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把殿下当公公 卷二》 v第01章[11.25] 【正文开始】 许京华到后殿泡着热水澡就睡着了。 她这一天又是赶路,又是打点精神应对各路长辈亲戚,又替刘琰操心,实在是累了,最后怎么回床上睡的都不知道,反正一睁眼,天已经大亮了。 许京华一骨碌爬起来,「什么时辰了?」 「郡主莫慌,刚过辰时正。」一个宫人过来撩起帐子答道。 那也有点晚了,这个时辰刘琰都去学堂了吧?许京华赶忙穿上衣服,一边让宫人给自己梳头,一边问:「娘娘呢?没等我吃饭吧?」 「娘娘用过膳了,正在料理菜地。」 许京华收拾好了出去,果然在外面菜地那儿找到太后。 「睡得好吗?」太后一见她就问。 「睡得可好呢,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的……」 太后笑道:「可见是累着了。饿了吧?先去吃饭,我这儿马上就好了。」 「我帮您吧,您这是间苗么?」 「不用,一共就这么点儿活,你们干了,我就没事做。快去吃你的饭吧。」 看来太后是拿伺候菜地当打发时间,许京华就没再坚持,自己去吃了早饭。 等她吃饱,太后也忙完回来,洗了手坐下。许京华接过宫人送上来的茶,端给太后,然后坐在她身边,仔细打量。 太后慢慢喝茶,任她打量。 「是瘦了呀,不过气色还好。您头不疼了吧?」 「怎么不疼?你们两个迟迟不回来,我气得头疼!」 许京华嘿嘿笑:「大殿下有一次想您了,跟我说,娘娘不会一生气,自己来抓我们吧?」 太后忍不住也笑:「你别哄我,这是琰儿说的话?」 「嗯,是啊,我可不敢骗您,不信您等他回来,自己问他。我还说他呢,出门以后,活泼多了。」 「是么?琰儿还能活泼?」 「嗯!不过没我这么活泼。」 许京华给太后讲了讲刘琰下地帮乡农挖沟排水的事儿,「您不知道,那时候地里淹了水,全是泥汤,他居然不嫌弃,就那么下去了。而且地里都施肥的,水沟一挖,那个臭,我都受不了。」 太后点点头:「这一点,确实难得。」 「是啊,那些贵人老爷们,见了我们小民困苦,哪个当回事了?不趁机强占你田地就是好的。大殿下却先想到自己不知足,说跟乡农们比起来,他有什么烦恼,也都不算烦恼了。」 「那他跟没跟你说,到底有什么烦恼?」 许京华摇头:「没有,但回来之前,他说已经想通了。」 太后叹口气,也说不上是欣慰多些,还是忧虑多些。 昨晚刘琰沉默良久,才说了一句:「娘娘放心,孙儿虽愚钝,却不会信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他们无非是看大势已去,想把孙儿拉过去,竖个靶子,好施‘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之计。」 这显然还是有人跟他说了什么,但刘琰自己说想通了、不肯提,太后也没法深问,不然反而显得他们好像特别在意、真有什么事心虚一样。 「娘娘,」许京华听太后叹气,神色也不对,想起刘琰讲的那个拓跋家的故事,心里犯嘀咕,就试探着问,「大殿下会有什么不得了的烦恼吗?」 刘琰又不是那种贪玩的人,他不愿意回宫,肯定有缘故,而且这缘故肯定与他母后有关。 太后看向许京华:「你觉得呢?你们一路同行这么久,可看出他有什么心事?」 许京华答应过刘琰,他们谈过的那些,回来不能说,就反问:「昨日您没问他吗?」 「问了,也是不肯说。你们呀,一旦长大,有心事就不肯告诉长辈了。」 「大概大殿下本来就是喜欢藏心事的人吧?您不是说他心事重吗?」 「是啊。」太后又轻叹。 「对了,娘娘,」许京华犹豫半天,还是忍不住问,「先皇后是怎么死的啊?」 太后面色一变:「怎么突然问这个?是琰儿让你问的吗?」 她语气急切、神情紧张,许京华一颗心瞬间沉了下去。 「不是。怎么殿下不知道先皇后是怎么死的吗?」 太后呆了一呆,反应过来时,许京华眼中已有惊惧之色,不由苦笑:「没留神,倒让你诈了一下。」 许京华见状更加害怕:「娘娘……」 便在此时,外面来人禀报:「太后娘娘,各宫娘娘来问安了。」 「知道了。」太后答应一声,回头安抚孙女,「京华别怕,不是你想的那样,等我回来再同你说。」 太后出去应付各宫妃子,剩下许京华自己惊疑不定地在后殿来回转圈。 五月的洛阳已经烈日炎炎,一向怕热的许京华,此刻却感觉浑身冰凉——这座宫城到底埋藏了多少可怕的秘密?先皇后的死,会与太后有关吗?不会的吧? v第02章[11.25] 太后刚才的神色,好像并不是做贼心虚,而是……而是什么呢?许京华有点说不上来,但先皇后之死,显然并没有那么简单。 她忍不住发抖,忙坐下来,双手抱臂,让自己别想太多。 太后匆匆打发了来请安的人,回到后殿,见到的就是孙女这一副大受惊吓的样子,她忙打发了宫人,自己走上前,先唤一声:「京华?」 许京华回神,看向太后,太后这才到她身边坐下,揽住了说:「别怕,你先告诉祖母,怎么想起问这事的?」 「就是想起当初,您和我说的时候,只说先皇后在李家谋反后不久就死了,但没说是怎么死的……」 「不能和祖母说实话吗?」 太后虽上了年纪,眼睛却没浑浊,看着许京华的时候,眼中还闪着柔和的光。 许京华定定神,斟酌着说:「我是觉得,大殿下的心事,可能同他母后有关……他那时找到我,见我因为我爹去世而难过,想起先皇后,还说我比他强……」 她因为答应过刘琰,不敢多说,只能尽量拣不会引起误会的,再修饰一下说出来,「他说他不知道先皇后长什么样子、脾气如何、又喜欢什么……还跟着我吃了几日素食,直到钱公公他们力劝才罢了。」 太后长叹一声:「我以前同你说过,琰儿的生母是位品行高贵的女子,当初要不是她及时示警,先帝恐怕不会那么顺利,就平定李家反叛。」 「是先皇后示警的吗?」 「不错,李式并没有瞒着她,还许诺说,事成之后,就立琰儿为帝,让她做太后。但是文君——闵烈皇后闺名叫做李文君,人如其名,是个才女——文君嫁进东宫虽然还不到两年,却已经明白,先帝是一位明君圣主,有心北伐,真正阻挠北伐、只顾私利的,恰恰是她的父兄。」 李文君从小熟读经史,对于家国大义,自有一番见解,她见无法劝说父兄,为免酿成无法挽回的恶果,大义灭亲,向先帝告发了父兄的阴谋。 「大义灭亲,这四个字说来容易,可又有几人,能承受自己导致家破人亡之痛?何况她当时只有十六七岁……」 许京华听着都觉揪心,实在难以想象闵烈皇后当时心情。 「可惜当时我们都没想到这些,李家在朝中实在势大,先帝不敢相信旁人,很多事都交给了当时还是太子的皇上去做。皇上忙得一连多日不曾回过东宫,直到李式父子事败伏诛,建康城的局面稳定下来,他才想起该回去看看文君,可惜……」 许京华惊得捂住嘴,满脸都是不愿相信。 「皇上见到闵烈皇后时,她已自尽身亡。」 眼泪不知不觉掉下来,许京华顾不上擦,追问道:「大殿下一直不知道吗?」 「闵烈皇后留下遗书,求先帝对她告发父兄一事保密,又请我抚养琰儿,到他长大成人后,再告诉他这些。」 「他已经长大了啊!闵烈皇后这样、这样……」许京华想不出怎么形容,干脆说,「这样的英雄,怎么可以只说一句‘死了’就算?怎么可以不让大殿下知道呢?」 「别急,别急,」太后抽了绢帕给许京华擦脸,柔声解释,「这是闵烈皇后的遗愿,她不愿意琰儿因为她而痛苦,从小就背负那么沉重的恩怨。我也同先帝和皇上商量过,先帝本来的意思,是想等琰儿定下婚事,再亲自告诉他这些,谁知天不假年……」 先帝没等到给刘琰定亲,就病重去世,皇上继位,面对的是千头万绪的朝堂,和百废待兴的国家,一时也没顾上。 许京华不懂大人那些顾忌,只替刘琰感到委屈,「你们大人就是这样,总拿我们小当借口,什么都不跟我们说,非得等瞒不住了,才藏一半露一半地讲出来!」 她自己随便抹一把眼泪,侧过头去看着地面:「你们以为这样是对我们好吗?病重不说病重,快死了也说没事,以为日子还有很长,一回头人就没了……」 不知不觉把自己心事说出来,许京华差点忍不住大哭,好在她还记着这是在说刘琰的母后,又转回头,含着眼泪对满脸怔然的太后说:「如果是我,我娘死得那么壮烈,你们十几年却只给我‘死了’两个字,我会恨的。」 刘琰回庆寿宫,一进大门就看见许京华蔫巴巴蹲在他书房窗根底下。 「你还嫌自己不够黑么?」他走过去,低头笑问,「蹲这儿干嘛?」 「大殿里头阴凉,我出来暖和暖和。」许京华站起来,「顺便晒得蔫一点,一会儿学写字,你就不忍心骂我了。」 刘琰失笑:「那你可抬举我了,我什么时候敢骂你?」他说着往西偏殿走,「娘娘做什么呢?」 「刚才娘娘说要想点事情,叫我自己出来玩,不知道现在想好没有。」 「想什么事情?」 「不告诉我的事情。你见到老师了?要补的功课多不多?」 「还好。功课本来就该补,这其实不算责罚。」 「嗯,确实,教我写字才是。」 要不是已经走到西偏殿门口,刘琰差点就大笑出声,饶是如此,他仍忍不住停下脚步,回头笑道:「你倒有自知之明。」 许京华跟刘琰说着话,心里其实还在分神想,他若得知闵烈皇后去世真相,不知会怎么样,所以没留神他已经停步,仍继续往前走。 她本来就只落后刘琰两步,他停了她没停,眼看要撞上,刘琰忙伸手扶住她手臂:「当心。」 许京华回神抬头,鼻尖距离刘琰肩膀,最多不超过两寸。她忙后退,埋怨道:「你怎么说停就停,也不打声招呼。」 她人往后退,被刘琰扶住的手臂也自然往回抽,刘琰松开手,先说一句:「恶人先告状。」又忍不住评价,「你看着干瘦,手臂还挺结实。」 「那是,不结实能干得动活吗?我可不是你们这些娇惯孩子能比的!」 刘琰那句话说出口就有些后悔,许京华毕竟是个姑娘,男女授受不亲,情急时扶一把也就算了,怎么还能评价呢? 可许姑娘到底是许姑娘,心里根本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她还挺得意! 刘琰又想笑——回来以后,他过得并不愉快,五叔说他的那些话,当时是过去了,夜里辗转难眠想起来,仍旧刺痛难忍。五叔认定他早有预谋、利用许京华,他并不太在意,因为换了他也会这么想。 令他如鲠在喉、心中生刺的,是五叔那亲疏分明的态度。好像只因多了个许京华,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名为叔侄实如兄弟的情谊就陡然薄了一样。 还有娘娘那句「若有什么意外,你还让我活不活」,初听似乎是极在意他的安危,但回过头来细想,这话的意味,和皇上说万一许京华有什么事,他没脸再见太后,是一样的。 他是皇上的亲儿子,许京华是太后的亲孙女,亲疏远近,分明无比。 刘琰难免迁怒许京华——只限昨天夜里想这些的时候——他一度还愤愤地决定,以后再也不理她,省得五叔又嫌他拉她下水。 v第03章[11.25] 但在书房过了很烦的一个上午之后,也只有这位许姑娘,能让他感觉轻松愉快,真心地笑那么几次。 「我为什么要听五叔的?他又做不了京华的主,不过是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罢了。」刘琰望着得意仰脸的许京华,心中暗想,「再说,难道我不拉她,她就不在这潭深水里了?」 许京华见他只笑看自己不说话,以为他在憋什么话反驳,就伸手一推:「好啦好啦,快走吧,娘娘肯定奇怪,咱们怎么还不进去。」 刘琰摇摇头,转回身,又说一句:「恶人先告状。」 两人一前一后进去,太后果然笑问:「两个人站日头底下嘀咕那么半天,不嫌晒得慌吗?」 「我先跟他打个商量,一会儿学写字,写不好别骂我。」许京华道。 太后笑道:「哪有学不好还不让骂的?那能学好么?我看你那宋先生,少不了要骂你的。」 少不了?他都已经骂过了!许京华想想自己以后的日子,就忍不住瞪了刘琰一眼——都怪这个坑人的大殿下! 刘琰假装看不懂,给太后行了个礼,说自己出了一身汗,要回去更衣,待会儿再来陪娘娘说话。 他一出去,剩下许京华自己面对太后,便有些不自在——先头话说过了,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不该,想道歉,又不知道怎么提。 还是太后先开口:「京华过来坐。」 她低着头走到太后身边坐下,「娘娘,我……」 「是我的错。」太后伸手将许京华鬓边一缕乱发抿到耳后,「你爹的病情,祖母不该瞒着你,但祖母也要申辩一句,我那时也没想到会有时疫、会这么快……」 许京华听着太后声音哽咽,忙说:「不不不,是我的错,我不该提这个,娘娘您别伤心。」 太后深吸一口气,缓过这阵难过,接着说:「不,你该提。以后也要这样,心里想什么,直接同祖母说,咱们相处时日太短,祖母没陪着你长大,还不太知道你的性情,要是早知你是这样刚强的脾气,祖母一定什么都同你说。」 这话说到许京华心里去了,「那您以后想什么,也都告诉我。」 「好。」太后答应。 「要直接告诉我,不能拐弯抹角,那样我可能听不懂。」 太后忍不住笑了:「好。」 许京华就伸出小指:「拉钩。」 太后笑眯眯地和她拉了钩,瞧着刘琰还没回来,低声同许京华说:「闵烈皇后的事,我想好怎么同皇上说了,这事最好是他们父子来谈,等午后皇上来了,我就同他说。」 「皇上会听吗?」许京华也压低声音问。 「我说的话,他还是会听几分的。」 许京华这才放心,又想起路上和刘琰聊过的有关皇上的事,「其实路上,我和大殿下说过,皇上很怀念先皇后,他说他不知道。我叫他多去亲近皇上,他说皇上日理万机,不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太后微微皱眉,还没说什么,门口内侍通报:「殿下回来了。」 祖孙两个住口不说,等刘琰回来,一起吃过午饭,太后才问刘琰:「他们问了吗?」 问什么?许京华糊涂。 「问了。」刘琰却很清楚似的,「每个人都问了一遍。」 太后笑了笑:「只问一遍,还算不错。」 「因为孙儿说,是父皇命孙儿出门办事的,没有圣命,孙儿不敢多说。」 太后有点惊讶,刘琰看得清楚,便笑着看一眼显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的许京华:「娘娘是不是觉得,不像我的作风?我跟京华学的。」 许京华更疑惑了:「跟我学了什么?你们说的什么事,我都不知道。」 「跟你学耍赖啊。我这些天不在,二弟他们好奇我去哪了,但你偷偷跑了这事,又不能告诉他们……」 「原来别人不知道吗?」许京华惊讶地看向太后。 「这事叫旁人知道了,只会大作文章,再说同他们又没有干系,不必嚷得尽人皆知。」刘琰道。 太后点点头,嘱咐许京华:「你记得这事不要同旁人说,宋先生是我给你请回来做老师的,昨日你叔父和琰儿,只是陪你出城去接而已。」 「哦,是,我知道了。可是大殿下这么多天不在宫里,难道没人会问吗?」 刘琰喝一口茶,十分淡定地说:「除非他们敢去问皇上。」 许京华举起大拇指:「说得好!但这不叫耍赖,叫智取。」 刘琰:「……」 她学得还挺快! 许姑娘擅长现学现卖,到见真章学写字时,就有点力不从心了。 「这笔也太软了,就不能做得硬一点儿吗?我都不知道落到纸上了没有。」她握着笔,嘀嘀咕咕抱怨。 「多写一写就知道了。」刘先生坐在对面,稳如泰山,「你先坐好,别歪歪扭扭的,像我这样,挺直腰板,头不用垂下去。手别像拿筷子似的,你是要吃墨吗?」 「说好了不骂人的!」 「这叫骂人吗?我就让你写个‘一’字,有那么难吗?」 许京华看一眼纸上自己画的蚯蚓,「我直接把这个给皇上看,你说他是会打你,还是打我?」 刘琰伸头一看,脸都黑了:「你做梦!给我重写!」 v第04章[11.25] 「……」 小内侍杨静把画了蚯蚓的纸拿走,换了一张新的,许京华嘀咕:「我觉得不用浪费纸,我先可一张祸祸吧。」她小心翼翼,一笔慢慢画下去,这次没有弯曲的蚯蚓,只有一道掉漆的宽门闩。 许京华略尴尬,瞄一眼杨静,「对了,你怎么没带着杨静出门?钱公公是回皇上那边了吗?」 刘琰正在写字的手一顿,「杨静年纪太小了,父皇不放心,钱永芳养伤呢,好了就来我身边伺候。」 「养什么伤?」 「那顿板子总得有人挨。」 许京华震惊:「什、什么?钱公公替你挨打了?」 杨静看自家殿下脸色不好看,忙小声解释:「皇上遣钱公公伺候殿下出行,钱公公却没劝谏殿下,皇上生气,本就是要打的。」 刘琰抬眸看见许京华像是吓着了,顺势劝道:「侍从有侍从的职责,没服侍好主人,出了岔子,难免受罚。你以后也别想着自己一人,想怎样就怎样了,你跑一次,赵嬷嬷晚节不保也便罢了,翠娥……」 「你等等!赵嬷嬷和翠娥怎么了?也挨打了吗?」许京华急了,「我在这儿没看见她们,还以为她们在外面府里……」 「你先别急,没有挨打,但是赵嬷嬷愧对娘娘,告老回家了。翠娥,娘娘知道不是她的过错,没罚她,让她留在许府等你回来。」 「我要是不回来呢?」 「你这不是回来了么?我同你说这些,不是吓唬你,只是想告诉你,贴身服侍我们的人,生死荣辱都系在我们身上。别总想着你是一个人。」 许京华发了会儿呆,回过神以后,发现好像有什么不对,「我是真不知道。但你当初那么做,不是明知钱公公会挨打还……」 「你以为他自己不知道么?」刘琰在自己书房里,没有什么顾忌,直接说道,「他这是向我投诚,不然我怎么会放心让他服侍?」 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说到这儿,许京华憋在心里的问题,就忍不住要问了,「那你为啥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还装。你跟我说,你给叔父和京里都送信,说你送我北上了,结果回来以后,个个长辈问罪,说的都是你只写信说找到我、即刻带我回来。」 「我要是写信说实话,你猜五叔会不会去抓我们?」 「我问的是,你跟我怎么不说实话?」 刘琰放下笔,他有很多借口,比如说了实话、许京华可能还会偷跑之类的,但他忽然觉得很累,不想再找借口去掩饰谎言。 「因为没有必要,还会节外生枝。」 许京华有点生气了,刘琰却接着说:「那时你不信我,我也不信你,我要是什么都和你说实话,你觉得傻不傻?」 「少来!往回走好几天,你也没提过。」 「那时我要提了,你不就是共犯了么?」 许京华瞪大眼:「你以为现在不是吗?」 刘琰笑起来,突然觉得共犯居然是个很不错的词儿,「那不一样,现在是你自己非要掺合进来的。」 「呸!以后别想我帮你!」 「我都和你说真话也不行么?」 「成交!不许反悔!」许京华嘿嘿笑,「你是不是忘了我们有个三年之约?」 刘琰:「……」 原来她在这儿等着呢! 皇上来庆寿宫给太后问安的时候,许京华还一张能给皇上看的大字都没有——写坏的倒是不止十张,但她还不想丢人丢到皇上面前,只得跟皇上商量,能不能明天再交今天的份。 「行啊,你今天才学写字,写不好不稀奇。我刚学写字的时候,用先帝的话说,鸡踩一脚都比我写得好。」 许京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太后也笑了笑,打发许京华和刘琰出去,「皇上答应了,快回去接着学吧,一会儿屋子里要是暗了,就出去走走,也不考状元,慢慢儿学就行。」 两人告退出去,回刘琰那儿,他若有所思,问许京华:「娘娘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父皇说?」 许京华也正惦记那边儿,回神就有点慢,「啊?」等反应过来他问什么,又怕他起疑,急忙说,「我怎么知道?」 她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刘琰走到自己那边坐下,哼道:「要我都说真话,你说了吗?」 「……」许京华在他对面坐下,「好吧,我是知道娘娘有事要跟皇上说。」 她故意只说半句,刘琰果然并不认为太后会告诉她说什么事,只问:「你先前说娘娘在想事儿,就是这个?」 「可能吧。」许京华为了转移话题,主动提起笔,问刘琰,「你刚学写字的时候,先帝骂过你吗?」 「没有。」刘琰摇头答完,忽然笑起来,「但骂过五叔。」 许京华很感兴趣:「怎么骂的?」 「说要不是亲眼看见是五叔写的,都以为是虫子蘸了墨,在纸上爬的。」 许京华哈哈大笑:「先帝骂人这么有趣吗?」 刘琰笑道:「你听着觉得有趣,五叔可不那么想。先帝有时候脾气挺急的,对孙辈还好,儿子一辈的,从父皇到五叔,没有没挨过骂的。」 「这不和我爹差不多么?不过我爹骂人可没这么逗趣。」跟老爹一比,这都不算骂人,怪不得宫女说先帝疼爱叔父呢。 v第05章[11.25] 「先帝毕竟是天子,骂人也得留三分,不然被骂的,容易想多。」 「那做天子也挺不容易的,连发脾气都得收着。」 「不只发脾气要收,连喜好也最好不要露出来,所谓喜怒不形于色是也。」 许京华惊奇:「为啥?」 「因为天子表露出明确的喜好,就会有人想投其所好,这天下想讨好天子的人太多了,为了加官进爵,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哦,怪不得他们说昏君都骄奢淫逸呢。」 刘琰笑了笑:「是啊,天子一放纵自己,就离昏庸不远了。」 「那要做个明君还挺不容易的。」 皇上可是天底下最大的官,真任性了,谁敢管?没人敢管的时候,不放纵自己,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反正许京华是做不到。 刘琰点点头:「是啊。你也别光拎着笔了,墨都快干了,耐心点,一笔一划地写,总能写好的。学习这件事,是最不辜负人的,只要下了功夫,必有回报。」 这人讲道理还讲上瘾了,许京华心里嘀咕一句,蘸了墨,继续鬼画符。 西偏殿里,太后也正和皇上说到先帝,「我不替你去说。早前先帝在的时候,你们父子俩就总让我给传话,总不成到你和琰儿,还要我从中传话,两父子有什么不能谈的?」 皇上叹口气:「我是想着,他是您一手带大的,您说话,他更能听得进去。」 「别的事也还罢了,事关文君,没有我和他谈的道理。再说,你非要同琰儿走你与先帝的老路么?也没人说父子就必得一板一眼、拘拘束束吧?」 皇上沉默一瞬,苦笑道:「您不说,我还没发觉,原来我竟是学着先帝来做父亲的,难怪……」 太后道:「不,你比先帝好得多了。早年他心里装着太多事,身边人大多不放在心上,我倒觉得,你是因为琰儿养在我们身边,不用你操心,就撒手不管了。」 「也有这个缘故,我瞧先帝教琰儿,比教我耐心得多,还说过要先立琰儿做皇太孙,再给他定亲……」他当时是太子,父皇对他儿子寄予厚望、亲自教导,他当然要多退后几步了。 「可先帝已经去了一年了。琰儿已经十六岁,立不立太子,我管不了,皇上自己心中有数,但婚事不能再拖。另外,他现在再住在我这儿也不合适,庆寿宫难免有内外命妇往来,到时谁回避谁呢?」 「是,这事是我疏忽了。您容我回去想想,怎么同他谈,而且,琰儿要真迁出去住,宫中一时还没有合适的住所。」 「东宫不是空着么?」 皇上:「……您不说您不管么?」 太后哼一声:「我是说我管不了,但该说的,我还是要说。」 皇上:「……」 「琰儿是我带大的,要说我不偏心他,也没人信。何况这孩子原就出类拔萃。以前李弋在朝,你有所顾忌,我也不放心,如今李弋自己死了,李家子孙都回山东守孝,剩下那些,都摸不到琰儿的边儿,我不知你还犹豫什么。」 「我也不是犹豫,他这不是刚回来么。而且这次他做的这事,确实欠教训,要是只带个宋怀信回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还立即立太子,我怕他得意忘形。」 「那你就好好和他谈,把道理教给他。再说他这次事出有因,你好好问问,李家到底和他说什么了,再把文君是个什么样的人告诉他,他不是糊涂孩子,话说清楚就好了。」 皇上却没那么乐观,越不糊涂的孩子,心思越复杂,但太后铁了心把这事交给他,这又确实是他的责任,只得答应下来,「听您的,那我先回去了,文君的遗书,也该找出来,给琰儿看看。」 从太后这里出去,皇上没叫惊动东偏殿的刘琰和许京华,也没坐辇,自己一路走回乾元殿,然后一个人用了晚膳,没有再出去,也没有召幸嫔妃。 第二日有朝会,议完政事,皇上留下李弋死后,补缺上来的宰相程介,问他:「立储一事,卿有何见解?」 程介进士出身,对这种问题理应只有一个答案,但他从今上在东宫时,就是东宫臣属,知道皇上这么问,定然另有缘故。 「陛下可是有什么顾虑?」 皇上手指轻轻敲击宝座扶手,「高皇帝立国时,吸取前朝教训,虽立储,却不令储君与闻政事,只以饱学之士为师,教导太子读书,以免祸起萧墙。」 但这样一来,太子不闻政事,也就没法锻炼成长,等到继位后现学,闹笑话还是小事,如僖宗皇帝那般异想天开、朝令夕改的,真不只他一个,只是到他那里,国家已然经不起折腾,才酿成大乱而已。 「先帝一直觉得,他继位后被士族辖制,耗了许多功夫才挣扎出来,便是因为做太子时什么有用的都没学到,因此在我年纪稍长以后,便将我带在身边,让我多听多看。后来李式作乱,他又担心自己有个什么万一,无人辅佐于我,亲自选了东宫僚属,卿就是那时到朕身边的吧?」 「是。」 说到这里,程介就明白皇上顾虑的是什么了。太子参预政事,东宫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僚属,围绕东宫很快就会形成一股势力,与皇权隐隐抗衡,天子与储君之间的关系,也会变得微妙起来。 先帝在时,皇上与先帝就有不少矛盾,若非太后从中斡旋化解,说不准真要酿成祸患。 程介略一停顿,接着说:「陛下深思远虑,此事干系重大,须得从长计议,不若召集中枢……」 他没说完,皇上就摆手:「这事怎么好大张旗鼓地商议,哼,有些人巴不得我们父子失和呢!」 程介当然不愿皇上太子父子失和,但更不想被未来的储君记恨,只能取个折中之法。 「若以臣愚见,储君不闻政事,弊端不可谓不小,但储君过多参预政事,未免令臣民疑惑,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不若只让储君与闻政事,就像陛下少年时那样,多听听多看看。」别伸手管。 「我也想过,但治国理政只看看听听,不过是走马观花,总得有个人将其中道理一一说给太子听。」 皇上这意思,难道是选中了他?程介心中一紧,他刚登上相位,还没大展拳脚,可不愿担上这种干系,情急之时,程介脑中灵光一现,微笑禀道:「陛下不是已经请回来一位合适人选么?」 「你说宋怀信?他倒是合适,但他还不想入朝为官。」 「不为官不是正好么?」 皇上想了想,转头吩咐内侍:「宣齐王进宫,让他接上宋怀信。」 内侍应声而去,皇上让程介去忙,自己在殿内踱了几圈,有内侍来报:「贵妃娘娘打发人来问,陛下午膳想不想吃冷淘面,娘娘想亲自下厨。」 「让他们自己吃吧。」皇上随口答应一声,又想起来吩咐,「午膳就准备冷淘,朕要留齐王和宋先生用膳。」 v第06章[12.05] 齐王和宋怀信到得宫中,正好赶上午膳时分,皇上先同他们一起用过膳,说了几句闲话,齐王就很有眼色地告退,说要去见太后。 「你先别忙着走,上次不是说想看我收藏的《洛神赋图》么?现在就挂在东偏殿书房里。」 齐王立刻精神抖擞:「谢皇兄,臣弟就不客气了!」 等他走了,皇上只留两个亲信内侍服侍,终于和宋怀信说起正题。 「我听刘琰说,他最初假冒贺家子弟,还同先生请教过学问,之后又一路同行,先生觉得,此子可堪造就?」 宋怀信知道皇上必然是有事问他,不然不至于只隔一天,就又把他叫进宫来,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是和刘琰、或者说立储有关。 「殿下龙章凤姿,深肖陛下。」老先生摸不准皇上什么意图,就只夸了一句。 「是么?」皇上笑了笑,「那是先生没见过先帝。」 这话没法接,宋怀信只陪笑。 皇上自己接着说:「其实先帝晚年,曾打算立他为太孙的,朕之所以一直拖延立储,也并非是对他有甚不满,主要还是因新法而有所顾忌。」 宋怀信号称隐居守孝,却不可能不关心朝中局势和新法推行的情况,所以皇上一说,他就知道顾忌的到底是谁,不过,「陛下宽心,草民同殿下不止一次谈及新法,殿下深知新法利国利民,也清楚谁才是国之蛀虫。」 「你不知道,这里面还有些隐情。」皇上叹一口气,将闵烈皇后自尽的真相,告诉了宋怀信,「闵烈皇后不欲世人知道是她告发父兄,所以发丧时,宫中只说产后疾发而亡,服侍闵烈皇后的婢女,原是李家带来的,也自尽殉主,后来李家有些人,就怀疑是我们逼死了闵烈皇后。」 李家要是从这一点来离间皇上和刘琰父子,就容易得多了。 宋怀信皱眉问:「殿下可知此事?」 「尚且不知,朕正打算告诉他。不过在此之前,朕得先选一位信得过、又有经世济民之能的人,来教导辅佐他。」 宋怀信心中一跳,装傻问:「殿下不是有贺侍讲教导么?」 「贺显望学识渊博,做皇子老师足矣,辅佐东宫,却还欠缺一二。」皇上也不和他绕弯子,直接说,「哪如先生你既有学识、又通实务,更知民生、懂吏治、深谙士族作风,朕想把储君交到先生手里,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宋怀信慌忙起身下拜:「草民才疏学浅、愧不敢当,况且草民仍在孝期……」 「孝期也可以夺情,何况先生已在山中守过三年孝,足称孝子了。」皇上心意已决,不给宋怀信推脱机会,「先生放心,其他如詹事府等杂事,朕会另安排人料理,只给先生加个太子太傅衔,以后太子与闻政事,有甚疑惑不解,都由先生教导,如何?」 皇上这根本就不是商量的语气,宋怀信不敢再推脱,只说:「圣上有命,草民愿竭尽所能侍奉太子,可是草民刚收下宜阳郡主为弟子……」 皇上示意内侍扶宋怀信起来,「不妨碍。说到京华,朕正好想问问宋先生,一路行来,你瞧着,他们二人之间,可有情愫?」 宋怀信刚站起身,听见这话,胡子一翘,忍不住瞟了瞟上座的天子。 皇上就笑了,「先生收下京华为弟子,想必也有所期望吧?」 「陛下见笑,草民老眼昏花,瞧着殿下与郡主,目下只有兄妹之谊。」 「那依先生之见,选京华做太子妃合不合适?」 当然合适了!宋怀信听着皇上好像也乐见其成,就说了心里话,「草民愚见,郡主是最合适的人选。」 生于贫寒,则知道生民多苦、物力维艰,又难得性情爽朗、心胸开阔,没有小家子气,敢开口劝谏,只要假以时日、好好教导,必成一代贤后。 「朕也觉得京华不错,聪明机灵,和刘琰能说得来,有这一番同行,情谊更加深厚,只有一点……」 宋怀信还以为是说许京华不识字,忙说:「郡主还有三年孝期,足够草民教她读书识字。」 「不不,」皇上摇摇头,「朕是怕,太后不答应。」 宋怀信愣住,不明白太后为何不答应。 皇上却没接着说,转头吩咐:「叫齐王过来。」 齐王很快跟着内侍进来,皇上让他坐下,假装开玩笑似的,问:「五弟,你说,让京华给琰儿做太子妃好不好?」 齐王愣了一瞬,接着就使劲摇头:「不好,谁出的馊主意?」 宋怀信:「……」 好在皇上也没让他背黑锅,「我就是瞧着他们俩谈得来,问一句。」 「哦,皇上多想了吧?臣弟看着他们俩就是玩伴,而且京华还在热孝里呢,这话要是让娘娘听见,准得生气。」 齐王说着话,眼睛从皇上看到宋怀信,「等京华出孝,琰儿都多大了?再说,京华将来是要招上门女婿,延续许家香火的。皇上舍得让刘琰改姓,我都不舍得。」 皇上:「滚!」 「母后你评评理,就我们刘家这风水,这么克太子妃,皇上怎么想的,要让我们京华跳这火坑?」 太后直皱眉:「你小点声!胡说什么?」 齐王气呼呼的,并不服气,「我没胡说,不信您数数看,从僖宗皇帝到皇上,有哪一个太子妃活到当皇后、还寿终正寝了?」 太后:「……」 先帝和今上的太子妃就不说了,连先帝生母都没当上皇后就死了,太后也确实无法反驳。 「我看赶紧把那宋先生还给皇上,别把我们京华教坏了!」 太后揉揉额头,叹了口气:「你消停会儿吧,京华没那么容易被教坏,做太子妃,就得一辈子活在宫墙里,京华才不肯呢。」 「这倒是。而且我看刘琰也不是那个意思,他又不傻,咱们同他之间,实在没必要再加这一门亲。他比谁都清楚,他拿京华当妹妹待,咱们承他这份心意,已经足够,若娶了京华,将来再纳几个妃子,那时才是什么好都没了。」 「你瞧着是皇上的主意,还是宋怀信异想天开?」 v第07章[12.05] 「我瞧着他们俩一拍即合。」齐王哼一声,「不过,我看皇上的意思,立太子是定了。早定了早好,省得那几个小的闹腾。」 「宋怀信还在皇上那儿?」 齐王点头:「嗯,皇上说一会儿派人送他回去,不用我等了,我听那意思,大约会给宋怀信加封。」 「那你把京华带回去吧。」 「啊?」齐王一愣,「不让她再陪您几日了?」 「不了,明日你带她去白马寺,给她爹上个香,然后就让宋怀信开始教她识字吧。以后隔三岔五,进宫陪我说个话就行。」 太后说到这里,让人去叫许京华来——她正在努力写要交给皇上看的大字,听说齐王是皇上召进宫,从乾元殿过来的,就以为皇上已经知道这事,还笑道:「皇上是不是觉得,让大殿下教我写字,这个责罚太重了?」 「原先皇上是觉着宋先生跟你们赶路回京,太累了,想让他歇息几日,但你叔父今日接了他来见皇上,瞧着精神不错。我想了想,你回来还没去给你爹上香,恐怕他惦记,不如你就跟你叔父回去,明日先去白马寺上香,回来就正式开始习字吧。」 「好啊。先生要是累,我们就一天只学一个时辰嘛。」许京华主动给自己减功课,「其实大殿下也忙,一天教不了我多一会儿。」 齐王笑道:「是啊,他以后要忙的事还多着。」 咦?这话……,许京华刚要问,太后插话说:「对了,去幽州的人前几日来信了,他们刚到。不过,迁骸骨不是小事,还要安顿孙家父子的牌位,总得过了夏才能启程往回走。到时这边墓地也差不多就修好了,正好一同安葬。」 许京华点点头:「娘娘费心了。」 太后笑一笑,摸摸她的头:「给皇上看的大字写好了么?以后你每日写好了,就打发人送到我这儿,我拿给皇上看。」 「……还要给皇上看么?」她还以为出宫回家了,这事儿就没了呢! 「那当然了,皇上金口玉言,罚你的每日十张大字,必须得写。」 行吧,没躲过去,许京华点头答应,又问:「现在就走吗?」她看一眼外面天色,「待会儿大殿下就回来了,我同他说一声再走吧?」 齐王忍不住看了太后一眼,插嘴问:「同他说什么?」 「就打个招呼,本来皇上让大殿下教我写字的,我不说一声就走,不太好吧?」上次刘琰就不乐意了。 皇上用心险恶!齐王心里哼了一声,面上却没反对,「行啊,那就等一会儿。」 太后趁空让人把给许京华新做的衣裳包起来,一会儿带走,又嘱咐她:「我是真不放心你自己住,但料想你在宫里住着也不痛快,还是回自己家吧。府里日常琐事,青梅会料理,有什么为难的,就找你叔父。」 「放心吧,人手我都重新安排过了,现在不光外贼进不去,」齐王笑眯眯看向许京华,「里面的也跑不了。」 许京华:「……」 太后瞪一眼儿子,对孙女说:「别听你叔父的,城东北人口不多,确实要小心盗贼,你不在那会儿,还有胆大包天的翻墙进去,被狗咬了。」 「是吗?那盗贼抓到没有?」 「自然抓到了。」齐王接话,「不过娘娘听说以后,有点后怕,让我往许府又加派了精壮护院。我想着没有千日防贼的,跟皇上说了一声,令京兆府多放些精力在缉盗上,天子脚下闹盗贼,不是笑话么?」 这么一说,太后反而更不放心了,但要许京华在宫中或是齐王府常住,她恐怕都不自在,唉,要是自己能出宫去陪着她就好了。 许京华和齐王说了几句盗贼的事,回头看见太后面有愁容,忙开解:「娘娘别担心,我胆子大得很,不怕这些的,真来了盗贼,我和护院们一起提棍子打。」 太后叹气:「你不在我跟前,我总是不能放心。」 齐王道:「要不,我去同皇上商量商量,接您去我府里住两日?」 「不妥,哪有太后出宫住的?」 要只是太妃就好了,按旧例,太妃都可以随儿子去封地,不过如今又不同,「那些太妃还都拘在宝慈宫呢,趁早别给皇上找这个为难。」 皇上肯定要留着几位太妃在手里,方便拿捏那几个兄弟,不过就算没这事儿,皇上估计也不会答应太后去自己王府住,「好吧,那我隔一两日就带京华来看您。」 刘琰正好这时回来,一进大殿,就觉气氛不对,玩笑道:「娘娘怎么了?是不是五叔惹您生气了?」 「去!没大没小!」齐王斥了一句,「娘娘是舍不得京华。」 刘琰这时已经看到有宫女拿着包袱,「怎么?京华这就要走?」 许京华点点头:「娘娘心疼你,觉得还是让我回去折磨宋先生好一点。」 太后终于被逗笑:「不错,琰儿自己的功课都够辛苦了,还要教你这个混世魔王,真要累坏了。」 刘琰略觉奇怪,午间还没提这事,怎么突然就让五叔来接人了? 「皇上召见宋先生,我送人过来,娘娘就叫我顺便把京华接回去,正好明日也去给她爹上个香。」齐王看出刘琰疑惑,直接说道。 皇上这么快又召见宋怀信?不是说让他休息几日么?娘娘昨日到底同皇上说了什么? 刘琰满腹狐疑,却不好询问,只得说:「那我送送你们吧。」 他身在庆寿宫,都不知出了何事,满腹狐疑,各宫嫔妃就更摸不着头脑了。 长乐宫中,代行皇后职责的胡贵妃,听说大皇子把齐王和宜阳郡主送到宫门口才回来,颇觉疑惑:「怎么宜阳郡主才住两晚就走了?」又嘲笑刘琰,「咱们这位大殿下还真是殷勤。」 她身边亲信嬷嬷道:「娘娘,老奴总觉着,大殿下前些日子出门,就是同宜阳郡主有关。」 「这还用说?那个宋先生,就是他请回来的!皇上想这位宋先生,可不是一天两天了。」这次倒叫刘琰立了个大功。 「不,不是那种有关,娘娘还真相信,这宋先生是请回来给宜阳郡主做老师的么?」 「我就是不相信才……」胡贵妃醒过味来,「你是说,这事儿同宜阳郡主还有别的关系?」 那嬷嬷点点头:「娘娘想想,大殿下不在宫中这段时日,咱们听说过宜阳郡主的消息么?」 v第08章[12.05] 「她不是在白马寺守孝么?」 「是守孝不假,但太后娘娘病了那些日子,宜阳郡主都没进宫来瞧一眼,老奴怎么想,都觉着奇怪。」 「亲爹刚死,热孝里头,不便进宫也没什么稀奇的,这事儿能同大皇子有什么关系?」 胡贵妃才不关心死了爹的宜阳郡主,她就想知道那些日子,皇上派刘琰去哪、做什么了。 她这些年颇得宠爱,又生了一儿一女,自觉底气很足,发觉刘琰不在宫中后,就问了皇上一句。 哪知皇上当时竟冷冷看她一眼,说:「你这些年,怎么就没半点长进?天底下,有庶母过问嫡长子去向的道理么?」 胡贵妃给这话问得脸上心上刺痛无比,一时愣在那里,皇上却起来就走,至今再没来过长乐宫。 「难道现在就不在热孝里头了?只要太后娘娘高兴,皇上什么时候在意过这些?」 「那就是那丫头不想进宫呗。我听说那丫头野得很。」胡贵妃不耐烦了,「你老盯着她干嘛?皇上会看着她选……吗?」 那嬷嬷跟了这么一个没脑子、偏有大志的主子,很是心累,只得往直白了说:「老奴是说,娘娘若想知道大殿下做什么去了,不妨往宜阳郡主那边儿打听打听。」 「你说得容易,她都出宫回许府了,那边是太后和齐王亲自安排的人手,我怎么打听?还是先想个办法,把皇上请来。」 皇上这些天没来她这儿,尽便宜了那几个年少妃嫔,尤其是生了二公主的周昭容,万一她再怀上,生个皇子……胡贵妃心急起来。 「娘娘别急,晌午咱们不是去请了吗?皇上忙着,还是等一等,别惹了皇上厌烦。」 这点儿分寸,胡贵妃还是有的,她没再打发人去前面乾元殿,而是换了身衣裳,带着大公主去庆寿宫,陪太后说话尽孝。 胡贵妃宫女出身,服侍皇上十几年了,别的事情摸不太透,皇上最看重谁,却是知道的——在皇上心里,太后虽只是乳母,却比亲生母亲还亲,只要多孝顺太后,皇上总会高兴的。 哪知她去了坐下没一会儿,皇上就打发身边大太监徐若诚过来,要召见大皇子刘琰。 徐若诚先来跟太后打招呼,太后没说什么,只让他们直接去。 胡贵妃心里觉得不妙,言语试探了两句,太后就说乏了,打发她走。 她更加不安,回去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好,第二天早上刚起身,坏消息果然就来了。 「昨晚皇上留大殿下用了晚膳,直到戌时一刻,大殿下才回庆寿宫。今日一早,徐公公亲自带人,开了东宫大门。」 许府说是许京华的家,其实她一共也没住过多少天,老爹又是在这儿没的,所以她回到这儿,并不觉得是回家,还因为家里只有她一个主人和一个外请的老先生,只能自己吃饭,而十分不惯。 算上送老爹去白马寺,许京华前前后后差不多有一个月没回来,院子里的石榴树已经开花,红彤彤的,十分喜人。后院栽的桑树也活了,虽然树干还细,枝条也稀疏,纳不得凉,但只要慢慢长,总能茂盛起来。 菜地里的萝卜缨绿油油一片,疯长得都欺到茄子地里去了,茄苗因此显得格外瘦小,旁边的黄瓜架倒是不错,已经看见有小黄花开在其间。 这都是她和老爹亲手种的。 许京华围着菜地转了一圈,心里安定一些,问翠娥:「那只小狗呢?」 「郡主不在,奴婢们不会养狗,就放到外院和大狗一起养了,如今养得有些野了,没敢牵进来。」 「那就放外院养吧,省得它跑过来祸害菜地。」 她溜达回房,对青梅、翠娥道了辛苦,「多谢你们,辛苦操持这个家。」 翠娥眼眶微红,低头道:「都是奴婢们该做的。」 许京华又让青梅抽空去看看赵嬷嬷,「以前是我不懂事,连累了嬷嬷,替我道个歉。以后也经常打发人去看看她,有什么能帮的,就帮一把。」 乍然回到这里,她没人说话,也没什么事做,交代过这些,早早就睡了,第二日一早起来,齐王来接上她,一起去了白马寺。 许京华给老爹上香烧纸,只把给她娘迁骸骨、和自己要读书识字的事念叨了几句。 齐王等她念叨完,也点了香插进香炉,却道:「大哥看见了,人好好找回来了……」 许京华:「?」 「以后应该也不会跑了,还自己拜师读书,可见是长大懂事了。」 齐王说着,看许京华一眼,许京华冲天翻个白眼。 齐王笑了笑,接着说:「娘娘病也好了,就是不放心京华自己住在外面,等我想个办法,让她们祖孙俩能自在地住在一起。」 他比许京华还啰嗦,又说了些琐事,才和许京华往外走。 许京华心里憋了仨字,一只脚才跨到外面,就迫不及待说:「告状精!」 「这可不叫告状,当时找不到你,我不得让你爹保佑保佑?」齐王理直气壮。 许京华哼一声,也不等他先走了,自己大步出去,却没走几步就停下,「大殿下?你怎么来了?」 院外遍植松柏,刘琰一身深青素袍,神色肃然地站在其间,倒像他才是来祭拜先人的。 「怎么了?」齐王一见他神色就知不对,快步迎上去问,「出什么事了么?」 刘琰看看他,看看落后几步的许京华,「有事想和你……说。」 从乾元殿回去后,他一夜没睡,心里憋了许多话,特别想找个人说说,所以天一亮他就起来,求了太后出宫,然后直奔白马寺找人。 但直到这一刻,刘琰才意识到,原来白马寺有两个可以让他倾诉的人,他心里一直想找的那个,到底是五叔,还是京华? 许京华与刘琰对视一眼,就已经明白他这是和皇上谈过了,忙主动回避,「我突然想起来,还有几句话要跟我爹说,你们谈吧。」 她转身就走,刘琰下意识张开嘴,想叫住她,齐王却在这时开口问:「什么事这么急,你还追到这儿来了?」 v第09章[12.05] 刘琰回过神,理一理杂乱思绪,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五叔,问:「你知道我母后是怎么死的吗?」 齐王一愣:「不是生了你之后就……」他突然卡住,发觉自己好像真的没有听过闵烈皇后确切死因,就反问,「怎么?你母后之死,还有什么内情?」 「你真的不知道?」 「我能知道什么?我知道的,你肯定也知道,我有事瞒过你么?到底怎么了?」 刘琰心里一松,低声道:「她是自尽身亡的。」 齐王吃惊:「怎、怎么会……」 「李式意图谋反作乱,事先跟我母后商量过,许诺让我母后做太后,我母后将此事禀报了先帝……」 刘琰将昨日皇上跟他说的,简单讲了一遍给齐王听,「父皇给我看了母后的遗书,她虽然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却始终觉得对不起父母手足,心中倍感煎熬……」 齐王听得很是唏嘘,伸手揽住侄儿,拍拍他肩头,却没说话。 「她也不愿意天下人都知道是她出首告发父兄,求先帝隐瞒此事,更不要记入史书,连我都暂时别告诉,等我长大成人,再叫我知道此事……」 「难怪这么多年,东宫都没有再立新太子妃。」齐王叹息,「也难怪母后还让你见过闵烈皇后的姐妹。」 是啊,他一直以为外祖父谋逆被诛,是他难以摆脱、时刻要压下来的巨石,却不料母亲早在他还无知无觉的时候,就已经挺身而出,自己承担了重压。 刘琰眼眶湿润,鼻中酸涩,掩在震惊之后、沉淀了一夜的悲痛终于汹涌而来。 眼泪落下之前,耳边突然传来曲声,苍凉悠远,又带着怀念伤悲,正是许京华之前吹过的胡人送葬时唱的歌谣。 他怔然而立,在这曲声中,将自己所知的所有有关母亲的事,想了一遍,直到曲声渐消,才发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齐王什么都没再说,只默默陪着,等刘琰回神,侧身擦去泪水,才问:「皇兄还说什么了吗?」 「说要立太子,到时候让我去祭奠母后。」 立储是国之大事,要祭告天地太庙的,顺路去祭奠一下闵烈皇后,名正言顺。 齐王又拍拍刘琰肩膀:「你母后泉下有知,一定很欣慰有你这么个儿子。」 刘琰摇摇头,脸上没有什么喜色,齐王就逗他:「那我以后就不能叫你刘琰了吧?是不得叫太子殿下?」 「你?你管父皇都没叫过‘太子殿下’吧?」 「应该没有,我小时候傻乎乎的,追着他叫哥哥。他才坏呢,欺负我不懂事,看我很羡慕他做太子威风,就说以后让我也当太子,我回去和母后说了,让母后照脑门打了两巴掌。」 难得听见五叔还有自己不知道的糗事,刘琰终于忍不住笑了,「还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你那时几岁?」 「我五六岁吧?你能知道什么?你那时还吃奶裹尿布呢!」 「……」 许京华远远听见有笑声,就溜达回来,指指天上说:「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吧?宋先生叫我早点回去,今天要开课呢。」 刘琰让齐王一闹,心里轻松多了,便点点头,三人带着随从,出白马寺,骑马回城。 走了一段后,刘琰看着道上行人不多,就问许京华:「要不要赛马?」 「好啊!」 