卒头儿上前应道,又连忙向底下的人使眼色,让他们唤专司刑罚的狱卒过来,“只是他来的时候,有些晚了,就一时没来得及。” “既是如此,不用等明天,今儿晚上就在这里,把刑给柏大人上了。” 元渭一笑,在阮娃搬来的软椅上,施施然坐下,眼中掠过缕残忍:“朕在这里瞧著,别弄死弄残了就行……身上也别弄出太多伤,血淋淋的难看。毕竟回头,他经堂受审过後,还得绑赴法场,受那九百多刀剐刑。” 柏啸青此时已完全清醒过来。听到元渭说出“剐刑”二字,全身不由自主地一震。 元渭双目灼灼,没有放过他精神和身体上的任何变化,满意的笑容在唇畔逐渐扩大。 很快,两名专司刑罚的狱卒,就拿著各式刑具,来到了牢房中。他们朝元渭行过礼,把柏啸青从墙壁的铁铐上放下,双手朝上束在一处,高高吊了起来。 那两个专司刑罚的狱卒,并不似想象中的彪形大汉,都只是身材中等的普通中年人。只是眉目行动间,透著股和常人不同的阴煞气。 虽然夜色深沈,但牢房之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柏啸青的脚尖离地一尺,脚踝处吊著个几十斤重、颜色黝黑的铁球,将他颀长的身子拉得笔直。 当狱卒用力扯掉他身上的囚衣,露出浅麦色的上半身时,元渭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虽然是以能征善战,名震今世的将军,身体上却并没有纠结突起的大块肌肉。柏啸青身体上的每一块肌理,都是匀称而富於美感的,同时又不可思议般,充满了惊人的力量。 更何况,元渭还记得他身上的气息,那种淡淡的水香。 看到他眼帘低垂,密密在瘦削脸颊上投出两弯黛色,元渭的心忽然一跳,接著,就越发恨他。 第五章 狱卒取出一条二指粗细,通体呈赤红色的鞭子,站稳步子,将鞭子抖开了,朝柏啸青的背脊上抽过去。 清脆的击打声响起,柏啸青的光洁背脊上,先是陷下去一整条灰白的痕迹,随即,那条痕迹渐渐就变做暗紫,慢慢在麦色、线条肌理优美有力的脊背上浮凸。 这一鞭下去,柏啸青只觉如刀斧加身,意料之外的疼痛难忍。他闷哼一声,身子如同脱水的鱼般,在半空中颤抖痉挛了片刻,全身密密沁出层冷汗。 “一鞭就疼成这样……”元渭眯起眼睛,朝身旁侍候著的狱卒头儿打了个手势,“我看这鞭子,粗不怎麽粗,重不怎麽重,也没倒刺之类的东西,真就有这麽疼?” “陛下圣明。”狱卒头儿受宠若惊,连忙上前躬身回答,“人的身体,其实是表层最为敏感,真正伤得深了重了,最多在其精神上造成迫胁,并不能起到令其疼痛的效果。这条鞭子经过特殊制法,能够最大限度地伤害刺激表层,如陛下所吩咐,不见血、不致残。” 说话间,已是好几鞭落下。柏啸青背脊上紫痕交错,全身都被汗湿,头软软垂下,晕绝过去。 狱卒哪容他如此,很快一桶盐水兜头浇上,将他泼醒。 三十鞭的笞刑过後,两个狱卒成心在元渭面前卖弄本领,又玩起了好几种花样。 踏雪赏残梅、烟雨任平生、露湿金缕衣……一个个貌似雅致的名字下面,不仅摧残人的肉体,同时最大限度的加诸精神上的羞辱。 柏啸青最开始还强自忍耐。他身经百战的人,到了最後,竟也神志不清,嘶声哭喊,向施刑者乞怜,只求速死。 元渭看著这样的他,心内并没有从前无数次想象过的快意,反而一点点沈重阴霾,修长如玉的十指,紧紧扣住了软椅扶手。 在元渭的记忆中,柏啸青始终是个英雄,坚毅勇猛,敢做敢为。即使为了荣华前程叛国,他仍然是他。 无论任何情况下,柏啸青都应该面不改色,赴死或受刑也是一样。 他无法接受这样的柏啸青,在他面前,不停哭喊挣扎的这个人。 “陛下,前面这些刑,还不是最疼、最让人受不了的。”狱卒头儿凑到元渭面前,谄媚道,“好戏在後面呢。” 下一刻,元渭看到那两个满身热汗的狱卒,将遍体鳞伤的柏啸青从刑架上放下来,重新将他高高吊起,脱掉了他的裤子,将他双腿间软垂的**握在手中。 那地方,是全身最敏感的部位,同时,也是受起刑来,最能令人感到羞耻恐惧的部位。 元渭的呼吸变得急促,忽然就没办法再忍受,蓦地站起来:“住手!” 狱卒们被元渭这一喝,全部被吓得停手,跪倒在地。 只有阮娃仍旧侍立著,眼帘半垂,神情面容平静,仿若一切都在意料中。 “朕倦了……就这样把他,给朕送到武瑶宫去。” 元渭自觉也有些失态,掩饰地转过身子,朝狱门外走去。 阮娃紧紧跟在他身後。 跪在地上狱卒们错愕地面面相觑。 武瑶宫是天子寝宫,就是正宫娘娘,未蒙允许也不得入内。 今上就算是要亲自动手处刑解恨,也实在想不出,有什麽理由,非得将一个必死的囚犯带到寝宫。 t ********************** 柏啸青刑伤过重,又被元渭吩咐“就这样送到武瑶宫”,於是就在半昏迷的情况下,赤身裸体的,被人架到了元渭寝宫内。 元渭摒退了所有在寝宫侍候的人,只让阮娃带著十几个内侍,守在宫门外面,谁也不让进。 黛蓝的天空上,繁星点点,有浅淡的灰白色烟云,暗暗浮动。 厚重的朱红大门,隔绝了寝宫内的一切声响动静。阮娃领著那十几个内侍,安静而恭敬地在门外垂手而立。 周遭安静诡秘的如同死地,只有悬在金彩飞檐下的几十个大红灯笼,不时於风中摇晃,发出轻微声响。 站了一阵子,就看见凌皇後带著几名宫女,披著大红的凤纹斗篷,朝这边走过来。 阮娃连忙率众内侍,向她下跪行礼。 “阮公公请起。”凌皇後声音娇软,“不知陛下,可曾用过晚膳没有?” “回娘娘,还不曾。”阮娃从实回答。 “再有什麽事,也不能不吃东西。伤了龙体,该怎麽办好?”凌皇後细而浅淡的眉毛轻蹙,“阮公公也不提醒圣上?” “回娘娘,奴婢曾禀过,是圣上说不用了。”阮娃站起来,在她面前低眉躬身。 “那可不行……待哀家进去,眼陛下说说。” 凌皇後移动凤步,就想往里面进,却被阮娃拦下:“圣上吩咐,不许任何人进去。若有违抗,立斩无敕。” 尽管武瑶宫,是皇帝不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进的规矩,但纯宁身为皇後,又深得元渭宠爱,所以向来就没有遵守过。 眼下被阮娃严词拦下,难免错愕片刻。但她毕竟是深具教养见识的大家闺秀,随後便笑道:“那也就罢了……阮公公回头,记得提醒陛下这事就好。” 说完,她深深望了一眼那紧锁的朱红宫门,眼中掠过缕轻愁,带著宫女们娉婷离去。 *********************** 大红的,织满金色龙纹图案的地毯上,那恨之入骨的男人,就赤裸著身子,遍体鳞伤的蜷缩其间。 四周高高矗立的十几架烛台上,燃满粗如儿臂的磐龙蜡烛,将那男人麦色身体上的每一寸肌理、每一道伤痕,都映照得清清楚楚。 元渭走到柏啸青面前,抓住他的头发,将他从地上提起,直直望向他惨白憔悴的脸。 柏啸青伤极倦极,连话都说不出,费力地望了元渭一眼,又垂下眼帘。 元渭被他这一望,只觉跨间顿时鼓涨坚硬起来。 灯光映照下,柏啸青神情平静疲惫,眼眸微闭,乌发凌乱披散,颀长而肌理匀称优美的身体上,遍布血色伤痕。 那是元渭,恨了多少年,连做梦都会梦到的人。 元渭忽然伸手,用力将柏啸青推倒在地上,然後颤抖著手指,解开自己的裤带,俯身压了上去…… 柏啸青意识到他在做什麽的时候,如同濒死的兽,面临最後的回光返照般,忽然拼命反抗挣扎起来。 他的腿骨已经折断,没办法站立行动,就只用一双手,和元渭撕打做一团。 元渭按了他几次,居然没有按住,让他从身下挣脱出去。 柏啸青蜷曲著一双伤痕累累的手,在红毯上爬了半尺远,又被缓过气来的元渭从背後狠狠按倒。 “朕让你跑!让你再跑!!” 元渭怒急攻心,摸到手边的松花绿缎香汗巾,往柏啸青的脖颈间一绞,然後抓住汗巾,把他拖到龙床旁边,用汗巾和束纱帐用的彩色丝绦,将他的双手牢牢缚在床头。 这个过程中,柏啸青几乎被勒死,元渭也不管不顾。 “陛、陛下……不要这样……请珍惜名节……” 当元渭再度压在他身上,柏啸青终於颤抖著开口,眼角通红,目光恐惧绝望。 一个男人与另一个男人交媾,在天朝,是有违道德礼法的事情…… 柏啸青的头发,被元渭从脑後扯住,整张脸被迫朝上仰起。 头脑渐渐化做一片空白,肉体上的痛,和精神上的痛,都因为太过,而慢慢消失。 泪水却不知为何,止也止不住地沿著面颊淌落。 元渭感觉到,有一点接一点的灼热落在左肩旧剑伤处,隐隐地痛。 左肩的伤口当时不算深,但愈合留疤了以後,那片皮肉就分外敏感。 元渭放缓了**的频率,慢慢松开柏啸青的发,将他的脸捧在双手中,和自己面对面。 柏啸青大睁著眼睛,眼珠子动也不动,目光灰败涣散,像是在看元渭,又像是什麽都没看。只有泪水,不停地掉落。 元渭忽然心头一阵酸楚,好似也要掉泪般。 於是死死抱紧了他,仿若要将他嵌入自己的体内。 t ********************** 一夜间,元渭把柏啸青折腾得死去活来,直到寅时一刻,外面禀报,就要到上朝的时辰,这才从遍体血污白浊,晕绝不醒的柏啸青身上下来,吩咐内侍进寝宫,侍候自己梳洗早膳。 阮娃整夜未寐,不敢有丝毫松懈的守在外面。等到进来,看到被缚了双手,绑在龙床侧,全身都是情色凌虐痕迹的柏啸青,尽管早有所预料,心底还是难免一惊。 元渭年轻体健,再加上多年所思,今朝得偿,此刻竟精神奕奕,不显半点疲态,一边向寝宫外走去,一边朝阮娃吩咐:“上朝前,朕要去沐浴更衣。他的腿断了,找太医给他接上,身上的伤,也都给治治。今儿,朕还要用他,他那後面实在是不得趣……你比较懂这一套,替朕好好调弄调弄。” 话说完,人也就出了寝宫的大门。 “是。” 阮娃低眉躬身,被长长睫毛半遮住的眸底,闪烁出异样光芒。 t ********************** 早朝过後,元渭如往常般,来到勤政殿批折子。 掩了殿门,独自坐在龙案前批折子的时候,他不时想到柏啸青,就有些心猿意马。 他无疑是深深恨著柏啸青的,却非常不情愿,将柏啸青交给刑部处置。 不愿意看到柏啸青被斩首示众,或是被绑在刑场正中,在众目睽睽下受那千刀万剐。 没有任何原因,只是一种直觉的保护。就如同人类,会直觉地避开火焰、刀锋的危险。 元渭为自己的想法,稍微感到不安和别扭。他蹙起眉头,望著对面的折子,思忖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是了……他不愿意这样,一定是死亡这种惩罚,对柏啸青而言,太轻太轻。 像柏啸青那种人……那种人,最好是一辈子屈辱痛苦地活著,不得解脱,才能偿还他所犯下的罪。 想到这里,元渭微微磨著牙,下腹有些发热。 “圣上,凌丞相求见。” 就在此时,外面有小太监通报。 “哦,请他进来。” 元渭瞬间整理好情绪,端端坐正,看著身著紫蟒,腰缠玉带的凌逐流走进来,向他躬身行礼。 若生在平常人家,他们应该是翁婿的关系。但在这宫中,就是君臣,丝毫逾不得礼法规矩。 “坐吧,有什麽事要跟朕说?” 元渭放下手中的玉管朱砂笔。他很清楚,凌逐流到他批折子的地方来,必定是要说朝堂上说不得的话。 “是。” 凌逐流在元渭左侧,檀木镂花椅上坐了,小心翼翼地开口:“听说,昨夜圣上到天牢,将国贼柏啸青提到了武瑶宫,亲自审问?” “没错。”元渭瞟了他一眼。 看来凌逐流还不清楚,自己昨夜对柏啸青,具体做的那些事情。否则,不知会惊慌失措成什麽样子。 “陛下的心情,微臣可以理解。但按照我朝律法,此事须交由刑部审理……圣上贵为一国之君,治理天下,如此意气用事,终究不妥……” “卿来此,如果只为这件事的话,就不必再提,朕自有主意。”元渭打断他後面的话,笑道,“什麽妥不妥的?朕坐拥天下,难道这点儿小事,也不能称心?” 凌逐流讷讷地沈默片刻,又忽然开口:“圣上英明仁德,柏啸青虽罪无可赦,从前与国也有功勋,给他个痛快了断,也就罢了,用那等酷刑折磨羞辱他,未免有些过……” 看来凌逐流,虽不知道武瑶宫内发生的一切,却对天牢内的事情非常清楚。 元渭眯起眼睛:“听这话,卿倒像是和柏啸青有私交的?” 凌逐流连忙起身离椅,在元渭面前跪下:“臣不曾……臣只是希望陛下,能够行忠恕仁德之正道……” “得了、得了,朕知道你的意思,下去吧……总之,朕会给你们一个交待。” 元渭不耐烦听他往下说,挥了挥手。 凌逐流无可奈何,只得起身,朝元渭行过礼後,退出了勤政殿。 外面值守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再度将殿门掩好。 凌逐流来过这趟後,元渭开始心乱烦躁,坐都坐不住,越发惦记起寝宫的那个人。 他的断腿和身上伤口,应该已经被御医处理好了吧? 只是不知那具身子,阮娃调弄的究竟怎样。 元渭把龙案上的十几道奏折,都草草看过一遍,发觉没什麽紧急大事,便决定留到晚上再批。 他想见柏啸青,几乎是迫不及待。 t********************** 清洗身体、接骨、上夹板、涂药包扎……这一系列过程中,柏啸青都处於昏迷状态。 等到处理完伤情,御医和周围的几个使唤内侍,全部退出了武瑶宫,只留下阮娃,和昏迷的柏啸青两两相对。 元渭临走之前没吩咐,谁也没敢将柏啸青抬到龙床上治疗。他就侧躺在一个临时搬进来的小锦榻上,眼眸紧闭,呼吸微微有些浊重。 阮娃一步步走近他,在锦榻旁的圆凳坐下,执起他满是伤痕的手臂,慢慢将自己的唇,贴在他手腕的青紫痕迹上。 只蜻蜓点水似地一瞬,就放开。 ********************** 柏啸青没有任何感应,仍旧沈沈昏睡。 阮娃看了他片刻,眸光中掠过抹怨毒,用洁白细瘦的手指蘸了些药膏,探进他双股之间,在红肿不堪、稍许破裂的**外围轻轻按压,慢慢旋转著探入。 因为经历过,所以阮娃知道,这种伤到底有多耻辱和疼痛。也正因为如此,他更加憎恨,眼前躺著的这个人。 在药物的作用下,阮娃感觉到,柏啸青的後庭渐渐变软扩张,於是拿出个中等大小的玉势,代替手指,一寸寸抵了进去,直至根部。 元渭那地方尺寸惊人,若没有事先做足准备,双方都不好过。不知道昨晚,元渭是怎麽做下去的,柏啸青又是如何承受。 柏啸青被冰凉异物抵入後庭,勾起昨夜,元渭对他身体施尽凌虐侮辱的记忆。在昏迷中,喉间开始咯咯作响,额头青筋绽起,双手下意识地抓向半空。 阮娃完成任务,又见他要醒,便撒开手,坐直身子看他。 柏啸青在一身冷汗中,脸色惨白的睁开双眼。他看见对面的阮娃,蠕动了两下满是啃咬伤痕的****,却什麽话都说不出。 “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阮娃朝他冷笑。看著柏啸青现在的样子,不知怎地,就有说不出的快意。 昔日,柏啸青在云端,被众人捧著恭敬著;他却如同一块烂泥,人人都轻贱他,把他往死里踩。 原本是一样的人,怎就单单他柏啸青飞黄腾达? 若仅仅这般,也就罢了。 偏偏他阮娃的不幸,大都拜柏啸青所赐;偏偏在一为云端一尘泥的那段日子,柏啸青还要揣著自以为是的友情,常常猫哭耗子一样来看他、劝他。 说到底,柏啸青还不是,离不得他的娘娘、他的殿下。 那两个人,就是他心中的两尊神。 阮娃在柏啸青眼里,不过是只可怜虫罢了。最多,再怀有那麽一点点歉疚,和童年时的感情。 这个人、这个人……真是可恨! 阮娃觉得一股邪火在胸口翻滚,不发泄出来不行。但看看柏啸青身上的伤,实在不能再添,就伸手捏住他胸前的两颗小小乳粒,用长指甲狠命又拧又掐。 柏啸青低低闷哼一声,眼底泛上层薄薄水雾,又惊又痛地望著阮娃。 待阮娃放开手,只见那两颗乳粒慢慢自胸前挺立,从浅褐变成鲜红,顶端有血丝沁出。 阮娃眯起眼睛,受了蛊惑般俯下头,含住他胸口一侧的乳粒,用舌尖舔去顶端的那点血丝。 他从一个小小内侍,升到如今的位置,向来行事缜密谨慎,不敢有半丝逾矩。但明明知道,柏啸青是元渭惦记了多少年的人,还是忍不住这样做。 ……反正,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柏啸青又绝对不可能说出去。 想到这里,他又换了一侧,去吮另一颗乳粒上的血丝。 尽管阮娃十岁那年,便失去了男人的性征,然而对柏啸青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的鼠蹊部开始热胀麻痒。 那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他为这个新发现,兴奋得心砰砰乱跳。 “不、不……” 柏啸青的眼角慢慢溢出泪水,伸出虚软无力的双手,去推阮娃俯在自己胸前的头,却哪里推得动。 从将军变为阶下囚,本是意料中的事。然而一夜之间,自己一心守护的元渭,和从前好友,竟都用这种方式凌辱他,他不能忍受。 但凡是个男人,都不能忍受。 “杀了我……行行好……看在以前的情份上……” 柏啸青嘶哑著嗓子,向阮娃哀求。 阮娃抬起头,看到他眼角滑下两颗泪水,伸出手替他擦了,笑道:“那不行。你若死了,圣上要我抵命呢。我爬到这位置,可不容易,还不想这麽早死。” 柏啸青沈默片刻,点点头:“你恨我……也是应该的。你放心,我再不会拖累你。” 说完,死心的闭上双眼。 阮娃见他这样,心中一寒,似乎有所感悟。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有宫人扯长了声音:“圣上驾到!” 阮娃来不及多想,连忙起身走到门前,撩起衣摆,跪下接驾。 元渭去了朝服,换上一身白缎面的轻便长衣,神采奕奕。他一进门,就朝柏啸青走过去,笑道:“他的身子,可曾调弄得当?” “回圣上,伤口和断腿都处理好了……後庭上著玉势,随时都可以用。”阮娃跪著回答,牙根微微觉得发酸。 “很好,你下去吧。” 元渭看也不看阮娃,伸手就去搂锦榻上的柏啸青。 阮娃站起身,目不斜视地退到大门外,将大门小心掩上。 掩门的瞬间,他听到元渭亲吻柏啸青的声音,和一些微弱的挣扎声。 阮娃胸口发酸的在门外守了一阵子,忽然听到元渭在寝宫里大叫,接著,就见元渭跌跌撞撞的从寝宫内推开门,跑了出来。 “快!快叫御医!!”元渭神色惊惶地抓住阮娃的衣领,眼眸大睁,整个人都在发抖,语无伦次,“他就要死了……不,朕绝对不让他死!快叫御医!!” 元渭身上白缎面的衣裳,胸口处喷溅了一大片新鲜血渍,触目惊心。他抓住阮娃衣领的一双手,也染满鲜血。 下面早有伶俐知事的小太监跑出武瑶宫,去找御医。 阮娃悬著一颗心,扶著还在发抖的元渭,和他一起,再度走进寝宫。 柏啸青嘴里堵著块白绢帕,斜斜靠在龙床床头,眼眸紧闭,头软软搭在一侧。 有血流,不停地沿著他的口角淌落。那块白绢帕,已经被染成了黯红色。 t ********************** ********************** 综合了一下意见。。。嗯,那就又x又跑好了,可以同时满足大家的要求。。。捏哈哈哈~~~ 对了,在这里附一下赤贯为《叛将》列的年表,我上回算错了,抱歉。。。其实就算一直x到大叔逃跑,也没有四年那麽久,两年半而已。。。。 年表: 建纯元年 青大叔8岁 刚入宫 受姜贵妃赏识 成为无良渭的陪读 无良渭刚出生 还在满地爬 建纯八年 青大叔16岁 初上战场 解围城之困 一招致敌 大挫金摩士气 无良渭8岁 开始有断袖之癖的徵兆出现 建纯十年初夏 青大叔18岁 谣言不断 返回朝廷 原受封太学阁监察史 因事故改守白虎门 无良渭10岁 生母姜贵妃已受封为姜皇後 为救青大叔受重伤 建纯十年 冬 青大叔18岁 奉姜皇後之密令叛国 砍下皇帝与姜皇後之人头 投诚金摩 无良渭10岁 撞见青大叔提人头叛国 受拥戴成为新帝 开始人生最痛苦的阶段 成复六年 秋 青大叔24岁 有鹰扬将军之称号 留守江南 在天朝与金摩之间处境尴尬 无良渭16岁 天朝纳贡 与阮娃出现於江南杏花楼 成复八年 无良渭18岁 立後 成复十年 秋 青大叔28岁 率军撤退至绿野城 做内奸削弱金摩实力 无良渭20岁 率军攻打金摩 收复皇城 成复十一年 初夏 青大叔29岁 被无良渭以老百姓为要胁 带回天朝 开始遭受凌辱 无良渭21岁 以老百姓为要胁带走青大叔 开始sm青大叔 成复十四年 青大叔32岁 已成为奴隶 不明原因流落至卸甲村 遭织网阿留收容 改名洪引 字亦凡 无良渭24岁 悬赏青大叔有一段时间 成复十四年 半年後 青大叔32岁 身分被识破 遭村民挑断手脚筋後被无良渭带走 无良渭24岁 得知青大叔下落 带人走後再度sm青大叔 火速连召了十几名御医,都说柏啸青舌根血脉被咬断,失血过多,人虽还没死,却已是救不得了。 元渭气急败坏,对那些御医撂下狠话── 他若死了,你们,以及你们的儿女家眷也统统别想活。 这些话,元渭并不是说说而已。他真的大动干戈,出动军队,把御医们的全家老小扣押。 只等柏啸青一死,这些人就统统跟著人头落地。 御医们无可奈何,只有使出全身解数,想尽法子寻来珍贵药材,调配药物,为柏啸青吊命,进行施救。 就这样急救了五天五夜,历经数次凶险高热後,兴许是因为柏啸青的生命力比常人来得强韧,竟挣扎著活了下来。 五个昼夜,元渭一直守在柏啸青身旁,寸步不离,连折子都在他身旁批阅,早朝就根本没去。 眼见著柏啸青的情况已稳定下来,早朝也实在不能再拖,元渭方满面疲态的,再度出现在朝堂。 柏啸青这件事闹得这麽大,一向勤政的元渭,又五天没上朝。尽管封锁了消息,但朝廷的重臣,比如凌逐流,应该已经知道。 元渭坐在龙椅上,一边听大臣们禀告积压了五天的政事,一边等著有人带头参柏啸青的这件事。 结果到了最後,到底也没见著谁直接参奏。 就是凌逐流在其间隐晦的提起── 眼下,皇城中百姓群情激愤,不时集结,要求刑部尽快对国贼柏啸青量刑处死。 想想也对。这种事情闹到朝堂上,君臣该处於何等尴尬的境地? 看来凌逐流尽管知道,也对外界封锁了消息,到底顾及了朝廷体面。 既然这样,元渭也不能不给他一颗定心丸。 所以,元渭有条不紊地交待、处理完了各位大臣的参禀,带了这麽一句:“国贼罪无可赦,朕自会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言毕,便退朝而去。 t ********************** 下朝之後,元渭直接唤几个人,抬了明黄软轿,直奔吟芳宫剪风院。 那里是柏啸青所在的地方。 十一年前,柏啸青、元渭以及元渭的母後,都住过那里。 复国回京後,整个吟芳宫就空下来,没安排任何嫔妃入住,元渭似乎在有意无意间,在保留一个回忆、一份念想。 柏啸青生死线上挣扎的这几天,需找个安静地方悉心治疗休养。元渭一下子,就想到了吟芳宫。 抵达剪风院门口的时候,元渭落了轿,步行进去。 从前,他常和柏啸青一起,坐在那里斗蛐蛐的石凳石桌都还在院子外面,只是不复当年的光润洁净,暗暗爬满苔藓。 