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目如画》 第一章 总是一觉酣眠到天亮的典漆近来常常做梦。梦境总是如出一辙,在那个一百年前的普通清晨,典漆遇见了殷鉴。 典漆永远记得,那是个美好得不能再美好的早晨,圆溜溜的红太阳懒洋洋地从东墙头跃起,正暗自盘算著,买完菜回来要把棉被扛出来晒一晒,一打开院门,“咕咚”一声,浑身是血的高大男子就这么滚进了灰鼠单纯宁静的生活里。 “真是双漂亮的眼睛,目似点漆……”奄奄一息的男子在昏睡前这样说道。堪堪触及眼角的指随之滑落,在灰鼠平平无奇的颊上留下一抹带著刺鼻腥气的血痕。 是啊,披著一身灰色皮毛的鼠类既不及狐族的妖艳,也比不上猫族的优雅,哪怕苦修百年修出个人身,亦无一例外地长著一张平平无奇的乏味面孔,丢进人堆里就再认不出来。唯一能拿来称赞的似乎只有这一双比旁人亮些的眼睛。去天桥底下听听说书,书文里讲,但凡目露精光的,不是奸臣就是邪佞,不是好东西。 典漆自嘲地想著,伸手撩开他额上被冷汗浸透的发丝,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才是真正的漂亮,漂亮到目瞪口呆的灰鼠搜肠刮肚把能记起来的形容尽数回想一遍,亦只贫乏地想到“颠倒众生”四字。 应该是个神仙吧?把一切收拾妥当,没见过世面的小灰鼠趴在床榻边胡乱猜测,玄墨、苍赭、凌穹……掰著手指头把那些响彻三界的上仙名字都数一遍,似乎是,似乎又不是。估摸他一时半会儿醒不来,索性大著胆子跨到他身上去,点著那让人眼红的高挺鼻尖高声喝问:“小爷问你,你是谁?打哪儿来?家里几亩地?地里几头牛?” 问著问著,感觉还不赖,于是越发高高抬起下巴斜著眼睛,拿出县太爷家霸道衙内的威风劲重头问一遍:“小爷问你,你是谁?打哪儿来?” “在下殷鉴,来自盂山神宫。” “哎哟妈呀——”装腔作势的小灰鼠“咕噜噜”连滚带爬摔下床…… 梦境总是到此就结束了,百年前的事遥远得仿佛已经变成了灰鼠无稽的幻想,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却显得无比真实。典漆摸著屁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扭过头,恰好能看见那个前两天不小心掉在地上后就再也找不到的梨核。 原来是滚到床底下去了,典漆混沌地想著,再把脖子转到另一边,清早灿烂的阳光穿过门底下的缝隙漏进来,正扎进灰鼠迷迷瞪瞪的眼睛里。原来又摔下床了……典漆又想,真是…… 想再多睡会儿,隔壁房里的人却偏不如他的意。 “啊……嗯嗯……好舒服……公子,我、我不行了……呜……公子、公子……”宅子是前任房主家祖上传下来的旧屋,日增月长,墙里头都空了,在屋里说话大声些,那边就听得见,何况是在这样不由自主的时候喊出的不由自主的话。 典漆闭著眼心如止水地听,不愧是城里正当红的小倌儿,真是一把能掐出水来的好嗓子,这般哭爹喊娘地叫唤了整整一晚还是如此悠扬婉转酥软动听。听那床板“嘎吱嘎吱”的呻吟声,精打细算的灰鼠估量著,或许再过个三五天就该换张新床了。这回得跟木匠师傅说说,木料得选更结实硬挺些的,听说楠木不错,是做棺材板用的料子,总够多用几日了。 隔壁住的是白虎神君殷鉴,便是那个一头撞进灰鼠家的美丽男人。遇见他之前,凡间的无名鼠妖总是对“神仙”二字有著天生的敬畏,便如同猫之于鼠,虎之于兔,蛇之于蛙,上界仙神面前,妖魅精怪终是旁门邪道,却不想,那般享受著香烟供奉的仙者居然也可以到淫荡放纵让妖怪替其脸红的地步。 男人在伤口刚刚结痂的第二天便带回了一名让灰鼠再度自惭形秽的美貌少年,而后,众多有著惊人美貌的少年少女如流水般自呆若木鸡的灰鼠跟前来来去去。男的、女的、妖精、鬼怪,甚至天宫中的侍女……短短三月间,井底之蛙般的小灰鼠觉得,自己已然见遍了三界中所有的美人。高高在上的神君却始终不曾厌倦,艳丽的、清秀的、妩媚的、纯真的……那道强健的臂弯中始终不曾有过空缺。 