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上小娇娘 上》 第01章 【正文开始】 夏日的午后,偶尔响起的蝉鸣与鸟啼,衬得绿影婆娑的竹林愈发幽寂起来。忽然,哒哒的马蹄声和辘辘的车轮声把这一片静谧打破,惊飞林边的栖鸟。马蹄和车轮踏碾过路面,卷起尘土飞扬。 马车外,青衣小厮一手握着马鞭,一手扯着套马的绳索,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儿,不紧不慢地赶着马车。经过十字路口时,他驾轻就熟地往左边拐,却没料到迎面的路上横亘了一条半臂宽的土沟。 小厮眼尖瞧见,嘴里的小调骤然一顿,急忙忙手拽缰绳想要控马停车,到底还是慢了一步。马儿扬蹄,轻易地跨过了土沟,可车轮却被卡住。 变故来的猝不及防,马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陷在原地动弹不得。 小厮的脸已经吓白了。 「小六子!你怎么赶的车?伤了姑娘你可担待得起?」车帘被半掀开,一个怒容满面的女子探出半个身子,柳眉半竖地瞪向小厮。 小六子拿袖子胡乱地抹了一下额头的汗,低着头认错:「不知是谁在路中间挖了这么条土沟,小的一时没注意到才……」他偷偷地瞥一眼车厢,瞧不清里头的状况,只得小心翼翼地道,「莲枝姑娘,主子她可是磕着了?」 方才马车颠簸时,莲枝反应极快地护住了自家主子,磕是没磕着,但还是受了惊吓。莲枝有意吓唬小六子,绷着俏脸正待开口,忽就听身后传来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 「我没事,莲枝你别吓着小六子。」 莲枝听见,撇了撇嘴,睨着小六子哼哼了两下,催促他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啊?」 小六子早就跳下了马车,这会儿手握马鞭站在地上,闻言面上露出难色来,期期艾艾地道:「车轮陷在了坑里,得劳烦主子和莲枝姑娘下车等一会儿,好让小的把车拉出来。」 他刚刚检查过,车轮好巧不巧卡得严实,强行让马儿拽出来,免不得要好一顿颠簸。 「你!」 随手撂下车帘,莲枝率先下了车,她目光四下游弋了一回,注意到路边翠竹旁有一块看上去十分光滑平整的山石后,嘴角翘了一下,方转身与车厢里的人道:「姑娘不如先下车歇歇脚吧?」 「好。」 女子轻细的应答声刚刚落下,车帘便被一只素白的柔荑轻挑开。门上缀着的缨络微微颤着,伴随着一阵环佩玲珑的清脆响声,身穿鹅黄色裙衫的女子便从容探身走了马车。女子头戴帷帽,形容难辨,可扶着莲枝的手移走时,一步一挪皆是婉转风韵,就是比作那二月春湖畔的纤柳也不差毫分。 用绣帕掩唇轻咳一声,林婉宜侧身抬目瞧了一眼土沟和车轮,秀眉不由微微蹙起。 青篷马车看起来虽然不大,但重量是实打实的,若仅凭小六子身单力弱,想要从土沟里把车轮推出来绝非易事。 纤指在下巴上轻轻地点了点,偏首间,眼角的余光瞥到路边的一块木板,林婉宜蹙起的眉头蓦地舒展开来。冲莲枝勾了勾手指,把人召至跟前,她指着木板低语吩咐两句。 用木板抵住车轮,借力去撬,她曾亲眼见着外祖父领着人这样做过。然而,当小六子费力把木板垫在车轮后,马车却纹丝不动,甚至还往下陷了三分。 「你们这样,马车会越陷越深的。」 突兀的声音骤然响起,林婉宜下意识地转身,一眼就看到十步开外的一株竹子旁不知何时多了一道颀长高大的身影。许是没有防备,又许是帷帽相遮,林婉宜就这样愣愣地望了过去。 那约莫是个二十刚出头的男人,生得高大结实,样貌和她惯见过的男儿不一样。但见其剑眉星目,立鼻薄唇,面庞虽不白皙,但却丝毫不影响他的俊朗。他只穿了一身粗布短打,衣袖和裤腿都高高地捋了起来,露出结实的麦色肌肉,看上去孔武有力。男人眉尾微挑,形状好看的凤眼眼底满是笑意,三分新奇四分揶揄剩下的就是打量了。 注意到他眼里的打量之意,林婉宜抿抿唇,移开视线,却低声问了一句:「为什么?」 她在江南住了九年,声音里早就染上了水乡特有温软甜糯,落入耳中,有点儿像是随风飞落在人心头的柳絮,轻轻柔,挑起几分痒意。 孟桢的手微微拢了拢,掌心触及粗糙的铲柄,他随手把用来挖笋子的小铲子扔进背上装满竹笋的篓子,开口道:「昨儿个下过雨,地上还没干透呢。」 土沟壁上松软,木板抵不住车轮,反而会跟着陷进去,自然不好使。 见她没有追问,孟桢知道她这是明白了,随意扫了一眼马车边手足无措的丫鬟和小厮,他又随口问一句:「要不要帮忙?」 小六子和莲枝喜不自胜,二人连连应声。 他从林婉宜身后的方向来,经过林婉宜时脚步停了下来。在她要皱眉侧身之际,他取下身上背着的竹楼搁在她脚边,说道:「帮我看一下笋子。」 说完不等她回应,拔步就朝马车走去。 透过帷帽的轻纱,林婉宜蹙眉看向近前满满当当的竹篓。 里面的莫非就是竹笋?竹笋是长这样子吗? 疑问才上心头,一旁就传来了莲枝和小六子欢呼的声音。林婉宜侧身望过去,发现马车已经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土沟的另一边,而刚刚的那个男人正抬起手臂埋头胡乱抹汗。 不知为何,林婉宜忽然抿唇轻轻地笑了一下。 只那笑意还未在唇边溢开就突然凝住,因为孟桢扭头看了她一眼。 女子身穿锦绣衣裳,坐在这偏僻竹林的一方荒石上,有如误入凡间的仙子一般,即便满盛竹笋的篓子在侧,也没能给她添上几分烟火气。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不自在,孟桢把目光停在自己的竹篓上,无声一笑。 「你们是要到信阳城去不?」收回视线,他看向小六子道,「去城里的话,到了前头的路口别从右边走,走左边的山路,右边的路上这样子的土沟更多。」 小六子点点头记下,莲枝却好奇地问道:「谁在路上挖的土沟,忒害人了。」 第02章 孟桢咧嘴笑道:「这种土沟我们是用来抓地鼠的,过两天就有人来埋平的。」 他的话音刚刚落下,就听到一阵清脆的环佩声近了。 「今日幸亏有公子出手相助。」林婉宜朝他福了福身子,站定后从随身的香囊里取出两片金叶子交由莲枝转递给他,「这是小女子的一点儿微薄谢意,还请公子收下。」 既是素昧平生,林婉宜不想欠下人情。 孟桢看了一眼莲枝手里金灿灿的金叶子,虽然知道拿去换了铜钱银子足够他和弟弟妹妹花上好几年,但仍然皱了眉,拒绝,「不用了不用了。」看向头戴帷帽的女子,他道,「搭把手的事情,当不起你送这么贵的东西。」 林婉宜这才又把目光落在他面上,因见其一派坦荡,便把劝说的话咽下,递了个眼神给莲枝后,方再次郑重谢过孟桢。 然后踩着马凳上车。 风过竹林,枝叶沙沙轻摆。林婉宜弯腰进舆的一刹,风卷起她面前的帷帽一角,倏尔落下。 玉面如芙蓉,黛眉若远山,鸦睫似蝶翼,琼鼻朱唇…… 虽只是惊鸿一瞥,孟桢却一下子看呆了,脑海里难得记起了前两日去私塾接孟桓时在门外听到的两句话。 — 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这姑娘可比堂屋里年画上的仙女好看多了! 孟桢不由盯着马车看呆了。 等莲枝抱了竹篓过来,瞧见他这呆相,小脸霎时绷了起来。原本满心的感激也在一瞬化为提防。 怪不得对金叶子不动心,原来是存了这门子龌.龊歪心思! 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把竹篓重重地塞进孟桢怀里,甩头就钻进了马车。 「小六子,走了。」 孟桢抱着竹篓回过神来时,眼前只剩下滚滚的烟尘,马车早就跑远了。他想起方才那丫鬟警惕的目光,轻嗤一声,随手就把竹篓甩到了背上。 竹林的东边有袅袅的炊烟升起,孟桢扭头看了一眼,垫垫竹篓,迈步朝东边的村庄走去。 半月前,林婉宜要回信阳的消息就从江南传回了林家。小宋氏得了林修儒的叮嘱,早早吩咐人把林婉宜从前住的菡萏苑给收拾出来,临了,还特意亲自去检查了一番。 林婉宜到府门时,小宋氏恰好就在菡萏苑。 听了下人的通报,小宋氏扫了一眼苑内的陈设,见处处妥当,才扶着丫鬟的手往前面去。她一面走,一面开口道:「芸香,老爷现在人在哪儿?」 芸香忙回道:「晌午那会儿陆家老爷打发了人来,说是书院里出了点儿事,请老爷过去。奴婢才着人去门上问了,还没回来呢。」 「让李管家亲自去书院走一趟,知会老爷一声,大小姐到家了。」小宋氏淡淡地吩咐道。 芸香点头应下,出了菡萏苑就去寻管家。 绕影壁,穿花廊,步过小花园来到前院的门前,抬头看了一眼院门上的熟悉又陌生的题字,林婉宜脚下的步子微微一滞,复又朝里走去。 守在院子里的小丫鬟眼尖瞧见了人,连忙堆笑迎上前,态度虽恭敬而热情,但显而易见是待客之姿。 一路走过来,小丫鬟不是独一份如此,林婉宜见了也只淡淡牵唇,眉目半分未动。 挑帘进屋,林婉宜甫一绕过落地的苏绣山水屏风,就看到坐在炕榻上的小宋氏抬头望了过来,面上挂着她熟悉的温柔笑意。 「婉宜见过母亲。」 从容大方地行礼,她举止有度,半分差错没有,端的一副大家闺秀模样,落在小宋氏的眼中,竟教她看出几分长姐宋氏的影子来。 小宋氏捏着手里的绣帕,笑吟吟起身扶住林婉宜,拉着她的手牵至身旁坐下。「一路舟车劳顿想必累坏了吧,我让厨房准备了你爱吃的莲子羹,一会儿尝尝?」 「谢谢母亲。」 小宋氏闻言笑意微敛,眄一眼林婉宜,道:「好些年不见,竟和我生分了不成?」见她低下头去,便又笑了一声,「罢了,你我也九年未曾相见,总不好勉强你……」 她嫁进林家时,小丫头刚四岁,彼时她忙着在林家站稳脚跟,没顾得上跟宋氏留下的长子长女亲近。后来过了两年,又因为那档子事,林婉宜被外祖家接去了江南,宋氏长子林珵更是不辞而别,至今下落不明。小宋氏常常想,如果不是她入府半年怀了身子生下林秋宁,又兼着养护宋氏幼子林卓,只怕如今在林家日子不会太好过。 前尘往事浮上心头,小宋氏手中的绣帕又被捏紧三分。她看了一眼眉目柔顺姣好的林婉宜,拍拍她的手道:「你爹去书院处理事情了,只怕回来得晚,你先回菡萏苑休整休整,晚些时候再来给你爹请安?」 林婉宜点点头,却迟疑地抿了抿唇角。半晌,她轻抬眼帘,望向小宋氏,问道:「卓儿呢?」 兄长林珵是跟父亲闹翻了脸出走的,这九年音信全无,就连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打听不到消息,她自然不指望从家里得知什么,故而此时心里只惦记着幼弟。 听她提起林卓,小宋氏面上自然而然地多了几分柔和,「秋宁嚷着要吃街上的糖葫芦,卓儿就领着她去了。」顿了顿,添一句,「今儿早起,卓儿就一直坐在廊檐下等你呢,一会儿回来了指不定怎么高兴呢。」 林婉宜没有多说什么,敛去眉目间几许失落,起身辞了小宋氏回菡萏苑。 菡萏苑位于林府院子的东边,虽然面积不大,但是苑内一景一设却是处处精致。活源清潭,白石画桥,绿竹猗猗,海棠倚壁,清水池中还有欲开未开的荷花朵朵。 第03章 莲枝把带回来的为数不多的箱笼打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收拾摆放好,等收拾到林婉宜特意给弟弟带的礼物时动作不由一顿,看向屋外。 太阳已经下了山,天色也暗了下来,她们回菡萏苑都小半天了也没见着小少爷过来。 「姑娘,这东西是先收起来么?」 林婉宜搁下手里的茶盏,望过来,「放一边罢,对了,记得把首饰盒里那两样新的精致头花取出来,晚间一道带到前面去。」身为姐姐,她不会厚此薄彼,给林秋宁的头花是她精挑细选的新鲜样式,而且都是江南特有的花样。 莲枝应了一声,旋即就准备起来。 晚间,明月初上枝头的时候,前院才传消息到菡萏苑,说是林修儒并林卓都已经回家来了,眼下正等着林婉宜过去一道吃团圆饭。 莲枝提灯,林婉宜踏着夜色到前院,还没进门,先听到一阵笑语欢声。 虽然已近知天命的年岁,但林修儒看起来还是如从前一般俊美,面上并无多少沧桑。此时他正双目含笑地看着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认真地听她说街上的热闹,时不时还点点头附和一句。林婉宜立在屏风处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方移步上前去请安。 「爹。」林婉宜轻轻地唤了一声。 「浓浓?」林修儒迟疑地唤出了女儿的乳名。 当年宋家派人来接林婉宜时,她才刚刚过完六岁的生辰。小小的女娃娃彼时不知道离别是什么,还拽着他的衣角讨要前几日看中的纸鸢。是他哄着她登舟南下,一别就是九年。这九年里,起初他还曾远赴江南探视一二,后来书院事务冗杂繁忙,渐渐地他就很少再亲自下江南了。 林修儒印象中的女儿还是小小的雪团子,而今一抬头见到林婉宜,不由怔然,心下顿生一股感叹,岁月荏苒,儿女成行,他的浓浓竟也长成了一个大姑娘了。 一旁的林秋宁见爹爹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了,也扭头看了过来,圆圆的杏眼里水光明亮,「咦?大姐姐吗?」她听爹爹念叨过自己有个姐姐叫「浓浓」,这会儿看到屋里多了个漂亮姐姐,一下子就兴奋了起来。 她提着裙子蹦蹦跳跳到林婉宜跟前,微微仰起头,眨眨眼睛,嘴巴甜甜的道:「姐姐,我是宁儿呀~」 林秋宁生得像极了小宋氏,但圆圆的杏眼和微微的婴儿肥让她看起来格外讨喜。林婉宜不由弯了弯唇,把早就准备好的见面礼取了出来给她。 林秋宁接了,捧在手里喜得笑弯了眼,转身就去跟小宋氏献宝。 头花的颜色是鲜艳的大红,用月绣纱缠纺成海棠花的模样,花蕊里却缀着熠熠生光的嫩黄碎钻。这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精致玩意儿,可小宋氏的视线从莲枝手里捧着的另一只锦盒上掠过,眼底笑意微顿,却只对女儿道:「既喜欢,明儿让秀莹给你戴上。」 说着,她又招呼林婉宜坐下,因见她目光逡巡,便莞尔笑道:「刚卓儿知道你过来,说要去取为你准备的礼物,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她的话音刚刚落,院子里就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垂花帘轻响着被掀起,林婉宜循声望过去,就见一个身穿宝蓝色竹纹刻丝锦袍的少年的从屏风后转出来。 少年眉目清秀,一双桃花眼晶亮璀璨,他阔步而来,先是朝林修儒与小宋氏行了礼,而后脚下一转走到目光一瞬不瞬的林婉宜面前。 「你就是我姐姐?」 林婉宜点点头。 「噢。」少年也点点头,了然。 一旁的林秋宁喊了少年一声,冲他展示了一下自己新得的头花,又催促他,「哥哥,你不是说要拿东西给姐姐吗,东西呢?」 林卓进来时,没带小厮,手里也没捧东西,这令林秋宁一点奇怪。 「东西是给姐姐的,不许你瞧。」 「哼,小气鬼!」 林卓不理她,转过身又看向林婉宜,修眉轻轻一挑,露出一个温良无害的笑容,「姐,你把手伸出来,我有好东西要与你。」 他自然的亲昵让林婉宜心头微暖,她依言把手伸到他跟前,掌心向上。 少年的眼底有一丝狡黠划过,他飞快地把握在左手手心还在蠕动的东西扔到那白皙的掌心,然后掠步到林秋宁跟前,用右手捂住她因为好奇而睁大的眼睛…… 屋子里有一瞬的沉寂,紧接着就响起了林秋宁不满的埋怨声。 「哥哥,松开手啦,你送给姐姐什么好东西,干嘛都不让我看啊?」林秋宁撅着小嘴嘟囔,一面直接把覆在自己眼睛上的林卓的手拍开,一面绕过他跑到林婉宜跟前去看她手心里的东西。 细软滑溜,约莫半指长的黑乎乎小虫子在素白的掌心里显得愈发可怖,林秋宁捂嘴尖叫一声,缩到了林卓的身后还不忘拍打他的后背数落他,「哥你哪弄来的这东西!你做什么呢!」 这不是成心要吓唬人吗? 林卓嘁了一声,「不都让你别看了。」说完,他恍觉不对,诧异地看向坐在那儿面上没有半点儿惊慌之色的林婉宜,纳闷道,「你,你怎么都不怕的?」 连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林秋宁都害怕的虫子,怎么她都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林卓正费解着,后脑勺便被重重地拍了一下。他吃痛,回头看向绷着脸的林修儒,翕了翕唇,「爹……」 「简直胡闹!」 林修儒瞪了一眼儿子,见林婉宜身边的小丫头已经拿帕子把她手心里的虫子捉了去,又瞥见她微微颤抖的手,一时火气翻涌,把林卓好一顿臭骂,要赶他去跪祠堂。 林婉宜见状,忙道:「卓儿不是有意的,他只是跟我开玩笑呢。」 与弟弟久别重逢的场景,和预想中迥异,他恶劣的捉弄纵使让林婉宜心里黯然,却也让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他受罚。 第04章 然而,十三岁的少年身上有根逆骨,「跪祠堂就跪祠堂,谁要你求情了?那‘地龙’可是我特意给你准备的呢。」 说完,摇头晃脑地就往外面去,瞧着是真的要去祠堂。 林修儒哼声道:「让他去,这个混不吝的臭小子!」 因着林卓这一闹,一顿饭,林婉宜吃得食不知味,略略动了两下筷子,就借口劳累请辞。 林修儒看着女儿略微有些苍白的面色,到底顾念她的身子,没有阻拦,只在她起身后开口说了一句,「你初回信阳,暂且休养些日子再去看你娘?」 林婉宜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就明天。」 「那,爹陪你去。」 林婉宜看了一眼林修儒,又看了一眼边上的小宋氏,缓扯唇,「爹爹书院事务冗忙,明天让卓儿陪我过去就好。」 「好吧。」 林修儒看着女儿出去,半晌收回视线,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小宋氏见了,柔柔一笑,安慰他道:「婉宜这也是体贴老爷,老爷又何必长吁短叹?」 「我只是感慨,一转眼,当年那个拽着我衣角讨糖吃的浓浓就长成了大姑娘。我这当爹的,九年来委实未尽护养之责,也莫怪她不和我亲近。」说着微顿一下,看向小宋氏道,「家中事务由你操持,劳你多看顾些。」 小宋氏睨他一眼,「我是婉宜的母亲,亦是她的姨母,难道还能苛待了她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爷只管放心,在我心里,婉宜和宁儿一样。」她看向一旁趴在桌子上不知何时睡过去的林秋宁,牵唇,「况且,宁儿性子闹腾,我啊更喜欢婉宜这安静的性子呢。」 一夜细雨洗去炎炎夏日的躁意,连空气里都多了些淡淡的青草香气。在信阳城西郊的山头上,松柏森森,放眼望去,满目苍翠。在松林深处,一缕青烟袅袅从石碑前袅袅升起,石碑之后却是一方坟墓。 墓上没有丛生的杂草,相反种满了兰花。这般时候虽然不是兰花盛开之际,但绿茵茵的兰草掩映间仍有星星点点的花朵。 宋氏生前最爱兰花,弥留之际特意叮嘱夫婿林修儒,想葬在临水依山处,坟前无须翠柏相掩,只愿兰花为伴。 林婉宜身着素衣,跪在坟前,目光从墓碑上「爱妻林宋氏兰月之墓」的铭文移到兰草之上,因未见半分荒凉,便知寻常皆有人打理。她眼角微湿,侧腰从提篮里取出香烛果品,一一摆好。 林卓起初站在一旁看着,见状也跟着跪下去忙活。 焚香祭拜,泪水不经意间落下。 林卓瞥见,轻嗤道:「你哭的样子丑死了,别吓着娘了。」 轻轻拭去面上的泪痕,林婉宜偏首看过来,见林卓下巴微扬别开脸,她忽而弯唇一笑,轻笑道:「卓儿,你是在关心我?」语气笃定。 林卓一下子转回头来,一双和她八分相像的桃花眼倏尔瞪大,哼声道:「你想太多了!」 「哦。」桃花眼底笑意微显。 少年霍地站起身来,「你自己在这儿陪娘罢。」 「你去哪儿?」 「……」 「欸?」 「我去给宁儿抓兔子。」少年阔步走开,没一会儿却又倒回来,「你一个人别乱走,走丢了我可不管。」 眼见少年脚步飞快跑得没了踪影,林婉宜眼底的笑意掩也掩不住。 「娘,卓儿的性子真别扭是不是?」她跪坐在墓碑前,一边扶正香烛,一边絮絮低语,仿佛宋氏真能听到她的倾诉一般。 山风轻轻地吹过,她的软语呢哝飘散,只听得见风声飒飒,叶动簌簌。 而在山的另一边,风声里却多了些许嘈杂的争辩声,回荡在松林间。 「大哥,家里不是有一堆的柴吗,为什么还要捡呀?」梳着丱发的女童嘟着小嘴看向走在前面的人,听他脚踩枯枝发出的「吱呀」声,终于问了一句,清脆的声音里满是疑惑。 没等孟桢回话,走在女童身旁、跟她一般年纪的男童便先开了口,「笨秀秀,大哥是不想听二婶念叨,害怕了,所以才躲出来捡柴禾呢。」 秀秀歪着小脑袋,眨眨眼睛,依旧不明白:「大哥不怕二婶的。」 闻言,男童有模有样地摇摇头,「要不怎么说你小呢。大哥不是怕二婶,是怕二婶催他给我们找嫂子。」 秀秀记得自家二婶跟大哥说话时大哥紧皱的眉头,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本想点点头附和一二,却反应过来男童的前一句话,嘴巴一下子就撅了起来,「臭二宝,我们俩一样大,我小你也小,哼。」 孟桓:「不,我是哥哥!」 看着孟桓得意的模样,秀秀的嘴巴撅得更高了,拔腿跑到孟桢身旁,拽着他的衣角道:「大哥,二宝欺负我!」 第05章 两个小家伙在后头争吵,孟桢听得一清二楚,知道妹妹口中的「欺负」不过是他俩又为着谁大谁小发生的争执,习以为常的他没打算做主。 秀秀见他不理自己,心里更委屈了,不一会儿就红了眼眶。 孟桢低头正好看到,顿时眉心一跳,下一刻长臂一伸把两步外的小孟桓拎到近前,板着脸对他道:「你哄。」 「……」 孟桓人小,别的事情做不好,但哄妹妹的本事却比自家大哥强,没一会儿秀秀就破涕为笑,蹦蹦跳跳地和他一起跟在孟桓身后捡碎柴。 「大哥,你为什么不听二婶的话,给我们找个嫂子回来呢,秀秀想要嫂子陪我玩。」心情阴转晴的秀秀拣了两根柴就开始继续发问了。 孟桓难得附和她:「我也想要。」隔壁二虎子上学都有娘亲给做衣裳和点心,他没有娘,那有个嫂子也可以嘛。 「大哥,嫂子可以让我们挑吗?」秀秀又问。 「……」 「秀秀觉得赵姐姐很好呢!」秀秀自顾自道。 赵姐姐会给她买糖果,还会给她扎好看的辫子,在村里,除了自家堂姐,她最喜欢的就是赵姐姐了。 秀秀想着,卯足了劲就想说服自家大哥。 孟桢本就是为了躲避自家二婶的逼婚才跑进山来捡柴,没想到躲过了老的却没躲过两个小的。 把手里的柴对折一掰,随手扔进背篓里,他按了按眉心,「不可以。」 「???」 「大哥不喜欢赵姐姐么?」秀秀有些失望,「那哥哥喜欢谁?」 从地上又拣了几个松果,握在手里垫了垫,起身,孟桢的目光不期然一顿。 十步外,兰草茵茵,青烟袅袅,一方孤坟前,女子素衣白裳跪坐在碑前,身形纤细,似扶风弱柳般。孟桢这般望过去,正好瞧清女子姣好的侧脸。然而只此一眼,他就骤然想起了昨日在东边竹林的惊鸿一瞥。 原来……是她么? 「哥哥?」见自家大哥呆住,秀秀又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孟桢垂目,咧了一下嘴,问秀秀:「真想知道?」 见她点头,孟桢复又抬头望向不远处的女子,舔唇指过去,语气半似敷衍半似认真,道:「看清楚了,那就是你们的嫂子!」 两个小家伙懵懂地顺着孟桢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下子就看见了跪在坟前的人,明亮的大眼睛眨了眨,又一齐扭过头来看一眼自家大哥,然后异口同声道:「哥,你清醒点。」 被两个小家伙毫不留情地戳穿,孟桢「啧」了一声,「还真不给你大哥我面子啊。」言罢,抬眼望过去,眉头一挑,嘴边的笑意微压。 她身着一袭素衣白裳,可那布料一眼瞧过去就不是他身上的粗布可比,再瞧那墓碑前摆的果饼祭品,一样样他看都没看过。虽然都是两只胳膊两条腿的人,但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小姑娘锦衣流光,容貌姣美,哪怕是跪在那儿也仿若九天的玄女,而他呢,粗布短打,膝盖上打了补丁,活脱脱一个泥腿子。 啧,这就是所谓的云泥之别吧。 眼见女子似是察觉到什么了,孟桢立刻收回了视线,扫了眼孟桓与秀秀,发现两个小家伙正探长了脖子往那边瞅,甚至还有上前的想法,他眼疾手快地提溜住俩人,转身准备走开。 然而才一转身,迎面就飞来一团雪白的东西,直击面门。 「暗器」来势并不汹涌,孟桢向后快退两步正好躲开,可下一瞬他又向前掠了一步,弯腰探手将快要落地的雪白团子接住。 毛茸茸,软乎乎,是一只长耳红眼短尾巴的白兔。 孟桢托着兔子,站直身子,朝前望去。 几步外,素衣少年一脸敌意,正死死地瞪着自己。 孟桢不知道陌生少年的敌意从何而来,看向他,问道:「这位小兄弟,你跟我有仇?」 林卓捉完兔子回来,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男人在偷窥林婉宜,他刻意放轻步子过来,就听见男人大言不惭的话。 他上下打量了男人一番,看他模样不知是从哪个泥土旮旯钻出来的,身边还带着两个孩子,也敢肖想他林卓的姐姐? 千辛万苦逮回来的兔子被抛出去,没料到竟被他只手接住。见他朝自己看过来,说话时的语气不善,林卓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好几步。 男人身形高大,衣袖卷起露出的小臂孔武有力,根本不是他这细胳膊细腿可以比的。 林卓有些怂了。 「你,你敢对我动手就是,就是……」林卓挺胸瞪眼,「就是以大欺小。」 孟桢把兔子递给一旁眼巴巴的秀秀,而后好整以暇地看向怂小子,捏了捏手指,「刚才不是挺威武的,怎么?怕了?」 「谁怕你了!」林卓梗着脖子反驳,「明明……」 第06章 「卓儿。」 轻柔的声音从孟桢的背后传来,虽然喊的不是他的名字,但是那柔柔的带着几分江南女儿特有的软糯的嗓音落入耳中,教他心连耳朵都跟着一起痒了一下。 他转身,还没来得及看清走过来的小姑娘,便感觉身旁有一阵风卷过去,再抬眼,就看见刚才的怂小子正张开手臂如护崽的母鸡一样挡在女子的跟前,一脸凶样。 「看什么看!」 瞧着他的架势,孟桢反应过来,知道他从后面来听了自己的话去,这会儿是把自己当成了登徒子来防备了。孟桢扯了扯唇,越过林卓,瞥向林婉宜。 他直直地望过来,林婉宜迎上视线,蓦然认出他来。 「是你?」 她一出声,林卓就扭过头,诧异问道:「你认识他?」 林婉宜抿抿唇,抬步走到林卓前面,盈盈抬眸看向孟桢,「舍弟年幼无知,口出无状还请公子不要和他计较。」不动神色地拉住林卓,她又继续道,「昨日之事,多谢公子。」 小姑娘今日没有戴帷帽,姣好的面容直直地映入孟桢的眼底。注意到她右眼眼角有一粒小小的红痣,孟桢抬手抚上自己的左眼眼角,舌尖下意识地顶了一下腮帮子。 「道谢的话,我记得姑娘昨天就已经说过了,而且还给了赏钱不是?」昨天傍晚他回到家,收拾挖回来的笋子,在竹篓底下发现了两片金叶子,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放进去的。孟桢的目光再次放肆地落在女子的身上,短短一瞬又跳落到她身后张牙舞爪的林卓身上,十分大方地摆摆手:「刚刚也是误会一场,我不会跟个小孩子计较的。」 他刻意咬重「小孩子」三个字,激得林卓跳脚。 「你个无耻之徒,什么误会,分明是你想……」占我姐便宜。 「我想什么?」孟桢追问。 林卓哼了一声,因见他拿一双眼去瞄林婉宜,恐纠缠下去吃亏,索性拽着林婉宜掉头就走。 他虽比林婉宜年纪小,可力气挺大,拉着林婉宜很快就把孟桢兄妹仨远远地抛开了。 孟桢没有追,一双凤眼里慢慢浮上一层戏谑的笑意。 「哥哥,你真的看上刚刚那个仙女姐姐了?」孟桓牵着秀秀,半仰着头看他。 从前在村里,可没见过他跟旁的姐姐说过这么多话,还一副好脾气地逗那个小哥哥玩。 「仙女姐姐?」孟桢笑了一下,也是,那么个漂亮的小姑娘可不就像个小仙女一样?他拍了拍孟桓的发顶,目光移到不远处的坟墓上,说道,「李先生前天教你的那个词是什么来着?」 「自知之明。」孟桓以为自家大哥在考查自己的功课,晃着小脑袋念道,「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孟桢「嗯」了一声,淡淡道:「你哥我就很明智。」 智,知人;明,知己。 他知那女子出身矜贵,知自己出身乡野,遇见算是缘,至于旁的,逞一时口舌罢了。 林家的马车上,林卓臭着一张小脸把自己先前所闻说了一遍,末了,道:「他口出不逊,心思龌龊,你,你以后离他远点。」 说完,对上林婉宜亮晶晶的双眼,他耳根一热,「欸,你做什么这么看着我?」 「卓儿,其实,你不讨厌姐姐,对不对?」 「都说你想太多了。」林卓别开脸。 半天功夫的相处,对自己这个弟弟的脾性,林婉宜多少摸出了一点儿。 嘴硬心软,别扭得紧。 林婉宜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尖,无声一笑,轻声与他道:「不管那人说了什么入不得耳的话,你也不该跟人动手。如果吃了亏,怎么好?」见林卓看过来,她斟酌一下,还是添了一句,「况且那人昨日的确帮过我,今儿又带着孩子在身边,理应没什么坏心思,许是误会了也不一定?」 林卓轻哼道:「不可能有误会。我亲耳听到他说,你是……」话戛然而止,林卓立刻止了话头。 那人说的是「嫂子」,那他就是两个小孩的兄长,而林婉宜明显是有些误会了。林卓觉得还是不解释清楚为好,当即别开脸没有再接着说下去了。 另一边,孟桢领着一双弟妹下山回家,方走到村口就看见前面吵吵嚷嚷不休,隐隐约约还掺着砸东西的声音。 孟桢望了一眼,辨出那是学堂的方向,眉头一皱,吩咐孟桓和秀秀抱着那被遗忘的小白兔先回家,自己则快步朝学堂走去。 陆河村分上河村和下河村两带,加起来共有四十九家住户,人烟算是繁盛,但村里的学堂只有一处,位于孟桢所住的下河村村口。半大的院子,三四间屋子,四周用篱笆围住。此时,院门口围满了人,隔断了孟桢的视线。 「你住手,别闹了,这里是学堂,圣贤之地,你怎敢,怎敢如此放肆!」 院子里传来学堂先生李明则的声音。 孟桢走到门口,正好看到相熟的人,问道:「二虎子,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二虎子搓了搓小手,回答道:「今天我来找先生问功课,问到一半就有一个大娘突然闯到学堂里来骂先生,骂得可大声可难听了。」 「骂了什么?」 第07章 二虎子拧了拧小眉头,「说先生不讲信用,忘恩负义,抛妻弃子没担当,还说他没骨头,反正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孟大哥你自己听听就知道了。」 闻言,孟桢眉头皱得愈发紧了。 他拨开面前的人群走近院门,抬目望过去,一眼就看到一个身穿碎花布裙、挽着发髻的女人叉腰堵在屋子门口,门内是一脸无奈的李先生。 「呵,圣贤之地?」女人声音微冷,「你饱读圣贤书,却干下背信弃义的勾当。家里老小你不顾,倒有什么脸面躲在这里教书?也不怕误人子弟。」 「你!」李明则气得脸色涨红,半天说不出反驳的话。 他的反应让众人唏嘘,也愈发好奇起女人说的话来。 李明则是三年前只身一人搬到陆河村来的,三年来,办学堂教村里的孩童读书,性子温和亲善,在村里人缘颇好。孟桢接送孟桓上学堂,跟李明则打过几次交道,对他印象不坏,这会儿又见着女人咄咄逼人,他当即高声喊了一句:「李先生堂堂正正地在这里教了三年书,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躲了?」顿一顿,他又道,「有什么话坐下来掰扯掰扯明白不就行了,当着大家伙的面闹得这么难看,不说李先生脸面如何,只怕姑娘你自己脸上也不好看吧。」 杜三娘在这里吵闹了半天,看热闹的人不少,站出来替李明则说话的却没有,此时突然听到有人出声,她转过身来,丹凤眼一眯,抱臂睨向门口,目光落在人群前的孟桢身上:「你是什么人?」说完不等他回话,啐道,「老娘跟自己男人说话关你什么事!」 杜三娘的一句「我男人」,让在场的人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便是孟桢翕了翕唇也不知道该如何仗义执言了。 人家两口子吵架,外人好像的确不能插嘴来着。只是,这李先生不是孤家寡人一个,什么时候竟成了有婆娘的人了? 孟桢心里疑惑,嘴上也跟着问了出来。 杜三娘这一回没急着自己说,直接伸手把偷偷摸摸要溜李明则拽着衣领拖回来,揪住耳朵,指向孟桢,「李明则,你自己说!老娘跟你什么关系!」 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向李明则,后者顾不得被拽得生疼的耳朵,弱弱道:「我,我,哎哟,你是我媳妇儿,我媳妇儿。」 李明则跟杜三娘原本是一对青梅竹马,水到渠成地订婚成亲,婚后也算度过一段蜜里调油的幸福时光。可是生活不止有风花雪月,更重要的是柴米油盐,日子过得久了,两个人争吵不断,后来某一天,李明则赌气出走,一走就是三年。 杜三娘出身镖局,性子爽朗,丝毫不避讳众人,跟倒豆子一样把旧事抖了出来。一时之间,围观的众人脸上都好看极了。 孟桢轻咳了两声,这下子一点儿也不想帮李明则说话了。 大丈夫没有一点儿包容心,竟为了芝麻绿豆大的小事抛下妻小不顾,还真是……被骂得不冤。 既然知道了杜三娘和李先生的关系,围观的众人顿时散了去,孟桢摸摸鼻子也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转回来,看向李先生问道,「明天学堂还开门吗?」 就冲着杜三娘这股怒气,李先生今晚的日子怕是不太会好过。这般想着,孟桢的视线似有若无地从李先生的膝盖处划过。 李先生:「……」 孟桢回到家,把捡回来的柴火堆到墙角,顺手抄起早上放在石磨上的稻谷走到鸡舍旁把鸡给喂了,之后方慢悠悠地走进屋去。 秀秀正蹲在堂屋里逗兔子玩,孟桓却没了踪影。 「二宝人呢。」 秀秀头也没抬地指了指西边,「被二婶叫去吃螃蟹了。」 孟桢的家跟二叔家就隔着一道院墙,中间还通着一道小门,孟桢走过去也就是十几步的功夫。 他刚一踏进二叔家的门,迎面扑鼻而来的便是浓郁的香味,掺着扑鼻的鲜味,勾得人口水都快流了下来。 「大宝回来了?快,来尝尝婶子蒸的螃蟹。」 胡氏一看到大侄子,眼睛都亮了起来,笑着喊他到桌边来。 孟桢也不客气,径直走过去,自然而然地抢走弟弟看中的一只肥美的螃蟹,手指灵巧地迅速揭壳剥好,挑了蟹黄塞进嘴巴里,然后还不忘得意地冲孟桓扬扬下巴。 见孟桓气鼓了嘴巴,胡氏在大侄子背上不轻不重抽了两下,之后才问道:「听二宝说,学堂那边有人闹事?」 「也不算是故意闹事。」 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胡氏说了一遍,孟桢看了眼埋头吃得欢快的孟桓,道,「这两天学堂应该不开门,我明日还得出趟门,去城里找薛老板,孟桓和秀秀得劳二婶费心给看着了。」 胡氏正在唏嘘李明则和杜三娘的纠葛,听他这一句,飞了眼刀子过去,瞪着他,语气不悦:「一大家子人说什么两家话!再胡说,回头让你二叔敲断你的腿!」 唬得孟桢赶忙讨好。 胡氏道:「到城里见着人机灵点,别再被人坑了去。」 「侄子看起来是那么糊涂的人吗?」 「呵,上回若不是碰上薛老板,你还不知道要吃多少亏。」 今年孟家菜地里收成好,一家子吃不完,村里人又不需要,兼着在镇上卖不到好价钱,孟桢前段时间就赶着驴车把菜运到信阳城里去卖。城里酒楼众多,他第一次进城卖菜,没有门路,稀里糊涂去了一家酒楼,店家给的价格比镇上还低,生意没谈拢,一车的菜也被砸得七零八落。最后还是多亏了那个路过的薛老板路见不平,仗义出手,替他讨回了赔偿。 「欸欸欸,不是说好的不翻旧账吗。」孟桢一张俊脸垮下,无奈道,「二婶怎么总揪着不放呢。」 胡氏知他是个有主张的,这会儿只点到为止。反而在看着孟桢熟练地给小侄儿擦嘴时想起了另一桩挂在心头的事情来。 侄儿今年都二十二了,村里跟他一般年纪大的,孩子岁数都快赶上孟桓和秀秀了,偏偏他到现在还不着急。胡氏膝下没有儿子,一直把孟桢兄妹仨看得跟自己女儿一般重,如今女儿比大侄子小了三岁都成了亲,解决孟桢的婚事自然成了胡氏头疼的问题。 第08章 这里胡氏刚开口,孟桢就嗅出了不对,顿时眉心一跳,连忙找话就要搪塞过去。可胡氏却板了脸,肃声道:「别给我东拉西扯的糊弄,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主意!」 孟桢叹了一口气道:「二婶,这事真急不得。咱们家什么个情况是明摆的,孟桓还要念书,秀秀也大了,吃穿用度都要花钱,哪里还有闲钱去议亲。」 这话的意思难不成是穷人都不要讨媳妇了? 胡氏当即啐了他一口,「胡说八道,你没钱,二叔二婶有,再不济找你姑母借去。」她盯着孟桢,「再说,村里还有谁瞧不起你难道?」 孟桢家里不富裕,可他年轻力壮有本事,人又长得俊,村里有女儿的人家可没少跟胡氏咕哝。 「依婶子看,赵娥那丫头就很好,聪明能干,又……」 「欸,您打住!」听胡氏再次提及那名字,孟桢只觉头疼,打断后忙道,「侄子要娶谁心里有主意,等时机到了就央你去提亲,您现在别乱点鸳鸯谱成不?」 胡氏琢磨他这话,眼里多了些审视之意,「别不是糊弄我?」 孟桢忙不迭摇头。 「既不是赵家丫头,那是谁?你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拖着,再说,人家姑娘万一回头订了亲呢?」 「这您就放心,那姑娘年纪还小,过两年才议亲,不急。」孟桢脸不红,心不跳。 过两年……那该多小?胡氏皱眉,想要追问,抬头却见孟桢提着孟桓已经阔步溜了。 回到自家屋里,孟桢才长舒了一口气。 「大哥跟二婶说的是咱们在山上碰见的仙女姐姐吗?」孟桓的衣领还被哥哥攥在手里,这会儿仰头看孟桢,小模样格外滑稽。 「……」孟桢横了他一眼,「不许乱说话。」 他就是随便敷衍一下罢了。 翌日天还未亮,孟桢就骑着毛驴出门,路上驴子耍性子,走走停停,等进了信阳城城门,已经到了晌午时分。 五脏庙唱起空城计,孟桢摸摸肚子,牵着驴走到路边的一个馄饨摊前,拴好驴,叫了一碗馄饨就坐下了。 他前面还有几个客人,等的时间有点久,他便随意地朝街上张望。 长街的不远处是一家酒楼,装潢高调华丽,门前宾客如云。孟桢百无聊赖地瞅着那些衣着不凡的人进出,又回头看了一眼馄饨摊破旧的店招幡布,晃了晃脑袋。等到他再转回头看向酒楼的方向时,目光却是骤然一顿。 青蓬马车慢悠悠地停在了酒楼边上的巷口。 马凳摆好,绿衣婢女率先跳了下来,继而车帘被打起,缨络摇晃,身穿杏色长褙子搭藕粉色褶裙、头戴白色帷帽的女子弯腰出来,缓步下车,扶着婢女的手走进酒楼。 女子身量纤细,弱柳扶风般的身姿让人移不开眼。 孟桢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一连三日都碰上了,这天下还真小。 直到浓郁的馄饨汤香扑鼻而来,孟桢的注意力才被卷回来。 