元渭见了,心里就有些酸疼。连忙别过眼,迈开步子,直直走向寝间。 寝间门口,一个药炉正咕咕地炖著名贵药材。大股浓重的药香气,扑面而来。 门是开著的。元渭走进去,看见一名老御医坐在包锦缎的凳子上,守在柏啸青床头,轻声问道:“他现在怎麽样?情况再没有反复吧?” 老御医连忙起身,朝元渭弯腰回答:“还在昏迷中,却已无大碍……只是有些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元渭撩开遮床的纱帐,看到柏啸青身上盖床绿色锦被,直直地睡著,脸颊深深凹进去,脸色纸样惨白,眼睛下面一圈深青,乌檀木般的长发,披落满枕。 柏啸青的肤色,原本是再健康不过的浅麦色。但也许是失血过多,他露出被外的枯瘦双手,竟也和脸色一样,纸样惨白。 若不是多出那口气,他此时的模样,就和死人一般。 老御医低眉敛目,缓缓开口:“人若是一心想求死,是任谁也挡不住的……说句不好听的,侥幸救得了一次,救不了二次。总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哦,依你之见?”元渭挑起眉毛,转过身去看那御医。 “臣有秘药,名失心散。人食用之後,忘却前尘自身。”老御医擦了擦汗,“如果陛下恩准的话,臣这就给他服用……” “那药……不伤身吧?”元渭有些犹豫,“若是虎狼之药,他这身子禁不住。” “陛下放心,他若因这药,有了三长两短,陛下尽可诛臣九族。” “……好,那麽,这事就全在你身上。” 元渭踌躇片刻後,终於决定。 这些天,他面对濒死的柏啸青,惊恐害怕之余,有时也会自省。 他那麽恨柏啸青,为什麽对柏啸青的死亡,会害怕难过? 不,绝对不是过去的余情未了。面对弑了他父皇母後,背叛整个天朝的罪人,他怎麽可能还有余情? 只是欲望吧,只是自己,对柏啸青还有肉体上的欲望。 所以,让柏啸青忘却前尘自身,永远懵懵懂懂地活下去……也好。 元渭守在床旁,坐了大半个时辰,看柏啸青总不醒,有事就又走了。 御医恭送元渭离开後,掩上房门。 这个时候,纱帐内传来低哑微弱的声音:“朱御医……” “是,柏大人。”朱御医来到床畔,撩开纱帐,“您先别说话,身子要紧。” 柏啸青睁著眼睛看他,容颜苍白清瘦,目光却清澈明亮。 ********************** “……没有那种药的,您放心,这只是凌丞相的权宜之计。”御医长长叹了口气,“您暂且配合著,别再想著死……否则,这宫里上下又要闹翻天,说不准还要死一批人。” 柏啸青费力地点点头,把眼睛闭上。 元渭会恨自己,是应该的……却从未想到过,元渭会对自己做出那种事,而且一再相逼纠缠。 甚至把自己,逼到了不得不用那种方式,自尽的地步。 眼下的情形是,生不许生,死也不许死。 或许只有依凌逐流所言,装痴扮癫,才能躲过去。 他一生中,只深爱过一个人,那就是元渭的母亲。当年,他亲手斩下她的头颅时,就已经心如死灰。 尽管一直不想死,但活著,也仅仅只是为了成全她的愿望而已。 娘娘没有错,她到死都没有错。 他只要活著,就是元渭成为明君道路上的障碍。 在他弑君叛国罪确凿的情况下,元渭尚且下不了手杀他,如果他真的立身朝堂,很容易就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一个国家里,有这种人物存在,无疑是凶险万分。 就算他现在忠心赤胆,但二十年、三十年後呢?在那种显赫又危机四伏的环境中,谁能保证一直安於现状,不拉帮结派,不产生更大的野心? 他自己,也不能保证。 年近三十,有些东西,他看得很清楚。 人的一生,总会痴迷执著於某个人、亦或某件事。姜皇後利用了他的痴迷,要他为元渭和整个天朝卖命。 元渭对他的痴迷执著,则在她的意料之外。所以,她不得不在利用了他之後,牺牲他。 而他的痴迷执著,已经覆水难收,所以引颈就戮。 夜深人静,他常常回想起,自己八岁那年冰湖畔,她笑靥如花,盈盈的一旋,衣袂似素蝶翻飞。 他仍然深爱她。她即使死了,也是他心中唯一的神。 一切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第六章 生命力强韧的野草,不象需精心培育的名贵花木,只要有适合的阳光、水分,甚至从砖石缝里,都能够绽开新绿。 柏啸青从懂事时起,就如同在夹缝里生存的野草,生命力和意志力,比常人多出股强韧的劲儿。 一个多月过後,他的身体就逐渐好转。除了满身细碎的浅浅伤疤,以及断腿尚未痊愈外,其余都恢复得差不多。 在这一个多月里,元渭一得了空,就去看柏啸青。 兴许是因为失心散的作用,他一天比一天痴傻下去,跟他说什麽话,他不是不记得了,就是半天反应不过来。 元渭对这样的他,既感到安心,又觉得隐隐气恼。 这个时候,民间惩治国贼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那些稍有名气的酸儒秀才,有些是想出名,也有些是真的义愤,竟联合执笔上“万人书”,向朝廷请愿。 元渭拖到现在,已是极限。他不能不,给民众百姓一个说法。 元渭为这件事,特意叫来刑部尚书,问他有什麽办法,可以免柏啸青一死。 刑部尚书虽有些错愕,但皇帝垂询,却又不得不翻遍脑子里的旧典刑故。 犯下弑君重罪的,论理而言,就没有免死这一说。 但按照天朝律例,免死的情况有两种。 其一,是诛其九族,宫刑代死。 柏啸青孤儿出身,没有亲人九族,也就是说,他只要受过宫刑,就可以免死。 元渭听到这里时,脸色明显难看,神情不悦。 於是,刑部尚书不敢再提这条,接著说第二种。 其二,是诛其九族,为其烙印,令其成为牛马家畜一样的奴隶。 天朝人分为三等。 一等是皇族,二等是官宦,三等是平民。 其中平民范围很广,包括经商的,做各类营生的,甚至戏子、勾栏院的妓女……都统称为平民。 奴隶,则不入人之列,视同牲畜牛马一样,任凭主人买卖驱使。甚至一个不高兴,砍手砍脚,虐杀取乐,也是常事。 富豪权势之家,若有人死去,更是动辄陪葬上百奴隶,夸显炫耀。 若有旁人杀了奴隶,不过当作牛马价赔偿。 而且,奴隶即使有孩子,子子孙孙也永远是奴隶,如堕无间地狱,不得超生。 这两种免死的方法,都屈辱残忍到了极致,而且是专门针对出身显贵的重犯。所以人若犯了死罪,往往宁愿选择死刑,也不愿受这种刑罚。 “那就,给他烙个印吧。”元渭听完刑部尚书禀告後,轻轻挥手,“这事不能再拖,就这几天,多叫些人来看,声势弄大些。让整个皇城,不,整个天朝的人都知道……还有,朕要亲自动手。” *************** 烙印一旦烙在人体,就再没有办法消除。元渭希望,在柏啸青身上留下永恒印记的那个人,是自己。 “是。”刑部尚书诺诺应道。 肚子里,已经开始盘算著怎麽安排这件事,才能令圣上,以及天下百姓满意。 t ********************** 成复十一年,秋,皇城内外大张告示,宣布皇後育有龙胎,不宜见杀,再加上国贼柏啸青罪恶滔天,万死不得其咎,因此,将处以极刑之烙刑,永为奴役牛马。 皇榜张贴三日後,处刑的那天,刑场之外人山人海。别说京城内的百姓,就连周边城乡的百姓,只要有条件,也都纷纷赶来观看。 元渭拨了五千禁卫兵,分三层围在外围,以防民情激愤,冲进场内。 柏啸青的腿还上著夹板,没办法站立行走,也没办法跪,就身披重枷,被两个兵士拖到刑场正中,剥去了他的上衣,让他背部朝天的趴在刑台上。 微寒的秋风中,在千万道憎恨鄙夷目光的注视下,柏啸青全身都在微微颤栗。 从此,他尽管还没有死,但在天下所有人的眼里,已经是个死人。 不,甚至已不能说,他还是个人。 他害怕,他茫然无措,仿若坠进了一个见不到底的黑暗深渊。原来,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坚强。 但即使是这样,仍然有牺牲尊严,也想要守护的东西。 再说,现在就是想回头,也身不由己。 事已至此,凌逐流和简丛二人,不会允许他回头。再加上元渭和天朝的未来、娘娘的遗命……如同重重枷锁,将他困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任由命运宰割。 刑台旁边,一炉炭火烧得正旺,其上置有一块烙铁。 柏啸青趴在刑场正中,示众了一个时辰。其间,不时有各类锐利肮脏的物品,从围观的民众中间,朝他投掷过来。 好在距离比较远,禁卫兵们管束得也比较严,才未曾造成什麽伤害。 但管得住这些,却管不住民众的滚滚骂声如潮。那些话,比柏啸青所能想象到的还要恶毒尖刻得多,似利刃钢刀寸寸剜心。 等百姓们尽情渲泻情绪过後,元渭方带著笑容步入刑场,走到柏啸青身旁,用戴著皮手套的手,抓住烙铁的木柄,将烙铁从炭盆上提起。 整块烙铁,已是遍体彤红。 柏啸青虽身披重枷,双腿又不能行走,却毕竟是一代名将,为防他挣扎起来,伤了皇帝,旁边还有四个身强力壮的大汉,将他四肢牢牢按住。 元渭将那块彤红烙铁放在柏啸青左肩,狠狠按下,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一声长长的惨叫,伴随著皮肉被烙焦的滋滋声,在刑场上响起。 周围静默片刻後,就是翻了天般的拍手叫好声。 等那块铁贴在柏啸青的皮肉上,颜色逐渐变暗,元渭将手中烙铁弃在地上,绕到柏啸青面前,抓起他的头发,去看他的脸。 柏啸青虽然痛极,满头满身的冷汗,却尚未晕厥,只是神志和视线都变得不清,愣愣与元渭对望。 元渭脱下手套,用指尖一点点蹭著他的脸,唇边泛起快意的笑容。 那个烙印现在看起来焦黑的一片,还瞧不出形状。等到伤口长好後,会是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飞龙。 那是全天下,独一无二的烙印,只有元渭能使用的烙印。 从此以後,柏啸青就真的成为他的东西,再也不会从他身边离开。 十一年前冬天,他孤单无助坐在雪地里,看柏啸青纵马远走的那幕,再不会重演。 t ********************** 那场烙刑之後,又是两个月过去。秋季已逝,冬天来临。 柏啸青越来越痴傻,渐渐连话都不说了。 元渭倒也不嫌弃,仍旧让他住在吟芳宫剪风院内,仍旧天天去看他。 这时候,柏啸青的精神,虽然看起来已经崩溃,身体却已经痊愈。 腿骨完全长好了,行走无碍,身体上遍布的细碎伤疤,也被宫里秘制的那些昂贵精油,洗浴般日日敷用著。莫说再瞧不出半分来,连摸上去,也只感觉到缎子般细腻柔滑。 元渭待他温存体贴很多,性事方面也不强求,而且会照顾到他的感受,大多时候,看他太过勉强,仅仅让他用手帮忙就算了。两个多月里,两人真正做过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初冬刚到,剪风院的卧房里,就早早点起暖炉,加厚了被褥。毕竟是皇帝经常驾临的地方,宫人们谁敢怠慢。 上完早朝,处理完一天的政务後,元渭几乎是习惯性地,来到了吟芳宫剪风院。 ******************* 他刚进院子,守在院门口的太监,就忙不迭地扯长了声音:“圣上驾到!” 元渭不由笑著摇头。 虽是惯例,但屋里他那个人,痴痴傻傻的,纵是叫了,又不会前来接驾。 守在院里的内侍连忙上前,替元渭推开卧房的门,引他进去。 柏啸青坐在卧房内的锦榻上,脚边放著个铜暖炉。他穿了一身蓝色的新缎长薄袄,背朝著元渭,似乎在看窗外。 元渭支走卧房内侍候的所有人,关上房门,走到他旁边,挨著他坐了,就去握他的手。 柏啸青畏惧地缩了缩,终於还是让元渭握住了。 元渭微笑,怕是从前对自己恐惧的记忆,还残留著一些影子:“潜芝……你这个样子,有多好。什麽都听朕的,再也不会离开朕。” 用手捧住柏啸青的脸,用白玉般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描摹他带著些沧桑风尘,却依然俊朗的轮廓。 “这些时,朕和你相处,想了很多……反正这里没人,你听不明白,也不会说话,朕就悄悄说给你听。”元渭以近乎痴迷的眼神凝视著他,声音低柔和缓,“朕想,朕还是喜欢你的……一直、一直。所以,朕舍不得你死,朕要你,永远陪在身边。” 听了这话,柏啸青的眸中掠过一丝惊惧惶恐,随即缓缓垂下眼帘,将情绪掩饰掉。 “呵呵……朕真是和你一样傻了……对你说这些话,又有什麽用……你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懂。” 元渭捧著他的脸,去吻他的唇,将舌探入他的口腔内,辗转反侧。 他没有反抗,亦没有迎合,只是承受。 元渭一边吻著他,就一边将他压倒在锦榻上,除去了他的长薄袄。 柏啸青的薄袄之下,什麽都没有穿。 屋子里温暖如春,再加上侍候的宫人们都知道,元渭随时会到这里来临幸他,给他这样穿著,於人於己都方便。 “潜芝,朕得了些用於**的秘药,你身子现在好了,我们就来试试吧……放心,一点儿也不会疼。” 元渭柔声软语,哄小孩子般哄著他,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剔透的小小水晶盒,盒子里装满了淡绿色的药膏。 元渭用指头蘸了些,吻著柏啸青的颈项锁骨,用指头探到秘窍所在,缓缓送入**。 柏啸青身子一震。他被元渭细密温柔的忘情吻著,目光中却渐渐浮现出悲凉。 他在众人眼里,不过是没有思想,帝王随时会临幸的一个性奴罢了。根本没有把他当人看,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方便元渭。 元渭也是一样。没有人,会关心他的感受和想法。 是了……是他自己,放弃了自己的感受和意志。所以,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为什麽还会难过? 很快,淫靡的,肉体与肉体的击打声,开始在室内回响。 如同元渭所说的,一点儿也不疼,甚至有强烈的快感,在上过药的地方,渐渐蔓延至前端。 两人喘息著,第一次同时到达了高潮。 元渭射在了柏啸青体内,柏啸青射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元渭在他身上趴了一阵子,抬起头,忽然发现,他泪水流了一脸。 “嗳,别哭……是不是有些疼?”元渭撤出他的身体,稍微扳开他的双腿,看了看,笑道,“瞧瞧,没红没肿也没见血,可见这药还是好的……哎,别哭了,这麽怕疼。大不了,下回我再找他们要更好的。” 元渭替他擦干眼泪後,俯下身子,将头探向柏啸青结实的小腹,舔掉一点柏啸青射出的白浊,终於心满意足:“唔……潜芝的味道真好。” 做完这些事,元谓便唤人进来,换一身新衣裳,出了剪风院。今天皇後生辰,他总要抽点时间陪她。 後面清理什麽的,自有宫人们处理。 他自幼受的教育就是这样,生活起居侍候人,完全不是他操心的范围。他只要,高高在上的发号施令就好。 元渭走後,柏啸青艰难地从锦榻上坐起,蜷著酸软无力的双腿,穿上薄袄,然後将薄袄的扣子,一颗颗扣好:“凌大人……您可以出来了。” 衣柜里悉悉梭梭地响了阵子後,身著便服的凌逐流从里面走出来。 柏啸青眼眶和鼻尖微红,不敢正视凌逐流,垂下眼帘。 今天皇後生辰,原想著元渭不会来,所以密约了凌逐流进来,商量事情。 没想到,元渭竟然还是来了。情急之下,只能让凌逐流躲进衣柜。 元渭对他做的那些事,凌逐流应该看得一清二楚。 此刻,他只觉得万般羞耻难堪,自我厌弃到了极点。 虽然他活到现在,忍下所有凌辱,全是眼前这个人的要求。 *************** 凌逐流年近五十,面容清臒,身形瘦长,颔下三缕花白长须。他出身名门,状元及第,又长期身处高位,自有股不同寻常官宦的清贵气度。 虽然一直都通过内应知道,元渭跟柏啸青是这样的关系。但知道归知道,跟亲眼见到,还是大不相同。 凌逐流也觉得尴尬,同样不敢看柏啸青,站在原地缓缓开口:“……柏大人,对不起。” 这句道歉,虽出自凌逐流之口,却并不仅仅代表他自己。 还有姜娘娘、元渭、简丛……以及千千万万,并不知情的民众。 柏啸青没有出声,凌逐流望向窗外,接著往下说:“圣上这情形,柏大人也看到了……姜娘娘当年虽说狠了些,所虑却不是全无道理。” “如今,柏大人既已获免死,江山已定,圣上成年,完全有掌控皇权的能力,不会受权臣摆布左右。我们这些人,犯不著墨守成规,一定要柏大人的命……只是,柏大人也不可以再留。” 柏啸青的使命已经完成,留下来,除了成为元渭帝王之路上的牵绊和污点,再没有半点用处。 柏啸青缓缓点头。离开,同样是他自己的愿望。 “冬季狩猎过几天就到,圣上将率皇亲贵族及众臣,摆驾冬狩围场,长达半月之久。依圣上的性情,必定会带柏大人前往……那时,我会安排柏大人逃离。” 在金摩潜伏的那些年,柏啸青一直和凌逐流、简丛有书信上的来往接触,秘密筹划各项计策,虽未怎麽见面,彼此间却非常了解。 凌逐流做事向来缜密,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事情就算不是准备了十成,也有八九成把握。 所以,柏啸青也就不再追问逃离方法和路线。到时候,想必自会有人安排接应。 凌逐流言至於此,就无话可说。於是朝柏啸青躬了躬身子,离开卧房。 门外立即有宫人接应,悄悄送他出去。 今天,在这剪风院里侍候的人,都是凌逐流所安插,准备得不能说不周全。 要不是元渭进院子时,值守的小太监喊那一嗓子,凌逐流大概就会被撞个正著。 想想,真有些凶险。 t ********************** 元渭那日得了趣,又寻了不少秘药春药,天天变了花样,在柏啸青身上试用。次次,两人都欲仙欲死。 元渭正当青春,身体强健,性欲和性能力都旺盛无比。但是,自从柏啸青入宫以来,他再没有临幸过任何嫔妃。 想必,这也是柏啸青不能再留的原因之一。 柏啸青也并不怎麽拒绝,甚至有时候在药力的作用下,会不自觉地迎合。只是面对元渭的温柔厮缠,神情总隐隐有几分悲怆。 就这样过了几日,皇家每年一次的冬季狩猎到了。 清晨,浩浩荡荡的车辇华盖,满载著龙子凤孙、朝廷重臣,被盔甲森寒的卫士们护送著,自京城出发。 这时分,下起了冬天的第一场雪。细细碎碎的雪片,如同宫女用的香粉,从天空中洒落。 只是与香粉比起来,少一分俗香,添一分冰寒。 元渭和柏啸青肩并肩,坐在宽敞的,以簇新绫罗裹就,点了火炭盆的马车里。 “车里暖哄哄的,潜芝的手,怎麽还这样冷?”元渭笑著握住柏啸青的手,解开自己的皮裘,塞进贴衣胸口处,“来,朕给你捂捂。” 做完这件事後,元渭顺势伸开双臂,将他整个人揽入怀里,悄声道:“潜芝……朕就这样抱著你,什麽话也不说,什麽也不做,都会觉得心安。” 他说完,见柏啸青没什麽反应,只有轻轻一叹:“唉……你不明白,就罢了。” 他们之间的从前,经历过太多恩怨情仇。 也许只有以现在这种方式,才能将这个承载了他太多情感的人,安安稳稳地拥抱在怀中。 车马辚辚,从清晨一直行驶到正午,终於来到了城郊围场。 围场外面,是一座小型的行宫,在冬狩期间,专门供皇帝、各皇子王爷,以及大臣们居住。 元渭年纪轻,膝下还没有皇子皇女。元渭兄弟五人,分别为不同的母亲所生,他排行第二。 随行的人当中,身份最尊贵的,也就是这四位王爷。 车马来到富丽堂皇的行宫前,元渭牵著柏啸青,在众人的簇拥中下车。元渭的兄长,安平王看到这幕,不由皱眉,却碍於场合身份,终究没说什麽。 在行宫里,君臣们一起用过午膳,休息了小半个时辰,便换了行装,令侍从牵出马匹,备好弓箭刀枪,开始冬狩。 ************************* 这时候,天空中仍然飘著细雪,却没有影响到众人的兴致和心情。 大队衣甲鲜亮的人马,就这样来到林子入口处。 按照惯例,将人马分为三队,元渭率一队,安平王周允文率一队,元渭的三弟周佑玄,辅王率一队。 元渭的四弟五弟,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二岁,年岁尚幼,都还住在宫中,没有食邑封地,也不堪担当统领职责,就一个跟著允文,一个跟著佑玄。 进林之前,元渭走到柏啸青所乘的马车,亲自为他挑开帘子,笑著拉他下来:“潜芝也一起来吧……从前,潜芝的弓马剑术,是谁也比不过的,现在不知如何?” 柏啸青被他牵著,来到一匹浑身乌黑,四蹄雪白的骏马面前。 柏啸青错愕了片刻,眸光中是掩饰不住的惊异,这分明就是他骑在**,纵横沙场十几年的乌云盖雪! “朕为了这次狩猎,特意找金摩帝要的。”元渭亲昵地捏捏他的手,“潜芝还记得它吧?骑上它,就可以随朕一起去林子里了。” 乌云盖雪看见旧主,忽然仰起脖颈,扬起前蹄,一阵烈烈长嘶。 周围众人骑乘的马群中,也不乏名种良种,却在乌云盖雪这一声长嘶中,纷纷显出臣服姿态,面朝乌云盖雪,低下了头颅。 它身形笔直地站在正中,长长鬃毛在细雪中飞扬,仰起头,用眼角睥睨一众臣服马匹。 乌云盖雪虽说有些老了,但毕竟是冲锋陷阵、见惯刀光血影的战马,平常用来驾车或骑乘的良马名马,怎能相比。 柏啸青如同受了蛊惑般走向它,摸摸它有些发涩的黑毛。 它一双黑亮的眼睛,温柔地望著旧主人,用粗糙的大舌头,舔了舔柏啸青的手心。 柏啸青忽然百感交集,几乎泫然泣下。 马仍勇烈如此,人却不复从前。 他微微摇头,摆脱掉那些纷乱思绪,伸出脚踩住马蹬,一个翻身,稳稳骑在了马背上。 元渭这时也骑到了马上,纵马走在队伍前列,又怕柏啸青在失忆的情况下,万一出意外,叫了两个骑兵在後面跟著,照顾柏啸青。 按照规矩惯例,帝王狩猎出巡,若骑马的话,身侧是不允许有人并行的。 天朝历史上能够和帝王并行的人,除了功绩盖世的文臣武将,可以偶尔得到恩准外,就只有三百年前,容颜殊丽,精通骑射兵法,曾为国家立下不世战功的言皇後。 三百年前,帝後冬狩并骑,传为千古佳话。 元渭就算再宠爱柏啸青,柏啸青的身份也不过是免死负罪的奴隶。两人之间,永远无法比肩。 进入林中後,元渭一声令下,只见地上雪泥飞溅,三支队伍分别朝三个方向,纵马疾驰。 元渭开始狩猎时,还惦记著柏啸青,没有放开手脚。但他毕竟少年心性,听到有侍卫禀报,说安平王猎到了多少多少,辅王又猎到了多少多少,争胜心一起,就有些稳不住。 於是,干脆让两个骑兵卫陪著柏啸青在後面慢慢逛,自己率著大队人马,直冲林子深处,打算大干一场。 很快,柏啸青和那两个骑兵卫,就再也看不到大队人马的影子。 周围林木扶疏,树稍上挂满了晶莹落雪,纵马缓缓行走其间,倒也不失为一番幽雅景致。 