还真是不挑……灰鼠小声嘀咕著,回头瞥见镜子里那张实在说不上哪里出色的面孔,于是再小小声补上一句,啊……他再不挑也不会挑上我。 百年后的小灰鼠已不再会因为隔壁房的彻夜吟哦喘息而睡不著,亦清清楚楚地明白,再不满也不能用拳头“咚咚”敲墙去提醒那位忘乎所以的贵人,那样的后果只不过是能听见更暧昧的淫声浪语、更粗重的喘息以及更响亮的床板晃动声。 “嗯嗯……公子,你弄得人家好、好舒服……我、我好喜欢……啊!又、又进来了……”甩上房梁还能绕三匝的娇吟似乎还要继续,典漆闭上眼就能想像出那两人是在如何激烈的纠缠,就仿佛少做一次会死一样。 我喜欢你呀,我好喜欢你,公子、公子,我喜欢你,喜欢你……每每到最后,听到的无非是这样明显头脑不清醒的话语。那个头脑明显很清醒的无耻神君则必定会用他那低沉醉人的嗓音说道:“我也很喜欢你哦,尤其是你的这里、这里和这里……” 然后少年们的笑声就会异常娇媚腻人:“哎呀……公子你真坏!” 再然后则是周而复始的“嗯嗯啊啊呜呜”伴随著「嘎吱嘎吱嘎吱”,隔上十天半个月还会再突然爆发出“轰隆”一声巨响。那是床塌了。 “真是……”脑袋里“嗡嗡”作响,哪怕听了百年,这叫人脸红心跳的交媾声还是让灰鼠觉得头疼。 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也不看看这是谁借住在谁家里!忍无可忍地从地板上跳起来跑去隔壁敲门,那急色鬼投胎的神君居然连房门都没关,手一推就推开了。 “哟,东家早。”那是一双如天湖水般澄澈通透的眼睛,上天入地亦找不出第二双。相貌出众的男人显然不怕被人看,一边揽著少年杨柳般纤细的腰肢将怒胀的分身深深埋进高高翘起的雪臀里,一边神情自若地同典漆打著招呼。 “你、你、你、你、你……”想努力避开他那双鬼魅般妖异的眼睛,视线却一不留神落到他衣襟大敞的胸前,上头那可疑的红色痕迹……慌忙再往下落,那是两人紧紧结合的下半身……刚打算跨过门槛的右腿被硬生生收回来,气势汹汹的小灰鼠“腾——”地红了脸,下流!无耻!不要脸!一肚子抱怨生生卡在喉咙口。 “东家有事?”身下原本小白兔一般清纯可人的少年已完全陷入了情欲里,殷鉴一面缓慢律动著下半身撩动起他更响亮的哀泣,一面无事人般对典漆客套著,沙哑的话语中隐隐逸出几许笑意。 “我……小爷是来告诉你……”努力想把目光从两人身上移开,却又似被什么牢牢牵住了一般,眼睛里脑海里满是一场场火爆的活春宫,典漆甚至听到了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要是、要是这床再塌了,就拿你的盂山神宫来赔!” “好啊……”神君这样说著,依然是不以为意的戏谑表情,只是交缠的身躯扭动得愈发疯狂,故意向恼羞成怒的灰鼠挑衅似的。 冷冷一阵秋风吹过,吹起房中纱帘无数。 “哼!”转身离开的典漆高高仰著头,心中却一遍又一遍地骂著自己,让你手贱!不要脸的是他,你替他关什么门? ***************************************************************** 本城地处东南方,向来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安乐所在,城池虽小,却人来车往商贾遍地,论及繁华鼎盛,丝毫不输帝都半分。生活安逸的人们早起无事,先到茶馆中叫上一盅碧绿新茶润喉提神,再品著甜腻茶点慢悠悠听那说书先生抑扬顿挫道上一番。 古老醒木修成精的白发说书人亦是悠游自在,不讲才子佳人不说英雄豪杰,偏津津乐道著那些荒诞不经的离奇传言:“话说许久许久,约是百多年前……” 方一开场就玄乎得紧。他说,混沌天地之初,四方各生珍奇异兽,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乃万灵之祖,天帝因而敬之,令众仙皆称之曰神君,后于东西南北各设神宫以作奉养,尊贵无匹。 又说道,妖中有修道三千年者唤作楚耀,根基深厚,道行高深,隐隐然为众妖之王。