蓝花大口碗,白的馄饨,青的香菜,青白相依,端的赏心悦目,可孟桢却皱了一下眉。他抄起筷子,一边夹走碗里的香菜,一边喊住了还未走开的摊主,「跟你打听一下,饮月楼怎么走?」 「饮月楼?」摊主奇怪地看了一眼孟桢,抬手指向某处,「那边可不就是了,你才不是一直盯着看么?」 「……」 孟桢僵着脖子扭头看,微微眯起眼,认真地瞅对街酒楼牌匾上的字。 好像中间那个字的确是「月」来着。 饮月楼并非信阳城里最负盛名的酒楼,但论起格调与雅致,饮月楼则是当仁不让的佼佼者。先不说酒楼的外观富丽堂皇,远超别家,这内里的格局则更是精妙。初进大门,是与一般酒楼无二的大堂,雕梁画栋,彩幔叠帐,却更像是销金窟。但这仅仅是一楼大堂如此罢了。踩着旋折木梯走上二楼,迎面扑来的便满是书香雅气,每一个雅间都被题了名,分别是「琴棋书画诗酒茶」。 一楼歌笑觥筹,二楼琴瑟茶香,俗雅相隔,却又相辅相成,并无半分冲突。 林婉宜跟在红衣婢女的身后,绕开富贵晃眼的大堂,踩着红木楼梯直接上楼。题字为「棋」的雅间屋门虚掩,林婉宜看了眼侧身退至一旁的红衣婢女,伸手推开屋门。 「吱呀——」 开门声不轻不重,但屋里人早听见动静。 「你可算是来了。」云髻半堆,步摇琳琅,身穿锦绣衣裳的女子挑帘从内室出来,言笑晏晏地看过来,「婉宜。」 柳叶眉,丹凤眼,虽嘴角眉梢含笑,但眉目之间却有一股难以掩去的凌厉。林婉宜怔了一下,对上女子含笑的眼,迟疑地开口,轻声道:「你就是……宝盈姐姐?」 「我还以为你早忘了姐姐,没想到还记着。」薛宝盈喜得眉开眼笑,上前亲昵地拉了她的手,一双凤眼上上下下地把人打量了一番,方笑呵呵的道,「都说女大十八变,咱们的婉宜真真出落得如花似玉了,教我瞧着就稀罕。」 她话里揶揄,林婉宜红了脸,半嗔道,「宝盈姐姐……你怎么还是这样喜欢打趣人。」 薛家和林家从前是比邻而居,两家关系好,林婉宜除了跟着自家大哥玩,就喜欢跑到薛家去寻薛家姐弟。薛宝盈比她大了六岁,一直很照顾她,但也喜欢陪着弟弟薛斐捉弄她。 第09章 想到幼时的事,林婉宜轻轻地撇了下嘴角。 薛宝盈拉着她到里间坐下,吩咐人去准备菜肴点心和茶水后,方看向她,有些歉意地笑道:「按理说,我们久别重逢,做姐姐的应该请你去家里坐坐才是。只是府里正修缮宅子,闲杂人多,怕冲撞了你,倒还不如这里清静。」 因见林婉宜面上有些许茫然,薛宝盈恍然反应过来,含笑指了指自己的发髻。 青丝挽起,是妇人髻。 「原来宝盈姐姐你已经出嫁了……」林婉宜有些意外,也有些怔忪。 看着薛宝盈容光焕发的模样,林婉宜知道,她的亲事定是极好的。只是……她蓦然回想起小时候的一些画面来,不由微微翕了翕唇。 她所有的心思写在脸上,薛宝盈一眼看穿。 「人都有年轻不知事的时候,我做了该做的,既等不回来他,又何必白白地蹉跎岁月?」说着,她无奈轻叹一声,「你可是怪我?」 「不,姐姐没有错。」林婉宜连忙摇头,轻声道,「是哥哥他不好。」 一走十年无音讯,凭什么耽误旁人的人花期? 薛宝盈笑道:「也不关他的事。」 那时候年纪小,少女慕艾朦胧,一门心思扑在林珵身上。可林珵是把她当妹妹看的,离开前也未尝承诺过她什么,她又何必将那一份求而不得怪罪在他头上? 「好了,今儿我们姊妹说话,不提他了。」薛宝盈笑着把话题揭过去,转而询问起林婉宜这些年在江南的境遇来。因听她说的风土人情有趣,倒忍不住道,「人人都说江南好,改明儿得了空闲,我也要去江南走走。」 林婉宜莞尔轻笑,「等春天吧。江南景色最好还是烟花三月,杨柳翠,江水碧,更好乘兴呢。」 正说话间,门扉被人轻敲了两下,却是该上菜了。 薛宝盈点了四菜一汤并两样点心,可等菜上来以后,愣生生多了两样口味清淡的菜肴。 薛宝盈喊住了上菜的人,询问。 那人脸上堆笑道:「少爷知道小姐和林姑娘来了,特意吩咐厨房给加的菜。」 「哦?」 「少爷说了,小姐您口味偏重,林姑娘久居江南,想来应是偏好清淡些的。」 闻言,薛宝盈似笑非笑,「啧,回去告诉他,他这特意可偏心了啊。」 店小二额头冒汗,赔笑一声,立马掉头就想溜。然而步子还没迈出去就又被喊住了。 「他人既在这里,怎么不过来?」薛宝盈问道。 店小二道:「少爷本来的确是要过来的,只是刚刚有人过来找老爷,赶巧老爷不在,只得少爷去瞧瞧了。」 因见她没有别的吩咐,店小二弯腰退了出去。 「刚刚小二提到的少爷是……」林婉宜坐在边上,听着薛宝盈和店小二的话,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见问,薛宝盈抿唇一笑,「饮月楼是我家的,你说那少爷是谁?」 饮月楼是薛家的家业,那么店小二口中的少爷指的自然是…… 「薛斐?」 「在下薛斐,不知阁下过来找家父是为了何事?」 饮月楼的后院里,身穿月白色刺暗绣锦袍的男子立在石桌旁,身长如玉,端立若松,一双狐狸眼却带着打量之意看向一身粗布衫的孟桢。 薛斐虽然没有跟着父亲走经商的路,但是平日也常在自家的酒楼店铺走动,对跟父亲经常打交道的人也都有些印象。可是这会儿他看着孟桢,只觉眼生。 抬起视线对上他打量的目光,孟桢落落大方地开口,条理清晰地把上一回的事情说了,末了道:「是我考虑不周,来得不凑巧。既然薛老板不在,那我便改天再来。」 即使引他过来的人已经告诉他薛斐的身份,可看着薛斐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孟桢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今天是白跑了一趟,故而就想着趁天色还早尽快赶回村去。 缓缓合上手中的折扇,薛斐笑了一声,道:「这事家父曾跟我提起过,这里我也是能做主的。」顿了顿,方开口道,「孟兄弟不妨坐下说话。」 落座,上茶。薛斐一一问了孟桢家里菜园种的菜品后,徐徐道:「这样吧,过两天你先送一车菜进城来,到时候由掌柜的跟你当面算钱。价钱几何没有关系,但菜一定得新鲜。」 孟桢拍了一下心口,朗声保证道:「公子只管放心。」 薛斐见他爽快,含笑点头,「孟兄弟一路进城也辛苦了,我让人备点酒菜,你吃过再回去吧。」 饮月楼的菜肴酒品上乘,如他一般的村里人怕是一辈子也难得吃上一回。而且留下来吃饭,兴许也能再见那姑娘一面?只是……孟桢垂目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 早知道刚刚在外面就不该叫第二碗馄饨了。 失算,失算。 第10章 孟桢心下遗憾,面上却不露,只摆手道:「公子的好意我就心领了。」说着,尴尬一笑,「实在是吃不下了。」 薛斐见状只得做罢。 生意事谈完了,孟桢自然没有继续留在饮月楼的理由。跟着小厮往外走,穿过大堂时,他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四周,可惜,纸醉金迷却无之前所见的那一抹倩影。 难道先前是他看花了眼? 瞄一眼旋转往上的红木楼梯,孟桢注意到这里的二楼似乎格外清雅,心下一动,他便多留了一分意。 「棋」阁恰朝楼梯口,门口立着一红一绿两婢女,其中一人恰好就是孟桢前番见过的莲枝。 那莲枝百无聊赖地看着楼下的人解闷,不妨看到孟桢,先是一愣,紧跟着却翻了个白眼,「哼。」 而楼下的孟桢也看到了她,脚步一滞。 小丫鬟在这,说明先前他并没有看花眼,那么她是不是就在楼上? 摸了摸下巴,孟桢遗憾地收回了视线。 进城前,胡氏叮嘱孟桢在城里帮忙置办些丝线布匹,好用来给孟桢兄妹还有孟海做身新衣裳。因此离了饮月楼后,孟桢就朝布庄去了。 然而,信阳城布庄里卖的布匹比镇上贵了许多,孟桢连跑了好几家,最终还是放弃了,只打算回头折去镇上扯点布向胡氏交差。 出了布庄,孟桢见天色不算晚,便牵了驴子准备出城去。 毕竟他没有多余的钱用来在城里过夜了。 出城的路上经过饮月楼,孟桢注意到巷口依旧停着那辆熟悉的青蓬马车,当即脚下的步子就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小毛驴不依地尥蹶子哼唧,反招来孟桢一记重拍。 「消停点。」 巴掌才落到驴背上,他动作便一顿。下一刻他骤然抬起头来,目光迅速地落向酒楼的门口,一下子捕捉到那抹杏色的纤细身影。 幽沉的凤眸里似要迸出亮光来,然而只一瞬,亮光又归于沉寂。 与杏色倩影一同出现的,除了那个绿衣婢女外,还有一道颀长的、孟桢并不陌生的月白色身影。那是他一个时辰前刚见过的饮月楼少东家——薛斐。 看着那比肩而行、站在一处就像天造地设的一双人,孟桢的身子僵了一下。只是很快,他便自嘲地笑了一声,「我搁这儿犯什么蠢呢。」 拽了一下驴绳,正欲抬步走,就听到一声轻呼。声音轻细,混在风声里几不可闻,可孟桢偏偏捕捉到了,还很精准地扭头把视线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巷口的马车前,女子提步登车,不小心踩了裙角往前栽去,眼看着就要撞上车舆,一只手及时地扶住了女子的胳膊。轻风撩起女子面前的帷帽,露出她温婉的笑容。 那笑容很美,可落在孟桢的眼里,莫名扎眼。 他离得不算远,恰好听到她轻声细语的道谢。小姑娘温软甜糯的声音跟之前一模一样,可是这一回,孟桢心不痒,耳朵也不痒了,只把眉头皱得死紧。 明明跟孟桓说过,自己明智拎得清,怎么一见着她就想犯糊涂呢? 难道是因为小姑娘生得太美,自己真的见色起意了? 「蠢驴子!」 骂一声还在尥蹶子的毛驴,孟桢一扯绳子,拽着它头也不回地走开。 夕阳的余晖浅浅的洒落,在一片斑斓的晚霞映照下,一车一马缓缓地停在林府门外的台阶下。 受托送人回府的薛斐身形利落地翻身下马,正好看见林婉宜扶着莲枝的手站定。 「这会儿时辰不早,我就不进去给伯父请安了,还有劳婉宜妹妹代我问好。」他身穿月白色锦袍,墨发用一根玉簪束住,此时俊面含笑,愈发显得斯人如玉起来。 林婉宜对上他含笑的眼眸,轻轻地应了一声,又道,「是我该谢谢你专程送我回来才是。」 「傻丫头。」薛斐笑着摇了摇头,折扇在手里打了个转,他指向林府隔壁的宅邸,勉强忍笑道,「在江南呆了九年,就忘了你家隔壁姓甚名谁了,嗯?」 「……」林婉宜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九年前林家搬过一次家,直到她离家南下时,薛家才刚刚跟着搬过来,隔了这么久,她的确忘了。 少女脸颊微红,衬得姣容愈发妍丽,竟远胜天际的绚丽霞光。薛斐把玩扇子的手微微一顿,不由看呆了去。 「你在看什么?」见他目光定在某一处,林婉宜下意识地侧首往后看去,身后长街空荡,什么新奇惹目的东西也没有。 那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如记忆里一般澄澈明亮,薛斐垂目抵唇轻咳一声,「没什么,晚风凉,你进去罢。」 林婉宜颔首,转身步着台阶进府,可刚走两步又被喊住,她转身,满目疑惑地看向依旧站在原地的薛斐。 薛斐抿了抿唇,眼中浮现出星星点点的笑意,似是打趣般说道:「只是想起来,从饮月楼到这里,从见面到现在,婉宜妹妹似乎一直没有喊我一声?」 v第11章[12.11] 「……」 「难道你不仅忘了邻居是谁,连小时候怎么喊我的也忘了?」 林婉宜偏了偏头,眨眨眼睛,恍然忆起记忆里一个稚嫩的声音,红唇缓启:「薛……哥哥?」 夏日的夜里,蛙声一片。菡萏苑里,林婉宜习惯性的从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坐到临窗的软榻上,就着窗户边立架上的烛火翻开起来。 夜风习习,吹得烛光扑朔跳动。莲枝端了盥洗用的清水进来,瞧见了,当即就皱了眉板了脸,「姑娘,老夫人都说了多少回了,让您别总是夜里看书,仔细烛火晃坏了眼睛。」 她口中的老夫人指的是林婉宜的外祖母,宋老夫人。 林婉宜这一习惯是打小跟着父兄养成的,被接到江南宋家,宋老夫人发现后就一直三令五申的要她改了这毛病。也因为宋老夫人看得紧,林婉宜鲜少有机会在夜里摸到书角。然而这才回到信阳没几天,她便把老夫人的叮嘱抛到了脑后去。 莲枝从前是在宋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念叨自家姑娘的功夫丝毫不下老夫人。 林婉宜无奈地合上书,将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恹恹地咕哝:「好好好,不看了。」 莲枝见了,掌不住「扑哧」笑了一声,一边扶她去漱洗,一边道,「姑娘也莫要嫌奴婢啰嗦,实在是老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了,我要是伺候得不好了,赶明儿回江南,可没有好果子吃。」 「再者而言,奴婢不也是为了姑娘好。有多少好书是白日里还看不完的?」 「……」 伴着莲枝的念叨声,林婉宜默默地漱口净面更衣,等她坐在拔步床上时,莲枝已经从夜里看书不好说到了今日在饮月楼的见闻。 「你说,在饮月楼看到了谁?」林婉宜突然开口问道。 莲枝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呆呆地道:「就是前天在城外遇到的,帮忙推了马车的那个农家汉子……姑娘,有什么不对吗?」 林婉宜垂眸看了眼搭在绣衾上素白的手,嘴角微微一抿,摇头,「没什么。」 若果真如莲枝所言,那人今日也去了饮月楼,岂不是下午她并没有看花眼? 原来,那会儿从酒楼出来,林婉宜坐在马车上掀帘往外看时,不经意间在街上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高大身影。可惜当时隔得有些远,她只能看见那人拽着绳子先是跟一只发了脾气的驴子在较劲,紧接着就倒骑着驴子走远。 林婉宜在书里看过张果老倒骑毛驴的传说,但亲眼见着人这样还是头一遭。 那画面委实滑稽,她印象深了点,这会儿听了莲枝的话,一下子就把那道身影跟曾经有过两面之缘的男人对上了。 莲枝注意到她嘴角的笑意,歪头问道:「姑娘想到什么好玩的事了吗,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而回应她的是林婉宜的再一次摇头。 林婉宜刚回到林家的时候还有些不大适应,但小宋氏处处照顾周到,加上林秋宁又是个活泼黏人的性子,渐渐地林婉宜便松快了下来,也慢慢地寻到了一丝熟悉的家的味道。 但美中不足的是林卓仍然不肯和她亲近。 林婉宜明白,自己离家时弟弟年岁小,对自己没有什么印象,在过去的九年里,她们姐弟也未曾见过一面,自然没有多少情分可言。她心里虽然艳羡弟弟和林秋宁的亲密,但是却没有生出不满来,只想着日子久了,定能改善二人的关系。 至于林卓,他其实并不是认真地排斥林婉宜。只是他早习惯了自己有个妹妹,如今陡然生活里多了个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跟她相处。更何况,小少年心里对兄长和姐姐抛下自己不顾还存着埋怨,故而才会时常想着捉弄林婉宜。 日子小打小闹,转眼便到了六月底。 六月廿八是诸事皆宜的黄道吉日,也是林婉宜的表哥苏远乔成亲的大喜之日。 林家老太爷膝下所养唯有一儿一女,乃是林婉宜的父亲林修儒和姑母林满娘。二十多年前林满娘执意下嫁贫穷书生苏仲,林老太爷惜才没有阻拦,但一众亲邻鲜少和林满娘与苏仲夫妻俩走动。如今时过境迁,苏仲做生意发了迹,苏家成了信阳城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这苏家大少爷娶亲,前来贺喜的,不提苏林两家的亲眷,单是旁的有意攀交的人就险些把苏家的大门门槛踏破。 林婉宜和林秋宁一大早就跟着小宋氏到了苏府,帮衬林满娘招待前来贺喜的宾客女眷,半天忙活下来,素喜安静的林婉宜就被吵得头疼。 小宋氏心细,注意到了,便让她悄悄避出去透透气,迟些时候再回来。 苏远乔去接新娘子还没回来,眼下苏府还不算忙乱,各府的夫人小姐有林满娘和小宋氏招呼着,也无暇注意到她。林婉宜瞄了一眼花厅外葡萄架的方向,一下子就看到里面躲在一起说话的林秋宁和苏幼萝,想来走开也是无碍? 林婉宜对苏府的花园不熟悉,领着莲枝东走西转,一不小心却是越走越偏。 抬头看向眼前突兀出现的木质小角门,林婉宜方发现,不知何时已经转到了花园的尽头。 她捏着帕子掩唇轻咳一声,偏首对跟在身侧的莲枝道:「走罢,沿原路回去。」 言罢,转身,只步子还没迈出去,就被隔墙突兀响起的叫骂声惊住…… 「把人拦住!」 「啧啧啧,要真没偷东西你跑什么跑?」 「别以为我没看见,刚刚就你进了厨房。看你这身打扮就是个穷骨头,丢了的两包血燕,肯定是被你给顺手牵羊了。小子,我劝你趁早把东西交出来,不然就把你给扭到官府衙门去!」 猴脸尖腮八字胡,一双细眼眯成缝的管事一边招呼小院里的下人把正欲离开的男人拦下,一边撇着胡子大声斥责,尖利的嗓门够大,但又并不足以招来边上大厨房里忙活的众人。 孟桢看着被堵上的去路,眉头一下子皱紧,转身看向站在台阶上的曹平,见其一脸得色,甚至掺着几分幸灾乐祸与耀武扬威,他抬手用拇指抹了一下唇角,动作不紧不慢,半晌才微眯着眸子,反问:「曹管事的吃相怕不是有些难看?」 v第12章[12.11] 月前,他给饮月楼送过两次蔬菜,因为应季的菜色新鲜,货源足够,便跟酒楼订下了每隔五天运一次菜进城的约定。原本今儿是廿八,还不到约定的日子,可昨天酒楼的掌柜特意着人去村里送了信,说是饮月楼承办了苏家大少爷娶亲的酒宴,让他提前两天供菜,又说店里人手不够,劳他直接把菜拉到苏府后厨。 因着有额外的银子可以赚,孟桢应承了下来,今天起了大早进城。卸菜搬进苏府后厨边上的小院,全程都顺利得很。可等孟桢按着那送信人事先说的话去跟府里的管事结算菜钱的时候却出了岔子。 曹平是苏家后厨里专司买菜的小管事,在平日采购蔬菜肉食等过程中习惯了捞点油水。今儿趁着大少爷苏远乔娶亲,就更加心痒手痒。他因见饮月楼派来送菜的是个眼生的人,悄悄一打听,得知孟桢就是打乡下来的一个小菜农,以为他没见识好欺负,便想着多捞点回扣,故而在算钱时故意克扣了一两银子。 曹平行此事一贯猖狂,克扣起银子从不是偷偷摸摸干的,反而直言说了出来,言辞之间不断暗示孟桢在那一两银子之外再孝敬些上来。 起初曹平索要回扣,孟桢心里虽不爽,但念着今日他是帮饮月楼的忙,闹得难看了,少不得要连累薛老板的声名,故而就给了他一两银子。只可恨曹平贪得无厌,一来二去孟桢也有些动火,竟是直言拒绝了。 曹平见他不识趣,便出言威胁他,只说顺了他的意千好万好,否则就跟饮月楼那边告状,断了孟桢和酒楼的生意往来。 而孟桢平生最看不惯如曹平这般仗势欺人之辈,两人难免起了龃龉。争执间,曹平脚下不慎栽了跟头,当众跌了脸面后恼羞成怒才有了先前的一幕。 「吃相难看?」曹平叉腰笑了两声,「大爷给指明路你不走,还敢反过来威胁大爷,呵,劝你还是识时务些比较好。」 说着,他走到孟桢跟前,稍稍压低了声音,说道:「你孝敬大爷一两银子,以后府里厨房就还能再找你进菜,可不就赚的更多了?年轻人,眼光该放长远些才是。不然,这偷东西的名声传出去,全信阳城可没有哪家再敢要你的菜了,哦不,应该是你们整个陆河村种的菜了。毕竟人品比菜品更重要。」 孟桢握紧了拳,心知不该在这里闹出是非,可看着曹平的嘴脸,他心头就堵着一口气,沉默半晌,咬牙道:「休想!」 助长歪风的事情他干不出来,他也不信就凭曹平一张嘴还真的能颠倒黑白。 曹平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像孟桢一样不识趣的,左右这小院子里都是他的人,他可不介意教训教训这没眼力见的人。 就在曹平挥手让人扭捉住孟桢的时候,离他几步远的小角门突然被人推开。 莲枝推开角门,看了眼小院里的场景后,方退开两步让出身后的林婉宜。 小姑娘年轻貌美,身上衣饰精贵,一看便是有些身份的人。 曹平虽不识得,但也知道这是轻易不能得罪的,于是搓搓手,上前行礼赔笑:「不知姑娘是哪家的小姐,怎么走到这后厨之地来了?这儿脏乱,姑娘还是移步别处吧?」 他原看着林婉宜生得娇怯柔弱,理应不是多管闲事之人,就以为她是无意迷路至此。然而当林婉宜莲步轻移穿过角门走进小院以后,曹平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方才他虽压低了声音跟孟桢说话,可角门的方向离得很近,保不准隔墙就能听到些什么。 「姑娘若是迷路的,小的打发人送您回花厅?」曹平一边说着,一边急急忙就喊了边上一个小丫鬟上前。 只还没等他再开口,便听到一个轻细的声音徐徐响起。 林婉宜没有去看院子里的其他人,目光只静静地落在曹平身上,温声道:「我不急着回花厅,却有旁事问你。」 「啊?」 「方才我在门外听到这边吵嚷,说抓着了偷东西的贼,不知是怎么回事?」林婉宜问。 曹平摸不准她的身份,又见院中局势瞒不过人,只咽了口口水,指着孟桢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抓到了一个今天趁着府里办喜事混进来偷东西的小毛贼而已。」 「嗯?他偷了府中什么东西?」 曹平道:「这是苏府的事,姑娘一个外人怕是不好过问。」 他话音一落,边上的莲枝便轻哼道:「你家夫人是我家姑娘的亲姑母,什么外人不外人的,既问你话,你就说。」 「原来是林姑娘。」曹平愈发觉得头疼,可身在虎背下不来,只能硬着头皮道,「血燕,这小子偷了府里两包血燕。」 「我没有!」自林婉宜踏入院中后,孟桢的目光就一直落在她身上,这会儿说着反驳的话,目光里更是多了点东西,像是焦急与不安。「是他含血喷人!」 下意识的,他不想林婉宜误会自己。 「嘿,我亲眼看到的还能有假?」曹平扭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面对林婉宜时又笑容满面,「他这样的乡下人眼皮子浅,又最会狡辩,林姑娘您可别被他给骗了。」 被骗? 林婉宜眨眨眼睛,视线从曹平身上移向孟桢的方向,却不期然撞上一双眸色幽深的眼,她微微一愣,注意到他脸上隐隐的不安。 不提她方才隔门听得清楚明白,单论前番两次对他的印象,她都认为他不是会干出偷鸡摸狗勾当的人。只这会儿曹平言之凿凿,她要帮他证明清白也得论个法子。 「虽然是你亲眼所见,但捉贼拿赃,丢失的血燕可曾在他身上找到?」 林婉宜努力地去回忆当初在江南时撞见自家舅母教训恶奴的画面,小脸微绷,尽力摆出威严的模样来。 孟桢在一旁看着,不由扯唇笑了。 小姑娘生得柔弱,这般非但不唬人,反而……有些勾人。 可一旁的曹平却被唬住了。 偷血燕不过是他气急才栽在姓孟的头上的子虚乌有的罪名,兼着临时起意,又哪来的赃物可捉?曹平急得头上的汗都流了下来,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心虚地道,「他身上是没有,可谁知道是不是被他给藏起来了,再者说,他有没有同伙也两说……林姑娘,这都是些芝麻谷子的小事,不值得您费心,小的让人把他送到衙门去就完事了。」 「今儿是苏表哥成亲的大喜日子,出了这等事,又怎么能算小事呢?」林婉宜微微侧着头,眨眨眼睛说道。 v第13章[12.11] 「还是请姑母她来处置罢。」 言罢,她抬眸看向刚刚被曹平召至跟前的小丫鬟,「你去花厅走一趟吧。」 小丫鬟却不敢动。 其实在场的人都知道曹平撒了谎,可没人敢得罪他,只因为他家婆娘是苏夫人身边的大红人王妈妈。 林婉宜看出了小丫鬟的畏惧,便扭头看了一眼莲枝。后者会意,转身从小院的正门出去,随手拦了个丫头让她去找林满娘。 到了这时候,曹平终于知道事情闹大了,但心底还是存着点儿侥幸。 既是去找林满娘,那肯定得通过他婆娘,只要她给拦了下来,想来就凭林婉宜一个表姑娘也不能把他给怎么样。 这样一想,曹平就松了一口气,背脊当即就挺直了。他不敢对林婉宜露出不满,但却不怵孟桢,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哼了声。 看他待会儿怎么收拾他! 曹平的侥幸之心在看到一身华服的林满娘款步而来的一刹被捻灭,而当他找了一圈也没在她身后看见自家婆娘后,他整个脸上都露出了灰败之色。 说来也是他倒霉,小丫头去寻林满娘时,恰好王妈妈被林满娘派去别处了,这桩事就直接被捅到了林满娘跟前。 对于府中有人擅自利用职权贪扣钱财,林满娘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没有查处始末,加上近半年来都忙着儿子的亲事,更是没有顾得上。她原想着等府里亲事办完以后再费些周章肃查,却不料今日侄女儿竟歪打正着的撞见了。 林满娘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得知了自然不会按下不理给人喘息机会,因此急急忙忙地就赶了过来。 走进小院,林满娘随眼一扫,心里就大概有了数,但还是依着规矩询问了两句。 在这小院里,曹平就是老大,底下的小厮丫鬟没人敢触他霉头揭发,支支吾吾半晌,跟曹平的言辞大同小异。 而曹平心里想着林婉宜和孟桢都没有证据,既然都是红嘴白牙的说,那他现在可还占着有「人证」的上风。 「夫人,老奴真的没有冤枉人。」他一脸诚恳,道,「老奴跟他无冤无仇,做什么要陷害他呢。」 林满娘「嗯」了一声,却抬目看向站在边上的男人,柳眉轻挑,「你有什么想说的?」 她态度模棱,孟桢不由皱眉,可眼角的余光瞥到她身旁的姑娘,却清清嗓子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林满娘点点头,「那你可有证据?」 孟桢摇摇头。 「姑母。」林婉宜见状,轻声开口道,「我和莲枝可以作证。」 「哦?」林满娘饶有兴味地看向侄女儿,眼中有不露声色的打量。 在她的印象里,从见面到现在,这个柔柔弱弱的侄女儿对什么事情都一副淡淡的模样,这会儿居然费尽心思帮一个……种菜的乡下人? 林婉宜示意莲枝把之前在角门外听到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轻声道:「这事儿其实也好办,只需要清点了血燕的库存跟账目核对,一切就可以大白了。」 林满娘当即让人按着林婉宜的意思去办了,结果血燕的确少了,但不是两包,而是十包。 十包血燕不是容易藏匿的,林满娘又吩咐人把小院翻查了一边,最后却在专供曹平休息的小耳房里找到了。而且除了血燕以外,还有大大小小几十包其他的东西,打开了看,都是些珍贵的药材。 东西被堆在院子里,曹平的脸一下就白了,他「唰」地一下跪在地上,朝林满娘磕头:「夫人,我是冤枉的,你听我跟你解释……」 「好,你说吧。」林满娘面上带笑,甚至让人直接搬了两张椅子来,牵着林婉宜一块儿坐下。 曹平:「我……」 这是真正的人赃俱获,饶是他有巧嘴一张,可都是苍白的辩驳。而另一边王妈妈听说了消息,赶过来,见了这场景,当即就哭了出来,上去就对曹平一顿撕捶。 林满娘让人把王妈妈拉开,缓缓开口道:「今天是我儿大喜的日子,我姑且不处置你等,自己把挪走的东西变卖的钱财一一造了册子,三天后交给我。」她目光落在王妈妈的身上,道,「你也一样。」 王妈妈当场身子一抖。 小院紧邻长街,隐隐约约有喜乐的声音靠近,林满娘估摸着儿子接亲该回来了,便起身准备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下,她看向孟桢,「今儿的事是我苏家对你不住。」说着又吩咐人拿了几两银子给他,「这算是给你的补偿。一会儿留下,喝杯喜酒再走。」 林满娘半生识人无数,又不是嫌贫爱富之辈,故而对孟桢并无轻视之意,反因为他面对曹平不屈不折的态度生出些赏识来。 离了小院,在往喜堂走的路上,林满娘拍了拍侄女儿的小手,轻笑道:「方才在小院,一张小嘴能说会道,怎么出来了反倒成了锯嘴的葫芦?」 林婉宜垂着眼眸,耳尖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婉宜是怕姑母怪罪我多管闲事。」 「姑母岂是那等不明事理的人?今儿这事原该姑母谢谢你才是,不然让恶奴逞凶,他日还不知会生出何等祸端来。」说着,她话锋一转,「只是姑母好奇的是,你是不是认识那个被栽赃的傻小子?」 见林婉宜诧异地望过来,她笑着打趣道:「姑母的一双眼睛可毒着很咧。」 林婉宜轻轻地「嗯」了一声,声音软软地道:「他曾经帮过婉宜一回。」 「是这样啊。」侄女儿脸上没有其他情绪,林满娘知道自己心里的一些猜测是子虚乌有,便没有再多问什么,只牵着她往喜堂去观礼。 v第14章[12.11] 另一边,孟桢整理了一下之前被弄皱的衣衫,收好银子,便准备从苏府的后门离开。 虽然先前苏夫人留他下来吃喜酒,可他一来跟苏家非亲非故,二来衣衫粗鄙,哪里好意思去凑这门子热闹。 孟桢记得后门的方向,避开苏家忙碌的众人从小路往外走,可就当后门出现在眼前时,他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苏家大少爷苏远乔的婚礼办得十分热闹,从新娘下轿进门到喜堂拜天地再到闹洞房,主人宾客皆是热情高涨,以至于到了喜宴开席,觥筹交错之声连连不绝。 林婉宜坐在喜堂里纱帘后面的偏厅里观了礼,之后便领着莲枝悄悄地退了出来。无心往花厅去听笑语奉承,她就沿着碎石小路往苏府的花园而去。 苏仲本是江南人士,苏府花园里的景设也是仿着江南的园林来布景的,一草一木一山石都让林婉宜生出亲切感来。花园的东边有一方莲池,这般时节莲花还未开败,粉嫩嫩地绽放在碧叶间煞是可爱。莲池边上堆着碎石砌成的假山,绕过去,是一座凉亭。 林婉宜走进凉亭,在栏杆边坐下,低头看向水池中莲叶间嬉戏的红白黄黑四色鲤鱼,浅浅的笑意爬上她的嘴角。 莲枝站在一旁,跟着瞧了一会儿,半晌却有些纠结地开口道:「姑娘从前不是跟奴婢说,出门在外要小心谨慎,旁事不要插手,免得惹了祸端上身吗?可是为什么今天你要帮那个人?」 她还记得自己被吩咐去推开角门时的惊讶,见着了那不算陌生的男子,心里更是疑惑不已。 「姑娘真是为了那日的恩情吗?」莲枝的眉头轻蹙,「但我们不是都给过谢礼了吗?」 莲枝的问话让林婉宜嘴角的笑意微顿,她看向水面,一只红色的鲤鱼跳出水面,落下时溅起细小的水花。她轻轻一笑,「可他有难,你我又怎好置之不理?」 「姑娘就不担心是他撒了谎,真的偷了东西?」 林婉宜失笑,摇了摇头,「不会。」听莲枝疑惑地「咦」了一声,她眼里的笑意浅浅地漾开,挟着一丝微亮,「我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 「姑娘!」莲枝突然就急了,「姑娘,那人可不是什么好货色,姑娘你怎么就这么轻易相信他呢!您可千万不能犯糊涂啊。」 这下轮到林婉宜茫然了,「莲枝你在说什么?」 「那人就一乡下种菜的,姑娘你怎么能看上他呢,他配不上姑娘的。」 「莲枝,你胡说什么呢?」林婉宜一下子红了脸,恼道,「是我平日太过纵容你,竟让你说出这等话来!」 见她果真动了怒,莲枝便知自己是多心猜错了主子心思,立马低下头认错,弱弱的道,「奴婢知错。」 这会儿林婉宜再无心去看水中游鱼,只拿清亮的眸子盯着莲枝,再开口时,声音虽依旧轻柔,却多了几丝泠然。她道:「我信他,是因为当日他既然能对主动送到跟前的金叶子无动于衷,又怎会糊涂到在人多眼杂的情况下去行盗窃之事。」更何况,那样一个目光坦荡的人,又何屑于干这档子事。 「是奴婢一时糊涂了。」 清风徐徐地吹过,莲叶轻摆,鱼儿摆弄着尾巴往莲花丛中游去,池水清澈,涟漪散去,林婉宜低头,借着湖水的倒影看到自己眼角的红痣,脑海里不期然浮现出之前在小院里看到的孟桢来。 如果视线对上的一刹她没看错,那人左眼的眼角下似乎有一颗小小的黑色的泪痣,给她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觉。 风拂过,林婉宜轻轻地叹息一声,而在凉亭边的假山石后面,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假山石后,孟桢倚着石壁,静静地听完林婉宜驳斥莲枝的话,忍不住心头一阵失落与烦躁,可是听她轻声软语的说相信自己,那股心绪又被轻易地抹平。他微侧身子,透过山石间的缝隙看向凉亭的方向,女子柔美姣好的侧脸清晰地映入眼帘,耳边回响起她那一句坚定的「我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孟桢把手放在心口的位置,清楚地认识到一件事——他要完了! 如果之前是因为小姑娘生得美若天仙才不由自主地去追随她的身影,那么这一刻,他是真的动了心,想要这个姑娘。 只是当目光从娇娇柔柔的小姑娘身上收回落到自己粗粝的掌心和旧衣衫上的时候,他心里的烦躁又再一次涌了出来。 如那小丫鬟方才所言,他配不上她。 本是为了当面道谢而折回来,这会儿偏生没了勇气,孟桢深深地看了眼亭子里模样娴静的女子,转身离开。 苏府今天办喜事,府里上上下下忙乱,故而即便孟桢穿着和这里格格不入,也没有人过多的留意他,他如来时一般轻易地离开了花园。 从苏府的后门出来,孟桢走到拴着驴车的槐树下,没有急着走,就那样皱着眉头静静地站着,半晌,忽然一拳重重地砸在槐树的树干上。树干震颤,翠绿的叶子沙沙的落了许多,小毛驴「哼哧」着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晃着头,看上去似乎是想抖掉头上的落叶。握紧的拳头缓缓地松开,他侧转过来,捡了落在驴耳间的一片槐树叶夹在指间,抬目看了一眼苏府花园的方向,对着小毛驴自嘲般道:「蠢驴子,你说我是不是中了邪。」 「哼哧!」 「对,就是中了那小仙女的邪。」狭长的凤眸幽幽地眯起,眉眼眼角慢慢地多了些笑意,孟桢摸了摸下巴,状似无奈道,「可怎么办呢,谁叫她说相信我的样子戳进我心坎了。」 「哼哧!」 「嘿,你这瞧不起谁呢。是,我就一穷小子,她是天上的云,我是地里的泥土巴子,可是云化成雨终究还是要落尽泥土的怀里不是?」孟桢是个干脆直接的人,心思一旦活络起来,主意也跟着定了下来。他跟那姑娘几次三番遇上,又被美救英雄一回,可见是天赐的缘分。说什么有自知之明要知难而退,这南墙还没撞上,又岂会半点可能没有?「我长得不赖,又挺能干的,说不定就是下一个苏老爷哩。」 据他所知,这苏家老爷当初就是一介白身娶了个千金小姐,也就是如今的苏夫人。 「……」小毛驴已经懒得「哼哧」了。 等到孟桢赶着驴车出了苏府所在的大街,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这一回孟桢没打算赶着夜路回村,便调转了驴车往西街去,准备找一家小客栈住一宿。 然而还没等他找到客栈,驴车便被一青衣小厮拦下。 小厮生得眉清目秀,个子瘦瘦小小,孟桢微眯着眼睛看过去,一下子就认了出来。 是那薛斐身边的小书童。 孟桢跳下驴车,走到他跟前,问道:「小兄弟,你拦我车做什么?」见小书童不说话,只用手指向饮月楼的方向,孟桢摸着下巴思量,试探地问道,「是薛公子让你来找我,去饮月楼?」 v第15章[12.11] 小书童点点头。 「那走吧。」他回坐到驴车上,冲还站在原地的小书童道,「走,上车。」 小书童咬唇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在孟桢开始要变得不耐烦的目光注视下慢慢地、手脚并用地爬上车,双手抱膝坐好。 孟桢瞧见他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很不厚道地笑道:「男子汉大丈夫的,小兄弟你不会是害怕坐驴车吧?」 小书童连连摇头。 孟桢笑了声,一边赶着驴车往饮月楼去,一边随口问道,「对了,小兄弟如何称呼?怎么一直都不见你说话呢?」不是点头就是摇头的。 驴车很快就停在了饮月楼后门的小巷巷口,孟桢拴好驴,回头的时候,小书童已经从驴车上挪了下来。 孟桢道:「我之前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呢?」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木门被推开的「吱嘎」声。 孟桢被留在第一回见薛斐的院子里,他看着那小书童匆忙离开的背影,摸了摸下巴。 这薛公子身边的小书童究竟是看不起自己,还是……哑巴了? 今日苏家办喜事,薛斐也在场,虽然林满娘没有让后厨的事情闹大,但是事关孟桢,怎么样也牵扯到了饮月楼,所以他还是知道大概的情况。本来孟桢今天就是帮饮月楼的忙,平白受了这无妄之灾,薛斐离了苏家,思量再三还是让身边的书童阿木去街口守着,如果看到孟桢就把他请到饮月楼来。 在阿木还没回来的这段时间里,薛斐便一直待在饮月楼后院的厢房里作画。 薛斐从小喜欢丹青,一旦开始作画便是全身心的投入,很容易忽视周遭的一切动静。可是,当阿木轻轻推开门扉的一刹,薛斐立即就抬头望了过去,手里还握着笔。 似乎发现自己打扰到了薛斐,阿木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脚下的步子僵在原地,低下头竟是有些手足无措。 薛斐却没有生气,他随手搁下笔,淡淡一笑,温声道:「别怕,已经画得差不多了,跟你没关系。」见阿木似是松了一口气,他方问道,「孟桢人呢?」 阿木抬起头,双手飞快地比划了一回,然后静静地看向自家主子。 而薛斐看明白了他的手势,点点头,抄起桌边一块干净的手巾擦了擦手,便朝外面走去。走两步,注意到身后跟着的阿木,又停了下来,对他道:「不必跟着了,下去休息吧。」 阿木点点头,等薛斐走远了,他却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屋子,反而折回了薛斐的厢房。他记着书桌还没收拾,可当他看到书桌上那幅只缺少五官的仕女图时,手一下子僵在那儿…… 孟桢把在苏府后厨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跟薛斐讲了一遍,末了,稍带歉意地道:「这事也是我鲁莽了,带累了饮月楼的声名。」 薛斐并不这么认为,「这不关孟兄的事。我找孟兄过来,不是兴师问罪,而是要给孟兄赔罪。今日之事原是我安排得不够妥当。」孟桢初来乍到,第一回遇到这样的事情,哪里会圆滑处理妥当?原是该他派个饮月楼的伙计跟着的。 「对了,方才听你提及,是苏府的表姑娘帮了你?」用扇子敲了敲手心,薛斐状似无意问道,「那表姑娘可是姓林?」 孟桢的目光倏地落到薛斐脸上,一下子想起月前在酒楼门口撞见的那一幕。 「别人的确是喊她‘林姑娘’来着。」孟桢道,「薛公子,怎么知道的?」 薛斐面上有一丝诧异还未掩尽,见问,便笑了笑,道:「我本是随口一问,不料果真是她。」 「薛公子跟林姑娘很熟?」石桌下,孟桢的手慢慢地抓紧了膝盖,语气却漫不经心。 