刘琰又回头看向齐王:「五叔年纪大了,慢慢骑吧,我们先走一步。」 齐王:「你说谁年纪大了?」 刘琰不理他,丢下一句:「谁先到五里亭,谁赢!」拍马就跑。 许京华立即跟上:「你先跑作弊!」 两个主子跑了,随从们自然也要有人跟上,齐王看着前面马蹄翻飞、尘土四起,嫌弃地躲到路边,等了一会儿才慢悠悠跟上。丝毫没察觉,刘琰只是想甩开他,单独和许京华说几句话。 片刻之后,五里亭中,刘琰低声对许京华说:「我知道我母后是个怎样的人了。」 许京华看着他不说话,等下文。 「她是个才女,写得一手好字,还会作诗,在闺中时甚至结过诗社。」刘琰看向不远处的巍峨城墙,面上有几分恍惚笑意,「她没来过神都,但很向往这里。」 和五叔谈了母后之死,刘琰心里只好受了一半,另一半仍梗得难受、不吐不快,而这一半,他只想说给身边这个人听。 「她还会弹古琴,父皇说,母后怀我的时候,每日必要弹半个时辰琴给我听,希望我不要像父皇一样,不识音律。」 许京华陪他一起望着城墙,默默地听。 「她留下遗书,求娘娘抚养我,还说最好像对五叔一样管教,万勿因她之故,爱怜娇惯。」 「她希望神都收复之后,父皇能将她葬在北邙山上,这样她就能一直看着都城和城中的我们」 刘琰转过头,看向许京华:「父皇说,就算只为母后,我们也要让神都恢复旧日荣光。」 听他声音突然多了力量,许京华回头笑问:「这是父子同心啦?」 刘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以前……是我想得太多……父皇决定立我为太子了。」 许京华惊喜:「那太好了!恭喜太子殿下!」 刘琰笑着摇头:「现在还不能这么叫。父皇今日会与宰辅商议拟旨,明发诏令之后,才……」 「反正已经定了,这里也没旁人。」许京华说着双手抱拳摇了摇,「以后还请殿下多照应啊!」 v第10章[12.05] 「不,应该是请郡主你多照应我才对。父皇请宋先生做太子太傅,以后有甚疑难,我都要去你府里请教,你可不要嫌我打扰。」 「请宋先生给你做老师吗?那怎么不干脆把他接东宫去?这老头儿,昨日回来居然一句话没提,嘴还挺严。」 刘琰道:「宋先生不想耽误你的功课,而且我这边可能一时……」 「等一下,那我们是不是就算同门了?」 刘琰这会儿心情太过轻松愉悦,竟没察觉前方有坑,点头道:「当然。」 「那你得管我叫师姐!」 刘琰:「……」 许京华挺直腰板:「我比你先拜师的,就是先入师门,是师姐啊!」 刘琰正无言以对,齐王一行追上来了,许京华找齐王评理:「叔父,大殿下也要拜宋先生为老师,他比我晚入门,是不是该叫我师姐?」 「当然了!」齐王忍着笑帮腔,「先入门为长,刘琰快叫师姐。」 这叔侄两个联起手来,刘琰自知不敌,转身上马,「走啦,当心宋先生等急了,回去拿戒尺打你。」 「你没大没小,不叫师姐,我让先生先打你!」许京华一边回嘴,一边上马追师弟。 齐王旁边哈哈大笑,对这种情形十分喜闻乐见。 许府就在城东北,进城后很快就到了,刘琰远远看见许府大门,和许京华说:「我就不进去了,娘娘叫我早点回去,父皇可能会找我。」 「忙您的去吧!」许京华笑嘻嘻地一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又不是外人,以后你有空了,师姐家,还不是什么时候来都行?」 齐王扑哧扑哧笑得开心,竟没察觉这话有什么不对劲。 刘琰转头瞪五叔一眼,又对许京华说了一句:「那我先回宫了,等休沐日、等空了就来看你和宋先生。」才带着随从离去。 他预计到之后一段时日,自己恐怕不会再像从前一样,按部就班读书,休沐日可以出宫访友,所以临时改口,却怎么也没想到,从这一日回宫,到再见到许京华,竟过了半月之久。 这半个月里,刘琰先是正式被册立为储君,接着忙了些量身做太子冠服、搬入东宫等琐事,后面冠服做好,又正式行册封礼,去祭拜先帝和闵烈皇后,接见新任命的东宫僚属,等他终于能闲下来喘口气时,才发觉时间已经到了六月。 「这段日子,宜阳郡主没进宫给太后请安么?」刘琰想起来问杨静。 「回殿下,郡主隔一两日就会进宫问安,不过她来得晚,一般会陪着太后娘娘用午膳,那时殿下早就忙别的事去了。」 怪不得他一次也没碰到,刘琰转头看看天色,「她上次什么时候来的?」 杨静:「……昨天。」 那今天是肯定不会进宫了,刘琰想想他明日要随父皇听政,就把钱永芳叫来,让他去跟乾元殿打个招呼,说自己要出宫去见宋先生。 钱永芳去了一趟,回来时带了一筐新鲜水蜜桃,「皇上让殿下别空手去,徐公公说,正好有新贡上来的水蜜桃,就给小的带了一筐回来。」 「那就都带着吧。对,昨天那个甜瓜也不错,还有么?」 「有,小的这就去拿。」杨静颠颠去装了一篮子。 刘琰留钱永芳守在家里,自己带着杨静和几个卫士悄悄出宫,招呼也没打一声就到了许府。 青梅听说来迎接时,他还不叫声张,低声问:「郡主和宋先生呢?在上课么?」 「是,在宋先生院里呢。」 许府本来没有客院,也不能叫老先生去住后院,所以齐王接到消息,得知请了宋怀信来教许京华读书后,就把许府西面的民居买下来,收拾成客院,然后在西墙上开了个门,方便往来。 客院有两进,许京华每日上课就在前面偏厅里,刘琰不叫旁人跟着,只叫青梅带路,悄悄到了偏厅门口,正听见里面许京华说话。 「这诗写得不通。」 这才半个月,她都会点评诗了?刘琰震惊地看一眼青梅。 青梅低头偷笑。 里面传来宋怀信明显压着火气的声音:「又不通?好,那你说说,哪里不通。」 「凉如水就不通,水有冷有热,凭什么就说凉如水啊?」 「我刚才说这首诗诗名是什么?」 「《秋夕》啊。」 「秋天的晚上,水凉不凉?」 「看哪儿的水。我听说有一种汤泉,连冬天都是热的。」 宋怀信好一会儿没出声,刘琰抿唇忍笑,等宋老先生出招。 结果宋老先生还没开口,许京华就认为自己赢了,「其实这诗要改也容易……」 里面啪一声,似乎是宋老先生拍了桌子,「你连杜十三的诗都敢改,我看你是……」 「哎哎哎,干嘛?好好说话,不能动戒尺啊……」 刘琰听着声音不对,忙重重落脚走了两步,到门前敲门:「先生忙着呢吗?」 青梅也紧跟上来掀起竹帘,只见室内师生两个,一站一坐,站着的老先生手拿戒尺搭在桌上,坐着的少女上身后仰,紧紧贴着椅背,一副害怕状。 一老一小同时转头,看到门外来客,老的有些惊讶,小的则纯然是惊喜。 v第11章[12.11] 「这是哪来的稀客啊?」许京华跳起来,就要出去迎接。 宋怀信戒尺一横,拦住了她:「怎么说话呢?还有仪态!」 「哦……」许京华随便拉拉衣裳袖子,双手交叠在身前,屈膝向已经自己走进来的刘琰行了个礼,「太子殿下万福。」 太子殿下吓得差点没把自己绊倒,还万福。 「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许京华笑出声:「我就知道他会这样。」 宋怀信:「……以后殿下习惯了就好了。」 他说着放下戒尺,也向刘琰行礼,刘琰忙一把扶住,苦笑道:「我习惯不了,京华以前怎样,以后还怎样吧。」 「礼不可废,平日礼仪粗疏,人多时必然出错。」宋先生不肯通融。 刘琰偷偷向许京华摇头,示意她不要听迂腐老先生的话。 许京华正打量他,太子殿下穿一身红色衮龙袍,腰间扎着玉带,意气风发、英姿勃勃,不过半月没见,却像长大了好几岁一样。 太子殿下也觉着许京华好像哪里变了。她笑吟吟站在那里,还是穿孝,白绢衫儿、细麻布裙,通身一点儿纹饰没有,头发结了双鬟,两边各垂下一缕发丝,额前覆着短发,看起来像个少女。 呃……她本来就是少女,但是之前太不像了,所以冷不丁这样,刘琰还有点不习惯。 「殿下突然到访,可是有事?」宋怀信开口打破这诡异的安静。 「哦,先生授为太子太傅,我理当上门拜访,只是这些日子忙碌,一直不曾得空,拖延到今日才来,还请先生勿怪。」 宋怀信道:「殿下太多礼了,有甚吩咐,打发个人召臣前去东宫便是。」 「那可使不得,天气炎热,怎能让先生奔波劳苦?还是我来看先生为好。」刘琰说着又看向许京华,「京华最近学业如何?我刚刚听见你要给杜牧改诗,你想怎么个改法?」 许京华瞟一眼吹胡子的宋怀信,嘿嘿笑了两声,「很容易啊,改成‘天阶夜色如凉水’就好。」 「噗……」刘琰实在忍不住,「亏你想得出来。」 「怎么了?你不觉得改得恰到好处么?」 宋怀信气得拿起戒尺一敲桌子:「许如曜,给我把这首诗抄二十遍!抄不完不许吃饭!」 许京华:「……又来这招。」 宋怀信:「再嘀咕就加二十遍!」 许京华抬手捂住嘴,表示不说了。 刘琰忍俊不禁,宋怀信却已转回头,冲他说:「请殿下去正厅奉茶。」 「先生先请。」他来确实也有些问题要问宋怀信,便让宋怀信先走,自己跟许京华打了个眼色,才一同出去。 许京华看着他们走了,自己坐回去,怏怏抄诗句。 她几乎天天都罚抄写,已经习惯了,二十遍不算难为,虽然抄到后来,难免还是有点不认识自己写了什么。 正写到第十八遍时,身旁窗子传来笃笃两声,她闻声抬头,一颗鲜嫩饱满的水蜜桃从窗缝送了进来。 许京华惊喜地放下笔,起身擦了擦手,接过桃子,窗缝里露出半张笑脸,「抄完了吗?」 「快了。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先生呢?」 「先生累了,我劝他吃点桃子甜瓜,先歇一歇,待会儿再去找他请教。」 这偏厅没有回廊,刘琰站在窗下,半边脸还晒着太阳,许京华就叫他进来,「你在那儿不晒么?」 刘琰笑一笑,转身走开,很快又从门进来。 许京华放下桃子,继续抄她的诗,刘琰走过来,随手拿起她抄好的看,「哎?你怎么写的‘如凉水’?」 「啊?不会吧?」许京华一惊,站起来探头去看。 刘琰却已翻过去,看下面的,「啊呀,你好几张写的都是‘如凉水’,重写吧。」 许京华不信,伸手抢过一张,定睛看完,先拍了刘琰手臂一记,「我就知道你骗我!明明没写错。」 刘琰哈哈大笑:「你跟宋先生捣蛋那会儿,胆子挺大的,怎么这会儿害怕了?」 「那会儿是逗他,这会儿真写错了,不得重写么?」许京华松口气,坐下来继续写,「哼!半月不见,你这个殿下学坏了。」 刘琰倚在窗边,看她一笔一划认认真真抄诗,笑道:「半月不见,你倒是学得挺好,运笔大有长进。」 「学都学了……」许京华叹口气,「学不好也太丢人了。」 刘琰笑了笑,没再打扰她,默默看她写字。 艳阳从窗外照进来,将窗棂格子打在她身上,或明或暗,照得好像衣服也有了花纹。她神色专注,因而显出几分刘琰从未见过的文静,肤色好像白了一些,也不知是互相衬托得还是怎样,连头发都显得比以前黑、也多。 刘琰的心跳莫名其妙就快了起来,方才被她打过的手臂,也突然发烧,好像被火燎了一下,让他忍不住想抚一抚。 「我听娘娘说,你现在忙得很,又要随皇上听政,又要接见臣属,还要继续读书,」许京华说着抬起头,捋了一下鬓边那缕长发,露出一丝坏笑,「忙得都没空选太子妃了!是么?」 她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倒映着刘琰的身影,他一时心虚,竟结巴了一下:「选、选什么太子妃……」 许京华笑嘻嘻:「不选太子妃,你还一直打光棍不成?你就不要不好意思了,我都听娘娘说了。」 v第12章[12.11] 刘琰听着话音不对,一下站直:「娘娘说什么了?」 「说已经有几个人选了呀!你不知道吗?」 刘琰完全不知道,他有点紧张又有点期待,「娘娘和你说过,人选都有谁么?」 「没有,就算说了,我也不认识。」许京华低下头,继续抄诗,没看到刘琰脸上一闪而过的失望,「你要想知道,就自己去问娘娘嘛,她正等着你空了,好问问你的喜好呢。」 刘琰刚被立为太子,满脑子都是大展拳脚、建功立业的事儿,直到这会儿,才意识到东宫还缺个女主人,以他的年纪,这事也确实拖不得了。 但父皇和娘娘都没和他提过啊?怎么就悄悄地选起来了?等会儿回宫,是去娘娘那里探探口风,还是去找父皇呢? 许京华把最后一遍抄完,放下笔抬起头,看见的就是刘琰皱着眉若有所思的样子。 「想什么呢?发愁娶媳妇吗?」她笑嘻嘻问。 刘琰:「……」 他刚才一定是眼花了,这丫头哪有个姑娘样子?只有一层皮罢了! 随手拎起许京华摊开晾着的纸,刘琰检视一遍,指点道:「你才学了半个月,这么难的字都会写了?」 「让我自己写肯定不会,这不是照着抄的吗?宋先生说,让我跟蒙童一样每天学几个字太慢了,就在那之外又教我背些诗啊歌的,背会了,再照着抄,他告诉我笔顺,说多抄几遍就认识了。」 许京华一边说一边洗了笔,「你就拿了一个桃子么?」 「嗯,拿来给你吃的。」 「我吃着你看着,不好吧?」许京华洗好笔,挂到笔架上,「咱们去后面亭子坐吧,先生不让在这儿吃东西。」 刘琰点点头,帮她压好写完的纸,跟在拿着桃子的许京华身后出偏厅,往后面走了一段,翠娥就迎了上来。 「殿下,郡主,奴婢们切了点儿殿下带来的甜瓜和桃子,正想去瞧瞧郡主功课做完没有。」 许京华看见亭中石桌上,已经摆了一盘甜瓜、一盘桃子,还有茶水点心,笑道:「还是姐姐周到。太子殿下请进去坐吧,哎,你要不要留下吃午饭?」 刘琰脚步一顿,悄悄问翠娥:「宋先生呢?」 「回房了。」翠娥眼睛瞄一眼后面正房,也悄声答。 刘琰又问许京华:「你们平时怎么吃饭?」 「各吃各的啊。」许京华没明白太子殿下鬼鬼祟祟地在干什么,「我就随口一问,你要是有事……」 刘琰摇摇头:「不是有事,你和先生又不一起吃饭,我留下来,岂不是得和先生一起?」 哦,对,先生肯定不会答应她和太子殿下单独吃饭的,那叫什么,男女不同席,真是麻烦。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那就算了。」 刘琰抬脚先进了亭子,这亭子很小,外面栽了一棵大枣树,枝繁叶茂的,正好给亭子遮阴,也挡住了正房那边的视线。 「我带你出去吃吧。」他在石凳上坐下,小声对跟着过来的许京华说。 许京华眼睛一亮:「去哪?」 「你想吃什么?午后还要上课么?」 「申时才上呢。我吃什么都行,你知道的。」 刘琰就笑了:「那我们去福先寺吧,就在上东门边上,离这里很近,他们那儿的素斋很不错,我打发人去安排一下,我们过会儿去,如何?」 「好呀!」 最近天热,许京华又守孝,不太方便出门,她除了进宫和去齐王府,自己没怎么出去玩过,现在有玩伴陪着,偷空出去吃个素斋,许京华当然高兴。 刘琰就让翠娥把杨静叫进来,吩咐几句,让他去安排。 许京华拿竹签戳了桃子吃,一边吃一边还嘟嘟囔囔地称赞,「真甜!哎,对了,太子殿下喜欢什么?」 刘琰愣了愣:「啊?」 「我想给你送份贺礼,但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许京华接过翠娥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叔父说,你挺喜欢上次那个小白兔的,还带去东宫摆起来了呢!」 刘琰:「……」 这个五叔还能不能好了?在东宫嘲笑过他不算,还跑来告诉京华??? 许京华看他一脸无语,不由得大笑:「哈哈,你放心,我不会再送那个了。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别人送的东西,就算不喜欢,也不好直接丢了。」 「……」刘琰倒不好解释了,只能说,「送什么贺礼啊,你跟我还客气什么?」 「就算这次不送,以后也要送的啊。」许京华叉了一块瓜,塞进嘴里,咔哧咔哧吃完,贼兮兮道,「不是马上就要娶太子妃了吗?」 刘琰不太喜欢这个话题,微微蹙眉道:「还没影儿的事呢。」 「那你到底喜欢什么呀?吃的玩的,还是用的,总有几样能说出来吧?」 刘琰生在皇家,从小衣食无忧,还真没有什么特别喜欢却得不到的东西,他认真想了想,说:「我喜欢雨天或雪天,偷得半日闲暇,翻翻闲书,最好身边再有谈得来的朋友,能随时谈上几句。」 就像他们驱车北上时那样。 许京华听完,也想起路上那段时光,哼道:「最最好,这个朋友傻乎乎的,你讲什么故事都捧场,是不是?」 刘琰笑起来:「我可没说。」 v第13章[12.11] 许京华瞪他一眼:「没贺礼了!」 「……」 她果然不再提贺礼的事,两个人半月没见,还是有许多话说的,「你听说没有,皇上要把二殿下和三殿下从后宫里迁出来,上次我去,贵妃娘娘正在娘娘那儿哭诉,说二殿下身子不好,自己出去住,肯定不行的。」 「又不是出宫,就安排在宏文馆北面,再说二弟身子挺好的,她哭什么?」 「是啊,娘娘也说,当娘的还能把儿子留身边一辈子不成?二殿下都十四了,人家三殿下才十二,裴昭仪都没说什么。」 「裴昭仪出身士族,当然不会同贵妃一样短视。其实他们迁出来,利大于弊,父皇在宏文馆北面单独划了个皇子院,兄弟们住在一起,常来常往,自然亲厚。而且那里距乾元殿和东宫都更近,往来更方便,父皇用心良苦,贵妃还去找娘娘哭诉……」 刘琰摇了摇头,预感到这位可能要失宠。 许京华道:「所以娘娘说,这样下去不行,眼看着宫里就要一桩接一桩地操办喜事,贵妃娘娘却这样不知轻重,得跟皇上说,再选个稳妥的来理事了。」 这个刘琰是真不知道,后宫势力变化,同每个皇子都切身相关,太子也不例外,刘琰便看一眼许京华身后立着的翠娥。 许京华和他对面坐着,注意到他的目光,就说:「翠娥姐姐去前面等一下杨静吧。」 翠娥应声告退,亭子里外只剩他们二人,刘琰才问:「娘娘的意思,是再加封个妃位,还是立后?」 「娘娘没说,但不可能是立后吧?我听那口气也不像。你想知道么?想知道的话,下次我去,再问问娘娘。」 刘琰点点头:「这种事,我不好开口问,烦劳你了。」毕竟是父皇后宫里的事。 「这有什么烦劳的。就当是谢你请我吃饭。」 刘琰一笑,看着许京华又去叉甜瓜吃,忙劝道:「一会儿就吃饭了,你少吃点。」 「不耽误,我的饭量你还不知道么?」 「……当我没说。」 等到杨静回来,刘琰终于扳回一局:「忘了嘱咐你了,你怎么安排的?可别只安排两人份,不够我们郡主自己吃的。」 杨静偷偷看一眼瞪眼睛的许京华,低声答道:「小的记着郡主的饭量,安排了六菜一汤……」 刘琰满意点头:「这还差不多,走吧?郡主。」 许京华哼一声,问正事:「你不去和先生打个招呼么?」 「我一会儿还回来,有几件事要和先生细谈。咱们悄悄走吧。」 许京华也怕宋怀信阻止,就和刘琰悄悄溜回正院,上了他来时坐的车,出门去福先寺。 两人奔着吃斋饭来的,又赶上烈日炎炎的正午,没什么游览的兴致,进得寺院,直奔待客禅房。 这里的素斋确实别有风味,不但食材新鲜,做法也特别,其中一道素鸡,吃起来竟似真有肉味,一问却是面筋做的。 「真是厉害,不过这是不是骗肚子呢?」许京华问。 「你吃着高兴,就不是骗。」 「还行,比吃不着强。」 刘琰教她:「那就是聊胜于无。」 许京华摸摸有点撑的肚子,「那可多得多。」 「你现在好像没有之前饭量那么大了。」刘琰说着,往她脸上仔细看了看,「但是好像胖了一点。」 「是啊,都不怎么动,有一天我实在憋不住,自己出去跑马,回来把脸晒得红了一大片,翠娥都吓哭了,我两天没敢去见娘娘。」 「现在天太热了,就算不晒,你出去跑一圈马,也热得难受,当心中暑。等天凉了再去吧。」 「是啊。要不说,还是我们草原好,夏天再热也就中午头热那一会儿,早晚都不碍事,想干嘛干嘛,哪像你们京城,晚上房里不放冰盆,都热得睡不着!」 刘琰听着刺耳,「哪是你们,哪是我们?」 许京华做个鬼脸,「吃撑啦,出去溜达溜达吧,我看寺里还挺阴凉。」 寺里草木扶疏,有些树木甚至是百年古树,遮天蔽日的,确实凉快,刘琰就和她出去散步消食。 「其实这福先寺,同娘娘和父皇还有点渊源。」 「是吗?」 「当初娘娘带父皇出了宫,一时却出不去城,家里也不敢久待,那些胡人挨家挨户地搜掠,实在没地方去,娘娘就和父皇躲进了福先寺。寺里大和尚慈悲,收留了很多妇孺,胡人也信佛,最终没敢造次。」 刘琰说着,指指远处高塔,「后来收复神都,先帝下令重修舍利塔,也算是还福先寺的情。」 许京华有点糊涂:「不是说胡人没敢进来吗?塔怎么了?」 「那一次胡人没敢进来,后来神都多次遭遇乱兵洗劫,福先寺也有损毁,舍利塔就毁在了战火中。」 两人一面说一边走,经过几处院落,都看见有奴仆走动,显然是有富贵人家在此,不管礼佛还是吃斋,都会舍香油钱,庙里自然香火旺盛。 「殿下,有人在看你。」许京华突然小声说。 刘琰侧头问:「谁啊?你么?」 「不是,那边那个院子,就是正关门的那个,刚刚有几个姑娘走进去,有一个穿红裙子的一直看你。」 刘琰转过头梭巡一遍,倒是看见近处一个院落刚合上门,院内有人影走动,但根本没看见有什么人看自己,只当许京华是逗他,「你跟五叔学点好吧,不对,五叔没什么好可学,别学他。」 v第14章[12.11] 「我骗你干嘛?」许京华是真看见了,「那姑娘很好看的,像画里下来的一样,跟婶娘差不多好看,一直盯着你,好像认识似的。」 刘琰不信:「实不相瞒,姑娘,我只认识你一个。」 许京华忍不住看了自己一眼,心想:「我居然也能算姑娘了吗?那他可有点惨。」 不过那个红裙姑娘实在很好看,就算刘琰这么打岔,她也没忘,于是第二日进宫给太后问安,面对庆寿宫中三四个美貌小姑娘,她一眼就把红裙姑娘认了出来。 今天和许京华一起进宫的是齐王妃,她进门扫视一圈,先同许京华给太后行了礼,接着笑道:「今儿娘娘这里真热闹,大皇姐身子好些了?」 真定长公主坐在太后身侧,笑答:「就是暑气闹得肠胃不好,吃了几日斋,好多了。」又侧头看向许京华,「京华越长越像娘娘了,快过来坐。」 许京华笑一笑,跟着齐王妃走到太后身边,眼睛却总往真定长公主身后看——昨日那个红裙姑娘,就在长公主身后。她头发乌黑、小脸白嫩,穿一件海棠红绉纱薄衫搭白罗百褶裙,裙摆绣了花鸟,又是另一种清新秀美。 那姑娘始终垂着眼,一副端庄守礼模样,直到许京华到太后身边坐下了,才偷偷抬眼,正与许京华看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她立刻又垂下眼皮,秀美的双眉不自觉皱在一起。 太后将这一幕看在眼中,笑问道:「京华看什么呢?」 「这位姑娘真好看。」许京华偷看被撞到,略有点尴尬,忙称赞道。 真定长公主就回手拉过那姑娘来,笑道:「这是我们驸马的表妹,叫陆璇。璇儿快拜见王妃和宜阳郡主,再好好谢谢郡主夸奖。」 陆璇依言行礼,最后还特意向许京华道:「郡主夸奖,愧不敢当。」 许京华心里还在琢磨,驸马的表妹,怎么跟着真定长公主到太后这儿来了,闻言只笑笑,没回答。 陆璇退回真定长公主身后,另外三个美貌小姑娘和她们的娘,也齐齐向齐王妃和许京华问好。 许京华很不习惯,但想着不能丢娘娘的脸,又看那三个小姑娘都有点娇怯怯的,比自己还紧张,便放松下来,只端坐微笑。 三个小姑娘,分别叫韩春华、楚慧、何明颖,看起来都十四五岁的样子,样貌虽然比不过陆璇那么令人惊艳,却各有各的特点,都称得上是美人胚子。 就是都不太高,其中最高的何明颖,看起来也得比许京华矮半头。 比较起来,虽然陆璇也不高,但她很有大家小姐的气势,就算低头垂眸,也带着一股子傲气。方才她给许京华行礼的时候,虽然表面半分不情愿都没有,许京华却莫名觉察到了一丝……那词儿叫什么来着?对,屈就! 这姑娘心里并不瞧得起自己。许京华得出结论,对陆璇的兴趣却并没降低,因为她好像知道这个陆璇是谁了。 「娘娘,那个陆姑娘,是不是太子殿下姨母家的表妹?也是来选太子妃的吗?」 好不容易所有人都告退了,殿内只剩许京华和太后、齐王妃,她迫不及待问道。 太后惊奇:「你怎么知道?方才真定好像没说这事吧?」 许京华张嘴要说,突然想起有关陆姑娘的事,她当初是偷听来的,但话已经说出去,太后也问了,撒谎总归不行,她挠挠耳后,一时有点为难。 「怎么?还不能同我说?」太后笑问。 「不是,就是吧……我当初是偷听来的,不好意思说。」 「当初?当初是什么时候?」 「就那次皇上设宴,我偶然听见长公主的公子和那个什么世子谈过一句,说陆家的姑娘,是李公子的表姑姑,和大殿下也是表亲,今日听长公主说驸马的表妹,我就想起来了。」 那次宫宴,闹得许京华不快,太后至今还记得,只是没想到事情的关键竟不在李家身上,而是这位陆姑娘。 「呵,李弋真是好盘算,」太后冷笑起来,「死都死了,还算计着我们琰儿呢。」 齐王妃听得糊里糊涂,「怎么?这陆姑娘有什么不妥吗?」 「有没有不妥,现在还看不出来,但她定然是李家托给真定的。真是好盘算,李家守孝,无论如何赶不上选太子妃,就把这个李家的外甥女推出来……京华,当初李奂云是怎么说的?你细细告诉祖母。」 许京华努力想了想,「好像是说这姑娘的亲娘死了,她爹娶了后娘,对他们姐弟不好,还要给她订个不好的亲事,李相知道以后,把他们姐弟接到了京中。」 太后眯起眼睛:「果然。先施以恩惠,让这孩子对李家感恩戴德,再把她弟弟也扣在手里,不怕她以后不听话……」 这么一说,齐王妃也明白了,不由叹道:「皇姐也是的,安享富贵不好么?」 许京华见太后根本不在乎偷听不偷听的事,直接就说到李家在算计刘琰了,她自己在脑子里想了一圈,插嘴说:「那这陆姑娘也挺可怜的。您要告诉殿下吗?」 「等我先和皇上商量商量吧。」太后皱起眉,「今日本来没叫真定,我是想先见见那三个孩子,等京华来了,也可以同她们结识,交个朋友,让她们一搅合……」 「我倒觉得这事最好尽快告诉殿下。」许京华说。 太后一愣:「怎么?」 「真定长公主肯定知道您和皇上都不待见李家,但她还是带着陆姑娘就这么来了,难道只为了在庆寿宫露个脸吗?不是的,她们就是想让太子殿下知道有这么回事,有陆姑娘这么个人。」 太后恍然:「不错。」她突然一阵头痛,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额头,「就算我和皇上拖延着,没告诉琰儿,他们自己也会想办法让琰儿知道。」 刘琰已经做了太子,能跟着皇上听政了,想再像以前那样,把他和李家隔离开,并不容易。 「郭楮去一趟乾元殿,请皇上和太子来庆寿宫用晚膳。」 皇上和太子此刻却并不在乾元殿,而是与几位主持变法的大臣在崇政殿议事。 刘琰坐于皇上下首,他对面是刚升任宰相不久的程介,程介下首是盐铁使王叔献和度支使卢伉,他们对面坐在刘琰下首的,是以户部侍郎判三司使的高穆。 「若不严惩沈维,以后各州府必群起效仿,新法更加难以推行……」 王叔献正慷慨陈词,皇上突然掀起眼皮,他立刻停顿,却听皇上问道:「这个沈维,任庐州刺史多久了?之前在哪里做官?」 王叔献不由自主瞄了一眼高穆,高穆却没看他,他只得自己答道:「应有五年了,原是彭城县令。」 v第15章[12.11] 「彭城县,朕记得高爱卿就是彭城人,沈维做彭城县令时,政绩如何?怎会越级做了庐州刺史?」 高穆向前倾身禀道:「回陛下,沈维在任庐州刺史之前,任彭城县令足有十五年,几次北拒胡马,立下大功,颇得先帝赏识,在收复神都后,钦点其升任庐州刺史。」 皇上点点头:「朕恍惚记得,庐州曾经是施行新法的典范,怎么会闹到百姓宁可抛荒做流民、还打伤朝廷特使的地步?沈维反对过新法吗?」 高穆三人没吭声,程介度量着接过话,答道:「沈维寒族出身,一向支持新法。臣初闻此事,以为是沈维过于躁进,非要百姓以钱代役,百姓负担不起,才出了这事。昨日议过之后,臣回去询问,得知此事还另有缘故。」 他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封奏疏,呈递给皇上身边的徐若诚,「这是监察御史牛谓今晨刚送到京中的奏疏,沈维确有纵容流民之嫌,但起因,是特使严开在清丈土地时徇私枉法,激起民愤。」 皇上打开奏疏,一目十行看过,皱着眉递给刘琰。 刘琰接过来扫了几眼,在皇上示意下,又递给高穆。 程介真是越老越滑头,昨日父皇听说庐州民乱,龙颜大怒,要押解沈维进京受审,他明知沈维是何等样人,就是一声不吭,要不是另一位宰相邓波劝了几句,缓了一缓,只怕锁拿沈维的人已经出京了。 今日父皇口气松动,问起沈维履历,他居然也有所准备,立刻就拿出了监察御史的奏疏,刘琰真不知该佩服还是鄙夷这位程相。 ——他昨日请教宋怀信的,就是这事。 沈维这个名字,刘琰从先帝口中听说过,印象中是个能臣,昨日要不是邓波先开口,他就要劝谏皇上了。 然而宋怀信并不赞同,「殿下,恕臣直言,您坐上东宫这个位子,才只是个开始。皇上面前,若非问到,您能不开口,便千万不要开口。」 「劝谏也不行?」 「劝谏是臣子之责,非殿下之责。」 「难道我不是臣子?」 「这时候,殿下最好只当陛下的儿子。」 刘琰回来想了很久,心里明白宋怀信是要他对皇上只须顺从听话、不必多言,可身在其间,眼见皇上与主持新法的几个人都颇急躁,要忍住不开口劝谏,实在太难。 所以他到底还是在听政之前,私下先跟皇上说了一遍沈维的履历,还把宋怀信拖下了水。 「宋先生记性好,说计相原籍便在彭城,还是县中大户,当初抵御胡马时,沈维强借了高家的粮食,到最后也没还上,生生把计相的父亲气病了。」 三司使虽非宰相,却位高权重,大家便习惯尊称一声「计相」。 此刻计相高穆看完奏疏,立刻起身谢罪:「严开胆大妄为,臣有失察之责,但严开罪责再重,自有朝廷法度惩处,沈维纵民成乱、打伤朝廷特使,其罪非小、无可开脱,恳请陛下严惩。」 王叔献、卢伉跟着起身,同声请皇上严惩沈维。 皇上却道:「高卿说得好,朝廷自有法度,这两件案子,一并交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会审。都散了吧。」 大臣们鱼贯而出,传话的内侍趁势来回禀:「皇上,太后娘娘打发人传话,请皇上和太子殿下去庆寿宫用晚膳。」 皇上神色缓和:「知道了。」又向刘琰笑了笑,「必是你的事。」 刘琰心中一跳,装傻问:「儿臣么?儿臣有什么事?」 「婚姻大事啊。」皇上站起身,「今日娘娘召见了几个小姑娘,八成是想同我们说说。你也别心急,先回去用午膳吧,午后不用过来,晚膳前再来。」 「是,儿臣告退。」 刘琰虽然很想知道人选都有谁,但皇上这会儿显然没心情,他只得回去耐着性子等。哪料傍晚去到庆寿宫,先听说的,竟是真定长公主带了他姨母家的表妹来见太后,还和许京华碰了面。 「陆家的姑娘?怎么会在真定府中?」皇上不解。 太后道:「真定说她见了这姑娘喜欢,正好她没有女儿,便接到家中做伴。」 皇上嗤笑:「什么话?她一个远房表嫂把正当妙龄的表妹接到府里,说是当女儿做伴?」 太后看一眼刘琰,「先不管这些,琰儿想不想见见陆家两个孩子?」 「我还是决定见一见。」刘琰坐在许家西客院的小亭子里,和许京华说,「但我想让你和我一起。」 许京华玩笑道:「怎么?害怕了?」 刘琰神色堪称一本正经,「到底是外姓表妹,该避嫌还是要避嫌。」 「那你让娘娘派人陪着不就好了?」 「我怕万一有不方便当着外人说的话,既然见了面,还是把话都说清楚为好。」 许京华奇道:「当着我就方便说吗?我觉得我挺外的呀!」 刘琰:「……你不想去么?我听娘娘说,你一直盯着陆璇看,都把人家看不好意思了,还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许京华瞪起眼睛,戳戳自己,「我虽然不像,但也货真价实是个姑娘!」 刘琰:「?」她说什么呢? 「我就是看她长得好看,昨天、不是、前天在福先寺又一直盯着你看,才多看了几眼而已。」 「什么福先寺?」刘琰被她绕糊涂了,「你在福先寺见过她了?」 「对啊!就是她穿着红裙子,一直盯着你看,我跟你说,你还不信。」许京华哼一声,「而且长公主也说在吃斋,肯定是长公主带她去福先寺的。」 「可是她怎么会认得我?我连长公主府都没去过。」 许京华捏了个杏子,一边吃一边说:「你不是去过李家么?也许她躲在哪里偷看你了,嘻嘻嘻。」 刘琰:「……」笑得这么贼,「等等,你刚刚强调你也是个姑娘,是什么意思?」 v第16章[12.18] 「我还想问你什么意思呢?我看你表妹长得好看,多看两眼,又娶不了她……」 刘琰差点让她呛着,赶紧截住说:「你想什么呢?我是想说,你也该结识些新朋友,如果看陆璇投缘,不妨趁此机会多谈几句。」 「免了。」许京华摆摆手,「那样心高气傲、又特别好看的姑娘,同我肯定合不来。不过同你应该合得来。」 刘琰:「……」 许京华吃完一个杏子,觉得好吃,丢了核,又拿两个,一个递给刘琰,一个塞自己嘴里。 刘琰接过来,咬了一口,酸得直皱眉,「这么酸,你怎么吃得下去?」 「你转过来咬红的这面,是甜的。」 刘琰转了转杏子,果然另一面红一些,他小小咬了一口,是酸甜的,但红的地方只有那么大点儿,剩下的实在太酸,他吃不下,就放在一旁,端起茶水来喝了几口。 「你到底陪不陪我去见?」 「我觉得我去不合适,你是当着我,没什么不能说的,但陆姑娘呢?」 「她不说最好。」 「……你不是说,想把话说清楚吗?」 刘琰点头:「我想说的,就是让她不要听任李家和长公主摆布,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李家很可能在我母后之死上做文章,蒙骗了她,把这些解释清楚,如果她肯听,我就让人送他们姐弟回建康,再敲打一下她父亲。」 「如果她不听呢?」 「那我也仁至义尽了。」 「你话可别说太早。」许京华吃完杏子擦擦手,双手手臂往石桌上一搭,身体前倾,凑近刘琰,「陆姑娘真的很好看,比其他三个小姑娘都好看呢。」 石桌一共也没多大,她这么一凑过来,两人间距离顶多一尺,酸酸的杏子味扑面而来,吹得刘琰脸上一热,忙坐直了,远离桌边。 许京华看他一副正人君子样,忍不住摇头:「啧,瞧你这副假正经的样子,你要不是太子,准娶不上媳妇,又古板又没趣。」 「……」这话太气人了,刘琰忍不住冷笑一声,问,「我听着,你好像认识什么又不古板又有趣的人,谁呀?娶上媳妇了吗?」 许京华给他问得愣了一瞬,直到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才反应过来,「关你什么事?」她腾地站起来,「我还要上课,少陪了,您自便。」 刘琰话说出口,也有点后悔,见她转身就走,正要起身挽留,她忽然又站住,回过头来说:「对了,您跟陆姑娘就算不成亲,也是至亲,这里面实在没我什么事,我就不凑那个热闹了。」 这次说完,她再没回头,大步出了亭子,往偏厅去了。 刘琰自己坐在亭中,懊恼了一会儿,宋怀信老先生慢悠悠过来了。 「看来殿下这次,是专程来找如曜的。」 刘琰站起身道:「我有点小事想请她帮忙……」 宋怀信道:「殿下恕臣无礼,如曜独居在家,臣职责所在,有些话不得不说。她毕竟是个云英未嫁的少女,还在守孝,如今不比出门在外,该避嫌,还是得避嫌,尤其宫中正为殿下遴选太子妃,殿下总往这府里来,有心人见到,难免误会,恐于如曜名节有碍。」 「外人又进不来这府里,怎会得知我们相见?」 「话虽如此,终非常事。难道殿下大婚之后,也如此行事?太子妃娘娘可不是外人,不好瞒的,到时她怎么看如曜呢?」 刘琰和许京华闹了别扭,本就心绪烦乱,宋怀信还专拣着他最不想听的、什么大婚啊太子妃啊地说,一时烦不胜烦,赌气道:「那我以后不来便是!先生去忙吧,以后有事,我派人来接您。」 宋怀信眼见太子殿下拂袖而去,却不慌不忙,捋着胡子、带着笑意进了偏厅。 「今天讲一首出自《诗三百》的古诗,叫《桃夭》。先跟我念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许京华没动静,宋怀信拿起戒尺敲敲桌子,「想什么呢?」 「啊?」许京华一个激灵坐直,「没什么,谁逃之夭夭?」 「谁逃之夭夭?我看是你的魂儿逃之夭夭了!给我拉回来!」 许京华只得收敛心神,好好应付了这一节课。 下课回去时,路过亭子,她不自觉往亭子里瞄了一眼,来接的翠娥小心回道:「宋先生上课时路过此处,和殿下谈了几句,殿下就走了。」 「不走还留着吃晚饭么?」 许京华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回房洗过手坐下,又忍不住问:「先生说了什么?」 「奴婢隐约听着,先生是劝殿下避嫌,不要再来找郡主了……」翠娥看自家主子心情不好,说话小心翼翼的。 「避嫌?那他怎么说的?」 他?翠娥心里很不踏实,「郡主是问殿下?殿下好像说,以后不来了,只派人来接宋先生……」 许京华大怒:「好,他说的不来,以后给我把门看好了,他来了也不许进来!」 翠娥更慌了,太子殿下到访,谁敢不让他进门啊?两位主子闹成这样,要不要禀告娘娘? 她刚想到这里,许京华就伸手一指她鼻尖,「不许告诉娘娘。」 「郡主,」翠娥拉长声调,「您这是要奴婢的小命啊!奴婢哪敢拦太子殿下?再说您这么说,显然也知道殿下只是赌气,哪会真的说不来就不来了?殿下自己来了,正是低头跟郡主服软呢,您给个台阶下,不就和好了么?」 「谁跟他和好?哎呀,你不知道,你别管!」 许京华心里还恼怒着,叫翠娥带着人都出去,自己脱了外衫、裙子,躺到床上打了几个滚。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自己明明是为了他好,让他见了陆璇再做决定,他居然反过来拿话刺她! v第17章[12.18] 哼!段弘英就算成亲了,也比刘琰强一万倍!段弘英可不会在惹她生气之后,一句话不留,自己跑了。 再说她又没说错,刘琰就是假正经又古板啊!他要不是长得好,又是太子,就那性情,会有小姑娘爱慕才怪! 同一时刻的东宫之中,独坐生闷气的刘琰,突然开口问:「你们觉着,我古板么?」 钱永芳和杨静对视一眼,都不知殿下这话从何而起,却异口同声道:「没有啊,殿下怎么会古板?」 「就是!」刘琰一拍几案站起来,「明明是她从前认识那些人太疯了、没有规矩,竟然说我古板无趣!」 还有什么假正经,他明明是真正经! 杨静今日跟着太子殿下去了许府,虽然一直等在外面,没亲眼看见,但也猜到殿下应该是和郡主闹了别扭,眼见殿下似乎没那么生气了,就小心劝道:「殿下息怒,郡主刚到京城没几个月,认识的人也不多,难免还是拿以前的玩伴来比较,殿下别放在心上。」 刘琰也不想放在心上,但他没别的地方放啊!而且先翻脸的明明是她!他又没提是谁,只反问一句,她就急了,难不成她心里真的对那段弘英……。 这个念头一起,刘琰心里陡然沉重起来,他缓缓坐回去,只觉心头百味杂陈,酸涩处,甚至胜过许京华递给他那枚杏子。 怅然若失地坐了片刻,想起许京华说段弘英已经定亲了,刘琰又回过神,问杨静:「这次打发去给遂宁郡王妃迁骸骨的,还有那个叫白金生的参军吗?」 「小的不知,这就去打听。」 「去吧,再问问能不能通信。」 杨静领命去了,钱永芳看着殿下似乎冷静了,就禀告正事:「殿下,今日庆寿宫又召见了几位外命妇和适龄贵女。」 刘琰皱起眉,昨日因为陆璇突然出现,太后和皇上最后都没提选太子妃的事,他也忘了问,怎么今日又……。 「服侍我更衣,我去见父皇。」 钱永芳忙叫人进来,一起服侍太子殿下换了身衣裳,然后随着他去见皇上。 皇上正准备去庆寿宫,听说太子来了,先叫他进去,笑道:「你来得正好,同我一道去见娘娘吧。」 「父皇,儿臣有件事想同您商量。」 皇上打量刘琰一眼,见他眉头不自觉皱着,脸上也不似平时般常带笑意,似乎有什么心事,就问:「什么事把你为难成这样?」 刘琰咬咬牙,抬起脸道:「儿臣能不能自己选太子妃?」 皇上先是一愣,接着笑起来:「我之前还同娘娘说,你这孩子好像没开窍,还不知慕少艾,今日你就自己跑来要选太子妃了。行啊,除了京华和陆家那个姑娘,随你选。」 刘琰一愣。 他提出要自己选太子妃,并不是心中已有人选,只是不想与自己切身相关的婚姻大事,他却总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 但,「京华怎么了?」 为何要将她排除在外?她……她……刘琰心中还没她出个所以然,皇上就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笑。 「你就是为京华来的吧?」 刘琰:「……」 没经过深思熟虑,就向父皇提了这个要求,当然跟许京华天天同他念叨选太子妃有关,但父皇问的,好像并不是这个意思? 皇上也没等他回答,「京华挺好的,只是,涉及她,就不是你我父子能做主的了。」 刘琰松口气,皇上看得清楚,想笑又忍住了,「你先别高兴太早,我看你同京华谈得来,早替你试探过娘娘的意思……」 明明此前从没想过京华做自己妻子的可能性,刘琰这一刻还是高高悬起了心。 「娘娘觉得你们不般配,她还是想给你选个教养严格、能为贤内助的大家闺秀。」 悬着的心,咚一下沉了底,刘琰不是天真少年,只听一半话就全信了,两个人不般配,当然不会只有京华一个人的缘故。 他忍不住说:「娘娘是不想京华嫁进宫吧?」 皇上叹口气,站起身走到长子身前,伸手拍拍他肩膀,「你五叔说,他们想等京华出孝之后,给京华招赘,也好延续许家香火。」话说到这地步,就是皇上也不好勉强了,所以过后他再没提过。 哪想到这个一向稳当的儿子,竟会为了京华跑到他面前,说要自己选太子妃——皇上见刘琰听了招赘的话,满脸震惊失落,终于有了几分无措少年样,到底是自己儿子,难免心疼,便话锋一转,给他出了个主意。 「但这也要看京华自己的意愿。」皇上对刘琰眨眨眼,「若你们二人两情相悦,娘娘还能硬拦着不成?」 两情相悦?刘琰脸色更难看了——许京华刚说过他要不是太子,肯定娶不上媳妇,还说他假正经、古板又无趣……。 他心灰意冷地摇摇头:「父皇误会了,儿臣不是为她来的,儿臣……先告退了。」 皇上看着刘琰恍恍惚惚走了,有点纳闷,问徐若诚:「这孩子……不会是单相思吧?」 徐若诚旁边听了全程,旁观者清,便笑着答道:「臣瞧着,殿下也就刚开窍,还是陛下刚点了一下,估计自己的心意也没闹明白呢。」 「是吗?」皇上回想了一下,笑道,「八成是。他这开窍晚,还真是像朕,走吧,去庆寿宫。」 徐若诚答应一声,还没等出门,外面内侍进来回禀:「陛下,太子殿下打发人来说,突然想起还有疑难未向宋先生请教……」 「去吧去吧。」皇上不等说完就摆手,「让他记得时辰,关宫门之前回来就行。」 许府中,翠娥劝不了自家郡主,只得去找青梅商议。但两位主子说话,她退得远,也没听清是为什么吵起来的,只把宋先生介入的后半段,跟青梅讲了一遍。 青梅听完却说:「宋先生所言,句句在理。咱们郡主,确实不该同殿下往来太密。」 「姐姐的意思是?」 「不用劝,就这样吧,冷一冷也好。」 v第18章[12.18] 「那殿下要是来了,拦还是不拦?」 「放心吧,等殿下过了这劲儿来了,咱们郡主气也消了。就算没消气,也不用特意拦着,只说郡主不方便见客,不就好了么?外面有我呢,你回去好好服侍郡主,说点别的哄她高兴。」 太后早早地就和她们打了招呼,太子殿下和郡主只会是兄妹,翠娥愿意出宫来服侍郡主,为的也是找个出路、远离宫廷。青梅的做法,无疑是对大家最有利、也最合太后娘娘心意的,但不知为何,翠娥总觉得对不起郡主。 她带着心事回去了,青梅却没放在心上,甚至不打算禀告太后娘娘或者齐王殿下,谁料她刚去厨房看了看,就有门上的人来回报,说太子殿下来了。 青梅很是惊愕,她服侍太后好几年了,深知太子殿下看着温文尔雅脾气好,实则都是出于身为皇子的骄傲和教养,压抑本性而已。 他这样的人,怎么会在和郡主闹了别扭、又让宋先生训诲之后,这么快就又登门?而且他自己刚说了不来了呀? 青梅一面打发人去回报郡主,一面亲自迎到二门外,「殿下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她故意在「要事」二字上咬了重音,刘琰如何听不出来?他心里其实也有点尴尬,但来都来了,只好说:「是有一件要紧事,先前忘了同京华说,她做什么呢?」 「郡主上完课累了,已经回房歇息。殿下有什么事,可要奴婢传话?」 这显然是托辞,这才什么时辰?许京华怎么可能不吃晚饭就歇息? 刘琰也不和青梅啰嗦,只说:「那你找个地方,让我等着,她总要起来吃晚饭吧?我只和她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太子殿下这么说了,青梅也不敢多言,只得把他引进正厅,让人上茶,自己去见许京华。 许京华还瘫在床上不肯动。 「不见不见不见!」 青梅一进门就听见这一串「不见」,忙打点起笑容来,上前问:「殿下怎么得罪我们郡主了?见都不肯见?」 「他自己知道,你让他走就是了。」许京华翻身坐起,说道。 「可是殿下不肯,非要等您起来,说,只和您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他想说我就得听吗?那你让他把太子殿下的排场都摆出来,我出去跪着听!」 「郡主,」翠娥怕这事再闹大了,忙拉拉许京华的手,「这气话您当着奴婢们说说也就算了,真让殿下听见,岂不伤心?」 「是啊。」青梅附和,「兄妹两个吵几句嘴,再寻常不过,郡主生气归生气,可千万不能说伤情份的话。其实奴婢还稀奇呢,殿下也算是奴婢们看着长大的,以前和齐王殿下斗嘴归斗嘴,还真没闹过别扭怄过气,谁想到殿下还有这样的时候?」 翠娥见许京华听进去了,没再反驳,且似乎有点好奇,就搭话问:「是么?殿下和齐王殿下小时候也没打闹过?」 「没有。」青梅摇头,「殿下从小就比齐王殿下还懂事,从来不吵不闹不惹祸,每每齐王殿下闯了祸,还得太子殿下帮忙遮掩,实在遮掩不过去,先帝要教训齐王殿下,太子殿下还要帮忙求情。太后娘娘就说,没娘的孩子,懂事早。」 这一句「没娘的孩子」说出来,许京华就算有再大的怒气,也烟消云散。 她下地穿上衣裙,又重新梳了头发,绷着一张脸去见刘琰。 刘琰在前厅坐了差不多一刻,一直在想见了许京华要说什么——来的时候,他觉得这一趟非来不可,但根本没想好来了要做什么,直到青梅把他请进厅中坐下,他才发觉自己是茫然的。 与父皇那一番阴差阳错的谈话,令他始终难以平静,他一会儿想「就算有什么两情相悦,也不是同我」,一会儿又想「段弘英是胡人,比起他,恐怕娘娘倒宁愿是我吧?」 「那我呢?我想要京华来做太子妃吗?其实娘娘的顾虑也没错,以京华的脾气秉性,大约确实不适合做太子妃;若从她的处境考虑,也确实是招赘在家、自己当家做主更自在……」 正想到此处,许京华绷着脸、气鼓鼓地进来了。 刘琰心中瞬时杂念全无,只剩一个念头:「管它呢!我就想要京华!」 