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贵闲妃 上》 第01章 【正文开始】 承熙十六年,八月。 再有几日便是中秋,月亮只剩一小块缺口。 夜已深,阮家别院灯火一盏盏亮起,从大门蜿蜒到后头厢房。廊庑下竹帘或卷或收,高低错落,丫鬟婆子们在帘后穿梭忙碌,将卸下的箱笼一件件往里搬。 滴翠捧着件大红羽纱面的鹤氅,四下巡遍,见有人躲懒便停下训几声,行到阶前方才驻足。 月光照白庭内一张胡榻,阮攸宁抱膝坐在光晕中,引颈望月。青丝铺散,莹莹玉足从裙底探出,脚趾微蜷,珍珠般圆润,透着薄粉。纤指有意无意拨弄踝间银铃。 铃——铃——泄露主人无尽心事。 滴翠轻叹。 入春后,姑娘就一直住在登州,代替老爷夫人在祖母身边尽孝。原是打算过完中秋再回的,然几日前,姑娘不慎从阁楼上摔滑下来,当时就不省人事,大家吓得够呛,好在很快就苏醒,并无大碍,只膝盖擦破点皮,涂了膏子没几天也好了。 但不知怎的,姑娘醒后就抱住她,又哭又笑。老太太以为她撞了邪,忙去寺里求灵符,日夜守在旁边,焚香祝祷。姑娘恍惚了几日终于好转,又着急忙慌让收拾东西回京。大家见她神色不对,不敢忤逆,随意收拾点东西就匆匆上路,日夜不歇,再有两日便能入京。 可偏就在刚才,山路夜行,驭夫打个哈欠的功夫,最前头的马车就翻了,后边衔头咬尾跟着遭殃。马和车都落了毛病,路是赶不了了,所幸人都没事,凑巧阮家别院就在附近,她们便掉头先来这。 瞧姑娘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大抵是离京半年,想家了。 滴翠近前,把鹤氅披她肩头,「姑娘莫愁,马车很快就能修好,耽误不了。」 阮攸宁心不在焉地唔了声。 滴翠想给她鼓劲,笑道:「听说程家公子已经登门求亲,京里多少姑娘都中意他,可他眼里只有姑娘你。姑娘嫁他,郎才女貌,又是亲上作亲,日后定有好日子过。」 阮攸宁磐石般的身影忽而一晃,干扯了下嘴角,没说话。 是啊,程俊驰,俊采星驰,端看家世相貌,真是人如其名。锦衣卫指挥使之子,她的好表哥,紫芝风流,打马过长街,不知撞开多少姑娘心扉。 若非亲身经历,她又怎会相信,那样疼宠她的夫婿,竟会在卫国公府倒台后,为了避嫌,谋取富贵,明知苏祉对阮家恨极,还默许他将自己抢回宫中。 那日的一幕幕像凿子镌在心头。 朱红宫门缓缓向两侧打开,她站在门洞正中,茫然凝望前头一扇又一扇更深远的宫门,渺小得不值一提。 内侍奉命将爹娘的尸首抬至她面前,手绢从阿娘手上滑落,血痕满布。苏祉轻抚玉扳指,漫不经心地踩上去,「阿鸾莫怨朕,这都是你们阮家欠朕的。」 那是她第一次见苏祉笑,配上他的俊脸,很好看。后来再见这笑,便是每夜梦中。 噩梦。 阮家是世代功勋,老卫国公曾在沙场上为先帝挡过一箭,重伤身亡,故而先帝对阮家格外爱重,命其子孙日后定要善待阮家人,即便犯下重案,也只能在牢中赐死,不得株连。这道旨意至今还供奉在阮家祠堂。 她的爹爹,现如今的卫国公,乃大邺第一勇将,持身中正,不涉党争,只忠于君上,身上流的每一滴血,受的每一道伤,为的都是大邺。 所以她至今想不通,苏祉的话究竟何意? 好在一切还能重来。 她新生的这年,苏祉尚未登基,还是东宫太子,苏砚也没造反,家人都健在,她还能视物,所有的悲剧都还未开始。 两世为人,她坚信定是祖父亡灵庇护,保她重回出嫁之前。男女情爱,鹣鲽情深,不过如此,可同福却不可共祸,她已看透。 这辈子,她绝不能再嫁给程俊驰,更不能任由苏祉迫害阮家。 婚事这几日便会敲定,她必须尽快行动。两家毕竟是亲戚,程家的颜面她可以不念,爹娘的名誉她不能不顾,得想个万全法子…… 月影渐高,耳畔传来零星虫语,已是三更天,婆子来报,说屋子都已收拾妥当,可以就寝。阮攸宁点头,同她们道辛苦,让早去歇下,自己也随滴翠一块往厢房去。 一路上她都心事重重,滴翠只当她是思家情切,变着法儿逗她开心,行至门前,见房中并未掌灯,登时柳眉倒竖,「定是她们又躲懒了,看我明日不收拾……啊!」 刺耳的尖叫一下撞醒阮攸宁。 她猛地抬头,但见屋门敞开一道缝,滴翠正被一股蛮力往里拖。她忙抓住她小臂,抵住门框使劲往回拽。岂料门霍然洞开,两人都直直跌进去。寒光一凛,白晃晃的匕首就横在了她颈间。 「别出声!否则刀剑无眼!」嗓音沙哑,血腥味排山倒海而来。 滴翠吓白脸,瘫坐在地不知所措。 阮攸宁惊了一瞬,皱皱鼻,待习惯屋内腥臭后,神色便舒缓下来,状若不经意地向后瞟,樱唇轻勾,莫名在蒙面人心房敲落个不安的鼓点。 月光穿堂入户,阮攸宁瞧见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丫鬟婆子,都是方才被指来收拾厢房的。看样子只是昏厥,并未受伤。她松口气,视线移至床上,波澜不惊的面容豁然裂开一道口。 床上有人,男的! 光影顺帐幔细缝钻入,细绘他侧颜,鼻梁巍峨如山,眉心凝着苦味,肌肤是气血不足的苍白,却丝毫不减他眉宇间的俊逸。静静躺在那,仿佛超然世外的神只卧在云头打盹,可白衣叫血染红,满帐鹅梨香也掩盖不住周身死气。 是苏砚。 「王爷厌极了你这个祸水,只想你死。」 鬼魅般的声音回环耳边,她目光笔直落在帷幔上,神色漠然,双手却紧握成拳。 前世,他们仅有过两次交集,第一次他害她失了眼,第二次他叫她丢了命,以为这辈子终于能躲开,可万万没想到,她都还没进京就……果真是阴魂不散! 蒙面人压低匕首,威胁滴翠:「快!去拿纱布和金疮药,给床上那人包扎。胆敢怠慢,她小命难保!」 他伪装得不错,阮攸宁还是听出,他中气不足,伤得应不比苏砚轻,却还在为他奔波,倒是个忠心的。 「你可知我家姑娘是谁?你若敢动她一根头发,叫我家老爷和公子知道去,脱层皮都是轻的!」滴翠银牙暗咬。 蒙面人恍若未闻,冷笑:「你再不去,我就先叫你家姑娘脱层皮。」边说边示威性地扬扬匕首。 第02章 「你!」 「滴翠,就照他说的去办。」 「姑娘!」 滴翠气急败坏,阮攸宁眨眨眼,轻快道:「放心,我没事。」 她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这点小风小浪,还入不了她的眼,更何况,他们只是想寻药疗伤,并不会伤人。 蒙面人眯眼垂视她,眸光闪烁不定。滴翠拗不过,恨恨跺两下脚,转头出去。 屋子安静下来,只更漏滴答不绝。蒙面人因身上的伤,精神渐渐不济,架在阮攸宁脖子上的匕首却不见松。 不是不能松,是不敢松。 他背王爷躲进来之前已经打量过,这间宅子住着某户大家小姐,女眷居多,对王爷威胁甚小。不成想,这么个花朵似的小姑娘,见了刀光,非但不慌不叫,还能镇定地安抚自己的丫鬟。 此等心气,连王爷都不遑多让。 当然,他不会知道,这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几日前才拿刀抹了脖子。 倘若她是友,他倒是能轻松不少;但若是敌……握着匕首的指根缓缓收紧些。 阮攸宁仍是无知状,吹鼓两腮,两排浓睫垂覆,白嫩嫩的手指头不停缠扭手绢,打发时间。 对于苏砚这人,她其实知之甚少。 只知他生母徐婕妤并不受宠,生他时就血崩而亡,他自小养在苏祉的生母贤妃娘娘膝下。 母族凋零,他又无亲手足依仗,盖因三岁能吟诵,五岁能作诗,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神童,才甚得帝心。其他皇子封王后就早早迁出皇宫,辟府独居,只有他,最早受封亲王衔,却还能一直留在宫中陪王伴驾。 众人暗忖,倘若不是十三岁那年莫名其妙的大病,他被迫离京休养,现而今东宫的主人,就该是他了。 前世,他就是在这年回京的。 七年蹉跎,旷世之才如昙花一现。他渐渐淡出大家视线,甚至宫中举办家宴,都会忘了邀他。直到后来,他扯旗起事,屡出奇兵,以少胜多,凭雷霆之势从苏祉手中夺下大半江山,众人才幡然悔悟,什么神童陨落?呸!分明是神童让他们陨落! 如此推算,这个苏砚大概同她一样,现正在回京途中,只是不巧遭人埋伏,命悬一线。可他此时明明已经开始藏拙,连陛下都不甚在意他,究竟是谁慧眼识珠,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思索间,屋外传来慌张脚步声。 「姑娘,姑娘,大事不好了!外头乌乌泱泱来了好些人,说咱们家窝藏逃犯,正嚷嚷着要进来搜屋子呢!」 阮攸宁刚想开口,架在脖子上的匕首骤然压紧,蒙面人先吼道:「让他们走,一个都不准放进来!」 匕首在阮攸宁颈间印出一丝红痕,滴翠怕匕首伤到她,硬生生将脚撤回门槛外,急红了眼。 他反应如此剧烈,想来这伙人应当就是暗杀苏砚的刺客,行事如此大张旗鼓,又无所畏惧,莫非是…… 阮攸宁咽了咽口水,「你可瞧清他们长相了?」 「就瞧见了那领头的。」滴翠边说边圈起拇指和食指比划,「左眼下有块这么大的青痣。」 阮攸宁倒吸口气,笑的丝缕从嘴角淡去。 是冯骥,苏祉手底下最得力的人,那来人果然是……原以为遇上苏砚已经够倒霉,不料更惨的还在后头。 帕子叫她揪扯得没了形状,嫩白手背渐渐爬上青蚓。但越是这种时候,就越需要冷静。她深呼吸,用力闭了闭眼,灵台慢慢恢复清明。 蒙面人见外头火光越聚越多,滴翠却一动不动,胸口猛烈起伏,咬牙切齿道:「再不把他们赶走,你家姑娘就真没命了,我说到做到!」 滴翠眼中挂泪,同他吵开,噼里啪啦,跟放炮仗似的。 「够了!」 话语从那娇小身躯中传出,声音不大,气势却足。两人皆怔,直着眼睛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言语。 「你可还想救他性命?」 阮攸宁挑起一边眉睨他,眼波娇俏,带了点算无遗策的倨傲。 蒙面人略略晃神,眼前这副形容,依稀就像王爷站在他面前运筹帷幄。沉眸忖了忖,艰难地点点头。 阮攸宁也不废话,转头就吩咐滴翠:「莫慌,知会阿七叔,让他照我说的去做。」 前院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几个虎背熊腰的壮汉腰挎长刀,面目狰狞,围堵在门口,同院中人对峙。 阮家别院远在京郊之外,四面环山傍水,除却主家人外,平时甚少有人来访。丫鬟婆子头回见到这种阵仗,俱都躲在廊柱后,猫腰缩脖,低头交耳。 张七是阮家管事,也是这回负责护送阮攸宁回登州探亲的主事。几日前阮攸宁从阁楼摔下的事还堵在他胸口,今日回程的马车又出了状况,他心有余悸,刚到别院就亲自布置防卫,唯恐她再有个闪失。 但,怕什么来什么。 凭他多年与老爷执鞭坠镫的经验,这伙人绝非善类。 他定了定心神,含笑叉手向前,「敢问各位好汉深夜到访,所谓何事?实不相瞒,主家夫人此时正在后头产诞,实在见不得这等兵刃阴戾之物,倘若诸位无甚大事,可否先回避?也莫叫产房污物脏了身不是?」 风灯幽幽,照亮底下青石地。冯骥站在光晕和昏暗交错的边缘,细眼微眯,不辨喜怒,左眼下的那块青痣却仿佛凝结了一夜寒霜。 他并未搭理张七,挎刀直往里闯。张七忙上前拦,却被他身边的两个随从挡开。 长夜寂寂,月光泠泠。 越靠近后院,妇人的尖叫声越大,撕心裂肺,闻者无不毛骨悚然。满院灯火昭彰,每一声尖叫都伴随稳婆的鼓励和吩咐。丫鬟婆子面如土色,一列捧着新烧好的干净热水鱼贯而入,另一列又捧着血水鱼贯而出。 第03章 产房门口还设有一方香案,当中供奉着一尊小巧的白玉送子观音,前置四足双耳貔貅卧鼎,鼎中正徐徐焚吐青烟。三个尼姑扮相之人正跪在蒲团上,闭目诵经祈福。 冯骥立在影壁旁,溜眼四周,眉心凝结出小疙瘩。他自小嗅觉灵敏,方才就是循血腥味追踪到了这,可眼下这间院子里充斥血气,彻底搅乱了他的分辨力。 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布局迷惑?倘若是后者,这幕后之人又该是何等心计…… 又一盆刚擦过的血水从他身边经过,他甩开大氅忙不迭退让,避如毒蛇,眼中嵌满嫌恶。 张七提着衣摆匆匆奔来,先提了个丫鬟问话,得知里头还没动静,眉毛立时垂成「八」字,命她们都警醒些,又打发人去寻靠谱的郎中,吩咐完这些,方才执礼近前,「这位爷,您都看到了,咱们这真没有您要找的人,只有个待产孕妇。几位爷都是英雄好汉,叫产房里的脏东西污了身可就遭了。」 冯骥横眼睨来,他立马将嘴闭成河蚌。 惨叫声仍不绝于耳,惊起几枝寒鸦。冯骥捻着刀柄,鹰眼细细打量每人神色,一丝一毫也不肯放过,但只站在原地,再没靠近一步。 后头跑来一人,附在他耳边说了句话,他眉头攒得更紧,最后瞪眼产房,震袖离去。 张七哈腰跟在后头,说了一大车奉承话,鹄立门口,目送他们离去。直到人影缩成豆子大小,他才卸下双肩重担,抬袖捏把汗,随手指了个丫鬟,「去,告诉姑娘一声,人都打发走了,让她放心。」 「是。」 小丫鬟欠了欠身,碎步往产房去。滴翠听完传话,吁口气,朝屋里打手势。坐在窗边的「产妇」和「稳婆」松气,收起嗓门,捧茶润嗓。 蒙面人探长脖子望眼屋外,转头看向床帐。 几个丫鬟正井然有序地帮苏砚换药包扎,血衣褪下,露出精壮的胸膛,如玉雕成,她们脸上飞霞,脑袋垂得更低。 蒙面人悬着的心终于落定,视线落回阮攸宁身上。刚才虽然她答应帮忙,但他不放心,一直没敢松匕首,还架在她脖上作要挟。 这么短时间就能想出应对的法子,不仅打发走了冯骥,还不耽误为王爷治伤,此等智谋,若为男儿,定能在朝堂有所作为。 可,她是如何知晓冯骥极度厌女的…… 烛影在眼底跳动,他眸光也随之闪烁。忖度再三,他欲开口探问一二,忽觉脑中昏沉、四肢无力,用力闭了闭眼,惊见大腿伤口处落满白色粉末,力气就是从这散去的。 究竟什么时候? 他愕然抬眸,正对上那双娇俏杏眼,凝含朝露,顾盼生辉,只是这回又添一层狐狸般的狡黠。 「你、你……」 咚——就不省人事了。 阮攸宁抖开帕子,拍落一手残末。上好的迷香粉,幸好随身备了一份,否则就真要吃亏了。 滴翠蹬蹬跑上前,围着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生怕她少一根头发,见她无事,紧绷的神色才松下,踹了踹蒙面人的胳膊,呸道:「姑娘放心,我这就叫人把他们捆起来,明日一早,送交官府。」 阮攸宁叫住她,「把他带下去,另寻间厢房,治治伤。」 滴翠瞪圆眼,「姑娘,你莫不是昏了头?他刚才可拿刀子威胁你呢,你还要救他?」 阮攸宁缓而慢地点头,弯眼一笑,抄手往床边去。丫鬟们躬身退开,给她让道。 床上那人已换了身干净衣裳,伤口也都包扎妥当,只是人还昏睡着,全然不知自己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比起前世春宴上的惊鸿一眼,现在的他五官并无太大变化,只是气韵要更温雅可亲些。皮肤莹白,一双剑眉斜飞入鬓,眉峰却不显,眼角微垂,几多温柔,真真是琼枝美树,世间最好的画师也描摹不出万分之一的神|韵。 阮攸宁鼻里哼哼。 方才她真恨不得拿草席子把他一裹,再扎个漂亮的蝴蝶结,直接丢到苏祉面前,让他们两兄弟自己打去。 然转念一想,他是未来皇帝,是这世上唯一能和苏祉分庭抗礼的人,前世没她帮忙,他照样能躲开明枪暗箭,混得风生水起。既然结局无法改变,那她为何不提前卖他个人情,兴许日后能成为阮家的救命符……这口闷气便消磨下去。 但也没完全消干净。 她气鼓两腮,小爪子在他胳膊上用力一拧。 哼!让你清君侧! 光洁如玉的肌肤泛起红痕,她拍拍手,长出一口气,顿觉通体舒畅,爽! 正喜滋滋转身,身后人忽然开口,声若击玉,气若游丝。 「阿……鸾……」 阮家别院外的竹林。 月华如练,水幕般倾泻竹间,疏枝筛出斑驳月影,一辆石青帷饰银螭绣带的黑漆齐头三驾马车停在竹影昏暗处。骏马呼哧喷打鼻响,啃嚼地上青草,听见脚步声,竖起双耳。 冯骥顶着一身风霜寒气阔步赶来,在马车前遏然止步,毕恭毕敬行礼,「殿下,人不在。」 车内并无反应。 冯骥双眉微微皱了皱,迟疑半晌,蹬上车辕,轻轻推开虚掩的车门。 厢内设宽大座椅和钉死的香案小几,座上铺着薄薄的蓉覃毯,底下是绣有绯色牡丹的波斯毯,柳岚香娉娉袅袅,富贵又典雅。 苏祉支起一膝,斜卧幽幽珠灯下,纤长工细的手指撑起额,一双细长的眼静静合着,长睫在眼睑扯出小块弧影,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殿下?」冯骥咽咽口水,又唤了声。 人未动,案几上镀金镶玉的鸟笼先吵闹开。金丝雀扑腾双翅,叽叽喳喳四下乱窜,毛色极艳丽,各个角度会流转不同光泽。 「你吓到孤的鸟了。」 单寒声线如刀切过耳畔,冯骥心头陡然大跳,膝窝一软便跪下来,中衣湿个尽透,「属下冒犯,请太子殿下降罪。」 座上人却不开口,连眼皮都未曾抬过。 第04章 气氛凝重如水银,冯骥喘息都带着小心,仿佛被人从脑袋顶上凿下根银针,三魂七魄都顺着针尖嗞溜窜走,将别院里的事一五一十禀报完就赶紧闭上嘴。 苏祉掀开眼皮,漆黑的眸子里云遮雾绕,屈指轻叩膝盖,心绪藏在云深不知处。 良久,才启唇:「就这么回来了?」 冯骥顿时汗如雨下。 入幕东宫多年,他岂会不知,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金尊之躯,大邺未来的主人,其实是个喜怒无常的疯子。这问话可大可小,端看怎么回。 汗水在绒毯上泅出一片不规则水痕,他小心翼翼补充:「属下刚刚收到消息,这附近……有锦衣卫出没。」 苏祉面色一凛,他立时伏低不再多言。 也不必多言。 因贤妃娘娘的死,鄂王早已成太子心尖的一根刺,哪怕人家大势已去,依照殿下的脾气,眼里也再容他不下。趁人回京前就解决掉,是最一劳永逸的法子。 可谁能想到,十拿九稳的一次暗杀,居然让煮熟的鸭子飞了。他本想尽全力搜捕,将功折罪,不想又遇上了锦衣卫。 锦衣卫,就代表陛下。谁敢当着陛下的面杀人? 是不是陛下有意为之,他不敢断言。倘若是,又说明什么?鄂王,一个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锦绣堆里的摆设,还有什么值得锦衣卫劳师动众的? 笼中金丝雀终于闹累了,栖在架上,张着圆溜溜的黑豆眼,天真地望过来。苏祉眼带宠溺,含笑伸手,小家伙立马蹦哒过来,低头磨蹭他指背。待它蹭腻歪,他才收回手,拇指摩挲玉扳指,幽幽吐出一字:「回。」 冯骥如蒙大赦,正要下车,又被叫住。 「去打听打听,这家主人是谁。今日冒昧登门,多有叨扰,合该备份厚礼致歉,也好为这新降世的麟儿庆贺一番。」 苏祉挑开帘角,眯眼觑向竹林外若隐若现的青砖黛瓦,似笑非笑。 冯骥听懂他的弦外音。 殿下果然是不信的,倘若这家没有新生儿,就要摊上大麻烦了…… 苏砚昨晚又做了那个梦。 子时中夜,一轮浅淡镜月高悬于空,照得满园风淡霜白。金堆玉砌的桂殿兰宫,门楹上刻名「鸾鸣宫」,四下悄然也没个人。 他彳亍阶前,不敢妄动。忽有银铃声荡响,一女子娉婷踏音而来,芙蓉如面柳如眉。白绫覆眼系于脑后,青丝纠缠绫带,翩翩舞于长风,如诗如画。 他双目胀涩,胸膛像被巨石倾轧,毕生所有辛酸苦楚均被铃声调动,齐齐涌上心头。 她是谁? 他好像知道,名字就在嘴边,张口却哑然,想上前询问一二,面前却赫然立起座透明墙垒,凭他如何撕心裂肺捶嚎,都无法叫对面人听见。 一墙之隔,恍若两世。 痛苦在心中盘踞到顶点,他猛然惊醒,满面冷汗,绞痛之感弥久不散。 晨光流淌,照得帐幔水光潋滟,啾鸣婉转,萦绕窗棂。他揉捏眉心,凝望帐顶黑灰色的富贵海棠纹,长出一口气。 自十三岁离宫起,这个梦就一直断断续续做到现在,成了他心头一大疙瘩。仿佛寻不到梦中女子,自己也甭想睡个踏实觉。 造孽。 他撑坐起身,狐疑地溜眼四周,停在枕边半旧的衣裳上,忖了忖,还是穿戴好,推门出去,左肩撕痛感帮他一点点拼凑完昨日记忆。 深色的血,深色的夜,而今回味仍叫他心惊肉跳。他那四哥,从来就不是个省油的灯。自己才刚回京,连城门都没摸到,他就这般迫不及待了? 他嘴角扯起个嘲讽的弧度。 最后的记忆停在他为黎绍挡下致命刀,黎绍背起他打马狂奔的一幕。就目前的情况看,最后兵行险招,招来锦衣卫逼退苏祉,是他赌对了。 只是……他这是在哪? 一路行来,亭台林立,花卉周环,清风抖落银杏,鹅卵石径积了厚厚一层,好似下了场墨黑的雨。 他平平扫了眼,又平平收回视线。 黑、白、灰。 自出生起,他眼中便只有这三种颜色。也是他离京七年,在无人问津的普华寺讨生活的主色调。 生于锦绣膏粱地,一朝扒下皇子衣。 他睡过穿风漏雨的房屋,盖过满是虫霉的被褥,日日对着一碟青瓜,一碗薄粥发愁,还要时刻提防那无处不在的暗箭。 他虽不贪慕权势,但,似他这类人,失了势,便会死。 而今好不容易回来,可不能就这么平白丢了性命。 水声潺潺,他阔步行进,转过一处拐角,步子陡然凝滞,抬手掐自己一下。 疼。 竟然,不是梦…… 芙蓉榭旁的池塘,阮攸宁蹲在拱桥上,捧着脑壳,同水中几尾红头胖鲤鱼大眼瞪小眼,没觉察身后站了个人。 鸾、卵、乱……是了,他喊的一定是,乱! 她拍拍胸脯,眉目随之舒缓。 那,「乱」字前头又是什么,安、俺……反正肯定不是「阿」! 第05章 蹲久了腿麻,她扶着阑干颤巍巍起身,眼前景物忽然变得虚浮,身子不受控地往后栽。她原以为要摔倒,一双手却从后递来,稳稳扶住她。 清苦药味盈满鼻腔,阮攸宁微愣,茫然抬头。少年的脸明朗如玉,唇边带着浅笑,黑白分明的眼眸藏着千山万水,此刻却只堪堪容下她的身影。 她却鱼似的弹开,退开数步,披帛没及时抽回,卡在他手腕边。她尝试拽了拽,可苏砚非但不放,还捧在手里细细端详。 最寻常的茱萸卷云纹,同宫里绣工更加繁复的纹样比起来,算不得稀奇,只是……竟然有颜色? 