「姑且算是如此,从前两家邻居,儿时一起玩耍过。不过后来分开了不少年,月前才得再见。」薛斐浑然未察自己说得多,只与孟桢道,「今日她会帮你,说实话,我有些意外。」 上回他送林婉宜回家之后,两人没有再见过面,可他却听姐姐薛宝盈好几次提到她,借着那些言辞,他知道,林婉宜绝不是轻易会插手闲事的人。 这般一想,薛斐看向孟桢的目光里便多了些审度。 孟桢注意到了,凤眼眼角微扬,「可能是看不过眼了。」 他没有提跟林婉宜见过的事,怕坏了小姑娘的名誉,尽管二人之间到现在为止并没有过什么。 但他不说,不代表薛斐没有察觉。 不过薛斐没有打算追问。 「今日天色已晚,孟兄出城恐怕也不方便,不如就在饮月楼住一宿,明日再出城。」 这会儿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抬头看甚至能看见夜空中零零散散的星辰。孟桢没有矫情地拒绝薛斐的好意,但在第二天一早离开的时候,却把昨日林满娘赏的一两银子留在了客房的桌子上。 孟桢是赶早出的城,毛驴一夜好眠,脾气也好了许多,故而他只花了平时一般的时间就回到了家。 把车卸了,毛驴牵进驴棚里,孟桢就进了屋。 他昨晚上没赶回来,本以为那两个小家伙会吓得不敢睡觉,可进了里屋就看见孟桓和秀秀没心没肺的睡得比平日还香甜许多。孟桢磨了磨牙,把被蹬掉的被子给他们盖好后就从里屋出来,结果才走到堂屋门口就被人一把揪住了耳朵,一路拽到院子的空地上。 「疼疼疼!二婶你快松手,耳朵要被扯掉了!」孟桢疼得龇牙咧嘴,一边想要拨开胡氏的手,一边大声地嚷嚷。 胡氏如他所愿松了手,在他揉耳朵的当机却又一巴掌糊到他背上,压低了声音骂他:「二宝和秀秀还睡着呢,把他俩吵醒了,我跟你没完。」 孟桢忍不住道:「这都什么时辰了,还让他们睡。」 v第16章[12.18] 听了他这话,胡氏仿佛更加生气了,「你好意思提?昨儿个你一晚上没回来,他们俩就坐在院子门口等,胳膊和腿上都给蚊子咬成什么样子,你自己去瞧瞧。」她手拍心口舒了两口气,平复下来,方问道,「你昨儿一早去城里送菜,怎么到今儿才回来?不回来也不知道托人回来送个信?」 胡氏一贯嘴硬心软,孟桢听出她话里的关切之意,心头微暖,倒也不瞒她什么,就把在苏府发生的事情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侄儿倒想托人送信,可找谁呢。」 被诬陷偷东西的过程,孟桢说得简单,可仍把胡氏气红了脸,啐道:「一个个都被猪油蒙了心肝!」啐完罪魁祸首,她又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侄子道,「婶子不是跟你说过,出门在外,凡事放机灵点,刚极易折的道理不懂?」 「上回的亏还没吃够?」 闻言,孟桢立马举起双手,手肘弯曲,道:「我记住了,下回一定小心,一定机灵。」然后在胡氏「这还差不多」的目光注视下,添了一句,「不过,这回也算是因祸得福。」 「什么福?」 「这个先不急着说。」孟桢摸了摸肚子,「我一早上回来,到现在还没吃东西,肚子饿得紧呢。」他推着胡氏的肩膀往边上的院子去,「二婶,我想吃你亲手包的饺子了。」 他什么脾气,胡氏摸得清楚,这会儿见他不肯说,也不急着追问,故而只摆摆手道:「好好好,给你包,你先去补个觉,一会儿婶子喊你。」 「好嘞!」 半个时辰后,孟桢吃完一大碗水饺,嘴巴一抹,朝胡氏道:「二婶,一会儿我去上河村找一下赵叔,还得麻烦您再帮忙看着二宝和秀秀。」 「行,这用得着你交待?」胡氏笑眄他一眼,等他走到院门口时又把人给喊住,「回来的时候从村口走一趟,去李先生家问问,这学堂还开不开门了。」自从上回杜三娘找到陆河村跟李明则大闹了一场,村口学堂就再没正常上过课,隔三差五的就关门。算起来,到今天,孟桓已经快有十天没去学堂了。 孟家现如今就指着孟桓读书识字,将来挣个好前程,胡氏可看不得这般耽搁。 孟桢自己也记着这事,自然应了下来。 上河村和下河村隔得不远,沿着田埂穿过三四亩庄稼地就能到。孟桢脚程快,不大会儿功夫便走到了赵家门口。 赵家的院门虚掩着,孟桢抬手正准备敲门,就听见身后有人喊自己。 是经常被胡氏挂在嘴边的赵娥。 赵娥今年十七岁,生得杏眼桃腮,眉目清秀,身量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可以说是整个陆河村生得最好看的姑娘。 孟桢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赵娥刚刚从河里洗完衣服回来,大老远地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自家门口。她一眼就认出那是好些日子没见过的孟桢,脸上立刻就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容,快步地走过去。 「孟大哥,你怎么来了?」说着,她垂眸娇羞一笑,「你是,特意来看我的对吗,孟大哥?」 「不是。」不去看赵娥惊诧的目光,孟桢的目光越过篱笆墙向里看了看,道,「我来找赵叔。」 他态度一如既往的疏离,赵娥早就习惯了,这会儿也不以为意,敛去面上的娇羞,她一边推开木门,一边道,「我爹去李先生那儿了,孟大哥进屋等吧。」 孟桢摇摇头,「我过会儿再来好了。」 「我爹他一会儿就回来了,你何必两头跑瞎折腾呢。」赵娥撇了撇嘴,「孟大哥不会是想故意躲开我吧?」 孟桢语气敷衍地道:「没有的事,就是怕耽误你功夫。」说着指了指她手里还端着的一大盆衣裳。 赵娥这才又笑了,「没事,你只管进去坐着就是。」 孟桢不好再拒绝,只是进屋后就让赵娥去忙自己的事,说不用招呼他。赵娥见了,虽有不甘愿,也只能乖乖地出去晾衣服。 衣服才晾了一半,赵全就回来了。 「爹,你怎么这么快就家来了啊?」看见自家老爹,赵娥抖衣服的动作一顿,语气有些失落的说道。 赵全被闺女的反应伤到,「你这丫头还不乐意爹早点回来啊。」 「……」 赵娥低头咕哝,赵全没听清,正纳闷,就看到孟桢从屋里出来,心里一下子就明亮得跟镜子似的。 怪不得不乐意他早回来,原来是嫌他破坏了她和孟桢培养感情呢。 看着赵全跟孟桢一齐进屋去的背影,赵娥把手里自家老爹的衣服重重地扔在了晾衣绳上,摊开,握着棒槌拍打。 屋里,赵全问起孟桢的来意,待听说饮月楼有意日后固定收购陆河村的家禽蔬菜和粮食以后,当即喜得眉开眼笑。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陆河村农耕为生,蔬菜粮食几乎家家都种了许多,而且每年都能囤积不少。尽管能在临近的镇子上卖掉一点,可镇上到底需求不够。如今饮月楼愿意收购,这无疑是给陆河村的村民提供了便利,加上酒楼给的价钱比镇上高,可不是真真的好事。 孟桢进城卖菜的消息早传遍了村子,大家也知道他多多少少赚了许多。虽不至于眼红,但艳羡总是少不了的。 「孟桢,你这可真算是帮了咱们村的人一个大忙啊,我下午就去跟大家伙们说去。」赵全心里高兴,搓了搓手,「今儿中午你就留下来吃饭,咱们一块喝两杯。」 说着,不给孟桢拒绝的机会,立刻高声喊了赵娥进来,让她去准备下酒菜。 赵娥原先还有些埋怨自家老爹,这会子知道孟桢要留下来吃饭了,脸上立刻就露出了笑容,转身就乐呵呵地忙活去了。 v第17章[12.18] 赵全把女儿前后的态度看在眼里,摇摇头。 傻丫头就差把心思给写在脸上了。 他回过头看向身旁长相俊朗的孟桢,摸了摸胡子,斟酌了一下开口道:「孟桢啊,赵叔有一件事跟你商量。」 「赵叔不跟你商量别的,就是想问问,你觉得我家赵娥怎么样?」赵全搓了一下手,目光殷切地紧盯孟桢。 后者被问得一愣,回过神,抿了抿唇,道:「赵叔,你这是……」 赵全看了屋外一眼,稍稍压低了声音,轻叹道,「有些事想必你心里有数,我家赵娥相中了你,我呢也不反对,所以就想问问你的意思。你要是喜欢她呢,咱们两家就把喜事办一办,要是不喜欢,你就跟叔说,叔也好给她再相相其他人家。」 女儿今年都十七岁了,亲事一直没落定,几乎要成了整个陆河村的笑话。赵全虽然知道女儿的心思,但是也怕她剃头挑子一头热。 赵全把话挑明白了说,孟桢自然也不含糊,当即道:「赵娥是个好姑娘,只是……我一直把她看得跟秀秀一样,再没有旁的心思。」 「你!哎,我家赵娥是有哪点配不上你吗?」赵全语气有点急了。 孟桢摇摇头,「男婚女嫁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到底也要讲究个你情我愿。我不喜欢赵娥,无关配不配。」 他面上神色坚定,双眸目光清明,赵全也是个男人,一下子就明白了。 赵全深深地叹了口气,叮嘱孟桢道:「你的心意,我清楚了。赵娥那边,回头我跟她说。你,你以后远着她些。」 孟桢闻言默了默,心道,他几时又曾跟赵娥亲近过? 只是他不好反驳赵全,自点头应下。 赵娥手脚利落,很快就炒好了一小桌的菜,色香味俱全。孟桢和赵全一边喝酒一边侃谈,赵娥躲在一旁盯着孟桢看了会儿,又回到厨房把赵全昨天买回来的猪肉洗干净,重新炒了一盘竹笋小炒肉。 结果赵全一看到,顿时不乐意了,「猪肉不是说好了给我做猪肉白菜饺子的么,怎么就给炒了?」 他满脸通红,目光迷离,显然有些醉了。 赵娥偷掀眼帘,看了边上脸色未变的孟桢一眼,轻抿唇角,对自家老爹道,「做饺子馅用不完那么多猪肉,厨房里还有呢。」说完,又朝孟桢笑笑,「孟大哥你尝尝,看我的手艺好不好?」 孟桢没有动筷子,淡淡道,「我不吃笋子。」 「……哦。」 吃完饭,孟桢没有在赵家逗留,辞了赵全后就准备离开。然而他还没走到赵家门口的柳 她似乎刚刚从厨房出来,手上还沾着水,站在孟桢的面前,她摸了摸耳朵,半仰头道:「孟大哥,听说七夕那天夜里城里有花灯会,我想去看看,你,要不要一起?」 孟桢摇了摇头,「不了,那天我有事。」 「欸?」赵娥翕了翕唇,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就听到身后的屋子里传来了东西摔碎的声音。赵娥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再转过身来的时候,孟桢就已经走远了。 赵娥跺了跺脚,不好意思再追上去了。 「外祖母,七夕是什么?」 「七夕啊……从前天上的织女偷偷下凡嫁给了牛郎,被王母娘娘发现了。织女被抓回天上的时候,牛郎挑着儿女在后面追,王母娘娘就用仙簪划了一道天河,把织女和牛郎分隔在天河两岸。后来,王母娘娘法外开恩,特许他们每年七月初七的时候在鹊桥相会。这呀,就是七夕的由来了。」 温和慈爱的声音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的轻唤声。 绣着兰花的鹅黄帐帘被轻轻地挑开,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庞。林婉宜轻揉了下眼角,淡淡的红晕在桃花眼周围晕染开,平添几许柔媚。 「莲枝?」看了一眼床前的人,林婉宜又把视线投向半开的窗户,见外面天色大亮,不由微微赧然,「现在什么时辰了?」 莲枝轻笑着回道,「卯时末,快到辰时了。」见林婉宜起身,她忙上前伺候,边继续说道,「回来这么多日子,难得见姑娘睡得这样好。」 夜里的确好眠,还梦到了许多小时候的趣事。 想起梦中事,林婉宜的脸上露出了柔柔的笑意。 更衣,梳洗,对着菱花镜,林婉宜把一支白玉雕成的兰花簪轻轻插入如云青丝间,正侧首打量着,就见一旁的莲枝屈膝福了一礼。 莲枝笑吟吟的,「祝姑娘福泽绵顺,芳辰惠安。」 七月初七,恰是林婉宜的生辰。 而今天不仅是她的生辰,还是她及笄的日子。 及笄礼是由小宋氏操办的,从宾客礼赞到绾髻垂训,处处思虑周详。小半天折腾下来,林婉宜的一张小脸粉扑扑的,就好像那三月的桃花一样。 及笄礼结束后,林卓替林修儒传话,让林婉宜往前院去。 前院分东西厢房和正屋,西厢房是林婉宜的亲娘宋氏生前住的地方,东厢房是小宋氏的屋子,正中的一间大厢房住的则是林修儒。 在林婉宜的记忆里,林修儒的屋子与其说是卧室,不如说是一间书房。屋子里三面设着书架,架上书籍涵括天文地理,经史子集和诗词歌赋等等,是名副其实的浩如烟海。 v第18章[12.18] 屋里书案前,林修儒低头提笔,似乎在写着什么,很投入,丝毫没有注意到屋子里多了人。 跟在林婉宜身后进屋的林卓见状,咳嗽一声,稍稍提高了声音说道:「爹,人来了。」 林修儒笔下一顿,望过来,面上笑意浮现,慈和得紧:「浓浓,你过来看看爹这幅字写得怎么样?」 林婉宜应了声,走过去,只见纸上写着两句诗: 「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笔力遒劲,横折撇捺之间可见傲然风骨。 林婉宜轻轻地念了一遍,注意到左下角的落款题字,她眉眼一弯,歪着头看向林修儒,问道:「这是爹爹送与女儿的生辰礼?」 林修儒含笑点头。 林婉宜的嘴角溢出浅浅的笑容,「谢谢爹爹,女儿很喜欢,也会牢记爹爹的教诲。」 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诗是前朝古人所写,把春风中不轻易吐蕊的海棠和争相绽放的桃李放在一处作比,赞美海棠的低调内敛。而林修儒把这两句诗送给女儿,意在教她注重蕴积,日后行事要更沉稳些。 看着亭亭玉立的女儿,林修儒不由自主地想起亡妻,眼眶微微发涩。他扭过头,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林卓身上,吩咐他:「到厨房把面端来。」 林卓道:「为什么要我去?」 「嗯?」 林修儒眉头微皱,林卓立马掉头往小厨房跑去,不过片刻就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面回来。 「这是咱们家的规矩,快趁热吃。」 林家有一习俗,凡儿女过生辰,必定要吃一碗热乎乎的长寿面,而且这面不经旁人的手,得由孩子的母亲亲自下厨烹煮。林卓和林秋宁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吃小宋氏煮的长寿面,而林婉宜却在宋氏过世以后再没有吃过。 林婉宜在桌边坐下,盯着那长寿面看了一会儿,方提筷夹起面条。 长寿面跟普通汤面的不同之处在于,一碗面就一根面条,吃面的人从头吃到尾,寓意福寿绵长。 只是林婉宜的食量小,一根长寿面还未吃到一半就已经有了饱意。 「从小到大,我都没吃过爹亲手做的长寿面,姐,你可不能浪费。」一旁的林卓忽然开口。 原来这面不是小宋氏做的? 林婉宜的动作蓦地一顿,意外至极的她下意识的抬头看向林修儒。然而,抬头一刹,面条断了。 林婉宜呆呆地盯着碗里那半根长寿面,秀气的柳眉轻轻蹙起。半晌,她执筷重新伸向剩下的面条。 「别动,断面吃了不吉利。」林卓取过她手里的筷子,在她边上坐下,又把面碗挪到自己的跟前,「正好我忙活了大半天,也饿了。」 说着,就咬住了面条。 他吃面的速度很快,几乎是一眨眼就吸溜完了。 林卓放下筷子,抬头瞧见林婉宜正盯着自己,脸上神情莫测,他不由撇了撇嘴,道:「你看我做什么?不就吃了你一口面,至于这么不高兴吗?」 知道他误会了,林婉宜微微笑着,摇摇头,掏出手帕,见他要躲开便伸手按住他肩膀,轻轻地替他揩去嘴边的汤渍,「卓儿,我没有不高兴。」 虽然林卓的动作出乎她的意料,但是她没有错过他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在。分明是关心自己,非要竖起身上的刺来。 她的动作让林卓耳根子发热,他的脑海里蓦然划过一个画面,很模糊,但似乎能跟眼前重合,如果除开两个人的年纪来说。 记忆里的小女孩,趴在拔步床边,费力地踮起脚尖,伸长了手去为躺在床上挥舞着小手的婴孩儿擦脸。 那个婴孩儿是他,而小女孩就是林婉宜。 林婉宜是他的姐姐,一母同胞,血浓于水。 林卓的整个身子几乎僵在了那儿,难得乖巧的没有回嘴,也没有躲开。 眼前的一幕温馨而和睦,让被姐弟俩遗忘在边上的林修儒都生不出失落来,相反一颗心从未如此充盈过。他静静地看着,欣慰的笑意慢慢爬上嘴角与眉梢。 如水的夜色慢慢地倾泻,信阳城里,璀璨的灯火一盏接着一盏亮起,从星星点点到光海明亮,五彩斑斓的花灯几欲迷乱人眼。 饮月楼二楼的棋阁正好对着熙熙攘攘的长街,林婉宜坐在窗边,双手托腮,倚着窗台上向外望去。 她目光所对的方向是东边的一条小巷,因为满街灯火明亮,衬得那条巷子愈发的漆黑,一如九年前的模样。林婉宜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似乎跟着记忆转换,人流来来往往,叫卖与喧嚣远去又被拉近。她看到,梳着丱发的粉衣小女孩独自站在巷口的莲花灯下,一手提着兔子灯,一手握着冰糖葫芦,不住地朝两边的人群里张望……后来出现了一个瘦小的男人,他弯腰似乎在和小女孩说什么,却被从不远处传来一阵呼唤声惊到,直接抱起小女孩就跑进了小巷。 惊慌的呼喊和小女孩的哭闹声交织在一起,一声又一声地冲击而来。 「婉宜,婉宜?」 亲和的唤声在耳畔响起,林婉宜恍然回过神,转过头来,发现不知何时薛宝盈已在她的对面坐下。 v第19章[12.18] 薛宝盈看着林婉宜怔愣的模样,问道:「一进门就见你发呆,在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听出她语气里的关切,林婉宜牵了一下唇角,轻声道,「只是很久没有见过信阳的七夕灯会了。」 薛宝盈笑道:「所以,我特意留了帖子邀你出来呢。」 因为她的夫家孙府里今儿中午宴请重客,她身为长媳少不得要回去操持一二,所以上午的笄礼一结束她便先行离开了。至于帖子是她一早就准备好的,特地邀林婉宜入夜赏灯。 林婉宜眨了眨眼睛,眼底飞快地划过一丝狡黠,她笑嘻嘻地问道,「七夕良夜,宝盈姐姐竟舍得丢下孙家大公子一人,出来陪我?」 「你个促狭丫头,也学会打趣人了!」薛宝盈笑晲她一眼,见她捂着唇乐不可支,毫不留情地打击道,「不过,路上过来时,我见着街边一家炒栗子香,打发他去买了。」言下之意,她可不是一人出行的。 薛宝盈向外张望了一眼,丹凤眼微微一亮,纤指轻抬,指了指饮月楼的对面,启唇:「呶,那家伙在那儿呢。」 闻言,林婉宜下意识地侧首,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 不远处的街边,一个不大的摊铺前悬着一面店招,写的是「唐记栗子香」。店招下,沿街道顺开,是长长一溜候着买炒栗子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林婉宜看了半晌,没有找到薛宝盈指的人,正欲收回视线,一个高大挺拔的熟悉身影却不期然撞进她的视野里。 身穿上白下蓝短褐的男人小跑到糖炒栗子的队伍最后站定,一边抬手抹去额上的汗,一边微探脖颈向前张望,似乎正盘算着还要等多久。 不知怎么的,林婉宜忽然忆起当初在西郊山上见过的两个小孩儿,她想,七夕这么好的日子,他应该是和妻子一起带着儿女进城来玩,然后跑过来给儿女买糖炒栗子的? 林婉宜轻轻地垂下眼帘,无声一笑,继而自若地收回了视线。 「哎呀,我刚刚认错了人!」 伴着薛宝盈一声惊呼,雅间的房门被推开,有温润的声音隔着帘幔传来。 「娘子把谁给认错了?」 来人正是薛宝盈的夫婿,孙时逸。 孙时逸知道帘幔这一边还有女客,故而并未挑帘,只隔着帘幔和薛宝盈说话,「你要的糖炒栗子我给买来了,尝尝?」 薛宝盈起身,挑开帘幔,笑啐道:「明知道我是出门来见婉宜妹妹的,非得跟过来,这会儿又一本正经地做给谁看呢。」柳眉轻挑,「左右又都不是外人,也该见上一见才是。」 孙时逸笑着把炒栗子递过去,道,「娘子说得有理,说起来,小时候我好像也见过几次林姑娘来着。」 「可不?」薛宝盈挑眉侧身,让出跟在身后的林婉宜,指着孙时逸对她道,「这就是我家那口子,唔,婉宜妹妹可还记得从前那个把你吓哭然后给林珵暴揍一顿的家伙?」 林婉宜一愣,隐隐约约地记起一点,迟疑道:「不是吓哭,是抢了我的……米糕?」 「扑哧!」薛宝盈没掌住笑出声,一旁的孙时逸则瞬间垮下了俊脸,哀怨地看向自家娘子。 他小时候想跟薛宝盈玩,跟她家隔壁的林家丫头也遇见过几回,可抢食的行为就干过一遭。如今好多年过去,眼见着当事人都快忘了,这会子怎么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薛宝盈好不容易绷住笑意,替二人正式引见后,便把孙时逸打发了出去。 看着孙时逸耷拉着脑袋出门去,林婉宜抿了抿唇,道,「宝盈姐姐,要不你还是去陪孙公子罢。」 她不想当那明瓦的羊角灯笼。 薛宝盈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摇摇头,「不用,今儿阿斐刚好在酒楼帮忙,比起跟我一道闲逛,他更乐意去找阿斐吃酒呢。」见她面上犹有迟疑,索性拉了她的手往外走,「街上花灯正好,先陪我去瞧瞧。」 她兴致正浓,林婉宜也不拘泥,把劝说的话吞回去,默默地跟着她出了饮月楼。 舞花灯是信阳七夕灯会百年传承下来的经典,由各式各样的花灯拼接串联而成的灯龙灯凤盘旋绕舞,伴着锣鼓喧嚣从长街穿过,为街上的有情人送来龙凤呈祥的祝福。 林婉宜和薛宝盈离开饮月楼没多远,欢庆的锣鼓声便响了起来,影影绰绰的,龙凤灯链已经开始舞动,人潮一下子就涌了过去。 林婉宜见了,立刻反应过来,想要握紧薛宝盈的手,却不防被后面突然冲过来的人撞开相握的手,连着身子也往一旁趔趄了好几步。好容易站稳,林婉宜抬目张望,人来人往,独不见薛宝盈,便是先前跟在她身旁的莲枝也不见了踪影。 举目四望,是和记忆里相仿的熙攘,恐慌与惧怕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林婉宜一下子白了脸。她脚步虚浮地往和薛宝盈被冲散的地方走,却被蜂拥而来的赏灯人越挤越远。 信阳城的城心有一棵老槐树,据说从信阳建城伊始便长在那里,距今有百余年的历史。老槐树枝繁叶茂,在树干周围的空地上还露出了些许硕大的根茎。林婉宜顺着人潮被挤到老槐树附近时已经接近外缘,经过起初的慌乱,此时的她稍稍冷静下来,微侧着身子终于躲闪了出来。只是还没等她松一口气,脚下便绊到了老槐树的根茎,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向前栽去。 近在咫尺是老槐树粗壮的树干,树皮干裂粗糙,这样撞上去后果不堪设想。林婉宜吓得闭紧了双眼。 然而意料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林婉宜微愣,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腰间的火热。天旋地转间,她整个人扑进了一个坚实而火热的怀抱,鼻息之间萦绕的是陌生而浓郁的青草味。 等到晕眩感慢慢散去,林婉宜怔怔地睁开眼,入目是一片米白色的粗布衣襟。 「林姑娘?」 低沉的声音唤回了林婉宜的神思,她睁开眼,目光触及米白色粗布衣襟的一刹,双手便已经抬起,轻轻一抵,近前的胸膛便稍稍远离了些,只是那火热的大掌仍然握着她的纤腰不放。 林婉宜的脸一下子红了个彻底,白玉似的耳朵更是红得滴血。 「松手。」 她低斥时的声音软绵绵的,没有丝毫威慑力,反而让人想把手握得更紧些,紧紧掐住那一把细腰。孟桢这样想,也这样做了。 v第20章[12.18] 一手握着林婉宜的纤腰,一手扶住她的肩膀,抱起她,孟桢脚下转了个方向,自己背靠着老槐树后,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手。 他看向她,见她一张小脸红胜晚霞,盈盈的桃花眼水光润泽,似羞还似怒。想着自己方才的举止,浑似登徒子,孟桢恐她生恼,于是边摸脑袋,边道:「林姑娘别恼,我不是故意唐突你的,实在是一时情急,才乱了方寸。」 「你……」林婉宜轻轻地咬住下唇,眸光低垂时触及地上横亘的枝蔓根条,恍然明白了他方才为何没有先松手的缘故。她目光移开,鸦青色的睫羽低颤,半晌轻声道,「多谢你了。」 若不是他及时出手搭救,今日她少不得要吃一顿苦头。 孟桢喜欢她轻软甜糯的嗓音,闻声眉梢眼角都缀上了细碎的笑意,道:「姑娘上回也救过我一遭不是吗?」微微低下头,孟桢的目光落在小姑娘发间的兰花玉簪上,问道,「灯会上人多拥挤,林姑娘一个人在这儿只怕不安全,不如我送你回家去?」 他目光晶亮,直直地看过来,林婉宜见了不由侧过头去,视线落在不远处上下翻舞的龙凤灯链上。孟桢安静了下来,似乎在等她回话,林婉宜收回视线抬眸看他,轻轻地道:「多谢公子好意,不过,不用麻烦了。」说着莞尔一笑,「她们一会儿就该寻过来的。」 意料之中的拒绝并没有令孟桢生出多少挫败来,他愣愣地盯着那抹如花的笑靥看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她刚刚用的是「她们」而非「他」,心里蓦然就松了一口气。 离老槐树不远是一条小河,此时河边花灯明亮,五彩斑斓地照亮了整个河面。而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一盏又一盏许愿灯随着微漾的波纹飘飘荡荡。 河岸边的台阶处,一对对年轻的男女携手而来,双双蹲下去,将捧在手心的许愿灯轻轻地推入河中,而后并肩祈祷。满湖的灯光绰约,光晕笼罩在成双成对的身影上,岁月似乎一下子就安静美好了下来。 林婉宜看了一会儿,眼角的余光瞥到身旁迟迟没有离去的孟桢,微怔,不由无奈地转过身来,看着他道:「你呆在这儿,不怕家人等急了吗?」 听出她话中隐晦的赶人之意,孟桢皱了下眉,瞟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道:「不怕。」 今儿七夕,他本无意出门,怎料携着丈夫回乡探亲的堂姐孟芸一时兴起要来街上看灯,惹得孟桓和秀秀两个小家伙也吵着要跟过来。而他不放心把弟弟妹妹交给孟芸和刘天照看一晚上,只好也跟着进了城。 孟桓和秀秀是头遭进城,见着什么都觉得新鲜,见到糖炒栗子后更是脚步都挪不开了。孟桢起初没打算给买,后来走远了,发现两个小家伙都撅着小嘴一脸不高兴,无奈之下才一个人折回来,却不妨刚买完往回走,就看见了人群里跌跌撞撞的林婉宜。 既然知道林婉宜这会子只身一人,孟桢自然不放心她一个仙女似的小姑娘待在这儿,又想着两个小家伙有孟芸和刘天照顾,便大喇喇地斜靠在老槐树上,陪着她等。 见小姑娘慢慢蹙起眉头,孟桢又站直了身子,抬手用拇指抹了一下唇角后看向不远处的河,饶有兴致地道:「这儿景致好,我就看看河灯,林姑娘要是嫌弃我站的近了,我就走远点。」嘴上这样说,脚下却半天没挪一分。 「……」 先前买炒栗子的时候分明还一脸焦急,现在却有了闲情逸致赏灯。林婉宜才要生恼,垂眸时却愕然发现他两手空空。「你买的栗子……」话未问出口,目光先瞥到他脚边散落的栗子。 栗子不多,三三两两地躺在一块儿,已经沾满了泥土。 林婉宜忽而想起,方才他抱住她转身的时候,隐隐约约的似乎的确有东西掉在地上滚动的声音。所以,他是为了护她,连好容易排队买来的栗子也给扔了? 眼帘垂下,林婉宜轻轻地抿了下唇,而后抬起头,桃花眼眼波潋潋,「我,赔你栗子罢?」 轻轻柔柔的声音入耳,孟桢这才注意到自己花了两个铜板买来的栗子全都掉在了地上,脏乎乎的。他没心疼,只冲软和了态度的小姑娘笑着摆摆手,「不用赔,不用赔,栗子有壳,外头看着脏,里面还是干净的,回头洗洗就能吃。」边说,边蹲下身去拣。 用来装栗子的纸袋子已经破了,孟桢便准备用衣服去兜,只他还没有动作,一条月白色绣兰花的绢帕就递到了眼前。 林婉宜道:「用这个吧。」 绢帕上的兰花栩栩如生,孟桢连忙摇头:「会弄脏的。」 「没事。」 小姑娘的脸上是轻轻浅浅的笑容,眸光清澈并没有半分的鄙夷,孟桢抬手接过绢帕,捏在手心,绢质丝滑,他垂目,目光转深,半晌开口,「林姑娘会不会觉得,孟某一介村野乡夫,粗鄙寒碜?」 他对小姑娘动了些心思,但没想过遮掩自己的出身,故而这会儿说话隐隐地掺了点儿试探的意思。 林婉宜被问得一愣,回过神来却轻轻一笑,摇头。 出身不是人自己可以选择的,粗鄙寒碜与否该看一个人的品质,而不该看这个。或许她对眼前这个男人知道得不多,可她没来由的笃定。 孟桢见了,即使知她不晓自己话中他意,嘴角仍不受控制地上扬。 他买的栗子不多,用绢帕兜住刚刚好。他小心翼翼地把栗子和绢帕一起放入怀中,看向已经转身的林婉宜,正准备开口,就听到两道声音从两个方向不约而同地一齐传来。 「婉宜妹妹。」 「孟大哥!」 老槐树周围来往的人不多,喧嚣声远,故而很容易辨清声音的来源。 林婉宜转过身,视线绕开孟桢落向他身后的方向,一眼就看到阔步走近的薛斐。他身穿湛蓝色锦缎直缀,发顶以一根玉笄束住,夜风习习拂起发丝微扬,步伐稳健,面上却是还未完全散去的慌乱。 他径直走到林婉宜面前,把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确认她毫发无损后,面上的神情才彻底松快下来。 「你没事就好。」 见他寻来,林婉宜有些意外,不由问道:「怎么是你?」 「姐姐她回到酒楼,因迟迟不见你回来,就让我帮着来寻你。」想到一身狼狈的姐姐找到他说「婉宜丢了」的场景,薛斐仍有些后怕。 他很害怕,旧事重演。 薛斐至今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九年前的七夕夜,他站在薛宝盈的身旁,亲眼目睹六岁的林婉宜被拐子抢走,消失在长长的漆黑小巷尽头。他和薛宝盈跟在林家人的身后追过去,可还是把人跟丢了。虽然三天后,林家人在城外的一条河边找到了安然无恙的林婉宜,但这么多年来,灯市巷口的那一幕一直都深深地刻在他的心里,偶然回想起,仍觉得那是一场噩梦。 v第21章[12.24] 他常常在想,如果当年自己看到站在巷口的林婉宜后没有缠着姐姐去买小糖人,而是早点走过去,是不是她就不会被拐走,不会掉进河里受寒落下病根,也不会避居江南静养长达九年? 可惜没有如果。 「不管和谁一块儿,以后再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你直接去酒楼。在那儿等,或者让李叔派人出来找都可以。外头不安全。」薛斐温声叮嘱道。 他说话时温和平易,让林婉宜不由地想起自己的兄长,心里生出些许亲切感来。她轻抬眼帘,对上薛斐的关切的目光,眨眨眼睛,轻笑着道:「我记下了,薛哥哥。」 见她不用提醒还记得称呼,薛斐眼角染上笑意,摇摇头:「姐姐还在酒楼等着,我们回去罢。」 话音刚落,边上传来不轻不重一声咳嗽。 薛斐移目过去,这才注意到老槐树后的孟桢,有些意外:「这么巧,孟兄?」 方才薛斐出现的时候,孟桢本站在林婉宜的身侧,可他耳聪眼尖地瞥见了不远处冲这边挥手喊人的赵娥,怕惹上麻烦,他才躲到老槐树的另一边避开。 他把小姑娘和薛斐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那一声甜糯的「薛哥哥」落入耳中,他心里霎时就不大爽快了。不甘心被小姑娘无视,故意咳嗽弄出动静,却不料开口的人会是薛斐。 孟桢从老槐树后绕出来,朝薛斐拱了拱手,挑唇一笑:「不算巧,我一直在这儿。」没去看男人诧异的目光,他视线落在对面臻首微垂的小姑娘身上,舌尖抵了下齿关,方启唇继续道,「既然薛公子来了,林姑娘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了,我就先走了。」 他扶了一下怀中放着的栗子,掸了一下前襟,抬步欲走。 「等一下。」 这回开口出声的人是林婉宜。 孟桢回过神,迎上小姑娘清凌凌的眸光,挑眉示问。 林婉宜把人喊住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见人真的停了下来,她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纠结了半晌,抬起头,对他的视线不躲不闪,浅浅笑着,又郑重地道了一声谢。 和初见时一样,但似乎又有哪里不一样。 初见那会儿道谢送礼,是素昧平生不想欠下恩情,这一次,有意无意少了许多疏远之意。 目光掠过一旁静静站着不说话的薛斐,孟桢深深地看了眼林婉宜,转身,摆摆手,声音沉沉:「不用再说谢谢了。」即使有不同,他还是不喜欢从她口中听到「谢」这个字眼。 知道如今的林婉宜对他无意,也知道如今的自己还没有站在她身旁剖白心意的资格,孟桢抛下一句「走了」便大步流星地离去。 高大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潮中,林婉宜猜不透他转身前那一眼中的深意,整个人不由怔在了那儿,娥眉轻蹙。 薛斐缓缓地合上手中的折扇,盯着林婉宜看了一会儿,忽而轻笑一声,微微摇头,「走罢。」 「啊?」林婉宜尚未回过神来。 薛斐率先转身,执扇的手负在身后,他声音温和清朗,徐徐道:「起风了,该回去了。」 饮月楼棋阁里,薛宝盈看着一前一后从门外进来的薛斐与林婉宜,先是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继而娇艳的脸上便露出了一抹笑意,在起身走过去前还冲边上的孙时逸挑了挑眉。 知道她心思的孙时逸则无奈地扶了一下额。 薛宝盈拉起林婉宜的手,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才有些歉疚地笑了笑,道:「是我不好,不该拉你往人多的地方去。好在你没事,不然我心里可就太过意不去了。」她瞄一眼已经入座的弟弟,「得亏今儿阿斐在酒楼,他一听你不见了,整个人急匆匆地就冲了出去,竟是连你我在哪儿走散的也没顾得上问,也难为他能找到你。」 薛宝盈还是第一次见自家弟弟如此失态,身为过来人,她隐约猜出他的心思,兼着她也喜欢林婉宜柔柔的性子,倒乐得从中撮合一二。 经她这一提,林婉宜方才想起,在老槐树那儿见到薛斐的时候,他发丝微乱,额上似乎也布着细细密密的汗?想来应是寻了她许久。 林婉宜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街上,在离老槐树不远的地方有一间茶棚,孟桢之前就是在那儿把孟桓和秀秀交给孟芸和刘天照看的。因为两个小家伙性子活泛好动,临走前,他曾特意叮嘱堂姐孟芸留在茶棚等他回来。 孟桢快步走进茶棚,里面座无虚席,他看向东边角落的桌子,孟芸和刘天正说说笑笑,而他们的身旁却没有孟桓和秀秀的身影…… 「秀秀和二宝人呢?」 孟桢箭步冲到桌前,眼睛死死地盯着孟芸和刘天二人,冷声呵问道。 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鱼龙混杂,保不准有没有拐子混迹其中。孟桢只要一想到两个小家伙可能有什么意外,就觉得心头直跳。 原本说说笑笑的两人被吓了一大跳,孟芸手抚心口平顺,而脾气暴躁如刘天则直接一掌拍在木桌上,瞪圆了眼睛道:「你冲谁咋咋呼呼呢!」 刘天本来出身乡绅,家境殷实,打小习惯养尊处优与小意奉承,惯来脾气不大好。平日对着妻子孟芸尚能和声和气地说话,可要是换了人,他就是炮仗的脾气,一点就炸。 不过,孟桢一向不怵他。 深谙堂弟和丈夫两个人的性子,孟芸连忙起身,把刘天拉到身后,截了话头过来,柔声安抚焦急的堂弟道:「阿桢你别着急,刚才碰上了赵娥,她带着两个小家伙去那边看皮影戏了,说是一会儿就回来了……哎,阿桢你去哪儿啊……」 孟芸的话还没说完,孟桢就已经转身出了茶棚。 放皮影戏的老人就坐在离茶棚不远的一棵大柳树下头,在他的面前摆着一张小木桌、一盏油灯和一张白色幕布,那就是他表演的戏台。老艺人双手持着竹签,操控皮影上下翻动,一出热闹的孙悟空大闹天宫便跃然于众人眼前。 纵使叫好声不绝于耳,孟桢却充耳不闻,此时的他目光锐利如刀,在人群里逡巡。很快,逡巡的目光滞住,不偏不倚落在大柳树边上的一个蓝衣女子身上。 v第22章[12.24] 孟桢快步走过去,那边的赵娥似有所感地转过头来,远远地看见他,脸上立即扬起了笑容,冲孟桢挥挥手喊了一声「孟大哥」以后就扭头准备去拉秀秀与孟桓。然而当她转过身的时候,靠在她腿边的小孩子压根不是秀秀也不是孟桓。 赵娥一下子白了脸。 「孟大哥……我……」 「秀秀和二宝刚刚跟你在一起?」孟桢冷声打断赵娥的嗫喏。 「是……」赵娥心虚地点了点头,见他脸色紧绷,便深吸一口气,道,「就刚刚他俩还在我边上,就一眨眼的功夫,不会走远的,我,我们去找找吧。」 赵娥深知秀秀和孟桓之于孟桢的重要性,此刻心里不安极了。 如果他俩真的发生了什么意外,那她与孟桢之间岂不是再无可能? 一念及此,赵娥便觉心头一慌,急忙忙就要伸手去拽孟桢的衣袖。然而,她的指尖才刚要触摸到他的衣边,孟桢便猛地一抽手,转身。 夜色逐渐深沉,街市上的花灯三三两两的黯淡了光芒,行人也跟着慢慢地减少。 林婉宜从饮月楼里出来,走到停在巷口的马车边,方要登车,动作却因为小巷里传出的细微啜泣声而顿住。 是小女孩儿的哭声。 林婉宜扭头看了一眼跟着的莲枝,后者会意,提着灯笼就往小巷走去。 罩纸下的烛火摇摇晃晃,小巷里多了光亮,莲枝看到,角落里一个蜷坐在地上的小女孩正揉着眼睛哭泣。 「小妹妹你怎么了?」怕惊着小女孩,莲枝开口时特意放柔了声音问道。 小女孩抬头飞快地看了莲枝一眼,继而又一脸警惕地往后缩了缩。 大哥说过,不能跟陌生人说话,会被拐走的。 见状,莲枝提着灯回到马车旁,禀道:「巷子里是个小姑娘,看样子像是和家人走散了。」顿一顿,又撇嘴添一句,「小姑娘防备心挺重的。」 「领我去看看吧。」 这样的日子,街上来往的人鱼龙混杂,如果小姑娘真的是和家人走散了,放她一人在此不管到底不安全,林婉宜没法子置之不理。 叮叮当当的环佩声清脆玲珑,轻易地让埋头哭泣的小女孩儿抬起了头,而后,林婉宜就看见她一骨碌地从地上爬起来,甩着小腿朝自己扑了过来。 裙摆被一只小手紧紧地抓住,借着灯笼的光亮,林婉宜低头对上一双晶亮的凤眼,莫名有种熟悉感。 这个小女孩儿……她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她轻蹙眉头,只是还没等她想出头绪,就听到一个犹带几分哭腔的声音响起。 「小仙女姐姐!」 林婉宜被喊得一愣,回过神来,轻柔柔一笑,微微弯腰看着眼睛亮晶晶的小女孩,「小妹妹,你识得我?」 孟秀秀连连点头,声音清脆而稚嫩:「你是仙女姐姐呀,我见过你呢!」 她的语气里满是笃定,林婉宜听了不由细细地再去打量小姑娘。略带婴儿肥的小脸粉嘟嘟的,就好似白.粉面团一样,让人看着就想伸手捏一下,小姑娘生了一双凤眼,眼角微微上扬,目光清凌凌的,削弱了几分凌厉之势,却平白让人生出几许熟悉来。 远处的天际有烟花绽开,绚烂的光亮一闪而逝。