许京华正好和刘琰对上目光,见他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什么喜事,就皱眉问:「你要说什么?」 刘琰看一眼她身后跟着的翠娥、青梅。 「就这么说!先生说了,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是瓜田李下……」 刘琰打断她:「看来先生教了你不少典故,那我们出去说。」他说完先出了正厅,站到院中回头看许京华。 许京华忍住打人的冲动,走过去停在他面前,从下往上瞪着太子殿下。 「你真的觉得我假正经古板又无趣吗?」刘琰小声问。 他微微皱眉,问得一脸认真,许京华眨眨瞪得有点酸的眼,「你就为这个回来的?」 刘琰眸光移开,落在地上,那里有两条长长的影子,斜阳照映下,影子挨得很近。 「我是回来道歉的。」刘琰重新将目光落回许京华脸上,「我一时恼火,说了不该说的话,你能原谅我吗?」 「恼火?我就说句玩笑话,你有啥好恼火的?我是在逗你,你觉察不出来吗?」 刘琰:「……你是说,那句不是真心话?」 许京华冲天翻个白眼:「那时候还不是,但我现在真的觉得你有点古板无趣。」 「……」刘琰不服气,低声嘀咕,「可你还说,若我不是太子就……」 「我随口一说而已。你干嘛把这个放在心上?你本来就是太子,你会是现在这样,就是因为你是皇子皇孙啊!就像我这么口无遮拦,就是因为我是个草原上长大的野丫头一样,这分得开吗?」 她这话初听朴实无华,细细品味道理却极深刻,但刘琰在意的并不是那个假设,而是,「我也有可能当不了太子,只是个普通皇子……」 「像你以前一样吗?」 刘琰一愣,继而失笑:「不错,我真是糊涂了,你怎么会在意这些?」 「哼!知道是你自己糊涂就好!」 刘琰摸摸鼻子,苦笑两声,又问:「那你不生气了吧?」 v第19章[12.18] 他的语气,让许京华有些恍惚,好像面前这个人并不是尊贵无比的太子殿下,只是个担心朋友生气的普通少年,她一下想起青梅刚刚说过的那句话:「没娘的孩子,懂事早。」 「其实你不用这样的。」许京华心里有点酸楚,「你可是太子殿下,干嘛这么……低声下气?我有时候就是脾气不好,你不用理我,我过两天自己就好了。」 刘琰笑:「太子殿下,错了也不能不认啊?」 「可以的呀,好多贵人从来不认错,也不觉得自己错。」 「那你想让我做那样的贵人吗?」 「呃,算了,你这样挺好。」 这话传入耳中,刘琰顿时笑得眉眼弯弯,不料她接着还有一句:「但我也不想你委屈自己,总活在框子里。」 刘琰一怔,许京华满脸认真,继续说道:「至少在我这里,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生气了也不用憋着,大不了吵一架嘛,又不是不能和好。」 无数种难以分辨的情绪涌入刘琰心中,让他又想笑,又有点鼻酸,甚至还想跳起来欢呼,但从小笼在他周围的框子,最终还是框住了他,他最终只低声问了一句:「那我可以想说什么就说么?」 「当然。」 刘琰心中汹涌澎湃,一句「你愿不愿意做太子妃」几乎冲口而出,偏在这时,二门那儿人影一闪,熟悉的声音传来:「哟?太子殿下在呢?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怎么还不回宫?」 五叔这个碍事鬼!!! 刘琰只看了一眼齐王,就立即转头看向厅堂门口立着的青梅——没有耳报神,五叔怎么可能来得这么恰好? 青梅给齐王行完礼,抬眼对上太子殿下锐利的目光,心下一凛,忙又低下了头。 「叔父怎么这时候来了?」许京华没留意刘琰的动作,她往门口迎了几步,问齐王,「有事吗?」 「没事叔父就不能来看看你么?」齐王笑眯眯走过来,不偏不倚地站到侄子和侄女中间,「你们两个站院子里做什么呢?是出来送太子殿下的?」 刘琰:「……」 五叔真是唯恐他不走! 不过天色确实不早了,有这碍事鬼在,好些话也没法再说,刘琰顺势点头:「是啊,五叔来得不巧,我得回去了。」他说完偏头看向许京华,「你别送了,和五叔说话吧。」 许京华先点点头,随即又想起一事,「我还是送送你吧,叔父先进去坐,等我一下。」 叔父才不肯进去坐,「不用,我也送送我们太子殿下,如今他贵人事忙,我可有好几日没见着他了。」 刘琰:「五叔你少来这套,我在庆寿宫的时候,十天半月见不着你,都是常事,你怎么不说你自己贵人事忙呢?」 「那时候是我忙,现在是你忙嘛。」齐王伸手勾住太子侄儿肩膀,拖着他往外走,「不过你有功夫出宫来,怎么不往我府里去?」 许京华看着齐王把刘琰拖出二门,终于有点回过味来,扭头看了一眼青梅。 青梅正好悄悄抬头,主仆两个目光相撞,青梅心虚,不由自主低头避开。 许京华就有点生气了,她回身快步追上齐王和刘琰,「叔父,我还有点事儿要和太子殿下说。」 齐王装傻:「什么事啊?」 「秘密,不告诉你。」许京华伸手拉住刘琰另一边胳膊,硬把他从齐王手里拉了出来,「你要是有话和他说,先等我说完的。」 齐王这下是真傻了,他还从没见过伸手从别人手里抢人……不是,这话好像不对……这孩子怎么还动手了呢?! 刘琰被许京华硬拉过去的时候,也是懵的,直到许京华拉着他站到墙边,开口说话,他才慢慢回神。 「上次说的那事,我问过娘娘了,娘娘说,她觉得裴昭仪有见识,人也稳重,但是皇上最近特别看重周昭容,想越过两位昭仪,直接封周昭容做淑妃。」 她说起事情,手就松开了,刘琰不由自主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按在刚刚被她拉着的地方,许京华看见,忙问:「怎么?拉疼了吗?」 刘琰立刻松手摇头:「没有。」 许京华看他神情呆呆的,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我刚刚是不是吓着你了?」又回头看还呆呆站在二门门口的齐王,「叔父好像也被我吓着了。」 刘琰跟着回头,果然齐王满脸茫然震惊,似乎不敢相信方才发生了什么,他一下笑出声:「我没吓着,但他好像吓得不轻。」 「你没吓着?那我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刘琰转回头笑看许京华,「父皇因为李家的事,可以说深恶士族,连带着对两位昭仪也都淡淡的。不过裴氏和颜氏是江南士族,与山东士族不同,也没有那样大的势力,先帝就是为了制衡山东士族,才为父皇选了这两位。」 「娘娘也这么说,还说当初皇上刚即位时,她就不赞同只封一个贵妃,来代行皇后职责,」许京华压低音量,「她觉得贵妃娘娘不成事。」 「但是父皇信任她。」 「原来你都知道。」 「我也是最近才想通的。」 之前父皇一直不立太子,刘琰心中焦虑,总疑心胡贵妃会被立为皇后,那样二皇子刘瑜就有了和他争的资格。直到父皇给他看了母后遗书,又立他为太子,刘琰才终于摆脱当局者迷的困境,多少明白一些父皇在后宫的平衡取舍。 许京华看刘琰目光清明,神色也很轻松,就笑了笑:「那你应该也能想到,皇上和娘娘都不想再立新皇后呀,怎么前两天还……?」 「我能想到,但毕竟是我自己揣测的,父皇的心思也不是一成不变,没落到实处,我心里总是不踏实。」 「那你现在放心踏实吧。皇上只想加封个淑妃来共同掌理内宫,娘娘觉得周昭容太年轻,而且两位昭仪都生了皇子,还没封妃,直接给跳过去加封周昭容,未免脸上不好看,不如都升妃位,皆大欢喜。」 「父皇同意了?」 「嗯,但皇上还是坚持封周昭容做淑妃,位次在两位昭仪之上。」 看来父皇是真的很宠爱周昭容……。 v第20章[12.18] 「还没说完?」齐王终于回过神,扬声叫他们,「时候真的不早了。」 刘琰抬头看一眼天色,回头答应:「知道了,这就走!」又转回来,低声跟许京华说,「多谢你,下次有空,再带你出去吃好的。」 许京华一笑:「好啊。」 送了太子殿下上车出门,许京华回过头来,就问齐王:「我怎么觉着,叔父不想让我和太子殿下来往?」 齐王一脸无辜:「没有啊。这不是天晚了么?他现在是太子,宫门关了还不回去,犯忌讳。」 「真的没有?」许京华冷着脸,目光灼灼盯着齐王。 「真没有。」齐王强调。 许京华还盯着他,齐王想想这孩子的脾气,叹口气,解释说:「叔父只是想提醒你,你们到底不是亲兄妹,该避嫌还得避嫌,再说就是亲兄妹,到这个年纪,也要有内外之分……」 「那你这不还是不让我和他来往吗?」 「叔父知道,你在京中只有刘琰一个玩伴,一时就不让你们来往,你肯定不高兴,但娘娘正给他选太子妃,这个当口,他总出宫往这儿来,就算有宋先生顶在前头,旁人也还是难免往你身上想。」 「往我身上想什么?我们来往,又不耽误选太子妃。」 齐王暗暗松口气,「咱们自己知道自己,但外人不知道啊!」 「对啊,咱们自己知道自己就行了,关外人什么事?我管他们想什么呢!」 齐王:「……」 许京华觉得自己赢了,转身往回走,「反正我只在意娘娘和叔父婶娘,还有太子殿下,别人我都不认识,也碍不着我们过日子,想那么多干嘛?」 齐王跟在她后面,「那太子妃呢?」 许京华脚步一顿,齐王走到她身边,「最晚今年年底,刘琰就会迎娶太子妃,难道那时,你们两个也这样不避嫌吗?那让太子妃怎么想你呢?」 许京华突然想起刘琰曾经说过,「长大以后,幼年伙伴难免离散,大家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何况男女有别」,那时她不高兴,还说她跟刘琰也男女有别,刘琰却说他们是亲人,不会走散的。 想到大殿下也有天真的时候,许京华忍不住笑了笑:「那就等那时再避嫌好了。」她重新迈开脚步,「我总不能因为还没影儿的太子妃,就疏远他吧?」 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也许不用娶太子妃进宫,刘琰就有了新伙伴,不需要她了呢? 齐王瞧她神色,听她说话,始终坦坦荡荡,还真没有一丁点儿男女私情的意思,心终于放下来,笑道:「这话我听着都有点嫉妒了,刘琰这小子还挺走运。」 「他走运吗?我觉得他一点也不走运。」 看着富贵无比,有个皇帝亲爹,还有好多血脉至亲,却没有一个同他亲密无间,活到十六岁,唯一能吵上一架闹个别扭的,居然是认识才几个月的她。 而且没到两个时辰,就跑回来道歉认错了,许京华一想到这个,就觉心酸。 与她的心酸相反,刘琰觉得自己挺走运的。 在长辈们选定太子妃之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谁,还不够走运吗? 他甚至觉得五叔突然到来,打断了他那句话,都是他的幸运,因为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就说那句话,太唐突了。 一则京华还在热孝之中,他又没有父母之命、又没有媒妁之言,张口就问这种话,简直是讨打!二来京华对他,恐怕还没有男女之情,就算当时不打他,也定会一口回绝,以后躲着他不见。 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成的。 回宫的车上,刘琰分一半神回味刚刚京华从五叔手里拉走他的举动,另一半则想的都是怎么才能达成所愿。 父皇说得没错,这事求娘娘是没有用的,还得是京华自己乐意才行,但她心里,八成还有那个姓段的……对啊,姓段。 刘琰仔细思索了一晚,第二日陪皇上听完政,正想着怎么把话头引到幽州去,皇上就问他:「你那疑难,可解了没有?」 刘琰脸一热,「……解了。」 皇上大笑:「解了就好。」 刘琰等皇上笑完,顺势道:「父皇,去幽州给遂宁郡王妃迁骸骨的人,方便通信么?京华他们父女当时进京走得急,有个世交家的兄长,没来得及打招呼。」 「世交?他们在怀戎还有世交么?」 「是遂宁郡王妃好友之子。听京华说,也是个身世坎坷的,从小就没了父亲,后来母亲也去世了,比遂宁王妃还早去一年,幸得后来有个叔父照顾,但因放牧须逐水草而居,京华进京前,便没能道别。」 皇上只当他是要哄许京华高兴,就说:「可以通信,你让京华写好信拿来,交给徐若诚就是。不过信只能送到怀戎县城,草原上,他们还去不了。」 刘琰道:「那就把信送到怀戎将军府吧。她这个好友也姓段,是段翱的侄儿,叫段弘英,如今应当就在段翱亲弟弟段擒的帐下。」 皇上双眼一眯:「你是说,京华要找的这个人,是段勇的孙子?」 「是。」 许京华觉得自己在坐牢,许府是她的牢房,青梅是看守她的狱卒,齐王叔父,是牢头。 他们把话说得再好听,有再多苦衷,再多道理,也掩饰不了他们正在收紧牢笼,想把她彻底关在这府里的打算。 她在这京城里,唯一年龄相近、能说上话的人,就是刘琰,他们让她和刘琰避嫌,跟把她关起来不让她见人,有什么分别? 许京华想想就觉得可笑,那时还说什么,怕宫里闷着她,让她回府住,自己家里自在些,可这是家吗?这府里随便一个人,都比她做得了主! 「发什么呆呢?笔都让你摁秃了!」 宋老先生的声音忽然传来,许京华回神,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把手中毛笔直接按在纸面上,涂了一大团墨,笔尖的毛也给戳得七倒八歪的,忙放到砚台边上重新捋顺。 「你这一上午就心不在焉的,到底有什么事啊?后来太子殿下不是回来找你赔礼了吗?」 v第21章[12.24] 「先生怎么知道他是来赔礼的?」 「不是赔礼,难道是再来吵一架的么?」宋怀信摇着蒲扇在许京华对面坐下。 许京华自顾收拾毁了的那张纸,也不看他,「我还想问先生呢,您教我读书识字罢了,怎么还当起我的家,赶我的客人?书里有这种我不知道的道理吗?」 「你的客人?你说谁?太子殿下?」 许京华终于抬头看了老先生一眼,给他一个「你明知故问」的眼神。 老先生却摇摇扇子,不解道:「殿下不是来找我求解疑难的么?我虽然老了,但还没糊涂,昨日我和殿下说话,也是在我院里说的吧?」 「……」把这茬给忘了! 宋老先生得理不饶人,接着又说:「我想殿下出宫往贵府来,打的旗号,也不会是拜访郡主你吧?」 许京华:「……」 见她无言以对,宋怀信哼一声,拿蒲扇在许京华头顶轻轻一拍,「又横冲直撞,不是跟你说过要智取么?」 许京华愣了愣。 「你现在想想,刚才说的那是什么话,什么叫我教你读书识字罢了?你是不是想骂,我一个穷教书先生瞎管闲事?」 「没有没有没有,先生你误会了,我一时忘了……」 「一时忘了?不对吧,我看你这像迁怒!」宋老先生又哼一声,「齐王殿下连我同太子殿下说过什么都知道,还特意来谢我……」 许京华心里那团将要被浇熄的怒火,腾一下又烧起来,「是青梅陪他来的吧?怎么?一个狱卒还不够,还要先生你一起看守我是吗?」 宋怀信摇扇子的手一顿,「怎么又夹枪带棍的?一会儿你把智取两个字给我写一百遍!」 「……」一百遍是要把手写废啊! 许京华麻溜服软,站起来向宋怀信行了个礼,道:「学生愚钝,不知如何智取,还请先生教我。」 「哼!」宋怀信也站起来,转身走到北侧竹席上坐下,拿蒲扇虚点一点旁边茶炉。 这老先生规矩多,偏厅作为学堂,是不许婢女们进来的。许京华平常来上课,也不带翠娥她们,研墨洗笔等事,都自己动手,连喝水也是带着水壶,自己喝自己倒。 宋老先生爱喝茶,在东北角那儿安了个小茶炉,填上炭,随时坐着水壶,口渴就现冲一杯清茶。 许京华见了老先生的动作,忙快步过去,倒掉壶中烧开过的残水,另注入一壶冷的,扇起炉火来,把水烧开,给老先生沏了一杯新茶,双手奉上。 「你先跟我说说,你最后想取的是什么?」 许京华一愣:「啊?」 「你最终想要的结果是什么?」 许京华毫不犹豫:「自己当家做主。」 宋怀信吹吹茶水,慢慢啜饮一口,放下杯,道:「你还真敢说这话——这话再不要对旁人说了。」 「为啥?」 「因为你是个女子。」宋怀信摇起蒲扇,「从来都是男人当家做主,你听说过谁家是女子做主的?」 「我们家没有男人啊!姓许的就我自己一个,我还不能做自己的主吗?」 「不能。你还有祖母和叔父呢!」 许京华有点不服气,但老先生正瞪着她,她想起「智取」,默默咽下了「他们都不姓许」几个字。 「你不用不服气,我没说你不对,只是告诉你,不用把心里想的什么,全都嚷出来,这样人家不就有防备了么?你当初要是事先跟齐王殿下说,你想回幽州,还能顺利溜出京去吗?」 「这两件事不一样吧?」 「没什么不一样。咱们回头理一理——为何昨日齐王殿下来得那么及时?」 「青梅通风报信。」 「青梅一个婢女,为何敢不告诉你,就打发人去请齐王?」 「因为她是太后娘娘借给我管家的。」 这个宋怀信还真不知道,「借的?那就是说,她以后还是要回太后身边的。」 许京华点点头:「对。其实昨晚我越想越生气,有一瞬想把她立即就送回给娘娘的,但又觉得,那样好像不太好看。」 「岂止是不好看,你把她送走,这个家,你自己管得了吗?」 「有什么管不了的?」 宋怀信笑了笑,「那我考考你,这家里上上下下,现在有多少人口?」 这个难不倒许京华,「算上护院一共二十八口。」 「那这二十八口人,哪些是许府自己买的,哪些是宫里和齐王府暂借的?许府自己买的那些,是有年限的活契,还是不得赎身的死契?他们原是哪里人?因何卖身?有何长处?」 这一串问题,只有第一个,许京华能勉强答上来。 宋怀信还没问完,他端起茶一口饮尽,接着问:「下人们一季发几套衣裳,逢节日怎么赏赐,每人月例多少?二十八口人,一天要耗费多少柴米油盐……」 许京华脑子嗡一下,忙打断了说:「如果把人都退回去,就没有这么多了。之前是因为闹盗贼,叔父加派了几个护院来,现在城中查宵禁这么严,也没有盗贼了,齐王府的人都撤回去,加上青梅,也就剩二十口。」 v第22章[12.24] 「二十个跟二十八个,又有什么分别?我方才说的那些,还一样是要管。而且家务事没有你亲力亲为的道理,你把青梅送回去,现在府中有人能接过管家的职责么?」 许京华认真思索片刻,沮丧地摇摇头:「没有。」 「那你能不能把青梅收为己用呢?」老先生循循善诱。 「她有太后娘娘撑腰,怎么会听我的?」 「你才是太后娘娘的亲孙女,怎么总把太后娘娘推到对面去?难道在娘娘心里,你还比不过一个青梅?」 「不是这么比的。这次的事,看起来和娘娘没什么关系,但青梅不可能自作主张,还是因为娘娘同他们是一个态度,她才会直接叫人去请叔父来。」 宋怀信摇摇头:「不一定。也可能是青梅怕出什么岔子,她承担不起,才要齐王殿下来压阵。下人想事情,同你不一样,尤其宫里出来的,他们首要想的,不是有功,而是无过。」 「昨天能出什么岔子?太子殿下又不是来闹事的!他也不是会闹事的人啊!」 宋怀信哼道:「太子殿下是不会,你就不好说了,是谁一声不吭就从白马寺跑了?」 许京华:「……」 她拎起水壶,给宋先生续了杯茶,有点寻思过味来,「您的意思是,娘娘、叔父、青梅,这三个人也许各有各的想法,并不都是想看管着我。」 「你总把自己当犯人,还怎么当家做主?没听说过犯人在监牢当家的!」这学生太不开窍,宋老先生只得把话往直白了说,「咱们暂且先不说娘娘和齐王殿下,只说青梅。」 许京华今天穿的百褶裙,她把裙摆抻开,盘起腿来,在竹席上坐好,认真听讲。 宋老先生见着这一幕,差点把茶水呛鼻孔里去,「你瞧瞧,就你这做派,青梅不对你如临大敌才怪!」 「我怎么了?」许京华低头看看,「挺端正的啊!」 「……」老先生叹口气,语重心长,「你呀,太与众不同了。这京里富贵人家的小姐,没有一个会像你这样坐着,更没有一个,会像你那样胆大,说走就走。你不要嫌我总提这件事,在青梅那里,这一定是个无法忘怀的教训,让她对你始终不敢掉以轻心。」 「那我都回来了,还能走第二次吗?」 宋怀信道:「所以你要常跟她谈,不要有事情才找她。我今日教你的第一点,就是不要忽视下人,而是像结交友朋一样,多同他们谈天——其实他们知道的事情,有时候比我们多得多,肯不肯跟你说,要看你能不能让她们信任。」 说到这儿,老先生喝了口茶,「青梅是太后派来的不假,但太后是让她来帮你管家的,并不是和你打擂台的。你觉得她昨日那样做,令你不快,可以把她找来,说说你的想法——只别说什么监牢犯人的。」 许京华困惑:「那要怎么说?」 「说说你的困境,在京中一个朋友没有,还让你和太子殿下避嫌,那岂不是只能同我一个糟老头说话?还有学业上遇到的困难,背书写字的辛苦,都可以同她说。再让她教教你家里面这些事情怎么管,让她知道,你是想好好融入京城,像其他贵女一样过日子的。」 「可是……」 「没有可是,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以后都要这么说!一只黑山羊,进了白山羊群里,想不被人一眼发现,紧盯不放,就得把自己的毛也弄成白的!」 「但我想要的是当家做主,自己想干什么干什么,要是学那些贵女,不就自己把自己关起来了吗?」 宋怀信忍不住拿蒲扇又拍了许京华一记:「我又没让你真学!我是让你假装学,这你都不会吗?」 许京华眼睛一亮,豁然开朗:「原来如此!先生高见!」 「别的是假装学,但家务事你真得自己学起来,要当家做主,没有管家的本事不成。」 「我都听先生的!」许京华喜滋滋,「回去我就找青梅,和她做个好姐妹。」 宋怀信皱巴巴的老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这就对了。再去见见齐王殿下……」 许京华摸索到了先生教的精髓:「道歉哄人就是不改?」 「咳咳,不是不改,是没法改。不过齐王殿下一定会说,要给你介绍些闺秀做朋友,你也都答应,多认识些闺秀没坏处,不要小瞧闺中少女,她们有一些是很有见识的。」 「好嘞!那我午后就去王府!」 先生真是个老狐狸,听他这么一说,什么牢房什么狱卒什么牢头,都不存在,反而举世皆亲朋! 许京华回到自己房里,立即让人去找青梅。 青梅还以为昨晚郡主没找她,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郡主倒沉得住气。 她把手中事情放下,整整衣裳,快步进了内院。到许京华房中时,这位主子刚擦了身上汗,只穿件半臂和绸裤,露着两条细胳膊,盘腿坐在凉席上,面前摆着破开的半个西瓜,手里握个大汤匙,似乎正准备挖着吃。 「姐姐来了,快来吃瓜!」许京华一见青梅就招手,让她到身边来坐。 青梅笑着过去,脱了鞋子,在凉席上跪坐下来,「一会儿就吃午饭了,这瓜占肚子,郡主少吃些吧。」 「我不多吃,这是分给你们的。」 翠娥送了几只琉璃碗过来,许京华用汤匙挖了一碗西瓜肉,推到青梅面前,「这样比切的好吃。」 她一面说,一面把半个西瓜的果肉都挖出来,分到几个碗里,自己留一碗,剩下房里婢女也一人一碗,刚刚好。 翠娥递了一枚竹签给青梅,就和其他婢女端着碗去外间了。 「昨日奴婢自作主张,请了齐王殿下过来,还未向郡主请罪……」 许京华刚塞了一大块西瓜进嘴里,就听见青梅这么说,忙摆摆手,飞快把西瓜吃下去,回道:「请什么罪啊,我知道姐姐也为难……」 青梅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这位主子一向心里想什么说什么,不似别个富贵窝里长起来的,总有弦外之音。她昨日明明不悦,怎么今日? 许京华拎起绢帕擦擦嘴角汁水,接着说:「我现在想想,都觉得我这脾气真叫我爹说着了,就是个狗脾气,居然敢跟太子殿下吵嘴,我爹要是还在,非得跳起来打我一顿不可。」 「郡主真性情,拿太子殿下当自己人,才会如此。」主子这么说,当奴婢的就要往回找补,「况且一家子兄弟姐妹,哪有不吵几句嘴的?奴婢昨日一时着慌,也不是因为郡主,实是叫殿下给吓着了——奴婢在娘娘身边那么多年,还真没见过殿下这样闹脾气。」 「是吗?我还以为姐姐怕我动手打他,才急忙去请叔父来呢。」 v第23章[12.24] 青梅捧场地笑了笑,「这个奴婢还真没想到。」 许京华又塞了一大块西瓜进嘴,吃完满足地一叹,跟青梅保证:「姐姐放心,我说笑的,借我个熊心豹子胆,我也不敢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也不是来闹脾气的,只是同我道歉。」 青梅道:「是奴婢大惊小怪了。」 「姐姐不用这么说,太子殿下同我说过,姐姐们身上替我担着干系呢,小心点,并不为过。我找姐姐来,不是想责怪姐姐,只是想请姐姐以后多教教我。」 青梅再次惊讶,许京华这个反应,她是怎么也想不到的,「郡主言重了,有甚事只管吩咐奴婢,可当不得这个‘教’字。」 「怎么当不得?姐姐就是娘娘派来帮我的嘛!」许京华笑着指指青梅面前的碗,「姐姐快吃,现在正凉爽呢,再放就不好吃了。」 青梅依言端起碗,慢慢吃了两块西瓜,顺便回想刚刚的对话。 她现在服侍许京华,确实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原先来许府时的雄心壮志,早在许京华从白马寺偷跑之后,就烟消云散了,她只庆幸自己当时留守许府,并不在白马寺,不然连回宫服侍太后娘娘这个退路都没了。 如今许京华虽然回来了,青梅却并不敢再把自己的前途,和这位任性妄为的郡主绑在一起,她只想陪着郡主守完孝,这府里有人接手了,就回宫继续服侍太后娘娘。 那时太后娘娘看着她这两年辛苦,总能给她留个位置。 却没想到这郡主突然转了性,竟把她找来,说了这么一番话。 在青梅思量的这一会儿功夫里,许京华已经飞快吃完了她那碗西瓜——一边吃一边说话,太不爽快了,还是一口气吃完,再把西瓜汁喝了才舒服。 「姐姐也知道,我七岁就没了娘,我爹腿脚还不好,家里又只有我一个女儿。」许京华擦擦嘴巴,说起正题,「怀戎胡汉混居,民风与中原不同,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很容易受欺负。」 这一点青梅还是能明白的,其实无论在哪儿,家中没有男丁,父辈又身有残疾,都会受欺负。 「所以我就养成了这么个臭脾气,用宋先生的话说,横冲直撞的。我知道这样不好,京里这些贵人个个都温柔和气,说话婉转好听,我就算学不会他们那样,也不能还和以前似的,一言不合就翻脸。」 这是交心之谈了,青梅起身给许京华倒了杯清水,柔声道:「郡主千万别这么说,单看能自省这一条,您就不知比多少所谓贵人强了。其实说话直白,不是什么缺点,咱们娘娘也顶厌烦那些说话不好好说,非得绕十个八个圈的人。」 许京华接过杯子喝了口水,笑道:「我也学不会那样,只是想请姐姐教我些日常人情往来的事,还有家里这一摊子事,我也不能一直就当甩手掌柜,光劳累姐姐一个人。」 「这个容易,郡主想听,每日给奴婢留点空闲就行。」 「好啊,那就每日晚饭之前,姐姐来找我。」 青梅答应下来,许京华又说:「一会儿我想去齐王府一趟,路上想给婶娘买点什么带着,姐姐可有推荐?」 「王妃喜甜食,洛河西街上有家珍味居,做得好糕点,上次郡主称赞的绿豆糕就是他家的。」 许京华记下来,留青梅一起吃了午饭。 吃完饭她眯了一觉,睡醒正打算收拾收拾,去齐王府,青梅进来禀道:「郡主,太子殿下去见宋先生了,让您等他一等,殿下说要陪您一道去王府。」 他倒很会赶时候,许京华点点头,穿好衣服梳了头,坐在房里等。 哪知这次太子殿下疑难很多,她等了多半个时辰,才有人进来传话,说太子殿下忙完了,请郡主出门。 许京华耐性耗尽,出去看到刘琰也没什么好脸,奇怪的是,常日带笑的太子殿下,面上神色也有些沉,她纳闷道:「我白等你这么长时候,出来你还摆脸色给我看?」 刘琰看她一眼,终于笑了,「对不住,我还在想刚刚同先生谈的事情。」 「什么事情?先生骂你了?」 刘琰摇摇头:「上车再说。」 许京华就直接上了太子殿下的车,刘琰跟着上去,只叫杨静服侍,要随许京华出门的翠娥等人只得上了许府的车,跟在后面。 「最近各地推行新法,出了不少岔子,京中主持新法的大臣,认为地方官是有意阻挠新法,一直撺掇父皇杀鸡儆猴,重惩地方官。但据我所知,这几个地方官,情形并不相同,其中一个,我怎么瞧都是公报私仇,就想劝谏父皇,但是先生不让。」 许京华正是佩服宋怀信的时候,便说:「先生一定有他的道理吧?」 刘琰有点意外,许京华一向是非分明,听了他那番话,竟然没有不平地追问,反而猜测宋怀信自有道理,他突然有种士别一日就刮目相看之感。 「先生说,我是太子,不是臣子,劝谏是臣子之责,与我无关。」 太子臣子的,把许京华搞糊涂了,「什么意思?」 「就是叫我万事莫开口,只顺服皇上,做个听话的好儿子。」 许京华懂了:「是不是这么回事?好比我和我爹,以前家里有什么事,比如怎么种地,他从来听不进去我说的话,邻居随便一说,他就觉得很对,我要多说,他还骂我。」 刘琰想了想:「唔,有一点相像。」 「那就不奇怪了,真的,当爹的没几个能听进去儿子的话的!不止你爹我爹,我那些小伙伴的爹,都是一样的,他们有错处,别人说了也许没事,做儿女的说了,不招一顿揍都是好的。」 这话细一想,还真有些道理,刘琰正若有所思,许京华又丢下一句醍醐灌顶的话:「每到这时候,我爹都会扯嗓子骂我‘兔崽子,还没到你当家做主的时候呢’!」 炎炎夏日里,这话彷佛一阵凛冽寒风,直接从头顶席卷全身,刘琰一个激灵坐直,「原来宋先生是这个意思!」 「啊?什么意思?」许京华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不舒服么?脸都白了。」 刘琰摇摇头,感觉身上出了一层冷汗,心也扑通扑通跳得很不舒服。 杨静瞧着殿下脸色不对,赶忙倒了杯绿豆汤递过来,「殿下是不是中暑了?晚点出来就好了。」 刘琰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定定神说:「我没事。杨静去外面坐。」 杨静依言掀车帘出去,和车夫坐到一起。 「我真是做了太子没两日,骨头就轻了……」刘琰看着车帘落下,苦笑着低声说,「幸亏你说了这句话。」 「怎么了?」许京华被他弄得十分糊涂,「你好好说话,说我能听懂的!」 v第24章[12.24] 刘琰声音压得极低,「寻常人家父子相争,不过吵几句、顶多打一顿罢了,你知道皇家父子相争,结果会怎么样吗?」 许京华从他语气中感觉到几分不同寻常,一时竟不敢答话。 刘琰见她面有惧色,念头一转,压下了原本要说的话,「假如我与父皇相争,最好的结果,是我被废为庶人。」 许京华一颤,刘琰忙笑道:「同你说笑的。多谢你一言惊醒我这个梦中人,先生说得对,劝谏君王,不是储君该做的事,我只该好好读史,同先生多请教学问。不谈这个了,我今日找你,还有别的事。」 「可你真的没事吗?」 刘琰笑一笑:「真没事。父皇最近正好要遣使去幽州,你要不要写封信给段弘英?」 这相隔十万八千里的话题,让许京华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写、写信?就算我会写,他也不会看啊!」 刘琰早有准备:「我可以代笔帮你写,送信的人,也能读信给他听。」 刘琰这份好意,许京华是真不怎么想接受。 上一次与段弘英见面至今,已经差不多有五个月,许京华不是不挂念他,只是……她不怎么想知道段弘英的近况。 她脸上十分明显的抗拒之意,让刘琰有些惊讶:「怎么?你不想写信回去?难道你来京城之前,和他吵架了?」 「……不是。」许京华换了个姿势坐,却觉得不大舒服,又往另一边歪,还想翘脚,但受限于裙摆,没翘起来,她烦躁地放下腿,靠到车窗那边倚着,终于消停下来。 旁边一直看着的刘琰,也让她这一套动作闹得有些心绪烦乱——除了吵架怄气,还有什么能让一个人,明明很惦记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却就是不肯写信给他呢? 答案呼之欲出,刘琰却硬给按下去,佯作委屈道:「那就是我多管闲事了。」 许京华无奈地回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吧……我走的时候,就没跟他告别,现在写信要怎么写?」 刘琰不明白:「可你刚才说没吵架,那为何……是不是你走的时候他不在怀戎?」 许京华点点头,刘琰道:「这就不怪你了啊……」 「呃,我也没跟别的伙伴告别,只有邻居二全看见了,但我也没和他说是要进京。」 所以她那些伙伴根本不知道他们父女去了哪儿,「如此你更该写信回去了!」 「写信太麻烦,你让他们传个口信算了,就说我在京城安家了,一切都很好,勿念。」 刘琰没应声,只看着许京华。 「你看我干嘛?」许京华不自在,「这样还不行吗?」 「不是不行,只是……」刘琰慢吞吞地说,「不像你的为人。」 她从来京城第一天就对怀戎充满怀念,也时不时就提起那些小伙伴,后来还差点跑回去,显然不是那种人走茶凉之人。 许京华目光闪躲,嘴巴紧闭。 「行吧,那就这样。也挺好的,忘了他们,正可以多交新朋友。」 许京华:「……」 刘琰伸手指指自己:「我也可以趁机顶替段弘英的位置,做你最要好的朋友。」 「你是小孩儿吗?还在乎这个。」 「不是小孩儿就不能在乎了?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也希望我是你最要好的朋友,不是很理所当然吗?」 「是是是,太子殿下说得都对。」许京华敷衍了一句,倚着车壁动了动,突然觉得车内闷闷的,连同被刘琰几句话勾起来的旧事,一起压在她胸口,喘不上气来。 「其实我不是想忘了他们。」她忍不住开口,「就是……我当时跟自己赌气,我爹又急着进京寻亲,就那么走了。我那时傻得很,不知道京城有这么远,远到走了就再难回去。」 刘琰探身给她也倒了一杯绿豆汤,递过去。 许京华接过来两口喝完,「现在你让我写信,就有一种,走都走了,还怎么写信啊……」 「但是他们也很惦记你吧?你爹过世加封了郡王,这事儿幽州那边肯定会得到消息,至少段翱是会知道的,白金生他们又回去给你娘迁骸骨,这事也没有瞒人的道理,你那些伙伴听说之后,难道不会担心?」 这一点许京华还真没想过——如果段弘英听说老爹也走了,肯定会很担忧……。 刘琰看许京华陷入沉思,又加了一句:「还有你,一走几个月,难道也不想知道他们的近况么?」 还真不想,万一怀戎回封信,说段弘英已经成亲了呢? 许京华一想到这个,胸口又开始堵得慌,闷声道:「我是不可能回去了,以后肯定也再见不着,所以他们以后怎样,都同我无关,我只想最后记着的,是我们在一起时的样子。」 她心里果然是有段弘英的。 心口堵得慌的人,瞬间变成两个,车内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不过我还是写封信回去吧,确实该补个道别。」许京华长出一口气,看向沉默的刘琰,「多谢你。」 「要我帮你写信么?」 「我先自己写写试试,不行再来求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心里更堵了。 这时外面杨静回话,「殿下,郡主,到洛河西街了,翠娥姐姐说,郡主要买点心。」 「对对对,给婶娘买点点心。」 两人到珍味居,下车买了几样新做的点心,然后许京华就要回自己家车,「省得叔父看见又多话,叫我们避嫌。」 v第25章[12.24] 太子殿下堵心到没脾气,回头自己上车,杨静跟进来,见殿下脸色比刚才还难看,忙又给他倒了一杯绿豆汤。 「我不喝,撑得慌。」刘琰不要。 杨静把杯子放下,小心道:「小的坐在外面,恍惚听见殿下和郡主提起怀戎了,小的不明白,既然郡主不想写信回去,您为何又非得劝她?郡主不同过去那些旧识来往,不是更好吗?」 「写封信就叫来往吗?」刘琰面色冷冷的,「音讯隔绝,有时只会助长某些不切实际的向往,就像我一直把姨母的模样想象成母后的,心底总对她们有亲近之感,现在又如何呢?」 京华无非是不想听见段弘英成亲的消息,但要她断了这个念想,这消息就无论如何都得让她知道。 杨静听得直挠头,还是不太懂,但他想起了陆姑娘的事,「殿下是不是忘了同郡主说陆姑娘的事?」 「这事不急,一会儿再说吧。」 齐王府就在洛河北岸,马车又行了一会儿就到了。 齐王听说太子也来了,十分惊讶,迎到人时,忍不住说了一句:「你出宫也太频繁了吧?」 「昨日是谁嫌我不来您这儿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 齐王把侄儿侄女带进他方才纳凉的水榭,打发了闲杂人等,只留亲信崔铠服侍,「我只是想给你提个醒,不要以为入主东宫就万事大吉,还该比从前更谨言慎行才是。」 这是正经话,刘琰也刚吃了一个教训,便起身向齐王行了一礼,道:「五叔教训的是,侄儿记下了。」 「行了行了,大热天的折腾什么,坐下说。」齐王转头看向许京华,「昨日我不是刚去看过你么?怎么这么热的天,你又跑来了?伏天闷热,宫里娘娘都不舒坦,像是中暑,你可别把自己折腾病了。」 「娘娘中暑了吗?」许京华忙问,「我想着明日再去给娘娘问安呢。」 刘琰插嘴:「我早上去瞧娘娘,说是有些头晕,不碍事。」 齐王道:「她同你说,总是往轻了说。不过好像也没到中暑的地步,就是食欲不振,身上也没力,我觉着是庆寿宫后殿不通风,娘娘又不敢多用冰,正琢磨跟皇上说,让娘娘换个地方住。」 许京华瞎出主意:「是啊,后殿确实不通风,不如搬去御苑,那边邻着水的宫殿,应当挺凉快的。」 「那边凉快是凉快,但宫殿多半没有装门,大敞四开的,蚊虫又多。」齐王不赞同。 刘琰道:「我瞧着五叔像是有主意了,就别卖关子,直说了吧。」 齐王一笑:「就你机灵。我是想起宫城外,西面不是还有个神都苑吗?虽然当初重建宫城时,扒了那边的显庆宫,但神都苑里还有别的宫殿呢!」 「神都苑是什么地方?」许京华问。 刘琰答道:「原是离宫。先帝北伐之前,流贼冯志新占据洛阳多年,他觉得宫城王气不足,就在神都苑建了显庆宫。」 「此贼大约知道自己不能长久,格外地穷奢极欲,在显庆宫四周还建了不少宫殿,到咱们把宫城重建完了,都还有好些没用上。那些地方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收拾一下,让娘娘过去避暑。」齐王道。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听说神都苑的山水胜景,比御苑还要美。」 「御苑才多大地方?神都苑都快有整个宫城大了。」齐王说完,问刘琰,「你也觉得这主意不错?那你看,皇上能答应吗?」 「只要是为娘娘好,父皇肯定答应。说不定父皇也想一起去避暑呢。」 齐王摇摇头:「那可不成,洛阳百姓恨透了冯志新劳民伤财,当初差点把神都苑给烧了,皇上这时候就去神都苑住,传出去可不好听。」 这倒是,太后娘娘过去住,可以说是养病避暑,随便收拾一下就行,皇上要去,就不是那么简单了。 齐王接着又说:「你要是觉得行,一会儿我和你一起回宫,去同皇上说这事,如何?」 「五叔的主意,做甚还拉着我?」 「咱俩商议过了,就是咱俩的主意,尽孝的事,我拉着你,皇上肯定高兴。」 刘琰想想也是,便答应下来。 齐王又对许京华说:「要不你也一起去吧,傍晚还能凉快些,省得白日里出门,热得难受。」 「好呀,我去瞧瞧娘娘。」 说好这事,许京华带着点心去见齐王妃,和她说了会儿话,齐王妃听说她要进宫去看太后,也想同去,就打发人去告诉齐王。 齐王正和刘琰说:「我不知道你,反正我是记得,有几年先帝同皇上之间,关系特别僵,先帝平常甚至不肯见皇上,有什么话就让娘娘去和皇上说。皇上便只好闭门读书,连东宫臣属都不怎么见。」 刘琰到底比齐王小四岁,这些事情并没有印象,只觉得先帝和皇上并不亲密——这一点,倒是跟皇上与他差不多。 「所以你自己要把握好这其中的度,少说少做,不要自己总出宫来,能打发人就打发人,实在不行,你把宋怀信叫进宫去,也比你自己天天往外跑强。」 刘琰点点头,崔铠瞧着这个空儿,回禀道:「王爷,王妃打发人来传话,想一同进宫去给太后娘娘问安。」 「好啊,那这就去吧,别耽搁晚了。」 崔铠出去传话,齐王走近刘琰,低声道:「咱们之间,原不在平时走动上,你来不来,我去不去,我也都是你五叔。娘娘同我,盼的始终只是你平平顺顺,同皇上父慈子孝。」 刘琰心中一暖,点头道:「我知道。」 「走吧,进宫去。」 今天经历了很多的刘琰,难得从五叔这里得到些许安慰,所以根本无暇细想,提议太后娘娘去神都苑避暑意味着什么。 直到进宫向皇上禀明,皇上也答应之后,齐王说了一句:「皇兄,我能不能带着王妃和京华一起去陪伴侍奉娘娘?」 京华也去?五叔到底安的什么心???刘琰惊怒交加,忍不住瞪向齐王。 齐王却不看他,只笑着对皇上说:「有京华承欢膝下,娘娘肯定很快就能好起来。」 v第26章[01.04] 齐王如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却忘了一点——他当着皇上面前算计的,是皇上亲儿子。 「这话不错,娘娘身边儿,是缺几个孙子孙女承欢膝下,只有京华哪里够,老五你也抓紧给娘娘生几个亲孙儿。说起来你都成亲三年了,怎么还没有动静?」 皇上满脸关切,「我叫太医给你好好调理调理吧。」 刘琰扬眉吐气,笑看无良五叔。 齐王僵着脸假笑:「皇兄日理万机,还关怀臣弟这点儿私事,臣弟感激涕零,太医就不用了,臣弟身体挺好的。」 听着他把「挺好」俩字咬得特别重,刘琰实在忍不住,笑出了一点声音。 齐王立刻转头瞪他,皇上却在这时接道:「你身体挺好的,那就是王妃……」 「王妃也挺好的!」齐王立刻转头接话,「我们都年轻,不急,皇兄还是多操心琰儿的婚事吧,他都十六了,还没定亲呢。」 「那有什么好急的?你不也十六才定亲、十七娶的王妃吗?」皇上堵回去,继续出招,「要不我赐你几个美人,替王妃分分忧吧,徐若诚。」 徐若诚上前两步,「臣在。」 齐王趁皇上转头,拿手肘拐了刘琰一记,刘琰看他一眼,他挤眉瞪眼使眼色,刘琰假装看不懂,齐王做了个发狠的神色,表示:「臭小子不帮我,咱们走着瞧!」 皇上吩咐徐若诚两句,回头正看见这一幕,笑问道:「你们干什么呢?」 刘琰转过头回话:「父皇饶了五叔吧,不然儿臣怕五叔今晚进不了家门。」 「你还真惧内啊?」皇上笑着调侃齐王,「行吧,那这美人先给你留着,你带着王妃陪娘娘在神都苑住一阵子,要是到了秋还没消息,朕多赐你几个美人,想来王妃也没话说。」 齐王这会儿也反应过来,皇上是不乐意了——也难怪,上次他就当面堵过皇上一回,这次又挖了坑给刘琰跳,皇上看他千方百计阻止两个小的来往,肯定觉得他是挑剔刘琰,心里不痛快。 这事儿,齐王都不用把自己换成皇上,只要把京华换成别的姑娘,对方家里叔伯也如他一般行事,他作为刘琰的叔叔,也得不痛快。 便恭恭敬敬行礼谢恩:「谢皇上美意,臣弟一定努力发奋,不让皇兄失望,早日生十个八个孩子出来,天天围着您叫皇伯父。」 「十个八个,你倒有雄心壮志。」见齐王服软,皇上才又提起许京华来,「京华去陪伴娘娘,是应该的,但她刚开始读书识字,这么一去,不就耽搁了吗?」 「这个不要紧,有臣弟在呢,臣弟虽学问不通,教京华识字却足够了。再一个,宋怀信都给请进京、也封了太子太傅了,就这么搁在许府里,只教京华识字,未免暴殄天物……」 皇上:「……你这学问确实不怎么通,这么遣词造句,可别把京华教坏了。」 齐王嘿嘿一笑:「皇兄放心,我不教她这么难的。」 旁边刘琰:「……」 他这么一笑,让人怎么放心??? 「我就是想说,朝中如今吵得这么厉害,连我都知道了,宋怀信还在那儿躲清闲,皇兄也真容得他!」 「既然说到这里,你对沈维一案,有何看法?」皇上顺势问。 齐王道:「臣弟现在都不知道庐州民乱,到底是怎么乱的,哪敢随便评说大臣?要我说,皇兄也别急着处置,反正不是交给三司了么?沈维不日进京,到时当堂对质,一审便知。」 「那另外两件呢?」 「交给宋怀信啊!新法就是他草拟的,他自己还施行过,这几年闭门不出,肯定也反复琢磨过得失。这老头就是怕得罪人,缩着不吭声,您给他个定心丸吃呗。」 「他一来我就给过了。」皇上说完,思量片刻,又道,「他也不光是怕得罪士族。」 「哦,是不是怕计相等人容不得他?」 齐王这话一说,刘琰都忍不住侧目:五叔今天是不是疯了?怎么什么话都说? 皇上笑了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那就这么定了吧,徐若诚带人去瞧瞧神都苑,选一处风景好又凉爽,能让太后安居避暑的殿宇,尽快修缮出来,别忘了给齐王夫妇也留一处住所。」 徐若诚应声告退,皇上又说:「走吧,一起去庆寿宫,你们的孝心,自己禀告娘娘。」 三人一起到庆寿宫,齐王推刘琰出去,将事情禀明。 「不用这么折腾,」太后听了一半就反对,「神都苑不是可以随便去的地方,我在庆寿宫就很好。」 皇上道:「神都苑本是我朝离宫,您怎么就不能去了?人作孽,同地方有什么干系?难道撂那儿荒废着就好了?」 太后皱眉道:「除非去了直接能住人,那里空置了五六年,我要去住,修缮起来,不要人力物力吗?」 「顶多是补补屋瓦、换换窗扇的事,神都苑里都有现成的,直接拆了补就是。咱们又不征发民夫,又不用国库出钱,已经够俭省的了。」 皇上这么一说,太后的顾虑略微打消,「打发人去看了吗?回来直接到我这儿,我听听是什么情形,要是像皇上说的,略微一修就能住,便听你们的。」 皇上答应下来,又说:「老五说要带着王妃陪您住呢,还把京华都算进去了。」 许京华听了这话,先看一眼齐王,又看刘琰。 刘琰也正看她,两人眼神一对,刘琰点点头,表示:没错,就是五叔的主意! 许京华不太高兴,但有宋先生的告诫,她好歹是先压下来,往好的方面想——叔父也是想哄娘娘高兴,让她和娘娘多相处,免得她伏天里来回奔波入宫,神都苑在城外,比宫里自在得多,也算是两全其美。 可她还是很不高兴! 叔父既有这个打算,先前在王府商议时,怎么不跟她和刘琰说清楚,却等到了皇上面前再说?他到底什么意思?就算避嫌,也不用把她和刘琰当贼吧? 许京华自顾生气,没听大人们后来都说了什么,直到太后叫她:「……京华就别折腾回去了,在宫里留一晚如何?」 「啊,好啊,我陪着娘娘。」 她留下,齐王夫妇告退出宫,皇上临走,就把刘琰也留下了,「琰儿也好久没陪着娘娘了,让两个孩子陪您吃饭,您多吃点儿。」 v第27章[01.04] 太后倒是真高兴:「好啊。」送走皇上,还特意让人加菜。 