楚耀性情残暴,嗜杀成性,扬言遇佛杀佛,遇仙杀仙,狂妄不可一世。百年之前,其与四方神君之白虎相杀,斗足七七四十九日,直打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却终难分高下。此战之后,白虎神君与楚耀双双不知所踪。胜负如何,众说纷纭。有人道楚耀已死,又有人说,他伤重而逃,如今该当伤愈。 “究竟如何,请听下回分解。”最引人入胜的地方,书文嘎然而止,说书人笑得一脸狡黠,底下的人们先是一愣,转而纷纷摇头打赏,扬言道,明日必再来听书。 带著一肚子气出门的典漆知道,到了明日,这口吐莲花的说书人必然会慢悠悠说起另一段传奇,说到悬疑处,“啪——”地一拍醒目,又是一句“请听下回分解”,听得如痴如醉的人们哪里还记得今日听的?何况,听的便是传奇,若字字句句说清,便说不上是传奇了。 啃著热腾腾的肉包子晃晃悠悠迈出茶馆大门,街上的早市正如火如荼。才隔了一宿,好道是非的长舌妇人们便似几百年没见似的叽叽喳喳,昨日说起的邻家小俩口夜间又闹架,乒乒乓乓摔了大概十来副碗碟;张家的小姐不害臊,约了王家的书生私会后花园;还有我那刻薄的婆婆同嫁不出去的小姑,玉皇大帝也不及她们这般难伺候,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唧唧喳唧唧喳……挽著竹篮的妇人一步一扭慢悠悠地走,一边碎嘴一边不忘将脚边的菜摊一一看过: “哟,这茄子还不错,淋上热油焖一焖,下粥下饭都可口。” “瞧瞧这黄瓜,哪有绿成这样的?老黄瓜刷新漆也不做得小心些。” “还有这个、这个、这个……不新鲜、不水灵、不好看,还敢卖到这个价!这样的年景这样的时令这样的货色!直接跑去钱庄抢得了!” 这般高傲的姿态这般挑剔的眼神这般鄙薄的嘴脸,皇后娘娘坐镇后宫选秀女的神气也及不上她万分之一。 小灰鼠跟在她们后头慢腾腾往前挪,肉包子啃完馅儿再吃光皮,摸著肚子打个饱嗝,她们方说到十年前嫁进门时小姑的难看脸色。 在挤挤嚷嚷的人群里惦著脚尖透过人缝往四处瞧,肉包子般胖乎乎的小捕快武威正挎著他那把驴似的佩刀认认真真巡城,这般凉爽的秋日里,肉嘟嘟的脸上一头一脸的汗。 “我要找的人是你吗?”刚来一个月的年轻道者没头苍蝇般到处拉著人问。 “去去去,这年头,连道士都疯了。” 典漆看见他那张俊秀的脸上写满了失望与落寞。他道号无涯,是个疯道士,连自己要找什么人都说不清,却固执地镇日在城中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问著。明明也是个水灵灵的美人呀,尤其是眉宇间那一股至纯至真的清气,画中逍遥云间的仙人一般。可惜了……灰鼠默默摇头惋惜。 “杀人啦!杀人啦!杀人啦!快去看死人呀!” 拖著两条长鼻涕的小乞丐一路高呼著飞奔而过,密密麻麻的人群顿时“轰——”地一声闹开了。老老少少不约而同探头朝远处望,胆大的年轻后生成群结队地跟著小乞丐跑:“哪儿呢?哪儿呢?看看去!” “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死人有什么好看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小捕快快被淹没在人潮里,声嘶力竭的吼声瞬间就被压了下去,连人影都瞧不见了。 “这位公子,我要找的人……”道者试图去揪一位年轻男子的袖子,结结巴巴磨蹭了半天,望著空荡荡的手心发呆。 “吓死了吓死了吓死了!”伸长脖颈张望的妇人一边拍著胸口一边退了回来,口中不停嘀咕,一双眼睛却还恋恋不舍地频频向后回望。 吓死了你还看!逆著滚滚人群继续往前走,典漆掰了掰手指头,算上前几日死的那个,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这城里,不太平呀。 茫茫世间龙蛇混杂,日间凡人奔波,月下百鬼夜行,或许那道旁甜笑著叫卖酥梨的伶俐丫头就是破庙里颠倒众生的妖媚狐女,抑或昨日方出头七的东墙女吊正画了一副新皮乖乖巧巧地坐上花轿成了谁家新妇。