林婉宜蓦然想起之前老槐树前遇着的人,迟疑地开口,「你是在西郊的山上见过我吗?」 她隐约记得,当初在西郊山上,跟在那个男人身旁的两个小孩子就有一个小女孩。而且细看之下,眼前的小姑娘眉眼的确和那人相仿。 见她终于认出自己,孟秀秀立马就扬起了笑脸,点了点小脑袋,道:「对的呀,姐姐是秀秀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哥哥也说姐姐是小仙女呢。」 以为她口中的「哥哥」是那日见过的另一个孩子,林婉宜闻言只抿唇轻轻一笑。拉起孟秀秀的小手,她柔声问道:「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儿?你爹娘呢?」 见问,秀秀摇了摇头,瘪着小嘴蔫蔫地道:「哥哥说,爹娘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会回来找秀秀了……」还没等林婉宜想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就见她用脚尖轻轻地在地上划拉了一个小小的圆,仰起小脑袋道:「赵姐姐带我和二宝去看戏,老爷爷那儿人太多了,挤得我和二宝很难受,我们就钻了出来,我们想去找哥哥,可是街上的人太多了。」说着,又用手扯了扯林婉宜的衣角,可怜兮兮地道,「姐姐可以帮我去找哥哥吗,秀秀怕。」 对上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林婉宜说不出拒绝的话,便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马车慢慢地沿着长街往东边走,秀秀趴着窗户向外张望,没过多久便兴奋地伸着小手往外边指去,「姐姐,是哥哥呢。」 外边的莲枝闻声立刻让小六子停下了马车。 林婉宜则一边护着秀秀防止她摔倒,一边挑帘向外望去。 街边一个卖糖人的摊铺前,身穿短褐的男人正满面焦急地边比划边打听,眉目之间布满了忧色。林婉宜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身旁兴高采烈的秀秀,轻轻地咬了下唇,有些不确定地指着那人问秀秀:「那不是你爹爹吗?」 秀秀被问得蒙了,眨眨眼睛,无辜地道:「不是啊。」 「……」 得知秀秀和孟桓走丢,孟桢喊上孟芸和刘天以茶棚为中心向四周去找,因想着两个人年纪小,短胳膊短腿走不远,便只在附近寻找。然而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仍然没有见到人影。 这会儿见街边卖糖人的老板摇头说不知道,孟桢的心愈发沉了几分。 v第23章[12.24] 七夕灯会一向热闹,街上鱼龙混杂,据说人拐子也多,难道真的被秀秀和孟桓遇上了? 孟桢不愿意相信,但却由不得他不害怕。 「哥哥!」 清脆的声音像是黄鹂鸟一般在身后响起,孟桢飞快地转过身,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朝这边奔来。他面上立刻露出松快的神情,正欲抬步迎上去,只是在看到那抹熟悉的倩影后却倏尔顿住。 秀秀扑过来抱住自家哥哥的大腿,撒娇得不到回应,又发现自家大哥就像院子里的石磨一样杵在原地不动,便好奇地抬头去看他。 孟桢的目光几乎已经胶着在了那道款款而近的身影上。 秀秀见了,晃晃小脑袋,把眼睛弯成了月牙模样,笑嘻嘻地拽着自家哥哥往前走,一边拽一边道:「哥哥,是小仙女姐姐送秀秀回来呢!」 哥哥……小仙女…… 走近的林婉宜听到这一句,脚下的步子不由一滞。 「姐姐是秀秀见过的最好看的人,哥哥也说姐姐是小仙女呢。」 小姑娘说过的话忽而在耳边回响起来,林婉宜蓦地红了脸,一半愧一半羞。愧的是误把别人兄妹当父女,羞得则是那句「小仙女」竟是出自眼前这人的口。 女子的脸微微泛红,在朦朦胧胧的夜色下显得愈发柔和娇美。孟桢以手掩唇轻咳一声,勉强移开视线后,清清嗓子道:「孟某又给姑娘添麻烦了。」 林婉宜摇摇头,轻轻一笑,只说道:「街市热闹,下回还是当心些。」她看向他的身后,没见着那日的小男孩,想起秀秀说的话,微微凝眉,语气里掺了些关切问道,「那个叫二宝的孩子有找到吗?」 孟桢摇了摇头,不想她跟着担心,便道:「那小子机灵得很,不会有事的。」 正说话间,就听到了孟芸的声音从长街的另一边传来,孟桢与林婉宜一同转过身去,恰看到刘天抱着孟桓跟在孟芸的身后,二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一旁的莲枝盘算着时辰不早,上前轻声提醒道:「姑娘,我们该回了。」 林婉宜「嗯」了一声,朝孟桢微微颔首示意,转身走向马车。 车帘被挑起,林婉宜弯着身腰钻进马车,刚要放下车帘,就听到孟桢喊了一声。 「姑娘且慢。」 林婉宜疑惑地抬眸,对上马车外孟桢的灼热目光,微微一愣,回过神却静静地等他下文。 舌尖轻轻地扫了一下下齿,孟桢鼓起勇气,道:「我叫孟桢,是陆河村下河村的人,不知姑娘家住哪里,叫,叫什么名字?」说到后面竟不由磕绊了一下,心里更是咚咚咚地擂起了小鼓。 他的目光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灼热与急切交织,甚至还掺着一丝侵略,但更多的却是林婉宜看不懂的东西。 林婉宜被盯得心头发慌,手上一松,车帘便被放下,隔断了孟桢的视线。 半晌,有清清冷冷的声音隔着帘子传出。 「孟公子逾矩了。」 语气里夹杂着些微不易察觉的轻颤,就像是平静潭水上浅浅荡开的波澜。 然而孟桢未曾注意到,只觉得一颗心沉入谷底,眼睁睁看着马车无情地绝尘而去。 「你看上的就是刚刚那个姑娘?」 孟芸走过来,顺着孟桢的视线看过去,长街空荡,早看不见马车的踪影。 此番回娘家,听胡氏提及堂弟有了心上人,孟芸原以为这是孟桢用来搪塞胡氏的话,可刚刚虽然隔得远,但她看得清清楚楚,孟桢的眼睛几乎恨不得粘在人家姑娘身上了。这是孟芸从未见过的。 只是那姑娘一身书香气,举止间矜贵自露,瞧着便是出身高门,那样的人家怕是不大可能看上孟桢的。 孟桢收回视线,动作毫不温柔地从刘天的怀里把孟桓提溜过来以后,方才淡淡地「嗯」了一声。似乎猜到孟芸的心思,他扯了扯唇,道:「没法子了,我的一颗心就落她身上了。」 只要花信未期,他未必不能成那个攀花人。 孟芸翕了翕唇,还想说什么,就看见他已经提着孟桓拉着秀秀一边说教一边走远,不由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垫不轻自己的斤两,等回头撞了南墙碰了壁就知道天鹅肉不是那么好吃的了。」刘天哼哼了一声,揽住孟芸的肩膀,「媳妇儿有心思还是多放在我身上,管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做什么?」 孟芸柳眉半竖,睨了他一眼,啐道:「你才是癞蛤.蟆呢!」 「……」 在吵吵闹闹的拌嘴声中,街上的彩灯一盏盏暗了下去。七夕的喧嚣与热闹似乎渐渐地远去,月色静悄悄的洒下,照向耿夜未眠的人…… 月光静悄悄的倾泻,偷偷地钻进半开的窗扉,洒上妆台,也洒落在地上,映出窗外的婆娑竹影。黄花梨木的拔步床上纱帘被偶然吹进屋的轻风撩得翩跹摇晃,借着月色,隐约可见纱帘里的人儿拥着薄衾辗转反侧。 悉悉索索的动静不大,但守在外间的莲枝还是很快就察觉到了。 她端着一盏烛灯绕过落地屏风转入卧室,走到床边,轻声问道:「姑娘,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的语气里带着隐隐的担忧,一手撩起纱帘,一手举高烛台,小心翼翼地探身去查看自家主子的面色。 v第24章[12.24] 因见林婉宜额上布满细汗,唇色泛白,不觉一惊,顾及她每每入秋容易受寒伤风,急急忙放下帘子便要折身出去让人请大夫。 只是还没等她走开半步,就被林婉宜拉住了衣袖。 一手撑着床,林婉宜缓缓坐起身,背倚软枕靠在窗前,侧首看向莲枝,轻声道:「只是梦中惊醒,想起些旧事,一时心绪不平,并无妨碍,你无需惊慌担心。」 「可是姑娘……」莲枝哪能放下心,但见主子态度坚决,也只能作罢。「姑娘既不肯叫大夫过府,这会儿时辰尚早,不若再躺些时辰?」把手中的烛台安放在边上的几案上,用缠丝梅花银钩把纱帘勾好,莲枝方端了杌子在床边坐下。「姑娘放宽心思,有奴婢守着呢。」 林婉宜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想一个人坐会儿,你自去歇着吧。」见莲枝还想劝说,她又轻声一笑,对她道,「你在这儿,我反倒容易没了睡意。」 莲枝被堵得无话,沉默片刻,到底拗不过自家主子,只好起身退出卧室,不过她却并没有急着去外间歇下,反而蹑手蹑脚在卧室的门口蹲坐守着,侧耳注意里面的动静。 这般时辰,月色正好,清辉透过月窗洒进屋里,照半室荧光。林婉宜将目光从门口的方向收回来,望向窗外,穿过婆娑竹林盯着悬在夜空的月亮发了呆。 方才,灯会上发生的事儿如走马观花般在梦中一幕幕划过,这会儿静坐回想起来,又恍觉那梦中景远不止在今夜,似乎那些被埋在记忆里的旧事又被勾起,与今夜事相合。 手轻轻地抚上右手虎口的位置,林婉宜慢慢地蹙起了眉,心中思绪翻飞,想起九年前七夕夜发生的一幕幕来…… 九年前,七夕夜,信阳城的大街上彩灯连绵,人潮如涌。 「爹爹,糖葫芦糖葫芦!」年方六岁的女童伸着肉呼呼的手指指着刚从身边经过的小贩,着急的晃着身旁男人的大手,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渴望。 男人顺着女童指的方向望过去,见卖糖葫芦的小贩逆着人潮走远,轻皱眉,弯腰哄着女童:「浓浓,下回爹爹给你买好不好?」街上人太多,男人担心追过去挤着女儿,可最终还是缠不过女儿,不忍拂了她的心意,便叮嘱她道,「那浓浓乖乖地在这儿等着爹爹回来?」 小婉宜心心念念都是红彤彤的糖葫芦,闻言煞是乖巧地点头。 男人虽然有些不放心,但想着快去快回无妨,便立即折身追着小贩而去,很快消失在了人海里。 女童乖顺地站在小巷口的花灯下,双眼扑闪扑闪地看着热闹的街市,牢记男人的叮嘱等在原地。在离小巷不远的地方有个瘦小的男人一直盯着这边,瞧见女童落单,眯缝眼精光一闪。 女童虽年幼,但眉眼生得灵动,一看就是个小美人胚子。 小个子男子搓了搓手,心思一下子就活络了起来。 他走过去,以糖果为饵,想哄了女童随他走,不想目的还没达到,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怒喝。小个子男人一时情急,直接抱起吓哭了女童钻进了小巷。 小个子男人原本是个打鱼人,但因为沾上赌博,家里积蓄赔光,走投无路之下便动了歪心思,干起了拐卖幼童的勾当,经常趁着街上热闹拐了好些孩子关在河中小岛上的渔屋里。 女童被关在黑漆漆的充满鱼腥味的小木屋里整整一夜,当她哭累了昏昏欲睡时,小木屋的门被人打开了。 骤然袭来的光亮让女童害怕得不住往后缩,她害怕看到的是昨晚把自己强行带走的坏人。 门被打开,一个粗衣少年出现在门口,他随眼一扫就看到了缩在墙角的小女孩。少年的脸上有一丝意外,旋即想到什么,飞快地闪身进了木屋,关上了门。 少年蹲在女孩的面前,见女孩一身脏兮兮的,想起这岛上木屋的主人是个光棍,膝下并无子女,又想到村里老人说的人贩子故事,便试探性地开口问道:「小妹妹,你是被人骗到岛上来的吗?」 少年生得眉目清朗,虽然衣衫简薄,但是眉宇之间正气充斥。女童偷偷地瞥他一眼,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又轻声嗫喏道:「哥哥,浓浓想回家,你帮帮浓浓好不好?」 女童的嗓音里还带着些许哭腔,软绵绵的,本来无意闯进来的少年是不想招惹是非多管闲事,听了她的话,又对上她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拒绝的话来。 少年常在离岛不远的河岸活动,知道这木屋的主人每天会在晌午和傍晚以及深夜的时候到岛上待几个时辰,而这会儿离晌午很近,担心小个子男人回来会把女童带走卖掉,少年一刻不敢耽搁,拉起她的小手就往外头跑。 竹筏泊在岸边,少年带着女童上了筏子后便撑篙想要尽快离开。 然而,竹筏刚顺着水流转了方向,少年和女童便一齐看到了迎面而来的渔船,以及船上的小个子男人。 同时那男人也看见了他们。 男人才跟花楼的老板娘谈好,赶着回来把女童送去花楼换钱,不想竟见了这场景。男人一下子就怒了,一边破口大骂一边追过来,少年急急忙忙地逃,飞快地撑着竹篙,却不想情急之下掰断了篙,教豁口的竹刺划破了右手的虎口,鲜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落到竹筏上,渗入河水。 「哥哥你流血了……」女童哭出了声。 少年本来痛得龇牙咧嘴,见她哭得那般伤心,险些就要以为受伤流血的是她了。少年转身把断掉的一半竹篙奋力一掷,不偏不倚砸中快要追上来的男人,然后趁着男人被砸中的功夫抱着女童弃了竹筏。 近岸水浅,少年身手利索的带着女童趟上了岸,寻了一处隐蔽的草地把女童藏进去,自己则拿着从女童身上脱下来的小外衫朝另一边跑去。 男人追上岸,远远地看见了少年,看他跑路的姿态像极了抱着什么在,又瞥到一角大红,不疑有他,立刻就追了上去。 躲在草丛里的女童没有等到少年回来,也没撞见小个子男人,沿着河岸跑的时候却因绊到了石头晕过去,再醒来就回到了家中…… 将手指从虎口处移开,林婉宜偏首再次望向皎洁圆满的明月,水眸中流光婉转,半晌,一声似有若无的轻叹幽幽响起。 少年的面容早在九年的岁月流逝中变得模糊不清,可是当林婉宜回想起今晚发生的事,想起那个灼灼盯着自己问名字的男人,不知为何,她竟在心头陡然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来。 那男人似乎和记忆中的少年有一双相仿的眼睛? 莲枝在卧室外守了小半个时辰,当月色淡去的时候,屋里终于传出了些许动静,是被衾摩擦发出的窸窣声。 莲枝舒了一口气,打了个呵欠,安心地回了外间。 然而,第二天一早,莲枝却久久没有等到林婉宜起身喊人伺候…… v第25章[12.24] 「小姐脉象虚浮,是风寒入体之兆,不过并无大碍,只消一剂药方便可。」胡子花白的老大夫一边收起脉枕,一边颤巍巍地起身。他看向站在边上眉头紧锁的林修儒,捋了一下胡须,温吞吞开口道,「小姐身体底子虚,平日的调养万不可大意,老朽过来时,看见院子里有一方小池塘,那池塘离屋子近,湿气未免有些重,加上这院子里竹荫密蔽,实在不是让小姐调养身子的好住处,林老爷还是寻一处向阳的院落好些。」 林修儒静静地听完,眉头慢慢地拢起,对上老大夫略带几分指责的目光,他不偏不躲不闪,微颔首,道:「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地方,也劳卢大夫一一指出。」 卢大夫拈须点头应下,跟着莲枝到外间提笔写下药方,仔仔细细地叮嘱了煎药时须得注意的问题以后就离开了。 莲枝捧了药方进到内室,见林修儒双眉紧锁地盯着尚未醒转的自家主子,不由埋下头,走上前屈膝跪下,轻声告罪:「奴婢照顾姑娘不周,请老爷责罚。」 因为林婉宜喜静,院中伺候的丫鬟不多,贴身的大丫头更是只有莲枝一人。这会儿林修儒虽然心里对莲枝的疏忽心存不满,但是念及她是老岳母宋老夫人送给林婉宜的丫头,到底不好说出什么重话来苛责她,只冷着脸说教了两句,末了吩咐她说:「好生照看着,姑娘醒了立即给前院传个话。」 莲枝应了声「是」,目送林修儒出去,而后折回卧室,换了干净水打湿巾布,小心翼翼地为林婉宜擦拭。等干完了一切以后,便轻手轻脚地退出来,亲自往小厨房去熬药。 另一边,林修儒没有急着回书院去,打发小厮去书院递了信后,就阔步地朝小宋氏的院子而去。 林修儒到前院的时候,小宋氏刚从小佛堂出来,见到他不由有些意外。她迎上前,笑眯眯地挽住他的胳膊,柔声问道:「老爷今儿怎么没往书院去?」 林修儒没有应声,沉默地进了屋,坐下以后,深深的叹息一声,抬眼看向小宋氏,道:「浓浓病了。」 「啊?怎么会……」小宋氏尚不知此事,闻言立马变了脸色,担忧道,「有请大夫吗,大夫怎么说?不行,妾身得去菡萏苑瞧瞧。」说着就要起身往外走。 林修儒眼疾手快地把人拉住,摇摇头道,「你别着急,大夫说了没事,只是这会儿人还没醒。」他示意小宋氏坐下,抿了抿唇,继续道,「我过来找你是有一事想跟你商议。」 「老爷你说。」 林修儒便把卢大夫说的话简单地复述了一遍,而后看向小宋氏,用商榷的口吻与她道:「我想过了,也不必给浓浓挪换院子,只找些工匠把菡萏苑里的池塘和竹林修整修整,再移栽两株杏树过去。」 小宋氏有些迟疑,「可卢大夫不是说向阳的院子更好些么,依妾身看,不若让秋宁搬到我这儿,把云澜阁给婉宜住也便宜些。」见林修儒犹豫,她便又道,「若是云澜阁不成,卓儿院子边上的秋水居收拾收拾也不错。当初也是我思量不全,只想着婉宜住菡萏苑可能更习惯些,却忘了那儿大则大矣,可到底阴凉潮湿了。」 林修儒不大理会后宅的事宜,原先犹疑是顾虑女儿不习惯换新院子,这会儿听小宋氏如此说,觉得有理便点点头,道,「那就按你的意思办,劳你多费心思了。」 小宋氏微微一笑,走到他跟前,轻轻地替他揉捏肩膀,语气微嗔:「老爷总与我这般客套,莫不是还拿我当外人呢?」说着,故意轻声一叹,幽幽地道,「我知道自己远不如姐姐在老爷心中的地位,但是老爷既娶了我,也生了秋宁,为何就不肯跟妾身交交心?」 当初宋氏缠绵病榻,小宋氏不远千里从江南过来侍疾,亲眼见过林修儒对宋氏的情深意重,心中艳羡不已。后来宋氏撒手人寰,林修儒依宋家人的要求续娶了小宋氏进门,虽相敬如宾十多年,但小宋氏心中一直清楚地知道,他心里至今仍只有宋氏一人。于她,不过是责任,是愧歉。 抬眸看向林修儒微微染霜的两鬓,愈发俊朗有韵味的面庞,想着他寻常待自己的客套,小宋氏心中微涩,低声道,「老爷可知,婉宜病了,你过来寻我,妾身更愿意你责骂我对她顾看不周,也不想你几次三番跟我说‘有劳’。」 不妨小宋氏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的林修儒愣在了当场,回过神来,却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他起身走到小宋氏身旁,揽住她的肩膀把人拉进怀里拥住,声音低沉地道:「我一直以为,给予你足够的尊重是对你好,不会让你心存芥蒂,不想却让你误会至斯。」 「我的心不是石头凿的,也不是木头雕的,这十多年来,你为这个家尽心竭力,待浓浓和卓儿如亲生,这与我是恩,是情,我一一记在心里。在我心中,素月是无可替代,你也亦然。我不为浓浓的事苛责你,是因为错不在你,与你无尤,怎生你还喜欢讨骂?」说到最后,林修儒的语气里便多了些揶揄。 小宋氏嫁给他这么多年,鲜少听到他这样说话,一时竟由不得老脸一红,轻嗔道:「天下都说继室后娘难当,卓儿自幼跟着妾身也还罢了,婉宜在江南住了九年,妾身本就不知该如何与她亲近相处,偏生你又总不管这些,妾身心中难免没底,这才胡思乱想许多,倒叫老爷拿来取笑了。」 今日既已刺探出些许林修儒的心里话,一颗横亘在小宋氏心中多年的刺终于微微软了下来。她并不强求林修儒如待宋氏一般待自己,所求也不过亲近一二罢了。 轻轻地推开丈夫,小宋氏捏着绢帕揩了揩眼角,而后才笑吟吟地看向林修儒道:「老爷只管放心好了,回头我就让人把秋水居收拾出来,至于菡萏苑,便修整一番给婉宜当书斋用也就是了。」 秋水居不似菡萏苑般偏远,院落向阳又宽敞,的确是个好居处,加上离林卓住的地方近,方便她姐弟二人亲近,林修儒自然没有异议。 小宋氏本性一贯雷厉风行,这会儿便立即吩咐了人去收拾秋水居,待事无巨细地交代明白,她回过身,笑看坐在一旁喝茶的林修儒道,「这会儿已近晌午,老爷是先去书院还是先用饭?」 心里还记挂着女儿,林修儒便道:「让厨房备饭吧。」 见小宋氏「嗳」了一声又要去张罗,他也没拦她,只添了句,「顺道让厨房熬些米粥。」 知道这是为林婉宜准备的,小宋氏笑道:「照顾人的活计,妾身难道还不如老爷么?」 说完便转身出去忙活了。 小米粥熬好的时候,林婉宜也苏醒了过来,虽然仍有些昏昏沉沉,但是整个人的脸色已经好看了许多。林修儒得知消息后过来看了一眼,之后方才安下心来回书院去处理事务。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但林婉宜这一病还是卧床了好些时日。 这一日,林婉宜精神大好,由莲枝扶着在院子里转了一会儿,又去正在收拾的秋水居看了一回,回到菡萏苑时,恰看到薛宝盈领着两个小丫鬟从外头进来。 「宝盈姐姐,你怎么过来了?」林婉宜已经好些日子没见过她,对她这会儿突然登门造访不免有些意外。 薛宝盈不急着答话,快步走到她面前,拉着她的手将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发现人比上回见面愈发弱不禁风了,不由目露怜忧,道:「好好地怎么就病了,看看瘦得都快没了骨头。」说着又道,「前些日子我出城去了,今儿回来才知道你病了,如今可大好?」 林婉宜心头微暖,牵唇浅笑,轻声道:「只是偶感风寒,吃了几贴药就好了。不过我一向惫懒体弱,才休养得久了些,教姐姐担心了。」 她面色的确红润,薛宝盈稍稍放下心,牵着她走进屋后方让身后的小丫鬟把捧在手里的锦匣呈上来。 两只锦匣一大一小,薛宝盈指着其中稍小的一只道,「这是我这次去岭西得来的老参,给你调补身子刚好,每日取一点熬些汤水喝,可不比苦哈哈的药汁好许多?」 林婉宜轻轻颔首,目光又落在另一只匣子上。 薛宝盈瞧见了,抿唇一笑,「呶,那是阿斐托我捎的东西,你自己看看是什么。」 林婉宜伸手挑开匣子上的扣锁,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只小小的拨浪鼓,鼓皮上画了只正在伸懒腰的猫,模样十分精致。 薛宝盈从一旁伸手把鼓取了出来,拿在手里晃了晃,咚咚咚的响声不大不小。她掌不住笑意,不由道:「这阿斐……还拿你当孩子呢。」心里却是不住摇头,暗叹弟弟不会讨人欢心。 v第26章[01.04] 林婉宜从薛宝盈的手里接了拨浪鼓,也猜不明白薛斐送这玩意儿过来是为了什么。 然而其后几天,她陆陆续续又收到薛斐托人捎过来的各色小玩意儿,终于慢慢地猜出薛斐的用意。 大抵是怕她病中无聊,特意寻来与她解闷的。 各色的小玩意儿被摆在屋里侧室的小桌上,零零散散不好打理,莲枝收拾的时候既觉好笑又觉得苦恼,但更多地却是感叹薛斐有心。 把各色的小玩意儿一一收进小箱笼,莲枝不由对林婉宜道:「薛公子对姑娘可真有心。」 正立在窗前描画的林婉宜闻言,手中的笔不由一顿,抬目瞪了莲枝一眼,「不许胡说。」 「奴婢可没有胡说。」莲枝笑得促狭,走过来,压低了些声音道,「这几日,补药和小玩意儿日日不断,薛公子可不是用了心思?依奴婢看,薛公子品貌皆好,家世也好,跟姑娘又是打小就相识的,要是姑娘日后嫁了他,日子可不自在?」 林婉宜「噌」地红了脸,将笔扣在在桌上,妍丽的脸上染上薄怒,「莲枝,上回我跟你说过的话都忘了?」 莲枝自然还记得,只是还是忍不住道:「姑娘难道真的不喜欢薛公子吗?姑娘如今已经及笄了,老爷和夫人也盘算着给姑娘相看人家,这信阳城奴婢虽不熟悉,可听着旁人说,薛公子可是城中不少世家小姐的理想夫婿。姑娘怎么……」 「莲枝。」打断莲枝的话,林婉宜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别说这些话了,教人听见成何体统。」 莲枝不以为然:「奴婢和姑娘关起门来说的话,又有谁能听了去呢?」 林婉宜绕过屏风,在软榻上躺下,拿了绢帕掩面,不语。 莲枝跟过来,「姑娘,薛公子有什么不好的吗?」 知道小丫鬟性子执拗,惯爱打破砂锅问到底,林婉宜有些无奈地翻了个身,背对着她,把绢帕扯在手里,半晌方道:「薛哥哥他很像大哥。」 对于长兄林珵的记忆,林婉宜早已模糊,只是每每跟薛斐相处,总能感受到似曾相识的熟悉。即使知道薛斐肯定不是林珵,但是她也只把他当成兄长看待。 有欢喜,无关男女情.事。 「可信阳城里哪儿还有比薛公子更好的人呢?」莲枝不由担心起自家姑娘的亲事来。 她知道,宋老夫人之所以会放自家主子回信阳,为的就是她该说亲了。而儿女亲事,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旁人插手不得。 林婉宜听出她话中的深意,脸上不由作烧,莫名地想起记忆深海里某个模糊的少年身影,心头微跳。 正心慌,又听一旁的莲枝自顾自地说道,「说起来,那个姓孟的汉子人也好,长得不差,可惜是个庄稼汉,虽不贫贱,可姑娘哪里能跟他吃苦去!」 孟桢的模样突然闯入脑海,眼角眉梢与棱角映在记忆中少年的模糊面庞上,林婉宜一下子就坐起了身。 好几驾马车在陆河村下河村村口的学堂前停下,杜三娘从头一辆马车上跳下来,快步走到院门前,不消侍从开门,自己直接推开了门。 学堂大书房的门正对着院门,杜三娘一眼就看到正在摇头晃脑领着一帮孩子念书的李明则,顿时柳眉半竖,直接闯进门冲到他身旁揪住他的耳朵,怒声道:「上回我跟你怎么说的,让你今天跟我回青城去,你现在这是在干什么?」 底下一帮学生都无辜地盯着自己,李明则顿时觉得脸上挂不住了,涨红着脸反驳道:「做事需有始有终,今天是最后一堂课。你,你快松手!」 杜三娘挑眉:「东西都收拾好了?」 「我跟你回去,旁的东西就留在村里。」 杜三娘加重手下的力道,丝毫不顾李明则叫痛,啐道:「你还想着回来?走,跟我收拾东西走人!」 杜三娘态度一贯强硬,李明则以前习惯了逆来顺受,不跟她争辩,可这一遭却学会了反抗。把杜三娘的手扯开,他理了理衣袍,站得挺直,绷着脸道:「我跟你说过了,会跟着你回去接手镖局,但今天这堂课,我一定讲完。」 李明则强硬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在儒雅之外更多了几分风骨,那是杜三娘从未见过的模样,她怔住,半晌,转身走了出去。 看出她的妥协,李明则松了口气,抹去额上的汗,看向堂中的孩子,开口问道:「刚才我们念到了哪里?」 底下一片安静。 「哦,是‘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接着跟我念,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李明则念完,抬头却见坐在第一排的孟桓站了起来,不由问道,「怎么了?」 孟桓红着眼眶,「先生要走了吗?」 李明则翕了翕唇,示意他坐下,缓缓开口,「事有始,必有终。即使这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次课,你们也要用心学,知道了吗?」 「知道了。」异口同声,有低落的情绪在蔓延。 李明则虽有不舍,但到底还是狠下了心肠。 他放不下陆河村学堂里的二十个学生,但也不能再让杜三娘一个人回青城去支起李杜两家。 马车在傍晚时分驶离陆河村,李明则走了,村口的学堂也空了。 胡氏看着趴在外头草地上逗兔子玩的小侄子,半晌,折到驴棚,找到正在喂驴的大侄子,道:「大宝啊,现在李先生走了,学堂没了先生,难道二宝的书也不念了?」 「当然要继续念。」孟桢抬起头,眼角微扬。 他自己没机会读书,但现在他有能力干活赚钱,就会不惜一切代价让孟桓读,他不想弟弟跟自己一样永远困在这一亩三分地里。 v第27章[01.04] 他目光坚定,胡氏却有些犹疑,「可现在上哪儿去给二宝请先生呢?」 陆河村农耕为生,这么多年也就只出现了李明则这么一个教书先生,如今他走了,孩子们自然都没了书念。胡氏已经听隔壁的二虎子娘说要让二虎子学种地了。 放下手里的干草,孟桢拍了拍小毛驴的脑袋,走出驴棚,站在院门口看向信阳城的方向,开口道:「让孟桓去城里念书。」 「什么?」胡氏怀疑自己听岔了。 孟桢抬起双手交叠,置在颈后,微抬头看向湛蓝的秋空,道:「我说,过两天带孟桓到城里去参加书院的入学考试。」 前些天他进城,正好看到天渊书院要在两日后办一场秋试,择优选招童生。孟桢原本就有些意动,想送弟弟去试试,而今李先生离去,更教他下定了决心。 胡氏摇摇头,不太认同:「城中书院不说束修不菲,二宝他能适应得来吗?」 「我跟他商量过了。」 胡氏问:「那束修呢?」 孟桢笑笑,道:「这几个月侄子也赚了些银子,足够应付。再说,过几日山上园子里的果子也能摘了不是。」 他说的笃定,胡氏盘算一下,自家里也能出点钱,这样一来束修的确容易解决。只是她很快又想起些事情,拉住孟桢的袖子,问他:「你刚刚说的书院叫啥名来着?」 「天渊书院。」 听见这四个字,胡氏一下子笑弯了眼,拊掌道:「太好了,这下是真的好办了。」见孟桢目露疑惑,她便道,「你姑父据说就是那天渊书院的管事,能在院正跟前说话的,你明儿就带着二宝进城去寻你姑母,让她跟你姑父知会一声。」 孟桢却皱了眉头,「我不去。」 孟桢的姑母孟氏当年高嫁陆家庄,成了陆家的少奶奶。孟桢父母辞世后,为着生计,曾经去寻孟氏帮忙,想从陆家借几两银子,可是却在姑父陆明远跟前碰了一鼻子灰,连孟氏的面都没见上。虽然后来孟氏托人送了些钱回来,但是孟桢仍然记得陆明远横眉冷眼的轻蔑模样。 陆明远把自己当成「打秋风」的穷亲戚,孟桢自然也不会厚着脸再上门去,故而已经好些年没有再登陆家的门了。 胡氏知道侄子在别扭什么,便劝道:「二宝要去天渊书院读书,即便不说要你姑父帮忙,也总该知会你姑母一声不是?」 这几年孟氏曾偷偷地托人捎了些银钱和衣物布匹回来,胡氏知道小姑子一直记挂着孟桢兄妹仨,心里自然能够体谅一二,毕竟高门贵户的富太太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孟桢抿紧了唇,在胡氏殷切的目光注视下,终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第二日一早,把秀秀托付给胡氏后,孟桢就带着还揉着眼睛犯迷糊的孟桓一起赶了驴车进城,一路直奔城东的陆家庄。 陆家庄的宅院坐北朝南,门前两只石狮子威风凛凛,朱红色的大门却紧闭着。 孟桢把弟弟从车上抱下来,替他整了整衣衫,然后走到门口,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很快,大门就被打开了。还在打着呵欠的小厮出来,把来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见他们衣衫粗鄙,犹带困意的眼里飞快地浮现出不屑与轻视来,开口时的声音也不耐烦极了:「看清楚这儿是什么地方了吗?」 「我们来找人。」 「找人?」小厮眼睛一斜,「你们找谁?」 孟桢淡淡地道:「陆夫人。」说着一顿,却在小厮讥讽的话出口前添了一句,「我们是陆夫人娘家的侄儿。」 「……」 小厮虽刚到陆家庄不久,但对当家主母的身世也知道一些,这会儿听了孟桢的话,即使心中尚有轻视,可轻易也不敢怠慢,抛下一句「等着」就跑进门去送信。 孟桢百无聊赖地倚在门口的柱子上,一旁的孟桓侧过头看他,眨着眼睛问他:「大哥,我们能见到姑母吗?」 「不能。」这般时辰,那陆明远肯定还在家,小厮进去传话,孟氏怕是难以知情,想来白跑一趟。孟桢过来这里不过是为着答应了胡氏,见与见不到都无所谓。他伸手拍拍弟弟的脑袋,勾唇道,「一会儿哥哥领你去吃汤包。」 听见有汤包可以吃,孟桓一下子就记不得自家姑母了,拍着小手兴奋地道:「我要吃两个!」 「没问题。」 正说话间,小厮就回来了。但见他满面堆笑地上前,乐呵呵地给孟桢兄弟俩行了个礼,「夫人请两位少爷进去呢。」 头遭被人称作「少爷」的孟桢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也没有多说什么,就跟着小厮进了门。 穿过二门,小厮止了步,换了个年约三四十的婆子过来带路。 孟桓目不斜视地跟在婆子的后面,一路直到孟氏的院子。 孟氏坐在屋内的炕上,正对着门口,远远地看见门口走进来的一高一低两道身影,眼睛霎时就亮了起来。笑容爬上面庞,她站起身,快步地走到屋门处。 「侄子给姑母请安了。」孟桢扫了一眼,果然没见到陆明远的身影,面上紧绷的线条终于松缓了一点,可对着孟氏,态度还是疏离的很。 孟氏也看出来了,心中虽感失落,但也能理解。说起来,自她嫁出门,长兄长嫂过世以后,几个侄子侄女儿就很少再见过了。想到这儿,她不由抬起眼细细地打量起孟桢来。 记忆中的少年长成了硬朗的男人,眉梢眼角都有些兄嫂的影子。孟氏眼眶微涩,移了目光去看他身旁的孟桓时更是险些落下泪来。 孟桓长得酷似他的生父孟江,自幼由长兄孟江拉扯大的孟氏见了,心中既是感伤又满是愧疚。 v第28章[01.04] 当年她嫁给陆明远时,他尚只是一介白衣书生,待她娘家兄嫂侄儿都很亲厚,可后来陆家庄发迹,他跟着林院正闯出了名堂,眼界也一日高似一日,虽不至于抛弃糟糠,但对她的娘家人却日渐疏远起来,后来甚至不允许她再跟娘家接触。 起初孟氏还会跟他争辩一二,可随着陆明远纳了好几个姨娘回来,孟氏怕了。她嫁进陆家这么多年,膝下只有一女,没有儿子,那些个姨娘心思就越发大了,一个个都盯着她手里的掌家权和正房夫人的位置。她疲于应对后宅事务,只偶尔想起娘家人,除了托人偷偷地接济一二,更多地却做不了。 孟氏把人迎进屋,吩咐人端了茶水点心上来,才拿了帕子揩揩眼角,慈爱地看着孟桢兄弟俩,关切地道:「你们今儿怎么进城来了,是家里有什么难事吗?」 孟桢没有动茶点,见问,只道:「孟桓准备进城读书了,二婶说该知会您一声。」 「进城来读书?」孟氏有些意外,不由追问道,「去哪个书院,要不要我让你姑父帮帮忙?」 孟桢没瞒她,报了书院的名以后,只道:「不用麻烦了,看孟桓自己,要是他本事,就回村去。」 孟氏翕了翕唇,半晌方道:「阿桢,你会不会怨怪姑母?」 扯了扯唇,孟桢对上孟氏殷殷的目光,淡淡地道:「姑母没有做错什么不是吗?」他站起身,道,「孟桓读书的事情,姑母不必插手。」他一路过来,虽目不斜视,但还是能注意到孟氏院庭的冷落。他多少能猜出,孟氏在陆家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喊了孟桓一声,孟桢借口要带他去买书本向孟氏请辞。 孟氏难得见着侄儿,一时不愿放人,便道:「留下来用午饭吧,过会儿你表妹过来,也见见。」顿了顿,又添了句,「书院在筹备秋试事宜,你姑父他这两天都在书院,不回来的。」 孟氏也知道孟桢大抵是不愿意见到陆明远的。 「不了。」孟桢依旧拒绝。 孟氏不好强留人,只能让先时的婆子送了他兄弟二人出门。 这里孟桢前脚刚走,一个身穿嫩粉色襦裙的少女便蹦蹦跳跳地跑进了孟氏的院子。陆雪苓进门的时候,孟氏正拿着帕子揩拭眼角,见到她,扯出一抹笑容,问道:「今儿早上是不是睡过了头,怎么过来得晚了?」 孟氏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她的终身大事是她如今最关心的问题。今儿见了孟桢,她心里便不由动了些心思。原想着让他们表兄妹见上一面,好培养培养感情,可没料到两个人,一个急着走,一个姗姗来迟。 陆雪苓无辜地眨了眨眼睛,道:「红姑跟我说,娘在会客啊。」 「那你可知娘见的是谁?」孟氏问。 陆雪苓摇了摇头,不过她刚才过来时远远地看到了两个穿着粗布衫的背影,怎么看也不像是跟她们家沾亲带故的。「娘见了什么人?」 孟氏无奈一笑,「是你孟表哥,小时候你见过一次的。」 听她这么一提,陆雪苓立马想到了几年前她跟在自家爹爹身后见到的人,眉目间飞快地划过一丝嫌恶。她抱住孟氏的胳膊,撇撇嘴道,「没见到就没见到,谁要见他啊。」 「苓儿你……」 「娘。」打断孟氏的话,陆雪苓道,「我才不要认那个穷汉子当表哥呢,娘,你也别私下再见他们了,不然爹爹知道了又该生气了。」 陆雪苓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孟氏看着心惊,不由道:「你娘我当年也只是农家女,出身乡野,你难道连娘也看不起吗?」 「娘当然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孟氏反问道,语气不由严厉了起来。 陆雪苓说不出来,又见她脸色不大好,立刻收起了面上的嬉笑,呆呆地道:「娘,你凶我。」 孟氏:「我……」 陆雪苓越想越委屈,也不愿意继续听孟氏说下去,索性提着裙子就跑了出去。 看着女儿渐渐远去的背影,孟氏不由挫败地叹息了一声。 一辆乌篷马车缓缓地停在陆家庄的大门前,一脸疲惫的陆明远踩着马凳下车,忽然听到一声驴鸣,他循着声音的来源望过去,恰看到一条甩来甩去的驴尾巴和一道有些眼熟的身影。陆明远微微皱眉,收回视线,抬步进门,路过门房时却突然停下了脚步,问小厮:「今天府中是不是来了什么人?」 小厮一愣,旋即答道:「孟少爷来给夫人请安了。」 「孟少爷?」陆明远的眉头皱得愈发深了,他想到什么,嗤笑一声,冷哼道,「一个打秋风的算哪门子少爷。」 言罢,拂袖进门,一路径直去了孟氏的院子。 听到丫鬟的通传,孟氏还怔了怔,回过神来也猜到了陆明远的来意,少不得收敛起情绪迎出门去。 陆明远倒不跟她兜圈子,一进屋便冷着声音问道:「姓孟的跑来做什么?是家里又揭不开锅了?」 孟氏端茶的动作微微一滞,继而她垂下眼帘,淡淡地道:「姓孟的?妾身也姓孟。难道妾身娘家的侄儿来看看妾身也不行?」 她突如其来的反问令陆明远有些错愕,他皱起眉,「他如果只是来看你,我自不会阻拦,可他难道没来求你接济?」孟氏平日偷偷地接济娘家,他不是不知道,只不过不在明面上,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是他不会承认一身穷酸气的孟桢兄妹几人是他陆明远的亲戚。 孟氏抬眸,扯唇自嘲一笑:「我倒望着阿桢来求我,至少还证明他拿我这个姑母当亲人。」把茶放在陆明远的手边,语气愈发淡了,「你放心罢,阿桢过来只是单纯地问候我而已。」 原先她还存着央陆明远在天渊书院的秋试中对孟桓照拂一二,但现下却改变了主意。 正如孟桢所言,该让孟桓凭着自己的本事考进书院,只有如此,方能让如陆明远一般的人刮目相看。 如此一想,孟氏便抿唇一笑把话题岔开,「老爷怎么这会儿回府来了?」 v第29章[01.04] 她突然软了语气,让陆明远怔了一下,对上孟氏含着浅浅笑意的双眸,他下意识地道:「双儿肚子疼,我回来瞧瞧。」话说出口,他的面色登时僵住,难得不敢直视孟氏的眼。 双儿是被陆明远新近收房的丫头,一夜大了肚子,这让年近半百却膝下无子的陆明远格外重视她起来。 孟氏早已猜到这答案,眼下倒并未觉得失望,只站起身往内室去,走到一半停下步子,背对着陆明远道:「既然是双姨娘身子不爽快,妾身就不留老爷久坐了。」