许京华趁空站到刘琰身边,跟他嘀咕:「叔父什么意思啊?」 刘琰叹气:「大概是嫌我总去找你。」 「那他好好说不就得了么?不对,他也说了啊!你还听了,给他行礼道谢呢!」 「是啊。」刘琰又叹口气,「其实让你陪娘娘去避暑是正理,我也觉得你去神都苑住,比在府里闷着强,但五叔到了父皇面前才提起……」 「我也生气这个,他这不就是拿咱俩当贼么?」 真有贼心的刘琰,听了「拿咱俩当贼」几个字,心里不由一甜,侧头看着她,低声说:「没事,你们去神都苑,我也得去探望娘娘、给娘娘问安啊。」 「可是叔父也在啊,他肯定是想天天看着我。」许京华从鼻孔出气,发出气哼哼的声音。 刘琰忍不住笑:「咱们要躲他还不容易?而且,方才父皇还给五叔下了皇命,让他把心思放在早日给我们生弟妹上。」 许京华噗一声笑了:「真的?」 她这一声问得比较响,太后听见,回头问:「什么真的?」 「娘娘,太子殿下说,皇上给叔父下了皇命……」 许京华说着拿手肘戳戳刘琰,刘琰笑着接道:「父皇催五叔早点给您生个小孙儿承欢膝下。」 太后也笑起来:「是吗?我都不敢催他们,怕他们真着急了,送子娘娘反而不来。」 许京华就走到太后身边,搀着她胳膊说:「皇上都发话了,肯定很快就来啦!」 刘琰也跟着过来,凑趣道:「五叔说要生十个八个呢。」 「又胡说。」太后话虽这么说,笑得却开怀,「我没那些奢求,能让我抱上一个就行。」 太后三十岁才生下齐王,偏齐王成亲也晚,到如今二十岁了还没生育,太后嘴上不说,心里却总怕自己还没抱上孙子就去了。 刘琰听出太后弦外之音,宽慰道:「娘娘长命百岁,何止能抱孙子,还能看见他们娶妻生子呢!」 「那我可不敢想,我呀,只要能看到你娶妻生子,就心满意足了。」 许京华抱着太后胳膊,陪太后一起笑刘琰,「这个简单,叔父说了,最迟年底,就有太子妃了。」 刘琰:「……」 五叔背着他也没少挖坑! 幸好太后说:「他说了又不算。你不知道,我们太子啊,想自己选太子妃。」 许京华和刘琰都面露惊讶——许京华是真不知道这事,刘琰是不知道父皇已经跟太后说了。 「原来父皇和您说了……」刘琰有点儿不好意思,也不敢再看许京华,眼睛瞟向一旁,「娘娘身体不适,孙儿的事又不急,等您好了再说。」 太后笑着拍拍他肩膀:「好好好,不急,结发之妻是该慎重,总得你自己喜欢才好。」 有太后这句话,刘琰心头大石放下,和许京华一起陪太后用了晚膳,临走时,又跟送他的许京华说定过几日一起见陆璇。 他觉得这一日尽管有些坎坷,但称得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便也不在乎那一时得失,之后几日都老实呆在宫里,闲下来就真按宋怀信说的,闭门读书,不理闲事。 哪料到见陆璇之前,许京华先把写给段弘英的信送了过来,刘琰用了最大自制力,还是打开信封,看了一眼称呼:「京华兄台鉴」。 他一开始还以为许京华写错了,展开信笺又看了眼署名,见清清楚楚写着「弟弘英手书」,才终于明白过来——刘琰刚安稳没几天的心,就此无声无息地掉进了寒潭深处。 两个人要有多亲密,才会愿意互换名字,以自己之名称呼对方?刘琰难以想象。 他看着「弟弘英手书」几个字,发了会儿呆,忽然想起一事——在第一次去拜访宋怀信之前,他要和许京华假称兄弟俩,许京华却因为从小的习惯,不肯随便叫他哥哥,非得先分个输赢。 刘琰问清原委后,曾经好奇如果段弘英赢了许京华,她是否会叫他哥,她当时回的是:「我不告诉你。」 将信笺按原样折回去,刘琰看着抬头的称呼,终于得到解答。 「叫人送走吧。」他把信装回信封,重新封好,「告诉白金生,找到人之后,要是他还没成亲……」 太子殿下语调森冷,「就等他完婚了,再交给他。」 杨静接了信出去,钱永芳进来,看自家殿下脸色不太好,就站住了,没敢吭声。 过了一会儿,太子殿下回过神,瞧见他,问:「什么事?」 「皇上刚刚下旨,加封周昭容为淑妃、裴昭仪为德妃、颜昭仪为贤妃,因贵妃娘娘这一向称病,皇上又命淑妃娘娘和德妃娘娘共掌凤印、协理六尚事务,让贵妃娘娘安心养病。」 刘琰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模样,「贵妃这病,怕是好不了了。」 之前皇上不理胡贵妃,硬把二皇子迁出去住,胡贵妃求太后也没结果,就开始称病不理事。她一向得宠,人人都以为皇上怎么也要去瞧瞧她,谁也没想到皇上竟是真的厌弃了胡贵妃,不但自己没去,连打发个人去问病情都没有。 「殿下,小的有个一同进宫的同乡,在御药房当差,他同小的说,永宁宫好像在用安胎药。」 周昭容——不,周淑妃——就住在永宁宫。 刘琰淡淡一笑:「是么?那是喜事啊。你好好谢谢你这位同乡,但这种话以后不要传了,给人知道,如何分辩得清?」这次是永宁宫,下次万一是乾元殿呢?刺探圣上病情,他这个太子是想谋反吗? 钱永芳见殿下不喜,答应一声,不敢再多言。 刘琰闷坐半晌,什么都不想做,索性起来更衣,去庆寿宫看太后。 太后那里正收拾东西,神都苑已经修缮好了,后日休沐日,皇上就要亲自送太后去避暑。 v第28章[01.04] 刘琰看见院子里摆了几口大箱子,同太后玩笑道:「后日我藏里面,和娘娘一起去吧?」 「还用得着藏里面?」太后失笑,「难道你不来送我么?」 刘琰道:「孙儿送完您,再藏在里面。」 太后明白了:「你也想去神都苑住?」难得见刘琰有这样近似于撒娇的时候,太后心中柔软,笑道,「好啊,等我和你父皇说情,让你也去住上两日,松散松散。」 刘琰心满意足,太后却瞧出他有心事,就说:「明日陆家姐弟来,你们在东偏殿说话吧,我让人收拾了一下,你来瞧瞧。」 祖孙两个相携去了东偏殿,刘琰见室内格局还是他原来住在这里时的样子,只简单添些陈设,可以待客了。 「就这里挺好的。」 太后拉着刘琰进去坐下,「我叫人打听过,陆家这个姑娘,小时候受过不少委屈,心性可能会有些偏激,不一定听得进劝。」 「孙儿也听说了,陆道成是因为李家吧?」 陆家也是士族,娶李氏女本是一门好亲事,谁料到没多久岳父就谋反被杀,虽然没牵连出嫁女,但姻亲的助力也不复存在,反成阻力,影响仕途,陆道成一定很懊恼。 太后点点头:「陆道成是陆太妃的堂侄,当时陆太妃还试探过先帝,说要把你姨母送去做女冠清修,先帝说,你们陆家这规矩真是有趣,新媳妇娶进来,不忙开枝散叶,却要送去清修。他们这才容下了你姨母,不过陆家既是这般人品,想来你姨母母子三人的日子也不好过。」 不好过是肯定的,但总比没得过强,送去清修,要不了两年,就得「得道升天」。 「孙儿尽力一试,她若就是不肯听,也只能任由她去。」 太后说这些,就是想让刘琰有这个准备,只要他不动摇,不管李家有什么招数,他们都不怕。 刘琰没什么可动摇的,他现在心里已经想着,明日见过陆家姐弟之后,要不要和许京华去御苑坐船——她和段弘英之间再怎么亲密,也都是过去的事了,多想无益,不如把精力放在筹划以后上。 太后见他神色突然开朗,只当他的心事与陆家姐弟有关,便没再问。 第二天一早,许京华先早早进宫,太后单独嘱咐了她几句,让她见机行事,别让陆璇说出什么不妥的话来,刘琰脸上不好看。 之后真定长公主也带着陆璇姐弟来了,陆璇的弟弟看着跟大公主差不多大,胆子却远不如大公主,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人,显得畏畏缩缩的。 陆璇倒是一副光彩照人的样子,她本来就貌美,今日还穿了一条很特别的间色裙,走进大殿时,显得体态格外风流。 可惜刘琰这时还没来,不然许京华就能跟他说:「看吧,我就说了她真的很好看!」 太后给真定长公主赐座,长公主道:「听说娘娘身体不适,要出宫去避暑?」 「是啊。我本来不想折腾,皇上说神都苑要么也荒废着,现有的屋舍,略一修缮就能住,不如去住一段时日,养养身体。」 长公主便夸了几句皇上孝心,又说了几句闲话,太子殿下才终于来了。 他照旧穿的大红太子常服,含笑走进来时,潇洒俊逸之处,就算把许京华学会的所有好词儿,都拿来称赞,也不为过。 许京华感叹着,悄悄瞄了一眼陆璇,却见陆璇正在偷瞄太子殿下,不由一笑。 其实这表兄妹两个,单从外表看,还真是郎才女貌,般配得很。 她这里走了个神,刘琰已经给太后行过礼、也给长公主问过好了,陆璇看一眼许京华,想等她给太子行过礼,再牵着弟弟上前。 许京华却没养成给太子殿下行礼的习惯,还是太后看见,轻轻一拍她,笑道:「你怎么跟没事人似的?」她才想起来,上前一步,行了一礼。 刘琰没出声,却对她笑了笑。 「这便是你姨母留下的陆家姐弟。」太后等许京华退回来,开口介绍。 陆璇牵着弟弟上前两步,一起行了大礼。 「免礼吧。」刘琰转过身略一打量,觉得陆璇和他早年见过的姨母,颇有几分相似,她弟弟陆容绪年纪尚幼,脸上肉呼呼的,看不出像谁。 太后等陆璇姐弟起身,又道:「在我面前,你们肯定拘束,琰儿带表妹表弟去东偏殿坐吧,京华也帮着陪陪客。」 四人便去了东偏殿,等人送上茶点来,刘琰只留杨静一个服侍,让陆璇姐弟坐,先开口问:「在公主府住得习惯吗?」 陆璇欠身道:「回殿下,还好。」 「那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 旁边许京华非常惊讶:太子殿下这么直接的吗?都不多叙叙亲情? 陆璇倒似乎不怎么惊讶,答道:「回殿下,李家太夫人临走将我们姐弟托给长公主,命我们听长公主安排。」 「是吗?那长公主有何安排?」 陆璇这次没有立即回答,他们姐弟就坐在许京华对面,许京华看着她等她回答,却眼见着陆璇白皙双颊渐渐染上红晕,一时颇为惊奇,忍不住转头看向刘琰。 刘琰正看着陆璇微微皱眉,察觉许京华的动作,侧头看见她神态鲜活,不由一笑。 「他笑什么?是不是得意?这陆姑娘果然想给他做太子妃吧?!」许京华眼睛在刘琰和陆璇之间扫来扫去,不知道这算不算太后交代她的「见机行事」的机。 在她想明白之前,刘琰先开口道:「既然你不愿意说,我先说说我的看法吧。你们姐弟在陆家的遭遇,我听奂云说了,但就算长辈不慈,你们始终是陆家的儿女,去李家暂住还说得过去,长公主说来不过是你们表嫂,长住下去,恐怕不合适。」 陆璇没有抬头,脸上红晕慢慢褪去。 「你所谓长公主的安排,大约是指婚姻吧?可婚姻也是父母之命,你父亲尚在,长公主给你做主,是何道理?夫家又该视谁为亲家?」 许京华听着刘琰说话好像越来越严厉,忙端起茶杯,弄出点动静,示意他缓和缓和。 刘琰听见,和她对了个眼神,神色便缓和一些,语气也温和许多,「我说这些,并不是责怪你,容绪年幼,你也只是个闺中少女,你们无依无靠,偏赶上李相去世……」 他说到这里,略一停顿,像是很随意地问:「你们在李家住了多久?」 v第29章[01.04] 「三个月。」陆璇终于出声,声音却有点低哑。 「我去李家致祭,还见过太夫人,倒没见着你们姐弟。」 「李家办丧事,太夫人那里人来人往,我们外姓人,不方便露面。」 「原来如此。」刘琰端起身边茶盏,浅浅啜饮一口,放下以后,接着说,「我最后一次去,有个太夫人的妯娌,拉着我说了几句疯话,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陆璇终于抬头,看了刘琰一眼。 「她说我母后死得冤枉。」 陆璇身子一颤,忍不住看向对面许京华,却见这位太后娘娘的亲孙女面无异色,甚至还拿了一块绿豆糕要吃! 许京华撞见陆璇目光,有点尴尬:「呃,这绿豆糕挺好吃的,你们也尝尝。」 「……」 这是吃绿豆糕的时候吗??? 许京华觉得自己挺冤枉的,她拿起绿豆糕的时候,刘琰正在喝茶,谁知道他两句话就说到闵烈皇后之死了啊?! 这人平时说话挺爱绕圈子的,怎么到他表妹面前,这么直接? 她忍不住斜刘琰一眼,刘琰还以为她是为难要不要继续吃,忙说:「吃吧吃吧,容绪也吃一块。」 陆容绪缩在姐姐身边坐着,怯怯的,不敢动手,杨静就端起点心送到他面前,笑道:「小少爷挑一个吧。」 陆璇从震惊中回过神,随便拿了一块递给弟弟,转回身向刘琰道:「殿下方才所言之事,奴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就好。李家自有其私心,咱们谁也不姓李,没那个必要绑在李家这条船上。」刘琰一和陆璇说话,脸上便没了笑容,只剩严肃,「我母后临终,唯一期望的,只是我能平安顺遂长大、喜乐无忧一生,我相信姨母对你们也是一样的期望。」 陆璇抬眸看了刘琰两眼,低声问:「闵烈皇后去世时,殿下还小吧?如何得知她的期望?」 咦?这姑娘看着柔柔弱弱的,竟然敢反问太子殿下?许京华咽下最后一口绿豆糕,一边喝茶,一边左顾右盼,看这表兄妹两个过招。 「怎么?你不信我的话?」 「不敢,奴并非不信殿下……」 「那你不信的是谁?」 陆璇沉默一瞬,答道:「奴只是不信未曾亲耳听见的亡者之言。这种只要子女好好活着的所谓遗言,常常是生者一厢情愿的粉饰,至少奴家亡母,临终所愿,并非如此。」 她说着侧过头,看向弟弟,「容绪,娘临终时说过什么,你还记得吗?」 陆容绪握着手里的点心,怯怯点头。 「那你告诉殿下,娘是怎么说的。」 「娘说,‘记住我是怎么死的,你们要是不能出人头地,为我报仇,我死不瞑目’。」 细弱童声说着充满怨愤不甘的遗言,听来格外可怕,许京华茶都喝不下去了。 刘琰也听得很不舒服,皱眉问:「姨母是怎么死的?要向谁报仇?」 「冻饿而死。」 建康知府的原配夫人冻饿而死,凶手是谁,不问自明。 刘琰难以置信:「这是真的?」 陆璇说完那四个字,就面色苍白地咬紧嘴唇,一副强忍着不哭的样子,及到刘琰这一问,她似乎终于支撑不住,两行清泪无声流下。 许京华也很震惊,与刘琰交换了一个眼神,刚要开口,陆璇突然拉着陆容绪跪倒在地。 「殿下,求您看在闵烈皇后面上,为我娘做主,她……她这些年过得太苦了……」 陆璇哽咽说完,就揽着陆容绪痛哭起来——她的痛哭,是许京华从没见过的、只流泪不出声的哭法,看起来格外可怜。 加上陆容绪见姐姐哭,也跟着小声哭泣,姐弟两个抱在一起,小小一团,许京华心中不忍,忙起身过去搀扶。 「陆姑娘先起来,有话慢慢说。」 杨静也上前帮忙将那姐弟俩搀扶起来。 刘琰趁着这会儿功夫,捋顺思路,等陆璇哭得不那么厉害了,开口问:「既是如此,陆道成怎么肯让李家把你们接来?他不怕此事泄露么?」 「他不怕……」陆璇抽泣两声,「李家要是肯为奴家亡母出头,我们这些年也不会过得这么苦。」 听这话,她倒是个明白的,刘琰对这个表妹观感好了一些,「那李家为何又要庇护你们姐弟?」 「为了殿下。他们的意图,殿下一早就明白的吧?」陆璇擦着眼泪抬头,露出一双闪着水光的明眸,「其实奴并不想上李家的船,但若非如此,奴家姐弟两个,又如何能见到殿下?」 刘琰叹了一声:「难为你了。」又问,「陆道成迫害姨母,除了你们姐弟,可有别的人证?」 陆璇黯然摇头:「李家去人,只接了奴姐弟两个。而且亡母的亲信,早就被陆家发卖遣散了,陆家根本无人为奴母子三人说话。」 「那就难办了,这世上没有子女出首告生父的道理。」 「奴也知道此事难办,但……总是不甘心……」陆璇说着,又落下泪来。 许京华站在旁边听到这里,突然有个疑惑,正好陆璇说到一半不说了,太子殿下也没开口,就插嘴问:「陆姑娘,李家怎么想起来去接你们的?」 陆璇没想到太子殿下面前,这位郡主说插嘴就插嘴,愣了一下,才说:「奴也不知,李家太夫人说,是因为李相有一日梦见……」她悄悄看刘琰一眼,压低声音,「叛贼李式。就让人打听了一下我们姐弟。」 v第30章[01.04] 李式父子事败伏诛,家中年幼的男丁都死在流放路上,最后只有两个女儿留下子嗣,其中一个好好活在宫里,去打听剩下两个,得知境遇凄惨,干脆接来,还有用处,这个经过听起来,倒是合情合理。 刘琰接着问:「李家许诺了陆道成什么好处吗?」 「应该是吧,不然他不可能放我们姐弟走,但奴到了李家,并不敢多问……现在还不知道事情原委。」 「我知道了。」刘琰站起身,「既然你们已经住在公主府,再住些日子也无妨。后面怎么办,待我思量清楚了再说。」 陆璇福身应是,又转身向许京华道:「家门不幸,让郡主见笑了。」 许京华摇摇头:「陆姑娘别这么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没什么好笑的。」 刘琰觉得时候不短了,直接道:「走吧,回去见娘娘。」 他先一步出去,许京华跟上,陆璇牵着陆容绪走在她身后,低声搭话:「不知郡主芳龄几许?」 客套用语,宋先生教过,许京华知道「芳龄」是问年纪,答道:「我十四,你呢?」 「奴虚长郡主一岁。郡主长得真高。」 「随我娘。」 「听说郡主是在草原上长大的,还会骑马是吗?」 这姑娘还起了闲聊的兴致了,「嗯,对。」许京华却在琢磨陆家夫妻反目、父女成仇的惨事,没什么心思多谈。 「真好。」陆璇羡慕地说了一句,终于停下来,没再开口。 四个人回西偏殿见过太后,真定长公主带着陆璇姐弟告退,刘琰把刚才陆璇说的复述一遍给太后听,末了问许京华:「你相信她说的吗?」 「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她原本没打算说这些,是看见我吃绿豆糕才改主意的。」 刘琰失笑:「绿豆糕有那么好吃吗?」 太后也惊奇:「这里面怎么还有绿豆糕的事?」 许京华道:「都怪太子殿下,我听他正说着去李家没见着陆姑娘的事,还自己端茶喝,就拿了一块糕吃,谁知道他下一句就说起闵烈皇后啊!」 刘琰顺着她的话回头想了想,皱眉道:「确实,她一开始听了我那话的反应,和后面说的话,并不一致。」 「但她恨她父亲,应该是真的。」 太后道:「这不干京华的事,陆家这姑娘一定是见了琰儿的态度,知道你对李家并不亲近,才同你说这些的。她以前没见过你,不知道你想法,有所保留,并不奇怪。不过如果是这样,倒好办了,我给她赐一门婚事,再给她弟弟安排进学堂读书,此事便了了。」 「劳累娘娘了。」刘琰站起来行了一礼,「不过这件事不急,您先去安心避暑休养吧。」 太后点点头,又问许京华行李收拾好了没有。 「青梅姐姐和翠娥姐姐正在收拾呢,我打算让青梅姐姐留在家里,宋先生还在呢。」 「家里是该留个管事的。」 刘琰旁边听着,等太后问完,转头看一眼天色,佯作临时起意,「天还早着呢,父皇今日免了孙儿听政,左右无事,我带京华去御苑游九州池吧?」 太后问许京华:「想去吗?」 许京华眼睛发亮、频频点头,太后便笑道:「那就去吧。」 刘琰立刻打发人去安排,自己和许京华辞了太后,从庆寿宫出来,慢慢往九州池那边溜达。 「信我已经让人送走了。」刘琰想起那封信,心里就不是滋味,却不敢表露出来,「你自己写的吗?」 「嗯。我请教了先生。」 「都写了什么啊?」 「就把我和我爹进京认亲的事说了,还说我很好,虽然爹不在了,身边仍有很多亲人照顾我。」 「提我了吗?」 许京华斜太子殿下一眼:「提你做甚?」 「那你写身边的人,都没提我吗?」 「没有。」 刘琰拿腔拿调地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 「没什么。」 「没什么你叹气?」 刘琰又叹一口气。 许京华:「……你这人,我怎么提你啊?说我和太子殿下做了好朋友吗?那他还不以为我是在炫耀?」 「这叫炫耀么?那娘娘是你亲祖母,也算炫耀吗?」 「那个不一样,骨肉至亲又没得选。但我要说我和太子殿下是好友——你是不知道,在怀戎,县太爷都是好大个官儿——对他们来说,这大概差不多就是吹牛我和段部大单于一个桌上喝酒吧。」 这比喻有趣,刘琰扑哧一声笑出来,心里的滋味,顿时只剩下甜——原来在她心里,他已经同娘娘他们不一样了。 许京华见刘琰笑了,暗自松口气——她居然也有急中生智、混过去的时候! v第31章[01.13] 写信的时候,她可没想这么多,基本和说话似的,说到哪里算哪里,不过现在回头想想,也有点奇怪,她提了娘娘提了叔父,甚至连皇上都提过,怎么就是一个字都没提太子殿下呢? 更奇怪的是,如果现在让她重写,许京华仍然不想提起刘琰,就……有一种不知道该怎么说的感觉。 当初她自己赌气,说走就走了,一句话也没留,过了好几个月才写封信回去,再把笔墨花在新朋友身上,会不会显得她喜新厌旧、无情无义? 哼!她可不要担这个罪名,无情无义、喜新厌旧的,明明是段弘英那个王八蛋!定亲了都不告诉她,还得让别人传话……。 「不过这信只能送到怀戎县城段家,什么时候能到段弘英手上,还不好说,朝廷派去的人不能深入草原,如果他不回来,很难找到他本人。」 许京华回神:「哦,没事,反正也没什么急事。」 有她这句话,刘琰就放心了,「你这几日在家都做什么了?」 「没做什么,就和平常一样,读书识字,啊,还跟青梅姐姐学管家。」说到这个,许京华忽然激动起来,「你知道吗?我们府里买东西,报上来的价钱,是比市面上贵的,就是我随便出去一问,都比他们报上来的价钱便宜个一两成。」 「是么?是有人中饱私囊么?」 许京华摇摇头:「青梅姐姐说,这不算,只是惯例而已,还说宫里采买东西,比这虚报的还多呢。太后娘娘都知道,一般只要不过分,在三成以下,就睁只眼闭只眼。」 这个刘琰还真没听过,「是怕有损耗吗?还是宫里采买就是比市价高,惠及商家……」 「不是,他们买的时候还要压价,总得比市价低个一两成,里外里就是四五成了——这是说宫里,我们府里是市价买的。青梅姐姐说,这就是惯例,管采买的,你不给他这点好处,他还会起歪心思,以次充好,或者监守自盗什么的,不如给了他们这点甜头,这样他们要是再出纰漏,狠狠罚了,也没话说。」 刘琰皱眉:「这叫什么惯例?哪有这样的规矩?这不是养硕鼠吗?」 「什么鼠?」 「硕鼠,宋先生没给你讲过吗?‘硕鼠硕鼠,无食我黍’,《诗三百》里的名篇。」 「啊……好像讲过,但我没记住。总之你也觉得这不对吧?我们府里的采买,是有月例的啊!府里还管衣食,他们凭什么这样?」 刘琰点点头:「宫里那些还有官职呢。不过,内廷宦官,也确实难管,大约这就是‘水至清则无鱼’吧。」 「青梅姐姐也说这句了,我拿去问先生,先生把全句教给了我,却不告诉我什么意思,让我自己回去想,想明白了、自己解出意思,写下来给他看。你说坑不坑?」 刘琰忍着笑问:「先生教你的是哪句?」 许京华张口就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纩充耳,所以塞聪。明有所不见,聪有所不闻,举大德,赦小过,无求备于一人之义也。’太子殿下肯定会解吧?给我讲讲。」 「他连冕旒、黈纩是什么意思都没告诉你吗?」 「这个告诉了,说是皇上戴的东西,但我没见皇上戴过。」 「冕服只有祭天地、宗庙、社稷,还有三大节大朝会才穿戴,平常不戴。」 刘琰说着话,已经看见了九州池,先放下这一节,问杨静有没有备下瓜果,杨静回话说船上都备下了,两人便先到岸边上船。 因九州池就不大,宫中便也没有大船,甲板上除了撑船的内侍,只能站两三个人,船舱中坐下他们两个主子,留一个人伺候是正好,再多就显得闷了。 「你都已经把这句背得这么熟了,应当也有自己的见解了吧?」刘琰擦了手,给许京华倒一杯温茶,重新提起这个话题。 许京华走了一路有点热,正拿着团扇给自己扇风,「我琢磨着,这意思似乎是说,人多多少少都有点毛病,且看他好的方面,装聋作哑,日子才好过。」 刘琰笑起来:「有点意思了。」 「但我还是不喜欢睁只眼闭只眼,为啥不能指出他的毛病叫他改了呢?」 「要看对谁,原文讲的,其实是上位者对子民,你想想那有多少人呢?如果是说身边的人,也有本性难移、改不了的,又不是什么大奸大恶,总不能因为一点小毛病,就断绝往来。」 许京华端起茶喝了两口,「我觉得先生就是报复我。」 「报复你?你怎么惹他了?」 「这不是我跟着娘娘去避暑,不能带着先生么,然后这几日皇上召见他好几次,他每次回去都愁眉紧锁。他那点心事,你也知道,说穿了就是胆小。」 许京华放下茶杯,又吃了两小块瓜,接着说道:「后来我不耐烦了,就说他,‘人家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一个无儿无女的老头,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刘琰没忍住,扑哧笑出声。 「先生气得跳脚,不但功课加倍,还叫我去神都苑以后,每隔五日给他写封信,回报课业情况。说起来我就后悔,早知道不问他,留着问你了,这下可好,他教会我写信了,就让我写信给他,到时候有写错的,准得让我抄个十遍二十遍。」 刘琰听得心中一动,手臂往桌上一压,低头把下巴垫上去,眉眼弯弯地说:「你也给我写信吧,写错了也没事,我不让你抄。」 他这样子一点儿也不像平时的太子殿下,温温柔柔的,令人莫名不自在。 许京华就拿扇子往他脸上扇了一股风,「你想得美!」 「不用像给先生写信那么正式,写个字条也好啊。比如像今日,早上我们一起见了陆家姐弟,之后坐船游九州池,谈了宋先生给你留的功课,就这么简单写写就行。」 「你是想知道我们在神都苑都做什么吗?」 「嗯。娘娘虽然答应我,会和父皇求情,让我也去住两日,但肯定不会那么快就让我去,就算去了,最多也只能让我留两日。」刘琰说着叹口气,「娘娘、五叔和你都走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这倒是,许京华见不得太子殿下可怜巴巴的样儿,答应下来:「那好吧,不过我不保证几日写一次。」 「就和宋先生一样不行么?反正你要把信送回来给他,顺便托他转交给我就是了。」 「得了吧!到时候他又啰嗦,说什么避嫌不避嫌的,我还是求娘娘吧。」 刘琰想想,太后娘娘应该不至于从中拦截——这会令许京华反感,娘娘不是五叔,不会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 「好,你看着怎么方便吧。」刘琰答应下来,然后拎起几枚樱桃,递给许京华,「我会给你回信的。」 许京华接过樱桃,一口都塞嘴里,「好啊,也告诉我你都做了什么。」她突然觉得有了乐趣,「我还没有和别人通过信呢!」 v第32章[01.13] 「昨日不是刚送走一封?」刘琰略有点酸地问。 「那叫通信吗?送到他手里都不知什么时候,何况他也不会回。」 「你是说段弘英不会写信是么?可以找人代笔的。」 许京华摇头:「我叫他不用回了。」 刘琰心中一喜,面上强忍着没笑出来,问:「为何?」 「没意思。」许京华觉得樱桃好吃,又拿了几个塞嘴里,吃完直接换话题,「你跟陆姑娘说话怎么那么直接?都把我吓到了。」 刘琰看她吃得高兴,自己也拿了一颗樱桃吃,「今年的樱桃好像比较甜。」他说完学着许京华,拿了几颗一起塞嘴里,果然酸甜皆有,更加好吃。 吃完吐了核又擦了嘴,太子殿下才慢悠悠说:「同她说话,没必要讲求迂回,不过她倒比我想得要有主见。」 「也比你想得好看吧?」许京华贼兮兮问。 刘琰侧头看一眼外面,游船正经过池中小岛,岛上草木浓绿、充满生机,深吸一口气,还能闻到花草清香,此情此景,太过美好,他一点儿都不想提起别人。 「京华。」 「啊?」 「没什么。」 「……没什么你叫我?」 刘琰转回头来,向她一笑:「总觉得这样闲适惬意的时光,像是做梦。」 许京华拿绢帕擦擦手,伸长手臂在太子殿下胳膊上掐了一把,「疼吗?」 刘琰:「……」 「梦醒了吧?」许京华拿起扇子,掩住脸上得意的笑。 她只露出一双笑得弯成月牙的眼睛,刘琰不期然想起之前陆璇拿绢帕掩面,也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他,一时鬼使神差,脱口说道:「你可比她好看多了。」 许京华没明白,眼睛一瞬间瞪圆,「什么?」 刘琰回过神,瞬间坐直:「没什么。」 「谁比谁好看?」许京华没那么好糊弄,追问道。 「没谁。」刘琰也随手拿起一把扇子,胡乱朝自己脸上扇,希望自己脸别红起来。 许京华侧头斜视他,琢磨了一会儿,眼睛一亮:「你是说我比陆姑娘好看吗?」 刘琰:「……」 还是直接把脸挡住吧……。 「还真是?」许京华看他拿扇子挡住脸,忍不住大笑,「真的吗?哈哈,虽然你眼光不怎么样,但多谢太子殿下夸奖啦!」 刘琰把扇子挪下去一点,露出一双满是惊讶的眼睛。 许京华笑意盈盈:「以后也多说点,我喜欢听,还从没有人夸过我好看呢!」 刘琰:「……」 更 多 文 公 众 号:小 小 书 盟 刘琰最终也忍不住笑起来。 能做第一个夸她长得好看的人,也挺不错的,啊,还有第一个与她通信的人。他们相识虽晚,今后的日子却长,一想到还有好多她没做过的事,可以由他陪着经历第一次,刘琰就满心欢喜。 「我说的是真心话。」他放下扇子,坦然笑道。 许京华摇头:「你这眼光真的有点让人担忧,还要自己选太子妃呢……哎,上次我就想问你,你想自己选,是不是心里有谱了?」 「我只是不想什么事都最后一个知道。」这确实是他最初的想法,刘琰说了也不心虚。 「那你打算怎么选?」许京华好奇。 「我说了你不要告诉娘娘。」 还神神秘秘的,许京华点头答应:「好。」 「我打算暂时不选。」 「?」许京华惊奇,「为什么不选?」 刘琰左右看看,探身向前,低声道:「我觉得我的太子妃还没长大,我想等等她。」 说这话时,他与许京华之间只有大约一尺的距离,刘琰能清楚看到她黑亮瞳仁里倒映的自己,所以特别担心她听见自己胸膛里擂鼓一般的心跳声,说完话略一停顿,就退了回去。 许京华:「……」 她思索了一下,狐疑道:「你看上谁家小姑娘了吗?有多小啊?不会才八、九岁吧?」 「……」一盆冰哗啦砸在扑通乱跳的心上,刘琰胸中顿时偃旗息鼓,气急道,「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是!」 许京华拍拍胸口:「不是就好,吓我一跳。」 「你还吓我一跳呢……」刘琰悻悻然。 「怪我吗?你自己说的还没长大!」 v第33章[01.13] 「行行行,怪我,我就不该跟你说!」她这么不开窍,是怎么对段弘英不同的呢?难道是因为段弘英定亲? 刘琰皱着眉,自己端起茶喝了几口,突然心中一动,放下杯子说:「你明年也及笄了,别光看我的热闹,你……自己的终身大事,想过吗?」 这话要同别的姑娘说,肯定太过唐突,不合礼仪,但京华不拘小节,也没开窍,这时候不把敌情探明,更待何时? 果然许京华丝毫不以为意:「我想那个干嘛?还得守两年孝呢!」 孝期二十七个月,从现在算,正好还剩两年。 「娘娘可不会等你出孝了才开始打算,到明年这时候,大约就要问你了。我还听说,」刘琰说到这儿,停一停,「算了,我还是别说了。」 许京华:「……说话说一半,是想讨打吗?」 刘琰假意为难:「我怕我说了,你不打我,五叔打我。」 「叔父又怎么了?你放心吧,你是太子,他不敢打,快说!」 刘琰这才说:「我听说,他们打算招女婿在家。」 「他们是谁?给谁招女婿?给我吗?」 刘琰不吭声,让许京华自己意会。 「娘娘和叔父?不会吧?这么早就打算了?」许京华瞪起眼睛,难以置信。 「长辈们都是那样。」 许京华皱眉,嘴唇也不自觉撅起来,不是很高兴,「我可不想嫁人。」 刘琰有点惊讶:「为何?」 「不为何,就是不想。」 许京华手中扇子越摇越快,刘琰见她反感,正打算揭过这事不再提,她却忽然停了手,问:「你暂时不选太子妃,也是不想成亲吧?」 刘琰一愣,没等回答,许京华接着说:「感觉人一旦成亲,就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啊,成家以后,就是大人了,要担起更多责任。你是不想长大吗?」刘琰试探着问。 「不是。我已经长大了啊!」许京华理直气壮。 刘琰:「……」我怎么没觉得? 「我是说,我以前认识的姐姐,都是和一个根本没见过的人就成亲了,然后好难才能再见到她们,都被绑在夫家一样。更惨的是,有一个送了她出嫁,到下次再见,已经抱着娃娃了。」 「你跟她们不一样,你是郡主,还有娘娘和五叔撑腰,」刘琰那颗心又不甘寂寞地欢跳起来,「你可以选一个熟识且称心如意的人。」 许京华毫不意外地又泼回一盆冷水:「哪有那样的人?」 刘琰被泼习惯了,也没气馁,「怎么没有?你先说说让你选的话,你想选一个什么样的?」 「我才不说!你怎么不说?每次一提选太子妃,你就闪躲,倒好意思问我!」 游船此时恰好行至三岛之间,四岸都被挡住,令人有种隔绝于世之感,舱中除他们两个,只有杨静守在门口,刘琰听着船桨拨水的哗啦声,缓缓开口:「我想得很简单,只选情之所钟。」 他说话时定定望着许京华,双眸湛然有神、似含情愫,大大咧咧如她,心中都不由一颤,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话。 刘琰望着她等了一会儿,见她不开口,又问:「你呢?」 「我要说了,你可不许笑我。」许京华拿着扇子把玩,眼睛也落到扇子上。 「郡主放心,小的不敢。」 许京华笑了笑,抬头看他一眼,又看回扇子,「我……非英雄豪杰,不嫁。」 终于得到答案,刘琰却不知该喜还是忧,「什么样才算英雄豪杰呢?」 「你怎么那么多问题?我都没追着问你谁才能让我们太子殿下钟情,你还不依不饶的!」 刘琰也笑了:「我太好奇了。而且,向来乱世出豪杰,如今太平盛世,怎么样才能算英雄豪杰,我还真一时想不到。」 「我也说不上来,但真遇上了,我应该会知道。」许京华莫名自信。 「那你说一个你觉得是英雄豪杰的古人,或者说书先生讲过的……」 「李靖!就红拂女那个李靖!」 刘琰:「……你是说《虬髯客传》里面的李靖么?」 「对,风尘三侠!你也听过吗?」许京华眼睛亮起来。 「听过,不过这个故事,并没有讲李靖多么英雄豪杰吧?」 「讲了呀!李靖随唐王在晋阳起兵,后来在秦王帐下立下赫赫战功,大唐立国后,又北灭东/突厥,西破吐谷浑,封了卫国公,还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呢!」 她这故事听得有点杂啊……,而且李靖这个人,对于刘琰来说,实在没什么可供参考的价值,但如果指定她说一个古时帝王,又太着痕迹了,哎? 「李靖确实是人臣典范,算得上英雄豪杰。那你觉得秦王、也就是后来的唐太宗李世民,怎么样?」 「明君圣主啊,宋先生教我说,以后想哄皇上高兴,就说皇上可比肩唐太宗皇帝,还有‘虽贞观盛世亦不过如此’……」 这老先生都教了她什么乱七八糟的?刘琰看着她摇头晃脑的,真是哭笑不得:「那你觉得,他算能嫁的英雄豪杰吗?」 许京华毫不迟疑:「当然不算!」 v第34章[01.13] 「为何?」 「皇帝不能嫁的。」许京华嘴快说完,见刘琰变色,忙找补,「我不是那个意思,皇上当然英明神武,但是吧……」 她伸手比划一下外面,小声说:「皇上有三宫六院呢!昨日不是刚一口气封了三个妃子?我觉得嫁给皇帝的,也都不是一般人,心得多宽,能容下这么多人?」 刘琰完全没想过这回事,下意识道:「可是李靖也不一定只有红拂女,也可能妻妾成群……」 「总有一个只要红拂女就够了的李靖吧?」许京华答完,突然想起刘琰之前的话,「难道你娶回来一个情之所钟的太子妃,还会想要别人吗?那你可挺多情的。」钟个没完。 刘琰一时哑口无言。 船上这番交谈,困扰了刘琰很久。 他知道女子也有善妒如独孤皇后那般不许丈夫纳妾的,却没想到心胸开阔如许京华,竟也有希望未来夫君从一而终的念头。 这可比什么英雄豪杰还要难办。 刘琰现在并没有想要别人的念头,作为太子,自律自持不好色,是美德,身边只有一位太子妃,夫妻恩爱,也算佳话,但万一子嗣上艰难呢? 父皇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刘琰早已做好要做很多年太子的准备,如果最坏的情况出现,十年八年之后,他一个儿子都没有,还能做到许京华想要的情有独钟么? 后继无人的储君,难免有人想掂量掂量。 与他相反,许京华说完就把这话抛到了脑后——她并没天真到那个地步,认为世上真有专情不二的英雄豪杰,就算有,人家还不一定看得上她呢! 至于说娘娘和叔父想给她招女婿这事,倒也不必着急,反正最快也得明年才提呢,到时候她就拿这句话去搪塞,再拖个一两年也不是问题。 从船上下来,两人各怀心事,回庆寿宫陪太后用了午膳,许京华才出宫回家。 与此同时,长乐宫董嬷嬷带了个人进去,求见这两日只顾以泪洗面、自怨自怜的胡贵妃。 「娘娘,这就是奴婢先头同你说过的贺公公。」 贺公公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样貌平凡,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属于平常很难注意到的那种内侍。 胡贵妃打量他几眼,懒懒道:「你以前也是在东宫服侍的?本宫怎么没见过你?」 贺公公弓着腰,姿态恭敬:「小的在外院洒扫道路,娘娘一进东宫就得了皇上宠爱,小的这种卑贱之人,当然入不得娘娘的眼。不过小的还记着,娘娘进东宫时,就紧跟着石嬷嬷,走在最前头。」 石嬷嬷是建康东宫老人,迁都回来前,就因老病出宫了——贺公公提了这人这事,胡贵妃一下就信了。 「你记性倒好,我听说,你还记着一件我进东宫之前的大事?」 贺公公听见这位也不自称「本宫」了,心里偷偷一乐,回道:「事确实不小……」 他说着左右看看,胡贵妃道:「本宫殿内,放心说话。」 「是。其实这事,娘娘进东宫之后还有流传,后来是石嬷嬷发狠打死了两个多嘴的内监,这才消停下来的。」 「那两个内监不是勾结叛逆,才被打死的吗?」 贺公公摇头,上前一步,小声道:「李家当时死的死、流的流,哪还有什么叛逆?他们啊,是因为议论太子妃——就是闵烈皇后——死得蹊跷,才被打死的。」 胡贵妃一惊:「闵烈皇后不是产后疾发死的吗?」 「小的进不了内宫,这些事都是听说的,陈年旧事,娘娘也别当回事,听听就罢了。据说闵烈皇后生太子殿下极为顺利,两三个时辰就生下来了,产后休养得也很好,出了月子,就照常料理东宫事务,还常去给太后和几位太妃问安,直到突然暴病死了,都没传过太医。」 胡贵妃听得心扑通扑通直跳,「那……那她是怎么死的?」 「那说法就多了,李家谋反,咱们皇上亲自带人去抓的闵烈皇后二哥——据说闵烈皇后在家时,同这个二哥最为要好——但皇上并不容情,当初就让人把他给斩首了。」 胡贵妃吓得直哆嗦:「别说这个,你只说闵烈皇后。」 「是。有人说,皇上回来时,衣服上还有血迹,闵烈皇后看见追问,皇上遮掩不过去,说了,闵烈皇后一时伤心,拔了皇上的剑就抹了脖子。」 胡贵妃倒吸一口气。 胡公公道:「娘娘别怕,这个不像真的。闵烈皇后薨逝,是要停灵的,小的虽然没亲眼见着,但他们说,脖子上没有伤痕。」 胡贵妃刚松口气,胡公公接着就说:「不过看着脸色发青,像是中毒死的。」 胡贵妃又倒吸一口气。 她心腹董嬷嬷忙倒了杯茶递过去,劝慰道:「娘娘别怕,喝杯茶缓缓。」 胡贵妃接过茶杯捧着,却没心思喝,追问道:「那她是自己服毒,还是……」 「两种说法都有。那两个内监被抓住打死,好像是说闵烈皇后是服毒自尽,但小的当年并不相信,先帝又没有牵连闵烈皇后的意思,她还有太子殿下,何必呢?」 「就是啊!」儿子还没到周岁,自己不好好活着,服毒自尽,图什么?胡贵妃也不相信。 贺公公压低声音:「但小的最近见了一个人,她自称原是李家奴婢,因为给大小姐传信,在大小姐嫁入东宫前就被发卖了,没想到倒因此躲过李家灭门之祸……」 「给谁传信?」胡贵妃一下坐直。 「新昌伯、殿前都指挥使楚询。」 「楚询?」胡贵妃眼睛一亮,问董嬷嬷,「前些日子,太后给太子选妃,是不是就有楚询的女儿?」 董嬷嬷道:「是有新昌伯长女,好像叫楚慧。」 胡贵妃笑起来:「有意思。这个楚询,怎么会同闵烈皇后相识?」 贺公公答道:「据那奴婢说,楚询原是李家二公子的好友,同李家也算远亲,小时候还在李家家学借读过。李家小姐小时候也读家学,所以同新昌伯从小就认识。」 v第35章[01.13] 「那也不对吧?」胡贵妃脑子忽然灵光起来,「灭门的是李家,跟楚询可无关,人家这些年升官发财,同闵烈皇后之死能有什么关系?」 「娘娘别急,那奴婢还说,闵烈皇后当初根本不想入宫、嫁予太子,是李家父子硬逼着嫁的,所以她觉着,闵烈皇后应当是万念俱灰自尽的。」 「万念俱灰?」胡贵妃没明白,「她灰什么?」 贺公公只好再把话说得明白些,「您想想,她为了家族荣耀,被迫舍弃自己心仪之人,嫁入东宫,结果才一年多,家族就被灭门,那她这番牺牲又有何意义?」 胡贵妃寻思了一会儿,冷笑道:「这还真是她们那些大家闺秀的想头。哎?你们说,皇上知道这事吗?」 董嬷嬷忙劝:「娘娘,咱们这时不宜轻举妄动……」 「我也没想动,再说,就算我想去跟皇上说,他肯听吗?」胡贵妃放下杯子,问贺公公,「那个奴婢现在在哪?」 「在洛河东街一家行院里卖酒。」 被主家发卖的奴婢,沦落风尘很常见,胡贵妃稀奇的是:「你去行院里做甚?」 贺公公干笑两声:「真定长公主身边的廖公公请客吃酒,小的们去凑个热闹。」 真定长公主?胡贵妃略一思忖,问贺公公:「你愿不愿意来长乐宫服侍?」 「小的求之不得!」 「好,你先去把那个奴婢赎出来安置,钱从董嬷嬷这里支,办好了,我就把你要来。」 贺公公忙答应下来,董嬷嬷送了他出去,回来时,自家主子一扫之前颓丧,正精神抖擞地满屋子踱步,见她回来还问:「皇上明天送太后去神都苑是吗?」 「是。」 「那我们也得起早去送送才是。」 董嬷嬷欢喜:「正是这话。娘娘想穿什么衣裳?」 「这个不急,一会儿再说。真定长公主今日进宫,还带着上次那个姑娘?」 「好像说带了两个孩子,还有一个男孩,是那姑娘的弟弟。」 「都打太子的主意……」胡贵妃又不屑,又有点嫉妒,「你带点吃的,去看看瑜儿,让他这几日好好哄皇上高兴,然后找机会求皇上带他去神都苑,最好能留下多住几日,好好儿在太后身边尽尽孝,也和我们宜阳郡主亲近亲近。」 神都苑紧依宫城,从庆寿宫出来,只要穿过西隔城和夹城,即可从望春门入神都苑——太后这次避暑要居住的望春宫,就在望春门内不远。 所以许京华一早起来,要先带着她的行李和随身侍女去庆寿宫——这次去至少要住一个月,她带了翠娥和另一位贴身侍女春雨,青梅留在家里管家兼照应宋怀信起居。 宋怀信当初跟他们上京,是孤身一人来的,郑伯没跟着。后来往回走的时候,刘琰还问过,要不要去接上郑伯,宋怀信说不用,郑伯要留在山上看屋子,一副一言不合,他老人家就要回去住的样子。 到许府安置后,青梅在客院给他安排了两个大丫头两个小丫头,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厮跟着出门跑腿,但宋怀信一看安排的大丫头,都是十五六岁又貌美的,就给退回去了,如今院里只有两个小丫头洒扫传话。 小丫头到底不成事,青梅总要多分一点心思在客院,免得怠慢了这位如今已是太子太傅的老先生。 许京华到宫门口和齐王夫妇汇合,一起去了庆寿宫,刚坐下,皇上带着太子、二皇子、三皇子,各宫妃子带着公主和小皇子就都来了。 太后一热就头晕目眩的毛病还没好,皇上不想耽搁,等孩子们问过安,就要趁着早上还没那么热,奉太后出门。 许京华被特许陪伴太后坐辇,她坐到太后身边,手里拿着把团扇,一边给太后扇风,一边小声说:「贵妃娘娘气色挺好的呀。」之前不是说病了吗? 太后笑了笑:「她只要没蠢到家,也该好起来了。」 胡贵妃正站在淑妃前面,看着太子和自己儿子扶皇上上辇,心里还在不住琢磨,怎么能让皇上知道闵烈皇后还有个旧情人——皇上即位后,没有再立新后的意思,多少有怀念原配的缘故,这从闵烈二字也能看出来。 但如果皇上知道,闵烈皇后当初根本不想嫁给他,还另有所爱,甚至决意赴死也可能与那人有关,他还会怀念她、坚持不立新皇后吗? 刘琰送了皇上上辇,回头要上自己的马,却正好瞧见胡贵妃露出得意的笑,一时有些疑惑——她得意什么?父皇方才也没理她啊? 纳着闷上了马,转头间,看见许京华正笑眯眯和太后说话,刘琰瞬间就忘了胡贵妃这茬——他昨日想方设法探明京华的心思,却发现是一条自己几乎无法走通的路,难免郁郁。 半晚失眠惆怅,好容易熬过去,今早见到人,旁边人多杂乱,刘琰没指望能和许京华说上话,可她怎么连个眼神都没跟自己对过?不会是因为他没答那句话,她真以为他多情好色了吧? 刘琰心事重重地骑着马,随在太后车驾旁,进了神都苑。 神都苑里的宫殿楼阁都缘水而建,望春宫也不例外,宫苑北门就临着池水,大殿南北门窗都打开,通起风来,果然很凉爽。 皇上进殿转了一圈,见殿宇楼阁虽显陈旧,却很舒适,心下满意,又看池中荷花开放,景致不错,就让人把临水的亭子收拾一下,请太后过去喝茶赏花。 「可惜水草还没来得及清,不然就能把船放下去,请娘娘坐船游湖赏花了。」皇上道。 他身边徐若诚回道:「水草有个几日就能清出来,下个休沐日,皇上再请娘娘游湖,也不晚。」 皇上点点头,又问齐王夫妇的住处怎么安排。 「就在对岸结绮院,那院子里有一处小楼,登高望远,景致极好。」 齐王笑道:「辛苦你们了。」 许京华站在亭子边儿,顺着徐若诚指的方向张望,皇上看见,就说:「琰儿带京华四处看看去吧,不用陪着我们。」 齐王记着先前的教训,没敢开口阻拦,太后也还记得刘琰那天的「撒娇」,更不多想,只笑道:「是啊,你们有精神头,去玩吧。」 两人便从亭子出去,这里树木繁茂天然,显然还没怎么修剪过,因而格外遮天蔽日,一路走到水边上桥,都在树荫底下,许京华觉得舒适,脚步也十分轻快。 「我听说莲花谢了能结莲蓬,我们平时吃的莲子就在莲蓬里面,是真的吗?」她站在桥上,低头望着水中莲花,问刘琰。 「是真的。不过你们可能住不到莲蓬成熟的时候,娘娘七月二十五过寿,在那之前,就得回宫了。」 「对哦!」许京华站直了,转头问刘琰,「娘娘过寿,你打算送什么礼物?」 v第36章[01.21] 「我还没想好。」 「那你以前都送什么?」 她一边问,一边迈开脚步,刘琰跟着她继续往对岸走,答道:「一般就是写幅字,先帝和娘娘躬行节俭,不收贵重贺礼,我也没钱送。」 「青梅姐姐也这么说,但我写的字,哪能见人啊?她们让我做件衣服,或者打个寿字结子,」许京华说着伸出双手来,「可你看看我这双手,哪是干得了那种精细活儿的手啊!」 刘琰目光落在她手上——这是一双不太像女儿家的手,手指纤长却筋骨分明,手掌上还有一眼就能看见的老茧,瞧着就是一双有力气的手。 「你一点儿针线活都不会做吗?