夜半红袖添香自荐枕席的陌路女鬼被书生写进书里成了奇闻,暗夜里剖肚刮肠掏心挖肺的狰狞恶鬼却被无知村妇拿来吓唬顽皮幼童。 有人消失得无声无息,如同陈寡妇家的女儿许员外家的千金,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说没有就没有,连根头发丝都找不著。也有人昨夜还依红偎翠风光无限,一清早却横尸街头面目全非。金家太爷、张家女婿,算上今早的李家公子,短短三月,不多不少恰好一月一桩,死状也是如出一辙,尽皆被人挖心而死。事情传开,满城风雨,本城年轻有为而又野心勃勃的城官大人怕是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听说,原先朝中还打算明年就把他调回京里,此案若是不破,他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从货郎的挑担上拿下一支小风车“呼呼”地吹,白白的风车叶子“呼啦啦”转得飞快。典漆再回头望,原先趴在墙根边的虎皮老猫眼皮子不掀一下,懒懒打个呵欠,一歪头又睡著了。 死猫,别仗著你是猫就敢不回小爷的话!小爷、小爷……小爷也确实不敢拿你怎么著…… 举著风车小小跑上两步,风车“呼啦啦啦”地在耳边转,典漆还没笑出声,就被躲在街角的算命瞎子看个正著:“阿漆,还没长大呀?” “你不是看不见吗?” 瞎子“嘿嘿”地笑,装模作样地点著摊上那几个黑不溜秋的旧铜板:“你近来红鸾星动,好事将近呐。” “呸!百多年了,光见你拉著大姑娘的手不肯放,就没听你算对过一副卦。”小灰鼠的脸上有点烧,像是藏在心底里不能见人的心事被人看了去。 卦幡变的算命先生不同他计较,眯起一双白蒙蒙的眼睛低声道:“听说了吗?” “什么?” 他小心翼翼地向四处看了看,声音压得越发低沉:“城里近来的这些事。” “怎么了?”凡人的生老病死与妖怪无关,在人人都独来独往的妖怪世界里,即便是妖怪的生存与消逝也不过是众人议论闲话时的话题而已。凡间小小的几桩命案实在不值得让老卦精如此郑重其事。 能让所有妖怪都屏息凝神的,千年来只有一人…… “楚耀。”生怕说得大声些就能把这名字的主人唤来一般,精瘦的老妖怪方说出这个名字便立刻敬畏地向后缩了缩头。 “谁?”典漆疑心自己听错了。 老卦精却再不敢说了,只神色复杂地冲著他点了点头:“你不知道吗?他最好生食人心。” 万妖之王楚耀,残酷嗜杀,暴虐成性,所到之处血流成河,根基之深连天上仙家亦退却三分……种种捕风捉影的传闻从记忆的各个角落钻进典漆的脑海里。空无一人的小巷深处,道行浅薄的小灰鼠猛然觉得呼啸而过的秋风凉得瘮人:“你、你别胡说。他不是被那个贱人……啊,不,是白虎神君降了吗?” “你相信他死了?”老卦精又是那一脸让人厌恶的高深莫测。 “我……”典漆张口结舌。 “近来还是小心为上,你别忘了,他……”煞有其事的老卦精又缩了缩脖子,“他可是连同族都不放过的。” 楚耀最早震惊于众妖间的事迹便是斩杀了同族长老,因此为蛇族缉杀。只是,凡寻上楚耀的妖界高手,最后全数反被其所杀。此后,凡提及楚耀,无一不是鲜血淋漓,仿佛此人天生便是为杀而生。 “阿弥陀佛……”正胡思乱想间,猛听得一声嘹亮佛号,尚未见得人影,洪亮之声便让人心中一震。 “我先走一步。”老卦精见势不对,赶紧化烟而走。 典漆莫名,不及化出原形攀上墙头,便见巷口徐徐走来一人。那是个身形高大的和尚,右手降魔杵,左手紫金钵,身穿暗黄僧袍,肩披赤红袈裟,他步伐沉稳似佛祖座下金刚踏岳而来,待到走得近些,方才发现,竟还是个年岁尚轻的小和尚,剑眉朗目,鼻似悬胆,不似无涯道长般澄净通透,却法相庄严不怒自威。 小灰鼠看得眼直,心中大声埋怨,这年景,做妖怪的淡淡无奇,神仙道士和尚却一个赛一个的样貌出众。好好的出家人,顶著这么张英俊的脸四处行走,不是勾引妖怪是干什么? 那和尚一路目不斜视径直走来,典漆要躲却已来不及,赶紧哆哆嗦嗦贴著墙根安安分分站好:“大师。” 