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上小娇娘 下》 v第01章[02.10] 【正文开始】 天色渐渐地暗沉下来,呼啸的北风呼啦啦地在山道上肆虐,卷起地上、树梢的皑皑积雪弥漫开来。虽然每一寸空气里都凝着刺骨的寒意,但是小宋氏的额上却布满了细汗。 陡坡之下一片白茫茫,半天看不到人影,小宋氏在坡边来来回回地走动,一边又忙着催下人们往坡下寻去。 林秋宁也早从软轿中下来了,此刻一双眼睛正红通通的盯着先前林婉宜滚落的方向。半天,她终于抬起头,呜咽着问小宋氏:「娘,姐姐会没事的对吗?」 小宋氏紧皱着眉,闻言只微微点了一下头,一颗心却提得老高。其实,林婉宜被推下山坡那一幕她看得清楚明白,知道她被那不知从哪儿冲出来的青年护得严实,即便滚下坡去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可是到这会儿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却仍然音信全无。小宋氏心里的不安越发地强烈起来。 不提孤男寡女一处,便是这般冰天雪地的严寒也不是林婉宜能够禁受得住的。如果林婉宜有个三长两短……小宋氏骤然想起九年前的事情来,不由一下子攥紧了手里的绢帕。 小宋氏不说话,脸色绷得生紧,林秋宁站在一旁,见此只好又把目光移开了去。 这一移,她便注意到蹲在坡边的伸长了脖子往下瞅的孟桓,走过去,问他:「你在看什么?」问完,想到跟自己姐姐一起掉下去的那人,「你……是在找梅林大哥哥吗?」 孟桓转过小脑袋,看了她一眼,又把脑袋转回去,眼巴巴地望向坡下。 林秋宁见他不搭理自己,正准备张口再说点什么的时候就看到一直蹲着不肯动的小男孩突然蹿了起来,朝右边跑去。林秋宁下意识地随着望过去,就看到一道颀长的身影正从右边的山道处过来,看样子像是刚从山下上来。 她歪了歪脑袋,一时不解孟桓的激动从何而来。 而孟桓虽然年纪小,但是惯有认脸记人的好本事。即便隔得远,他还是一眼认出了王呈林。 「我大哥呢?「他问道。 王呈林看着一脸淡定的孟桓,讶于他小小年纪能够如此淡定之余,更生出几分赞许。他点点头,伸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开口温声道:「放心,没事了。」说完,越过他走到小宋氏等人面前,轻轻一拱手道:「林姑娘这会儿已经安然无恙,正在山脚等候夫人。」 小宋氏还记着之前护卫的话,见状大惊,连忙移步避开了这拱手一礼,「民妇不敢当将军大礼。」一面说就要福身拜下去。只是还没等她动作,就被王呈林淡声止住。 小宋氏缓缓站直了身子,「敢问将军,小女她……」 王呈林道:「林姑娘吉人天相,并无大碍,只是山道难走,故而未曾上山来。」 山坡高陡,又覆着厚厚的一层冰雪,加上孟桢腿上有伤,所以只能沿着坡道往下摸索,等出了坡下的松林,人便已经到了历山脚下。 闻言,小宋氏心里稍稍松了一口气,转念想起一同滚落坡底的青年,有心多问一句,可对上王呈林那张略有几分眼熟的俊脸,却不由得止了言语。 见她无话,王呈林没打算多做停留,转身走回到孟桓面前,正准备领着他先下山去时就听见身后的小宋氏唤了一声。 「王将军。」 「夫人还有旁事?」王呈林止步回身,挑眉问道。 虽只简简单单一个挑眉动作,但他眉目之间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神采却丝毫不像是个久历沙场、提剑杀敌的武将,反而有些清隽的书生气。而最令小宋氏心惊的是他眉目神态竟与林修儒有五六分相仿。她面露迟疑,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民妇冒昧,不知将军是何方人士?」 王呈林扯了下唇,缓缓启唇:「信阳。」 言罢,却径直领着孟桓下山而去,留下小宋氏震惊于原地。 信阳界内,她可从不知有哪户王姓人家出了名将军,甚至还尚了公主。 王呈林……林珵? 这样一个猜测才涌上心头,小宋氏手里攥着的帕子便蓦地落了地,皑皑的白雪称得那帕角的忍冬花竟透出几许生机来。 等到小宋氏等人到山脚的时候,林府的马车正停在路旁的树下,马车旁除了赶车的小六子外还有一名护卫。那护卫的衣着小宋氏才从山上见过,知他是王呈林身边的人,便打发了芸香前去打听,而自己则牵着林秋宁上了马车去瞧林婉宜。 马车里,林婉宜一张小脸雪白,唇色有点儿淡淡的发紫,正合目养神。 听见动静,她缓缓睁开眼,见到一脸忧色的小宋氏与林秋宁,轻轻地扯了下唇,「让你们担心了。」 「没事就好。」除了脸色不大好看,见她身上并没有落下伤口,小宋氏的心这会儿才彻底放下来。坐到林婉宜的身旁,拉住她冰凉的小手,小宋氏心有余悸地道,「可真把我吓坏了,你若是有个好和歹,叫我们怎么办?」说这,饶是她出身书香,也忍不住低声把齐麟骂了一通。末了,才想起另一人来。 见她问及孟桢,林婉宜眸中水波微澜,她轻轻地垂下眼帘,抿抿唇角,倒也没瞒着小宋氏什么,当然,关于那人她却没有多提。 「那孟桢于你有救命之恩,这会儿他先走了,倒不好当面谢过。也罢,等回家去与你爹说了,还是改日登门谢过才好。」小宋氏看向眼帘微垂的林婉宜,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她,道,「婉宜,你,你有没有觉得那位王将军有些眼熟?」 「王将军?」林婉宜微微一愣,转而反应过来,眼神飘忽了一下,摇摇头,反而问小宋氏道,「母亲为何这样问?」 小宋氏讪讪一笑,「没事,我只是觉得他长得跟你兄长又七八分相像所以才……哎,许是我想太多了。」 林婉宜翕了翕唇,状似无意般把视线移到车厢中间矮几上那半盏摇摇晃晃还散着浅浅热气的茶水上,想起之前在坡下的事情来。 初抬眸看清王呈林的面容,她只觉得有几许熟悉,觉他像极了那个在记忆里快要模糊了的身影,然而她的疑惑没有持续很久,王呈林脱口而出的那一声「浓浓」恰恰印证了她心中的那个猜测。 正如小宋氏所言,二十五岁的王呈林跟九年前的林珵有七八分相似,余下的两三分不同,是因为如今的他早褪去了当年年少的青涩,也敛去了那时的锋芒与气焰,整个人内敛许多。再加上曾经久历沙场,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提笔弄墨的白面书生。 v第02章[02.10] 阔别九年重逢的兄妹只是相对而立,没有人再开口打破那片沉寂。 林珵是不知该如何与妹妹解释,至于林婉宜,对当初兄长抛下自己和弟弟头也不回的离开,虽嘴上说不在意,但心里却并不是没有点儿怨气的。如果林珵没有离开,或许她不会被孤单单送去金陵,饶是宋老太爷和老夫人待她亲厚,姊妹兄弟再亲密,可她一个外姓的表姑娘住在宋家庄九年,难免也会尝到些许寄人篱下的滋味。 最终打破沉寂的人是孟桢。 彻骨寒的冰雪使得他腿上的伤口生疼,终于还是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哎呦」了两声。他看了眼两兄妹,开口打破僵局,只对王呈林道:「将军,这里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冰天雪地的,怕是婉……林姑娘的身子禁受不住,咱们还是先离开这儿再说?」他抬头朝四野望了一圈,隐约辨出通向山脚可以通行的路,便指了过去,道,「从这边走,等出了下面的林子,再想办法给山上送信好了。」 王呈林看了一眼林婉宜,颔首。 三人出了雪地,正好走到林家的马车边,因着小六子迎了上来,王呈林在嘴边打着圈儿的话囫囵半晌还是没能说出口,但却仍记着叮嘱林婉宜暂时不要把他的行踪与身份告知其他人,甚至怕孟桢说漏了嘴,在接了孟桓下山以后就亲自将其送走。 右手搭在左手的手腕上,然后缓缓往上移,隔着衣袖摸到藏在袖笼里那一封厚厚的书信,林婉宜轻咬了下唇,开始盼着马车能够走得更快一些。 陆河村下河村孟家小院的门口,胡氏牵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小侄女儿不住地朝村口的方向张望,眼见天色越来越暗,没看到两个侄儿回来,她心里渐渐焦急起来。 这时候,孟海正好兜着手从外面回来,瞧见她俩,便道:「昨晚的雪下得大,路都堵住了,孟桢说不定还在寺里。你带着秀秀进屋去,别吹坏了。」 胡氏道:「大宝说了今儿家来,定是在路上。不行,你给我去村头瞧瞧去。」 孟海不敢反驳她,只好兜着手转身,可还没踏出院子,就看见从村口方向来的黑压压的人群。 这样的阵仗孟海见过一次,是侄子上回在城里受了伤被人送回来,这会儿看着那群人朝自家院子来,孟海粗粗眉毛一抖,觉得不太好了。 孟家小院里,王呈林负手而立,随意地打量了圈,瞧见屋子东面空地的积雪下露出矮矮一截墙基,像是正在搭建新的屋子,不知想到什么,他眼中划过一抹淡淡的笑。 视线收回来,看到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的孟海,缓缓开口,温声道:「孟桢曾对我有救命之恩,您既是他的家人,便也算与我有恩,大可不必如此拘礼。」 孟海半辈子都只跟庄稼地与和他一样的乡下人打交道,哪里见过像王呈林这般身份的人,因此即便他说了宽慰的话,一时也不敢轻易放肆。不过他虽嘴巴笨了些,但基本的待客之道还是知道的,故而见王呈林没有立即离开的意思,便邀他进屋去:「外头天怪冷的,贵人不如到屋里喝杯热水暖和暖和吧。」 王呈林派人请来的大夫正在给孟桢看伤,需要一些功夫。而王呈林心里存着话要跟孟桢提,便顺势应下孟海的话,随他走进孟桢家的屋子。 屋子面积不大,但桌椅板凳摆放整齐,看起来颇为亮堂整洁。王呈林在桌边落座,看见桌上放着茶壶,正觉口渴,欲抬手倒水,手还没碰到壶把就见孟海抢着拿了过去。 孟海挠挠头,赔笑道:「这壶怪脏的,我给洗洗去。」 王呈林却是一笑,伸手把壶从孟海的手里取回来,就着桌上摆的碗倒了小半碗,一饮而尽,末了,只用衣袖的边角揩揩嘴巴,浑不在意的开口道:「您太过小心了。」从前颠沛流离、投身兵营的时候,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因见孟海还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王呈林顿觉无奈,便直接开口与他道:「我一人坐一会儿,您不若先去里面瞧瞧孟兄弟怎么样了?」 孟海难得机灵一回,连忙转身去了里面的屋子。 里屋里,大夫已经替孟桢处理好了腿上的伤口,叮嘱他仔细将养着后,便慢悠悠地收拾起药囊来。那边胡氏看一眼侄子直翘的嘴角,又看一眼他刚刚包扎好的腿,又是心疼,又是好气,同时还有那么一点儿奇怪。她伸手拍了拍侄子的肩膀,瞥一眼还没出去的老大夫,稍稍压低了些声音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从庙里回来咋还受了伤?外面那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瞧起来身份不得了呢。」不提衣着不俗,便是那谈吐与气势也不寻常,更遑论还有十几个护卫随行。 孟桢正试着活动腿,听见胡氏问话,一是哭笑不得,道:「您问得这么多,叫我先回答哪个好。」 胡氏睨他一眼,「一个一个来,不许贫嘴。」 孟桢连忙敛了笑,简单地把来龙去脉给交代了一遍。 胡氏问:「这伤又是为了那位林姑娘?」 孟桢没多想,点了点头。 谁知头刚点完,便被胡氏一巴掌拍在了脑袋上,耳边传来胡氏不悦的声音。 「我看你是鬼迷心窍了,为了个女人连命都不要了?」今儿是摔下山坡,改明儿难道还要跳崖跳海不成? 胡氏把孟桢看成自己的儿子,对他这样不由生出些许不满,连着对那位曾经远远瞧过一眼的林姑娘也减了些好感。况且,即便不论这个,但提她招惹上信阳城知府的公子,就是一桩天大的麻烦。胡氏只想侄子好好的娶妻生子,可不希望他惹祸上身。 胡氏的不悦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孟桢注意到了,连忙解释道:「话不能这么说。」他看向胡氏,继续道,「那姓齐的仗势欺人,欺的还是妇孺,即便不是林姑娘,侄子该救还是要救的。」说完,还低声添了句「就这我还赚了呢」。他记得清醒过来时小姑娘盛满担忧的如水翦眸,记得她在自己怀中微微颤抖的肩膀,更记着在归元寺梅花林里小姑娘绯红的脸颊。面前的南墙已移,腿上这点子皮肉伤口又算得了什么呢? 胡氏被他说得语塞,也不好反驳什么,便只问他王呈林又是怎么回事。 孟桢难得地「唔」了一声,「这却不好说。」 不管王呈林是将军还是林婉宜的兄长,孟桢都觉得现在不是跟胡氏提的好时机。 胡氏不经意间轻皱了下眉,只没等她再开口,那边孟海就从外面进来了。 得知王呈林还在堂屋坐着,孟桢便猜着他是有话要跟自己说,当即便让胡氏与孟海先回家去,自己则慢慢地往外去。 王呈林的目光从他的小腿上划过,而后落在他的脸上,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示意孟桢坐下后,他方徐徐开口道:「你喜欢我妹妹。」声音清朗,语气笃定。 孟桢丝毫没有半点儿意外,面色仍然如常,只抬起视线迎上王呈林打量的目光,「王将军的妹妹?」他摇摇头,轻扯唇,「我喜欢的姑娘姓林。」 即使心中已有九分肯定,王呈林的的确确就是林婉宜的兄长。但是一想起小姑娘面对王呈林时的冷淡,他也就难得露出笑脸来。 王呈林不以为忤,反而轻笑了声,「这话原说得也没错。」 v第03章[02.10] 「将军应该不仅仅是想跟我说这些吧?」盯着他,孟桢的眼中有一丝丝的警惕浮动。 「自然不是跟你说这些。」王呈林移开目光看向屋外暗沉沉的天色,抿了一下唇角,「当年我离开家也吃过不少苦头,什么样的日子没过过,再没有那些等闲世俗的想法。你若能一心一意待浓浓好,有本事让老头子点头许下婚事,我自然不会插手。如若不然,我不会让浓浓再受一点儿委屈。」 当年他想离家挣个前程,想强大起来好保护妹妹和弟弟,他原以为不过一年半载便可回到信阳,却不料世道艰难,横生枝节,竟是阔别桑梓九载有余。他知道妹妹心里对自己定是存着怨,虽有苦衷,仍只能受着。说到底,是他对不起林婉宜与林卓。 一声无奈的叹息溢出唇齿,王呈林复又看向孟桢,面带淡淡笑意:「如今我身上还有些官司没有理清,多的自不好跟你提,至于留下来见你,只是想叮嘱你一句,近些天只管安心留在家里不要出门,信阳城里也暂时不要去了。」 「为什么?」孟桢不解。 王呈林的手按在腰间的剑鞘上,缓缓道:「你几次三番坏了齐麟那厮的好事,当真以为他会放过你去?」 孟桢不由得皱眉,反盯着王呈林问道:「难道将军你办不了他?」 他想,任凭谁家兄长也不会轻易放过意欲侮辱亲妹的纨绔。 王呈林冷笑了一声,大拇指轻轻一推,宝剑出鞘半寸又归于鞘中,「哐当」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突兀。他剑眉微微一扬,「办自然得办,倒要花些功夫。」 他从青城被调到信阳来要办的可不止一个齐麟,想起揣在怀中那卷明黄,一丝黯色不由自他的眼底划过。 信阳城知府衙门的大堂上,匆匆忙忙换上官服的齐克涨红着脸喘着粗气坐到案台后,脸上的横肉随着他坐下的动作轻轻一颤,勉力睁开眼。然而当他看清跪在堂下、被五花大绑的人是谁以后,又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动作之快,是堂上衙役与主簿见所未见。 不过也是,看到自家亲儿子被人绑到自己的大堂上,先不提气不气,就是惊讶也够惊讶了。 「齐麟!」齐克大惊,「是哪个胆大包天的东西敢把你绑起来的?」 他从桌案后面绕出来,快步走到自家儿子跟前后,才愕然发现自家长得还算俊俏的儿子此刻脸上竟也挂了彩。 齐克惯来知道自家儿子不成调,在信阳城里干下不少欺男霸女的荒唐事,但他曾帮他摆平过几回,城中百姓素来忌惮,可从没有人敢真把自家儿子扭送到自己的堂前来。 用鼻子想也是自家儿子闯了祸,即便心里再如何恨铁不成钢,齐克也舍不得看宝贝儿子吃如此大的罪,当即就发了怒,冲着站在近前的衙役吼道:「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给公子松绑?」 那衙役被吼得抖了抖身子,可却半天没有动静。 齐克这才后知后觉的查出不对来。 他睁着眯缝眼往自家儿子身后看去,待看到一身黑色锦衣、肃着一张冷脸的男人后,他先是一愣,紧接着目光不经意划过男人腰间挂着的腰牌,登时打了一个冷激灵,因为方才在衙门后头厢房喝的几两小酒而生出的醉意顷刻间烟消云散。 只见他身上汹汹的怒火霎时间湮灭,旋即大肉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这位大人您是……」 那腰牌上出自皇家,瞧着上面的刻纹隐隐有些像是浔阳公主府的,齐克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面上也跟着透出些许不安来,而他的心里更多的则是困惑。 浔阳公主府远在京师,他没记错的话,自家儿子今儿该是替他娘往历山的归元寺去添香油钱,怎么好端端的竟招惹上这么大来头的人?难道浔阳公主府有人来了信阳不成? 乔行抱臂而立,冷眼看着齐克的态度变化,见问方掀了下眼皮,冷声开口道:「浔阳公主府护卫,乔行。」 「乔大人好,乔大人好。」齐克陪着笑脸,搓了搓手,小心翼翼的道,「不知犬子干了什么荒唐事,竟劳累乔大人亲自把他给送过来。」 乔行看向齐克,脸上露出些许意外,「齐大人原来不知令公子的声名?」 一句话问得齐克的额头上立时沁出冷汗来。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一眼一旁被堵着嘴巴说不得话的儿子,齐克干笑两声,没敢替儿子辩白,毕竟齐麟是个什么货色,从大街上随便抓个人就能闻出一二。 乔行冷笑一声,却也不跟他在绕圈子,直接道:「今日令公子当路调戏良家女,把人推下山去,正好被我家主子撞见。我家主子说,这事儿该怎么处置,单看齐大人是个什么章程了。」 齐克这回可不敢向以前一样了,盯着乔行的目光,稍稍一犹豫,只能挥手让人把齐麟拖下去杖刑关入大牢。不久,听着大堂外传来自家儿子哭天喊地的痛呼声,齐克悄悄地攥紧了笼在袖中的手,面上却仍是一派小心,「乔大人,你看这样成不?」 乔行未置一语,将抱在怀中的剑换了一只手提着,似笑非笑的看了眼齐克,转身朝衙门外走去。 齐克怔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连忙追上去。到了衙门外,看到坐在马背上的乔行,他忙开口问道:「不知是公主凤驾至此,还是……」 乔行手扯缰绳,居高临下地看过来,道:「公主凤驾暂栖归元寺,有言不必惊动各方官吏。」看着齐克莫名松了一口气的模样,乔行但笑不语,问,「齐大人可还有旁话要问?」 齐克连连摇头。 目送乔行催马远去,想起还在挨板子的儿子,他忙不迭转身回去,却见衙门的院子里哭骂声一片。 打人的板子早停了下来,这会儿只见一妇人抱着屁股被打开花的齐麟边哭边骂。等见着齐克从外面进来,那妇人没松开齐麟,只腾出一只手指着齐克骂道:「你个老不死的,你把我的麟儿打成这样是想要了他的命吗?你就那么看不惯我们娘俩儿……这么狠的手你也下得去,他可是你儿子,亲儿子啊!」 看着被打得惨兮兮的儿子,齐克心里本来正心疼,可听见妇人的叫骂后,脸上顿时挂不住,不由黑了脸色,斥道:「你个妇道人家懂个屁!」 「你知道这小子闯了多大的祸吗?啊?浔阳公主府的人他也敢得罪,还险些闹出人命来,打他一顿板子都算轻的,不然就凭他干的那些子荒唐事,再添两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浔阳公……公主?」蒋氏颓然坐倒在地,抱着儿子呜呜的哭了起来。 齐克被吵得头疼,甩袖就越过他们母子往后面去,有衙役拦住他,小心翼翼地请示道:「还要把公子送去大牢吗?」 齐克一脚踹过去:「自己滚去牢里蹲着!」 v第04章[02.10] 自从归元寺回来以后的两天里,小宋氏每日里都有些坐立不安,即便是吃斋念佛时也偶有神不守舍。林修儒注意到,以为她还在为那日的事情自责,反过来安抚她道:「那日的事情与你无关,你别跟自己过不去。」 因为得知齐克已经惩治了齐麟,加上事情闹大了有损女儿闺誉,林修儒便没往衙门去。这几日他原就操心着女儿的事,再见着小宋氏如此,不由觉得头疼。 小宋氏知他误会了,有些话想告诉他,可到了嘴边又吞吐不得,期期艾艾半晌终于咬了咬牙,下定决心开口道:「老爷,我有件事不知该不该和你说。」 「什么?」 「那日在历山,救了婉宜的还有一个人……」 林修儒点点头,「这个你跟我说过。」他看着小宋氏,轻轻地皱皱眉,疑惑不已,「怎么好端端又提起来,难道那人有什么不对?」 小宋氏轻叹一口气,看着他,缓缓开口道:「这几日我反复想了又想,越来越觉得那位王将军像极了一个人。」视线与林修儒的对上,她微微一顿,道,「他真的像极了阿珵。」 林修儒一怔,抓住小宋氏的衣袖问道:「你说谁?」 「当日我只觉得他生得和阿珵有几分相像,可细细想来,他眉眼之间都还留有阿珵小时候的影子,而且跟姐姐也很像。」小宋氏越说,语气便越笃定,「妾身想,他一定就是阿珵。」 林修儒嘴角的笑意敛去,脸上的动容一闪而过,旋即便绷起脸来,不发一语,负手在屋中踱起步来。 小宋氏捏着帕子跟在他身后,「老爷……」 林修儒顿住脚步,回过身拧眉看向小宋氏,「你不是说那是浔阳公主的驸马,镇守青城的王将军?」 小宋氏点点头,没记着反驳他,只转身走去屋里的书案处,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边写边问他,「那老爷可还知道那王将军的名讳?」 林修儒细细一思索,模模糊糊地记起一点儿,却在看清小宋氏提笔写下的三个字才念了出来:「王呈林?」 小宋氏又提笔,在纸上勾勒两个圈,把那三个字隔开,「王呈为‘珵’,如果把王将军的名字颠倒过来,可不就是阿珵的名字吗?」 林修儒还是不肯信,摇摇头,道:「许是你想错了。」 长子置气离家九年,林修儒从一开始的恼火到如今的担心,心里殷殷切切多少次生出过希望,可每一回派出去的人带回来的消息都毫不留情地把那些希望击碎。如今,饶是小宋氏说得再如何笃定,没有亲眼见着人,林修儒都不肯相信。 似是早就料到林修儒的反应,小宋氏没急着与他争辩,只静静地道:「兴许是吧,只妾身想着,婉宜该知道些什么。」 那日从历山回来的路上,即便林婉宜掩饰得再好,小宋氏还是看出了些许端倪。她愿意提起那个叫孟桢的人,却对那王呈林讳莫如深。小宋氏隐隐觉得,林婉宜该是知道些内情的。 然而事实上呢,林婉宜所知道的也不过是哥哥回来了而已,至于其他更多的却一样一无所知。 王呈林交给她的信,她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可上面只有寥寥数语,所言所说,不过让她暂且安心下来,等到时机到了,他自会回家一家团聚。而且跟当初送呈宋老太爷的那封一模一样,特意叮嘱暂不向林修儒提起。 因此,当林修儒过来秋水居想要印证小宋氏的猜测时,林婉宜只是一问三不知,将他心里再次将他心里升起的希望浇灭。 这九年来,对于林珵的出走,林修儒从从长子身上寻不是渐渐地转向对自己的反思。时间越久越冷静,也能慢慢地咂摸出当初长子的心境来。 其实自打宋氏过世以后,长子的一些转变林修儒就看在眼里。曾经爱笑爱闹的少年慢慢变得内敛,除了熟读诗书,更在闲暇之余偷偷学起拳脚。而在他续娶小宋氏以后,曾经跟他亲近的长子便慢慢跟自己疏远起来。他虽有所觉,但见长子对上敬小宋氏,对下爱护林秋宁,就把心头稍稍的不安压下,久而久之也忽略了去,又哪曾料到女儿一次失踪,会让一贯内敛好脾气的长子失了分寸,不仅顶撞双亲,甚至还一走了之。 曾经林修儒以为,林珵只是年少一时冲动置气,等他想明白了,就会回来。可却从未料想,他这一冲动会是长长的九年。 林修儒颓然坐在椅子上,一手轻抵在额上,垂着头,良久,深深叹息了一声。 林婉宜看着林修儒的模样,心生不忍,翕了翕唇,想开口,却在他抬头的一刹转过头去。 林修儒缓缓地站起身,扯唇笑了两声,道:「我也跟你母亲说了,是她认错了人,可她还偏不信,瞧,可不是认错了。」他摆摆手,「时辰也不早了,爹爹先去书院。」 言罢转身欲走。 「爹爹。」林婉宜出声喊住他,看着两鬓微染白霜的老父,纤手勾着素帕打了个圈儿,迟疑的问他,「爹爹,你还怪哥哥吗?」 林修儒笑了笑,看着女儿,声音里掺着些许怅惘,幽幽地道:「只要他如今好好的,爹爹也不奢求旁的了。」若长子在外有个三长两短,百年之后,他又有何面目去见发妻? 看着林修儒踽踽而行的背影渐行渐远,立在门内的林婉宜慢慢地抿紧了唇。等到莲枝从外面回来后,林婉宜便对她低语交代了两句。 莲枝皱着小脸,有些犹疑:「如果大少爷如今真的改名换姓成了驸马爷大将军,薛公子真的能见到他吗?」 「可除了他,还有谁呢?」在林婉宜看来,饮月楼迎来送往许多权贵,薛斐身为少东家常在酒楼行走,结交甚广,也许找起人来会容易许多。 莲枝轻笑一声,不赞同道:「姑娘那日不还跟奴婢提过,说孟公子似乎和大少爷认识?况且,大少爷那样的身份若是真的进城来了,只怕少不得要惊动许多人,哪会像现在这样风平浪静?既然大少爷不一定在城里,纵使薛公子人脉再广,也未必能把手伸到大少爷身边去不是?」 林婉宜不由问:「那……」 「依奴婢之见,这事儿兴许找孟公子帮忙更靠谱些呢。」 林婉宜纤眉微微颦起,声音轻轻的,道:「他能找到哥哥?」 「那日可不就是大少爷送孟公子回家去的?」莲枝笑笑,「况,已经好几日了,姑娘当真一点儿也不关心孟公子的伤势么?」 v第05章[02.10] 小丫鬟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线,声音里满是揶揄。 林婉宜没料到她话锋会转到这上面上,一下子被打趣红了脸。她轻啐了愈发不知规矩的小丫鬟一口,脸蛋儿满布红晕,想反驳,可又说不出违心的话来。 她不说话,莲枝便当她默认了,脸上的笑意愈发促狭起来,只笑嘻嘻地道:「这样吧,奴婢打发小六子先去孟家找孟公子打听打听,姑娘可有别的话要奴婢转告小六子说给孟公子听?」 林婉宜睨了她一眼,红着脸转身掀帘进了内室去,留下莲枝捂着嘴「咯咯」直笑。 「滚,都给小爷滚出去!」 伴随着怒吼声一道响起的还有瓷器摔碎的声音。 丫鬟和小厮缩着脖子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口,连伸脖朝屋子里望一眼也提不起勇气来。 半晌,脆的环佩声响起,一阵馥郁的脂粉香气扑鼻而来。有胆大的丫鬟的偷偷抬眼,就看见一个身穿绛红色锦绣裙衫的美人儿扭着纤腰步步生姿地从长廊的尽头走过来。 「花姨娘。」丫鬟和小厮齐声请安,福身行了半礼。 花西滢眼尾向上轻轻勾去,一双丹凤眼天生一段妩媚。她往屋里瞥了一眼,只看见满地的狼藉。她止步于门槛外,问站在门口的一个小厮,道:「爷这样多久了?」 她声音没有嗲气,却仍然勾得人心肝发颤。 小厮埋下头去,小声回答道:「从昨儿傍晚醒过来就一直这样了。」见她抬脚想进去,小厮忙阻拦道,「花姨娘且慢。」在花西滢抬眼望过来时,竟微微红了脸,声音愈发低了下去,「爷说了,不让人进去打扰他……」 花西滢轻笑一声,帕子轻轻一甩,抛下一句「凡事有我担着呢」后就抬步走了进去。 地上布满了被摔碎的花瓶瓷片,一眼望过去,满室狼藉。花西滢小心翼翼的避开地上的碎片,移步走到花梨木拔步床旁。 听到脚步声,趴在床上的齐麟又是一顿心头火窜起,手边没有东西可扔,便一把抓住垫在胳膊下的软枕,头也不回的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扔去。 花西滢侧开步子躲到边上去,在软枕飞过的时候伸手接住。抱着软枕,她款步走到床边坐下,看向齐麟的背影,嗔怪道;「爷这是跟谁置气呢,倒把气撒到妾身的身上来了。」 她声音媚如水,娇嗔时一转三折,平白的勾人心弦。齐麟一向喜欢她的嗓音,听见了,窝在心口的怒气平白淡去两三分,可开口时仍然没有好气:「爷为了什么事,你们心里还不清楚?还嫌老子丢的脸不够吗?」 花西滢咯咯地笑了一声,半点儿不怵他,「妾身是听说了一些,只是不知道爷这气是为了打你板子的人,还是为了抓你的人,还是为了……」轻轻一顿,方继续道,「为了那勾得爷神魂颠倒的,满身书香的林大姑娘,嗯?」 她一点一点都说在齐麟的心上,叫他不由闷闷地冷哼一声。 花西滢又轻笑:「若是前两桩,妾身人卑声微怕是没什么法子可以使,可若是换做了最后一桩,妾身倒有些话想说了。」 齐麟心气不平,最为这遭吃了罪还没沾到美人边,故而听见花西滢的话后,一时竟顾不得身上的伤口疼,翻身看向眉眼横波的娇媚美人儿,急切的问道:「怎么说?」 「林姑娘出身书香门第,爷几次三番所为可算不得君子,可该换换法子才是。」 「什么法子?」齐麟愈发急切。 见他这样,花西滢挑眉掀唇笑了,笑意不达眼底…… 齐麟不顾伤口牵扯,强忍着钻心的疼痛爬坐起来,目光锁住花西滢过分娇媚的脸庞,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急切与期待。 而花西滢把他的反应清清楚楚纳入眼中,反倒不急不忙起来。她扭过头,冲一个胆大的伸出半颗脑袋朝里张望的小厮吩咐了一声,让他去小厨房端药过来以后方才笑盈盈地回身望向齐麟。 因见他面上隐隐流露出些许不耐,这才轻笑一声,倾身附到他耳边低语了两句,末了眼尾轻轻一挑,「爷,觉得妾身说得对不对?」 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齐麟咂摸了一回,不由点头,「你说得虽没错,但只怕也没那么容易。」手轻轻的碰了一下伤处,他咬紧牙关道,「老头下这样的狠手,你说爷还能指望他给爷撑腰?」 「妾身倒觉得,老爷只怕是求之不得。」她嫣然一笑,「林家乃是书香世家,天渊书院的声名和势力又摆在那儿,再加上林大姑娘知书识礼,爷若是肯跟老爷好好谈,这事儿跑不离的。」 齐麟微微眯了眯眼,瞥一眼巧笑嫣然的花西滢,语气里掺着怀疑问道:「呵,你就不怕爷偿了心愿,自己没了立足之地去?」 花西滢神色未变,笑意反而加深了些许,拿着手绢掩唇轻笑道:「我可巴不得爷能娶了林大姑娘回来呢。」见齐麟不信,她又添了一句继续道,「妾身出身微贱,能跟在爷身边已是大幸,又哪里敢奢想许多?更何况,这主子奶奶的位子空着,迟早是有人嫁进来的。与其担心碰上厉害的角色,妾身倒是更希望爷能娶了那林姑娘回来呢。」 「再者而言,爷日后念着妾身今日献策之功,想来也不会亏待了妾身去。」 齐麟「哈哈」地笑了两声,伸手将人揽进怀里,一手点点怀中人的鼻子,方笑道:「这是自然,甭管谁进了门,你都是爷的心头宝!」 「爷可要记得自己说的话,不许翻脸不认人。」 「自然,爷几时骗过你?」 「……」 花西滢趴在齐麟的怀里,抿着唇角轻「嗯」了一声,继而眼帘一垂,笑意尽数敛去。 服侍齐麟用药歇下以后,花西滢就着丫鬟打进来的清水净了手,之后眄了眼内室的方向,头也不回地便出了门去。等走出齐麟住的院子,行到无人处,花西滢方停下脚步,对跟在身侧的心腹丫鬟低语两句,又从袖笼里掏出一块小小的玉佩来,「出了长街往城东铜壶巷去,巷子里有一户悬着白色灯笼的人家,你到那儿寻巧爷,把这个交给他,然后我交代你的话也莫要忘了。」 心腹丫鬟接过玉佩,小心翼翼地收好,应声道,「奴婢都记下了。」只是却并不急着走开,反而有些迟疑的看向自家主子,犹犹豫豫开口道,「如果让那位主子知道,是姑娘给齐麟出的主意,只怕……」 v第06章[02.14] 花西滢轻笑,浑不在意道:「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拢紧身上的斗篷,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无声一叹,声音低低的道,「我等了好些年,如今好容易熬到了可以出头的日子。我不过递了把刀上去,就算真的被追究了,还能比现在更糟糕吗。」 「白芷,不会有更糟糕的事情了。」 白芷闻言,欲言又止一番,终于还是轻叹一声没有再多嘴。 铜壶巷巷口狭窄,越往里走就越发宽敞。白芷低着头快步穿过长长的巷子,一路走到一座半大的宅院门前,她抬头看了眼门上高悬的随风轻轻晃动的白色灯笼,又小心翼翼地往四周打量了一圈,确定无人走动后,方抬步上了台阶走到大门前敲门。 大门很快被打开,出来的是一个肤色黝黑却一脸正气的男子,那人见到白芷,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那男子浑身透着一股逼人的气势,白芷打了个轻颤,忙把花西滢交给自己的玉佩掏出来递上前去,抖着唇道:「劳烦您把这个交给乔行乔大爷。」 黑脸男瞧见那块玉佩,神色微微一变,倏尔清清嗓子对白芷道,「你想跟我进来。」 引了白芷到廊下,黑脸男一刻没有耽搁,转身就往西面一个屋子去。白芷悄悄望过去,不大会儿功夫,就看见黑脸男跟在另外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身后出来了。 乔行手里捏着玉佩,看见白芷,虽然极力保持镇定,但是声音里仍有控制不住的轻颤,问她,「她人呢?」 白芷道:「姑娘如今不太方便出门来,今儿遣奴婢过来寻乔爷,是有要事向您禀报。」 乔行抿紧了唇:「你只管说来。」 白芷于是便把齐麟预备借齐克之势向林家提亲的消息说了。末了还添了一句道,「姑娘说,虽不知那位主子跟林家姑娘有何牵扯,但还是想着派奴婢来知会一声,只请乔爷拿拿主意。」 闻言,乔行眉头蓦然皱起,嗤笑了声,「这主意是她提出来的吧?」 白芷一震。 乔行的面上露出淡淡的无奈,良久,轻叹一声,道:「这事儿教她不必再插手,花家的冤案翻案,将军这边早有安排,她……如果愿意离开齐家,我可以安排。」 白芷自是点头应下。 将手中的玉佩摩挲半晌,依旧交给白芷,乔行道:「带回去吧。」 「是。」 白芷走后,乔行在院中站了一会儿,然后移步去了书房。 王呈林正坐在书案后翻开卷册,眼角的余光瞥见他从外面进来,头也未抬地问他道:「齐府那边有动静了?」 「是。」把白芷转述的话说了一遍,乔行没瞒着王呈林什么,只道,「西滢这几年不容易,还请将军不要跟她计较。」 王呈林的脸色并不好看,半天冷笑一声道,「真不愧是第一才子花之舟的女儿,激将法用得倒是顺手。」 乔行道:「她也是报仇心切,对林姑娘绝无恶意。」 王呈林的脸色丝毫没有舒缓,他合上手里的案卷,目光落在卷名处「花之舟案」上,「你倒是知她甚深。」对于乔行与花西滢之间的官司,王呈林心里有数,这会儿只问他,「当年她一声不吭弃了婚约,辗转卖身勾栏跟了齐麟,到如今,你还这样信她?」 乔行:「她,也是身不由己。」 当年由先帝御赐名满天下的「第一才子」花之舟携家眷赴信阳城赴任,上任未满三月便遭人举报有不臣之心,人证物证俱全,先帝一怒之下将花家满门抄斩,唯有尚在返乡途中的花西滢闻讯逃过一劫。 花之舟被押解京师斩首示众后,身为信阳知府衙门府丞的齐克便立即接到了任令,接任信阳城知府。而齐克正是当初揭发花之舟的人。 花西滢辗转闻讯,认定齐克就是害死亲父的仇人,便一门心思混进齐家,暗中搜集齐克的罪证。 王呈林此时手上的案卷和部分文书证据,皆是由花西滢托人递送过来的。 王呈林看向乔行,「派人盯住齐克和齐麟父子。」 「是。」 「派去书院的人可有回信?」王呈林问道。 乔行忙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放到自家主子面前,回话道:「书院那边尚没有任何关于花家案子的发现,只是意外的查出一点儿别的不对来。」 王呈林垂目扫了一眼纸上所言,轻皱眉:「陆明远?」 林府,正院里。 林婉宜捧着手炉,一脸震惊地看向满面和蔼笑意的小宋氏,声音里掺着一丝丝慌乱,问道:「母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宋氏道:「你这孩子平时机灵,怎么这会儿倒犯起糊涂来了?」她笑道,「昨儿个孙少夫人来府上,跟我提了想要替她弟弟也就是薛家的公子求一门姻缘,说是相中了你。我跟你爹商量了,都觉得这门亲事极好,毕竟你与薛斐也算得青梅竹马,彼此知根知底,岂不是很好?」 「况且,薛斐那孩子仪表堂堂,文采出众,人物品性也好。把你许给他,你爹也放心。」 小宋氏一番话,让林婉宜不由遍身发冷,便是手中的手炉仿佛也跟着冰凉起来。她咬住唇,「我……」女儿家想说拒绝话,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薛斐人物品性摆在那儿,她轻言拒绝,小宋氏免不得要追问。 v第07章[02.14] 她低头不语,小手摩挲手炉,小宋氏看在眼中,还只当是小姑娘脸皮薄,羞于开口,又道:「不过,你爹也说了,亲事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前,但到底还是要问过你的心思。今儿咱们娘俩关起门来说话,你也别害羞。」 如果没有遇上孟桢,没有明白他一片炙热真心,或许林婉宜会随着林修儒与小宋氏安排婚事。可如今……她想起孟桢几次三番的相救,想起他双眸盛满深情一字一句说「欢喜」时的模样,想起他为自己背井离乡数月,想起他在历山拼命护住自己的场景……林婉宜抱紧手炉,抬眸看向小宋氏,终于下定决心般开口道:「这门亲事,我……」 话还没说出口,屋外便传来一阵喧闹,有管事婆子脚步匆匆甚至顾不上通报就闯进屋来,慌慌张张道:「夫人,不好了!齐家,齐家来向大姑娘提亲了!」 小宋氏手一抖,「齐家,哪个齐家?」 婆子道:「知……知府齐家……」 「哐当!「 是手炉滚落在地的声音。 齐克当堂下令杖责齐麟一事早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小宋氏听林修儒提过,只当经此一事,齐麟那纨绔能够彻底歇了心思去,却没料到竟会有今日这么一遭。 听了婆子的话,小宋氏霍然站起了身,而坐在一旁的林婉宜摔了捧在手里的手炉,一霎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她怔坐在椅子上,一张小脸刷白。 因听婆子说齐家的人就在前厅,小宋氏不敢躲,却也不知该如何应对。 「芸香,立刻让人去书院把老爷请回来。」 吩咐完芸香去寻林修儒,小宋氏勉强稳住心神,看向林婉宜,安抚道:「你别怕,我跟你爹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的。」 林婉宜不怀疑小宋氏说的话,但并不会天真地认为齐家会善罢甘休。她垂下眼帘,轻轻地「嗯」一声。 齐夫人蒋氏坐在堂中,见手边的茶被换了第三遍,她微微扬眉,睨了站在边上垂着脑袋的丫鬟一眼,轻哼道:「你家夫人真是好大的架子。」语气里满是不悦。 小丫鬟依旧垂着头,觑了一眼蒋氏,不敢乱说话,便只好又小心翼翼地问一句,「夫人,还需要添茶吗?」 「……」蒋氏一噎,没好气道,「本夫人是上门来提亲的,可不是来当水桶的。」 她烦躁地站起身,刚朝外头望了一眼,就瞧见有人正从不远处过来。 来人恰是小宋氏。 蒋氏命人准备了许多提亲的东西,满满当当放了一屋子。小宋氏进屋来,目光轻轻一扫,不由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单看齐家这阵仗,只怕亲事不好推拒。 小宋氏心怀忐忑,面上却笑意盈盈。与蒋氏赔了罪,方道:「不知夫人来,未能远迎,失礼之处还请夫人见谅些许。」 