就这样行走了阵子,柏啸青忽然听到一声闷哼,然後是有什麽东西,从马上坠落的声音。 他急忙回头,看到身後跟著的两个骑兵卫,其中一个,用强韧的弓弦,勒断了另一个的脖颈。 那个骑兵卫的头颅滚落在地上,也许因为天冷、令血液迅速凝结,也许因为对方力量使得巧妙,断口处并没有太多鲜血流出。 “柏大人莫惊,在下是凌大人派来的。”随著死去骑兵卫的尸身滚落,杀人的骑兵卫弃了手中染血的弓弦,朝柏啸青抱拳,“请柏大人换了他的盔甲衣裳,速速出林!林口处,自有人接应。” 柏啸青虽然心惊,觉得这样杀死无辜的人不妥,但事已至此,他别无选择,也就不再多说,翻身下马,和那个骑兵卫一起,动手剥去死尸的盔甲,拿了腰牌。 柏啸青在那里穿戴盔甲,骑兵卫就在一旁,从腰间取出个白灰袋子,往乌云盖雪身上奋力洒了几十把。 片刻後,柏啸青便装束完毕,乌云盖雪也成了匹灰马,那骑兵卫又上前,拿出几条东西,往他脸上仔细贴好後,笑道:“这样的话,任谁也认不出了。这里一切有我,柏大人快走吧。” ******************* 柏啸青原本想向那骑兵卫道声谢,但看到地上那具尸体,就觉得话梗在喉间。 当下,他只有朝那骑兵卫拱拱手,便翻身骑上乌云踏雪,朝林外纵马而去。 如果有可能,他并不想死。 所以只要有自由活下去的机会,他就会伸手去握。 t ********************** 元渭和众王,追逐狩猎到兴头,直到眼见天色将暗,方才整队从密林深处,自原路回返。 这时候,下了一天的细雪,已经停了。 元渭心情大好地行在队伍最前列,他後面长长的马队中,每个人的马鞍旁,都捆著大大小小的猎物。 元渭的鞍旁,捆著一条罕见的肥长雪貂,是他亲手所猎,也是今天狩猎的最大收获。 他兴致勃勃地想著,回皇城後,就将这雪貂皮,命宫内织造坊精心做成围脖,赏给柏啸青。 这场狩猎,他所率队伍猎得的大小野物,比安平王和辅王加起来都要多,不由他不高兴。 行至半路,元渭远远看到一个卫兵骑著马,朝这边迎面奔来。 走近了,只见那卫兵披头散发,满脸鲜血,左肩插著柄断剑,见了元渭,倒头下马便跪入尘埃。 元渭认出,这卫兵是陪伴柏啸青的两名骑兵卫之一,心头蓦然一沈:“发生什麽事了?!” “启禀陛下,柏、柏啸青夺了臣的弓箭,绞死了另一名弟兄!臣被他重伤後,因为跑得还算快,他又急著逃离,没有追杀臣,才能活著回来啊!” 骑兵卫大口喘息著,用手背不停擦眼角,声泪俱下。 “他逃去哪里了?!”元渭厉声喝道,眼睛里慢慢浮上几道红丝。 “他杀人之後,便立即朝林外奔去!” 元渭顿时心如乱麻,几乎发狂,头脑中一时什麽都想不到,唯一的念头,就是将柏啸青追回来。 他再不看跪在面前的骑兵卫,也不说话,扬鞭就向马腹狠狠击下,朝林子入口处策马狂奔而去。 後面的人见他如此,哪敢怠慢,连忙纷纷尾随其後。 路上,元渭果然见到了一具身首异处的兵士尸体,武器和盔甲都全部被剥去。 只有匹孤马,还在那具尸体旁徘徊,不时嗅嗅主人。 等到一队人马狂奔至林子入口,元渭的心又是一沈,接著就浑身冰凉。 在林子入口看守的那二十几个兵士,不是已经身亡,就是身受重伤,躺在地上**。 柏啸青是身经百战的将军,如今骑著战马,身披盔甲,又手持武器,想自那二十多人中闯出去的话,并不是很困难的事情。 元渭还记得,他十岁那年的接风宴上,柏啸青抱著受伤的他,只用一柄剑,就让整个皇宫大殿沦为血池的景象。 只要经历过那幕的人,都不会忘记。 “他骗朕……原来,他一直在骗朕……” 急气攻心中,元渭用手抓住胸口,只觉痛如刀绞,身子在马上晃了几晃,竟直直跌了下来。 “圣上!” “陛下!” …… 旁边立即有人一大堆人呼拉拉上前,将元渭从雪地上扶起。 元渭对身旁的簇拥人群没有任何感觉,脑海里不停回想著这些日子以来,他和柏啸青相处的情形── 他曾对柏啸青说,他喜欢柏啸青,想要永远在一起。 他曾对柏啸青说,他只要抱著柏啸青,就觉得心安。 ……情浓时,他身为九五至尊,甚至会用舌头,一点点舔去柏啸青的**。 …… 他做这些事的时候……那个人、那个人,是完全清醒的,把他的爱慕尽收眼底,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冷冷嘲笑他的多情丑态,然後随时等待时机,准备逃走,逃离他的身边。 元渭羞愤到了极点,一对俊目布满血丝,白皙面皮涨成紫红,只觉自己被人玩弄後,又将心在泥地上狠狠践踏。 他强自稳住心神,忽然想起了什麽,甩开左右扶持的人,站直了身子,厉声道:“来人!传朕口谕,立即把宫里的朱御医召来,不得有误!” 那个向他献所谓秘药失心散的人,一定是柏啸青的同谋,一定知道些什麽。 周围人群静默片刻,有人大著胆子上前:“圣上……朱御医已於三日前病逝,全家老少皆迁出京城,说是回乡,不知所踪。” 元渭听了这话,怔忡片刻後,一股浓重甜腥就从嗓子眼里往外冒,止也止不住。 他张开嘴,就见一口鲜血喷出,落在面前的洁白雪地上,触目惊心。 “陛下保重!” 周围的王爷重臣,以及侍卫们,见元渭这种情形,又惊惧又惶恐,齐齐跪倒一地。 t ********************** 下午,柏啸青出了林子後,按照守林侍卫们所说,一直朝东南方向策马狂奔。 他知道,再怎麽样,凌逐流最多也只能把时间拖到日落前後。 天色只要暗下来,元渭必定要率队回行宫,那时候,不可能没发现他已经逃走。 元渭只要一声令下,无数兵马就会聚集在冬狩林场。按照常理,这些兵马会分散成几队,分别朝几个方向,同时进行搜捕。 柏啸青生怕再回到那个牢笼、再见到元渭,入夜後也不敢放松,催促乌云踏雪连夜赶路。 夜空中薄云漫卷,星光将寒辉点点洒落,映照在雪地上,虽不及日光明亮,但道路和周边的景物,都还能辨得清楚。 就这样一夜狂奔,直到东方微微露出晨光。 乌云踏雪虽然神骏,毕竟有些老了,经过半日加上一夜的奔波劳累,不停喘息吐著热气,身上的毛粘著白灰,湿答答和肉贴在一起,活是匹肮脏的灰色劣马。 柏啸青见它这样,有些心疼,又见到前方有一条江,不远处有嫋嫋炊烟,似乎是个小镇。 乌云踏雪脚程惊人,这一路狂奔而来,恐怕没有千里也有八百里。再怎麽样,追兵也不会这麽快。 於是下了马,牵它到江边饮水。打算让它喝过水後,再去那个小镇上,为它找点草料。 红日初升,将一江水映照得如同春花娇红。 马儿在江边饮水,柏啸青站在旁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不由哑然失笑。 他的脸上,横一道竖一道,全是伤疤状的东西。就是他自己,也未必能认出自己来。 如果真能变成这样,换得一世的平安自由,也好。 他思忖片刻,将身上的盔甲,以及腰中佩剑取下,一件件,奋力朝江心处扔去。 江心的水面扑通扑通响了几声,泛起一阵涟漪,便安安静静地将那几件东西吞没,不著半点痕迹。 柏啸青站在江边,等乌云踏雪喝完了水,便牵著它离开,再不回头。 在此处,他决定扔掉的,并不仅仅是几件东西。 他的过去,他所有的耻辱,所有的幸福,所有的荣耀,所有的伤痛,也一定会被如同流水般的时间吞没,消失无痕。 和乌云踏雪一起走了小半个时辰後,在小镇入口处,他看到一名穿著身粗布衣的樵夫,背靠著一捆柴火,在那里歇脚。 樵夫见柏啸青牵马过来,走在路中间,挡住了他,扬声道:“这位兄弟,我见你气色不祥,须和我换了衣裤,易屋而居,方能免灾。” 柏啸青愣了片刻,忽然会过意来,朝樵夫抱抱拳:“那麽,有劳兄弟。” 樵夫和柏啸青互换了衣裳,樵夫扛了柴火,扔给柏啸青一把铜钥匙,说句:“我家住在镇上西北角,砖坯房一间,家火用物都齐全,梁上有金,屋角有银……我只能帮兄弟到这里了,兄弟暂且住著,等灾祸过去,将来如何,全凭兄弟自己做主。” 说完,便扛起柴火,绕过柏啸青,朝江边远远走了。 柏啸青握住那把铜钥匙,摸摸乌云踏雪,与樵夫背道而驰。 第七章 两年後,成复十四年,秋,丰镇。 柏啸青在这镇上,平平安安地生活了两年有余。 虽说悬赏国贼的告示贴得到处都是,但谁也不会怀疑到,一个靠匹灰色脏马,专门替人拉柴拉煤讨生活的疤脸男人。 这天清晨,天色微明,柏啸青如往常般,牵著乌云踏雪,到江边游泳。 柏啸青自幼就有每天锻炼体魄的习惯,或习枪练剑,或打几套拳。但以他现在的身份,这样做的话,难免遭邻人怀疑,就改为渡江游泳,顺便让乌云踏雪吃点江边的草,比总吃草料强。 他脸上的伤疤是面灰敷就,遇水就会消溶,平常人多的时候,他不敢下水,就只有清晨,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游一游。等到天亮,趁街上路上人还少,再用大斗笠遮了脸,牵马回去。 他泳技只是比常人好一点,但胜在身强体健,再加上此处的江水水流和缓,很快就在江面上,渡了一个来回。 瞧著时候差不多到了,他赤条条地挂著满身水珠走上岸,看到乌云踏雪面对著他,焦急地打著响鼻,半截马腿已踏入江水中。 “怎麽,老夥计,你也想洗洗……”柏啸青笑著去牵它的缰绳,笑容忽然慢慢凝固在脸上。 薄薄的雾霭晨光中,他隐隐看到了马队的影子,听到了马蹄的声音。 以他征战沙场多年的经验来判断,这样整齐的队容,这样迅捷的移动速度,绝不是商队,只可能是骑兵队。 而属於军中的骑兵队,来到这小镇上的理由,只可能是一个。 原以为,已经将自己藏得再妥当不过,他们又是如何找到? 柏啸青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咬了咬牙,捡起地上自己的衣服裤子,迅速垫在乌云踏雪的背部,然後跨骑上去。 这两年,乌云踏雪是真的被当作驽马在使用。因为平日只扛扛煤炭、柴火之类的东西,只有用来牵引的缰绳,连坐鞍都没有备。 “驾!” 柏啸青大喊一声,乌云踏雪扬头长嘶,撒开四蹄,朝前方拔足狂奔。 无论如何,柏啸青还是对乌云踏雪的脚力有绝对信心。 後面的追兵,是没办法追上他的。 ********************* 眼下四周并无去路,但沿江再行二十余里,就有一条三岔路,分别通往三个去处,渡口、驿站、城镇。 事发突然,柏啸青和乌云踏雪只有沿著江流而行,摆脱身後追兵後,到了岔路口再做打算。 过了一刻多锺,柏啸青到达了岔路口,身後追兵被远远甩开,他却勒住乌云踏雪的马缰,停下了步伐。 岔路口处,密密横排著一列骑兵队,足有千骑之众,就拦在他面前。骑兵们铠甲兵戈森寒,从服饰和手持武器和精良程度来看,竟是皇城的禁卫骑队。 骑队看见他,并没有立即行动。 其间,元渭骑著西域汗血宝马,缓缓行出,来到柏啸青对面不远处。骑兵队中,只有他未著盔甲,身穿一袭衣料做工都极其考究的青衫。 元渭比两年前瘦了些,身形笔直地骑在马上,气势凛凛,衣袂在秋风中翻飞。整个人美而寒冽,如同一柄出鞘名剑。 “前无去路,後有追兵。柏啸青,朕看你再往哪里跑!” 元渭用马鞭指向柏啸青,恨得心都疼了。 他悬赏了柏啸青足足两年多,几乎绝望。 幸好丰镇上,有个相马的路过,相出镇上的一匹专门替人拉货的灰色驽马,就是名驹乌云踏雪,偷偷去皇城揭了悬赏皇榜,密报朝廷,元渭才能设下这个局。 眼前,柏啸青赤裸著身子骑在马背,应该是从水里出来後,没来得及换衣裳。 这两年来,他的容貌没什麽大的变化,身体……也是记忆中的模样。 浅浅的麦色,高瘦身形,每一块优美匀称的肌肉下,都蕴含著令人意想不到的力量,左肩处,是一条栩栩如生的五爪飞龙,属於元渭的印记。 他清楚地记得,这具身体的热度,这具身体的淡淡水香气息。 元渭的下腹,开始不争气地发热。元渭为自己身体的诚实反应,又羞又愤,厉声朝左右喝道:“把他给朕拿下!” 这一声令下,元渭身後的骑兵队,立即如同潮水般,朝柏啸青涌过去。 柏啸青看了看四周,唇畔泛起个惨笑。 他是真的再无去路……除了,面前的那条江。 这里,正好是两条江水支流交汇处,水流激烈澎湃,就连熟练船工,也往往不敢在这里行船。 如果从这里跳下去,大概是没办法再活吧。然而,他已经别无选择。 他掉转马头,朝不远处的一座悬崖上奔去。 那座悬崖之下,就是滚滚江涛。 後面追逐柏啸青的军马群,有著天生的敏锐感觉,走到崖下,知道前面是绝地,纷纷放缓了脚步,或干脆嘶叫著停下来,任凭打骂也再不肯前进。 但乌云踏雪不同,他是见惯了刀光血影的战马。只要主人驱使,无论前方是怎样的境地,它也会勇往直前。 只有元渭**的汗血马,血统高贵,是马中帝王,绝不肯在任何马面前折了威风,一直跟著乌云踏雪後面,来到崖边。然而,汗血马到了距悬崖处五十步开外,也再不肯上前。 元渭只有弃了它,迈开步子,拼命朝柏啸青跑过去。 悬崖边上,柏啸青下了乌云踏雪,站在原地等著元渭。 元渭到达他面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边喘气,边咬牙道:“你这种卖国求荣的人,必定是爱惜生命的吧……做这种姿态,又给谁看?放心,你随朕回去,朕不会要你的命,也不会太为难你,只要和以前一样,朕……” 元渭这话,一半是为了稳住柏啸青,倒也有一半是真心。 “……陛下。”柏啸青看到後面弃了马匹的追兵,也纷纷爬上了悬崖,忽然微笑,“请保重。” 留到现在,柏啸青只是不愿意自己跳崖後,元渭出任何意外而已。 相处的那些日子,他神智清明,不是没看到元渭对自己的心。 如今,後面的将领兵士们已经赶到,他不必再担心元渭。 说完这句话後,柏啸青蓦然用力,一把将元渭朝对面的人群中推过去,转身,再不犹豫地朝崖边一跃而下。 滚滚浪涛,很快就将他的身体吞没。 “不!!!”元渭大喊著,朝崖边冲过去,神情和声音,都凄厉到了极点。 幸好後面有将领兵士,及时将他抱住。否则,难保那刻,他不会随著柏啸青一起跳下去。 立在崖边的乌云踏雪,见主人跳落悬崖,仰头悲嘶一声,竟也撒开四蹄,同样朝江心中一跃。 元渭失魂落魄地被众人围在中间,众人谁也不敢开口,只有将头颅深垂,静静跪了一地。 半晌後,众人才听到元渭的声音── “不,他没有死……没有见到尸首之前,朕绝不相信他死了。继续悬赏下去,继续追捕下去。” 众人抬头,看到元渭神情中虽仍有狂态,但大致已恢复了平静,这才纷纷安下心来。 t ********************** 成复十五年,春。 细碎的白色**,仍然不停地飘进来,落在柏啸青的床头枕畔。 船窗外,隐隐有侍卫和使女的笑声。 是了,他跳进迅涌汹急的江水之中,凭著本能的求生意志,挣扎著在乱流中浮游了很久,到底被一股急流卷入,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就已经睡在阿留家。 这时,太阳还没有落山,元渭也刚刚离开房间没多久,柏啸青就已经回忆完了自己的全部过去。 人生弹指一挥间,仿若云烟过眼。 在卸甲村获救以後,他等於死过一次。那时,他是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化身洪引,留在阿留身边,平平安安地侍候她终老,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却终究,还是逃不开前世宿命纠缠。 有两个人走进房间,一个端著装了温水的铜盆,一个拿著药箱,来到他身边,他缓缓闭上眼睛。 这种情形,这种极致的耻辱,他不是没经历过。只要闭上眼睛,不看不想,就会好过些。 没有人说话,只有侍从用蘸了温水的棉巾,擦拭过他身体上的血渍白浊後,放进铜盆中漂洗的声响。 足足换过五盆水,才算将他体外和体内的所有不洁物,彻底清洗干净。 再就是上药。後庭撕裂的伤,被元渭咬出的伤、掐出的伤,统统用最昂贵的药膏敷过一遍。 之後,如同安安静静地进来一般,两个人又安安静静地出去。 t ********************** 大船在江面上行驶了三天,一行人又搭乘车马,走了两天陆路,终於再度回到了皇城。 元渭再没有见柏啸青。回到宫中後,也是命人把他往吟芳宫剪风院一丢,再也不管不问。 元渭和皇後所出的太子,名叫周君逍,已经有三岁多,发蒙一个月了,会背几首五言诗,几页三字经。 西宫的嫔妃,也有好几位育有皇子皇女的。 这天,元渭处理完政事,到皇後那里坐了会儿,察看完君逍的功课後,就回到了武瑶宫。 这些年,他恪尽皇帝的职责,勤勤恳恳处理政事,夜里稍微有点兴致,就临幸觉得顺眼的嫔妃,尽可能地让她们留下子嗣。 只是把一切都看得淡了。朝廷中的杀伐决断,谁倒谁立,後宫里嫔妃的温柔婉约,争宠斗,都无法让他有丝毫的情感触动。 他只需要沿著既定的方向行走,维持这个国家的运转。其余的东西,谁的牺牲也好,谁的血流成河也好,都不在他的计算内。 现在的他,如同柏啸青、凌逐流、简丛,以及他母亲所希望的,越来越像个完美的帝王。 回到武瑶宫,元渭支走了身旁侍候的内侍宫女们,只留小太监吕暧一个人在身旁侍候著。 元渭一向喜欢男色胜过女色,而且身边的女人,虽然穿花蝴蝶般换来换去,身旁男人却往往只固定在一人。 原本,他若有需要,都会召阮娃解决。但阮娃今年已经三十五岁,开始老了。 去了势的男人,年轻时皮滑肉嫩,比普通男人显得美貌清秀,但非常容易衰老,而且一旦衰老,就皮松肉弛,摸也摸不得,在床上看著也难受。 所以这半年来,他换了吕暧在身边侍候。 吕暧见元渭支走身旁的人,只留自己一个,就明白元渭要做什麽。 吕暧慢慢跪在元渭脚边,小心翼翼地解开元渭的裤子,张开嘴,将那硕大的龙根整个含进去,一直顶到喉咙口,使出浑身解数技巧,轻咂慢吮。 元渭动也不动,任凭他侍候著。 等到吕暧跪著将嘴里的东西全部咽下後,元渭淡淡道:“行了,今天侍候得不错,想要什麽,说吧。” 吕暧帮他系好裤带,心头顿时砰砰直跳。 原本,他是想要点什麽值钱的东西,但想起昨日阮娃的吩咐,於是跪著开口道:“圣上……对剪风院里的那个人,到底怎麽看?” 他能到元渭身旁服侍,成为最受宠的内侍,全靠阮娃提携。 再说,阮娃既然能安排他,就也能安排别人。阮娃虽然老了,相貌差了,不能再服侍圣上,却还是紫衣供奉大太监,管著事的。 “什麽怎麽看?”元渭微微眯眼看他。 “这个……奴婢听说,他曾经在这宫里住过段日子。那段日子里,圣上没有临幸过别人。” 吕暧是一年前才进宫的,对从前宫里的事情,还不太清楚。 “哦。”元渭倒也不生气,勾起唇角,“怎麽,拈酸了?还是怕他威胁到你的地位?” “奴婢不敢!”吕暧连忙朝元渭磕了个头,伏在地上,吓得发抖,不敢直起身子。 当今圣上喜怒无常,又是杀伐决断的性子。他非常清楚,这话一问出口,说不定就是杀身之祸。 但阮娃吩咐,他若不问,恐怕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瞧瞧,怕成这样。”元渭站起身,走到窗前,去看窗外的景色,“从前的事,朕都忘了、淡了。所以,没什麽好说的。” 那个男人,三番四次地背叛他、逃离他,将他一伤再伤。他若再抱著那份感情,执著不放,岂不真是个傻子。 柏啸青在暗地里,想必也会对那样的他,嘲笑不屑。 尽管有时候,还是会想柏啸青……想得痛入骨髓。但至少,他要维持自己的尊严。 他要让柏啸青知道,他并不是还喜欢柏啸青,绝对不是……他只是,没办法让属於自己的奴隶,逍遥法外罢了。 那有损他帝王的尊严。 只是这样而已。 *************** …… 吕暧不敢继续追问,也不敢直起身看他,只在原地跪著。 元渭望了一阵子窗外的风景,又走到吕暧面前,将腰间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扯下来,扔到他怀里。 然後,用修长如玉的十指抬起他的面颊,轻轻摩挲他的眉毛:“你这眉生得最好,浓淡适宜,透著英气,和他一模一样……” 说到这里,元渭自觉失言,便不再往下说。 吕暧紧紧攥著那块玉佩,看著元渭俊美的容颜,觉得元渭眼神中,竟隐隐透著温存的意味,一时也有些痴了。 他的眉,究竟生得像谁?是哪宫的娘娘? 他一时想不出。 t ********************** 春凋尽,盛夏已至。 吟芳宫剪风院中,四处杂草树木乱生,翠绿得蓬蓬勃勃。 门檐朱漆剥落,屋内的家具用什,被褥衣物,还都是三年前的,全部都透著股腐败阴湿的尘土气息。 柏啸青来到剪风院,有三个多月了。 刚开始时,宫人们侍候得还算认真仔细,但看元渭总不闻不问,也渐渐淡下来。 到现在,已是三两天才送一次残茶剩饭给他,吊著命而已。同时,吃得少喝得少,也方便照顾排泄。 柏啸青身体的断骨已经愈合长好,拆了纱布和夹板,但手筋脚筋按元渭的意思,一直没有接上,完全不能行动。 除了两天一次的排泄,成日里只能躺在铺满锦缎,却总泛著股阴湿霉味的床上。 这天正午,阳光从窗棂处泻进屋内几道,照亮了两步见方的地面,无数灰尘,在这几道光束中流动翻滚。 窗外,是蝉鸣声声。 柏啸青半蜷著躺在床上,脸颊深深凹进去,嘴唇干得裂出血口子。他看了看身旁桌子上放著的,浮著一层油灰的半小碗凉茶,舔舔嘴唇。 两天前,当值内侍喂他吃饭喝水的时候,因为中途有人唤那内侍去赌钱,那内侍走得急了,就把没喂完的凉茶放在这里,恶声恶气的让他自己喝。 谁都知道,他根本没办法自己喝。 眼下正值盛夏,柏啸青渴得嗓子里冒烟。无论如何,他想喝到那半盏凉茶。 他颤抖著,用手肘撑著床铺,爬到靠近桌子的床沿。然後将头伸过去,想将嘴凑到碗边。 但他身上没有半点力气,又抖个不停,整个人竟从床上翻了下来,重重摔在地上。 与此同时,茶碗也被他碰翻打泼,碎了一地尖锐瓷片。 三年前,这里地面,原本是铺著毯子的。然而现在,却是冷硬的青石。 摔下来的时候,柏啸青的额头,擦到了包铜的尖锐桌角。他趴在地上,一道细细血流就从额头处,慢慢蜿蜒至下巴,然後一滴滴落下来,落在地面。 没想到,他竟落到连半碗茶,也喝不到口的境地。 他闭上眼睛,胸口难过纠结,却只觉眼内干涩,哭都哭不出来。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只知道地上那块两步见方的光斑,扭曲了形状移向东边,他头上的伤口也慢慢凝疤,不再流血。 这个时候,门忽然被推开了。 一双柔白纤细,保养得极好,戴满了金银宝石戒指的手,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他抬起头,在黯淡光线中,看见的是阮娃的脸。阮娃一身紫袍,头戴镶玉纱帽,身後跟著两个青衣小太监。 几年没见,阮娃明显老了些。 眼角和唇角都微微松弛下垂,还出现了几道细细的纹路。 不过,在这阴暗光线中看过去,轮廓眉眼,仍然是清秀标致的。 “都愣著做什麽?!还不过来帮忙!” 阮娃转过头去,喝斥那两个小太监,声音和架势,都透著凛凛威严。 