和尚却不理会,只淡淡瞟了他一眼便擦身而过。倘若这不是人间,这般的气度这般的身姿这般的容貌,只该是佛祖法会上不染尘烟的虔诚尊者,飘渺云烟中惊鸿一顾,便叫十万信徒顶礼膜拜。 及至和尚的背影再也看不见,典漆这才靠著墙虚弱地坐下,抬手往额上一抹,已是一手的冷汗。幸好幸好,和尚要收的人不是小爷。 第二章 “那是栖霞寺的了凡和尚。”小捕快武威打著呵欠说。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依旧车如流马如龙,小贩抑扬顿挫的叫卖声、少妇滔滔不绝的还价声,还有各种各样孩童的嬉闹声、雀鸟的鸣叫声,甚至是气汹汹的相骂声……街市繁华如昨,丝毫瞧不出命案连发的惶惶不安。这世间,生老病死的轮回每天都在继续,人们似乎比百年前活得更漠然麻木,生离死别的悲怆只闪现在戏台上。只有从小捕快黑得好似抹了墨的大眼圈上依稀能瞧出本城城官的焦虑以及捕快们日夜巡城的辛苦。 整整三月,白白搭上三条人命,破案却遥遥无期。捕快们快将城池整个翻了个个儿,一点蛛丝马迹都不曾寻得。如此高明利索的手段,除了刀口舔血的熟手,便只有杀人饮血的妖怪。 典漆茫茫然地想,难道……真是楚耀吗?光想起这个名字,心头就升起一阵恶寒。 那日在窄巷中出现的和尚正夹在人群里缓缓走著,近来居然时常见得他入城。 “栖霞寺?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座庙?”典漆问道。 “是个城郊的小寺,我爷爷小时候就已经破败了。从前寺里有个会批命的老和尚,说得可准了,说我三十岁的时候,一定能当上总捕头。后来老和尚死了,里头就只剩下了这个了凡和尚。”武威张大嘴又打了个呵欠。小捕快是典漆在人间的好友,家中世代效忠公府,从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起便是城中捕快,大小也曾破得几桩难案擒得几个贼寇,为了这一方水土百姓,算是鞠躬尽瘁。及至他这一辈,三房四院方生出这么一个男丁,老太太难免娇生惯养,于是出落得肉包般标致,巡城时走出几条巷子就要弯腰喘一喘,却立下志向要做天下名捕。 他或许不记得了,幼年时,家道尚且殷实,厨房里刚做出一碗油光光的红烧肉,奶妈一时没留神,全叫他端起来倒在墙根边喂了老鼠一大家,那意外得了便宜的群鼠里头便有典漆。现今回想起他当年那张小肥脸,灰鼠亦不免感慨:“城西花母猪家的猪崽也没壮实成这样呀。” 猛然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小捕快又冲边上跟典漆努努嘴,“哦,还有那边那个疯道士,听说也在栖霞寺里住著。啧,和尚庙里住个道士……” “我要找的人是你吗?”疯道士孜孜不倦地拉著路人的袖子,几番被拒绝又几番重振旗鼓。 小灰鼠摇了摇头,再回过神,不知不觉已跟著那高大的和尚进了本城最知名的花柳巷。 恰是午后悠闲时光,漫扑香粉,虚画黛眉,卖力嬉笑了一夜的花娘们半睁半开一双迷离睡眼,正斜倚窗前慵懒梳妆。桃花般一张美人脸,三分胭脂七分残醉。楼底下一众狂蜂浪蝶的疯言浪语里,独独一个和尚突兀地缓缓行过,想瞧不见都不行。 “哟,楼下这位大师,何不上来坐坐?”莺声婉转娇啼,酥了卖艺汉子一身走南闯北的铮铮铁骨。 “啧啧,和尚都开始逛窑子了?”小捕快盯著前方,口中啧啧有声。 典漆不搭话,快走几步窜到和尚近旁,扭过头仔细看和尚的脸。 和尚依旧一副佛前听教的虔诚模样,漫天香粉里,眼观鼻鼻观心,世间红颜俱是白骨,心中唯有那端坐西天的菩萨是真神。 这边的花娘还不肯死心,那楼里的艳丽舞姬已急不可待,盈盈秋波暗送,纤腰款摆似风舞杨柳:“大师,我可及得上那极乐界里的飞天?” 和尚不抬眼不驻足,朱红小楼下徐徐行过,不带走一丝风情。 典漆在他身侧冷眼旁观,亲眼瞧得他行到小蓬莱楼下,亲耳听得那楼中一阵环佩叮咚,悄无声息地,临街的格窗细细折开清晨天光般一线缝隙,一张女子的面孔花开般一闪而逝,只这惊鸿一瞥,便胜过人间无数绝色。 