因为之前的怠慢,蒋氏心里憋着火气,想要发作,又想到儿子千拜托万祈求的模样,少不得暂时按下心头的火气,对着小宋氏扯出一抹自认平和的笑容,道:「原是我唐突冒昧,惊扰了府上。」 等和小宋氏一同落座后,她也没故意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道明自己的来意,「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今儿登门来呢也不为旁的什么事。林夫人也知道我有个混账儿子,一贯没个正形,连他老子也管不住他。可近些日子,他倒乖觉起来,我这一好奇,细问之下才知道他的心思。原来他偶然间见了您府上的大姑娘一面,惊为天人,倒愿意为了林大姑娘洁身自好。难得他肯收心,故而今日我也就厚着一张脸皮登门来,就是想为我儿求个姻缘,不知林夫人意下如何。」 言罢,她好整以暇地看向小宋氏。后者微微一怔,旋即扯了下唇,徐徐开口道:「齐夫人该知道我们府上的情况,我们大姑娘并非我所出,乃是我那过世的长姐亲女。都说后娘难当,我即便身为她的后娘与姨母,可这婚姻大事却不好插手。」说着,她面露些许难色,「故而夫人一番好意,我委实不好应承什么。」 蒋氏轻挑眉,「这是看不上我儿的意思?」 小宋氏讪笑:「夫人您别误会……」 「都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既然身为林家主母,怎么会当不了家做不了主?」蒋氏面色微微沉,「我儿虽然素日名声不大好听,可人物模样和家世摆在那儿,难道还能委屈了贵府的大姑娘不成?」 小宋氏连道不敢,一边向外张望,久不见林修儒回来,又见蒋氏步步紧逼,她一咬牙,看向蒋氏,开口道:「我还是与夫人直说了吧。非是我不识抬举故意推诿,实在是‘一女难许两家’,知府门楣高,是我们大姑娘没福气攀上。」 蒋氏微微眯眼,「这话什么意思。」 小宋氏道:「实不相瞒,我们大姑娘打小就已经定下了亲事。如今两家正商议着成亲的细节呢,这也是我们打江南把人接回来的原因。」 「你莫不是故意哄骗我?」蒋氏狐疑道。 林婉宜久居江南,回到信阳的日子不算长。蒋氏偶尔听人夸赞林家大姑娘才貌品性出众,至于更多的却不甚清楚了。这会儿听小宋氏如此说,她虽有点儿相信,但念及一开始小宋氏的推诿,心里还是存着疑惑。她审视般看着小宋氏,慢悠悠开口问她:「不知贵府千金许配的是哪户人家?」 「这……」 「不是旁家,正是我薛宝盈的弟弟,薛家的大少爷,薛斐。」含笑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在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落下时,一身锦绣华裳的薛宝盈便笑盈盈地从屋外进来,见着小宋氏与蒋氏,她款款见了礼,之后才不疾不徐地看向蒋氏,道,「夫人该知道我薛家与林家的交情,这结成儿女亲家自然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夫人如果不信,也只管出门去打听。我可是昨儿才来问过名,今儿特地来下聘的呢。」说完,她轻轻一拍手,立时就有几个小厮抬了几口系着大红花的箱子进门来,另外还有两只大雁。 蒋氏望过去,一样样皆是下定用的聘礼。 她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如果林家是跟别家定了亲事,她还能动动自家权势教人家知难而退,可偏偏就是薛家。薛家在信阳的财势震天,连齐克都忌惮几分,更何况薛宝盈的身后还有个京中有人的孙家。 蒋氏不敢轻易开罪薛宝盈,少不得忍气吞声,带着人和东西默默离开。 v第08章[02.14] 等到蒋氏离开以后,小宋氏这才看向薛宝盈,指着屋里的聘礼,道,「宝盈你这是……」 昨儿她来提及结亲之意,小宋氏并未许诺过什么,故而对她这会儿突然携礼上门的用意不由得意外和微微无措。 薛宝盈看出她的紧张,轻轻一笑,道:「伯母不用紧张。」 原来,蒋氏领人到林家来时声势浩荡,薛宝盈彼时正和孙时逸在茶楼喝茶,瞧见了,便觉出不对,这才匆匆吩咐人备下了聘礼登门来。「那齐麟一家皆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如今既打起了婉宜的主意,只怕不会那么容易死心。」说着,她看向小宋氏,柔柔一笑,「我家薛斐品性如何,我不多说伯母也知道。他和婉宜勉强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虽然他嘴上什么也不说,可身为他姐姐,我能看得出来,他是喜欢婉宜的。与其教那齐麟一直惦记着,不如让婉宜的婚事早点定下来。伯母,您觉得呢?」 薛宝盈说得句句在理,比起混不吝的齐麟,薛斐的确是女婿的上上之选。小宋氏有些意动,可想到先前林婉宜的反应,她心里拿不准,不由得犹豫起来。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丫鬟的通报声。 林修儒回来了。 他甫一进门就有管家把前事一一禀报了,在屋外他也听到了薛宝盈说的话。因此,走进门来,林修儒旁话不提,只道:「这门婚事我应了。」 「老爷……」小宋氏低低的唤了他一声。 林修儒递给她一个眼神,而后看向薛宝盈,道:「过几日挑个良辰吉日,两家交换一下庚帖,就此把亲事定下。至于成亲的日子,还是等到年后再说?」 薛宝盈喜笑颜开:「一切就依伯父所言。」 薛宝盈离开后,小宋氏方忧心忡忡地看向林修儒,语带担忧的道:「老爷,这样贸贸然答应了薛家的亲事,婉宜那儿……」 「这件事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胡来。」林修儒绷着脸道。 闻言,小宋氏才察觉出自家夫君的不对来,「老爷,这是怎么了?」由着性子胡来,批林卓与林秋宁差不多,可放在乖巧懂事的林婉宜身上,小宋氏有些意外。 林修儒挥手让在屋中伺候的下人退出去以后,方叹了一口气道:「你可知道,今天林卓在书院跟人打架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卓儿有没有受伤?……不对,这事儿跟婉宜有什么关系?」小宋氏皱眉不解。 「打架的缘由就是为了浓浓。」林修儒道,「和林卓打架的人叫孟桓。」 「孟桓?」小宋氏琢磨着名字,觉得隐约有点儿耳熟。 林修儒问她:「你可还记得上回救了浓浓的那个孟桢吗,他俩是兄弟。」 「老爷你说得我都糊涂了。」小宋氏理不清其中曲折。 林修儒便把一早在学堂发生的事儿说给小宋氏听。 原来,林卓一早到学堂,偶然撞见孟桓跟人在提他的未来嫂嫂,林卓无意间听了一耳朵,正好听到孟桓提到自家姐姐。知道穷小子口中的未来嫂嫂指的是自家姐姐,林卓一时脾气上来,就冲出去跟孟桓打到了一起,最终闹到了林修儒的跟前。 林修儒问清打架的缘由,见涉及自家女儿,少不得对孟桓一番盘问。而孟桓年纪到底小,一经盘问便把自家兄长的底交代了个干净。 自家女儿被人惦记上,林修儒心中不快,小宋氏能理解,却不明白他为何连林婉宜也一并迁怒了进去。 林修儒从袖中掏出一块帕子递到小宋氏手中,「这是从孟桓那儿搜出来的。」 小宋氏展开帕子,只见帕角上绣着一朵精致的兰花,绣工精巧,针脚细密,俨然出自林婉宜之手。 「这……」 秋水居里,林婉宜怔怔地看着小宋氏放到桌上的帕子,耳边传来她语重心长的声音。 「婉宜,我们林家虽非大富大贵的人家,可依着孟家的情况,那孟桢绝非良配,你怎么能够如此糊涂呢?」自嫁进林家为继室,小宋氏虽一向把长姐留下的儿女照顾妥当,但也仅仅是不出差错,平时更是客气居多,鲜少会说出重话来。今日这般说教,还算是头遭。 虽然面前的帕子是自己当初不小心遗失的,但是林婉宜却没有反驳小宋氏说的话。她抬起眼帘,一双翦水眸子静静地看向小宋氏,轻声问道:「所以,爹爹答应了薛家的亲事?」 小宋氏颔首,道:「你爹也是为了你好,况且也唯有如此,才能让齐家歇了心思。齐家势大,只有薛家和薛斐能护住你。换做那孟桢……」言及此,她没有再说下去,只点到为止。 林婉宜拿起桌上的帕子,指尖轻轻地拂过上面的兰花纹路,眼帘轻垂,嘴角微压,声音极轻地道:「婉宜不会让爹爹和母亲失信于人的。」 「唉。」 屋顶上的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地消融,雪水顺着屋檐滴答滴答地落到地上、石头上,一声接着一声,惊破小院的寂静。 屋里,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上铺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纸上歪歪扭扭的画着什么,看上去模模糊糊有点儿像是修建房子的草图。孟桢趴在桌旁,一只手的拇指抵住下巴,手肘支在桌上,另一只手正在图纸上划动。 孟桓低着小脑袋站在他身边,声音弱弱地道:「事情就是这样的,不是我故意和人打架的。」 孟桢的手指在纸上顿住,良久,他侧过头,看向自家弟弟,没急着追究他跟人打架的事,只问他道:「帕子怎么跑你那儿去了?」 那块帕子还是上一回在饮月楼里林婉宜无意间落下教他捡回来的,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守在屋里的柜子底下……等等…… 他看向弟弟,问他:「你拿了柜子底下那个包袱?」 v第09章[02.14] 孟桓点点头。 那个包袱里装的是冬衣,如今天气寒冷,他上回回书院的时候就把整个包袱都给带了回去。 「哥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他到书院收拾东西的时候也注意到了那块帕子,因为做工精细,孟桓也猜到帕子可能是哥哥特意收起来的,原本还想着今儿回家还给兄长,没料到出了早上的事情。 孟桢按了按额角,「帕子呢?」 「被院长收走了。」孟桓老老实实道。 孟桢挑了挑眉。 孟桓忙道:「哥哥,你是不是不知道,我们院长是谁?」 「……」 孟桓道:「小仙女姐姐的爹爹,还有那个讨厌的小哥哥的爹爹,就是我们院长。」 弟弟因为称呼林婉宜的缘故跟林卓打了架,事情闹到了天渊书院院长跟前,弟弟和林卓都被训了一顿,然后那块原本属于林姑娘却被他私藏的帕子被院长没收了,而那位院长好巧不巧正是林姑娘的父亲! 联想到刚刚自家弟弟交待的事情,孟桢一下子傻在了原地,直觉事情可能有点儿不妙。「那林院长可还有说旁的什么?」 孟桓摇摇头,「可他脸色黑乎乎得怪吓人呢。」说着他歪了一下脑袋,「而且院长家里似乎有人急着找他,好像说有谁去他家提亲……而且我好像还听到了仙女姐姐的声音呢。可是哥哥,仙女姐姐不是要给你当媳妇儿么?」小家伙虽然读书聪明,但是对于这些问题还是迷迷糊糊拎不清楚,说话时也有些颠三倒四。 可是即便如此,孟桢还是敏锐地捕捉到有人去林家向他心上的姑娘提亲了! 孟桢一下子变了脸色,飞快地站起身,转身就朝门口的方向跑去,连桌上的图纸被带落到地上也顾不得。 他跑出孟家小院,迎面正撞上刚从河里洗菜回来的胡氏。胡氏见他一脸急色、没头没脑地往外窜,不由伸手把人拽住,问他道:「这都快到晌午吃饭的时辰了,你这猴急猴急地去哪儿呢?」 孟桢心急如焚,但被自家二婶拽着也不敢甩开,只好压下心头的惊慌,解释道:「我有急事去城里一趟,二婶不用等我吃饭了。」 说完,也不管胡氏说什么,就火急火燎地去院外不远牵了一早散放在外头的小毛驴,一路朝着通往信阳城的道上奔去。胡氏提着菜篮跟在后头追了几步,扬声喊道:「你可慢些,仔细点腿上的伤!」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远去的毛驴「夯吃」声。 小毛驴优哉游哉地在空地玩了一上午,这会儿被赶着上路,正好有着使不完的劲儿,跑起道来比往常快了许多。很快,孟桢便进了城门。 虽然他从没到过林府,但是只要稍稍一打听就找到了方向,顺带着还听到了一些坊间的传言。 「这林家可从没像今天这样热闹过,先是知府夫人浩浩荡荡地上门,紧接着那孙家的少夫人薛府的大小姐宝盈姑娘也携礼跟过去了,我瞧着大门的门槛都险些被抬礼的人给踩烂了叻。」 「可不是!我听说了,两家都是为了林府的大姑娘去的呢。说是知府夫人想替她那个混账儿子齐麟定下林大姑娘当媳妇儿,结果,人家姑娘早跟薛家的大公子定了亲,好巧不巧知府夫人还正赶上人家薛府去林家下定,灰溜溜地走了呢。啧啧啧,你们是没看到,那知府夫人从林家出来的时候,一张脸黑的就跟锅底一样。」 「哈哈哈,她也不想想,就凭着她那个儿子的名声,还想求娶林大儒的掌上明珠,人家又没瞎了眼。」 「据说,林大姑娘貌若天仙,如此一来,倒正和薛公子天造地设咧。」 「的确呢,想来过不久,咱们说不定还能去薛家蹭杯喜酒喝呢。」 「……」 坊间絮语不断,孟桢只听了几耳朵便觉得一颗心凉得彻底。 明明前两日在历山时小姑娘还含羞带怯地扶着自己,一双水眸盛着软软的柔意,为什么突然间就跟那薛斐有了婚约? 来到林府的大门外,孟桢止住了步子,低头看了眼自己与林府门楣格格不入的衣着,忽而扯唇,自嘲得笑出了声。 也是,本为云泥,又何能攀枝?兴许,一切亦不过是他的奢望罢了。 小姑娘心软善良,对他一关心,他便会错了意。如今眼巴巴地跑过来,倒是好笑至极。 孟桢转过身,背离林府的方向走开。然而,在他经过一条巷口时,地上却突然出现一团黑影。他警惕地抬头,还没看清黑影是什么,便觉得眼前一黑,被人用麻袋套住了头。 推推搡搡间,孟桢后背撞上冰冷坚实的墙壁,他抬手拽下麻袋,睁开眼,等适应了光亮他才发现自己此刻正处深巷,而面前站了一排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的壮汉。 「你们是什么人?」孟桢问。 那几个大汉从中间让出一条道,孟桢望过去,就看见一个并不算陌生的人。 齐麟裹着厚厚的大氅走到前面,看向孟桢,「啧」了一声,「你小子胆子倒是大,可惜运气不大好。爷今儿心情不大好,你可就特意送上门来了。」 蒋氏提亲不成的消息他一早就知道了,听说林婉宜是跟薛家的薛斐定了亲事,他纵是心有不甘,但一时也不敢对薛斐如何。正憋着一肚子火气,就听下人说看到孟桢进了城。 齐麟对孟桢几次三番坏自己好事十分不爽,早就想教训他一顿,如今逮着了人,也没打算心软,手一挥,几个壮汉便捏着拳头朝孟桢走过去。 孟桢从小到大,跟村里一些爱挑事的也打过大大小小不少架,鲜少吃亏,身手还算灵敏。对付几个大汉一开始也能应付过去,可到底还是双拳难敌四手,很快便落了下风。 v第10章[02.14] 其中一个大汉一拳击中孟桢的小腹,痛得他立即弯下腰去,但在这时却又有另一人一脚踢在他受伤的腿上。 一手撑着地,一手揩去嘴角沁出的血迹,孟桢抬头,死死地看向站在一旁一脸得意的齐麟,手慢慢地握成拳。 齐麟在一旁笑道:「怎么小子,要不要向小爷讨个饶啊?看在你妄作英雄可怜巴巴的份上,小爷还能饶饶你。来,跪下求个饶来。」 孟桢垂下眼帘,拳越握越紧。 脑海里划过无数的画面,有小姑娘冷冷清清的侧脸,有她含羞带怯的轻笑,有她红着脸跟自己说话的样子,却也有她出入饮月楼与薛斐言笑晏晏的模样,有孟桓跟林卓打架被林修儒训斥的场景,最终所有的画面又都淡去,只剩下先前在坊间听到的那几句话在回荡。 「人家姑娘早跟薛家的大公子定了亲。」 「据说,林大姑娘貌若天仙,如此一来,倒正和薛公子天造地设咧。」 「……」 孟桢啐了齐麟一口,霍然站起身,对着几个大汉发了狠似的反击回去。 齐麟人多势众,可那群人看出孟桢不要命似的还击,下意识的生出怵意,出手时难免就慌了起来,不多时反而被孟桢一一撂倒在地。孟桢扫一眼在地上痛呼连连的人,又抬眼看向笑容僵在脸上的齐麟,目光沉冷。 齐麟被他看得打了一个冷颤,见他朝自己走过来,连忙往后退去。冷不防撞上身后的墙壁,碰到屁.股上的伤,他「哎哟喂」一声,忙不迭拔腿就溜。那几个大汉也跟着爬起来跑了。 孟桢站在巷中,凛凛的寒风吹过,空气中淡淡的极轻极轻的血腥味慢慢地弥漫开。他抬手碰了碰嘴角的伤口,不由「嘶」了一声。而嘴角这一痛仿佛把他所有的知觉都唤了回来。 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他的额头冒出,他的脸色迅速地苍白起来。扶住墙,他缓慢地转了个身,背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 他右腿屈着,左腿却往前伸去,裤腿上有一大片暗渍…… 头抵着墙,孟桢仰面看向巷子顶部的天空。 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是灰蒙蒙的一片,有一片又一片如柳絮般的雪花纷纷飞落,越下越密。 隐隐约约间,孟桢仿佛听到有马车停在巷口以及人说话的声音。他转过头去,透过漫天的雪看到有人撑着伞朝巷子里走来…… 薛府花园的水榭里,薛宝盈看着坐在面前一言不发的弟弟,见他听了自己说的话后没有露出半点儿喜悦的表情,不由纳闷道:「阿斐,你这是什么反应?难道姐姐给你说和的这门亲事不如你的心意,嗯?」 薛斐嘴角微牵,笑意将显未露。 与林婉宜定亲,于他而言自然是如意的,可是…… 「姐姐定亲前为何没有先提一声?」薛斐看向自家姐姐问道。 薛宝盈笑笑道:「前几日我本想去探探林家的口风再跟你提,也免得你白高兴一场,可今天不是赶巧那齐家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来着,我这一来算是替婉宜解围,二来可不也是为了你。」看着弟弟微微泛红的耳尖,她不由轻笑一声,道,「咱们娘过世得早,爹又忙着生意,你是我亲手带大的,作为姐姐难道还能不知道你的那点子小心思?」 薛斐抿抿唇:「还是太唐突了。」语气里有小小的不赞同。 「嗯?」薛宝盈微微挑眉。 「婉宜妹妹那儿还不知是个什么想法……」他还记得那回饮月楼里林婉宜对孟桢下意识地关心,那样的神态与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他自诩惯识人心,自然能看得出她对孟桢的不一样。他不敢轻易揣测那份不一样究竟代表了什么,但也怕自家贸然提亲会叫她为难。更何况…… 「你个傻小子,这姻缘姻缘,一向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况且你与婉宜又有儿时的情谊在,如今定下亲来,彼此知根知底,她哪里还会有不情愿?」薛宝盈看着丰神俊朗的亲弟弟,笑得眉眼一弯,「再说了,放眼整个信阳城,还有哪个能越过你去?」 因见薛斐面上犹有些不豫,薛宝盈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你平素也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怎么今儿偏偏支支吾吾的,莫不是你另有了心上人?」一边说一边还不忘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 薛斐连连摆手,俊脸微红,道:「我只是怕她生恼而已。」 薛宝盈摇头无奈一笑,「罢了,算姐姐我怕了你。」她道,「左右两家比邻而居,这两日我就住在家里,明天呢就以我的名义下帖子邀婉宜与秋宁一块儿过来赏梅。届时你寻个机会,单独问问人家,行不?」 「如此,也好。」 姐弟二人正说着话,水榭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薛斐扭头望向门口,就看见阿木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地朝自己看过来。 薛斐立即起身走了过去,问他:「怎么了?」 阿木抬起手飞快地比划了两下,然后埋下头去。 「人醒了?」薛斐低喃了一句,扭头与依旧坐在那儿喝茶的薛宝盈道,「我还有事就不陪姐姐吃茶了。」 薛宝盈的视线从低着头的阿木身上扫过,落在弟弟的面上,眉尾一挑,笑道:「去吧,我在自己家里难道还要你招待不成?」 闻此言,薛斐无声一笑,领着阿木离开了水榭,一路朝自己的院子走去。 等到了地方,他没有回自己的屋子,反而朝院子西边的厢房去,进了屋,一屋子的药味儿让薛斐下意识地皱了下眉头。 厢房的卧室里,孟桢倚靠在软枕上,头微微侧着,正在打量陌生的环境。他腿上、小腹以及脸上都泛着疼,疼意扯着一些记忆也慢慢地回到了脑海里。 v第11章[02.18] 之前在巷子里,他痛得几乎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好像看到有人撑着伞朝他走来,而那人似乎是……薛斐? 眉头不经意间缓缓皱起,孟桢就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不由侧目望过去,正看到薛斐跟阿木一前一后从外间进来。 薛斐走到床前,打量了一眼孟桢的脸色,见他精神尚好,不似之前那般要死不活,倒是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道:「孟兄弟身上可还有何不适?」 他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春风和煦般的亲和笑容,可孟桢想起就是眼前这人跟自己心上的姑娘定了亲事,纵使念着他的救命大恩,可心底还是不舒服。故而开口时也不再像从前那般熟稔。「已经没事了,今天多亏薛公子了。」语气里有些淡淡的疏远。 薛斐察觉到,目光落在孟桢的身上,似有所觉,却只扯唇淡淡一笑:「孟兄无需客气。只你身上的伤大夫瞧过,须得卧床静养一两日方可下地行走,你家里那边我已经派人知会过了,你且安心在府上养伤便是。」 孟桢不由蹙眉,担心胡氏与孟海等人知道着急。 恰在这时薛斐又徐徐添了一句,道:「放心,派去送信的人只说是我留你在城中商议要事。」 孟桢近些日子一直忙活着果脯的生意,打算着盘铺子找销路,虽薛斐不知情,但如此说却的确没有让胡氏生疑。 「多谢。」 薛斐在阿木搬过来的鼓凳上坐下,抬眼看向孟桢,问出自己心里的疑惑:「今日我与阿木从酒楼回来,路过巷口时偶然间发现孟兄一身重伤倒在巷子里,却不知孟兄何以至此?」 信阳城虽不是一派太平,但也应该不至于有人大白天的当街行凶才是。 孟桢哼笑一声,便把齐麟的事情提了。 即使他没有提齐麟围堵自己的原因,薛斐也猜得到。他眸子微暗,终于明白自家姐姐为何急着向林家下聘了。 果然算是替林婉宜解围。只是…… 薛斐目光清明地落在孟桢面上,缓缓开口道:「孟兄今日入城来想必是有要事,对么?」 他知道孟桢绝非糊涂之辈,在得罪了势力不容小觑的齐麟以后,按理也该避其锋芒一段日子,绝不该拖着伤腿进城。可他既然来了,就一定有不得不来的理由。薛斐似想到什么,视线跟他的对上,抿唇道:「若在下没猜错,孟兄是为了一个人来的?」 孟桢嘴角一翘,笑意微涩:「是,我为了林姑娘而来。」直言不讳。 薛斐似是意外又似是意料之中般挑了挑眉,「果然如此。」 忍着身上伤口被牵扯的疼痛,孟桢缓缓坐直了身子,看向薛斐,目光坦荡,缓声道:「我的确爱慕林姑娘,一直,一直也想娶她为妻。可如今好像不能够了。」凤眸里明光微暗,他自嘲般勾了勾唇角,而后却又看向薛斐,语气诚挚地道:「我知道,薛公子如今跟她定了亲。说实话,就因为身份家世的缘故输了心里的确有点儿不得劲,可是,只要她能好好的,其他的也就不重要了。」 薛斐要娶自己的心上人,孟桢心里的确存着不快。可很快他又想起街上另外的传言来,如果没有薛斐提亲,这会儿他的小姑娘岂不是要被齐麟那厮强占了去?一念及此,他反不好把心里的不平之气撒在薛斐身上。如果要怪,只能怪齐麟无耻,只能怪他自己没本事。 薛斐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多说什么,叮嘱他好生休息以后便出了厢房。 站在庭中,抬头看如柳絮般的雪花纷纷落下,薛斐不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忽而,他肩上一重,未等他回头,他就看到阿木绕到自己的跟前,努力地踮起脚给自己系好斗篷的系带。 外面寒风扑朔,阿木的脸被吹得通红,他搓了搓手,对薛斐比划道:[外头风雪这么大,公子快些进屋去吧。] 薛斐垂目看着小书童,倏尔一勾唇,问他:「阿木,你说,明明是自己心中所求,为何到了头却高兴不起来,反而让人有点儿怅然若失呢?」 阿木歪了歪脑袋,觑了一眼自家主子的脸色,方小心翼翼地比划道:「是公子太心善了。」 薛斐「呵」笑一声,伸手揉了小书童的脑袋一下,负手迈步朝书房走去,声音清朗语气却淡淡的。他道:「阿木,你家公子可是做生意的。」 留下阿木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走远,然后抬手摸了摸刚刚被薛斐揉乱的地方…… 翌日,薛宝盈果然下了帖子到林家邀林婉宜与林秋宁姐妹俩过府赏梅。因为属意让林婉宜和薛斐定亲,本着让二人多接触培养感情的念头,小宋氏并没有拘泥俗礼,只乐呵呵地让人去知会林婉宜姐妹俩。 而林婉宜本意是不愿意赴约的,可耐不住林秋宁软磨硬泡,只得勉强拾妆出门转去隔壁薛家。 薛宝盈亲自在门口相迎,见着从软轿中下来的林婉宜,她快步迎上前,笑吟吟的道:「可算是盼到你们过来了。昨儿一场雪,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正好,走,先进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回头一块儿瞧瞧去。」 她挽着林婉宜就要往里走,跟在后头的林秋宁见状不由嘟了嘟嘴巴,控诉道:「宝盈姐姐眼里都没有宁儿啦。」 逗得薛宝盈扑哧一笑,伸手戳了戳她圆圆的苹果脸,揶揄道:「哪能忘了我们的小宁儿呢,薛姐姐可特意准备了你爱吃的白米糕呢。」 听说有香软甜口的白米糕可以吃,林秋宁立马又喜笑颜开。 吃茶赏梅,一路下来,薛宝盈渐渐地察觉出一些不对来。她发现,今天的林婉宜似乎一直有点儿心不在焉的。她停下脚步,看向一旁正盯着一枝空了的梅枝发呆神游的林婉宜,轻轻一蹙眉,蓦然想起弟弟昨日跟自己说的话来。 难道林婉宜果真对自己的弟弟无意? 看一眼正在不远处指使丫鬟折梅的林秋宁,薛宝盈移步走到林婉宜的身旁,斟酌了一下开口问她道:「妹妹今天似乎精神不大好?是哪里不舒服吗?」 林婉宜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就是姐姐我哪儿做的不好,教妹妹心里膈应,竟与我生分起来了。」 v第12章[02.18] 抬眼看向薛宝盈,见她眉目间掺着淡淡地担忧,她方抿了抿唇,启唇轻声道:「不是的。我只是有点儿乏了。」 薛宝盈拉起她的手,却道:「妹妹不说,姐姐心里多多少少也能猜出那么一丁点儿来。是为了昨儿个我上门代阿斐求亲的缘故?」见小姑娘敛目不语,她便知是被自己说中了,于是轻轻一叹,道,「虽说是事出紧急权宜之计,可我是实打实诚心诚意为阿斐的,而阿斐对你的心思,我不说你或许不知,这求亲原也是他的心意。」 林婉宜一怔,茫然地看向薛宝盈。 后者轻轻一笑,道:「我家阿斐要论模样才学,家世人品,样样也不输人,更难得心真意切,断不会委屈了妹妹。难道妹妹还有什么瞧不上他的地方?」 林婉宜抬起眼眸,迎上薛宝盈含笑的目光,轻轻地咬了咬唇,「薛哥哥人很好,可是……可是我一直只拿他当哥哥,当兄长。」 「傻姑娘,你姓林,他姓薛,不一样的。」薛宝盈拍了拍她的手,「你还小,等你明白了什么是儿女之情,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薛宝盈只当她是小女儿情窦未开,尚不懂自己的心意。 然而林婉宜却清清楚楚的知道不是她说的那样。或许从前不明白,但是遇见了那个人,她知道自己是真的只拿薛斐当兄长。 抬手轻轻地抚上那空梅枝,林婉宜垂下眼帘,声音极轻地道:「我都明白的。」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薛宝盈未曾听清,刚想开口追问时就听见林秋宁欢快的轻唤声。 「薛斐哥哥!」 林婉宜与薛宝盈一起转头望过去,果然看见一袭湛蓝色锦袍的薛斐从院门处进来。 走到近前,薛斐微微笑着朝林婉宜与自家姐姐拱了拱手,又轻轻地拍了拍林秋宁的发顶,依着她的要求给她折了一枝梅花后,才又转身看向站在自家姐姐身旁低着头的女子,嘴角弯了一下。 「听阿木说,姐姐和婉宜妹妹在梅林呆了好半天了。这会儿天寒地冻,仔细受了寒,不若去梅阁赏梅更好些。」 薛宝盈睨了自家弟弟一眼,掩唇轻笑道,「瞧瞧,这可就心疼上了。往日可没见你对姐姐我这样体贴过。」 打趣完弟弟,倒也没耽搁,径直拉着林婉宜与林秋宁一起朝梅林深处的梅阁走去。 梅阁其实是一座小小的院子,环壁开窗,屋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从窗户又能看到屋外的梅花,恰是一处冬日赏梅的好居处。 进了梅阁,薛宝盈看了看自家弟弟,又看了眼立在一旁不语的林婉宜,眨了眨眼睛,牵着林秋宁,抛下一句领她去吃米糕便把偌大一间梅阁主屋留给了二人。 薛斐知道自家姐姐的心思,见此不由无奈的摇了摇头。等到自家姐姐的裙角消失在珠帘之后,他才缓缓地收回视线看向身旁一直静默不语的姑娘。 林婉宜正盯着一枝从外头伸进窗户里来的梅花发呆,侧脸姣好静美,令薛斐有一瞬的失神。旋即,他轻笑一声,见她闻声望过来时,才徐徐开口道:「婉宜妹妹似乎并不想看到我?」顿了顿,他又改口道,「或者应该说,婉宜妹妹是因为定亲一事才不想看到我?」 「我……」被说中心思的林婉宜翕了翕唇,终于只是低下头去。 薛斐眸底在某一瞬暗淡下去,却依旧笑得春风和煦,他温声道:「如果姐姐她有跟你说过什么,你无需放在心上。定亲一事,我不会勉强与你。」见小姑娘忽而抬头看向自己,水眸波光潋滟,薛斐掩去眸底情绪,只笑道,「姻缘一事,重要的是两情相悦,而非趁人之危。况且,我一直也只拿你当妹妹,你呢?」 他说的话跟薛宝盈告诉自己的出入太大,以至于林婉宜都不由意外地想要去探究。她看向薛斐的一双眼,见他眸底一片清澈,那是一双跟那人完全不一样的眼睛。压在心头的石头仿佛在一瞬间被人移开,她露出今天第一个真切的笑容,浅浅淡淡,「薛哥哥给我的感觉一直跟我大哥一样。」 薛斐「唔」了一声,摇摇头,许是第二遭听她亲口这样说,这一刻他竟也只为她的直接而哭笑不得。他微微一笑,看着水眸明亮的姑娘,温声道:「既然你拿我当哥哥,我有一事问你可否说与我听?」 林婉宜只抬眼看着他。 「婉宜妹妹是不是已经有了心上人?」 他认真而笃定的语气让林婉宜霎时间红了脸,一切似乎都已经不言而喻。 薛斐移开目光看向外面凌寒竞放的一簇簇梅花,眸底的光亮几经转变终于归于一片清朗与寂明。他无声轻叹,又缓缓道:「不过,恐怕如今齐麟还没有彻底死心,你我之间的婚约一时半刻还不好解除,只好先如此,等日后寻了机会再行解除便是。这于我原也无甚大碍,只是婉宜妹妹可曾想过要如何同那人解释?」 林婉宜微微一怔,半晌才喃喃道:「我不知道。」 薛斐又问她:「你想不想见见他?」 「什,什么?」 薛斐笑而不语,转身朝梅阁西边的珠帘门走去。林婉宜站在原地一会儿,微微踟蹰,但还是在他身影消失前抬步跟了上去。 从梅阁的西边出来,不到十步路便是薛斐居住的院子。看着他推开一间厢房的门扉,林婉宜顿步在台阶上,不知该不该跟上去,直到屋里传来一个并不算陌生的声音。 孟桢为什么会在薛家? 林婉宜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的迈进了门去。 循声走到卧室的门口,透过薄纱屏风看到另一边那个熟悉的高大身影的一刹,林婉宜只觉得眼眶微微发热,但很快,她就发现屏风另一边的孟桢似乎有点儿行动不便? 但只见他扶着床柱缓缓地站起身,朝薛斐走过去还有点跛。 想起他上回在山上受的伤,林婉宜的心一提,焦急涌上心头时竟也顾不得许多,直接就绕过了屏风去。 那边孟桢听到清脆的环佩声响起,下意识地抬头越过薛斐朝屏风的方向望过去,不期然一眼就看见眼睛红红得像只小兔子样的林婉宜,整个人一下子就懵在了原地。 v第13章[02.18] 「林……林姑娘?」 一边说,一边抬手揉了揉眼,等确定眼前的姑娘的的确确就是自己心上的那个林姑娘以后,孟桢一把扯过站在一旁的薛斐,微微屈膝,借着薛斐的身体挡住自己…… 孟桢下意识的反应让林婉宜与薛斐俱是一愣,旋即,薛斐无声一笑,往边上移开一步,温声道:「你们应该有些话要说,我先出去了。」言罢,与林婉宜擦肩往外走,在将要转过还未曾转过屏风时又顿住脚步,转过头,又添了一句,道,「不过,还是长话短说好一些。」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也跟着消失在屏风后面。 林婉宜看着站在那儿目光躲闪的孟桢,黛眉不由轻轻一蹙,问他道:「你,是不想见到我吗?」她的声音轻柔细软,像是三月里的春风一般,仿佛能将这隆冬的寒意驱散。 孟桢听出她语气中不自觉流露出的小小控诉,生怕她误会,连忙摆手道:「我怎么会这样想?」说着,他抬眼对上小姑娘望过来的目光,缓缓展眉,勾唇道,「我巴不得能够见到你,可是,我现在这样子你不嫌狼狈么?」 闻言,林婉宜这才注意到他此刻的形容。 身上依旧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有点儿皱,但也干净爽朗,至于狼狈处……林婉宜的视线停在他的脸上,注意到他眼下的青黛与下巴处淡淡的青色,以及脸颊上的几处青紫。 孟桢摸了一下自己的脸,讪笑道:「我这个人有点儿认床来着……嘶。」他突然不轻不重、短促的痛呼一声,见小姑娘眨了眨眼睛,他指了指刚刚不小心碰到的伤口,不在意的笑笑,「这个就是一点儿小伤,不碍事的。」 林婉宜却抿抿唇,视线移到他轻点地、微卸力的左腿上,「那腿上呢?」明明过去了好些日子,看起来怎么不见好转反而更严重了呢? 担忧在心头渐渐蔓延,她的眉头也跟着皱得愈发深了。 孟桢见了,心头不由泛起一点点暖意。 为小姑娘对自己的关心。 他没有向她提起齐麟的事情,只看着她,眸光忽而转得幽深,启唇问道:「你真的要嫁给薛斐?」 林婉宜一怔,显然没料到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 「你真的愿意嫁给他吗?」孟桢又问。 一向爱羞的姑娘没有移开视线,反而静静地直视过来。她自袖中掏出一方秀帕,「这块帕子原是被你拾去的,对么?」见他没有否认,她垂下眼帘,声音低低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愿不愿意又有什么重要的?」 「不。」孟桢往前走了两步,突然握住她的手,声音有些急切地道,「这很重要。」 「你,松开手啊。」林婉宜被他的动作闹得脸颊飞上一抹淡淡的嫣红。 孟桢却执拗的没有松开,「你是知道我心意的,为了你我可以连命都不要。如果你不是真心想要嫁给薛公子,我去想法子周旋,如果,如果你真的愿意嫁给他,那我……」言至此,他忽而自嘲一笑,大掌也跟着卸去了些许力道。只要林婉宜愿意,她完全可以挣开手去。 然而她并没有那样做。 她反握住孟桢的手,脸蛋儿通红,一双桃花眼眼波潋滟,盈盈抬眸之间柔情似水。她看向呆住的孟桢,弯唇浅笑道:「你说过,以后要陪我看花看草看风景,这话还算不算数?」 「林姑娘……」孟桢的手不由微微轻颤起来,连眼底也燃起光亮来。 林婉宜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别过脸低声道:「以前我不明白,可是直到如今我才知道,如果以后身边注定会多一个人,除了你,我自己也不知道还可以是谁。」似乎是女儿家心事难言,她说话的速度极缓,欲语还休,「薛哥哥人很好,我相信嫁给他,绝不会被亏待。可是……」可是心底里却会止不住的发涩。 别后知道相思味浓,但昨日她才算真正知道,自己原来早就在不经意间把孟桢放在了心上,认定了一人。或许孟桢家世才学难比薛斐,或许他不是她原本小女儿心思中属意的夫婿模样,可缘份有时就是这样出乎意料,遇上对的那个人,其他的一切都会变得无足轻重。 如蜜的喜意蔓延到心间的每个角落,孟桢的脸上霎时扬起笑容来,他激动的收拢掌心,握紧那软软的小手,嘴角不住地上扬,「婉婉。」 「……」 林婉宜从未想过自己会有如此离经叛道的一天,可看着眼前这个牵着自己的手笑得一脸傻样的男人,她心里生不出后悔,反而跟着他一起弯了弯唇角。 院中的梅花树下,薛斐负手而立,半仰着头看向高枝上一朵凌寒怒放的红梅,眼中细细碎碎仿佛有什么情绪在流转聚散。 半晌,有轻轻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薛斐没有回头,抬手止住来人要给自己披上披风的动作,淡声道:「这点儿寒风算不得什么。」 阿木默默地收回了手,抱着披风静静地站在一边,不一会儿就轻轻地打了个喷嚏。即便他竭力压低了声音,但还是被薛斐听见了。 这时候薛斐才转过头来。 见小书童冻得鼻尖通红,他皱了一下眉,下命令:「去屋子里,不用你伺候。」 阿木却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把披风抱好,腾出手比划道:[天底下没有主子吹冷风下人却躲在屋里的道理,公子想赏梅,阿木就陪着公子。] 抬手敲了他头角一下,薛斐无奈一笑:「倒学会威胁主子了?」 [阿木没有。] 「怎么没有?你这小身板冻坏了,请大夫抓药花的难道不是公子我的银子?」薛斐淡淡挑眉。 阿木纠结地挠了一下头,可却依旧没有挪步。 v第14章[02.18] 跟自己的小书童比执拗,薛斐一向甘拜下风。他摇摇头,伸手取过阿木抱在怀里的披风,阔步朝书房走去。 书房里,薛斐想起前一日搁在窗边案几上没有收起来的账本,径直走过去,正准备拾起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向屋外,恰好看到对面厢房的门被打开。 俏脸绯红的女子臻首微垂走在前面,一步一步恍若生莲,而跟在她身后的高大男人,虽未着锦衣华服,但腰脊挺直,站在纤弱似柳女子身旁有如一棵参天大树,让人见了竟生不出半分的违和感来,就仿佛这二人天生该站在一起般。 薛斐嘴角的笑意有一瞬的凝滞,但很快便又扯开了唇角。似是失笑一般摇了摇头,收回视线,随手拿起账本。 「你这是什么眼神呢?」转身后,看到阿木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薛斐不由轻笑着问了一句。 阿木站在那儿,看着薛斐不经意间拢起的眉峰,他眸底飞快地闪过什么,很快又恢复一贯的怯懦,眼帘微垂,比划道[公子既然喜欢林姑娘,为什么还要放她和孟桢见面?为什么要跟林姑娘说那样的话?]明明是不想只居于兄长的位置的。 「喜欢?」薛斐轻轻地笑了一声,摇头道,「或许是有的,只是未必就到了非卿不娶的地步。阿木啊,你家公子难道沦落到非要娶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女子了么?」 阿木连连摇头。 将账本放到书案上,他立在梅瓶边,一手随意地拨拉着梅瓶里的画卷,「情之一事,非一厢情愿可成,非勉强可得。是自己的兜兜转转的还会在自己身边,不是自己的即便紧抓不放,想来终不过黄粱一梦而已。」说这话时,他眼底不由浮现一丝怀念,清明的目光也不由幽幽转深。余光瞥见阿木呆呆地望着自己,他嘴角一翘,「当然,这些都是一位故人跟我说的。她说啊……」 「我娘跟我说了,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谁也抢不走。