到底是,做了多年供奉大太监。 那两个小太监连忙上前,帮著阮娃,把柏啸青重新抬回了床上。 “你们出去吧。” 阮娃挥挥手,两个小太监就立即倒退著离开了屋子,顺便把门从外面关严。 现在,屋里就只有柏啸青和阮娃,两两相对。 “看来,你的陛下,是打算把你扔在这里,让那些不长眼的东西,把你折磨到死为止。”阮娃伸出手,一点点抚过柏啸青干裂的唇,凝望著柏啸青的眼睛里,跳跃著异样火焰,“不过……以後不要紧了,我刚刚把在这里侍候的人,全部换过。” 柏啸青别过眼去,艰涩地开口:“……阮娃,我以为你恨我。” “我当然恨你!我为什麽不恨你?!”阮娃蓦然松开手,声调变得高昂尖锐,“就为了那个狗屁娘娘,为了那个蠢皇帝……你、你……” 柏啸青望向他,悚然瞪大了眼睛。 “没错,我什麽都知道。”阮娃伸出舌尖,舔了舔他脸颊上的血渍。转眼间,又换上一脸温和笑容。 ******************* “……不、不可能!”柏啸青沙哑著嗓子,脱口而出。 那件事,阮娃不可能知道。 凌逐流和简丛,一个身为丞相,一个身为当朝太尉,都绝非阮娃能轻易接近和威胁到的人。 阮娃不可能从他们那里,得到关於那件事的任何消息。 “呵呵……凌丞相和简太尉,当然是把这件事,瞒得紧紧的,谁也不告诉。”阮娃把手探进他的衣服里面,玩弄拉扯著他的乳粒,“但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人知道……你把那个人,已经忘了吧。” 他咬著牙,扭动身子,想要挣开阮娃的手,却换来阮娃狠狠一掐。 柏啸青闷哼一声後,阮娃松了手,只见他身上穿的白色轻绸衣胸口处,就有一小点血渍,如同宣纸上点出的的桃**,慢慢浸染开来。 “那个人,就是姜娘娘身旁的金宝太监。你叛变那天,下著大雪,是他到白虎门那儿找的你,你还记得吗?”阮娃望著他,咯咯一笑,心情极好的模样,“我整治不了别人,整治个失势的老太监,总不在话下。” “你是不是,在想那个老太监怎麽样了?嗯?他死了。我问出那些话以後,就把他堵了嘴,交给人活活打死……否则,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多,对天朝的将来,对当今的圣上,可都不好呢。” 阮娃语调轻松地说著,柏啸青的心就一点点往下沈。 “柏、啸、青。” 下一瞬,阮娃忽然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唤出他的名字:“那母子俩,榨尽了你半辈子青春,简直是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你为什麽不说?!为什麽就那样死心塌地?!” “……阮娃。”柏啸青没有看他,背靠床头半坐著。神情疲惫,声音沙哑低沈,“你为什麽会怀疑到这些?为什麽会调查这些?” “因为我始终不相信,你真能下手杀了姜娘娘。”阮娃一撩紫袍,坐到他对面,用手捧住他的脸,一对眼睛毒蛇般盯著他看,“你喜欢她、你深深爱著她……我认识的柏啸青,宁愿自己死了,也绝不肯让他的娘娘伤半根寒毛……可惜的是,那个被保护得过了头的皇帝,根本不懂你。” “这全天下,只有我最明白你……因为,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人。” 阮娃忽然吻上了柏啸青的唇,**著他起裂的**,舔著他干干的口腔,激动得浑身颤栗,下腹燥热。 他想这样做,想了多少年。 没错,他和他,本来就是一样的人。连魂儿,都是相似的。 他和他,本来就应该永远在一起。患难在一起,荣华也在一起。 那次分开,只不过是个意外。 没了姜娘娘,没了元渭……柏啸青就属於他,只属於他。 柏啸青惊惧交加,却没有力气反抗,只能任凭他一直吻下去。 阮娃的亲吻,滋润了他干裂的唇,其实并不难过,反而很舒服。 头脑开始变得混混噩噩。 模模糊糊地,想起阮娃刚才问他的话── 为什麽不说? 是啊,为什麽不说? 从前,是为了成全姜娘娘的愿望,让她的儿子,成为完美到无懈可击的帝王……但是,遇到了阿留以後,就开始隐约觉得,并不完全是为了这个原因。 天朝也好,金摩也好,谁或谁当权执政,并不重要。 百姓,千千万万像阿留一样的百姓,只是需要一个稳定而强大的政权来统治保护他们,让他们能够安稳平静地,好好过日子。 无论哪个皇朝统治天下,其实都是殊途同归。但没有任何一个皇朝的政权,不是踏著成山的尸骨、成河的鲜血建立起来。 他柏啸青,只不过是其间的牺牲中,一颗小小卒子罢了,微不足道。 战场上,多少男儿为那些虚幻夸大的堂皇理由,抛却头颅热血。他们和柏啸青一样,同样是生命。 就像阿留死去的孩子。 不愿说,是因为清楚元渭对自己的感情,不愿动摇这个辛苦建立起来的政权根基。 每一次朝代的颠覆变更,诸王夺谪,莫不是以巨大的牺牲为代价。 不愿让朝廷动荡,再度让百姓陷入苦楚的轮回。 当然,除此之外……他是真的,还想活下去,无论以怎样的形式方法也好。 这次,不仅仅是人的本能。 因为,阿留流下的泪,让他开始对人世有所期待。 也因为活下去,就可以看著这个皇朝,在元渭的统治中,变成真正的太平盛世。 t ********************** 成复十五年,皇城的夏天格外炎热,暑气蒸腾。 正午时分,元渭做什麽都没心思,就打算让内侍打著扇,小睡一场。 他脱了龙靴,正要上床的时候,忽听有人来报,说是供奉太监阮公公求见。 元渭想了想,就让人宣阮娃进来。 ****************** 阮娃低头来到龙床前,诚惶诚恐地对元渭深深一躬:“有件事,人人都没留心著,奴婢却不敢瞒陛下,怕陛下将来不欢喜……吟芳宫里的那个人,真的不用把手脚筋络接上吗?再不接,恐怕就再也不能接了。” 元渭微微翻起眼睛,有些睡意朦胧:“不能接就不能接,让他一辈子,安安静静躺著最好。” “但是,他的手脚肌肉,都已经开始萎缩。”阮娃低头垂目,声音平静无波,“他的手脚总使不上力,等再过上一两年、三四年的,手脚都会萎缩成麻杆般粗细,奴婢怕到时候,圣上想起他来,却又看了不欢喜……” 他来元渭面前说这些,一方面是因为确实担心柏啸青;另一方面,也是再度试探皇帝的真心。 如果皇帝真的不管不问,他就偷偷找人替柏啸青将筋络接了,和柏啸青在一起,就再无後顾之忧;如果皇帝表示出关心,那麽,柏啸青就是他目前仍然碰不得的人,一切必须从长计议。 他能爬到如今这个地位,凭的就是行事大胆而敢於冒险,做事小心谨慎。 元渭听到这里,睡意全消,却又不愿将情绪放在表面,穿了鞋,站起身淡淡道:“是吗?他要变成那样,也怪恶心的……叫上御医,随朕去瞧瞧,看是不是,真就到了那种程度。” 阮娃向来七窍玲珑,立即明白他对柏啸青仍然有情,心头一沈:“是。” 外面日头毒辣炎烈,元渭刚出门,下面的人就立即为元渭准备了明黄软轿,抬著他朝吟芳宫的方向走去。 抬御轿,因为周围往往跟著步行的官员侍从,讲究的是平稳,速度不急不缓。元渭此时却格外显得急躁,一路上骂了轿夫好几回,嫌他们不够快,吓得轿夫们到最後只有箭步如飞。 随行内侍宫女们没办法,也只有跟在轿子旁边快跑。 只苦了御医,年纪一大把,还背著个沈甸甸的药箱,一路跑,一路喘息著擦汗。 就这样,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吟芳宫剪风院。 元渭下了轿,看到剪风院中荆棘杂草乱生,门廊朱漆剥落,灰尘遍布,心头不禁一寒。 他几年没进这个伤心地,不愿来,不敢看,没料到竟凋零至此。 不过也难怪……他刻意遗忘忽略,命人将门扉深锁的地方,自然是多年没人打扫整理。 只是、只是……这里明明住进了人,三个多月了,那些内侍宫女也不知道打扫整理一下吗?! 元渭想到这里,目光忽然犀利,狠狠剜了在场所有的宫人一眼。 “禀陛下……当初人进来的时候,是陛下吩咐,只指派了一个小太监专门在剪风院照看,其余都是兼差,说是只要人活著,不拘怎样都行。”阮娃见元渭要迁怒,连忙上前解释,“人手不够,自是无法打扫修整这麽大一个院子……再加上,这里没有月银支出,门廊什麽的,没办法修理上漆,就瞧著破败了些。” 元渭哑口无言,只有忍著气开口:“这好歹是个住人的院子,又在宫里,破败到这样,成什麽德行?朕看著堵心。你下去以後,调派些人手,再支些银子,把这里好好修整起来。” “圣上说得是,奴婢们未曾考虑周全。”阮娃连忙躬身回答。 元渭说完後,忽然又想起什麽:“以後,这里就由你负责派人照管吧。” 阮娃到底曾是他枕边人,办事情合他的心,不像那些呆头木脑的内侍,他说什麽就是什麽,一个钉子一个眼,完全不知变通。 元渭带著御医,走进了柏啸青所在的卧房,让随行宫人们在外面候著。 门一推开,就只觉股子阴湿潮气,夹带著灰尘扑面而来。 元渭走到床边,看到柏啸青在床上蜷缩成一团,背朝著他,全身都在发抖。 “喂,你怎麽了?”元渭扳过他的身子,只觉手下全是嶙峋骨头,心头一惊。当看到他的脸时,心头又是一惊。 三个多月没见,他竟瘦成这样、虚脱得不成人形。 他神情痛苦至极,嘴唇被自己咬破,一道道血丝自下颔淌落。 “太医,快过来看看!他是不是已经不行了?!” 元渭抱过他,大惊失色,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眼睛在迅速潮湿。 他六岁那年,和柏啸青一起,养过一条长毛小吧儿狗。 养了半年後,那条狗不知得了什麽病,几天内就瘦得皮包骨头,很快就死了。临死前,也是这样蜷缩成一团,不停地发抖。 为这事,他当时足足哭了好几天,至今记忆深刻。 第八章 御医见元渭著急,吓得不轻,连忙去看。 但他年岁大了,又跑了一路,再加上元渭在耳边不停地焦急催促,就有点发懵,看了半天气色,摸了半天,也没查出个所以然。 柏啸青咬著牙,看太医那麽大一把年纪,急得满头是汗,心里就有些不忍,耐著剧痛,哆嗦著发乌的嘴唇开口:“我不、不要紧……只、只不过,今儿晚上要下雨了。” 御医恍然大悟,直起身,一拍巴掌:“是了!禀陛下,他在半月之内,四肢及肋骨曾被打断两次,愈合期间,又一直住在这阴暗潮湿的房间里,风湿入骨,所以一旦天阴落雨,湿气加重,全身就会剧痛难当。” “那麽……有没有什麽办法,让他把痛给止了?” 元渭知道柏啸青禀性坚韧顽强,一般伤痛疾病从不放在眼里,如今见他痛得发抖,又身体虚弱,瘦得皮包骨头,生怕他撑不下去,真的会活生生痛死。 “启禀圣上,风湿入骨是慢性病,只能用药慢慢调理,恐怕急切间难以治愈……眼下,只能把这房间打扫干净,换了洁净干燥床褥,四处布下火盆,减缓湿气,再用风湿膏药止痛……” “行了行了,有这功夫罗嗦,还不快叫人去做!” 元渭早就心急如焚,厉声打断他的话。 “是、是!”御医一边擦汗,一边急忙退出门外。 很快,屋子里就多出一大堆内侍宫女来,打扫的打扫,放火盆的放火盆。地面再度铺上了厚厚的长毛毯,就连屋里的所有家具用物,包括那张大床,统统给换了新的。 元渭一直抱著柏啸青,不停地问他感觉。 元渭与柏啸青的身高体格相若,按说,应该不能够这麽轻松的一直抱著他。但柏啸青实在瘦得厉害,元渭抱在怀里,指间臂弯都被他的骨头硌得有些疼,不由觉得心酸,自悔当初只顾著生气,让他被人慢待作践。 屋子布置完以後,宫人们纷纷退去,元渭替柏啸青除了上衣,将他放在柔软的貂皮垫褥上,让御医替他拨火罐、贴风湿药膏。 天气本就炎热,这屋里还偏偏点了七八个大火盆,等御医治疗完毕,元渭和御医都是一身一头的汗,连衣服裤子都汗透了。 柏啸青虽然也满身是的汗,但终於好些了,不再痛得那麽厉害。 御医做完本分的事後,便知情识趣地退出房间,留下元渭和柏啸青两人。 四处无人,元渭用手指抬起柏啸青的脸,闷闷的笑出声来:“好吧,你赢了……朕喜欢你,即使到了这地步……朕还是放不下你……” 元渭笑著笑著,眼中就有泪水滚落,滴在柏啸青的指间:“朕不再骗了,不骗你,也不骗自己……怎麽样,感觉很得意吧?一次又一次欺骗玩弄朕,朕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把心掏出来给你……” 柏啸青微微张开嘴,想说些什麽,却终究什麽也没能说出口。 “奇怪得很,说出这些话,朕心里反而舒坦了。”元渭看著他,伸出手去,一点点抚过他的眉毛。 浓淡适宜,透著股英气。 元渭已经想通了。 对柏啸青说出那些话,并不是示弱。 离不开他,就是离不开他。藏著掖著,或是争那口闲气,不去见他,只能折磨自己而已。 那麽,何妨把一切放在明处。 柏啸青是属於他的人,他对柏啸青做任何事,好也罢坏也罢、赏也罢罚也罢,不都是理所应当? “朕虽然恨你,但你在朕手里吃了不少苦头,还落了这一身病痛……也就算了。”元渭俯下身子,蜻蜓点水般吻了吻他的唇,“以後,你就跟著朕,什麽也别想,朕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等你寿数尽了,就替朕镇陵,在那里等著朕。” 柏啸青惊惧地抬起眼,望向元渭。 所谓镇陵,是天朝皇族才有的规矩。皇族指定身旁侍奉的,最勇敢得力的人,和自己葬在同一墓室内,在阴间也有所镇佑。 镇陵者,往往是被鸠杀的年轻力壮青年。虽有些陪葬的意思,却是至高的尊荣。 而元渭,要他在寿数尽了以後再镇陵,明显是想和他合葬一处。 “你是朕的人,就算到了下面,也要跟著朕,永远别想再逃。” …… 阮娃守在门外,将屋里元渭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眼睛里闪烁著异样的光芒。 是吗……看来,皇帝是不可能放手了。 他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就是凭著一口气,拿命赌出来的。 他看上的东西,向来不让人,费再多心思,冒再大的风险都值得。 柏啸青,当然也不例外。 ********************** 那天以後,元渭命御医为柏啸青接上了手脚筋络。 近四个月的时间里,柏啸青手筋脚筋的断口处,全部都萎缩了,御医们用薄刀切开皮肤,再用细长的铁勾探进肌层深处,才能找出来进行接合。 整个过程中,元渭一直陪在柏啸青身旁。 看柏啸青疼得浑身冷汗,元渭虽然至始至终没说什麽,眉头却未曾舒展。 这场破肌接筋过去,又过了数日,元渭索性再也不让柏啸青离开身边,把他接到武瑶宫去住。除了上朝外,就连批阅奏折,都要他在一侧,随时能看到,才觉得安心。 朝廷以及宫内,都对这件事颇有微词,但元渭不为所动,仍旧我行我素。 就这样,光阴转瞬而逝,转眼间半年又过去,到了成复十五年的隆冬。 外面天寒地冻,鹅毛般的大雪,飞舞了一天一地。 武瑶宫,元渭宽大的卧房内,地面铺了厚厚的白色毛毯,四处燃了火盆,温暖如春。 “哪,你昨天不扶任何东西,走到了这里。今天的话,一定要超过这里。” 元渭穿著薄袄,站在距离柏啸青五十步开外的地方。在他脚尖前方,是一道用大红丝绦拉出的直线。 柏啸青身上脸上终於长了些肉,虽然还是瘦,却已不显病态。他咬著牙,缓缓挪动步伐,一步接一步,艰难地朝元渭走过去。 那条红色的丝绦,衬在雪白毛毯上,格外醒目。 五十几步路,他走了小半个时辰,走得热汗淋漓。 他双脚在踩上了红色丝绦之後,又往前挪了半步,终於到达极限,一下子往地面瘫倒。 元渭连忙伸出双臂,将他接住,搂入怀中。 “潜芝,你真棒!” 元渭欢呼一声,亲了亲他,把他抱到一旁的软椅上坐下,又跑到那道红绦面前,小心翼翼地将它往前面挪动了半步。 柏啸青坐在软椅上,看著这样的元渭,忽然有种恍惚的感觉。 仿佛,又回到了那毫无猜忌憎恨,充满温情的岁月。 虽然知道这是错觉……但是,这种错觉能够多停留片刻的话,也好。 这个时候,门外忽然有人禀报,辅王求见。 元渭心情正好,便命人传他的三皇弟,辅王进来。 辅王比元渭小一岁,举止言谈都有为王的风度架势,相貌堂堂,高而魁梧,只是下巴稍嫌尖削。他步行进来,带进股冷风,纱帽和轻裘貂衣上,落了层雪。 “陛下可知,明儿是什麽日子?”辅王朝元渭深深一躬後,直起身来,用眼角瞄了瞄坐在不远处的柏啸青。 “明儿,是父皇和母後的忌日。” 元渭没有回答,眼中的愉悦,一点点消失殆尽,辅王自己回答後,接著往下说:“柏啸青虽然蒙恩赦,免了死罪,却仍是负罪之身。无论如何,忌日不让他在父皇母後的陵前认罪,对天下说不过去,父皇母後在天有灵,恐怕也会斥责子息不孝。” 姜皇後虽是元渭的生母,但按照惯例,所有皇子都称她为母後。 收复河山之後,帝後陵从江南岸迁到了京城皇陵,朝廷又找金摩讨回帝後头骨,与尸身接驳,再度厚葬。 “朕知道了。这件事……朕自有主张,你下去吧。” 元渭被他几句话,弄得顿时心情败坏,眉头深锁。 辅王不再说什麽,又朝元渭深深一躬,倒退几步,转身离开房间。 有值守的小太监,立即将房门关上。 元渭站在原地,愣了片刻後,忽然走向柏啸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目光变得冰冷锐利:“你、你这个……” 柏啸青的全身都僵直了,眼神里隐隐流露出恐慌。 在元渭手里,他吃过太多苦头。 元渭看到他手腕上的伤,目光又慢慢软化,低声道:“如今,朕跟你计较这些,又有什麽用……朕舍不得杀你,是朕的不孝,不是你的错……再说,现在你的身体糟糕成这样,什麽都不能做……” “明儿,去认个罪吧,也是应该的。”元渭吻了吻他手腕上的伤疤,眼睛里浮上一层水气,“无非是蓬头赤脚,在雪地里跪上些时候……朕让人给你弄个又大又软的垫子,去之前,再涂些防冻伤的好药。” 皇家情份不比寻常百姓,元渭自幼就和母亲分开居住,父亲就是来看他,也是例行公事般查查他的功课,问问他的起居。 所以在感情上,从小和他最亲近的,反而是柏啸青。 现在回想起来,他十岁那年冬天,看著柏啸青带著他父皇母後的人头,纵马远走,心里最难过的,并不是他父母的死,而是柏啸青的背叛。 他曾经,那样信任、崇拜、爱慕著柏啸青。 不过,现在不要紧了。 还是爱他,离不开他。但现在的元渭,已经不是那个什麽都不会的懵懂孩子。 他坐拥天下,手握至高皇权。有足够的能力,把自己想要的人,牢牢拥在怀里。 ******************** 皇家陵园,修建於京城一隅,离皇宫有相当一段距离,占地千顷,是天朝历代帝後安葬之所。 柏啸青蓬头赤脚,跪在谥号圣文衍烈帝的先帝,以及谥号圣德明慈後的姜皇後陵前。 按天朝规矩,先帝和姜皇後合葬在同一座寝陵内,却不同墓室。 如同他们生前的关系。 因利益形势而在一起,对彼此了解得不能再了解,或许有著淡淡爱意,两颗心灵却被利益权势腐蚀,无从契合。 但愿今後冰湖畔,永远不再出现,哭泣的彷徨人影。 陵墓高高矗立,呈半圆形,外层以最坚硬的青石砖砌成。只要和它面对,就会有一种沈重的压迫感。 昨天的雪,已经停了。 元渭立在柏啸青身後,微微垂首,听司掌礼部的重臣,念诵著每年都会念诵一遍的亢长祭文,眼睛却一直注意著柏啸青。 虽然膝下有软垫,两旁有人架住柏啸青,但他衣衫单薄,在冷地里跪得久了,仍是寒气入骨,身上开始剧烈地疼痛,不可抑止地发著抖。 因为是皇家祭陵,除元渭和柏啸青外,在场的人,瘳瘳无几。 只有四位王爷,几名带品侍从,以及礼部官员。 周遭静默一片,礼部官员正念到兴头上,跪在地上的柏啸青,忽然甩开两边扶持他的内侍,拼尽所有力气站起来,转身,忍住入骨剧痛,用身体撞向元渭:“小心!” 猝不及防中,元渭被仰面撞翻在地。 与此同时,一枚乌黑利箭破空而来,堪堪插在距离元渭不过几寸之遥的青砖地上。 利箭所插之处,青砖地面上,渐渐有一小圈变成暗褐色,可见其淬有剧毒。 礼部官员停止念诵,众人顿时哗然成一片。 在这神圣皇陵之中,居然有人胆敢刺君! 元渭神魂稍定,伸手揽过全身痛得发抖,说不出话的柏啸青,从地上站起来时,陵园外已冲进大批御林军,将他们团团围在正中。 刺杀帝王,此事非同小可。 转眼间,整个陵园就完全被封锁,军队在其间穿行巡察,想要找到放箭的刺客。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没有刺客。 在陵墓隐蔽的一角,藏有一台自动发射的弩机。弩身的扳机被拉到最满处,用冰勾带住。 祭陵时,那里正好放了粗大的、燃烧著的香烛,既挡住了那台弩机,又导致冰勾溶化,朝元渭射出毒箭。 安置这个弩机的人,必定是非常清楚祭陵程序的人。就连元渭所站的时间位置,近距离内有没有得力的人保护,也了如指掌。 只是那人千算万算,却没料到,已成废人的柏啸青,仍然残存著战场上历练出的直觉,竟会在千钧一发之际,推倒了元渭,让元渭避过凶劫。 出了这等大事,自然是不能再进行祭祀。 目前非常值得怀疑的人群,就是负责看守陵园,摆放香烛、供品的内侍。 安装这台弩机,不可能不通过他们。 元渭下令逮捕所有守陵太监,交给刑部审讯後,立即带著柏啸青和一干人群,乘御辇,在御林军的簇拥下离开。 和柏啸青回到武瑶宫後,元渭喝了半盏茶,就看见凌逐流和简丛急急忙忙走了进来。 凌逐流和简丛,望见坐在元渭身侧的柏啸青,脸上皆有愧色,一闪而逝。 元渭却并未发现不妥:“该办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是。”简丛朝元渭欠了欠身,“安平王以及辅王,都已在宫中被分开软禁起来,他们的府宅,都已被大军包围,其家眷奴仆,皆无法外出……凌王和佑王年岁尚小,但难保不受怂恿,参与其中,也都被分开软禁。” 元渭点点头:“很好……朕会亲自提审他们,你们下去吧。” 凌逐流和简丛深深一躬後,如来时匆忙般,去的也匆忙。 宫中出了这般大事,等待他们去处理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柏啸青在一旁,听得心都揪起来了。 没错。若有内侍敢於刺杀皇帝,其背後定有人因为自己的利益,进行指使。 而这世间最大的利益,只有皇权。 什麽血缘亲情,什麽襟袍兄弟。 天无二日,只要面对皇权,便是你死我活。 况且,祭陵程序繁琐复杂,除了礼部的官员、参与内侍,熟知其每一步骤,能在其间钻空子的,就只有皇族成员。 但无论如何……如果有可能,他还是不想看到元渭手足相残。 凌逐流和简丛走後,元渭坐在椅子上,皱著眉头思忖了片刻,转过头去看见柏啸青,眼神中又透出愉悦,站起身走到他旁边,伸出双臂揽他入怀:“潜芝……你还是,喜欢朕的吧。” 