她说:“大师请留步。”声如出谷黄莺,清脆似雨打铜铃,绊住了楼下所有车水马龙,却唯独留不住一心向佛的和尚。 她又唤:“大师……”娇滴滴软酥酥,如花香扑鼻如甘霖入喉,只这一声便能退了千军万马。 看尽世间百态的灰鼠心中慨然而叹,未见其人便先拜倒在其声之下,真真叫做尤物。 和尚不抬头,前行的步伐却终于漏出一分凝滞:“阿弥陀佛。”他高宣一声佛号,声若洪钟,威严不可一世,仿佛能降伏万千妖魔,又似乎只是要镇住自己的心。 楼中终于不闻任何声响,只那格窗还开著细细一线,美人应还伫立窗前,却被那苍白窗纸模糊了面容。久久地、久久地,典漆觉得自己似乎能听到那美人心中一声悠长的叹息,窗缝中蓦然飘出一方薄如蝉翼的丝帕,像是要挽留和尚远去的背影,晃悠悠地一路被风吹著落向和尚的肩头。 “真是个无情无义的和尚呀。”灰鼠著实惋惜。 在丝帕即将落下的刹那,和尚始终平稳均匀的步伐忽然拉大了半步,帕角堪堪擦著他的肩头坠下。摇摇落地之时,蓦然又起一阵秋风,抄起丝帕打了几个卷,远远地飞走了。 “是朵莲花。”典漆忽道。 “啥?”傻乎乎的小捕快还在踮著脚尖四下寻找著那方丝帕。 “那丝帕……”典漆眨眨眼,一双灿若星辰的眼中眸光流转,“我看到了,上头绣著朵莲花。” “哦。”武威还是不明白。 典漆看著他眼中的懵懂笑:“笨。” 小捕快委屈地摸著头皱眉:“我确实不明白呀。姑娘的帕子上不都绣著花吗?” 典漆不搭话,再度抬头看楼上。漆作朱红色的窗框被一只白皙玉手紧紧握著,窗缝被拉大,那始终隐在背后的美人终于现出了真容。街中有好色之徒瞧见了,高声大喊:“倾城姑娘!” 本城花魁倾城,说是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姿。那小蓬莱的泼辣老鸨不知从何处将她请来,倾城一出,自此城中论及美貌,便唯有“倾城”二字。凡夫俗子没钱踏进花柳巷,酒醉后亦要大声乱嚷几句:“待得老子有了钱,倾城算什么?一并买回家去乖乖给老子端茶倒水!” 听得叫声,路人纷纷举目仰视,争相一睹花魁芳容。 她亦不躲,伸手死死抓著窗框,目光直指长街深处,执著一如和尚脚下的修行路。她一身绿衣白裳清丽脱俗,不知是天生或是刻意妆饰,眉间微微一抹淡红更增风韵。若脸色不是这般紧绷,便仿佛是佛祖金莲池中一朵初开的水莲花,庸脂俗粉断断不能比肩。 “小武。”典漆看著美人慢慢消失在众人的议论声里,慢慢道,“你知道,为什么书里会有那么多妖怪喜欢上书生吗?” “为什么?”小捕快歪过头问。 “因为啊……因为妖怪多情呀。妖怪比人更多情。” “真的吗?” “骗你的。” 在小捕快单纯美好的内心世界里,无奈铺天盖地。 “小武。”灰鼠又问,“你知道,为什么妖怪要吃人吗?” “为什么呢?”小捕快的脑袋又从左边歪到右边。 “因为啊……因为如果不吃人,妖怪会现出原形的。” “咦?骗、骗人的吧?” “你说呢?”少年学著他的样,歪过头,亮晶晶的眼睛弯弯的,像天边的月牙。 “一定要吃人吗?”小捕快傻傻地问。 “世间哪有不吃人的妖怪呢?”午后灿烂的阳光里,灰鼠轻快的笑容中慢慢浮起几许阴暗。 ********************************************************* 茶馆里的老妖怪今天说的是一段书生和狐狸的传奇。他说,书生是个好读书的傻书生,某一夜在灯下读书,却听屋外有人敲门,打开一看,门外正站著个漂亮无比的艳丽女子。此后每一夜,女子都会过来敲书生的房门,陪书生念书,为书生磨墨,红袖添香,灯影成双。原来她是城郊林中的狐女,仰慕书生的人品高洁,于是特来相伴。自然,书生娶了她,随后又得了狐狸家丰厚的嫁妆,从家徒四壁一跃而成坐拥百顷良田的富户。书生与狐女的结局总是完满的,他们一同远遁山林逍遥自在,从此只羡鸳鸯不羡仙。 座下的凡人们听得津津有味,还有那顽皮孩童特地跑来扒在窗框子上听。老妖怪“啪——”地一敲醒木说:“多谢各位捧场。” 犹有那不知为何会面红耳赤的后生意犹未尽。 傻子!灰鼠打窗前经过,心中嗤笑。