那些能被抢走的,根本也不值得我伤心呢。」 阳春三月,绿柳成荫,泱泱春水湖畔的白石上,梳着平髻的小姑娘双手抱膝望向泛着微澜的湖面,声音极轻说着话。湖畔的春风偶然间吹过,卷起缠在她发髻上的丝带微扬,与边上蓝衣少年被撩起的发丝纠缠在一块…… 从梅瓶里抽出一卷画,解开系绳,画卷展开,一幅仕女图跃然出现在眼前。 阿木抬眸望过去,微愣。 那正是上一回她在饮月楼厢房里见过的,只不过如今画上的女子已然被添上了眉眼,眉目只是清秀而已。 那并不是他见过的林姑娘。 阿木呆呆地看了一会儿,便移开了视线。 半晌,他看向薛斐,抬手比划,问道:[她就是公子说的那位故人吗?]见薛斐颔首,他又继续比划道:[那她现在在哪儿,怎么阿木从没有见过她呢?] 薛斐的手微微一僵,淡声一笑,启唇,语气中半含无奈与怅惘:「十多年没有音讯了,你才跟着我几年,哪里就能见过了?」他视线扫过自家书童,不经意间瞥见他的眉眼,微微一愣,却摇头失笑道,「说起来,阿木你跟那时的她还有几分神似。」 [……] 「不过,她比你大胆多了。」眉目之间总是充盈着张扬与明媚,和阿木的怯懦仿若两个极端。薛斐收起画,暗笑自己可能是一时魔怔了。 回头望了一眼屋外,梅树枝头的碎雪正被风吹得扑簌扑簌落下。对面的厢房门口已经没了人影,远远望过去,只有一串小小的脚印通向梅阁。 想起自家热心肠的姐姐,薛斐按了按眉心,叮嘱阿木道:「今日所有的事情不许跟大小姐提起,可记下了?」 他暂时没有想成亲的念头,所以担心自家姐姐知道他跟林婉宜的约定以后会换着法子撮合或者再行相看。与其如此,还不如先留着薛林两家的婚约,等明年开了春再做打算。 阿木忙点头,应下,不提。 孟桢在薛家一连住了三日,脸上的伤基本好得七七八八,只腿上的伤口依旧未曾愈合。他顾念家中弟妹和叔婶,终于在第四日的清晨向薛斐辞行。 薛斐没有拦他,只派阿木亲自送他从后门离开。 薛斐也早让人准备一辆乌篷小马车在后门候着,只是孟桢还未来得及上车便被人拦住了。 「是你?」孟桢回头,认出了来人。 随手把头上斗笠微微抬高,乔行看向他,语气平静地道:「有劳孟公子跟在下走一趟了。」言罢,又看向一旁缩着肩膀低着头的阿木。 孟桢也看向阿木,迎上他偷偷瞧过来的视线,笑了一下,道:「麻烦阿木小兄弟替我谢过薛公子好意。」说着,又指了指乔行,「这位是我的哥们儿,回头他会送我回去的。」 阿木觑了一眼乔行的打扮,虽然只是一身黑布劲装,但是布料可不差。这样的人跟孟桢是好哥们?阿木心里存疑,可见孟桢面色没有异样便没有多管,点点头,转身回了府。 等阿木走远了,孟桢才问乔行,道:「王将军怎么想起来要见我?」而且还会找到薛家来。 「将军有事相托,至于更具体的,你跟我去了就知道了。」 「……」 「将军既然要收拾齐麟那厮,凭您的身份和权力难道还办不了他?」铜壶巷小宅院的主屋里,孟桢透过氤氲的茶香水烟看向坐在上首端茶细呷的王呈林,皱了皱眉头问道。 闻言,王呈林搁下手中的杯盏,回望过来,道:「齐麟在信阳城中横行无忌这么多年,你以为是什么缘故?」 「不就是有个知府老子?」孟桢脱口道。 王呈林颔首:「这话原没有错。」见孟桢仍盯着自己瞧,他顿了顿,方继续道,「如果仅仅只是齐克,收拾起来也不难。只你未必知道齐克当年是如何坐上如今的位置,齐家背后靠的大树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是我也不好贸然动手。为今之计,只有徐徐图之。」 孟桢听不大明白,整个人依旧有些懵,「照你这么说,我也顶不了什么用啊。」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腿,「别介我去走一趟,这条腿可就该彻底交代了。」 v第15章[02.18] 看着孟桢一脸不赞同的表情,王呈林也不急,悠悠然再次端起茶盏,抿一口茶,方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浓浓的终身是因为什么缘故被突然定了出去,你这会儿不会不知道。至于你跟阿斐或是浓浓达成了什么样的共识,我不过问,只想提醒你一句,有齐麟在,浓浓只有两条路走,要么嫁给阿斐,要么……嫁进齐家。」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孟桢面上的散漫之色便立时敛了去。他几不可见地皱皱眉,一瞬之后却挑眉反问他道,「难道没了齐麟,我就有机会了不成?」语气里掺着一丝嘲意。 王呈林淡淡一笑,摇头:「这天下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他看着孟桢,徐徐道,「还是当初那句话,看你自己。」 孟桢笑了一声,「如此一说,我好像也没了选择。」 王呈林给守在门口的乔行使了一个眼色,之后方对孟桢道,「且放宽心,诸事我早已让乔行打点妥当。」 孟桢点点头,站起身走向乔行,背对着王呈林,道:「将军不必操心我了,还是多为自己打算打算吧。」 言罢,缓步出了屋。 而留在原地的王呈林面上却笑意微顿,连着眉头也跟着一道拢了起来。 乔行还没跟出去,瞧见了,迟疑地开口道:「将军,要不此事还是交给属下去处理吧?」 王呈林摇摇头,「既然要动齐家,本将便得出面。」齐克当年能凭一己之力陷害得花家几乎满门罹难,除了他背后站的人以外,其本人的城府亦是深不可测。王呈林深知,要跟这样一条老狐狸斗法,单靠乔行一人怕是不好行事。 乔行道:「可将军一旦露面,林家那边迟早会知情,到时候万一情形控制不住,传到公主耳朵里,怕只怕……」 当年林珵在流落军营之前,曾因遇难被一老翁救下。那老翁年近古稀,膝下却无一儿半女,日子过得伶仃。林珵受他活命之恩,感念恩情,便认其为义祖父,奉养膝下。后来老翁重病弥留之际,林珵为认老人家不留遗憾而去,便跪在病榻前自改了名姓,易己之林为老翁之王。等到后来他投身行伍,杀敌立功,被天家招为驸马,也一直用的是「王呈林」这个名字。 问题不大不小,可到底算是犯了欺君的罪名。 王呈林看出乔行的担忧,却淡淡笑道:「乔行,如果没有给自己留后路,你以为本将会答应浔阳随行么。浔阳她,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他负手走到门前,看向院中墙角的红梅,嘴角的笑意加深,「齐家这桩公案,是浔阳替我求来的。」 乔行一愣,脑子一转仿佛明白了什么,顿时松了一口气。 「是属下愚钝了。」 一连几日的好日头,街上屋檐上的积雪早已消融了一大半,然而信阳城知府衙门大门口两只石狮子的脑袋上却仍盯着厚厚的「雪帽」,望过去,威严肃穆折损大半,反而添了几许滑稽。 孟桢拄着一根木杖,深一脚浅一脚走上台阶,来在鸣冤鼓前,抬起右手揩了一下嘴角,他轻「嘁」了声,随手抽出跪槌。 手抬起,落下,沉闷的鼓声霎时打破衙门的寂静。孟桢听到,一门之隔的大院内开始出现凌乱庞杂的脚步声与说话声,随即,衙门的大门便被人拉了开。 「哎哎哎,你什么人啊,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还有鸣冤鼓是你能乱敲的吗?一个帽子尚未戴正的衙役出来,见到孟桢二话不说便喝问起来。 孟桢慢悠悠地将鼓槌在手中颠了个倒,看向他,下巴微微一抬,扯唇道:「知府衙门嘛。我是来告大状的,可不得击鼓鸣冤么?」 「嘿。」衙役被堵的无话,便问他道,「你要告什么人?」 方才的一番动静早把周围经过的人吸引了过来,不多不少刚好围了个半圈。孟桢凤眸微微一扬,一字一顿地道:「齐麟。」见有人开始交耳议论,他又添了句,「嗯,就是咱们知府大人的公子,齐麟齐二少爷。」 衙役闻言,立马变了脸色,一脸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你要到这儿来告咱们大人的公子?」 威严庄重的大堂上,两班衙役分立在两旁,当中,齐克坐在椅子上,眯着眼看向立在堂下的年轻人,把他上下打量了几遍,才哼了一声,拍下惊堂木,厉声道:「大胆刁民,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官威凛凛,煞是凌人,可孟桢却神色自若,只动了动自己的左腿,不紧不慢地回道:「小民腿伤未愈,不好行跪拜大礼,还请大人宽宏恕罪。」一边说,一边拱手一拜。 齐克的胡子一抖,倒没揪着不放,只问起他击鼓的缘由来,「听说你要告的人是本官的儿子?」 「回大人的话,我正是要告齐麟,仗势欺人,当街行凶。」他指了指自己的腿,「小民这腿伤可就是被齐麟当街打伤的。」 说着,他面上神色微微一变,低下头去,「小民本是陆河村一耕夫,一家老小全靠小民养活,如今小民的腿被那齐麟打成这样,可叫小民一家老小的日子怎么过?」 本来听到自家儿子当街行凶,齐克还提了提心,待见孟桢只是伤了腿,心便立时放了下来。 大堂外尚有围观的百姓,齐克便对孟桢道:「此事的确是齐麟不对在前,既如此,就让他出银子给你治腿,如果治得好也还罢了,如果治不好,你一家老小生活用度便由齐麟担下,你看,本官如此判可还公允?」 在齐克看来,孟桢之所以会闹到衙门来,所图所求不过是银子而已,如今他判了银子给他,他一定会见好就收。然而,小半天过去了,他也没看见孟桢拱手谢恩,不由捋了一下胡须,语气沉沉的问道:「你这是对本官的宣判不满,嗯?」 孟桢纠结地皱了皱眉,迟疑的对齐克道:「大人难道不用召齐麟过堂问话么?」 「嘿,你还教起本官审案来了?」齐克有些不耐烦了。 然而,他的话音刚刚一落下,没有等孟桢开口,便有一道清朗的声音从大门处传来。 「鸣鼓告状的原告在堂,这被告之人怎能不传讯?齐大人听信一面之词判案的习惯可不大好。」 齐克循声望过去,看见从人群后面走出来的锦衣男子,一丝狐疑爬上布满横肉的脸上,他拍了一下惊堂木,问来人:「你是何人,竟敢喧哗公堂?」 王呈林径直迈步走进大堂,站在孟桢的身侧,他双目含笑迎向齐克审视的目光,缓缓启唇道:「王呈林。」 「啪!」 v第16章[02.22] 被齐克抓在手里的惊堂木因为突然间失去桎梏一下子掉在了公案上,发出响彻大堂的声响。齐克噌地一下站起身,抖着唇,颤着手指向王呈林,「你,你,你说你叫什么?」 王呈林却不再开口,径直从袖中掏出一方小小的私印,精准地扔进他的手心。 印上刻的正是「王呈林印」四个篆体小字。 「砰。」 齐克连忙从案后走下来,到了王呈林跟前,跪下。 「下官给驸马爷请安。」 王呈林淡淡地瞥他一眼,「起身罢。」 示意齐克重新坐回案后,王呈林在临时添置的圈椅上落座,理了理衣袍,视线从孟桢身上一划而过落到齐克面上,薄唇微掀:「齐大人继续审案罢,不必理会本将。」 他搁这儿镇着,谁敢当真不理会?想起他进来时说的话,齐克一边叫苦不迭,一边在心里把整天招惹是非的儿子骂了一顿,之后不得不对杵在一旁的衙役下令。 「去,把少……不,是把被告齐麟传唤过来。」 「是……」 衙役领命而去,一去就是小半个时辰。 王呈林手边的茶冷了又换热的,反复换了七八遍,衙门口才传来一阵闹嚷嚷的叫骂声。 「老头子又是抽的哪门子疯,不知道小爷屁/股还疼着嘛?」 「啧啧啧,怎么还有老头子摆平不了的案子,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 似乎是直接从炕上被拉过来的一样,齐麟身上的衣衫并未穿戴整齐,连头发也凌乱不已。不过,他也不在乎,进了衙门大堂,谁也不瞧,径直扑到公案前,瞪着一双睡意朦胧的眼瞅着齐克,道:「爹,你好端端非要把儿子拽来公堂干什么呀。儿子屁/股上的伤可还没好,您老人家再给我折腾个好歹来,儿子以后只能靠你养了啊。」 「混账!」 齐克的一声咆哮震得齐麟傻在当场,看着自家老子从所未有过的难看脸色,齐麟后知后觉的发现周遭的不对来。 他缓缓地扭过头,望向坐在边上的王呈林,目光落在他俊朗的有些熟悉的面庞上,一瞬间似乎有什么飞快的从脑海中划过。他想起那把寒光锃亮的宝剑,下意识地抖了下身子。 他可没忘记,自己可就是因着他的缘故才被押着吃了一顿板子。 屁/股上的伤口才刚刚开始结痂,齐麟见了王呈林,不由得心生畏惧,可当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跪在一旁的孟桢时,脸色却又是一变。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说话,他老爹便重重地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呵斥他。 「公堂之上,岂容你放肆无礼,还不跪下!」 齐麟看向自家官威十足的老爹,有些委屈,有些不平:「爹……」 「嗯?」 「大人。」对上自家老爹不赞同的眼神,齐麟心不甘情不愿地改了称呼,然后又慢吞吞地跪了下去。 「齐麟,有人状告你仗势欺人,当街行凶,你认而不认?」 齐麟下巴微微扬着,闻言不屑一顾,道:「我不认啊。」他扭头看向一旁的孟桢,冷哼了声道,「搁谁摔断个腿都跑来衙门赖到小爷头上,难道小爷还都得认下不成?俗话说,捉贼捉赃,既是要告小爷,拿出证据来,小爷就认。」 他认定那日路上人少,小巷子里并无人经过,更何况就算有人经过,也没人敢来当堂作证,因此他半点儿不见惊慌。 然而就在他满心得意时,一旁静坐不语的王呈林却突然慢悠悠地开了口:「人证么?」他看了眼孟桢,随口问他,「有么?」 被点名的孟桢抽了抽嘴角。 有人证吗?他当然不知道。可是这会子他站在这儿,能这样说吗? 于是,他迎上王呈林的视线,回道:「有没有旁人经过,小民也不敢确定,但是只要把齐麟的手下喊过来一问便知道小民绝没有说半句假话。」 这一回不等王呈林下令,齐克便立即打发人将平日跟在齐麟手下办事的几个打手喊到了公堂。 看着那几个大汉在堂中跪下,齐麟的嘴角扯出一抹不屑的笑。 他现在开始怀疑孟桢是不是那天被打坏了脑子,不然怎么会傻到要他手下的人来作证呢? 只是他嘴角的笑意很快便凝滞在那儿,他一脸不可置信地看向为首的那个大汉,「你说什么?」 那大汉也不看他,只低着头伏在地上,果真又重复了一遍道:「三天前,少爷让我们几个拿麻袋套了个人带到了铜壶巷,说是要给那个人一点儿教训。」说着,他还微微抬起头,用手指了指一旁的孟桢,「就是他。」 v第17章[02.22] 「你!」齐麟怒上心头,爬起来就想上去踹那大汉两脚,然而,他提起的脚还没落下,便被一旁的衙役拉住。 这会儿齐克已经看出来孟桢和王呈林两人十之八/九是合计好的过来针对自家儿子的,所以连常年跟在儿子身边忠心耿耿的手下也被买通了。想到这一层,齐克不由暗暗咬了咬牙。但很快他又松开了腮帮子,拍木开口:「如今既有人证在堂,证明原告所言非虚。齐麟既行凶伤人,所幸未曾伤及人命,依照律法,就杖刑三十,拘役半月,另赔偿伤药费用五十两。」 说完,他赔着笑脸看向王呈林,请示道:「驸马爷觉得下官这样判可还妥当?」 见王呈林颔首,他便让人立即把齐麟拉下去行杖刑。 可怜齐麟旧伤刚刚结痂还未痊愈,转眼间就又屁/股开了花。 公堂外,板子落下的声音和着齐麟惨叫的声音一同响起,孟桢与王呈林皆是神色如常,而齐克早已别开脸去,不忍卒听。 三十下板子很快就打完了,齐克用袖子揩了揩额头沁出的冷汗,看见衙役扶着气息奄奄的齐麟要进来,便忙开口道:「不必进来,直接押去牢房。」说话时,还使了眼色过去。 「齐大人,不急。」王呈林含笑开口,也偏头看向门口,徐徐道,「本将军这儿还有几桩案子要问问齐二少爷。」 闻言,齐克眉心一跳。 「驸马爷……」 次子乃是妻子的心头宝,看着他这会儿半死不活的模样,齐克心里又是担心,又是害怕。担心次子有个好和歹,害怕蒋氏知道后又要跟自己闹。 王呈林给立在门口处的乔行示意,后者亲自把齐麟提进了公堂,把人扔在地上后,又从怀里掏出厚厚一叠状纸放到了齐克的案前。对上齐克诧异的目光,乔行淡声开口道:「这是曾经遭受齐麟欺压迫害的百姓联名所写的状子,上面一条条列明了齐麟这些年犯下的逐项罪名,强抢民女,欺凌老弱算是轻的,其中第六十七条和第八十二条、一百条、一百一十条,写明齐麟曾因强占女子而伤及人命。三年前,更因入室强抢女子,遭到反抗后斩杀女子满门共六条人命。」他顿了顿,「仅就这些状子,齐麟手上不多不少共沾了十条人命的血。」 乔行的话音一落,公堂之上一片哗然,纵使在场的人都知道齐麟平素行事无忌,但却没有人知道他手上竟然沾染了这么多条人命。即便是齐克乍闻之下也是震惊不已,他将状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最终颓然坐在椅子上,看向下面同样一脸意外的齐麟。 很显然,齐麟当初犯事后自己动手让知情的人都闭了嘴,所以很多事情连他也没有听到半点儿风声。可是如今这些陈年旧案却被一桩一桩重新翻了出来,事无巨细连现有的证据都一一列了出来,足见王呈林是有备而来。 齐克的手心惊出一阵冷汗,心头顿时涌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 今天孟桢击鼓鸣冤要求当堂对峙根本就是个幌子,这王呈林分明是想借着当堂对峙将齐麟扣在公堂,而且扣下了就没想让他好好地走出去。齐克不认为自家儿子有什么地方能触犯到王呈林,再想到王呈林突然到访信阳城委实蹊跷,立时就感到如坐针毡。 铁证如山,摆在案上,再看自家老爹一脸灰败之色,趴跪在地上的齐麟也察觉到大事不妙。 自古杀人偿命,这起人分明就是想要了他的命啊。 想清楚厉害,齐麟几乎要哭出来,他往公案的方向爬去,看着慢慢合上眼睛的齐克,哭求道:「爹,爹,爹,你救救儿子!」 眼角有一片衣角掠过,齐麟下意识地抬头,就看见王呈林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公案旁。对上他似笑非笑的脸,齐麟怔了一下,还没等他回过神来,便听到王呈林冷笑着开了口。 「本将手里还有第三桩案子要问,不过须得齐大人配合一二。」 他桃花眼眼角微微勾起,笑意却是沁冷,视线落在齐克霎时苍白的脸上,他缓启唇,提起齐克十几年来最怕听到的名字。 「花之舟,不知齐大人是否还记得?」 齐克整个人从椅子上起来,看向笑容冰冷的王呈林,抖着唇,问道:「你究竟是谁?你和花之舟有何关系?」 花家的案子已经尘封了十几年,知情的人除了他和京中那一位,几乎都已经死了,怎么还会有人再提起花之舟来?齐克看向王呈林的目光里立刻充满了审视与惊疑。 王呈林却舒唇一笑,「花家满门被屠,齐大人以为本将军会是谁?」 是了,花之舟的两个儿子还是他亲眼看着被斩首的。 齐克又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王呈林道:「花之舟旧案疑点重重,如今新帝即位,着令本将彻查此案。日前,有花家遗孤寻上门府,携证据状告齐大人你,这便是本将军今日要问的第三案。」 「花家后人?」齐克摆明一脸的不相信。 王呈林便吩咐乔行去堂外把花西滢领了进来。 当身穿一袭素衣的花西滢迈步从堂外进来的时候,齐克和齐麟父子俩便一起傻在了当场。 「怎么会是你?」 花西滢莲步轻移,在堂中缓缓跪下,面朝王呈林行了个大礼之后,方抬头看向齐克。一双丹凤眼敛去旧日的风情与妩媚,眸光清凌凌,内里掺着无限恨意。「齐大人不会想到,当年因为你而被满门抄斩的花家还有人侥幸活了下了,而且还在你眼皮子底下生活了这么久吧。」 花西滢在齐家待了这么多年,除了与齐麟虚与委蛇外,便是一直暗中搜集齐克的罪证。说起来也算皇天不负苦心人,花西滢不仅找到了当年齐克陷害其父花之舟的证据,还在无意间找到了齐克跟京中宰相李宽来往的书信,信中赫然指出,当初的花之舟之所以会被陷害致死,只是因为他撞破了齐克和李宽勾结暗通敌邦。 花西滢把书信悉数奉上,王呈林让人校验了字迹,证明果然是出自齐克之手。 勾结朝中要官暗害命官,更有甚者,还有通敌卖国之嫌,加上这些年来齐克纵容儿子作恶乡里,王呈林没有手软,当即便把齐克父子一起收押了。 齐家父子一个为官不正,一个仗势欺人,这么多年积攒了不少民怨。从前因为齐克在信阳城一手遮天,百姓敢怒不敢言,如今见着有人出来伸张正义,把齐家父子一起打入了大牢,总算把积在心口的一团恶气吐了出来,因此无人不拍手称幸。 孟桢从头围观下来,在齐麟哭天喊地被拉下去的那会儿,也忍不住叫了声「好」。 v第18章[02.22] 但是,即便铁证在前,齐家父子也已经被收押了,王呈林却并没有就此拂袖而去,反而当场下令放告府衙门口,准许信阳城百姓上诉冤情,且言明,凡有冤情,不论贫富贵贱、纠纷大小,皆准登堂。 布告一经发出,满城百姓奔走相告,很快,府衙的门外便排起了长长的队。 王呈林公务在身,孟桢摸了摸鼻子,功成身退。 他的驴车原本停在离城门不远的馄饨摊边上,后来他受伤被救,薛斐就安排了人把驴车赶去了饮月楼后院。 轻车熟路转到饮月楼后院,取了驴车,等他出了城门时,天色几乎完全暗了下来。 为孟桓和秀秀掖好被角,胡氏端着油灯从里屋出来,经过门口时朝外望了一眼,不由叹了一口气。 大侄子莫名其妙赶车入城,又一去好几日不回家来,即便薛斐业已打发了人过来递了口信,胡氏还是忍不住担心。 兜着手坐在堂屋炉边烤火的孟海闻声,望她一眼,劝道:「阿桢要在城里盘铺子,他没什么人脉,想来没那么容易,在城里耽误了几日也不奇怪。再说,他不是托人捎了口信回来么。」 见他心大,半点儿也不担心,胡氏眄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在瞎操心咯?那可是你的亲侄子,他一向办事稳妥,哪天却跟火烧了屁/股似的往外窜,托人捎口信?说得不清不楚的,我总觉得不大对劲。」 「有什么不对劲?阿桢又不是小孩子。」 胡氏摇摇头,对他道:「我昨儿去河边洗衣服,听刘嫂子说,城里酒楼的那位薛公子定了亲,定的好像是二宝书院林院长家的千金。从前大宝说他的心上人不就是什么林姑娘吗?这要是同一个人,你说咱们大宝不会想不开吧?」 孟海难得眉头一皱,却摆手道:「别胡说。他不是不知道轻重的。」 「那可难说。咱们大宝为了那什么林姑娘离乡背井好几个月,回来就忙着做生意,呶,你以为他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在旁边的空地起地基盖房子?」胡氏越说越觉得心慌,她拉住自家夫君的手,迟疑道,「你说咱大宝该不会去拐人家姑娘私奔了吧?」 「……」 孟海虽然觉得大侄子不至于干出这样的事情,可架不住胡氏如此煞有介事的说话模样,一时也忍不住犹豫和怀疑起来。 而正在这时候,屋子外头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驴鸣声。 孟桢回来了! 胡氏和孟海心里一同松了口气,齐齐起身往外面去,站在门口的屋檐下,果然看见院门口有一团黑色的影子。 「二叔,二婶。」 孟桢打了声招呼,摆摆手,先把驴车赶去了驴棚,之后才拄着木杖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孟海和胡氏的屋子来。 他不在家,一双弟妹晚上肯定睡在隔壁叔婶家里,更何况他也知道,自己一连数日没有音讯,定会教叔婶担心牵挂,所以进屋以后,不用孟海和胡氏开口询问,自己便一五一十地把这几日发生的事情说了。当然,他并没有提林婉宜跟人订亲的事儿。 得知侄子在城里被人打了,孟海和胡氏都生气不已,可得知一向作威作福的、恶名如雷贯耳的齐麟和其父齐克都被京里来的贵人惩治了,又都不约而同地觉得解气。 只胡氏还记得侄子进屋来的时候,走路一瘸一拐的模样,念着他前番旧伤未愈又遭重伤,便不由担心他落下残疾来,「你这腿可看过了大夫?大夫怎么说呢?」侄子正当好年华,还没娶妻生子,这要是因为无妄之灾瘸了腿,以后可怎么讨媳妇儿呢。 胡氏的担忧溢于言表,一旁的孟海虽没有说话,可眼睛也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的腿瞅,见此,孟桢便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腿,有点儿疼但比前两天好多了,他扯扯唇,笑着安二老的心:「不碍事的,只要好好养着不会瘸了腿的。」只是多少会落下一点儿病根,例如以后大雨来临前的日子恐怕不会太好过。当然,孟桢没跟胡氏说。 可胡氏也猜到了,她叹了口气道:「不是婶子说你,你干什么事情不为自己想,不为我跟你二叔想,可二宝和秀秀你总不能也不管不顾吧?」她看向孟桢,目光明如火,仿佛能够看穿人心,「我们虽然没进城,可城里但凡有点子大事,村里总能听到一点儿风声。你这回往城里跑,是为了那个林姑娘吧。」语气笃定。 「从前你说你一门心思只想着那位林姑娘,男未婚女未嫁,好,我们都由着你去折腾了。可如今,人家姑娘都定了亲,对方还是富甲一方的薛家大少爷,咱们家哪点能比得上人家?大宝,听婶子一句劝,该死心了。」 这一回,连孟海也跟着附和了一句:「阿桢,你婶子说得对。」 孟桢没料到胡氏知道这么多,闻言不由得一愣,可等回过神来却冲着叔婶笑了一下,「二叔跟二婶既然已经知道这事了,侄子也就不瞒你们了。没错,我这回进城去的确是为了林姑娘。你们说的也都没有错,可是……」顿一下,他目光依旧坚定,「可是侄子死不了心。」 莫说林婉宜提了她跟薛斐的约定让他重新看到了希望,即便没有,他也没打算就此放手。毕竟他知道,他的婉婉心里不是没有自己的。他宁可慢慢等,也不愿就此死心,转而将就着另娶一人。 侄子固执得像块石头,胡氏跟孟海都没指望能让他立刻更改了主意。于是,自这晚以后,胡氏便立即忙活了开,整日托人打听村里村外和孟桢年纪相仿、长得好看又贤惠的姑娘,想着把侄子对那位林姑娘的心神给转移开。 孟桢一开始还没察觉到自家二婶的盘算,等后来他出门打年货时,发现躲在路边偷偷相看的姑娘变多了,连赵娥也有事没事来找胡氏学针线活,孟桢才算明白过来。对于胡氏的擅作主张,孟桢没有恼,因为知道婶子这是为了自己好,可他也没有由着这种情况继续下去。 腊八节这天,吃完热乎乎的腊八粥以后,孟桢不忙着去帮自家二叔一起修前几天被雪压坏的厨房屋顶,反而慢条斯理地收拾起碗筷来。 胡氏瞧见了,一把拍开他的手,「放着我来,你去给你二叔搭把手。」 「有孟桓在呢。」孟桓半年来个头往上窜了不少,力气也大了许多,给自家二叔搭把手拌拌泥浆,递递茅草还是行的。孟桢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跟胡氏说呢。 他一反常态,胡氏也瞧出不对了,索性放下收拾了一半的碗筷看向侄子,「有话就说吧。」 孟桢开门见山,直言道:「二婶以后少让赵娥到家里来,也别再托刘大娘和虎子娘给侄子说亲了。」 「你,你难道不知道婶子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孟桢嘴角一牵,「可侄子说过,除了林姑娘,我不会娶别人。」 胡氏气得瞪圆了眼,「林姑娘林姑娘,人都许了人家,难道你还打算为了她打一辈子的光棍不成?」当初林家别庄住了人,胡氏偶然间见过一个小姑娘,生得貌似天仙。后来她知道那就是看中的人,也算明白侄子为何一头栽在这姑娘手里。年轻小伙都爱俏姑娘,那林姑娘生得美,侄子被迷了去,胡氏虽然有点不悦,但到底没再多说什么,可如今这小姑娘定了亲还勾得侄子一颗心扑在她身上,胡氏心里便愈发不满起来。 v第19章[02.22] 外面风声雨声她听了不少,可知道前些日子齐家父子遭殃多多少少也跟这位林姑娘有那么一点儿干系。再想想侄子接二连三吃亏,胡氏愈发觉得那林姑娘不是个贤良人。 孟桢擅于常言观色,看出胡氏的不满,他开口道:「事情跟您想得不太一样。」他简单地把薛林两家订亲的缘由说了一遍,末了道,「从头到尾,一直是侄子缠着林姑娘。二婶也该知道,侄子从来不是能够任人左右的。」他不否认最初的最初自己是惊艳于林婉宜的美貌,可若是仅仅只是为了皮囊,他又何苦执着于此? 胡氏还是不赞同,可到底不能按着侄子的头让他改变心意或者答应娶亲,干瞪眼半天以后,长叹了一口气,随手端起桌上的碗筷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处又停下脚步,道:「到明年,过了你的生辰,还不行,你就老老实实娶个媳妇儿回来。」 孟桢的生辰在三月廿四,那会儿已是将近春末的时节。 虽然离现在也不过四个月不到的时间,但是这足够了。 孟桢没有反驳胡氏的话,自去给孟海搭手修屋顶。 过了腊八,日子便过得飞快,转眼就过了除夕,年味在浓时转淡,等到立了春后,孟桢往信阳城去得就勤快了起来。除开盘下的铺子要忙活,他还隔三差五地摸到林家后院的花墙后头,卯足了劲往里扔点小玩意儿。而花墙里,自有莲枝把东西捡了去交给自家主子。 薛斐说过,待等惊蛰一过,就会寻了机会与林家商议取消婚约。 孟桢盘算着日子一天一天近了,每日里忙活起来也越来越有干劲。 可是信阳城终究还是没有等到惊蛰雨晴的那一天…… 信阳城的冬天绵长寒冷,入了春后天气虽然很快回暖,但常常却是乍暖还寒。 临近惊蛰的这些日子里,信阳城里各大医馆进进出出的人日益增多,直到城中最大一家医馆——妙春堂里几个连咳多日、浑身起疹的病人高烧不退而亡以后,人们终于开始意识到了不对。 冬伤于寒,春必病温。 连日阴雨不开,关于春瘟的消息不胫而走,满城百姓人人自危,多闭门不出,昔日繁华热闹的信阳城一时之间竟在泱泱春日里呈现出一派萧索。 许是用药吃药的人多了,用来消解涩味的果脯生意反而在这萧索的日子里兴旺起来。然而,正当店里生意繁忙的时候,孟桢之前招来的两个伙计却病倒了,半大不小的铺子所有的活都落在了他一人的肩上。 胡氏和孟海听说后,提出要进城来帮忙,被孟桢直接拒绝了。如今春瘟的疫情尚未完全被控制,孟桢可不敢让二老进城来。 这一日傍晚时分,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孟桢舒了下身腰,望望还没有暗下去的天色,他索性锁好店门,轻车熟路地往林府所在的那条街走去。 林家的大门依旧紧紧闭着,一如前几日一样。 孟桢皱皱眉头,想到莲枝已经好些天没有再给他传来一丝半点的关于林婉宜的消息,心中总是有些隐隐的不安。 然而,在林府对面的小巷口踱了几个来回,他无意间再抬头望过去时却看见林府的侧门被打开,一个胡子花白的老者背着个药箱从门内慢吞吞地走出来。 老者踽踽步下台阶,绕过林府门口的石狮子以后才停下脚步,摇头长叹了一声。只是等他想要再次迈步离开时却被人按住了肩膀。 林府对面的小巷里,胡须花白的老大夫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药箱,一脸警惕地看向面前背墙而立又紧紧绷着脸的孟桢,「你干什么,我可没钱给你!」 没去计较自己被误会成当街打劫的恶人,孟桢开门见山地问老大夫道:「林家,是有谁生病了吗?」 许是瞧出他没有恶意,老大夫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并不急着回答他,反而询问道,「公子跟林家沾亲?」 孟桢摇头。 「那带故?」老大夫又问。 依旧摇头。 见此,作为一个大夫的原则让老大夫一时间忘了先前的害怕,但见他肃着一张脸,神色无比认真的道:「既然不沾亲带故,老朽就不能说给你听了。」 孟桢皱起眉,默了一下,道:「其实不瞒您,我跟林家那位失踪多年的大少爷有点子渊源,这不他不方便家来,我就代为关照一下嘛。」 林家有位离家多年而杳无音讯的大少爷,这在信阳城里本就不是秘密,说起来老大夫还算是林家旧事的知情人,这会儿听他如此说,目光里顿时就带了点儿审视的意味。 孟桢好脾气地摆出一副诚恳的模样。 仿佛确定了孟桢的确不是怀揣恶意的人,老大夫才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徐徐开口道,声音里掺着些许的沉重,「唉,你如果真认识林大公子,还是给他捎个信,能回来还是早些回家来吧。不然来日少不得得后悔……」 「难道是林老爷……」 老大夫摇摇头,「是林大姑娘。唉,这场春瘟虽然蔓延得不算广,可也来势汹汹,这林大姑娘不小心吹风受了寒,竟诱发了麻疹,瞧着不大好呢……」 老大夫依旧絮絮地说着什么,但一切的声音落在孟桢的耳中却只剩下了「嗡嗡嗡」,脑海里只回响着「林姑娘瞧着不大好呢」这一句话。 孟桢见过店里两个伙计染上春瘟时的模样,也见过店铺隔壁的隔壁住着的那户人家男人因为春瘟死去的惨状,一想到林婉宜此刻可能也承受着同样的痛苦,可能随时会……他蓦地站直了身子,转身就往林家的方向走去。只是他还没走出小巷就被老大夫喊住了。 老大夫边捋着胡须走到步子僵住的孟桢身边,边对他道:「小伙子,该着急的人是林家的大公子。」 孟桢看向他,老大夫却摇摇头漫步离开,边走还边道:「现在的年轻人呐……」 老大夫的声音在瑟瑟的晚风中被吹散,孟桢看向林府紧闭的大门,双手慢慢地握成拳。 v第20章[02.22] 三月初的夜色沉沉如水,静静地席卷整座信阳城。林家宅院里静悄悄的,夜风偶尔拂过的时候,回廊和屋檐下悬着的灯被吹得一晃一晃,那微弱的灯火光亮却照得树影花影婆娑。 秋水居里,莲枝端了凉透的水从屋里出来,走到靠近院墙的地方准备泼掉。可是当她刚刚抬起胳膊的刹那,头顶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沙沙声。院墙边栽着一棵梨树,这般时节正当枝繁叶茂,可莲枝知道,头顶的沙沙声并不是风吹枝动的动静。 「……」 莲枝缩了缩脖子,双手和双腿不由同时抖了起来。 顾不上把盆里的水泼出去,莲枝飞快地转过身,正准备拔腿就跑时,便听到一个被刻意压低的声音从梨树枝头传来。 「莲枝姑娘,是我。」 莲枝一愣,又转回来。 看着从树上跳下来的男人,莲枝眨眨眼睛,惊讶道:「孟公子?」 站在卧室的门口,莲枝抿了抿唇,板着一张小脸认真地与一脸焦急的男人道:「孟公子,你该知道,姑娘她的病可是会传染的,你真的要进去吗?」 孟桢看她一眼,淡声道:「我知道,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莲枝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缓缓地舒展开了眉头,轻声道:「也不枉我不顾规矩放你进来了。」 言罢侧开一步,伸手掀开月色帘幔。 冲莲枝轻轻地点了下头,孟桢抬步走进卧室。 林婉宜的闺房布置得十分素净,除了一架苏绣兰花绣屏和香木梳妆台外,只有一张黄梨木拔步床。此时,鹅黄色的床帐被银钩勾起,孟桢一眼望过去,便看到自己日思夜念的小姑娘安安静静地躺在踏上,俏脸苍白,美目紧合,她睡得并不安稳,一双秀气的黛眉也皱得紧紧的。 孟桢就这样静静地站在床前,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那张明显清减了的小脸上。 莲枝换了热水进来,把手巾打湿,转身,正准备往床边去,面前就突然多了一只大手。楞楞地看着孟桢抽走自己手里的巾布,然后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地为床上的人儿擦拭,神色无比认真,甚至还有一丝丝的虔诚。 莲枝盯着看了一会儿,轻声开口道:「其实姑娘已经病了大半个月。前几次你来时,姑娘特意叮嘱过,让我不要告诉你。」林婉宜知道,孟桢如今做的生意才刚刚起步,正当劳心劳力时候,她不想让他分神,也以为只是寻常小病小痛,所以最近半月来,当孟桢隔墙来「看」她时,一直只让小丫鬟去周旋。 孟桢紧紧地抿住了唇,半晌,伸手握住小姑娘软软的手。 「婉婉……」 随着他一声低唤溢出唇齿间,被他裹在手心里的小手却轻轻地动了一下,幅度轻微,但孟桢还是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不由猛地朝小姑娘的脸上看去。 鸦青色的如小扇子一样的睫毛微微地颤了几颤,林婉宜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缓缓地扭头,缓慢清明的眸在一刹那直直地撞进一双幽深如潭的眼。 轻轻地翕了翕唇,林婉宜缓缓地牵了下唇角,「你怎么来了?」 夜半闺房里多了个大男人,明明是极其不合规矩的荒唐事,可林婉宜却出奇的坦然。昏昏沉沉病了大半月,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在那短暂的清醒里,她最常想起的,不是血浓于水的父兄,也不是远在江南的亲人,而是曾经多次紧紧护住自己的宽厚胸膛和给人无尽安全感的高大背影,是会在翠竹林边一脸认真说欢喜、会掏空心思找来各种新奇小玩意给自己解闷的男人。 外头关于春瘟害死人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饶是林修儒下令不许府里人嚼舌根,可林婉宜多多少少也猜到自己这一病或许跟从前不一样。生老病死是每个人都会面对的,林婉宜不害怕,可她却后悔,后悔从始至终没有正视自己的心,没有跟那个单纯而简单的喜欢着自己的男人说出自己心声。 她轻轻地动了一下手指,在裹着自己手的掌心里轻轻地挠了一下,唤回面前这个男人仿若飞远的神思。 看向小姑娘清亮的眼眸,孟桢抿了下唇,直言说了,末了却轻声问她道:「如果不是大夫跟我说了,你是不是就打算这样一直瞒着我?」 「我不想你担心的。我知道,你现在很辛苦。」薛斐能帮他盘铺子,但至于其他却只能靠孟桢自己,而孟桢又是第一回做生意,要面对的难处绝对不少。林婉宜不想他分心,更不想他为自己担心,甚至她有想过,自己淡了与他的往来,等她不幸有个万一的时候,他可以少一点伤心。 小姑娘的心思很好懂,孟桢一眼便看破了她的心思。眸色在瞬时幽沉下来,微微加重手中的力道,紧紧地握住那只柔软的小手,唇几乎抿成了一条线,半晌方声音沉沉地道:「我以为姑娘知道,我如今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他从不奢求荣华富贵,也没什么宏图壮志,所图所求,不过是想给心爱的姑娘撑起一片无虞的天,给予她足够的安宁。遇上林婉宜,确定她就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人,孟桢早把她当成生命里的一部分,不可剥离,融入骨血。 林婉宜眼帘微垂,静默不语。 孟桢牵起她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的颊边,一双凤目满含柔情地盯着她瞧,他道:「婉婉,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在。」 「别怕,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林婉宜的脸被他盯得发热,原本苍白的脸上也浮现出浅浅的粉色,她轻轻地「嗯」了声,「我不怕的。」 一时间,两个人双目相对,却都没有再开口多说什么。 所有心意在脉脉相视之间无声的传递,有些话无须言说。 屋外传来隐隐的打更声,注意到孟桢眼下淡淡的青色,林婉宜柔声道:「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罢。」 孟桢颔首,但半天也没有动作,等见她疑惑地望过来时,他方道:「你睡了,我就走。」 林婉宜难得神思清明,这会儿半点儿睡意也没有。可她没敢与孟桢说,怕他真的一直待着不走,回头离开会被早起的下人发现。于是听了孟桢的话,她便闭上了眼睛,说道:「嗯,我睡了。」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轻笑,林婉宜听到孟桢起身时衣衫摩擦的动静,正当她以为他要离开的时候便感到一股淡淡的青草香气近了,旋即额上一热,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贴了上来。 