他还想细辨,披帛已滋溜窜走,视线随之移去,但见披帛的主人蹙着两道柳眉,愕然凝睇于他,襦衫罗裙,两靥生晕,樱唇轻嘟,似一只警觉的小松鼠。 黑白沉闷的世界,就这么猝不及防地鲜亮起来。 唇红齿白……这便是红? 他不禁温柔了眉眼。 可他才上前一步,她立马倒退十步。 「王爷身上可大好?」阮攸宁敛衽福礼,语气不咸不淡。 苏砚挑起一侧精致的眉,没说话。 她忙解释:「昨日帮王爷包扎伤口,在褪下的衣物里瞧见了您的令信,故而才知,您就是鄂王殿下。」 苏砚颔首微笑,主动让开一步,长揖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那就别报了。」 苏砚一噎,诧异看去。 就在他低头的几息功夫,小丫头已经快退到桥尾,小脑袋偏歪着,漫不经心地盯着一丛芭蕉,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他失笑,「姑娘很怕我?」 「不敢。」 阮攸宁咧出个大大的笑,双脚很诚实地往后磨蹭一小步。 这还不敢呢? 苏砚掖起手看她,面露无奈,实在闹不懂,自己才刚醒来,什么也没做,好心好意想报恩,怎么就叫她嫌弃上了? 碍着前世的事,阮攸宁现下很不待见他,只想脚底抹油,眼梢却自作主张飘过去。 他老实站在桥上,没再靠近,眉眼间带着一点笑,人略清瘦,肩背笔直,衣袂绵绵流动飘拂,三分病态,七分风流。别院里其实有爹爹和阿弟的男装,她为报前世的仇,故意给了他一身下人衣衫,他却硬是穿出了仙风道骨之感。 她捺下嘴角,不高兴了,想走,被这么大剌剌盯着,也不好走,隔着半座桥,同他僵着。 日光满撒,池塘金光粼粼,清风涌过,轻轻撩动耳畔几根鬓发丝儿,衣摆拂动玉珏,发出一片悠长清啼,也不知飘进谁的心里? 「姑娘,姑娘,不好了。」滴翠脚不点地跑来,在桥前刹住,奇怪地打量他们。 阮攸宁轻咳一声,尽量让语气稀松平常,「何事这般慌张?」 滴翠朝苏砚福了福,凑到阮攸宁耳边,「姑娘,我才知道,这儿的厨娘最近告假回家,今日没人张罗午饭。」 主家甚少来人,厨娘在与不在,大家都不甚关心,左右还能从库房里寻摸点熏鱼腊肉垫巴肚子。阮攸宁倒是不介意吃这些,但今日毕竟有个身份尊贵的伤患在,不好随便打发。 她看了眼滴翠,滴翠登时把头摇成拨浪鼓,沉吟片刻,拍着滴翠的肩凛然道:「速去写一张告示,招个厨娘来,要求不多,能把饭蒸熟就成。」 滴翠苦着脸,「未免太仓促了吧。」 她郑重道:「饿死事小,丢脸事大。我口述,你执笔,先写个它几张。」 话还没吩咐完,桥上飘来一声轻笑,「姑娘若不嫌弃,我倒是能下厨。」 「啊?」她呆呆转过脸。 苏砚点头示意她没听错,「至少,饭能蒸熟。」 「这样不好吧……」 阮攸宁讪讪错开眼,还想推脱,苏砚已让滴翠带路,等她回神追上去,人已到厨房。 不得不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简直玄妙。 这个几日前还嚷嚷要「清」她的人,现在竟挽着衣袖在她家灶台前炒菜,姿态潇洒从容,完全看不出是个天潢贵胄,且身上还有伤。 君子远庖厨,更何况,他可是未来皇帝呀! 阮攸宁惊呆了。 「能帮忙添些柴火么?」苏砚笑吟吟问,颠大勺的模样也风雅地像执一卷经书。 滴翠嗯嗯点头,撸袖子就上。阮攸宁别扭着不想动,被她生拉硬拽了去。 柴火噼啪作响,鱼被切成薄如蝉翼的肉片,整齐摆在盘中,葱花在锅里头滋滋吵闹,香气飘散开,主仆俩张圆嘴,疑是银涎落九天。 外头忽然跑来一人,「姑娘,世子爷来了。」 阮攸宁正百无聊赖地拨弄柴火,闻言,眼湛精光,丢了木头撒腿就跑。 苏砚专心致志雕着他的萝卜,放任余光追逐那花蝴蝶似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神情纹丝不乱,轻描淡写道:「这位世子爷是……」 滴翠心大,吃了人家东西,屁股就更歪了。 「是姑娘的孪生弟弟,昨儿姑娘还给他去信儿,让他帮忙来着,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第06章 是弟弟呀。 苏砚心头一松,笑意转浓,动作也轻快起来,连他自己都未觉察。 孪生姐弟本就少见,京中公侯又不多,排算一下,很快就对上号。 原是卫国公的掌上珠,他竟不识。 书房。 阮羽修扒在门框上,目光一茬接一茬地扫过排排书架,确认自己的宝贝珍藏没少,这才捶拍胸口,缓过来气。 阮攸宁翻起个大白眼,照他脑门给了个榧子,「你就不能出息些?一个大老爷们,还是将门之后,见天捧着本《会真记》掉金豆子,好笑不好笑?」 阮羽修站直身,比她高出整一头,轻松躲开,「姐,你何时也学会了爹爹那套说辞?我不就爱看个话本子么,又不妨碍我上阵杀敌,怎么就不许了?」 阮攸宁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面前这张嬉笑的白净脸庞,慢慢与前世重合。 那时,爹娘双双罹难,他披麻戴孝,背着二老的牌位单枪匹马杀入皇宫,寻苏祉报仇。苏祉欣然立在墙头恭候,还命人将她请来。 夹道深邃,流矢如雨。她挣开宫人拼命朝他奔去,他也转向她,面色苍白,眼底布满爆裂的血丝,倒地前,却还是努力给她挤出了个灿烂的笑。 直到死,他的膝盖,都不曾弯折过。 她的弟弟,是她的骄傲。这辈子,她要看着他骄傲地活着,会说会笑,会跑会闹。 但事还是要秉公办的。 她平复了下心绪,抱臂威胁:「少来,我可告诉你,差事要是没办好,你背着爹爹私藏起来的这些宝贝,我一样不留,全给它烧了!」 因苏砚这个不速之客,她误了回家的行程,可退婚之事又迫在眉睫,她便连夜写了封信,飞鸽传书,让阮羽修帮忙转交给爹娘,让他们二老在她回来前千万不要应下这门亲。 不过他能这么快就赶来,倒是她始料未及的。 阮羽修拍拍胸脯,「我做事,你还不放心?」 阮攸宁眼里闪光。 「看把你紧张的,不就送个信么,有何难?」他不屑地哼哼,衣摆一撩,大摇大摆坐到凳子上,「就是……出了一丁点儿小状况。不多,就一丁点儿,我发誓!」 他忙竖起三指,指天道:「你让我转送的信,我的确是交到了爹娘手上,只是、只是……」 声音渐低,左顾右盼,「送信的时候,舅舅、舅母正好在家中,和爹娘商讨你与表兄的婚事。爹爹听闻是你写来的信,就说都是自家人,没什么好顾及的,让我直接念。我前几日又刚叫他数落,说读书有气无力,念得就大声了些……当然也不是很大声,旁人都不知有这事,也就冬荣那小子耳尖,隔了三堵院墙还能听见。」 「然后四位长辈的脸,就……」他歉然笑笑,「大概就跟你现在的脸一样绿。」 阮攸宁眼前一黑。 完了完了,爹爹最好颜面,这么一闹,她还退什么亲?没得叫他拎出门子,家法伺候了! 她气哼哼地踹凳子腿,「你成心的?」 阮羽修嘟哝:「我哪知道你写信回来是要退亲……」讨好地拉她落座,亲自替她捏肩,「所以我这不快马加鞭赶来帮你了么?退亲有何难?只要你一句话,我马上就把表兄打残咯。」 阮攸宁嗤笑,「然后爹爹就把你打残?」 他眨巴眼,缩了脖子,乖乖帮她捶肩,半晌又问:「姐,这好端端的,你怎就突然想退亲了?你不是挺喜欢表兄的么?」 阮攸宁凝神琢磨挽救的法子,没搭理他。他倒起了好奇,不住撺掇,「莫不是你在登州住的这半年,心有所属了?」 他越问越来劲,阮攸宁缠闹不过,随口扯道:「似他这种绵软娘气的男人,我最是瞧不惯。稍懂点花拳绣腿,正经连战场都没上过,就敢跟人指点江山,遇到点小病小伤,又跟去了半条命似的。 「我要嫁就嫁个高大魁梧的英雄,能单手扛起一头牛,那多威风。」 屋外,苏砚停下脚步,看向窗子,眼神复杂。 阮羽修觉着,她这是拐着弯儿骂他,小眼神当时就不对味了。 「姐,那照你这么说,咱们大邺就没人配得上你了?这要是一头猪能驼起一头牛来,你也嫁?」 阮攸宁哼笑,「一头猪驼起一头牛,这事算不算稀奇,我是不晓得了。不过……你这上赶着给猪当小舅子的劲儿,倒是挺稀奇。」 「嘿,你骂谁呢!」 阮羽修嘶了声,来之前他听说,她最近一直闷闷不乐,心里还记挂得紧。现见她得意洋洋,小尾巴都快翘到天上,他心头的大石也松快些。 罢了,想损就损吧,她开心就好,左右也掉不了二两肉。 「姐,你要实在不想嫁,我就找人……把他打残咯。」 阮攸宁捧脸的手改扶额头,「你就别裹乱了,好歹是亲戚,打断骨头连着筋,总得给爹娘留点颜面吧。再说了,舅舅是什么人?你把表兄打残了,是想让爹爹进诏狱,还是想自己个儿进去过个小年?」 话语未尽,只听屋外有笑语声:「这好端端的,是谁想去诏狱过年?我倒是能帮忙牵线搭桥。」 修竹般的公子正执扇,大步朝这来。 面颜俊朗,修眉星目,笑容得体。一身云锦钴蓝直裾烫得直溜,半点褶子也瞧不见,腰间垂着玉珏荷包,远远看去就两个字——贵气! 阮攸宁心却揪成一团,瞪向身侧。阮羽修大摇其头,低声苦巴巴道:「真不是我带来的!」 「阿鸾别来无恙。」 程俊驰立在门外,朝她拱起两手,袖子遮住他半张脸,眼皮微抬,目光绵绵粘在阮攸宁身上,撕也撕不下来。 他自做了锦衣卫经历,就鲜有机会见她。现下又见,只觉她出落得愈发明艳,仙姿佚貌,身段玲珑,宛如一朵含苞待放的娇兰,光是瞧着,满心碎尘便都化作烟去。 真不知抱在怀里,该是何等温软馨香。 第07章 阮攸宁受不了这油腻视线,眉心攒捻,朝他略点头,便转身坐到角落。 程俊驰露出微微失望之色,旋即又笑盈盈靠近,「阿鸾离京这么久,姑父姑姑都记挂得紧,眼下既已回京,为何还不回家?老是住在这别院算怎么回事?」 声音极是温柔,边说边伸手去摸她的头。 阮攸宁略略侧了下脑袋,躲开,「别院里景致不错,入秋后红叶似火,我还想多待几日,赏够了再回。爹爹和阿娘都没说什么,怎么表兄倒先问起我的不是了?一会儿是不是还要把诏狱理审犯人那套刑罚,也搬到我身上?」 程俊驰望着半空中孤零零的手,发怔,「你从前,可是唤我驰哥哥的……」 阮攸宁语气淡淡,「表兄,你也说了,那是从前,我现在已经长大了,自然要更懂分寸,以及……」杏眼转向他的手,微眯,「男女之防。」 程俊驰手一哆嗦,像抓了把刺球,讪讪缩回去。笑容雷打不动,风度谦谦,折扇骨却在掌中嵌下一道深痕,可见心中不悦。 阮攸宁暗笑。 装,继续装,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阿鸾既喜欢,那多待几日也无妨。只是这姑娘家,还是该留在家中,多侍奉父母才是。姑姑的绣工甚是出众,阿鸾也该多在旁边学习,莫要在外抛头露面,折损你清誉。」 他仍站在原地,舍不得挪步,「前几日我已登门向姑父提亲,想着也该给你个交代。」边说边摸出一枚玉,「小玩意,不值几个钱,只当给你顽的。」 阮羽修最通这玉石门道,潦潦瞥一眼,眼珠子差点收不回来,「表兄,这可是西域昆仑那边的籽玉呀,千金难求,你管这叫小玩意?」 他一把抢来,哈口气,抬袖轻轻擦净,举到眼前细看,只见那润白中隐透着一抹碧翠,光泽流转,水头又似黄翡,顿时赞叹不已:「好玉!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比这成色更好的。」 程俊驰腰背直拔起来,挑眉静候美人道谢,却只听她懒洋洋道:「你既喜欢,那便送你了。」 那张得体的假笑,终于撬开一丝裂痕。 「谢谢阿姐,还是你心疼我!」阮羽修没心没肺地做了个揖,丝毫不察周遭尴尬气氛,捧着玉,正想去太阳底下细看,身后忽响起一阵呵斥。 「我送你的东西,你当着我的面就转手送了别人,可是不把我放在眼里?」程俊驰眼中蓬着薄怒,「所以你才敢写那样一封信,还让你弟弟当着我父母的面念出来,叫你们阮家上下都听见,存心羞辱我,羞辱我程家,是也不是?」 空气凝滞。 阮羽修傻傻杵在门口,总算想通了。 感情兜了大半天,还是为了那封信。 可自己昨日就已经为这事,亲自带着礼物登门跟他道过歉,他也豪爽地说「无心之过,不妨事,莫要伤了两家感情」,可现在怎又记在了心里,还特特跑来跟阿姐问罪,也太小肚鸡肠了吧……再说了,阿姐不过是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写出来,真正闯祸的是他,与阿姐何干?有本事找他说话呀。 头先他还奇怪,阿姐为何执意要退亲,现在隐约有些明白了。 阮攸宁悠然抬起手,欣赏自己新染的纤甲,「表兄方才劝我回家,口口声声说是为了我女儿家名节考虑,可扭头就送我一块这么贵重的玉,这又是何意?表兄你可是外男,私相授受,这回子怎就不记得我的清誉了?」 程俊驰一愣,生硬地错开目光,「你我即将成婚,我怎么会是外男……」 阮攸宁直接呵断,「表兄慎言!我待字闺中,尚未婚配,也从未与任何人定过亲,你可休得胡言,辱我名声!」 程俊驰面色阴沉,再无半点君子风度,「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姑父要你嫁我,你还能不嫁?」 「那我就等爹娘发话,轮不到表兄来这假模假样地扮好人,拿一块破玉要挟于我。」 两人俱都梗着脖子,沉默对峙。屋子变得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程俊驰怔怔凝视她的脸,分明还是他朝思暮想的模样,却莫名有些不认识了。 明明上次分别前,她还藏在立柱后头,只敢露出半张娇面,才道一声珍重,耳朵根子就红透了。不过短短半年时间,怎就生分至斯? 她是真不想嫁给自己了。 可……那又怎样?一个黄毛丫头,孩子脾气,眼皮子又浅,懂什么?也罢,大不了再宽容她几日,等将来过了门,自己再费心好好管教便是。 畅想她日后在自己身下承欢的媚态,满腔怒火就跟露水见朝阳,一下就没了影。 他低头片刻,再抬起来,已然恢复进门前的温润,「那表兄我就先回去,静候阿鸾佳音了。」 这亲,他结定了! 说完,他就大步流星出门去,嘴角高扬,压都压不下来。可越走,他越觉后头有阴寒视线扎刺他背脊,回身打量,却又不见异样。 他今日赶来,除了质问外,还有一事。昨日父亲派去追踪昭云旧部的人,递消息回来说,人是在这附近跟丢的。可他方才听阮家姐弟俩说话的意思,似乎并不知此事,这又是为何?锦衣卫里各个都是精锐,总不能看错吧…… 人已走远,阮攸宁还漠然眄视大门,眼神毫无温度。 前世他就是这副嘴脸,人前温润大度,堪称君子,诓住了所有人的眼;人后却锱铢必较,自私自利,毫无担当。 说是疼宠她,却只是爱她的脸蛋和身子,当她是自己的附庸物,与桌椅板凳无异。平时陪他睡个觉,帮着理理家,关键时刻更是能献出去讨好人,为自己消灾避祸,谋求富贵。 这辈子,莫想! 可是要怎么做呢?瞧他出门时志在必得的模样,这亲只怕更难退了。 她垂下两道细眉,长吁短叹。 阮羽修看着手中的玉,回想送玉的人,心里一顿恶心,见院子里路过一扫洒丫鬟,随手将玉丢了过去,「喂,送你了。」 小丫鬟捧着飞来横财,不知所措。他已掉头回去,搜肠刮肚地想安慰的词儿,忽觉出一丝异样,抽出腰刀挡在阮攸宁面前。 「什么人!」 阮攸宁从座上惊跳起,躲到他身后,探出半颗小脑袋张望。 四下寂然,秋叶打着旋,从廊外飘来,慢慢悠悠落在乌皮靴旁。苏砚不紧不慢地作揖,「我来,是想告知二位,午饭已备好,可移步去用膳。无意偷听壁角,还望莫怪。」 他笑意不带任何攻击性,阮羽修手里的刀却越攥越紧。 第08章 他平日虽吊儿郎当,但警惕性从没少过,自认武功不差,对周围的气息更是敏锐,连爹爹都很难在他面前隐藏,可这人分明已经在外头站了许久,若非故意暴露自己,只怕他还发现不了。 阮攸宁凑到他耳边解释。阮羽修攒眉上下打量,终于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拽出了鄂王这号人物。 豁然开朗之余,是莫大的震惊和钦佩。 原来真正的高手都兴装病弱这套,改天他也试试。帝京里要多这么个人物,日后有的热闹了。 苏砚视线落在他身后,满室灰暗中,那里是唯一的亮色。可现在,那抹亮色也拢着一层淡淡的灰,明明刚刚在厨房还是明艳的…… 他心头抽了抽,背在身后的手,默默攥成拳。 「我虽无意听闻,但,却有一拙计,可解姑娘之围。」 阮攸宁半蔫的小脑袋蹭的一下支起,未料他竟也在看她,好像还盯了许久,心头一蹦,旋即低头,缩回阮羽修身后。 说了能帮忙,却得来这么个回应。苏砚这回能完全确定,她就是在躲他。上一刻跟那姓程的拌嘴,还是只牙尖嘴利的小老虎,见了他就立马泄气,成了猫。 为什么?他长得真就这么吓人? 俊秀无俦的星眸暗了暗。 阮羽修心大如斗,全没留意这周遭气氛,快言快语道:「王爷真有法子?快说说,快说说。若能帮我阿姐脱离苦海,日后王爷有事尽管吩咐,我阮羽修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法子自然有,只不过……」苏砚抿笑,「先吃饭。」 阮羽修「好好好」地满口答应,赶了一晚上路,千里良驹都累瘫巴了,他又能好到哪去?摸着肚皮往外走,见阮攸宁不挪窝,还十分贴心地伸手拉她。 阮攸宁不想吃苏砚做的饭,更不想与他同桌,但是很想知道他的法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被拽出门,抬眸,同他的余光不期而遇。 那温柔笑意里头,分明还有那么一丝得逞! 阮攸宁气不打一处来,发誓一会儿绝不多吃,气死他! 然后她就成了席间吃的最多的那个。 反倒是一直唔嗷喊饿的阮羽修没能吃上几口,敲碗抗议:「姐,你再这么吃下去,过不了几日,自己就能扛起一头牛了。」 阮攸宁反驳的话张口就来,侧脸被一道视线烫着,舌头突然就不听使唤了。 阮羽修等了半晌,见她雪玉般的脸蛋慢慢涨红,黑眸左右乱窜,慢慢垂下,豁然抬起来瞪他一眼,又低了下去。头回在口舌机锋上尝到甜头,他一下抖起来,也不管她为何不驳,只顺着话头越说越来劲。 阮攸宁几次要开口,目光向右一瞟,人就蔫回去,只撅着嘴愤愤扒拉米饭。 「时下盛行慵怠之风,京中权贵各个姿态绵软,阮姑娘身为将门之后,能秉持率真本性,不扭捏作态,飞扬跳脱,神采奕奕,实在难能可贵。」 苏砚语气淡淡,垂首往茶盏子里蓄水,轻轻晃了晃,再倒掉,如此反复几次,待清洗干净后,又放回原处不用。 阮攸宁左胸口那块拳头大的地方,似有若无地蹦了下,不敢相信他在帮自己,眼睑不动,眼珠滴溜溜转过去,又滴溜溜转回来,定了定神,下巴和嘴角一块扬高。 「哼,就是。」 苏砚瞥着眼角那点色彩慢慢恢复初见时的明亮,嘴里喝着茶,心里微醺。 阮羽修「好好好」地应了,细想,又觉这话更像是在鞭挞他。 今上登基后,四海生平,朝中便兴起重文轻武之象,武官见了文官,都要自降三级。明明四面虎狼环视,武将却一味藏头缩尾不思战,就连爹爹也被迫雪藏良弓。而今大邺国力强盛,自是出不了什么大事,但长此以往,难保日后不会积重难返。 「要是昭云十八骑还在就好咯。」他拨两口饭,叹道。 苏砚捧茶的手微微一颤,溅出两滴茶,笑道:「想不到世子也爱好这些虚无缥缈的传闻?」 阮羽修急了,「怎就虚无缥缈了?我朝开国之初,夜秦屡次叩边,高|祖皇帝御驾亲征,死守利州。粮草水源皆断,若不是这十八人以命相保,如何等来援军?又如何有今日这四海来朝的盛世?」 「后来这十八人虽都相继离世,但昭云军的军魂还在。朝廷不也保留了这‘十八骑’的美名,专门拿来封赏军功显赫的战士么?就拿前朝许太后乱政说吧,要不是他们十八人与叛军周旋,为援军争取来时间,这天下不就……」 「咳!」 阮羽修见阮攸宁怒目摇头,立马明白过来,闷头吃自己的饭,只在心底默默补充完这句:这天下不就要改姓了么? 他素日口无遮拦惯了,差点忘记,眼前现就坐着个「苏」姓皇族人士。眼睛从碗沿上抬起几分,忐忑地打量,见苏砚只微微一笑,专心品自己的茶,暗暗松气。 还真是位好脾气的王爷,比他之前打过交道的几个王都好,尤其是东宫里的那位…… 成为昭云第十九骑,一直是他的梦想。这番话,他平时只压在心底,在爹爹面前也不敢提,今日难得一抒胸臆,胃口大开,筷子动得飞快,很快就把这点不快抛诸脑后。 「这菜味道不错,就是品相差了点。」 「我自幼不辨颜色,色香味无法兼顾,叫世子失望了,惭愧。」 两道目光自左右齐齐扫来,苏砚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语气云淡风轻,像在说别人的事。金芒映照他脸庞,白皙的皮肤恍若沾了一层细细的金粉,高洁得像九重天上的仙。 阮攸宁却瞧出一丝寂寥,发着怔,恍惚想起前世失明以后的事。 那时候正值海棠花期,恰逢那年宫里头的西府海棠开得比往年都要好。 苏祉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存心示威,命人将宫里头能搜罗来的海棠都移入鸾鸣宫,摆在她面前,要她赏。 她抚摩花瓣,听着宫人言不由衷地夸赞花美,脸上在笑,心如刀绞。 赏花,对旁人来说是多么简单的事,简单到不值一提,于她,却难于登天。从那以后,她绝不口提海棠一字。 她能理解苏砚心中的遗恨,和那种不愿被视为异类,而强装无事的倔强。 不是喜欢黑白,才只穿黑白,而是别无他选。 她霎了霎眼,垂首继续吃饭,吃得比之前还要开心,见阮羽修傻杵着不动,拎起筷子敲他一记。 第09章 「菜做出来是给你吃的,不是看的,还不快吃?这要是不好吃,就算你在上头堆满了花,还不照样没人吃?」 说完便觉渴,随手拿了茶盏子,斟水喝。 菜是挺可口的,就是咸了点。 苏砚没说话,心里淌过一股暖流,目光落在茶盏上,似笑非笑。 阮羽修自知理亏,不敢造次,埋头咽下这哑巴亏。吃着吃着,抬头看他们两眼,低下去,又抬起来,嘴里一阵酸。 不对啊,这明明是他家,他的地盘,怎么最后倒成了他两头不是人了?! 