世间确有多情的狐女,可是世间更有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茫茫天下能有几个书生得到狐女的青睐?又有多少精壮男子在狐女款摆的腰肢下化作一具枯骨?人呐,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光记著夜半妖娆妩媚的艳遇,却不知道那精致的画皮底下是怎样一副青面獠牙的狰狞面孔。妖怪不吃人,那让妖怪吃什么? 想著想著,已站到了家门口。一贯伤风败俗的神君大人难得穿戴整齐地坐在桌前等他,很好,扣子都扣得齐整,既没露出脖子根上的牙印,也没敞开衣襟让人瞧见那密密麻麻的可疑红色形迹。高冠束发,白衣翩翩,这副模样看来,方显出些许上界仙家的风姿。 “我饿。”他说。莹蓝色的眼眸里湿嗒嗒地显现出几分叫做“委屈”的东西。 尊贵的神君大人从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在仆从如云的盂山神宫里,怕是连嗑颗瓜子都不劳他亲自动嘴。刚来的时候,一件衣裳也能难为他皱著眉头纠缠上几个时辰。典漆一边转身进厨房一边愤愤不平地想,你脱别人衣裳倒利索得很! 身后又是男人低低的笑声,漫长的百年光阴里,他总在灰鼠最气闷的时候笑得最欢畅。 “我们来做个约定吧。”当年,他是这么说的。侧躺在榻上的男人有一双湖水般莹蓝的眸子,里头好似盛著星星。他一手支颐一手把玩著灰鼠平素塞在枕下几个银锞,微微翘起的嘴角弯做一个好看的弧度。 拜倒在这张俊美脸蛋下典漆傻傻地抬头看他。 他的笑容勾魂摄魄,好似能将尸骨都化作灰的亡灵自冥府中唤回:“让我在这儿住一阵,我可以满足你一个心愿,任何愿望都可以,比如,让你成仙。” 那时的典漆那么傻,亮晶晶的眼睛眨了又眨:“为什么呢?” “因为我觉得……”男人伸手来抚他的眼角,长长的白色衣袖下,手指如此纤长白皙,温暖的触感如同小灰鼠他日益发福的娘,“你很有趣。” 感受到指腹的下滑,尖尖的下巴被捏住,男人的手指有些用力,没见过世面的灰鼠便顺势点了头。 如今想来,那句魅惑得如同咒语般的“你很有趣”压根就是胡说八道。他跟出现在臂弯里的每一个美人都这么说,你很漂亮、你很可爱、你很乖巧……因为实在不能昧著已经没有的良心夸赞漂亮,所以才会说有趣吧?切……小爷才不会放在心上。 直到让他住下,才发现苦日子原来才刚刚开了个头。淘米煮饭洗衣擦地,什么都不会的神君是怎么也指望不上的。鞍前马后掸灰扫尘的典漆低头看看自己这身灰扑扑的衣裳,又抬眼看那一尘不染的洁白背影,谁是主,谁是仆,真真一目了然。 端著饭菜气汹汹地回到桌前,识眼色的神君这才起身作势要来帮,指尖刚触上典漆的,便叫典漆躲开了:“好好坐著,碟子摔了你赔吗?” 男人摸摸鼻子,赔笑道:“我赔,我赔,你要金漆银镶玉做的我也赔。” 典漆撇嘴不说话,他又说笑几句。灰鼠气呼呼的脸色下,他便也不敢多言了。 男人吃饭的样子其实很好看,寻常一道家常青菜,夹上他的筷尖便成了天宫佳肴,一举手一投足,优雅从容仿佛置身西天王母的蟠桃宴。就如同他那身白衣,同样这么一身,城西的吊死鬼穿上便是寿衣;城北的狐狸精穿了总让人觉得没穿;典漆自己裹上,再怎么抬下巴斜眼睛,亦不过是从灰老鼠变成白老鼠而已。这就是神仙,一个背影就叫所有鬼魅精怪羞愧到死。 典漆偷眼从碗边上看他的脸,心中的疑问如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般不断往上钻。是楚耀吗?典漆想问他,城中这些天的命案是不是楚耀做的?楚耀生死与否,眼前的男人再清楚不过。 可话几次到了嘴边,又和著米饭一起咽回肚子里。 懵懂无知的小灰鼠曾经懵懂无知地站到尊贵无匹的神君跟前:“喂,你真的杀了楚耀?” 回答他的是殷鉴从未有过的阴沈面孔与怨毒眼神,而后是决然而去的沉默背影。于是典漆足足三夜被噩梦纠缠。伶俐的灰鼠这时才明白,原来楚耀两个字不但是世间万千妖众的恐怖之源,同时也是这个高傲男人的禁忌,纵然他一贯嬉皮笑脸没有正经。 