随着尾音一起落下的是飘飘荡荡的帘幔。 陆明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良久,方转身离去。 「大哥,咱们还去吃汤包吗?」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孟桓睁大了眼睛东张西望,待看到不远处的包子铺,就扯了扯自家大哥的衣角,歪着脑袋问道。 孟桢斜了一眼他鼓鼓的小肚子,揶揄道:「还吃得下?」 孟桓也有些苦恼,他摸了摸自己鼓鼓的肚皮,撅起了小嘴。 好不容易进城来,他怕今天吃不到汤包下一回也吃不到了。 看出他的小心思,孟桢无声一笑:「今晚我们住城里,明天买给你吃,而且只要明天考好了,以后吃的机会多得是。」拍了拍他的脑袋,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书斋,「走,咱们先去买笔墨纸砚,顺道再给你买两本书。」 显然,比起汤包,笔墨纸砚和书本的诱惑要大了许多,孟桓一听,眼中就迸出了兴奋的光亮,激动地蹦起来,拍着小手道:「大哥你真是太好了!」 走进书斋,琳琅满目的笔墨纸砚让孟桢觉得头晕,他提溜住孟桓的衣领,把他往前一扔,扶着额道:「喜欢什么,自己去挑。」 孟桓东看看西望望,小半天没挪开步子。 「怎么了?」 两根手指相对戳了戳,孟桓小声地道:「可是钱会不会不够呀?」 闻言,孟桢一愣,回过神拍了拍心口,扬唇一笑,「让你去挑就去挑。乖乖地,不许乱跑。」 孟桓使劲地点了点头,兴高采烈地扑到了卖笔墨的地方去了。 书斋分为两层,一楼是专卖笔墨纸砚的,而二楼则放满了书籍。孟桢站在楼梯口,抬头看了一眼,拾级而上。 楼上书目繁多,一样样分门别类地安放在书架上。孟桢看着那些绕眼的书名,顿觉比待在楼下还要头疼,正欲抬脚下楼,目光不经意掠过二楼的角落,顿住。 西边的书架后立在一方薄丝绘山水屏风,屏风秀美精致,但让孟桢移不开视线的却是屏风后的那抹倩影。虽然朦胧不清,但是他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双脚似乎不受控制一般,他一步一步朝着屏风走过去。 读完书中最后一句,林婉宜轻轻地合上了书,起身绕过屏风,打算重新再挑一本。 她垂着眼眸往前走,冷不防注意到面前多出的一团阴影,下意识地抬头,蓦然撞进一双静幽的深潭。 如此近距离地去看这样一双眼,掩在心底的熟悉感蓦然涌上心头,惯有疏离脸色也摆不出来,林婉宜眼睫扑合,抿唇道:「你怎么在这儿?」 轻软的声音响起,将孟桢出笼的神思拽回,他看着女子清丽姣好的面庞,耳根蓦然一热,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耳朵,略有些局促地道:「买书!」 闻言,林婉宜眼底狐疑顿现,看了眼孟桢,又觉他不似说谎,便轻轻一笑:「这里书类庞杂,你需要什么书,我帮你找?」说着,还轻轻地偏了偏头。 她笑得温婉平易,与上一回冷淡指责自己逾矩时恍若两人,孟桢一下子呆住了。 「林姑娘,你……不讨厌我了?」 不料他问出这话,林婉宜笑意微顿,不禁掩唇轻咳起来。 女子没有动怒,这让孟桢的眼底窜出一丝光亮来。他没有揪着问下去,反自顾自地说起要送弟弟入天渊书院读书的事来。 「天渊书院么?」林婉宜打断孟桢的话,转身从一旁的书架上取下一本薄薄的书递与他,轻声道,「虽然时间可能来不及了,但是让他翻翻这本书,想来应该会有所裨益的。」 无论眼前这人是不是当年救了自己的人,她帮他一回,皆是无伤大雅。 想至此,林婉宜垂了视线落向孟桢的右手,想要确认他虎口处是否留了疤痕,但还未及看清,就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唤声惊得转过身去。 孟桓手里抱着挑好的笔墨纸张,一路哒哒地跑到自家大哥跟前,他把手里拿着的东西捧送给孟桢看,细小的眉毛皱作一团,小脸上写满了纠结。 「大哥,都想要。」 他在楼下挑的时候,掌柜有拿给他试用过,经过一番筛选,手里的两支笔都是他很喜欢的,无论割舍哪一个,他都舍不得。 孟桢虽然对读书人用的东西没什么研究,但生就一双识货眼,好赖与否还是分得清的。也正因为此,看看那两支看着就不菲的狼毫笔,再看到孟桓眼里的渴望时,他动动唇却说不出一口应承的话来。 从孟桓的手里把笔都拿过来,孟桢微弯下腰,摸摸他的脑袋,对他道:「这回只许挑一支,等回头你进了书院,过年哥再给你买另一支。」他盘算着山上的果子能挣上一笔,回头再找份活干,小半年应该也能攒下不少。 孟桓知道自家大哥一向信守承诺,刚刚因为失落而垂下的嘴角立马就扬了起来,「大哥一言为定哦。」 孟桢挑眉:「还能骗你个小鬼不成。」 让孟桓下楼去放笔后,孟桢方抬眼看向刚刚林婉宜避开的方向,然而入目只有整整齐齐摆放着的书海,再没有那道纤细的倩影。 v第30章[01.04] 失落爬上眉梢,孟桢垂眸,目光落在右手握着的那本蓝皮书上,想起小姑娘轻声细语跟自己说的话,抿抿唇,没把书放回去,直接带下了楼。 笔墨纸张加上一本书,不多不少十两银子。孟桢摸了摸怀里的荷包,咬咬牙没有退回任何一样东西,掏出了十两散碎银子推到掌柜的面前。 胖掌柜笑眯眯地清点了,正准备收起来的时候,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跑过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他不由面露惊讶地看向站在柜台前的孟桢,半晌才冲着那小厮点了点头。 见胖掌柜转过身来,孟桢正准备请他帮忙把东西打包起来,就见他笑眯眯地又把银子推回到自己面前。 「掌柜的,你这是?」孟桢不解其意。 胖掌柜道:「也算你们今儿行了运,正好碰上咱们小主子过来,她说这些东西就直接送你们了,不收银子了。」一边说,一边把刚刚放回去的另一支狼毫笔一齐打包起来。他一双细小的眼滴溜溜的往某个方向瞅了眼,很快视线又回到一脸茫然的孟桢身上,压低了声音问道,「小兄弟,你是不是跟咱们的小主子认识?」 孟桢愈发茫然:「你们的小主子……是谁?」 「……」胖掌柜挠了挠后脑勺,干笑两声没答话。 见此,孟桢心里疑惑更甚,眉头不由蹙起,他抿着唇把胖掌柜递过来的东西拿好,却没动柜台上的银子,拉着孟桓就朝外走。 胖掌柜张口欲喊,又见他转了回来,才要扯笑把桌上的散碎银子递过去,就见孟桢又从怀里讨了一小锭银子搁在柜台上,之后才牵着那小男孩一道离了书斋。 「那个胖爷爷都说不收钱了,大哥你为什么还要给银子呀?」孟桓抱着新买来的笔墨纸张,紧紧地跟在自家大哥的身后,语气里满是不解。 孟桢一边护着他不被来往的人挤到,一边道:「还记得我以前怎么教你的吗?不是你的东西不要拿,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道理。」 况且他在信阳城里识得的人不多,更遑论这家书斋的什么小主子,平白无故的怎么会送他那般昂贵的东西? 孟桓恍然点点头,伸手扯了扯自家大哥的衣角,见他低头看过来,方从怀里掏出一支狼毫笔,眨眨眼睛道:「那我们把这支笔退了好不好?」 弟弟懂事,孟桢脸上扬起笑容。 「既买了,你就收着。」左右弟弟有读书的潜力,给多买支笔,孟桢虽然有些舍不得银子,但是倒不心疼。「不过,今晚我们就得随便找个地方将就一下了。」 孟桓咧嘴笑了,「可以跟木头一起,大哥抱着我就暖和了!」他口中的‘木头’说的是孟桢的那头小毛驴。 信阳城里的客栈价格都不低,还得预留下孟桓入学的束修,孟桢细细一盘算,觉得孟桓说得可行,反正在村里,兄弟俩夜里也没少在外面纳凉过夜,随便一糊弄一晚上应付下也没太大问题。 另一边,林婉宜从书斋另一边的楼梯下楼来,领着莲枝正准备离开,就见胖掌柜小跑着过来了。 「姑娘。」胖掌柜喊了一声。 林婉宜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目光里带着询问。 胖掌柜把手里的散碎银子捧出来,有些为难的道:「姑娘,这银子……」他把孟桢的反应说了一遍,还不忘提他多买了一支笔的事情。「小六爷过来传话,我是想把银子退回去来着,可那人二话不说拿了东西没要银子就走了。」 「他没收?」林婉宜诧异道,娥眉轻轻一蹙。 见林婉宜不明白,胖掌柜忙解释道,「姑娘虽是一片好心,可他不知姑娘身份,自然不好收下。而且,我瞧着他看起来也是个人穷志不穷的,这嗟来之食想来也是不肯接受的。」 林婉宜这才意识到不妥,「原是我少思量了。」想了想,她又叮嘱胖掌柜道,「下一回,若再遇上那人来购置笔墨,价格算便宜些就好。」 「欸,好。」胖掌柜连声应下,送了林婉宜出门。 回到府里,林婉宜先去小宋氏处请了安,之后便领着莲枝一路去了林卓住的院子——清辉轩。 她进屋时环佩声和着竹帘掀动的声音一齐轻响,侧书房里的林卓听见动静,立马把握在手里的书胡乱塞在一旁,然后重新拿了一本大学摊在书案上,摆出认真捧读的模样来。 让莲枝候在外间,林婉宜亲自提着买回来的东西进了书房。 看见林卓聚精会神的读着书,她轻轻地弯了弯唇,抬步上前,把从书斋带回来的书本放在案上,注意到书案的凌乱,正抬手要收拾就被林卓拦住。 「欸!别动。」见她的手就要碰到被自己藏在纸堆里的书,林卓连忙喊了一声。对上林婉宜略带审视的目光,他难得有些心虚地闪了一下目光,「不用你给我收拾,我自己来。」 胡乱把废纸团着书囫囵一处,他瞅了眼她带来的东西,装作不经意般问道:「这些都是个什么东西。」 林婉宜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把书放到林卓的面前,柔声道:「明儿就是书院的秋试,若是得空,可以翻翻这些。」 因为林修儒有意让儿子明年春闱下场试水,所以便打算让林卓趁着这次天渊书院秋试招生从以前的私塾转到书院去。 林卓随手抄起一本,随意地翻了两页就扔到一旁,漫不经心地道:「我能不能进书院最后还不都看老头子一句话,花功夫看这些做什么?没得白瞎了功夫。」 闻言,林婉宜不由绷起了脸,「正因为是自家的书院,你才该好好地准备才是。不然等张榜的时候,你待如何?」 「只是区区一个入学的秋试,你不要太小瞧人了。」林卓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脸色一下子就臭了下来。 林婉宜也意识到自己说话的不妥,舒缓了脸色,「卓儿,我不是小瞧你。」 林卓聪明,这是她刚回家来不久就知道的事情,会担心他参加秋试,仔仔细细地挑了书回来,不过是关心则乱而已。 团在一块儿的废纸慢慢地散开,掩在其中的书眼看就要藏不住,林卓注意到,只想先把亲姐哄走,便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要看书了,你先回你的秋水居去吧。」 林婉宜无奈,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忽然又转过头,本来打算叮嘱弟弟夜里早点休息的她一眼就看到了林卓刚刚拿到手里的书,书皮上写的是《孙子兵法》。 v第31章[01.12] 林卓见被逮个正着,反而顾不上再遮掩,索性大大方方地摆了出来。 他原想着,依着林婉宜素喜管束自己的脾性,这次也一定会说教一二。然而他等了半晌,也没等到她开口,不由抬头意外地朝她望过去。 注意到弟弟神态的变化,林婉宜抿嘴轻轻一笑,道:「下一回别藏着了,看这些没什么不好的。」 林卓慢慢地睁大了眼睛,不确定地道:「可老头子都不让我看的!」从前他被林修儒逮着过,被没收了好几本。 林婉宜微微侧过头,眨眨眼睛,悠悠地道:「许是因为大哥罢?」垂下眼帘,似是想到了什么,她嘴角的弧度放大,「大哥哥他也喜欢看兵书,唔,好像还很喜欢舞刀弄棒呢。」有些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她也只零星记得半点儿,但对长兄林珵被自家爹爹追着满院子打的画面却记得一清二楚。 「大哥哥?」有些生涩地喊出这一称呼,林卓的脸上满是茫然。 他对林珵是毫无记忆的,以往就算偶尔听人提起也没有什么感觉,可这会儿听了林婉宜的话,他的心里不知为何突然就生出一种亲切感。「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才问出口,门外就传来莲枝问安的声音,原来是林修儒过来了。 林修儒是例行过来检查儿子功课的,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女儿,他进屋来明显愣了一下,继而笑道:「浓浓你也在这儿?」 林婉宜轻轻地挪了步子,挡住林修儒投向书案的视线,确认林卓已经把兵书收起来以后,方抬头看向林修儒,「嗯,我给卓儿送了两本书来。」顿了顿,添了句,「女儿先行回去,爹爹您和卓儿说话?」 林修儒却把她喊住,问道:「你今儿去了书斋?」 今儿从书院回来的路上,他顺路拐去书斋取砚台,听胖掌柜提了白日里发生的事,得知女儿格外看顾一个乡下农汉打扮的男人,他心里不由警觉起来,便想着探一探口风。只是一对上女儿清凌凌的目光,他就不由小心地斟酌起用词来。 「李掌柜说,你差小六子让他少收一个客人的银子?」 林婉宜一怔,颔首认下。 林修儒的脸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也顾不得小儿子还在场,下意识地追问道:「浓浓你怎么会跟那样的人扯上干系?」 闻言,林婉宜轻轻蹙眉,淡淡地道:「他曾帮过女儿几回。」 经她这一提,林修儒才恍然忆起前段时候的事情,得知孟桢就是曾几次三番救过女儿的人,眉头稍稍松开。又想起他还是付了银子,没有坦然受下嗟来之食,觉得他还算有骨气,心头的不满褪去几分。 一旁的林卓用手摸了摸下巴,一双桃花眼慢慢地眯了起来。 所以,他姐今儿出门又撞上了那厮? 林卓还记着当初在西郊的事情,此一时心里警铃大作,暗忖着以后再遇上孟桢定要好生防备,免得他伸出狼爪来觊觎他林卓的姐姐! 第二天一早,孟桢领着孟桓先去街边的馄饨摊吃了碗馄饨,然后早早地就赶到天渊书院的门口。 天渊书院位于信阳城城北的秋湖之畔,门前栽着两株三人合抱的老柳树,这般时节柳叶枯黄飞落,只余下纤细的枝条虽着晓风摆弄,仿佛在迎接前来应试的学子。 书院朱红色的大门前,立着两只石狮子,形态不慑人反而有几许憨态可掬。孟桓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它们看了好一会儿,才小跑着跟上自家大哥进了书院的门。 跨过大门穿过中门,等到拾级而上,站在古戏台上的时候,视线霎时变得开阔起来,令人始觉出在天渊书院低调古朴的外表下掩着另一方洞天。 孟桢举目四望,发现即使是这般早的时辰,古戏台下还是挤满了人,多是书生打扮的少年,一个个比弟弟孟桓大不了多少。他知道,那些该也是前来参加秋试的人了。 古戏台的出口设了书案和闸口,有人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那便是考场的入口了。 孟桢不好再过去,便拍了拍孟桓的肩膀让他自己过去。 等到孟桓三步一回头挤进了人群,孟桢才抬头望四周又望了一圈,注意到古戏台和中门之间有一处碧萝掩映的藤架正好遮一遮日光,便抬步走了过去。 秋试分上下两场,每场一个半时辰,中间会半个时辰,统共下来是四个时辰。孟桢在藤架下寻了一方山石,刚好够他躺下,他盘算了时辰后合上眼,预备补个觉打发光阴。 许是夜里护着孟桓没睡好,孟桢这一合眼,很快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孟桢是被脸上的瘙痒扰醒的,他缓缓睁开眼,正对上一张靠得极近的脸。 修眉桃花眼,五官清秀好看,除却那不屑与狡黠,像极了某个小姑娘。 孟桢还不清明的脑子一下子明白过来,认出了林卓。 「你在干什么?」 少年手里拿着沾墨的笔,加上脸上传来的异感,他心里也有了答案。 林卓是提前交了答卷出来,偶然间路过这儿。他看到与书院格格不入的孟桢的一刹就认出了他,想到昨儿晚上自家老爹跟姐姐的对话,心生护姐情绪的他才暗戳戳地凑过来,心里想着在他脸上做点文章,好生地教他出出丑。然而这会儿孟桢突然惊醒过来,林卓瞄了眼男人高大结实的身材,又想了想自己的小身板,下意识地抖了抖身子,把笔收到身后,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去。 「我可没在你脸上涂鸦……」 话甫一出口,林卓的脸一下就涨红了,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说,你怎么能随便在书院里睡觉,简直有碍观瞻。」 孟桢缓缓地坐正了身子,抬手在脸颊上轻揩了一下。看了眼指尖的墨迹,他眯了下眼,抬目淡淡地看向林卓,轻嗤道:「读书人?」轻啧一声,「还真叫人开了眼界。」 孟桢不笨,能看出少年对自己的敌意,心思稍稍一转,也大概猜到了一点儿原因。无非是看出了自己对他姐姐的心思,所以就心生戒备而已。 v第32章[01.12] 不过孟桢却没有想要讨好林卓的念头。即便他只见过小家伙两遭,但很显然,小家伙惯是个遇事怂的,还真像个软柿子一样。 有这样的一个弟弟,小姑娘哪里有什么依仗? 他语气不善,激得少年脾气上来,顾不得涨红的脸,直接梗着脖子道:「怎么,你还想揍人不成?」看着孟桢沾着墨迹的脸,他心里还有着快意,不由扬扬下巴,道,「我告诉你,这儿是我的地盘,你得罪我,可没有好果子吃。」 孟桢挑了挑眉,没料到天渊书院居然会是林家的产业。 抬目看了眼浩大的书院,他抿紧唇。 见他不说话,林卓心里残存的惧意褪去,愈发得意地扬高了下巴,轻哼道:「怎么,是不是怕了?」 孟桢抬眸眄了一眼,捏了捏拳头,「我以为,你该怕我揍你。」 「咯吱」声在寂静的藤架下愈发清晰可闻,林卓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继而又想起什么,上前一步,桃花眼瞪得圆圆的,努力用严肃的声音警告孟桢:「接下来的话,就算你恐吓我我还是要说。我告诉你,不管你今天为什么会出现在书院,以后都不许你打我姐姐的主意。」对上孟桢横过来的目光,少年难得挺直了腰背,「你瞪我也没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但是,你配不上我姐姐。」 「嗯。」孟桢点点头。 「你……」 「你说的没有错,我是配不上。」孟桢嘴角慢慢扬起一抹弧度,「不过,教我歇了心思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你就算想了也是做梦!」 孟桢站起身,抬步走到林卓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里掺了一丝笑意:「你做的很好。」 少年再有逆骨,对骨血亲人的维护还是实打实的,不自然就流露出来的。孟桢想着,有这小子如此护犊子般地提防着觊觎小姑娘的人,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桩好事。 林卓已经被他这两句话绕得昏了头,回过神来时,孟桢已经越过他朝古戏台的方向走去。 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笔,林卓忽然抬步追了上去把人拦住。 他指了指孟桢的脸,半翻白眼,别扭道:「你还是把脸擦了再往那边去。」他坏心思画了只王八在他脸上,顶着出去才真叫有碍观瞻。见孟桢看向自己,他撇了撇嘴,颇有些不甘愿的道,「我是怕教我家老头子跟我姐知道后被训才提醒你的,你别想太多。」顿了顿,又添了句,「还有,刚刚跟你说的话,我都是认真的。」 书院的钟声敲响,参加秋试的考生陆陆续续地从考场出来,林卓眼尖地瞥见远处的林修儒,也顾不得再去看孟桢的反应,立马掉头就跑了。 而孟桢因为林卓特意的提醒,不得不走到边上栽着睡莲的水缸旁,低头,小麦色的面庞上横亘着一只歪七扭八的王八,还真是…… 孟桢捏了捏拳头,觉得自己对林卓的确有些客气了。 秋试的成绩出得很快,孟桓因为小小年纪就写得一手好文章而颇受书院先生的赏识,卷子独一份被送呈院长林修儒和副院正陆明远处。 林修儒看了卷子赞不绝口,亲笔提了第一名,甚至在得知孟桓的家境后破格免了他的束修。至于陆明远看着这些,心里却莫名地堵了一口气。 出成绩的那天,孟桢先把菜果送去饮月楼,之后才赶了驴车到书院,待看到弟弟的名字高挂榜首后,他乐呵了许久,还特地花了一两银子称了肉回家加菜。 等到九月初二,孟桢送了孟桓入学,跟他约好月底来接他回家以后,方转去饮月楼寻薛斐。 得知孟桢不打算再往饮月楼送菜果,薛斐有些意外,「莫非你嫌弃酒楼给的钱少了?」 孟桢摇了摇头,「酒楼给的价格很好,只是这会子正赶上收果子的季节,我怕耽误送菜进城,反而对酒楼不好。」 薛斐却笑着摇了摇头,道:「如果是为了这个,那大可不必如此。」 饮月楼如今跟陆河村好几户菜农订了菜果,每每让菜农进城送菜都大费周章,一来二去贻误的功夫和多花费的费用也不少。薛斐本来就正在跟薛老爹商议安排专人下乡收菜,这会儿孟桢过来提了,他索性就把打算说了。「只要还有菜供应,酒楼这边会安排人去收,也免得你们进城回乡麻烦。」 孟家菜园里还有半园子的蔬菜,孟桢自然不会辞了薛斐的好意。 两人又一处商榷了会儿,孟桢才起身告辞。 他方打开门,就看到上次见过一面的书童,正准备抬手打个招呼,就见他面无表情地绕过自己进了屋。 孟桢无趣地摇了下头,抬步下台阶,然而才迈下一个台阶,就听到屋里传来薛斐的声音。 「什么?大小姐和林姑娘撞上了齐知府的公子?」 薛斐的声音意外地有些不稳,继而响起的就是砚台被带翻的动静。孟桢还未来得及转身,就看见一向行事持稳的薛公子如一阵风般朝前堂奔去,行色匆匆。 孟桢收回视线,准备朝后门走,可突然间脚下步子滞住,陡然反应过来薛斐刚刚提到的「林姑娘」是谁,也不由变得脸色,立即转身追了过去。 信阳城齐知府养两子,长子齐杭学富五车是出了名的儒雅人物,而次子齐麟则不学无术,惯爱眠花宿柳,是家喻户晓的浪荡.子。孟桢近来进出信阳城频繁,在坊间听过齐麟的恶名,知他好女色,经常仗着其父的权势强抢民女。 虽然薛斐没有明确指出提到的那位齐知府的公子是谁,但孟桢想到薛斐的反应,心里就有了答案,不由得加快了奔向前堂的步伐。 饮月楼大堂的东边设着一道通向二楼的楼梯,是薛老爹专门设计,专供女儿薛宝盈过来时走动用的,一向没有外人可以踏足,更遑论外男。 然而今日薛宝盈引着林婉宜从这边走,才走到一半,就迎面撞上一个满脸通红的年轻公子。 蒸腾的酒气几乎要扑到人的脸上,认出那人的身份,薛宝盈反应极快地把林婉宜挡在身后,皱眉冷声道:「齐公子,你走错地方了。」 齐麟刚跟几个狐朋狗友喝完酒,正醉醺醺辨不清方向,脑子混沌时听见薛宝盈的话,他竭力瞪大了眼睛,看向近前的美艳女子,不由嘿嘿地笑了两声,「这信阳城里还有小爷不能走的地方吗?」他往前探了探脖子,微眯着眼去瞅,意外地认出薛宝盈的身份,虽不十分清醒的他潜意识里还记得自家老子三令五申教他轻易不要得罪薛、孙两家的话。 v第33章[01.12] 借着跟在身后的小厮的扶力,齐麟慢吞吞地站直身子,朝薛宝盈一拱手,「是齐某唐突了哈。」语气里却无半分歉意,眼神更是依旧放肆。 薛宝盈生来明艳娇美,曾是信阳城出了名的大美人,齐麟早几年一直惦记得紧,直到她嫁给财势强大的孙家少爷孙时逸后,才渐渐地歇了心思。如今乍一见到,齐麟还是不由自主地惊艳了。 「齐公子,你还是仔细些眼睛比较好。」 被薛宝盈淡淡地提醒一句,齐麟瞬时从她身上移开了视线,不偏不倚恰落在薛宝盈身后露出的半抹倩影上。方才齐麟在楼上已经注意到跟薛宝盈携行的女子生得并不输与她,只是醉眼朦胧未曾看清,这会儿隔得近了,他下意识地目光胶着过去,想要窥清女子的容貌。 深谙齐麟习性的薛宝盈立刻挪了身子把林婉宜完完全全地遮住,开口道:「齐公子若无他事,可否请你让让路?」 她越遮着掩着,齐麟的心里就越发地好奇。 只是他没有继续不识趣地拦路,往楼梯边上让开了一些,留出供人通行的路径来,自己则倚在楼梯的栏杆上。 薛宝盈见状,眉头蹙紧,但到底不愿跟他继续纠缠下去,便牵着林婉宜的手往楼上走。 然而,在林婉宜垂首与齐麟擦肩之际,一直没有动作的人却突然探出了手来。 齐麟本想擒住林婉宜的手腕,不料她反应极快地躲开了,故而就只扯住了她的衣袖。 尽管如此,猝不及防受到惊吓的林婉宜还是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了齐麟。 柳眉纤纤,桃花眼水波潋滟,眼角微微泛着红晕,更添三分姝色。女子五官姣好,眉目之间宜嗔宜喜,饶是见惯了好颜色的齐麟还是在她抬头的一刹看呆了去。 「美,真是美啊。」 他很快的回过神来,攥紧手里握着的一角衣袖,嘴角挑起一抹轻挑的弧度,「小美人儿你家住哪里,怎么小爷从前都没见过你呢?」 他目光愈发放肆,肆无忌惮的上下打量起林婉宜来,眼底更是渐渐地浮起一抹浑色来。 林婉宜早已恼得红了脸,她往后退一步,用力扯出自己的衣袖,忙向一边躲开去。而一旁的薛宝盈也早变了脸色,撤了步子挡住齐麟的目光。 齐麟淡淡地扫一眼薛宝盈,挑唇道:「孙少夫人你这是做什么呢?」他一双狐狸眼里染上笑意,「这姑娘莫不是少夫人家里的亲眷,不知是否许配人家?」 薛宝盈忍住怒气,抬眸看向他:「这怕是跟齐公子没有什么干系吧。」 「怎么会没有关系呢。」这会儿,齐麟的醉意已经散去许多,他挺直了身腰,轻掸衣袖,「齐某对这姑娘一见钟情,赶巧又未曾娶亲,故此冒昧。」 齐麟不是什么好货色,若是被他盯上,日后的麻烦只怕少不了。 薛宝盈有点儿后悔今日把林婉宜约了出来。 不想跟齐麟继续纠缠,薛宝盈扬声喊了饮月楼的伙计过来,示意他们拦住齐麟,自己拉着林婉宜就要离开。只那齐麟虽是一介纨绔,却偏生练就了一身好本领,几个跑堂的伙计根本拦他不住。 但见他掠步上前,轻巧巧的抓住薛宝盈的衣袖就把人推到一旁,紧跟着就去捉林婉宜。 林婉宜被吓得脸色刷白,完全靠着本能的反应,侧身躲开他的禄山之爪,可在仓皇躲闪之间,一脚踏空了楼梯,整个人一下子就向后摔了下去。 没有人料到这般变故,即使离林婉宜只有一步之遥的齐麟也没反应过来,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就看见林婉宜摔在楼梯上往下滚去。 楼梯底下的拐角处摆放着一盆山石盆景,齐麟看了一眼一路滚落的美人儿,颇为惋惜的摇了摇头。 这撞上去就算不摔坏脑子,也少不得要破了相。 而林婉宜呢,早已绝望地闭紧了眼睛,甚至连意识也在疼痛中渐渐地模糊了去。 只是她最终也没有磕上山石盆景,反而撞进了一具温热的胸膛。 后背磕在盆景的棱角上,痛得孟桢倒吸了一口凉气,但他顾不上后背那一小块火辣辣的疼痛,只十分紧张地扶着怀里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女子的肩膀,看着她毫无血色的雪白面庞,急声询问道:「林姑娘,林姑娘,你伤到哪里了吗?」一面又抬高了声音喊「大夫」。 林婉宜的脑子昏昏沉沉,胳膊、背上和腿上都泛着疼,听见耳边的声音,她咬住下唇,竭力睁开眼时,却一下子撞进一双盛满担忧的凤眸幽潭里,心弦一震。 她想要摇头,可却动不得,只用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道,「我,没事……你呢,有没有受伤?」 因为方才的变故,酒楼里正一片嘈杂。可孟桢还是听到了小姑娘细弱的声音,心仿佛一刹被什么揪紧,他连忙摇头,「我很好,林姑娘你别动,也别说话,等大夫过来。」 薛斐这时已经过来了,他看了眼孟桢与林婉宜,不由垂下眼帘,掩去眸底的复杂之色。 阿木与他传话说林婉宜遇上麻烦,他一路赶过来,正看见齐麟在拉扯林婉宜致使她摔下楼梯。他急急忙忙想要奔过来,可就那么一瞬,身旁却极为迅速地卷过去一阵风,等他顿住脚步再看过去时,就见千钧一发之际,孟桢直接扑到在地,用身体挡在林婉宜和盆景之间。 他没有错过林婉宜撞上去时孟桢吃痛咬紧腮帮的动作,也没有错过他脸上对林婉宜毫不掩饰的担心。 即使不知孟桢几时与林婉宜有过交集,但同样身为男人,他哪里能看不出他的心思? 而更让他意外的是林婉宜的反应。 他深知林婉宜从小到大都是既怕疼的,这会子明明疼的脸色刷白还偏偏强忍着去关心孟桢,那种下意识的关心,内里的缘由为何,薛斐不想深究。 「你们两个都先别乱动,等大夫过来瞧了再说。」摔滚撞击,再不确定有没有伤到什么地方之前,薛斐不敢让二人动作。 叮嘱完孟桢与林婉宜,薛斐方转身看向一旁早被吓得呆住了的齐麟,一向温和的面庞上难得浮现出一丝愠色。他直视齐麟的眼,淡淡地道:「饮月楼虽是打开门做生意,但向来都有自己的规矩,在下想齐公子不会不知。今天既因齐公子致使薛某酒楼的客人受伤,薛某怎么也不能坐视不理。」 v第34章[01.12] 齐麟才因小美人儿没出事而松一口气,听到薛斐的话后,一挑眉,「呵,你还想如何?」他目光往林婉宜的方向瞄了一眼,深觉那不知的汉子扶着她的手有些碍眼,不由「嘁」了声道,「既然是小爷连累小美人儿受了惊吓,不如就小爷来负责好了。」女子本就容色姣美,这会儿受了惊吓,不甚怯弱的模样越发惹人怜爱。 若说他先前还只是一时兴起想纠缠一二,这会儿偏生出一种心思,觉得娶这样一个娇美人回家去也是一桩不错的美事。 薛斐却因为他这一句彻底冷了脸色,「依薛某看,此事还是该跟齐大人说道一二。」 他一句「齐大人」出口,齐麟霎时就蔫了。 生怕真的会捅到自家老子跟前,齐麟纵使还有些心气不平,但还是一拂袖子,灰溜溜地走了。 走出饮月楼,齐麟狠狠地踹了一脚跟在后面的随从,啐道:「给你半天的时间,查清楚那个小美人儿是谁家的。」在随从应声后,他又把人扯住,「对了,顺道给我查清楚那个冲出来的泥腿子是什么人。」 薛家跟孙家他不敢轻易开罪,可拿那小子撒撒气也不错。 齐麟摩挲了一下指尖,冷笑一声,离开。 在齐麟离开后不久,大夫就急急忙忙地赶到了酒楼。 老大夫问了林婉宜几个问题,就让薛宝盈扶着她去厢房里检查一下身上有何伤口,而后才看向坐在地上不动的孟桢。已经得知前因后果的老大夫捋了捋胡须,笑道:「小伙子本事不小啊,怎么,不站起来走动走动?」 孟桢脸色黑了黑。 这老大夫分明是在打趣他动不了。 起初后面腰脊处磕到的地方只是火辣辣的疼,孟桢也没当做一回事,这会子知晓林婉宜没有大碍,兼着那登徒子也夹着尾巴溜了,他整个人放松下来,方才察觉出不对来。 他好像磕坏了腰,一动就扯着疼,那感觉要命,实打实的。 一旁的薛斐也注意到了,忙对老大夫道:「您还是快些给他医治罢。」 老大夫一边让跟着过来的徒弟架着疼得龇牙咧嘴的孟桢去厢房,一边摇头道:「现在的年轻人呐,为了英雄救美还真是不管不顾。不过还是年轻好啊。」 孟桢是腰脊挫伤,索性没有伤到关节,老大夫顺着他的要求采用了见效快的针灸法子给他治伤,两针扎下去,饮月楼二楼里就响起了惊天地泣鬼神的痛嚎声。 「啊!!!」 在他隔壁的厢房,刚刚因为确定林婉宜身上只有些小擦伤而松了一口气的薛宝盈被吓得险些扔掉了手里的绢帕,而脸色苍白的林婉宜也被这一声惨叫惊得侧过头望向床边的墙壁,目光中染上忧色。 那惨叫声隔一会儿就会响起一次,小半晌才彻底消了音。林婉宜看向一旁已经面色如常的薛宝盈,轻声道:「宝盈姐姐,你可以帮我个忙吗?」 隔壁的屋子里,老大夫一脸嫌弃地替孟桢一一拔去银针,睨了眼满头大汗的人,啧啧了两声道:「做个针灸也值得痛成这样,也不怕教刚刚的小姑娘听见,丢不丢脸。」 惯来吃不住刺痛的孟桢听见这一句,立刻瞪向老神在在的老大夫,「我是跟您老人家有仇吗?」 老大夫摇摇头,拈须而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哟。」 「???」 不管满脸疑惑的孟桢,老大夫径直走到外间,跟候着的薛斐简单说明了情况,拿了钱就领着小徒弟优哉游哉地离开了。 小徒弟跟在自家师父身后,走得远了才有些疑惑地问道:「徒儿瞧着您老人家今儿怎么好似在故意帮着那汉子呢?」 专挑了让人疼又对身体无害的几个穴位下针,那惨绝人寰的叫声还真是让人听了恻然。 「你小子倒不笨。」老大夫好心情地捋了捋胡子,道,「人家拼着一把好腰不顾,可见是对那小姑娘用了心。为师近来行善积德,助他一臂之力也是好事不是?」 小徒弟不敢苟同,提醒道:「那姑娘衣裳精致,又跟饮月楼的少爷小姐相熟,可见家世不一般,就凭那汉子一介穷小子,还能妄想攀高枝?师父纵是好心,只怕来日穷小子心思落空,未必念你好意。」 老大夫眄了小徒弟一眼,轻哼道:「就你小子知道的多。」 「这天下姻缘,门不当户不对的不在少数,惯看人心如何罢了。」 「有心求上进,有力拼前程,还能穷一辈子不成?」 另一边,饮月楼里。 薛宝盈受林婉宜之托,特意转到隔壁的厢房探视一番,见孟桢虽然依旧疼得龇牙咧嘴,但好在已经能够下床走动了,便安了心。 「今日多亏你救了我家妹子,日后若有什么需要的,可尽管到饮月楼来说话。」 孟桢知道薛宝盈和薛斐的关系,自然也知道她不是林婉宜的亲姊妹,这会儿闻言,意外听出几分弦外音,便不卑不亢地道:「我救林姑娘,不图这些。」 「那你图什么?」薛宝盈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个衣饰普通却长相不凡的男人,一双丹凤眼里充满了审视。 方才她跟弟弟薛斐打过照面,轻易察觉到弟弟微微失落的情绪,便猜到与这男人有关。 现下打量着男人,薛宝盈想起之前发生的事,丹凤眼眼尾轻轻一挑,也猜出一星半点来。 不得不说,这小子心还真不算小。 薛宝盈对他没有恶感,是因为敢舍命不顾去救林婉宜,但对他也没有好感,因为自家弟弟。 v第35章[01.12] 孟桢注意到她眼中的打量之意,无畏无惧,一派坦然。 「我什么也不图。」 「哦,是吗?」薛宝盈笑了一下,「我不信。」 孟桢不想说话了,摆出一副我管你信不信的模样来。 薛宝盈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你喜欢婉宜,可你跟她不可能。」身为女子,她敏感的注意到林婉宜的心绪变化,知她对孟桢态度不一般。但二人身份差别在那儿,即使林婉宜不能成为她的弟妹,她也不想她陷进孟桢的情意里,日后吃苦头。 孟桢垂下眼帘,唇角轻轻一勾:「那又怎么样?」 「难道喜欢一个人还要求配不配,还触犯了律例王法不成?」 「我就是喜欢她。」 林婉宜受伤受惊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林家,林修儒不在府中,小宋氏闻讯后不敢耽误,匆匆忙就领着芸香亲自赶到了饮月楼。 细细问过林婉宜的伤势,得知只是一点儿皮肉的擦伤后,小宋氏终于松了一口气。她在床边坐下,轻轻地拍了拍林婉宜的手,转而问起事情的始末来。 传话的人三言两语,小宋氏只知牵扯到知府府上的齐麟,但更细节的事情却一无所知。 林婉宜轻轻地抿住了唇,眉尖也在不经意间微微蹙起。 恰在此时,薛宝盈从外面进来,听见小宋氏的话,便在林婉宜开口前接了话过去说道:「伯母,这事还是让我跟你讲好了。」说着,她便把如何撞见齐麟和齐麟的唐突细细地说了,末了,脸上却带着歉意道,「今日原也是我不好,贸然约了婉宜出门来。」 「好孩子,这哪里能怪你。」小宋氏道,「至于那齐麟……」 细眉皱紧,小宋氏脸上含着些许怒火,有些话在嘴边囫囵半晌,最终却选择隐而不发,朝林婉宜道,「先回府,等你爹回来再议长短。」 齐麟身份摆在那儿,就是林修儒都未必敢轻易开罪他,身为一介妇孺,小宋氏到底不敢置词太过,生怕隔墙有耳教人听去,到时候惹了是非上身。 林婉宜微垂下眼帘,颔首。 「对了,救下婉宜的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可有大碍?」方才薛宝盈说得细,小宋氏自然没忘了过问。 小宋氏问出口时,林婉宜也跟着抬眸看了过去。 察觉到那道柔柔的目光,薛宝盈面上扬起淡淡的笑容,递过去一记安抚的眼神,而后回答小宋氏道:「大夫看过,伤得不算太重,不过瞧着也得将养些时日。」 林婉宜悄悄地松了口气,小宋氏却轻叹了一声:「倒是多亏了他。」一边说,一边起身,「不行,我得过去看一眼,总不好不管不问。」 薛宝盈忙把人拦住,「伯母不必忙活,那人啊已经走了。」 「欸,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小宋氏摇了摇头,面上却隐隐多了几分赞赏之色。 不挟恩图报,这般人品不错的人确不多见。 而坐在床榻上的林婉宜则不由扯了扯手里的绢帕,目光落在帕角绣着的彩蝶,鸦青色的睫羽不由轻轻一颤。 傍晚时分,林修儒从书院回府,才入府门就听说了白日发生的事。他没有急着去秋水居看女儿,反而先去了小宋氏处,在了解了始末以后,他的眉头顿时皱成了「川」字状。一掌拍在实木桌案上,林修儒怒声道:「竖子好大的胆子!」说着,拂袖抬步一路就要往外走。 小宋氏看他面色不对,连忙拉住他的衣袖,扶着他的胳膊,「老爷这是要往哪儿去?」说着轻轻一笑,「如果是去看婉宜的话,就让妾身跟你一道过去罢。」 林修儒拂开她的手,淡声道:「我去府衙走一趟。」 「老爷这是做什么?先不说旁的,就是这般时辰,衙门也关门了。况且今日这事若是闹大了,对婉宜也不是什么好事。」说着,她把齐麟今日在酒楼放的厥辞说给林修儒听,而后耐心道,「依妾身看,此事还是先行隐忍下来,莫要让那齐麟惦记上才是正事。」 林修儒脚下的步子僵住,眼底浮现一丝犹疑。 齐麟的为人他也有耳闻,他不想让女儿白白受了委屈,但更害怕行差踏错让女儿惹上更大的麻烦。 捏了捏眉心,林修儒叹了口气,对小宋氏道:「我先去看看浓浓,至于其他,我再琢磨琢磨。」 见他业已冷静下来,小宋氏心底松了口气,柔柔笑道:「我陪老爷一起。」 「不必了,我自己过去。」 言罢,抬步离了小宋氏处,径直往秋水居而去。 秋水居里,林婉宜坐在窗前,一手托腮,一手轻轻地拨弄着摆在窗台上的兰花叶,目光却似放空一般,飘移不定。 莲枝从小厨房端了药回来,见状,微微摇头。把药放到窗边的小茶几上,她走到林婉宜的身旁,放轻声音唤道:「姑娘,姑娘?」见自家主子茫然地回过头来,她无声一笑,伸手把药碗端过来,「姑娘先把药喝了?」 药味扑鼻而来时,让人仿佛能嗅到那股苦涩,心中下意识地生出抵触来。 林婉宜摇摇头,把药碗推得远了些,方道:「我不吃这个。」 知她不爱吃苦药汁,莲枝一点儿也不意外她的拒绝,但还是耐心劝她,「这是大夫特意叮嘱的,给姑娘安神压惊的,姑娘多少也用一点才是。」 林婉宜还是不愿意,甚至还执拗地转开了头。 v第36章[01.20] 莲枝跟着绕到她面前,脸上挂着笑,故意道:「姑娘若是不吃,那您吩咐奴婢去问的事儿,奴婢可能就记得不大清了。」 「你!」