一顿饭,差点将姐弟情分吃没了,而修复这层关系的,是苏砚一番话。 一番,据说能帮阮攸宁收拾残局的话。 嗯,据说…… 「退掉这门亲事不难,天下父母都希望自己孩子好过,只要细细同他们剖白,他们不会不答应。不如先请世子回去求情,等二老心情平复以后,再来接阮姑娘回去,好好商量。」 阮攸宁听完,脑海中「咣当」闪过三个大字——被骗了。 这也算法子?她捧着心口,歪躺在椅上,恨不得把方才咽下去的饭菜全吐出来解气。 眼梢瞥见苏砚正附在阮羽修耳边嘀咕,也不知说了什么,阮羽修一拍大腿,对他又是作揖又是道谢的,同她道几声放心,就风风火火出门去。 苏砚说了什么? 阮攸宁猜不透,见他出了屋子,忙追出去,隔开一丈远,别别扭扭跟了大半天,咬着嘴唇,好不容易壮起胆子问了,他只低头笑笑,什么也没说。 事关终身,她岂能轻易罢休? 横竖她现在已触怒爹爹,不好回家,阿弟来消息前,就只能躲在别院,时间有的是,非要问出个所以然来。 她强压住心头怨气,跟在他周围,软磨硬泡,混久了,心也变宽变大,追得更紧。用滴翠的话说,就像块狗皮膏药贴他身上。他要写字,她便殷勤地帮忙磨墨;他要做饭,她就主动揽去添柴的活,就差帮他热炕头了。 可他仍旧只有一个回答,就是没有回答。 渐渐,阮攸宁意识到不对,她好像又被骗了,这人是不是压根就没想过要帮她,否则为何半个字也不肯透露? 她端着药碗,十指紧扣碗沿,扣得甲盖发白,将碗往滴翠手里一塞,转身回屋,再没去找过他。 月亮越来越圆,树枝越来越光,阮羽修一去,就仿佛石头子落深潭,连个响儿也没。 阮攸宁抱膝坐在胡榻上,呆呆凝望夜空,眼皮泛着刚哭过的嫩粉,寒风四面吹荡,纤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我见犹怜。 每年中秋,家里都会设宴赏月,上下同乐。目下府中定是张灯结彩,其乐融融,只有她像一只断线风筝,随风漂泊。 苏砚送来的鱼羹摆在桌上,早没了热气。 翌日清晨,她还昏昏沉沉,就被滴翠从被窝里强捞出来。 「鄂王府派了马车来,现就停在门口,要接王爷回去。」 阮攸宁一双睫毛轻轻颤抖,慢慢睁开。他这是要逃了么? 滴翠觑着她,吞吞吐吐,「姑娘不去送送么?」 阮攸宁翻个身,继续睡她的,阖眼,却了无睡意。脑海里忽浮现出他那日吃饭,被阿弟撞破秘密时的寂寥模样,胸口左边慢慢软了下去。 叹口气,拥被坐起,「走吧。」 别院正门。 阿渔又抓了把草料,回车前喂马,可骏马早已吃饱,喷了个鼻响,扭头不理。他见塞不进去,捋着它的鬃毛,发出声同病相怜的叹息。 张七头顶寒风,诺诺应着苏砚的吩咐,一张脸笑得快抽筋,却还是要坚持笑着。 来回来去就这么几件事,他拍着胸脯保证过不下十回,会照办,可王爷还是不放心,一直同他絮絮说道。他胸口聚了股闷气,抬头对上那张清隽笑脸,又只得从角落再扒拉出点耐性,慢慢磨,拍胸脯的动作不知不觉也变成了捶。 后头响来一阵璜珏脆响,张七诧异回头,却有一片洁白袍袂抢先从眼前移过。 阿渔赶紧跟上,以为王爷要迎上去,他却又停住,站了须臾,慢慢退回原地,整顿面色,与方才无异,原本藏在袖底的两只手,此刻却露出在外头,紧紧交握。 脚步声近了,阿渔抑制不住好奇,悄悄抬头,视线擦过苏砚的袍袖,望过去。 白色鹅软石铺就的小径,日久经年,早叫踩成了暗灰,可来人盈盈往那一站,就扫去了所有萧瑟。 阿渔呼吸微窒,转头,惊见王爷眼中尽是他从未见过的温柔,会心一笑,缩起脖子打量。 客套了几句,苏砚叫来黎绍,同阮攸宁道谢。 黎绍起头还抹不开面,谢字卡在喉中,如何也出不了口,但见她一个小姑娘都落落大方,不计较他那日的唐突,心中又敬又愧,抱拳长揖,朗声道谢。 待他退下,二人便都无话。 阮攸宁神色寡淡,垂下眼睛,盯着鹅软石间的藓苔,显是不愿与他多待。 苏砚目光微暗,从腰间扯下一块玉玦,递上前,含笑道:「阮姑娘于我有救命之恩,改日倘若遇上什么难处,都可来寻我,我定当全力相助。」 阮攸宁牵了下唇,全力相助?鬼才信! 墨色的玉承托在苍白的手心中,阳光下分外刺眼。一个不收,一个就固执地不肯收手,只余穗子半垂风中,凄惨摇晃。 阿渔攒起两道眉,捏着手,探头急道:「这玉是王爷打小戴到大的,从未离开过身,平日磕到桌子,都要心疼大半日,姑娘就收下吧。」 苏砚横他一眼,他吐吐舌,缩回去。 第10章 阮攸宁噙着得体的笑,敛衽福礼,「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王爷不必放在心上。况且这几日您为小女张罗饭食,也算报过恩,咱们两不相欠。」 苏砚眼里最后一点光也散去了,嘴唇翕动,「倘若我非要放在心上呢?」 声音极轻,风一吹就散。 「您说什么?」阮攸宁古怪地看着他。 苏砚牵起个苦笑,把玉塞到滴翠手里,转身就去。阮攸宁忙抢了玉,快步追上,他却突然驻足,侧过半张颜,秀长的眼睑下寒光涌动。她心头大跳,再不敢动。 「本王的命,应当不止这区区几顿饭。」 称呼一改,那种号令千军的澎湃气势立马汹涌而出。 阮攸宁下意识攥紧玉,膈得手心生疼。 这些时日叫他的好脾气惯坏,给他冷脸他也不生气,她都快忘了,这人前世于尸山血海中拼斗的血性。 「我不是那个意思……」 明净眼波怯生生望过来,苏砚立马收敛气势,眼神左右飘忽,欲言又止,最后看她一眼,隐有不舍,却还是转身上了车。阿渔面露失望,紧随其后。 马蹄声杂沓远去,阮攸宁仍站在原地不动,玉佩握在手中,热得发烫,心里一顿气。 明明是他临阵脱逃,失约在先,怎还怨上她了? 骗子! 她高举双手,很想把玉摔了,最后还是放了下来,回望身后空荡荡的别院,下定决心。 「滴翠,收拾东西,明日就回家。」 求人不如求己,这烂摊子,还是得自己收拾。 一夜辗转,待到天光大亮,她还没起,就被一个消息惊醒了。 阿弟抓到程俊驰偷养在外的妾室,还是个勾栏贱籍女子。 不久,这事就传遍帝京。舅舅脸上无光,不等人回来,就当街拿板子抽打了一顿,自提了人登门跟爹爹、阿娘告罪,称无颜高攀,主动退了这门亲。 滴翠报完信,对着地面一顿呸。几日前她还觉程俊驰这人不错,今日她连传个话都嫌恶心,怕脏了嘴。 阮攸宁从床上爬坐起来,目光空落在虚无一点上。 程俊驰在外偷养妾室,她都经历过一世,竟不知还有这事?且还是被阿弟抓着的? 阮羽修有多少斤两,她这做姐姐的清楚得很,没有高人指点,怎斗得过程俊驰?而这高人…… 她紧紧抓住团簇在腰间的锦被,亲事如愿退掉,她却没有预料中那般欢喜,反倒很不是滋味。 滴翠见她脸色不对,以为是叫这事气着了,忙安慰道:「姑娘若为这种人气坏身子,不值当。脓包是越早挑破越好,不然等姑娘嫁过去再闹出这事,岂不糟糕?」 「这姓程的也真能装,都抓奸在床了,还死不承认。程大人要送走那女子,那女子跪在程家大门口哭着求他,好歹相好一场,他连面都不敢露,还使人出来帮忙打发,敢做不敢担的东西,呸!」 「他们这一闹呀,宫里头都惊动了。私德有亏,家宅不宁,不光把自己前程葬送了,连程大人也跟着沾包。未娶妻就先养外室,还是这样个出身,我看这日后,哪家还敢把姑娘许给他。」 阮攸宁微微一笑,等她骂舒服了,方才问她箱笼是否都收拾妥当。滴翠边伺候她梳洗边点头,将马车和别院的情况一一说与她听,因见她神色恍惚,只当她还在为那混蛋气闷,便在旁陪她说话散心。 用过早饭,二人带上随身包裹出门,滴翠往她身上加了件软缎披风,阮攸宁转过垂花门,隐约听见有婴孩啼哭,茫然循声过去。 影壁前,张七正絮絮嘱咐一对留下看守别院的夫妇,怀里还抱着个枕头大小的襁褓。 阮攸宁奇怪,上前询问缘故,张七同她解释:「是王爷临走前吩咐的,几日前姑娘不是用孕妇产子的幌子,赶走那伙人的么?王爷说,既撒了这谎,就要把谎给圆全乎了,免得那伙人再次找上门,见不是这么个事,平白惹麻烦。」 滴翠蹦跳着过去,逗弄那个小枕头,嘴里不住夸王爷做事周到,两厢一对比,更觉那程俊驰不是东西,给王爷提鞋都不配。 这样牢靠的人,要是能永远护在姑娘身边,那该多好? 阮攸宁呆呆立着,心里发堵,堵得厉害,转身,加快步子朝马车走去。 此时天色还早,马车吱吱呀呀行在路上,道边行人稀落,入城后方才有了点人气儿。滴翠身上乏虫闹得厉害,叫马车一晃,早支撑不住,侧枕着车壁呼呼睡去。 阮攸宁失笑摇头,腾出块空地,扶着她慢慢卧倒,好睡得安稳些,又从包袱里摸出块绒毯,轻轻盖在她身上。 「上辈子委屈你跟我进宫吃苦了,谢谢。」 谢谢你一直不离不弃。 阳光由竹帘缝隙筛选成粗粗细细的光线,照在她脸上,眸中隐有泪光。她吸吸鼻子,低头整理包裹,忽闻「叮」的一声,有东西滑落在地,草草瞥了眼,目光一定。 是苏砚送给她的玉。 昨日的画面重新浮现,尤其是最后那一眼,叫她的心跳得更快。 她捡起玉,拂去上头纤尘,细细端详。 这是块白玉,触肤生温,品质上乘,更难得的是,其上色泽竟是深深浅浅的墨,浓淡相宜,跟它主人一样。 见物如见人,他是不是成心的?认同女子误国一说,定是对女子存了轻贱之心,又为何主动帮她?既然要帮,那又为何什么都不肯告诉她?明明把她没想到的婴孩之事都安排妥当了,却只字不提,一走了之? 做好事还藏着掖着,真是个琢磨不透的人。 还不如一开始就什么也不做,她也不至于心虚至此,想讨厌又讨厌不起来,他到底想干嘛! 越想脑子越乱,她捏紧玉,闭眼,连敲几下脑袋,重重呼出一口气,把玉胡乱往包裹里一塞,不管了! 马车行过怀贞坊,一道阴恻恻的视线越过宽街,定在马蹄子飞溅起的尘土上。 第11章 布衣男子从酒肆角落窜出,探长脖子望了望,预备回去报信,后头突然罩下大片黑影。 「兄弟这是要去哪?」黎绍环勾住他的肩,笑眯眯问,「我家主人想请你喝一杯,怎样,赏个脸不?」 他一劲儿摇头,想溜,奈何力气敌不过,被生拉硬拽了去。 巷坊幽深,他被人推搡着,跌跌撞撞到了巷子尽头。两侧杂物堆叠,涌着霉腐味。 正中立着位少年,负手背对他,身形清瘦,下盘却沉稳如石,气势逼人,一看就是个身手不凡的练家子。一身衣袍洁白如雪,头发纹丝不乱地束于玉冠中,与周遭杂乱格格不入。 他耸耸肩,挣开黎绍的手,壮着胆子问:「青天白日就敢当街绑人,你们可知道小爷我是谁?」 话音未落,他就被黎绍踹了脚膝盖窝,长跪在地,怒气上来,指着黎绍张口就要骂,却又被抓住指头用力一撅,骨头「咯吱」响了几声,就断了。 十指连心,他捂着手指,倒在地上打滚,惨叫连连,适才的气焰也随骨头一块被撅断。 黎绍啐他一口唾沫,「没用的东西,还敢跟王爷大呼小叫,信不信我把你所有指头全撅了!」边说边从他怀里搜出块铁制腰牌,恭敬捧上前。 苏砚看着腰牌上东宫的字眼,笑吟吟问:「你可知,接下来该干什么?」 这笑明明不带任何攻击性,却别具一种寒意,比黎绍直接了当的狠辣更叫人后怕。 他后衫湿了个尽透,抖似筛糠,还想再挣扎,目光下移,惊见那块腰牌在苏砚手中慢慢变了形。 他的骨头,可没铁硬。 他三两步爬行到苏砚脚下,咚咚磕头,「小的该死,小的知错了,只要王爷您肯放过小的,小的一定守口如瓶,不会把您在阮家的事告诉上头,您大人有大量,就饶过小的吧。」 苏砚漠然睨着他,眉心微微皱起,将衣摆从他手里头拽出,后退一步,朝旁打个眼色。 阿渔颔首,摸出个沉甸甸的荷包丢去,「这是王爷给你准备的盘缠,拿去把手指头接好,今日就离开帝京,走得越远越好,随便找个地,隐姓埋名吧。」 他额头抵地,余光瞥着荷包,死死咬住唇,咬到发白,也不动一下。 阿渔鼻子哼哼,「你上有七十岁老母,下有十岁女儿,和一个八岁儿子,都在太子殿下手里头,是也不是?」 他肩膀一抖,豁然抬头。 阿渔对插着衣袖,看着他道:「王爷都替你救出来了,现就安置在城外驿站里头,你越早赶过去,追兵就越少。」 他忡怔住,像是三魂七魄都散去了,眼中泪光愈显,片刻就盈满眼眶,膝行退开,五体投地地叩拜。 「谢王爷救命之恩!」 苏砚淡淡扫了眼,转身,继续眺望刚才的方向,眼中戾气慢慢退去,流淌出几分温柔。 「本王不需要你谢,把你答应过的事做好就行。记住,倘若阮家的事从你嘴里漏出去半个字,无论你藏身何处,本王掘地三尺,都能把你找出来,挫骨扬灰!」 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最后再敲个警钟,事半功倍。 待那人离开,苏砚还没有挪步的意思。 阿渔枯着眉毛,循他的视线看去,心里嘀咕:站在这傻看,连片瓦也瞧不见,想去卫国府就直接去呗,怕什么?就算人家姑娘不待见他,国公爷总不能把他撵出来吧。 这阮姑娘也真是的,论人品,论相貌,他家王爷在帝京都是数一数二的,过去多少姑娘同他示好,他正眼都不带瞧的,哪里配不上她,至于这么给人脸子瞧? 王爷都亲自下厨给她做饭了,她还想怎么着?自己跟在王爷身边这么多年,都没尝过王爷的手艺,她一小丫头片子,得了便宜竟还敢卖乖? 不知好歹! 苏砚心里却是另一番计较。 他知道那丫头在气什么,说到底,拿人家挂在心尖上的事故意吊人家胃口,是他做得不妥,她生气也是自然。 他原是打算告诉她实情的,可见她为打听这事,对自己态度大转,献殷勤献得格外勤,一天到晚只围着他转,他就有些飘飘然,生怕说出来,这些甜头就全都没了,于是就闭了嘴。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个道理,他懂,只是那段时间,心被捧得太高,突然就不想懂了。 结果就…… 唉,失策。 一步错,步步艰,以至于昨日道别时,他都心虚地不敢同她说实话,害怕会火上浇油,将仅存的好感也给抹杀了。 这头就没开好,日后该怎么办呀? 卫国公府,正堂。 阮羽修揉捏双手,在门口来回踱步,时不时叫住几个丫鬟,询问阿姐到了没。 程氏坐在屋里的紫檀木坐榻上,拿着绣绷穿针引线,牡丹还差几针就能绣完,她却迟迟不落针,心思随视线一道飘在外头。 坐榻另一头,阮光霁看她几眼,「她到家,自然会有家丁来报,你安心绣你的花就是了,急什么?急得来么?」 程氏扫了眼他手里的兵书,憋笑道,「老爷还说我呢?一炷香前您就在看这页,怎的这会子还没翻过去?」 阮光霁一噎,清咳了声,抖着书卷,「我这是在参详兵法,钻研其中精髓,你一妇道人家,懂什么?」 程氏挑眉哦了声,伸手要抢书,「那老爷都参详出什么了?说出来,让我也受受熏陶。」 阮光霁忙扭身躲开,「兵法玄妙,可意会不可言传。去去去,绣你的花。」扬起脖子,一本正经地念诵出声,状似认真,眼梢却擦过书页,直往门外瞟。 「来了来了,阿姐回了!」 阮光霁忽地从榻上直挺挺坐起来,瞥见程氏捂着帕子偷笑,脸上泛起些许红晕,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坐回去。 「爹爹,阿娘。」 第12章 阮攸宁抱住程氏的腰,一劲儿往她怀里钻,像只欢快的小鸟。 从前世算起,她已近十年未曾见过家人,这几日又经历了大起大伏,此刻一入母亲怀抱,眼睛就不自觉发酸发胀,所有委屈都顺着粉白脸颊簌簌滚落。 程氏只当她是想家想得紧,心疼无比,轻拍她后背哄慰,声音温柔似水。 阮光霁几次伸手,又几次缩回,攥起拳,沉声训斥:「翅膀硬了,捅了篓子就敢不回家了?你眼里还有爹娘吗!」 阮攸宁瞬间抿紧嘴不哭了,连头发丝儿都不敢颤一下。阮羽修正要打哈哈,闻言,也瑟瑟缩坐回角落。 程氏搂住她,嗔怨道:「都过去了,还提它作甚?再说了,这事能怨阿鸾么?那妾室又不是阿鸾给寻的,她才是最委屈的那个。」 虽说程俊驰是她亲侄子,但再亲也亲不过女儿。为这事,她已与兄长闹僵,但一点儿也不后悔。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自己的女儿,自己都不宝贝着些,还能指望别人替你宝贝着? 阮光霁见女儿躲他,眼睛发涩,沉眉不说话。 气氛有些凝重。 程氏正纠结该如何圆场,余光瞥见冬荣在门口探头探脑,神色焦急,便唤他进来。 「老爷、夫人,宫里头的来了位公公,说要见老爷,听意思,像是为太子殿下甄选侧妃的事。」 阮攸宁身体陡然一僵,这才想起来,前世这个时候,宫里头的确在忙活为苏祉选秀的事,只因那会她已定亲,不在秀女甄选的范围内,可这辈子不同了…… 不成不成,绝对不成! 她千方百计躲过程俊驰,为的不就是摆脱苏祉的魔爪,倘若因选秀再被他捉去,那不就前功尽弃了? 见阮光霁起身,她顾不得许多,揪住他衣角,指节揪得发白,一劲儿摇头,泪珠蓄在眶里,纤长睫毛几乎兜不住。 被女儿这般依赖,阮光霁百炼钢的心,一下软做绕指柔。 他如今虽半闲赋在家,但毕竟在官场浸淫多年,如何不知太子的古怪性情?就算她愿嫁入东宫,自己也断不会同意。 他伸手,大掌裹住她小手,轻轻拍了拍,「阿鸾放心,爹爹不会把你往火坑里推的。」 阮攸宁悬着的心,一瞬回归肚里,除了点头,什么都不用多想,望着爹爹离去的背影,只觉他伟岸如山,屹立在那,上保国家,下护家眷,有他在,她真的很安心。 前世,她总觉得爹爹太严厉,便远着他,直到出嫁都没和他好好说过体己话。可现在她很清楚,爹爹嘴硬心软,比谁都疼他们姐弟俩,这辈子她定要好好承欢膝下,报答爹娘的养育之恩。 她吸吸鼻子,从怀里摸出一双鞋垫,「阿娘,这是前几日,女儿在别院给爹爹做的,快入冬了,女儿在里头蓄了绒,可暖和了。」 程氏忡怔住,眼角泪光闪动,搂紧她哽咽道:「我的阿鸾,终于懂事了。」 「阿娘,您这话可就太偏心了。」阮羽修捺下嘴角,「我难道就不懂事么?」 「好好好,你也懂事。」 「就凭你问阿娘的这句话,你就还未懂事!」 「嘿,你怎么一回来就挑我刺儿?」 …… 屋内三人欢笑不绝。 阮仪芳站在窗外,透过窗缝往里看,目光从阮羽修转到程氏,最后落在阮攸宁身上,露出惊艳之状。 她是阮家二房嫡女,因父亲无祖荫,功名全靠自己挣,现正外放泉州做官,举家都搬了过去。她自懂事起就住在泉州,因下月外祖母大寿,她才随母亲回到帝京,暂住卫国公府。 在泉州时,她就闺名远扬,引来不少官宦公子追捧,可在帝京待了几日,她的世界就彻底颠覆了。 遑论那些公侯家的小姐,就连她们身边的丫鬟,身上穿的戴的都比她体面。泉州的那些姊妹还羡慕她能进京享福,可谁又能知,这个中心酸。 她摊开帕子,纤指拂过上头绣花,长睫渐渐垂覆下来。 听说堂姐快回来了,她熬了几夜,绣了几条花样不同的帕子,预备做见面礼,这条是里头最好的。可回想堂屋里那个粉雕玉砌的小美人,她顿觉自己处处透着寒酸,紧咬嘴唇,将帕子一揉,转身走了。 玉茗院。 孟夫人正和丫鬟核对行囊。论年纪,她与程氏一边儿大,但因日夜操劳,思虑过重,脸上皱痕已遮掩不住。见阮仪芳蔫头打脑地进屋,忙放下账册迎上去。 「我的儿,这是怎的了?可是在前头受气了?」 阮仪芳摇摇头,抓住她的手,「阿娘,咱们回泉州去吧,我不想留在帝京了。」 孟夫人眉头一沉,挣开她,「说什么傻话?来之前,娘不是都跟你说好了么?等进了帝京,你同你堂姐堂兄打好交道,多认识些勋贵公子,将来好物色个合适的,风风光光嫁进去,过好日子。」 阮仪芳耷拉着眉梢,未应声。 孟夫人重重哼气,从发髻上拽下根发簪,拍到她手里,「这几日你也瞧见了,你婶婶头上戴的是什么?你再看看你娘戴的,就这么一颗南珠,米粒点儿大,不仔细瞧还瞧不见,随便放哪家公侯府的夫人面前,人家连正眼都不带瞧的,为娘我还宝贝似的供着呢!你难道也想跟娘一样,随便嫁个廪生,过一辈子穷日子么?」 阮仪芳瞠目,额上冒出细细的汗。 孟夫人笼住她的手,语重心长道:「我的儿,娘这辈子是套死在你爹身上了,可你不同,你年轻、漂亮、又有才华,只要让帝京里的人知道,卫国公府有你这么个人物,还愁日后没个好前程?就看你敢不敢拼。」 阮仪芳想起堂屋里那个众星拱月的小美人,眼里湛出光,片刻又暗淡下来,「可是阿娘,京里头姑娘小姐那么多,我在这又人生地不熟的,就算有机会,也轮不到我呀?」 孟夫人捋平她的鬓发,笑意温柔,「娘都打听好了,太子不是要选侧妃么?我去同你叔叔婶婶说说,把你名字报上去。」 「我的儿,等你进了东宫,咱们就出人头地了!」 转眼就是中秋,卫国公府照例于花园湖边设宴、置灯谜,赏花赏月猜谜,三不误。 因着与程家那段不愉快,府内家丁原还担心这宴会办不下去,但见外头风声虽盛,指摘的却都是程家,没人嚼阮家舌根,老爷夫人都一派喜气,姑娘世子也照旧说笑,并未被影响。他们心头的大石也松落下来,喜滋滋操办宴席。 夜幕低垂,皓月当空。席间人还未来全,只有姐弟俩和程氏。 第13章 阮攸宁对着满桌珍馐,高举筷箸,又落不下去。 这几日,她已很少去想苏砚的事,可每到吃饭之时,总会不由自主地回味他做的菜,甚至还生出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 唉,是真的好吃,这人干脆别当皇帝,改行做厨子好了。 阮羽修虽只尝过一次苏砚的手艺,但也难以释怀,对着一碗鸡皮汤长吁短叹:「都怪阿姐,那日王爷做的汤,我就尝了一口,全叫你给喝了。」 阮攸宁瞪他,「你还不是把我的螃蟹全吃了,一只腿都没给我留。」 二人互喷唾沫,程氏疑道:「你们说的这王爷,可是阿鸾那日救下来的鄂王?」 这段奇遇,阮羽修回家时就已毫不隐瞒地告诉她。 她虽惊讶这世上竟有人猖狂至斯,但一想皇家那虎狼窝,也就不奇怪了,只是担心女儿的清白,亲自盘问了张七、滴翠,确认并无意外,这才放心,把事压下。 此时又听到这出,反倒对这闲散王爷起了好奇,记起一桩过往。 「想当初,‘阿鸾’这乳名,还是这位鄂王殿下取的呢。」 姐弟俩齐齐瞪大眼。 程氏笑了笑,回忆道:「那时候你们俩刚满三岁,王爷也不大。我进宫赴宴,就带着你们两个小滑头。当时宫里头正修建灯楼,预备给陛下做寿,皇后娘娘见你们俩眼珠子都快贴那木楼上,就特许你们上去看看。」 「也是赶巧了,陛下领着小王爷经过,同皇后叙话,说得正热闹,小王爷突然指着那木楼,说瞧见一只仙鸟飞过去了,五彩斑斓的,可漂亮了。