那你们以前需要缝补衣服怎么办?」 「找邻居婶婶或姐姐帮忙呗。我一拿针,就扎自己手,我爹说我要么是手笨,要么是眼瘸,要么是两者都有。」 刘琰笑了笑:「那你就让翠娥她们帮你做呗,你自己随便缝上几针,尽了心就行了。」 「我试试吧。」 刘琰听她说完还轻轻叹了口气,就侧头瞧她,孝期之中,她穿衣打扮几乎每天都差不多,倒是脸上的肉一天比一天饱满,渐渐显出少女才有的秀美线条来。 「你生日想要什么?」他忍不住放柔了声音,问。 「我没什么想要的,现在什么都有了。」许京华说到这儿,突然兴奋起来,「叔父让人把我的马都牵进来了!说改天带我去游猎。」 「你会射箭是吗?那我送你一套弓箭吧?」 这个可以,许京华眼睛亮亮地点头:「好呀。」 说到这里,他们已经到了结绮院门口,齐王妃正看着人收拾住所,见他们来了,亲自带着他们上楼,说:「楼上能俯瞰湖水全貌。」 楼上有一大片露台,还依着栏杆打了坐榻,许京华溜达过去,跪坐在坐榻上往外看,果然能看见碧水自西面蜿蜒而来,注入大湖,又一路流向东,最后没入宫墙。 「哎?这水是不是和九州池通着的?」 刘琰笑着点头:「不错,九州池就是从这里引的水。」 「那如果我在这里放一片叶子下去,你在九州池是不是就能接到?」 「如果它没被沿途的树枝岩石拦住的话,应该能。说到这个,还有一个传说,唐朝有位诗人叫顾况,在唐上阳宫游玩时,从宫中流出的水渠里捡到一片红叶,上面题了首诗,云‘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许京华很感兴趣:「那是谁写的?」 「顾况也想知道,于是他回了一首诗,也写在红叶上,从流水上游放下去。」 刘琰说到这里,忽然若有所思,许京华只当他忘了回的诗写的什么,就跳过去问:「后来呢?」 「后来又有题了诗的红叶流出,回的是‘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顾况所在时代,唐朝帝王已经不怎么来洛阳,所以深宫之中只有宫人……」 「啊!我想起来了,先生教过我两首诗,一个是什么‘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还有一个‘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刘琰叹口气:「不错,红叶题诗的就是那些困守上阳宫一生的宫人。」 旁边齐王妃听着这两个越谈越沉重,忙笑道:「这里景致虽好,这会儿却晒得慌,不如进去坐会儿,我让人给你们做樱桃酪。」 两人齐齐道谢,跟着进去房中坐下,许京华却还记着刚刚的话,等齐王妃去吩咐下人,就悄声和刘琰说:「怪不得翠娥宁肯跟着我呢。」 妃子们虽然要抢那一个皇上,到底还有得抢,这些服侍人的宫女们,却是真的没什么出路,还不如外面的奴婢,好歹能成个家、生儿育女。 念及此处,许京华突发奇想:「出了孝,我就给翠娥招个女婿!」 「……你自己不愿意,倒想着给别人招?」刘琰失笑,「你问过她吗?」 「哎呀,我不一样,我自己就能过得挺好,翠娥却不同,她还有父母兄弟呢,有个女婿,也能帮着照应娘家,等我问问她。」 刘琰没吭声,他由白头宫女的事,想起许京华说皇帝三宫六院不能嫁,一时觉得这姑娘看着不太精明,却很有智慧,不愧是他心仪之人;一时又为自己发愁,如此局面,他要怎么做,才能让京华也心仪于他呢? 刘琰跟皇上在太后那儿用过午膳才回去,走的时候,父子二人都有些不舍。 皇上是觉得神都苑幽静怡人,真的很适合避暑,也想住进来,刘琰则是既为人也为景,骑在马上往回走了,还不住回头。 皇上看见此景,憋着笑只当没看见——他都没能住进来,当然也不肯轻易便宜这小子。等到出了望春门,进宫城夹城,还故意板起脸来说:「你也收收心,明日开始,宋先生也会一起旁听政事,你记得多听多问。」 刘琰忙肃容应道:「是。」 「你直接回东宫吧。」 皇上御驾向东,径直往内宫去了,刘琰则要向北穿过御苑,从玄武门出去,绕回东宫。 刘琰闷闷不乐地回去,之后几日在外面还装得若无其事,是个笑容和煦、贤德宽厚的储君模样,一回东宫,身边没外人了,就皱眉沉思,半天也不说一句话。 杨静、钱永芳两个想了许多办法,太子殿下就是不展眉,还吃不香睡不好的,两人正担心这么下去,殿下瘦得露了痕迹,太后那里交代不过去,宜阳郡主的信终于来了。 「殿下,神都苑有信来,太后娘娘还给了一篮子菱角。」杨静喜滋滋地提着篮子、捧着信,送到太子殿下跟前。 太子殿下本来正握着书发呆,一听此话,立刻坐起来,书掉在地上都顾不得,伸手只接信。 杨静忙把信送上,又将篮子放在一旁,自己弯腰拾起书,悄悄退到一边。 刘琰接过信来,见外面还封着信封,正面端端正正写着「太子殿下钧启」六个大字,那字字迹稚拙,一看就是初学写字人的手笔。 他不自觉展眉微笑,又捏捏信封,还挺厚,笑容又大了些,待拆开看时,里面竟有四五张纸,顿时眉开眼笑,「给我换杯茶。」 杨静答应一声,麻利地换了茶来,太子殿下已经侧身坐到榻上,看起了信。 「太子殿下,你好呀,你说给你写信不用那么正式,那我就随便写了啊。 v第37章[01.21] 今天你和皇上走了之后,我陪娘娘说了会儿话,就回房睡了个午觉。我的房间也在望春宫里,和娘娘隔着中堂,她住东边,我住西边。我这间房很宽敞,娘娘就让人取了屏风来,隔出里外间,翠娥她们还给我的床罩了纱帐,说这样睡觉就不怕蚊虫了。 下午起来,娘娘同我说,叔父带着婶娘去捉鱼了,我们晚上有鱼吃——娘娘早就不让我只吃素了,她说耽误长身体。你知道我怕鱼,所以我也没去凑那个热闹,就拿出先生留的功课写,等叔父回来,也差不多写完了,正好给他看。 你猜叔父怎么说?」 刘琰笑着嘀咕一句:「你还真写啊?」 他端起茶来喝了一口,接着往下看,果然写的是:「他居然说:你这傻丫头,都脱离先生魔掌了,居然还这么勤奋写功课!(我不太会写的字都很大,你凑合看,不许笑我)」 刘琰哪忍得住不笑,事实上他看着那些硕大的字,笑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往后看。 「幸好娘娘主持公道,把叔父骂了一顿,让他好好教我,不然就把他赶回家去。」 刘琰:「骂得好!」 「不过叔父的字写得真好看啊!我什么时候能有他的本事啊? 晚饭我们喝的鱼汤,吃完趁天还亮着,我们陪着娘娘沿河溜达了一会儿,娘娘很高兴,说这简直是她梦里才有的景象,我看叔父眼圈都红了。 好啦,这就是到神都苑第一天的见闻,天要黑了,她们不让我写了,明天有有趣的事,再告诉你。」 刘琰意犹未尽,把信纸放在一旁,拆开第二张继续看。 「你知道住在水边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吗? 蛙声真的好大啊! 以前我在家里(我是说许府),也能听见蛙声,她们说是洛河里的,但那时也不觉得怎么响,现在真的住在河边了才知道,天啊,响得我做梦都在捉蛤-蟆,想煮了吃!」 刘琰:「……」她怎么什么都吃?! 「吃早饭时,跟娘娘说,才知道娘娘睡得也不好,叔父就点了好些内侍,要去捕青蛙,我倒不怎么怕这玩意,就也跟着去了。 你知道他们捕青蛙怎么捕吗?其实和捕鱼差不多,做个篓子,里面放些饵,丢进水里,青蛙啊鱼啊虾啊泥鳅啊,就都自己钻进去了。 不过这里水草太多,他们还要清水草,倒把这些活物吓得躲起来了。饶是这样,他们还捕了十几斤青蛙和好些鱼虾泥鳅,娘娘不让吃青蛙,叫内侍拿出苑外放了,但午饭煮了虾,还养着泥鳅吐泥,等明日做汤。 午后叔父给我上课,他听说先生又教我唐诗,又教我诗三百,嫌弃先生没章法,要从声律开始教,讲什么‘诗为乐心,声为乐体’,听得我直打瞌睡。」 刘琰不禁莞尔——五叔哪里会教学生?尤其是京华这样的学生,他这是自讨苦吃。 「后来娘娘就只让叔父教我识新字了。 叔父大概觉得失了颜面,傍晚亲自动手,在望春宫院里给我架了一座秋千,还在上面搭了凉棚,挺好玩的,你下次来,也可以试试。」 这一张纸就到此为止,刘琰把信纸放到第一张下面,又喝了杯茶,才拿起第三张。 「今天早上下雨了,你那里也下了吧?我可能是习惯了,昨晚没怎么听见蛙声,睡得特别香,早上又下雨,天阴着,屋子里黑黑的,这一觉睡到好晚才起来。 趁着雨后凉爽,叔父带我和婶娘往大湖那边溜达了一圈,还看了显庆宫原址,那里给拆得只剩个地基,荒草丛生的,叔父顺势教了我一首诗,你猜猜是什么诗?」 刘琰略一思忖,有了几个猜想,却不忙落定,继续往下看。 「我们是骑马去的,所以看过之后,顺便在那儿跑了会儿马,我还看见有紫色的小野花,特意采了一把回去给娘娘。娘娘很喜欢,亲手插在瓶子里,摆了起来。 对了,这里还有培育名花的花房,今天花匠送来好些好看的花儿,我选了一盆红艳艳的月季摆在我房里,这花儿还香喷喷的呢! 啊,还有,晚饭有泥鳅豆腐汤,肉很嫩,汤也很好喝。」 她还真是想起什么说什么,刘琰笑着把这一张放到最底下,拿起最后一张看。 「今天去游猎啦!我射到一只雉鸡!还射到一头野猪!不过只射到了屁股,被野猪跑了,后来是护卫们给捉到的。但那也比叔父强!哈哈,他说不忍杀生,就跟在旁边看热闹,最后两手空空回去的。 雉鸡晚上炖了吃了,不过在那之前,叔父还给它画了一张画像,特别好看,叔父说以后要教我画画。 时间匆忙,就写这么多吧,娘娘说要派人把野猪肉送过去给皇上尝尝,正好顺便能把给你们的信也送过去。 还有,菱角是我和婶娘一起坐船采的,很嫩,可以直接吃(不过娘娘只让我尝了尝,说吃多了容易坏肚子,还是熟吃比较好)。 你是下次休沐日来吗?到时我带你去看显庆宫遗迹,我们可以在那儿跑马,如果天太热,坐船游湖也行,这里真的挺好玩的。 盼复。妹如曜敬上」 刘琰一眼看完,还有些不相信,回头又仔仔细细看署名,确定自己没眼花,实实在在写的是「妹如曜」,狂喜瞬间涌上心头。 「妹如曜……」他反复在心里回味,这几天纠缠不去的烦难,在这个署名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就要京华一个,他难道还不知足?他怎么会不知足?他非常知足! 似她这般的姑娘,世上绝没有第二个;能这样牵动刘琰一喜一忧、走进他心里就不出来的姑娘,也绝没有第二个! 那他还烦难什么呢? 刘琰只觉浑身轻松,他把信纸放到一旁,先让杨静剥了两个菱角,自己吃了,又让杨静研墨,他重新看一遍信,才开始给他的如曜妹妹回信。 「如曜妹妹芳鉴 接获手书,如见故人,反复读之,不胜欣慰。」 写完这句,太子殿下忽然有点自我怀疑:「我是不是写得太一本正经了?」原先许京华就说他假正经、无趣,他要是这么一板一眼把信回了,她还不定怎么说呢! 也不等杨静开口,刘琰就把纸一团,扔到一边,重新写。 钱永芳进来,瞧见太子殿下奋笔疾书,先给杨静打眼色,问他怎么回事。 v第38章[01.21] 杨静就做了个口型:「郡主。」 钱永芳遂放心大胆开口:「殿下,皇上召您过去用晚膳,说是有神都苑来的加菜。」 「是野猪肉吧?」太子殿下满面春风抬起头,「就去。」 反正这信一时半会是写不好了,还是先去吃肉要紧! 刘琰换了衣服,兴致勃勃去到乾元殿,却发现老二刘瑜和老三刘琦都已经在了,不但如此,皇上还要打发他们明日去给太后问安。 「你有什么话,或者什么东西,都可以让你弟弟们捎过去。」 许京华第一次和人真正通信,特别期待收到回信,所以当二皇子、三皇子到来,拿出刘琰的回信以后,她立刻就跑回自己房里看信去了。 撕开信封,取出信来,许京华迫不及待展开信笺,刚看见顶头写的「如曜妹妹芳鉴」,门口春雨就回报说:「齐王殿下来了。」 许京华忙把信折回去,一脸警惕地看着慢悠悠走进来的齐王。 「这么看我干嘛?」齐王自己走到许京华旁边椅子上坐下,「叔父是怕你有不识得的字,想来帮你看看。」 「呵呵,不用不用,」许京华干笑,「我要真有不懂的,就问娘娘了,叔父去忙吧,这两位殿下难得过来,您也带着他们四处瞧瞧。」 齐王对他们两个通信这事,充满警惕,但太后娘娘认为京华性情刚强,他们如果硬拦着,只怕会适得其反。而且太后问过许京华,知道她正觉得新奇,且信中只写些日常琐事,便干脆通过自己的手送过去,明说宜阳郡主初学写信,同太子殿下写着玩而已。 但齐王还有点不放心刘琰那边,忍不住想探听他回信写什么,这会儿被侄女一口回绝,他只得半真不假地抱怨:「有事问娘娘,写信只给刘琰写,叔父就排第三了是不是?」 许京华失笑:「您就在这儿,天天和我一块玩儿,我还给您写信?」 「我不带着你玩的时候,你也没给我写信。」 「我那时不是不会写吗?」 齐王哼一声,站起来往外走,「总之就是叔父排最末!」 许京华当然不肯承认,「没有没有,叔父肯定排在太子殿下前面。您先过去,我看完信,就去找你们!」 齐王这才满意地走了。 「呼……」许京华看着他走远,长出口气,抄起信封信笺,干脆躲进内室去看。 重新打开信笺,「如曜妹妹芳鉴」几个字再次映入眼帘,许京华莫名有点不好意思,心里忍不住嘀咕:「他还真会顺杆儿爬!」 昨天署名的时候,她其实有些犹豫——给宋先生写信,署名自然是「学生如曜拜上」,但给刘琰,虽然先生提醒过,刘琰还是习惯叫她「京华」,几乎没叫过「如曜」,就这么署名,他会不会觉得奇怪? 可要署本名吧,先生又经常提醒她,女孩家的闺名,不能随便示人;至于说郡主封号,她自己都不觉得是自己,就更不能写了。 最为难的是自称,论起来,他们算是拐着弯的兄妹,但许京华心里从没真觉得他们有兄妹这层关系。要按她自己那套标准呢,她虽然叫过刘琰一次「哥」,却还没自称过「妹」。 许京华从小就听说书的讲传奇故事,在故事里,不是亲人却以哥妹相称的,多半都是有情人,所以她轻易不肯叫别人哥哥,连段弘英都只肯玩笑似地叫一声「华哥」。 如此犹豫半天,到实在没时间,送东西的人要走了,她才匆忙写下「妹如曜」那几个字,哪想到今日收到回信,太子殿下就实实在在叫她「如曜妹妹」了……。 「行吧,比京华妹妹强点儿。」她嘀咕着,展信往下看。 「收到你的信真是太好了。这几日诸事繁杂,天也燠热难耐,我正觉郁郁难舒,你的信一到,好似清凉微风,徐徐吹入五脏六腑,郁气瞬间一扫而空。 读信得知你们在神都苑住得高兴,我虽然身在东宫,亦觉欣悦。不过我倒没想到第一件困扰你们的,会是蛙声,我每晚临睡听到远处蛙声,都只觉宁静,更增睡意,大约重重宫墙消减了蛙声的扰人,才没有你们的烦恼吧。 对我来说,现在最恼人的声音是蝉噪。蝉鸣不分早晚,且天越是燥热,它们叫得越响,实在恼人极了。内侍们虽时时去粘,仍无法禁绝,不知你们那里可有此患? 五叔在显庆宫遗址教你的诗,定是怀古诗,我猜,要么是‘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要么是‘台倾鳷鹊观,宫没凤凰楼’,然否?」 许京华看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笑,说:「狡猾。」哪有一猜猜两个的? 「不过我倒觉得在那里,没必要学诗人发思古之幽情,冯贼与金陵六朝无丝毫可比之处。显庆宫是冯贼用搜刮抢掠来的不义之财建成的,他自取灭亡,显庆宫拆了用作正途,原址平整了给你们跑马,不是正得其所吗? 等我下次过去,若是天气好,你也带我去跑马采野花,可好?」 许京华:「好是好,就不知道花儿还开不开了。」 这一次她念叨出了声,守在门口的翠娥疑惑:「郡主问哪个花?」 「啊?啊,我是说上次那野花。你不用管我,对了,殿下不是捎了新茶么?你帮我沏一杯来。」 翠娥应声去了,许京华吐吐舌头,继续看信。 「最近东宫也换了新花,有一盆嫩黄色的碗莲格外娇艳,走近观赏时,还有股淡雅清香。我看见你说要同五叔学画,也突然起了兴致,想把这盆碗莲画下来,要是画得好,就拿给你看。 要是过了很久还没拿给你,你也不用问。 不是没画好,就是没画完。」 许京华扑哧笑出声,太子殿下写信,可比平时放得开多了。 「我最近没什么胃口,想不起自己吃过什么,唯一还记得的,就是你们送来的野猪肉。父皇把我们都叫过去,令御厨挑最嫩的一块肉腌好,用炭火烤熟后,切成薄片,蘸以酱汁。 因御厨是在大殿之中,当面以炭火炙烤,油脂味先飘了满殿,我闻着颇觉油腻,无甚食欲,哪知切好的肉片佐以酱汁,竟鲜美非常,令人食指大动。 配着黄瓜汁冷淘,我吃了足足一碟,还喝了半碗野猪骨汤,份外满足。」 许京华给他这短短一段文字馋的口水泛滥,到末尾,他却只吃了这么一点,忍不住摇头:「吃这么一点儿就满足了,怎么跟娘娘似的?」 翠娥送茶来,听见这句,搭话道:「郡主说太子殿下吗?殿下一向苦夏,每到这个时节都吃不下饭,以前娘娘总要想着法儿换新鲜开胃的菜,让做给殿下吃。」 许京华闻着茶汤清香,接过来喝了一口,问:「那现在东宫是有自己的厨子,还是?」 v第39章[01.21] 「奴婢不知,郡主要不问问娘娘吧。」 许京华点点头,记下来,喝着茶继续看信。 「如此难得美味,全赖郡主箭术高超,否则再技艺超群的厨子,也难为无米之炊。言语难表刘琰谢意于万一,特将御厨调酱秘方附录于后。郡主若欲尝试,可如法炮制。」 看到这里,许京华忍不住拍了一下坐榻,赞道:「够意思!」哗啦啦翻到最后,果然有个调酱汁的方子,她立刻抽出来,让翠娥拿去找人誊抄,「抄完把这张送回来,另一张拿去给厨子。」 又接着往后看——许京华那封信,一共四张信笺,太子殿下也洋洋洒洒回了四张纸,但她写字有大有小,根本没规矩,有的信笺还空了一半,太子殿下却是再端正不过的簪花小楷,满满写了四页。 他几乎回应了许京华那封信所有写到的事情,赞扬她离了先生也不偷懒,勉励她只要坚持练字,假以时日一定能写一笔好字,还说特别喜欢她这种写信的方式,让读信的人感觉和她一起做了那些事一样,看完有种亲历其境的快活。 又问秋千够不够坚固,能不能承得住他,「我最喜欢站着荡秋千,到高处像飞起来一样,但十三岁以后,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再也没有玩过。」 「对了,你没写采菱角的经过,是急着送信来不及了吗?下次记得写啊。 我应该是休沐日随父皇一同过去,这几日三司正审一桩大案,我每日都要随父皇听政,宋先生也每日都来,这案子内情超乎我们所料,新法在州县面临的情势颇为严峻……说远了,本来不想同你说这些烦心的事的……。 我是想说,原本我也想求父皇,同二皇弟他们一起去神都苑,但这几日案情逐渐明朗,我还是应该随侍父皇左右,多听多看多学,只能等休沐日再见了。 行笔至此,已该道别,我却仍觉有千言万语还未写尽,奈何夜色已深,只好等下次见面,再当面同你说。不过你若是方便,倒还可以再送一封信来,琰翘首以待。 代我问娘娘安,等这一阵忙过,我也去陪娘娘早晚散步,彩衣娱亲、承欢膝下。 顺便也问候五叔,不问他肯定不乐意——我说笑的,这句别告诉他。代我问五叔五婶安,暑湿正盛,请诸位长辈保重身体,你也一样,别顶着大太阳出门去,当心晒蔫。 好了,真不能写了。 盼复。 兄琰书于东宫灯下」 读完最后一句,许京华若有所失,久久不能回神,且突然有些想念太子殿下。 二皇子刘瑜一进长乐宫,脸就拉下来,见到母亲胡贵妃,礼也不行一个,先抱怨:「我就说没用,母妃偏不信,非得要我去!这下您高兴了?我们数伏天奔波一回,到了只是个信使,呵!」 胡贵妃见儿子满脸怒气,额头挂着汗珠,脸颊也泛了红,忙叫人打水投帕子给他擦脸,又问:「这是怎么了?什么信使?」 刘瑜气哼哼坐下:「还能是什么信使?太子和宜阳郡主的信使!给我倒点冷水喝,渴死了!」 「你刚从外面进来,别喝冷的,当心激着,喝点温的吧。」胡贵妃一边劝,一边接过宫女投好的帕子,要亲自给儿子擦脸。 刘瑜却不肯,伸手夺过来,自己在脸上随便抹了几把,又丢回给宫女,说:「水不够冷,不让我喝,擦擦脸还不行?」 胡贵妃忙让换冷水,自己也坐下来,问:「你是说,太子和那丫头在通信,还是你们给传递的?是太子私下求你,还是……」 「不是!他怎么会私下求我?是父皇交代的。回来时,太后娘娘又让我们带了个宜阳郡主的字条给太子,说是宜阳郡主刚学会写信,觉得新鲜,和太子写着玩,呵呵,哄谁呢?」 「字条上写了什么?你没看看?」 「我怎么看?老三还在呢!」刘瑜接过宫女送上来的水一口喝下去,「您啊,趁早死了这份心吧!今日我们过去,宜阳郡主接了信就回房了,五叔说要带我们去游湖,她都不出来,一直到我们要走,才露了个脸,还是为了给太子传字条!」 胡贵妃听到这里,也不高兴:「一个野丫头,架子还挺大。」 边上侍立的内侍出声道:「娘娘慎言。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谁让那是太后娘娘的亲孙女呢?」 刘瑜眼睛扫过去,却不认得,「你是谁?谁许你插嘴的?」 那内侍忙上前两步,在刘瑜面前跪下,回禀道:「小的贺贵儿,刚到娘娘身边服侍,还未见过二殿下,给二殿下磕头了。」 刘瑜看向胡贵妃,胡贵妃笑道:「他虽刚到我身边,却甚是得力,你且听他一言。」 「听他说什么?升天吗?」刘瑜没好气,「可不升天了吗?太子殿下都得哄着!」 他没叫起,贺贵儿就跪着回:「殿下稍安勿躁,就算太子殿下有纳宜阳郡主之意,也只是一厢情愿,毕竟太后娘娘若有此意,前番实在不必大张旗鼓地给东宫选妃。」 胡贵妃帮腔:「是啊,你父皇你还不知道吗?只要太后娘娘开口,从来没有个不字。依我看,皇上还巴不得把那丫头娶回家来呢!既然没提这话,还叫了很多闺秀来看,那就是太后没这个意思。」 刘瑜皱眉道:「若是太后娘娘连许给太子都不乐意,又怎么会……」 「这就要看殿下的本事了。」贺贵儿眯缝着眼儿,笑容暧昧,「若宜阳郡主非二殿下不嫁,太后娘娘难道还会棒打鸳鸯?」 刘瑜哼道:「趁早别想!就她现在和太子那个样儿,说没事儿,只是兄妹之情,你信吗?」 胡贵妃也有点犹疑:「是啊,两个人都通上信了……」 贺贵儿道:「小的还是那句话,要是宜阳郡主真同太子殿下有什么,肯定不会这么不明不白的,一准儿就定下来了。」 「也许是因为她还在热孝呢?」胡贵妃猜测一句,说完忍不住皱了皱眉,「真是没规矩,这样的丫头娶回来也……」 贺贵儿截住话茬,「就算是热孝,也会有个说法,咱们太后娘娘是个讲体面的人,要不是两个人清清白白,决不会任由亲孙女这么同太子殿下往来。」 胡贵妃糊涂了,「这还清清白白?两个人这么通着信,将来谁娶了那丫头,谁不嘀咕?」 「就是!就算她眼下和太子没什么,我一想起来也觉得……」刘瑜说着皱紧眉,露出嫌恶之色。 贺贵儿转头看一眼胡贵妃,胡贵妃想起自己的打算,又往回劝:「求娶这么个丫头,母妃知道委屈你了。但咱们这不是没别的法子么?只有娶了她,太后才能站我们这边儿,为你说话。」 刘瑜还不太信任贺贵儿,便没吭声。 贺贵儿接话道:「将来殿下如愿以偿,想要什么样的美人,就有什么样的美人,何必以此为念?」 「不错。你就当娶回来个摆设,好好放那儿供着就是了。」胡贵妃柔声哄劝儿子,「这次没说上话,过几日你再去,你总比太子有空闲,我听说那丫头喜欢骑马,下次你陪她骑马去……」 刘瑜还是没吭声,脸上怒气却慢慢散了。 v第40章[01.21] 另一边东宫里,刘琰刚打开字条——真的就是一个字条,上面没有称呼也没有署名,就写了一句话:「好友之间,不该是无话不谈吗?不管高兴的还是烦心的事,想说就说,说一半又憋回去,你不噎得慌吗?」 他不由笑起来。 「殿下,太后娘娘让人送了两尾活鱼、一篓子虾到厨房,说给殿下做汤喝,还给了新做的酱瓜,给您下饭。」杨静瞧着殿下心情好,大着胆子劝,「就算为着娘娘和郡主,殿下也该努力加餐……」 刘琰斜他一眼:「就你话多。」 杨静赔笑:「那晚膳做鱼汤?上次炒的脆藕,殿下吃着也还行……」 「你看着安排吧。」刘琰懒得再听,回身在多宝格上取了个匣子打开,想把字条和之前的信放在一起,但拿出信笺以后,他忍不住又从头看了一遍。 「对,画!」太子殿下想起自己说了要画碗莲,回头问,「颜料画笔找出来了吗?」 杨静已经出去安排晚膳了,钱永芳回:「找出来了,殿下现在画吗?」 「先放着。」 刘琰将信收好放回匣子,先去赏花,中间走神想了会儿许京华和今日听的政事,等回过神时,窗纱染上红霞,殿内昏暗得已不合适再动笔。 他倒也不急,反正到休沐日还有好几天呢,到时候只要画了一笔,也可以和许京华说开始画了。 太子殿下打了许多腹稿,想等到休沐日和她见面时说,却怎么也没想到,休沐日前的那个晚上,几乎就要审结的庐州刺史沈维纵容乱民一案,突然有了新的线索,还直指计相高穆! 于是休沐日当天,他只能陪侍在皇上左右,召见宰辅重臣和负责沈维一案的刑部、御史台、大理寺等相关大臣,根本无暇抽身去神都苑。 高穆在先帝时就是推行新法的中坚力量,立下不少功劳,当然也得罪过不少人,如今有人出首告他,还与沈维一案有牵扯,就好比猛虎身上被撕了个口子,群狼闻见血腥味,自是要一拥而上。 眼看着事情越闹越大,皇上不再迟疑,两日后就强行结案,并拒绝再见大臣,趁着天色还早,带刘琰去了神都苑。 终于从一团乱麻的政事中挣扎出来,又将要见到许京华,刘琰觉得心胸畅快,好像天都不闷热了,一路只顾畅想她见到自己,会有多惊喜。 然而,她不在。 「京华和刘瑜、刘琦打猎去了。」齐王回答皇上,「刚走没多大一会儿。」 刘琰惊讶:「二弟三弟几时来的?」 齐王更惊讶:「休沐日来的啊,你不知道吗?」 叔侄俩一起看向皇上,皇上清清嗓子:「啊,我都给忙忘了。最近天太热,你四弟肠胃闹毛病,上不了课,贺文韬也告病,索性书房那边停了课,让他们俩来娘娘这儿住几日,也尽尽孝心。」 说完这句,皇上转向太后:「这两个小子没闹着娘娘吧?」 「怎么会?瑜儿、琦儿可比京华安静多了。」太后笑道,「琦儿还帮我抄佛经呢。」 刘琰强撑着面色不变,听长辈们说话,心里却翻江倒海,忍不住思量,为何父皇打发了老二老三来神都苑,自己却一丝风声都没听见。 许京华的第二封信,就是休沐日送来的,他当时不在东宫,没见到来人,信也不是当天写的,只讲了许京华在那之前都做了什么,并没提过二皇子三皇子。 太后这边肯定不会故意瞒着他,大约只是没想到他不知道,可父皇为何都没问他一声,要不要传信送东西,就把人打发来、还要住上几日? 「我瞧着琰儿好像又瘦了,是不是又食欲不佳?」 听见太后提他的名字,刘琰忙转头笑道:「孙儿还好,虽然瘦了一点,但精神挺好的。」 太后不放心,招手叫他,「到我身边来。」 刘琰忙走到太后跟前,跪下来,扶着太后膝头,笑道:「娘娘好好看看,其实没瘦多少。」 太后低头仔细看了几眼,伸手扶他起来,「是还好。睡得好么?我瞧你眼睛里好像有血丝。」 「挺好的,血丝……大约是天热上火。」 旁边皇上和齐王嘀咕:「瞧见没,娘娘有了孙子,就不管我们了。到现在也没问我一句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 齐王扑哧笑了:「皇兄你有点出息,还跟儿子争宠!」 皇上瞧着他一笑:「好,我不争宠,你过来,咱们兄弟好好亲热亲热。」 齐王连忙摆手:「不了不了,大热天的,亲热什么?哎,上次皇兄就想游湖,没去成,现在水草清干净了,荷花还剩最后一茬,再不去瞧就晚了,咱们上船凉快凉快去吧?」 「娘娘愿意动弹吗?」皇上转头问太后,「坐船晕不晕?」 太后拉着刘琰的手,笑道:「不晕,我好多了。刘毅去安排吧。」又问刘琰要不要去找许京华他们。 齐王还没走出去,听见这句,插话道:「找也不好找,这几个不一定钻哪去了,还是等他们回来吧。皇兄好容易来了,肯定不急着走。」 刘琰再想去找许京华,此刻也只能说:「孙儿陪着娘娘。」 然后直等到日薄西山,许京华三人也没回来。 其实上船以后,太后有提起,要不就把许京华他们叫回来,毕竟圣驾到了嘛。 但皇上说:「不必,让他们玩吧,要是运气好,能打点野味回来,我们正好在娘娘这里蹭个饭。」 齐王有点纳闷,陪着皇上说了会儿话,就找了个借口,拉刘琰去另一间舱室,叔侄谈心。 「那两个小的过来,你一点儿都不知道?」 当着他,刘琰没必要再伪装,皱眉摇头:「父皇这两日心绪不佳,大约也忘了。」 「我问过刘瑜,他说是休沐日一早,徐若诚亲自去传话,让他跟刘琦,代皇上和你来给娘娘问安、侍奉娘娘左右、住上几日的。」 刘琰扯扯嘴角:「还有我的事儿呢?」 v第41章[01.30] 齐王伸手拍拍他肩膀,「你也别多想,这么吩咐,已经让你们兄弟分了君臣。皇兄定是忙忘了,我听说有人告计相公报私仇、残虐百姓?」 刘琰点点头:「方才来之前,父皇已经免了高穆的三司使。」 齐王一惊:「到如此地步吗?」 「若不当机立断,只怕就要嚷‘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了。」 「难怪皇兄看起来那么疲惫。可是免了高穆,变法这一摊谁来接?不会是宋老头吧?」 「宋先生荐了两个人选,高穆也推举了继任者,但我觉得父皇没那么快决定,宰相们还有不同意见呢。」 齐王摇头苦笑:「是啊。难为皇兄那脾气,居然忍着没发火。」 刘琰低声道:「火早发过了,昨日当着我和宋先生,把高穆一顿痛骂,还摔了杯子,我本来不想给高穆求情,那个时候也没办法,和宋先生一起劝着父皇息怒……」 「皇上是还想用高穆吧?顺便也让你和老宋,卖个人情给高穆。」 刘琰有点惊讶,扭头看着齐王,齐王瞪眼看回去:「你用得着这么惊讶吗?」 「我是惊讶五叔如此了解父皇,看来我以后得多和你请教。」刘琰笑道。 齐王摇头:「和我请教什么,你问娘娘就是了,这世上没人比娘娘更明白皇上的心思。」 刘琰却有点犹豫:「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只要你们父慈子孝,娘娘定然知无不言。」 隔壁舱室里,太后也在和皇上说:「……我如今别无所愿,只盼你和琰儿父慈子孝。」 皇上道:「您别说这话,透着不吉利,怎么就别无所愿了?京华还没出嫁呢,老五也还没生子。」 「他们还真不用操心,京华是个怎么都能把日子过好的,老五和朱氏情投意合,生儿育女早晚的事。」 皇上便苦笑:「到了还是我最让您操心。」 「谁让你是皇上呢?家国重担都在你肩上,我不担心你,担心谁去?」 「好吧好吧,这次是我想得不周到。」皇上服软,「我是想着我和琰儿来不了,怕您惦记,就让瑜儿跟琦儿过来……」 「这事本身没什么,但你怎么会忘了告诉琰儿?」太后说着看向旁边侍立的徐若诚,「连徐若诚也疏忽了?怎么都不提醒皇上一句?」 徐若诚忙跪下请罪:「是臣失职,请娘娘责罚。」 太后正色道:「你别嫌我小题大做,外头越是风大浪急,家里越要上下齐心,否则岂不给了他们可趁之机?这宫里人人都在揣度皇上的心思,一声咳嗽都能听出八个意思来——皇上背着太子打发二皇子三皇子去陪伴太后——你想想这话能听吗?」 徐若诚汗如雨下——他没提醒皇上,未尝不是在揣摩皇上心思,此刻被太后点破,自是心虚,连连叩头请罪。 皇上本来没把这个当回事——他这个皇帝当得够憋屈了,在外面看大臣脸色还不够,如今连儿子的脸色都要看了吗?此刻听太后说了另一面,才反应过来,确实有些不妥,遂道:「娘娘教训的是,徐若诚罚俸两个月,长长记性。」 太后点点头:「起来吧,我知道你一向辛苦,但事有轻重缓急,你服侍皇上这么多年了,不该这么点儿事都分辨不清。」 徐若诚忙说不辛苦,又再三请罪,太后摆摆手:「知道错了就好,这儿不用你服侍了,出去歇歇。」 「去给太子请个罪。」皇上补了一句。 徐若诚躬身答应,退出去找到刘琰,又跪下请罪。 刘琰哪能真让他跪下,忙亲自扶住,笑道:「公公别折煞我了,这么点儿小事,哪里谈得上请罪?」 边上齐王也帮着扶,「老徐你这是干嘛?还郑重其事的,以后有事记得往东宫打发个人、说一声就成了。快坐下,来,喝杯茶。」 他按着徐若诚坐下,刘琰让人上茶,然后听齐王殿下讲了一通神都苑有什么好玩的,直到太后皇上打发人叫他们,才一同回去。 「那几个孩子今日是去哪边打猎的?怎么还没回来?」太后问齐王,「你打发个人去找找。」 齐王道:「就西北角的百兽园,应该往回走了,我打发人去迎一迎。」 刘琰忍不住道:「我去吧。叫个人给我带路就行。」 齐王笑道:「哪用得着太子殿下亲自去,你陪娘娘吧。」然后不等刘琰再说,就出去吩咐靠岸,安排人去迎许京华他们。 刘琰这一口气憋的,好半天没上来。 船靠岸后,他陪着太后和皇上回到望春宫,又说了会儿话,眼看着天色渐暗,人还是没回来,刘琰正有些坐不住,终于有人来回报说两位殿下和郡主已经回返,即刻就到。 他又放心又喜悦,轻轻出了口气,转回头时却正好撞上齐王审视的目光,刘琰无辜地眨眨眼,笑问:「五叔发什么呆呢?」 齐王皮笑肉不笑:「没什么,突然想起娘娘说,我们太子殿下想自己选太子妃,选得怎么样了啊?看中谁家姑娘了?」 皇上看看齐王,看看自己儿子,侧身往椅子扶手上一靠,笑眯眯看热闹。 「还没有眉目。等侄儿想好了,就来找五叔问计,五叔到时可别推辞。」刘琰说得意味深长。 齐王哼了哼:「那你可快点儿——别忘了你是长子,下面刘瑜也十四了,你不着急定亲,人家还着急呢!」 刘琰听得心中一动,未及细想,皇上就接话说:「是啊,瑜儿也十四了,要不……」 话没说完,外面已传来杂沓脚步声和人声,接着有人进来回禀,说二殿下、三殿下、郡主回来了,皇上停了话茬,叫人进来,刘琰终于见到了许京华。 许京华走在最末,她穿一身月白窄袖袍,头发虽然同男孩一样绾了一个发髻在头顶,额前碎发却梳不上去,这会儿被汗水打湿,分了几缕垂着,显得十分俏皮可爱。 她进了门,眼睛在殿内一扫,就定在了刘琰身上,刘琰也正看着她,两人目光一撞,都笑了。 这一幕皇上和齐王都看得清清楚楚,心情却截然不同,皇上高高兴兴让免礼,把许京华叫到跟前仔细打量。 v第42章[01.30] 「十多天没见,怎么京华好像又长高了?刚才那么走进来,我还想这哪来的俊秀少年。」 许京华摸摸自己的头,笑道:「没长高吧?可能穿靴子的关系,底儿厚。」 皇上大笑:「这孩子说话真爽快,你们今日去打猎,收获如何?」 许京华回头看一眼下首侍立的刘瑜兄弟俩,「二殿下好身手,猎了一头鹿,我只打到两只雉鸡。」 皇上惊诧:「瑜儿猎的鹿吗?」 「孩儿运气好……」刘瑜腼腆道。 皇上高兴起来:「那可是难得,鹿在哪儿?」 「在外面院里。」 「走,去瞧瞧。」 皇上要出去看他儿子打的猎物,除了太后,别人自然都得跟着去瞧。 刘琰本来想落后两步,和许京华打个招呼,齐王却一把揽住他肩膀,推着他紧跟在皇上身后,愣是把他和许京华给隔开了。 他心里恼火,又没法发,只能回头看一眼许京华。 许京华听说皇上和太子来了,一路催马狂奔回来,身上出了一身汗,这会儿见着齐王动作,知道没法和刘琰说话,她跟了两步就停下来,指指自己房间,告诉刘琰她不去了,先回房更衣。 刘琰笑着回过头去,许京华转身走回太后跟前,说:「娘娘,我先去洗把脸。」 太后看着孙女红扑扑的脸,压下心中疑虑,点点头:「去吧。好好擦擦身上的汗,不用着急,收拾好了再过来。」 许京华答应一声,脚步轻快地回到自己房里,洗脸擦汗换衣服,又重新梳了头,才溜达回太后那边。 这时皇上他们也回来了,正商量鹿肉怎么吃,许京华坐到太后身边,仔细看了刘琰几眼,侧头小声跟太后说:「殿下果然瘦了。」 「嗯。」太后点点头,「皇上也瘦了,国事繁重。」 许京华没收到刘琰回信,也不知道他这些天过得怎么样,很想和他说几句话,可是这样的场合,两个人根本没机会交谈,到后来传了晚膳来,大家分餐而坐,更没法说话了。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食不知味,眼睛不住往刘琰那儿瞟,刘琰也一样,虽然分着心听皇上太后齐王说话,眼神却总往许京华这儿送。 每到视线相对时,许京华就会指指案上食物,示意刘琰多吃点。刘琰倒也听话,她指了什么,他就吃一口,但这般一心二用,他哪有心思吃饭,总是吃一口就算,倒弄得许京华更着急了。 好不容易一顿饭吃完,天也晚了,皇上要起驾回宫,没说让太子留下,太后也没留太子,刘琰只得随皇上告辞。 许京华熬了一晚上,到这会儿实在耐性耗尽,也不管那么多,直接开口道:「我送送皇上和太子殿下。」 其他人还在惊讶,皇上先开口答允:「好啊,走吧。」 齐王回过神:「我也一起送送皇兄……」 皇上微笑拒绝:「用不着你,回去陪王妃吧。」又叮嘱刘瑜刘琦早睡早起,好好孝顺太后,但也别忘了功课。 如此一来,最后送皇上和太子走的,就只有许京华了。 许京华已经换回女装,骑马不方便,好在皇上坐步辇,走得也不快,刘琰就没上马,和她并肩跟在步辇后头往外走。 两个人十多天没见,心里都有很多话想说,但皇上出行,就算不带仪仗,随从也是浩浩荡荡,走在其间,说话难免有顾忌,于是短暂的沉默之后,两人异口同声问对方:「你吃饱了吗?」 「……」 「……」 两双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齐笑了起来。 「我吃饱了。」刘琰先笑道。 许京华不信,「你才吃了多点儿东西,就吃饱了?怪不得瘦成这样呢!」 刘琰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没瘦多少吧?天热,吃多了反而难受。我看你也没吃多少,打猎回来不饿吗?」 「总比你吃得多。」许京华抻长脖子往前面看了看,见步辇已经走得有些远了,回头小声说,「今日这叫什么打猎啊?二殿下自己不肯骑马去追,也不许我去,只叫护卫们往外赶那些野兽,除了来回路上,我就没痛快跑过马。」 听见她和刘瑜不投机,刘琰心情愉悦:「下次我陪你去,随便你跑。」说完想起齐王来,又补一句,「只要五叔不拦着。」 许京华撇撇嘴:「他也怪了,只拦着我们俩,二殿下找我,他都不在意。」 刘琰眉头一挑:「二弟总去找你吗?」 「也没有,就是午后大家一起玩,有时候二殿下会单独同我说几句话。」 「说什么?」 「闲话,不记得了。」许京华说到这儿,往刘琰那边走近一步,悄悄说,「我告诉你个秘密。」 刘琰侧头靠近,等着她说。 「那头鹿根本不是二殿下猎到的。」 刘琰有点讶异:「那你们……」 「我们哄他的,不然他不回来!」许京华一面说一面摇头,「他用的那弓,别说射鹿,射只鸡都勉强。但他看见我轻轻松松打到两只雉鸡,大约觉得面上无光,不肯就这么回来。」 刘琰懂了:「所以你叫侍卫射中一头鹿,再把二弟的箭插上去……」 许京华竖起大拇指,刘琰就笑了:「我原就猜到是侍卫帮忙,他以前并不喜欢练骑射,手上也没力气,不过能哄得父皇高兴,也值得了。」 v第43章[01.30] 「听叔父说,这次事情闹得挺大的,现在了结了吗?」 刘琰点点头:「算是吧。」他本来只想说这么多,说完想起许京华写的那张字条,又问,「五叔跟你说了是怎么回事吗?」 「就说主持变法的大臣被人告,还有你上次说的,有些州县闹得很厉害。」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又到月底,没有月光照亮,只能靠内侍打灯笼,自是不能离主人太远。 刘琰四下一瞄,又往许京华身边靠近一步,先说:「蛙声还真不小。」 「这已经好多了,现在我听着蛙声,转眼就能睡着。」 刘琰笑起来,借蛙声为屏,压低声音道:「主持变法的人叫高穆,他这次确实想借机公报私仇——就是上次我信中说的那个案子,庐州刺史沈维曾经得罪过高穆,他就指使朝廷派去的特使,想方设法找茬,好将沈维罢官。」 许京华走在他身旁,两人间距离连一尺都没有,闻言也压着嗓子,用气声回:「他这就过分了吧?」 「是啊。我私心觉得,此人实在有些心术不正,变法大事,交在他手里如何放心?但宋先生始终不让我劝谏父皇……」 「他不让你劝,他劝了吗?总得有人劝吧?」 「他劝了,但父皇还是想保下高穆……」说到这个,刘琰脸上笑容消失,眉头也皱了起来,「我们来之前,父皇下旨,免去高穆三司使之职,前往庐州,戴罪立功。」 「是刚说那个庐州?」 刘琰点头:「高穆心胸狭窄,我怕他去庐州之后,情势只会更坏。」 他声音极轻,许京华仍听出深深的忧虑,但这件事她也无能为力,只能伸手碰碰刘琰手臂,低声道:「不会的,皇上心中应该有数。」 有她安慰,刘琰瞬间由阴转晴,他侧过头,就着灯笼摇曳不定的光,仔细打量心上人。 许京华额前碎发长了一些,已经到了眉际,她有一双很英气的长眉,眉毛下面是闪着光的双眸,双眸之间是挺翘的鼻梁,鼻尖上还挂着几点小小汗珠,刘琰忍不住问:「你热吗?」 「啊?」许京华有点糊涂,「热肯定热,但今天还好。」 刘琰笑着虚点一点她鼻尖,「出汗了。」 许京华抬手抹一抹,又打量刘琰:「你也出汗了呀!」 刘琰回手也抹一下鼻尖,果然也有汗,就笑了笑,说:「你好像白了些,我还以为你天天跑出去玩,会更黑呢。」 「没有天天跑出去啊!日头大的时候,娘娘根本不让我出去,就算出门,也叫人给我打伞遮阳,或者干脆上船玩去。哎,那这案子结了,你是不是就没那么忙了?」 「不好说。」 「怎么了?哎,那个沈维呢?他怎么样了?也回庐州吗?」 刘琰摇摇头:「父皇另给他安排了去处,你一定想不到。」 「我当然想不到了,你快说!」 刘琰笑着揭秘:「幽州。」 「啊?去当知府吗?」 刘琰点点头,许京华叹气:「那可是个苦差事。」 「沈维倒不怕,他以前率军民打过胡人,是个允文允武的能臣。父皇也对他寄予厚望。」 「那挺好的呀。你也别愁了,老人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有心,一定能做成事情。」 她说得特别笃定,脸上神情也是一贯的乐天向上,刘琰看着她,心中自然生出世上无做不成之事的豪情,便笑道:「你说得对,刘琰受教。」 两人这么玩笑惯了,许京华也不当回事,转头说起宋怀信,「宋先生真让我说着了,我给他写了两封信,他挑了我十几个毛病,布置了一堆功课。你说我又不考进士,他有这精力,怎么不用在你身上?」 刘琰:「……」 「还有,你怎么没给我回信?」许京华不高兴地撅起嘴,「我惦记了两天呢!」 刘琰忙认错:「之前是没写,光想着见面再说了,哪想到没来成。后来写了信,也没想到父皇今日说来就来,我没带着,明日我就让人送来。」 许京华这才满意:「好吧。哎,你那碗莲画了吗?」 「唔……画了一点儿。」 许京华一看他神色,扑哧就笑了:「画了几笔啊?别再等几天,花儿都落了。」 刘琰点点自己额头:「没事,我记下了。」 许京华笑了笑,还想问点别的,有内侍小跑过来回禀:「殿下,郡主,前面就是望春门了,皇上让郡主不必送了、早点回去,免得娘娘牵挂。」 「是。」许京华答应一声,等内侍走了,回头想跟刘琰说话,却见他深深望着自己,好像很不舍得,她不知为何,突然有点不自在,干笑道,「那……我就回去了。」 刘琰点点头,低声嘱咐:「路上慢些,当心脚下。」 「你也是,回去早些歇息,要多吃饭啊!」 刘琰看着她点头,却没说话。 别的话刚才都说了,许京华想了想没什么说的,挥挥手,转头往回走。 刘琰站在路边,看着随侍的人跟上去,掩住她的背影,刚飞扬起来的心情,瞬间又低落下去,正要回身追上皇上,随从忽然向两边散开,许京华噔噔噔跑了回来。 「差点忘了!」许京华跑到刘琰跟前,从袖子里摸出一样东西,塞给刘琰,「呐,贺礼!」 刘琰惊愕:「什么贺礼?」 v第44章[01.30] 「做太子的贺礼啊!我想了很久不知道送你什么,我手又笨,会做的东西太少了,只能做个竹哨给你。」 刘琰将手里东西拿到眼前,见是个小荷包,想要打开,却被许京华拦住了,「你回去再看吧。啊,荷包不是我做的,我做不来,只有哨子是我做的。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不高兴的难过的事,没人可以说了,就使劲吹一声哨子,我只要听见,一定去找你!」 刘琰双眼闪着光,定定落在她脸上,「你说真的吗?」 「当然!」许京华原地跳了跳,「我虽然没你高,不是大丈夫,但也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好啦,我走啦!」 礼物送出去,收礼的人显得很惊喜,许京华非常高兴,蹦跳着转回身,打算回去。 然而她刚走了没几步,身后突然吱儿一声响,许京华一激灵站住,回头说刘琰:「你怎么现在就吹了?」 刘琰不回答,又吹了一声。 许京华没办法,小跑回去,「干嘛呀?还走不走了?」 刘琰拿下哨子,低声道:「不想走。」 「哎呀,太晚了,前面皇上还等着你呢!」许京华一面说,一面拉着突然撒娇的太子殿下,推着他转身,「快回吧,等我和娘娘说,让娘娘接你来住。」 本来还想耍赖的刘琰,忙站定了说:「千万别!」 「为何?你不想来吗?」 「不是,但你说了,娘娘一定不肯。还是我自己想办法吧。」刘琰不敢再耽搁,伸手指在许京华头上轻轻一碰,道,「我走了。」 然后不等许京华反应过来,就大步向前,跑去追圣驾了。 许京华伸手摸摸被他碰过的地方,哭笑不得地转回身,边走边嘀咕:「突然变小孩子了,真是的。」嘀咕完,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忍不住笑起来。 许京华回到望春宫,太后还在等着她。 「这是送出多远啊?怎么才回来?」 「嘿嘿,跟太子殿下多聊了几句。」许京华到太后身边坐下,自己动手倒了杯水,一口气喝下去,叹道,「我发现大家活着都不容易。」 太后惊奇:「怎么发现的?琰儿和你诉苦了?」 许京华摇头:「没有,他要会诉苦,还好了,总是心里有十分苦,面上都不肯露一分,非得你看出来追问了,才犹犹豫豫,告诉你两三分。」 这话说得太准确了,太后自己来说,也不过如此,所以听完心中就是一惊——她一手把刘琰带大,才能看得这么透彻,京华才来多久,居然就如此了解刘琰,他们两个……。 许京华没察觉太后的异样,继续说道:「我是觉得皇上太子,都这么富贵了,要什么有什么,还是一样很多烦恼,而且烦恼的都是我们帮不上忙的大事。」 她把刘琰说的高穆、沈维等人的事,转述给太后,「殿下担心高穆心胸狭窄,去了庐州还要生事。」 「琰儿连这些都告诉你了?」太后心里惊涛一波高过一波,面上却不敢露,只当闲谈。 「这些不能说吗?」 「倒不是不能说,只是……一般不会同你这样的小姑娘说。」太后见许京华面露不解,苦笑一声,伸手摸摸孙女头顶,「就像你说的,国家大事,我们女子帮不上忙,同我们说了也是白说。」 