林婉宜鼓了鼓脸颊,小半晌,还是不甘不愿的接了药碗,抿了两口后又塞回去,抬眸看向莲枝。 莲枝把药碗放到一边,徐徐开口道:「奴婢去打听了,那人姓孟名桢,是信阳城外陆河村人士,如今正跟薛公子做生意,给饮月楼供菜呢。」顿了顿,她又继续道,「奴婢还打听到,孟公子的弟弟如今正在咱们家书院念书,好像就是今儿入学。」 林婉宜回想起前两天林修儒拿给自己看的一篇文章,「孟桓?」 莲枝隐约记得如此,便点了点头。 那那人的名字该是「孟桢」二字。 林婉宜抿抿唇,嘴角慢慢地噙了淡淡的笑,不劳莲枝多说什么,把药碗端回来喝了一小半。 见此,莲枝转了转眼睛,捂嘴笑着打趣道:「姑娘这会儿倒对他感兴趣了许多?」 一句话,让林婉宜不由轻咳了几声,紧跟着耳根染上薄薄的一层绯红。她睨了下坏心眼的小丫鬟,嗔怪道:「休得胡言乱语。」 似恼更似羞,莲枝可不害怕,反而笑嘻嘻的,「奴婢哪有胡说八道,他帮了姑娘,姑娘可不该多关心些。」 林婉宜不想理会她,喝了几口药,把碗放至一旁,起身就朝外间走去,才一掀帘就见到从外面进来的林修儒,忙上前问安。 看到面色尚好的女儿,林修儒提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些许。 在桌旁坐下,他对林婉宜道,「今儿吓坏了罢?」 他眼中的关切之意毫不掩饰,林婉宜心头一暖:「女儿无事,爹爹不用担心。」 「你放心,爹爹不会让你白白吃委屈的。」 他目光认真,可见不是在开玩笑。 「爹爹……」 「放心,爹爹心里自有主张。」虽然小宋氏的话言之有理,齐家权势他不得不忌惮,但是让他硬生生吞下这口气,却也难做到。他林修儒向来不是迂腐之人,即便不能正面开罪齐家,可只要想,教训一下齐家小子未必没有办法,只不过是要多费一些脑筋罢了。 「对了,听你母亲说,今天是有人救了你?」林修儒问道。 林婉宜点点头,轻声道:「那人就是女儿曾跟爹爹提过的,多次帮过女儿的人。」 闻言,林修儒皱皱眉,半天方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原来是他?倒是巧了。」他语气有些意味不明,手指在桌面山敲了几下,半晌才抬头看向臻首微垂的女儿,缓缓道,「他救了你,是对我林家有恩,爹会让人打听一下,改日爹爹亲自去登门道谢。」 林婉宜却摇了摇头,道:「爹爹不用如此的。」她心中莫名笃定,孟桢救自己并不是贪求林家的酬谢。可见林修儒审视的视线投过来,她不由轻抿了一下唇角,移开视线道,「爹爹可还记得书院此次秋试的头名?」 「孟桓?」林修儒脱口而出,不解女儿此时提及他刚刚收入门下的得意弟子是何意。 「嗯。孟桓正是他的弟弟,如果可以,爹爹不妨在书院里对孟桓多照拂一二。」 女儿性子一向有些淡淡的,此时却对一个外人的事如数家珍,林修儒心下狐疑,看向女儿,试探地开口道:「浓浓,你很了解那个人?」 他琢磨一下小宋氏和女儿提及那人的话,多少猜出那人的身世来,非是他轻看于人,可他并不认为一个出身乡野的农家汉子有什么地方能够配上自己的女儿。故而此一时,他不由担心女儿无知,单为了救命的恩情而陷进迷途。 林婉宜心思灵敏,一下子就度出了他的弦外之意,移开视线看向床边的兰草,她语气里掺着一丝丝心虚,矢口否认道:「他帮了女儿,女儿才让莲枝打听了一二,说不上了解。」 「原来如此。」知女莫若父,林修儒注意到女儿极力掩饰的不自然,心头警铃乍响,但也没有打破砂锅追问下去,面上只作不知,拈须颔首道,「也罢,爹爹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左右女儿养在深闺,该不会再和那人有牵扯。 想至此,林修儒便又松了口气,脸色也愈发和缓了些,起身,叮嘱道:「天色不早,早些安歇,爹爹先走了。」 「女儿送爹爹。」 送走林修儒,林婉宜转身回屋,抬手掀帘时,目光落在右手上,动作微微一滞。 白日在饮月楼,在孟桢扶起自己的一刹,她匆匆一瞥时,好似有在他的虎口处看到了一道熟悉的痕迹……只是那会儿脑子昏昏沉沉,瞧得不真切,却不知是不是看花了眼。 珠帘落下,叮咚的清脆声掩去一声轻叹。 另一边,孟桢被薛斐派人送回了村。他身上衣衫未换,还沾着尘土,稍显狼狈,兼着他手扶腰脊,走路姿势怪异,把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的胡氏和孟海都吓了一大跳。 孟海急忙上前扶住侄子,胡氏更是焦急地问道:「你不是送二宝去书院吗,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她扫了眼孟桢身后护卫模样的人,稍稍压低了声音,问侄子:「你莫不是在城里闯了什么祸端?」 孟桢摆摆手,没急着回话,先让身后的薛家护卫回去,之后被搀进屋子,才一五一十的把今天发生的事情给说了一遍,最后瞥见胡氏隐隐有要发火的苗头,才赶忙咧嘴笑着道:「二婶你别担心,其实没那么疼……哎哟!」 腰脊受伤处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紧接着不由委屈地看向身后一脸无辜的自家二叔。 孟海视而不见,只看向自家媳妇,得到胡氏递过来的赞许目光,他心满意足地起身去屋里给侄子找跌打损伤的药。 胡氏敲了侄子的头一下,绷着脸训道:「你还真是越发能干了,做事顾前不顾后的,要是万一有个好歹,你不想想我跟你二叔,难道连二宝和秀秀也不管了?」 「侄子心里有分寸的,况且总不能教侄子见死不救,眼睁睁地看着林姑娘吃罪吧?」 v第37章[01.20] 「林姑娘?」注意到侄子提及这三个字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柔情,胡氏眯起了眼,「原来不是简单的路见不平,嗯?」 自家二婶的精明,孟桢一向心里有数,这会儿也没想遮掩。 「二婶可还记得侄子上回跟你说的话。」 胡氏道:「你有中意的姑娘?」 孟桢点点头,坦然道:「不瞒二婶,侄子相中的姑娘正是林姑娘。」 他如此坦率,胡氏一时语塞,愣愣地问道:「那林姑娘是什么人?」 孟桢知道林婉宜是苏府的表姑娘,知道她跟薛家姐弟相熟,虽未细细打听,但也猜出一二,便如实跟胡氏说了。 闻言,胡氏脸上的笑意尽数敛去,不赞同地摇摇头,肃声道:「你趁早给我歇了这份心思。」 自孟江夫妇双双离世,至今已经五年有余,五年来,一直都是孟江和胡氏在照拂孟桢兄妹仨。若是实打实地论起来,胡氏身为婶娘,待他们更比孟江这个亲叔叔亲厚。而孟桢呢,也一直感念胡氏的恩情,将其视若亲娘,向来恭敬有加,莫说言语顶撞,便是脸也不曾红过。 然而当胡氏肃着脸说出让他歇了对林婉宜的心思时,孟桢却腾地一下从凳子上窜了起来,甚至连腰脊上的伤也顾不上。 「二婶,这不可能。」他反驳回去。 侄子执迷不悟,胡氏心头也冒出火来,「孟桢。」她很少喊侄子的大名,这会儿看着他,胡氏语重心长地规劝道:「你难道不知道自家是个什么情况,你要拿什么去求娶人家?人家一个千金小姐难道还会抛下富贵生活不过,跟你一个穷酸汉子到乡下来种田耕地不成?」 「我不知道那位林姑娘是个什么样的神仙人物,让你念念不忘,可你要还认我这个婶子,就趁早歇了心思,老老实实地给我娶个媳妇儿回来。」 垂在身侧的手慢慢地握紧,孟桢有一瞬的沉默,然而就在胡氏以为他要改变心意的时候,他忽然又抬起了眼眸,认真地道:「侄儿,认定她了。」 初时,惊艳她胜于三月花的娇色;再后来,随着一次次不期而遇,那份惊艳在心中慢慢沉淀,直到那日的一句「我相信他」,教他彻底沉沦。即便认清彼此之间身世相隔犹如云和泥,可没有头撞南墙,他怎甘心就此放手? 「你!」胡氏指着孟桢,气得手发抖,半晌才把人直接推出门,关上门,隔着门道,「我是管不了你了!」 孟海才拿了跌打损伤的药出来,见状,一事摸不着头脑,愣愣地问道:「怎么了这是?怎么把阿桢赶出去了,这药还没上呢。」 胡氏白他一眼,啐道:「你侄子本事大,要管你你管去。」说完,甩头掀帘进了里屋。 莫名其妙地被怼了一通,孟海也没恼,满腹疑惑的开门去了隔壁找到侄子,问过缘由以后,虽然心里跟胡氏一般想法,但他没想扭着侄子叫他死心,只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二婶心直口快,可说的也没错。不过你要是一门心思认准了,二叔不拦着,男人嘛,有本事谁怕眼前那一点难事。」说着他又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哪就一点子希望就没了?」 「想当年,你二叔我不就是穷小子一个,还不把你二婶给娶回来了?」胡家也是一方乡绅,虽不是大富大贵,但胡氏当初嫁给孟海可不算不委屈。「说来说去,头一桩顶天重要的事就是你跟人家姑娘两个人彼此中意,要是人家姑娘瞧不上你,你在这儿剃头挑子一头热也是白费功夫。」 孟海平素寡言少语,如今说出这般话,却让孟桢不由深思。 他知道自家二叔和二婶说的都在理。 孟海也不逼着他,打开跌打损伤药,边给侄子上药,边等。 半晌,终于听到孟桢开了口。 「二叔,这事侄子会把握分寸的。」顿了顿,孟桢的目光瞥向墙角木制笼子里的小白兔,抿唇,继续道,「只要她拒绝了我,我就听你和二婶的话。」 这便有了回旋的余地。 孟海把侄子的意思转达给胡氏,也劝她:「男女之情那是他自己能控制的,依我看,咱们阿桢许就是跟人家姑娘有缘哩。」 胡氏哼哼了一声:「大宝是不差,可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姑娘真能愿意跟着他来咱们村里过活?就算人小姑娘愿意了,还有人爹娘呢。」 「嗳,兴许人家开明呢?」孟海说这话,心里也没有半分底气。可见到胡氏柳眉倒竖,他连忙赔笑道,「当初我向老丈人求亲的时候,不就挺顺利的吗。」 胡氏叹声道:「这能一样吗?」 「都一样。」孟海抱着妻子的肩膀,徐徐地道,「你当年不也是家里娇生惯养的,跟了我这个只会耕地种庄稼的,你觉得委屈吗?」 胡氏脸颊微热:「都几十年的夫妻了,你说这些做什么。」她看中孟海老实,就是跟着他吃糠咽菜也甘愿。 「阿桢他比我有主张,加上二宝现在读书也有出息,来日咱们家的情况总会好起来的。阿桢有句话没说错,世上哪有人一穷穷一生的?不管他喜欢的姑娘是个什么样的家世,缘分握在他们自己手上。你何苦阻挠呢?」 胡氏被说得没了脾气,「我都已经说了不管了。」 「你真不管了?」 「我嫁给你这么多年还真不知道你这么会说话。」胡氏笑晲孟海一眼,摇摇头道,「哪能真不管,有机会,我得会一会那小姑娘去。」她得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天仙人物儿,教她这个一向拎得清轻重的侄子也昏了头。 更何况,若真是个好姑娘,又对自家侄子有那么一点子好感,她大不了想想法子寻寻娘家的助力,从中斡旋一二也便是了。 见她一脸盘算,孟海没有再多说什么了,只在心里想,人家小姑娘哪有那么容易教她一个乡下的妇人见到呢。 然而,万事难料,小半月后,胡氏还真就见到了人家小姑娘。 八月初的信陵城秋意渐起,凉凉的秋风吹黄了满城银杏,也吹开姹紫嫣红的秋菊。 小宋氏接到庄子上递来的信,知晓城外庄子里种的秋菊开得正好,一时心动,便跟林修儒商议了,一家子去庄子里赏菊,顺道也在别庄住上一段时日。 v第38章[01.20] 城外最大的一处庄子原是当初宋氏从江南远嫁过来时宋老太爷花重金置办给宋氏的私产,宋氏去后,庄子记在了林婉宜和林卓姐弟俩的名下,但这么多年来却一直是小宋氏在打理。 林修儒不怀疑小宋氏打理事务的能力,也不怀疑她的心,但想着女儿如今业已长大,宋氏留给她的东西也该是时候慢慢地交到她手里了。故而听小宋氏提及别庄之行,林修儒并不反对,也在思索斟酌后把主意说了,没瞒着她。 小宋氏闻言微愣,旋即轻轻一笑,「还是老爷思量的周全。」 担心她心里不舒服,林修儒便道:「之前我在东郊也置办了一处庄子,你好好打理,日后也好给宁儿添妆。」 听出他的顾虑之意,小宋氏笑嗔了他一眼,「老爷何必特意跟我提这个,难道妾身还怕你委屈了宁儿去?」说着,她又提起去别庄的事,「听李叔说,书院近来事务也不忙,老爷要不要一道去庄子走走,也好好享受一下天伦之乐。」 可林修儒却摇了摇头,「有一事我正打算跟你提。」对上小宋氏疑惑地目光,他道,「明日我得动身往京城一趟。」说着,便把要去京城中和书院访学的事情提了。「此行如果顺利,对天渊书院日后的发展大有裨益,故此我得亲自走一趟。」 「那书院这边呢?」小宋氏蹙眉。 林修儒舒眉一笑,「不还有明远在。」 小宋氏眼中露出一丝不赞同之色,可看着林修儒一副心意已决的模样,她翕了翕唇,把一些话吞下。 陆明远经常到林家来,小宋氏偶然间也见过几次。虽然他一副敦善儒雅做派,可小宋氏看他却觉得他眼神不定,总觉得陆明远不像面上看到的那样简单。只是她知道林修儒十分信任陆明远,所以没有证据的臆测之话,她不敢轻易说出口。 怕林修儒不相信,也怕自己看走眼误会了人。 因为林修儒第二日就要动身出发,小宋氏没耽搁,立即就着手为他打点行囊。 翌日送走林修儒以后,小宋氏一面吩咐人准备去庄子上的事宜,一面又亲自去秋水居跟林婉宜提了这事。等到了八月初四,小宋氏带着林婉宜和林秋宁一大早便动身出城而去。 庄子上的管事前一天就得了信,早早就收拾好了在庄子门口候着。瞧见马车慢慢地驶进,管事一招手,就有两个婆子利索地搬了马凳出来,方便几个主子下马车。 别庄是个四进四出的院子,绕过影壁,放眼而去,院落开阔平整。庭院中并非林婉宜所想的那般精致细巧,虽然布景中掺着江南园林的秀雅韵味,但却更多了几分北方的大气。没有雕梁画栋,可白墙黑瓦银杏黄,更添许多韵味。 林婉宜看着欢喜,桃花眼里渐渐浮起一丝闪闪的亮光。 小宋氏注意到,抿嘴轻笑,扭头向管事问起秋菊园圃来。 管事笑着回道:「菊圃就在夫人和姑娘住的院子后头,好大一块地方呢,夫人和姑娘不妨先休息休息,等用了午饭,日头松了,再去赏花。」 秋日晌午的阳光还有些许灼人,小宋氏记挂着林婉宜和林秋宁都还是个小姑娘,身子柔弱,不好晒了去,便点点头,让管事下去安排午饭。 管事应声往厨房的方向去,走不远就见迎面有人急匆匆地朝这边奔过来,脸色忽变。 「张叔,不好了。」来人是个约莫十六七的年轻小厮。他冲到管事跟前,顾不得擦去头上的汗,急急忙忙道,「米仓那边出事了。」 张全忙问道:「什么?米仓怎么了?」 小厮喘了一口粗气,解释道:「米没了。刚刚厨房准备做饭,米不够,婶子让我去米仓搬一袋,可我打开门进去,米仓是空的。」 庄子附近有三亩良田,一样是当年宋老太爷给宋氏置办的,田里春种秋收,收上来的米粮不仅够庄子里的人吃,平素还能攒下许多,除开送进城中林府的,剩下的都在米仓存着。说米仓是空的,这在张全听来无疑是天方夜谭。 然而等他亲眼去看了,也呆住了。 半仓的粮食被搬空了,他竟然无知无觉! 这事可不小,张全不敢瞒下,急着就要去回禀小宋氏,走了两步又惦记厨房做饭的事情。 主子们过来不能饿着。 「路子,到边上的村子找户人家先买一袋米回来应急。然后再把看米仓的陈义给我找回来。」 路子应了声,立刻就去了。 陆河是一条东西流向的溪流,林家的庄子位于河流的上游,而向西不远就是陆河村。 孟家就在离河不远的地方,路子抄近道过来,一眼就看到院门打开的孟家小院,立刻脚下不停地走过去,站在院门处高声喊问道:「请问有人在家吗?」 孟桢在屋里听到动静,停下手里的活计,出来,见门口的路子眼生得紧,便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那个,我是前头庄子上的,过来是想请大哥你给帮个忙的。」路子机敏地立刻说出了自己的来意,末了还添一句,「一袋米,价格好商量。」 孟桢知道陆河上游的庄子,他记得那庄子有自己的良田,这么多年可没有到村里购置米粮的事。但是,只是一袋米,人家又说了要付钱,孟桢自然不会拒绝。 他从家里放置米粮的屋子里搬了一袋舂好的米出来,放在路子的面前,拍了拍手,问他:「这些够了吗?」 路子点点头,爽快地付了银子,可等他准备搬米时却一下子被难住了。 明明孟桢搬米出来时轻轻松松的只用一只手,怎么到了他手里就变得这样重了?路子咬紧了牙关,使劲力气搬起米,可刚走出去两步就吃力不住,只听得「砰」一声,米袋落在了地上。 孟桢还在门口站着,路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讪笑着看向他,「能劳你帮忙把米运去庄子吗?」生怕孟桢不答应,路子连忙又添了一句,「我可以付你钱的。」 从自家到庄子也不过隔了七八里路,不远不近,搬袋米又不费工夫,孟桢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看着孟桢轻轻巧巧的就把大米拎起来甩在肩头,阔步走出去时脚步又快又稳,路子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眼里就迸出敬佩的光芒来,小跑着追上去,还不忘夸道:「你可真有力气!」 v第39章[01.20] 孟桢一笑,「庄稼地里干活的,没点力气哪来的饭吃。」 二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很快就到了庄子。 把米送到,解决了厨房众人的燃眉之急,路子沿着原路打算送孟桢出去,可才走出厨房不远,就碰上张全打发过来喊他去问话的人。 猜到是小宋氏那边要询问米仓失窃的案子,路子不敢推诿,只好为难的看向身后跟着的孟桢。 孟桢见了,便只说自己认得路。 路子虽然有些不放心,但是张全派来的人催的急,他只能抛下孟桢先走了。 看着路子火急火燎的背影,孟桢摇了摇头,继续沿着青石小径往外走。 那一袋子米虽然不重,但是一路搬过来也不是轻巧的活,故而来时他走得匆忙,并未留心四周的景致。等到这会儿,他边往外走,边目光逡巡,似闲庭信步般打量起来。 黑瓦白墙,青石板路,处处陈设简朴素雅,不沾半点豪奢之气。目之所见,一草一木一楼一阁跟孟桢曾经见过的富贵人家庄院不大一样,令他心下纳罕之余,不由暗暗猜测庄子的主人是什么人。 「姐姐不许偷看呶!」 「好。」 轻轻的一个字,温软甜糯的嗓音,轻飘飘地隔墙而来,落入孟桢的耳中,令他脚下的步子硬生生地顿住。他转过头,目光穿过漏花窗,极其敏锐地捕捉到一道藕粉色的身影,纤纤如细柳,只一眼就让人移不开目光,甚至连脚也在那一眼的失神中拥有了自己的意识,竟是朝着漏花窗边上的月门走去。 绣花的绢帕蒙在眼前,入目是白茫茫的一片,林婉宜站在原地有一瞬的茫然。直到一阵清脆的铃铛声偷摸摸的响起,她才探出手,朝着右手边摸索而去。 从小到大,因为身体的缘故,林婉宜鲜少接触这样的游戏,这一回也是因为小宋氏正忙着,没人照看林秋宁,才由她陪着她玩。 林婉宜一边朝妹妹走去,一边侧着耳朵去听动静。 可是小丫头机灵得很,发现自己暴露了踪迹后,十分谨慎的捂紧了手腕上的小铃铛。而后踮着脚尖,慢慢地往院门边上的假山后面挪去。等躲好了,偏偏又探出头,「咯咯」地笑了两声,吸引林婉宜往这边来。 孟桢站在月门口,静静地盯着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的姑娘,心在一刹间快速地跳动起来。 一别小半月,即便她的身影时常在梦中出现,但都不如这般俏生生的在眼前,他想走过去,可理智却让他控制住了步子。知道这会儿不该冒然闯过去,孟桢深深地看了一眼心上的姑娘,转身。 只是他未曾留意脚下,当枯枝被踩断发出一声突兀而明显的「咔嚓」后,孟桢不由抬手覆在自己的额上。而林婉宜却在听见动静后加快了脚步,迅速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小跑过去。 指尖触及一片布料,没有注意到任何异常,她一下子攥住那片衣角,嘴角跟着扬起,开口时声音里满是欢悦的笑意:「抓到你了!」 一边说,一边抬手扯下覆在眼睛上的绢帕。 光亮袭来的瞬间,她阖了阖眼,方慢慢地睁开眼。 「怎么是你?」 看清眼前的人,她才恍然察觉不对来。 不提指尖粗糙的布料,单论孟桢的身量也比林秋宁高出许多。 她垂眸,目光落在指尖。她攥住的原来是他的衣袖。 慌慌张张地松开手,她别开脸,颊边飞上一抹红晕,红唇也跟着抿起。 孟桢何曾会料到这般变故,整个人尚在云里雾里。等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抚上那曾被攥住的衣袖,抬眸看向脸儿绯红的姑娘。 「林姑娘。」原来,这庄子竟是林家的。 瞥了眼躲在边上捂嘴偷笑的林秋宁,林婉宜抿抿唇,轻声开口与孟桢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在自家的庄子上碰见他,她心里疑惑不已。 「刚送完米,正打算回去。」孟桢笑了一下,「没想到会遇上姑娘,真巧。」也真好。 他站在那儿不动,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林婉宜悄悄抬眸去看他,不妨对上他热切的视线,半羞半恼间,她不由瞪了他一眼。 「你还不走?」林婉宜问。 先前没被发现,孟桢的确打算悄悄离去,可这会子俩人面对面站着,相隔不过数步,甚至还能嗅到淡淡的温软馨香,他又舍不得就此离去。 他们见过很多回,可每一回都是聚散匆匆,连话也没说上多少句。今天的相遇是意外之喜,他想起胡氏的念叨,在不舍之余又生出几许不甘来。 不甘心就这样剃头挑子一头热,想问问小姑娘的心意。 然而时机与场合都不对,一些话到了嘴边转而换成其他。孟桢道:「林姑娘是要在庄子上小住吗?」问完也不等她回答,便自顾自地继续道,「庄子外面有条河,河边挺好看的,林姑娘日后得了闲,去那儿走走也是极好的。」 「是吗?」林婉宜轻轻地牵了一下唇,「好,我记下了。」 她视线落向孟桢的身后,远远地瞧见芸香正往这边来,她匆匆地收回视线,提醒还想说什么的孟桢,「天色不早了。」 孟桢愣了愣,以为她不想跟自己纠缠,眸光黯淡了几分,「那我-……先走了?」 v第40章[01.20] 「嗯。」 心里有丝丝的涩意在蔓延,他转身准备离开。然而,刚走出去几步,他眼角的余光便瞥到了不远处过来的丫鬟。 有什么东西在心上飞快的划过,涩意蓦然散去,笑容不受控制地爬上了嘴角。 自从饮月楼安排了人定时到村里收购蔬果以后,孟桢便鲜少再往信阳城里去,自然也没了机会去邂逅自己心上的姑娘。 在过去的小半个月里,他时常想起林婉宜,担心她受惊生病,更担心齐麟会纠缠不清。他原本打算趁着接孟桓回家的时候拐去瞧瞧她,没料到今日会突然遇见。 她就住在离自家不远的庄子上,距离比从前不知近了多少……站在庄外的大柳树下,回望高高的白墙,孟桢舔了舔嘴唇,眼中多了些亮色。 胡氏发现自家侄子心情似乎格外好,只见他嘴角的弧度一直压不下来,甚至还时不时的盯着某个方向傻乐。胡氏顺着他的视线向院子外望去,能看到的是跟往常没有什么两样的田野、河流跟飞鸟,并没有新奇的东西。 胡氏心里纳闷,连磨镰刀的活计也搁下了,看着孟桢,微微抬高了声音问他:「什么事这么高兴,瞧着嘴巴都合不上了?」 「没什么,天气一好人就高兴。」孟桢笑答道。 「……」这很显然有点儿敷衍的意思,胡氏瞪了瞪眼睛,可到底没有追问。她看了一眼外头弯弯绕绕的小路,朝信阳城的方向望去,嘴上提醒侄子:「明儿是中秋了,书院总该给放放假吧,你下午去城里看看二宝去。」半个多月没见到聪明机灵的小侄子,胡氏心里念叨得紧。 孟桢应了声,「我记着呢,二婶有没有缺什么,我下午一道从城里捎回来?」 「不缺不缺,真的缺了就从镇上买好了,别在城里白花冤枉钱。」言至此,胡氏又忍不住多说一句,「你也要成家立业了,平时花钱不要大手大脚的,不然没钱讨媳妇,回头有你哭的。」 在过去的小半月里,胡氏曾数次想把孟桢和赵娥说和到一处去,可孟桢总是一副冷冷淡淡、避之不及的反应,一来二去地,胡氏总算认清,果真如孟桢自己所说,他就是认定了林婉宜。胡氏自己不想做坏人,去掐掉侄子心里萌芽的苗子,索性随他去。 「大宝,婶子虽说不干涉你娶亲的事,但你跟那林姑娘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村头寡母王氏的儿子王大头跟孟桢一般年纪,今年年初娶了媳妇不说,如今大半年过去,媳妇的肚子都大了,眼瞅着过不久就要连孩子都有了。胡氏瞅着,也忍不住眼红心焦起来。 怎么说,孟桢这个大侄子还真是让她操碎了一颗心。 孟桢把手里的木块和刻刀放到一边的木墩子上,站起身,抻了一下有些酸涩的胳膊,转转脖子,而后方看向胡氏,扬唇道:「改天让您见见她。」 胡氏斜了他一眼,满脸不相信:「说的跟真的一样,哄婶子玩呢?」只是她心里也很好奇侄子看上的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要不干脆这样吧,下午婶子跟你一块儿进城去瞧瞧。」一边说,一边把手在衣摆上擦了擦,转身就打算去屋里挑一件干净的衣裳。 见胡氏认真行起这事来,孟桢连忙把人拦住,失笑道:「您不用急,也不必进城去。」 「怎么,你还能把人家小姑娘拐回家来?」胡氏轻哼。 孟桢但笑不语。 中午吃过饭,孟桢早早地就赶着驴车出了门。 到了天渊书院,他远远地就看到坐在书院门口石阶上的孟桓,以及他身旁站着的一个颇为眼熟的身影。 驴车停下,孟桢坐在车上,冲弟弟招了招手,低头询问了他在书院的近况,眼角的余光瞥到石阶上的林卓一直偷偷盯着自己这里,便抬头望过去,挑挑眉。 迎上他的目光,那边林卓的脸上立刻不自在起来。但见他心虚地移开视线,还煞有介事的扬了扬下巴,努力做出不屑的神色来。然而孟桢盯了他好一会儿,也没见他走开。 「怎么,你有话想跟我说?」孟桢问。 林卓看也不看他,「没有。」 「哦。」孟桢点点头,收回视线,示意孟桓上了驴车,他一手持鞭,一手握缰,扬声一吆喝,「阿桓坐好,咱们回家。」 话声落,持鞭的手便抬起。只是,鞭子还没有落到小毛驴的身上就停在了半空中。 「等一下!」林卓突然喊了一声。 孟桢收了鞭子,嘴角噙笑望过去,就见他一副心不甘情不愿地模样走了过来。 方才孟桓有跟他提过,自下学以后,林卓一直都站在他边上,甚至还把接他回去的书童和车夫都赶走了。虽然摸不清林卓的用意,但是孟桢莫名笃定,这小子搁这儿杵着,十有八九是有什么事要找自己,而且依着眼下的情形来看,极可能是要求自己帮忙。 想及此,嘴角的笑意不由加深了几分。 「你笑什么?」林卓涨红了脸。 孟桢调整了坐姿,一条腿半曲脚踩在车上,挑眉看向少年:「你跟你姐姐一点儿也不像。」 这小子一身别扭劲,就跟一只浑身长满刺的小刺猬一样,半点儿不讨喜,哪里像小姑娘温温软软,性子软和又柔顺,教人见了就觉得春暖花开。 林卓却哼唧一声,「干你底事?」 他的语气算不得多好,孟桢也不恼,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淡淡地道:「林少爷没旁的事,我这里可还赶着出城去。」 「嗳……」林小少爷一下子泄了气,忙道,「你出城是往城东的陆河方向去对不对?」他偷偷地看过孟桓的学籍,知道他家就住在陆河畔的陆河村。 「所以?」 「所以,你能不能捎我一程?你放心,我可以付你银子。」 孟桢「嘁」了一声,「放着好好的马车不坐要坐驴车,怎么,不嫌弃了?」 v第41章[01.29] 小少爷要往陆河的方向去,肯定是要到林家的别庄。孟桢不介意顺路把小少爷捎过去,但也想挫一挫他的别扭与傲气。 林卓道:「我没坐过驴车,想感受一下,要是不答应就算了,大不了我找别人去。」实际上,他是想悄悄摸去别庄,不想动用府里的马车。 孟桢没兴趣探究清楚,但也不会拒绝。 林卓是小姑娘的亲弟弟,单看这一层,他也不会放他一个人出城去林家别庄。 「上车吧。」孟桢嘴角一勾,在林卓小心翼翼坐好后,边催毛驴动起来,边头也不回地开口,逗他道:「看在你姐姐的面子上,我就少收你一两银子好了。」 「还少收一两?」林卓瞪大了眼,不可置信般道,「从这里坐车出城顶多三钱,你别想蒙我!」 「呵。」 驴车走得慢,一路晃晃悠悠的出了城。往常孟桢回村都会抄近道从一条小路走,但今儿念着小路坑坑洼洼颠簸,小少爷又娇生惯养的,便改道走了一条平坦开阔的路,花了比平时多半柱香的功夫才能看到林家别庄。 孟桢抽闲回头望了一眼,发现林卓居然趴在车板上睡得香甜后不由嘴角微抽。 是他想太多,林小少爷也许并不像他想象的那般娇贵。 终于,驴车慢吞吞地停在了别庄的大门前。还没等孟桢让弟弟晃醒林卓,小少爷自己就揉着眼睛醒了过来。 「今天,多谢你了。」下了车,林卓盯着小毛驴夯吃夯吃喘着粗气的大鼻孔,对孟桢道。 孟桢揶揄道:「你这是跟我的驴子说话呢?」 「你说少收我一两银子,那现在要多少?」林卓问。 见孟桢手摸下巴似在认真盘算,囊中并不宽裕的林卓开始紧张了。「你最好不要狮子大开口,不然,不然……」找不到威胁的话,林卓脱口而出,「不然我就告诉我姐姐去。」 话说完,瞧见孟桢脸上忽然溢出来的笑容,林卓就有点儿后悔了。 心情颇好的孟桢从怀里掏出个物什扔进林卓怀里,一边再次催鞭赶动驴车,一边勾唇说道,「那去玩罢,别忘了替我在你姐跟前多美言几句!」 小毛驴欢快地朝前跑去,车轮卷起地上的灰尘,直到驴车变成小小的一个黑点,林卓方低头看了眼怀里的东西。 拳头大小,是个木刻。 林卓拿在手里举起来,看清楚了,发现刻的是只小兔子,栩栩如生。 因为发生了米仓失窃的事儿,小宋氏到别庄后就一直处于忙碌的状态,后来好不容易逮到了监守自盗的看仓家丁陈义,可被倒卖出去的米粮却不好追回。小宋氏忙着这事,又想到林修儒上京前的叮嘱,便把别庄里的一些账本派人送到了林婉宜的屋里,让她跟着学学看账。 林卓给小宋氏请完安,听了一顿数落,之后绕路到清颐园来,甫一进门便看到坐在书案后的林婉宜。因见她低头看账看得入神,便故意咳嗽了两声引起她注意。 见到弟弟,林婉宜有些意外:「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先前她去小宋氏处,可没听说他要到别庄来。而且她也知道,弟弟是不大喜欢到位于乡野的别庄玩的。 林卓自顾自地凑到书案前,看了眼密密麻麻的账本,顿觉头疼,往后退了两步方道:「你不会忘了明儿就是中秋了罢?」 林婉宜一愣,这才反应过来。 所以,林卓是特意过来一家团聚的?林婉宜嘴角微翘,心里有点儿高兴,可转瞬想到远行的父亲,嘴角的弧度又微微压下些许。 回来信阳城的第一年,还是得对着明月,千里共婵娟。 林卓注意到她神色的变化,难得心思细腻的猜到缘由,只他惯来也是不会安慰人的,不由皱了皱眉头。忽然他想起什么,从袖笼里掏出那只木雕小兔子放到书案上。 林婉宜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看着那只胖嘟嘟的仿佛真的一般的小兔子木雕,桃花眼眼尾微挑,眼里缀上星点亮光。把小兔子托在掌心,林婉宜抬头看向弟弟,眉眼弯弯地道:「送我的?」 林卓的视线从那亮晶晶的眼睛上移开,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头,点头。 反正这东西是那男人送给自己玩的,就是自己的。 等等…… 林卓盯着自家姐姐白皙掌心里的那只憨态可掬的精致小兔木雕,突然明白过来孟桢临走前那勾唇一笑里的深意来。 那家伙哪里是想讨好自己,分明是算计好的要借自己的手把东西交给姐姐! 林卓磨了磨牙,心里暗暗地给某人记上一笔。 过完中秋,隔了一日,孟桢起了大早送孟桓回书院,驴车半道经过小径和大道的路口时,一辆锦盖马车从他面前经过,马车檐角悬着两只半大不小的灯笼,上面书着一个字。孟桢看着觉得眼熟,随口问孟桓。 孟桓歪着脑袋答道:「薛!」 「哪个薛?」 孟桓眨巴眨眼睛,支吾一下,道:「就是薛伯伯的那个薛。」 孟桓口中的薛伯伯是上河村村尾住的一个老木匠,而孟桢想到的则是信阳城里饮月楼的薛老板和薛斐。 未等他多想,马车走远,他收回视线,继续赶车。 v第42章[01.29] 把孟桓送进书院的大门,回村的路上经过路口时,孟桢鬼使神差地赶着驴车走了大路。等到在林家别庄的门口看见那辆悬着「薛」的马车,他猛地拉住缰绳。 陆河畔,虽至秋分,但河边的草地还泛着茵茵的绿意。 林婉宜微微抬头,望向波光粼粼的河面,迎面吹来的秋风撩起她鬓角垂下的发丝,也拂起她的衣袂翩跹。抬手别好发丝,她侧转身看向边上负手而立远眺的薛斐,弯唇道:「薛哥哥,你觉得这里好看吗?」 薛斐点点头,道:「以前都不曾发现,这边还藏着如此景致。」他收回视线落在林婉宜的身上,笑问道,「你怎么发现这里的?」 湖畔与别庄之间隔了一片小小的竹林,层层绿荫遮蔽外边的视线,这般眼前景色也算藏得深幽。 林婉宜却再次转向河面的方向,河对岸不远,有袅袅的炊烟升起,错落有致的村庄静静地卧在稻浪之后,透着一股静谧的惬意,竟是让人不由得生出些许向往之意。 幽村炊烟袅,矮篱柴犬吠。 阡陌各交通,耕织朝与暮。 即便没有琴瑟茶香,就这般朝升暮落,何尝不是一种静好岁月? 「庄子外有条河,河边挺好看的,林姑娘日后得了闲,去那儿走走也是极好的。」 低沉中犹带继续忐忑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林婉宜蓦然想到那日孟桢自顾自跟自己说这些话时眼中的火光,耳尖悄悄飞上一丝淡淡的粉色。 嘴角的弧度在不经意间扬起,林婉宜轻声道:「一个人告诉我的。」 「他说,这里很好看。」的确,他没有骗她。 这般鬼斧神工的自然之色的的确确远胜过巧工能匠手下的雕琢之景。 她眸底洋溢着纯粹的欣悦与欢喜,细细一看,却又仿佛多了一些以往不曾有的神采。想到她刚刚说话时唇角的笑意,薛斐扯了扯嘴角,「是吗?」 翕了翕唇,他看向身边温婉如面前秋水的女子,欲开口之际,忽闻一声驴鸣从竹林的方向传来。 薛斐转过身,林婉宜也循声望了过去。 不远处,竹林侧,小毛驴尥着蹶子甩头,而在边上,则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影。 凤尾森森,龙吟阵阵,细碎的阳光钻过竹叶的间隙落在那道身影上,分明隔得不算近,但在光影的明灭之间,林婉宜的视线还是一下子撞进一双熟悉的幽深却含着炙热的凤眸潭中,只是这一回,那双眼睛中似乎多了一点儿陌生的令她心慌的情绪。 林婉宜往前走了两步,脚步顿住。 手扶在心口的位置,她皱了皱眉,辨不清心头那抹异样从何而来。她抬起头,眼中带着些许迷茫再次望向竹林的方向。 孟桢也静静地盯着不远处的素衣小姑娘。 本来他该为她来河边赏景而欣喜,可是看到紧紧跟在她身侧的薛斐,想起曾经她二人的亲近,他一颗心就堵得慌。一些被刻意忽视掉的东西似乎在刹那间冲出禁锢的牢笼,裹着细细密密的尖刃在心里搅动。 看着比肩而立如同璧人一双般的林婉宜和薛斐,孟桢无比清醒地认识到,横亘在他和林婉宜之间的不是云与泥的距离,而是死胡同的内外两侧,墙外的他想走向墙外的她,势必要撞得头破血流,而更可笑的是,这一切还是他的一厢情愿。 孟桢收回视线,自嘲般扯了扯唇角。 还真是……不甘心呐。 微微低头,抬手用拇指抹了一下嘴角,孟桢重新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林婉宜一眼,牵着小毛驴转身往竹林外走。 眼看着那道挺拔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绿影婆娑的竹林里,林婉宜忽然提起裙角,抬步想要追过去。 「婉宜!」薛斐喊了一声,追上去,拦在她面前,「你去哪儿?」 林婉宜垂下眼睫,「我……」 薛斐打断她,继续道:「所以,你刚刚说的人是孟桢?」见她沉默,薛斐道,「婉宜,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也许林婉宜自己不曾察觉,但薛斐看得明白,不论是上回在饮月楼她对孟桢不自觉流露的关切,还是刚刚她提及孟桢时眼中蕴藏的纯粹欢喜,无一不彰示着,孟桢对她是不一样的。 一丝苦涩在心头蔓延开,薛斐看着林婉宜,问道:「虽然可能很唐突,但是,你想去找他,对吗?」害怕误会,想要解释,为只为心头的在乎。 睫羽轻轻地颤了颤,林婉宜抬起头,看向薛斐,轻声道:「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而已。」 言罢,转身,小跑着进了竹林。 竹林的另一边,路旁,孟桢绷着脸,将驴车套好,而后跳坐上去。小毛驴甩了甩尾巴,半天没有动,孟桢也静静地坐着,半晌还是忍不住回头望向竹林的方向。只此一眼,他整个人就怔在了那儿。 直到很多年以后,孟桢都还记得,那个阳光柔软的午后,素衣白裳的女子朝自己小跑而来,衣袂翩跹,环佩玲珑,像是翩翩下凡的仙子,也像是婆娑竹叶间飞舞的素蝶,就这样在他刚刚息下如死水般的心湖再一次掀起永远无法抚平的波澜。 「林姑娘?」脚下不受控制地迎过去,站在林婉宜的面前,看着她红彤彤的姣好小脸以及鼻尖的细汗,垂在身侧的手慢慢合拢起,孟桢摩挲了下指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他问,「你怎么会追过来?」为什么会抛下薛斐。 林婉宜抿抿唇,第一次没有躲闪他的目光,声音却一如既往的轻柔,「我有话想问你。」 「问、问什么?」孟桢磕绊了一下,一眼不错地盯着近前的姑娘,心里隐隐生出些许期待来。 林婉宜道:「我可以看一下你的右手吗?」话出口,她脸颊飞红,为自己的大胆和唐突。只是,她的心里迫切想要去确认,孟桢是不是当年那个少年。 v第43章[01.29] 孟桢显然没料到,脸上满是错愕之色。他愣了愣,疑惑地把手伸到林婉宜的面前,掌心向上。 孟桢的手掌宽大,五指却修长,即便掌心布着粗粝的茧子,但丝毫无碍美感。林婉宜静静地看了一下,而后在他倏尔睁大的眼睛注视下,抬手握住他的大掌,翻转。 林婉宜的视线落在他右手虎口外侧的位置,那里果然有着半指长的已经发白的旧伤痕。 果然是他么? 「这伤口……哪儿来的?」 「嗯?」孟桢懵了下,抬眸,入目便是小姑娘轻颤的鸦青色睫羽,旋即目光下移,落在那只白皙柔软的小手上,心快速地跳动起来。他舔了一下干涩的唇,道:「好些年前的旧伤了,至于怎么来的,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被断竹的豁口割破的。怎么?很丑吗?」 林婉宜摇摇头,指尖从那道伤疤上划过,她轻轻地咬了咬唇,道:「不是断竹是竹篙。」 「好像是这样的。」那一年发生的事孟桢几乎忘得差不多了,这会儿回忆起来只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从陆河河心的孤岛上救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丫头,在撑着竹筏逃跑时割伤了手,至于其他更多的,倒是记不大清了。 