陛下奇怪,小王爷明明瞧不见颜色,怎会说这样的话?派人一打听才知道,原是你这小妮子举着彩绢在楼顶上瞎跑。」 程氏宠溺地捏了捏女儿的鼻子。 「陛下高兴,挑了几个仙鸟的名儿写在纸上,让小王爷自己挑,小王爷一把就抓住了‘鸾’字。你的乳名呀,就这么给赐下来了。」 阮攸宁脑袋一片空白,他能瞧见自己身上的颜色?怪道在别院时,总爱偷看她。 可,为什么、怎么会、凭什么?到哪都是他? 离开别院时的那种异样情绪又翻腾上来,搅得她心如鹿撞。 阮羽修忽然敲了下桌子,恍然大悟,「阿姐,还好王爷没瞧见你后来叫彩绢绊倒,一头扎进泥坑,否则你就成‘阿鸦’了!」 阮攸宁抬手就要敲他。 阮羽修赶紧躲开,嬉皮笑脸地讨饶,亲自剥虾给她赔礼,「我瞧鄂王殿下与阿姐倒挺投缘的,左右现在阿姐也没亲事挂身,不如就去王府做王妃吧。」 不等阮攸宁开口,程氏就先拒绝了,「做王妃有什么好?那皇家表面上风光,实则却是龙潭虎穴,吃人不吐骨头。」 她怜爱地抚摩阮攸宁的头发,「我不求阿鸾将来嫁得有多富贵,能简简单单、快快乐乐过一辈子就成。」 阮羽修道:「这有何难?阿姐你放心,要实在找不到中意的,你就别嫁了,我养你一辈子,定不会叫外人欺负你!」 阮攸宁嗔他一眼,嘴上虽没说,心里却暖洋洋的,仰头深吸口气。 月华皎皎,星光点点,随夜风吹入她眼中。 今日是中秋,她终于和家人团聚了。 无论是程俊驰,还是苏祉、苏砚,从此刻起都再与她无关。从前被束缚的天性,慢慢释放出来,心底竟生出种不羁。 她丢下筷箸,奔到湖边,倚着阑干放声大喊,将所有不快统统吼出去。 月映秋湖,多少心事都随水深藏。这辈子,天高地广,自当任她飞翔。 阮羽修惊诧,忙跑来探她额头,以为病了,但见她笑眸含泪,似大难后喜极而泣,心头微动,虽有些不明所以,但也不拦她,还跟着站到阑干上,陪她一块喊,免叫她独自一人尴尬。 「阿鸾……」 一缕风从记忆深处吹来,阮攸宁眺望湖上一片月,若有所思。 前世的最后,她到底是没能知道,这个拼尽全力帮她实现愿望的人是谁。还没谢过人家呢,这可如何是好? 京外一处不大的庄子里,苏砚坐在街角茶肆内,捧茶自饮。 此地不比京中,道路狭窄泥泞,房屋低矮破旧,窗缝里透着些许昏黄的光,举目望去,一片黑漆漆。 他置身其中,却如雪中修竹般挺拔出尘。茶水涩口,他依旧品得津津有味。 茶肆旁是一间新搭的粥棚,每逢佳节都会开仓施粥,周济百姓。今日是中秋,早早就有人在此排队。 最末尾站着一对祖孙,祖父年过五旬,一手拄拐,一手牵了个四五岁大的男孩。男孩手中,则抱着个陶罐。 队伍向前缓行,男孩对告示栏中络腮胡子画像起了好奇,拽了拽祖父的衣角,询问缘故。祖父定睛辨认了会,摸着孙子的头笑道:「那是咱们大邺的大英雄,昭云十八骑的老大,胡惟潞。」 「早几年前,先帝还在世的时候,宫里头出了个坏太后,姓许。她和自己的几个兄弟联手,绑架了先帝,想做这天下的老大,骑在咱们头上作威作福。」 「还好这位胡将军领着昭云军及时赶到,与那许太后对抗,因为人少,没能救下先帝,但救出了一位怀着先帝骨肉的妃子,还抢回了玉玺,逃出皇宫。」 「后来,陛下带人赶来,打败了坏蛋,听了说昭云军的事,打心窝子感动,就把‘十八骑’的名头赐给胡将军他们。让锦衣卫四处寻找那个未出世的皇子,自己暂时帮忙管理这天下,等他回来,就将这天下还给他。」 「陛下是个好皇帝,所以咱们今日才有口热粥喝,狗儿长大了,可不能忘记这恩情。」 小男孩点头,目光笃定,「我将来也要入那昭云军,做个大英雄!」 祖孙俩的对话尚在继续,苏砚听了会,摇晃着手里头的茶盅,嘴角扬起抹怪异弧度。落在浊茶上的目光倏尔一凝,丢下茶钱,起身牵了自己的马往庄外走。 越走人烟越稀,月色微白,灌木丛中薄雾飘荡。几许怪诞虫鸣穿破蒙蒙雾色,灌入耳中,路人闻之胆寒,无不缩头,加快脚步,很快,路上就只剩他一人。 数道寒光惊现于月下,围成半弧,一并朝他刺去,他却恍若不知,面色从容,牵着马继续不疾不徐地朝前去。 就在剑尖即将刺破罩衣的一瞬,攻势突然停止。倦鸟呱呱飞过夜空,翅尖擦破薄云,散开淡青色薄烟,地上惨叫连连,随长剑落地而渐消无形,昂首依旧漫天月色,和贻荡夜风。 第14章 「你这儿的差事现在是越发难办,这往后做你的生意,可得加钱。」 夜色中,一位玄衣少年闲闲立在于月下拭剑,腰间别着一管旧笛,身量颀长,面颜俊朗,语气慵懒,淌着别致的矜骄。 苏砚笑了笑,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谢浮生讨了个没趣,收剑回鞘,抱臂紧跟其后,「听说你给锦衣卫程大人找了个不小的麻烦?咱们被他们追得没处躲没处藏,险些赔命,如今暂时安稳下来,是该好好教训他们一顿。不过……你既有这想法,为何只针对他儿子,而不是他?」 几日前,他随苏砚和昭云旧部回京,前有太子追兵,后有锦衣卫密探,他们便分做两路,苏砚和黎绍负责引开追兵,借锦衣卫逼退太子,自己则护送昭云旧人从小路离开。 原以为他此番绕开程方舟,打压其子,是有什么更深远的打算,却只听他道:「因为他儿子单手扛不起一头牛。」 「哈?」 谢浮生愕然止步,苏砚耸动双肩,不再多言,脚步越发轻快。 胡家小木屋。 胡老爷子和老婆子正在厨房忙活,准备这个数年来第一次阖家团圆的中秋晚饭。两个小的一会儿扒在厨房门口张望,一会儿又跑回堂屋,帮爹爹摆碗筷。 外头传来敲门声,阿渔耷拉了大半日的脑袋,瞬间直挺起来,蹦跳着去开门。 「王爷,您总算来了,可把我急坏了!」 苏砚笑着安抚他,又同迎出门的胡家二老寒暄。二老四目浑浊,泪光闪烁,领着两个小娃娃几次要跪下,感谢其救命之恩,都被他拦住,见实在推让不过,方才作罢,重回厨房忙活。 阿渔悬着的心回归肚里,自觉领着两个小娃娃去里屋玩耍。谢浮生早早挑了桌上最好的一坛酒,自去院子里独酌。 屋里只剩两人,胡惟潞方才上前,对苏砚抱拳长揖,「王爷救我性命,助我一家老小在此地安顿,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苏砚扶他起身,「胡将军快请起,您为大邺披肝沥胆、舍生忘死,天地皆可为证,我不过是做了点力所能及之事,与您的赤胆忠心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 胡惟潞惨笑,「想这普天之下,也就王爷您还肯相信,昭云军的忠义了。」 昏黄豆光照在他络腮胡上,比起画像上,他的脸更显苍老。一道刀疤从右眼上方斜贯而下,划过半张脸,直逼左耳根。 这是那晚,他率领昭云军与许太后的人马对战时落下的。如今伤口已结痂,但时常还会觉得疼痛。不是畏惧敌军的凶残,而是心寒友军的背叛。 那时候,当今圣上还被唤做永王,同先帝是异母兄弟。许太后挟持先帝,尚未成势之前,他明明人就在西郊大营,手里还握有虎符,却偏偏按兵不动,等先帝的死讯传出,才入宫勤王。 所图为何,谁人不知? 成王败寇,从永王到承熙帝,他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忏悔者,一面感念先帝的遗德,一面又痛下杀手,对遗落民间的小殿下和他们昭云旧部穷追猛打。 为何?没有玉玺,他便不是名正言顺的大邺皇帝;只要先帝遗孤尚在人世,他的位子就永远坐不安稳。 这些年,自己就是凭着这股子对先帝的忠诚,才能咬紧牙关,护着小殿下和玉玺,与锦衣卫周旋,只为将来有一天能将揭开那人的假面,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可,英雄终会迟暮。 他也不知,压垮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 也许是偷偷路过家门,瞧见父母已身背佝偻、两鬓星星;也许是瞧见这四海生平,国泰民安的景象;又或许是看见自己铁骨铮铮、剔骨疗伤时都未曾落泪的同袍兄弟,退出他们后,与亲人团聚,竟痛哭不已的一幕。 竟然盛世太平,那他们对前朝的执念又有何意义?也罢,随他去罢。 「王爷,这些年,您为帮助我们几个兄弟落叶归根,多次险些丧命,我既是这最后一人,理应代兄弟几个,再向您一拜!」 胡惟潞说着便要跪下,苏砚忙拦住他,「怀庭是我旧交,胡将军与怀庭又是故友,你既有难,我怎能不帮?况我所图,也不是为此。胡将军日后若能与家人重享天伦,才不负我苦心谋划。」 「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以我的身份,说这番话,或许有些牵强,但我还是想劝一句。往者不可追,这天下始终是万民的天下,既然时局已如此,黎民安乐放为上,胡将军又何必苦苦执着于形式,为复辟而搅得天下血雨腥风、百姓涂炭呢?」 胡惟潞抿紧唇角,半晌,抱拳道:「王爷的意思,在下明白。也请王爷放心,昭云军永远是大邺的昭云军,心里惦念的始终也只有一个大邺,只要是民心所向,在下定不会再横生事端,从此只做个山野村夫,过闲云野鹤的生活。」 顿了片刻,他又道:「如今帝京里头,太子独大。王爷此番回京,前路万分凶险,还望珍重。倘若有用得到在下的地方,在下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苏砚也朝他作揖,「胡将军能有此肚量,实乃我大邺之万幸!也请您放心,有我苏砚一日,定会保昭云旧部无恙。」 二人絮絮畅谈了会,胡老爷子和老婆子吆喝着上菜,阿渔和两个小的跑去帮忙,实在忙不过来,连胡惟潞也活动起来。 苏砚本欲坐客席,却被推着坐到首位,轮番吃他们的敬酒。一时间屋子里飘香四溢,觥筹交错,欢声笑语直至中夜方才平息。 胡惟潞和阿渔一道收拾残席,胡家二老则领着两个小的先回里屋歇息。苏砚左右无事,便推门步至院中,仰头赏月。 风中笛声如丝如缕,同圆月周围的薄云一般朦胧。别家还有未熄的灯火,隐约飘出粗浅的歌声。 他靠着门柱,闭上眼,随歌声轻声哼唱,嘴角微扬。脑海里忽然浮现阮家姐弟俩毫无顾忌地嬉笑打闹的画面,欣羡不已。 也不知旁人眼中的月色,是什么样的?一直活在黑白世界中,倒也没觉不好,可自打瞧过一回色彩后,才知从前的生活是这般索然无味。 那个小丫头,现在在干什么呢? 笛声戛然而止,一坛酒从后头飞来。他头也不回,随手接住,晃了晃,却没喝。 「放心,是新开的酒,没人碰过。」 谢浮生转着长笛,从阴影处走出。苏砚觑他一眼,这才喝了几口。 「方才你同那姓胡的说话,我越听越觉有趣。既然你回京是为了抢那位子,那为何不直接把昭云这伙人绑了,问出玉玺和遗孤的下落,一同带去你老爹面前领赏,这样不是最容易一步登天?」 苏砚微微一笑,「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谢浮生意味深长地哦了声,贱兮兮笑道:「你既想着要从你老爹手里拿东西,不去讨好他,还和他对着干,帮他的死对头谋划。我就好奇了,若有朝一日,昭云成了你登顶的唯一阻碍,你意欲如何?」 苏砚执壶的手一顿,挑眉看向他。谢浮生也正抱臂,兴味地打量他。 月光倾泻,散满他们双肩,照映一片幽阒。 第15章 亥时中,御书房。 程方舟已在御前跪了大半日,仍没听见平身声起,膝盖酸胀,也只能继续跪着。 他双眼深邃,鼻尖微勾,唇瓣翕动就会扯动鼻翼和眼睑,如蛇在皮下游走,在北镇府司素有阎罗鬼刹之称,见者无不胆寒。此刻却汗如雨下,状若惊弓之鸟,一身飞鱼服早湿了个尽透。 「跟丢了,是何意?」 承熙帝伏案批阅奏折,并未抬头,语气积威,叫人不寒而栗。 程方舟揣摩措辞,「启禀陛下,微臣派人跟踪胡惟潞等昭云逆贼,寻找先帝遗腹子和玉玺,在京郊附近布下天罗地网,可他们像是得了高人指点,突然就从大家伙眼皮子底下消失,遍寻不到。」 「微臣已加派人手在附近搜捕。」他觑着座上之人的神色,小心翼翼补充,希望能冲淡些许怒气。 「在京郊附近跟丢的?」承熙帝声音更沉了,搁笔敲了敲桌案,「瓮中捉鳖,成了引狼入室?」 「你们北镇府司,可是闲散太久,一个个都忘记自己是谁了!」 哗啦一声,数卷奏折从案几上扬起,走雪似的砸在程方舟英挺的鼻子上。他脸色大变,急忙伏低身子,「微臣惶恐。」 「惶恐?」承熙帝冷嗤,「朕看你是‘有恃无恐’!你儿子让朕的锦衣卫成了全帝京的笑话,你莫不是还要让朕成为全天下的笑话!」 怒火烧得正旺,外头有人报,说皇后娘娘到了,正在殿外候着。 承熙帝瞬息收敛火气,清了清嗓子,「去,给朕找,好好找,挖地三尺也要给朕找出来!不然,朕让你,还有你儿子,跟他们一样,从大家伙眼皮子底下消失!」 程方舟连连磕头应是,膝行着倒退出门,退至阶前才敢起身。迎面走来位美妇,身后跟着两个宫人,手里提着食盒。她年近三旬,但保养得极好,一身华服,眉眼中带着点笑,华贵又不失亲和。 她就是当今大邺朝的皇后,母家姓谢,祖上也是京中赫赫有名的清贵书香人家,奈何子孙不肖,轮到现在,除了这一位皇后外,再没个出息的,门庭也因此衰败下来。 程方舟强忍着脚痛,退至道边躬身行礼。谢栖桐微颔首,错身而过,眼梢不自觉瞟过去,眉心轻捻,若有所思,等掌事大太监魏如海出来相迎,她又换回原本的端庄谦和。 入内,谢栖桐行过礼,垂首近前置放茶点,目不斜视,也不多言。 承熙帝乜眼觑她,目光落在那双柔荑上,悬停片刻,又淡淡移走,吞了口唾沫,聊解喉涩。 「这么晚了,皇后怎还不睡?」 「臣妾听闻陛下还在批阅奏章,便着人做了些小点,为陛下裹腹。便是为了社稷万民,陛下也当保重龙体。」 莲花座上的蜡炬,忽的爆了下灯花。光晕拢在她身上,宁静又美好。 承熙帝的心,似也被这灯火撩动,伸手欲抓那令他魂牵梦萦的手,她却悄无声息地避开,退至灯火照映不到的昏暗处,垂首立着。 承熙帝虚拢了下自己抓空的手,干扯嘴角,「三年了,你还是不肯原谅朕么?」 灯火在他周身镀上层幽阒寂寥的光,谢栖桐的心,也迎来了一次久违的震跳,面上却还是淡淡的,「昨日,臣妾又梦见兄长了,他同臣妾说……」 「够了!」 承熙帝铁青着脸,双目滚圆充血,两手紧紧攥着面前的纸张,青筋根根分明。 谢栖桐静静凝视他,投映在她眼底的火光慢慢熄灭。良久,她深深垂首。 「臣妾失言,望陛下降罪。」 承熙帝盯着那片螓首,凝脂玉肌,扰扰绿云,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他盍眸长出一口气,随手从面前堆积如山的折子里抽出一本,继续翻阅。 「能劳动皇后凤驾,应当不止这一件事吧。」 谢栖桐道是,接过宫人手里头的名册,递上去。 「这是礼部粗选过的秀女名册,臣妾已阅过,并无不妥,还请陛下审看,若无误,臣妾便唤宫人到各家下帖,邀她们入宫,为太子甄选侧妃。」 承熙帝唔了声,手翻得飞快,目光匆匆扫过,显是并未上心。翻着翻着,他忽然顿住,攒眉不解,「阮仪芳?朕怎么记得,卫国公家的女儿,不是叫这名字?」 「回皇上,这并非卫国公之女,而是他家二房的姑娘。他家大姑娘前几日刚退了亲,风头未过,人还恹恹的,卫国公怕此状会惊扰太子圣驾,方给女儿告了假。」 承熙帝点点头,又忆起程家那对父子,眸色更兼深沉。手指叩着名册上的「阮」字,若有所思。 近来夜秦重又打起云南的主意,搅得边陲百姓苦不堪言,云南王心有余而力不足,向朝廷求助。他闻讯,心中自是愤怒难担,欲调兵遣将,却发现身边竟无人可用,始觉文盛武衰之害。 是时候抬抬武官的地位了。 卫国公是武将之首,理应受到礼遇。 「女儿家心情不好,就更要多出来走动,终日闷在后宅,迟早憋出毛病。干脆也别说是选侧妃,就当是办一次花宴。帝京深秋之最,当属芷园红叶,就去那吧。」 「也别光叫太子去,他们兄弟几个也许久不曾聚过了,都叫上,人多热闹。」 「到时你再找个时机,同太子妃一块,代朕好好安抚人家。至于珠宝首饰……你看着赏吧,别叫人家好不容易出门一趟,还觉受了委屈。」 他一面絮絮说着,一面亲自提笔,在卫国公的名目下新添了个名儿,才写完一个「阮」字,又停住。 「他家女儿叫什么来着?」 谢栖桐道:「阮攸宁。」 承熙帝默念几遍,恍然大悟地啊了声:「就是那个阿鸾吧。」似想起了什么有趣的回忆,竟难得舒展眉目,笑道,「嗯,是个好孩子。」 接连几场秋雨,将院里才吐娇嫩花蕊的木芙蓉浇蔫了头,今日终于迎来了艳阳天,阮攸宁却蔫了脑袋。 下了那么多天的雨,偏偏在芷园宴这天放晴,半片云头都没有,一定是老天爷在同她开玩笑! 她捧着脑袋壳,盯着洒金花笺,长吁短叹。看来这辈子注定还得多陪那几个姓苏的周旋两日。 滴翠兴致勃勃,为阮攸宁梳妆打扮。 v第16章[12.11] 皇后娘娘虽强调说,今日只是个寻常花宴,可谁瞧不出来,这是在给太子选侧妃,且还请了其他王爷,没准儿还能再挑出几个王妃。但凡接到花笺的,没一个不铆足劲,把自己装扮得花枝招展的。 她家姑娘底子好,平时薄施脂粉已能艳压群芳,今日精心装扮,定能将那些在背后嚼阮家和程家舌头根的人都比下去。 可她帮忙戴上去的首饰,全叫阮攸宁卸了个干净,只剩鬓间一朵鹅黄绢花,孤伶伶陪着主人往府门去。 这回是陛下御笔亲题的名字,爹爹也阻拦不了。也罢,木已成舟,生气也是徒增烦恼。左右这事尚且还在掌控之内,只要她不冒头,躲在人群中随波逐流,苏祉也发现不了她。 今日一过,她还是一条好汉! 马车前,阮仪芳正陪着程氏和孟夫人在说话。 她知,自己的身份是万万够不上这花宴的门槛。机会来之不易,她无比珍惜,早起着实精心打扮了一番,孟夫人甚至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嫁妆都翻了出来。 婶婶见了她,都忍不住夸了一通,她便有些沾沾自喜。可阮攸宁一出现,她的这点窃喜就跟冬雪见春日般,散得一干二净。 比起自己的珠光宝气,她身上没一件名贵首饰,衣裳花样也偏素,却生生压过自己不止一头。何为天生丽质?无美饰环簇,依旧能颠倒众生。 她这个小地方来的肉体凡胎,永远比不上。 「哟,刚才我没仔细瞧,还以为是仙女儿来了呢!」孟夫人拉着阮攸宁上看下看,嘴巴抹蜜,「要说生孩子,还是嫂嫂你最会生,儿子是少年将军,女儿是九天仙女,真真羡慕死我了。」 她卖力吹捧,笑容虽假,眼中的惊艳和羡慕,却是真的。这点阮仪芳也瞧出来了,脑袋垂得更低。 等寒暄完,马车要出发,孟夫人才想起还有事未说,扭着身子回来叮嘱,见阮仪芳抬手要摘头上的珠翠,赶紧拦住,「你做什么?娘好不容易给你打扮妥的,别弄乱了。」 她边说边来回顾看,见哪里乱了,便细细收拾好。 阮仪芳还在坚持,她便恼了,「人靠衣装,我知你在气什么,但这时候死要面子瞎较劲,能当饭吃还是怎的?」吼完到底心疼,低了声音附耳又劝,「等你哪天飞黄腾达了,还愁不能在你姐姐面前扳回颜面?」 「可是我、我……」 「哎呀,我的小祖宗,你就别可是了。快上车,荣华富贵还在前头等咱们呢,去吧去吧。」 在一片挥别声中,马车粼粼驶出巷坊。姐妹俩面对面坐在车厢两边,各怀心事。 阮仪芳天生胆小怕生,跟这个堂姐又从未有过交集,满头珠翠压得她抬不起头,只垂眸盯着两手,绞弄手帕。阮攸宁心情本就不好,见她不说话,自己也捞个清净。 对于这堂妹,她还真没什么印象。 前世她也是因着一个探亲的理由,暂住她家,实则却是在为自己的婚事奔波,后来自己嫁去程家,同她就更疏远了。仿佛还是爹爹帮她寻摸了一桩不错的婚事,可最后婚事不仅没成,人还叫爹爹赶出去,同二婶一块连夜回去泉州,再没登过门。 爹爹不会无缘无故发火,定是她这堂妹惹出了不得了的事,非逐出门不可。 眼下爹娘都不在,她且得小心着些,要知道,今日芷园可来了位不得了的人物,一个闹不好,所有姓阮的就都得玩完儿。 她正想得入神,马车赫然停住。二人反应不及,俱都震撞在车壁上。 阮攸宁揉了揉额头,问车夫发生了什么,面前的帘子忽然被掀起,一高挑身影罩下,将她娇小的身躯完全裹挟。 阮攸宁下意识往角落躲,程俊驰却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拽到自己面前,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腕骨都捏碎。 「你心里,当真半点没有我?」 车厢内气氛有些压抑。 他衣襟上还残留宿醉的痕渍,再无往日风度,刺鼻的酒气迎面撞来,熏皱阮攸宁的眉。 她嫌恶地扭动手腕,不欲睬他。 他收紧指根,攥得更紧,仿佛就长在上头似的,一双黑眸深不见底,叫蛛状红丝包围,凛凛望着那张娇面,心头到底不舍,用自己此刻能说出的最温和的语调,哄她。 「阿鸾,莫闹了。我知你气那女子,才不肯嫁我。你放心,我同她们只是逢场作戏,露水之情,从不挂心。」 他将她的手压在自己左边胸口前,偏头莞尔。 「无论过去、现在、亦或者是将来,我这儿,始终只有一个你。」 他这样的容貌,又是这样的语气,满口甜言蜜语,十个姑娘怕有九个会招架不住,面红耳赤地同他互诉衷肠,剩下的那个,也顶多矜持些,佯怒一番后再缴枪投降。 可阮攸宁从始至终都只横眉冷对,耍脱他的手,当着他的面,拿帕子仔细擦拭被他碰过的肌肤。 什么也没说,却给了程俊驰最大的打击。 他盯着那张娇颜,目光变得幽暗,「阿鸾,你放肆了!」 阮攸宁执帕的手顿住,亦抬眸,漫不经心地瞥向他,唇边露出笑容,颠倒众生。 程俊驰微微失神,咂摸出深深镌刻在笑意里的不屑,怒火攻心,拽住她玉腕就往车外走。在一顿尖锐反抗的余音中,车厢重归寂静。 龟缩在角落的阮仪芳这才松了两肩,捏着满手的汗,面白如纸,望着面前还在摇曳的车帘,心跳如鼙鼓。 却不是在为堂姐担忧。 阮家与程家的婚事,她略有所闻,只是不知为何突然告吹。 这人应当就是自己素未谋面的表兄,果真如传闻那般俊秀无俦,比她在泉州见到的公子都好看。年纪轻轻就入了锦衣卫,将来前途无量,且一片痴心只为一人…… 只是,为何所有好事都是堂姐的? 