柏啸青没有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元渭的眸光一点点暗下去,黯然道:“或者……只是因为,若朕死在你前面,就没有人再能够让你活命?” 柏啸青悚然抬头,望向元渭:“陛下吉人天相,何出此言……” “好了,你什麽都不用说。”元渭打断他的话,凝视著他,唇边慢慢绽出个微笑,“人嘴里说出来的东西,未必靠得住……潜芝,朕也不问了。” 无论是怎样的理由,柏啸青仍然关心元渭,就已经足够。 元渭其实是有点怕的。他害怕得到确切的原因,就失去了可以幻想期待的余地。 ********************** 自柏啸青从这里搬到武瑶宫,吟芳宫就空了下来。如今,辅王被软禁在剪风院,安平王则被软禁在添香阁。 卧房内,辅王坐立不安,不时看看门口持戈的军士,就觉得心乱如麻。 当时和供奉紫衣大太监阮娃策划时,明明觉得是万无一失的计谋,怎就偏偏被元渭躲了过去? 那箭上所涂的剧毒,见血封喉,非常珍稀罕见,常人无法弄到手。 若按此顺藤摸瓜,很可能最後就牵连到自己身上。 当然……还不会那麽快,在这个期间,阮娃应该会想尽办法,将弑君的所有证据抹去吧。 毕竟,事情若被揭穿,阮娃也难逃干系。 提起元渭,他打小就没服过。 他虽比元渭小一岁,但自幼无论念书还是习武,他都比元渭强。比起元渭来,他更适合成为一国之君。 只不过,元渭有个太受宠、太能干的娘,才导致所有皇子都被元渭压一头。 想到童年的那段日子里,自己的母亲琨妃因为失宠,每日里哀哀切切,以泪洗面;每年圣上对皇子们有什麽赏赐,元渭拿头等,他只能拿次等,就越发恨元渭母子。 刚刚,有小太监端了壶温茶进来,放在茶几上。他虽被软禁,到底是天璜贵胄,没人敢慢待於他。 辅王佑玄只觉心神忐忑恍惚,走到茶几前,给自己倒了半盏温茶,一饮而尽。 那盏茶刚下肚,辅王就觉得不对劲。 接著,一股肠穿肚烂般的剧痛,迅速从小腹处开始蔓延。 他大叫一声,捧著肚子倒在地上,滚了两滚,就再也不动。 没错……事情若被揭穿,阮娃也难逃干系。 所以,阮娃选择了杀人灭口。 门口的卫兵听见声音,连忙纷纷冲进来。 这个时候,辅王已经四体僵直,七窍皆流下紫黑毒血,回天无力。 ********************** “什麽?!” 武瑶宫内,元渭听完凌逐流的禀报,大惊失色,拍案而起。 被囚禁在剪风院的辅王,居然服毒自尽。 辅王自尽前後,经过凌逐流火速调查,按照目前掌握的情况,刺杀元渭所有的矛头疑点都指向辅王。 三月前,辅王府自西域秘密购进半斤名为夺魄蓝的剧毒,和涂在箭头上的毒完全一致。 守陵内侍其中之一已经招认,那台弩机是辅王的人带来,买通他,又确保他平安无事,要他装在那里。 辅王府内,搜查出龙袍、龙靴…… …… 听完凌逐流的禀报後,元渭终於慢慢从震惊中平静下来:“……他既已死,就罢了。将他的家眷门生,还有参与其间的人,统统交由刑部处理吧。” 说了这话,元渭又忽然想起什麽来:“弑君之罪,按律该当如何?” “陛下,弑君重罪,按律应诛九族……至交门生之流,也不能幸免。”凌逐流讷讷道。 “告诉刑部,诛九族……就免了吧。要真的论起来,朕、还有其余三位王爷,不也在他九族之内?”元渭看著柏啸青微笑,“亲眷家属,把他们刺配流放得远一点,也罢了。至於门生至交,须调查清楚。若是不知情的,朕看就不用问罪了。” “陛下圣明仁德。”凌逐流听完元渭的话後,心中也觉欣慰,朝元渭深深一躬。 前些日子,他和简丛就柏啸青的事情,曾经秘密商讨过。 那年,柏啸青在他的帮助下,骑著乌云踏雪逃跑,元渭竟在众目睽睽中,口吐鲜血晕绝在地。 回宫後,元渭又发了近半月的高烧,几乎没命。 这种情况,并不是第一次。 元渭十岁那年冬天,亲眼目睹柏啸青带著双亲头颅远走後,发生过相同的状况。 当初,阮娃带他来到朱雀门,见到简丛和凌逐云时,他也是一口鲜血喷出,倒地不起,继而高烧。 虽然目前的这种情况,绝非姜娘娘的愿望。但是,若柏啸青死了,情形也绝对不会比现在更好。 元渭眼下虽专宠著柏啸青,但他如今身体半残,路都走不太动,又是个男人,无法育有子嗣,对朝堂和後宫都造不成威胁。 再说,元渭虽宠著他,同时也防著他。两人之间的关系,构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 元渭已留下足够的子嗣……就这样,也未必不是元渭的福气、天下的福祉。 只是牺牲了柏啸青的意愿和未来。 不过,柏啸青是再明白不过的人,应该能够理解吧。 说到底,他们这些为臣的,不过是辅佐帝王、维持社稷平衡稳定的工具。 既然在这个位置上,身为工具,就应该有工具的觉悟。 …… “凌丞相,不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吗?” 柏啸青听完他们的对话,忍不住开口:“辅王为何会这麽急著服毒自尽?而且,调查也进行的太过顺利了吧?” 凌逐流大约是公务繁忙,所以有些事情只看表面证据,参详的不是那麽透彻。柏啸青自知若不在此时点醒,恐怕就再没有机会。 “放肆!朕跟凌丞相商讨事情,岂容你这下贱奴隶插嘴!” 元渭听著柏啸青的话,唇边笑容敛去,眼中怒焰顿时升腾,走到他面前,伸手就狠狠给了他一记耳光。 一方面,他不愿意柏啸青参与这些事情;另一方面,柏啸青当著凌逐流说这些话,他若没有表示态度,柏啸青将来的罪状,恐怕还会多出“媚上惑君、妄图参政”这两条。 柏啸青的左脸顿时红肿起来。他慢慢低下头,不再说话。 因为他该说的,已经说过了。 *********************** 元渭转过身,不再看柏啸青,思索沈吟片刻後,朝凌逐流开口:“辅王谋刺一案,表面上,暂且按我们前面商讨的,交由刑部了结……实际,此案还存有可疑之处,凌大人须私下暗暗察访,务必调查个水落石出,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是。”凌逐流朝元渭深深一躬。 柏啸青低垂著头,看著脚下的那片白色长毛地毯,思绪翻腾。 辅王身旁若还有同谋,那人实在是心机毒辣、手段狠绝。 竟能够毒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王,只为灭口,保得自身平安。 元渭和凌逐流应该也想到了,不可能会是剩下三个王爷里面,其中一个。 否则,就算元渭死了,皇权的争斗也远远尚未结束。辅王稍微有点脑筋,绝对不可能,会那麽早就为自己定做龙袍龙靴。 那麽,究竟是谁? 眼下,毕竟所知的情报太少,无法判断。 ********************** 成复十五年冬季,辅王刺杀今上的案件,由辅王服毒自尽,其妻妾子女刺配流放而结案。 辅王不过二十余岁,已有八名儿女,但最大的儿子也才刚满六岁。更多的,是还在繈褓内的婴儿。 昔日王府贵妇、龙子凤孙,无论大小,统统在脸上刺了罪印,排成长龙,被衙役们押解出京,一路上愁云惨雾,凄凄切切。 结案之後,阮娃又悬心了一阵子,见朝廷刑部再无动静,也就渐渐放下心来。 这样又过了月余,转眼间到了一年一度的春节。 宫里各处都挂上了大红灯笼,四处装点的花团锦簇般。朝廷的大臣们,除了留值的,也都得了十五日的大假,回家过年去了。 只有宫中的使女内侍们,忙得脚不点地。不过,想到年节多出来的赏赐打点,辛苦劳累些,也就没什麽了。 成复十六年,正月十五,刚刚入夜,皇帝带著皇後和一众嫔妃,在御花园里摆宴看戏。 忙了足足半月的阮娃见没什麽事,便告假回房,躺在自己屋里的软榻上,让吕暧给他捶腿,半闭著眼睛养神。 柏啸青入了武瑶宫後,吕暧自是再也用不上,就打发他回了阮娃身旁。 “公公。” 吕暧以手握拳,一下下捶著,忽然开口:“自从我被圣上打发回来,就明白了……像我们这种人,靠别人是靠不住的。到底,还得互相扶持著。” 阮娃觉得他话里有话,慢慢掀开眼皮,目光凌厉地望向他。 话已至此,吕暧咬了咬牙,索性抬起眼,和阮娃目光相对:“吕暧想出宫,过常人的生活……趁现在还来得及,公公和我一起离开这宫里吧。将来彼此,也好有个照应……我什麽都知道,包话公公您毒杀辅王的事情。” 阮娃冷笑一声,伸脚一蹬,就将跪在软垫上的吕暧踹翻在地:“拿这个要挟我?你是嫌命长了吧。” 吕暧这崽子,脑子是好使的。不然,当初也不会让他到元渭身边侍候。 这件事,他虽没有直接参与,但在与辅王来往期间,还有毁灭证据期间,完全有可能瞧出蛛丝马迹。 阮娃有些後悔,当初消灭证据证人时,没有立即把吕暧解决掉。 “吕暧想出宫,但吕暧是圣上临幸过的人……若没有公公提携,根本不可能出去!”吕暧扑上前,不顾一切地抱住阮娃的小腿,“再说、再说……公公现在若不离开,也来不及了。” “我已偷偷将密报公公的文书,呈入刑部。现在刑部官员都在放假,卷宗累积不少,还没有人手去逐份察看……不过,天亮後,所有官员春假结束,就会不同。” 阮娃心头大震,怒极反笑,俯身伸出手,揽住吕暧的腰,柔声道:“……你起来吧。” 吕暧做这事,显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策谋已久。 时间、时机,都是挑选好的。 吕暧站起来,和阮娃两两相望。 “好孩子,为什麽要这样做?”阮娃眯起眼睛看他,“只为了离开宫里吗?” 也只有这个原因了。 若选择向朝廷告密,不是不可以,还能够平平安安得一大笔赏银。只是,却永远得不到自由。 阮娃是紫衣供奉太监,有带人出宫采买的特权。 然而,若在平常状态下,放走被圣上临幸过的吕暧,让人发觉,阮娃自己也难逃干系。所以,只能在这种特定状况下,逼阮娃和他一起出逃。 “是的!”吕暧声音和神情都激动起来,“公公是有品阶的紫衣监,我自是比不得,又失过一次宠,不可能再受重用,老了就得进感恩寺,被人严密看押,公公可以看看里面那些个太监,人不人鬼不鬼……” 阮娃挑起唇角一笑。 吕暧大睁著眼睛,望向阮娃,忽然间说不出话。 吕暧左胸处,刺进一柄明晃晃的匕首。青色的太监服上,大片血渍迅速晕开。 “公公我别的本事没有,十岁前,家里倒是干杀猪营生的……人也好,猪也好,这心脏的位置,不会认错。” 阮娃低声说完,松开手,吕暧便直挺挺地倒在了他脚边。 **************** 阮娃在原地站了一阵子,忽然转过身,走到自己睡觉的软榻前,一把将平常惯用的那个蓝缎面羽毛靠枕撕开。 白色的羽毛,顿时如同冬季的纷纷落雪般,飞了满屋。 阮娃伸出手去,将里面藏著的厚厚一叠银票,揣入怀里。他扔了靠枕,在满室纷飞的落羽中,拉开房门,走出门外。 他非常明白,什麽都再不可挽回。 这时候,天刚刚黑下来,离天亮还很远。他要跑的话,完全有充足的时间。 但不知怎地,他出门後,没有直接朝宫门的方向走,反而朝御花园的方向走去。 不看那个人最後一眼,他不死心。 年节的最後一夜,宫里各处都被大红灯笼照得通明,仍然洋溢著浓浓节日气氛。 阮娃走进御花园,旁边的人认得他,纷纷给他让路。 御花园内,摆著高高的戏台,正在演《辩本》。 一个身穿彩衣,鼻梁处扑了块白粉的丑角,在台上对著皇亲贵胄们,咿咿呀呀唱著戏词,搔首弄姿,丑态百出。 也许是正演至趣处,元渭搂著身旁的柏啸青,和柏啸青笑做一堆,腰都直不起来。 阮娃站在冷风里,微微咬著牙,心里就有些悲从中来。 在这宫中,他拼了半生,挣扎了半生。最想要的东西,还是没有到手。 就如同那戏台上的丑角,出乖露丑,百态露尽,到最後成全的,却是别人。 ……既然如此,他一走了之,岂能甘心。 没错。 他的根在这宫中,他的念想、欲望、青春……全部都在这里。 死也死在这里,他哪里都不去。 况且……就算失去了生命,最後输的人,不是他阮娃。 他得不到的东西,那个高高在上的人,也休想得到。 阮娃的脸上,渐渐泛起个笑容。一枚好看的浅浅梨涡,浮现在左颊。 他一把抓过身旁的小太监,在那小太监耳边,柔声道:“圣上若问起我来,就说我在宫中流云阁。” 说完,阮娃便一边低低笑著,一边迈著有些虚浮的步子,梦游般离开了御花园。 小太监有些错愕。 流云阁,是这世间最高的建筑物,每年四时,天官祭天祈福所用。 平常的话,除了打扫,并没人上去。 不知这阮公公,到流云阁去做什麽呢? ********************** 正月十六,早晨。 元渭上完早朝,在众内侍的簇拥中,摆驾回武瑶宫的路上,忽然看见刑部尚书满头热汗地跑过来,手执一个折子,一下子跪在他面前。 “陛下,臣有事急奏!”刑部尚书将那个折子高举过顶,“与辅王同谋刺杀陛下的人,已经找到了!” 元渭停下脚步,皱起眉头,从他的手中取过折子,在自己面前展开。 是封密奏。 近一个多月来,凌逐流和刑部已零零碎碎搜集了不少,关於辅王存在同谋,而且这个同谋为了自身脱罪,将辅王毒杀的证据。 但这些证据,无不在关键的地方就断掉,导致始终没办法揪出,与辅王同谋那个人来。 手中这封密奏,将所有的断点都连接了起来。 元渭看完密奏後,气得浑身都开始发抖,恨声道:“居然是他!” “是。据值守的士兵禀报,昨夜阮公公并没有出宫。臣已封锁宫闱,只许入不许出,派人在宫中各处搜查。” “禀陛下。”旁边侍候的小太监见况,大著胆子插嘴,“昨夜阮公公来过御花园,他跟奴婢说,陛下找他的话,就去流云阁。” “他倒象是,事先就知道一样……好大的胆子!”元渭狠狠一把将手中折子扔在地上,“叫上御林军,随朕一起去流云阁!朕倒要亲眼看看,他还能玩出什麽花样!” 说完,年轻气盛的皇帝便迈开大步,朝流云阁的方向走去。 ********************** 天色大亮。 阮娃站在流云阁顶楼边沿,看著下方的御林军若蚂蚁般,将流云阁层层包围起来,忍不住轻笑:“真慢。” 他下意识伸出手,捋著散在胸前的长发,却发觉触指间异常干涩,不同往常。 低头一瞧,发现指间缠绕的头发,颜色如落雪霜华。 原来这世上,竟真有一夜白头。 阮娃见状,索性摘了纱帽和碧玉簪,朝楼下抛去,纵声大笑,直笑得流出眼泪。 任一头及臀白色长发,乱纷纷飞扬於冷风中。 这时候,他听到一阵兵戈甲胄撞击的声响,慢慢回首。 只见元渭穿著朝服,带著大队御林军,气喘吁吁,出现在顶楼入口处。 “阮娃!朕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做?!” 元渭命令大队御林军暂时守在入口处,他只带著几人上前,来到阮娃对面。 到底曾是他的枕边人。他不亲自问清楚,怎样也不甘心。 阮娃见他靠近,朝他一笑,便转过头,朝流云阁下一跃。 元渭朝他冲过去,想要伸手抓住他,却已经来不及。 半空中,阮娃闭上了眼睛。 身体不停坠落再坠落……伴著耳边呼啸风声,十多年前的片段,流光掠影般在眼前浮现── 自己狠狠瞪著他,刻薄尖锐地说:“柏啸青,你要真心把我当兄弟,为我好,就离了那妖婆子,跟我一起离开这皇宫。你倒是肯不肯?” 那些话,其实是真心的。 那年,那时候,你若肯放下他们……随我离开…… …… 元渭眼睁睁看著阮娃,在自己面前跌下万丈高台。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开出一朵硕大而鲜的血花。 他不可能还活著。 元渭在阮娃跳下去的地方,临风站立,怔怔地发起了呆,不知自己该是怎样的心情。 “陛下,我们在这楼阁之上,发现了他留下的这张字纸。” 旁边有御林军,拿著张雪涛字纸,来到元渭身旁。 元渭接过,看了看。 是阮娃的笔迹。 阮娃出身卑贱,长到二十岁,还未曾识得字。国家变故,迁到南岸去之後,他因护驾有功,就常常陪在元渭身旁。 元渭有时候高兴,就教他认字。他倒也算天资聪明,这样过了几年,虽做不成八股文章,但读写都没有问题。 正因为如此,元渭对他的笔迹,再熟悉不过。 第九章 元渭将那张字纸拿在手里,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後,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变紫。 他心中怒气升腾,几把就将那张纸扯得粉碎:“一派胡言!这人心思竟如此狠毒,死了也要想要害人麽?!” 元渭望了望身旁侍立著的,满脸惶恐的御林军士,恨声道:“把这人的尸首鞭了,给朕扔到荒郊去喂狗!” 说完,元渭便拂袖转身,朝流云阁楼下走去。身边的御林军,急忙跟在他後面。 阮娃留下的那张纸上,主要说了一件事。 当年柏啸青的叛变,皆是出自先帝和姜皇後的遗诏。天朝能够这麽快的收复河山,全赖柏啸青在金摩内应。 姜皇後临死前,用身体和柏啸青做了交易,要他在金摩一边做内应,一边牵制对岸的权臣,直到元渭长大,能够真正掌握皇权。 而柏啸青甘愿舍身赴死,忍辱负重,是因为他一直深爱著元渭的母亲,姜皇後。 所以,他要成全她的愿望。 元渭满腹怒气,一路朝楼下冲。冲到楼下後,站在祭天广场上,一阵寒风吹过来,发热的头脑渐渐冷静。 他觉得腿脚有些发软,慢慢走到身旁巨大的汉白玉观星轮盘旁边,用手扶住冰凉的玉石表面。 在南岸的那些年,御驾亲征的那一年……若真如阮娃所说,很多看起来幸运和偶然的事情,就能够解释了。 记得自己十五岁的秋天,西域有琉国商人来到南岸,带来一大批血统优良纯正的高大强壮西域战马,以及先进的武器制作工艺,当朝却因为刚给金摩纳过供,国库中拿不出余钱购买。 天朝一方面要纳供,一方面要储备战争,南岸人民多年高额赋税,早已不堪搜刮。 後来,凌逐流和简丛,据说是掘到了宝窖,终於将那些东西买下。 然而,就在那一年秋天,北岸的街头巷尾,同时流传起柏啸青搜刮民脂民膏,强行低买高卖民间珍贵古董,敛取钱财的传闻。 那时元渭深恨著柏啸青,并没有认为,这两件事有什麽必然联系。 现在想起来,真的是过於巧合。 还有亲征时,金摩战至一半,後方粮仓被烧,补给线也莫名其妙中断……而当时负责後方补给的,正是柏啸青。 …… 当然,以上这些……也可能真的是巧合。 毕竟没有确切的证据支撑。 如若真像阮娃所说的理由,那麽,问凌逐流和简丛,这两人就算知道,也势必隐瞒。 阮娃的信件里,还提起了当年在杏花楼上的事情。 他自称,从小就与柏啸青相交相识,直至柏啸青叛变之前十几天,两人都还见过面。 那时,阮娃已二十岁。 至杏花楼相见,阮娃是二十六岁,形貌未改,所以,柏啸青不可能认不出阮娃。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可能认不出元渭。 目前为止,只有这条证据,是可以确认的。 …… “回勤政殿,给朕叫管人事的大太监过来。” 考虑到这里,元渭再不犹豫,朝身边围过来的几名贴身内侍吩咐。 声音虽然仍旧维持著,一个帝王的沈稳坚定,他的手却在袖下微微发抖。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麽,他该如何面对柏啸青? 一个忍辱负重,为国为民的忠臣? 一个与自己母亲私通的奸夫? 让他选择的话,他宁愿维持现状。 但是……元渭从来不是遮住眼睛耳朵,欺骗自己的人。 无论如何,他要知道真相。 ********************** 掌管人事调动的紫衣大太监,桂公公很快被传唤到勤政殿,元渭的面前。 这桂公公生就一张很讨喜的圆脸,四十左右的模样。他看见元渭,便连忙跪在地上。 “阮娃当年入宫的时候,是不是经你的手?”元渭端坐在龙椅上,高高俯视著他。 “回陛下,阮娃那贼子入宫时,奴婢才十四五岁的年纪,还未曾管事。”桂公公连忙开口,“那时候管事的人,是林公公……不过,奴婢那时候就看那贼子不对劲,眼睛里总有股凶光……” “行了行了。” 元渭打断他。 宫里的这些太监,逢高就捧,见低便踩,他不耐烦听,便接著往下问:“那麽,柏啸青是否和阮娃相识?” “是,是相识的。”桂公公朝元渭磕了个头,“奴婢不敢隐瞒。柏啸青入宫时,是建纯元年冬天,奴婢亲自陪林公公,自街上买进来的,跟阮娃是一批……两个人,那个时候交情就不错。後来,柏啸青得到圣德明慈皇後的提携,两人分开後,直到成年,还时常相见。” 元渭的脸色顿时就变了。 虽然证词时间并不精确,但既是成年,一个人青年前後,容貌绝不会有大的改变。 阮娃没有说谎。 而杏花楼上,柏啸青会放过元渭,当时敌国的皇帝。这等攸关重大的事情,明显不是因为阮娃。 **************** 元渭怔忡片刻,朝桂公公挥了挥手:“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桂公公应了一声,起身退出门外,元渭又朝身旁的内侍吩咐:“把凌逐流和简丛,给朕传过来。” 凌逐流和简丛都在宫中处理政务军务,并未回府,很快就被传到了元渭面前。 “你们瞒得朕好!”元渭抬眼,看著这两个顾命重臣,冷笑一声,“多的朕且不跟你们提,就问你们两件事。成复五年,买军马战备的那笔钱,究竟是哪里来的?!成复十年,和金摩在绿野的那场仗,是谁烧了金摩的粮仓?!” 凌简二人面面相觑,心内大震。 虽不明白,元渭是如何知道的,但从这些问话里明显可以听出,他已经知道了。 既然如此,继续隐瞒下去,也是没有用的。看元渭的情绪态度,说不定还会落个欺君之罪。 於是,两人在无奈之中,便将当年的事情,全盘向元渭托出。 元渭一声不吭地听完後,伸手重重拍了一下桌案,勃然大怒,眼中光芒锐利锋寒:“这等大事,为什麽不跟朕说,把朕一直瞒在鼓里?!欺朕当初年幼麽?!” 他的心,现在完全乱了。 阮娃说过的话,现在能够查证的,全部属实。 那麽,柏啸青和自己母亲私通的这点,八成也是真的。 他已经动了杀意。 如果凌逐流和简丛知道这件丑事,他马上就以欺君之罪,将二人灭口。 “臣等不敢。” 凌逐流慌忙解释:“当初,明慈皇後是这麽吩咐的,臣等也不知其用意。” 站在他们的立场,只能这样解释。 总不能直接说,是因为元渭的娘,担心元渭对柏啸青用情过深,从而产生祸乱宫廷朝纲的权臣。 这样,让目前正专宠著柏啸青的皇帝,脸往哪儿搁。 元渭听完他们的回答,只觉胸中梗塞,气得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二人,只是奉命行事。但依著他们的回答,那件事,就已是九成九了。 若非有了丑事,为何他母後一定要柏啸青死? 他心里一边恨自己的母後,一边恨柏啸青。 最可恨的是,自己身下的宝座,手中所握皇权,偏偏是靠这种丑陋的交易换来的。 凌简二人不知道元渭心中所想,只有悬著心跪在地上,等待元渭後面的问话。 “滚!都给朕滚出去!!” 元渭咬了半天牙,忽然抓起手边的茶碗,就朝凌逐流和简丛扔过去。 元渭虽没扔准,两人却也没敢躲,简丛被泼湿了半幅衣摆後,连忙和凌逐流匆匆退下。 