他看向一双桃花眼水汪汪波光潋滟的林婉宜,捕捉到她眼中跳跃的一丝亮光,不由诧异,心里有一个念头蓦然破土而出,他反握住她还未收回去的柔荑,「当年,我救的小丫头是你?」 想把手从他的掌心挣出,无果,林婉宜羞得脸颊通红,「你松开手。」 声音轻柔温软,就像是迎面吹来的柔和秋风,孟桢见她没有否认,心中霎时间开遍春花。即便他喜欢她与六年前的旧事无关,可俩人之间曾经的一段缘分却教他心生欢喜。 他想着林婉宜与自己说话时的情态,想起她询问时的温柔小意和那不易察觉的在意,先前心中生出的千般落寞与伤怀尽数都随秋风飞散。他想,自己在林婉宜的心中的的确确应该是不一样的。 突如其来的欢喜让孟桢愈发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一个决定云泥之隔可否跨越的答案。 他松开林婉宜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近前的小姑娘,开口道:「林姑娘,我也有话想跟你说。」 「什么?」林婉宜下意识地问完,注意到他目光的变化,她蓦然想起莲枝曾经说过的话,心里多了些陌生的心绪,似慌似羞似喜还似期待。 「我的名字叫孟桢。」从初遇到现在,他从未亲口告诉她自己的名讳。抬手摸了一下后颈,孟桢又添了一句,干巴巴地解释道,「桢就是木头的那个。」 林婉宜早听莲枝说过他的名讳,这会儿听他这样注解,一时没忍住轻笑出声。她背过身,看着随风微微晃动的竿竿翠竹,注意到薛斐就静静地站在不远处望着这里,她终于意识到不妥,轻吐一句「我该回去了」,却在抬脚欲走时听到身后传来孟桢的声音。 「孟桢中意姑娘!」 直白的话让林婉宜霎时间红了个彻底,她捏紧绢帕,顿足在原处。 身后,孟桢自顾自地继续道,「我知道,孟某这样的家世与身份,说这样的话无异于痴心妄想,可人心哪里能尽由自己把控?自遇上姑娘,孟某心里眼里就只剩下了姑娘。」 「孟桢心悦姑娘,如果可以,我希望以后陪在姑娘身边看花看草看风景的人,是我。」而不是那薛家的公子。 林婉宜松开被缠作一团的绢帕,缄默未语。 而孟桢也只静静地站在她身后。 一时之间,入耳所闻,只有风过竹林的「沙沙」轻响声伴着偶尔响起的鸟鸣声。 像一颗掷入池塘了的石头,孟桢的话掀起了林婉宜心湖的涟漪圈圈。千头万绪一刹那涌上心头,林婉宜也辨不清,只觉得心乱如麻。 饶是曾有所感,但如这般直白的话,她又几时听过?至如今,她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一样,听孟桢说这样的话,她没有心里并没有生气,那一份难言的羞恼中也似乎是羞意更多。 轻轻地抬起手置于心口的位置,林婉宜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她开始知道,自己对孟桢的感情或许的确与旁人不同。至少她能坦然地跟薛斐比肩而游,可面对孟桢竟多了几分紧张。 他和她似乎总会在不经意间相遇,而他似乎也总会在她遇到危险的时候出现,就如从天而降一般,仿佛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危险,只要他出现了,她就会觉得安心,如七夕的灯会,又如那日饮月楼撞见纨绔。 当初在江南的时候,她听爱听说书的表姐宋欣谈起过许多才子佳人的爱恨情仇,一直以来她都以为所谓男女之情,该就是风花与雪月的缠绵,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遇上这样一个人,一个与风花雪月的诗情画意半点沾不上边的男人,让她竟然有了一丝丝心动的感觉。 热意在脸颊与耳根处迅速地蔓延开,林婉宜侧转身回望向立在那儿一眼不错盯着自己瞧的孟桢,嫣红的唇微微抿起。 孟桢紧紧地握着拳,等待答案。 「公子曾三次救小女子于危难,小女子深感公子大恩……只是小女子担不起公子的情意。」 「我们在一起,不会有结果的。」林婉宜轻声地道。 她无法否认自己心中的那份悸动,却也清楚地知道横亘在自己和孟桢之间的会是什么。她听多了宋欣说的劳燕分飞故事,自知感情从不会简简单单只是两个人的事情。她可以不在乎孟桢出身乡野之地,可她知道林修儒不会答应。 她害怕自己踏错一步,放任心中的悸动肆意滋长,日后会给两个人带来痛苦与煎熬。与其如此,她更愿意在一切还未开始的时候止步。 小姑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甜糯,可说出的话却教孟桢的心在一刹跌入谷底。即便早有准备,可真正亲耳听见心上的姑娘如此说,苦涩还是不由席卷而来。 眸中的光彩在瞬间沉寂,孟桢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我知道了。」 他看着小姑娘红彤彤的小脸,只当自己这般话让她不自在了,便笑笑道,「我欢喜姑娘是我自己的事,姑娘也不用过意不去。」 「我……」林婉宜翕了翕唇。 孟桢道:「不过,我孟桢什么本事都没有,就是脸皮厚。」他脸上突然扬起一抹笑,沉寂的眸中也跟着缀上细碎的笑意。抬头看向湛蓝天空飘散的雪白云彩,他道,「我不会放弃的。」 与其奢求云化成雨落下,倒不如自己成为蓝天,以足够的宽广来拥抱云彩。 v第44章[01.29] 他深深地看一眼林婉宜,「有没有结果,得我说了算。」 胡氏把炒好的两道菜端上桌,又装好了饭,看一眼秀秀身旁空出来的位置,又抬目向空荡荡的门口望了一眼,旋即用脚踢了踢孟海,「去看看大宝。」 她早注意到,侄子送完孟桓从城里回来以后整个人就不大对劲。明明前两天还一副乐不可支的欢喜模样,今儿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 胡氏直觉侄子的异常可能跟现今住在河对岸别庄的那位林姑娘有关,但又不好直接去盘问侄子,担心不小心戳了他的痛脚。 孟海在地里干了一天的农活,正累得慌,不太想动,可一对上胡氏挑起的眉,便只好垂头耷脑地起身。 到了孟桢住的东屋,还没进门,孟海便听到屋里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动静。等推开门,看到正在翻箱倒柜的自家侄子,孟海不由奇怪道:「你这是做什么?」说话间,注意到一旁四角桌上放着的一块蓝色粗布并几身换洗衣裳,孟海问道,「你收拾包袱是要出门去?」 孟桢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旋即点点头,「没错。」 孟海见侄子收拾了好几身衣裳,打了个大大的包袱,断定他这是要出远门去,一时顾不得细问,急急忙忙就去找了胡氏过来。 胡氏也对孟桢突如起来的打算意外极了,「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出远门去?」她想到侄子下午的异常,又想到自己先前的猜测,便询问道,「你老实跟婶子讲,你和那林姑娘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她教你出远门去的?」 「和她没有关系。」孟桢给包袱打了个结,扶了胡氏和孟海坐下,而后才徐徐道,「现今地里和山上的活计都干完了,孟桓也去了书院,我闲在家里也是白白浪费功夫,便想着去南边走走,想试试能不能做个生意,能赚一点是一点不是么?」 「做生意?」胡氏连连摇头,「不许胡闹。」 以往农闲时候,孟桢会到镇上找活干,但大多都是些体力活,这做生意可从未接触过,胡氏不放心。 孟桢却道:「这半年我往城里去,也从薛公子那儿学到了不少东西。我此番出门去,权是试一试,侄子心里有分寸。」 「真不是为了那林姑娘?」 孟桢这回没有否认,只道:「侄儿还是想试一试。」 试着让自己拥有更多的实力,能够更好地打消小姑娘的疑虑。 回到家来的小半天,他把竹林的一幕幕回忆了好几遍,终于反应过来,小姑娘对自己未必全然无情。只是他如今还给不了小姑娘想要的安心,是他让她心存顾虑。 胡氏盯着孟桢看了好一会儿,见他主意已定,又见孟海似是赞成,便没有再阻拦。 「你打算去哪里,什么时候动身,去多久?」 孟桢道:「江南,过几日就动身,少则一两月多则两三月,过年之前一定回家来。」他还顾念着弟弟和妹妹,「临走前我会去书院和孟桓说,只是秀秀得有劳二叔和二婶帮忙照顾些。」说着,转身从一个箱笼里取出一小包银两塞到胡氏手里,「这些二婶给收着。」 为了让孟桢安心,胡氏没有推辞,只是提醒他道:「二宝容易哄,可秀秀那儿……」小丫头年纪小,平日里最粘长兄,孟桢这趟出远门,小丫头晓得了还不知会怎么哭闹呢。 「这个二婶不用担心。」孟桢既然会做这个决定,自然早把一切打点妥当,该考虑的一样也未曾落下。「这件事,下午我就跟秀秀说过了。」 小丫头一开始的确不答应,可一听说他只要出趟门回来就能给她讨个漂亮的小仙女回来当嫂嫂,小丫头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当时孟桢还打趣妹妹,说她没良心。小丫头却眉眼弯弯地道:「小仙女姐姐比哥哥还好看,秀秀想要她陪秀秀玩。」 见他处理得面面俱到,胡氏彻底没了阻拦的理由,只从刚刚的钱袋里掏出一小锭银子给他,交代道:「去镇上扯两匹布回来,我给你做两套新衣裳,出门在外,总不比在家里。」 「好。」 隔了两日,孟桢果然进城去看了弟弟,交代了一番后,本来打算直接乘船南下的他走到半道突然又折返去了林家的别庄。他没去前门,就在庄子东面的花墙外徘徊。他原想着,临行前隔墙听一听小姑娘的声音也好,却不料突然听到那道熟悉的甜软嗓音从身后传来。 孟桢转过身,意外地看到十步开外头戴帷帽的林婉宜,俏生生如三月山谷里盛开的幽兰。 他回头看了一眼高高的花墙,又看向不远处的女子,抬了抬滑落的包袱,一手覆在额上,有些讪讪地开口道:「我就是想来你的声音。」 林婉宜的注意力却全在他肩头的包袱上,她试探地问道:「你要出门去?」 孟桢点点头,并没有打算瞒着她。他扯唇一笑,「要去江南走一趟。」他看向林婉宜身后的方向,是陆河边的竹林,眼中笑意更深。 他笑时,眼尾微微上扬,凤眸里多了几分林婉宜从前不曾见过的意气。她微微怔愣了下,「你,一路保重。」她不用去问孟桢下江南是为了什么,心里隐隐有些猜测,只是不敢去笃定。 孟桢点点头,目光不错地盯着她的脸庞看,心里细细描绘着,半晌方道:「林姑娘可以答应孟某一件事吗?」 「什么事?」 「等我回来。」 他一走好几月,也会害怕中间生变,毕竟信阳城里、林府隔壁还有个林婉宜的竹马薛斐在。 林婉宜愣了一下,对上他认真的目光,心下一动,未反应过来前,便已先点了头。 飞鸟扑楞着翅膀从低空掠过,清脆的啼鸣声和着风声拂过。黑瓦白墙之下,孟桢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从怀里掏出一对小木雕,抬步走近林婉宜,把木雕郑重地放入她的手心以后才错身而去。 紧紧地握住手里的木雕,林婉宜回转身,看向那道渐行渐远的颀长而又挺拔的背影,一阵徐徐的秋风吹过,她眼眶微涩,似被风沙迷了眼。 直到那道身影慢慢地化为一个小小的黑点,林婉宜才怅然若失地收回视线。目光低垂间落在手中一对木雕上,一抹淡淡的嫣红悄悄爬上她的耳尖。 回到别庄里,林婉宜径直进了卧室,坐在床榻边,她方细细地打量起那木雕来。 v第45章[01.29] 木雕是小娃娃形状,可以看出是一对儿,扎着一个小揪揪的娃娃剑眉凤目,神态之间跟孟桢有六分相仿,而另一个梳着丱发的小娃娃眉眼同样精致,右眼的眼角处却用朱砂笔轻轻点了一粒小痣。林婉宜抬手抚上自己的眼角,抿唇轻轻笑出了声。 莲枝刚从小厨房端了莲子羹回来,甫一进门就见到自家姑娘眉开眼笑的模样,微微有些诧异,待看到她握在手里的精巧木雕以后,方了然般笑了笑,却仍是奇道:「今天小少爷又过来了吗?」 她以为这对木雕跟上次的那只兔子一样是林卓买来送给林婉宜解闷的。 林婉宜摇了摇头。 莲枝皱了皱细眉,指着那对木雕,不解地问:「这难道不是小少爷送来的吗?」 这回轮到林婉宜错愕了。 她细细地再次打量手里的一对木雕,发现雕功精致,而且的确有些眼熟。 「把上次的木雕拿来。」林婉宜轻声吩咐道。 莲枝应了一声,旋即转身从一旁梳妆台上的一个木匣里把小兔子木雕取出。 接过那只小兔子,林婉宜认真而仔细地比对了一番,终于发现它跟今天孟桢给自己的那两个的异曲同工之处。不论是小兔子,还是小娃娃,无一例外都是圆滚滚的,十分的憨态可掬,教人看了就觉得讨喜。 「姑娘,你还没告诉我这木雕哪儿来的呢?」今儿一早,林婉宜孤身一人出了庄子去散步,莲枝没有跟着,故而一无所知。 在江南生活的六年,一直都是莲枝无微不至的照顾林婉宜,两个人一处长大,关系亲密,虽然名义上是对主仆,但情谊上却更似姐妹。 对于孟桢,林婉宜心里有悸动,有矛盾,千般情绪纠纠缠缠在心头。 她没有瞒着莲枝,便说给她听。 莲枝闻言,对孟桢的执着有些唏嘘,对他改观许多,却只对自家姑娘道:「姑娘无须纠结许多,诸事跟着心走何尝不好?」她在脚凳上坐下,半仰着头看向林婉宜,「这么多年,奴婢从未见过姑娘对旁人这般上过心。其实在姑娘的心里,孟公子是不一样的对不对?」 「如今孟公子下江南而去,兴许真的能挣个好前程回来也不一定。」 林婉宜摩挲着两个木雕小娃娃,轻轻启唇,道:「我从不在意这些。」 「那姑娘?」 把木雕小娃娃搁下,林婉宜抬头,透过窗户向外望去,见秋色淡淡,不由轻声一叹。 无关其他,只她还不能确定自己对孟桢的那份不一样的心绪,到底是感念他几次三番的救命之恩,还是和他对等的感情。 她怕辜负他的情意。 孟桢乘船南下,半道上从江陵改走陆路。 这一日,孟桢行至青城境内,在入普山前,因着口渴,便在山脚处的茶寮里歇息。 茶寮里还有几个过往的行商,正一边吃茶一边侃侃而谈。孟桢刚刚落座时,便听到边上一人道:「你们听说了没,最近有一群山匪在青城周遭肆虐,烧杀抢掠无所不为,可让当地的官老爷头疼得很呢。你们要有去青城的,可千万得小心。」 他话音刚刚落,旁边就有另一人反驳道:「你这消息可就跟不上了。青城知府早就上报了朝廷,如今常胜将军王将军就在青城外十里安营扎寨,那些匪头早就被吓得屁滚尿流了,哪里还敢轻易出来作乱。」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王将军刚到青城,那些土匪就吓破了胆。这会儿,王将军可就忙着剿匪叻。」 「……」 孟桢在一旁听得兴起,不由插嘴问道:「那王将军是什么人?」 「大名鼎鼎的常胜将军王呈林,曾率兵打破北蛮子,虽然才刚刚二十五岁,就立下战功无数。被天家招为驸马不提,直到如今还都手握重兵哩。」 说话人的意思孟桢明白,他偶然间曾听过一出戏文,知道天家驸马虽然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但是却要交出所有实权,只能领一些虚职。而这王将军,身为驸马还能手握兵权,可见其有多受天家宠信。 孟桢不由心生敬意。 喝了茶,趁着天色尚早,孟桢不耽搁,离了茶寮一路沿着山道就进了普山。 普山的山道崎岖弯绕,孟桢在两个路口走岔了方向,兜兜撞撞竟迷失在山里。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孟桢抬目四望,注意到右手方向的路旁有个小破庙,心里盘算了一番后就抬步朝那边走过去,预备在破庙暂歇一晚。 夜半的时候,山里淅淅沥沥下起了大雨,甚至还打起了雷。小破庙的屋顶烂了几个洞,滴滴答答漏着雨。身下的稻草很快被打湿,孟桢翻身坐起,心烦气躁地朝庙门外望去。 庙门外一片漆黑。 没法子睡觉,孟桢便站起身来走动,活动了一番筋骨后睡意便散了许多。他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蹲下身,在地上划拉,规划起接下来的行程。 过了青城,换水路,只消半天的功夫就能到江南的金陵城。 孟桢边点头,边继续在地上画了一个圆,思绪还未展开,便听到庙门处传来突兀的重物落地声,相伴着响起的还有铁器落地的叮当声。 想起先前在茶寮听到的传闻,这普山里多山匪出没,孟桢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他放轻动作,挪到破旧神像的后面,把手里的包袱塞进内空的佛像肚子里,之后他满心警惕地竖起耳朵去听庙门外的动静。 外面一阵静悄悄的。 孟桢松了口气,只当自己是听岔了。 v第46章[02.05] 从佛像后面转出来,孟桢不放心,移步到庙门口,抬目向外面望去。 破庙外,大雨瓢泼,淅淅沥沥的雨幕加上夜色深沉,十步外几乎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孟桢极目而视,确认没有什么异样后,才收回视线准备转身。 突然,一道惊雷劈下,在一刹的亮光出现之际,孟桢注意到脚边门槛上倚着的一柄银光锃亮的弯刀。联想到之前那声异响,孟桢稍稍偏移了视线,发现在弯刀不到半步远的地上,黑乎乎一团,竟仿佛躺着一个人。 孟桢往后退了两步。 荒山野岭,持刀负伤,难道真的是这山中的盗匪? 一股凉意爬上脊背,孟桢迅速转身,然而走了没几步还是折返回来,把晕厥在庙门口的人拖进了破庙里面,之后还不忘拿上那柄弯刀。 人昏迷不醒,孟桢虽然不怕有什么危险,但还是把弯刀抱在怀里防身。 然而没过多久,孟桢便听到破庙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还有个粗嘎声音骂骂咧咧。 「那兔崽子逃到哪里去了?敢闯老子的山寨,胆子真不小,都给我好好地搜!」 孟桢心中一紧,察觉到不对。 如果没有猜错,外面那些人要找的该就是自己边上这个昏迷不醒的家伙。而且听着那些人说的话,外面的才是山匪,而自己身边的这个该是个……好人?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孟桢知道,无论身旁的这个家伙是不是外面那群土匪要找的人,自己只怕都要遭殃。 孟桢还想挣个好前程回去迎娶小姑娘,不想白白在荒山野岭丧命。他心思转了几回,目光落在佛像旁垂下的破布,嘴角轻轻一勾。 「老大,这破庙据说闹鬼,咱要不还是别进去了罢!」 粗嘎的声音再次响起,「庙里供的都是菩萨,哪里来的鬼,给我进去搜。」 脚步声细细碎碎地响起,苦命的小喽啰被踹进破庙,黑漆漆阴森森的破庙一片破烂,忽然「哗啦」一声响起,小喽啰猛地回头,眼角的余光就看到一团近乎没有形状的黑影从身后掠过,他打了个转,黑影又从另一边掠过,速度之快恍如鬼魅,想起山寨里老人讲过的传说,小喽啰吓得直接坐在了地上。跌跌撞撞地爬出破庙,小喽啰抱住自家老大的大腿,哭嚷道:「里面有鬼!」 那老大不信邪,踢开小喽啰自己往前去,脚还没踩进门,就看见那佛像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还有两道黑影从两旁掠过。 那老大脚下一软,被眼疾手快的手下扶住,摆摆手道:「走,去别处搜!」 脚步声凌乱,渐渐地远去。 佛像肚子里,勉强躲在内中的孟桢收回高举的手,吹灭火折子。钻出去,又松开手里攥着的布带子,随即悬在破庙两端横梁上的破布便倏地落了地。 孟桢彻底松了口气。 天亮以后,孟桢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昨晚救回来的人依然昏迷着,此外他的身上有着好几道狰狞的伤口。伸手扯下那人的黑布面巾,看着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孟桢探了探他的鼻息,见他尚有一息,不由啧声道:「还真是命大。」 话音刚落,边上便多了一道黑影。孟桢听到脚步声,一抬头,脖子上便多了一把寒光泠泠的剑。 信阳城里,林府秋水居。 院子里银杏树上只剩下零星的枯黄叶子,一阵秋风吹过,枯叶盘旋着飞落,与地上的银杏叶一同铺就一层金黄的毯子。一只白毛的猫儿从院中跑过,软绵的爪垫踩在银杏叶上,发出细微的「嘎吱」声,惊得猫儿弓起背,旋即就伸长了前腿在地上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林婉宜坐在窗前,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被猫儿逗得「扑哧」笑出声。摇摇头,她收回视线,拿起放在一旁的绣花绷子,拈针穿线,手起针落,继续那才绣了一般的青竹。 「嘶。」锋利的针尖刺上指尖,那一丝尖锐的疼痛让林婉宜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丢开针,林婉宜抬起手,看着那沁出血珠的指尖不由一愣,心绪莫名不宁起来。 将指尖轻轻地放入口中,吮去血珠,轻按着手指,林婉宜透过半开的窗户向外望去,目光落于南方。 从别庄回来已有半月,林修儒也已经在两天前从京城回到信阳,而他南下却已经将近一月。 林婉宜知道自己不可能有他的半点音讯,却还忍不住偷偷地期盼,甚至还有意无意地支使林卓从孟桓那儿探听,可始终没有没有得到关于他的一点儿消息。 似乎自从他坦白了心意以后,她就会时不时的想到他,这回他下江南,她心里更是多了几许担忧和烦恼。方才落针一刹,绣着竹叶时,她脑海里想到的是和孟桢初次在竹林道上的见面。 他身背竹篓从万竿翠竹间抬步而来,身形挺拔不亚青翠竹竿,即便是身着粗布衣衫,但是过分俊朗的面庞还是让人移不开眼。 其实说起来,初次相见的时候,惊艳的又何止孟桢一人? 林婉宜垂眸看向边上还差几针就要绣完的青竹荷包,手指轻轻地抚上去,轻声呢喃道:「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青城府衙内。 昏迷数日之久的王呈林终于醒转了过来,待听完随从的回禀,得知他在救了自己的破庙里还抓了一个贼匪回来后,王呈林却蹙了蹙眉。 「把人带过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威严不减。 随从道:「将军刚刚醒过来,还是迟些时候再提审罢。」 王呈林摆摆手,坚持:「把人带过来。」 他深夜昏倒在破庙,如果真的被那群土匪发现,绝不可能有命活到现在。故而,他对随从的话心存疑虑。 乔行不敢违抗命令,应声退出去,快步就赶去了羁押犯人的牢房。 v第47章[02.05] 一身狼狈的孟桢曲着一条腿坐在地上,背靠着墙,听到门锁被打开的声音,斜眼望过去,冷哼一声。 好心救人却被当成盗匪缉拿,磨破嘴皮还是被扔进牢房,孟桢窝着一肚子火气。 乔行喊了一声,见孟桢没有动作,便弯腰进了牢房,用脚踢了踢装聋作哑的人,没好气的道:「起来,将军召你过去问话!」 「呵。」舌尖顶了顶腮帮子,孟桢冷哼一声,起身。 他倒想去看看是个什么狗将军瞎咬吕洞宾! 从牢房到王呈林的居室不算近,一路上乔行都在催促,可孟桢偏悠悠然行路,等到了王呈林的居室,进屋后,他更是笔直地站在那儿,不肯屈膝。 拦住想要动粗的乔行,王呈林看向站在堂中的孟桢,因见他面有不平色,便轻咳一声,徐徐开口道:「部下无状,还请恩公见谅。」 他潜身匪寨多日,对寨中盗匪眼熟得紧,自然一眼认出孟桢并非匪盗,而且笃定自己没被那些追杀自己的匪盗找到,该也是得了他的援手。 孟桢本以为乔行口中的将军会是个不讲理的,正窝着气,乍听到王呈林的话不由错愕了一下,继而侧目望向堂中炕上面色苍白却依旧坐的挺直的男人。当视线落到他脸上的时候,孟桢一下子愣在了当场…… 端坐在炕上的男子面容清隽,眼形仿若桃花,眼尾处却略弯,稍稍向上翘去。因他此时面色苍白,眼周的红晕愈发明显起来,将男子面上几许威严之色淡去,愈显平易。 不知为何,看着这样一双桃花眼,孟桢竟从心里生出几分熟悉感来。他细细地打量起面前这位将军的形容,越发觉得他眉目之间有几分像极了一个人,一时不由脱口而问:「将军是哪里人士?」 王呈林早把孟桢的神态变化尽数纳入眼底,见问,微怔一下,旋即便回过神来,道:「江南金陵人士。」 「江南金陵……」 「有何不对?」 孟桢摇摇头,只当自己多心。天下之大,物有相似,人生得相仿也不稀奇。 他目光逡巡了一回,注意到站在门口守着的乔行,他抬手摸了一下脖子。他可没忘记自己曾被人当成居心叵测的盗匪、用剑架着脖子押进青城府衙的事情。 「既然将军如今已经无碍,那么是否可还小民一个清白,放我离去?」 王呈林颔首,「这是自然。」手撑在炕沿上,他慢慢地站起身,抬步走到孟桢跟前,拱手施一礼,为乔行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人致歉。 他堂堂一个大将军,又是一朝驸马,把身段放低到如斯地步,孟桢哪敢当他这礼,移步避开,他抿抿唇道:「这跟将军没有关系。」说着,他望了乔行一眼。 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他白吃一遭苦头,追根究底,罪魁祸首还是门口那个冷面小将。 王呈林注意到,立刻扬声喊了乔行进来。 方才在门外,乔行早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得清楚明白,知道是自己鲁莽误会了孟桢,他脸上满是讪色。可他惯在军中行走,平日多被人奉承恭维,鲜少向人低头,这会儿对着一身粗布衣衫的孟桢,道歉的话在嘴边囫囵半天也吐不出来。 见此,孟桢冷嗤一声,淡淡地道:「乔大人不用为难,我孟桢不会得理不饶人,只是想与大人说一声,日后还是擦亮了眼睛再抓人,不然只怕迟早要败坏了王家军的声名。」 他背脊挺直,说话不卑不亢,王呈林在一旁看着,心里不由生出几分赞赏。他眄一眼乔行,肃声开口:「赔罪,然后自己去领军法。」 「……属下遵命。」 乔行吐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孟桢,抱拳一拱手,声音洪亮地道:「这事的确是我乔行做的不对,这里给你赔罪了!」话音落,埋头弯腰,谦恭地行了一个大礼。 然而,他的腰还没有完全弯下去就被孟桢扶住了胳膊。孟桢眉梢微挑,嘴角翘起,笑道:「我已经说过,我不是得理不饶人之辈。」 被关在青城的牢房两天,此时的孟桢一身狼狈,实在难以出门在大街行走。于是他向王呈林提出要借一间客房洗浴更衣的请求,同时还不忘询问起自己包袱的去向。那一日乔行抓了他,顺道还从佛像的肚子里搜走了包袱。 王呈林闻言看向一旁的乔行,后者立刻唤了人去取了包袱过来。孟桢仔细地检查了包袱,之后才跟着一个小兵去客房洗浴。 洗漱完,换了身干净衣裳后,孟桢还未来得及离开,就被人再次请进王呈林的屋子。 王呈林让他坐下,而后看向他问道:「听说你此行是要往金陵城而去?」 见孟桢颔首,王呈林从袖中取出一纸书信,面上笑意清淡,「我离乡数年,思念故里日久,这里有家书一封,想劳恩公捎往金陵。」一面说,一面又从身后取出一只小小的包袱,和书信一齐推到孟桢面前,道,「今次若不是幸得恩公仗义出手,只怕王某早就命丧荒山,这是一点小小心意,还请恩公千万不要推辞。」 孟桢眉头轻皱,不解:「将军放心把家书交予我?」 他心里真正不解的是,王呈林身为将军又是一朝驸马,手下兵将随从无数,想送家书回乡,为何要放着专门的信使不使唤,偏偏要把托付给自己? 「各人自有各人的为难处,这封家书唯有交予你才最是稳妥。」世人只晓得他是手握兵权的天家驸马爷,是威风慑人的常胜将军,却不知他怀揣秘密,步步如履薄冰。「何况这也只是一封家书而已。」 孟桢一想的确如此,便应承下来。 从青城到金陵,孟桢跟着商船一道,在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便到了码头。他垫了垫身上的包袱,抬头看了眼码头西面对着的巍峨城门,孟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阔步走过去。 金陵城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远比信阳热闹许多。进了城门,孟桢找人打听了路,之后便一路朝城东走去。路过繁华的街市,穿过一座白石桥,过了河,没走多久便看到一座宅院。 宅院的大门紧紧闭着,风吹过,门口悬着的两只大红灯笼便轻轻摇晃起来。孟桢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纸上写了四个大字,跟匾额上一模一样。 他走到门口,抬起古青绿蝴蝶兽面门环叩了三下,之后便侧耳去听门内的动静。 很快,一阵脚步声近了,随着沉重的「吱呀」声响起,大门被缓缓拉开些许。一个小厮从门内探出半个身子,见到孟桢,便问道:「刚刚敲门的是你?」见他点头,小厮又问道,「你要找谁?」 v第48章[02.05] 孟桢道:「我受人之托,来送家书给宋老太爷。」 「家书?」小厮「咦」了声,心道家中几位少爷都身在金陵,这家书又是从何而来?但看着孟桢模样不似说谎,小厮挠了挠头,蓦然想起离开将近小半年的林表姑娘来。 开门放了孟桢进府,小厮领着他一路就往宋老太爷住的鹤延堂去。半道上,小厮好奇地打听道:「你是从哪儿来的?」 孟桢把目光从院子里的亭台楼阁上收回来,答道:「信阳。」 一听说他是打信阳来的,小厮登时高兴了起来,「我们老太爷可日夜就盼着这家书哩!」 说话时,人已经进了鹤延堂的院门。那小厮加快脚步,迎面遇上一中年男人从屋里退出来,他忙连声道:「李管家,快跟老太爷说,林姑娘来信了!」 跟在他身后的孟桢停下脚步,皱眉看向小厮和李管家,发现事情好像哪里不太对。 老太爷身穿一袭黑色漳缎暗纹长袍,一手握着两颗檀木乾坤珠把玩,一手捋了捋稍稍撅起的山羊胡,一双精神矍铄的眼睛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站在堂前的青年。 李管家禀报,说是他那宝贝外孙女儿打信阳城托人特意捎了书信过来,他本满心欢喜,可见着送信的人,宋老太爷就咂摸出不对来了。 捋胡子的动作一顿,他看着孟桢问道:「你是从信阳过来的?」 「没错。」孟桢点点头,但他此时已知方才的小厮和管家误会了一些事情,于是迎着宋老太爷略带审视的目光,他淡声解释道,「不过我捎来的家书并不是出自信阳。」 一言出,宋老太爷也怔了一下,「不是信阳来的信?」他摇摇头,「那你该是找错了地方。」 宋老太爷微微眯起眼,「我膝下儿孙皆在金陵,若论起金陵城外,除却信阳外再无其他,你这信既然不是打那儿来的,怕就是寻错了门庭。」 孟桢问:「敢问老先生,金陵城可有第二处宋家庄?」顿了一顿,他又迟疑地问道,「多嘴再问一句,老先生名讳可是宋陶仁?」 「这却又合得上了。」宋老太爷也觉得奇怪,便让孟桢把书信呈上。 信封上只书着「宋老 陶仁亲启」六个字,字迹狂狷,意外地有几分眼熟。 宋老太爷没急着拆信,微抬眼看向孟桢,斟酌着问他:「这信是谁交予你的?」 孟桢动动唇,想起离开青城前王呈林的叮嘱,他只好摇摇头,道:「不好说,老先生看了信就会明白的。」因见着信已送至,没了自己什么事,孟桢便从宋老太爷的屋子退了出来。 跟着小厮往外走时,孟桢忽然随口问起先前他口中提起的林表姑娘来。 小厮当他好奇,便简单地提了两句,只道:「林姑娘乃是我府大姑太太的千金,从小养在老太爷和老太太膝下,颇受宠爱,半年前才被姑老爷接回家去。林姑娘走后,老太爷和老太太日日口头心里念叨着,就盼着信阳那边来个信儿,赶巧今儿你来了,没料到还似白高兴一场。」说着,他看向孟桢,问他,「你真不知道写信的是什么人吗?」 孟桢一笑,语焉不详道:「是为了不得不可说的人物。」 说道起来,对王呈林和宋老太爷的关系,他也有些好奇。 方才他在堂前也注意到宋老太爷的形容和那王呈林有三分神似,如果二人之间当真有何关系,那为何王呈林还要求他遮掩其下落。再退而论之,如果他没推测错,这小厮口中的林姑娘该就是他心上的那一位,那么,那位王将军莫不是也跟她有干系? 孟桢轻轻地攒起眉,不得其解。 鹤延堂里,宋老太爷将手中的信封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方将其拆开。信封里只有一张信纸,纸上字迹寥寥。对着光亮,宋老太爷微微眯起眼去看信中内容,慢慢地,满布褶皱的苍老的手竟不由微微打起颤来,甚至连眼角也跟着湿了。 信中言道: 敬奉外祖宋公启, 秋来暑往已近十载,颠沛辗转难寄音讯,不肖自愧行径无忌教长担忧,今幸得奉信尊长前,感泣已极。不肖今诸事皆安,长可安心矣,不必过虑。待月余,冗余拔,定当亲赴金陵,聆训受责。另,盼长暂不提此事与某,浓浓处,亦待吾归再叙。 不肖外孙珵遥拜。 短短数语,宋老太爷翻来覆去看了几多遍,忽而站起身,一路进了右侧室的书房。也不用李管家搭手,自己就从书架靠上的一个隔间里取下一本厚厚的已经沾满落尘的古籍。 用衣袖拂去厚厚的落尘,宋老太爷摩挲了一下封皮,而后轻轻地翻开书,中间夹着好几张烫金梅花诗笺。笺纸已经泛黄,可上面的字迹却并没模糊。 那是当年宋老太爷的外孙林珵来金陵玩耍时在书房随笔题的几句诗。 宋老太爷取出诗笺和书信放在一处,两厢一对比,发现虽然两者在字迹风格上一隽永一狂狷,但是勾横撇捺的转连间却如出一辙,带着林珵式的顿笔重墨。 确认家书的的确确是出自失踪了十年的林珵之手,宋老太爷顿时坐不住了。他抖着手指向门口的方向,对候在一旁的李管家道:「去把那送信的小儿追回来!」 他语气里满是鲜见的激动与急切,李管家不敢耽搁,急急忙忙追出去,可到底还是无功而返。 却说那孟桢离了宋家庄以后,便一路打听去了城北一家商行。 在南下前,孟桢曾特地去了镇上一趟,找到他帮工的那家商铺的老板说了南行一事。那老板一向赏识孟桢的韧劲与办事能力,听说他有心出去开阔眼界挣前程,也不藏私,不仅传授了许多经验,还特地给他一封举荐信,让他到了金陵便直接去城北的来宝商行。 来宝商行是金陵城中最大的一家商行,专门经营农粮生意,在当地颇有些声誉,近些年甚至还在邻近的州府开了好几家分铺。 孟桢此行更多的是抱着学习的心态而来,并不求靠体力挣些许银两,而是想学些经商之道,以待回了信阳后能好生将当年孟江留下的半个山头的果园子重新经营起来。 站在商行的门口,孟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步走了进去。 转眼间,秋叶落尽,寒风渐渐开始肆虐。第一场初雪落下的时候,林婉宜看着秋水居中墙角的数枝寒梅,不经意间便是几声轻叹。 v第49章[02.05] 在过去的三个多月里,莲枝没少听到这样的轻叹声,起初时她还会劝上几句,久而久之,摸清自家主子的小心思,她也就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把刚沏好的热茶放到林婉宜面前的桌几上,莲枝微探身把边上半开的隔窗合上些,而后才开口道:「外面风雪大,正冷着,姑娘怎好还开着窗呢?」说着,她想起尚在病中的林秋宁,便道,「二姑娘那边据说情形不大好,昨儿个晚上和今儿早上大夫都换了好些个了。」 林婉宜伸出去端茶的手僵在半空,转过头,她蹙眉问道:「不是说微感风寒吗?」 莲枝摇摇头,道:「奴婢从厨房那边经过,听说是傍晚的时候有个小丫鬟疏忽了,给二姑娘服了凉药,才导致二姑娘病情加重的。」她还听说,那个玩忽职守的小丫鬟昨天半夜里就被震怒的小宋氏打了一顿赶出了府,碰上肆虐的风雪,好像一大早就没了。只是这些她不好说给自家主子听。 然而林婉宜却也猜到了一星半点,她垂下眼帘,抿紧了唇,轻叹一声,起身:「我瞧瞧宁儿去。」 莲枝闻言,连忙取了挂在木施上的斗篷过来,替她穿戴好以后,才撑着伞扶她一路往林秋宁住的院子去。 外面的雪下了一夜,在地上铺就一层厚厚的白色「绒毯」。脚踩上去,还能听见「嘎吱嘎吱」的声响,于雪后寂静的园子里格外清晰可闻。走进林秋宁住的屋子时,林婉宜一张雪白的小脸早被风雪吹得通红。 解下斗篷交由莲枝捧着,林婉宜掀帘进了内室。 小宋氏正坐在床榻边,一眼不错地盯着榻上昏睡的女儿,听见动静,她抬头看过来,见到林婉宜,不由拿帕子揩了揩眼角,站起身来道:「这外头还下着雪,你怎么过来了?」因见她小脸冻得通红,念及她的身子,又忍不住数落道,「你身子骨弱,要是受了寒可怎生是好?宁儿还病着,你要是有个怎么样,可教我怎么办?」 林婉宜轻扯唇,「我没事,只是放心不下宁儿。」她看向榻上依旧昏睡的林秋宁,见其小脸烧得通红、唇上却无血色,心中一紧,「大夫怎么说?」 「厨房熬着药,等用了药,一个时辰内退了烧便无大碍,否则……」小宋氏说不下去,又揩了揩眼角。 「母亲放宽心,宁儿不会有事的。」 林秋宁的身子骨一向好,这一回若不是贪玩雪球也不会感染风寒。 正说话间,床榻上就传来一声嘤咛,霎时间教满面忧色的小宋氏松开了眉头。 林秋宁病了七八天,小宋氏也跟着瘦了一圈,而林婉宜每日两边走动,身子也有些不爽利起来。 小宋氏惯来是个信佛之人,倒把一切归在府里自入秋来便没往庙中佛祖菩萨跟前供奉的头上。故而,这一日天色稍晴,小宋氏就张罗着带林婉宜和大病初愈的林秋宁一同去信阳城外东郊历山上的归元寺进香。 林家的车马低调地出了东城门,只花了小半天的功夫就到了历山脚下。 上山的山道车马行不过,于是在山脚,便改换了轿辇代步。 软轿摇摇晃晃,林婉宜轻轻地掀起半角窗帘向外望去,只见夹道满是参天的古木,虽已是隆冬,但并不妨枝头苍翠茂密。林木交隔间光影明灭,至于其他更多的景致却不得见。林婉宜淡淡地收回视线,正欲放下窗帘的时候瞥见外头道旁埋头往山上走的一个人影,她一愣,手下立时忘了动作…… 苍翠古柏傲立于时山道之侧,可埋头往山上走的青年行步如风、腰脊挺拔丝毫不逊色与参天古树。从轿中望过去,林婉宜恰好瞥见那人棱角分明的侧脸,意外的竟有几许熟悉的感觉。 她看得出神,一时忘了放下被掀起的半角窗帘,直到轿子轻轻地颠簸了一下,她才陡然回神收回了手。 轿子晃晃悠悠的行进着,林婉宜微攒着纤细的眉头,细细地在记忆的长流里琢磨捕寻。 「浓浓不哭,娘她没有不要我们,只要浓浓乖乖的,娘她……会回来的……」 「快看,哥哥做的秋千,喜不喜欢?」 「哥哥给你买兔子灯,你好好地跟着爹爹哦……」 「浓浓,哥哥很快就会回来接你的。」 「……」 记忆里的声音由远及近又慢慢地远去、消散,一个模糊的面容却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林婉宜一下子揪紧了手里的帕子。 「停轿!」 轿子落地,林婉宜掀开轿帘,正对上莲枝探过来的布着疑惑的脸,她顾不得解释什么,抬步下了轿后,快走几步绕到轿辇后面朝刚刚走过的山道往回去。 山道上空荡荡的,并没有半分人影。 「姑娘,这是怎么了?」莲枝跟过来,问道。 林婉宜抓住她伸过来扶自己的手,语气里带着鲜见的急切,「莲枝,你刚刚有看清路上遇着的那位公子生得什么模样吗?」 一路上过来,山道上并没有多少人,莲枝记得只遇上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因为那人生的好看,她还特意多看了几眼。