她撑在软垫上的手,慢慢收紧。 这是一条偏僻小巷,鲜有人烟。 阮攸宁被拽下车,强压住心头不安,假意顺从地跟他走。 不出所料,四面俱是锦衣卫,驭夫脖子上还横着把刀,照他们的吩咐停车,手哆哆嗦嗦,几乎握不住缰绳。 v第17章[12.11] 滴翠她们坐的小车没跟上来,阿弟今日同几个好友去打马球,更指望不上,只能靠自己了。 阮攸宁深吸口气,不再挣扎,跟着他沿小巷走着,直到撞见一堵高墙才止步,趁他分心,甩开他的手,抬手细细打理自己的鬓发。 「程俊驰,你私自调动锦衣卫,欺负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未免太不光彩。我今日赴的可是皇家的花宴,半路遇上这样的差池,你就不怕陛下降罪?」 这是她今日开同他说的第一句话,内容竟是这样的。 连「表兄」都不唤了。 程俊驰眸底涌出阴霾,「我不光彩?难道你们就光彩?」 阮攸宁眉心微皱,「我们?」 程俊驰冷哼,缓缓向她走来,「你是真当我痴傻,查不出那女子的来历?鄂王,呵,你还真会给自己找帮手!」 「你们先合伙给我下套,又在外头散布谣言,辱我名声,害我停官在家,沦为全帝京的笑柄,如今倒打一耙,还说我不光彩?」 他咬牙切齿,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完这话。 阮攸宁心里兀地落下记鼓点。 竟是这样的? 自回家后,她一直沉迷在与家人团聚的喜悦中,忘了问阿弟那日捉奸的始末。原以为是苏砚得了消息,转告的阿弟,怎么也想不到,竟是是他专门寻人给程俊驰下的套。 他才回京,虎狼环伺,脚跟都没站稳就先把锦衣卫给得罪了,就只是为了……帮她? 前几日刚遮掩好的古怪躁意,再次涌上她胸口。 「我告诉你,我今日来这寻你,是念在往日情分上,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伸出一只手,擦过阮攸宁耳边,咚的一声捶在她身后的高墙上,身子凑过去。 「别以为你攀附上了鄂王,就能高枕无忧。帝京里头上有皇帝下有太子,最不缺的就是王爷公侯,他鄂王算是那个牌面上的人物?给太子殿下提鞋都不配,你跟了他……哎呦!」 剧痛从身下袭来,仿佛要将他劈成两半。他弯腰曲背,捂着自己的子孙袋,夹紧双腿,倒在地上抽搐打滚。 「你……你这毒妇!」他从齿缝里憋出喑哑之声,「竟要我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哪有那么轻松?」阮攸宁翘起下巴,叉腰笑道。 「我告诉你,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说是我们陷害于你,倘若你当真是个品行端方、自律自束的君子,别说一个勾栏姑娘,便是来十个,你也断然不会失了分寸。就你这样的,给鄂王殿下擦鞋都不配!」 「倘若你日后还敢在我面前乱吠,我就祝你房事无能,子孙满堂!」 说完,她蹲身拿帕子擦脚,裹了道边的石头子,砸他脸上,扭头走了。 程俊驰双眼睁得滚圆,望着那倩影,连痛都忘了喊,待缓过劲来,恨得牙咬,欲追上去教训一顿。 巷子口却传来一声怯懦的通报,「公子,衙内派人来传话,说指挥使大人已经知道您私自调派的事,发了好大的火,正四处派人找您呢。」 他一激灵,气焰立刻颓萎,他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父亲怎会知道?怒气虽盛过来时,但也不敢再造次,只得硬着头皮回去领罚。 等人都退散干净,抱剑倚在高墙另一边的人,依旧垂首立着。 半晌,他肩膀开始微微耸抖,越抖越大,最后干脆捂着肚子,仰头大笑,像个纯真无邪的孩子。 去往芷园的半道上,他碰见卫国公府的马车,滴翠向他求救。他一面使人去北镇府司递消息,一面又马不停蹄地寻来。原是来帮她忙的,没成想最后竟叫她护了一回。 哎呀,这丫头,总能给他带来不一样的惊喜。 上回是单手扛起一头牛,这回又是这毒咒,不知下回再见,她又会蹦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苏砚揩了揩眼角,缓了口气,仰面望天。照旧是满眼灰蒙,因方才的笑,瞧着倒比平日里顺眼许多。 他拍去衣裳上的尘垢,往回走,脚步轻盈,还在回味方才她为自己报仇的事,耳朵里忽然钻进来几声争吵,加快步子赶去一瞧,但见不甚宽广的小道上,两驾马车并行挤在一块,抢唯一的出口。阿渔立在马车前头,梗着脖子同人争吵。 苏砚挑眉听了会,很快弄清楚原委。 这是太子妃母家郑家的马车,出门采办误了时辰,所以选了这条近道。而好巧不巧,这条路也是他们赶去芷园的近路。阿渔因着是在等人,本是想让道来着,可郑家家丁认出鄂王府的徽记后,出口轻慢,阿渔一生气,就不肯让道,两边僵持不下,才有了这幕。 虎落平阳被犬欺,苏砚听着那一耳朵接一耳朵的污言秽语,阴霾从眼底晃过,笑意却越发明媚。 比起过去七年的经历,这些话语当真轻飘得不值一提。 觑了眼前头的路,又看了眼他们的马车,齐头三驾,形制竟越过了他这做亲王的,他淡淡一笑,「阿渔,既然他们有急事,就让他们先过吧。」 「王爷,他们分明是在欺负人!」阿渔咬牙不服。 领头的家丁得了话,越发嚣张,「听见没,你家王爷都发话了,你还不快让开,莫不是要以下犯上?就不怕王爷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阿渔气得撩衣袖要打人,被苏砚叫住,只得回去驾车,往边上靠,腾出些许道。郑家人驾车从旁边过去,错身时故意朝他哼哼,鼻孔都快翻到天上去。 车轱辘咿咿呀呀,还没走出去几步,就挺噔的一声,车身忽然向一侧倾斜,里头的人随之乱撞到一处,尤其是驾车的那个,保持着对阿渔颐指气使的模样,直接从车辕滑到地上,摔了个狗啃泥。 阿渔愣了片刻,捧腹大笑,忙不迭跳下车,跑去探看。 原是车轱辘陷进了个狭而深的泥坑里,三匹高头大马齐齐使劲都拽不出来。 换做平时,这坑很容易就叫人发现,盖因前些时日雨水连绵,混着浊泥将这深坑淹没,加之顶上覆了层薄薄的苔藓,不仔细看还真瞧不出来,这才瞒过了他们。 怪道王爷要给他们绕道,原都是算计好的。 「瞧见没,这就是现世报!」阿渔呸道。 郑家人恼了,摁着腰,咬牙从地上爬起,要去揪他衣领。一片白衣忽然晃过他面前,停在他家马前,二话不说就解了缚马的绳索。他忙要去拦,被那人漫不经心的一瞥,冻住双脚。 v第18章[12.11] 「本王方才已经给你们让过路,现在要征用你们两匹马。」 「这是我家大人从西域带回来的宝马,不能……」 又是一眼,如冰棱穿体,郑家人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 苏砚笑意温和,不怒自威,「本王要征用你们的马,你们却不让,莫不是要以下犯上?就不怕本王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郑家人一愣,被自己的话臊得抬不起头,再不敢多言。苏砚抬手要缰绳,他立马奔过去,双手奉上,还亲自伏倒在地,供他做上马的脚踏。 阿渔看他这谄媚畏缩的模样,心中甚是解气,打马悠悠行至他面前,故意停下来,跃马试验。 「嘿,这马不错,谢谢啦!」 话音未落,他便扬鞭,骏马嘶嘶蹬起前蹄,绝尘而去,只溅起一摞泥点子,不偏不倚全落在郑家那人身上。 他气得浑身抽抽,恨不得上去打人,抬头望了眼天色,低头瞅瞅马车的惨状,哭都找不着调。三匹马都拽不出的车,现在只剩一匹,还是最老弱的一匹,这可如何是好! 阮攸宁憋着口气,一路小跑逃出巷子,确认四周再没有程俊驰的人手,这才倚着墙大口大口喘气。 她方才所行之事,实在难以启齿,若是叫爹爹和阿娘知道去,定会急赤白脸教训她一番,保不齐还要挨板子。 但她一点也不后悔,活了两辈子,头回这样放肆,除了害怕,更多的是出完恶气后的欣喜。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可不能委屈了自己。 好在这事只有程俊驰知道,以他那骄傲的性子,定然比自己更不希望这事泄露出去。 不会有第三人知道,真好。 她狡黠笑笑,屁颠屁颠往马车走去。 被甩开的小车此时也已经赶来,就停在大车旁。随行家丁四散在周围搜寻,滴翠在马车前头来回踱步,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老天爷,若您此番能保佑我家姑娘平安归来,我日后便不再吃荤!」 说完,她慢慢睁开眼,就瞧见阮攸宁歪着一张巴掌大的精致脸蛋,两眼弯弯地冲她笑。 她忡怔片刻,又缓缓闭上眼,继续念道:「老天爷,方才我说的那句‘不再吃荤’,是说不再多吃东西,免得吃‘昏’了头,可不是不吃肉,您老可千万听仔细咯。」 「嘿,你个没良心的小蹄子,我还没你几口肉食重要?」 阮攸宁佯装要捶,滴翠忙嘻嘻躲闪,眼隐泪光,笼着她的手,一眨不眨地从上到下细细打量。阮攸宁心头蓦地一软,轻拍她手背安慰。 马车里一声娇嗓颤颤传来,宛若不胜寒风、瑟瑟发抖的水莲花。 「可是大姐姐回来了?」阮仪芳掀开帘子,松口气,嫣然一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方才可急死我了。」 她已收拾好因惊车而散乱的发髻,衣裙平整如初,配上笑容,白齿红唇,煞是好看。 阮攸宁扬眉,绵长地哦了声,目光平平从她身上游过。 阮仪芳神色微僵,渐渐支撑不起笑意,左顾右盼地错开目光。 「怎没见表兄一块过来?」她微微侧头,瞟向巷子,面露失色。 滴翠肚里的火窜高,「他还有脸来?真当我们好欺负?今日回去我就告诉老爷,让老爷亲自来教训他。」 阮仪芳忙劝她不要,「都是亲戚,撕破脸不好。表兄他也是一时糊涂,才会……」 「妹妹好像很在意他?」阮攸宁眨巴眼,笑得天真又好看,「可是被挟持的人,明明是我呀。」 空气陡然凝滞。 阮仪芳似踩到炮仗,惊得连连摆手,矢口否认,贝齿紧紧咬着唇,咬得发白。 阮攸宁淡淡收回视线,吩咐滴翠:「妹妹看起来吓得不轻,你去把菖蒲叫来,让她陪妹妹坐大车,我同你挤小车。时辰不早了,都赶紧吧,迟了,皇后娘娘可是要降罪的。」 阮仪芳心里咯噔,一只手紧握成拳,青色蛛丝在肌肤下布蔓,早起才染好的尖尖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一路上,阮攸宁都心不在焉,手指一圈圈缠绕裙绦,又一圈圈松开。 苏砚…… 她好不容易才忘却的名字,现又毫无征兆地盘踞她的心。 夹杂着对他仗义出手的感激,和在别院故意冷待他的愧疚,还有前世对他的恨,搅得她心乱如麻,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眼下究竟是哪种情感占据上风。 若是置之不理,又不知它会在哪个不经意间,突然窜出来,撩拨她的心。 当真麻烦透了! 芷园侧门。 俞婉莹鹄立阶下,时而抬头看一眼天,两道淡淡的蛾眉皱了起来。 「来了来了!」 身后有人忽然大叫,她赶忙望去,见是阮家的车马,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定。马车刚停下,她便急匆匆迎上去。 「怎么才来呀,可急死……」 瞧见前头大车上走下的人,她步子一顿,蹙眉疑惑,「你是……」 阮仪芳尴尬地扯了下唇,不知该怎么解释。后头阮攸宁已经跑来,捂住俞婉莹的眼,同她嬉闹,待闹到没力气,方拉来阮仪芳,介绍二人认识。 原来这位俞姑娘,是帝京有名的清贵俞家的嫡女,也是阮攸宁的闺中密友,容貌虽稍逊于阮攸宁,但气质端庄大方,站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瞧见。 其父虽只在吏部捐了个闲官,但祖父却是实打实入封名臣阁的两朝元老,三度拜相,四次入阁,门生遍满天下,如今虽闲赋在家,名望却依旧能荫蔽子孙。 「原是你妹妹,方才是我失礼,还望妹妹大人有大量,莫要见怪。」 v第19章[12.11] 阮仪芳见朝自己行礼,腕上的两只玉镯稳稳不发一声,欣羡之感油然而生,怔了半晌,才想起回礼。 俞婉莹瞧出她怕生,并未放心上,想拉她同行。 阮仪芳却自推不敢,默默走在她和阮攸宁后头。一个清贵之家,一个侯门贵女,她羡慕不已,眼睫眨了眨,慢慢蔫下,一动不动。默默跟着走了大半晌,心里忽然冒出个大胆的念头。 今日这花宴,她原是没资格来的。本以为自己稍加打扮,应当能鱼目混珠,但见了这位俞姑娘,她才恍然大悟,有些东西是长年累月沉淀在骨子里的,她无论怎么装,都无法在短时间内学会。 花宴分男女席,无皇后诏令,两方都不得越界。再继续跟她们走下去,见到的也只是别家贵女,她除了惭愧,落不下半点好处。 唯有一赌,方才能赚得一点胜算。 她平了平气,捂着肚子道:「大姐姐,我身上有些不爽,可否容我先去更衣?」 阮攸宁狐疑地看着她,见她笑容惨淡,像是真难受极了,心弦略松,「妹妹快去吧,别真闹出病来。」 阮仪芳一喜,正要转身,后头又幽幽道:「妹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走丢了可不好,滴翠,你去给她引路。」 「是,姑娘。」滴翠心领神会,笑眯眯去扶阮仪芳,「二姑娘,随我来吧。」 阮仪芳心里翻起无数个白眼,却还要笑着应承,「有劳了。」 待二人走远,俞婉莹卸下矜持,眯着眼凑上前,阴阳怪气地打量阮攸宁。早从下车见面起,她就已然觉察这丫头不对劲,只是刚刚碍着外人,不好意思问。 「你这魂儿,是为谁而不守舍呀?」 阮攸宁「去去去」地打发她,加快步子。 她这个好友呀,表面上看是最像模像样的,但只要跟她混熟了,便知她是这京里头数一数二爱好八卦谈资的人物。 这一打岔,俞婉莹更加坚信,里头有猫腻,缠抱住她的手臂,无论被她撕下来多少回,都锲而不舍地重新贴上去。 正玩闹得厉害,忽闻边上有谈笑声传来,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行至北亭。 太子妃的亲妹郑嬿,坐在亭子中央,同交好的姐妹说笑,享受众星拱月的感觉。她今日来这,其实是想帮姐姐把关,免叫某些狐狸精魅惑了太子殿下的眼,挡了她姐姐的道。 而她眼中的头号狐狸精,就是阮攸宁。 「陛下在花名册上御笔亲题她的名字,怪道她这么傲,到现在都还不现身。」 「哼,有什么可傲的?才退了亲就来争太子侧妃,亏得她还有脸出门,换做是我呀,早羞死在家里头了!」 「诶,此言差矣。做锦衣卫指挥使的儿媳妇,哪有做太子侧妃风光,她心气儿可高着呢!」 「不就长了个漂亮脸蛋么?要我说,她还不及郑姐姐十分之一。若论学识,那就更比不上了。郑姐姐要是状元,她就顶多是个才开蒙的小娃,连字都认不全。」 郑嬿听得很是受用,抬高下巴,慵声道:「好了别说了,什么人都拿来跟我比,真是的。」 说完,随手取下头顶一根发簪,打赏给那人,听着她的谢,唇角又扬高几分。 亭子里欢笑更甚,好似过大年。 俞婉莹忧心忡忡地搂住阮攸宁。她只摆摆手,示意自己没往心里去。看着她们一个个花枝招展的模样,她眼底流淌出浓浓同情。 太子侧妃,陛下御笔题名,花宴……这些她压根不稀罕的东西,却被别人当宝贝一样捧着、供着,甚至还因此对她怀恨在心,明明不喜她,却又不能把她怎么着,只能在口舌上过过干瘾。 真可怜。 她嗤地笑了声,听闻她们开始奉承郑嬿熟读经史子集,便扯着嗓子插话,「原来郑姐姐这么厉害,我从前竟然不知。」 她笑意盎然,盈盈一立,百花顿时失色。众人齐齐愣住,目光羡慕又嫉妒。 郑嬿轻折眉心,抬手悠悠翻看自己新染的甲盖,置若罔闻,可余光偏偏自作主张粘过去,暗自攀比,心里阵阵发酸。 阮攸宁大大方方步来,「你们说的这些经史子集,我从前也好读,其中读的最多的还要属《孟子》。只可惜我实在不是这块料,如何研读,都惨不透里头精髓。」 郑嬿挑眉烟视,眼底流淌过毫不遮掩的轻蔑,拔高音量,笑问道:「阮妹妹不必难过,圣贤的大智慧,又岂是人人都能参透的?你有何处不懂,大可来问我。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众人的气焰随之水涨船高,纷纷挺起胸脯,不屑地眄视她。 阮攸宁偏歪了头,眨巴两下眼,天真之极,「就是这开篇第一句话——孟子见梁惠王,我就不懂。孟子明明都说了,自己不见诸侯,那……为何还要去见梁惠王?」 郑嬿眉梢抽了抽,笑容枯萎在脸上,咳嗽一声,抬手撩动额前碎发,假装什么也不知,余光瞥向两侧。 被她看过的人都纷纷缩起胸脯,不是抬头望天,就是低头瞅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阮攸宁微微一笑,无钗环美饰,依旧美艳得不可方物,「唉,原来郑姐姐也没读懂,害妹妹我白高兴一场。」 「也是,这圣贤的大智慧,又岂是人人都能参透的?」阮攸宁笑得像只小狐狸。 郑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才修好的指甲硬是叫她掰折在石桌上。阮攸宁笑得越是无辜,她就越是憋闷,又不肯在外人面前毁了自己清高自持的名声,便是气得肠子抽抽,也只能忍着。 有人想借机讨好她,站出来指摘:「你也别太嚣张,有陛下抬举,很了不起么?郑姐姐可是东宫……」 阮攸宁睨去一眼,「怎么?如今连陛下抬举都算不得了不起了?那谁抬举才算了不起?是你爹爹,还是你哥哥,又或者说,得你本人亲自抬举我,才算大邺最了不起?」 这帽子扣得太大,直接把那人的腿给压弯,白着脸缩回人群中,再不敢出来。 杀鸡儆猴,现在更没人敢站出来与她争辩。郑嬿气急败坏,肚里暗骂「一群废物」,转身带着人灰溜溜跑了。 阮攸宁也不客气,招呼俞婉莹一块来坐,享受自己的胜利成果。 芷园秋景甲帝京,南亭秋景甲芷园。有枫有溪有点心,还不用自己掏腰包,美哉! 与北亭隔水相望的南亭里,一群人也正兴致勃勃踮足,看这头热闹。 雍王笑出两泡泪,揉着肚子道:「头回见郑嬿狼狈成这样,怪有趣的。那姑娘是谁啊,远远瞧着,倒挺标致的,《梦溪笔谈》这么无趣的书,她竟也读得下去?」 v第20章[12.11] 身边人望了眼,「瞧着像是阮家的女儿。」 「哪个阮家?卫国公那个?」 …… 闲话正热闹,一直坐在最后头、对一切话题都无动于衷的人,闻言,递向鸟笼的修长手指略略一滞,抬头,眸黑如墨玉。 「阮?」 无尽心绪藏在他眼底倦影中,不知是谁忽然问了一嘴:「都这时辰了,怎还不见鄂王?」 四周原本欢快的气氛瞬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与此同时,滴翠也着急忙慌赶回来,「姑娘,不好了!二姑娘不见了!」 阮仪芳想干什么,阮攸宁心里一清二楚。 若换做他人,她自然不会搭理,可,这个堂妹毕竟业姓阮,今日又是皇家花宴,赴宴之人皆京中贵胄,哪个都开罪不得。她心里头虽气,最后还是和俞婉莹、滴翠分头去寻人。 芷园以深秋丹枫闻名帝京,园中地势起伏,池渠交织如网,道路沿水系而修,蜿蜒曲折,与枫木相映成趣。若非路性极好之人,轻易便会迷失方向,困顿其中,因此也成常被人戏称为「止园」。 阮攸宁为避开男客席,尽量挑水边人迹罕至的小路走。可如此一来,平白消耗了大把光阴不算,在寻到人前,指不定还能把自己先给弄丢了。她又急又气,想着要是能有一艘船,哪怕只是一叶小舟,供她走水路观瞻,也好过在地上打转,与假山树叶周旋。 然后她就真瞧见了一个小渡口,半截木头泡在水中,腐朽霉败,一叶小木舟随波横在水中,野趣无穷。 一位略清瘦的男子衣不沾尘,负手立于木板上,眉宇舒缓,目光澄净,望着小舟若有所思,听见后头声响,沉眉回头,身体突然凝住,好似被施了定身法。 阮攸宁望着他,双目圆溜,呆愣片刻,忙垂首执礼,「小女见过鄂王殿下。不知殿下在此,无意闯入,扰您清净,还望殿下赎罪。」 隔着一段距离,苏砚只能瞧见她鬓发如云,不饰珠翠,只簪了朵绢花,于风中娉婷摇曳,像是黑白水墨画里落下一点朱砂,骤然点亮他的世界。 这花是何颜色? 他想开口询问,估量着两人间的距离,仿佛心头也被划下道同等长度的刀伤,沉吟了下,终还是把话咽回去。 他不说话,阮攸宁亦不敢说话,低头绞绕帕子,适才苦缠了她一路的怪异情绪重又甚嚣尘上,恼得她恨不得一猛子扎进水里清静清静。 既然分辨不清是何情感,那便直接道谢好了,谢完之后,从此便不再相欠,彻底两清。 「谢谢。」 「多谢。」 高低不同的声线叠加在一块,两人俱都愣住。 苏砚莞尔,抬手请她先言。阮攸宁愈发不好意思,半垂眼睫,眸子在眶里来回转悠,双手背在腰后,互相掰扯指头,好叫自己从鼙鼓般的心跳声中分出心思。 「程家妾室的事……我都听说了,还有别院里的那个婴孩,前日阿七叔同我说,我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登门打听那孩子的事……还有……总之,谢谢王爷垂怜,肯帮我忙。别院那几日,是我不识抬举,怠慢了您……」 她咬了咬唇,声音渐低,像个做错事的孩童,承认完错处,就乖乖等在原地听训。他不发话,她便不敢吱声。鬓上绢花也随主人一道,畏缩着细细发抖,楚楚可怜。 苏砚凝神望住她,说不清是高兴,还是惆怅。 照理,小丫头此时当已解开误会,明白他的苦心,可听这话,语气客套生疏,还是在躲他避他,拒他于千里之外。 真难办。 他折了眉心,犹自受挫,前头传来娇滴滴的声音:「王爷,您想游湖么?」 「游湖?」 