两人退出房门,元渭坐在原地,又发了半天呆,忽然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平日皇帝出门,按例是要跟身旁人说明,自己去哪里的。 但如今元渭两眼布满红丝,神态凶恶狰狞,一张俊美端正至极的脸都扭曲了,身边内侍没人敢问,只有跟在他身後。 ********************** 武瑶宫的寝房大门,被元渭狠狠一脚踢开。 寝房里侍候的宫女内侍,看到元渭凶恶不善的眼神,连忙纷纷退出房间。 柏啸青正坐在椅子上喝茶,见元渭来势汹汹,不由有些错愕。 元渭将大门反闩了,几步走到柏啸青面前,狠狠瞪了他片刻,忽然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将他提起来,扔在宽大的龙床上。 “好一个忠良……好一个忍辱负重,舍身成仁……” 元渭望著他,气得脸色发青,嘴唇都在哆嗦。 柏啸青的心里,忽然咯!了一下。 不,他应该不可能知道的…… 元渭忽然俯身压住柏啸青,伸出双手,抓住床头束纱帐用的彩色丝绦,往柏啸青脖子上一套,就握住两端,狠狠往里勒:“既然如此……朕成全你!” 柏啸青挣扎著,却因为四肢无力,没有挣脱,只能任凭元渭摆布。 元渭感觉到,柏啸青的四肢渐渐不再动弹。 他看著柏啸青失神的双眼大大睁开、一张脸涨成紫色,巨大的恐惧忽然从内心升腾,压倒了怒气。 再这麽勒下去,柏啸青真的会死。 他悚然松手,柏啸青终於重新能够呼吸,剧烈地咳嗽起来。 元渭咬著下唇,直咬得沁出血丝,心中又气又恼。 他看了柏啸青半晌,忽然冷笑:“好……好……你既然能够上了圣德明慈皇後,如今被朕上一辈子,也算是报应!” 元渭连著他的母亲一起厌恶憎恨,竟在柏啸青面前,直接叫他母亲的谥号。 说完,他抓住柏啸青的衣襟,用力撕开,又一把拉下柏啸青的亵裤,欺身上去,就将柏啸青狠狠压倒在身下…… 顿时,羞愤愧恼,不受控制般直冲脑门。 他气得发抖,抬起手,拼尽全身的力气,给了元渭一记耳光。 虽然因为身体虚弱的关系,打得不重,却异常响亮。 *************** 元渭自小就没挨过打,柏啸青这一掌将他打怔了片刻,捂住左脸发愣。 “混帐、王八蛋、蠢材!” 柏啸青愤怒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嘶声大喊:“……你怎麽能这样说娘娘?!她比谁都高贵,比谁都美丽……是,我敬重她,爱慕她,甘心为了她的愿望而死……但那种苟且龌龊的事情,我这一辈子,想都没想过!你、你是从哪里听说这些混帐话的?!” 他向来视姜皇後为心中女神,听到有人这样污蔑她,比杀了自己还要难过。 更何况,这种恶毒的攻击,竟出自她的儿子,他的陛下之口。 元渭听完柏啸青的嘶吼,一点点撤出柏啸青的身体,翻身坐起,低头看著脚边的长毛地毯发呆。 在他的记忆中,柏啸青是第一次这样失控,在人前大吼。 ……没错,就是不相信柏啸青,他也应该相信自己的母後。 他自幼就被教导帝王术,不是不知道,最厉害的谎言,就是在通篇真话里,夹杂上一两句关键要命的谎话。 但事情一旦涉及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柏啸青和他的母後,他竟失去了冷静的判断。 “……对不起。” 元渭没有看柏啸青,低声道:“有些事……朕要好好想想。” 说完,他整了整衣裳,站起身,慢慢朝房门走过去。 元渭向来注重仪态,此刻却步履蹒跚,背也微微的佝偻著。 他的世界,他的所有情感认知,在十岁那年被颠覆过一次。 如今,又再度全部被颠覆。 柏啸青的脖颈上紫痕深深,下身还在流血。他伸出虚软无力的手,勉强用宽大的衣服将身体掩好,看到元渭走到房门前,正在拉门闩。 元渭一直在发抖,拉了十几次,居然都没有拉开。 柏啸青心里,就开始疼痛起来,有点後悔刚才那麽骂他。 从头到尾,元渭都是按照先帝,以及姜皇後的意愿成长起来,坐在九五至尊宝座上。 然而最後的果实,无论是什麽味道,全部要由元渭独自吞下去。 ********************** 整个事情的真相,其实很简单。 天朝危难存亡之际,民间和朝廷决战的呼声沸腾,但敌国兵马强盛,战则必败,皇朝倾灭。 於是,帝後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令柏啸青带其头颅投诚敌国,就有了名正言顺撤退、保存实力的理由,同时也起到激愤军心民心的作用。 但,这件事若传开,毕竟对皇族声誉有损;再加上,将来要成为帝王的那个孩子,对柏啸青看重得逾於性命。 一个帝王的身边,绝对不允许有这种人存在。 所以,柏啸青成为了那颗,注定被牺牲的卒子。 勤政殿内,坐在龙椅上的元渭,别过头,轻轻将眼睛闭拢,不去看跪在地上的那两名顾命重臣。 有些事情,只要掌握了部分事实,就像解连环锁一样,找到某个诀窍,整个看似错综复杂的机关,都会挨个打开。 风华正茂的年轻帝王,一夕之间就憔悴下去,神采黯然。 和柏啸青的过去,以及加诸在柏啸青身上的那些凌辱、刑罚……他想都不敢再想。 还有,柏啸青曾经说过……爱慕著,他的母後。 是因为这样,才甘心赴死的吧。 助他平金摩,登上大宝,不解释过往,对他的凌辱侵犯不加反抗,救了他的性命……也都是,因为他的母後吧。 那支毒箭射过来时,柏啸青,并不是因为喜欢、爱他,才拼命将他推开。 元渭的心底,已经说不出来是恨、是痛,还是怨悔。 但还是,舍不得放手。 “朕要……为他昭雪。” 元渭沈默了半晌,忽然开口,眼神慢慢明亮:“朕要补偿他……要他重新立在朝堂之上,陪在朕身边……对,这还不够……朕还要为他建个大大的忠义生祠!快、快!还愣著做什麽?!快找纸笔过来,朕这就拟诏!” “陛下,恕臣直言。” 元渭的精神已接近癫狂,凌逐流实在是看不下去,打断他的话,走上前去:“臣觉得陛下,这样做之前……应该听听柏大人自己的意愿。” “他能有什麽意愿,多少人求之不得……” 元渭说到这里,忽然住了嘴,再也说不下去。接著,眼泪就似断了线的珠子般,不停地沿著面颊淌落。 明明知道……他不愿意留在自己身边,所以才自欺欺人。 但现在,就连自己,也骗不过去了。 凌逐流一直没有抬头,却能够看到,不停有水珠落下,打湿了皇帝膝盖处的龙袍;能够听到,皇帝掩也掩不住的哽咽抽泣。 元渭自登基以来,无论遇上什麽事,至少表面上,一直是个标准的帝王,自负决断,心肠坚硬。 他是第一次见到,皇帝这样痛哭失声。 ********************** 柏啸青选择了离开。 对他来说,也只有离开。 把他的清白,证明给全下的人看,只会成为天朝、先帝先後,以及元渭的污点。 他不愿意看到,自己用生命珍爱维护的东西,又被自己摧毁。 而一生留在这皇宫之中,绝非他所愿。 所以,昔日的名将、叛贼、阶下囚,在元渭诏示天下的布告中,已经死了。他如今离开,再无挂碍。 成复十六年,二月底,京城的初春已至,官道两侧生长著的梧桐树,纷纷吐出嫩绿新芽。 只是周围景象,仍旧没有褪去冬季的萧瑟。 一顶毫不起眼的青呢小马车,停在通往西北方的官道上,年过六旬,却依旧精神矍铄的马车夫,头戴青箬笠,怀抱长鞭,等待旁边的客人话别。 元渭和凌简二人,都身著便装,站在马车旁。 元渭明显憔悴消瘦了很多,脸色青白,眼睛有点发红,望向对面的柏啸青:“……你再想想,你若留下来,朕、朕……什麽都给你……” 元渭知道,自己挽留的样子难看至极,却还是忍不住挽留。 柏啸青微笑著摇头,转身朝那顶马车走过去。 他的步伐虽仍然比常人缓慢,却已行走无碍。从今往後,他将用这双脚,一步步走向属於自己的人生。 元渭咬了咬牙,忽然迈开步子,跑到他面前拦下他,哑著嗓子:“潜芝,朕只想问你最後一句……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朕?” 虽然元渭自己也觉得,这句话问得恶俗,活似怨妇。 但是,若不知道答案,他到底不肯甘心。 柏啸青低垂眼帘,怔了片刻後,慢慢弯了双膝,在元渭面前跪下,端端正正朝他磕了个头:“请陛下今後,以江山社稷为重。” 他身心俱残,早就不再奢求任何东西。 元渭是手握皇权,掌握天下生杀的帝王,是他再也触碰不到的人。 喜欢,抑或不喜欢,既然是再无交集,就没有任何区别。 只希望元渭,在将来的岁月里,能够将这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令百姓安居乐业,做个好皇帝。 元渭被他这一跪,心痛如绞,整个身子仿若被钉在了地面上,动弹不得。 元渭不知道是如何看著柏啸青站起身,如何看著他上了马车,扬尘远走。 心内情感寄托的所在,刹那间全被掏空。 柏啸青坐在马车内,看著对面车角处,用来拴帘子的藏青吊穗在那里摇摇晃晃,不敢掀帘往外望,轻轻闭上了眼睛。 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和元渭初见时的情景。 那样一个粉嫩白胖的漂亮娃娃,戴顶坠满珍珠的小帽子,脖子上挂著个长生小金锁……穿著大红的缎子衣,露出两节粉藕般的手臂。 自己朝他磕过头後,他坐在宽大柔软的床上,眉眼深黑灵动,瞧著自己一笑。 十几年光阴荏苒,和元渭之间的快乐、悲伤、挣扎、纠缠……始於那日一跪,终於今日一跪。 鼻腔内,忽然酸楚难当。 ********************** 马车驶出了京城的范围後,还是上午。 柏啸青撩开车帘,朝马车夫大声呼唤:“大伯,麻烦您调个头,去一趟北郊,我有两件事要办!办完了,咱们再上路!” 马车夫也不多话,直接一甩长鞭,便赶著马儿,朝城外北郊而去。 北郊是一片乱葬岗,掩埋著无主尸骨,终年都给人阴森寒冷的感觉。 柏啸青自十八岁那年起,就再没有来过这里。 因为那时的他,已背上了叛国的罪名。若再常来这里祭拜,只怕会被愤怒的天朝人偷偷掘尸,惊扰了他死去亲娘的安宁。 此番一去……又是遥遥无期。 若这时不来看她,恐怕今生都不能再有机会。 他下了马车,拿了铁锹,慢慢走到他娘的坟跟前,想为坟头除除草,培一培土,却愣愣地呆在了原地。 原以为十几年未至,这坟应该变矮不少,湮没在丛丛荒草中。 没想到,坟包非但并未曾变矮,反而增高加大许多。比周围的野坟,都要高出半截。 坟前,居然还插著几支残香,放著一盘果点。 柏啸青正在发愣,看到一个瘦小佝偻的人影,提著一个篮子,拄著拐杖,从远方走过来。 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子,双目混浊,衣裳半旧。 她看到柏啸青,并不意外,朝柏啸青咧开嘴笑笑:“您来了啊。” “您知道我是谁?”柏啸青心头一惊。 “知道、知道。”她一边点头,一边颤巍巍朝坟边蹲下去,将坟前的果点和篮子里新鲜的换了,又收了残香,“没别人会上这儿来了……您是这坟里人的儿子,对不对?” 柏啸青无言相对,她又自顾自地说下去:“您犯了些事,这些年都在外面流亡……所以,一位宫里的公公,就拿了八百两银子给我老婆子,让我在这里照看著坟,每天除除草、培培土,上点果品香烛之类的……算算看,快有五个年头喽,银子还剩下大半。他说,无论等到什麽时候,您总有一天会来这里的。” 五年前……成复十一年,元渭复国,重返京城那年。 那位公公,不会是别人。 柏啸青的眼角慢慢潮湿,一句话也说不出。 “咦,您的妹子怎麽没来?”老婆子做完手头的事情後,往柏啸青身後张望了一下,有点诧异,“就算嫁了人……自己的娘,总要来看看吧。” 年纪大的人,话一般都多。 不等目瞪口呆的柏啸青回答,她絮絮地又往下唠叨:“那位公公说过,这坟里葬著的,是他爱人的娘……我老婆子想著,他虽然已经成了阉人,不能和别人在一起,但这份情谊,总还是难得的,可惜了啊……” ******************** 老婆子所说,局外人看似唠叨废话,局中人却如惊雷闪电。 想起十六岁那年,他曾威胁耍狠般,要自己和他一起离开宫门。 想起他拥吻著自己,轻声细语── 全天下,只有我最明白你。 他冒了天大风险,串通辅王谋刺元渭。 他从流云阁上纵身一跃,留下揭示真相,同时也包藏祸心的字纸。 …… 此时此刻,终於明白他的真意。 柏啸青站在荒坟之间,哽咽难当,泪流满面。 柏啸青从老婆子手中接过香烛,亲自点燃,插在他娘的坟前,磕了几个头後,站起身来,走向老婆子,从怀里掏出两个沈甸甸的金锭,塞进她的手里:“我眼下,又将要远走他乡……请您继续照看我娘。” “您放心。”老婆子接了金锭,挺直腰杆,“我们一家,就住在近郊野村,都是讲信用的人,若是将来我不在了,还有儿孙看顾……就算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一定会替您把这里照看好的。” 柏啸青朝她拜了拜,便再度上了马车,离了这里,朝乱葬岗深处继续驶去。 马车走过大半个时辰後,来到一片荆棘丛生的野地。 说是初春,地面上的嫩草都未曾长齐,但那丛丛的棕褐色乱棘中,却开著一朵朵碗口大的单瓣红花,如霞似火,在野地里美丽盛放著,也不知是什麽品名。 有白色的骨骸散落其间,就分外鲜明触目。 柏啸青下了车,唤马车夫拿了车里的一个竹篓、一把长铁钳,走到那具尸骨面前,亲手持了长铁钳,一块块将散乱的洁白骨殖,自野草乱棘中捡起,放入篓中。 他临行之前,曾向人偷偷打听了阮娃的弃尸处。 来这里的目的,一是替他娘上坟,二就是替那人收尸捡骨。 毕竟这世上,除了柏啸青之外,再也没有人会做这件事。 柏啸青仔仔细细,将所有散落的骨头都收入竹篓後,用布把篓口蒙住,将竹篓抱入怀中,站起身低声道:“阮娃,我们走吧……” 这一次是真的,只跟你离开。 四下里荒芜一片,不时有冷风拂面。冥冥中,柏啸青似乎听到了那人低低的笑声,在耳畔轻扬。 ********************** 送走了柏啸青之後,元渭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宫中。 摒退身旁的所有内侍宫女,他独自一人,迈进了吟芳宫的大门。 吟芳宫在数月前被修整一新,又常常有内侍宫女来打扫,现今虽寂廖冷清,但依稀望过去,又是当年好景致。 绕过添香阁,元渭走上了花溪上的白石拱桥。 桥下的溪水清澈见底,几条灵动小鱼在其间游来游去。 元渭想起小时候,曾和柏啸青一起在这里喂金鱼,结果自己不小心喂得多了,几十条鱼儿翻著白肚游在水面上的情景,不由一笑。 走过花溪上的几道拱桥,元渭来到剪风院跟前,推开院门。 只见一个打扫的小太监,抱著柄笤帚,背靠著院墙打盹。 小太监听见门被推开,悚然惊醒,看到元渭一身明黄装束,立即手忙脚乱地跪倒在地:“奴婢恭迎万岁!” “起来吧。”元渭挥挥手,也不看他,径直朝院内走去。 难得有和今上单独相处的机会,小太监存了讨好的心思,又有些胆怯,就垂著手,缓步远远地跟在元渭身後。 这剪风院,是承载了元渭太多童年回忆的地方。 书房、卧房、演武场、院落……每一寸土地,每一件物品,似乎都能说出一个故事。 元渭每个地方都进去看了看,最後来到院子里的石凳前,缓缓坐下。 一瞬间,仿若回到从前,自己总缠著柏啸青,就在这石桌前,斗蛐蛐、下象棋。 还有面前的这棵树,上面有个空空的半残鸟巢,以前却是有鸟的。 每天清晨,元渭都能听到鸟儿一家的鸣叫。 一年夏天,有只毛绒绒的雏鸟从巢里掉出来,柏啸青让元渭站在肩膀上,把那只雏鸟放回巢中。 ……那些从前,再也回不去。 就如同,眼前这空落落的残巢,鸟儿再也不会回来。 元渭忽然觉得胸中绞痛,喉头发甜。 他张开嘴,一口鲜血蓦然喷出,身体随之软软倒下。 旁边的小太监慌了手脚,连忙上前扶住他,放声大喊:“圣上不好了!来人哪!快来人哪!!” 有些尖锐的高亢声音,在空荡荡的院落里不停回响。 ********************** 柏啸青经过月余的跋涉,来到了位於西北的新龙镇。 这里物产丰富,民风淳朴,气候相对干燥,有利於他将来的生活,以及顽固的风湿宿疾。 他买下一幢朝向不错的青砖红瓦大房,置了家火物什,化名洪亦凡,便在此处安了居。 那个年过六旬的马车夫,原是元渭身旁的大内高手,就充作他的老家人,唤作洪伯,陪他一起在这里住下。 这就样过了半月,等一切安顿下来,柏啸青又让洪伯去了一趟卸甲村,把阿留接过来,尊她为娘,打算奉养她终老。 阿留是个素性豁达、历尽世事的人,见柏啸青安然无恙,惊喜交加,也不再问他的过去,安安心心地住了下来。 阮娃的骨殖,被柏啸青埋在了房屋後院。没有立碑,只是在他坟前种满了各色花卉,有空就去浇浇水,和他说说话。 春末夏初,满园鲜花盛开,放眼望去,俨然一个小小後花园。 ************************ 这天清晨,柏啸青、洪伯和阿留围坐在饭桌前,一起吃早饭。 柏啸青和洪伯都换了双新布鞋。洪伯一边吃饭,一边不时偷看对面的阿留,老脸上有点泛红。 一顿饭吃到後面,洪伯终於鼓起勇气开口:“难为夫人费心,替老奴做了这双鞋子……” “哎,谢什麽谢。”阿留拿著筷子,口快舌便,“这些时候,日子闲得发慌,顺手做点针线活罢了。还有还有,别总人前人後地叫我夫人,我阿留一辈子穷惯了,听著怪别扭的。” 洪伯被她这一串话抢白,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脸越发红了。 柏啸青微笑著放下碗筷,站起身,清咳一声:“今儿天气不错,我打算出门去集镇上走走。” 洪伯连忙起身开口:“那麽,老奴陪您一起……” “不用、不用。”柏啸青挥挥手,径直朝门外走过去,“我就想自己散散心。” 洪伯有些尴尬地坐回原地。 倒是阿留,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 出了院门,柏啸青沿著由碎卵石铺成的小道,缓步行走,打算去集镇上转几圈,等到晚饭再回来。 他怀里还揣著一吊钱。在这新龙镇上,二十个钱,就足够在小饭馆里酒足饭饱一顿。 剩下的钱,他会在集镇上,拿来买一些钗饰,回去後偷偷交给洪伯,让他找机会送给阿留。 不知道为什麽,他这样想著的时候,就有些怅然失落的感觉。 经过邻家农户小院的时候,柏啸青看到他们家门口挂著一条长长的白幡,门前洗衣服的农妇,鬓角插著朵小白花,心里不由一惊。 邻家一共五口人,一对夫妻,一个老人,两个小孩,他熟得不能再熟。 但转念想来,那老人身体健旺,每天还在浇园锄田。再加上,院中未曾停棺,也未见有人操办丧事,农妇安安静静地洗衣,脸上不见半点悲容。 想必,应该不是他们家有人过世,而是未出五服的亲眷长辈死了,所以戴个孝。 柏啸青想到这里,也就安了心。他别过眼,背了双手,接著沿小道慢慢行走。 经过小半个时辰,到了集镇上,只见处处仍如昨日般,热闹鼎沸。 茶肆酒楼,卖首饰的金银铺,卖点心小食的摊位……叫卖声,此起彼伏。 只是每座茶肆酒楼、每个铺面摊位前方,都挂著一道长长白幡。 每个行人,女的鬓边都插朵小小白花,男的胳膊上都箍著道白布。 柏啸青的心,顿时砰砰跳个不停,巨大的恐惧感,慢慢从心底浮现。 他三步并两步走到不远处,卖糊辣汤的小张面前,声音都在打颤:“这、这街上,到底是什麽回事?!” “哦,您大概才出门,所以不知道。今儿早上传来的消息,当今圣上驾崩了。”小张戴个孝箍,擦著板凳,热情地回答,“新龙镇东南头,有官府的人正在那儿,送白幡白花和孝箍呢,您也去领吧。过了今天,就得自己家拿钱做了。” 柏啸青点点头,转过身,失魂落魄地朝茶楼的方向走去。 他只觉得胸口处又疼又闷,两眼金星直冒,双耳嗡嗡作响,急切地想要找个地方坐下,安静安静。 当今圣上驾崩……不、不可能。 元渭还未满二十六岁,年纪那麽轻,又身强体健…… 他双腿虚浮地一步步走上茶楼,茶楼小二见他脸色不好,连忙扶他到靠窗口的位置坐下,为他泡了一壶酽茶。 他给了小二两个钱,道声谢,用手肘撑住桌子,往窗外望去。 只见一道道白幡,在整个城镇中飘扬。仿若记忆中,皇宫大殿那场宴会里,异国舞娘们舞动柔白的手臂。 那场刺杀,没能夺去元渭的性命。 而这道道白幡,却召示著年轻的帝王,如星殒落。 柏啸青用双手捂住眼睛,开始小声地抽泣。 他再次,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用自己所有一切守护、成全著的,那个孩子。 …… “啊,肚子好饿。” 耳畔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柏啸青悚然抬头。 泪眼朦胧中,看到了元渭微笑的脸。 “小二,来壶好茶,再多上几盘你们的好点心。”元渭揭开面前的茶壶盖,看到里面的浓酽茶汁,闻到苦腥气,皱了皱眉头,一撩衣摆,在柏啸青对面坐下,“潜芝,你平常就喝这个吗?” 柏啸青擦了擦眼角还在溢出的泪,如同身坠梦境,不知道该说什麽好,朝元渭点点头。 “其实,朕……我一直跟在你後面。”元渭伸出手,垂下眼帘,握住他的衣角,在指间摩挲著,低声道,“本来想多过一阵子,再和你相见……但是,看到你的样子,就实在忍不住了……” ********************* 话刚说到这里,只见茶楼入口处上来两个人,行商打扮。 新龙镇附近有一个玉矿,这两人是镇上的玉石商,靠收购和倒卖玉石为生。 这镇不大,来来回回的,几乎每个人都互相认识。 两个玉石商见过些世面,瞧元渭面生、举止不同於当地人,心里就知道他是从外地来的,又看他容颜俊美,气度不凡,有心攀交,便走到柏啸青面前,抱了抱拳:“亦凡兄,这位是?” “哦,在下名叫洪维,是从京城来找家兄的。”元渭起身抱拳抢先回答。 “你们二位,长得倒不是很像。”玉石商其中之一笑道。 “是,我长得像我娘。”元渭避重就轻。 “这位兄台既是从京城而来,想必知道圣上驾崩这件大事。”两个玉石商人索性搬了板凳,在柏啸青和元渭身旁坐下,“当今圣上年岁尚轻,不知是因何故忽然崩殂?” “这个嘛,我舅舅家有人在宫里做事,所以比之常人,倒略知其详。” 元渭这话一说出口,只见茶馆里闲坐的人群立即搬了板凳,呼啦啦上前围著元渭坐下,热情寒喧,问长问短。 茶楼本来就是消磨时间,闲磕牙的地方,如今一群闲人听说这等天大消息,怎能不凑个热闹? “想必,大家都知道柏啸青吧。”元渭端著小二新上的龙井茶,给自己倒了一盏,语调不急不缓。 柏啸青听他提起自己的名字,心蓦然一跳。 “知道!”人群中立即有人回答,“那个弑了帝後的叛国贼,今年早春猝死在宫中了嘛!” “那麽,想必大家也知道在宫中,关於柏啸青和圣上的一些传闻吧。”