v第21章[03.02] 意识到那是什么以后,林婉宜的脸刷的一下子红了,原本就微烫的身子愈发滚烫起来,整个人仿佛要烧起来一般。 掩在被子下的手紧张地握成拳,她努力地闭紧了眼。 孟桢深深地看了眼小姑娘,转身出去,攀着院子里的梨树依旧翻了墙去。站在花墙外,后背紧紧地靠在墙壁上,孟桢勾起的嘴角一寸一寸的压了下去,忧色慢慢地爬上眉头。 即便小姑娘今夜的脸色看起来不错,可一想到傍晚时候那个老大夫说的话,担忧与害怕便如同潮水一般涌上他的心头。 小姑娘说生死无惧,可他却害怕。 东边的天慢慢地泛起鱼肚白,巷口外的街道上开始有三三两两的人偶尔经过。孟桢慢慢地站直了身子,回头盯着墙头探出的雪白梨花深深地望了一眼,半晌才终于提步朝巷子外头走去。 他没有直接回铺子,反而径直朝知府衙门的方向走去。 齐家父子被打入大牢,京中派来接任的知府还未抵达,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信阳城的冗务一直都有怀揣圣旨的王呈林代为打理。虽然浔阳公主在月前就已抵达信阳驿馆,但王呈林每日里待得最多的地方还是知府衙门。 来到衙门口,托人朝里面递了口信,很快孟桢便被请到了衙门后院的厅堂。 王呈林似乎刚刚审完案子,过来厅堂的时候身上还穿着官袍。看到孟桢,王呈林显然有些意外,他笑着看向他,问道:「孟兄弟今日怎么有空到衙门来见我?」孟桢经商开铺子的事情,乔行早就跟他禀报过。 孟桢起身,走到他面前,拱手朝他行了个大礼,开口道:「我来是想请将军帮一个忙。」 王呈林挑眉,笑问道:「孟兄弟直说便是。」 「将军与公主至此,身边该有御医随行,我想让御医救一个人。」他看向王呈林,这回没等他问,就继续道,「林姑娘身染重疾,我想让御医为她诊治一番。」老大夫纵使医术不差,但到底比不上从宫里出来的御医。 嘴角的笑意蓦然凝住,王呈林看向孟桢,声音微涩地问他:「你说谁病了?」信阳城春瘟未除,这时候说病了,而且还要惊动御医,王呈林便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孟桢看出他眼底的询问之意,没再开口,沉默以示。 猜测被证实,王呈林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怎么会,怎么会……」想起上回在历山时的重逢,妹妹纤弱如柳的模样,惶恐与自责让王呈林的一颗心紧紧地揪起。 他顾不上再向孟桢细问什么,一叠声吩咐乔行前去驿馆找御医,自己更径直朝堂外去。 到了这时候,他不再彷徨如何面对曾经的家人,不再介意让浔阳公主知道自己的身世,也不害怕自己林家大少爷的身份泄露让李宽一派的余孽之后可能会招来什么样的祸端,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再放任亲妹妹独自面对病痛。 没有人去拦着王呈林,孟桢更是直接跟了过去。 这边衙门和驿馆一阵忙乱,而林家此时也快要乱成了一锅粥。 原来,林婉宜重病延医请药的消息,即便林修儒和小宋氏都有心瞒着薛家,可到底是纸包不住火,林婉宜病染沉疴、卧床不起的消息还是传到了薛老爷的耳朵里。那是女儿说合、儿子中意的自己的未来儿媳妇,薛老爷听到风声后,没好去林家打听,就派了人去医馆询问。老大夫闭口不肯说,可跟着老大夫到林家出过几趟诊的小学徒没抵过银子的诱惑,暗地里把林家大姑娘的病情透露给了薛老爷。 得知未来的儿媳妇染的不是一般病疾,而是让人闻之变色的瘟病,薛老爷一下子就慌了起来。信阳城里好几例瘟病都是不治身亡,他还记得林家丫头风吹就倒的模样,深觉她怕是熬不过去,担心儿子会白白担了个克妻的名声,受到牵累,便起了退婚的心思。 只是薛老爷一向尊重儿子的心意,心里做了决定,但在前往林家退婚之前还是把儿子喊到了跟前来。 薛斐立在堂中沉默了许久,在薛老爷殷殷的目光注视下还是点了点头。 薛老爷又派人去孙家把女儿薛宝盈唤了回来说了此事。当着亲爹的面,薛宝盈没好说什么,可是在薛老爷转身出去着手安排起来的时候,薛宝盈就把弟弟拉到了一边。 她语气有些恼闷,质问弟弟道:「你不是一直都喜欢婉宜吗,这亲事都定了好几个月了,眼看着就该挑个黄道吉日给你们两个拜堂成亲,怎么好端端的这时候你要退婚了?」 薛斐相当平静,懒懒地抬眼看姐姐,「她得了瘟病,可能熬不过去了。」 「不是有大夫在瞧么?」 「她身子弱,这一病必要坏了底子,我,我不能娶她。」 薛宝盈一愣,不敢相信的看弟弟,「你……就为了这个。」 薛斐眼波微闪,「嗯」了一声。 「啪!」 看着弟弟白皙的面颊上多出的红色印记,薛宝盈的手微微颤抖着,眼底流露出失望来。 她不能接受弟弟因为这样的理由说退婚就退婚,不敢相信自己的弟弟竟是如此凉薄的一个人。 即便生生受下了这一巴掌,薛斐依旧无动于衷,转身走了出去。 门口的阿木看到他脸上的伤,眼睛瞬时瞪大了。 里面的争吵他都听到了,大小姐不知道薛斐的心意,他却清清楚楚。 他家主子是为了自己跟林姑娘约定要去退婚,但是又不想折损林姑娘的闺誉,甚至还想帮那孟桢一把,所以才择了这么个当机以这样不可理喻的理由退亲。 毕竟早上他奉命去林家探视过,林姑娘身边的丫头可是说了她家主子有了好转的苗头呢。 v第22章[03.02] 阿木瞪大的眼睛里慢慢地多了些心疼,但是很快他便垂下了眼眸。 薛斐却瞥了小书童一眼,他抬手碰了碰火辣辣的半边脸颊,轻「嘶」了声,嘴角将弯未弯,形成一抹涩涩的弧度。 薛老爷办事一向雷厉风行,说退婚就立马上了林家门。 听他道明来意,又看了眼他身后虽脸颊红肿却神色淡淡的薛斐,林修儒讪讪一笑,看向薛老爷道:「薛兄,你可真爱开玩笑。」 两家算得上世交,林修儒是不相信薛家不仅不雪里送炭反而还要落井下石。 薛老爷搓搓手,道:「林老弟,非是为兄做人不厚道。只是啊,前两天我呢找了个算命先生给两个孩子重新对过了八字,我们家阿斐跟令千金实在是有缘无份,命里八字相冲。如果强行凑在一块儿,怕只怕……您看,令千金如今可不就……」 闻言,林修儒却冷声一笑。 当初两家订亲时,薛家也拿了自己女儿的八字去跟薛斐合,那时候说得可是天生一对,一转眼就成了八字不合。 林修儒不傻,一下子就猜到薛老爷是知道自己女儿生病的消息了。 他不去管薛老爷,只看向一旁的薛斐,这个他向来满意的未来女婿,问他道:「这事阿斐怎么说?」 薛斐拱手,抿唇道:「是小侄对不住婉宜妹妹。」 林修儒拧眉,目光落在他脸颊上的巴掌印上,再次问他:「你说的是心里话?」 薛斐抬起头,迎着林修儒的目光,不躲不闪,淡声道:「其实,当初登门提亲,是家姐一厢情愿撮合,至于小侄没有推诿,一来是为了给婉宜妹妹解围,二来则是婉宜妹妹的确是妻子的好人选。至如今……小侄深知今天这样做对不住婉宜妹妹,但也希望伯父能体谅一二。」 青年脸上依旧是昔日的儒雅与温和,可神态之间却教林修儒看出些许凉薄。他沉默片刻,放下手里茶盏,脸色是毫不掩饰的难看。 许久,他开口,声音里是被修养压下的怒气,「既如此,我林家也不会死缠烂打。」当即就派人从小宋氏取了当初两家交换了的庚帖过来。两家人面对面退换庚帖,撕了订婚书。 林修儒又吩咐人去把薛家提亲的聘礼都抬出来。 薛老爷成功退了亲,心里高兴根本不在意那点子聘礼,便道:「这事说起来算我薛家不厚道,那些东西就当我补偿给侄女儿的一点点意思罢。」 林修儒冷冷地道:「当不起。」 「来人,送客!」 薛家父子几乎是被林家的下人扫地出门,实在狼狈不已。 面对过往行人的指指点点,薛老爷顿觉面子挂不住,一时也不由动怒,但转念想到婚事成功退了,心情又好了点儿,最终只拂袖而去。而薛斐留在原地,却盯着林府的某个方向看了好一会儿,半晌才慢慢地背转过身,离开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缓慢。 孟桢跟在风风火火的王呈林后头赶到林家大门前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昔日风度翩翩的薛公子一身狼狈,系着红绣球的聘礼被扔了一地。 周围的人群有人絮絮地议论着,一如年前薛林两家刚刚结亲时一样。 「唉,好好的一桩婚事怎么说告吹就告吹了呢。」 「薛公子看起来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能这样背信弃义呢?难不成是那林大姑娘有什么不好吗?」 「胡说什么呢,据说是林大姑娘生了病,薛家担心人家姑娘染了瘟病,这才急急地跑来退婚呢。」 「瘟病呢……搁我我也不敢娶啊。」 「啧,人家姑娘活得好好的,生个病又怎么了?呵,说什么瘟病,林家姑娘都病了好几个月,要真是感染了春瘟,还能捱到这时候?」 「指不定是薛公子那什么哩。」 议论纷纷,说到最后竟有人争吵了起来。 孟桢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扭头看向林府隔壁的薛家。 薛斐刚刚迈步进门,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回过头望过来,嘴角浮现一抹弧度,唇开合几下吐出四个字。 孟桢辨出,他说的是,君子一言。 君子一言,一诺千金。 「薛家实在欺人太甚!」 林家正厅里,林修儒怒气冲冲地来回走了两趟,末了一拂袖,拍桌而坐,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愤怒。 小宋氏站在一旁,想要去搀住他,可手伸了伸还是收了回来,半晌方柔声劝解道:「老爷莫要气坏了身子。」她走到林修儒身侧,伸手在他背上轻轻地拍了拍,边又道,「其实依妾身看来,这也并不是一桩坏事。」 见林修儒皱眉看向自己,小宋氏缓缓一牵唇,继续解释道:「一来,早看清了薛家人的心,免得日后婉宜嫁过去吃亏,二来则是,婉宜她本来便对薛家这门亲事不上心,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老爷气薛家背信弃义,可于咱们家说,并没有损失什么啊。」 薛家早不退婚晚不退婚,偏偏挑林婉宜染病的时候上门来吵着要退婚。消息传出去,无论如何不会坏了林家姑娘的名声,反倒折损的是薛斐的声名。 v第23章[03.02] 小宋氏所言句句皆在情理之中,可林修儒拧紧的眉却没有因此就舒展开来。他看向小宋氏,目光里含着审视,问她:「你说,浓浓不想嫁薛斐?」 小宋氏也诧异地看向他。 林修儒这才恍恍惚想起当初从得意门生屋里搜出的绣兰花帕子,据孟桓说,那帕子是他长兄的。彼时他给女儿和薛斐定了亲事,没有去深究此事,这会儿听着小宋氏的话,再细细一琢磨,他不由怔住。 看来,并不是那孟家小子一门心思惦记自己的女儿,而是自己的女儿也有点儿心思? 一时之间,林修儒心里有点儿五味杂陈,不知该作何决断。 若搁在从前,他兴许会责怪女儿,但在薛家今天为了这样的理由上门来退婚以后,林修儒反而陷入一种自我的怀疑之中。 所谓门当户对真的那么重要吗? 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荣耀时和和气气,可那种和气有时候却一戳就破,也许比起家世,更重要的还是人品。人品……他又想到薛斐,忍不住按了按额角。 「老爷,老爷,大,大大……」 管家急急忙忙从外头跑进来,顾不上喘口气休息一下,便急着开口,说话时就不由磕巴起来。 林修儒和小宋氏一齐望过去,前者心头还在烦闷,不由没好气的道:「大什么大,把气顺平了再说话。」 管家这会儿已经缓过来了气,忙道:「大少爷回来了。」 哪怕过去了十年,从前的少年褪去年少青稚,棱角毕现,身上更带着从前没有的杀伐决断,但是当王呈林出现在林家大门前时,管家还是一眼就把人给认了出来。 听了管家的话,林修儒显然没有回过神来,他看着管家,一字一顿的问他:「你说什么?」声音里有一丝不易被察觉的颤抖。 管家又把话给重复了一遍。 他话音刚落,眼角的余光里便有一角衣影掠过,抬头望过去,边看到自家老爷已经快步朝正门的方向走去了,步伐里是从未有过的慌乱。他又回头看向女主子,却发现小宋氏神色有些恍惚地立在原地,好半天才似回过神来般也跟着往外面去。 林府的格局一如十年前一模一样,王呈林踏进大门来,眼前一幕幕熟悉得他堂堂七尺男儿也忍不住眼眶发热。不顾下人们的惊疑,他轻车熟路地往里走,没过多久,迎面就看到匆匆而来的林修儒。 那一眼望过去,王呈林才算知道,何谓「物是人非」。 周遭景设一如记忆里的模样,可比起十年前,如今的林修儒却两鬓染霜,纵使风采不减当年,可到底不再年轻。 王呈林脚下的步子一时间僵在原地。 对面的林修儒也几乎同时停下了脚步,父子俩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相对而立,两两相望,谁也没有开口说第一句话。 最终打破父子俩之间的沉寂的人是拽着御医从外面追进来的孟桢,他走到王呈林身侧,声音不高不低地道:「将军,先给婉,林姑娘治病要紧。」林家父子之间的纠葛孟桢知之不多,可猜得到不是三言两语能够掰扯清楚的,与其如此,不如事分缓急。 将军? 对面的林修儒听到孟桢对长子的称呼,胡子一颤。 信阳城里的将军,那岂不就是年前办了齐家父子的那个浔阳公主的驸马、常胜将军,名唤王呈林者? 林修儒这会儿总算反应过来,为何当初在看到「王呈林」三个字会觉得眼熟了,这可不就是长子林珵的名字被拆了开? 如此算来,他回到信阳城也有好几个月了,可这么久以来却从不曾回家来探视一二!一念及此,林修儒的脸色霎时间便不大好看起来。 真是个不孝子! 「将军?」林修儒看向林珵,「小民给将军请安。」 言罢,竟作势就要往下拜去。 林珵冷眼瞧着,就在林修儒咬牙果真要下拜的一刹,一旁的乔行掠出来把人拦住。 林珵看向一脸惊怒之色的老父,忽而掀唇一笑:「我如今的身份受你一拜也不是不成。」 「你个不孝子!」林修儒破口而骂。 周遭不知情的下人惧是一惊,纷纷看向那位衣着光鲜的大将军,不敢相信这位竟就是离家出走十余年的大少爷。 大少爷居然连姓都改了! 林珵的目光却越过林修儒看向后院的方向,淡声道:「您要教训儿子,总该分个时候,难道这么多年过去林,您还是分不清轻重,不拿浓浓的身子当回事?」 林修儒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之前孟桢说了什么话。他看向身穿短打的孟桢,目光从他身上又已到他身侧胡子花白的老御医身上。 长子如今身为皇家驸马,他带来的大夫不管怎么说都应该要比信阳城里的一帮大夫好出许多……林修儒一时竟也顾不上再去斥驳语气不善的长子。 林珵见他如此,眼尾微勾,越过他往里走,余光瞥见从里出来的小宋氏时,目光微顿但很快就撇了开。 v第24章[03.02] 「站住。」林修儒开口。 林珵步子一顿,头也没回,「孟桢和大夫是我带来给浓浓治病的,怎么,你要拦?」 林修儒一噎,旋即没好气地道:「浓浓如今住的是秋水居。」而不是从前的菡萏苑。 林珵:「……」 秋水居里,御医仔仔细细地诊了脉,又亲自查看了林婉宜的面色,许久之后才捋着胡子起身从卧室出来。 看到一屋子目光殷切盯着自己的人,御医把目光停在林珵的身上,拱手恭敬道:「林姑娘并没有染上春瘟,之前之所以久病不起,内里的缘故……」他微微一顿,看向林珵,得了许可后,才道,「如果下官没有诊错的话,该是服用了某种药物,导致脉象紊乱,医术不精者把脉估计会错当成一般的瘟病症状。」 「林姑娘如今脉象平缓,不见异样,想来是药性已解。下官方才也仔细检查过,那药并没有损及林姑娘的底子。」 御医的话一出,满屋的人不由都诧异起来。 林婉宜的病竟是药物导致的假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修儒看向一旁的莲枝,冷声问她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莲枝忙跪下,连连摇头,「奴婢实在不知。」 自家主子一应茶水吃食都由她亲自经手,绝对不可能被人动了手脚。 「不关莲枝的事情。」轻轻柔柔的声音从帘幔后传来,穿戴整齐的林婉宜掀帘而出,虽面色依旧苍白,但精神看上去却不错。她走到父兄跟前,「药是我自己吃的。」 一语出,满座皆惊,连孟桢也不由看向她。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昨晚他来看她时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孟桢相信他的小姑娘不会欺骗自己,那么她这样说就必定还有别的原因。 而事实的确也如同孟桢料想的一样。在一早阿木代薛斐送东西过来探视之前,她的确一无所知,可当她看到阿木送过来的锦匣子里装的那颗丸药和字条以后方才知道始末。 她之所以会大病的根源原是年初薛斐送过来的补药里添了一味药,让人服用后会渐渐现出一些症状,如身子发软,身体滚烫,意识不清等,这些症状跟横行的春瘟相仿,很容易被大夫错诊,但实际上却对身子没有半分损害。薛斐让她「病」了好几个月,只为了逼薛老爷子主动提出退婚。 但在告诉林修儒时,林婉宜却只说是自己不愿意嫁给薛斐,才托他寻了药来,然后求他退婚的,说薛家退婚一事委实不能怪罪薛斐。 林修儒震惊的看向素来柔弱娴静的女儿,实在想不到她会作出这样的事情来,他指着她,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失望:「你这简直是胡闹。」 林珵却错步挡在妹妹的跟前,勾唇凉凉一笑,「若不是你强做主,非把浓浓许配给阿斐,怎么会让林薛两家闹到如斯地步?」 「你……」 林珵回头看了眼妹妹,又看了眼一旁的孟桢,再看向跪在地上的莲枝,对她道:「今儿外头阳光很好,扶姑娘出去晒晒太阳。」 这就是要支开林婉宜的意思了。 林婉宜欲言又止地看向长兄,见他摇了摇头,这才抿唇不语,由莲枝搀着一步三回头地出去。 随即,林珵又让孟桢出去。 林修儒看了眼门外,回过头来瞪着长子道:「你的礼仪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把孟桢一介外男带入后院已是不妥,如今竟然还故意把林婉宜跟他一道支使了出去,这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 林珵却一笑:「呵,四书五经礼义廉耻早就丢在了刀光剑影的沙场,谁还记得那些个玩意儿?」不顾林修儒陡然睁大的眼睛,他只看着他问,「如今薛家退亲,浓浓的婚事你预备如何?」 林修儒道:「信阳城里与浓浓年纪相仿的青年才俊不少,只慢慢再挑便是。」更何况天渊书院桃李满天下,他还不信挑不出一个能配上自己女儿的人来。 林珵问他:「你是真不知道浓浓的心思还是故作不知?」 林修儒却是一哼:「你难道忍心看着你妹妹跟着那样的人去吃苦受累?」 「为什么不可以?」林珵讥笑一声,「门当户对,却貌合神离,表面看上去神仙眷侣,可私下里妻子掩门自泣,做丈夫的却红绡帐里难消美人恩情。发妻尸骨未寒,急忙忙迎着新人进门,偏还作出一副深情不渝模样,自欺欺人。林大先生,您说,一个人做戏做久,会不会连自己也忘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林修儒面色难看地觑着长子,怒斥道:「胡说八道!」 林珵呵笑一声:「可这都是自己亲口所说不是么?」他望向林修儒的双眼,「你敢手摸良心地说,浓浓六岁那年被人拐走真的是意外吗?」 「……」 闻言,林修儒的脸色刷白,神色间竟然有一丝丝的慌乱。 「都道你疼爱浓浓最甚,可纵使过了十年,你最看重的依然是你自己。如果当年你没有因为那幅字画耽误时辰,浓浓有没有可能不会出事?」 当年的七夕灯会上,小婉宜吵闹着想吃糖葫芦,林修儒应承下来去买,却在回途中在经过街旁一个书画摊时看到一幅稀世古画,一时移不开脚,等他匆匆想起来女儿赶回去就正好看到女儿被人抢走。 这件事是过去的十年里一直横梗在林修儒心头的刺,拔不出,消不掉。只要他一想起就会愧疚自责不已。 林珵看着他,「所以,过去这么多年,您还是觉得是我的错吗?」 v第25章[03.02] 「没错,当年是为父疏忽对不住浓浓。」林修儒没有否认,但却看向儿子,肃声道,「但对你娘,为父俯仰无愧于心。」 他与宋氏成亲多年,如胶似漆,恩爱不疑。可自从小宋氏从江南来寄居林府之后,宋氏却渐渐地对他不信任起来,最终忧思伤身,在生下林卓不久以后就撒手人寰。而他之所以会迎娶小宋氏,不过是想着她是几个孩子的亲姨母而已。 林珵静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半晌道:「你说的是真的?」 林修儒哼了声。 「那好。」林珵垂了垂眸子,从袖口中抽出一纸书信递给林修儒,「我娘是什么样的人您心里应该清楚,如果您没有做什么让她误会的事情,她怎么会郁郁而终?」 林珵的话仿佛一记重锤敲打在林修儒的心上,他整个人傻在原地。 久雨之后的天空湛蓝,明媚的阳光穿过梨花树枝叶间的缝隙洒下,孟桢站在小径旁,看向树下立着的素衣姑娘,目光里满蓄柔情。 半晌,他看见她转过了身冲自己嫣然一笑,他也不由跟着一道勾起了唇角。 林婉宜莲步轻移走到他面前,纤指勾着帕子打了个绕,才轻声开口问他:「你会不会怪我骗了你?」 孟桢摇了摇头,「你没有。」顿了顿,又添一句,「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信你。」 他的小姑娘心肠软,哪里会骗人呢? 只不过,到底是他欠下薛斐一份恩情。 在信阳城驿馆的花园里有一片桃林,阳春三月正当桃花盛开的时候,放眼望去,是满目氤氲的桃花色。偶有轻风拂过,惊落桃花阵阵,纷纷如这三月的春雨。 林婉宜臻首微垂跟在一华裳锦衣女子的身后,在一片桃花瓣擦着脸颊飞落的刹那间抬眸,不期然却见女子驻了足。 浔阳公主细细的将身后的小姑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半晌才将蹙起的黛眉舒展开,丹凤眼里终于露出浅淡的笑意,她朱唇缓启,慢悠悠地道:「本宫很吓人么?」声音里竟杂着一点儿揶揄的意味。 林婉宜闻言轻轻地摇了下头,「没有,公主人很好。」 浔阳公主没掌住笑意「噗嗤」了一声,抬步走到林婉宜面前,牵起她的手,莞尔笑道:「论规矩你如此称呼挑不出半点儿错来,可依着情理却该唤我一声嫂嫂才是。」见小姑娘睁着一双水光明亮的桃花眼望着自己,她嘴角的笑意加深,「你且安心,阿呈回京不会有事的。」 两天前,林珵返回林家的消息便传扬了开,隔日京中就有差使送信来请他回京,只说当今召见。林珵上京前,特意叮嘱过浔阳公主代为照看妹妹林婉宜,故而浔阳公主才派人将其接到了驿馆来。 对长兄林珵这些年的境遇,林婉宜如今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或许心中得埋怨未曾全部消散,但却更多了些对兄长得担心。 林珵易名改姓投军,后又被皇家招为驸马,即便并非蓄意谋划,可到底欺君在前。现今,虽幸得浔阳公主贤惠,没有怪罪,但有道是君心难测,在天子没有下旨赦免之前,没有人会知道林珵此去京城会面临些什么。 林婉宜鼓起勇气抬眸看向浔阳公主,问她道:「公主嫂嫂真的不怪哥哥一直瞒着你吗?」 浔阳公主轻笑,摇摇头,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本宫与驸马成亲这么多年,岂会半点儿不知情。」她虽是得宠于天子的矜贵公主,可早些年也是在皇家后宫摸爬滚打的,从那样的深潭中走出的人,又怎会心思简单,对枕边人所言所行的不对之处毫无察觉?「起初也曾愤恼,可他生得好看,又没什么坏心思,本宫何必开罪于他?后来知道的多了,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随他去了。」只不过她这驸马委实磨叽,分明思念家人思念得紧,却偏偏不肯主动迈出第一步。最后还是她看不过眼,私下里寻到天子替他谋了往信阳查案的差使来。 关于林珵的身份,她曾向天子透过底,天子虽未明确表态,但料想不会动雷霆之怒。 浔阳公主心思宽,半点儿不担心自家只身回京的驸马,又见林婉宜似是担心得紧,不好与她细说,便索性把话题岔开了去。 「本宫听驸马说,你生病期间,薛家背信弃义上门退了婚事?」薛林两家的亲事,浔阳公主在信阳城的这些日子也算略有耳闻。她知外面盛传薛林二人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本以为退亲一事出了,林婉宜会伤心不已,但这两天看来,浔阳公主却并未在这位小姑子的脸上看到半点儿为情/事伤怀的神色,心下好奇,就直言问了出来。 迎上浔阳公主一双晶亮的丹凤眼注视,林婉宜不由得心慌了一下,抿抿红唇,悄然移开视线,小声回道:「婉宜与薛公子是兄妹之情,当初订亲亦是权宜之计。」言下之意,薛家并非背信弃义。 浔阳公主微微颔首,却道:「不过,你也的确到该说亲的年纪了。」说着,她嫣然一笑,「等驸马从京中回来,处理完信阳城的庶务之后,你便跟我们一同到京城公主府去。届时,京中王爵勋贵家的好儿郎任你挑选。」说着,她又轻轻地拍了拍林婉宜的手,「你是驸马的妹妹,便就是本宫的妹妹,本宫总会护着你的。」 浔阳公主一边说,一边含笑望向面前的小姑娘,可却意外地发现她脸色微微苍白,耳边更是传来小姑娘柔软的声音。 「婉宜不想去京城。」 她神色不对,浔阳公主眼波微闪,很快,丹凤眼里便划过一丝了然。她往前迈了半步,稍稍压低了点儿声音,问道:「让本宫猜一猜,妹妹是有心上人了?」微微苍白的小脸上有一丝淡淡的粉色浮现,浔阳公主见到便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不过,既然有了心上人还会跟薛家订亲,不论是否是权宜之计,都可见林婉宜的那位心上人并不得林家老爷的赏识。一念及此,浔阳公主想起前几日林珵风风火火的打发人回来请走张御医的事来,那时她打发人去府衙问过情况,得知那日一早曾有个青年来见过林珵,面说了林婉宜重病的消息。浔阳公主当时就有些好奇那个青年身份,如今瞧着林婉宜的模样,她心里一下子就有了底。 她并未觉得林婉宜看上孟桢有什么不妥。 当初林珵被她挑中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刚刚露出锋芒的年轻将军,在朝中要根基没根基,要权势没权势。可他生得好,人又有上进心,这便是足矣,更何况,成婚这么多年来,林珵一直待她一心一意。比起她的那些皇姐皇妹整日出入勾栏青楼抓驸马,她这小日子过得不知和美多少。 人多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可在浔阳公主看来,富贵夫妻如果心不在一处亦不过是相互折磨罢了。 浔阳公主牵着林婉宜的手往桃花林中走,看着满眼灼灼的桃花,她忽而一声轻笑,道:「只要那人是真心待你,人靠得住,何须去管旁人怎么说?往后如何,总还有你哥哥在,有本宫在。」 「公主?」林婉宜怔怔的。 浔阳公主一笑,「当年本宫在一众王孙公子中独独挑中你哥哥一个穷酸小将,劝阻与嘲讽之人不算少,可现如今呢,她们都只剩下了羡慕嫉妒的份了。」 「与其嫁一个门当户对的或眠柳宿花或家中公婆难伺候的人折磨自己,倒不如挑一个一心一意待自己的良人,不过——」言至此,浔阳公主却凤眼一眯,「妹妹那位心上人品性何如,到底还得再试上一试。」 林婉宜俏脸通红,翕了翕唇却没有说什么。 v第26章[03.09] 孟桢这几日的心情很好,不仅果脯铺子里的伙计看了出来,就连来店里采买的客人也都瞧出了端倪。 「孟老板最近是家里有什么喜事不成?」一个跟孟桢相熟的客人笑着询问道。 孟桢一边忙着手里的活,一边咧着嘴笑答道:「没什么,就是瞧着外头热闹,心里也跟着快活呢。」春日愈发暖和,寒意尽除,加上张御医为民开方,信阳城的春瘟已经被压制住了。 孟桢说的话的确合情合理,可那位客人却不大相信,毕竟他眉梢眼角的喜气里还掺着许多春意,分明是红鸾星动的样子。只不过见他不肯多说,倒也没再多问。 送走了客人,店里两个伙计瞧了眼时辰,便凑到孟桢跟前,问:「老板今儿还出去不?」孟桢总在这般时辰出去办事,两个伙计一开始还不知情,后来还是其中一个偶然间在林府后面的街上撞见了,才晓得了内情。故而这会儿说话便有些打趣的意味在。 孟桢闻言,眉梢眼角的笑意微微一敛,睨了二人一眼,指着门口刚刚进来的老妪道:「干活去!」 他是想看望看望小姑娘,可是小六子早给他报了信,他的林姑娘早被浔阳公主接到了驿馆去。孟桢再想念,还不至于胆大到驿馆那儿去折腾,就怕行差踏错闹出什么来折损了林婉宜的闺誉。 孟桢想着林婉宜,一不注意便走了神,等到他回过神来时便听到伙计阿秉音调拔高的声音,他望过去,就看见站在老妪身旁的阿秉正一脸不耐烦的想要把老妪往店外哄。 孟桢立刻便皱起了眉头,抬步走过去,问阿秉:「发生了什么事,你在干什么?」 阿秉忙把缘由说了一遍。 原来老妪进门来的时候说要买果脯,阿秉便领着她去挑。老妪挑挑拣拣半天,没说要不要买,反而不停地让阿秉给她拿点子果脯来尝尝看。起初阿秉没拒绝,毕竟孟桢有言在先可以让客人尝一尝再决定买不买。可是这老妪一尝就停不下来,甚至还想趁着阿秉不注意顺手牵羊一二。阿秉发现了,自然就想把人哄出店门去。 孟桢闻言也不由得皱眉,他看向老妪,目光微微一顿,注意到她身上的衣袍破旧,甚至还有点异味散发出来。可孟桢却没有把她当成一个故意到店里来混吃骗东西的,只因为注意到那股异味里掺着的药味。 之前孟桓曾经大病过一场,连着吃了很久的药,那时候家里屋里屋外的味道和老妪身上一般无二。再加上他注意到老妪腰间别着一只巴掌大的小孩子穿的鞋,孟桢心中一动,便吩咐阿秉装了一点子果脯给老妪。 捧着阿秉扔进自己怀里的果脯,老妪傻了一会儿,但很快就朝着孟桢要拜下去,被拦住后,老妪双眼通红的哭诉起来。 原来老妪的儿子儿媳早亡,留下她与七岁的孙儿相依为命。日前小孙儿不幸染病,她花光了积蓄给孙子请大夫买药,可小孙子怕苦不肯吃药,她便想给孙子买点儿东西吃着解解苦,只她身无分文,万般无奈才到孟桢的店里来想要趁机给小孙子偷点儿果脯回去。其实刚刚阿秉拿给她尝的果脯她都偷偷地给藏了起来。 孟桢没跟老妪计较这些,只让阿秉送了老妪出去。 看着老妪的背影,阿秉问孟桢:「老板就不怕她骗人吗?」 孟桢摸了摸下巴,只道:「你我心安便是。」 老妪走后,果脯铺里陆陆续续又有许多客人来,忙碌让阿秉也顾不上再去想那老妪。 日暮西垂,阿秉跟另一个伙计离开,孟桢关上店门,把店内收拾了一番之后,正准备到后面的屋子去休息时就听到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孟桢一愣,走过去开了门。 门口袅袅婷婷地立着一个年约十七八的女子,风姿绰约,眉眼含笑的看着孟桢道:「我来买点儿果脯。」 孟桢点点头,问:「姑娘需要些什么果脯?」 女子轻笑:「有些什么?」 孟桢一一道了。 女子却又道:「你说的这些听得我都有些糊涂了,不如我进去自己挑好了。」声音轻柔如三月的春水。 孟桢看了眼漆黑的天色,又见女子身后无人跟随,抿唇道:「小店已经打烊来,姑娘如果有想要的果脯报上名来,我给姑娘去取出来便可,如果不行的话,只好请姑娘明天再跑一趟了。」他在信阳城开铺子也有小一月了,不提多数人知道他打烊时辰一过就不做生意,单门口贴的纸上也说得清清楚楚。这女子走夜路跑来他这里非要进店买东西,即便孟桢猜不透她的用意,也不敢掉以轻心让人进门。 听了孟桢的话,女子含羞带恼地瞪了他一眼,再开口时却风情毕现,声音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这夜黑风冷的,在外面等奴家怕冷,而且奴家这会儿嘴馋,哪能等到明天。你让我进去挑,奴家也能多挑些不是……」 嘭! 门关上。 女子傻眼愣在原地,回过神来正要发火,就又见刚刚被关上的门被再次打开,不由立即扬起一张娇媚的笑脸,正准备开口时,一个纸包递到了她面前。 「店里的果脯就剩下这些,姑娘尝尝看,要就给钱。」声音冷冰冰的。 女子一噎,僵着脸接下了果脯,看向孟桢,却见他半点儿没朝自己这儿看,心里顿时气急,也不尝那果脯合不合口味,当即付了钱就脚步飞快地走了。 而孟桢低嗤一声,关上了门。 驿馆里,浔阳公主看着面前一老一少两个人,听她们说了今天的事情以后,笑了一声,搁下手里的茶盏,道:「若论演戏还是蔡嬷嬷厉害些,秋竹以后得学着些。」 秋竹手里捧着纸包,委屈巴巴地看向自家主子,道:「奴婢也已经尽力了嘛。况且奴婢长得这么好看了,他看都不看奴婢一眼,奴婢心里怪气闷的,就是想演也没了心情。」 浔阳公主轻咳一声,止了秋竹的话头,只看蔡嬷嬷。后者早换了一身洁整的衣裳,此时一板一眼地回话道:「心地为人不差,难得洞察力也好。」如果不是她准备妥当,仅凭那一套说辞是绝不顶用的。 浔阳公主点点头,明白了。 「明天下午把人请到驿馆里来。」 v第27章[03.09] 她既答应了林珵要帮他替林婉宜好好筹谋一番,自然不会失言,更何况她也是真心喜欢林婉宜这个柔柔弱弱却心思通透的小姑娘。 「本宫要亲自把把关。」 「二叔、二婶你们怎么过来也没提前说一声?」一边把孟海和胡氏夫妻俩迎进铺子,孟桢一边问道,「这么一大早的,你们怎么过来的?」 胡氏正忙着打量侄子的商铺,孟海便回道:「正好你刘叔今儿个到城里走亲戚,我跟你婶子就搭了个顺风的牛车。」边说着,边拉过侄子问道,「城里发生的事情我们也都听说了一点儿,我跟你婶子过来是为的你亲事。」 孟桢不由得一愣。 那边胡氏打量完了,正好听到孟海最后一句,因见侄子没反应过来,便道:「林姑娘如今被退了亲事,且不论那薛公子家怎么想的,总之你想娶她,这时候便是上门提亲最好的时机。」侄子头脑活,学东西上手快,果脯铺子经营得风生水起,虽说比以前好了许多,但是想娶一个书香门第的世家千金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胡氏知道要侄子更改主意难,便琢磨着趁着林婉宜这会儿被退婚上门去提亲,能够斡旋的机会可能更多一些。 孟桢这一回听出了胡氏的言外之意,微微攒了攒眉头,可旋即又舒展开,咧嘴一笑,没有拒绝胡氏。 开玩笑,难得胡氏没有再反对,他还巴不得能早点儿把小姑娘娶回家呢。 「不过现在却不好上门去提亲。」孟桢道。 胡氏不解:「为什么?」 孟桢便简单地把林家的纠葛说了一遍。 「原来这样呐,说起来这林姑娘也怪可怜见的。」胡氏唏嘘不已,却道,「不过,甭管那林大少爷是个什么章程,咱总得按着规矩来,没道理越过林家老爷去。」 说着,胡氏又道:「左右我跟你二叔来都来了,这几天就在店里住下了,正好你刘婶呢明儿个得空,就先去林家说和说和。」 见胡氏已经打定了主意,孟桢便应了声「是」。 然而还没等胡氏准备好去林家提亲,当天下午孟桢便被浔阳公主派来的人请往驿馆去。 驿馆里护卫侍从众多,一个个立在廊下门前就跟廊柱般无二,兼着个个都绷着个脸,无形中自成一股森森威严。 孟桢一介农夫,半吊子商户,过去的二十多年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与声势?虽然仍能保持镇定从容,但跟在领路人身后往厅堂去的路上,还是不由得渐渐小心警惕起来,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驿馆的厅堂很大,右面摆着一架四折落地的屏风,屏面是用特制的绫绡制成,绘着朦胧烟雨与山川。屏风很大,站在厅堂里的人瞧不见另一边,但身在屏风另一面的人却能够将外面看得一清二楚。 浔阳公主坐在屏风后,隔着屏风打量外面的孟桢,见其形容俊朗,身长如松,不由得微微颔首。 即便衣衫简朴,可论长相与气度倒不下世家子。 浔阳公主没急着开口,反而给身后的秋竹与蔡嬷嬷使了个眼色。二人会意,低头从边门绕出,取了茶水跟点心后又从厅堂的正门进来。 放下茶水与点心,蔡嬷嬷抬起头看向孟桢,见他慢慢睁大眼睛,只含笑道:「公子请用茶水。」 「你……」虽然换了身衣服,但孟桢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蔡嬷嬷,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看向了蔡嬷嬷的身后,见秋竹冲着自己眨了眨眼睛,一瞬间他似恍然又似糊涂,但很快便想明白了症结,「你们昨天都是在做戏?」 蔡嬷嬷和秋竹相视一笑,不说话。 孟桢反应过来,道:「所以,是公主安排你们去的?」 「不错,让她们去试探你正是本宫的吩咐。」 清冷骄矜的声音徐徐地从屏风后传来,孟桢望过去,只能看到屏风后模模糊糊的身影。知道那就是传闻中的浔阳公主,他忙行礼拜见。 命秋竹给孟桢赐座,浔阳公主缓声问他道:「你可知本宫派人召你过来是为了什么?」 孟桢愣了一下,回过神,回话道:「小民或许略知一二。」 如果说来时的路上还想不明白,可见到蔡嬷嬷和秋竹以后,他自然就能猜出六七分浔阳公主的用意。 林珵是林婉宜的亲兄长,浔阳公主便是林婉宜的亲嫂嫂,那么这几次三番的试探便是对他的考验了。想到这儿,孟桢的嘴角就不由微微上扬起来。 浔阳公主道:「你想的没错,本宫召你来的确是为了婉宜。驸马临去京城把她托付给本宫,本宫自然要为她的事上心。」说着,她抬头朝屏风这边望来,看着孟桢问道,「本宫向来不是个拐弯抹角的人,如今只问你一句。」 「你可是真心想娶婉宜?」浔阳公主问。 孟桢道:「自然。」 「好。」浔阳公主笑了一声,方问道,「你拿什么来娶她?你那半大的铺子,抑或是家里的几亩地,还是半个山头的果园子?须得知道,婉宜出身书香门第,自小习的是琴棋书画,十指不沾阳春水,你难道要她跟你过耕织的日子,抛下琴棋书画去烹煮洒扫?」 「小民虽无万贯家财,竭尽所能给予的只有一颗真心。」孟桢扯了一下唇角,「我娶她自然是要她过得快活,没想过要她去做那些。」 「可那就是你的生活。」浔阳公主一针见血,「你不在乎,难道家中长辈也不在乎?邻里难道不会议论,你又要婉宜如何承受?」 孟桢一怔,但很快便舒展开眉目,轻轻笑道:「我自有法子护着她不让她受丁点儿委屈。况我也相信,没有人会不喜欢她。」 浔阳公主摇摇头:「男人喜欢的时候,好话说的比什么都好听,可难保以后有个什么子心肠。」 v第28章[03.09] 孟桢问:「公主当初也是如此看待将军的?」他可是知道,林珵尚公主时也还没有如今的身份与权势。 浔阳公主站起身,「你跟驸马不一样,本宫跟婉宜也不一样。」她笑,继续道,「本宫是天家公主,驸马纵使胆再大,也不敢轻易负了本宫。」 「可婉宜背后站着的是驸马,是公主,敢问小民又怎敢负了她?」孟桢站直了身子,语气越发认真起来,「我真心求娶于林姑娘,蒙她不弃又怎会相负。」 「不过这都是红嘴白牙说的空话,你又能拿出什么来让本宫相信你,嗯?」 孟桢淡声道:「那小民便只有这条命了。」 「好。」浔阳公主轻轻地拍了下手,秋竹便端了一杯清酒上来。浔阳公主隔着屏风道,「这是番邦进贡的一滴醉,寻常人只稍沾上一滴便会醉死千日,若一杯饮下,便也与断肠酒一般无二。本宫现在赐你此酒,你若是能够满饮此杯无碍,你与婉宜的亲事,本宫就亲自保媒。」 「你可敢饮?」 因见孟桢半天没有动作,浔阳公主便又添了一句道,「若是不敢饮,你大可就此死了心。」 孟桢的目光移到递呈到自己跟前的酒杯上,他嘴角一翘,抬手执杯,静默须臾,忽而仰脖一饮而尽。 酒香清冽,入口甘甜,像是山涧的泉水一般。孟桢抿了下唇,放下酒杯,过了片刻仍然清明不已。 难道这一滴醉竟是假的不成? 正当孟桢惊疑之际,浔阳公主的笑声便从屏风之后传了来。 