阮攸宁嗯嗯点头,晶亮的眸子瞥向水上小舟,「是的,游湖。王爷,您想游湖么?」 这样,她既能沿水路继续寻找阮仪芳,又能给他撑船赏玩,报答恩情,这样他应当就能看见自己的诚意,领了她这声谢,从此后两人便再无瓜葛。 一箭双雕,简直妙极! 苏砚被她眼里的光感染,眼前微薄色彩,好似也扩大了几分,点头答应。 阮攸宁一喜,屁颠屁颠往小舟跑去,脚抬到一半,发现苏砚还停在原地没挪窝,双眸流淌出一丝柔和的光。 这一眼的温柔,与他平日里待人接物时刻意端出来的温柔完全不同,是鲜有的、真正从内心里照出来的光。 倘若此刻阿渔在这,必定惊掉下巴,又要嫉妒得哼哼,计较自己尽忠王爷这么多年,却连这样的眼神都挣不上。 阮攸宁不知这些,以为他在责怪自己越矩,讪讪收回脚,弓腰请他先上,笑容灿烂,极尽讨好之能势。待苏砚安安稳稳踩上船,她才敢动。 她此前从未坐过船,不曾防备,这船没马车平稳,一脚踩上去便晃晃悠悠,后脚一离地,整个人都摇摆着,径直往前栽去。好在苏砚反应快,及时扶住了她。 玉臂纤纤,不堪一折。螓首抵在他胸前,一片兰息,直熏胸臆。 左胸口那块拳大之地,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他从前一直不知,女子竟如此纤弱,好像外头风雨稍大些,她都会吃不消。腹内涌起股冲动,想好好将这纤弱护在自己羽翼下,免受风雨摧残。 脑海里闪过她对自己躲闪不及的画面,他眼里的光,便暗淡下去,默默松开手。 阮攸宁一门心思只想赶紧游完湖,找到人,最好在她上岸后,花宴就结束了,她可以高高兴兴回家,彻底与姓苏的两兄弟撇清关系。故而没留意他情绪上的异样,礼貌地道了声谢,便去拿竹篙撑船。 然而,小腿粗细的竿子,立直了,高度顶一个半的她,她根本拿不动,嘴里还打着保票。 「王爷,您先坐好,我马上就、马上……诶诶诶……」 苏砚轻而易举地拿走竹篙,走去船尾,「今日有风,水流湍急,这船又小,你且挑个稳当的地方坐好。」 他侧着身子挽衣袖,嘴上絮絮说话,将能想到的事都嘱咐一遍,像家中老母亲叮嘱即将出门远行的孩儿一般。 v第21章[12.17] 末了他抬头,见她坐得太板正,船一晃很容易就会摔下去,攒眉想上前纠正,步子迈到一半,突然停住,默默收回去,人端端站在船尾,口头指点,直到她坐好才安心点竿推船。 阮攸宁乖乖坐在船头,怀里像揣着只兔子,既兴奋又惭愧。 说好请人家游湖赏景,最后却还要人家撑船,就好像她故意讹人家干苦力似的。 她托腮,眉毛耷拉下来,嘴巴撅成一朵牵牛花,不经意抬眸,见苏砚稳稳立在船尾,面色从容,举目远眺四面风景,不疾不徐地挑竿撑船,衣袂飘举,还真有点隐士寄情山水的况味。 竹篙枯老暗沉,尤衬其手指修长,莹白如玉。阮攸宁不由多看两眼,觉察到他的视线,赶紧扭头,假装看风景。一颗心,越跳越急。 湖面碧色连波,倒映日光,船行其上,划开片片金色涟漪,低头就见流云舒卷。两岸枫木叠浓,一层红来一层黄,几片红枫随风飘落水中,绘出粗粗细细的水纹。 阮攸宁心神荡漾,弯腰探出身去,伸手入水,感受金色水流在指尖流淌,笑靥如花,「真美。」 失去过一次光明,这辈子才会更加珍惜这世间的美好。 苏砚收起竹篙,任扁舟随波漂流,侧眸窥探,眼底流光溢彩。 是啊,真美。 阮攸宁玩闹够,拿帕子擦手,见他一言不发,这才想起,他辨认不出这周遭颜色,心中一顿愧疚惋惜。想起中秋宴上,阿娘说的掌故,衰沉下去的心复又跳动起来。 他真能瞧见自己身上的色彩? 她昂首茫然望向他,睁着大眼睛,纠结良久,磕磕巴巴开口,「王爷,我、我……」 哗啦—— 半截浸在水中的竹篙被豁然抽出,径直朝自己挥来。苏砚一改方才恬淡,双目凛然,周身杀气腾绕,化也化不开。 阮攸宁惊愣住,下意识闭眼缩脖。劲风划过发顶,水珠滴落面庞,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却听一声惨叫,有人咕咚落水。 茫然睁开眼,但见湖中浮起个黑衣蒙面人,双目狰狞,被苏砚那一击打昏,还没醒来。 有刺客?皇家花宴上,竟然会有刺客?且要刺伤的,还是王爷! 她呆若木鸡,脸上红潮飞快褪去,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就将这事同苏祉联想到一块。这世上也只有他有能力、也有胆量,敢这般肆无忌惮地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行凶。 这厢心绪还未定,平静如镜的湖水忽然开始冒水泡,推开红叶,将船团团包围,水泡底下暗影浮动,全是刺客。 阮永宁张皇四顾,船还在湖心,离两岸都远,倘若发生正面冲突,能行动的范围只有这狭窄的船板,他们又人多势众,当真是瓮中捉鳖。 她咬紧下唇,拳头捶地,逼迫自己赶快想法子。头顶突然罩下一件外衫,清苦药香盈鼻,她诧异抬头,却听「冒犯了」,后背被人轻轻一压,人就伏倒在船板上,想抬头,又被摁下去。 「抓紧船,别松手,我很快就好。」 她掀起半片衣角看去,苏砚正挥甩竹篙试手感,余光对上她,低头浅笑,「闭上眼睛,别看。」 阮攸宁大约是吓傻了,依旧睁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住他。 苏砚叹口气,蹲下身,抬手覆下她眼皮,柔声哄道:「乖,听话。这个不好看,等一会儿到了景致好的地方,我再唤你,可好?」 语气无奈,更多的则是殷殷关切。即便是生死关头,也无半分责备。 他的手略带薄茧,拂过她眼皮,带起阵阵酥麻,过电似的蔓延全身。阮攸宁轻轻点头,扯过衣角缩进去,将突突乱跳的心和微微泛红的耳都藏起来。 没过多久,船身开始剧烈摇晃,厮打声透过衣衫穿入耳中,她整颗心都悬提起来,死死抠着木板间的缝隙,不让自己被甩脱下水。 水花淋湿衣衫,风一吹,她一身一身冒鸡皮疙瘩,瑟缩着闭紧眼皮,紧到连睫尖都在颤,无比依赖衣衫上清苦的药味,唯有闻着,才能安心。 渐渐,打斗停歇,船也恢复平稳,她很想睁眼,看看苏砚是不是没事,记起他的话,还是强摁下担心,乖乖闭眼等着。 如此风平浪静地漂了会儿,终于听到熟悉的声音,她松口气,如释重负,一把掀开衣衫,着急去寻那声音的主人。 但见四面碧波万顷,秋枫如画,平静如初来时那般。 苏砚仍立在船尾,不紧不慢地撑弄竹篙,衣袂头发纹丝不乱,就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他们一直都在泛舟游湖,只是她途中小睡了一觉,现在才醒来而已。 阳光从头顶照来,碎做点点光斑。白衣浮金,他歪下头,莞尔一笑,「这儿的景致如何?」 那一刻,阮攸宁的心,无端撞跳了下。 片刻后,小船靠岸。 阮攸宁还未从惊恐中缓过来,呆坐在船头不动。苏砚不忙催她,自顾自套好绳索,固定小船,坐在船尾陪她,直到她能站起来,才起身先上岸。 阮攸宁刚抬脚,船便晃了晃,想起上船时跌的那一跤,有些不敢动。 面前默默横递过来一只手臂,手握拳,拳心朝下。她呆了一呆,顺着那截广袖看去。苏砚只给她留个后脑勺,大日头底下,白皙耳廓隐隐透光,泛着薄红。 这天很热么?还是他很怕热? 阮攸宁诧异地昂首望天,沉吟了下,左右张看,磨磨蹭蹭搭住。 他的手臂瞧着实在清瘦,好似稍一用力,就会折断他骨头。可触碰的那一瞬,她才觉自己庸人自扰,他虽瘦,但却精壮有力,即便她将全身重量都倾覆上去,那手都稳如磐石,岿然不动。 惊讶之余,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间,她好像在哪感受过这种安稳,又也想不起来。 苏砚侧眸觑了眼臂上的小爪,五指肉嘟嘟的,阳光下白得近乎半透明,几根孱弱稚嫩的血管柔柔跳动,我见犹怜。 小爪的主人不知在想什么,半歪小脑袋,盯着一簇花草发呆,时而抬手挠挠头,挠完了,又自然而然地搭回去,继续想。 他抿唇,将笑意压回去,调开目光,也不提醒,就这么由她抓着。 直到枝头响起一声鸟鸣,阮攸宁才终于醒神,机簧似的弹开,脸先是绿了,继而就红了,垂着嘴角觑他一眼,慢慢抬起手,捂住了脸,推脱自己还有事,灰溜溜逃开。 秋风荡面,褪去脸上热意,却止不住心跳。 v第22章[12.17] 她用力捂紧胸口,想把它摁消停,可那种小鹿乱撞的感觉触碰指尖,就变得更加清晰、不可忽略。蓦地灵光一闪,她被新冒出的想法绊住脚,忙原路折回。 果不其然,苏砚还在原地,同刚才碰面时一样,盯着船看。他显然没预料她会回来,颇为惊讶,开口询问缘故,嘴角才扬到一半,就听她道。 「王爷,您是不是迷路了?」 他那抹笑,瞬间僵硬。 一片落叶打着旋儿,飘落他们中间。 气氛突然变得尴尬,阮攸宁有点后悔了,但还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丝毫不避他的目光,清灵灵地望住他。 苏砚在她明媚又倔强的目光下节节败退,忽闪着眼,看向别处,耳廓一点点、一点点地变红。 阮攸宁嗤地笑出声,赶紧忍住,嘴唇抿做一线,杏眼圆溜溜,小脸也憋得圆溜溜。 哦,原来如此。赫赫有名的大战神,竟然不识路,那他那些战绩都是怎么来的? 她渐生好奇,完全忘了自己巴巴跑这么远是为了什么。 旁边树林子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呜呜嚷嚷朝这来,听动静,人还不少。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枯萎,被陛下御笔题名就已经给她招来不少唾沫星子,要是再叫旁人瞧见她和鄂王独处,指不定还有几大车闲言碎语等着她。 她急得原地团团转,苏砚不知何时已行至她身边,将她拉回船上趴下。 「他们是冲我来的,你且在这等着,等我把人都支开,你再出来,回花宴上去,无论谁问起,都不要说我们见过,知道么?」 「你怎么知道是冲你来的?」 阮攸宁抬头,被他摁回去,之前那件外衫,再次罩在她脑袋上。她扒开衣衫还想再问,那伙人已经赶到,她只得伏倒,仔细听外头动静。 「属下参见鄂王殿下,方才有刺客闯入花厅,行刺太子殿下,皇后娘娘命我等速速捉拿。刺客方才是往这边跑的,殿下可有瞧见?」 「本王一直在这,并未瞧见什么刺客,想是你追错路了。」 「怎会?大家都亲眼瞧见了,就是朝这来的。许是他们狡诈,藏匿在附近,还请王爷让一让,叫我等仔细搜查。」 阮攸宁心中咯噔,捂着嘴巴,下意思往后缩,后背贴上冷木头,登时打了个寒噤。 「怎么?本王的话,你们也不信?」 「不不不,王爷您误会了,属下怎敢不相信您?只是、只是……太子殿下说了,今日要没个结果,属下的小命就……王爷您心善,就别为难属下了。」 一声嗤笑响起,「也罢,摊上这样的麻烦,你们也为难。这样吧,我随你们回去交差。」 「这、这……诶,王爷,您等等属下,王爷!王爷!」 脚步声杂沓远去,四周平静如初。阮攸宁从小船里探出头,左右张望,确认没人后方才出来,小脸紧绷,心乱如麻。 湖里的刺客,花宴上的刺客,再一结合苏砚方才说的话,她什么都明白了。 花厅里气氛沉重,落针可闻。人人屏息静气,彼此互觑一眼,赶紧低下头。 苏祉负伤,暂退下疗伤。谢栖桐高坐上首,丽容被一张镶嵌珠翠的幕离遮挡。左右两端都设有屏风,供赴宴的各位贵女活动,脂粉漫香,钗环响动,只能瞧见底下锦绣裙裾。 男客们坐中间,以雍王为首,将苏砚团团包围。 阮攸宁在滴翠的掩护下,偷偷从偏门溜进来,去到俞婉莹给她留的空位上。 阮仪芳也在。不出所料,她就是打着去男宾席上钓金龟婿的主意,被雍王苏绥瞧见。那苏绥素来就是帝京里出了名的好色胚子,还未娶王妃,就已经将王府里的丫鬟招惹了个遍。 听滴翠说,当时苏绥瞧阮仪芳的眼神就很不对劲,好在俞姑娘搬出自己祖父,叫他心中忌惮,这才放过。可,阮攸宁瞧她们俩现在这心神不宁的模样,倒像是另有心事。 但眼下暂且顾不上这些,她定了定心神,透过屏风薄纱,窥探前头动静。 苏绥阴阳怪气地笑问:「六弟,听说方才,侍卫奉命追击刺客,却只追到了你,想在附近搜捕,你却拦着不让,这是何故?」 苏砚也笑:「我都说了,那里并没有刺客,如果他们还执意要在那搜人,岂不是白费力气?浪费时间是小,若是耽误了缉拿贼人的良机,这事可就大了。」 这话有理有据,众人频频点头。 苏绥不屑地切了声,「那万一要是你贼喊捉贼,故意混淆视听呢?」他往前倾身,手肘支在膝头,「我且问你,大家到园子后,男客在南亭,女客在北亭,为何独独不见你人影?」 「四哥遇刺时,你在哪?」 所有目光齐齐扫向厅中那袭白色,看着看着,眼神渐渐不对味。 太子与鄂王不睦,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看破不说破。况且要不是七年前那桩公案,这东宫之位,本就该是鄂王的,如今他回来,焉知就不是为了那个位子? 「我初来这芷园,见湖上风景极好,恰逢身边有艘小舟,一时兴起,便泛舟赏玩了会儿,这才误了时辰。怎的,五皇兄还不准弟弟我贪顽一回?」 几乎是苏砚刚一闭口,苏绥就接上问话,「准!怎么不准了?只是……」他捏着下巴,走向苏砚,「你也莫怪皇兄为难你,皇兄这也是为了帮你尽早洗脱冤屈。你既说是在游湖,可有人证?」 视线下移,他忽然双眼湛光,抓起苏砚的衣袖,边扬边惊呼:「这、这这是什么?六弟,你衣袖上怎还有血迹?」 厅内瞬间炸开锅,屏风前的人探头探脑,屏风后的人交头接耳,便是一直端坐上首不动声色的谢栖桐,闻声也向前倾了倾身子。 衣上血迹并不多,不仔细瞧还真容易忽略,可一旦被揪出来,又是在白底上,那抹红瞬间就变得格外扎眼。 隔着屏风,阮攸宁心口狂跳不已,手心阵阵冒虚汗。 若她没猜错,今日这局的始作俑者,应当就是苏祉和苏绥。 他们知苏砚喜独来独往,而芷园道路又复杂,他一时半会儿绕不出去,定会在某处落单,就先派刺客跟踪,伺机行凶。无论成与不成,只要在他身上留下些许痕迹就行。他们再命另一群人,当着众人的面佯装对苏祉行刺,最后将侍卫引向苏砚。 至于湖里头刺客的尸首,只怕早被他们清理干净,断不会给他留下翻盘的机会。物证确凿,他又无不在场证明,便是长了一百张嘴也分辩不清。 v第23章[12.17] 呵,还真是机关算尽啊! 但她,却是这场死局里的唯一变数。 只要她出来证明,苏砚当时确实在游湖,且还在湖上遭遇了刺客,这局就不攻自破了,只要她站出来…… 心跳越发急促,咚咚咚,咚咚咚,好似战前鼙鼓,阮攸宁深吸几口大气,都没法叫它安稳下来。 站出来为苏砚说句公道话,这不难,可……如此一来,就等于直接同苏祉宣战,将阮家提前推入火坑。前世家人的死状如走马灯般浮现眼前,她顿觉喘不上来气。 俞婉莹见她面色难看,紧张地握住她的手,帮她擦汗。阮攸宁惨淡笑了笑,摇头道没事。 屏风前的对峙愈演愈烈,像一张拉满弦的弓,随时都会爆发。 「别说皇兄我不给你机会,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可有人证,证明你当时的确在游湖,与刺客无关。」 「那我便再回答皇兄最后一遍,我当时只身一人,确无人证,若皇兄好奇,大可去湖边查看那只小舟,上头应该还有……」 「我看没这必要了吧。」苏绥拿下巴指指衣袖上的血迹,笑容得意,「你没证据,但我们有啊。来人,速速将这弑兄的不忠不义之徒捉下去,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是!」 外头踢踢踏踏一阵乱响,人来得比想象中得快且多,应是一早就在外头候着了。 苏绥笑容张扬,若不是碍着身份,巴不得亲自上去,将苏砚五花大绑,心里正美滋滋盘算,一会儿要怎么向苏祉邀功,却听后头传来娇滴滴的声音。 「王爷他有证人!」 众人立时停止窃语,循声望去。但见屏风后头转出来一个娇小身影,五官精致,面色却苍白,身体绷成铁板,显然是害怕至极,还是硬着头皮头皮出来,行至谢栖桐的凤座前,跪下大拜。 「启禀皇后娘娘,臣女可为鄂王殿下证明,殿下当时确实在游湖,与此事并无干系。」 底下低语一片,尤其是屏风后头的郑嬿等人,兴奋地恨不得把脸贴在纱幕上。 苏绥眯了眯眼,语气不快,「你凭什么证明?」 阮攸宁深吸口气,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回答:「因为殿下游湖时,臣女就在场。」 鄂王泛舟游湖,她就在场?此言何意? 心思不同的人,有各自不同的猜想,但无论哪一种,都逃脱不掉暧昧情愫。其中当属郑嬿她们聊得最开心。 「你瞧瞧,你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这丫头啊,心高得很!一个太子侧妃还喂不饱她,非要再争个什么鄂王妃。难不成,她还真以为,天底下的男人都要围着她转不成?」 「不过她也真会选,挑谁不好,偏偏挑鄂王,莫不是瞧上那张脸了?男人光长得好看,顶什么用?」 「没准呀,是对自己没信心,才挑个最次的来保底。」 一串银铃般的细碎笑声传入耳中,阮攸宁只做没听到。 只因她很清楚,她们现在瞧不上眼的苏砚,并非池中物。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 她甚至还起了些坏心思,巴望她们能再说大声些,好叫苏砚听到,等他日后飞黄腾达,好一样一样同她们算账。 而那厢苏绥唯恐她搅乱大局,负手佯佯踱来,「姑娘说可以为六弟作证,那就容本王饶舌多问一句,你说的在场,具体是何意?这孤男寡女,又是湖边又是树林的,莫不是……」 四周睇来的目光在二人间来回扫荡,看得最多的还是阮攸宁。 「你也莫误会,本王只不过是想把事情摸摸清楚。」苏绥不依不饶,越靠近,温软兰息越浓,心思也渐渐歪到别处,「姑娘长得这么美,也难怪六弟会心动……」 他尾音轻轻上扬,像藏了钩子,手也情不自禁伸过去。 绕是他阅女无数,似这等姿色,却是世间少有,不仅姝色无双,更有种叫人见了便想拥入怀中疼惜的婉转可怜之感,没有哪个男人能抗拒得了。 就这么跟了老六,实在是可惜…… 忽的一片白影从面前闪过,剧痛从腕间传来,隐约还能听见骨头咯咯断裂的声音。 「啊——」 苏绥眼里汪出两泡泪,握住手腕趔趄后退,一个不慎,踩到后头人的靴子,结结实实摔了一大跤,屁股摔开花,一时半会还站不起来,引得厅内哄堂大笑。 「五皇兄慎言,我与这位姑娘不过萍水相逢,她好心为我指路,仅此而已。你休要口出恶言,辱人清誉,为皇室抹黑!」 「你你你敢当着皇后娘娘的面行凶……哎哟我的手……本王今天、今天……哎哟……」苏绥连滚带爬地站起身,眼底狼狈,内里阴狠再不遮掩。 他一瘸一拐地走来,阮攸宁只觉身边的气氛都冻成了冰,下意识往苏砚身后缩。 苏砚主动挡在她面前,如苍天大树,帮她遮风避雨。她小小吐出口气,心慢慢安抚下来。 「六弟,照你这么说,这位姑娘既然只同你有过一面之缘,那也只能说明,那个时候,你有人证,那其他时候呢?你又该怎么证明?啊?」 阮攸宁气不过,想上前把湖中刺客的事说出来,却被苏砚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苏绥见他不说话,气焰越发嚣张,凑到他面前低语。 「没有证据,今日,你必须死。」 阮攸宁隔在后头,由不得毛骨悚然。苏砚作为当事人,脸上依旧波澜不惊,掐着指头推算了会儿,听见外头有微不可闻的簌簌声,方才绽开笑意。 「谁说我没有证据?」 他眼神如冰棱穿体,自上而下睨来,带着点高高在上的怜悯。 苏绥无端叫他逼退几步,未等缓过神来,头顶忽然罩下一片黑影,直接将他砸倒在地,还咳出两口血。一声「哎呦」还没喊出口,又是一个黑影,砰——把他砸得眼冒金星。 屋内众人惊叫不绝,缩成一团,高喊护驾,只听一声更高亢呼号,镇住所有。 v第24章[12.17] 「王爷,你要我捉的刺客,我都给你带来了,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声音轻慢不羁,透着几分江湖气。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高挑少年背光立在门口,仿佛从天而降的神只,身后还堆着一摞被捆成粽子的黑衣蒙面人。 苏绥被人从地上捞起,但腰闪着了,只能躬身说话,气势立马矮了半截。 「你你你是何人?胆敢对本王无礼,信不信本王、本王……哎呦……」 手疼腰疼腿疼,他是再说不出话了。 「劳烦雍王殿下挂心,我不过是江湖上一无名小卒,委身于人,赚几个小钱活命罢了。」谢浮生勾唇笑了笑,转身要走。 「且慢!」 从始至终都不曾过尊口的谢栖桐忽然掀开幕离,撇了宫人急急走下,惊觉失仪,又板正身子,整肃凤容,唯有广袖底下的两只手紧紧交握。 「你方才所言当真?委身于人,赚个活命钱?」 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皇后娘娘一向潜心礼佛,与世无争,怎会突然对一个江湖小喽啰感兴趣? 门外,谢浮生身影凝固,伫立良久方才继续大步向前,半字未言,只抬起手,在空中胡乱挥了两下,狂妄至极。 苏绥立马参了一言,「皇后娘娘,此人如此无礼,不仅怠慢了您,还当众殴打亲王,您可千万不能放过他呀!」 谢栖桐恍若未闻,站在原地久久凝望,若有所思。 阮攸宁忍不住探头,嘀咕:「他是谁呀,也太厉害了吧。」 苏砚侧眸,见她眼里闪动星星,剑眉微沉,故意移步到她面前,挡住她视线,向谢栖桐解释。 「启禀皇后娘娘,此人是我手底下一名护卫,奉我命办事。江湖中人,不大讲规矩,望皇后娘娘恕罪。」 谢栖桐怔愣,望他一眼,苦笑了下,由宫人搀扶着回到座上。 苏绥拿到话柄,借势向苏砚发难,「你是故意叫人拿这些,来坑害你皇兄的?!」 