元渭笑笑,吹了吹茶水,小嘬一口。 柏啸青感觉到手心处,渐渐泌出层冷汗,低头喝了一口茶。 元渭……究竟想干什麽?! “知道知道!”又有人兴奋地雀跃大喊,“据说那贼子生有悍骨,是九头蛟转世,应劫祸乱天下,杀之必遭天遣,所以圣上将他烙了龙形封印,囚在宫中,住所处周围都贴满了符咒,常人不得靠近。” 柏啸青听到这里,忍不住一口茶喷出。 悍骨?九头蛟?封印符咒?也不知是怎麽掰出来的。 幸好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元渭身上,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失态。 “非也,非也。”元渭用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敲击著茶案,声调不急不徐,“据我所知,圣上之所以不杀他,是因为深深恋慕著他。在宫中的那段日子里,他在圣上身边,日则相伴不离,夜则侍寝专宠。而圣上驾崩,也是因为柏啸青猝死之後,心痛如绞,旧疾复发,便随之於地下。” 众人哗然中,元渭又接著往下说:“这并非在下凭空捏造,以耸世听。圣上驾崩前,曾亲自颁布罪己诏,其中一条就是这个。京城里,现在散布得到处都是。过些时候,想必也会传到新龙镇来。” 柏啸青望著元渭微笑的侧脸,震惊得无以复加。 嫋嫋茶香中,人群静默片刻後,其中有一青衫儒子讷讷开口询问:“国不可一日无君……圣上年纪轻轻就驾崩了,子嗣年幼,不知又该如何?” “哦,圣上临终前,已传位给安平王。”元渭看了看柏啸青,唇边泛著抹浅笑,“并且立下遗诏,他自己的子孙後嗣,永不得称帝……安平王治理其下郡邑,向来素有自省贤德之名,由他治理天下,想必大家也可以安居乐业……” 柏啸青听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只觉心内又是悲愤又是辛酸,咬著牙站起身,越开众人,朝茶楼下走去。 元渭见状,连忙跟周围的人敷衍寒喧几句,说是有事在身,暂且告辞,跟在柏啸青身後。 柏啸青下楼的时候,因为情绪过於激动,脚下打了个趄趔。 元渭连忙上前,伸手扶住他:“潜芝!” “放开我!”柏啸青用力甩开他,眼前一片水雾迷朦,又自顾自地往前走。 元渭轻叹一声,只有放手,再度跟在他身後。 穿过长长的繁华集镇,来到人烟稀少的镇外,柏啸青才停了脚步,转过身来,面对元渭,声音微微颤抖:“为什麽……要这样做?” “潜芝,我想要和你在一起。”元渭垂下眼帘,“无论如何,也……” “混帐!”柏啸青冲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泪水顷刻滑下面颊,“就因为这种任性,所以放弃了一切?!既然如此,娘娘为你做的种种,算什麽?!” ……他十几年来忍辱负重,受尽骂名凌虐,又算什麽? 第十章 “潜芝。”元渭见他情绪激动,神色也渐渐凝重认真,“那麽,父皇母後,和那一帮臣子,包括你,在为我决定人生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想法?!” “我自知再在那个位置上坐下去,於我、於天下都不是幸事。何况,并不是没有顾及到天下……我把天下,交给了更适合掌管它的人。” 柏啸青胸中一股郁结难消,两眼发昏,对元渭的话,完全听不进去。 元渭这麽做,等於将姜皇後所牺牲的一切,以及他前半生的所有,全盘否定。 然而,现在想要挽回,再怎麽不甘心,也已经来不及。 他到底……对不起姜皇後临终重托。 他慢慢放开元渭,一瞬间只觉心灰意冷,绕开元渭,朝镇上的方向走去。 “潜芝!” 元渭大喊一声,快步跑到他对面,一把抓住他的肩膀。 元渭的手指很用力,令柏啸青的肩部隐隐作痛。元渭的眼睛明亮,如同燃烧著灼灼烈焰,死死盯著柏啸青:“潜芝……你注定是会令我,不断失去一切的人……十岁那年,你令我失去了信任和爱;复国後,又令我接著失去了尊严和决断;现在,我连皇位都失去了……所以,至少只有你,我今生今世,绝对不会放手!” 说完,元渭忽然扣住柏啸青的後脑,欺身上前,用力吻住了他的唇。 柏啸青挣了几挣,终究从前旧伤交加,身体虚弱,敌不过正当青春,身强体健的元渭。 他心中不由大骇,朝元渭的唇咬下去。 元渭不躲不避,感觉到疼痛,感觉到腥甜从两人交叠的唇间蔓延,也只是皱了皱眉头,继续深深吻著柏啸青,**舔咬,不放过他口腔内的任何一处。 柏啸青闻到血腥气,心头又是一惊,不知他伤的如何,不敢再继续咬他。 良久良久,他才喘著气,唇畔挂著鲜血,笑著松开了柏啸青:“潜芝,你到底对我有情。” “混、混帐!”柏啸青愤怒至极,擦了擦唇角,迈步就走。 元渭摸摸自己受了轻伤的唇角,也不再强他,笑著跟在他身後:“潜芝,你能骂骂我,发发脾气,其实我心里,反而是高兴的……总好过,唉……” 话说到这里,元渭自己也不忍再说下去。 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跟,柏啸青去别的地方,害怕丢人现眼,就直接回了家。 迈进院门,看见洪伯正站在高凳子上,往屋檐下挂白幡,阿留在一旁替他扶著。 “哟,你回来了?”阿留瞧见柏啸青,连忙和他打招呼。 洪伯挂完白幡,顺便朝柏啸青的方向看了一眼,忽然脚下一滑,从凳子上掉了下来。幸好阿留身强力壮,顺手将他扶住。 “这位大伯,敢情是腿脚不灵便麽?”元渭连忙上前,朝洪伯笑道,“既是如此,这种爬高上低的活儿,以後一定要当心。” “是……是……”洪伯舌头打著结,神情稍定,讷讷回答。 “宝蛋儿,你身旁跟著的那位,是哪家孩子?以前没见过,生得怪俊的。” 阿留看了看柏啸青,又瞧了瞧元渭。 元渭听她喊柏啸青“宝蛋儿”,不由噗哧一笑。 “娘,我不认识这人。”柏啸青冷冷回答,头也不回,负气进了房门。 元渭脸上的笑容,顿时慢慢黯淡下去。 “这孩子,今儿怎麽了?” 阿留有点惊讶,刚想追上去问问柏啸青,却被元渭一把拉住:“……大娘,不怨他,是我从前对不住他……我这次远道而来,就是想得到他的原谅。” 元渭本就生得俊美,配上黯然的神情,以及低低的嗓音,顿时令阿留母性大发,拍拍元渭的手,安慰道:“大娘虽不知道你们从前有什麽过节,但你既然诚心道歉,这世上,又怎会有不能化解的恩怨呢?放心,宝蛋儿虽然一时想不通,但大娘一定会帮你。” 元渭勉强笑了笑,牵动唇畔的伤口,有些疼痛。 他和柏啸青之间的是非恩怨,恐怕这世间,没有人能够真正帮上忙。 ********************** 从那天开始,元渭便坐在柏啸青家门口,寸步未离。 他在等,在赌。 他知道,他做过的太多事情,无论是出於被蒙蔽也好,出於不得已也罢,对柏啸青造成的伤害,无法弥补。 所以,他不是在等柏啸青原谅,而是在等柏啸青心软,赌柏啸青对自己还存有情分。 身为皇帝的周元渭,是为了柏啸青而死……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什麽都放弃了。如果不成功,他留著这条命,也没有用处。 ******************** 其实元渭坐在那里的第二天,柏啸青就开始心软了。 毕竟是他看著长大,疼爱甚於生命的孩子。 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元渭说的那些话,也没有错。元渭的人生,的确是由姜皇後一手安排,非元渭所愿。 何况这天下,谁主沈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稳固的统治政权,能够让百姓安居乐业。 连阿留都明白的道理,一旦涉及到自身,怎麽反而想不通了呢? 虽说内心深处还是有些不甘,但柏啸青已经准备原谅元渭。 回首看前尘过往,一切皆成空,自己的忍辱负重,似乎也全部变成了天大的嘲讽。 经历了那麽多,他自觉已经老了,心境苍凉,不想,也没有能力再争那口气。 人这一生,付出过,本就不一定有相应回报。 只要那孩子,觉得幸福就好。 但是,他明白元渭对自己的感情,同时也绝对不认可,这种罔顾伦常道德的感情。 所以他一直硬著心肠,决意和元渭就此了断,十几天来,都没有多看元渭半眼。 不过,他知道阿留和洪伯一直在私下里照顾元渭,总算心底稍安。 这天清晨,天色将明未明,柏啸青感觉到关节隐隐作痛,知道天要下雨,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著,就起来走走。 阿留和洪伯还在睡梦中,柏啸青不愿扰了他们,又到底担心著元渭,便悄悄来到紧紧闭著的门前,想听听元渭的动静。 “……放心,这人是要饭的,我们试过好几回了,怎麽打都不会还手。快呀!放狗咬他!” 外面传来狗声低吠,和几个顽童低低嘻笑的声音:“这家的老太婆厉害极了,等天亮了,她醒了,可就玩不成了。” 柏啸青听到这里,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气得浑身发抖,他取下厚厚的门栓拿在手里,蓦然将门打开。 黯黯的晨光中,几个八九岁的孩童见势不妙,连忙牵著狗,转身就逃。 “混帐王八蛋!以後若还敢再来,非绑了你们,一个个去见你们的爹娘!”柏啸青哑著嗓子怒骂了一句,连忙俯下身子,去看坐在地上的元渭。 元渭这十几天,在外面风吹雨打,早不复从前的俊美贵介。 他鬓发蓬乱,衣衫脏污得看不出料子。 柏啸青伸出手,轻轻揩去他脸上的污痕,发现他额头脸颊处有好几处青紫伤痕,显然是近日里被顽童所殴。 “……潜芝。”元渭看见他,一双眼睛立即闪闪发亮,咧开嘴笑著,“你终於来了。” “为什麽不还手?连几个孩子你都对付不了?”柏啸青望著元渭,身上的骨头和心口都在隐隐揪疼,语气却尽量淡漠,“你的武功,都练到哪里去了?” 元渭垂下眼帘,声音渐低:“这是我应得的……是报应。” “混、混帐!”柏啸青被他这句话气到,站起身,朝门内走去。 元渭伸出手,一把抱住他的小腿,声泪俱下哀求道:“潜芝!事到如今,我也不求你能接受我、原谅我……我跟你说实话好了……我只身从宫里出来,根本就没地方去。你、你就当可怜我,再陪陪我……日後就是死了,我也能够瞑目……” 柏啸青听他说得哀切,转过头来看,见他脏瘦得不成样子,两眼通红,脸上全是泪痕,心头就一软。 到底还是,见不得他受苦。 “罢了……”柏啸青轻叹一声,伸手将他扶起来,“既是如此,你先随我进屋,我烧桶水,给你洗个澡……以後的事,我们再谈。” 元渭答应得欢天喜地,连忙和柏啸青一起进屋。 …… 与此同时,与柏啸青家门半里开外的街角,几名狂奔中的八九岁的孩童,渐渐停下了步子。 “你说那人是不是有病啊,没事就让我们去那家人门口打他,说那种话……这回,居然还让我们放小黄去咬他……小黄才五个月大,胆子那麽小,哪儿会咬人哪。”孩童之一喘著气,抚了抚胸口,“差点被人逮住去见爹娘,幸好跑得快,以後再不答应他做这种事了。” “这你都看不出来,他是在施‘苦肉计’,让屋里的那位大叔原谅他啊。”一个扎冲天羊角辫的小女孩子撅了撅嘴。 “嘿嘿,管他什麽‘苦肉计’的……咱们拿了他的钱,为他办事,就是‘甜肉计’。”孩童之二摸摸头,笑道,“走吧,今儿的早饭,就是镇上老王家的牛肉青菜臊子面,一人一大碗!” 众孩童欢呼一声,重又打起精神,牵著黄狗朝镇上走去。 ********************** 柏啸青烧完了水,拿了换洗的干净衣服给元渭,在柴房门外等了一阵子,只觉全身的骨头疼痛加剧。 他恐怕风雨将至,撑不下去,没办法照顾元渭,就吩咐元渭自己洗完澡,找阿留帮忙安排住处、打扫房间。 已是早饭时间,但他疼得什麽都吃不下,去饭厅窗口处唤了一声洪伯,让洪伯吃完饭後来自己房间一趟,慢慢走回了房间。 柏啸青的房间坐北朝南,地势较高,终年都面朝阳光,四角摆有随时可以点燃的火盆,是非常温暖干燥的。 西北这个地方,极少像南边有阴雨绵绵的潮湿季节,倾盆大雨往往来得快也去得快,对他的风湿痛而言,算是相当不错的环境。 但每当下雨前後的时候,还是会痛得难挨,需要人帮他拔拔火罐、上上药什麽的。 四角的火盆已经在熊熊燃烧,柏啸青关了门窗,点了炉安眠香,从柜子里取出药和火罐,脱去外衣,趴在床上等洪伯进来。 安眠香主要是用於治疗失眠,同时也有暂时麻痹神经,延缓疼痛的作用。 他趴在柔软的床上,觉得好过多了,嗅著那令人舒适放松的香气,渐渐入眠。 不知道这样浅睡了多久,他感觉到有人轻轻拉开盖在他身上的衣服,力道恰好地替他揉搓手脚脊背。 “洪伯……麻烦您了。” 柏啸青迷迷糊糊地道著谢,翻了个身,睁开眼。 映入眼中的,却是元渭的脸,唬得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反射性地抓起衣服遮住身体:“你、你怎麽进来了?!洪伯呢?” “外面忽然起了狂风,洪伯怕伤了後院的花,去给它们搭棚子去了。”元渭拿著一盒药膏,讷讷道,“我从前,有很多对不住你的地方……但是,我现在,真的只想替你上药而已。” 元渭眼眸低垂,脸上青紫交加,衬著张消瘦了不少的俊美脸庞,越发显得可怜,柏啸青也觉得自己反应过度,於心不忍:“……没关系,我看到你有点吃惊罢了……这种事,不用你做。既然洪伯现在没空,等他过来就好。” 再怎麽样,元渭也是天璜贵胄,龙子龙孙,柏啸青自幼服侍的主人。 要柏啸青使唤元渭,他无论如何做不到。 “潜芝,你还在恨我,是不是?”元渭擦了擦眼角,缓缓转身,声调哀怨凄凉,“我就是再後悔……你也不肯给我弥补的机会吗?那麽我留在这里,又有什麽意思……” “我没有……”柏啸青轻叹一声,欲言又止,“罢了,你过来吧。” 一瞬间,元渭唇边泛起抹笑,又忙忙收敛起来,走到柏啸青身旁,认认真真用手蘸了药膏,替他按压涂抹。 柏啸青用的风湿药膏属上佳珍品,但每次使用,都必需要用力揉至发热,让药力深入肌骨,方能见效。 他自己手足无力,揉得几下便前力不继,所以每次都得让别人替他揉搓。 柏啸青俯卧在床上,元渭继续用双手按住他的背脊,不紧不慢地揉搓著。 手下的肌肤触感,柔韧结实,仍然和从前一样。 元渭的呼吸渐渐急促,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柏啸青拥入怀中,却又终究不敢动手。 也许是安眠香的作用,柏啸青在他力道适度的按摩中,再度渐渐入睡。 就连元渭替他拔火罐的过程中,也没有醒。 ********************** 等到柏啸青再度醒来的时候,那场暴雨已经过去。 床边的安眠香燃成冷灰,天空放了晴,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丝丝缕缕泻进房间。 柏啸青睁开眼睛,只觉神清气爽,四体舒畅。他翻了个身,看到元渭坐在凳子上,趴在自己床边睡著了,不由一笑。 外面传来阿留的敲门声:“宝蛋儿,你好点了没有?早饭都没吃,娘把午饭给你们端来了。” “是的,娘。”柏啸青连忙回答。 元渭也醒了过来,直起身子,迷迷糊糊地朝门的方向看过去。 阿留推开门,提著个食盒走进来,将食盒放在桌子上,笑道:“这就好。” 她看看元渭,再度笑道:“这就更好。” 柏啸青不由觉得好笑:“娘,好什麽啊?” 阿留也不恼,继续笑道:“反正啊,我知道,今儿比前些天,都要好。” 说完,她又笑著离开了房间。 柏啸青看著她带上了门,慢慢会过意来。 的确,宽恕比纠结於过去好,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来吧,我们吃饭。” 柏啸青莞尔一笑,下了床,把食盒打开,取出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饭菜,放在桌子上。 元渭欢呼一声,就开始狼吞虎咽。 “……你既然进了这个家,有件事,我想跟你说。”柏啸青吃了几口饭以後,忽然开口。 元渭咽下嘴里的饭菜,直直地望向柏啸青。 “一个月前,有人上门给我提亲,我答应了。”柏啸青垂下眼帘,拨著碗里的红烧排骨,“是个寡妇,人勤快,长得也还端正……再过七天,她就该过门了。” ************************ “潜芝……”元渭咬了咬下唇,心口蓦然一痛。 “你听我说。”柏啸青却是铁了心的往下讲,“事到如今,我没有恨你、怨你的意思……一点也没有。要怨,也只能怨苍天造化弄人。” “正因为我们的从前,过得都不快乐……所以,今後更应该好好生活下去。我也想和常人一样,娶妻生子。你现在没地方去,就先住我这里,我们兄弟相称……只是不知道,会不会辱没了你。” 元渭勉强笑了笑:“怎麽会……” 除了这三个字,他不知道该说些什麽。他自知没有任何理由,去阻止柏啸青。 “吃饭吧。”柏啸青在心底轻叹了一口气。 元渭对他的感情,他怎会不知。 只是,他从来不敢要,也要不起。 ********************** 寡妇过门,比不得大姑娘出嫁,办得热热闹闹,结婚头几天,就弄得路人皆知。 往往是一顶青呢小轿,成亲当天抬进家门,进入布置好的喜堂,夫妻二人互相拜上一拜,家里人吃顿好的,就算礼成,可以从此在新丈夫家开始过日子。 柏啸青要娶的余家寡妇,也不例外。 不过,柏啸青不愿意慢待了别人。嫁娶虽不及初婚风光体面,私底下三媒六聘一样没少,一时间,余家寡妇再嫁,竟惹得人人羡慕。 余寡妇过门的前夜,柏啸青忙著招呼打点了一整天,疲惫不堪,便早早睡下。 他年轻时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调动厮杀,曾经四天三夜没合过眼,也未曾觉得这般劳累。 到底是老了,身体也差了,再也禁不起折腾。是该,找个人安安心心过日子。 那些意气风发,那些少年鸿鹄志,有时候还会想起,却再也回不去。 人终究是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他能有这样的结局,比起年轻轻就在沙场上殒命的将士,比起机关算尽,却什麽都无法握在手中的阮娃,已是千好万好。 至少他,还有未来。 眼下令他担心牵挂的人,只有元渭。 元渭诈死出宫一事,若新帝得知的话,远远没有那麽简单。 天无二日,无论元渭是否还有意於那个皇位,都是最正统的帝王,若今後有悔意,随时都可能对新帝的皇权造成威胁。 而所谓帝王之道,是绝对不允许这种威胁存在的,元渭不可能不懂。 本以为,元渭是安排好了一切才诈死出宫的,结果那天元渭居然对他说,现在无处可去。 不过好在,元渭在他这里,应该是暂时安全的。 这些事,等以後他会找元渭慢慢商量。 柏啸青熄了灯,躺在床上,原以为会很快入睡。谁料,意识倒是渐渐沈下去,身体却不知为何,开始燥热到难以控制。 他三十多岁的人,并不是没有欲望,但他自幼习武强身,向来很能节制忍耐。 金摩的十几年,他正值青春,也未曾像今夜这般。 就在这时,桌上的灯被剔亮了,一双微凉的手,抚上了他燥热的身体。 柏啸青脑中一片混沌,慢慢抬起沈重的眼皮,却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眼前人的容颜。 只隐隐约约看到,那人有一对非常漂亮,微微上挑的明亮黑眸,他再熟悉不过。 他不由脱口唤出:“小渭……” 元渭将手中的迷香筒扔在地上,慢慢除去了柏啸青身上的单衣。他的唇紧紧抿著,兴许是被桌上的灯光所映,眸底跳动著异样的焰光。 “……潜芝。”元渭轻轻叹息,俯在他身上,伸出手去,握住了柏啸青肿涨的**,在手心里揉搓。 柏啸青神志全失,满面潮红地低低**出声。 “你知道吗……若不是因为你,我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元渭吻著他,低低轻喃,“皇帝驾崩,不是假的。周元渭……是真的後悔心伤到了极点,真的死过一次……我好想你……能够来到你的身边,完全只是因为想你……” 如果柏啸青对元渭不再存在任何感情,那麽元渭这个执念过深的亡魂,就算世界再大再宽广,拥有再高强的法力,也没有地方可落脚栖息。 所以他不顾一切的追来,不顾一切的,用放弃所有下了赌注。 所以,如果不能再继续纠缠……那麽至少,让他把亏欠柏啸青的,一一偿还。 几颗透明的炽热水珠,滴落在柏啸青左肩头,那个狰狞的飞龙印记上。 ********************** 第二天早晨,迎娶新妇的日子,是洪伯在门外喊柏啸青起床的。 柏啸青向来睡不沈,往往天不亮就醒来,像今天这样,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听到洪伯的声音,他悚然惊醒。接著,就想起了昨夜的那个梦。 在梦中,他又回到了武瑶宫,和元渭抵死缠绵。只不过,这次是元渭在他身下宛转承欢。 柏啸青觉得头有点疼,心里面全是负罪感。 大概是因为快要迎新妇过门,所以才会做这种梦吧。 性梦他不是没做过……但和元渭,是不应该的。 幸好只是个梦。 柏啸青用手指按了按额角,掀开被子。一瞬间,只觉五雷轰顶,愣在原地。被褥上,沾染了欢爱的痕迹,以及斑斑血渍。 再往床下看去,他又发现了一个迷香筒。 不是梦。昨夜元渭,真的来过。 柏啸青五内翻腾,愣了半天神,直到窗外洪伯再次催促,方才下地,急急把被褥,连带著自己的亵衣亵裤都换了。 看那被褥上留下的大片血渍,元渭出了不少血……他经历过,清楚那究竟有多痛。不知道元渭现在,究竟怎麽样了? 做完这些事,换好衣裳,推开房门,只见外面一片阳光灿烂,晴空万里,柏啸青却怎麽也高兴不起来,急忙迈动脚步,一边朝门外走,一边大喊:“洪伯!洪伯!” 洪伯听他喊得著急,很快来到他身旁,问道:“早饭已经备好了,下午就可以迎新人过门,还有什麽事吗?” “他现在在哪里?”柏啸青急切地询问。 “维少爷吗?”洪伯不愧是久居大内的人,明明知道元渭的身份,倒也改口改得快,“他说您娶媳妇,不好不送礼,他今天带了银两,一大早就骑马去镇外玉矿了,说要找矿主赌两块石头,再找人雕个荷合二仙,当作新婚贺礼。” 所谓玉料,往往是分层变化的,有时候只有外面一两层是良玉,里面都是劣玉顽石;也有时候外层是劣玉顽石,里面却是不世美玉。 其优劣於否,除非整扇剖开,否则就算老匠人,从外表上也难以辨别。 买下未曾剖开的玉石料,要冒一定的风险,就被称为赌石。 正因为如此,玉商当中,常常有“一石穷”、“一石富”的说法。 柏啸青点点头,不再追问。 