这会儿见林婉宜问起,莲枝侧了侧头,眨眨眼睛道:「唔,奴婢瞧了几眼,记得他生得挺好看的,修眉朗目,是难得俊美的人物呢。」比之那薛公子和孟公子好像都胜出一点儿。「姑娘好端端的怎么问起这个?」 「我觉得他长得很像一个人。」 「谁?」 林婉宜垂下眼帘,语气里多了些莫名的情绪,声音低低的,道:「他好像……我哥哥……」 林婉宜这边的轿辇停下,很快,前面小宋氏也跟着停下了轿子,派人过来询问。 对着芸香,林婉宜轻轻地摇了摇头,「无事,轿子里面有点儿闷,所以就想下来透透气。」 见她面色如常,芸香没有多想,转回去向小宋氏回话。 「既如此,就都停下来歇息一会儿罢。」小宋氏笑着吩咐下去。 v第50章[02.05] 莲枝扶着林婉宜到路旁的一棵树下,用帕子掸扫干净山石,方才让她坐下,而后边向四周张望,边与自家主子道:「说来也奇怪,怎么一转眼那人就不见了踪影呢?」明明是走山道上山的人,也没见他超过林家的轿辇,为什么这会儿却看不到人,莲枝对此有些不得其解。 转过头,因见自家主子面上隐隐有着失落之色,莲枝又劝道:「姑娘快别多想了,方才兴许是你看花了眼也不一定。大少爷如果真的回了信阳,怎么可能不回家呢?」 林婉宜却想起当年林珵背着包袱头也不回离去的场景,那是九月初的一个秋雨细绵的清晨,他撑着伞,头也不回地走出菡萏苑的院门。 九年前,因为她在灯会上走丢,险些遭了大难,林珵在自责不该把她丢给林修儒之余,也跟着迁怒于自己的父亲,埋怨他对原配留下的女儿不上心,甚至借机把压抑在心中许久的、对林修儒续娶小姨子小宋氏的不满都一股脑撒了出来。彼时不过十六岁的少年,正值年少冲动的年纪,言辞无状顶撞了林修儒,又跟小宋氏闹翻了脸,一气之下收拾细软就离开了家门。 当初的林婉宜一直以为兄长只是在跟父亲闹脾气离家出走,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在书院下学的时辰回来。然而那一天,大病初愈的林婉宜搬了小凳子在菡萏苑的廊檐下等了整整一天,从细雨绵绵到大雨倾盆,直到雨停了薄暮西垂,再到她被接离信阳,始终没有看见兄长再拿着小风车,笑意吟吟地从院门外进来,亲昵而宠溺地喊一声「浓浓」。 目光落在山道便微微摆动的细草,林婉宜喃喃道:「可他为什么不回家来呢?」 「……」 山风轻轻地吹过,拂起她的衣袂,也吹乱她垂在颊边的鬓发,遮掩住她落寞的眼眸。而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山坡上,一棵高大的古柏树下,一袭青衣的高大青年目光沉静的望向路边亭亭玉立的女子,眼前却仿佛看到杏花树下,秋千上那个咯咯笑着的梳着丱发的小姑娘,声软且甜地唤着「哥哥」。 「浓浓,已经长大了啊。」 归元寺是座有着三百年历史的古刹,久负盛名。寺院内深幽静谧,檀香袅绕,临近大殿更能听到梵音清净微妙,令人霎时心静。 小宋氏领着林婉宜与林秋宁一路跟在归元寺了空禅师的后面进了大殿,添了香油后方请香礼拜,跪在蒲团上静心祷告。 之后,了空禅师唤了一小沙弥带领她们去后面静园的禅房歇息,只说,「今日寺中有贵人到,静海方丈走不开,等晚些时候再请施主相见。」 小宋氏点点头,却忍不住问道:「恕信女唐突,不知禅师口中的贵人指的是……」她一路过来,归元寺中如从前一般,也没见着任何仪仗与护卫,由此才生出些许好奇来。 了空禅师一笑道:「不可说。」 闻言,小宋氏只好作罢。 而在静海主持的禅房里,檀香混着茶香袅绕,一片氤氲中,青衣男子端正地跪坐在蒲团上,抬头望向对面的老和尚,他徐徐开口道:「今日前来叨扰主持方丈,是我冒昧了。」 「施主还记着跟老衲的约定,特来赴约又何谈冒昧?」静海含笑抬手,指向摆在二人之间的棋局,缓缓开口,「一盘残局,施主解了九年,可曾寻到破解之道?」 拈棋入局,一子缓落,「叮当」一声脆响伴着隐隐的钟声一道响起,王呈林无奈牵唇:「是我愚昧了。」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局非残局,只是想出局却是身不由己。」 静海摇摇头,轻笑:「施主其实心里已经寻到了出路不是?」 最后一子落下,王呈林收回手,目光投向窗外,轻启唇:「或许罢。」 原本晴明的天色突然昏沉下来,星星点点有飞雪飘落…… 「早上起来还出了太阳,偏偏这会儿下起雪来。」把禅房里半开的窗户合上,莲枝边把带上山来的小包袱打开,一一收拾整理好,边头也不回地与坐在暖炕上的自家主子道,「看来一时半会儿是不好下山去了,得亏夫人早有安排。」 把林婉宜早起特意放进包袱里的书取出来,莲枝捧到她跟前,交予她,又轻轻笑道:「奴婢听人说,归元寺后苑里的梅花是全信阳城里开得最好的,一会儿雪停了,姑娘要不要也瞧瞧去?」 林婉宜翻书的动作微微一顿,指尖在书页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微微牵唇:「踏雪寻梅,古人意趣,倒也不错。」她抬眸看了一眼外面越下越大的雪花,瞥见屋外枝头覆上的一层薄薄的雪,抿唇轻叹道,「只是这雪想来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了。」 果然,这一场雪纷纷扬扬一直下到入夜,等到归元寺里的灯火一点一点地亮起,雪势才渐渐地小了下来。禅房外的台阶上已经布上一层厚厚的白雪,莲枝出去端茶时,一脚踩下去,便被积雪没了脚踝。 林婉宜裹着厚厚的斗篷站在门口,扶着门框望向院子里。 昏黄的灯火洒下明灭闪烁的光亮,落在积雪上,映得雪面晶莹泛择。冷不丁一阵北风吹过,院中枯树干动枝摇,「扑簌簌」覆雪裹着枯枝掉落,砸在地上,霎时惊破那一面亮晶晶如铜镜般光泽平整的雪面,可是这丝毫无损那一片美感。 林婉宜久居江南,鲜少看到下得这样酣畅的大雪。她以为前几日下得那场初雪已是极致,却不曾料到还有今日这般所见。她微微垂下目光,落在莲枝出门时踩出来的一个又一个小脚印上,睫毛轻颤,忽而手提裙摆,缓缓地抬起脚。 「姑娘!」 一声呼喊让林婉宜抬起的脚顿在半空中,她瞥一眼从院门外小心翼翼过来的莲枝,脸上划过一丝懊恼。 莲枝在外面走了半晌,倒也习惯了地上厚厚的积雪,因此走路的速度较之先前出门去快了许多,随着她声音的落下,很快她便布着台阶走到了廊檐下。 她手端还冒着热气的香茶,不赞同地看向小脸被冷风吹得通红的自家主子,埋怨道:「姑娘怎的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竟挑风口呆着,咱们现下在山寺里,你要是被冻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好?」等林婉宜乖乖转身进了屋,她也快速地跟了进去,把香茶放在桌子上,搓了搓自己几乎要被冻僵的手,又跺跺脚,才继续道,「姑娘可别嫌奴婢啰嗦,要知道二姑娘病的那几日,挺吓唬人的。姑娘你身子骨又弱,万一……」 「好了好了。」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林婉宜撇了撇嘴,无奈地打断莲枝的喋喋不休,讨饶道:「好莲枝,我就想赏赏雪,你不要这么紧张。你看,我这不是没事吗?咳咳……」话还没说完,就不由别开脸,以帕掩唇轻咳了起来。等平复下来,扭过头正好对上莲枝幽幽的目光。 「……」 莲枝却没有再急着数落自家主子,端起热茶,递过去,「姑娘还是先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罢。」 那香茶是归元寺厨房的掌勺师傅特意为冬日入寺进香的香客准备的,不用一般茶料,反而放了几味驱寒暖胃的药材,闻上去有着丝丝的苦涩味。林婉宜一向怕苦,见了这香茶直接皱了眉头,咕哝道:「我不吃这个。」从前生病时的苦药汁是不得不吃,这会儿她却不想自讨苦吃。 而莲枝素来摸准她的性子,见状便轻轻笑道:「姑娘不怕受了风寒,回头吃更苦的药了?」 「……」 苦药汁和香茶,苦味一权衡,林婉宜立时就敛了小性子,乖乖地接过茶碗。 v第51章[02.10] 青花白瓷的揭盖与碗身轻轻一碰,林婉宜低头,轻呷一口,淡淡的苦涩味在唇齿间迅速地蔓延开,虽比苦药汁不知强了多少,但仍然教她柳眉颦蹙。只是莲枝尚在一旁盯着,林婉宜无奈之下倒是喝了小半碗。等到她搁下茶碗的时候,整张小脸几乎快要皱作一团了。 这时候莲枝却从衣袖里取出一个小纸包来打开,里面放着好几颗果脯。 「这是厨房的小师父给奴婢的,说是新鲜果子晾晒后经过加工制成的,酸甜可口得紧,姑娘要不要试一试?」莲枝一边解释着,一边拈了一颗黄澄澄的果脯递到自家主子跟前。 林婉宜顺手接过,送至唇边,轻轻咬了一口。 入口时是淡淡的一股酸涩味,但细细的咂品之下,却又有一丝丝的甜味儿,是清香而不腻味的甜,一下子就把那半杯香茶的苦味掩盖了下去。颦蹙的眉头缓缓地舒展开,林婉宜一连吃了三颗果脯,末了难得感叹道:「没想到还真挺可口的。」纵使她不贪口腹之欲,也能咂摸出这果脯与山下街上卖的不一样来。果肉饱满,滋味清甜,几乎很好地把新鲜果子的滋味保留下来,但在此之余又好像多了点儿什么。好像是很熟悉的味道,但却教她一时想不起来。 莲枝把剩下的果脯包好也放在了桌子上,回身时瞥见自家主子凝眉细思的模样,便轻轻一笑,道:「奴婢问过那小师父,他说今儿正好有人到寺里来还愿,送了这果脯来,还说都是那人自己家里种的果子然后制成了果脯呢。」 林婉宜微微侧过头,弯唇一笑:「平常新鲜的果子最多能放三五日,做成了蜜饯果脯以后却不一样了。」虽然在应季时节卖的不如新鲜的果子好,但过了季,到了像现在这样寒冷时候,能够被长时间贮藏的果脯反而更受青睐。 「姑娘如果爱吃,明儿奴婢去问问那小师父,想办法找到送果脯的人买点儿回来?」 林婉宜摇头:「不必了。」 静园的隔壁是归元寺中另一处专供来寺男香客暂歇留宿的禅院,名曰:无园。此番夜色渐浓时分,被茫茫白雪笼罩的无园里却有两处灯火通明,分别是东西两个禅房。东禅房里的烛火摇摇晃晃,很快就被人熄灭陷入沉寂,而西禅房里却隐隐响起了低语声。 「哥哥,为什么我们不跟着二婶一起回家去,要留在这里挨冻呢?」今日留宿归元寺的人多,所以一直无人住过的西禅房才被临时收拾出来,又因着棉被紧张,两个人住的禅房却仅仅只有一床半厚不薄的旧棉被。孟桓紧紧地裹住旧棉被,明亮的一双大眼里写满了疑惑。 正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的孟桢闻言脚步一顿,面无表情地看向自家弟弟,「我记得有让你回家去?」 下巴搭在被沿上,孟桓一脸无辜的道:「可我想跟哥哥多待一会儿啊。」 闻言,孟桢不由得愣住。 他九月初离开陆河村南下金陵,一去将近三月,日前刚刚回来,而孟桓则是昨日才从书院回到家里。即使小家伙如何懂事,隔了这般长时间再见到相依为命的兄长,也不由变得粘人起来。也难怪从前最不喜欢到寺庙里来的孟桓会在今早他答应胡氏一同来归元寺的时候吵着要跟过来。 孟桢在炕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弟弟的脑袋,扯唇道:「放心,哥哥以后不会再离开你们了。」 孟桓睁大眼睛:「真的?」 「嗯。」 孟桓的脸上绽放出欢喜的笑容,但很快他又想起自己的问题来,从棉被里钻出来,抱住自家大哥的胳膊,重复了一遍:「哥哥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不跟着二婶一起回家呢今天?」 拽过边上的被子把弟弟再次裹好,确认他不会着凉了,孟桢才道:「小孩子别管那么多。」然后吹灭了屋子里的蜡烛,道,「早点睡,等明天雪停了路上好走点了我们就下山去。」 翌日,因着禅房外积雪覆盖,禅房里面很早便一片亮堂。一夜翻来覆去未曾好眠的林婉宜也早早地就醒了过来,她扭头从不知何时被风吹开半指宽的窗户向外望去,晴空明朗,积雪白莹,煞是喜人的好天气。倦意被轻易地拂去,她忽而忆及莲枝曾提起的归元寺梅花,这会儿倒被勾起了兴致来。 由莲枝伺候着洗漱更衣后,林婉宜便道:「一会儿陪我去梅林走走?」 外面供人行走的小路上的积雪早被人清扫干净,加上外头暖阳渐升,莲枝乐得自家主子出去走动,自然不会阻拦,便道:「等跟夫人一起用了早斋,奴婢陪姑娘过去?」 林婉宜点点头。 只是原本打算就主仆二人去梅林走一圈的林婉宜,在陪着小宋氏吃过早斋后就多了一个小尾巴。 林秋宁大病初愈,小宋氏本不放心让她冰天雪地的再跑出去,可到底没耐得住她软磨硬泡,便只好让林婉宜多加看顾一些。 梅林离静园不远,走过一条半长的曲折小径,再穿过一道月洞门便到了。 迈步走入梅林,在清晨料峭的寒风中抬目望去,入眼皆是一片傲然怒放的梅花。虬枝错落,望而不知林深林浅,却能清晰地看见近前的梅枝上有一朵又一朵的或雪白或淡粉的小花在斗寒争艳,而那梅枝细长,姿态更是不一。秋水居的墙角处也栽了好几株梅花树,林婉宜看过秋水居里绽放的梅花,可此刻再看着这一片梅林,她却很容易就发现两处的不同来。如果说秋水居里的梅花是「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美得含蓄;那么,这梅林则是「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美得恣意。 林婉宜静静地看,不由得便看呆了去。而跟在她身边的小尾巴——林秋宁却从不是安静的性子,见着这一片热闹的梅林,她便如一只入了花丛的蝴蝶,立时扑闪着蝶翼飞入花丛,很快小小的身影便消失在了虬枝错落的梅林花影里。 莲枝一直在一旁盯着,瞧见林秋宁跑得没了踪影,连忙喊了一声:「二姑娘,你慢些跑!」 林婉宜被惊得回过神的时候,恰好看到林秋宁大红色的衣角消失在梅林之中。 梅林地上的积雪并没有完全被扫去,担心林秋宁会出什么意外,林婉宜吩咐莲枝追过去以后也提着裙摆跟了上去。 然而偌大的梅林里,梅树是一棵棵错开栽种的,这般时候梅花尽放,花影层层重叠在一起,人穿行其中,不多时便如身在迷谷里一般,几乎要辨不清方向。 林秋宁如同黄鹂鸟鸣一般清脆的笑声在近遭回荡,林婉宜停住下脚步,也能听见莲枝的轻唤声,然而放眼望去时却看不到二人的身影。 站在一株梅花树下,她微微侧身望向梅林一角,待瞥见一角大红的裙摆掠过,方摇摇头抬步准备过去。只是,她脚下的步子刚刚迈出一步,便感到左手腕上一紧。 一只大掌从她身后左侧方探过来,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只轻轻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拉了过去。 后背抵上粗糙遒劲的梅花树干,虽然冬裳厚,但是林婉宜还是不由蹙了蹙眉。她眸中含着惊怒,抬头瞪向突然偷袭自己的人,可当视线撞入那双熟悉的凤目幽潭,被熟悉眼角熟悉的泪痣所灼,所有的惊与怒便在刹那之间弥散。 她呆呆地看向面前高大俊朗的男人,「你回来了?」 声音里有一丝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到的轻颤。 孟桢的嘴角含着笑意,目光一样落在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上。许是方才受了惊吓,小姑娘眼眶微红,眼中有隐隐的水光浮动,愈发衬得那桃花眼潋滟生波起来,柔柔的,如含情脉脉。 在背井离乡、孤身一人在金陵的许多夜晚,这样一双含情目曾经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他抬手,如梦中一般轻抚上桃花眼角那粒鲜红的朱砂痣,而擒着那纤细腕子的手却向下一滑,握住小姑娘柔软的小手。 v第52章[02.10] 「嗯,我回来了。」 别后方知情浓,或许从前连他自己也没有真真切切地料想到,自己对她早已至割舍不下的境地。他念她、想她,不为她闭月羞花之色,不为她吴侬软语情绵,更多的却是她的那份信任,她的那一颗善良柔软的心。 灼热的触感落在眼角,也落在交握的手,林婉宜整张脸烫得几乎要作烧起来。她偏过头,躲开孟桢的手,又用力地去挣扎,想要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里挣出来。然而,她那一点儿微末力气无异于蚍蜉撼树。羞恼从心底升起,她红着眼眶去瞪他,「你快松开手!」 她原不知,他出门一趟归来竟会变得如此轻浮不知规矩。 桃花眼中潋滟的水光化作灼烫人心的泪珠滑落,孟桢一下子慌了神,把面上的笑稍稍收敛些许,忙不迭松开她柔软的小手便想替她拭去颊边的泪珠。然而她却极灵敏地躲开了去,轻轻一闪身从离了那棵梅花树,抬步欲走。 小姑娘明显是恼了自己,孟桢心里后悔极了,更不敢真的让她就这样离去,于是一伸手抓住了小姑娘的衣袖。 林婉宜回过头。 凛凛的寒风刮过,吹落她头上的斗篷帽,撩起她的发丝微扬。身后的梅花树「簌簌」地摆动着枝条,细细的落雪伴着零落的梅花一齐飞落,落在她的发顶与肩上,也落在他握着她衣角的那只手的虎口上。 林婉宜不由自主地看了过去,视线从落花掠到虎口的疤痕上。 「孟桢知道自己今天唐突冒犯了姑娘,但这里告诉我,我不后悔。」他指了指心口的位置,望向小姑娘怔怔然的眼眸,他缓扯唇,轻叩问,「时隔三月,孟某只想问姑娘一句话。」 「过去的三个月里,姑娘可还记得有孟桢这个人?」可曾有过那么一瞬间的愣神,想念过他? 「我……」林婉宜翕了翕唇,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抬眸,打量他。 较之三个月前,他变了许多,其中最明显的便是那一双让她常常不敢直视的凤目。与从前不一样的是,那双眼睛里多了许多过往不曾有的神采,是自信,是傲气,更是愈发热切的情意。 仿佛在外头日子并不容易,她发现他好像比之前也黑了些许,从前小麦色的脸庞如今晒得微微泛着古铜色。这不影响他的俊美。,反而使他看起来更加多了几分男人的硬朗。 「林姑娘?」 他一声轻唤把她的神思蓦然拽回,此时她才愕然发现自己对他的关注好像比自以为的要多出许多。而无可否认的是,在那过去的三个月里,她的确会在不经意间想起他,想起那日他在竹林路旁说的话,想起他离开信阳那一日来找自己…… 「你曾答应我,会等我回来,」稍稍一顿,他认真地道,「现在我回来了。」你会不会给我一个答案。 过去,林婉宜从不会知道,自己会遇上这样一个男人,让她在见不到他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却在见到他的时候心慌意乱想避开去。对上他认真的眸色,林婉宜的一颗心忽然就定了下来。 她轻轻地启唇,声音细软温甜,柔声道:「我从来没有失信于任何人。」 「这次也一样。」 「哥哥,你嘴巴怎么了?怎么咧的这样大?」瞧着怪吓唬人的。 孟桓捧着热乎乎的白面馒头,默默地往后挪了挪,离自家哥哥远了一些。 而孟桢呢,掰了一块馒头扔进嘴巴里,嚼了几下,忍不住又「嘿嘿」地笑了两声,嘴巴也跟着咧得更大了些。他把自己碗里的菜包子随手扔进弟弟的碗里,修眉一挑,得意洋洋地对他道:「你哥哥我今天很高兴。」 孟桓偏了偏头,疑惑的反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小姑娘的态度软化了,没有再像上回一样直言拒绝,甚至还…… 回静园的一路上,林婉宜把手里的绢帕来来回回缠了好几遭,等她进了屋,一条崭新的绣帕早已变得皱巴巴。 林秋宁并没有回去小宋氏处,而是跟在自家姐姐的身后,当她看到林婉宜再一次想要把绣帕揪作一团的时候,小丫头眼疾手快地给拦住了。她晃了晃脑袋,朝门外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问林婉宜:「姐姐这么纠结,是不是在想刚才的那位大哥哥呀?」 她跟莲枝一道回去找姐姐的时候,可是正好看到那个长得很好看的大哥哥攥着自家自家姐姐的衣袖呢。 「别乱说。」林婉宜的眼神难得心虚地飘忽了一下。 林秋宁却眨眨眼睛,笑嘻嘻地道:「姐姐不用担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见她震惊地看向自己,林秋宁偏了偏脑袋,继续小声地道,「宁儿能看出来那位大哥哥喜欢姐姐!」生怕林婉宜再说她乱讲,她忙道:「宝盈姐姐经常领我去戏苑看戏,戏里都是这样子呢。」 「……」 林婉宜一边记下下回见着薛宝盈要提醒她领林秋宁看戏要注意戏本子的挑选,一边点了点妹妹的鼻子:「这事不许你再提了,不然下回母亲拦着不让你出门的时候,姐姐可就不帮你说话了哦。」 林秋宁撅了撅嘴巴,哼哼道:「不提就不提嘛,可是……宁儿是不想看姐姐皱着眉头,所以才问的……」 「宁儿不用担心,姐姐没事。」 她只是似乎有点儿认识到自己的心里是个什么想法了,但却又有点儿难以适从。 她不愿意说违心的话,可是她那样是不是有点儿太轻率了? 可是想起梅林里,那个站在梅花树下一脸认真的男子在听完自己的话以后傻掉的模样,她忍不住轻轻地笑了一声。 似乎这样的轻率,她心里一点儿也不觉得反感,甚至突然间生出一种安心的,就好似一颗莫名压在心弦上的大石终于被挪开了去。 她捏了捏妹妹郁闷的小脸,迟疑地问她:「那……姐姐也问你个问题,你觉得梅林里的那个大哥哥人怎么样?」 v第53章[02.10] 林秋宁用一只小手托着下巴,煞有介事的思考了半晌,点点头道:「好看是挺好看的,就是生得太黑了。」 「……」 从归元寺下山去的山道被大雪所封,为方便香客进出,方丈静海特意安排了寺中年轻力壮的沙弥去清扫积雪通路。直到午饭后,艳阳高悬于正空时,山道才算勉强被疏通。 当面辞了方丈静海以后,小宋氏领着林婉宜与林秋宁依旧乘着软轿下山去。 路上的积雪虽然被清扫得干干净净,但是地面上仍然覆着一层薄冰,这让抬轿的轿夫和随行的护卫丫鬟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走路,生怕一个不小心,脚下会出差池。一行人就这样慢吞吞地往山下走。 孟桢背着弟弟不远不近地跟在林家的队伍后面,他一边注意脚下的路,一边却又不由自主地分出三分心神望向后面那一顶微微摇晃的软轿,那里面坐着他的姑娘。 突然,孟桢脚下的步子一滞,顿在原地。 「哥哥怎么了?」趴在他肩头正昏昏欲睡的孟桓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道。 孟桢没有答话,一双凤眼紧紧地盯向前面不远处被迫停下来的林家队伍,以及拦路的另一队人马。凤目微眯,孟桢很快就认出拦路之首的那人是谁来,俊脸瞬时便绷了起来,连垂在身侧的右手也慢慢地握成拳。 翻身从马背上跳下,齐麟抬手示意身后的随从停下,自己则晃晃悠悠地迈着小八字步走向近前的轿辇。 他曾派人特意地查过林家,好巧不巧地正好就认得林家的轿辇。 本来大冷天被自家亲娘逼着上山送香油钱他还不敢不愿,可眼下看着被自己拦下的几顶软轿,一想到当初那个柔柔弱弱的娇美人儿可能就坐在其中一顶里,齐麟就不由舔了一下唇。 这趟走的还不算太冤枉。 搓搓手,他迈步上前,没急着吃热豆腐,反而做出一派知规矩守礼节的模样,扬声自报了家门。 轿中,小宋氏听到齐麟的声音却立马变了脸色。她可没有忘记上一回林婉宜在饮月楼险些吃亏的事情,这会儿见又撞上齐麟,心里登时慌乱不已。 如今她们身在偏僻山野,随行又多是女子老妇,碰上齐麟这个纨绔实在不是什么好事。 她攥紧帕子正发愁,便听到外面齐麟又朗声叫喊了一遍,语气中有隐隐不耐,小宋氏抿紧了唇,踌躇一下,终于伸手掀开轿帘。 抬目看向吊儿郎当立在轿前人模人样的齐麟,小宋氏面带淡淡笑意开口,「原来是齐大人府上的公子。」她摆出一副镇定的模样,继续道,「不知齐公子拦住我府轿辇的去路所为何事?」 齐麟挑挑眉,笑道:「哦,我母亲曾几次下帖邀夫人过府叙话,可林夫人一直不得闲,家母日日惦记着,赶巧今儿遇上,在下就顺道向夫人问个安。」嘴上如此说,可偏偏一双狭长的眼不停地往后面的软轿瞄去。 小宋氏既一人独乘一轿,那么没料错后面那一顶轿子里坐的该就是他的小美人儿了。 他嘴角的笑意霎时加深。 小宋氏见状,只好开口道:「改日我定会与齐夫人告罪,只这会儿天色不早,齐公子要上山去,还是不好耽搁。」饮月楼一事不久,齐夫人曾三次下帖相邀,请小宋氏携林婉宜过府,只道要为其子无状赔罪。然而当送信的婆子言辞间有意无意地打听林婉宜,小宋氏便察觉到齐夫人用意的不单纯,在跟林修儒商量之后,托辞婉拒了邀约。只是她未曾料想到,今日会直接撞见齐麟,为免麻烦,也只好小心周旋。 可齐麟却是一向直接的人,他意在林婉宜,这会儿又懒得跟小宋氏继续周旋,便下巴微扬,态度立时变得轻浮起来。他恣意地笑着,道:「在下上回唐突贵府千金,累她受惊,这心里嘛一直颇为不安,总想着得当面向林姑娘赔个礼道个歉,可巧今儿有缘相遇,倒不如请林姑娘下轿,好让在下见上……哦不,是当面赔礼!」 这要求不可谓不失礼,饶是小宋氏如何敬畏他是知府爱子,这会儿也不由微微沉下脸色:「怕是不妥。」凭着齐麟的素日作风,她哪里会同意如此无礼的要求。 然而很明显,齐麟只是在简单地告知而非征询,在小宋氏的话音还未落下之前,他便已经挥手让身后的侍从将小宋氏的轿辇跟后面的轿子隔开,自己则优哉游哉的迈步绕开走过去。 站在林婉宜的轿子前,齐麟整了整自己的衣袍,在抬手轻掸鹤氅颈口的皮毛后,方清了清嗓子,开口唤道:「林姑娘。」一边伸手就要掀轿帘。 莲枝从一旁闪出来,挡在轿子前,肃面道:「公子请自重。」 「自重?」齐麟挑眉,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笑两声,轻轻一推把她拨拉开,边上便立时有人将她扣住。齐麟摇摇头,手再次伸向轿帘。 只是还没等他的手碰到帘子,帘子便被一下子掀了开,露出林婉宜紧绷的俏脸。 美人含怒,却别有一番风韵。 齐麟的目光直勾勾的望过去,一瞬不瞬。 「哎,林姑娘……」他探身,想去捉她捏着帘子的手,但被躲开,他倒也不恼,反而直起身子,望了一眼周边白茫茫的山野,嘴角一掀,笑得轻佻,「小爷也没什么恶意,只是想跟姑娘说说话。姑娘若是不愿下轿也没关系,只是小爷的脾气姑娘也知道,怕只怕待会儿一不小心不仅要唐突了姑娘,连林夫人与……」 威胁的话尚未说完,垂下的帘子再次被掀开,林婉宜弯腰走了下来。 身若二月的扶风弱柳,行动间带风生姿平添摇曳。她乖乖地顺意出来,齐麟只当她心里有权衡了愿意妥协,立时大了胆子凑上前就想动手动脚,却不防看起来柔弱纤细的女子反应却极灵敏,竟是一下子就躲开了去。 齐麟扑了个空,也不恼,反而将此当成一种情.趣,搓搓手,放诞而笑:「小娘子躲什么呢,小爷又不是吃人的老虎!」看着美人儿气得薄红的脸,他的心被勾得愈发痒起来,更不想规矩。 林婉宜警惕地往后退了好几步,瞥一眼被牵制住的小宋氏与莲枝,又望了眼所在轿中露出一双满盛惊恐的眼眸的林秋宁,她咬住唇,对上不断逼近的齐麟那放肆的目光,忽然抬手从发间拔下一支蝶戏兰花银步摇,将尖锐的簪头抵在颈间。 「齐公子如果紧逼不放,小女子也只剩下一条路可以选择了。」她声音清冷,再不复平日温软。 齐麟纵身花丛多年,见过形形色色的女子,如她一般贞烈的也不是没遇见过,故而这会儿压根没把她这点伎俩放在眼里。不过他担心那尖利的簪头会误伤美人儿的脸,一时反倒不敢轻举妄动,只一边在言语上占些便宜,一边悄悄地逼近。 他进一步,林婉宜退两步,很快便退到了山道的边缘。 绣花鞋踩在微微发.硬的积雪上,发出「嘎吱」的沉闷响声,身后便是陡峭的山坡,几无退路。 林婉宜注意到了,齐麟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瞅准了时机,迅速地伸手就要去拉林婉宜,但是有人比他更快地攥住他的胳膊。 v第54章[02.10] 那人用了很大的力气,紧紧地攥得他胳膊生疼。 齐麟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看向来人。当他看见孟桢黑沉得几乎要滴下水来的脸时,先是一愣,但很快就记起他来,不由啐道:「又是你小子来坏小爷的好事!」 「怎么?又想装英雄来个英雄救美?」他「呸」一声,「不自量力!」 胳膊向后使力,将孟桢拽向自己这边,而后一侧身腿便扫出去,在孟桢躲开时二人缠斗到一处。齐家的随从见状立时上前帮忙,小宋氏和莲枝被松开,一人奔向林秋宁,一人奔向林婉宜。 齐麟被孟桢缠开,莲枝握着自家姑娘的手把银步摇取下,扶着她就想拉她先躲开:「姑娘,快走吧!」 莲枝想的简单,认为那齐麟的目标是自家姑娘,只要林婉宜逃走了,他也不会对孟桢怎么样。但是林婉宜转头看向被齐家随从围困住的孟桢,脚下的步子却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 「莲枝,我不能不管他。」 齐麟现在未必真的敢把她怎么样,但对两次坏他好事的孟桢就不会手下留情了。林婉宜不想白白连累孟桢。 她拂开莲枝的手,在莲枝和小宋氏的惊呼中朝孟桢与齐麟的方向走去。 孟桢注意到了,看破她的打算,心下着急,立刻用手肘挡开一人,闪身寻了破绽躲出围困,飞快地奔到林婉宜身旁,挡在她面前:「你先走,我有法子脱身的。」 「我不能走……」她逃走,齐麟定不会放过他。 孟桢心头还未来得及暖,就被冲过来的齐麟钳制住肩膀,随即便被甩至一旁。等他站稳身子再看向齐麟时却发现他在想要抓住林婉宜的时候,于躲闪推搡间竟错手把她推了出去。 在林婉宜的身后便是高高的陡坡,齐麟这一推,她整个人便向后倒去,摔下了坡。 孟桢来不及细思,纵身一跃扑过去,抓住林婉宜的手将她拉进怀里护住,随后一同往坡下滚去。 「姑娘!」 「哥哥!」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齐麟也始料未及,他想起自家老子严肃的脸跟戒尺,慌慌张张往后退了好几步,抓住心腹的手站稳,慌不择路往归元寺的方向跑。然而才跑了没多远,便迎面撞上一人,被一把泛着凛冽寒光的剑抵住了心口的位置…… 被剑尖不轻不重不偏不倚地抵住心口的位置,仿佛对方一使力便能轻易地刺破自己的心口,齐麟吓得脸色刷白,两条腿更是不由自主地打起摆子来。 他抬手,想扶又不敢去碰那银光锃亮的宝剑,齐麟眼中含着惊惧顺着剑柄望过去,看向面前俊面覆霜的陌生青年,好容易鼓起勇气,哆嗦着唇开口道:「你是什么人?竟敢对小爷如此无礼!你知不知道小爷是谁?」问完,生怕面前的人会突然动手,他又立刻梗着脖子高声道,「我爹可是信阳城州府的知府,你要是敢伤我半分,小心吃不了兜着走。」 王呈林闻言却挑眉冷笑一声:「是吗?」 手起剑落,在齐麟惊恐的目光注视下,把他身上的鹤氅挑下,唰唰两下,一件名贵的鹤氅便被劈成了四块。然后在齐麟吓得一屁.股跌坐于地上后,把剑搁在他的颈项边,抬了下左右,立时就有两个高大健硕的护卫上前将其扣住。 王呈林收回剑,冷声道:「把人送去知府衙门,亲手交给齐克。」齐克正是齐麟的父亲,信阳城的齐知府。 乔行拱手应下,招呼那两名护卫押着齐麟下山,至于齐麟的那帮手下早被王呈林的气势吓倒,纷纷做鸟兽散去。 宝剑入鞘,王呈林目带担忧地望向不远处陡坡边乱成一锅粥的林家众人,目光从小宋氏身上划到陡坡边,手攥起。 说来历山一带他幼时游玩过多回,对这附近的地形了然于心,深知那陡坡虽看似陡峻,但其实并不险要,往下一点儿坡势便平缓起来。加上天刚下过雪,林婉宜滚落下去是绝无性命之忧的,更何况他刚刚看得清楚,有人奋不顾身跟下去护住了她。只是…… 摔下陡坡的那个人是她,他又怎能如此就这样置之不理? 心中思绪还未打过转,他人已经掠身奔至陡坡边。入目便是长长的一道划痕,纵深往下消失在淡淡的云雾间。 耳边小宋氏一干人等的呼唤声一声高似一声,可坡下却是静悄悄的半点儿回应也没有。看着小宋氏吩咐人顺着坡缓缓往下爬,王呈林足尖一点地,踩着陡坡壁上的积雪往下奔去。有碎雪惊落,他一袭湖蓝色的身影很快便在皑皑白雪间化作小小的一个点。 小宋氏注意到了,稍稍握紧了女儿的手,唇微微颤抖。 如果她没看花了眼,那人生得像极了林珵。 她一时顾不上再对着坡底喊人,反转过身抓住一个脸生的护卫胳膊,语气中带着些急切问道:「刚刚那位大人是谁?」敢对知府之子动手,想必来头不小,但真的会是林珵吗? 那护卫神色不动,只道:「乃是当朝浔阳公主的驸马,大名鼎鼎的常胜将军,上王下呈林。」 王呈林…… 小宋氏颓然松开了手。 林婉宜轻轻地「唔」了一声,周遭一丝一丝钻袭而来的寒意让她原本有些昏昏沉沉的头脑慢慢地清明起来,她睁开眼,入目是一片杏白衣襟。方才发生的事情一幕幕如同潮水般涌回脑际,她反应过来这片衣襟的主人,心头立时涌上一阵担忧。 她想抬手推一推孟桢,可半天也动不了,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正被他紧紧地护在怀里。 「孟公子?」 「孟桢。」 她连唤了好几声,却不见身.下的人有半点儿反应,顿时情急起来,声音里也多了一丝哭腔。 「孟桢你怎么了?孟桢……」 「唔——」孟桢缓缓地睁开眼,视线清晰起来后他先看见湛蓝的天宇,身上的衣裳早被雪水打湿,后背处更有一股刺骨的寒意钻入,他动动脖子,听见怀中人的轻唤声。 v第55章[02.10] 那声音轻细脆弱,让人的心不由得一紧。 两只手缓移扶住怀中人的肩膀,让她慢慢地坐起来以后,他才咬着牙起身。 从坡上滚下来,雪沾了满身,被压平的、缓缓消融的……他咬着牙甩甩胳膊,抖落身上的雪。等身上的积雪抖完了,他才小心翼翼地再次扶住林婉宜柔弱的肩膀,「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除了绣花鞋,林婉宜的身上几乎是干干爽爽的,只微乱的发丝让她看起来有些狼狈。她脸色苍白,唇上血色几乎褪尽,可面对孟桢毫不掩饰的关切,她的眼眶却是通红。 形状姣好的桃花眼里满蓄水雾,孟桢只当她是伤到了哪里,焦急道:「难道真的伤到了?」一面说一面就想动手检查。 林婉宜抓住他的大掌,摇摇头,声音里犹带几丝呜咽,道:「我没事……我只是担心你……」 孟桢这才舒了一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见她依旧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孟桢扯了扯嘴角,笑着说道,「我很高兴呢!」 「你这样让我心里很快活,就觉得为你死了也没什么不好的。」 他一句话出口,林婉宜便立即绷起小脸啐了他一口,嗔道:「胡说什么呢!」说着,她低下了头,目光落在他的右手上。似乎每一次遇到危险都会有他出现,然后奋不顾身……「对不起,又连累你了。」 孟桢却道:「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不想她纠结于此,孟桢忽而一挑眉,笑问她:「刚刚姑娘唤我什么来着?」 林婉宜被问得一愣,移开目光,「孟公子……」 「不对,不是这个。」他毫不留情,偏又穷追不舍。 林婉宜脸颊微微泛起红晕,声音细若蚊吟:「孟桢。」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喊出他的名字。自己的名字从她的檀口吐出,孟桢觉得格外好听,顿时眉开眼笑。只是他很快又想起自己对心上人的芳名并不十分清楚,便巴巴地去问,想让她亲口告诉自己。 「林婉宜。」她轻声的念了出来,孟桢又追问是那三个字,林婉宜只好说与他听,还用手在一旁的雪地上写了出来。 孟桢在金陵跟人讨学经商之道时也勉强识了不少字,读书念文章不行,但认心上人的名字足矣。将心上人的名字反反复复念了三遍,孟桢嘴角一咧,笑意染上眼角眉梢,声音低沉喑哑,徐徐启唇:「婉婉。」 「你唤我什么?」林婉宜睁大了眼睛。 孟桢偏过头朝坡上望去,一片皑皑白雪无际。风卷席而过,隐隐夹杂着忽高忽低的呼声,一声接着一声。孟桢知道,那定是林家众人在寻林婉宜,甚至可能还有那齐麟等人。他抿了下唇,想起被自己留在上面弟弟。 林婉宜也注意到了,不由眨眨眼睛,道:「我们能回去吗?」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坡顶的方向。 孟桢看了一眼,摇摇头:「怕是不好走。」 只地上的雪冰凉入骨,怕小姑娘坐在地上禁受不住,孟桢便想扶她起身,谁知脚下刚刚想使力便有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痛得他不由「嘶」了一声。 林婉宜和他一起低头看向他的腿,这时候才愕然发现皑皑白雪地上染着几滴鲜艳的红,分外刺目。 孟桢撩起裤腿,发现膝盖之下脚踝之上有一道长长的划痕,伤口上正沁出血渍来。他皱了下眉,料想这定是方才从坡上滚下来的时候不小心刮到雪下尖锐的石头或树枝才划出来的伤口。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口,孟桢本没放在心上,却在放下裤腿的一刹瞥见小姑娘再一次通红起来的眼睛时微微一顿。 虽然对她关心自己感到高兴,但是孟桢舍不得看她眼红落泪,于是连忙嬉笑道:「这没什么的,就看着唬人了些。」 林婉宜盯着他,声音轻轻:「那你起来?」 孟桢果然爬了起来,只是左脚虚虚点地,让整条左腿能够卸去些许力道。他看向缓缓起身的林婉宜,咧嘴道:「你看,没事吧。」 可不经意间皱起的眉头却不小心泄露了什么。 林婉宜静静地瞧了他一会儿,忽而轻轻叹了一声,移步走过去扶住他的胳膊,无奈地道:「我们慢慢地寻路出去,你也别勉强自己,我扶你。」说完,脸颊儿绯红,整个人竟添上几许鲜活,也变得愈发平易撩人。 孟桢自然不会辜负美人恩,没有拒绝,但却在林婉宜扶着自己往钱走时小心翼翼地控制住力道,舍不得让她多吃力。 坡很陡,沿着滚落时的径道爬上去对现在的孟桢来说显然不太可行。他举目四望,想要再寻一条出路,可四野白茫茫,却是方向难辨。正无计可施间,忽悠碎雪纷纷滚落,于凛凛寒风中传来猎猎的衣袍翻飞声。 孟桢与林婉宜不约而同地抬头,便看见满目白雪中一袭蓝衣翩然而至。 「王将军?」看清来人的面容,孟桢不由惊讶道,「您怎么会在这儿?」 难道这王将军是途经此地,特地仗义施救而来? 王呈林显然没料到一起滚落山坡的另一人会是孟桢,俊脸划过一丝错愕,但又很快恢复常色。冲孟桢微微颔首示意后,却扭头看向站在他身侧柔弱的如同菟丝花一般的女子,目光幽沉,内里百般情绪翻涌。 许久,他才开口,声音竟有几分哑意:「浓浓……」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赖上小娇娘》上 作者:水初生 02、《赖上小娇娘》下 作者:水初生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