苏砚挑了下眉,「不是皇兄您让我拿出证据来么?这些,便是我的证据。」 他转身指着地上那摞「粽子」。 「诸位且看,这就是方才我命手下人在园中找到的刺客,衣衫上,还沾有四皇兄的血!」 苏绥心头一惊,瘸着腿跑去看那两人的脸。这次行动是苏祉出人他出力,他实则并未见过刺客真容。 「方才我说在湖上泛舟,其实也只说了一半。真正的情况是,我也遭遇了刺客!」 四座哗然,苏砚举起那片染血的衣袖,拔高音量。 「这血迹,就是最有力的证据。而屋外那些人,便是被派来刺杀我的人。倘若我手下晚到一步,他们的尸首早被处理干净。因当时我手中只有一根竹篙,故而刺客身上的伤都是棍伤,且都集中在头部,倘若五皇兄不相信,大可叫仵作前来一验。」 「很显然,两起刺杀案,还同时发生在皇家花宴上,如此藐视皇家天威之事,还请皇后娘娘明察!」 苏绥腰身登时矮下半截,额上突突冒冷汗,还想再挣扎一下。 「皇后娘娘,听闻太子殿下伤势不重,此时应已大好,不如将这些刺客交由他处置。父皇政务繁忙,还是……」 谢栖桐打断道:「鄂王言之有理,太子之事,事关国体。此人如此嚣张,在皇家花宴上就敢造次,置天威于何处?来人,将这些刺客都捆起来,押入天牢,待我禀明陛下之后,再做定夺。」 苏绥倒吸口气,脸上血色褪尽,几乎站不稳。这事要是交给父皇,那就当真回天乏术了! 「皇后娘娘,我看还是……」 他的话,又被谢栖桐打断。 「你,就是阿鸾吧。」 阮攸宁在发呆,没听见。就在苏砚反击苏绥的时候,她忽然想明白。 整件事,从他遇袭,蒙冤,到最后绝地反击,似乎有她没她,都一样! 这人早就把什么都盘算好了,根本不会让自己吃亏,甚至她都怀疑,他是不是早就看穿这里头的猫腻,所以才故意不带随从,不认路还敢满园瞎溜达。 那她挺身而出,究竟是为哪般呀!这个苏砚……混蛋! 谢栖桐又唤她一遍,她被身边的宫人拽了拽衣角,醒过神,忙跪下行礼。 谢栖桐只当她是吓坏了,没怨她。 「陛下前几日还同我说起你父亲,赞他是大邺的护国石柱。今日我见你不畏强权,挺身而出,颇有将门风范。」 她边说边从发髻上摸下一根凤钗,「这个赏你,我们大邺,就该多些似你这样的忠义无畏之人,少些爱搬弄口舌是非的闲人。」 屏风后头,郑嬿她们羞红脸,垂下脑袋,大气都不敢喘。原以为皇后娘娘不理这些,原是什么都知道,故意不说,专挑这种时候,打她们个措手不及。 目光落在那凤钗之上,眼睛红得几欲滴血。 凤钗,何为凤?唯有坐上那个位子,才算是人中之凤。今日这花宴,原就是要给太子择定侧妃,皇后此举之意,莫不是已经定了人选? 旁人是羡慕,阮攸宁却不敢接。 今日出门前,她还提醒自己不要冒尖出头,现在可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多谢皇后娘娘抬爱,臣女愧不敢受,若皇后娘娘当真要赏,还是赏些别的吧。」 谢栖桐微愣,看着她怯怯向自己行大礼,瞥了眼苏砚,见他五官紧绷,竟比这丫头还紧张,心中了然,笑着唤她起身,将凤钗换成玉镯,赏给她。 屏风后头更热闹了,几乎能听见郑嬿的磨牙声。 v第25章[12.17] 凤钗,连她姐姐这个正儿八经的太子妃都没得到过这样的赏赐,这丫头不仅得了,还轻轻松松就给拒了,凭什么!换成是她,敢这么不识抬举,只怕要去一层皮! 比她更气的,是阮仪芳,好好的帕子几乎叫她揪烂。 真是个好姐姐,都跟表兄退亲了,还霸占着不让自己打听;一面叫人看着自己,不许靠近男席,一面又和鄂王殿下在湖边调情;雍王殿下明明是先瞧上自己的,她又故意去招惹。 是呀,她是谁?卫国公府的嫡长女,不想去花宴,陛下还亲笔题名求她去;不想要皇后的凤钗,就随口让皇后换一个玉镯。 都姓阮,凭什么自己就该处处低她一等?自己拼了命都得不到的东西,她轻轻松松就能收入囊中,还不屑于要,凭什么?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阿娘说得没错,自己的前途,必须自己去拼! 公案了结,因太子此时还在养伤,选侧妃的事也便不了了之。谢栖桐坐了会,便让摆驾回宫,余下各路人马随后也陆续离开。 阮攸宁在等俞婉莹和阮仪芳从屏风后头出来,见苏砚朝自己走来,心下一慌,不知该如何面对,旋身夺门而出,兔子似的溜没了影。 苏砚揉了揉眉心,追出去。 上回在别院,就因为没说清楚,害他最后灰溜溜逃走,一直不敢再去寻她,这次可不能再重蹈覆辙。 此时,阮羽修已等在楹门口。他听说程俊驰半道截车之事,顾不得马球场上胶着形势,丢了马球杆就打马往芷园奔,连襻膊都没来得及摘。 见阮攸宁急匆匆跑来,他忙上前打量,确定没伤着,心头大石才将将松下。 「阿姐,花厅里头的事我都听说了,这雍王实在可恶,竟敢当众折辱你。你等着,我这就去把他打残咯!」 阮攸宁拼命拽住他,「别闹了!他是亲王,咱们如何开罪得起?」 阮羽修气不过,但也无法,愤愤捶了下旁边的树,震落几片叶子。 「不过,阿姐。我有一事实在闹不明白,鄂王殿下不都已经抓到刺客了么?你干嘛还上去作证?雍王要诬陷的是他,他都不急,你急什么?」 他的眼神单纯又无辜。 阮攸宁肩膀一抖,偏头瞪他,余光扫见苏砚从后头追来,听到这句,竟停下来就不走了,两道目光落在道边花枝上,焦点却在她身上。 她又是一抖,脸颊微微烧着。 「阿姐,你脸怎么红了,是不是病了?」阮羽修伸手探她额。 阮攸宁两眼笑成弯月牙儿,抬脚,对着他的脚重重踩下去。 「啊!」阮羽修抱着伤脚不停蹦跳,气急败坏要问她缘由,却已不见人影。 他委屈至极,见苏砚过来,立马就要同他诉苦,不想这人更绝,自己嘴还没张开,就先被他以「顶撞家姐,目无尊长」为由痛斥了一番,傻呵呵地点了好久头,等醒神发觉被诓之时,他早不知跑哪去了。 「嘿?今儿什么情况,好端端地来帮忙,怎又成了我里外不是人?」 游廊尽头,苏砚终于追上阮攸宁,但也只敢远远站着,深怕一靠近,又把吓跑。 「你放心,今日之事,断不会传出这芷园。」 阮攸宁放慢步子停下,没转身看他。一阵风从廊檐下吹来,撩动褶裙,纤弱身形细细摇晃,好似风中芙蕖,惹人怜爱。 「王爷这话说得倒轻巧,今日赴宴的都是什么人,那么多双眼睛,那么多张嘴,全看见了。即便他们知轻重,不妄言,那还有丫鬟小厮呢。王爷都能一并管了?」 「我能。」 阮攸宁胸口蹦跳了一下,转头茫然看他,眼中带着讶色,仿佛被石子惊乱的小溪。 苏砚含笑点点头,郑重且笃定地重复一遍,「我能。」 「所以,你能……信我一回么?」 他的笑里藏着些微苦涩,与方才花厅上,同雍王据理力争时旁若无人。 阮攸宁垂了眼眸,气氛愈发凝滞,安静得好似能听见远处红叶落地,心跳一点点放大,也一点点趋于安稳,好似忽然间就什么都不怕了。胡乱「嗯」了声,再次跑走。 到了没人的地方,她昂首对准秋风,举起两手对着脸蛋扇风,散热。 门口值房的小厮远远瞧见她,笑盈盈给她开门,一个书生扮相的男子忽然撑住门,要往里挤。 他满身补丁,衣襟洗得发白,眼窝深陷,脸色苍白,一副落拓模样,往门缝里塞名帖。 「在下乃西南节度使举荐而来,姓梁名珩,烦请诸位放在下进去,同太子殿下说句话,若他日在下能得幸东宫,必结草衔环,报今日之恩。」 小厮喷笑出声,「你怎么还没走?去去去,太子殿下也是你说见就能见的?就你刚刚这番话,我每天能听个上百遍,耳朵都起茧子了。十个里头呀,有九个在说谎,剩下最后一个没撒谎的,也只是名头喊得响,学问也就那样。」 那人不气馁,身子卡住门缝,又从包裹里摸出几张纸往里塞。 「诸位且放心,在下并非招摇撞骗之徒,这是在下所作之诗稿文章,太子殿下只消看一眼,便知在下斤两。烦请诸位高抬贵手,许在下一个机会。」 双方僵持不下,阮攸宁躲在廊柱后头打量,揉着额角琢磨。 梁珩?这名字好生耳熟?好像是个人物,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就在这时,有人突然开口:「让他进来。」 小厮瞧见来人,忙诺诺照办。 大门豁然洞开,梁珩一时没防备,跌跌撞撞栽进来,手一松,写满字的纸张呼啦满天飞。他忙趴在地上收捡,神情言语尽是心疼。 一双纤尘不染的乌皮靴闯进他眼帘,他手一顿,靴子的主人便刚好俯身捡走他掌下的文稿,轻轻掸去上头的灰,研读了会儿,眉心舒展。 「嗯,文辞俱佳,又不失钢骨,字里行间颇有范文正公之志。」 梁珩连吃了数日闭门羹,心灰意冷,本想今日来试最后一次运气,没想到终于遇见了个知己,抬袖摁了摁眼角,长身作揖,「多谢贵人赏识,在下无憾矣!」 v第26章[12.21] 「不知贵人尊姓大名?」 苏砚笑了笑,从怀中摸出个名帖递去,「若有难处,日后大可来寻我。」 说完便大步流星离去。 梁珩见他气质不凡,举步间洋洋带风,心中陡然升起丝希望,兴奋地去看名帖,希望的火苗「嗞」的一下灭了,再望向门口,满眼犹豫。 芷园一处偏院内。 冯骥跪在地上,额汗滑入眼中,两腿酸疼难耐也不敢妄动。 身后十步距离处,他的手下正在服刑。木棍钝钝打在肉身上,抬起时,连带着翻起血肉沫。惨叫声如刀子般钻入耳朵,他咬牙不想去听,却又不得不听见。 苏绥没他这等定力,偷偷捏了两团纸,塞进耳朵,皱着五官不敢看那血肉模糊的人,抬手扶额,借以挡住自己的眼。 上头那人却不让。 「五弟可是觉得,孤罚重了?」 苏祉侧坐在覆着雪白毛毡的太师椅上,左手托腮,右手逗弄笼子里的金丝雀。那雀儿今日不知怎么了,恹恹垂着小脑袋,怎么逗都不肯出声。 苏绥觑着他脸色,站出来解释,「皇兄素来赏罚分明,我怎敢妄言。不过……」他咬了咬牙,「瞧皇后的意思,这事定是要告于父皇知晓。六弟为人狡诈,皇兄若不及时出手,销毁证据,咱们可都得玩完。」 苏祉的手忽的一顿,黑眸清冷冷转向他。 苏绥缩了脖,「皇兄莫误会,我并不是在胁迫皇兄出手,只是……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苏祉嗤地一笑,坐正身子,两手肘置于座椅扶手上,十指交握,闲闲垂着。 「万一什么?证据?」他转动指间玉扳指,笑意灿烂,「孤哪有什么证据留下?」 苏绥脸色瞬间僵硬,两片唇瓣抖颤起来。这是要卸磨杀驴,让他当替罪羊呀! 他咚声跪倒在地,哭喊着向前爬去求救,手还没碰到那角绣着精致金边的下摆,就被两侧人牵制住,拖拽了出去,行过冯骥身旁,还欲拽他。 冯骥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动一小步,躲开,闭了闭眼,一滴汗从额间坠下,在青石地面绽开花。 「皇兄,你好狠毒的心!妄我这些年为你出生入死,你竟这样待我?我便是死,也要拉着你一同下地狱!」 苏祉恍若未闻,连眉头都不皱一下,自顾自逗鸟。 金丝雀叫这撕心裂肺的吼叫吓到,拍打翅膀,在笼子里四下乱窜。苏祉眼梢戾气稍减,修长手指伸入笼中,去摸它的小脑袋。小家伙惊得不轻,一个不慎,尖喙划伤他手指。 一滴血珠子,从破口里渗出来。 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人都倒吸口气,将头埋得更低,便是后头正在挨罚的人,此刻也咬紧牙关,即使疼死也不敢喊一声。 雀儿歪着脑袋,圆溜溜的黑豆眼里尽是天真。 苏祉觑了眼手指,又看了眼它,神色慢慢结冰,提了鸟笼,起身往院子角落去。 那里摆着一口半人高的水缸,因前几日连绵大雨,里头绪满了水。苏祉止步水缸旁,望了眼水中自己模糊成一团的倒影,将鸟笼悬于水面上,松开手。 突如其来的惊变叫雀儿不知所错,挥动双翅拼命往上飞,拿鸟喙去啄笼子围栏,啄出血,也无用。昔日让旁人羡慕不已的玉笼,此刻竟成了害它的埋骨之地。 一声悲鸣划破长空,它实在不知,那么疼宠它的主人,为何突然就翻了脸? 水淹上来,羽毛沾满水珠,阳光下折射出绚丽光泽,独独少了往日生机。 「听说,花厅里帮鄂王说情的姑娘,姓阮?」苏祉转向冯骥。 他连忙俯首应是。 「京郊那处院子,还没下文么?」 冯骥顿了顿,「派去察访的人,莫名其妙跑了大半,没几个回来,而回来的人,都说那院子里确实住着对夫妻,有个刚出生的婴孩。」 苏祉不屑地哼道:「一对普通夫妻,竟能把孤的人都拐跑了?继续查!」 他转身,黑沉沉的眸子盯住冯骥,「就从那阮家查起。」 东宫。 郑嬿软若无骨地伏在姐姐郑媛膝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鼻涕泡泡都冒了出来。 「阿姐,阮家那小贱蹄子着实可恶,陛下和皇后娘娘不过稍稍给她几分薄面,她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连咱们郑家都敢不放在眼里。」 「我不过是见她来得晚,好声好气规劝了几句。她倒好,非但不识好人心,竟还串通别人一块拐着弯儿羞辱我!阿姐,你可一定要为我做主啊!」 郑媛抚着她的后背,眉心凝起个小疙瘩。 嫁入东宫之前,家中几个姊妹兄弟,她与这个幺妹关系最好。眼下见她哭成泪人,亦是心疼得紧。 只是,她并非那种偏听偏信之人。芷园里发生的事,她早已听下人说过,与郑嬿说的似有出入。那阮家姑娘她虽不熟悉,但自家妹妹的脾性,她最清楚不过。两方一结合,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了。 定是自家妹妹不懂事,先招惹的人家。 但,即便知道是郑嬿有错在先,她也舍不得责备。 只抬起一根白瓷手指,轻轻戳了戳她额角,半怨半哄地道:「你呀你,今日就当是买了个教训,日后可要记清楚,咱们家如今虽飞黄腾达,但终究是依附皇家而生的。」 「陛下和皇后娘娘要疼惜谁,自然有他们自己的思量,咱们只要跟着附和便是,与他们唱反调,于咱们有何好处?就算你放不下架子,至多也就当没瞧见,日后可莫要同她当面起争执。」 郑嬿不服气,「阿姐说的那是寻常公卿望族,咱们家可是皇亲国戚,而且还不是一般的皇亲国戚,背后可站着整个东宫,岂是她们这些凡夫俗子能比得了的?凭什么要处处忍让?」 郑媛佯怒拍她一下,正要解释,忽听外头丫鬟来报,说郑家几个小厮婆子出门采买,半路上挡了鄂王殿下的车,叫人家打了一顿不说,还抢走了两匹宝马良驹,耽误了府上宴请庆国公夫妇,叫他们家失了颜面。 v第27章[12.21] 郑大人和郑夫人气不过,使唤人来东宫,想让她以太子妃的身份,出面教训她这个没眼力的六弟。 话音刚落,郑媛还没发话,郑嬿就先一蹦三尺高,原地气哼哼打转。 「呵,今日这两人是怎么了?先是在芷园闹了一通,离了芷园还不忘给咱们添堵,莫不是早就串通好了,成心与咱们家作对不成?真当咱们郑家上下都是和了水的面团子,任人揉扁搓圆?」 「区区一个鄂王,皇室里头的一个摆设,哪里用得着惊动姐姐,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她挽起衣袖,方才那股子「侍儿扶起娇无力」的病态瞬间烟消云散,骂骂咧咧就要出门。 郑媛柳眉倒竖,一掌拍在炕几上,刚倒满的茶盏倾出些水来,打湿衣袖,她也顾不及清理,只瞪着郑嬿呵斥道:「够了!还嫌咱们家招惹的祸事不够多?」 郑嬿浑身一抖,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印象中,姐姐一直是个温柔娴静之人,她还是第一次见她发这么大火。 「又没真去,阿姐至于么……」她嘟起嘴,委屈地小声嘀咕。 丫鬟欲请郑媛先下去换衣裳,她摆摆手,随意拧了拧袖子,端起盏子呷了口茶,压定心头的气,左右望两眼,丫鬟明白何意,主动领着无关人等退出去,轻轻带上门。屋里只剩她们姐妹二人,她才招手唤郑嬿过来。 「这件事,我原不该告诉你的。但依照现而今的情况,再不点醒你,只怕将来要惹大麻烦。」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关于太子殿下的生母,贤妃娘娘,你知道多少?」 郑嬿努力回忆,「偶尔进宫时听过几句,都说她是个最纯良和气不过的人,宫里上下提到她,没一个是不夸的,只可惜福薄,没能等到殿下被册封太子,就染病薨了。」 郑媛嘴角勾起一抹讽刺,「不是福薄没等到,是她注定等不到。」 郑嬿忡怔住,茫然盯着她看了会,双眼一下瞪到最大,「阿姐的意思是,贤妃娘娘是被、是被……」 郑媛叹口气,点点头,「你猜得没错,她是叫陛下赐死的。三尺白绫,陛下亲自动的手。」 「为什么!她犯了什么大错?」 「无错。倘若真要说有错,大概就是生了太子殿下吧。」 郑媛反复抚摩盏面上的浮纹,满目凄哀,「汉朝武帝为防患外戚乱政,立子杀母的掌故,你应当知晓吧。陛下所为,为的也是这理。」 「早年,陛下尚还是皇子时,与先帝一块养在许太后膝下,因她无所出,宫中便无嫡子,所有庶子皆可继承大统。无论立长立贤,陛下的优势都远胜于先帝,可最后却因许太后暗中捣鬼,不仅与皇位失之交臂,还被远调去了西北苦寒之地,做了个空头王爷。」 「许太后架空先帝,又不断打压陛下,好在最后还是陛下技高一筹,卧薪尝胆多年,终还是笑到了最后。但这事也成了陛下的心病,所以他才会效仿武帝杀钩弋夫人,在册立太子前,将贤妃娘娘赐死,永绝外戚后患。」 郑嬿瞠目结舌,后背冷汗涔涔,衣裳湿了个尽透,似想到了什么,握住郑媛的手,「那、那皇后娘娘执掌中宫后不久,她兄长就突然病故,谢家失了顶梁柱,又没得力子孙承继接上,逐渐凋敝,难道也是……」 郑媛呼出一口气,端茶的手微微打颤,「若非如此,凭陛下对皇后娘娘的宠爱,二人又何至于会生分至此?」 「如今我只是东宫的太子妃,平时说话办事也一向收敛谨慎,应当还不会惹陛下注意,但……」她笼住郑嬿的手,手心毫无温度,「倘若你们再这般嚣张跋扈,今日招惹一个卫国公家的嫡女,明日得罪一个鄂王,那后日咱们家……就难保不会成为下一谢家,而我,也难保不会是下一个贤妃!」 郑嬿心口蓦然大跳,忙摇头不止,「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声音越来越轻,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从前,旁人跟她说,皇家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她还不相信,以为她们这是在嫉妒她姐姐,嫉妒他们家,直到今日,这些难以启齿的皇家密辛赤|裸|裸摆在她面前,她才真正见识到,隐藏至尊权力背后的唵臜。 人性本善,可一旦跟「权」字沾染上关系,所谓的赤子心,就都成了笑话。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郑嬿眼眶慢慢红了。 郑媛拿帕子轻轻给她揩,「莫怕,忍一时风平浪静。咱们现在姑且先夹起尾巴做人,陛下再厉害,终也逃不过生老病死。待他百年之后,太子殿下登基,咱们就熬出头,再没什么惧怕的了。」 「你且先回去,帮我劝抚好父亲母亲,最好这几日就登门,去同鄂王道个歉,哪怕是装给陛下看,也要把表面功夫做足做漂亮咯。我听说他脾气一向很好,下人们做错事,他也没跟谁红过脸,应当不会为难咱们。」 「至于那几个今日得罪了鄂王的人,不管他们过去在家中多有体面,必须全部打发干净,若有家生子,也一并轰出去,永不得再踏进郑家大门。」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没能力自保前,万事都得小心。」 郑嬿诺诺点头,觉得甚有道理,无不答应的。想了想,还是有些气不过,扯着帕子愤愤道:「哼,就是便宜那个小贱蹄子了。阿姐你都没瞧见她今日那副得意样,皇后娘娘赏她的凤钗,她都敢不要。」顿了顿,她变得忧心忡忡,「皇后娘娘,莫不是真瞧上她,想立她做太子侧妃吧?」 「立就立呗,这位子空着也是空着,就算不是她,还会有别人。我知你是心疼我,今日才会同她过不去,但我真没事,你多虑了。」郑媛笑得和煦。 郑嬿摇晃她双肩,瓮声瓮气道:「哎呀,我的好姐姐,你是不知道,那丫头长得跟狐狸精似的,太子殿下本就不爱往你屋里来,万一叫她迷住了,天天往她那去,你怎么办?再万一,她在殿下耳边吹吹枕头风,要他废了你,改立她为正妃,你又该怎么办?」 郑媛拿下她的手,裹在手里轻拍两下,笑容意味深长。 「你放心,太子殿下若是真对她动心,那就不是太子殿下了。」 郑嬿一头雾水,她却不再多言。 又何须多言呢?她与苏祉,与其说是夫妻,还不如说是利益伙伴。 刚嫁进来的时候,她也曾少女怀春,期许能和自己夫婿以心相待,白头到老。 可苏祉的冷漠,兜头浇灭了她的热情。新婚之夜,龙凤喜烛成双,她竟在绣着百子千孙图的喜被上,独坐了一整晚。成婚三年,她见到苏祉的次数,还不及他身边的一个侍卫多。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不够漂亮,不够贤良,他看不上;又或者是,他心里早有她人,娶她不过是在敷衍圣心罢了。 可是到后来,东宫里的女人越来越多,燕瘦环肥,应有尽有,苏祉也时常去关顾,但她瞧得出来,他从没对任何人真正上过心,哪怕是一次,一个弹指的光阴。 她这才恍然大悟,不是她不够好,而是她夫君的心,早就随贤妃娘娘一块入了土。 想明白这些后,日子就好过多了。苏祉夜里宿在哪,她都无所谓,反正都只是他无聊时的消遣。 他做他的太子,为皇位努力,自己则做好自己的太子妃,保护好家人,等着日后母仪天下,大家各取所需。与其为一些虚无缥缈的感情伤心,倒不如好好琢磨,怎么把金钱实权牢牢攥在手里。 一盏茶尽,茶叶秆沉在底部,恹恹吐着单薄白气。她垂眸睨着那腾升的丝缕,像看待一只将死的蝼蚁,嘴角慢慢上扬。 