「一滴醉乃是皇家圣品,合朝亦不过仅有一壶,你以为本宫当真大方到让你牛饮?」此时她说话,声音里已经敛去之前不自觉流露出皇家威严,反而掺了许多笑意,「本宫若真的伤了你的性命,只怕有人得记恨本宫了。」 屏风后,浔阳公主一边说,一边含笑看向边门方向的帘幔,帘幔底下露出裙角一抹。 「听了这许久,也该出来了不是。」 她话音一落,环佩的清脆声就断断续续想起。躲在帘幔后的人儿迟疑地不敢迈步出来。 浔阳公主见状便笑了声,「再不出来,本宫可就打发这个傻小子走了啊。」 帘幔这才被挑开,林婉宜一张俏脸通红,一步一步慢吞吞地挪过来,声细如蚊吟:「嫂嫂……」 柳叶眉轻轻一挑,浔阳公主故意敛起笑脸,眄着小姑子问道:「这可就担心本宫欺负了人不成?」 「婉宜不敢。」林婉宜忙道,「我就是,就是……」 支支吾吾半晌却也说不出所以然,反而脸上红晕更深。 她的确是听说了浔阳公主派人试探孟桢的事,又知道孟桢被召来驿馆,她怕他不小心顶撞了浔阳公主,也担心浔阳公主会为难他,所以莲枝一撺掇,她就忍不住过来了。 见她羞得几乎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浔阳公主好心的没有再继续打趣她,只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道:「你眼光还算不错,这小子勉强算过了本宫这一关。且教他依着礼数规矩来,剩下的其他事自有本宫与你个个担承。」 说话间,外头有送信的人求见,知道是京中有了回音,心念夫婿的浔阳公主便急急往外面去,留下孟桢与林婉宜隔着屏风相对。 「林姑娘?」孟桢出声唤道。 林婉宜抬头,透过屏风望向他,见他也朝这边看,二人的目光好似撞上一般,她由不得心头一跳,飞快地又移开了视线去,半晌方轻轻地「嗯」了一声。 小姑娘声音轻细,孟桢捕捉到了,嘴角的笑意霎时加深,慢慢的竟也透出几分傻气。孟桢抬目四望,不知何时,偌大的厅堂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连蔡嬷嬷和秋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也都悄悄地退了出去。 孟桢抬头望向屏风后那道模糊却熟悉的倩影,舌尖轻轻地抵了下腮帮,忽而大起了胆子,脚下的步子也跟着迈了出去。 屏风那边的人唤了一声就再没了动静,低着头的林婉宜正感到疑惑,不防听到一阵脚步由远及近。她诧异抬头,就看到孟桢高大的身影转过屏风,目光毫无遮拦一下子撞进一双幽深却满含情意的凤眸里。 「你,你过来做什么?」 林婉宜急急忙忙背转过身,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热度还未散去的脸。 可才得了浔阳公主认同的孟桢这会儿愈发少了顾忌,见小姑娘背过身去,也跟着抬步转去她跟前,微微弯下身子让自己的脸对上小姑娘的脸,凤眼里满蓄笑意。 「婉婉。」孟桢又唤道,见小姑娘不搭理,他兀自笑了声,「这是害羞了么?」 话才说完,便被小姑娘瞪了眼。 孟桢握住小姑娘的手,拢在手心里,慢慢地放到心口的位置,面上稍稍敛了两分笑,神态格外认真地道:「婉婉,我只拿这颗心来求娶你,你可愿意答应嫁给我?」 他如此直白的话让林婉宜的脸霎时间又红了个彻底,她别开脸,却没有挣开他的手,声音极轻的道:「可是我什么都不会,也许可能会照顾不好你,也照顾不好秀秀和阿桓。」 小姑娘没有拒绝,让孟桢心情大好,闻言,诚心诚意道:「不是有我在么?」 林婉宜便不说话了。 孟桢捏了捏她的手,「如果你答应了,明天我就让二婶去提亲。」 v第29章[03.09] 一句话犹如春雷一般,让林婉宜不由得转过头来看向他,「为什么这样快?」 孟桢却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快么?可我为什么感觉等得太久了。」 「婉婉,我想把你娶回家,多一天也不想再等了。」 当然,胡氏并没有在第二天就去林家提亲,原因有二,一来是聘礼还留在陆河村,无礼不好登门;二来则是,林珵好似料到了孟桢的心思,在给浔阳公主的书信里特意交代了提亲必须在他回到信阳以后。 三日后,林珵风尘仆仆地回到信阳城,第四日,孟海和胡氏便带着侄儿到林家提亲。 孟桢这些年攒了些钱,置办了不少聘礼,而孟海和胡氏也拿了些积蓄出来,因此带到林家的聘礼虽然远不如当初薛家置办的丰厚,但也足够寻常人家艳羡。 孟海、胡氏和孟桢登门的时候,林修儒刚刚从祠堂出来,听见管家的回话后先是一愣,旋即脸上便露出了些许了然之色来。「花厅奉茶,另,去请了夫人一道过去。」 到了如今,林修儒也看明白了长子和女儿的心意,有浔阳公主在,他根本不可能再对女儿的终身做何干涉。而孟桢在得了浔阳公主的保证后,仍愿意循礼登门求亲,也算是给了他一个台阶。 自始至终,他对孟桢唯一不满的便是他出身乡野,可眼下他背后有长子跟浔阳公主撑腰,偏偏他的浓浓又一颗心向着他,林修儒便也找不出反对的理由来。 况且如今他也算想明白了,只要他在一日,不论女儿高嫁还是低许,总有偌大个林家能护住她,又何必非要什么门当户对呢? 林修儒回屋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出来时就看到小宋氏守在门口站着。 小宋氏这几日仿佛消瘦了许多,旧日裁剪的合体衣衫穿在身上竟也松垮起来。她画着精致的妆容,可眉梢眼角仍有掩饰不去的一丝丝憔悴。 林修儒的目光在她身上稍稍一顿,随即便移开了去,与她错肩而过朝花厅走去。 小宋氏苦涩地垂下眼帘,跟着转过身,始终落后半步跟在林修儒的身后。偶尔抬起头,看着他颀长的背影,小宋氏的心里总是不由得生出一丝恍惚来。 当年她被送来京城,借居在林家。每天她都喜欢去找姐姐宋氏说话,而林修儒跟宋氏感情来,夫妻俩如胶似漆,小宋氏找宋氏时总能遇上他。林修儒很守礼,鲜少跟她多话,满心满眼都只有宋氏一人。起初,小宋氏还很替宋氏感到开心,可是渐渐的,不由自主地她放在林修儒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心里对姐姐的嫉妒慢慢地胜过羡慕去。 林修儒温文尔雅,学富五车,待人又谦和。小宋氏在不知不觉间便悄然沦陷了一颗心。她知道那样不应该,可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终于,在林修儒一次醉酒被她遇上时,她得了与他亲近的机会。她扶着林修儒去书房,经过花园时她有远远地看见宋氏,也知道宋氏看到了她,可她故作不知,扶着林修儒改道,甚至还故意自演自唱一出独角戏,故意让宋氏误会。 不过到底是她低估了林修儒和宋氏的感情。即使林修儒大醉,她也没能和他发生什么,反而翌日林修儒亲自赔罪后,宋氏解开心结不提,还对她存了警惕之心,开始为她相看人家。小宋氏不想嫁给旁人,可也不敢明着跟宋氏唱反调,怕一不小心损了自己在林修儒心里的印象。再后来,宋氏有喜,却因为身子骨弱一直用药保胎,小宋氏便托人找了一个药方,服用后不会伤及性命,但会让人产生幻觉,渐渐的便会精神衰弱。 宋氏服药后如小宋氏所想,精神一日比一日弱,慢慢地开始多疑起来,对林修儒越来越不信任,而林修儒那段日子疲于书院事务,对宋氏也疏于照顾。再后来,宋氏生林卓时难产落下病根,没出月子便去了。 宋氏没了,留下儿女尚小,林母当时在世,做主要林修儒续弦。林修儒这才选择了她。小宋氏一直都知道,林修儒选择自己不过是因为她是几个孩子的亲姨母,必然不会苛待了他们去。可她一直都在努力着,想要走进林修儒的心。十多年过去了,好不容易她跟林修儒的心稍稍靠近,可所有的真相却被林珵毫不留情地拆穿。 林修儒质问她的时候,她没有反驳。 的的确确是她鬼迷心窍、心思阴狠地害死了自己的亲姐姐取而代之,十多年里那件事就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她的心头教她时时刻刻喘不过来气。如今被拆穿了,她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她本以为林修儒会想杀了自己为宋氏报仇,可即使他的手紧紧地掐在了她的脖子上,即使他眼里叫嚣着杀意,他到底没有动手。 小宋氏原以为是为了林秋宁的缘故,可林修儒却对她说了一句话,一句教她心如刀割的话。 「阿月说过,让我好生照顾好你。所以我不会要你的命。林夫人你想做便做,只是自此以后,你我再无瓜葛,也别再让我看到你。」 原来,宋氏什么都知道。 小宋氏闭了闭眼,睁眼时目光又落在林修儒的背影上。那天,他说不想再看到她,其后这些日子就果真不再见她,如果今日不是孟家登门提亲,兴许他也不会再想提起自己。 苦涩如同潮水,在心头翻涌,小宋氏抬起帕子揩了揩眼角,随即很快又扯出一抹柔和平易的笑容,跟在林修儒的身后进了花厅。 林珵在前一天夜里就曾派人送了一封信回来,因此林修儒看着花厅里的阵仗半点儿意外之色也没有,反倒是在看到被红绸绑着的两只活雁时眼波微闪。 活雁是集市上想买也买不到的,所以当初薛家登门提亲的时候用的也只是一对大白鹅。那么,这两只活雁只有可能是孟桢亲自去捉回来的或者特意找人去捉回来的,不论是哪一种,都足以教林修儒动容。 他再次审视立在堂中身形如松的青年,观他一脸正气,眉目之间不见轻浮之色,又改观一分。他更是想起自己的得意门生来,孟桓被教养得极好,想来也是这孟桢的功劳。 似乎是为了更好地说服自己,林修儒一时审视,竟发现出孟桢许多的长处来。 听胡氏舌灿莲花般道明了来意,林修儒面上依旧一派温和笑容,只看向孟桢道:「浓浓乃是我的掌上明珠,你该知道,她如果嫁给你是委屈了。」 孟桢只拱手道:「伯父此言,恕孟桢不敢苟同。」说着,他直起身腰,从从容容的看向林修儒,一字一句,落地有声,「孟桢视林姑娘如命,自认普天之下,哪怕是伯父您,没有人会比我把她看得更重。」 「从前我也觉得林姑娘低嫁给我是委屈,可是如果教林姑娘遇人不淑,过得不痛快,那才叫真正的委屈。既然我非她不可,也坚信能照顾好她,为什么放手,教她可能受伤?」 林修儒怔然,半晌脸上才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来,「确实如此。」 「那伯父?」 林修儒缓缓站起身,走到孟桢的跟前,看着他坚定的眸子,徐徐道:「应下这门婚事不难,只是你得答应我三件事,如果能做到,皆大欢喜,如果做不到,如何来便如何回去罢。」 孟桢道:「我答应,伯父请说。」 林修儒不由一笑:「答应得如此干脆,难道就不怕?」 v第30章[03.09] 「伯父不会拿林姑娘的终身开玩笑。」孟桢迎上他的视线,不躲不避。 林修儒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三件事,一建新房,二成亲后每月与浓浓回来住十天,三写下堂书。」 前两桩并不是难事,「下堂书是什么?怎么还没成亲就要写下堂书?」胡氏在一旁问道。 林修儒只看向孟桢,「下堂的人是你。我要你写好下堂书,如果有一天你负了浓浓,浓浓可以用此书休了你,自行婚嫁与你无尤。」 孟桢握了握拳,回望向他,唇一勾:「写就写。」 反正就是一张废纸而已。 「三个条件,我都答应,绝无反悔。」 林修儒点点头,扭头朝向小宋氏,「取浓浓的庚帖来。」 和当初薛林两家定亲一样,林家大姑娘被退婚不满一月又被重新婚配,许的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下小子,消息一经传出,信阳城的坊间又添了一笔茶前饭后的谈资。艳羡孟桢好命的人有,戏谑林修儒看走眼的人有,唏嘘薛斐冲动的更是大有人在。但是无论坊间如何议论纷纷,自林家跟孟家相互交换了林婉宜与孟桢的庚帖以后,两家便着手筹办起了婚事来。 从前或许林修儒还会出言要把女儿多留两年,但是如今一来因着小宋氏的缘故他心疲不已,二来则是浔阳公主在保媒时亲自提了婚期一时,只说等送了林婉宜出阁,她与林珵再行离开信阳。 当初林珵的身份被揭开,天子将其召回京城问责,最终虽然看在他这么多年劳苦功高和浔阳公主的面子上没有降罪,但也趁机将林珵手上的大半兵权收回,着他不必再往青州要塞镇守,而是陪浔阳公主一同前往她亲父岑王爷的封地,候诏回京。 再过不到一月就是岑王爷大寿的日子,林修儒怕耽搁了儿子动身的日子再给他招来祸端,又见孟桢行事妥当,连新房也在立春的时候就已经修建好了,故而并没有过分拿乔,很快便把婚期敲定,定在了四月廿二那一日。 婚事既然敲定,孟家忙活着筹办成亲的各项事宜,胡氏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偶然间想起孟氏来,才拍拍脑袋对孟海道:「大宝成亲的消息,论道理可得去陆家庄送个消息去?」 孟海正忙着修钉桌椅,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抿了抿唇道,「这事儿孟桢心里有数,一早就让二宝写了帖子托人捎到了城里去了。」只不过陆家庄那边一直没有丁点儿动静罢了。 胡氏不由皱眉,正待说什么的时候,就听见外头传来了马的嘶鸣声和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 胡氏和孟海一前一后出去,就看到一辆马车慢悠悠地停在了孟家小院的门口,胡氏看到从新屋里出来的侄子,冲他挥了挥手,让他去门口瞧瞧。 孟桢也是听到动静出来的,他抬步走到院门口,就看到马车的车怜被挑开,一个婆子弯腰从车厢里走下,紧跟着又转身朝向马车去扶了里面的人出来。 孟氏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裙衫,梳得平整的发髻间插了两支缠金绕丝牡丹攒宝石的簪子,仪态大方地缓步下了马车。她看向侄子,亲切地笑着,开口道:「前些日子因为一些事情耽误了,回来得迟了,阿桢没有怪罪姑母我吧?」 孟桢连道不敢,而后就要引孟氏进去。 可孟氏却开口道:「新房盖好了,从前住的旧房子可还有空屋子?」 孟桢点点头。 孟氏见状,便扭头对跟着自己的婆子吩咐了两句。后者应了声是,接着就开始支使车夫从马车里头搬东西进院子。 孟桢和胡氏等一同望过去,发现除了一些礼品外,更多的还是一些日常用的物什,看上去不像是新的,反而更像是用了好些时日的。 胡氏站在孟海的身侧,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孟氏恰在此时开口解释道:「我这回回来,一时半会儿也不回去了,就把平素惯用的都带了过来。」 孟氏的话有未尽之意,孟桢和胡氏都注意到了,可是见孟氏并不打算细说,便也没急着追问,只先把人迎进了屋。 晚上一家子围坐在桌旁吃饭的时候,胡氏因问起孟氏的女儿陆雪苓,见她眼眶微红,几番欲言又止,饭后她才趁着收拾碗筷的时候悄悄地询问起孟氏来。 胡氏这个二嫂向来心细如发,是孟氏早就知道的事情。被问起,孟氏犹豫半晌,却还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开口道:「我留了和离书给陆明远。」 她的语气稀疏平淡,仿佛在说着一桩跟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一般。 虽然孟氏一向报喜不报忧,但是她这些年在陆家庄的日子过得不大顺心的事情,胡氏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数。陆明远得志便忘了旧日的恩情,孟氏跟他维持着表面和气,彼此相敬如宾有些年头了,临老临老却闹和离,惊得胡氏差点儿没把手里的盘子给摔了。 把盘子随手搁在桌子上,胡氏揩了揩手,拉住了孟氏道:「怎么这么突然呢?你留了和离书,那雪苓怎么办?」 孟氏深深地叹了口气,摇头不语。可在胡氏的一再追问下,她还是语带无奈地道:「其实跟陆明远和离,我心里盘算了也不止一天两天了,从前得过且过,只想着跟他慢慢磨,可如今愈发觉得没意思了。」前两日陆明远打勾栏带过来一个年轻姑娘,年纪不过十八,陆明远夜夜宿在那女子处,甚至还为了那女子打发了后院里不少的姨娘。孟氏起初只冷眼看着,然而渐渐地却瞧出了些许端倪来。 从前的陆明远虽然也贪恋女色,但却不会因此贻误正事,可偏偏自那女子进府之后,陆明远竟然一次也未去过书院,而今已然引起书院中不少管事的不满。 陆明远陷在温柔乡里无知无觉,可孟氏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一来是那勾栏的女子来路蹊跷,二来则是陆明远的反常。然而让她真正下定决心与陆明远和离的则是她房里一个采买婆子带回来的消息。 关于林家大少爷林珵返回信阳城的消息,孟氏早有耳闻,所以当婆子告知她驿站派了人在陆家周遭盯梢的消息以后,她当即心头一凛。 陆明远这些年在天渊书院干了些什么勾当,没有人比孟氏心里更清楚,甚至于林修儒那位先夫人的亡故也跟他有扯不清道不明的干系。从前林家无人追查,孟氏不想自惹麻烦,只把一切深埋心底,如今林珵荣归故里,且摆明了要替亡母讨回公道,那些埋在孟氏心底的秘密便日日搅得她不得安宁。 这么多年,她跟陆明远之间的夫妻情分早已消磨殆尽,更何况如今她的侄儿即将要迎娶林家的千金,孟氏不希望因为陆明远的缘故,日后教侄儿为难,索性趁早做了决断。 至于这些,孟氏没有跟胡氏提。 她眉目间的疲倦之色掩也掩不住,胡氏见状,纵使心底仍然存着疑虑,倒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v第31章[03.14] 事到如今怨不得谁,就算是怨怼,怨的也是从前一大家子都看走了眼。 孟氏轻轻地拍了拍嫂子的手背,扯了一下嘴角,道:「至于苓儿,那孩子一向主意大,吃不了亏。」陆雪苓的亲事早有着落,对方知根知底,家中父母兄弟妯娌皆是好相处的,且那一家受过她的恩情,轻易不会悔了亲事。由此,孟氏与陆明远和离才算彻底没了后顾之忧。 胡氏张了张唇还待说些什么,就见孟桢从外头进来,便连忙住了口,不提。 桃花开满历山西山的时候,向来宁静的陆河村开始变得热闹起来,原因无他,只因为孟家忙里忙外正筹备着迎娶新妇。 四月廿二这日,天方蒙蒙亮,孟桢就已经漱洗收拾妥当,换上了簇新的大红喜服,胸前绑着一团同色的绣球,整个人瞧上去精神奕奕。 「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咱们家阿桢今儿瞧起来可愈发俊了!」孟氏和胡氏相携入屋来,把侄儿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确定没有任何差错以后,孟氏自袖笼里掏出一小沓红封塞进孟桢的手里,叮嘱他道,「把这些拿好了,规矩可不能坏了。」 孟桢这一回倒没跟自家姑母客套,把红封妥帖地收进怀里,才朝孟氏做了一个大揖,「侄儿谢过姑母。」 「人都齐乎了,该出门啦!」 屋外传来孟海一声满溢欢喜的高呼,屋内孟桢连忙应了一声,旋即又看向自家婶娘与姑母。 胡氏摆摆手,推着他往外走,「快走吧,别耽误了吉时。」 迎亲的队伍欢快地离了陆河村,沿着大道一路就往信阳城里去。 为了不耽误吉时,孟氏做主,专门请了脚程快的轿夫,因此一行人抵达信阳城时,晨光亦不过刚刚洒遍这一方土地。 林家大小姐出嫁,下嫁城外一方农户人家,这早已不是什么新鲜消息。故而,当孟家的迎亲的队伍初一进城,大街上便挤满了前来围观的人。 孟桢骑在马背上,清晨的晓风拂起他的发丝微扬,细碎的阳光落在他盛满笑容的面庞上,淡淡的光晕中,那张本来俊朗的十分的脸显得愈发夺目起来。 人群中有小小的骚动,亦有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道:「新郎官生得如斯样貌,比起那薛公子也不差多少,看来这林家大姑娘的眼光可不错哩!」语气里有一分惊叹,一分艳羡和一分不易被察觉的酸味。 无论街上的人如何议论纷纷,孟桢不闻不问,只一路朝林府而去。 林府,门前的两座石狮子也绑上了火红的绣球,淡去几分威严,反显憨态,抬起的一只前爪仿佛在跟刚刚从马背上翻身下来的俊朗新郎招呼。 将胸前的绣球理理正,孟桢方抬起头,脸上的笑意还未完全绽放便僵在了嘴角…… 看着紧闭的林府大门,如果不是门上张灯结彩,孟桢都险些以为自己是弄错了娶亲的日子。 身后是议论纷纷的人群,面前是紧阖的朱红色大门,孟桢抿了下唇,抬步拾级而上。在他刚迈上最后一步台阶时,一声厚重的「吱嘎」响起,朱红色大门被人从府里面缓缓打开。孟桢望过去,发现开门的人并不是林家的任何一个下人,而是林家的大少爷林珵。 没有错过孟桢脸上匆匆敛去的郁闷之色,林珵无声一笑,旋即又端肃了面色,迈步走到孟桢的跟前,语带温淡笑意地道:「浓浓乃我林家的皎皎明珠,纵你前番情真意切,今一日迎亲却也没有那么容易。」自袖中摸出玉骨绢面绘水墨苍山的折扇,在手心轻敲了一下,这位曾经杀伐决断的大将军,竟平生添了些书生气,「眼下时辰尚早,你须得过了三关,方能摘了我林家这颗明珠去。」 眉尖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孟桢下意识地问道:「哪三关?」 「放心。」林珵「哗」地一下把折扇打开,晃了晃,目光从台阶上乌压压的人群略过,嘴角微挑,倒也没诚心为难孟桢。但见他抬起握着折扇的手轻轻一招,乔行便亲自拎了一个半大的小酒坛从门内走了出来。 看着孟桢接过了酒坛,林珵方道:「此乃御赐‘醉良辰’,一斤醉一宵,这坛中不多不少,刚刚好一斤。只要你喝了它,这一关便算是过了。」顿了顿,他又添了句,「当然这酒妙在须得三四个时辰才会起后劲,所以……」所以也不用担心饮酒误了吉时。 孟桢本来心里正犯着嘀咕,听到后面一句,方安下心,伸手揭开坛封,嗅了嗅清冽的酒香,他双手抱住坛身,仰脖一饮而尽。末了,将已经空了的酒坛坛口朝向地面,才望向林珵。后者淡然一笑,迎了他入门而去。 在朝正厅而去的路上,林珵负手对即将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妹夫叮嘱道:「剩下的第三关是最容易的一关,入得厅堂去,只要大礼不错,莫论旁人如何。」 「第三关?」孟桢疑惑。 分明才过了一关,怎么就到了第三关,难道是那「醉良辰」上了头,他竟忘了什么不成? 林珵脚下步子一顿,可却笑而不语。 说什么过三关迎新娘,本就是他一时兴起。若较真论起来,先前的闭门不应才是真正的试探,试的是他的耐心、真心、诚心与恒心。 进了正厅,林修儒和小宋氏皆端坐上首,孟桢记着林珵的叮嘱,也记着孟氏一再教导,拜叩行礼,进退有度,半点差错也没出。 林修儒手捻胡须,眯眼打量起身立在堂中挺拔如松的红衣青年,若不是早知自己这女婿出身乡野,他竟也将其误认为是世家子弟。林修儒微微颔首,面上稍稍露出些许满意来,「今天乃是大喜之日,我也就不为难于你。只你得记住,浓浓是我的掌上明珠,如今她委身下嫁于你,你若是有半分辜负于她,我林家绝不会放过你。」 孟桢自拱手道:「小婿拿她当自己的命,又怎会对不起她。」 他语气坚定,声音不高,但堂中众人却听得分明。 林修儒轻「哼」一声,「你最好记住自己说的话。」 林修儒有心多说教两句,眼角的余光瞥到一旁的儿子逐渐绷起的脸,便止住了话头,只一边让孟桢于堂中等候,一边打发人往后院去瞧女儿那边的情况。 「大小姐来啦!」 正厅外,不知哪个小厮高喊了一声,厅内众人一时不由一起朝外望去。 环佩声起处,但见一身粉衣的莲枝扶着身穿火红绣鸾鸟嫁衣、头盖鸳鸯戏水帕的林婉宜缓步而来。 v第32章[03.14] 信阳民俗,家中女儿出嫁离开家门前,须与其夫婿一同三叩拜别生养父母。 这些规矩,林婉宜在前一天夜里便已经知晓。当时的她只想到自己和孟桢一齐向林修儒和小宋氏行了这礼以后就要成夫妻,觉得满心羞涩,然而,到了这一刻,由莲枝扶着跪在蒲团上,她却只觉得眼眶发酸。 若不是有长嫂浔阳公主的叮嘱在前,她险些要在这大喜的日子落下泪来。 三拜三叩,跪别生亲。 伴随着府门外鞭炮声噼里啪啦地一声接着一声响起,林婉宜的手里被塞进了喜牵的一头,一团火红的绸布被攥在小小的手心里,林婉宜垂眸瞥了眼,想到喜牵那头连着的人,离家而去的伤感被稍稍冲去两分,嘴角也不由微微弯起了弧度。 孟桢握着喜牵走在前头,掩在喜袍宽大衣袖下的大手竟不由微微颤抖起来,直到这一刻,他心头被高高悬起的一方大石才算缓缓落了地。 一根喜牵,牵起姻缘线,自这一时起,她终于成为了名正言顺的——他的小姑娘。 喜乐一路高奏,接了亲的队伍一路浩浩荡荡地往城外的陆河村而去。 孟桢平日里在陆河村里人缘颇好,今日值他娶亲的大喜日子,陆河村上下两村的村民不论跟孟家沾不沾亲带不带故,都携了或大或小的表礼登门道喜。孟海夫妇俩和孟氏忙着招呼满院子的宾客,几乎是脚不沾地,根本无暇分出心神去注意孟家院子外头的情况。 胡氏记挂着前去迎亲的侄子,生怕错过接亲回来的队伍进村的吉时,便忙里抽闲打发了孟桓和孟秀秀二人到门外的柳树下守着。 「哥哥回来啦!」 未时二刻许,远远地听见了从村口传来的喜乐喧闹声,孟秀秀难得比自家二哥反应得更快,提着小裙子便如一阵风般扭身朝院内奔去,边跑边大声喊道。 小丫头声音清脆而响亮,立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一院子的人纷纷伸长了脖子朝外头望去,果然看到孟桢骑着高头大马领着迎亲的花轿队伍浩浩荡荡地回来了。 孟氏一把拉住急匆匆要往门口去的哥嫂,好笑道:「天下哪有高堂往门口去接新人的道理?」一面说,一面示意自己的贴身嬷嬷拥着孟海和胡氏到喜堂去。至于孟氏自己则扬起了一张笑脸往院门处而去。 不大的孟家院子里满是前来吃酒的宾客,道喜嬉笑的声音一声叠着一声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席卷而来,热闹非凡。下了马,不等喜娘开口,孟桢便已阔步行至花轿前,撩起衣摆踢了轿门,下一刻表面伸手要去掀开花轿的帘子。 「哎哎哎,吉祥话还没说呢,新郎官且等等。」喜娘眼疾手快地把人拦住了,瞧着他的一脸急色,笑眯眯的道,「新郎挑帘请娇娘,夫妻和睦情意长。」 说完,方松开了手,由着孟桢掀开轿帘。 小姑娘端坐轿中,娴静淑雅,孟桢静静地盯着那戏水鸳鸯半晌,不用莲枝扶人下轿,便先弯腰探身直接把人从轿中拦腰抱出。 一片起哄声中,尚不知发生何事的林婉宜小小的惊呼了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抱住了孟桢的脖颈。喜帕下,俏脸霎时如火燎般滚烫。 「哟呵,瞧咱们新郎官给心急的!」 「这还没拜天地呢,孟桢这就急着想要入洞房啦!」 村中人说话坦率直白,没有遮拦,也没有恶意。 孟桢一张俊脸红都没红,反扬眉朗笑道:「我媳妇儿累了一路,我可舍不得她多走半步。」言罢,大步流星地就进了院子,半步没停的往喜堂走去。 「一拜天地。」 面朝门,跪拜青天绿地,谢竹林邂逅,千里姻缘一线牵。 「二拜高堂。」 跪谢叔婶多年关照,恩重如山。 「夫妻对拜。」 相对而立,拱手对拜,一拜虔诚,谢垂青,念痴心,自此缘定。 「送入洞房嘞!」 宾客们闹哄哄,簇拥着一对新人往孟家新盖的新房去。 新房里,林婉宜被搀扶着在床边坐下,小手紧紧地攥紧了嫁衣的一角,心里恍若揣了一只小鹿。 哪怕她这会儿看不到新房中的景象,仅听着动静也知道此刻屋里的热闹,然而很快,新房里便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说话声埋怨声和打趣声仿佛在一瞬之间远去,终于耳边传来的只剩下灯花爆开的「噼啪」声。 林婉宜一颗无所适从的心这才开始缓缓平复。 她垂下眼帘,目光透过喜帕的下边缘望去,就看到一片大红色的喜袍衣摆慢慢地近了,近了,近到她能清晰地看到衣摆上用金丝线绣的暗纹合欢。 「婉婉,我终于娶到你了!」 低沉喑哑的声音响起的一刹,林婉宜便感到眼前的光线霎时明亮起来,当视线毫无遮挡地落在那绽开的合欢绣纹,她几乎下意识地就抬起头来,有些茫然的目光一下子便撞进了双满含情意与欢喜的灼热眸中。 孟桢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胶着在女子姣美如画的面庞上,一寸一寸地描画她精致的五官,不同于平常的淡抹薄施,大喜的盛妆衬得佳人柔美之余,更添三分娇媚,那一双如水盈盈的桃花眼满是潋滟光彩,便是那眼角的一粒小小朱砂痣也仿佛比平常多了几许妖冶之色。 他不由得看呆了去,惹得一旁伺候的莲枝没掌住笑意,「噗」的轻笑了声。 v第33章[03.14] 眼见得自家姑娘羞得低下头去,露出白皙中透着淡淡粉色的脖颈,莲枝匆匆敛笑,提醒自家新姑爷道:「姑爷,该饮合卺酒了。」 如大梦初醒般的孟桢忙回转身,脚步稍显凌乱就要往不远处的木桌走去。 莲枝见状,垂眸看了眼自己手中漆盘上盛放着的系着红绳的合卺酒,对着自家新姑爷的背影,无奈地提醒道:「姑爷,酒奴婢端着呢。」 刚刚喜娘那么大声地吩咐她端了合卺酒过来,合着新姑爷满心满眼就只有自家姑娘,竟是半点儿也没注意到? 「……」 「姑娘,热水已经备好了,您不如先沐浴一番,也好解解乏?」从紧邻新房的净室出来,莲枝笑吟吟地帮林婉宜除去头上的凤冠,一边说道。因见自家姑娘下意识地朝新房外面望去,便抿嘴笑着说道,「外头可是一院子的宾客,翘着也得好些个时辰姑爷才能回来呢。」 闻言,林婉宜敛目收回视线,轻轻地「嗯」了声。 净室与新房毗邻,在新房东面的墙上有开一扇小门,直接通过去。扶着莲枝的手,林婉宜缓步进了净室,抬眸时,见这里虽比不得先前在家里,但从帘幔到浴桶,一处处布设装点皆是用尽了心思。 热汽氤氲,水雾弥漫,绣工精致的嫁衣早在新房里时便已经换下,这会儿林婉宜除去身上鲜艳的大红里衣,缓缓抬步,踩着浴桶边的实心木阶,迈入水中…… 沐浴毕,林婉宜换了身崭新的家常裙裳,依旧是鲜艳的大红色,衬得她原本被热水蒸的发红的俏脸愈发娇艳了几分。 莲枝用干净的布巾替她绞干了发,正拿着玉篦为自家主子通发,就听见屋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吱呀—— 新房的门被人推开,莲枝循声望去,瞧见自家新姑爷一张俊脸通红的从外头进来,忙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身福礼请安:「姑爷!」 林婉宜抬眸,目光落在面前的菱花镜上,却不妨与镜中自己身后的那人目光相撞,她心弦蓦然一震。 他,现在是她的夫君了呢…… 今儿个大婚,娶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孟桢一高兴,不妨就被村里几个交好的起哄着多吃了些酒,虽不至于酩酊大醉,但这会子也是昏昏沉沉的。只他还是个能自我把控的人,这会儿进屋来,脚步稳当,神态间溢着欢喜,竟是半分醉态也没在莲枝面前露出。 打发了莲枝离开新房后,孟桢迈步走到梳妆台前,看着强自镇定背对自己而坐的纤弱姑娘,他翘了下嘴角,缓缓弯腰。他与林婉宜靠得极近,轻易感受到小姑娘身子的轻颤,他忽而「呵」地轻笑一声,伸手拿起莲枝刚刚放在梳妆台上的玉篦。 林婉宜似乎察觉到他的意图,才想要起身,便被他按住了肩膀。鸦色卷睫微微一颤,她便听到男人含笑的声音响起,喑哑中似乎还掺了点儿什么。 「别动,我替你通发。」 大手轻轻地握住那如瀑的青丝,入手像是顺滑绵软的绸缎,竟是比他姑母孟氏予他的云锦手感还要好上许多。孟桢不由眯了眯眼,手下不由轻轻地摩挲了下,而后方执着玉篦缓缓动.作起来。 新房内的红烛高燃,烛光偶尔跳跃一下,拂动一室暖色。借着氤氲的烛光,透过菱花,孟桢不由得打量起自己的新娘来。 先前掀开盖头时见她浓妆艳抹添了平常不曾见的娇色,令他惊艳得几乎要呆了去,可这会儿她沐浴完,卸去粉黛,素面朝天,只颊上因为害羞而浮起的淡淡一抹嫣红,却更美得不可方物。 孟桢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镜中人儿的唇上,小姑娘肤色白皙,衬得唇上娇色愈发鲜艳,好似那含露的红牡丹,肆意地绽放,勾人去采撷。 一股燥意蓦然席卷而来,他不由舔了下干燥的唇。 林婉宜虽然一直躲避着镜子里孟桢的目光,但眼角的余光总是不经意地落过去。待瞥见他舔唇的动作,她轻轻一抬眸,恰好迎上他灼热而带着几分侵略意味的眸光。 前一夜浔阳公主纡尊降贵给她说的一席话和那些被她吩咐莲枝压在陪嫁箱笼最底下的册子里的东西不由自主地在脑海浮现,霎时间,她脸上便飞上两抹红晕。 美人儿含羞,水眸清光浮动,孟桢凤眼微微眯了一下,随手把玉篦扔在梳妆台上,而后伸手握住林婉宜的手腕,把人拉起来,扶肩让小姑娘朝向自己。 「婉婉。」 他轻轻地唤了声,在小姑娘下意识抬头的一刹低头朝自己肖想的嫣红袭去。 唇触及一片柔软的温热,孟桢眯起的凤眼一下子瞪大,不可置信地垂眸看了眼近在咫尺的柔白掌心。 拿掌心去挡,完全是林婉宜本能的反应,这会儿见孟桢瞥向自己的目光中带着控诉的意味,她不由得脸作烧,竟生出继续羞愧来,只好撇开头。 「你还没沐浴呢。」 小姑娘的声音细若蚊吟,轻轻的还有几许颤意。 自己这么唐突,定是吓坏了她。 孟桢有些懊恼,站直了身子,抬手抓了下头发,「你先去床上坐会儿。」言罢,松开握着她肩膀的手就往净室走去。走了两步又顿住,扭过头来看向还站在原地的小姑娘,嘴角一扬,声音轻快地道,「等我,不许先睡着。」语含深意。 林婉宜整个人差点儿没有原地「烧」起来。 洞房花烛夜意味着什么? 小宋氏轻描淡写,告诉她是身为女子蜕变为女人都必须经历的一遭;而在她的嫂嫂浔阳公主的口中,则被说成了「噩梦」。 旁人教导与人事画册都说得隐晦,林婉宜一知半解,唯一知道的也就是,这一晚断没有新娘子抛下新郎官自己一个人先行入睡的道理,因此,即使心里隐隐不安,她也还是乖乖地坐在了喜床边。 v第34章[03.14] 净室里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很快水声停了,隐隐约约地似乎有窸窸窣窣穿衣的动作传来,紧接着响起的就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林婉宜抬头望过去,正好看到孟桢阔步而出。 喜袍已经被脱下,沐浴更衣后的孟桢只穿了一身大红色的里衣,偏偏连系带也没有系好,上衣竟是松松垮垮的穿在身上,露出一小片麦色的肌理分明的胸膛。 林婉宜猝不及防见到这样的画面,一时间呆在当场,等到她回过神来时,孟桢已经坐到她身边,灼热的眼里多了几分戏谑。 「婉婉。」他拉过她的小手握在手心,捏了捏,看着她红得几乎要滴血的耳尖,他忽而起了坏心,凑过去,在她耳边低笑着道,「婉婉,我已经洗干净了。」 见她不理,便直接伸手把手抱到自己的怀里,道:「新婚之夜,婉婉怎么就不理为夫了呢,难道是为夫哪里得罪了婉婉?」 没有预料他会有如此动作,林婉宜不由得低呼了声,回过神来,人已趴在孟桢的怀里,耳边传来他轻轻的揶揄,挠得她耳朵又痒又热。可她还记得反驳,「我没不理你……」抬眼对上他满含戏谑笑意的俊脸,她抿了抿唇,眄他一眼,小声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小姑娘的声音软绵绵的,落入孟桢的耳中反教他嘴角的弧度愈发大了几分,倒没有再故意逗她,只一心一意地握着她的小手把玩。 小姑娘的手小小的,比他的不知小了多少,就是比孟秀秀也不见得大些。她小手软软的,掌心一片细腻的软滑,一摸就知道这是一双养在富贵人家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素手。孟桢嘴角的弧度微微压了一点儿,拥有这样一双手的姑娘若真论起来,就该嫁给像薛公子那样的人物,过当家太太的日子,很不该跟他…… 想法只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很快他便摇头把这个荒唐的念头甩了出去。 这是他心心念念好不容易娶回来的小姑娘,他怎么可能愿意拱手让人呢?她一双手该抚琴提笔,便是嫁给他仍可如此,他这胡思乱想得犯什么混呢。 「你在想什么?」 轻轻软软的声音响起,孟桢低头,正好对上怀中她疑惑的眸光。 孟桢笑了声,只道:「我只是在想,嫁给我到底是委屈了你。」 说完,他目光便一瞬不瞬地停在小姑娘的脸上。 林婉宜先是一愣,转而咂摸出他话里的意思,小脸一下子就绷了起来。她从他的怀里退出来,今夜第一次直直的望向他的眼,道:「所以你后悔娶我了是吗?」她抿了下唇,「你若是后悔了,送我回去就好了。」 她想起先前他求娶时的情真意切,想起他在竹林边坦白心意时的情意绵绵,再想到方才在他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悔色,心头顿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沉甸甸的,直往下坠。 孟桢看出她是误会了,边忙道:「娶你我怎么可能会后悔?」他抓住她的手贴在心口的位置,叹了口气道,「只是觉得,能够娶到你有些不真实。我怕,我怕这一切都是梦。」 林婉宜缓缓地倾身,将耳边贴在被他握住的手背上,隔着相叠的两只手仍然能够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让她柔了脸色,心也跟着一起柔软起来。 「嫁给你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相信你不会辜负我,又怎么会觉得委屈呢。」世人都道孟桢能够娶到自己,是攀高枝,是福气好,可是却不知道,门不当户不对的背后,孟桢要面对多少唏嘘。林婉宜道,「不管以后要过什么的日子,要吃什么样的苦头,只要是跟你在一起,我都不会怕的。」 小女儿的羞涩涌上心头,林婉宜埋在孟桢的怀里再不肯抬头。 孟桢拥着她香软的身子,嘴角再一次扬起。 「是我糊涂了。」 连他自己也不会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自己会这么磨叽和纠结。 院子里的欢喧声渐渐地散了,春末夏初的夜里静悄悄的,只偶尔能听到新房里烛花爆开的声音。 孟桢拥着林婉宜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高台上燃烧的红烛,待到两支红烛一齐结了灯花时,他捏了捏小姑娘柔软的小手,而后在她懵懂的目光投过来前扶住她的肩膀,两个人一齐倒入百子千孙的喜被中。 两手撑在小姑娘的两侧,他低头看着身下的人儿,嘴角缓缓勾起,紧接着却抬手挥下大红的紧张,隔断浮动的烛火。 四目相对时,孟桢在小姑娘清亮的水眸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仿佛自己是这天宇之间她眼中的独一无二,他再也忍不住,也不想继续忍耐,缓缓低下头,再次贴向肖想已久的红唇。 这一次林婉宜没有再阻挡,或许也无力再阻挡什么。 唇齿相依的一瞬,两人俱是一震,随即辗转厮磨,孟桢哪怕是生手,但很快就寻着了门道,一路攻城略地,纠缠那柔软的丁香共舞,便是手下也不曾歇着。 半晌,新房的地上便多了一堆衣裳,随着那绣了并蒂莲的兜衣落下,床帐里便多了些引人遐想的声响。 喜烛的烛火摇摇曳曳,映出那红色喜帐里交叠的鸳鸯一双,女子的低泣与男人的闷哼一道纠缠着响起,羞得偶然落脚于窗台上夜莺也扑棱着翅膀飞远…… 清晨的阳光慢慢地洒满了窗台,透过未曾关严实的窗户缝隙钻进屋来,不多时便在地面铺上散碎的日光,星星点点,偶尔轻轻跳动。 大红的喜帐仍旧垂落着,严严实实地把日光挡在外头。 