许京华不同意:「虽然帮不上忙,但烦恼说出来,总比闷在心里舒服,哪怕一起骂上几句也好啊!」 太后觉得她是孩子话,但回头一想,皇上不也总是气急了,就来找自己发牢骚吗?又不由失笑。 「那么,你想听这些吗?」太后摸着小孙女的头,缓缓说道,「对你而言,不听这些,日子大约还过得更快活些,当然,多知道些朝政大事,亦能开阔眼界,明白一些以前不明白的事情。」 许京华想了想,说:「我没有特别想听,但也不想捂着耳朵不听。」 这孩子眼睛黑白分明,仍透着天真,却总会说出一些彷佛见惯沧桑的人,才能说出来的明白话。太后觉着,不能再拿她当孩子看了,甚至于,也不该再拿她当一个寻常小姑娘看。 便不再犹豫,直接说道:「你说得没错,琰儿确实只告诉了你两三分。依我看,他烦恼的,不仅是高穆心胸狭窄,而是想不通皇上为何还要用高穆,且偏偏派到庐州去。」 「对啊!高穆就是做得不对,皇上是没人可用了吗?」 太后摇摇头:「其中原因,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确实很难说尽,总结起来,不外乎‘人情’二字。」 「人情?国家大事也讲人情吗?」 「当然,只要是人在管事,难免要讲人情。其实皇上是最重情义的一个人,高穆中进士入朝后,做过几年东宫属官,那时就是皇上的左膀右臂。对这些东宫旧人,皇上无论如何都是要网开一面的。况且,」 太后端起自己杯子喝了一口茶,接着说:「这次高穆徇私想陷害沈维,固然不对,但士族趁机猛烈攻讦,反而让皇上疑惑,觉得庐州民乱恐怕是有士族在其中煽动。」 「哦,皇上是想让高穆去查实吗?」 太后点头:「有这个考量。另一方面高穆确实对新法贡献不小,如果这次直接将他罢官,恐怕其他支持新法的人寒心,倒令反对新法一派气焰更加高涨。」 「可是庐州闹民乱,就像是点了一把大火,这个高穆去了,不是火上浇油吗?」 「皇上相信高穆有办法灭火。」 许京华不太理解,回头再想太后说的「人情」,才若有所悟:「您是说,虽然高穆做错了事,但皇上还相信他。」 太后点点头:「就像你身边,好比翠娥吧,有时候也可能做错事,错还可能很大,比如她诬赖春雨偷东西,你查明白之后,是铁面无私地打发她走,还是留她在府里,却不要她再在身边服侍了?」 翠娥就在许京华身后站着,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呃……翠娥的话,就算真这么做,也只是一时糊涂吧?只要知错悔改……」说到这里,许京华一下明白了。 太后笑着点头:「皇上也是这么想的。」又说,「其实这件事,琰儿若有困惑,大可直接向皇上求教,这本是父亲该教给儿子的。」 许京华觉得有道理,第二天就把今晚这番和太后的对谈,写在了给刘琰的信里。 上完课就被侄女提防着「请」出来的齐王,十分忧虑,跟在太后身后问:「您不打算管管吗?」 「管什么?」太后正拿着剪子修剪花枝,心不在焉地反问。 v第45章[01.30] 齐王道:「咱们家这朵小花,快长出院墙去了,您不打算修剪一二?」 太后慢悠悠道:「修剪花枝,是为了让花儿开得更好,可不是为了让她长不高的。」 「但她长偏了,您不得纠正纠正吗?」 「哪儿偏了?」太后退后几步,仔细端详面前这盆山茶花,「我看挺端正的。」 「母后!」 齐王急了,正要明说,外面来人回话,说太子殿下送了东西和给郡主的信来。 来的是杨静,除了给许京华的信,还有几罐东宫自己做的蜜渍青梅,说是拿给娘娘、齐王妃和郡主尝尝。 太后问了刘琰这些日子的起居日常,叮嘱杨静好好伺候,又让人拿了些酱瓜给他,便将人打发走了。 齐王瞧着人一出去,立刻走到太后身边,拿起那封厚厚的信。 「放下。」太后声音不高,却很严肃。 「母后,昨日你也看到了,刘琰他分明……」 齐王话刚说到一半,许京华已从偏殿过来,远远问道:「娘娘,是不是东宫来人了?」 太后伸手从齐王那里拿回信来,侧头向许京华笑道:「你耳朵还挺灵。昨日不是刚见着面吗?怎么这么快就送信来?」 许京华快步走到太后跟前,瞟了略显奇怪的叔父一眼,答道:「是之前写的。」 太后把信递给她,也瞥一眼旁边虎视眈眈看着信封的齐王,「你告诉琰儿,他只给你写信,你叔父眼红嫉妒了。」 「呵呵,是啊。」齐王磨着牙冷笑,「白疼了这臭小子十几年了。」 许京华瞧瞧齐王,瞧瞧太后,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但又看不出到底哪里不对,便答应道:「好啊,我一定把原话告诉太子殿下。」能趁机说他一句臭小子,还挺好玩的。 她拿了信着急看,没再多留,齐王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眉头几乎打结,痛心疾首道:「母后,不管真的不行了!」 「那你想怎么管?你也是从情窦初开年纪过来的,这事管得住吗?」 「您想管,肯定有办法!」齐王对自己母后颇有信心,「皇兄的态度,您也知道,再放任下去,那才是真的管不了了。」 「我倒是有个办法,就怕你不听。」 齐王欣喜:「怎么会?儿子一向最听您的话了!」他绕到太后侧面,伸手给太后捏肩,「什么办法?」 太后莞尔:「你倒是真着急。」 「这怎么能不着急?他们俩凑一对,对咱们来说,实是有百弊而无一利……」 太后笑意收敛,侧过头看着儿子问:「咱们是谁?」 齐王一愣:「咱们……就是……」他伸手比划了一下,「这望春宫里的人啊。」 太后转回头去,齐王瞧着母亲神色不对,小心翼翼问:「儿子说错话了吗?」 「你有没有想过,这话要是让琰儿听了,可有多难过?」 齐王忙辩解:「儿子不是那个意思,其实对他来说,也完全有更佳选择……」 太后一叹:「你自己选妃的时候,只要你喜欢就行,到琰儿便得衡量利弊、选个最佳了?」 「他怎么能一样?他可是太子!」齐王蹲下来,扶着母后膝头,低声道,「我知道您疼刘琰,但东宫不可能只有一个太子妃,少年情动总会过去,他没有京华,照样能活得好好的,我们京华却不行!我不能让她去吃这个苦!」 太后默然片刻,才点点头说:「你说得对。」 齐王一喜,不料太后下一句竟是:「那就更不要管了。堵不如疏的道理,还用我细细同你说吗?」 「您是说……」 「京华如今还没有那个心思,你生拦着,不让她和琰儿往来,以她刚强的性子,只会适得其反。」 「那总不能放任自流吧?」 「世上又不是只有两条路,你上次不是说,瑟瑟家里有个侄女,也活泼好动,兴许跟京华合得来吗?」 齐王眼睛一亮:「对啊!我们多叫几个闺秀来,和京华熟悉熟悉,朋友多了……」 太后微笑点头:「你回去跟瑟瑟商量一下,给她们小姑娘们办个聚会,就定后日吧。」 齐王妃姓朱,乳名瑟瑟,父亲朱昭远因在北伐收复神都时立下战功,而获封卫国公,虽然去年以上将军衔致仕了,但齐王妃的长兄朱正明仍在灵州领兵、任宣抚使,是朝廷倚重的镇边大将。 她是家中幼女,长兄朱正明的女儿没比她小几岁,正和许京华同龄,齐王妃早就想介绍给许京华认识,只是一直不得机会而已。 所以齐王回来一说,齐王妃就高兴起来:「荷花都谢了,湖上没什么景致,孩子多了也不方便活动,要不就在流芳院吧?那里正好收拾出来了,两个皇子什么时候回宫?」 流芳院在结绮院对岸的上游,刘瑜刘琦两个就暂住在那里。 「今日不走,明日一早也就走了。流芳院还真合适。」 夫妻两个商议起送走两位皇子后,要如何布置流芳院,丝毫没考虑过两位皇子想不想走。 刘瑜当然不想走。 来这里住了几天,和许京华相处过后,刘瑜虽然还谈不上喜欢她,但也确实讨厌不起来了——他发觉这姑娘行事,虽总有出格之处、显得粗鄙,却并不怪她,实是太后娘娘和五叔太过宠爱,没教给她规矩道理之故。 他还旁听过五叔给许京华上课。许京华其实挺聪明的,也算勤奋,反倒是教书的五叔太过随意,常常发懒、应付了事。 v第46章[02.06] 加上昨日许京华特意在父皇面前,提起刘瑜猎了一头鹿,让他在太子面前大出风头,二殿下甚至已经对许京华有了好感——如果她没有最后提出要去送太子的话。 「不要紧,太子只是占了先机而已……」刘瑜反复在心中开导自己,「只要能多留在这里一段时日,朝夕相处,不怕扳不回来!」 二殿下满怀雄心壮志,拉着刘琦去望春宫,找应该已经下课的宜阳郡主玩,却从太后这里得到一个最不想听的消息——他们的贺老师病情痊愈,明天就可以上课了! 刘瑜愣在当场,刘琦瞄他一眼,先答话道:「那可太好了!只是如此一来,孙儿们就不能侍奉娘娘膝下了。」 太后笑道:「学业要紧,我这里,等你们休沐、有空了再来便是。」又问,「你们是想再住一晚,明日一早直接去学堂,还是先回去准备一下?功课都做好了吗?」 刘瑜忙抢着答道:「孙儿们早都做完了,还想再陪伴娘娘一日。」 「也好。」太后说完,转头看向身边宫人,宫人会意,悄悄去找许京华。 许京华正给刘琰写回信,听说两个殿下来了,头都没抬:「我过会儿再去,就说……我在做功课。」 宫人应声走了,许京华继续专心写信,直到午膳时分,才出去露脸。 用完午膳,天气正热,没什么好玩的,许京华陪着两位殿下下了会儿棋,就困得直打哈欠,回去午睡了。 睡醒起来,外面仍然闷热,许京华不想动,就陪着太后说话。 刘瑜眼见自己所有筹谋都要落空,实在不甘心,便当着太后对许京华说:「我也没跟人通过信,看宜阳和皇兄通信,好像很有趣,能不能算我一个?」 「算二殿下一个?」许京华惊诧,「怎么算?」 「咱们也可以通信啊。」刘瑜努力笑得温柔和善,「就像你和皇兄那样。」 许京华为难:「呃……我写字实在太难看了……」 刘瑜立刻说:「不要紧,谁初学写字,都是一样。」 「语句也不通顺……」许京华继续推辞。 「那更不要紧了,能看懂就行。」 「可我不知道写什么,难道把写给太子殿下的信抄一遍吗?」 刘瑜其实挺想知道她给刘琰写信说什么,但这话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一时便噎住了。 旁边坐着的刘琦,见场面尴尬,太后娘娘只笑不作声,便笑道:「好啊,也抄给我一份,我学学姐姐怎么写信的。」 太后这才笑道:「这还有个捡漏儿的!」 宫人内侍都跟着笑,许京华也笑嘻嘻道:「那可不行!我的绝活儿可不能给你们学去!」 于是写信一说,终于变成笑谈,谁也没再提起。 刘瑜心里很不高兴,之后没心思再多说,用过晚膳,就早早回流芳院了。 太后也终于得空,和许京华说起要请几个小姑娘来玩。 「你婶娘家有个和你同岁的侄女,说是性情同你差不多,活泼好动,也会骑马。」 「对,叔父说过。什么时候来?」许京华对齐王妃的侄女还挺好奇的。 「后日吧。我还打算把你之前见过的那三个姑娘请来,你还记得吗?」 「就是陆姑娘来的那次,那三个姑娘吗?」 太后听见陆姑娘,略微皱眉,却只能点头:「不错,不提她。那三个姑娘都是出身好、品格也好的,其中姓何的那个,是章德皇后娘家的姑娘……」 「我记得她,叫何明颖是不是?名字很好听。」 「对。」太后笑起来,「那孩子是章德皇后的侄孙女,也就是皇上的表侄女。何家只剩下这一脉,皇上对他们很优容。」 何家是皇上母舅家。章德皇后虽然早早去世,但若无她的筹划,太后也没法带着当时还年幼的皇上离开皇宫,进而逃出城去,加上太后这些年常跟皇上提及章德皇后的好处,皇上心中,对生母其实是很怀念的。 于是皇上登基后便将多年累积的怀念,都转移给何家,为表兄加封了英国公。 「另外一个叫韩春华的,她父亲是建康第一科进士科的状元,如今在朝任礼部侍郎,他家出才子,韩春华的两个兄长都已中了进士。」 许京华肃然起敬:「那这个韩姑娘,也是个才女吧?」 太后笑着点头:「听说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叫楚慧,她父亲是殿前都指挥使,掌禁军,我原本以为将门出虎女,这孩子应当能同你合得来才是,那日瞧着,倒是个文文静静的姑娘。」 许京华笑道:「可能是进宫不敢张扬,藏着呢。不过,这三位姑娘不都是太子妃人选吗?您是又要开始给太子殿下选妃了吗?」 太后瞧她问得坦荡,没什么不自在的,心中大定,笑道:「没有。既然他们父子不着急,我也就不忙了。我是想着你进京这么久了,却只有琰儿一个玩伴,他又忙得很,怕你孤单。这几个孩子出身人品都上佳,若你们能合得来,以后也多个说话的人。」 许京华也挺好奇这些大家闺秀怎么过日子的,尤其宋先生还叮嘱过,便愉快地答应下来:「好啊!」 于是几日之后,太子殿下收到的回信里,就有了许京华结识新朋友的消息。 「她们四个排着队进来,个顶个的好看,我觉得自己好像在选妃,差点一挥手说:‘留下,都留下!’」 看信的刘琰:「……」 许京华还真不是逗刘琰,她当时就是那么想的。 除了上次见过的何、楚、韩三个美貌小姑娘,齐王妃的侄女朱苒,也十分明艳好看,且果真如齐王妃所说的,大方明朗又活泼。 v第47章[02.06] 她拜见过太后,由齐王妃介绍给许京华时,就一点也不怕生地说:「郡主叫我苗苗便好。」 「她小名叫苗苗。」齐王妃笑着跟许京华解释。 「好啊,苗苗,真好听。你也不要叫我郡主了,咱们同龄,叫我京华吧。」许京华说着,又看向另外三个姑娘,「三位也一样。」 太后看那三个姑娘还是拘谨,就说:「上次叫了你们来,却没好好招待,这次是特意请你们来做客的,不必拘束。」然后让齐王妃和许京华直接带她们去流芳院玩。 流芳院里有个四面临水的六角凉亭,亭子顶上爬满藤萝,这个时节虽然花已经谢了,枝叶却正繁茂,四处延展低垂,把亭子里面遮蔽得十分凉爽。 齐王妃事先让人修剪了西北两边临水处的藤蔓,使之不遮挡水景,又在亭内长椅上铺了竹席,设了小几,外加一张方桌和几个圆凳。 她把小姑娘们带过去,留下亲信服侍,便功成身退,让许京华她们自在玩耍。 关于这一段,许京华在信里是这么写的: 「一开始大家都端端正正坐着,跟画上美人似的,谁也不开口,我看她们彼此好像也不熟,就问她们之前互相认不认识。朱姑娘先一指楚姑娘,说她们以前在楚姑娘外祖父家见过,还说她祖父和楚姑娘外祖父是多年好友。」 刘琰看到这里,转头问钱永芳:「楚询岳父是谁?」 钱永芳道:「是左骁卫上将军罗斌,收复并州时,他率领的西路军大败,后来论功行赏,便没能封爵,一直赋闲在家。」 「罗斌和卫国公有旧吗?」 「这个小的没听说,不过卫国公年少从军,原是五千勇士之一,这二十多年东西转战,又一路向北收复失地,与许多将军都有私交。」 当初先帝还是太子时,张皇后想置他于死地,说服僖宗皇帝派太子去山东平乱,却只给他五千兵马,还暗中找到统兵将领石重义,让他伺机谋害先帝。 后来石重义带领属下宣誓效忠先帝,力保先帝登上皇位,那五千人从此便有了「五千勇士」的美名。 卫国公是五千勇士之一,刘琰是知道的,当初五叔看上五婶,先帝很高兴,还特意提过此事,但罗斌这个人,刘琰真没听过。 他转头继续看信:「韩、何两个姑娘,她都是第一次见。后来等别人都走了,朱姑娘告诉我,她们这些大家闺秀,若非两家是通家之好,是不会相识的,而这几个姑娘又恰好来自完全不同的门第,没见过实属正常。」 这倒是,何家是纯粹的外戚,只有爵位,并无实职;韩家是走科举兴盛起来的文臣士大夫之家;朱家和楚家都是武将,所以有些交集,与其他两家,就没什么往来了。 「何姑娘也挺大方的,说上次见到我和楚、韩两位,就觉亲切,可惜没有机会深交,如今能再见面,还又认识了朱姑娘,实在荣幸。楚姑娘安安静静的,不爱说话,却很细心,玩牌的时候还能记住牌。韩姑娘也不怎么开口,但她和楚姑娘不太一样,她看起来比较……矜持(这个词是朱姑娘教我的,太合适了)。」 刘琰看到这里,有些纳闷,因为从行文来看,似乎这个词是朱家姑娘现教给京华的,难道她写信的时候,朱家姑娘还没走吗? 「我们玩了会儿牌,朱姑娘又教我们打双陆,大家渐渐熟起来,谈的也多了。原来韩姑娘的姑母也是位大才女,还出过文集,韩姑娘就是跟她姑母读书的。韩姑娘还知道宋先生,听说我的老师是宋先生,非常羡慕,说她父亲、姑母还有兄长,都很仰慕宋先生的才学。 我觉得他们一定是因为没见过宋先生的人,不然,嘿嘿。」 刘琰噗一声笑出来:「促狭。」 「所以我顺势邀请她们,过些日子去许府玩,这样就可以顺便见见宋老头了。 何、楚两位姑娘都是今年起就不再上学,只跟着母亲学管家,真羡慕她们。 朱姑娘说她就没正经上过几天学,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爹娘都不在京里,祖父祖母只要她高兴就行。她还说她家在城北我们府附近有片果园,过些日子枣子柿子成熟了,请我们去品尝游玩。」 看起来小姑娘们相处得还不错,刘琰微笑着翻到下一张。 「后来我们又玩了会儿投壶,就吃午饭了,吃过饭,我们在流芳院荡了会儿秋千,最后回望春宫,陪着娘娘说了会儿话,才送了何、楚、韩三位走。你猜娘娘最喜欢她们三个中的哪一个?」 刘琰不想猜。 「你是不是想问朱姑娘呢?并不是我忘了没写,是她留下来了!娘娘看我们谈得来,就把她留下来和我作伴了!我们一会儿要去骑马,就不多和你说了,下次再谈。」 刘琰:「……」 把空了半张纸的信笺翻过去,下面只剩一张,还跟前面那张一样,空了一半,刘琰就有点笑不出来了。 「跟朱姑娘一起骑马好开心啊,她去过好多地方,还会学齐鲁方言,我教她胡语,她也学得很快呢!」 刘琰十分惊诧,许京华还会说鲜卑话,他怎么不知道? 「她对幽州和胡人也很好奇,我给她讲了好多草原传说,到半夜还嘻嘻哈哈睡不着,真是太开心了!」 认识第二天就同榻而眠了? 「她还喜欢听我吹芦叶,叔父也说我吹得好,亲自动手用芦苇杆给我做了胡笳,下次你来,我吹给你听啊?我们一会儿要坐船去采荷叶,娘娘说做荷叶饭吃,当然,主要还是玩。 其余琐事,不一一细数,最要紧的都在第一页,切记切记。妹如曜敬上。」 刘琰怏怏看完,翻回第一页,写的正是许京华和太后有关高穆一案的谈话。其实向父皇请教这一点,宋怀信也建议过刘琰,让他有甚不解,就问皇上,但刘琰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 那日从神都苑回来,皇上直接去了胡贵妃的长乐宫,二皇子猎鹿的消息也很快传遍内宫,胡贵妃重又得意起来。 皇上正窝着一股火,懒得见大臣,与胡贵妃重修旧好,便干脆减少听政时间,每日要么去长乐宫,要么带着胡贵妃和大公主去御苑消暑,几乎不怎么在乾元殿,刘琰自然跟着清闲下来。 他到这会儿,才觉得做大皇子比太子好一百倍。 叹口气,刘琰叫人研墨,给许京华回信——有上次的教训,他就不想什么见了面再说了,别说休沐日可能去不成,就算去了,五叔还不知道又会怎么隔在他与京华之间,百般阻拦呢! 哪知下个休沐日一切都顺利得不得了——除了皇上要带着二三四三个皇子和大公主,一起去给太后问安。 不过这倒也无所谓,作为长兄,刘琰还是有耐心照顾弟弟妹妹的,只要他们不添乱。 到望春宫时,太后娘娘、齐王、许京华都在,刘琰心更安定。 大家坐下来陪着太后说了会话,太后就打发他们小辈出去玩,齐王作为长辈,没跟出来,太子殿下终于不再悬心,一出望春宫就问许京华:「你的新朋友呢?」 「回家啦。」许京华笑着答道,「咱们去流芳院吧,那里凉快,也好玩。」 v第48章[02.06] 「好。你的胡笳带了吗?我可等着听呢。」 许京华看一眼余下三个皇子,和落在后头东张西望的大公主,小声道:「这么多人,我还是别献丑了。」 刘琰笑了笑,还没开口,刘瑜先说:「都是自家人,有什么献丑的?原来你还会吹胡笳?」 许京华:「呃,只会一点点。」 刘琰心里冷哼一声,也看一眼大公主,对刘瑜道:「神都苑还有好些地方没修缮,琼儿落在后头,当心别走散了,二弟你牵着她。」 刘瑜是大公主同胞兄长,这事儿责无旁贷,只得招手叫大公主:「琼儿快过来。」 刘琰又看一眼老三刘琦,三皇子特别识趣,拉住四皇子的小胖手道:「大皇兄放心,我照顾四弟。」 「三弟真懂事。」刘琰微笑夸奖一句,让许京华带路,两人顺理成章并肩往外走。 许京华抬起手放在胸前,悄悄伸出大拇指,口中说道:「我想好给娘娘送什么寿礼了。」 「说来听听。」 「不说。」 「……谁说的说话说半句是讨打来着?」 「嘻嘻,我就告诉你我想好了而已。」 刘琰斜眼瞪许京华——她脸颊又光润了些,两边发髻上垂下的发丝随着走动飘来荡去,令她看起来可爱又娇俏,十足少女模样,再不是从前那个雌雄莫辩的假小子。 许京华回看他一眼,突然伸出手比了比,「太子殿下你是不是长高了一点?我怎么记着,你以前没比我高这么多?」 刘琰站定了,让她好好比,「是高了一点儿,不到一寸,你眼睛倒尖。」 许京华也站好,拿手掌从自己头顶比到他鼻尖前,「哎?你是不是长胡子了?」 「……不长胡子才奇怪呢。」刘琰不自在地侧过身,继续前行。 许京华听见这话,想起初见时自己把他错认成内侍,忍不住笑起来。 刘琰知道她笑什么,回头又瞪她一眼。 四皇子拉着三哥的手跟在后面,小声嘀咕:「三哥,这是不是就叫‘旁若无人’?」 他三哥:「嘘!」然后更小声道,「没错。」 流芳院里有个大秋千架,上面并排吊了三个秋千,大公主远远看见,就跑过去要玩,四皇子也按捺不住,作为好兄长,刘琰当然不会拦着,还顺便给俩小的指派了专人照看。 刘瑜不情不愿地跟着自己亲妹妹去荡秋千,眼睛却不肯从许京华和刘琰身上挪开。 那两人正忙着打眼色,谁也没空看别人。 许京华看着刘琰,下巴往秋千架那儿一点,刘琰摇摇头,脸稍微一偏,眼睛动了动。 许京华就笑眯眯地走去旁边廊下——在她看来,刚才她和刘琰这番交流是这样的: 「你不是也喜欢荡秋千吗?去吧。」「不去了,弟弟妹妹在呢,我不好意思。」 刘琰也跟着她过去,在内侍搬来的椅子上坐下——在他看来,刚才他和许京华的交流是这样的: 「你想不想一起玩?」「不了,让他们玩吧,我们旁边谈天多好。」 看见两人打眼色的刘瑜,却这样认为: 「我也想去荡秋千。」「别去了,让他们玩吧,咱们去说悄悄话。」 所以在看到他们坐下后,刘瑜忍不住扬声叫许京华:「宜阳,过来荡秋千吧,这儿有个空着的!」 谁也没想到二殿下会说出这么句话,一时都惊诧地望过去,连许京华都愣了愣,才答:「我天天玩,都玩腻了,你们玩吧。」 刚站上秋千的四皇子差点笑出声,还是三皇子眼疾手快,说一句:「抓紧了!」就扶着他后背,把他推了出去。 四皇子畅快大笑,嚷着:「再高一点!」 二皇子殿下带来的尴尬气氛,终于在欢笑声中消失无踪。 「听说皇上跟贵妃娘娘和好了?」许京华悄悄问刘琰。 刘琰点头,却并不想就此多谈。 「娘娘说不稀奇,贵妃娘娘毕竟服侍皇上十五年了,还生育了二皇子和大公主,皇上其实是念旧情的人。」 「我知道。」 「高穆也是一样的。」 刘琰忍不住笑起来,「你是怕我不高兴,在安慰我吗?」 许京华飞快摇头:「没有没有。」又小声道,「我是觉得,你好像格外不喜欢……」 「嗯。」虽然不习惯,但刘琰觉得,对她没什么好遮掩的,「我小时候,她常常在我面前说,父皇如何疼爱喜欢刘瑜。」 「这也太坏了吧?」 在一个没娘又不跟父亲一起生活的孩子面前,说他的父亲多么疼爱喜欢自己的庶出兄弟,简直恶毒! 「也就是你脾气好,换了我,肯定得找机会揍二殿下一顿!」 v第49章[02.06] 刘琰扑哧笑了:「我还真想过,但没找到机会。不过我后来就想通了,她这种坏在明面上的,本质是蠢,倒不要紧,比那些口蜜腹剑的还好些。」 「娘娘也这么说。」许京华转述太后的话,「娘娘还说,皇上这些妃子算省事的,当初先帝时,可比这险恶得多。」 刘琰点头表示赞同,不料她接着说:「妃子多了,孩子也多,大家都想多从皇上那里拿好处,争来抢去的,本来不坏的人也变坏了。这么想想,我还真有那个什么……先见之明?」 说完她还转头问:「我没说错吧?是叫‘先见之明’吧?」 「是。」既然说到这里了,刘琰把心一横,接道,「我后来回去想想,也觉得你说得很对。」 「什么?皇帝不能嫁吗?」 刘琰:「……嘘。」 许京华左右看看,身边只有翠娥和杨静,那俩人都东张西望、作什么也没听到状,就扑哧笑了:「放心吧,话是我说的,赖不到你头上。」 刘琰苦笑摇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那句‘心得多宽,能容下这么多人’——就算真的有心宽似海、能容得下的,恐怕心里也不会不委屈,想想若我能如愿娶到钟情之人,难道舍得让她受这种委屈么?」 他说这话时,始终望着许京华,许京华被他看得几乎产生错觉,以为这事同自己有什么关系。 「嗯,你能这么想很好啊。」许京华移开目光,看向比赛谁荡得高的大公主和四皇子。 刘琰却继续看着她,说:「我不多情,我知道世上有那么一个人,只要她肯嫁给我,别的什么都可以不要。」 他声音很轻,也很温柔很真诚,但这话干嘛和她说? 许京华不乐意听下去,抬杠问:「什么都可以不要?太子之位呢?也可以不要吗?」 「……」 太子殿下显然没料到还有这么一问,当场呆住,许京华坏笑:「以后记住,话别说这么满,要像说画画那样,给自己留个余地,哎,你画好了吗?」 「嗯,画好了。」 郑重许下承诺,却被调侃,太子殿下心里有点闷,哪有心思谈什么画?就随便答应了一句。 许京华却很惊奇:「画好了?在哪里?带来了吗?」 「没有,我可不敢拿到父皇和娘娘面前去献丑。」 「你可以偷偷带来给我看啊!」 「没法偷偷带,这么大呢。」刘琰伸手比划了一下,见许京华似乎有点失望,又问,「你想看?」 「当然了,说了那么久,画完还不给人看,有什么意思?」 刘琰心念一动,道:「不是不给你看,只是我一旦带着画来,父皇五叔他们肯定都要看、还要点评,画画我实在没法跟五叔比,他少不得要嘲笑我几句……要不,你去东宫看?」 许京华惊讶:「我可以去东宫吗?」 刘琰非常理直气壮地反问:「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当然可以!」 许京华不太相信,狐疑地回头看翠娥,翠娥顶着太子殿下的目光,只能说:「娘娘答应了就可以。」 「那还是不可以。」许京华转回来,「我就知道不可以。」 「……其实可以,你为何这么笃定不可以?」 「这还用问吗?你去我们家,叔父都嚷着要避嫌,东宫是我能随便去的地方吗?算了,下次你带去许府给我看吧。」 「那还不如直接送给你做生辰贺礼。」 许京华点点头:「也好。」说完觉得不对,「你不是说要送我弓箭么?」 拐带失败的刘琰,只好好脾气地说:「都送。你不是说五叔要教你作画么?开始教了吗?」 许京华脸色瞬间有点僵硬:「开始是开始了……」 「嗯?然后呢?」 「然后就结束了。」 「怎么了?」 「叔父说,他不想一世英名毁在我手里……我这种涂鸦式画法,需要一个更好的老师来教……」 刘琰忍不住笑出声,许京华立刻怒瞪:「笑什么?人各有所长,没有画画天分而已,有什么好笑的?」 「我笑你傻,五叔最爱欺负小辈,又没耐心,本来就不是一个好老师,你还跟他学画。」 「你早怎么不说?」 「我怕你不信。再说五叔挺护着你的,我还以为他会对你网开一面。」 许京华:「……他是开了,直接让我出去了。」 刘琰再次笑出声音:「所以我绝不会把画拿来给他看。」 许京华斜他一眼,看在太子殿下难得笑得这么爽朗的份上,没和他计较。 这一次因为还带了两个小的,皇上没有耽搁到天黑,晚膳前就带着孩子们走了。 许京华在流芳院就拿到了刘琰的回信,两人还自在地聊了半天,这会儿便没有不舍的情绪,也不提出要去送了。 v第50章[02.06] 齐王送完皇上一行回来,见侄女没在太后跟前,就笑道:「还是您高明。」 「我也没什么高明的。你猜她这么早回房,干什么去了?」 「不是累了吗?」 太后摇摇头:「琰儿给她留了信。」 齐王脸上笑容一下消失,「人都来了,还留什么信?这个臭小子!怪不得呢!」 太后道:「我跟皇上说了,等他们下次来,留下琰儿住几日。」 「您还要留他……」 「这是我答应琰儿的。再者,你不觉得奇怪吗?琰儿这般人品,待京华又极好,她怎么毫不动心?」 「她就是年纪还小,没开窍吧?」 「你真是管都管不到地方。」太后摇摇头,「她还没识几个字,怎么突然学了写信,你就没想过?」 齐王想了想:「不是宋怀信让她写信的吗?」 太后看他真是一点儿都没寻思过,干脆直说:「不是,是她想给某个人写信,去找宋怀信现学的,有些不会写的字,还是宋怀信现教的。」 「某个人?谁?」 「我问过青梅,她说京华没让她寄过信,但那段时日,宋怀信曾经打发人往东宫送过一封信。今日我想起来问幽州的消息,才从皇上那里得知,那封信通过琰儿之手,送去了幽州。」 齐王有点懵:「我有点没听懂,那个收信的人到底是谁?」 「皇上说,叫段弘英,很可能是段文振长兄段文珍的孙子。」 「胡人啊?」 太后斜他一眼:「你就听出这个了?」 「那还有什么?」 太后拿起手边扇子往小儿子头顶一拍:「段文振杀兄夺位的事你都忘了?」 齐王摸摸自己脑门:「那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一个小孩子能翻起什么浪花?」 「这个小孩子是段勇保下来的,皇上正愁怎么把幽州拿回手中,如今只要段勇的儿子认了此事,向皇上投诚,别说浪花,千尺巨浪,也不怕翻不起来。」 「是啊,皇上还把沈维派去了幽州……那胡人小子和我们京华?」 太后一叹:「我就是担心这个。京华同我住了这么些日子,亲密是亲密了,却从不提她从小认识的玩伴,有时候我主动问起怀戎的事,她也都三言两语带过,段弘英这个名字,我根本没听过。」 「但刘琰知道。」 太后点点头:「我打算找机会问问他。」 齐王琢磨了一会儿,「您刚才是想说,京华对刘琰没动心,可能是因为这个姓段的小子吗?我让王妃问问苗苗怎么样?她们两个好像谈了很多。」 太后摇头:「不好。别难为人家孩子,京华好不容易交个闺中密友,问她都不如直接问京华。」 「可是您问刘琰的话,不怕他顺势求您成全吗?」 「他要求我,早就求了。」 「我觉得不如不问。就算是又如何?一个在京,一个在幽州,京华看着也不像什么情根深种的样子,慢慢就忘了。」 「若那孩子真是段文珍的孙子,你猜皇上会不会把他接到京城来?沈维启程去幽州之前,就给皇上出了个主意——给段部恩赏,特许段文振的子侄入京城国子监读书,皇上还没下旨,就是在等段弘英那边的确切消息。」 齐王坐不住了,「那可不好。若这两个孩子真的有情,皇上知道了,只怕会……」 扶持新的段部之主,怎么少得了联姻这一环? 从皇上、太后到刘琰、齐王,每个人都对许京华的终身大事再三盘算,只有她本人,丝毫没放在心上,每天欢欢喜喜过日子。 尤其进了七月以后,暑气渐消,天气虽然仍旧炎热,却没那么闷了,许京华可以出去玩的时间更多,平时又要读书识字,又要给刘琰和宋怀信写信,又要陪太后,哪有空想这种没影儿的事。 转眼到七夕乞巧节,本来齐王答应许京华,要带她出去逛城中的乞巧市,不料一早起来,齐王妃不舒服,齐王打发人过来,说自己要陪着王妃,许京华要自己去的话,多带些随从,早点儿回来。 许京华听说婶娘不舒服,再想出门,也不可能自己去,就说要去看看齐王妃。 「你先等一等。」太后拦住她,打发了个嬷嬷去结绮院。 那嬷嬷去了一阵才回来,「娘娘、郡主且安心,没什么大事,王妃癸水来了,疼得起不了身,王爷陪着呢。」 太后见许京华没听懂,解释道:「就是月事,上次苗苗来的那个。有的人体质虚寒,来月事便会腹痛难忍,不过一般一两天就好了。」 「那这么疼,不要紧吗?」许京华还没来初潮,不太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太后道:「只能慢慢调理。」又问那嬷嬷,「太医去看过没有?」 「王妃不让叫太医。」嬷嬷略一犹豫,又记起如今娘娘并不避讳郡主,有什么大都和她说,便接道,「又没怀上,王妃心里不自在。」 许京华露出疑惑之色,太后看见,先解释:「我们女子自来了癸水,除非到了我这年纪,不然不会停,都是每月必来——这个上次同你说过——但若怀上身孕,癸水就会暂时不来。」 反过来说,癸水来了,就是没怀上。 太后其实一听嬷嬷说是癸水来了,就已经想到这里,但生孩子这事,得看天意,急是没有用的,就说:「这有什么不自在的?他们还年轻,我也没催他们,慢慢来就是了。」 v第51章[02.11] 嬷嬷道:「老奴告退出来时,王妃身边的玉兰悄悄告诉老奴,说皇上发了话,若是王妃到秋还没有好消息,就要赐几个美人给王爷……」 「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太后皱眉。 许京华旁边听着,忽然想起一事:「太子殿下倒是提过一句,但他说的是,皇上催叔父早点给您生个小孙儿,没提别的。」 那嬷嬷小心道:「玉兰说,这话就是来神都苑之前说的。眼看要立秋,王妃还没怀上,难免着急……」 太后点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 看着嬷嬷告退出去,许京华忍不住和太后嘀咕:「皇上怎么连这个都管?叔父和婶娘两个人好好的,干嘛往人家府里添累赘?」 「这也怪不着皇上,长兄如父,幼弟二十岁了,还膝下无子,皇上关怀一二,并不为过。」 许京华怎么也想不到太后会这么说,一时惊得瞪圆了眼睛。 太后看她模样可爱,伸手摸摸她头顶,才笑道:「要怪还是怪你叔父,他自己真不想要,为何不推辞?还同皇上定了这么短的期限?如今倒要我来给他收场。」 「您是说……」 「不然你以为他们夫妻做甚把这个消息透给我们?不就是想让我拦皇上一拦吗?」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许京华想了想,偷笑道:「叔父不敢和您直说,准是怕您骂他。」 太后哼道:「这我就不骂了吗?」 许京华抱着她胳膊笑:「骂,狠狠骂!净给娘娘找麻烦。」 太后也笑:「就是!就会找麻烦。」 祖孙两个笑了一会儿,许京华忍不住又问:「那要是叔父不论如何,不想纳妾,您会答应吗?」 「我不掺合,随他们自己。」 许京华想到刘琰说的那几句话,追问:「太子殿下呢?」 太后愣了愣:「太子怎么了?」 「要是……他也选了个情投意合的太子妃,无论如何,不想再纳妾呢?」 太后望着孙女的眼睛,一时有些惊疑不定,偏在这时,外面来人回禀:「娘娘,太子殿下来了,已经进了望春门。」 许京华吓一跳:「怎么说来就来了?」 太后事先也没收到消息,便和许京华一起等着刘琰进来。 太子殿下很快就满面春风地进了望春宫,给太后行礼问安后,主动解释:「这几日朝中无事,恰逢七夕节,父皇让孙儿过来侍奉娘娘几日。」 太后笑着答应,旁边许京华草草给太子殿下行了个礼,问道:「节礼呢?不会只有人来了吧?」 「我来得匆忙,未及准备,不过城中有乞巧市,你想不想亲自去逛逛?」 刘琰这话一问出来,太后和许京华都笑了,他有点莫名:「怎么?京华去过了吗?」 「没有,本来叔父要和我去的……」 许京华说着转头看太后,太后想想这孩子在神都苑住了二十多天,大约早就腻了,想出去散散,便点头道:「也好,你们去吧,换身衣裳,多带些人,早去早回。」 两人齐声答应,各自去更衣,再回到太后这儿时,许京华穿了一身男装,头上还像模像样地戴了顶纱帽,刘琰则换了套纹饰简单的青袍。 太后瞧着他们俩,一个意气风发、潇洒俊逸,一个神采飞扬、苗条纤秀,心里高兴,没再多说,就打发他们走了。 两人出望春宫,径直向南,从神都苑东南角的丽景门出了神都苑。 「五叔怎么了?」出去以后,刘琰问。 「他没怎么,是婶娘身体不适。」 乞巧市在洛水下游会通桥附近,两人出了神都苑,就各自上马,沿着河岸向东缓行。 刘琰听说是齐王妃不适,先问:「叫太医看了吗?要不要紧?」 许京华正伸长脖子看远处人潮涌动,闻言随口答道:「是太医看不好的病。」 刘琰惊愕:「看不好?」 「呃……」许京华回过神,「也不是病,就是有点不舒坦。对了……」 她想问皇上要给齐王赏赐美人的事,说了个开头,看左右护卫太近,又憋回去了,「总之不要紧。」 刘琰:「……」 「对了」后面,接「总之不要紧」,不对劲吧? 他冲护卫比划了一下,让他们往前走远点,后面跟着的也慢些走,拉开距离后,才问:「怎么了?」 「皇上是不是说过,到秋婶娘还没有喜讯,就要赏赐美人给叔父?」 早知道不问了……,刘琰斟酌着说:「是说过,不过是逗五叔玩的吧?五叔同五婶伉俪情深,父皇也知道。」 「逗着玩的吗?那叔父和婶娘怎么当真了?」许京华把那嬷嬷和太后说的话,简略转述,「还想让娘娘帮着拦呢。」 「五叔可能也拿不准,怕父皇真的赏赐了,他却事先没跟五婶提,五婶生气。五婶知道了,那肯定会当真的。」 v第52章[02.11] 「那皇上赏赐美人,不能不要吗?」 「若是事先提起,倒可以推辞。」刘琰不想多谈这个,回答完了,就问,「你这两日做什么了?」 许京华也觉得这话谈起来没意思,达官显贵,不都是妻妾成群吗?皇上肯赏赐美人,还能拿出去吹嘘呢。世道如此,没甚好谈的,就意兴阑珊道:「和以前一样啊,没什么特别的。」 刘琰见她这样,反而不好避过不谈了,「其实宋先生就拒绝过父皇赏赐的美人,还不止一次。」 许京华惊讶地转过头:「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这等事,宋先生自己肯定不会同你说。」刘琰笑道,「先前他初到京城时,父皇就提过,最近又提了一次,他还是不要。」 宋怀信和齐王不同,他先是说守孝,后来官也做了,不能说守孝了,就说自己年纪大了受用不起,搞得皇上也哭笑不得,只能放弃。 「皇上有这个心,怎么不给宋先生做媒,正经娶一房夫人回来?」 「父皇也有此意,而且眼下还真有个合适人选,」刘琰笑看许京华,「这个人,你也知道。」 「我知道?」许京华想不出来,「不可能吧?谁呀?」 「就是礼部侍郎韩励的妹妹,你认识那位韩姑娘的姑母。」 许京华非常惊讶:「是吗?韩姑娘的姑母还没嫁人吗?」 「嫁过人,但丈夫早死,她后来就回娘家居住了。你不是在信里告诉我,说他们家人都很仰慕宋先生吗?我有一次同父皇和宋先生闲谈提及,父皇就让人把韩励找来,和宋先生见了个面。」 宋怀信虽然获封太子太傅,但他借住在许府,许府唯一的主人是宜阳郡主,韩励再仰慕宋怀信,也没法冒昧拜访。 「那是怎么谈到韩姑娘的姑母的?」 「那次并没有谈到,是昨日宋先生又拒绝了……,父皇就说,你这么大年纪了,总得成个家吧?宋先生没吭声,父皇就把韩励找来,让他给张罗,没想到韩励举贤不避亲,提了他妹妹。」 许京华觉得有趣:「那宋先生什么意思?」 刘琰笑道:「毕竟没见过,不好当场表态,韩励也识趣,邀请他休沐日去韩家做客,宋先生答应了。」 「要是能跟着去瞧瞧就好了。」许京华笑起来,「哎,我们一会儿回去一趟,也交代青梅姐姐一声,好好帮宋先生备点礼物。」 「好啊。」 有宋先生这事打岔,许京华终于不再想赏赐美人的事,和刘琰一路说说笑笑去到会通桥附近,却因为乞巧市里人太多太拥挤,随从们不放心,最终没进去,只打发人挤过去买了些彩缕、七孔针之类的节令用品,就折去许府了。 两人回到许府,宋怀信却不在。 「先生出门访友去了,恐怕得傍晚才能回来。」青梅回道。 许京华就把宋老先生要去相亲的事说了,末了问:「他自己没提吗?」 青梅笑着摇头:「没有,或许想自己准备吧?等先生回来,奴婢再问问。」 许京华点头:「那姐姐费心了。哎,我们的石榴结果了没有?」 「结了。后院的菜也收了些,正准备一会儿打发人送去神都苑。」 「正好我们带回去。」许京华伸手拉了一下刘琰袖子,「走,看看小石榴去!」 两人进去后院,石榴树舒展的枝叶间,果然有绿油油的小石榴果子探出头来,尽情沐浴日光。 许京华走到树下,伸手点着果子数数,「二、四、五、六、八……」 刘琰一开始还跟她一起望着树上,过了一会儿就忍不住侧过头看她,在心里默默数她纤长的眼睫毛。 「十八、不对,我刚刚是不是数过十八了?」许京华数果子数得有点眼晕,想要旁边的人确认一下,却没人回答,她纳闷地转头,一下撞进一双温柔含情的眼睛里。 树下光影斑驳,少年半边脸在明,半边脸在暗,双眼却都明亮灼人,令她不自觉脸颊发烫,忍不住嗔道:「看什么呢?」 刘琰像是猛然惊醒,震了一下,才说:「没什么,你数清楚多少个了?」 「我就是想问你我数到多少了……」 原来是数忘了,刘琰笑起来:「别数了,丢不了,她们看着呢。」 「好吧,去看看菜地。」 菜地里各种菜蔬长势正佳,没有杂草,土地也是湿润的,许京华满意地转了一圈,才和刘琰回去厅中坐下喝茶。 「一会儿直接回去吗?」她一口气喝完一杯茶,问刘琰。 「时间还早,你想不想去哪里转转?」 「去给婶娘买些点心带回去吧?」 「好啊,还去上次那家么?」 许京华点头:「娘娘应该也喜欢。」 喝完茶,外面日头转南,阳光毒辣,已不适合再骑马,两人改而乘车。 上了车,许京华和刘琰面对面各坐一边,杨静跪坐在车门口,身前放了一盆冰,他拿把大蒲扇轻轻扇过去,车内便始终有凉爽的风吹着,不至于闷热。 许京华却还是觉得热,而且是脸上热,她目光在车里来回扫视过后,落在刘琰身上,质问道:「你总看我干什么?」 车上没旁人,刘琰大着胆子道:「好看。」 v第53章[02.11] 「啊?」许京华呆住,「你说什么?」 「说你好看。」刘琰笑。 许京华脸更热了,不知为什么,还有点羞恼,就瞪了他一眼。 刘琰怕她生气,故作惊讶道:「上次是谁说喜欢听,还叫我多夸你几次的?」 「……」上次是上次,许京华总觉得这次好像不太一样,但她又说不出来,只哼道,「堂堂太子殿下,怎么总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太子殿下:「……」 他一露出无奈的样子,许京华就自在了,「回去我带你荡秋千啊?这次没有旁人了,随便你玩。」 这语气……怎么像是在和孩子说话?刘琰提醒道:「我比你大两岁,不是小两岁。」 许京华嘿嘿笑:「是吗?看不出来哎。」 「……」刘琰干脆伸手从自己头顶比到她头顶,「这么大的坡,看见了吗?」 「什么坡?」许京华不服,「我刚没坐直。」 她说着挺胸坐直,头也昂起来,自己伸手比,又发现自己手没有他长,便干脆坐到他旁边去,手从自己头顶比到他耳垂,又悄悄往上挪了一点,睁眼说瞎话,「你看,没高多少嘛!」 刘琰自从她坐到自己身旁,心就砰砰乱跳,再没法思考,凭本能应道:「你承认我高就行,乖乖叫哥哥。」 「想得美!」许京华起身坐回自己位子,伸手掀开车帷往外面看,「河边人还是很多,他们挤在一起,一定热死了。」 刘琰也觉得热死了,趁她往外看,忙自己倒了杯水喝下去,又拿起扇子自己扇风。 许京华看了会儿外面,除了人挤人,没什么风景,放下帘子,转回头来问:「皇上让你住几天?」 「没说准,也许休沐日父皇来了,就要我跟着回去。」 「那就只有三天啊?」许京华盘算起来,「野花现在已经没有了,跑马打猎倒是比之前舒服,对了,我还发现一个好去处,从没带别人去过,明日带你去!」 刘琰心里一甜,笑着答应:「好啊。」又提醒,「还有胡笳。」 许京华点点头,想起刘琰上次回信抱怨自己,因为和朱苒出去玩,就给他写信写很短,忍不住嘲笑道:「你也挺小心眼的。」 刘琰没跟上她的思路:「我怎么小心眼了?」 「少写了几行字都抱怨。难道你不知道女孩之间的往来事迹,不能随便同人说吗?」 原来是这事,刘琰笑道:「你可以避开旁人,只写你自己——我本来对旁人的事也没有兴趣。」 许京华哼道:「那得看我心情。」 刘琰没话说了。 许京华觉得他这副无奈的样子特别可爱,笑过之后,便又说:「不过我一向心情都很好。」 刘琰瞬间笑开来,美玉一般的面上,好像陡然多了一层光辉,好看得令人移不开眼。 「殿下,郡主,前面就到了。」 车外随从突然回话,许京华一惊回神,掀开车帘瞧了一眼,果然已经能看见珍味居的招牌。 随从又道:「楚指挥使在前面,看见我们,正往这边走,大约是猜到殿下在这里。」 许京华回头看刘琰,刘琰道:「就是你认识那位楚姑娘的父亲,我们下车吧。」 两人先后下车,楚询也差不多走到近前,刘琰迎上一步,抬抬手说:「我们微服出来的,楚指挥使免礼吧。」 许京华跟在后头,见楚询穿着官袍,行动之间很有传说中武将的威风劲儿,脸上短须还很像她在庙里见过的怒目金刚,顿时肃然起敬。 那边楚询仍旧叉手给刘琰行了一礼,刘琰转头介绍:「这是宜阳郡主。」 楚询目光转过来,扫到许京华时,她不由自主一凛,一下就明白什么叫「不怒自威」。 「今日城中喧嚷拥挤,殿下千金之躯,还是早些回宫为好。」楚询跟许京华见过礼,没有废话,开门见山就劝道。 刘琰微笑点头:「我们只是过来买个点心,这就回去了。楚指挥使怎么也在这里?」 「臣过来接家眷。」楚询回身比了一下珍味居外面停的车驾,「殿下要买什么点心?臣叫人去办吧,店内客人杂乱,您……」 许京华听见他说家眷,忍不住问:「楚姑娘也来了吗?」 楚询略一迟疑,答道:「来了,就在车中。」 许京华伸头张望:「是哪一辆车?我去打个招呼。」 楚询让随从引她去,许京华走到一半,看见前面有辆车侧面车帘掀起一角,露出一只眼睛,就问随从:「是不是那一辆?」 「回郡主,正是。」 许京华快步跑过去,刚到车辕前站定,车门帷帘一掀,楚慧戴着帷帽出来了。 「郡主。」 许京华伸手扶她下来,笑道:「楚姑娘,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 楚慧隔着面纱微笑:「是啊,我以为郡主还在神都苑住着。」 v第54章[02.11] 「是还在,今天不是乞巧节么?娘娘放我出来逛乞巧市,没想到人太多了,我们就没进去。」 「是啊,今日人格外多,你早一日出来就好了,昨日我们去时,人没有这么多的。」 「昨日就有吗?」 楚慧长了一张小圆脸,眼睛也圆圆的,说起话来温温柔柔,和她父亲一点都不像,「是啊,昨日……」 她说了个开头,突然停下来,侧身低头,许京华不解,回头一看,原来是刘琰和楚询一起过来了。 「你想买哪种点心,叫杨静进去买吧?」刘琰站到她身后问。 许京华点点头,却不忙说,先介绍楚慧:「这是楚姑娘。」又小声跟楚慧说,「这是太子殿下。」 楚慧要行礼,许京华先扶住了,刘琰同时说:「免礼。」又对许京华说,「此地不是说话之处,以后你们再聚吧,楚指挥使他们也该回家了。」 许京华忙让楚慧上车,「等我回府就请你来玩。」 楚询看着女儿上了车,回身向刘琰道别:「那臣先告退。也请殿下早归,宵小魍魉虽不足惧,却不可不防,还请殿下善自珍重。」 这话似有深意,楚询却没给刘琰机会细问,说完就走了。