发呆的时候,总是会异想天开,这个楚耀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关于楚耀相貌,谣传总是走向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楚耀应该很丑,凡是强者总是肌肉虬结满身伤疤,或是,楚耀应当有著惊人的美貌,据说他是蛇妖,蛇妖个个都有一副擅于舞蹈的纤细腰肢。 鉴于神君的异常反应,典漆莫名地开始相信后者,坚决而执著,如同那个一心修行的小和尚。 殷鉴终于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沉默,开口问道:“怎么了?” 灰鼠的喉头“咕咚咕咚”几下滚动,狠狠地把快要溢出喉咙的问话连同米饭一起咽进肚子里:“没、没什么。” 于是男人看著他的目光便变得有些深沉复杂,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有几分懊恼。典漆不敢细究,低著头使劲扒饭,快要把脸埋进饭碗里。 ***************************************************************** 栖霞寺建了有些年头了,不知是哪家虔诚的乡绅捐的,论排场自然不能同城里那些官家督造的大寺庙相比。小武说,从前这里有个会批命的老和尚,香火勉强还过得去。老和尚坐化以后,只留下个沉默寡言的小和尚,于是原就寥落的小庙就越发一日不如一日了。 东张西望的灰鼠慢腾腾地跨进庙堂里。借住在此的疯道士应当还在城中游走,庙里太冷清,一尊掉了金漆的佛陀,一张瘸腿的供桌,还有一个敲著木鱼的和尚,可谓家徒四壁。 修行到底有什么好?无悲、无喜、无嗔、无怒,凡间的七情六欲俱都断尽,人间的烟火红尘俱都跳脱,得来的一个正果亦不过是一日复一日地敲木鱼与一日复一日地念经文。典漆觉得这样不好,活过一天便仿佛活了一世,活了一世亦如同只活过一天。 而眼前的这个和尚却这般足足修了八世。待得今生圆寂,他便功德圆满,可登灵山西方极乐界佛祖脚下受教。典漆很想问问他,大千万象,人世如此绚烂多姿,漫漫九世,近乎千年岁月,一而再再而三,与红尘擦肩而过,行走于这条坎坷修行路上可曾有片刻悔意? 墙根边默默站了半天,灰鼠终究不敢问,因为和尚的面容太刚毅,像极那佛堂内横眉立目的降魔金刚,多靠近半步就生怕被他一掌打回原形。 “那个……我、我说……”灰鼠嗫嚅著,两手紧紧扒著身后的墙壁,打算见势不对撒腿就跑。 和尚岿然不动,木鱼声不闻丝毫停滞。 典漆挠挠鼻子,又咽了两口口水:“我说,和尚……啊,不,大、大师……近来城中妖孽作祟,不知、不知是、是不是……” 楚耀两字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自打听老卦精提起这个名,灰鼠的心里就不曾安稳过。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不似害怕,亦不似恐惧,只是闷得慌,闷得不愿同殷鉴说话,静时坐立不安,动时又浑身无力。一路从城里跑来这荒郊野地,典漆莫名地觉得,这个忽然出现在城里的和尚或许知道什么。 木鱼声停了,和尚睁了眼,看的却是座上的佛陀。 “贫僧必会亲自了结此事。”他说。如宝剑褪去了剑鞘,他平和如水的目光在瞬间变得凌厉端肃,身侧的灰鼠心头没来由泛起一阵寒意。 想再多问几句,和尚却又闭上眼,木鱼声“笃笃笃笃”,敲打著妖物不肯安分的心。 哼,小秃驴故弄什么玄虚。偷偷在心底抱怨一句,一抬头正撞上佛祖那双看透人心的慧眼,心头“咚咚”一阵狂跳。阿弥陀佛,佛祖啊,您大慈大悲,您普度众生,您就当没听见吧。 “下月初七。”离开时,和尚忽然开口。 典漆闻声回头。和尚数著念珠,背影不动如山:“这是贫僧的罪过。” 出家人啊……总是神神叨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