良久,一声软软的嘤咛响起,紧跟着床上便传来了翻动的动静。林婉宜拥着锦被翻了个身,柳眉微微蹙着,慢慢地睁开了眼。 身子仿佛被人拆开了一般,她低低地哼哼了一声,忍着酸痛缓缓地撑着床坐起。 身旁的位置早已空了,被窝里冰冰凉,看起来孟桢起身已经有好一会儿了。唇不经意间微微抿起,想起昨儿洞房夜里孟桢的半宿折腾,林婉宜的脸忽而红了,半羞半恼。羞的是女儿家初经情.事,恼的则是她累到睡得不知时辰,而对方却一大早就没了踪影。 小手微微握拳,在锦被上轻捶了下,林婉宜才伸手掀开厚重的喜帐,日光一霎时倾泻而来,满室通明。 竟已经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分了么? v第35章[03.14] 林婉宜心下一惊,想像往常一样摇铃唤莲枝进来,手伸出去摸了个空,才想起如今并不是在家里了。于是,她扬声喊了莲枝一声,声音沙哑。 门很快被人从外面推开,发出「吱呀」一声。 林婉宜正忙着穿兜衣,身后的系带半天没系好,便唤从外面进来的莲枝来帮自己。 等到穿好了兜衣,她微侧身准备去拿放在床边的里衣,可手才刚伸出去就瞧见一只大手抢先一步抓住了白色的里衣。林婉宜这才发现刚刚进来的人根本不是莲枝而是孟桢。她面上一红,抓住被子,想要包住自己。 只是孟桢显然发现了她的意图,大手一按便止住了她动作。看着妻子红彤彤的、娇艳如花的小脸,孟桢不由从喉间溢出一声愉悦的轻笑。抖开里衣,他亲自替她穿衣,见她扭着身子想躲,便索性坐下把人抱到了怀里,声音微哑地道:「别闹,一会儿该误了敬茶的时辰了。」 其实他们村里人并不大讲究这些,胡氏也知道自己侄子昨儿夜里少不得狠狠一顿折腾,因此一大早就提着侄子的耳朵千叮咛万嘱咐,再不许他大早上的把人闹起来。故而这会儿他这么一说,不过是故意逗吓自己的小妻子罢了。 林婉宜果然被他吓住,鉴于彼此间力量的悬殊,终于还是乖乖地任由孟桢给她穿衣了。 里衣穿起来简单不费事,可是当孟桢拿起莲枝一早就备好的裙裳面对媳妇儿的时候却一下子犯了难。 即使林婉宜的裙衫样式并不繁杂,可孟桢还是无从下手,只拿着下裳不断地在媳妇儿身上比划。 林婉宜原本还埋怨他故意闹自己,这会儿瞧见他手足无措的模样倒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见孟桢瞪她也不怵,反而笑吟吟地从他手里把衣裳取了过来,轻而易举地穿戴妥当。 孟桢抱着胳膊在一旁眯眼瞧着,细细的记下,心道,媳妇儿的衣物既是他脱的,很该由他再给穿回去,这样才符合那句话,叫什么有始有终来着。 林婉宜刚刚穿戴整齐,莲枝就端了盆清水从外头进来。等净了面,林婉宜坐到梳妆台前,由着她给自己挽发。 看着镜子里做了妇人装扮的自己,林婉宜眨眨眼睛。 真的是与从前不一样了呢。 忽而她目光微微顿住,扭过头去看倚在边上的孟桢,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问道:「你做什么一直盯着我看呢?」 孟桢扬了扬唇,站直了身子走上前,从梳妆台上的奁盒拣了一支兰花玉簪出来,在她发髻间比划了几下才轻轻地推进去,勾唇道:「从明儿起,我替你挽发。」 林婉宜俏脸绯红,睨了他一眼,起身,「胡说什么呢?」 孟桢语气愈发认真起来:「只要跟你有关,我不想假手她人。」说完,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立在边上的莲枝。 莲枝:「……」她好像感受到新姑爷对自己的嫌弃了,自己该不是要收拾收拾包袱回林家去吧? 在去给孟海与胡氏请安以前,孟桢牵着林婉宜的手带她先去了供放孟江夫妇牌位的屋子,夫妻二人一道上完香,孟桢没急着走,反而笑嘻嘻地冲着父母的牌位道:「儿子厉不厉害,这么好看的儿媳妇儿都给您二老领回来了。等过上一年半载指不定就有小崽子来给您二老上香磕头了。」 一面说,一面把恨不得将头埋进心口里的小媳妇儿揽进怀里,换来几记粉拳。 孟桢与林婉宜到孟海和胡氏住的院子时,还没进堂屋的门,就听见屋里传来一阵欢声笑语,煞是热闹。孟桢听出除了孟海和胡氏夫妇以及孟氏以外,自己那嫁出去的堂姐也领着他那堂姐夫和侄子在屋里,当然也没少了孟桓和秀秀,不由地挑了挑眉。他迈步才要向前,就发现自己牵着的小姑娘不肯挪步了。 「怎么了?」注意到她轻咬着下唇,模样似是有些紧张,孟桢轻轻地捏了下她的小手,温声安抚道,「别怕,有我在呢。」 林婉宜轻轻地「嗯」了声,亦步亦趋地跟着孟桢进屋。 两人相携而来,男的高大俊美,女的纤弱秀丽,站在一起煞是赏心悦目。屋内有一瞬的沉寂,众人皆不由自主地屏息地看着二人,最后还是胡氏先回过神来,她笑呵呵地开口道:「昨儿个新房里没瞅清楚,今儿两人站在一起,可不比那画上的金童玉女差咧。」 一边说,一边将自己这刚过门的侄媳妇儿上下打量了番。 模样标志周正跟天上下凡的仙女一样,也怪不得她这侄儿从前日思夜想非她不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胡氏自然越瞧林婉宜越欢喜。 村里人不讲究大规矩,敬茶时也没什么为难新媳妇儿的旧俗,林婉宜从从容容朝叔父婶母并姑母行了大礼,收了红封这礼便算完了,自此,两姓真正合做了一家人。 给长辈敬完了茶,接下来平辈间的见礼,林婉宜应对得愈发得心应手。孟桢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自家媳妇儿温温柔柔的说话,哄得自己那堂姐合不拢嘴,他嘴角的弧度越发大了些。 正当他满心满眼都只有自家媳妇儿的时候,忽然他的衣摆被人拽了下,孟桢低头看过去,就见孟秀秀睁着双明亮的大眼睛仰头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瞧。 「秀秀怎么了?」他话问出口,就见妹妹朝林婉宜的方向望去,他下意识地跟着一起望过去,正好迎上林婉宜的视线。 林婉宜的手上拿着一只小匣子,他知道那是她一早就准备好的给他家人哦不从今儿起也是她家人的见面礼,那只小小的匣子应该就是给秀秀的了。 林婉宜拿了礼物,还没交给秀秀这个小姑子,一转眼小姑娘就已经躲到了她哥哥的身后去,只探出半个小脑袋盯着自己。 林婉宜愣在原地,上前不是,不上前也不是。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一时都齐齐地忘了过来。 不比林婉宜的尴尬,其他的人眼里更多的则是好奇和意外。 孟桢注意到自家媳妇儿微微垂下了眼帘,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刚想开口训一下孟秀秀,就听到小姑娘清脆的声音蓦然响起。 「哥哥你是不是偷了仙女姐姐的衣裳,所以仙女姐姐才会嫁给你呀。」小姑娘前些日子才听人说了牛郎织女的传说,记得牢牢的,乍一看到从前见过的仙女姐姐,又惊又喜又怕。 小姑娘年纪小,想到什么说什么,却把一屋子的人逗乐了。 v第36章[03.18] 当然,林婉宜在弄明白孟秀秀的意思后,只把一张脸都红透了,可心里却轻轻地松了口气。 孟桢也没料到小丫头会冒出这么一句,屈指在她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下,「下回不许再听这些乱七八糟的戏了。」 孟秀秀却嘟着小嘴巴道:「可是明明是大哥你先喊的嫂嫂小仙女呀。」 「……」 孟桢以手掩目,没有再反驳自家妹妹的话了。 孟秀秀撒开攥着哥哥衣摆的手,扑到林婉宜的跟前,抱着她的腿,扬起小脑袋看着她,声音甜甜地道:「嫂嫂,嫂嫂,我今天晚上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睡呀。」 上一刻还攥着自己的衣摆怕生,下一刻就抱着他媳妇儿的大腿想挖亲哥的墙角,孟桢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抽了抽,可当着一大家子的面他也不好开口阻止,只好拿一双眼睛盯着自家媳妇儿,心里暗盼着她不要点头。 可看着秀秀粉嘟嘟的可爱模样,林婉宜哪里又能说出拒绝的话来,等她点完头许了诺跟小姑娘拉完勾以后,就觉得那道一直胶着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乎要把自己灼穿。 她不想拒绝孟秀秀是真的,但害怕夜里的孟桢也是真的。 敬完茶,认完亲,一大家子围着桌子吃完早饭,胡氏顾念着侄媳妇儿身子弱,便让她先回屋去休息。 林婉宜前脚刚进屋,孟桢后脚就跟了进来,还顺手从屋里把门给栓上了…… 听到关门的动静,正往里走的林婉宜不由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跟在自己后头、面上神色莫测的孟桢,眨了眨眼睛,不解地问道:「大白天的怎么把门关上了?」顿了顿,又添了句,「秀秀一会儿还要过来找我呢。」 孟桢摸了摸下巴,眯着眸子盯着她,慢悠悠地道:「我有话跟你说,开着门不方便。」 一面说,一面朝着林婉宜走过去。 他说话时目光一瞬不瞬锁在小姑娘,狭长的凤眸里似乎慢慢地在酝酿着什么。林婉宜楞了一下,觉出他话中别有深意,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转身欲离孟桢远一些。 可是孟桢哪里还会给她机会? 在她转身的刹那,纤细的手腕便被人握住,天旋地转间,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整个人已经被孟桢打横抱了起来,而她的双臂也不由自主地缠上了他的脖颈。 林婉宜失措地抬头,正对上他似笑非笑一张俊脸。 「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孟桢轻「呵」了声,径直抱着她掀帘进了里屋,把人放在了早已收拾整齐的床榻上。 他半弯下腰,伸手去替林婉宜脱下脚上踩着的软底绣花鞋,放到脚踏上,甫一转身就发现床边没了人影。孟桢掀开眼帘,往里瞧去,一眼便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林婉宜已经躲进了床的里侧,背靠着墙壁,而手里则是扯了铺在锦被上的薄毯要往身上盖。 见他看过去,她警惕地望了他一眼后又不着痕迹地往后缩了缩。 「……」孟桢没急着开口,直接先在床边坐下,脱了鞋,跟着爬上了床。他也不往林婉宜那边去,一腿伸直,另一条腿半曲着,胳膊搭在上边,手却抵在腮上。偏过头,好整以暇地望向如受惊的兔子般的自家媳妇儿,慢悠悠地开口问她:「婉婉真打算今儿晚上和秀秀一块儿睡,嗯?」 林婉宜下意识地想要点头,点到一半又僵住,迎着孟桢的视线望进黑沉沉的一双眼。那里面隐隐似有光亮跳蹿,林婉宜微微垂下头,抓紧了薄毯的边沿,声音轻而软地道:「我答应了秀秀的……」 「那我呢?」往前倾了倾身子,孟桢凑近到林婉宜跟前,压低了声音道,「婉婉是打算新婚第二天晚上就让自己的相公独守空房么?」 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林婉宜「腾」地红了脸,想别开脸去却又被撅住了下颌。 「我……」长长的眼睫颤了颤,她翕唇,小半晌才红着一张脸道,「我没有想这样……我只是有点儿怕。」从前孟桢虽偶有唐突,可都是发乎情止乎礼,然而昨夜孟桢仿若不知餍足的猛兽般的半宿折腾却教她想一想便觉得腰酸腿软,恨不得夜夜都有小姑子陪着睡觉才好。 孟桢怔了下,旋即拢好薄毯,径直伸手连人带毯捞进怀里,察觉到怀中人身子的微僵,他轻笑了一声,与她耳鬓厮磨道:「婉婉我保证今晚不动你,你别丢下我行不行,嗯?」尾音稍稍扬起些许,平白多了几分勾人的意味。 他好容易把香香/软软的媳妇儿娶回来,尝过那戏文里常说的什么温香/软/玉在怀的滋味,又怎么愿意自己一人再睡冰冰凉凉的冷被窝? 他刻意放软了语气,显得可怜兮兮的,林婉宜没得软了心肠,一时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只为难的道:「可我已经……」答应了秀秀。 「秀秀那儿就交给我。」未等她把话说完,孟桢就接了话。 林婉宜在他怀里仰起脸,瞥见他嘴角压不住的弧度,心弦一颤,小手忙抓住他的衣襟,娇声问他:「你刚刚答应我的,可不许唬我,不然……不然……」 「不然什么?」孟桢故作不明。 林婉宜鼓起脸颊,轻轻哼了声,没什么气势地道:「不然以后都你自己一个睡!」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孟桢的确有被自家娇娇的媳妇儿这一句话镇住。原本心里还拨得响亮的小算盘霎时间归了位,迎着自家媳妇儿殷切的目光,他只得点点头,应声道,「大丈夫说话,没得还能骗你么?」 林婉宜这才松了口气,面上露出松快的笑容来。 她本就生得秀美无双,浅浅而笑更如那含苞初绽的新兰,清逸飘然,那眼角眉梢微微浮动的笑意,更是勾得人心魂儿险些飞了去。 不比那花烛昏黄明灭不定的光影,这会儿春阳正好,白日里观美人,每一分美都没了遮掩,直教孟桢握着纤腰的手慢慢地加重了些许力道。 「你!」 v第37章[03.18] 「我只是想抱抱你……」 一边说,一边慢慢地埋下头去。 「哥哥!嫂嫂!咦,人呢?」 秀秀清脆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随之一起响起的还有不轻不重的拍门声。 孟桢的动作顿住,待见得小媳妇儿俏脸绯红地埋进自己的怀里,他不耐的皱了皱眉,正待开口说什么,就听见外面传来了胡氏的喊秀秀的声音。 胡氏似乎站的比较远,说话的声音不算大,传进屋内二人的耳中断断续续的,并不十分清楚,只依稀能辨出些许意思来,大抵就是教秀秀乖一点儿,不要打扰兄嫂,然后很快,小丫头就跑开了。 林婉宜埋首在孟桢的怀里,却悄悄地注意着外面的动静,等到确认屋外秀秀真的走开了,她才握着粉拳在孟桢的胸膛上捶了下,嗔道:「婶娘一定要误会了。」 青天白日锁起房门,这委实有些失礼,林婉宜不由地担心会叫长辈看轻了去。 她心思写在脸上,孟桢被她的纠结逗笑,轻轻地捏了下她脸颊上的软肉,被瞪了一眼后方乐呵呵地道:「二婶再不会管我们的。」 胡氏好容易催得他成了亲,眼下是巴不得他能跟林婉宜日日黏在一块儿,好早点儿给她添几个侄孙子玩呢。 不得不说,孟桢把胡氏的心思摸了个一清二楚。 屋子外面,胡氏隔着半高的院墙把小侄女儿哄走了,而后看向孟桢院子里紧闭的新房门,眼中慢慢地溢出笑意来。 小俩口感情好,她才好早日抱上侄孙呀。 这样个念头才一出现,胡氏便合不拢嘴。 她想,凭着自家大侄子和侄媳妇儿俩人的样貌底子,来日生出的侄孙还不知是何等品貌呢,但无论如何定是十分讨人稀罕的。 胡氏没让秀秀去惊扰恩爱的侄子和侄媳妇儿,自己则忙着去厨房捣鼓。 侄媳妇儿那小身板可得好生调养调养,来日才好替他们老孟家添个大胖小子哩! 到了回门的这一日,孟桢一大早便起了床,收拾好前一日孟氏特地托人借来的马车以后,又把提前备好的回门礼都搬到的车上,之后才折回屋里去叫醒尚在好眠的娇妻。 这两日孟桢依着诺言的确没有再动林婉宜,可是因为每晚哄着秀秀入睡时被缠了许久,林婉宜不由得睡得沉了些,被叫醒时仍然有些茫然,迷迷糊糊的小模样让孟桢一颗心软得一塌糊涂。 孟桢把前一晚就备好的衣物小心翼翼的给自家媳妇儿穿戴好,又亲自拧干了毛巾给她净面,而等到打理青丝的时候,玉篦被他拿起,最终又被塞进了一直在旁候着却又插不上手的莲枝手里。 两日的功夫足够孟桢把照顾林婉宜的方方面面学会,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挽发。只是他一双手惯拿锄斧锹铲,勉强梳个简单的发髻或许还可以将就着看看,可更繁杂一点儿就有点儿手足无措了。 今儿毕竟是回门的大日子,孟桢可不敢把林婉宜的满头青丝只简简单单的盘个发髻了。 莲枝有一双巧手,玉篦缓动,手指勾住发束上下回环盘绕,不多时便替自家主子绾了个漂亮而精致的堕马髻,两鬓垂下些许碎发,愈发柔和了林婉宜清丽的面庞。 「姑娘,要不还是戴这套石榴红珠玉攒花的头面?」 林婉宜轻轻地「嗯」了声,偏过头看向孟桢,后者一愣,但很快就走上前接手了下面的活计,而莲枝也很乖觉地先下去准备早饭了。 孟桢在首饰匣里挑挑拣拣,石榴红珠玉攒花的发簪被拿起又放下,看着镜子里媳妇儿疑惑的模样,他勾唇道:「石榴红太艳了。」 莲枝会选这套头面,很大部分的原因还是在于其色泽明艳,瞧着够喜气,但一整套头面下来却未免有些显得艳俗。 「我不喜欢。」说着,便从匣中拣了一对羊脂白玉兰花步摇并一对发梳出来,轻轻地替林婉宜戴好,之后才又拣了朵石榴红的薄纱缠丝宫花簪入如云的青丝间。 林婉宜抬手抚上那朵样式新奇的宫花,眨了眨眼睛,似想到什么,眉眼霎时一弯,莞尔浅笑起来。 信阳城林府里,林修儒一样起了个大早,亲自支使了下人把府里上上下下收拾了一遍,又亲自盯着厨房给做了林婉宜最爱吃的点心以后,他方才回到正厅等候。然而没多久,他便又坐不住了,打发了人去城门口守着。 管家在一旁不由劝道:「大小姐和姑爷路上少不得要花些功夫,老爷不用太着急了。」 林修儒却轻叹了声,徐徐道:「你说,浓浓会不会直接往驿站去了?」毕竟林珵和浔阳公主如今还住在驿站里呢。 林修儒自知自己对亡妻与一双儿女有愧,知道长子如今尚不肯原谅自己,便不由得担心女儿会偏向兄长也疏远了自己,回门先往驿站去。 管家摇了摇头,「老爷多虑了。」 林修儒叹了口气,望向屋外:「你再让人去厨房说一声,把点心再热一热。」 管家应了声,正要往外去,就见外面门上的小厮一路小跑过来。 「来了来了……」 管家拦住小厮,问他:「大小姐和姑爷来了?」 小厮忙摇头,喘了口气,「是大少爷和公主回来了! v第38章[03.18] 听说林珵与浔阳公主到了门外,林修儒不由喜出望外,又因为浔阳公主出身皇家,便忙不迭起身,预备出门相迎。然而,他方跨出正厅的大门,迎面就看到林珵与浔阳公主正款款进了院门。 哪怕身为林家一家之主,林珵的父亲以及……浔阳公主的公爹,可依着君臣之礼,这会子见了宋浔阳,林修儒仍少不得要折腰行礼。 只他一个揖礼才行到一半就被人扶住了胳膊,浔阳公主身边的近侍笑眯眯地对他道:「林老先生这可就坏了规矩了。」一面说,一面冲他使了个眼色。 林修儒微愣,随即便听到宋浔阳悠悠的开了口。 她道:「浔阳虽身有诰封,但到底越不过天伦而去。今日论理,该浔阳向公爹请安才是。」说着就是福身一拜。 今天并不是浔阳公主第一回登门,可对林修儒这般礼遇却是头一遭。一时之间,向来从容度的林大儒竟也不知该作何反应,硬生生地受下了浔阳公主的这一礼。 「公主这……这……」 浔阳公主微微一笑,道:「今儿原本是个好日子,过会子婉宜妹妹回门来,总想着见到一大家子齐齐整整不是?况且……」她说着,微微一顿,看向身旁一直没有开口的林珵,嘴角微微一翘,继续道,「况且浔阳与林珵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从前不知驸马身世,如今俱已知悉,自然也该循着百姓人家的规矩拜一拜高堂,方才算全了礼数。」 原先未曾拜过,一来是京中圣上赦免林珵欺君之罪的旨意未下,浔阳公主不敢贸然行事,恐给自己的驸马平白再招罪名,二来则是前些时日林家上下皆忙着张罗林婉宜的婚事,浔阳公主不想兴师动众,于是就一直耽搁了下来。 今日恰逢林婉宜出嫁三朝回门的好日子,浔阳公主在心腹嬷嬷的提醒下,这才想起趁着今日往林家来把该尽的礼数都给全上。 因为生母宋氏的缘故,林珵仍对林修儒心存芥蒂,可现下京中圣上嘱他留守信阳城,他自是知道,对林修儒避而不见再不是长久之策。更何况,那些个陈年旧事迟早有一日得清算个明白清楚。 林珵的目光从林修儒的身上滑向后院,但很快又敛了目光回来。他握了握浔阳公主的手,看向林修儒,开口道:「浓浓和孟桢进城,一路有乔行暗中护送,不会有什么差池,你不必派人去盯城门。」 林修儒为什么会派人在城门口守着,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故而林珵这般话说出口,林修儒的面上不由多了几分讪色。 知道孟桢和林婉宜进城需要些时辰,林珵便先送了浔阳公主去他先前住的院子歇息,之后便只身一人去了林修儒的书房。 时隔十年,再次踏足父亲的书房,林珵的心里不免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十年了,林修儒的书房陈设并没有多大变动,每一处都几乎与他记忆里的场景重合。林珵仿佛看到十年前,自己负手站在林修儒的书桌前摇头晃脑地念着字文、小婉宜扒着书房里落地木屏风的边缘探出半个脑袋冲他做鬼脸的画面…… 物是人非事事休,当如今日。 「你到底如何才肯原谅为父回家来?」终于,林修儒开口打破了书房的寂静,他看着高大挺拔的儿子,眼中多了点殷切的光亮,「当年的确是为父对不住你娘,可是你一走这么多年,便是你娘泉下有知,只怕也不愿意见到你我父子生隙,你与浓浓和卓儿兄弟姊妹生分。景安,回家来吧。」 景安是从前林修儒与妻子宋氏一道为长子取的字。 不知何时,林修儒的身躯不再挺直如松,隐隐的竟显出些许佝偻来,两鬓的斑白也悄悄地添了几分。林珵看着林修儒,抿唇未语。 无论林珵愿不愿意承认,都无法更改的一个事实便是,宋氏在弥留之际殷殷叮嘱的便是让他好好守住这个家,照拂好弟妹,而他一时意气离家十年,说到底也是负了宋氏的托付。 唇慢慢地抿紧,林珵抬头迎上林修儒的视线,动了动唇,半晌却冷笑了一声,盯着他问道:「我可以答应你搬回来,可小宋氏呢?你预备把她怎么办?」 「她是你的亲姨母,而且……而且是你妹妹的母亲,就让她一人待在院子里静思己过也就是了。」林修儒说话时并没有多少底气。 当初才知道发妻亡故跟小宋氏有关时,他心中蓄满了滔天的怒火,曾几何时,他有过教小宋氏以命抵命的冲动,可是念及林秋宁便不由得心软,更何况同床共枕十多年,又岂是半点儿感情也没有的? 林珵静静地看着林修儒,半晌,「呵」地笑了一声,「没错,她的确是我亲姨母,可是也是害死我母亲的元凶之一。我没法子原谅她。至于别的,我林珵自始至终也只有浓浓这一个妹妹。」觑着他蓦然灰败下去的脸色,林珵没有再步步紧逼,只道,「浓浓他们该到了。」 言罢就要往外走。 「等等。」林修儒出声把人喊住。 马车缓缓地停在林府的正门前,孟桢跳下马车,看了眼站在门口笑眯眯地冲自己点头的林家管家一眼,便回过头对马车里的林婉宜道:「婉婉,我们到了!」 从陆河村到信阳城的路程不算近,孟桢赶着马车走了小道,一路上也花了一个多时辰。马车摇摇晃晃,林婉宜在路上竟也迷迷糊糊地睡了半道。这会子听见外面孟桢说话,她悠悠醒转,含糊地应了声,然后便仔细地抚平衣裳的褶皱,理好微乱的鬓发以后才伸手掀开车帘,弯腰走出来。 她低头看了眼马车边,见地上没有放置马凳,疑惑地皱了皱眉,看向孟桢,清凌凌的眸光里写着询问。 孟桢缓缓勾起唇角,不语,却迈步上前,直接伸手将人从马车上抱了下来。 林婉宜不防,轻呼一声。 当脚稳稳地踩在地面上,她不由抬眸睇了孟桢一眼,小声地嗔怪道:「好端端的,你吓死我了。」 声音软软的,教孟桢眉眼染笑。 接过莲枝递过来的披风,替林婉宜仔细地披上,他一边手指灵活的系好系带,一边低声道,「出门走得急,忘了捎上马凳,让娘子受惊,是我的不是。」 他眼中笑意璀璨,并无半分歉意,分明就是故意的。 林婉宜嗔了他一眼,转而扶着莲枝的手,移步迈上台阶,只把自家新婚的夫君抛在了马车边。而孟桢呢,迎着台阶上管家含笑的打量,摊了摊手后又厚着脸皮追上自家媳妇儿,好声讨饶。 管家跟在后头进府,看着面前的一双人,不由得笑着点了点头。 小俩口才下马车就闹了小矛盾,起初他远远瞧着也着实吃惊,可转瞬间自家主子姑娘就红着脸抛下新姑爷,那般举动分明满是小女儿的心怀,至于孟桢,也是出奇的好脾气与好耐心,一举一动皆都透着宠溺。 v第39章[03.18] 二人间相处真如那称遇到了砣,和睦恩爱得紧。 在进正厅之前,林婉宜终于顿住了脚步,她轻飘飘地瞥了眼孟桢,后者回之以咧嘴一笑,她便彻底没了脾气。 夫妻二人相携进了屋,才一抬眼便发现,满屋里除了小宋氏以外都到齐了。 林婉宜的视线在林珵与浔阳公主身上一顿,在林珵与她颔首示意之后,她才收回了目光看向坐在主位上的林修儒。 不知是不是错觉,时隔三日不到,她竟觉得父亲恍若苍老了许多,尤其是那一双眼,少了几许睿智,反多添了沧桑。 念及在场的兄嫂,林婉宜心有所觉,翕了翕唇却没有多说什么,只红着脸拉了孟桢的手一起给父亲行礼。 等到一屋子人互相厮见了一回后,林婉宜便被林秋宁拉着往秋水居去看院子里花圃里新开的兰花。 「这些花儿都是今天早上开的呢,可见是知道姐姐要回来了呢。」林秋宁的一双杏眼亮晶晶的,献宝似的指着兰花圃中一朵雪白的花朵道,「呶,那是唯一一朵白色的兰花呢。」 秋水居里的兰花圃是今年初春的时候林婉宜特地吩咐人开垦出来的,种的兰花花种都是当初孟桢隔墙扔过来的。不知他从哪儿弄来的花种,兰花苗长得极好,等到了四月中,兰花圃里竟然真的冒出了兰花苞。林婉宜喜出望外,日日里盼着兰花开花,可直到出嫁的前一天也没见着,本来还有点儿失望与遗憾,没料到会在回门的这一天真的看到了。 她的脸上不由地荡开浅浅的笑容。 林秋宁拉着自家姐姐的衣袖,轻轻地晃了晃,问她,「姐姐,姐夫家里有没有种兰花呀?」 林婉宜一愣,随即摇摇头。 孟家小院干净敞亮,只在一角种了点小白菜,绿油油的。 闻言,林秋宁眼睛一亮,凑到她跟前压低了声音道:「那姐姐不要去姐夫家了好不好,就留在家里,宁儿陪你看兰花呀。」说着,她嘴角的弧度微微压了点儿,「这两天,二哥哥见不到人影,连阿娘也不肯见我,宁儿想姐姐了。」 上一辈的旧事,林婉宜从林珵哪里听了一些,隐约知道了点什么。她知道自己亲娘的过世也许跟小宋氏有关,对其心冷之余却并没有迁怒于林秋宁。她知道,若真论起来,最无辜的人莫过于自己的弟弟林卓和林秋宁。 没有人跟林秋宁说起小宋氏与林修儒之间的矛盾,林婉宜自然不会去点破,故而这会儿她只摸了摸妹妹柔软的发顶,柔声道:「书院要考试,等过了这两天卓儿就能陪你玩了。」只字不提小宋氏。 林秋宁眨眨眼,「那姐姐呢,不能留下来陪宁儿吗?」 林婉宜缓缓地牵了下唇角,正欲开口,便听到秋水居的门口传来一道声音。 「自然是不能的。」 林婉宜和林秋宁一齐扭头看过去,就看见浔阳公主莲步轻移从外面进来。 瞧见浔阳公主迎面过来,林秋宁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小半步,缩到自家姐姐的身后,声音弱弱地问道:「为什么不可以呀?」 浔阳公主瞥了她一眼,勾唇一笑,并不说话,只把目光缓缓地落在臻首微垂的小姑子身上。 林婉宜扯了下妹妹的衣袖,冲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穷追不舍。可是林秋宁却会错了意,只当自家姐姐这是附和了浔阳公主的话,小脸霎时就垮了下来,只是当着浔阳公主的面,她没敢向以往一样再跟林婉宜软磨硬泡地撒娇,轻轻地哼了一声,便低下了头去。 将姐妹俩的小动作尽数纳入眼底的浔阳公主无声地笑了一下,缓缓开口对林秋宁道:「若想留下你姐姐在家里住,可得得了一人的许可才行。」 「谁?」没料到浔阳公主会与自己如此说的林秋宁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话问出口却又慢慢地反应过来,便扑闪着双明亮的大眼睛,问道,「是姐夫么?」 前日姐姐嫁出门,她跟来家里贺喜的别府小姑娘一起在院子里捉迷藏玩的时候碰巧听到小宋氏院子里两个嬷嬷凑在一处讲小话。虽然听得不大清楚,隐隐约约的也拼凑出点子东西来,只记得那两个婆子话里的大意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林婉宜放着高门不嫁偏要入农家,日后不论什么前程也依仗不了林家什么,只单看着孟桢能挣出些什么来。 想起那两个婆子说的话,林秋宁拧了拧眉头,忽而仰起小脑袋看着自家姐姐,语气认真地问道:「姐姐,姐夫待你好不好?」 林婉宜闻言一愣,旋即回过神来,温温柔柔地点点头,颊边浮上浅浅的笑容,「自然是……极好的。」她不知道林秋宁缘何有此一问,但也察觉出她话里的关切之意,便伸手在她头上轻轻地拍了拍,「你不用担心这些的。唔,今儿是不能在府里住的,等过些日子我再回家里来陪你,或者接了你去姐姐家里,嗯?」信阳城的旧礼,再没有新妇三朝回门就赖在娘家不走的。 林秋宁终于开心地笑了起来,与自家姐姐勾了勾手指后就提着裙角跑远了。 等到小姑娘的裙角消失在院门的拐角处,林婉宜才收回视线,却发现浔阳公主正笑意吟吟地盯着自己瞧,眼底颇有些深意。她茫然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迎上浔阳公主的视线。 浔阳公主并没有急着开口,她上前一步,牵了小姑子的手往屋子里走,等进了屋以后,方才慢悠悠地开口道,「其实本宫是有些好奇。」她说了一句,顿了会儿,又继续道,「林家的事情驸马虽然提的不多,但本宫也略知一二。驸马对于小宋氏乃至林秋宁都态度疏离,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林婉宜怔了下,点头。 林珵早跟她提过了。只她不明白浔阳公主为何要如此一问。 浔阳公主脸上划过一丝意外,却是笑了一声,「你与秋宁关系颇好?」 林婉宜这才咂摸出她话里的深意,不由得微微敛目,半晌才抿抿唇,「若果真论道起来,到底与宁儿无尤,况且能教卓儿全心全意宠着的,宁儿终究还是不能跟那人相提并论的。」当年旧事,论将起来,是小宋氏和林修儒的过错,将林秋宁牵扯进来就很没必要了。即使她从江南回林府的日子不算长久,平日与林秋宁接触得实在不算多,可是平心而论,林婉宜还是没法子对她心生任何怨怼。 小姑娘眉眼清澈,眼底流转的神采将心思显露无疑,浔阳公主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半晌却又在心底无声一叹。 「许是本宫想得太多了。」林府后宅虽然潭水不浅,但是到底跟深宫内苑不一样。只是这平常百姓人家的手足亲情委实令人艳羡不已。 浔阳公主点到即止,并没有在林秋宁身上继续深问下去,毕竟如今林婉宜已经嫁到了孟家去。因记着林珵的叮嘱,浔阳公主便转而问起林婉宜这两日在孟家的情形。起初林婉宜尚且有些羞涩,可慢慢地竟也坦然了,轻声细语地把自己跟孟家人的相处说与浔阳公主听了。 v第40章[03.18] 林婉宜知道,自己的兄长不日便要离开信阳,为安兄长和嫂子的心,只道:「嫂嫂与哥哥不必挂心于我,孟家长辈、弟妹皆是和善可亲近之人,况且乡野人家,日子反倒比家中自在许多。」自打她从江南回到信阳,虽然林修儒对她百般疼宠,小宋氏也照顾周到,但那种疼宠与周到里却仿佛掺杂了点儿什么,淡淡的,把人心隔得远了些。即使如今她嫁进孟家不过三两日,但孟氏和胡氏却是真心拿她当女儿疼,甚至孟桢都得往后退上一退。「况且夫君他待我也是极好的。」 小姑娘眉眼含笑,面上的欢欣与幸福之色掩也掩不住,浔阳公主便放下心来,只拍拍小姑子的手叮嘱道:「虽说日子是自己经营过活的,可你须记住,自己是驸马的妹妹,不论何时,总有本宫和驸马给你撑腰。」说着,又朝外头望了眼,叹了口气道,「本宫不善做好人,只也说这一句,林老先生半生糊涂,可如今瞧着也算明白了许多,到底也是个倚仗。」 虽说孟家人人瞧起来不错,可这岁月长久,难保日后不会生出些什么来。 林婉宜看了浔阳公主一眼,半知半解地点了点头。 花园的凉亭里,林珵提壶斟酒,酒入盅,香气冽冽,霎时溢满亭里亭外。 孟桢看着面前的酒盅,鼻翼间满是熟悉的酒香,一时不免诧异道:「这酒?」 「没错,这就是醉良辰。」林珵嘴角一翘,与林婉宜八分相像的桃花眼里流露出笑意,道,「你与浓浓成亲那日,是我诓你的。」亲妹妹成亲的大日子,他身为兄长又怎么会糊涂到当真要把妹夫灌醉了去? 林珵笑了声,「当初青州一见,便觉投缘,只是未曾料到兜兜转转一圈,倒成了一家子人。」 经他一提,孟桢也不由忆起当初南下的事情来,似是想到了什么,他忽而抬头看向林珵,略微迟疑了下,问他道:「当初将军托我送信的那户人家,不知是?」 林婉宜生母姓宋,当初他送信去的又恰是宋家庄,想到那个精神矍铄的宋老太爷,孟桢眉心一跳,就看见林珵颔首开口了。 「正是我们兄妹的外祖家。」林珵抿了口酒,「浓浓打小在江南外祖家中长大,颇得几位长辈疼宠。如今离得远,未能出席你俩的婚礼,只是少不得还要记挂着。」 比起林家,宋家虽然出身经商之流,但多年沉淀,儿孙转走仕途的不在少数,故而给孟桢留下的便是一个簪缨世家的印象。他细细地回想当初往宋家去送信的情形,再三确认自己没有行为失礼唐突的地方后才松了口气。 「将军的意思我明白。等过些时候,我自当陪着婉婉一同南下,亲自去宋老太爷面前拜见,也好……」 他的话尚未说完,亭子外便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乔行疾步走到林珵跟前,弯下腰在他耳边低语两句。孟桢坐在林珵的对面,虽然没听清二人说了些什么,但觑着他慢慢地蹙起了眉头,便猜着定是发生了些什么,正待开口相问,又见林珵打发了乔行下去。 林珵迎上孟桢打量的目光,只道:「原本我与公主打算,过些时候启程南下往金陵去的时候,顺道捎上你与浓浓一道,不过,如今恐怕来不及了。」说着,他站起身,「时辰不早,差不多该用饭了,也莫等前面打发人过来请,这便过去罢。」 二人一道走到秋水居的门口时,正碰上林婉宜与浔阳公主从院里出来。孟桢朝浔阳公主拱手行了礼后便阔步走到林婉宜的身边,十分亲昵且自然地将她耳边垂下的一缕发丝别好。 一旁的林珵与浔阳公主相互对视一眼,面上都露出淡淡的笑意来。浔阳公主侧过头问林珵道,「乔行可把消息与你说了?」见林珵颔首,她便道,「皇兄既有诏谕,少不得得尽快动身。」 林珵「嗯」了声,在心里把事情过了遍,末了,捋了清楚倒也没急着开口。 虽说林修儒打心底里对自己这个出身乡野的女婿有那么一点子瞧不上眼,但看着他对女儿的周到与体贴,反而将心头那点儿不满意又去掉了一些。看到管家送了两坛未开封的女儿红上来后,更是直接招呼孟桢跟他对饮。 酒过三巡,不提林修儒有了些醉意,便是孟桢的一张俊脸也红了个彻底。林婉宜坐在他身侧,瞥见了,心里担心他吃多了酒回头闹头疼,就悄悄地伸出手去扯了扯他的衣袖。可是她的指尖才碰到他的袖边,便被他温热的大掌一下子攥住,然后慢慢地,整只小手都落入了他的掌心。 林婉宜甫一抬头,恰好撞进他看过来的眼波里。 孟桢瞥了眼自家岳丈的方向,见他没有望过来,索性凑到林婉宜的近前,贴在她耳边小声地说道,「别担心,我就是喝酒上头容易脸红。」 说完,他便立即坐正了身子,可他说话时的温热气息却仿佛裹着她的耳朵迟迟不肯散去,愣是烧得她耳根通红。 虽然林修儒没有注意,可林珵却将他俩的小动作尽数收入了眼底,一时不由笑着摇了摇头。他端起手边的酒杯,正要往唇边送,就听见坐在上首的林修儒忽然开了口。 「珵儿,你能不能留下来?」他一句话说出口,满座皆寂,众人的目光不由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林修儒徐徐开口道,「这林家的家业和天渊书院终究还得你来继承。」 林珵搁下酒杯,看向林修儒,目光沉沉,倒没有再像之前一样反唇相讥,只淡淡地道:「有卓儿,足矣。」说着,目光落在另一边的少年身上,见他瞪大了眼睛瞧自己,便弯了弯唇,又回过头迎着林修儒的目光,道,「况且,您莫不是忘了我是奉旨往金陵去的?」 林修儒一愣,「是我糊涂了。」 林珵「呵」了一声,「您大可不必如此,只要你好好照拂浓浓和林卓,旁的事我也不是一定要揪着不放。只不过若您心里真的过意不去,真想再对我娘做出些弥补,那我也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 林珵摇了摇头,「今儿是浓浓回门的好日子,不说这些。」 他朝林修儒举了举酒杯,将酒送到唇边时,眼角的余光却从林修儒身边的小宋氏一掠而过,而后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日暮时分,孟桢携林婉宜请辞,林珵夫妇也跟着一道离了林府。等到马车驶出林府所在的大街,林珵便吩咐乔行把马车停在了路边。 前头孟桢时时注意着,见状也跟着一齐停了下来。 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林婉宜下了马车,一转身便见到林珵阔步走了过来。 林婉宜立在孟桢的身旁,看着在面前站定的兄长,轻轻地抿了下唇,开口问道:「哥哥是有话想要叮嘱浓浓吗?」 这会儿天色渐暗,晚风习习微微有些凉意,林珵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披在妹妹的身上,看了眼孟桢后才道:「今日京中来了诏书,着命立即动身往金陵去。为兄与公主商量了,明日一早便走,只怕不能够多陪你与卓儿了。好在如今你有了好归宿,为兄也可稍稍安心。」 「那哥哥什么时候能够回来?」林婉宜问。 第41章[03.25] 林珵摇了摇头,「为兄奉旨留在金陵,日后如何难说。不过,你也莫要担心记挂,总还有外祖一家照应不是?倒是你和林卓,在信阳如果有个什么,就往城东铜壶巷寻一户悬白色灯笼的人家,到时自然有人照应。」 林婉宜点头记下,眼眶却不由得红了。 林珵微微仰头,伸手在孟桢的肩膀上拍了下,道:「浓浓就交给你了,如果叫我知道你有半点儿亏待她,别怪我不留情面。」 「你放心就是。」 「天色已晚,路上当心。」 等到孟桢赶着马车走远以后,林珵方慢慢地转身回了车上。 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浔阳公主柔声道:「将来若有了机会,求皇兄恩赐,再回信阳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况且,有乔行在,信阳这边出不了乱子的。」 林珵反握住她的手,扯了扯唇,「我明白。」 跟当初到信阳一样,林珵和浔阳公主离开时也没有惊动其他任何人,只轻车简从地便离了城去。 「将军,前面路口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看上去好像小公子。」 马车行驶的速度忽然放缓,林珵还没来得及张口询问,便听到外头随从的回禀声。他侧过身,抬手掀开帘子的一角朝外望去。视线从近前黑脸的随从赵浩身上擦过,落在他身后不远处路口的方向。 空无旁人行过的大道边,一个身穿湛蓝色锦袍的少年领着小厮立在那儿,不住地朝这边望过来。似乎是已经发现了停下的马车,那少年往前走了两步复又顿足,只站在那儿不动了。 认出那人是林卓以后,林珵诧异地挑了挑眉,扭头对浔阳公主低语一句,随即起身弯腰下了马车。 走到林卓的面前,林珵方才惊觉,自己这个弟弟不知何时,个头竟已经蹿得跟他差不多高了。 自打他回林家以后,林卓便一直刻意躲着他,兄弟俩这么多日子以来还真从没有像此刻这样站在一起过。 林珵是个上得了沙场走得了朝堂的人,可是站在亲弟弟面前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跟对林婉宜不一样,他对林卓这个弟弟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好在兄弟俩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 林卓再次将跟前这个男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回,而后下巴微微一扬,「说回来就回来,说走就走,还总说什么答应了娘要照顾弟妹,现在倒算个什么?