刘琰不由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出神,思索他何出此言,直到许京华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才回神。 「走远了,还看!」许京华斜他一眼,转头跟杨静交代买什么点心。 刘琰等她交代完,道:「我们上车去等吧。」 许京华跟着他回到车上,先问:「楚姑娘好看吧?」 「啊?」刘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怎么这么问,失笑道,「别说人家姑娘戴着帷帽,就算没戴,我也不能失礼地盯着人家姑娘看。我是在想楚询说的那句话,你不觉得他这话略显突兀吗?」 许京华不知怎么,对「人家姑娘」这几个字,略有点不喜,但刘琰面色认真,语气也不是在玩笑,她也就认真回:「魍魉是什么?」 原来她没听懂,「魍魉是传说中的精怪水鬼,一般代指见不得光的小人,宵小也有同样的意思。」刘琰耐心解释,「他最后还说了‘善自珍重’,就更奇怪了。」 「我还以为他是提醒我们小心盗贼……这样一说,确实不太对劲啊,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想提醒你?那做甚不直说?」 「一是不方便,闹市中到处都是眼睛,打个招呼也还罢了,多谈容易引人误会;二是我们没有能直言不讳的交情——他是禁军指挥使,我是太子,理应避嫌。」 「怎么又避嫌?男人和男人也要避嫌吗?」 刘琰笑着点头:「也得避嫌。禁军护卫宫廷,干系极大,只有深受皇上信任的人,才能担当此职,否则一旦生变,非同小可。」 许京华想了想,小声问:「你的意思是不是,如果你和这位指挥使有交情,别人会怀疑你要造反?」 「不错。」 「不会吧?娘娘还很喜欢楚姑娘呢。」许京华说一半,等着刘琰追问,刘琰却只看着她等下文,她只好接着说,「上次我不是让你猜娘娘最喜欢哪一个吗?娘娘最喜欢楚姑娘,说她虽然不声不响,心里却有数,是个极妥帖的姑娘,很适合做太子妃。」 「父皇不会答应的。」刘琰面色淡然,「楚询肯定也不愿意。」 许京华不信,「你这样的女婿,又富贵,又有人品,谁会不想要?」 刘琰终于露出笑容:「再夸两句。」 许京华瞪他:「跟你说正经的呢!」 刘琰笑容更大:「我说的也很正经啊!你说说有人品,是怎么样的人品?」 「耍赖皮的人品。」许京华眼白快翻上天了,「天天有那么多人夸你,你还听不够吗?」 「别人夸,和你夸,怎么能比?」 「我明白了。」许京华没理他,「你的意思,是不是你再好,以楚询现今的权势,把女儿嫁给你,都不划算?」 刘琰:「……」太子殿下摸摸鼻子,讪讪道,「差不多。」 「他也怕皇上猜疑他?」 刘琰点头。 「可如果是这样,娘娘没道理看不出来。」 「娘娘当然明白其中利害,所以她应该也没有那个意思,叫楚姑娘进宫去见,更可能是以为将门出虎女,能与你合得来。」 许京华吓一跳:「你是不是偷听娘娘和我说话了?怎么说的,跟娘娘说的一模一样?」 刘琰笑道:「娘娘的心思,我还是能猜到一二的。」 这时杨静终于买好点心回来,他们掉头回神都苑。 「照你这么说,楚询今天确实反常,他说的会是谁呢?」 刘琰面上跟许京华说笑,其实心里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有心害我的人,无非是为了储君这个位子,但这样的人,就算有什么阴谋,也不该为楚询所知才对。」 「你是说贵妃娘娘吗?」 刘琰无奈:「以后不要这么直接,可以说长乐宫那位。」 「……这不一样吗?」 「算了,不重要。而且若真有什么针对我的阴谋,他为何不报与父皇知道?」在这样的闹市之中,同他说一两句语焉不详的话,怎么想都不是楚询的行事作风。 「我们回去问娘娘吧。」许京华也想不明白,觉得还是找个明白的人商量最好。 v第55章[02.11] 刘琰却不同意:「娘娘肯定也没头绪,还平添一份烦忧,不要同她说了。」 「那你打算就这么自己闷头琢磨?」 「回头问问宋先生吧,也许他有办法探听更多。」 「要不,我问问楚姑娘?」 刘琰忙摇头:「楚询不会同她说的,这等涉及宫中的秘事,他绝不会告诉尚待字闺中的女儿。你也不用跟着我烦恼,我听他的语气,不像是涉及性命安危的,阴谋诡计,早晚会露出端倪,我谨慎些就是了。」 「你还不够谨慎吗?」许京华叹口气,「换了我是你,可能已经死一万回了。」 「别胡说!」刘琰先斥一句,又宽慰她,「谁叫我在这个位子上呢?谨慎是应当的。」 许京华还是有点不高兴,「好容易出来一趟,没看成什么热闹,还听了这么句话,真扫兴。」 「那我们想想高兴的事,午饭你想吃什么?」 「你想吃什么?你是客,听你的。」 「上次他们送过去的小鱼,煎了又香又酥,还有吗?」 「有呀!捕鱼的篓子天天放着,一提起来都满满的。再做个泥鳅豆腐汤,鲜嫩清香,你也尝尝。」 正说得高兴,车中突然咕噜几声,许京华看刘琰:「你饿了吗?」 刘琰:「……我以为是你。」 门口守着的杨静捂住肚子,小声道:「殿下恕罪,郡主恕罪,是小的……」 两个主子说吃的就算了,旁边食盒里还有点心时时冒着香气,两相夹攻,这谁受得了啊? 许京华扑哧一笑,打开食盒,拿了几块点心出来,跟刘琰分完,特意给了杨静两块,「吃吧,你今天辛苦了。」 杨静忙说不辛苦,谢了郡主后,又看刘琰。 「吃你的吧!没出息的。」 有这几声咕噜打岔,两人再没谈起楚询的话,说笑着回到神都苑,太后听说他们两个已经商量好了菜单,也没二话,直接吩咐下去照着做。 因齐王妃一直没起身,齐王也没过来,只有他们祖孙三个一起用膳,刘琰只觉舒心畅意,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哪想到午睡起来,太后趁着许京华还没醒,单独问他:「我听皇上说,你替京华往幽州送了一封信,给一个叫段弘英的孩子,到底怎么回事?」 这事皇上跟刘琰提过一句,说是太后问起幽州的消息,他就把送信的事说了,所以刘琰有所准备,只没想到太后问得这么迫不及待。 「是有这事。段弘英的母亲和郡王妃是好友,段弘英母亲去世后,郡王妃还照顾过段弘英一段时日……」刘琰简单讲了一下许京华和段弘英的关系,「京华进京之前,段弘英因为定亲去了草原,没能告别,后来想起来,难免牵挂,我就让她写封信送回去,也报个平安。」 「定亲?不是说父母双亡吗?」 「是,不过段家有人照顾他,给他定了连部的女子为妻。沈维已经到了怀戎,段弘英身世如何,很快就会有消息。」 许京华睡醒听说太子在陪着太后说话,就没急着过去,那祖孙两个也有段时日没能单独好好谈谈了,她觉得应该多给他们留些时间。 就让翠娥研了墨,自己裁好纸,认认真真描红写大字,直到太后命人来找她,才洗了手出去。 「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从前嚷着我又不考进士为何要读书的人,如今竟勤奋若此,」太子殿下见着许京华,笑着抱拳摇了摇,「刘琰佩服。」 许京华瞪他一眼,向太后告状:「娘娘,太子殿下笑话我。」 刘琰立刻收敛笑容,认真道:「没有没有,是真的佩服。娘娘作证。」 太后笑道:「我作不了证,你自己就很勤奋,这么夸别人,我也以为你是有意取笑呢。」 「你看你看,娘娘都这么说了,你就是取笑我!」许京华掐起腰来,「我不带你玩了。」 「冤枉,真的冤枉。」刘琰认真喊冤,「我真不是取笑你勤奋。」 许京华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啊!你是……」想起自己之前死也不肯读书的劲儿,她终于有点不好意思,嘴上却不肯认输,使劲「哼」了一声。 太后瞧着他们俩斗嘴,心里又高兴又担忧,十分矛盾,等许京华说他们要出去玩的时候,更是只能微笑说好。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不合适去远的地方,刘琰就让许京华带着他沿河散步。 「我小时候听我娘说,七月七躲在黄瓜架下面,能听见牛郎织女说话,就真的钻进去等,脸上被黄瓜叶子划了好几道印子,还被蚊子咬了好几个大包,不但什么都没听见,最后还被我娘和段弘英好一通嘲笑。」 刘琰想想她小时候的狼狈样子,也忍不住笑:「你娘是故意骗你去的?」 「倒也不是故意,我缠着她给我讲故事,她讲完牛郎织女,就说了这个,没想到我真信了。」 刘琰听到这里,特别想伸手摸摸她的头,然而身后跟着许多人不说,对岸还就是结绮院,万一让五叔看见,还不立即把他赶回宫去?只得握紧拳头忍了。 「不过我娘也没少骗我,小时候我有什么不懂的事都问,她总随口骗我,上次和你说过的韩久富,我娘还说过他吃人呢。」 「这么说也不算错。」 「是不算错,但我当时真吓得够呛,从来不敢往韩家那边去。哎,你会打水漂吗?」 许京华突然站住脚,弯腰从路旁捡了一片石头,走到河岸边,然后侧身弯腰,丢出石头,石头落到水面并没下沉,反而弹起来跳跃向前,如此弹跳了三次,才彻底落入水底。 刘琰看着有趣,也捡了块石头,学着许京华的姿势扔出去,却「咚」一声就沉了底。 「嘻嘻,你那块石头不行。」许京华拣了一块薄石片递给他,「这种才飞得起来。」又告诉他怎么使巧劲。 v第56章[02.15] 刘琰又试了两次,终于让石片在水面跳跃起来,一时非常喜悦。 「好玩吧?」许京华看见他的笑容,也觉得格外开心,「我们怀戎也有条河,只要不赶上旱年,有水就会多很多乐趣,冬日里结冻了,还能在上面拉冰车溜冰,可好玩了。」 「河水不深吗?父母不怕你们淹着?」 「不深,雨水多的年头,也就到成人腰,我们那儿雨水多的时候极少。」 两人打着水漂,漫无边际地随意闲聊,不知不觉间,日影西斜,河水被晚霞披上一层红纱,刘琰看着眼前美景,问许京华:「宋先生有没有教你白乐天的《暮江吟》?」 「好像没有吧。第一句是什么?」 刘琰指指水面:「一道残阳铺水中。」 「下一句呢?」 「半江瑟瑟半江红。」 「瑟瑟?什么意思?」 「就是碧绿色,你看河面上霞光混着碧波,是不是‘半江瑟瑟半江红’?」 「还真是!」 刘琰又把后两句教给她,许京华感叹:「写景也能写得这么好啊!」 刘琰示意她往回走,笑道:「还有更好的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诗人写景,精妙之句,着实不少。」 许京华跟着念了一遍,觉得这句子真是绝了。 两人谈着诗回去望春宫,齐王夫妇已经到了,齐王妃面色看起来有些苍白,但许京华问时,却说已经好得多了,还谢过她和刘琰买的点心。 五口人一起用了晚膳,之后太后让齐王陪齐王妃早些回去歇息,齐王却道:「让她自己回去就行,今晚我和琰儿同宿,我们叔侄两个也许久不曾秉烛夜谈了。」 「好啊,我正想找机会和五叔长谈。」刘琰笑吟吟答应。 他的住处还是安排在流芳院,于是三人便一起告退,从望春宫走了。 许京华十分好奇,第二日早上和刘琰出去跑马时就问:「昨晚你和叔父真的秉烛夜谈了?」 刘琰点头:「是谈了一番。」 「谈什么了?」 「不告诉你。」 「……」许京华哼一声,「小气。」 刘琰笑着解释:「就像你和朱姑娘她们谈的事情,也有不方便告诉我的一样,我和五叔谈的事情,真的不能同你说。」 「行吧。你猜我昨晚乞巧,结果怎么样?」 「穿七孔针么?」 许京华点头,刘琰沉吟片刻,问:「说实话吗?」 「……说假的吧还是。」 「得巧了?」 许京华:「……」 刘琰见她皱着一张脸,失笑道:「不过是玩,你还当真么?你的巧,不在手上。」 「那在哪儿?」 刘琰点点自己额头:「在这里——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姑娘。」 「少哄我,你以前还说你只认识我一个姑娘呢!那当然我最聪明了,没人和我比。」 刘琰无法反驳,只得另辟蹊径:「那好吧,我这样说,你比我见过的大部分男子还聪明。」 「多大部分?」 「九成。」 许京华满意了,「你说得对!我又不用自己做衣裳,手那么巧干嘛?来赛马吧!」 她说着一夹马腹,纵马狂奔,刘琰扬鞭追去,两人在显庆宫宽阔平坦的遗迹上,纵马奔驰几个来回,各自出了一身汗,才下马休息。 坐在树下喝了杯茶,许京华突然站起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刘琰抬头正看见她冲自己眨眼,便笑着起身,跟她走到河边过了桥。 「你们在这儿等着。」许京华回头止住随从,「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桥那边有座废弃楼阁,她并不进去,沿着墙行到东面,是一大片芦苇丛,许京华随手揪了一片芦叶放入口中吹奏起来。 刘琰跟在后头,看她轻车熟路的样子,显然是来过许多回了,就悄悄回头,瞪了蹑手蹑脚想跟上来的杨静一眼,杨静赶紧停下,默默退回桥边。 许京华心情好,吹的曲子也不同以往,显得很欢快。 刘琰跟着她走进芦苇丛,向北走了一段,只见远处灌木丛生、荒草疯长,没什么特别,许京华却突然向左一转,他跟着转过去时,她不但人不见了,连曲子都停了。 v第57章[02.15] 「京华?」刘琰叫了一声,没人应答,他觉得许京华一定是逗他,就站在原地,四处打量。 这里应该是那处楼阁的北墙外,墙体倒了半截,墙内藤蔓越过半墙爬出来,已经攀到外面竹子上,显得特别荒凉……等等! 刘琰蹲下来,扒开荒草,在半墙、藤蔓与竹子形成的夹空里,成功捉到一个笑嘻嘻偷看他的许京华。 「进来。」许京华招招手,「我割掉了一些绿藤,里面可以站直的。」 她帮着刘琰拔开挡路的藤蔓和荒草,刘琰低头弯腰进去,许京华随即放手,藤蔓垂下,荒草弥合,里面顿时自成一个小天地。 这个夹空不大不小,若是放一面小几,再铺一张竹席,坐四个人也没问题,只是挨着半墙那边没法站起来而已。 「你站这里。」许京华伸手拉住四下打量的刘琰,让他和自己一起靠到竹子上,「抬头。」 刘琰听话地抬起头,发觉这里竟然露出一角天空,能看见厚重的白云正缓缓移动,耳边风过竹林,沙沙作响,心里一时宁静极了。 许京华看他的样子,知道他也喜欢这里,就拿起芦叶,又开心地吹奏起来。 刘琰看着白云静静听着,直到她吹完一曲,才转过头问:「这曲子叫什么?」 许京华叽里咕噜说了一句,刘琰瞪大眼睛:「胡语吗?」 「嗯,用我们的话说,就是雁儿归的意思,他们胡人春日里最喜欢吹这个。」 刘琰好奇:「你能用胡语和胡人说话么?」 「不能,我就会那么几句。段弘英会的多。」 「你是跟他学的?」刘琰略有点酸地问。 「有的是,有些从小就会,我们那儿胡人太多了,要打交道,总得会说几句,我爹也会的。」 刘琰心里舒服一点,又问:「你不是说段弘英的母亲是汉人吗?他和谁学的胡语?」 「他娘虽然是汉人,但并不是我们这样从中原逃难去的,而是世代就在幽州定居,所以本来就会说。他又姓段,怎么可能不学胡语?」 刘琰看她摆弄着芦叶,又放进嘴里吹奏,一句「若段弘英他日进京,你想见他吗」到了嘴边,又慢慢咽了回去。 何必给她这种盼头?就算段弘英真的进京,那也是几个月以后的事,说不定那时候,她已经……刘琰偷偷笑起来。 「偷笑什么呢?」许京华余光瞥见他笑,拿开芦叶问。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们要是能一辈子这样就好了。」 他这句说得又温柔又低缓,许京华听入耳中,只觉耳朵都发烧了,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一辈子,可不是能轻许的吧? 许京华决定打岔,她眼睛四下一溜,没什么能拿来说的,只得抬头,「哎!你看那朵云像不像白马?」 这当然不是刘琰想要的回答,但顾左右而言他总比「胡说什么呢」这种斥责要好得多,刘琰说这句,本来也只是想试探许京华的态度——她刚刚一瞬间的不自在,看在他眼中,反而意味着希望。 「像,马上好像还有个骑士。」 「不对,那是个将军,他正率军冲锋,你看,对面是一座城。你来守城,我攻城怎么样?」 「那你可要小心了,你的将军已经到我军射程,我下令放箭!」 「哇呀呀,箭来如蝗,煞是凶险,亏得我军早有准备,撑起盾牌,将军更是神勇无敌,一路挥舞着宝剑,格开飞矢,一马当先冲到城墙下。」 她语气抑扬顿挫,讲得和说书先生似的,刘琰忍着笑「迎战」:「我军立刻投下滚木大石,将来敌砸了个人仰马翻。」 云随风动,方才还是将军骑马形状的云朵,已经在风的拉扯下变成两半,许京华叹息一声:「出师未捷身先死,不过没关系,我们还有百万大军,正乌压压地赶来……哎?这天怎么好像要下雨?」 刘琰也看见乌云涌来,便道:「我军见势不妙,高挂免战牌,咱们择日再战如何?」 「好,今日暂且放你一马。」许京华笑嘻嘻地钻出去,「我们回去吧,我有点饿了。」 刘琰跟着拨开藤蔓出去,只觉外面亮得刺眼,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幽暗狭小的夹空,未及回味,就感觉一只有力却纤细的手拉住自己手臂。 他惊愕转头,只看见许京华的背影,「走啦,下次再来,这地儿又跑不了。」 刘琰随着她的力道走了两步,她就松了手,又拿起芦叶儿吹曲,剩刘琰自己心扑通扑通跳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头。 「要不和她直说了吧?」在压过曲调的心跳声中,一个念头跳出来,越蹦越高,「还等什么呢?等她自己发觉吗?那还不如回去做梦更快些。」 刘琰慢慢伸出手,就在几乎触及到许京华手肘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昨晚齐王说的话。 「你想的什么,我大概能猜到,但你不能光想自己,京华是怎么想的,她想要什么,适合过什么样的日子,你考虑过么?」 手指慢慢收拢回掌心,又一寸寸缩回身侧。 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肯定从没想过这个可能,万一被吓到,从此躲着他,那可大大不妙。 刘琰深吸一口气,努力冷静下来,告诫自己:「耐心,再耐心一点。」 许京华可不知道他在自己身后想了那么多,她心情正好呢——没想到刘琰真的会跟她玩这种口头打仗的游戏,就连段弘英,到了十五岁,都嫌这么玩太傻了,而再不肯同她玩。 来京几个月就能交到这么投契的朋友,许京华觉得自己幸运极了,这会儿再想起他说的那句「能一辈子这样就好了」,她就觉是自己刚刚搭错弦想得太多——他肯定也是开心有自己这么个谈得来的好朋友吧? 可惜她是个女儿身,一辈子不变,是不可能了。 太子殿下早晚要娶一位情之所钟的太子妃回来,为了太子妃,他甚至愿意不纳妾,如果太子妃不喜欢他们来往……欢快的曲调再吹不下去,许京华丢掉芦叶,叹了口气。 「好好的叹什么气?」刘琰追上来,走在她身旁问。 v第58章[02.15] 「你觉不觉得,世事就跟这天儿似的,说变就变?」 「是啊,」刘琰点点头,「有一个词叫沧海桑田,说的是有一位神仙叫麻姑,曾亲眼见到东海三为桑田,连沧海都变幻若此,何况其他?」 「那你呢?你以后也会变吗?」 刘琰侧头看许京华,她也正看着他,神色里带着一点探究。 「我希望我能一直不变,不过恐怕很难。」眼看着距离桥头已经不远,刘琰停下来,低声说,「因为总有些事情,会迫使我们改变,比如说身份,自从我做了太子,除了你,每个人待我,都和从前不同,我要以储君的风度去应对这些变化,难免自己也有所改变。」 许京华问的并不是这个,但她听完,转念一想,又觉得道理是一样的。 就点头说:「你说得对。只要不跟这天似的说阴就阴,翻脸不认人,就还不坏。」 「翻脸不认人,你这暗指谁呢?」 许京华加快脚步往前走,笑嘻嘻答道:「没有谁啊,随口一说。」 刘琰大步跟上去,「不对吧?你前面明明是问我。」 「问是问的,两句没有关联。你心虚什么?」 「不是心虚,是想跟你做个约定。」 「约定什么?」 「约定以后不管出了什么事,都要给彼此机会,或是道歉,或是解释,不能避而不见、翻脸不认人。」 许京华放慢脚步,觉得这个约定还真不错,但是:「万一不是我们不想见,而是别人不许我们见呢?」 刘琰以为她说的是齐王,便答道:「我们约个暗号,去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见面,比如刚才那里,或者上次吃斋饭的福先寺。」 许京华想的却是未来太子妃,一时面有难色,「这不太好吧?」太子妃还不更误会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怎么不好?」刘琰问。 许京华不知道怎么说,正为难,雨点啪嗒啪嗒掉了起来,「哎呀,先回去吧,以后再说。」 太子殿下功亏一篑,却不肯就此罢休,午后趁着齐王因下雨没过来,主动请缨,接过教许京华学新字的重任。 齐王被太后骂过之后,就老老实实拿着给幼童启蒙专用的《急就章》教许京华认字,刘琰接着他们之前的进度继续往下教,半个时辰后,顺利下课。 此时正好雨停了,两人溜达到廊下吹风乘凉,刘琰觉得机不可失,作闲聊状说:「那个约定,我想好了我的暗号。」 果然许京华立即就问:「是什么?」 「约定真的定下了,我才能告诉你。」刘琰笑微微道。 许京华瞪他一眼:「你就没考虑过,万一太子妃不高兴我们往来呢?」说到这儿,她还怕刘琰转不过弯,强调道,「我毕竟也是个姑娘啊!」 「……难为你还记得。」 「你什么意思?」许京华双手掐腰,一副一言不合就要动手打架的模样。 刘琰是真没想到她顾虑的竟是这个,忍不住试探道:「假如,她真的不高兴我们见面,你打算怎么办?」 许京华放下手,往廊柱上一倚,「那要看你是什么意思。如果你为了太子妃不再同我来往,那当然就算了……」 刘琰不等她说完,就插嘴:「不可能的,无论出什么事,我都不会和你断绝往来。」 「话别说太满。」许京华斜眼看他,「才说过什么都可能会变。」 「是什么都可能会变,但我知道我哪个地方不会变,如果有一天真的落到要和你断绝往来的地步,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呸呸呸!」许京华听得心惊肉跳,一下站直,「瞎说什么呢?」 刘琰笑一笑,伸出右掌,问:「敢不敢定这个约?」 「我有什么不敢的?」许京华嘀咕着伸出手,在他掌心一拍,「说吧,暗号是什么?」 「给你送一盒芡实糕,表示‘实在抱歉’。」 许京华看他一脸奸计得逞的笑意,又说了这么个暗号,突然有点狐疑:「你不会是已经做了对我不起的事吧?」不然怎么追着她要定这个约定,还张口就是「实在抱歉」。 确实「包藏祸心」的刘琰:「……」 「咳咳,你就不能往好处想我吗?我的暗号,是我找你用的,我主动找你,不管什么事情,先道个歉,不算错吧?」 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许京华接受了这个解释,开始琢磨自己的暗号,「我给你送东西,恐怕没有那么方便,只能通过宋先生了。」 刘琰定这个约定,只是想给自己安排一条退路,完全不觉得她有用上的一日,就说:「你随便让宋先生给我捎句话就行。」 「那可不行,我要想一个有意思的暗号,想好了再告诉你。」 刘琰已达成目的,当然是无有不好。 许京华却真把这暗号当个事儿,认真想了很久,到初十休沐日,皇上来给太后问安,顺带把太子殿下领回去时,都没想出个结果。 「等我想好了,写信告诉你。」临别时,她这么跟刘琰说。 刘琰在神都苑和她朝夕相处了三日,每一天都过得快活无比,要走时便格外不舍,好在下个休沐日,太后就要回宫了,以后见面应当比现在容易,就点头说好,又嘱咐:「多写一点。」 「哪来那么多事写?再说你应当不会给我回信了,我才不要写那么多!」 v第59章[02.15] 刘琰也没勉强,反正十天后就回宫了,又有太后寿辰,他们见面的时候多着,却怎么也没想到,从这一日起到八月初三许京华生日,他们虽然偶有见面,却根本没机会单独说上话。 先是太后回宫那日,皇上带了皇子们去接,浩浩荡荡地来,浩浩荡荡地回,并没在神都苑多留。之后许京华虽然跟着送了太后回庆寿宫,却很快就与齐王夫妇一起出宫,回自己家了。 二十五日太后过寿,虽然太后不欲铺张,宗室那几位亲王和长公主总还是得进宫给太后贺寿,皇上在御苑设家宴,歌舞百戏演了一天,热闹是热闹,刘琰作为太子却不能像大皇子时那样,随便哪儿都能去了。 明里暗里,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稍微一落单,就有人迎上来和他交谈,刘琰根本没法去找许京华。 许京华也因为各王府那些小豺狼虎豹来了,太后怕她受委屈,始终没离开太后身边。 她想着晚上要在庆寿宫留宿,一会儿回去总能见到太子殿下,说上几句话,哪想到皇上兴致太高,这场家宴竟开到深夜——那时随着太后提早退席回去的许京华,都不知道做第几个梦了。 第二日刘琰要随皇上接见吏部新任命的一批县令,新法推行对县官的倚赖,比府州官更大,皇上对此事非常重视,一早就在乾元殿升御座,刘琰自是没空去庆寿宫。 许京华在庆寿宫耽搁半日,太子殿下也没来,只得先出宫回家——宋先生还等着她上课呢。 她有点怏怏不乐,宋先生却好像没看出来,自顾上完课,说道:「我有点事,想同你商量。」 许京华吓一跳:「别别别,有事儿您吩咐,这么客气,我害怕。」 「……」宋怀信气得胡子差点飞起来,「别嘴贫!跟你说正经事呢!」 「您说您说,什么事?」 「前几日,我不是去了一趟韩侍郎府么?」 韩?许京华眼睛一亮:「对,怎么样了?我要有师娘了吗?」 宋怀信老脸紧绷,却点了点头:「就是要同你商量婚事怎么办。皇上欲赐一座宅邸,我觉得无功不受禄,没敢应下。我在这儿住得挺好,不欲搬动,就想在这小院里办婚事,不知你……」 「好啊好啊!只要师娘不觉得委屈就成。」 「你先别答应这么快,也同太后娘娘和齐王殿下商议一下。」 「娘娘和叔父肯定也说好。倒是韩家那边,您先好好说说,别让人家觉得委屈。」 宋老先生哼一声:「这个不用你操心,他们要是觉得委屈,就根本不会结这门亲。」 还挺神气,许京华心中偷笑,第二日去和齐王说了。 齐王觉得就那个小院,宋怀信一个人住着还好,真成了家,女方带陪嫁进来,未免狭窄,就和许京华回到许府,同宋怀信商量,要不干脆再把小院北面的民居也买下来,重新建座房子做新房。 宋怀信连连摆手:「不必,若如此麻烦,我不如出去另赁一处小院了。再说也来不及,我年纪大了,她也非初婚,我们打算十月里就把事办了。」 那确实是来不及,齐王打消念头,却坚持要把小院重新修葺粉刷,说那才有新房的样子。 宋怀信没再反对,暂时搬去许府前院倒座房住,许京华上课也换在了那里。 这时秋意渐浓,朝廷因为秋收而忙碌不堪,太子殿下无暇出宫,朱苒的邀约却如期而至。 许京华去了朱家果园,并在那里再次见到了韩春华、楚慧、何明颖三个小姑娘,当然,除了她们,还有朱苒平时亲近的几个闺秀,一群小姑娘聚在一起,很快就叽叽喳喳热闹起来。 她却因见到楚慧,勾起了一点心事,始终快活不起来——也不知道楚询那句话,刘琰弄明白没有? 也许是她总看楚慧的缘故,那位文文静静的大家闺秀,趁着大家一起进园摘果子的时候,走到许京华身边,轻声道:「郡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许京华也正有此意,就拉着她的手和朱苒打了个招呼,让她们先走,自己和楚慧落在最后。 「不知郡主有没有听过一则流言……」 走了一段儿之后,楚慧慢慢开口,声音压得极低,「是有关……东宫的。」 许京华平日要么在家读书,要么进宫见太后,其余时光最多自己出门四处闲逛,还真没听说过什么流言,就摇摇头说:「没有,什么样的流言?」 楚慧抿抿唇,回头吩咐跟着她的婢女,「你们去摘枣子吧。」 婢女们手里都拎着朱家下人给的篮子,得了主人命令,便去了林中。 许京华只带了翠娥、春雨,见状也让她们去摘果子,好让楚慧放心说话。 「这话实在有些难以启齿……」楚慧脸上现出窘色,「郡主还记得上次七夕,我们在珍味居外面偶遇吧?」 「记得呀,还见到你……令尊了呢!怎么了?没事,你慢慢说,既然是流言,也就当不得真,你随便一说,我随便一听好了。」 楚慧却有点儿着急,「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是这样的,七夕之后,我和母亲陪外祖母去福先寺吃斋,偶遇了真定长公主,长公主见了我便另眼相待,说难怪太后喜欢我,还对我外祖母和母亲说,我是个大有福气的姑娘。」 这话本没有错,太后确实挺喜欢楚慧的,但从真定长公主口中说出来,就连许京华都觉得可疑了。 「我母亲一听这话,就把我打发了出去,后来她们再谈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是那日回家之后,父亲散衙回来,就同母亲起了争执……我后来问母亲出了何事,她不肯答,只问我七夕那天,有没有同太子殿下说话……」 许京华听明白了,「这流言是有关你和殿下的吗?」 楚慧脸上涨红,眼睛里也有了水光,「我真不知这流言从何而起,那日明明只是巧遇,郡主和家父都在场,车上也还有表姐表妹在,怎么就成了,就成了……」 「私会?他们还真敢编造!」太后一拍几案,怒道。 许京华从朱家果园出来,没回府,直奔宫城,就是因为楚慧告诉她的流言太过惊人,她想尽快告诉太后和刘琰。 「这流言的可恶之处,还不在于编造,」许京华道,「而是有真有假,若非我天天在娘娘身边,又同殿下熟识,那日就在场,只怕连我都要信了。」 太后只听了个开头,已然恼怒不已,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你接着说。」 「传言说,太子妃迟迟没定下来,就是因为太子殿下钟意的是楚姑娘,但楚姑娘的父亲执掌禁军,皇上不肯松口,这才拖到现在。还说娘娘也喜欢楚姑娘,暗中支持殿下,暂停了选太子妃,如今正在劝说皇上。」 v第60章[02.15] 太后冷笑:「真是用心险恶。郭楮去请皇上,请他今日务必来一趟。」 郭楮应声去了。 许京华接着说:「楚指挥使听闻流言,本打算尽快给楚姑娘定亲,但楚夫人不乐意,说楚指挥使只想着自己,不管女儿的前途,这里面好像还有她外祖家插手,总之亲事没定下来,楚姑娘夹在父母中间,特别难过。」 「她说没说这流言传了多久了?」 「差不多有半个月了。」 太后皱眉沉思,许京华旁边安静坐着,殿内一时静得连喘气声都能听见。 还是郭楮回来复命,才打破这压抑的宁静,「圣驾往庆寿宫来了。」 太后点点头,起身去前殿,许京华扶着她的手,低声问:「不用叫太子殿下来吗?」 「先不叫他。」太后低声解释,「看看皇上的意思。」 皇上的意思很耐人寻味,他听了许京华再一次转述后,问:「她怎么会想到找你求救?」 许京华一愣。 「正值流言汹汹,她父母为何会同意她应朱家的邀约,出门做客?」 太后见许京华没明白,插话道:「楚慧同你说完这些,没有所求吗?」 许京华摇摇头:「她只是问我有没有听说过,大概是想知道有没有传进宫里,哦,她确实说是因为知道我会去朱家果园,才……」说到这里,她明白了,「皇上是不是想说,她跟我说这些,是她父亲或母亲教的?」 皇上笑了笑:「京华真是聪慧,一点就通。」 太后见到皇上这番态度,忧虑略消,「皇上是不是已经知道此事了?」 「是有人回报过了,但没有京华说得这么有头有尾,情节曲折。」皇上笑道,「娘娘不必担忧,琰儿是什么心思,没人比我更清楚,那些人不过是白忙。」 又转向许京华,问她:「楚家姑娘没说有道士给她批命的事吗?」 许京华茫然摇头:「批命?」 「嗯,说是她幼年,有云游方士给批过命,兴家旺夫、贵不可言。」皇上满脸奇特笑意,「这件事我一直想不通,楚询向来谨慎务实,不像会做这等事的人,听京华这么一说才明白,原来是有个不省心的岳家。」 太后问:「你觉得这是楚夫人娘家故意造势?」 「当然不止,既然皇姐露了面,少不得还有李家那些人在推波助澜。」皇上说着皱起眉,「楚询也是,这么点儿事,还要拐弯抹角,绕到京华那里,他自己早点向我禀明不就好了?」 许京华想起七夕那日楚询跟刘琰说的话,猜测道:「是不是他有什么把柄在别人手里?」 她本是随口猜测,皇上听了,却心头一跳——执掌禁军的人,有把柄在别人手里,他这个皇帝可无法安枕——立即说道:「我把他叫来问问吧。娘娘还有别的吩咐吗?」 太后问:「琰儿那里呢?」 「我同他说。」 「不光是同他说,他这婚事也不能再拖了,要是上个月就把太子妃定下,又哪里会有今日之事?」 皇上安抚太后:「没有今日的事,也会有别的事,我一心一意推行变法,他们左右不了,必定想走歪门邪道。今日起严查宫禁吧,无论亲王还是长公主,无诏一律不得入宫,」说着看向许京华,「京华例外。你想什么时候进宫,就什么时候来。」 许京华察觉到气氛不同以往,没再多留,起身告退。 皇上从庆寿宫回去,先把楚询找来,问了宫城布防巡逻事宜,之后才道:「朕今日听见个笑话,说太子同令嫒情投意合,七夕私会,朕却横加阻挠、不肯成全……」 楚询直接跪倒叩头,皇上摆摆手:「楚卿不必如此,起来起来,七夕太子是同宜阳郡主一同出门的,朕清楚得很,听说你也在场是吗?」 「回陛下,是。臣女蒙太后垂怜,与宜阳郡主结识,那日只是下车与郡主一叙……」 「朕知道。此事原不要紧,卿乃朕股肱之臣,些许流言,朕自不会放在心上。」 「陛下圣明,臣愧对圣恩,恳请辞去殿前都指挥使一职,副使周云、朱玉川皆可用……」 「卿何出此言?」皇上皱起眉来,难道真让京华说中了,他有什么把柄在旁人手中不成? 楚询跪下叩头道:「臣治家不严,无颜面君……」 皇上打断他道:「此事另有幕后黑手,朕清楚得很。卿不必自责,若有什么难处,也尽管说出来,朕为你做主。」 楚询跪伏在地上,半天没吭声。 「你什么都不说,却要辞去都指挥使一职,让朕怎么对几万禁军交代?」皇上站起身,走到楚询面前,居高临下道,「你是身经百战的将军,难道不知,两军阵前,绝不能不战而逃?」 皇帝陛下说完,弯腰亲手扶了楚询起来,恳切道:「你一腔忠义,朕素来知道,放心吧。」 楚询心头一热,血气上涌,几乎忍不住要坦陈真相,但话到嘴边,念及闵烈皇后和太子殿下,又生生压了回去。 「陛下隆恩,臣粉身难报!」楚询重新跪下,「臣并无难处,愿肝脑涂地、护卫陛下左右!」 到底没问出来,皇上只得先让他回去,加排班次、严查宫禁,另叫了太子来见。 刘琰不知道许京华进过宫,他来的路上还在琢磨,今日也许可以出宫去一趟许府,不料皇上见了他就问:「你知不知道你七夕出一次宫,还惹了桩风流韵事出来?」 刘琰迷茫:「风流韵事?儿臣吗?」 皇上本来满心烦恼,见了儿子这副神色,倒被逗笑:「不是你还有谁?外面都说你爱慕楚询的女儿,七夕还跑出去私会呢。」 刘琰又惊又怒:「谁用心如此险恶,传这等谣言?大庭广众,楚询和京华都还在侧,如何就成了私会?」 v第61章[02.19] 「倒也不全是谣言,至少你为了心仪之人,迟迟没定下太子妃是真的。」皇上带点看好戏的心情说,「眼看着八月了,怎么我瞧京华待你,还是一副心内无私的样子?」 刘琰胸中一闷,郁郁道:「我们都快一个月没说上话了。」 皇上瞧着儿子有点委屈似的,心情更愉悦,笑道:「说不上话有说不上话的好处,你忘了那次京华几乎把你送回宫来的事了?」 刘琰当然没忘,趁机道:「父皇圣明,儿子茅塞顿开。正巧今日无事,要不再给京华一个送儿臣的机会?」 「不行。」皇上一口回绝,正色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宫里。」又叫徐若诚把今日之事都告诉刘琰。 刘琰越听神色越凝重,等徐若诚说完,开口问:「父皇是担心他们逼宫谋反?可他们就算有这个胆量,也调动不了禁军啊,楚询可不是那等乱臣贼子。」 「他确实不是,但他今日言行又确实反常。还是小心为上,轻易不要出宫去,你之前不是和京华通信么?再给她写封信,让钱永芳送去,谢谢她今日为你奔走。她对你还是很关切的。」 「是,多谢父皇。」刘琰答应了,迟疑一瞬,又说,「后日京华生辰,儿子不便出宫,能不能邀她去东宫坐坐?」 皇上似笑非笑看他一眼:「此事你问我没用,就像你同京华的婚事一样。你上次去住了好几天,自己没试探过娘娘的心意?」 刘琰垂头不语。 「你少同我面前垂头丧气的,装可怜去娘娘面前装去!」皇上没好气,「难道我不愿你娶京华吗?」 「那儿臣告退了。」 「站着!我还没说完呢!」皇上端起茶喝了两口,缓和语气,「你这脾气倒是像极了你母后,耐性极佳,要我是你,早都同京华摊开说了。」 「父皇也看见了,京华如今还没有那个心思。」 「没那个心思,你不会给她那个心思吗?我瞧京华那脾气,你指望她自己开窍,绝无可能。就是你自己,当初还需要我点拨呢。」 刘琰迟疑道:「儿臣怕她根本没想过,受惊之后,再不理我。」 皇上有点纳闷:「不理你有什么好怕的?你过来,」他向自己的傻儿子招招手,让他站到自己跟前,「这等事,从来只有两个结果,愿意或者不愿意,不理你根本不算一个结果,你怕什么?」 刘琰一时愣住。 「不理你反而是好事,因为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以京华的脾气,她不愿意,肯定会同你明说,而不是吊着你却不理你。」 刘琰只觉豁然开朗,眼前一亮。 皇帝陛下笑眯眯拍拍儿子肩膀,「她生辰那日,就是个好机会,只要你下定决心,父皇便设法帮你安排。」 太子殿下一颗心顿时狂跳起来。 长乐宫中,胡贵妃有些坐立不安,「贺贵儿还没回来?」 董嬷嬷站在大殿门口往外张望,「还没……哎,回来了!」 胡贵妃一下站起来,看着贺贵儿匆匆忙忙进殿,迫不及待问道:「如何?」 贺贵儿喘了两口粗气,笑着点头:「是时候了!」 胡贵妃长出口气,抚胸道:「可算到时候了。」她缓缓坐回去,「憋着这么件事,始终不让说,可真是难受。」 「以后便再没有娘娘的难受,只有旁人难受了。」贺贵儿一双小眼睛笑得眯起来,「那小的这就出宫,依计行事了?」 胡贵妃抬起手:「你先等等。这人非得送到那丫头那儿去吗?万一她怕了,掩盖下去呢?」 贺贵儿耐心道:「娘娘,咱们不是商量好了吗?宜阳郡主是最合适的人选。她有太后护着,皇上纵着,齐王宠着,根本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懂宫里这潭水有多深,她是不会怕的。」 「可她不会不知这事对太子十分不利。」 「她当然知道,所以她一定会去找太后娘娘商议,而太后娘娘若得知此事,就一定会告诉皇上,因为太后娘娘很清楚,这个婢女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许府,闵烈皇后与楚询的旧情终将大白于天下。」 如此许京华就成了揭破太子生母私情的人,他们两个现在纵有千般好,也是无用,胡贵妃点点头:「你说得对,就算她怕了,也掩盖不了这么大的事。去吧。」 贺贵儿告退出宫,自去安排。 回到许府的许京华,还不知道自己也成了别人阴谋的一部分,她正与宋先生谈论那些流言。 「到底是什么人在针对太子殿下啊?他好好的在宫里,什么都没做,能得罪谁?贵妃娘娘恐怕没有这样的本事,把流言传成这样吧?」许京华想不通。 宋先生摇着蒲扇,若有所思:「这是一箭双雕、不、也许是三雕之策。」 「什么意思?还有谁?楚指挥使吗?」 宋怀信点头:「你不是说,皇上本来疑心是楚指挥使自己造势,想把女儿嫁作太子妃吗?禁军指挥使,一旦让君上疑心,就做不长久了。何况事关东宫。」 「那第三只雕又是谁?」 宋老先生心累地斜自己学生一眼,「变法正值紧要关头,京中若是因撤换殿前都指挥使而局势不稳,下面府州县能不动摇?」 「原来又是针对变法的。」许京华抓了一把枣子,一边吃一边说,「这些士族真可恶,就不能把他们一网打尽吗?」 「变法是刮骨疗毒,又不是打断手脚、伤筋动骨。」宋怀信没好气道,「你种菜掐秧,也没有全都连根拔掉的!」 许京华笑起来:「您现在真懂种菜了嘛。」 「谁同你说我不懂了?我只是懒得管。」宋怀信吹着胡子哼一声。 「好好好,您什么都懂,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了,殿下有没有同您说过,七夕那日,楚指挥使跟他说的什么魍魉的话。」 「提过,但我同楚询素不相识,也没有合适的人能从中引荐,我当时建议殿下直接回报皇上,如今看来……」宋怀信叹一口气。 v第62章[02.19] 许京华点点头:「他们父子,确实也太疏远了。」 宋怀信未尽之言,被她直接说出来,忍不住教训道:「你以后说话,能不能不这么无遮无拦的?」 「这儿又没旁人,咱们师徒两个说话,还要拐弯抹角吗?」 「同我是不用,我就怕你出去也说溜了嘴,不管不顾!」 眼看老先生又要长篇大论开始教训她,许京华忙认错:「是我错是我错,我以后说话一定多想想再说。那这回事,现在算是了结了吗?我看皇上挺信任楚指挥使的。」 「但愿吧。」 宋怀信心里还是有些忧虑,觉得楚询此番行事,不太合乎情理,只希望皇上召见时,这位身负皇城守卫重任的将军,能有什么说什么,打消圣上疑虑,那就天下太平了。 「好了,这些事自有圣断,你先把今日功课补了。」 宋老先生给许京华上完课,刚端起茶来喝了两口,门上来人回报:「先生,有您的帖子。」 僮儿接过门上递来的名帖,送到宋怀信手上,宋怀信打开看了一眼,惊讶道:「他居然在京中?」 「谁呀?」正写功课的许京华好奇。 「一位旧识,约我明日相见。」 许京华没当回事,继续低头写新学的生字。 宋怀信也没再说话,拿着帖子发了会儿呆,才看一眼门口候着的门子,问:「送帖子的人没走?」 「没走,说是等您的回话。」 「你回去跟他说,我明日准时赴约。」 门子应声去了。 许京华写完功课,给宋先生看过满意了,天也晚了,她回房正准备吃晚饭,青梅带着钱永芳进来了。 「太子殿下有信给郡主。」钱永芳把信呈上,「还有上次答应送给郡主的画,也让小的一并带来了。」 许京华已经看见他身后的小内侍捧着一幅画,忙让人接过来,撕去外面包着的纸,先看她早就心心念念的碗莲画。 「真好看。」 亭亭玉立的莲叶之间,两朵嫩黄色莲花同时绽放,花瓣层层叠叠,娇小可爱,且越近花蕊,黄色越浓,与四周碧绿莲叶相互映衬,显得色泽格外鲜艳。 「画得真好,我觉得深吸一口气,都能闻见花香。」许京华赞叹。 钱永芳笑道:「小的把郡主这句话回禀给殿下,殿下一定高兴。」 许京华看着画道:「告诉他吧,再跟殿下说,我会把这画儿挂起来,天天欣赏。」 钱永芳笑着答应,又说:「殿下吩咐,让小的等郡主看完信,或是回话或是字条,一并捎回去。」 许京华点点头:「那你等会儿。」 然后一面叫人研墨,一面拿着信进里间去看。 刘琰这封信写得不长,开头感谢她今日为流言的事来回奔波,说自己本来想登门道谢的,但皇上下令严查宫禁,不许他出宫,只能等许京华生日,再在宫中相见了。 后面简单说了一下太子殿下近日都做了什么,告诉许京华,为她娘迁骸骨的人定了今日从怀戎扶棺启程,月底差不多就会到京,她爹的墓园也将要造好,到时可一同安葬。 又让许京华别担心他,他在宫中一切都好,只是因为见不着面,憋了许多话想和她当面说,答应她的另一件礼物,也会在生辰当日,当面送给她。 许京华很快看到最后署名:「后日不见不散。兄琰手书。」 她不知为何,觉得心里酸酸的,取笔蘸墨,写了个字条,让钱永芳带回去。 钱永芳匆匆回宫,刚进宫门不远,就碰见徐若诚带人往外走,他忙停下来躬身打招呼:「公公这个时辰还忙着呢?」 「嗯,我带人各处宫门转转,圣上不是让严查宫禁吗?」徐若诚打量一眼钱永芳,「你这是从郡主那儿回来的吧?快去回话吧,别让殿下等着。」 钱永芳答应一声,与徐若诚一行错身而过,快步回了东宫。 刘琰接过许京华写的字条打开,便是一笑。 「我也有好多话要和你说呢!不见不散!」 钱永芳见殿下笑了,就说:「郡主看了画,好一通夸赞,说画得跟真的似的,吸一口气都能闻见花香,还说要好好挂起来,日日欣赏。」 太子殿下更加高兴,追问了几句细节。 钱永芳一一答完,想起回来碰见徐若诚的事,顺便禀告给刘琰:「徐公公说是带人各处宫门转转,但小的瞧着,里面颇多生面孔……」 「有什么不对吗?」刘琰心思还在许京华那里,随口问道。 「这等好差事,按理说,徐公公该带着自己亲信才是,但小的扫了一眼,素日得徐公公看重的,竟一个没有……」钱永芳小声嘀咕,「总觉得不大对劲。」 「也许父皇另有差事给他,不方便同你说罢了。」 钱永芳就是这么猜测的——他这个人有个毛病,瞧见什么端倪,不打听出结果来就心里痒痒,但徐若诚办的事,肯定是出于圣命,他打听不着,也不该打听、给太子殿下惹祸,于是越加心里猫抓似的难受。 刘琰知道他的毛病,特意嘱咐一句:「如今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们也去敲打一下各处,不管外面如何,东宫之内都给我安安生生的,不许生事。」 钱永芳忙应了去办,剩刘琰自己拿着字条,一遍遍在心中预演如何向许京华表明心迹。 v第63章[02.19] 今日父皇不光为他指点迷津,还给了他很大鼓励,让他觉得与父皇之间前所未有的亲近,刘琰罕有地欢欣鼓舞,恨不得一觉醒来就是初三。 可惜还有个初二跳不过去。 第二日用过早膳,刘琰如常去乾元殿面圣,却刚进乾元门就被拦住。 「殿下留步,皇上有命,今日殿下不用听政了,回去读书便好。」 刘琰一愣,眼睛往里面扫了一眼,见廊下侍立的内侍个个缩肩低头,一副噤若寒蝉模样,便低声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拦他的是徐若诚的徒弟杨宪,刘琰素日在皇上身边,与他也算熟识,能说上几句话。 这次杨宪却不敢多说,只躬身道:「小的不知,殿下还是尽快回去为好。」 眼瞧着气氛不对,刘琰只得先转身离去。 回到东宫,钱永芳自告奋勇:「殿下,要不小的去打探一二?」 「先不要轻举妄动。」刘琰皱眉思索,「瞧他们那副样子,父皇必是发了火的……」 但以往父皇就算因什么事发火,也不会将他拒之门外,还叫他尽快回来、「读书便好」,难道令父皇发怒的事,与他有关? 