过了片刻後,他展颜对洪伯笑道:“那好,由他去吧……等用过早饭,我再四处瞧瞧,看有什麽不到之处。今儿新人进门,万事需办的得体,让她顺心才是。” 无论元渭做了什麽,他也不可能接受元渭的那种感情。 既然如此,他就得狠下心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 元渭脸色惨白,骑著新买来的黄鬃马,穿过长长的矿路,来到玉石矿洞前,跟门前休息的矿工打了个招呼,让矿工帮忙照看马匹,便慢慢踱进了矿洞内。 里面,放著一台切割玉石的剖刀,以及堆成小山的玉料。几个玉石商,以及玉矿主人正围在一起赌石。 其中两名玉商,是元渭在茶楼上见过的,於是彼此热络地寒喧後,便让元渭也加入了赌石的行列。 元渭反正也不懂,就随便挑了两块不大不小,看起来质地普通的玉料,排在玉石商们的後面慢慢等著。 在讨价还价、评估论断的争执喧哗声中,时间一点点滑过,转眼间已是正午。 元渭沈默的站在人群中,眸中一片死灰。 他临走之前,告诉过洪伯自己的去向。 如果柏啸青对他还有半分感情,知道他受了伤、骑马走这麽长的路,不会不过来看看他……或者,哪怕叫个人过来,问一下也好。 正午时分,玉石剖刀前,终於轮到了元渭。 矿主站在元渭对面,掂了掂元渭选的两块玉料,报了价钱,元渭方才如梦初醒,讷讷地掏出钱袋,照价付了银两。 运气糟到不能再糟,两块玉料,元渭都选坏了。 其中一块,里面都是顽石。 另一块倒是玉。不过剖开後,里面全是杂质,花花绿绿的甚是好看,却不见半点通透,值不了几个钱。 在众人的遗憾声中,元渭用布袋兜了那块剖开的劣玉,失魂落魄地离开。 人皆以为,他是为选错了玉料而失望,其实不然。 他赌错了石,赌错了命。 元渭出了矿洞门,牵了黄鬃马,让它驮了玉,一个人慢慢沿著矿路行走。 这个玉石矿建在陡峭的山崖,矿路是矿主花了大价钱,人工在山体上开凿出来的。 从脚下开始数,如果多走百余步路,就能够来到山崖边。 元渭走著走著,听到远远传来马队奔驰的声音。 他抬起头,看到一大队官兵,衣甲鲜明,腰挎长刀,骑了马沿著山道急驰而来。 ********************** 下午,一顶青呢小轿进了柏啸青家的大门。 余寡妇果然如媒人所说,容貌薄有姿色。她挽了个发髻,没有顶盖头,左鬓戴了朵小小红色绒花,迈入喜堂。 阿留坐在喜堂中间,笑得合不拢嘴。 柏啸青看见新人,心底若有所失,说不出是什麽滋味。 两人刚要拜堂,只见洪伯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了进来,大喊道:“不好了!维少爷出事了!” 柏啸青心头一惊,顾不上拜堂,一把拉过洪伯,问道:“什麽事?!” “……在这里,不方便说。”洪伯左右四顾,看看余寡妇,又看看阿留。 柏啸青根本顾不上喜堂内的两人,连忙扯了洪伯出门。 到了门外,洪伯才低声饮泣地对柏啸青道:“现在的陛下,发现了维少爷的藏身之所……维少爷勉强支撑了一阵子,在矿山那条路上,已经被逼得逃了崖。官兵们很快就会查到您这儿来,趁现在还算早,您快点带著阿留和夫人离开这里吧……老奴、老奴再怎麽样,也是要去给维少爷捡骨收尸的。” 柏啸青听完,只觉头颅内,轰地一下炸开了,半晌没回过神。 他早就预想过这种情况,但总以为有时间慢慢筹谋,怎麽也没料到,会这样快。 玉矿山上的悬崖,柏啸青是知道的。人若跳了下去,万无生理。 想起今天早上的经历,柏啸青只觉痛悔不及。 没有去看元渭,也就罢了……至少,让洪伯跟著元渭也好。 他完全可以想像,元渭身负有伤,手无兵器长物,独自一人,浴血和大队官兵奋战的样子。 自己本应用生命,去守护的那个孩子…… 屋里的余寡妇见他久久未进喜堂,心下焦急,也顾不得体面,追了出来,走到他们身旁,怯怯问道:“发生了什麽事吗?” “没、没事。”柏啸青转过头,泪眼朦胧,梦呓般对著她笑了笑,“只不过……这堂,再也拜不得了。” “奴家刚刚过门,何况并未犯七出之条……”寡妇再嫁不易,她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慌忙解释。 “没有,你很好、很好……都是我的错。”柏啸青打断她的话,用衣袖抹去了自己的眼泪,“你放心,聘礼媒金我都不会讨要……若不嫌弃,我们今後,就兄妹相称吧。” 说完,他拉了洪伯,一起朝门外走去,再不回头。 他连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又有什麽资格,在未来的日子里苟且偷生,给别人幸福。 ********************** 玉矿的山道上,四下无人,已经被一小队官兵封锁。 大概是元渭跳下悬崖,断无生理,所以兵力都被拨出去寻找知道元渭身份的余党,杀人灭口。 看守山崖的人,并不见得多。 洪伯骑著匹驽马,手提一条齐眉棍,在柏啸青前面,朝那队官兵冲了过去。 “什麽人?!” 领头官兵的喝叱声刚出,就见洪伯拦腰一棍,将他打下马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洪伯冲进那二十几名官兵中间,一根齐眉棍舞得泼天盖地,只听得劈啪之声不绝於耳,转眼间就只见二十几匹空马在地上转来转去,马上的人全部躺在地上哼哼。 柏啸青跟在他身後,纵马冲过官兵守护,直奔山上悬崖。 半柱香後,靠近悬崖,柏啸青**坐骑不肯前进,便弃了马,跌跌撞撞地朝崖上攀爬。他神志已接近恍惚,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跤。 洪伯在他身旁,次次想扶他,次次都被他用力甩开。 爬到山崖顶端,只见地面岩石处处血渍斑斑,显然经过激烈搏斗,不知是元渭的,亦或是官兵的,触目惊心。 柏啸青走到崖边,慢慢跪倒在地上,痛哭失声。 从这里望下去,是终年缭绕在断壁的云雾,深不可测。 洪伯说是要替元渭捡骨收尸,但谁又能真正捡到元渭的骨头、收殓元渭的尸体? 姜娘娘最珍贵的宝贝,他小心守护侍奉了那麽多年的孩子,因为他的过错,从这里摔下去,尸骨无存。 就连魂魄,想必也是孤独幽怨的。 柏啸青跪在地上,悔恨交加,胸口处痛得无法自抑,忽然间魔障入心。 他想起了,从前元渭对他说过的话── 等你寿数尽了,就替朕镇陵,在那里等著朕。 元渭即使去了另一个世界,也是想要他陪伴在侧的。 一念至此,柏啸青再不犹豫,站起来,纵身朝悬崖跳了下去。 头顶处远远传来,洪伯的惊叫声。 …… 柏啸青闭上了眼睛,等待迎接粉身碎骨的那一瞬间。 却万万没想到,迎接他的是一双手,和温暖胸膛。 他睁开眼睛,映入眼中的是元渭的脸。 元渭看著他,笑得一对明亮黑眸都弯了起来,目光中全是快乐。唇畔的笑容里,又带著缕狡黠得意。 他们的身下,是一张柔软大网,一张大得有些离谱的网。 浓浓的山岚雾霭,不时从网边掠过。 “你、你……”柏啸青脸上泪痕未干,先是惊喜,瞬间又变得愤怒,“你混帐!” “是,我混帐。”元渭好心情地承认,“我怎麽也当了十多年皇帝,又是自动退位,再不顶用,也不会没办法安排後路,落个被人追杀的下场……调动小队的官兵,也是可以做到的。这个,仔细想一想就应该明白吧。潜芝,是你关心过度,所以预想不及。” 柏啸青气得说不出话来,一把将他推开。 “潜芝、潜芝!”元渭却又恬著脸滚上前,再度紧紧拥他入怀,“天黑之前,如果你没来的话,我是真的打算……从这里跳下去。” 柏啸青悚然一惊,望向元渭。 只见元渭直直与他相望,眼神无比认真,神情有些黯然:“我是……说真的。如果你心中没有我,我活下去,也没什麽意思。” “纵然我来了,又怎麽样?我们之间的将来,没有任何改变。” 元渭诈死骗他,柏啸青心头余怒未消,硬梆梆地给他顶回去:“既然你能够活得很好,那麽,我就更不用担心你了!从今往後,我们各走各的路!” 元渭嘿嘿一笑,不再多说,只是将柏啸青往怀里拥得更紧。 任凭他挣扎怒骂。 柏啸青向来不是轻易舍弃生命的人,但为了元渭,居然能够从这麽高的悬崖上跳下来。 无论是怎样的感情,亲情也好,忠诚也好,有一点点的喜欢也好……在柏啸青心目中,最重要的、放在第一位的人是元渭。 没有别人。 既然如此,元渭这一辈子,又怎能放过柏啸青? 不放手,哪怕是从此死缠烂打,威逼利诱,连骗带哄,也再不放手。 (完) 番外之永生绊 柏啸青和元渭从架在悬崖处的大网上,被洪伯拉上来以後,元渭正式住进了柏啸青的家里。 半个月过去,虽说柏啸青一直恼怒於他,对他爱搭不理,但元渭一点也不在意,每天出入照样满面春光喜色,照样对柏啸青热络到暧昧。 元渭赌出的那块花花绿绿的劣玉,被元渭当做幸运石,送到镇上的玉匠处,付了大笔银子,让玉匠精心雕了个荷合二仙,放在家里的饭厅当摆设,让家里每个人,天天都能见到。 所谓荷合二仙,是传中说的一双仙灵,生於荷叶莲花间,是吉祥瑞兆,有“百年好合”的寓义。 那块花花绿绿的劣玉,经过名匠巧手雕琢镶嵌,变成了两个身穿彩衣、白胖可爱的男娃娃。他们坐在碧绿的莲叶、红色的荷花间,互相嘻笑玩耍。 容颜衣褶,神态动作,乃至一叶一莲,都巧夺天工,栩栩如生。 柏啸青知道元渭的意思,更加气恼难当,原本想把那件东西扔掉,但看著阿留喜欢,总算勉强留了下来。 这天早晨,一家人又聚在一起吃早饭。 一顿饭过去,元渭哪里是吃饭,从头到尾都在对柏啸青上下其手,笑得像只偷腥的猫。 洪伯本就是元渭身边的人,自不必多言。元渭不知用了什麽办法,竟让阿留也对他好感大增。 柏啸青看著阿留和洪伯的面子上,不好发作,勉强忍到吃完饭,一撩袍子站起来:“我已经饱了,你们慢慢吃。” “我也饱了。”元渭笑嘻嘻地站起身,伸手就去扯柏啸青,“潜芝……” 阿留呵呵地笑著,对洪伯说:“瞧瞧,这两个孩子感情真好。” “你拉拉扯扯的干什麽?!”柏啸青忍无可忍,一把将元渭拉他的手甩开。 谁料动作幅度过大,柏啸青的手肘碰到了身後的柜子,上面放著的荷合二仙晃了几晃,跌落下来。 只听得一声脆响,那白胖可爱的娃娃,碧绿的莲叶、嫣红的荷花,便在地上碎成几百片。 元渭的神情顿时沈寂下来。他不再嘻闹说话,缓缓走到那片碎玉面前,蹲下身子,伸手将那些玉碎一片片捡起,用衣裳前摆逐片兜住。 柏啸青看到元渭的神情,心里虽有些後悔,又拉不下脸来,便闷声道:“也不是什麽好东西,碎了便碎了……我去後院浇花。” 说完,柏啸青转身便走,离开了饭厅。 元渭谁也没瞧,只顾著捡地上的碎玉,唯恐错失任何一片。 洪伯看了看两人,连忙离了饭桌,跟在柏啸青身後。 ********************** 提了喷壶,柏啸青来到後院。 後院种满了花草。不是什麽名贵的品种,却很耐活,花期大都很长。 满院的花,从春天,一直可以开到初秋。 这样的话,睡在下面的那个人,大概不会感到太过寂寞。 眼下正值盛夏,满园的花开得蓬蓬勃勃,若天女巧手织就的五色毯。风一吹过,就如波浪般在地面起伏。 “您别再生维少爷的气了。”洪伯在他身後,壮著胆子开口。 柏啸青缓缓转过身来,眼眶略略有些红,叹了一声:“洪伯,我没有真的生他的气……只是他总这样纠缠,又算什麽呢?” “我已经老了,身子骨和精神都不中用了……但他还年轻,就算不在那个位置上,也还有大好的前程、大把青春,总能遇到更好的人。在半死不活的人身边耗著,算什麽呢?再说……这样下去,我也对不起娘娘。” “我们两个人,各方面状况和条件都差得太远,更何况还是两个男人,说起来让人笑话……而娘娘希望她的儿子,比谁都优秀,比谁都幸福。” 柏啸青一身灰色长袍,骨瘦肌薄,目光神情都包含了太多无奈沧桑,站在那些美丽的花朵中间,有种让人扼腕叹息的脆弱。 刹那间,洪伯忽然明白元渭为何不肯放手,为何想要将这个男人紧紧拥入怀中。 这男人的一生,从未为自己活过,付出与牺牲,沈默与守候,似乎成了习惯和理所当然。 “……维少爷他,如果没有您,是绝对不可能幸福的……甚至可能,连命都不长久。”洪伯踌躇犹豫了片刻,终於开口,“他身患隐疾的事,大概没有跟您提起过吧?” 柏啸青悚然一惊,睁大了眼睛,望向洪伯。 ********************** 二百四十六片碎玉,大大小小,不多不少。 元渭小心翼翼,将它们堆在卧房的桌子上。然後拿出粘胶,一点点仔细黏合。 开始的时候还算顺利,一柱香的时间,就将最大块的几片碎玉拼合,黏在一起。 越往下,就越困难。要完全拼成原貌,不花上漫长时间,以及细致到家的工夫,绝对办不到。 不止是这碎玉,这事间任何被摧残破碎的事物,都是一样。 无论你破坏时,是出於怎样的原因,有意或是无意,破碎了,就是破碎了。 比如他和柏啸青之间。 不过,他有绝对的恒心和毅力。 他要拼合出,属於他自己的未来和幸福。 元渭眉头轻蹙,白皙修长的手指,在那一堆劣质碎玉中慢慢寻找,不时拈起一片,又再度放下。 他不会忘记,他经过多少艰难,九死一生,才能够来到柏啸青身边。 ********************** 二月间,柏啸青离开的那一天,元渭在吟芳宫中呕血不止,惊动宫里宫外。须臾,又转为高热,缠绵於病榻,怏怏不起。 元渭这病根隐疾,在十岁那年便已落下。 那年冬天,他在雪地中坐的时间过长,再加上急怒急痛攻心,造成呕血高热宿疾。 他平素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因为自幼习武,甚至比常人要来得更加健康、身手更加敏捷有力。十岁那年的呕血症好了之後,就连太医们也认为他从此无恙。 谁料之後,柏啸青离开他两次,他就接连犯了两次病。 他的病根溯其源头,究竟由柏啸青而起。 此次呕血高热,相较之前两次,更加来势汹汹。 这天,元渭依旧昏昏沈沈躺在那宽大的龙床上,只觉身上一片火热。 周围人影幢幢,侍从宫女,以及太医们来来往往,他却辨不出那些人的脸。 不止是人,他就连时辰与晨昏,都已辨不出来。 有人在他耳边小心开口道:“皇後、众嫔妃以及诸位王爷皇子,还有凌丞相、简太尉、各部重要官员,他们都来了,就在武瑶宫门外,陛下要不要见?” 元渭虽然烧的厉害,但神志尤存,听耳边那人禀报,就知道自己大概是不中用了。 他病倒的期间,这些人都先後来看过他。但这样一次来这麽多人,除了要听他的遗诏,绝无第二个原因。 於是,元渭挣扎著,从齿缝里迸出一个字:“宣。” 很快,那群人鱼贯而入,在元渭的床前跪倒一大片。元渭半睁著眼睛,仍旧看不清眼前的人,耳畔却听到有不少人在低声饮泣。 他的身後事,这段时间里,他不是没想过。 元渭身为皇帝,首要之事,自然是为将来皇权继承著想。 不知道柏啸青的事情之前,他或许还存著无论如何,也要让自己的子嗣继承大统的想法。然而现在,已经不同。 他最大的皇子周君逍才四岁多。幼帝登基,对天下而言,绝不是幸事。 他能给柏啸青的,也只有一个让柏啸青能够在其间,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 元渭宣了凌逐流上前,逐字逐句地开始口述遗诏。 元渭心中充满悔恨,言辞中也多是自怨自伤,甚至毫不忌讳对柏啸青的感情,凌逐流一边写一边冒冷汗。 不孝、不忠、不礼、不义、不仁、不君…… 元渭用了小半个时辰,给自己定下九条不可赦的罪状後,凌逐流听到元渭说出:“孤伤德无行,不足匡正天下,传位於安平王。孤之子嗣後代,永不得承袭帝位。” 凌逐流震惊过度,一支笔落在地上。幸好旁边有侍候笔墨的宦官,又替他换了一支笔,才得以写完。 此事一了,身後事就算已定。元渭只觉疲惫不堪,挥挥手命众人退下。 这时候,他听到人群中传来皇後的声音:“哀家想和逍儿留下来……再陪陪陛下,不知陛下可否恩准?” 元渭思忖片刻,自觉这一去,亏欠她们母子多矣,心头软了下,便闭著眼睛点点头。 臣子们,以及身旁侍候的人纷纷退出室外,只留下皇後和君逍。 “父皇!父皇!!”君逍原本一直是小声哽咽著,此刻见四下只有他们一家,再按捺不住天性,扑到元渭的床边,抱著元渭放声大哭。 凌皇後看见元渭面白唇青,双目紧闭,深陷两颊却泛著不正常的潮红,幽幽叹口气:“陛下沈屙难起,到底是为了那个人吧。” 元渭听了她的话,慢慢睁开双眼,看见她一身素白衣裳,身形娇小,坐在床头,低声道:“……朕,对不起你们母子。” 凌皇後看了他片刻,双目间滚下泪来,忽然咬紧牙关,一把抓住元渭衣襟,伸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混帐!” 元渭被打得偏过头去,只苦笑一下,毫不反驳。 记忆中,那个人也这样骂过自己。 周元渭,既不能全心做一名称职君王,又不能保护所爱的人,果然混帐。 “陛下适才所立那罪己诏,依臣妾看,一点也不冤枉。”凌皇後放开他,幽幽道,“陛下……去了也好。反正陛下,已经不再具备成为一名帝王的资格。” “母後,母後不要打父皇!”君逍看到这一幕,反而止了哭声,抽泣著道。 “乖,过来。”凌皇後抱起君逍,放在膝上,柔声安慰,“你父皇,就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母後打他这一掌,是要他永远记得母後,永远记得君逍。” “哦。”君逍似懂非懂,应了一声。 “逍儿,你过来。” 过了片刻,元渭朝君逍伸了伸手,君逍连忙从他娘身上下来,走到无渭身旁。 “逍儿,从今往後……你就不再是,能够承袭帝位的皇子了。但你是朕的儿子,将来难免身份尴尬。”元渭抚著他的头顶,咳了几声,“所以,今後你事事都要多听皇叔的,事事都谨记谦恭礼让,不要和皇叔的儿子们争什麽……这样,才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哦。”君逍又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 元渭用手指擦去他小脸上的泪痕,轻轻的笑了笑。 君逍长得像他娘,眉眼五官柔和温润,精致如同好女。 性子极听话懂事,做事非常认真,却有些古板迟钝。全没有元渭幼时的活泼聪敏,也没有他娘的半点缜密心思,不知像谁。 能够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对君逍这样的孩子来说,未尝不是福气。 “逍儿自有臣妾照顾,陛下尽可放心。”凌皇後的神情渐渐平静下来,看了一眼君逍,“逍儿,你先出去吧。母後还有话,要单独跟你父皇讲。” 君逍抽噎著,给元渭磕了个头,便听他母後的话,走出了寝宫大门。 凌皇後靠近元渭,忽然恨声道:“陛下如果想和那人在一起,臣妾倒可以成全。” 元渭看著她,怎麽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臣妾这里有一瓶毒药,服下去,立即就会身亡。”凌皇後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小小的瓷瓶,“陛下若服了它,便算还了臣妾和逍儿一命……臣妾定会想方设法,将陛下安葬在,可以看到那个人的地方。” 元渭灰暗无神的眼眸,忽然闪烁出异样光芒。他抖著手,揭开了那小小瓷瓶的盖子,将瓶口凑近自己的唇畔,一饮而尽。 毒药的味道,居然香甜甘滑,沁人心脾。 元渭微微错愕:“这……” “……百花露,臣妾平时喝的一剂补品,效用是滋补养颜。”凌皇後站起身子,声音神情逐渐冰冷,“既然陛下服了此毒……那麽今日今时开始,天朝皇帝周元渭,哀家的丈夫,就不在这世间。” 元渭亏欠她的东西,太多太多。 但既然元渭已将性命还她,那麽她便不再纠缠,放他的魂魄自由,放他到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身边。 这也是,她、凌逐流和简丛,唯一能做的选择。 说完,凌皇後朝龙床上的元渭微微欠身,仪态端庄的离开。 元渭闭上了眼睛,唇边泛起笑意。 一月後,皇帝驾崩大殓,谥号武殇。 ********************** 身为帝王的周元渭,已经死了。 来到柏啸青身旁的,是舍弃了一切尊荣,不被任何人承认,无处栖身的孤魂。 把柏啸青偷偷接回宫去,不是做不到。 但元渭宁愿死,也不能不忍。 就如同柏啸青宁愿死,宁愿声身败名裂,也要守住姜娘娘的秘密一样。 而作为一国之君,除了死亡,元渭没有任何可能,以平等的位置和柏啸青站在一起。 柏啸青站在盛开的花海中,不知不觉,手中的喷壶掉落在地上。 清水从壶嘴里慢慢流出,浸湿了他脚下的那片黄褐色土地。 洪伯说到最後,已是声泪俱下:“维少爷是从鬼门关处,晃过一圈的人了,您若不肯接受他,他最後也只有死路一条而已……” 柏啸青想起适才,那个荷合二仙被摔碎时元渭的神情,心头不禁一颤。 当下,他顾不得想什麽,立即朝院外冲去。 元渭的房门是虚掩的,柏啸青一把推开,看到元渭坐在桌子旁,神情专注的在黏荷合二仙。 柏啸青看到这幕,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麽。 “潜芝!”倒是元渭看到了柏啸青,惊喜交加,连忙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小、小渭。” 柏啸青第一次主动唤他,觉得有些别扭,微微的偏过眼睛,不去看他:“今天的事情,是我不对……” 说到这里,柏啸青也不知道往下该说些什麽。 过了半晌,才再度开口:“我都听洪伯说了……你不可以再有事。否则的话,我、我……” “我知道啊……潜芝,你不用说,我都知道。” 元渭看到柏啸青眼里渐渐泛起的泪雾,唇畔浮现出笑意。他扳住柏啸青的肩膀,吻上了朝思暮想的唇。 柏啸青轻轻挣了挣,就由他一路吻下去。 他不能再让元渭,受到任何伤害。 除此之外,虽然不想承认……也稍微有那麽一点,意乱情迷。 元渭的眉眼,那麽黑,那麽美,微微朝上斜飞。如今的天下,再没有第二双这样漂亮的眼睛。 尤记冰湖畔美丽的女子,珠帽红衣的可爱娃娃,那次遇刺宴会上,看元渭呛酒模样时的心神一荡…… 柏啸青一生的挚爱,一生的迷恋,都已献祭给那双美眸的主人。 谁是谁,爱谁恋谁多一些,也许早就割不开、分不清。 从今往後,他会陪著元渭。 直到元渭遇到更好的人,直到元渭厌弃为止。 那时,他再到地下,去向娘娘请罪,任她责罚。 似乎感应到他的想法,元渭在他耳畔低喃:“潜芝……我要一生一世跟你,在一起。” 一生……一世…… 柏啸青模模糊糊地想著,觉得心底化做死灰残烬的一些东西,竟开始蠢蠢欲动。 仿若在,期等著些什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