什么时候一家子人竟是送行都不能够了?」顿了顿,他声音微微低了些许,「还是说,在你心里只有姐姐是你的手足姊妹,我就什么都不是了?」 林卓打小就知道自己还有个哥哥,每次看着同窗的哥哥护着他们,心里不止一回盼着自己的哥哥也能早些回家来。后来林珵回来了,而且还成了他最钦佩的大将军,林卓还未来得及高兴,林珵便把旧案托出,道明宋氏之死跟小宋氏脱不了干系,甚至可能就是小宋氏一手害死宋氏的。 这让林卓难以接受。自他有记忆以来,一直都是小宋氏在照顾他,即便知道她不是自己的亲生娘亲,可她那一片拳拳母爱和悉心照料仍是教他生出孺慕来。可以说,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是拿小宋氏当亲娘,这又让他如何一下子接受她成了自己的杀母仇人? 少年微微垂下目光,声音蓦然低了下来,「如果不是我,或许也不会叫你那么为难。」 他知道,林珵之所以没有对林修儒和小宋氏步步紧逼,或许就有着他的因素。 林珵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抬手搭在他肩上,拍了两下,方道:「过去的事情与你有何干系?你只需要好好念书,好好地守好林家便是。」说着,轻叹一声,「要知道,你姐姐妹妹的日后还得你来照料。哥哥山高路远不在身边,你得站直了身子给她们撑起一片天来。」 「大哥还会回来吗?」林卓问道。 「自然。」 闻言,林卓的眼睛微微一亮,咧开嘴道:「那等你回来,你可不可以教我武功?」关于林珵在战场上的传说,林卓没少听同窗提起过,心里早对名震四方的常胜将军钦佩不已,而今知道其人就是自己的嫡亲兄长,他心里甚至生出些骄傲来。 而林珵自然乐得看到弟弟跟自己亲近,闻言哪里会说出拒绝的话来,自然是满口应承下来。只是看着林卓,他心里略微犹豫了下,还是忍不住开口对他叮嘱了句:「日后有关小宋氏抑或是陆家人,凡事多留些心眼。」 陆家人? 林卓不由得轻皱了下眉,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刚想细问一二,就见一青衣黑面的侍卫走过来提醒林珵启程。 林卓翕了翕唇,末了还是把满腹疑惑按下,目送着林珵登车远去。 因着书院里的主学究回乡探亲,林卓也没急着往书院去,领着小厮径直就回了家。只是他刚到林府门口,便看见府里小宋氏院里的两个下人进进出出地往门口台阶下的马车上搬东西。林卓定睛一看,瞧出这是在搬运行囊,似是想到了什么,他提步快速地跑进了府门。 还没走到小宋氏的院子,林卓远远地便听到了林秋宁的哭声,脚下的步子便又加快了一些。 如今正是春暮时分,小宋氏院里的两株桃花树早已落光了花朵,只余下满目葱郁的翠绿桃叶,风吹过时,沙沙声起,满园嘈杂。 此刻,小宋氏一身缟衣立在廊下,身旁的林秋宁正扯着她的衣袖似乎在乞求些什么。 「阿娘,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往庵里去,家里明明也有佛堂的啊?是不是爹爹让你去的?不行,我去求爹爹去!」林秋宁记起早起去主院请安时撞到的场景,猜着自己的娘亲突然提出要去东城山的庵堂清修怕是跟自己的爹爹有关,急匆匆地就想转身去寻林修儒求情。 只是她很快就被小宋氏拉住。 小宋氏看着如今一日比一日出落得愈发清秀的女儿,想起林修儒与自己说的话,微微地合了下眼,而后牵唇一笑,安抚的拍了拍女儿的手,道:「你如今可不是个小孩子了,总不能这样一直冒冒失失的,可该懂事些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家中确有佛堂,可终不如山中清净。娘这些日子来,心绪颇为不宁,总想往山里去拜拜菩萨,吃斋清修些时日,到底与旁人没有任何干系。」 「阿娘既是要清修,为什么不去历山呢?」东城山路远山遥不提,山上的庵堂更是荒僻简陋,林秋宁虽没去过,但也听人议论过。东城山上的翠月庵条件艰苦,香火惨淡,平日根本不会有人往哪儿去,只有些达官贵人家里会把犯了错的内眷暗地里给送了进去。 第42章[03.25] 对着女儿一双清澈的眸子,小宋氏一时语塞。她拉住林秋宁的手,声音微微轻颤着,问道:「宁儿,你都知道些什么?」 林秋宁抬眼,低声道:「阿娘,真的是你害死了……二哥哥和姐姐的娘亲吗?」 小宋氏一下子松开了她的手,身子禁不住一个趔趄,往后退了半步。 「我听到爹爹说的话了,因为阿娘害死了二哥哥和姐姐还有大哥哥的娘亲,所以大哥哥才不肯回家来。阿娘,这都是真的吗?」 小宋氏手扶廊柱背过身去,久久未语。 半晌,才开口唤了一旁的婆子道:「送二姑娘回院子去。」 「阿娘!」 林秋宁被婆子半哄半拉地从边门带了出去,小宋氏拿着帕子揩了揩眼角,转身。 「卓……卓儿……」 看到站在院门口的林卓,小宋氏的面上有一闪而过的慌乱,她捏着帕子步下台阶,走过去,却又在十步外堪堪僵住了步子。 林珵一回来,那些被掩盖了十多年的秘密终究被刨了出来,小宋氏看着林卓,一时怔然。 当初她住进林家,处处受到姐姐宋氏的照拂,最开始也是满心满意地敬重长姐。可渐渐地,亲眼看着长姐与姐夫恩爱如蜜,看着林修儒体贴周到又学富五车,尚且还是闺中女儿的她慢慢地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了。当她察觉了自己对自己姐夫竟然生出了难以启齿的感情后,不是没有愧疚过,也不是没有循规蹈矩的刻意与他回避过。然而,当她出门被一个浪荡子纠缠调戏,林修儒当街救下她以后,她便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她是宁愿给林修儒做小的,也不介意姐妹同嫁一夫,可是是宋氏不愿意。宋氏虽然秉性柔弱,但为人却很是精明,一察觉她的心思便处处提防着。只宋氏到底是宋家娇养长大的嫡女,性子直,眼睛里当真揉不得半点沙子。不过可惜,宋氏终归被保护得太好,根本不通什么对付人的手段,她不过稍稍一挑唆,她便对林修儒起了疑心。有道是,夫妻一旦离心,旁人便有了可趁之机。 小宋氏微微垂眸。 原本她也没想过要了宋氏的命,只是…… 蓦然攥紧手中的绢帕,小宋氏别开了脸。 这么多年,她厚待林卓,虽是为了笼络林修儒的心,但也存着对长姐的愧疚。如果说没有半点儿真情实意是不可能的,也正是因为如此,事情一被揭破,除了难以面对林修儒,小宋氏最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便是林卓。 此时,少年的面上全然没有旧日的孺慕之色,与宋氏七分相仿的小脸绷得紧紧的,却偏偏又未表露半分情绪。小宋氏拿不准他的心思,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过,沉默并没有维持太久,很快就有婆子来催小宋氏启程。 前往东城山翠月庵清修,是林修儒吩咐的,而小宋氏心里明白,真正做出这个决定的人其实是林珵。这样的结果比她预想得要好太多,最起码林珵还是保全了她这个姨母的脸面不是?如今只要林秋宁能够好好地待在林家,好好地议亲,她也不想再妄图其他。 纠缠十余载的噩梦终究该有个了断不是? 因而,当婆子来催,小宋氏朝猝然望过来的林卓扯了扯唇,抬步便往外走去。 「你,当真不跟孩儿解释什么?」在小宋氏即将跟自己擦肩的一刹,林卓转过身抓住了她的衣袖,不同于以往亲昵的撒娇,此刻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小宋氏脚下的步子停住,目光落在他的面上,她道:「这么多年,到底是我对不住你们。不过,宁儿她是无辜的。」她害怕,会为着她的缘故,教女儿日后无法过活。她知道,女儿有多依赖林卓这个二哥哥,若是林卓因她而厌弃了林秋宁,怕只怕…… 即使早已知道答案,但亲口听到小宋氏说出来,林卓还是有些无法接受。他颓然松开了小宋氏的衣袖,往后退了好几步,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跑了。 昔日慈爱的继母一夕之间成了杀母的仇人,多年的体贴与关怀之下到底掩藏着些什么?林卓不敢去想,也不想去深究。 「该走了,马车该等急了。」 站在小宋氏身后的婆子语气不耐地又提醒了句。 小宋氏这才收回视线,转身朝外而去。 小宋氏被送到东城山庵堂清修的消息,林婉宜是在半个月以后才得知了消息。那一天孟桢进城卖货,在街边吃馄饨时偶然听到了一耳朵,来不及多做打听,便急匆匆地回了家,把事情告诉了妻子。 闻听消息,林婉宜手中的绣活立时停了下来,她下意识地起身,呐呐道:「怎么会这样?」 孟桢也拢了拢眉,道:「据说她离府出门没哭没闹,欣欣然地就出了城。如果不是行装简薄,去的地方又极是荒僻,旁人都未必能够查出不对来。」 「翠月庵……是个什么地方?」林婉宜偏首问道。 孟桢拉着她坐下,随口解释道:「一个几乎荒废了的庵堂,一般被送去那儿的都是大户人家犯了错的女眷和下人。」那里面的日子孟桢没有亲眼瞧过,可也听说过一点子,都道,被送进去的女眷很少能够活着走出来,不是吃不了庵堂里的苦,就是叫人暗地里慢慢地给折磨死了。不过这些孟桢不好跟她提,便只道,「庵堂里的生活要比府宅后院里辛苦得多,饱暖都是问题。」 见妻子秀气的眉头几乎皱作一团,孟桢微微摇头,「娘子莫不是心软了?」 他那亲岳母的事情,林珵离开前已经跟他透露了许多。得知小宋氏是害死林婉宜娘亲的元凶,更有甚者害得小姑娘背井离乡将近十载,孟桢震惊之余,只剩下对小宋氏恼恨。若不是林珵叮嘱他不必插手,他都有要到林家亲自收拾小宋氏的冲动了。 林婉宜摇了摇头,「我不会心软的。只是觉得有些太突然了。」她侧首朝门外望去,抿了抿唇,「如果没有猜错,这件事情应该是哥哥安排下的。」 其实,真正心软了的人是林珵。 林婉宜能够猜到内里的缘由,大抵是跟林卓与林秋宁相关,或许也是为了她。 第43章[03.25] 一念及此,林婉宜突然转过身扯住孟桢的衣袖,对他道:「我这心里有点儿放心不下卓儿。」弟弟可是几乎把小宋氏当成了亲娘一般看待。 「先别担心,我回来之前已经着人捎了口信给孟桓,让他在书院多留意些,一旦有个什么情况,就立即给家里来信。」 林婉宜虽然仍有些不安,但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心绪不宁地又坐回了床边,重新拿起了绣花绷子。 孟桢见状,伸手把东西取了过来,迎上林婉宜的目光,道:「家中也不短缺这些,别劳了眼神,仔细伤了眼睛去。」顿了顿,又道,「这样吧,如果真的放心不下林卓,赶巧明儿是书院开放的日子,咱们就去书院瞧瞧去。再不行,过些日子我陪你回家一趟也行。」 知道事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林婉宜便没有出言反对,只轻轻地点了点头。她的视线又落在他手里握着的绣花绷子上,伸出小手道,「还差几针就做完了,正好明天给阿桓一并捎了过去。」 孟桢垂眸看了眼手里握着的物什,瞧清那是一块藏青色的绸布,上面绣了几朵祥云。「这做的是什么?」 林婉宜弯了弯唇角,轻声道:「给阿桓做的笔囊,我上回见着他以前的已经旧了。」 闻言,孟桢刚要把东西递回去的动作生生僵住,他缩回来,皱眉道:「前些日子你给秀秀做了一只香包,又给二婶和姑母绣了抹额,连二叔也得了一副护腕,而今你连阿桓那个臭小子都给照顾到了,怎么就没见着给我也做个玩意儿呢?」他语气幽幽,掺着些许的怨气,「我可是你的亲亲夫婿,怎能如此偏心呢?」 「……」林婉宜抬眼瞥了他一下,小声地道,「谁说没有你的了?」 「嗯?」孟桢蓦然睁大了眼睛,勉强按捺住激动,语气平平的道,「有我的?」 林婉宜点了点头。 孟桢立马扔掉了手里的绣花绷子,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轻轻地晃了晃,语气里带了些讨好的意味,道:「你给我做了什么好东西,怎么好端端的还要藏起来呢?可让我眼巴巴地盼了好些日子呢。」 林婉宜抽不出来自己的手,不由得脸颊微红,可瞧着孟桢一副心急模样,她却不由生出点儿促狭的心思来。 「你才说了,让我仔细眼睛呢。我盘算着,也快到你生辰了,那东西便先收着,也省得再费心思重新做活了不是?」 「可不能这么算,好歹还有大半个月,没道理他们都得了好东西,却叫我只能看着呀。」他把脸凑过去,贴着她的脸颊轻轻地蹭了蹭,模样像极了前些日子他带回来的那只大黄狗。林婉宜没掌住笑意,扑哧笑出声来,终归耐不住孟桢的磨,只得咬唇道,「那你先松开我的手呀。」 孟桢愣了下,连忙松开手。 林婉宜起身,走到床尾边上的箱笼前,伸手打开箱笼,翻了翻,从底下拿出一个蓝布包裹来。 在孟桢灼灼的目光注视下,林婉宜慢吞吞地走回来,将包裹放在床上,然后打开。 是一身雪白色绫绸里衣。 林婉宜取出来,抖开,「这原是我出嫁前为你的做的,只是未曾丈量过,也不知合不合身。」 里衣针脚精致平整,一看便是花了大功夫。孟桢再也控制不住嘴角上扬的弧度,接过里衣,抱在怀里,朗声笑道:「合不合身试试便是了。」说着就要动手去脱外面的衣裳。 林婉宜连忙按住他的手,红着脸嗔道:「都快到吃午饭的时辰了,你做什么呢?这衣裳晚上再试也不迟啊。」 「可我等不及了……」 「你要是现在脱衣裳来试,信不信我再也不给你做任何东西了。」 见她虽耳根红红,但小脸却绷得紧紧的,孟桢便知她是动了真格,立时就老实了下来。 「好好好,不试不试。」 「嗯。」 孟桢将里衣小心翼翼的收好,而后却把林婉宜整个人抱进怀里,他低下头,与她额头相贴,鼻尖相触,语气颇为无奈地道:「都成亲这么些日子了,总这么脸皮薄可如何是好?」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林婉宜想躲躲不开,只好红着脸小声道:「你这样,是嫌弃我了不成?」 「怎么会呢。」孟桢忙道,「我疼你还来不及呢。」 他不过是感叹小姑娘脸皮薄,让他欺负她时总是忍不住生出些罪恶感来。 「那今晚我……和秀秀睡好不好?」 「好……什么好,不行。」险些教人带偏的孟桢及时地回过神来,伸手捏住妻子细腻光滑的下巴,微微眯了眯眼,道,「婉婉,你怎么能跟着秀秀那丫头学坏呢。」 林婉宜抬手拍开他的大掌,小脸通红地道:「可我早就答应了秀秀,一直失信不好的。」 「真的是为了秀秀,嗯?」扶着她的双肩,孟桢慢慢地弯下腰。 「当然……唔……」突如其来的温热,将到了嘴边的话堵回,林婉宜抬起手轻轻地捶了他两下,却被他吻住唇推倒在身后的床上,整个身子陷入柔软的锦被中。 第二日,孟桢果然带着林婉宜进了城。 二人一大早出的门,到天渊书院时已近晌午。趁着书院开放前来探亲的学子家眷都已经陆陆续续地散去了,故而书院门口并没有多少人。 第44章[03.25] 孟桢扶着林婉宜从驴车上下来,替她将帷帽理理好,才牵着她往台阶上走。留着山羊胡的书院看门人忠叔大老远就看见了从马车上下来的两个人,他眯了眯眼,认出那是自家的主子姑娘,他忙扬起一张笑脸迎上去。 「奴才见过姑娘,姑爷。」他打千儿行过礼,边引着二人入门,边试探般问道,「姑娘可是来探望二少爷的?」说着,似是又想起什么,忙添了句,「这会儿也赶巧,才老奴瞧见二少爷和孟二爷一处都去了后头的百观阁,不如老奴带姑娘过去?」 百观阁乃是天渊书院内最大的一处藏书阁。 林婉宜闻言,与孟桢对视一眼,颔首。 百观阁位于书院北边角,从外头看上去与书院里一般的楼阁书舍无二,但是迈进二道门之后却别有洞天。书阁内共分九层,书架绵连成圆环状,盘旋而起。立于底层的厅堂中央,一抬首便可将书阁内的景象尽数纳入眼底。 忠叔把人领到,便止步于门外。林婉宜吩咐他不必候着,只管去忙旁事,而后才与孟桢相携抬步走进百观阁。 孟桓是下了早课后被林卓喊到这儿来的,这会子看着在书架间来回穿梭翻找的林卓,他挠了挠后脑勺,终于忍不住疑惑的问道:「你到底在找什么书呢?还有你找我来是为了什么,早点儿与我说清楚,我也好回去完成夫子留下的功课呀。」 林卓停下找书的动作,转过身看向站在楼梯口的孟桓,挑了挑眉,道:「你先稍稍等上一等,很快。」 说着,他的目光落在右手边的一个书架的最顶端,眼底微微一亮。 搬了凳子,小心翼翼地把书取下来,林卓用衣袖掸了掸上面的落尘,紧接着就跳下来,快步走到孟桓跟前一把把书塞进他的怀里。 孟桓有些茫然地看了眼怀里的《陈公论》,「这是做什么?」 《陈公论》乃是前朝大儒陈闫老来归隐于山中所作,书中记述了陈闫一生为官所得,也不乏针砭当时时弊的言论。因为陈词激烈,书中多处影射当时的君主,所以成书后被一度封禁,书稿也在查禁的过程中几经波折,散失各处。直到新朝建立,才有人特地把这本书的遗稿搜集整理起来,重新编汇成孟桓手里的这本《陈公论》。 林卓抱着胳膊,抬了抬下巴,对他道:「下个月的乡试,出题人是庄闳老先生。」 此话一出,下面的意思不用他多说,孟桓也明白了。 庄闳正是当初收集《陈公论》散稿之人,且半生致力于研读陈闫的治政之道。故而,由他主笔所出的乡试题,十之八、九会跟《陈公论》沾点儿边。 林卓这是在帮自己。 意识到这一点,孟桓有些讶然。 他跟林卓同在一处念书也快一年了,两个人关系向来算不上好,更何况年前还动过手? 林卓看了眼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小子,见他眼中写满了疑惑,一下子就猜到了缘由,当即轻哼一声,「好歹你如今跟我也算沾点儿亲带点故,要是你乡试考得太差,岂不是要连带着我也丢了脸面去?」他语气里的别扭劲儿掩也掩不住,孟桓一眼看破,但是他也知道林卓这是有意要跟自己和缓关系了。 孟桓还记得自家大哥的叮嘱,要跟林卓好生相处,不给嫂嫂添麻烦。因此这会儿他抱着书,扬起一张大大的笑脸,冲林卓道:「多谢林二哥了!」 林婉宜与孟桢进了百观阁,方走到楼下就听见了动静。 瞧见林卓和孟桓凑在一处看书的和睦模样,林婉宜的眼底划过一丝意外,随即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来。 她轻轻地拉了拉孟桢的衣袖,止住他还要往里去的动作,压低声音与他道:「还是出去等他们罢。」原先她急着往百观阁来,不过是担心林卓又会欺负孟桓,眼下瞧着二人相安无事,林婉宜反而不愿意惊扰到弟弟读书。 孟桢一向对自己的媳妇儿言听计从,握住尚拉着自己衣袖的纤手,他点了点头,牵着林婉宜便要往外走。谁知二人才刚转身,便被那边眼尖的孟桓给发现了。 孟桓与林卓一前一后跑下楼,到了跟前,都规规矩矩地问了好。 林卓看了眼面色红润的姐姐,心下稍安,因问道:「你们怎么突然过来了?」对上林婉宜饱含关切的眸光,他顿了顿,试探地问,「是为了家里的事,担心我来的?」 林婉宜「嗯」了声,抬眸看向林卓时却见他扯唇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道:「你未免忒小看我了,该教你担心的人是秋宁那丫头。」说着,他垂下眼帘,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其实这两日我也想了许多,即使难以面对,难以原谅她,可我也没法子真的恨她。况且如今她被送去了那个地方,也算是得了惩戒。以后如何,只看造化就是了。」 彼时不过十几岁的少年,敛去了平素的张扬,说话时竟也透出了几分沉稳来。 林婉宜在心底轻叹一声,良久才开口道:「这样没什么错。」生养皆是恩情,她明白林卓的难处,见他如此,心中反生出些许欣慰来,「卓儿,你长大了。」 林卓却不自在地别开了脸,闷声道:「好了,知道我没事了,你和……姐夫就回去吧,书院里人来人往的,没的遭了冲撞。」 「不急。」林婉宜侧首看了眼一旁满目疑惑的孟桓,「才从街上走,给你们带了点儿果饼,还热乎着,放在外头,你们先去尝尝?」 林卓和孟桓一齐点了点头,小跑着出了百观阁。 林婉宜则和孟桢相携,慢慢地跟在后头。 从驴车上取了果饼交给林卓他们,林婉宜不放心地叮嘱了他们几句后,方才跟着孟桢驱车离开。 自离开天渊书院出了城,林婉宜坐在车上一直未发一语,前头孟桢顾着赶车,起初还没注意到,可等他一连跟她说了好些话也得到回声,这才发觉了。孟桢扯了一下缰绳,小毛驴嘶鸣了一声,喘着粗气儿慢慢停稳。他手里缰绳未松,直接侧转过身朝车厢望去。 驴车的车厢是孟桢特地寻了油布和结实木条搭建起来,内里还特地拿碎布缝了不厚不薄的褥子铺着。此时林婉宜端坐在里面,目光定定的似是落在什么上面,又似飘忽不定,俨然一副走神的模样。孟桢也没急着开口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而后才放了缰绳,转身爬进了车厢里。 他没有刻意放轻动作,行动间驴车微微颤了一下,惊得小毛驴哼叫了声。 第45章[03.25] 林婉宜这才将将回过神来。 「咦,怎么突然停了车?你进来做什么?」 孟桢在她身边坐下,牵过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抿了抿唇,半晌才开口道:「一路上你魂不守舍的,在想什么?」 林婉宜抬眸对上他关切的目光,微微扯了下唇,也没有瞒着他,只道:「我只是发现,我与卓儿相处得还是太少了,对他,我根本不了解。或者说,卓儿真的是长大了。」她还记得自己刚从江南回到信阳的那会儿,十二三岁的少年满心别扭,虽看似处处与自己为难,但也会在外人面前护着自己。姐弟俩儿一年多的朝夕相处,让她曾一度认为自己与林卓之间长别九年多的空白得到了一些偿补。可是她到底不够了解自己的弟弟。得知小宋氏被送走,她匆匆来书院探视,怕的是林卓心里不舒畅。可见到了,却发现,一些事情林卓看得远比她还要通透。她想关心自己的弟弟,可又好像找不到可以下手的地方。 抬手抚平她不经意间皱起的眉头,孟桢无奈地轻笑一声,摇摇头道:「原当你是为了什么事情烦闷,没料到竟是为了这个。要我说,你是太小心谨慎了,林卓年纪不算小了,自是有自己的是非观,他与你那姨母间的关系如何,说到底是他二人间的公案,你我自不好干涉太多。」 「可我……」 「我明白你爱弟心切,林卓不傻自然也知道。你那姨母既已送出了城去,这件事便到了头,日后该好好过的是我们自己的日子。」 林婉宜怔了一下,半晌才舒展开眉头,轻声道:「是我一时着了相。」 见她真的释了怀,孟桢彻底安下心来,陪着她坐了一会儿,又重新出去赶车。 等到驴车慢慢悠悠地回到陆河村,甫一进村口,孟桢远远地就看见自家方向的路上挤满了人,不由得眉头一皱。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即使隔得远也能听见几分,隐隐约约的似乎还夹杂着什么人的争吵声。 「怎么了?」 驴车在村口突兀地停下,林婉宜看向孟桢不由问了一声。 孟桢摇了摇头,瞧见从那边小跑过来的虎子,正待张口问上一句,那边虎子就已经急急忙忙开了口。 「孟大哥,不好了,有人上你们家闹事啦!」 虎子一句话说得没头没脑,但孟桢也顾不上细问,一鞭子抽在毛驴身上,急急忙赶着毛驴往自家的方向去。到了人群外,驴车自发地停了下来,孟桢回头叮嘱了林婉宜在车上不要露面后直接跳下车拨开人群。 孟家两房如今虽然分了院子,但是整个陆河村上下的人都知道两房是分院不分家,大房的孟桢兄妹仨都跟二房孟海一家亲着,且两房如今主事能说话的是孟桢。因此这会儿瞧见了孟桢回来,围着孟家院子看热闹的人立马自觉地让出了道儿出来。 孟桢已经能听到自家院子里吵吵嚷嚷的声音,当下皱了眉头提快步子。 待他走进院子,看清院子里的情形后,整张脸瞬间便沉了下来。他看着自家那所谓的「姑父」陆明远扯着孟氏往外走,遭到反抗就要扬手往她脸上打去,当即箭步上前攥住了陆明远的胳膊。 孟桢惯常在地里干重活,力气虽不说能够扛鼎,但是那力道对于只会舞文弄墨和打女人的陆明远来说却足够叫他龇牙咧嘴的叫唤起来。 从前孟桢对陆明远的印象虽说不算好,但也只觉得他是个瞧不起人的势利眼,好歹还有些大家子做先生的风范与教养,可这会子瞧着他面红耳赤地就在自家院子里叫嚷的样子,孟桢也觉得有些意外。 边上孟氏已经趁着陆明远吃痛松劲的功夫逃脱了去,她看着面前相处了十几年的枕边人,只觉得陌生极了。原先她留和离书离开陆家,还顾念着旧日的情分,顾念着陆明远曾经的好处,又岂料到他没皮没脸地跟到家里来大闹一场? 孟氏冷着面色,恨恨地瞪了陆明远一眼,啐道:「别当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劝你早些死了心。」 若不是自家侄子跟林家结了亲事,陆明远何尝能够知道孟家的大门朝哪儿开? 迎着孟氏的目光,陆明远只觉得心思被尽数看破,加上周遭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地也觉得面上挂不住。怕跟孟氏继续犟嘴会抖落出些什么来,他转而龇着牙冲犹紧攥着自己胳膊的孟桢嚷嚷道:「我好歹是你姑父,真是没大没小。」 「姑父?」孟桢早从自家姑母的反应中猜出了些什么,这会儿听见陆明远说话便一挑眉,语带三分讶然七分嘲讽,「您不说我还真没认出您来,不好意思啊。」说着松开手,见陆明远边掸衣袖边往他身后驴车的方向看,不着痕迹地挡住了他的视线,掀唇开口道,「眼瞧着时辰也不早了,陆老爷再不走,只怕城门就要关了。」 孟桢尚未回家来的时候,陆明远纠缠了半天,一丁点儿好处都没讨到,这会儿孟桢回来了,见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知今日的盘算必是要落空,虽然不免有些暗恨,但到底没有立即撕破脸,只在心底连啐了好几声后灰溜溜地走了。 闹事的人走了,看热闹的人也一下子就散了去,孟家小院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林婉宜这才从驴车上下来。 走到孟桢身旁,只拿疑惑的目光盯着他,见他微微摇头,便没有开口多问,只默默地走到孟氏身旁扶住她气得轻颤的身子。 孟氏拍了拍她的手,温声开口对他们道:「不用管他。」她尚且知道陆明远心高气傲,今日在陆河村丢尽了颜面,自是不会再往这边来。只是…… 「姑母如今是什么打算?」孟桢突然问道,「如果铁了心要和离,那就干干净净的断了,不然一直拖下去,只怕后头要吃亏的还是陆雪苓。」 陆明远不会再到孟家来闹,但却一定会撺掇着自己的女儿往这里来,凭他对陆雪苓的认识,那个没脑子的丫头指不定会被拿来怎样当枪使,到最后败了名声的还不是那丫头? 孟桢对陆雪苓没什么好印象,但却不愿意看到孟氏为她伤神。 听他提起女儿,孟氏的面色果然踟蹰起来,她有些犹豫的道:「可就算和离了,雪苓她也落不到什么好处啊。」 自己的女儿是个什么脾性,孟氏心里知道得一清二楚。虽然没什么坏心眼,但性子直脾气冲,做事从来不顾及后果。若是陆明远没了对她的顾忌,指不定会把这个女儿祸害成什么样。 孟桢微微皱眉:「姑母不妨去李家走一趟。」李家,正是当初跟陆雪苓定了亲事的人家。 孟氏仍有些犹豫,过了好半天才叹了口气道:「我明日回城看看去。」说着,她松开林婉宜的手,转身,走了两步又顿住步子,背对着孟桢道,「阿桢,你跟我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第46章[04.01] 孟氏跟孟桢在屋子里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期间屋门紧紧地闭着。胡氏和孟海似乎都知道孟氏要说什么,半点儿不好奇,各自散了去忙活,而林婉宜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方回了屋子。 让莲枝把前些天做了一半的绣活拿出来,林婉宜有一针没一针地绣了起来。 鸳鸯尾羽上最后一针收线,林婉宜才剪断了丝线就听到外头一阵脚步声传来。她放下针,一转身就看见孟桢阔步进了屋。 「夫君。」林婉宜弯了弯唇,轻唤了声。 孟桢走过来,瞧见她才绣好的栩栩如生的一对鸳鸯,不由眉梢染笑,「用来做枕面恰好。」说着,伸手在上面轻轻抚了抚,而后牵住她的手,话锋一转,「不过成日做这些也不怕伤了眼睛?」 任由他的大掌包裹着自己的手揉捏,林婉宜轻轻柔柔地笑了笑道,「可也不好什么都不做。」她嫁进孟家来也有好些时日,家里琐碎的事物不提孟桢一一都打理好了,便是些家务事儿,胡氏也不肯教她插手。即便知道他们这都是疼惜自己,可林婉宜心里却过意不去。 前些日子,莲枝陪她在外头散步的时候,她瞧见过别家做媳妇儿的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也偶尔注意到有人有意无意瞥着她小声说着些什么,大抵不过说孟家讨了个千金大小姐回来,成日里当成个菩萨供奉着。 林婉宜不知胡氏她们是否听过这些,但自己细细品着,也觉得自己这个孟家新妇做得大抵是不大合格的。 她微微抬眸,看向孟桢道:「我想,莲枝如今也不小了,我预备送她回家去消了奴籍好找户人家嫁出去。」 「嗯?怎么突然想起这桩事儿来了?」孟桢轻皱眉。虽然莲枝有时候的确挺碍事的,但是他也不是时时都能陪着林婉宜,若是莲枝走了,岂不是叫她寻常身边少了个说话的人。 林婉宜抿抿唇,「总不好耽误了莲枝去。」顿了顿,她声音轻轻的,「况且,这里也不兴使唤奴婢的。」 孟桢这下子琢磨出她话里的意思了,眉头皱得死紧,「是谁嚼了什么舌根子?」 「不是的。」林婉宜摇摇头,在他的手心轻轻地挠了一下,柔声道,「我只是想,既然嫁给了你,就应该学会去适应。我想学着当个平平凡凡的农家小媳妇儿,想学着照顾你。」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可孟桢还是听见了。 他将她揽入怀里,喟叹一声,颇有些无奈地笑道:「傻姑娘,我娶你回来已经是此生幸事,怎还能教你委屈了去?」 「虽然我如今尚且没有能力让你过上从前在娘家的日子,但是给你养个丫鬟还是使得的。二婶二叔和姑母也从不在意这些,别人的话管他作甚。他们不过是羡慕嫉妒我娶了个金枝玉叶回来而已。」 「若莲枝真的该许配人家就许配,回头咱们再进城找人牙子买个丫鬟回来也使得。你可能还不知道,有莲枝在,二婶整日都清闲了许多,你真把人遣走了,只怕她还不答应呢。」 扶住那瘦削的肩膀,孟桢看向林婉宜水灵灵的眸子,又打趣道,「不过你想学着照顾我也不是不成,有一桩事情还真是别人替代不了得你亲力亲为来着。」 他狭长的眸里盛满了促狭的笑意,林婉宜呆呆地看着他,一时有些回不来神,「什么?」 孟桢乐了,捉住她的手作势要往身下某个地方探去。 林婉宜「腾」地红了脸,猛地甩开他的手,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啐道:「可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思。」说着就要往外去。 美人儿俏脸绯红,说是着恼,却还是羞意作祟。孟桢总爱逗她脸红,但也怕真惹恼了人最后自己遭罪。于是连忙握住她的手腕将人牵回来,笑着赔罪,「是为夫孟浪了,原谅我这一回呗,我保证下次不会了。」 他手下没使力气,可林婉宜这回却没能甩开了去,只能毫无威势地瞪他一眼,哼哼道:「可你上回也是这么说的!」 「……」这方面信用几乎败尽的孟桢默了默,只得讪讪一笑,尝试转移话题,「婉婉想不想知道方才姑母跟我说了什么?」 说这话时,他面上的笑意微微敛去,竟露出几分难得一见的严肃来。 林婉宜看着他这副模样,也忍不住跟着绷起小脸,问:「难道跟我有关吗?」 孟桢摇摇头,又点点头,半天才道:「跟岳父大人有些关系,可能也牵扯到岳母大人。」 他口中的「岳母大人」指的自然不会是小宋氏,那么就是…… 林婉宜的身子不由微微一僵。 十三年前,屡试不第的陆明远终于携妻眷子女从京返乡,但却并没有直接回到陆河村,而是直接在信阳城里寻了一处小宅子住了下来。 迫于生计,陆明远当过账房先生,当过书信代笔,后来辗转之下遇上了林修儒。后者欣赏其学识过人,下帖相邀。彼时的天渊书院虽尚未有如今的声名,但亦是方圆千里之内莘莘学子向往的学府高堂,林修儒身为院长,纡尊亲自邀请,不可不谓是顶顶独有的殊荣一份,陆明远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起初,陆明远只是天渊书院的小小教书先生,兢兢业业干了三年,以旁人难以企及的速度升到了副院长的位置上,而陆家也从夹弄里的小宅子搬到了如今的陆家庄。 陆明远日益受到器重,在书院里也备受吹捧。他本汲汲科考却多年不得志,曾经尝过不少冷眼,一朝扬眉吐气了,长久以来被压在心底的那点儿野心也跟着慢慢地发芽生长起来。他慢慢地不再满足于只当个书院的行事副院长,反而惦记上林修儒的位子。 然而,林修儒身为书院院长,为人谦和,行事更是持稳,在书院上下颇得人心。陆明远到底立根不深,想将人赶下来又谈何容易? 知道林修儒对发妻情深义重,将之视若己命,陆明远便阴狠地想到把手伸向林修儒的后院,撺掇着彼时亦是心怀鬼胎的小宋氏对产子后一直缠绵病榻的林夫人动了手。依着陆明远的算计,是想着林修儒受不住打击会松懈了书院事宜。可是到最后,他的一盘算计终究还是落了空。 小宋氏无情,林夫人却做不到对亲姊妹赶尽杀绝。油尽灯枯之际,她选择了将一切隐瞒了下来。除了她与小宋氏,以及始作俑者陆明远,再没有人知道,那日日送进主母屋里的补药竟都掺了催命的药。 林修儒痛失爱妻,虽然心如刀绞,几欲追随林夫人而去,可顾念膝下三个子女却少不得强自振作。而小宋氏因着林夫人故去前对她说的话,更是有意无意地提醒林修儒对陆明远多加提防。 莫要养虎反被虎咬。 至于孟氏知道这件事完全是机缘巧合,盖因那日陆明远吃多了水酒,醉得稀里糊涂时失言吐露出来。 第47章[04.01] 孟氏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孟桢,而孟桢并不打算瞒着林婉宜。 林婉宜呆呆地听完,心头万千思绪缠做一团乱麻。 她原不知,陈年旧事中还有这样的公案在里头。 怪不得当初哥哥会对小宋氏那般…… 肩上忽而一重,林婉宜侧首对上孟桢含着担忧的眸光,轻轻地抿了抿唇,半晌方轻声道:「我原来也是个糊涂的。」 不管小宋氏这么些年如何厚待林卓,也始终无法弥补她从前酿下的错事。如果没有小宋氏,或许如今他们一家正当天伦和乐。 看着小姑娘微微颤抖的身子,孟桢心上一痛,轻轻地把人揽进怀里,安抚道:「人在做,天在看,善恶都有报。我想,岳母如果在世,也不想看你伤心。」他叹了口气,道,「现在小宋氏被送去苦修,那地方没人接济,指不定过得是什么日子。倒是,陆明远一事得先岳父他说一声,不管好歹有个提防也是好事。」 说着,扶住林婉宜的肩膀,他弯下腰,和她目光相对,声音沉稳地道:「日后,总有我陪着你,有我一日,断不会教人再欺负你和林卓。旁人欠下你们姐弟兄妹的,我帮你讨回来。」 林婉宜听出他话里的意思,抬手覆上他的手背,「别,别做糊涂事。」她知道,孟桢为了她,为了替她母亲讨回公道,真的对小宋氏做出些什么来都是有可能的。「她现在落到那步田地,对她来说,或许才是真正的惩罚。」世界上真正令人难受的从来不是不曾拥有些什么,而是拥有了又再度失去。 小宋氏费尽心思与算计,昧着良心得到的所有,都如同镜花水月一般。到而今,镜破水乱,一切都化为乌有。对于小宋氏来说,失去拥有的一切,还要日日顾虑着留在林府的女儿,那样的日子并不好过活。 过了两日,孟桢带着林婉宜回了趟林家,将孟氏说的话尽数告诉了林修儒。 当初林珵回来,所说的往事里并没有提及陆明远的公案。这会子骤然得知,自己当年招了个白眼狼回书院不提,甚至还间接害死了发妻。林修儒大怒大悲,竟是险些厥过去。 「我原不知,竟是我识人不清,反累得你母亲丢了性命,是我对不住她啊。」林修儒红着眼,悲从中来,更是懊悔不已,「如果当年我能多留些心眼,也不至于给了旁人可趁之机,是我的错,我的错。」 林婉宜看着不忍,欲上前却被孟桢握住了手腕。 孟桢冲她摇了摇头。 林修儒对宋氏用情至深,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也未曾淡去多少。十多年思念本就无可寄托,而今却得知,爱妻之死是自己间接造成的,他心里自当煎熬万分。只是,这又能怪谁呢? 小宋氏不该心生妄念,陆明远不该贪得无厌,宋氏不该养虎为患……可林修儒更是不该,不该护不住自己心爱的女人,不该心念不坚,给了旁人离间的机会。 闻讯从书院赶回来的林卓也静静地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蒙在这个家表面的那层和乐面纱到底还是被揭开了去,露出最刺人心的痛苦与矛盾来。 那边林修儒早失了平日的风度与儒雅,一身狼狈地瘫坐在地上,好半天才挣扎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祠堂的方向奔去。 孟桢和林婉宜不放心地跟了过去,而林卓走了两步却停了下来。他转过身,看见站在廊下红着眼睛的林秋宁,翕了翕唇,却没有开口说话。 林秋宁静静地看着自家二哥,心头涌上一阵黯然。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竟好似隔了一重山,硬生生地把亲密阻断,彼此渐行渐远? 是从她的娘亲被送到山庙清修开始? 林秋宁明白,她不能怨恨谁,归根到底,是她娘亏欠了姐姐与兄长。 她步下台阶,慢慢地走到林卓跟前,伸出手想像从前一样去拉他的衣袖,被他躲开后,眸光微暗,低声道:「二哥,对不起。」 小姑娘声音低低的,带着些哭腔。 林卓负在身后的手一僵,垂眸看向她,想起从前的日子来,半晌才开口道,「宁儿,这些都与你无关。」 说到底,所有的一切都是上一辈的恩怨,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林秋宁身上来。更何况,他是小宋氏亲手养大的,即便隔了弑母大仇,他也没有立场去做什么。更不用提,他和林秋宁这么多年的兄妹情谊又何曾掺了假? 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林秋宁的脑袋,林卓扯了扯唇,「别管刚才听到了什么,那些都跟你没关系。你是我林卓的妹妹,是我林家的二姑娘,这永远都不会变。」 林秋宁闻言,欣喜地睁大了眼睛,看向林卓,见他眼底的确没有任何怨怼后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只是,一瞬之后,她又小心翼翼地瞅着他,斟酌着开口道,「那我娘……是不是永远,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没有人会去山庙找她麻烦。」 林秋宁虽然年纪小,但是也听出了兄长的言外之意,山庙日子清苦,林家日后不再接济小宋氏,那就是生死有命。 林修儒得知旧事以后,在祠堂里抱着宋氏的牌位静静地坐了三天三夜,整个人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多岁。 后来,他离开祠堂,没有再像之前那样失仪过,又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他命人停了前些日子一直送往山庙的补给,又着人去调查陆明远。未到半个月,陆明远这些年里借着天渊书院的旗号在外头干的一些见不得人买卖便被尽数挖了出来,更兼着林秋宁劝动了小宋氏,十多年前陆明远撺掇她害死宋氏的证据也被交了出来。 林修儒没有顾念半分情面,直接将人告到了知府案前。陆明远不妨旧事泄露,还几次三番推脱,却不料一件件铁证都拍到了他的脸上,就连他曾跟前任知府齐克有所勾结的信函也被呈到了知府面前。 