刘琰忍不住在殿内来回踱步——会是什么事呢?还是与楚询有关?可他始终不曾出宫,和楚询没有半点来往,父皇比谁都清楚啊! 「这样,杨静去一趟庆寿宫,替我问问娘娘,明日打算怎么给郡主庆生。娘娘若是问起我,你就说今日父皇没带我听政,叫我回来读书。」 杨静和钱永芳两个,一向是杨静主内,钱永芳主外,去庆寿宫,当然是从小跟着刘琰的杨静更合适。 他领了命,便立即去了庆寿宫见太后。 太后听完杨静传的话,觉得很奇怪——自来小孩子过生辰,长辈都不给操办,怕折了福气,太子一向明事理,怎么会特意打发人来问这个?又是一大早的。 「太子做什么呢?他想给郡主过生辰,怎么不自己来同我商量?」 杨静答道:「殿下读书呢。皇上有命,今日不带殿下听政了,令殿下回东宫读书。」 太后皱起眉头:「我知道了,让太子好好读书,明日才能陪京华好好庆生辰。」 杨静应声告退,太后转头问郭楮:「你可听见什么风声了?」 「只听说徐若诚抓了个贼,老奴以为是严查宫禁时查到谁夹带东西了,没当回事。要不老奴现在去问问?」 太后迟疑片刻,道:「等一等再说。」 二十多年的深宫生活,令太后敏感地察觉到有什么大事发生了,这种时候,最好以不变应万变。 她耐心地等了一个时辰,等来了长乐宫被封的消息,太后没有动,又等了半个时辰,真定长公主被传召进宫幽禁,太后还是没动。 直到午前许京华匆忙进宫,告诉她说:「娘娘,你知道吗?闵烈皇后在嫁给皇上之前,和楚指挥使是同窗,还写过诀别信的!」 太后心里咯噔一声:「你从哪听来的?」 八月初二这天发生的事,几乎每个人都始料未及,连自觉一切尽在掌握的真定长公主都不例外。 她一早起来,想着今日事发,宫中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就心情极佳,用早膳时,甚至还让人弹琵琶助兴——反正要守孝的丈夫和儿子这几日都住在福先寺,没什么要忌讳的。 之后真定长公主又挑了一会儿布料,想做几身新裙子,顺便也给陆璇做两套新衣,「养了这么久,终于要派上用场了,可得好好打扮打扮。」 她身边亲信侍女笑问:「是不是也该把陆姑娘姐弟接回来了?」 李家除了驸马这一支,都回原籍守孝了,但已经出嫁的李氏女当然不在此列。李弋有个女婿叫吴中晖,如今位在黄门侍郎,他夫人论起来是陆璇姐弟的堂姨母,前些日子把陆璇姐弟接过去小住,一直没送回来。 「倒也不急,这一场风波,可没那么快平息。」 长公主选好了衣料,外面还没有消息,就让人取香料来,自己调香,她心中有事,难免心不在焉,调来调去,也调不出想要的香味,正心烦,宫中来人了。 「徐若诚亲自来的,说皇上召见长公主。」 这可与真定长公主预想的不一样,这个时辰,就算没出岔子、一切顺利,那丫头也只是刚进宫见太后而已,皇上应当还不知情、尚在听政才对,召见她做什么? 真定长公主心中忐忑,却又不能不去,便吩咐亲信:「要是我去了半个时辰还没回来,就去飞报驸马。」 出来见到徐若诚,倒还算客气,真定长公主盘算着自己只在不要紧的事上敲过边鼓,没亲自掺合过闵烈皇后的事,皇上就算猜疑,也不能拿她怎么样,便定了心跟徐若诚入宫。 哪知道一进内宫,徐若诚就翻了脸,直接将她带到九州池东北的上清观软禁起来。 真定长公主既惊且惧,面上却强撑着骂:「我是先帝之女,你们无缘无故,凭什么囚禁我?」 徐若诚面无表情,拱手道:「长公主莫急,皇上只是怕您等得着急,让您先在这儿静静心、想想自己做过什么而已。」 「我做过什么了?」真定长公主色厉内荏,「你们别想冤枉我,我要见皇上!」 徐若诚道:「皇上会见您的,您安心等着。」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到上清观外,徐若诚吩咐一句「好好看着,别出岔子」,就往前去,过了桥,有人迎上来回报:「圣驾在长乐宫。」 徐若诚改道去了长乐宫,到那里时,里面安安静静,一声儿也没有,他低声问守在院门口的徒弟杨宪:「皇上进去多久了?」 「有一刻钟了。」 「你去回禀吧,就说已经把长公主召进宫了。」 杨宪提着小心进去院内,轻手轻脚溜到大殿门口,听着里面有贵妃抽抽嗒嗒的哭泣声,却没人说话,就隔着帘子唤道:「陛下。」 v第64章[02.19] 「进来。」 杨宪低头进去,直接禀道:「徐公公回来了,已将长公主召进宫。」 皇上本来坐在椅上,听见这话,缓缓起身,问:「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胡贵妃哭声大起来,「皇上,臣妾知错了,臣妾真的知错了,看在臣妾服侍皇上这么多年的份上,您饶臣妾一回吧!」 皇上冷笑:「你倒有脸提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你藏得很深啊。」 他不再理会跪地痛哭的胡贵妃,迈步往外走,吩咐杨宪:「你亲自把大公主送去庆寿宫,跟娘娘说,我过会儿亲去解释。」然后出门上辇,去了上清观。 从先帝到皇上,都不怎么信奉道教,所以这上清观也不曾认真修缮,与别处宫苑比起来,难免显得破败。 真定长公主被软禁在观内一间静室中,修道之地的静室,自是没有家具,一张破竹席几个旧蒲团而已,长公主这般人物,当然不肯委屈自己,便一直站着,不曾坐下。 直到皇上进门,内侍才搬了把椅子进去。 真定长公主终于见到皇上,却见他面无表情,显得比平日更有威严,心内一时怯了,行礼道:「妾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皇上尽管教训,何必如此惊吓于妾……」 皇上自顾坐下,冷淡道:「这点儿阵仗能惊吓到我们运筹帷幄的长公主么?」 「妾愚钝,不知皇上何意,还请明示。」 「把贺贵儿的口供,给长公主看看。」 徐若诚立刻从袖中抽出一叠纸,送到真定长公主手上。 真定长公主听见贺贵儿的名字,已是一阵心惊肉跳,待接过口供展开,更是如遭雷击、双腿发软。 「这……这是攀诬!皇上、皇兄明鉴,妾都下降多少年了?宫里的内监,怎么会同妾有干系?妾与贵妃素无往来,哪有什么办法往她身边安插人?妾冤枉!」 皇上还是面无表情,冷冷淡淡:「你身边的廖宝山已经招了。」 廖宝山是随着真定长公主下嫁的内监,心腹中的心腹,真定长公主直到这时才想起自己今日没见过他,当时双腿一软,差点就跪倒在地。 「不行!不能认!认了就再也无法翻身了!」 到底是宫里长大的长公主,想到认了的后果,她双腿瞬间站直,连脊背都挺起来,扬着下巴道:「招了什么?在哪招的?」 面对同父异母妹妹屈打成招的暗示,皇上丝毫不为所动,冷笑道:「你这点儿斤两,就敢跟着李家屁股后头玩弄心计,真是愚不可及。你怎么不想想,你们谋划得这么周全,那两人,怎么会一下就落在徐若诚手里?」 真定长公主不由自主扫了一眼徐若诚。 皇上冲着徐若诚一抬手,徐若诚躬身禀道:「内侍洛恕向与贺贵儿有嫌隙,查知他在外赁屋,藏了逃妓,来历可疑,向内侍省告发。臣等连夜赶去,捉个正着。」 「还不明白吗?」皇上看着真定长公主冷笑,「你自以为是布局的棋手,其实不过是别人手中一枚棋子,李欣父子好些天不在公主府住了吧?」 真定长公主惊疑不定,「皇上的意思,是说那告密的人是李家指使的?哪个李家?不是说他与贺贵儿有私仇吗?」 「你不用同我装相,我肯来见你,听你说几句话,已是看在骨肉至亲的份上,你若执迷不悟、向着夫家,我更省心,也不用发愁如何向先帝交代了。」 皇上说着站起身,吩咐徐若诚:「椅子搬走吧,别妨碍长公主清修。」 「皇上!」真定长公主追上来,却被徐若诚带人拦住,她只能隔着人向走出门外的皇上喊话,「我冤枉!仅凭几个阉人的供词,您就要囚禁我吗?我可是先帝长女,您就不怕宗室寒心吗?」 「寒心?」皇上站住脚,回头盯着真定长公主,声音陡然拔高,「朕就不会寒心吗?朕对李家,对你,还不够仁至义尽吗?」 真定长公主吓得一抖,但事关她一生荣辱,长公主还是大着胆子说:「仁义?皇兄早就瞧我们不顺眼了吧?但我得提醒您一句,您才登基一年多,这就开始残杀手足,未免太早了些!」 皇上不怒反笑:「是啊,我是瞧你们不顺眼,一个个生来富贵,从小有亲娘护着,什么苦都没吃过,就可以锦衣玉食一辈子,却还不知感恩、贪心不足!徐若诚!」 「臣在。」 「吩咐下去,长公主虚火旺盛,胡言乱语,须得净饿三天去邪祟,再视情形茹素修行。」 「是。」 皇上返身走到真定长公主面前,微笑道:「还没尝过挨饿的滋味吧?其实也没什么,三天而已,顶多饿得没力气动,白天就能看见星星罢了。我随太后南下时,那才几岁,就曾有过三天吃不着东西的时候,熬一熬就过去了。至少三天后,我不会让他们给你在饭里掺虫子。」 真定长公主听得胃中翻涌,几欲呕吐,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皇上却仍在笑:「那些旧事,我本来想算了的,是你们逼我的。」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说完便转身离去,再不留恋。 长公主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你站住!你想做什么?此事与我母妃无关!皇上!」 她想追出门去,却被几个内侍拉住,硬给推回室内,接着房门砰一声关上,从外上了锁。 皇上出门上辇,又吩咐:「一会儿把胡氏也送这儿来,就关在长公主隔壁,一天三顿好吃好喝地送。」 「是。」徐若诚躬身答应,「臣去提醒一声,叫他们开着窗好好看着,别出岔子。」 皇上点点头:「去庆寿宫。」 这里距离庆寿宫不近,抬辇的人知道圣上不悦,更是走得格外小心,等圣驾到庆寿宫,天色已经到了正午。 皇上下辇时,还不觉得怎样,直到进到大殿见了太后,才觉格外疲惫。 「娘娘,」他低声唤了一声,走到太后跟前,扶着她膝头跪坐下来,「他们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太后心中一酸,伸手按住皇上肩膀,示意殿内的人都退下,自己低声道:「那就更不能上他们的当,自己乱了阵脚。」 v第65章[02.19] 皇上仰头看着太后,神色颓然:「您不知道,原来文君……文君根本不想嫁给我……」 太后微微笑着:「这有什么?你最初不是也不想娶她吗?」 皇上愣了一愣,才想起来:「是啊,我那时极厌恶李式,根本不想娶他的女儿……」 「盲婚哑嫁,谁也不知对方为人,看的都是家世父母,能有几个心里真百般愿意的?」太后柔声缓缓劝慰,「只要婚后和睦就够了。」 皇上心里好受许多,缓过了那股劲,他突然反应过来:「您……已经知道了?」 太后一叹,从几案上拿起一封信,「楚询通过他门下宾客,把这封文君当年写给他的诀别信,交给了宋怀信。」 皇上恼羞成怒:「我看他是活腻了!」 就要霍然起身,太后却手上用力,按住皇上肩膀,低声问:「你不看看信吗?」 「我不看!我要杀了他!」 太后还是不松手,紧紧盯着皇上,皇上在太后注视下,终究还是坐了回去。 却到底不甘,握紧拳头道:「他们这是在打我的脸,羞辱我!」 「他们是他们,楚询是楚询。楚询现在,一定比我们更恨李家。」 皇上一愣,太后接着说道:「当年的事不提,如今楚询凭着自己出生入死,终于得登高位,受你倚重,又儿女双全,眼看着家族就兴旺起来了,李家却在这时拉他下水,将他二十多年经营毁于一旦,你说他恨不恨?」 太后又把那封信递到皇上面前,「楚询把这封信交上来,求的是什么,皇上一定比我想得明白。」 许京华在后殿等了很久,才等到皇上离去。 她一溜小跑到殿门口迎太后,本来张口就想问事情怎样了,却在看到太后脸色后,又咽了回去。 「娘娘累了吧?」许京华伸手扶住太后手臂,「咱们先吃饭,吃完您躺下歇歇。」 「我陪皇上吃了一点,你吃了吗?」 「我也吃了一点儿,」许京华笑着伸出大拇指和食指一比,「离晚膳还早呢,咱们再吃点儿垫垫吧?大公主方才睡着了,也没吃饭呢。」 太后点点头,让人去看大公主睡醒了没有——这孩子被送来以后,吓得一直哭,哭累了就睡了。 庆寿宫有小厨房,祖孙两个进殿坐下,不一会儿饭就重新摆上了桌,大公主也牵着庆寿宫嬷嬷的手出来了——她被送来时,身边原先服侍的人一个没有,太后只得另安排嬷嬷照顾。 小姑娘眼睛还是肿的,人也蔫蔫儿的,给太后行完礼,就问:「娘娘,琼儿能不能回去找母妃?」 太后道:「先吃饭,吃完饭,我有话告诉你。」 大公主已经九岁了,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幼儿,她虽然从小被宠惯着长大,不似兄长们心思机敏,却也从太后脸色中看出些不对劲,当即小嘴一扁,又流出泪来。 「娘娘,您救救我母妃吧!」大公主跑到太后身边跪下,一边哭一边说,「她……她……」 小姑娘上气不接下气,却「她」不出个所以然——她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哪里知道母妃做错了什么,让父皇大动肝火,只能继续哭泣。 太后叹口气,扶起她拉到怀中,一边拿了绢帕给她擦脸,一边柔声说:「琼儿别怕,你母妃没什么,只是做错了事,得受罚,你父皇要送她去上清观清修一段时日,静思己过。你就先在庆寿宫住些日子,等你父皇气消了,再求他让你去见你母妃,可好?」 「那……那要多久啊?」大公主抽噎着问。 「我也说不好,不过琼儿乖乖听话,好好吃饭,不让你父皇操心生气,他就能快点消气。」 大公主今天见到父皇真的发怒,还是很畏惧的,终于渐渐止了哭泣,坐下来吃了点东西。 吃完以后,太后让人带着大公主出去玩,如今秋高气爽,正是适宜户外活动的时候,小孩子有人陪着玩,不一会儿就有了笑模样。 「这里面怎么还有贵妃娘娘的事?」许京华憋了一肚子疑问,「还把皇上气成这样。」 「蠢人会做出什么事来,真是没人想得到。」太后扶着许京华的手,站在窗前,低声讲述前因后果,「皇上之前不是冷落过她么?真定长公主就想方设法搭了条线,把一个内侍引荐到长乐宫去,说是有法子帮她做皇后,还能让瑜儿做太子。」 「那个法子不会就是……」 太后点点头:「她听说闵烈皇后婚前曾与楚询有段旧情,如获至宝,早就想禀告皇上,可是真定他们还另有谋划,这把火要留到最后才烧,便让那内侍一直劝她静观其变。」 「另有谋划,是指流言吗?」 「对,那些流言能让皇上对太子和楚询起疑,不管这疑心有几分,都算是有了火种,可以把大火烧起来了。」 许京华回头一想,突然恼怒:「那我昨日进宫,岂不是中了他们的计?」 太后冷笑:「昨日你来不来,都还无关紧要,更可恨的你还不知道呢。」她把真定长公主和胡贵妃原本的筹划讲给孙女听,「我现在想起来都还浑身发冷,此事若真是由你揭露,别说琰儿和你再难见面,便是我,恐怕也很难不和琰儿生分。」 这一点许京华不太能感同身受,「这事有这么要紧吗?闵烈皇后在嫁给皇上之前,就和楚指挥使断绝来往了啊?皇上和太子殿下很介意这个吗?」 她真不觉得这有什么好在意的,她娘还嫁过人呢,也没有绝口不提啊! 「他们这事,与你娘、与我都不同。」太后拉着许京华的手,转身回去坐下,「我们嫁过人,是明媒正娶,人人都知道,自然不算什么。闵烈皇后和楚询,却是于名节有碍、德行有亏的私情。」 许京华给太后倒了杯水送过去,安静听着。 「而且,闵烈皇后是大义灭亲后自尽的,皇上难免觉得她是为了他们父子两个死的,十几年来时常在心中缅怀惋惜,只记得两人间的好时光。如此,点滴温情也能变得情深似海,这时候陡然得知闵烈皇后曾经拒绝嫁入东宫,还另有所爱,如何接受得了?」 这倒也是,「那太子殿下又是为什么?」 太后端茶的手顿了顿,眉头皱起来:「这种时候,皇上一定不愿意见太子——父子相见,难免想起闵烈皇后,这等事又不是一日两日能过去的,父子两个不得相见,时日长了,太子心里必然也不自在。」 许京华到此时才明白这桩阴谋的可怕之处,「原来他们不是要一举害死谁,而是使离间计!」 v第66章[02.27] 「不错。」太后喝了两口茶,缓了缓,叹道,「君臣、父子、祖孙、兄妹,甚而整个宗室,没想到李弋死之前,还下了这么大一盘棋。」 「那……那您劝过皇上了吗?」 「劝是劝了,不过,论道理,皇上比谁都明白,真放下,却没那么容易。」 「诀别信您给皇上看了吗?写了什么?」可别有什么余情未了、下辈子再续的话啊! 太后道:「皇上带走了。写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你没看过就给皇上了啊?万一写了什么……」许京华有点着急,「皇上会不会迁怒太子殿下?」 太后拍拍孙女的手:「别担心,我虽然不知道写了什么,但楚询知道。他肯把这信交出来,那就一定不要紧,还能保住他的身家性命。我猜,文君当初一定断得很干脆,决意好好做太子妃,辅佐皇上。」 许京华很信服太后,当下略微放心,但回头一想,又奇怪:「可是胡贵妃的人没去找我啊!皇上怎么抓到她们的?」 「有人告发。李弋做的好局,不光一举达到目的,还把李家撇清得干干净净。」 「您是说,告发的人也是李家安排的?可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太后摇头:「如果事情照真定和贵妃预想的那样,从你这里揭发,皇上震怒,拿了楚询来问话,再回头细查,拔出萝卜带出泥,很容易就把李家子孙也牵连进来——只要皇上想给他们安罪名,他们是逃不掉的。但现在不一样,他们把萝卜洗得干干净净放在那里,皇上想牵连,最多牵连个李欣李奂云,也就到头了。」 许京华顺着太后说的一想:「啊!他们这就好比买/凶/杀/人,为了防着抓到他们,干脆把凶手也推出来了,可他们不怕真定长公主反咬一口吗?」 「其一是真定不会认罪,她不认,当然也就不存在反咬;其二,就算真定软弱到那个地步,她也说不出什么来,这件事很大可能是李家引着她自己发现筹谋的,在她心里,她自己就是主谋,咬谁去呢?」 许京华:「……」 居然还有这样的事儿?! 太后接着说道:「而且她毕竟是长公主,先帝的长女,有恃无恐。皇上又不能对她用刑,顶多是关她一段日子,时间长了,那几位亲王肯定要找皇上要人,到时候他们仗着皇上不肯自曝其短,不愿将闵烈皇后私情公之于众,还会说长公主无故被幽禁,是皇上苛待亲妹妹。」 「欺人太甚!」许京华气得拍了一下坐榻,「这也太过分了!」 「可不就是欺人太甚么。」太后冷笑起来,「可惜他们看错了人,皇上可不是先帝的脾气,再怒再急都能忍,皇上……早就忍够了。」 说到这里,太后又难过起来,「我现在只担心,闹得过了,最后乱局还得皇上自己收拾。」 许京华凑到太后身边,伸手挽住太后手臂,劝慰道:「没事的,只要咱们自己亲人是一条心,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最要紧是不上当,不被他们离间。」 太后摸摸孙女的额头,欣慰道:「还好有你在我身边。」 「不光有我啊,还有叔父呢,还有太子殿下呢!太子殿下还不知道这事吧?皇上怎么打算的?」 「皇上正在气头上,这时候提起太子,我怕他更不高兴。明日再说吧。」想起明日是孙女生辰,太后又有点生气,「这些杀千刀的,偏挑了这个日子闹事,如此情势,倒不好给你庆生了。」 「不用不用,我一个小孩儿,庆什么生呀。再说我现在跟着您过好日子,天天吃饱穿暖又快活,就跟天天庆生一样嘛。」 这孩子好像生来就有一种天塌下来当被子盖的豁达,太后听着她说话,竟也觉得那些烦难都不算什么了。 「我们京华真是个知足惜福的好孩子。」太后摩挲着孙女额头感叹。 许京华乖乖靠着太后,觉得太后香香软软的,很像小时候依偎在娘亲怀里的感觉,也感叹:「娘娘真是个睿智慈爱的好祖母。」 太后扑哧一声笑出来:「油嘴滑舌,跟谁学的?」 「不是学的,是京华发自肺腑的!」许京华拍拍胸口,笑嘻嘻哄太后开心。 太后高兴地搂住小孙女,笼罩庆寿宫的低沉气氛终于渐渐散去。 这一日许京华没有回府,一直留在庆寿宫陪着太后,和每过一会儿想起母妃来就想哭的大公主。 皇上直到第二日午前才又出现,他和太后单独谈了一会儿,然后叫进大公主去安慰了几句,最后还没忘许京华过生辰,赐了她一枚小巧白玉如意做礼物。 许京华谢了恩,却道:「皇上,京华想换一样礼物,行吗?」 「怎么?你不喜欢这个如意?」皇上问。 许京华摇头:「不是,不过……」她偷偷瞟一眼太后,还是壮着胆子说,「京华本来和太子殿下说好今日在宫中见的,听说殿下在读书,我……我想去瞧瞧,行吗?」 太后和皇上都十分意外,皇上更是盯着许京华看了好一会儿,看得她都有点害怕了,才说:「你要是想去,就去吧。」 太后更意外了。 许京华不知就里,松一口气,保证道:「我只去瞧瞧殿下,什么都不说!」 「不,」皇上缓缓转头,看向太后,「你想说什么,尽管同他说。」 「皇上……」太后忍不住插嘴,「这不合适。」 皇上声音低沉:「我不勉强,京华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徐若诚,带郡主去东宫吧。」 许京华跟着徐若诚出庆寿宫,一路向北穿过御苑,出玄武门折向东,眼看进东宫了,还是没想明白皇上到底让不让她告诉刘琰真相。 「徐公公,您服侍皇上好多年了吧?」她突然开口问。 徐若诚欠身道:「郡主太客气了,可当不起郡主一声‘您’。」 「怎么当不起,我听说徐公公是三品大官呢!」 「都是皇上恩典。」 徐若诚是皇上身边内监第一人,各宫妃子包括太子,见了他都客客气气,他也心安理得,只有太后那里不敢造次。宜阳郡主是太后心尖上儿的宝贝,连皇上都另眼相待,略一犹豫后,这位大太监极罕见地自称了名。 v第67章[02.27] 「徐若诚十七岁到皇上身边服侍,至今已有二十年了。」 「那您肯定知道皇上的心意,您给我出个主意,这件事我到底该不该同殿下说?」 徐若诚忙说:「天威难测,可不敢说知道皇上心意。」 宫里的人都太小心谨慎了,许京华只能换个说法:「依您之见呢?这等大事,我说不合适吧?」 徐若诚道:「要说合适,这件事谁说都不合适,最好是殿下自己知道。」 「没人和他说,他怎么自己知道?」 徐若诚轻叹:「宫墙之内,哪有藏得住的秘密?」何况东宫里钱永芳也不是吃素的,他们稍微透点风过去,太子不就知道了么? 「您是说,让殿下从传闻里听说?那不好吧?」许京华皱起眉,「等传到他耳朵里,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呢?再说皇上也不愿意这么传这事吧?」 就算皇上默许,这样传给刘琰知道,他以后也得装不知道,不能和皇上谈起啊! 许京华刚这么想,徐若诚就说:「那就只好干脆瞒着殿下了。为尊者讳,殿下不知此事,也好。」 「什么都不说?那怎么解释胡贵妃和真定长公主?」 徐若诚有点奇怪,看一眼许京华,却见她满脸迷惑,似乎真的不懂,心里忍不住暗自摇头:太后也把郡主宠得太过了。 「皇上是君父,没有事事向太子解释的道理。」 「可、可是……」 「郡主,前面就到了。」徐若诚没让许京华继续说下去,「徐若诚卑贱之人,没什么见识,除了最后一句,郡主都不必放在心上。皇上说了,此事随您,您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许京华皱着眉进了东宫北门,在拿定主意之前,已被得到消息迎出来的钱永芳,引到了刘琰日常起居的春和殿外。 她心事重重,一路走来都没顾上打量,到此时也只来得及正正精神,露出笑脸见刘琰。 徐若诚陪她进去,行礼见过太子殿下后,禀道:「圣上命臣送郡主来见殿下,殿下郡主慢慢谈,臣外面候着。」 刘琰点点头:「辛苦你了。」又示意钱永芳跟出去招呼。 等他们出去,刘琰刚向许京华一笑,要说话,她先伸手道:「我的弓箭呢?」 「我还说你怎么会来?原来是讨债来了。」刘琰笑着转头,说杨静,「还不去给郡主取来?」 杨静快步往后殿去了,刘琰让许京华坐,另有人送上茶来。 「说好了不见不散嘛,你不得空,只好我来了。」许京华一面说一面打量室内陈设,这间是春和殿正堂,比庆寿宫东偏殿略显宽敞,但摆设仍以朴素实用为主,有些家具还很眼熟,一看就是他原来用惯的。 「你自己要来的?」刘琰意外。 「嗯。」许京华点头,转回来看向太子殿下,大约是没出门的缘故,他今日没穿太子常服,只穿一件没什么纹饰的青色直身袍,神色看起来与平时倒没有不同,一时更没法拿定主意。 刘琰以为她有下文,等了片刻,她却只打量自己不说话,心中更加笃定宫中一定是出了什么对自己极为不利的事。 「我挺好的,难得闲下来读读书、静静心,对了,你看门边那盆菊开得好不好看?我打算好好画一幅秋菊图送你,先头那幅碗莲画得太过粗糙……」 「你就想同我说这些?」许京华突然问。 刘琰一顿,作势想了想,道:「没想到你突然过来,原先想说的话,一时竟都忘了。你这些日子忙什么了?有没有出门去玩?」 「我没什么忙的,出门就去过一次韩家,再就是前日去朱家果园,两次都有事、没得玩,我还等着太子殿下你出宫找我,我们出城跑马去呢。」 刘琰望着许京华,心里有点甜也有点酸,「那恐怕得过些日子了。」他尽量不露声色,只微笑着,「九月初一是我母后冥诞,也许那时……」 「殿下,」听他把希望寄托在闵烈皇后身上,许京华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你不问问我,外面出了什么事吗?」 只要他问一句,她就什么都说出来! 刘琰却脸色一变:「怎么?与我母后有关?」 许京华张嘴想说,刘琰又立刻道:「你回去吧,徐若诚还等着,不要耽搁太久……」 「我刚来你就赶我走?」许京华惊愕,「不想听也不用赶我走啊,我们说点别的就是了。」 「你本来就不该来。」刘琰站起身,「杨静!磨蹭什么呢?东西找到没有?」 杨静捧着一个长盒子,一溜小跑出来,「找着了找着了。」 许京华坐着不动,板脸道:「我不走!我还有话没说呢。」 杨静站在那里,进退不得,偷眼看自家殿下,见他紧皱着眉,似乎也左右为难,就壮着胆子说:「郡主别恼,殿下是怕牵累您……」 「你哪儿那么多话?滚!」刘琰骂道。 杨静把盒子放到桌上,麻溜滚了。 刘琰转回头,见许京华瞪着自己,气呼呼的样子,有点无奈:「既然同我母后有关,就绝非小事,你先回去,等这事冷一冷,父皇气消了,娘娘自然会为我想办法……」 「晚了,这事儿早就牵连我了!」许京华也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声音压低一些说,「那日钱永芳到我那儿之前,有个人下帖子给宋先生,约他见面,宋先生见是个多年不见的旧识,就去了,没想到那人如今竟在楚询府里做宾客,这次约宋先生,就是替楚询约的。」 刘琰脸色难看起来:「楚询想干什么?」 「他手上有一封,闵烈皇后被选定为太子妃之前,写给他的诀别信。」 这一句话,许京华越说声音越轻,到最后三个字,几乎只有气声。 v第68章[02.27] 所以刘琰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诀别信。」既然已经说了,索性就说个明白,「楚询原先曾在李家家塾就读,与闵烈皇后做过同窗,早就……李家知道了这件事,就设了个局……」 许京华把整件事从头到尾讲完,见刘琰呆站在那里,神色迷茫,像是听见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一般。 想起他心中的母后,应当是个仙女般的人物,这会儿听见这么件事,心里一定很难接受,许京华忙安慰他:「娘娘说,楚询既然把信交出来,一定是闵烈皇后决心好好做太子妃,断得很干脆……」 「信呢?」刘琰终于出声,声音却极低哑。 「娘娘交给皇上了。」许京华看着刘琰,很是担忧,「你没事吧?」 刘琰下意识道:「没事,没事,你回去吧,让我静静。」 他转身想走,却转错方向,不小心撞到了椅子。 许京华听见砰一声,吓得忙扶住他:「当心,慢点儿,疼不疼?」 疼当然是疼的,但这疼也让刘琰清醒了些,他竭力定定神,说:「没事,不疼。」 这时杨静听见动静,也进来查看,刘琰便道:「杨静送郡主出去。」 杨静见殿下神色不对,忙答应一声,走上前来,许京华哪里放心,拉着他手臂不放,「我再陪你呆一会。」 刘琰低头看她,她毫不回避,也坚定回视,片刻后,刘琰先败下阵来,对杨静摆摆手,自己坐倒在椅子上。 杨静悄悄退到门边,听见郡主低声说:「你不用怕连累我,皇上这么圣明,才不会错怪好人,就算他一时想不通,还有娘娘在呢。」 是啊,还有太后娘娘呢,杨静安慰着自己,彻底退出去,不敢再听。 里面刘琰还是呆呆的,许京华就蹲在地上,扯着太子殿下的袖子嘀嘀咕咕,「你可不要中那些坏人的计啊!我觉得闵烈皇后已经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女子了,你看,她有才华,有决断,明是非,如今我们还知道她也有小姑娘那一面,不是挺好吗?」 「我真不觉得这有什么,我娘还嫁过两次呢!人这一辈子,先遇上谁后遇上谁,又不由自己做主,只要不曾辜负过旁人,就很好了,你说是不是?」 刘琰飘忽的目光渐渐移到许京华脸上,「可是,有些情意,不是说断就能断的。她……她走得那么决绝,焉知不是……」 他话说一半不说了,许京华自己琢磨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是说,皇后娘娘自尽,可能有这个原因?」 刘琰僵着没动,眼睛里却表达了默认的意思。 「我不是闵烈皇后,不知道她的想法,但要以我的想法来看,当然是父母亲人比旁人要紧,那种时候,哪还想得到那点儿情意?何况最难过的时间都过去了,还有了殿下你,那时回头再看楚询,应当像隔着山川那么远了吧?」 「真的那么容易过去?」刘琰盯着许京华的眼睛,「假如换成你呢?」 「换成我的话,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许京华扯扯太子殿下的衣袖,「你也学学我吧,别想这些没有答案,还让自己难过的事。皇后娘娘决意自尽,还能想着把你托付给太后娘娘,显见是疼爱你的,她只是过不去自己那一关而已。」 「真的?」 「当然!放心吧,没什么大不了,都会过去的。」 刘琰望着她亮闪闪的眼睛,长出一口气,庆幸道:「还好你来了,京华。」 许京华松开手站起身,哼道:「刚才也不知道谁赶我走。」 刘琰说的「还好你来了」,当然并非仅指此时此刻,不过此时不是解释的时候,「我不是赶你,但你确实得走了。」 「为什么?你怕徐公公等急了?」许京华蹲了一会儿,腿有点麻,也不管刘琰说什么,先坐下抻抻腿再说。 「不,我是在想,既然人家都把棋走到这一步了,我们何不将计就计?李家不就是想离间我们父子,让我在东宫孤立无援,只能倒向他们、获取支持么?」 「你是想同皇上做戏,引着他们来接近你,然后抓他们的把柄?」 「不错。此事若就这么算了,我枉为人子。你替我跟父皇说,李家一定还有后招,我们不能再姑息养奸了……」刘琰说到这里,忽然停下,略一沉吟后,说道,「算了,我还是仔细写一封奏表,让徐若诚带给父皇,你帮我劝劝娘娘,请她也配合一二。」 「配合什么?」 刘琰已经站起身叫杨静研墨,闻言回头向许京华一笑:「配合父皇冷落我。」 「他们会相信吗?」 「会的,他们算计的就是这个。你等我一会。」 许京华点点头,看着他进去内殿,才长出口气,放下悬着的心。 她刚才看着镇定,其实心里真的被刘琰的样子吓到了。之前她只考虑了这事自己说合不合适,是否应该由皇上或者太后亲自同刘琰谈,毕竟自己只是个外人,涉及到他母后的私事,由她来说,难免有点尴尬。 但刘琰明明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明明也很想多同她说几句话,却因为怕连累她,而催她快走,还把下次见面的希望寄托到他母后冥诞上,许京华就无论如何也没法再瞒着他了。 在说之前,许京华想到刘琰可能会恼怒,就像皇上一样,但她怎么也想不到,刘琰会怀疑他母后之死也与楚询有关——若真是如此,不但皇上和刘琰在闵烈皇后心中毫无分量,连刘琰的出生,都会变成彻头彻尾的错误。 母亲不甘不愿生下他,外祖父谋反也是因为他,最后母亲因为这一切自尽……太令人绝望了,就算心大如许京华,就算仅仅只是假设,都无法面对那样世间几无立足之处的出身来历,何况刘琰? 幸好他能听进去劝,还很快有了斗志,许京华松弛下来,便觉得口渴,转头端起一直没顾上喝的茶,一口喝完,又自己动手倒。 跟着杨静进来服侍的宫女,见状快步上前,许京华摆摆手:「不用管我,我自己来就行。」 她又喝了一杯茶,思绪绕回到刘琰身上,想想他茫然伤心的神情,再看看这空旷冷清的大殿,又不放心起来——如果真的依计行事,他还能出东宫吗?连娘娘那边都要冷落他,那岂不是他们也不能见面了? 他真的能熬过去吗? 重重担忧涌上来,许京华坐不住了,她起身走到内殿门口,隔着隔断的落地屏风说:「殿下,我觉得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你再等一下,我马上写好了。」 v第69章[02.27] 「我就是说你先别急着写。你要做戏做得像,是不是就得一直呆在东宫不出去,‘闭门读书’什么的?这样短了还行,时候长了,你多难受啊?」 屏风之内,书案后面坐着的刘琰笔尖一顿,抬起了头,四君子画屏风上,映着一条纤细的人影,屏风没有人高,那美好的影子还露了一截光洁额头在上面,散碎额发毛毛糙糙的,像她本人一样,不肯服帖却充满活力。 「我不难受,」他望着影子,语气温柔得,好像将要受苦的人是对方一样,「我知道你会陪着我的,在心里。」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但他们之间最多也就十步远,屏风能遮住里面的人,却隔绝不掉声音,这轻得呢喃一般的声音,落入许京华耳中,旋即化作一根鸿毛,在她心上轻而又轻地搔了搔。 那感受奇妙极了,彷佛无穷滋味混杂,却只汇集在小小一点上,让人想细细分辨而不得,只能等着它自己散去。 刘琰说完,顿了顿,没等到她的回答,略有失落。 但这会儿没空失落,他低下头,一边继续写奏表,一边说:「还有娘娘和父皇,只要大家心在一起,我就不难受。你不要担心,冷落也不是完全不能出东宫,主要还是不面圣不听政,你回去请娘娘和父皇商量一下,让我每隔几日去给娘娘问安,然后你掐算着日子,也进宫来,我们不就能见面了吗?」 那股奇妙滋味终于过去,许京华轻轻吐出一口气,转身靠在旁边柱子上,「好吧。那你觉得,这得多久能奏效?要是两三个月过去了,他们还没有动静呢?」 「父皇会逼他们动的,我猜,父皇现在就在着手了,他对李家和士族早就没了耐心……」刘琰大半心思用在写奏表上,说起话来便比平时直接许多,「之前变法一直对山东网开一面,多有宽限,这次他们激怒父皇,父皇定会将齐鲁两地列为重中之重。」 「这么一会儿,你就把这些事考虑得这么清楚明白了?」许京华有点佩服,「好吧,听你的,我不打扰你了,你慢慢写。」 她走回方才的椅子上坐下,独自发起了呆。 这几天出了太多的事,且都干系重大,让人好像置身于风雷笼罩下的茫茫草原,电闪雷鸣不断,风雨一波连着一波,弄得人身心俱疲,却逃无可逃。 「我知道你会陪着我的,在心里。」 温柔缱绻的话突然浮现,许京华一惊回神,风雨雷电倏忽远去,只剩一点暖意萦绕心头——原来在他心里,她是能够支撑他的人啊! 许京华很开心,还有点小满足小得意,忍不住笑起来。 「想到什么好事了?自个儿偷笑。」 太子殿下的声音突然响起,许京华腾一下站起来,绷紧脸摇头:「没什么,你写好了?」 刘琰笑着走过来:「嗯,等墨干了,杨静就拿出来。」他说完看一眼外面,「到午时了,你饿了吧?可惜我不便留你用膳。」 「没事,我回去陪娘娘吃,现在大公主也在庆寿宫,我得帮着娘娘哄她。」 「是吗?父皇打算怎么处置贵妃?」 方才许京华只讲了事情经过,还没顾上提胡贵妃和真定长公主的现况,「暂时关进上清观和长公主做邻居了。」说到这儿,她压低声音,「皇上想饿长公主几日,但是好像觉得单饿着她不够,又叫多给贵妃娘娘送好吃的,再把两边窗户开着,给长公主闻闻味儿。」 刘琰扑哧笑出来:「贵妃看见长公主的境况,估计也吓得吃不下了。」 「嗯,昨日傍晚,二殿下还跑来庆寿宫,哭着求娘娘,说想去看看他母妃,娘娘说,他要是真为贵妃娘娘着想,这时候就别闹着去见她,惹皇上更生气。」 刘琰听见提起二皇子,脸上笑意淡了一些,「父皇没连他一起罚,已经是网开一面。他们母子安的什么心,打量谁不知道么?」 许京华对胡贵妃那被人告发的阴谋也很恼怒,但是这件事似乎与二皇子没有关系,就说:「二殿下似乎也不知道贵妃干了什么。」 「他也许不知道,但你想过没有,若他们的阴谋成了,你我之间会如何?刘瑜会不会趁虚而入?他去神都苑就一直讨好你,为的是什么?」 「他为了什么,和我们又没有关系。」许京华才懒得想二皇子为什么,「我倒是好奇,若他们的阴谋真的成了,是我告诉娘娘和皇上此事,你真的会生我的气,再也不想见我了吗?」 两人都没坐下,刘琰站在许京华三步外,看着她的眼睛,露出一丝苦笑:「我只会生自己的气,不想见任何人。」 许京华想起他方才的样子,心里一疼,上前一步待要说话,他先开口接道:「但我说过,无论出什么事,我都不会和你断绝往来,就算你不理我,我也会厚着脸皮给你送芡实糕的。」 这话说得许京华又想笑,又有点鼻酸,「我想好我的暗号了。」 刘琰惊讶:「你上次信里不就……」 「那个不算,那个没意思。」许京华回头看一眼桌上装弓箭的盒子,「你知道鸣镝吧?」 刘琰点点头,许京华接着说:「鸣镝也叫响箭,我的暗号,就是画一个响箭给你。」 响箭,想见,相见。 刘琰心一下火热起来,两天前准备好的话几乎脱口而出,杨静偏在这时捧着奏表出来说:「殿下,已经好了。」 好个屁!刘琰转头瞪了这没眼色的一眼,说:「愣着干什么?去请徐公公。」 杨静也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忙把奏表放到桌上,出去请徐若诚。 刘琰趁这个空儿说:「你记得和娘娘商量好,到时候进宫来……」 「知道啦。外面不用你操心,你记得自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读书要在天亮堂的时候,黑了就多点蜡烛,现在外面天儿很好,不出东宫,你也可以出门多走几步散散……」 许京华一口气说完,才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唠叨,不过被唠叨的太子殿下倒没烦,还很受用地连连答应,最后反过来嘱咐:「你也一样,想跑马不用非得等我,你不是说朱姑娘也喜欢骑马吗?秋天容易燥,你记得多喝些清肺去火的汤水……」 徐若诚就是这时候跟着杨静进来的,他前面的话没听见,最后这句倒是听得清清楚楚,一时有些疑惑,难道郡主没同殿下说?不然他怎么还有心情说这些琐事? 刘琰看他进来,自然停了话,把奏表给徐若诚,托他转呈皇上,又让人抱着送给许京华的礼物,送了他们出去。 两人回去庆寿宫,皇上要陪太后用膳,正好也没走。 徐若诚呈上奏表,许京华说起太子的主意,刚说到「将计就计、引蛇出洞」,皇上就斥道:「不成!异想天开!胡闹!」 许京华想到皇上可能不会同意,但没想到皇上会有点生气,忙替刘琰解释:「殿下说李家一定还有后招,我们不能再姑息养奸……」 太后拦住了她:「先用膳吧。太子不是写了奏表么?用过膳,皇上看过奏表再说。」 太后发话,没人再有异议,用过膳后,太后打发许京华带大公主去院子里玩,自己和皇上说话。 v第70章[02.27] 许京华有点忐忑,把大公主交给嬷嬷带,自己蹲在偏殿门口等了好半天,里面也没消息,却把齐王等来了。 「皇上在呢?」齐王等许京华和大公主行过礼,打发大公主继续去玩,低声问许京华。 「嗯。」 齐王就示意许京华跟他去东偏殿,「出什么事了?听说皇上把真定长公主叫进宫,就没放出去?」 原来叔父还什么都不知道,许京华点点头,问:「外面已经传开了吗?」 「传没传开,我不知道,反正我是被姐夫和外甥堵了门了。」 「……驸马去找叔父了?」 「你别光问我,先说说怎么回事,咱们不是说好了一早起来先去白马寺给你爹上香吗?」 许京华一拍脑门:「啊!我都给忘了!」她今天生辰,论理是要先去祭拜父母的,但是昨日出了大事,她进宫后就没回府,早把这事忘到脑后了。 想想这么件大事,也瞒不过齐王,许京华就把整件事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连自己去见刘琰,刘琰想将计就计,皇上却不同意的事都说了。 齐王越听眉毛皱得越紧,到最后几乎打成死结,忍不住骂道:「这些王八蛋,怎么什么破事都想把你扯进来?」又说许京华,「你也是,这种时候你去见太子做什么?」 「……我是觉得,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做错就……」 「那又如何?他亲爹都忍心,你有什么不忍心的?他既然做了太子,就得受着,以后这等事还多着呢!天下哪来那么便宜的事?独占了好处,还要温柔呵护……」 齐王气得要命,却见侄女露出不赞同之色,便冷笑道:「你真以为刘琰有那么软弱?你想想,你在东宫一共呆了多久,他不但想出对策,连奏表都写出来了,这样的太子殿下,用得着你惦记吗?」 许京华没吭声,心里却觉得正是因为自己在,刘琰才能那么快振作起来、想出对策。 齐王不知道她怎么想,却看出她不服气,接着说:「且不说这个,你觉得皇上为何不同意他的对策?」 「怕有什么差池吧?」 「哪边的差池?」 许京华也说不出具体的,其实她觉得这个计策,除了刘琰要忍受长久的孤独之外,好像没有什么别的不好,所以思来想去,她只能说:「或者皇上不想委屈殿下,觉得没必要……」 齐王笑起来:「傻孩子,是叔父以往错了,只想着将你隔在外头,远离这潭深水就好,却忘了,」他轻轻叹息,「水潭外还有无数野心家,想推你下去垫脚呢!」 许京华听得心惊,「叔父……」 「叔父今日索性同你说个明白,皇上一听这个计策就不同意,缘故只可能是怕最后弄假成真。」 许京华不明白:「成什么真?」 齐王压低声音,细细解释:「李家图谋的是什么,皇上、太子,包括娘娘,都一清二楚,无非是离间他们父子,然后扶持太子逼宫,令皇上退位……」 许京华吓了一大跳:「会、会这么大逆不道么?」 「怎么不会?他们李家又不是没谋过反!」齐王冷哼,「皇上显然是铁了心要推行新法、削弱士族的,李弋一死,他们再无力扭转形势,可又不甘心将手中权势与富贵拱手让人,那么所能走的,也就只有这一条路了。」 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以李家为代表、兴盛了不知道多少代的大家士族。 许京华终于明白叔父说的成真是什么,吓得一颗心扑腾乱跳,却仍忍不住为刘琰辩解:「就算是这样,太子殿下也不是那种人啊!」 「他现在不是,但谁又能担保以后不是?」齐王神色异常冷酷,「你以为坐在太子位上,就能高枕无忧吗?差一步就是天下至尊,谁不想抢?今天有胡贵妃,明天就能有周贵妃裴贵妃。与其每天惶惶不可终日,防着别人来抢,不如更进一步……」 许京华脸色苍白——是啊,刘琰或许真的不是为了登上皇位而不择手段之人,但皇上肯冒这个险吗?放太子去与李家往来,等于让太子接触到李家这些年掌控的权势,万一太子被权势眯了眼,受李家蛊惑,临阵倒戈,就只能父子相残了。 齐王见她吓到,心里也不忍,便缓和语气说:「叔父不是吓唬你,这等事古往今来多的是,唐太宗千古一帝,史书称颂,但他皇位是怎么来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玄武门之变……」许京华声音极低。 「这就是帝王家。」齐王最后又下了一剂猛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固然是有的,但在这些下面,争权夺利也无可避免,就像长公主,要谁说,她也够富贵了,但她仍觉不够,为何?因为皇上看不上他们,除了富贵,别的什么都不给。她的儿子又姓李,皇上绝不可能重用,还是个少年,一生已看得到头,她怎么肯甘心?」 「她还不甘心,让小老百姓怎么活?」 「人就是这样,得陇望蜀、贪心不足,生出无数事端来。」齐王叹口气,「叔父以前不愿你和琰儿多往来,也有这个缘故,他是储君,各路野心家很容易围着他生出旋涡,将与他走得近的人裹挟而入。就像这次一样,胡贵妃没成事,楚询仍要把信送到你手上,将你拉进来,你不觉得冤枉吗?」 冤枉是肯定有的,毕竟是闵烈皇后婚前私事,宋怀信拿着信回来找许京华的时候,就是一脸吃了屎的晦气神色,还声称已经跟那位旧识绝交,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但许京华和刘琰谈过之后,便已经不太介意这事了——楚询也是被逼的没有办法,他这封信不拿出来,后果可能会更加严重。 「这只是个开始。」齐王看出她不太介怀,只得继续往下说,「就算皇上许了,将计就计,李家也不会轻易信任太子,要缔结盟约,少不了联姻,那时他们就会看你格外不顺眼。」 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齐王压低声音,飞快说完:「咱们虽然没什么好怕的,但这些小人总使阴招,难免恶心。我也不是要你和太子断绝往来,君子之交淡如水,只要心里有,危急时刻能帮上忙,已尽够了。」 这话说完,门外也传来通传声:「殿下、郡主,皇上传召二位过去说话。」 齐王答应一声,见许京华若有所思,伸手一拍她肩头,说:「走吧。」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误把殿下当公公》卷一 作者:乐青 02、《误把殿下当公公》卷二 作者:乐青 03、《误把殿下当公公》卷三 作者:乐青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