知府大堂里,明镜高悬的牌匾高高地悬在堂中,两班衙役肃立在侧。陆明远从未料想到,自己辛苦经营这么多年,竟就这样阴沟里翻了船。他想不明白,那些呈堂证供,分明都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匿在暗处,就连孟氏都不知道,怎么就被人找了出来? 陆明远浑身似是泄去了力气,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新任知府拍案判决。 第48章[04.01] 罪不至死,圈禁终身。 在被衙役拖起的一刹,陆明远在堂前围观的人群里看到抹熟悉的身影。他一惊,睁大了眼睛去看,却又寻不到半分踪迹。 陆明远下牢第三日,孟氏去牢里看了他。 「贱婆娘,你还有脸来见我?」在牢里这些日子,陆明远日思夜想,觉得有可能出卖自己的只有这些日子以来一直跟自己闹和离的孟氏。 孟氏也不恼,默默地将饭菜摆好,才抬起头看向面容扭曲的陆明远,淡淡地道:「你撺掇小宋氏去害人的事情的确是我抖出去的。可是害你到今天这地步的真的是我吗?」又给他倒了一杯酒,孟氏笑了声,「跟犯官齐克勾结,打着书院的旗号在外头敲诈钱财,买卖试题,诸此种种你行事隐蔽,可曾告诉过我半分?如果不是被查出来,我竟也不知自家院子里竟还藏着那么个隐秘的去处。陆明远,我跟你贫贱夫妻,从前你不得志,我何曾抱怨过半分,哪怕,哪怕你后来变了心思,我不也为你操持宅院?若非你将我的脸面践踏在地,我至于回娘家去吗?」 「你一向精于算计,到头来却看不明白自己何至于落到如此地步的?」 陆明远双手颤抖,指着孟氏却半天也挤不出一句话来。 「月娘呢?」 「走了,你上堂那一天就走了。」 这一刻,陆明远才知道,那一天他并没有看花眼。 他蓦然想起当初齐家父子俩的事情来,终于忍不住仰天大笑了起来。 林修儒糊涂半生,却生了个极聪明的儿子。 同样的伎俩使了两回,仍教他落了陷阱。 在孟氏离开大牢前,陆明远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她。 「放妻书?」比起休书,放妻书算是给足了女方尊敬与颜面。陆明远此举,倒教孟氏有些意外。 这么多年,他们夫妻情分早就磨尽,她原以为陆明远给她的该是一纸休书。 陆明远道:「李家儿郎是个好的,我不能毁了苓儿。」 他半生无子,膝下只有陆雪苓一个嫡女,即便跟孟氏之间有再多的龃龉,但一片爱女之心却从不掺假。 孟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收好放妻书,转身走出牢房,背对着陆明远,道了一句,「多谢。」 一别两宽,各自放过。 春红谢,夏翠衰,秋叶飞,冬雪落。寒来暑往间,转眼便是三年过去。 在过去的三年里,孟氏和陆明远和离以后,领着陆雪苓搬进了陆明远用来抵还当初孟氏陪嫁的一座两进两出的宅子里。宅子虽然不大,但胜在清静。孟氏对陆雪苓好生管教了两年,在其及笄后,便与李家定下了婚期,将陆雪苓嫁了过去。李家儿郎生性恭谦,难得能与陆雪苓相敬如宾,小俩口的日子过得虽不是蜜里调油,但也和和美美。 而林家这三年则显然沉寂了许多。三年前,林修儒得知是自己招惹了白眼狼才连累得爱妻亡故,心下又愧又疚,悲痛不已。在陆明远被关进大牢以后没多久,林修儒便开始变了。他不再对天渊书院的事物事事亲为,反而开始培养林卓去打理书院。 说来也是稀奇。从前的林卓骨子里是个天生好动不喜拘束的,可偏偏在打理书院这方面格外地有耐心,而且上手极快。不过三年,十六岁的少年郎就已经能够在书院里独挡一面,行事间不仅有林修儒稳妥周全,也有几分林珵的杀伐果决。 林修儒见此,索性将天渊书院尽数托付了林卓,自己则乘舟南下,一来亲自前往金陵宋家庄宋老太爷处请罪,二来则是想完成当年宋氏的心愿,那边是轻舟随波,一览山川湖海。 至于当初被送到山庙清修的小宋氏根本没能熬过深山里的第一个冬天。小宋氏没了,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夜里,漫天的白雪终于将她一生的恶与善尽数掩埋。当小宋氏亡故的消息传回林家时,彼时还未远行的林修儒在她曾经住过的屋子里呆了整整一天,林卓心情复杂地亲自前往山庙料理了小宋氏的后事,而林秋宁则是大病一场,病好之后,整个人愈发娴静了起来。 孟家小院里,孟桢领着林婉宜在三年前合力种下的一株桃树苗也已经长得茁壮高大。这般春末夏初时节,粉嫩娇美的桃花落尽,满树绿叶间缀满了一颗颗饱满喜人的果实,甚至有一颗圆滚滚的桃子已经压得桃枝低垂,恰好搭上孟桢和林婉宜住的屋子的窗台上。 林婉宜正坐在窗前,她面前摆着一封书信,是林卓托人专门送到陆河村来的。 她盯着信看得认真,半点儿没注意到自己对面已经多了个人。 从地里回家来的孟桢浑身汗淋淋的,怕熏着自己媳妇儿,已经自觉地去隔壁净室清洗了一番。此刻他清清爽爽地和林婉宜面对面坐着,眼底有一丝丝的不悦。 半晌,他伸出大掌盖在那封书信上,见林婉宜终于舍得抬头看自己了,才一脸别扭地道:「信上写了什么稀奇东西能让你盯着看半天?」甚至连自己的丈夫都顾不上了? 后半句话他虽没说,但和他做了三年多夫妻的林婉宜却一下子就品了出来。她失笑地摇摇头,颇有几分无奈地道:「怎么越活越回去了,连封信的醋都要吃?」 「谁让你的眼里只有它没有我呢。」孟桢小声地嘀咕了两句,又把那封信拿在手里扫了两眼。 嗯。 这三年他跟着自家媳妇儿也识得不少字了,可林卓这小子写字却越来越潦草难认。孟桢看了两眼就放弃了,只问林婉宜道:「林卓这小子又写信来干什么?」 他还记得当初自己这个小舅子跟林婉宜别别扭扭的小模样,没想到这家伙自从接手天渊书院以后竟开始黏起人来了,隔三差五不是亲自上门就是让人送封信来,硬生生占据了林婉宜的许多注意。而林婉宜呢,一直都很希望能和弟弟亲近,时常是见着弟弟了,眼里就没了丈夫。对此,孟桢表示心里有点儿堵得慌。 林婉宜如何不知道自家夫君的心思?遇见眼下这般情形,她也能轻轻巧巧地将孟桢哄好。 此时,她对上孟桢饱含控诉的凤眼,弯了弯唇角,声音柔柔的道:「这一回是好事。」 第49章[04.01] 「什么好事?」 起身走到孟桢的跟前,林婉宜伸手拉住孟桢的大掌,边轻轻地晃,边与他道:「卓儿说,花朝的时候,他遇着了个姑娘,心里可放不下,想让我给他拿拿主意。」林卓如今十六岁,论亲也不算不小。「其实,秋宁的亲事也该相看起来了。」 一晃眼三年过去,弟弟妹妹都长大成人了。 林婉宜不由垂下了眼帘。 孟桢反握住她的手将人拉进怀里,抱她坐在腿上后才低头看向她白皙如玉的小脸。 林婉宜嫁进孟家三年,即使孟桢再怎么舍不得,她也不可能依旧十指不沾阳春水,便是陪他一块儿下地去的事情林婉宜也经常做。当初的千金大小姐,换下绫罗绸缎,挽个素净的发髻,也与村里一般的小媳妇儿一样帮衬着丈夫做活。 可或许是天生丽质,饶是如此折腾了三年,林婉宜依旧姣美得如同那含露绽放的幽兰。这三年的岁月让当初清丽可人的小姑娘出落得愈发标致,眉眼之间更是多了几分成熟的娇媚。孟桢看着看着,眸底的光芒热了,握着媳妇儿的手热了,就连身上也热了起来。 林婉宜也被他看得脸热,伸手就要推开他,却被他打横抱在怀里。 孟桢俯首亲过来,最终只亲到媳妇儿白嫩温热的手心,眼底不由更多了几分控诉,索性使坏地伸出了舌头舔了舔她的掌心。 「你!」林婉宜的桃花眼瞪得圆圆的,俏脸绯红。 「夫君,阿桢。」她软软地喊他,「我跟你说正事呢。」 孟桢抬起另一只手捏住她的小手,边把玩着,边应道:「林卓的亲事不难办,他相中了,如果人姑娘人品没问题,就可以操办起来。至于你那个妹妹……」孟桢皱了皱眉,对林秋宁的印象有点儿模糊了,只依稀记得那小姑娘跟自己媳妇儿挺亲近的,「不如请姑母帮忙想看着,如果有合适的人选,咱们再去试上一试。」 林婉宜点点头,抬眸看向孟桢嫣然一笑道:「不如明儿个你陪我一同回家去看看好不好?」 孟桢看着她笑盈盈的模样,眸色渐深:「那你拿什么报答我?」 林婉宜臻首微垂,嘴角微微弯起。 就在孟桢以为她是默认了的时候,她忽然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倾身贴在他耳边咕哝了一句。 「你说什么?是真的吗」孟桢声调微扬。 林婉宜红着脸,小声地道:「我也不清楚,可小日子已经迟了三四日了。」 这几年林婉宜的身子已经被调养得大好,身上的小日子也一贯准得很,这般推迟了…… 孟桢顿时喜上眉梢,「太好了!明天我们进城去,找大夫诊诊脉。」 「可不可以先不要跟二婶他们说?」她怕长辈白高兴一场。 她嫁进孟家三年无所出,陆河村上上下下背地里已经有不少流言了。虽然胡氏说不在意,不着急,可也经常拿目光往她肚子上瞄。 林婉宜看在眼里,心里也跟着着急。 她也很想很想有个孩子,有个融了她与孟桢两个人骨血的孩子。 孟桢楞了一下,看破媳妇儿的心思,只点点头:「都听你的!」 翌日,天方蒙蒙亮,孟桢便赶了驴车载着林婉宜出村往信阳城去,正巧赶上城里最大的一家医馆开门。 不比孟桢的心急,在走到医馆的门口时,林婉宜的心里却突然生出几分怯意来。 「夫君。」 林婉宜这一声唤得极轻,在清晨清徐的风声里几不可闻,可孟桢却还是立即停了脚步。他转过身,目光落在臻首微垂的小姑娘身上,似是洞察了她的心思一般,孟桢温声道:「莫怕。」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但是却教林婉宜的一颗心倏地安定了下来。她挪步走到孟桢近前,轻轻地晃了晃两只紧握的手,忽而偏过头问道:「如果是我弄错了呢?」顿了顿,「你会不会失望?」 她能感受到孟桢对孩子的渴望,可是一想到自己的身子骨,便总忍不住地担心。 害怕教他失望,也害怕日久天长的,自己的肚子总没个动静也会教胡氏他们失了耐心。虽然有些事情旁人一直不提,但她心里也隐约知道一些。 孟桢即便不似薛斐一般身世显赫,可在这四乡八邻里却再没有哪个生得如他这样模样周正,哪怕是成了亲,也有不少人家是愿意再跟孟家结个亲的。不说别家,便是村那头那户赵姓的姑娘,便一直都在等着。 想起赵娥,林婉宜眼帘便垂了下来。 那姑娘模样清秀,性子也讨喜,隔三差五地往家里来,待她亲近热情,也哄得胡氏欢喜。起初,林婉宜也高兴能在陆河村能有个一处说话的伴儿,可是这么三年下来,心思通透如她也瞧出了些门道来,比如赵娥她总是在与她说话时不经意地把话题往孟桢身上引,言谈之间不外乎说些从前的旧事,虽分寸拿捏得极好,却不经意间流露出亲昵与炫耀;又比如孟桢打外头回来的时候,赵娥避嫌走开,可又总教林婉宜捕捉她含羞偷瞥。兼着三年来赵娥几次议亲不成,这小小的陆河村里也总有些流言传出来。 孟桢忙着学做生意没有注意这些,林婉宜倒无意听了几回。 她信孟桢,可这心却始终无法落下。 她蛾眉蹙起,满腔心事几乎都写在了面上。孟桢跟着眉头一皱,薄唇抿了抿,他突然拉着林婉宜走进医馆边上的小巷里。 第50章[04.01] 他伸手抬起小姑娘的下巴,盯着她精致好看的桃花眼看了半晌,才用另一只手在她的鼻尖点了一下。 不轻不重,却惹得林婉宜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孟桢轻呵一声,语含笑意地道:「心里的事儿还要憋多久啊?」 「你胡说什么呢,我哪有……」 「哦,是么?」孟桢把脸凑到林婉宜面前,几乎与她鼻息相闻。他狭长的凤眼里露出一些精光,闪烁着了然的亮光,只依旧盯着小姑娘滴溜溜打着转儿的眼瞳,轻笑着道,「你个小丫头什么都写在了脸上,真打量着你的夫君是个傻子呢。」 三年光阴不短不长,赵娥的心思藏得再深,行事再缜密谨慎,孟桢也不是个傻子。 有些事情他每当面戳穿,不过念着同村的情谊,至于赵父面前,他也隐晦提醒了几遭。如果他没有猜错,赵娥的亲事就在这几天也该落定了。 想到这儿,孟桢便想到前几日赵娥在村头拦住自己说的那些掏心窝的话来。 她口口声声说着不介意他已经成家,心甘情愿地要给他做小,甚至还说出宁愿给林婉宜做个丫头的话来。 孟桢从前没有看上赵娥,遇上林婉宜之后更是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小姑娘一人。他不顾门第之别,厚着脸皮、费尽心思攀了高枝回来,为的是疼她宠她,予她最好最真的情意,又怎会朝三暮四地行些不耻的事儿? 他断言拒绝了赵娥。 赵娥在村头哭哭啼啼,反引来不少人围观。 碎嘴的人也说出些不好听的话来,孟桢恐传到林婉宜的耳中教她不痛快,在前往赵家把事情掰扯清楚以后更是难得的撸起袖子作出凶狠之态将当时围观的人都给恐吓了一回。 其实孟桢在陆河村的人缘不错,即便他不恐吓,倒也没人真敢拿这个来开玩笑,于是赵娥那一回闹事便半点儿风声也没有传到林婉宜耳中,甚至连胡氏也是一连几日没见着赵娥以后打听了一回才知道了始末。 孟桢微微咳了一下,才郑重其事的说道:「你不必去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怎样,只要记住,不论何时,我只是你一个人的。」 林婉宜心思通透,不用他明说,也领会了那个无关紧要的人是谁。 心思被猜透,又听着他的承诺,林婉宜的笑脸蓦地红了个彻底。 「我才没有不相信你呢。」 孟桢把人揽进怀里,「我知道。」 林婉宜依偎在他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嘴角微微上扬了下,方轻声道:「我承认,我是有点儿在意赵姑娘的,可是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她不会走自己娘亲的老路。 孟桢把人搂得更紧了些,良久才松开,牵着她的手往巷子外走,在走进医馆前的一刹,飞快地凑到林婉宜的耳边说了句教她面红耳赤的话。 他说,「有,值得高兴;如果没有,晚上就再努力点儿。」 孟桢和林婉宜都是一脸懵地从医馆里走出来的,直到赶着驴车到了林府门口的时候,孟桢才仿佛大梦初醒地咧开嘴傻笑出声。 「哈哈哈哈!」 「……」 听见动静赶来开门的小六子见着这模样的自家姑爷,扶着门一时竟忍不住浑身打起颤来。 他家姑爷可不是撞了邪了吧? 好在很快林婉宜就掀开了帘子从车里出来了。 「嗳,别动!」 孟桢高声喊了一句,也顾不上傻乐了,飞快地奔到林婉宜的跟前,直接把人给拦腰抱了下来,而后又小心翼翼地把人检查了一遭,见没磕着没碰着才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原本知晓那个消息的林婉宜也有些紧张,可这会儿瞧见了孟桢的样子,她便只觉得好笑。 「你别紧张了好不好?」 「我没紧张。」 「那你的手在抖什么?」 「……」 林婉宜有喜了。 第51章[04.10]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这是大夫摸着山羊胡亲自告诉孟桢的。 即便早有准备,可当这么个好消息当头砸下的时候,孟桢还是晕了头。 所以,当他扶着林婉宜进了林府,看到迎面扑过来的已经长成一个翩翩少年郎的林卓时,直接拥着林婉宜转了个身把他隔开,甚至还拿手肘把人往后推了下。 林卓不料有这么一遭,整个人往后连退了好几步才稳住了身子。 他看向满心满眼只有自家姐姐的孟桢,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控诉道:「姐夫,你这是做什么?」 想当初为了娶到他姐姐,这孟桢也没少讨好他这个小舅子,即便是二人成了亲,三年来,哪一回孟桢见了他不是亲恭有加?怎么这短短的数月时间不到,孟桢这一会儿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而孟桢听到林卓的声音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刚刚的事儿来,也没有半分不好意思,只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都快说亲的人了,整天毛手毛脚成何体统。」 「……」 林卓代替林修儒打理天渊书院已近三年,平时遇着人哪个不夸他办事沉稳,就连孟桢自己上一回还夸他越来越像个男子汉了。怎么这一回什么都不一样了呢? 不过林卓并没有困惑太久,当他看到孟桢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家姐姐的肚子时就明白了一切,要升格当舅舅的喜悦让他顾不得与孟桢计较,只也跟着孟桢一道儿兴奋并紧张起来。 于是当林秋宁听说消息赶到前院来的时候,就见着这么一幕。 正堂里,平日里少年老成的林卓正亲自拿着把团扇立在林婉宜的身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风,而她那个高大英武的姐夫也小心翼翼地给自家姐姐捏着腿,至于林婉宜却坐在堂中加了软垫的黄花梨木圈椅上,一脸哭笑不得。 林秋宁一头雾水地进了屋,才要开口询问,却见林卓拿手指了指林婉宜的小腹。 林秋宁这几年虽跟着管事嬷嬷学习打理宅院的活计,鲜少再接触从前喜看的话本儿,可到底不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了。因此,林卓稍稍一提醒,她便反应了过来,立即也跟着加入到孟桢与林卓二人的行列中。 林婉宜原本是操心林卓的婚事回来相看的,可因着她有了身子的缘故,林卓恐她劳累心神影响了自己的小外甥,再不肯教她操心这些。甚至为了林婉宜能更好地养胎,林卓与林秋宁一件出奇一致地提出要让她留在林府休养。 林府高门大户,家中奴仆成众,照顾起人来自是要比在陆河村里周全。 孟桢有点儿意动,想陪着林婉宜在娘家住上些时日,好将胎给坐稳了。 然而林婉宜却摇摇头拒绝了。 「大夫都说了,脉象稳定,就是回家去也不打紧,哪里就金贵到这般田地了?」她柔柔一笑,又道,「家里有二婶婶在,倒教我更安心些。」 林卓与林秋宁都是半大的孩子,孟桢也没经过这些事,家里的奴仆再多,到底不如亲人来得更周到些。 孟桢原想开口说把胡氏接到林府来照顾林婉宜也是可以的,可见林婉宜坚持,也就没有再劝。 左右无论在哪儿,他总会把她照顾好的。 而林卓和林秋宁即便是不愿意,却也不好违了长姐的心意,只是在她回了陆河村以后,兄妹俩也三天两头地往那儿跑,甚至有段日子二人就索性住在了孟家。 夏去秋来,冬往春回,柳条儿初绿的时节,远游在外的林修儒匆匆地赶回了信阳,之后又在一样从青城回来的长子的陪同下往陆河村孟家去。 十个月的时间,孟家的小院因着林卓和林秋宁的频频造访,被他俩休整得比从前更雅致美观了些。这会儿不过初春时候,院子里已经开满了各色鲜艳的花朵,看上去赏心悦目。 只是今天这一会儿却无人再有心思去关心这些妍丽的花草,所有的人都一脸紧张地盯着面前紧闭的房门。 女子的痛呼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一声一声,让屋外的人一颗心高高提起,看着胡氏从屋里端出来的血水,孟桢险些要冲进屋去。可到底是被林修儒和林卓按住了。 天色越来越暗,产房里的声音也越来越弱,就在孟桢心急得挣开林卓的钳制想要破门而入的时候,一声嘹亮的啼哭终于划破了夜的寂静。 就在胡氏打开门想要把林婉宜生了个大胖小子的好消息告诉众人的时候,孟桢却如一阵风般卷进了屋里。 屋外的人听到产婆惊慌赶人的声音响起又很快落下,紧接着便听到孟桢声音微颤却又满含坚定的一句话。 「婉婉,我们以后不要孩子了。」 这般的痛与苦,一次孟桢都嫌多。 他与她,也曾云泥相隔,可是,幸得化云为雨,温柔地落进他怀里。 孟桢爱着林婉宜,但更怀着虔诚的谢意。 谢她愿将一腔真情托付给他这个一无所有的人,不离不弃,恩爱不疑。 【番外一】 林婉宜刚刚生产完那段日子里,孟桢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她床边,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小姑娘一人,连着自己的儿子都不肯多看一眼。 胡氏抱着白白胖胖的侄孙儿,愁得头发都白了两根。 第52章[04.10]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孟海瞧见了,不解,胡氏便道:「你说大宝自己不喜欢咱们小崽崽就算了,还不让婉宜亲近,可怜得我们小崽崽哟。」 孟海却觉得自家老伴有点儿杞人忧天,前两天夜里起夜,他还被孟桢央着一块儿去翻找了一本厚厚的古籍出来,当时侄儿怎么说来着,哦,要给他儿子挑一个绝无仅有的好名字来着。 不过,孟海没有多嘴,因为就在刚刚他已经知道了胡氏口里怀里的「小崽崽」的大名了,嗯,虽然不至于不讨他爹欢喜,但小家伙也的确有点儿可怜。 当天中午吃饭的时候,孟桢果然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了自己翻尽典籍、掏空肚子里星点墨水给儿子取得名字——孟喜林。 胡氏在口中念了两遍,觉得顺口,没有吝啬夸赞,一旁的孟桓却毫不留情地戳破自家兄长的小心思,打趣道:「哥哥,我们都知道你喜欢嫂嫂,可也不能拿我小侄子的名字来做见证吧?」 一句话说出来,胡氏恍然醒过神来,林婉宜却俏脸绯红。 不过,最后还是林婉宜觉得「孟喜林」太过高调,做主将「喜」字改成了「熙」。 小孩子长得快,孟熙林几乎一天一个模样,而且生得越来越好看。用胡氏的话来说,「小熙林精着呢,专挑爹娘生得好的地方长,就是画上的仙童也没他生得好。」 孟熙林长至六岁的时候,脸上的婴儿肥已经褪去了几分,小脸白净,一双桃花眼澄澈明亮,教人瞧着就觉得心都化了。可孟桢却觉得儿子生得太白了,担心他没有男子气概,日后成了别人嘴里的「小白脸」,于是每回下地干活的时候都会把小熙林带上。 乡间地头没有半分阴凉遮掩,小熙林在田埂上玩了两天,小脸就黑了一圈。胡氏瞧见了,直指着孟桢骂,林婉宜倒没有说什么,只是拉着小熙林问他怎么想。 小家伙捧着自己的脸,看了看自家娘亲,又去看自家阿爹,然后目光一转又落在好久没见着的二叔,最后在自家阿爹和二叔之间来来回回看了好一会儿,才扑进孟桢的怀里,仰起脸道:「阿熙想跟爹爹一样,威武!」说着又看了看自家二叔,鼓了鼓脸颊道,「二叔太白啦,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厉害,阿熙不要像二叔一样!」 孟桓嘴角一抽,「像二叔不好么?」 「你看你娘亲生得白多好看。」胡氏也道。 小熙林扬起小下巴,轻轻一哼,学着孟桢的语气道:「不好,小白脸不好。」 一句童言,逗得满屋子都笑出了声,只有孟桓一张白净的脸黑了个彻底。 从前年岁小的时候,他跟在自家大哥身后田间山头到处跑,虽然没有晒黑,但跟养尊处优的林卓相比,还是黑了一圈,不过整个人反而比林卓更精神些。后来到了天渊书院念书,书院统一食宿,他不仅胖了些许,人也越长越白,到现在和林卓站在一起,都差不多了。 两年前,他陆续参加了乡试、秋试,在龙虎榜上题了名,得了管辖地方一县的差使。初到辖区,县衙里的人瞧见他生得白净清秀,几乎没人能把他跟农家出身联想到一处去。 孟桓摸了摸自己的脸,想着自己当差时不时吃亏,好像也的确就是吃了这张脸的亏,倒也忍不住道:「是该如此,阿熙呀,明天二叔领你去地头晒太阳去。」 「……」 这日夜里,孟桢将自家小姑娘揽在怀里,温热的唇贴在她耳边,有些不确定地问她:「婉婉,你真的不心疼臭小子啊。」 林婉宜脸上红潮未退,闻言,眼帘轻掀,看着自家夫君抿唇笑道:「阿熙是男孩儿,黑点儿也没什么不好呢。」她从未想过要将儿子娇养,只是从未想过孟桢会想得如此长远。 孟桢抱着娇妻,想起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忍不住小声嘀咕道,「当初要不是我脸皮厚,媳妇儿可不就给小白脸惦记走了么。」 林婉宜没听清,正欲开口问,就被男人低头堵上了唇,夜很长…… 【番外二】 薛宝盈最近很愁,愁得连自家夫婿都顾不上。 于是,孙时逸郁闷了。 这一日,孙时逸好容易哄了媳妇儿出门踏青,可到了地儿,薛宝盈却只盯着湖边三三两两的妙龄女子瞅,竟是半分目光也不肯分给他。孙时逸气闷至极,只得强硬地扶住她的脸一字一句的,似是咬牙切齿般道,「你不就想给阿斐挑个媳妇儿么,这事儿交给我,你能不能看看我?」 薛宝盈一琢磨便道:「你愿意帮忙就更好啦,你替我去探探阿斐口风,看看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姑娘。」 当初她以为弟弟对林婉宜一往情深,在薛林两家的婚事黄了以后还曾寻了信阳城里与林婉宜一般品貌的女子画像拿给薛斐相看,哪知道薛斐竟是一眼也不看。 担心弟弟对林婉宜情根未断,薛宝盈苦口婆心的劝了一回,薛斐却直接坦言早就没惦记了,神色坦然,一点儿不似作假。薛宝盈细细地观察了一些时日,选择相信弟弟说的话,可看着他清心寡欲的样子,心里就忍不住地着急。 林婉宜和孟桢成亲三年,眼下连孩子都快出生了,可自家弟弟怎么就不开窍呢。 孙时逸得了媳妇儿的指令,隔日就提着酒奔到薛家去寻薛斐,他一番玲珑心思百般试探,可薛斐却打定了主意不接话茬。到最后,孙大少爷把自己灌了个半醉,却还是铩羽而归,气得薛宝盈让他滚去睡书房。 空守书房多日的孙时逸又跑了几趟薛府,最后一脸纠结地对自家媳妇儿道:「宝盈,要不你还是歇了心思吧?」 薛宝盈挑眉,「你说这话啥意思?」 孙时逸又道:「你要是担心薛家的香火,要不咱们下一个儿子就让他姓薛,不行把咱儿子过继给阿斐也行呐。」 薛宝盈一听这话,顿时气红了脸,伸手提住孙时逸的耳尖,「你再说一遍?」 孙时逸张嘴:「……」 「多说一句信不信让你再睡半年书房?」 第53章[04.10]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 然而过了半天,薛宝盈冷静下来,倒主动问起缘由来。在她看来,孙时逸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么一茬。 孙时逸见问,有些纠结,但为了不继续睡书房,只得道:「我觉得阿斐不肯成亲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不喜欢……嗯女的。」 「你说什么?」 话开了头,后面的说起来好像也不是多么困难的事情,于是孙时逸便把自己这几趟跑去薛府的见闻都说了一遍,末了还不忘与自家媳妇儿分析道:「你看,这么多年了阿斐身边院子里伺候的只有那个小哑巴,别说丫鬟了,就是个嬷嬷婆子都没进过他的院子。」 「什么哑巴,那是阿木。」薛宝盈对自己弟弟身边的小书童印象很好,小小的一个人儿,虽然身有不足,但人机灵,还乖巧懂事,「阿斐不喜欢用丫鬟婆子,那是打小的习惯,那说明他洁身自好。」 自家媳妇儿素来爱护弟弟,孙时逸是明白的,他也不争辩,只道:「可是问题就出在了这个叫……哦阿木的身上。」不等薛宝盈说话,他又径直道,「起初我瞧着阿斐跟那个小书童亲近也没多想,可是吧昨儿个我去找阿斐,在他书房里可看到个不得了的东西。」 薛宝盈回了薛府,给薛府请过安以后就去了薛斐的书房。 阿木守在书房门口,看见她忙起身,比划:[见过大小姐。] 薛宝盈打量了眼阿木,「你今天怎么没跟着公子出门?」 阿木比划道:[昨天扭了脚,公子吩咐我今天不必跟着他了。] 薛宝盈颔首,抬步欲进书房却被拦住,她看向个头小小的阿木,抿唇笑道:「我跟阿斐说过了,到他这儿拿本书。」 阿木隐约记得的确有这么一回事,便欲去帮忙。薛宝盈拦住他,「阿斐这儿我熟,你在这儿等我便是。」 说罢,直接推门进了书房。 按着孙时逸的说法,薛宝盈果然在书案前的梅瓶里找到了一幅卷轴,打开的一瞬间,她当即就愣在了原地。 薛斐巡视完商铺,本欲去饮月楼,走到半路却放心不下扭了脚的小书童,直接吩咐车夫赶了马车回薛家,一进门就有门上小厮来报,说是大小姐今日回来了趟。 薛斐原以为自家姐姐是回来取书,没料到她不仅拿走了他的孤本,还顺带着把他的书童一道拐回了孙家。 看着空荡荡的书房,薛斐不由扶额。 阿木这一回怎么这样容易就被哄走了? 原来当初薛斐将阿木买回来的时候,薛宝盈就曾开口要人,当时薛斐倒也没拦着,是阿木自己死活不愿意跟着薛宝盈走,才一直留在了薛斐身边。 薛斐在书房坐了一会儿,倒也没急着去孙家要人。 书案上摆着账本,他顺手拿起来看,看了会儿,提笔却发现砚台干了,于是,「阿木,研墨。」 虽然阿木一直不会说话,做事动作轻,仿佛没什么存在感,但这一会儿薛斐还是一下子就觉出了不一样。身边少了个人,的确有些不太习惯。 薛斐放下笔,目光游弋时触及明显被人翻动过的梅瓶,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他蓦地起身,上前一看,果然少了一幅卷轴。 孙府。 薛宝盈笑盈盈地看着坐在一旁的薛斐,见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淡淡一笑,抿了口茶,方开口道:「昨日听爹爹说,你今日不是要去城外的庄子上巡查么,怎的有空来见我?」 薛斐看着自家姐姐的模样,便知她是故意在为难自己,心下虽有些疑惑,但还是开口道明来意:「姐姐可否将画归还。」 「那画我一眼瞧着就喜欢,画得好,画上的人也好看。」薛宝盈挑了挑眉,「怎么,只是一幅画也值得你跑这一趟。」 薛斐抿唇,良久,「那画对我来说很重要。」 「哦?」薛宝盈的眼里多了一抹兴味,随口问他,「很重要?那画上的姑娘是哪家的」 薛斐语塞,半晌摇了摇头,「只是从前偶然遇上的一个小丫头。」说起来,他也只是凭着少年时的记忆摹画,还添了对小丫头长开后模样的猜想。 薛宝盈见自家弟弟难得露出的怅惘,眼底笑意更深,「把画还你也容易,宸浩眼看着也该上学堂了,身边也没个合适的书童,我瞧着阿木就挺好,让他跟着宸浩我也放心。」宸浩是薛宝盈与孙时逸的长子,眼下四岁,的确到了启蒙的年纪。 见她开口讨要自己的书童,薛斐想也不想便拒绝,「我用惯了阿木不提,单他不能说话,照顾起宸浩来也不方便。」 薛宝盈道:「这不怕,宸浩一贯聒噪,阿木安静,正好呢。就这么说定了,那画一会儿我就让人拿给你,阿木我就留下了,赎身的银子我回头让你姐夫给你。」 「姐姐……」 薛斐还欲说话,薛宝盈却直接起身转进了内室。 从薛宝盈处出来,薛斐才走了两步,迎面就看见阿木抱着卷轴快步走了过来。他顿时扬眉,还未开口,就见小书童把画塞到了自己怀里,而后行了个礼就要走开。 薛斐皱眉把人拦住,「阿木,你真要留在孙家?」 第54章[04.10]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阿木咬了咬唇,抬手比划道:[宸浩小少爷很可爱。] 他眼底有挣扎,有茫然,也有不舍。 可薛斐没有注意到,看着阿木如此比划,他想来温和的脸瞬间冷了下来,抬步越过阿木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阿木转身盯着他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慢慢的握紧,良久,一句微微沙哑的「对不起」轻轻地响起。 薛宝盈站在窗前,看着阿木瘦削的背影,摸了摸脸,有些感叹的道:「若不是我火眼金睛,阖府都得被阿木蒙在鼓里一辈子。」 孙时逸走到她身侧,朝外面看了眼,「所以娘子是个什么主意。」 薛宝盈轻笑:「阿木挺好的。」 明明阿木在身边时院子也是静悄悄的,可那时候薛斐并不觉得有什么,眼下少了阿木,在放眼四望,倒觉得偌大个院子便只剩下了冷清。 薛父知道女儿要走了儿子身边的书童,立即就安排了人过来,最终薛斐也只留下了个小厮。 薛斐想,不过就是个书童罢了,换一个日子久点也就习惯了,然而当他第无数次换错了小厮阿青的名字后,他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书房里。 那幅从薛宝盈处取回来的画放在案上,他铺开,目光落在画中女子的面上,他第一次没有想起记忆里那个眉目张扬的小丫头,而是想起了阿木。 想起阿木安静地跟着自己东奔西走,安静地披斗篷,安静地用着笨拙的方法来安慰自己……他不是第一次察觉出自己对阿木的不同,可这一回心里的感觉却比往常来得更强烈,那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心绪,无不指向,他对阿木,一个和自己一样的男子动了心意,甚至自欺欺人的将他的脸融入记忆里的小丫头身上。 他不会因为和林婉宜退婚而难过,只是因为阿木一直都陪在自己的身边。 这样的情感委实有些让人难以启齿,薛斐却在那么一瞬如释重负。 他想,传承香火有自家姐姐就够了,他就和阿木一处四处游山玩水也无不可。想明白了,他就盘算着要如何从自家姐姐处将人讨回来。 但是薛斐千算万算却没料到,等他带着阿青去孙家换人的时候,薛宝盈却两手一摊告诉他,阿木走了。 薛宝盈道:「说来也是桩巧事,阿木陪着宸浩去学堂,宸浩顽皮冲撞了一个同窗,我领着宸浩和阿木去那孩子家里赔礼,你猜怎么着,那家人一见着阿木就都红了眼。」 薛斐怔住,「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是?」 薛宝盈笑道:「阿木当初不是跟家人走散了才卖身咱们家的吗,现在终于一家团聚了。」 「阿木人呢?」 「自然是放他回家去了。」 薛斐起身就要往外面去,被薛宝盈一把拉住,「你这来去匆匆的又是要往哪儿去呢?」 此刻的薛斐早不见了平日的温和与儒雅,他面上满是慌色,「我去找阿木。」 薛宝盈将人拉回来,「阿木一家子骨肉团聚,是好事,你去找他做什么?他跟着你这么多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好容易能回去做个主子了,你还要把人找回来当奴才?」她说着,「好了,先不说阿木的事了,你今儿不来寻我,我原也要寻你说桩事儿。」 薛斐心绪正乱,闻言漫不经心道:「什么?」 薛宝盈笑弯了眉眼,「姐姐我给你说了门亲事,姑娘我瞧过了,乖巧娴静,你一定会喜欢。」 「我不娶!」 薛斐起身拂袖就走。 这一回薛宝盈没有拦他。 薛斐吩咐阿青去打听阿木的下落,后者跑了一圈,只带回消息来说,「前两天城西刘员外家好像是找回了失散多年的儿子,但是不是阿木小的也不清楚,因为刘员外找到儿子以后就急忙忙带着儿子回老家认祖归宗去了。」 薛斐一下子就失去了阿木的消息。 薛斐一心扑在寻找阿木一事上,从未将薛宝盈那日所提的说亲当回事,当他意识到自家姐姐没有开玩笑的时候,薛家和陈家的亲事已经落了定,甚至连婚期都已经择定。 薛斐不情愿,但抵不过薛父手段强硬,终于还是被押着拜了天地,也被押进了新房。 一身喜服火红灼目,薛斐的面色却苍白得很,他视线落在喜床上坐姿端庄的新娘子身上,见她身量纤小,有那么一瞬竟也恍惚了。 但旋即他又自嘲的笑了。 那怎么可能是阿木呢?那个没良心的小哑巴,有了家人,就把他这个主子抛到了九霄云外。 喜烛烧得噼里啪啦作响,薛斐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良久,从喜床的方向传来一个极轻的、微哑的声音,「公子是不愿意娶和怡么」陈家姑娘,名唤和怡。 第55章[04.10]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薛斐不语,那厢执着地又问了一遍。 薛斐「嗯」了声,「我有心上人,可我把他弄丢了。」 「和怡明白了。」那声音还是很轻,语调里夹杂着失落,「公子有心上人便去寻她,和怡不会争的。」 「和怡从来都明白,是我的永远是我的,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 我娘跟我说了,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谁也抢不走。那些能被抢走的,根本也不值得我伤心呢。—— 薛斐脑海里有一根弦蓦地绷紧,他起身,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喜床的方向。 一步、一步、一步……走到近前,薛斐的手抬起又放下,最后还是颤抖着取下了喜帕。 喜帕下,一张清水出芙蓉的小脸泪痕满布,可那眉眼却是薛斐无比熟悉的。 他声音微抖:「阿,阿木?」 阿木抬起小脸,「公子,阿木错了。」 她不该相信大小姐的话,痴心妄想的想要嫁给公子。如果她还是那个小哑巴阿木,本本分分地做小书童,是不是就不会让公子讨厌了。 薛斐没有说话,他刚刚听见那句话,只是觉得熟悉,才不由自主地挑开喜帕,可现在看着同样一身喜服的阿木,一时竟辨不清今夕何夕。 阿木居然是个姑娘?而且现在还嫁给了自己? 薛斐觉得自己心里塞了一团乱麻,剪不断理不清。 「所以,阿木你不是哑巴?」最终薛斐只问出了这么一句。 阿木一脸愧色,点头。 当初娘亲带着她逃难,半路上她跟娘亲走散,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为了掩人耳目,她改扮男孩儿,害怕声音伪装不了,便索性装做了哑巴。当她被薛斐买回薛家,她打心底里庆幸着,也因为害怕主子发现自己不是哑巴会失望,便一直没有说实话。装哑巴装得久了,她自己都快忘了怎么说话。 「所以,你一直都喜欢公子我?」薛斐又问。 阿木忙摇头。 她一直都老老实实的把自己摆在书童的位置上,不该有的妄想从未生出过,直到看到那幅画卷,得知薛斐就是当年有过一面之缘的少年,她的心湖才掀起微澜。只是她从来明白,自己身份低微,配不得清风朗月的他。 直到薛宝盈那日登门,看穿一切。 也是薛宝盈帮她寻到了早已改嫁陈家老爷的娘亲,帮着说服陈家认下她,给了她陈和怡的身份嫁入薛家。 薛宝盈告诉她,薛斐愿意拿跟在自己身边多年的小书童来换一幅画,足见他对画中人的珍视。薛宝盈还说,薛斐喜欢的人不是从前的林婉宜,不是一面之缘的小姑娘,而是朝夕相处的她。 即使知道薛宝盈是为了弟弟的亲事魔怔,但她还是奢望着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而如今公子和她说了,他有心上人了。 阿木低下头,「公子不用为难,休了阿木……」 话尚未说完,她便被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阿木,你骗得我好惨。」骗得他以为自己喜欢上了男人。 「还好,还好。」还好兜兜转转,有惊无险。 新房外,孙时逸揽着薛宝盈,也在兴叹:「没料到,没料到,这个阿木居然是个女子,阿斐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薛宝盈睨了他一眼:「你也好意思说?」见过那画像,再看阿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薛斐是因为跟阿木呆的久了,不会往那方面想,你倒好,居然敢怀疑我薛宝盈的弟弟!」 「可是……」薛斐这几日的表现不是也说明了他没猜错么。 薛宝盈看着他,冷笑,「近来秋凉,回头让人给书房多送一床棉被。」言罢,转身就走。 身前是自家娘子无情的背影,身后春暖花开的新房,孙时逸内心一阵寒风卷过,欲哭无泪。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赖上小娇娘》上 作者:水初生 02、《赖上小娇娘》下 作者:水初生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