郑嬿默默收回自己窝在她掌心里的手,望着面前雍容华贵的阿姐,遥远而陌生,像是另一个人。阿姐过得不开心,这种感觉,早在阿姐嫁入东宫后不久,她便有了,只是一直不愿承认罢了。 入了皇家,就真要灭情寡欲么? v第28章[12.21] 芷园花宴后的次日,一个消息,像石头入池塘,在沉寂了许久的朝堂上,激起一片不大不小的水花。 刺杀案悬而未决,雍王素来以看重棠棣之情,见太子伤势未愈,才回京的鄂王又受了惊吓,便自请停爵,以庶人之身,去宗正寺为两位兄弟、为大邺祈福。 诏书一出,满朝哗然。 一夜间,原本为太子马首是瞻的朝臣,心肝都颤了颤。谁不知道这事背后的真正原委?凭雍王与太子之间的关系,办事出了差错,都能说弃就弃,更何况是他们? 正当风声鹤唳、人人自危之时,又一道旨意横空出世:鄂王回京,从前的居所早已年久失修,不宜再住,陛下亲自提笔圈画了一间宅邸,赏赐于他。 同上一道圣旨比起来,这个根本不值一提,但仔细琢磨,还真能咂摸出几分味道。 鄂王回来也有些时日了,为何偏偏选在这个节骨眼,给他赐宅子?还是陛下亲自圈画的,位置临近内城,这又是何意?要知道搁从前,这位鄂王殿下才是陛下的心头肉! 适逢今日鄂王乔迁,几个有眼力的便先打发人,带着厚礼上门拜访,其中也包括郑家太子妃的兄长。 阿渔得了命令,心里虽有一百个不愿意,但还是扯着假笑招待了。 时至掌灯时分,他们殷勤地帮忙搬完家,捧茶继续等着,黄花菜都等凉了,还不见鄂王回来,始知被摆了一道,又发作不得,只得悻悻离开。 他们前脚刚走,苏砚便回了。 夜风潇潇,他抄手站在门口,凝望新家的大门,脸上波澜不惊,眼底云海翻涌。 谢浮生趁机挖苦他几句,没讨到便宜,歪了歪嘴,上去叫门。 门却自己开了。 一位面容姣好的年轻姑娘盈盈立在那,云霞色襦衫下系了幅茶白单裙,纤腰广袖,裙裾翩然,手里提着杆灯笼,里头的蜡炬烛芯结了层厚厚的蜡花,只将将晕开豆大的光,一片朦胧纤弱,仿佛在寒风中等了许久。 打眼瞧见谢浮生,她微微一愣,面上显出几分不悦,目光穿过他,落在苏砚身上,所有不悦便一扫而光。 「王爷,您终于回来了。」 她嘴边笑容荡漾,点出两颗浅浅梨涡。 「南茵?」苏砚喃喃着,折起眉心。 南茵含笑见礼,上前想帮他拿行囊。 苏砚退开一步躲开她,眉心上的「川」又深几寸,「你怎的会在这里?不是叫你去扬州,别跟过来么?」 他虽极力压制,语气还是能听出几分怒意。南茵缩了缩脖子,垂眸不敢看他,目光落在他腰间的墨玉上,那玉本是一双,如今却空了一边,她的心也空了一下。 苏砚见她不说话,瞪向缩在门后头的阿渔。 阿渔浑身激灵,恨不得钻进墙缝里不出来,委屈地咕哝:「真不怪我……是、是……」 「是我执意要留下来的,不怨他。」南茵欠了欠身,「我的脾气,王爷应当是知道的。我决定了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她咬住下唇,顿了片刻,忽的仰起秀面,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隐隐泛湿,什么也没说,只眼巴巴望住他。 苏砚揉捏眉心,重重呵出口气,震袖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广袖在背后款摆,很有几分不满。 谢浮生挑高一侧眉峰,跟上去,行过南茵身边,低眸看她。 她今年不过十五岁,生得弱不禁风,个头才将将够到他的肩。虽是个孤儿,不似京中贵女,生来便如众星捧玉,能享受书礼教养,但好在命格还不错,误打误撞叫那药王孙思邈的传人怀庭收留,日日与草药医书为伴,倒也熏陶出了几分出尘轻灵的气质。 绮年少女,如空谷幽兰般窈窈而立,看他时,眼角眉梢总透着淡淡的清冷疏离,只有在苏砚面前,才会露出小女儿该有的情态。 他双拳捏得骨节泛白,语气里沁出寒霜:「发什么傻,他又没赶你走,还有机会。」 南茵长睫一霎,眼里忽然有了光,刚要抬头,脑袋顶上突然砸下来一个包裹,她才拿开,紧接着就是一只大手,肆无忌惮地揉乱她头发。 「我今日也乏了,得回去歇一觉,你就帮我把这个拿给他吧。」 「你、你混蛋、无耻……岂有此理!」 她眉眼含怒,几缕青丝垂落额前、肩头,瞧着楚楚可怜。 谢浮生抻了抻懒腰,星眸泛起柔和的光,「混蛋、无耻、岂有此理……从你救我的那日算起,都快三年里,怎么来回来去还是这几句,连顺序都不曾变过,我耳朵都起茧子了,能不能换点新鲜的?」 南茵愣住,这世上怎么还会有人嫌自己被骂得不够痛快? 有病。 谢浮生得逞一笑,最后拍了拍她脑袋,窜上屋顶溜走了。 南茵醒过神,有气无处发,恨恨跺脚。可经他一打岔,方才郁结在胸口的气,倒通畅许多。她深吸口气,对着墙根下的积水坑整理鬓发毛糙,抱起包裹欣喜又忐忑地往内院去。 这座新宅邸原是前朝一武将的私宅,今上即位后,那人为明哲保身,主动上折告老致仕,今上便顺势收了园子,在那人故里复赐宅田无数,以示皇恩,现在又将它作为赏赐,给了苏砚。 除却前后山林,这园子约九十亩,亭台楼阁,重院层层,几乎占去了大半条街,云蒸霞蔚,山水环绕,端是京中一绝。 只是荒废许久,还需修缮。他们今日才搬进来,未来得及归置的箱笼就摞在庭院中,和杂草互相干瞪眼,灯火幽幽,无处不透着冷清。 阿渔耷拉着脑袋,惴惴跟在苏砚身后,叹道:「王爷,您瞧瞧,多大的园子呀,眼下除了你、我,就只有黎绍和谢公子,连个奉茶的丫鬟都没有。多个人,也多一点活人气儿不是?」 苏砚没说话,步子却更快了。 阿渔急追上去,「王爷,不是我多管闲事,但您如今也老大不小,是该收个贴心人在房里头了。都是同样年纪,你瞧瞧人家舒王殿下,孩子都仨了!您从前在寺里不方便,现在既然都已经回来,还有了这么个正儿八经的王府,那怎么着也该有个正儿八经的王妃不是?我们几个都是大老粗,心再细,也细不过姑娘家。」 「这南茵姑娘打小就跟您一块,怎么说也算半个青梅竹马,知根知底,说话办事细致又周到,且还是个懂医理的。王爷您身上的病还没彻底根除,天一冷便容易复发,眼看就要入冬了,把她留身边也有个照应不是?」 「就算您不喜欢,可您还答应了人家师父,会照顾好她,总不能食言吧。当年您离京去普华寺,病得神智不清,没一个大夫肯帮忙,要不是人家出手相救,只怕……」 苏砚终于停下了。 v第29章[12.21] 阿渔一喜,以为自己终于劝通了,打算乘胜追击,他却先侧过半张脸,眼底汹涌着薄怒。 「我要你去扬州安顿,是为了你好。京中龙蛇混杂,我所谋之事又凶险万分,一个不慎便是粉身碎骨。我自己尚且还自顾不暇,更别说保你。」 「王爷,您在跟谁说话……」 阿渔懵懵然,后头已传来回复,语气坚定如磐石,不可转移。 「京中凶险,我如何不知?只是我自幼随师父游方行医,生老病死,早已看破,自知无能帮王爷分忧,但这世上至少还有我能办到、且只有我才能办到的事。」 南茵定了定气,一双美眸凝然望住他,抱着包裹上前。 「那日我拜入师父门下,就曾发下宏愿,要以大慈恻隐之心,普救世间万灵之苦。凡生恶疾来求医者,贫贱勿论,妍蚩不咎,长幼亲怨皆等同一视,尽心医救。更不得因瞻前顾后、自虑吉凶,而平白误人性命。所以在医好王爷的病灶之前,我是断然不会离开的。」 秋风舒卷,廊下灯影一阵晃动。 苏砚站在光影交界处,双瞳里沉着夜色般的漆黑,却又如溪水般澄净,让人捉摸不透。 南茵心跳得厉害,忽闪着垂下眼睫,怕被他看穿心事,见霜露湿了他的氅衣,恐寒气入体,于他不利,忙要上去帮他换下。 苏砚再次避开她,自解了系带,将氅衣递到阿渔手中,转身推门进屋。 阿渔溜了她一眼,跟着要进屋,门却重重地摔合上,砸了他一鼻子灰,「哎呦哎呦」直喊疼,见南茵眼眶发红,尽力扯出点笑,安慰她。 「姑娘先莫哭,王爷虽没说要留你,但也没说要送你走不是?你且先在这住下,我去给你安排住处,等王爷转过这道弯儿,心一软,没准就同意了不是?」 「况且这天眼瞧着就要不好,就算王爷要送你走,我也得把你留下来。」 南茵渐渐止泣,手抓着裙子上的素绦,屋里灯火幽暗,仿佛能把她的魂吸走。 阿渔劝了良久,方才把她劝走,路上努力扯开话题,询问她行囊是否都已经收拾妥当,需不需要帮忙。 她摇摇头,道今日来得匆忙,未来得及收拾,其余的都好说,放到明日再理也无妨,只是师父云游前,曾留给她一个楠木锦盒,嘱咐说是比她性命还珍贵,千万要妥善保护好。 阿渔说这个容易,主动揽去这活,她又摇摇头,坚持要自己动手。 传闻,师尊当年尝遍百草,潜心钻研药石,曾制成一副能生死人、肉白骨的灵药,许多达官贵人出重金欲买下,都被师尊拒绝。后来,这药便到了师父手中。他老人家一向粗心大意,能这么看重这木盒,想来里头藏着的就是这东西,她不敢假借他人之手,必须亲力亲为。 阿渔见她执拗,也便不强求,引她到收拾好的客房就走了。 是夜,更深露重,帝京内外灯火片片熄落,天上淅淅沥沥落下几滴雨,拍打在尖细的青竹叶上。谁家玉笛暗飞声,断断续续、悠悠长长,如无形的游丝,牵扯得人心尖发疼。 这凄苦声音,似乎也传入东宫,飘进苏祉梦里。 面前是一扇虚掩的大门,年久失修,门框上结着厚厚的蛛网,两旁朱色有些斑驳脱漆。他停在门前,五指张开又收回,迟疑了大半晌才推开门,跨进去。 不成想这屋里头竟比外面暖和。两侧亮着灯火,案上设香炉,袅袅吐烟,旁边瓷瓶里供养一支红梅,四面帷幔绵绵飘扬,熏香与梅香混杂其间,恍如仙境。 他心生温暖,伸手去摸那株红梅,指尖即将触碰的一瞬,灯火骤灭,梅花突然凋零成粉末,鲜红的液体从花心淌出,滴滴答答,带着浓重血腥味钻入他指尖,滚热异常。 一声刺耳尖叫扯碎寂静,无风,帷幔却「呼啦」张扬狂舞,从底端逐渐泅染成深红。 「为了祉儿,你必须死!」 男人手缠白绫,绞在女人纤瘦的脖颈上,额上青筋爆起,宛如根根短小毒辣的青蛇游走皮下。女人抓着白绫,拼命挣扎,双脚在地上乱蹬。 一只宫鞋蹬到他脚边,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那女人因此注意到他,像瞧见最后的救命稻草,两排浓睫湿漉漉,拼命朝他伸手,张嘴「呀呀」求助。 素指纤纤,根根白瓷,一枚玉扳指透着高光,照应出她的无助,镌刻其上的丹凤纹分外扎眼。 他的五脏六腑蓦地被揉成一团,毫不犹豫地伸手去够她,却始终碰不到,眼瞧着她的面孔慢慢由红变紫,秀美的双眼渐渐失了焦点,那只手也轰然垂落。 指尖擦过指尖,便是天人永隔。 花心里,最后一滴红色滴尽,涔进玉扳指的肌理,丹凤纹猩红似火,在他心头灼烧出一块永远抹不去的疤,在每个寂静如水的夜晚,隐隐作痛…… 东宫寝殿内,灯火一盏盏亮起。 苏祉双眉紧簇,两手抱着自己胳膊,蜷作一团,满身冷汗,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咬到破皮出血也不见松开。 「殿下,太子殿下……」内侍方延林凝眉,一壁拿帕子为他擦汗,一壁轻轻摇晃他胳膊。 苏祉猛地睁开眼,一把将他推到地上,抱着枕头一劲儿往床角缩,连瞳孔都在颤。平日凛然风采尽失,一身落魄,宛如街边无依无靠的乞儿。 方延林在地上咕噜了一圈,来不及揉屁股,连滚带爬地去了床边,将他搂到怀里,轻轻拍打安抚。 「殿下莫怕,您只是魇着了,梦里的都不作数,都是过去了,过去了。」 「您心里记挂着贤妃娘娘,贤妃娘娘自然也记挂您,哪里舍得怨您?」 「殿下……」 他哽咽了,抬袖飞快揩去泪花,继续拍他的背,安抚他。 贤妃娘娘的死,一直是殿下的心病。原以为时间一长,殿下终会放下,哪知时日渐长,他不仅放不下,还将自己变作现在这冷漠无情的模样。夜里梦魇的次数,也只增不减。有时甚至整晚都在发梦,睡了醒,醒了睡,总没个安稳。 清淡的幽香盈来,苏祉慢慢静下心,两道空洞目光一点一点恢复清明,从方延林怀里出来,躺回床上,兀自喘息,揉捏眉心,忽觉手心生疼,展开一看,原是那枚玉扳指。因攥得太紧,上头的丹凤纹深深镌入掌心,外缘发紫。 跟那日母亲的脸色一样。 他漆黑的眸子沉了沉。 丹凤纹,是母亲身前最喜欢的纹样,可因碍于妃子身份,她始终不敢僭越,便只在随身小物上留刻。 人人提到当今太子,无不知他权势滔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又有几人能知,他其实是个连自己的母亲都救不了的废物? 灯火幽幽,照映一片寂寥。 v第30章[12.21] 方延林觑着他的神情,眉结哀愁,深叹道:「这阮大人也真是的,要陪陛下下棋,那便好好下,没事提什么汉朝武皇帝?当年要不是他一句话,陛下也不会平白生出这想法……」 苏祉一个眼刀扎来,方延林浑身起栗,广袖颤得厉害,低头再不敢多言。 夜色沉沉,寒风怒号,雨点随风拍打在窗户纸上,像孩子在扬沙。漆红槅扇开开合合,吱呀作响,像是巨兽在夜里嘶嚎。 苏祉坐起身,目光凝结在那扇窗上,吱呀声仿佛都小了许多。阮家,阮光霁,卫国公,阮攸宁…… 透骨寒意侵袭而来,一寸寸渗入肌肤,他哼笑了声,吃味地把玩起玉扳指,幽幽对方延林道。 「去,把冯骥叫来。」 这一晚,阮攸宁也辗转难眠。 从芷园回来,她的一颗心,就七上八下,再没安稳过。 明明出门前,她都想好了,不冒头,随波逐流,结果一冒就是个最大的;也想好了不再招惹那俩姓苏的,结果一惹,就是一群姓苏的。 唉,造化弄人啊! 她摩挲着皇后娘娘赏给她的玉镯,郁郁地叹了口气。 帝京里的那些闺秀朝她睇红眼,这倒还在其次,她最担心的还是苏祉。 重生后,她虽未再同他碰过面,但说个不好听的,她已经间接地坏了他两件事。别院的事倒还能遮掩过去,可芷园里的事,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她想撇也撇不掉。 倘若这辈子真因这事而叫苏祉盯上,岂不比前世更糟? 得赶紧想个法子呀…… 夜已深,她抱膝坐在临窗的软榻上,一排木头窗棂,现只开了她身边这半扇。 纷扬雨丝穿过竹枝,发出沙沙敲叶声。寒意从四面八方渗来,她激灵出两手臂细细的鸡皮疙瘩,将衣袖往下扯了扯,巴掌大的脸蛋埋入两膝间,尝试着闭上眼。 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日丹枫湖的画面。 一叶扁舟,红枫片片,那人刚打完一场硬架,却还能云淡风轻地冲她笑,眼底毫无风霜意,仿佛真只是在陪她游山玩水。 左胸口拳头大的那块地方,「噗通」大跳了下。周身的寒意渐渐被驱散,甚至还有烧脸烫身的趋势。 那日他说,不会有闲言碎语从芷园里传出,她本是不抱什么希望的,不想他竟然真办到了。 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小厮丫鬟,那么多张嘴,都被他封得严严实实,一个字都没漏出来,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明明是想离他远远的,可是为什么越离,反而还越近了? 这个人,真的好烦哟! 就这么的,她生生听了一夜的雨,次日顶着两个硕大的乌眼圈,一步三晃地去堂屋给爹娘请安,险些站着睡过去。 二房那边,因今日是孟家老夫人的七十寿诞,孟夫人一大早就带着阮仪芳出门拜寿。 至于长房这头,阮光霁今日难得休沐,也起了个大早,兴致勃勃领着程氏出门,去京郊骑马散心,还千叮咛万嘱咐,不准她和阿弟跟来,倘若他们不从,便直接家法伺候,没得商量! 阮攸宁倒是无所谓,左右上辈子,她已经很习惯父亲母亲能随时随地,把「清粥小菜」的日子过得「胜蜜糖甜」,几十年如一日,情意只增不减。 大概那时候,她就是受他们影响,才会认为世间夫妻都该如此,自己成婚后,便自然而然将所有情谊都托付给程俊驰,结果…… 错付过一次真心,这辈子,她大概很难再全身心去爱一个人了。 阮羽修没她这么想得开,空荡荡的家,他可待不住,爹娘一走,他扭头就打发冬荣去给他备马。 西市最大的那间晋|江书肆,近日新到了一批话本子,他眼馋了许久,之前碍着爹爹的颜面,不敢妄动,今日总算能大大方方过去逛逛。 他想着阿姐自从回京后,人就古怪得很,动不动就长吁短叹,跟个七八十岁的老婆子似的,且得好好舒散舒散,便又套了马车,把她也强拉了去。 茫茫书海,书墨飘香,阮攸宁的困劲儿登时一蹦三尺高,连打两个哈欠,自觉到二楼僻静无人的地方,拣了张干净方桌趴着,拿书盖在脑袋顶上,呼呼大睡,让滴翠在外头帮她守着。 楼下,阮羽修窝在书柜角落,正读一段才子佳人被棒打鸳鸯的凄惨桥段,眼里酿出两泡泪。 冬荣喘着大气,呼哧呼哧跑来,低声在他耳边嘀咕几句,他立即收了眼泪,咬牙切齿,好好的一卷新书被他揉搓得皱皱巴巴。 他指了指楼上,「你在这守着,留几个牢靠的在外头看着马车,千万别叫阿姐知道,我去去就回。」 丰乐楼乃帝京第一酒楼,亦是个实打实的销金窟。 程俊驰独自坐在雅间喝闷酒,一杯接一杯,空酒坛子滚了一地。 楼下觥筹交错,笙歌鼎沸,管弦丝竹声从窗缝飘入,本是天籁之音,可此时他胸口堵着团气,听什么都上火,一口仰尽杯底残酒,将银质酒器重重砸向大门。 伺候在门外的小倌吓了一跳,硬着头皮把门打开一小道缝,刚要说话,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捂着他嘴巴,顺势将他掼倒在地。 屋门「砰」声洞开,光线冲入,霸道地驱散屋子里的颓败灰暗。 程俊驰下意识抬起宽袖挡了挡,眯着眼打量。 只见那滚落在地的酒器亮得发光,倒映出来人高挑身影,和凶神恶煞的嘴脸,连蹙眉发怒的模样,都跟那死丫头如出一辙。 他的酒,瞬间清醒了大半。 屋里气味难闻,像是泡了一个多月的酸菜缸子。阮羽修由不得皱起眉,捏着鼻子抬手挥了挥,看清楚人在哪后,一个箭步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就是一拳。 「好家伙,躲了这么多天,可算叫我逮着了。那日我没将你和那个娼妇一并绑到陛下面前问罪,是不是太给你脸了,叫你现在都有胆子来挟持我阿姐了!唵?」 程俊驰半张脸高高肿起,另一半酒也醒干净,抓着他的手想反打回去,奈何酒喝太多,四肢还绵弱着,怎么也使不上劲。 阮羽修骂完还不解气,照他的脸啐了口唾沫,捏拳欲再打。手抬到一半,突然被人从后头抓住,力气不大,却是在很努力地阻止他。 v第31章[12.28] 「哥哥,不能再打了,会闹出人命的!」 阮仪芳额上覆了层细细密密的汗珠,说话微喘,像是疾跑来的。 自打那次在赴宴的路上与程家表兄有过一面之缘,她便暗中派人留意他的动静。今日她随母回外祖母家,路过东市,见堂兄气势汹汹地在街上打马狂奔,便觉不妙,匆忙跟上,果真就撞见了这幕。 「哥哥,你与表兄在这帝京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丰乐楼里人多嘴杂,你这么公然行凶,叫外人知道去,还要不要你的仕途了?」 阮羽修甩开她的手,冷嗤道:「仕途?倘若我连自己家人都庇护不住,那要这仕途还有何趣?」 他觑了眼程俊驰,「若能把他拉下台,那也不错。」说着便又要抡拳。 「你不要你的仕途,那叔叔呢?」 拳头豁然停住。 阮仪芳忙趁机把他拽开,「不光是叔叔,还有婶婶的脸面,大姐姐的清誉,这些你都不管了吗?」 阮羽修收紧指根,双目赤红,剑眉纠缠,目光狠狠钉在程俊驰脸上,吓得他满脑袋汗,连头发丝儿都不敢颤一下。 对峙良久,外头渐渐起了骚动,几个贪图热闹的正兴奋地往屋里探头,议论纷纷,打探他们的关系。阮羽修回身怒瞪去一眼,他们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赶忙溜之大吉,鞋都跑丢了。 「今日算你走运,倘若你以后再敢来纠缠我阿姐,我见一次打一次,打残……哦不,打死为止。我说到做到!」 阮羽修从齿间磨出这话,手一甩,将他脑袋磕在地上,起身拍拍衣裳上的灰,愤然离开。 见他走远,程俊驰才敢捂着后脑勺,从地上踉踉跄跄爬起,一个不慎,脚底打滑,又要栽倒。 手臂叫一双柔荑扶住,他扭头,正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水汪汪的,只倒映出他的身影。 视线短短一触,阮仪芳慌慌错开,耳根隐约发热,刚要收回手,却被一只大手捉住。她诧异抬头,见他笑如春风,心跳骤然加快,忽闪着眼睫推开他,背过身去,脸上早已红霞漫飞。 「今日多谢姑娘出手相救。听刚才话里的意思,姑娘唤他做哥哥?阮家原来还有这么个天仙般的妹妹,我竟不知?」 他声音低醇,尾音微微上扬,天然带着哄诱之感。 阮仪芳的心跳得更快了,低头抓着裙子上的丝绦,「我、我是阮家二房所出,自小住在泉州,前些日子刚随母亲进京,现就住在叔叔家中,表兄不知道我,也是情有可原。」 程俊驰觑着她的脸,不放过丝毫表情变化,渐渐,唇角就扬了起来。 他打万花丛中过,这丫头打的什么心思,他一眼就能看穿。但看破不说破,最近他在京中声名狼藉,别说那些高门闺秀不愿搭理他,便是秦楼楚馆的歌妓都不屑给他弹曲儿,闷了这么久,索性就陪她玩玩。 既然是她阮家坑害他到这步田地,自然也该让他们阮家的姑娘来收拾这残局。 那厢,阮羽修骂骂咧咧出了丰乐楼,不敢耽误时辰,怕阿姐发现,拿了缰绳翻身上马,抄近路疾奔。 坊巷幽深,杂物堆叠成团,高高摞在两边,人烟稀少,马儿跑得还算欢快。忽然,马蹄子被什么绊倒,「嘶」的一声长鸣,连人带马一块往前栽。 好在阮羽修反应快,在触地的瞬间蜷起身子,顺势往前翻滚了一圈,减缓了冲击力,这才保住了小命。 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头顶又罩下一片黑影。他单手撑地躲跳开,勾拳同来人对峙。却见四面屋檐墙角,接二连三窜出许多人来,各个都着劲装,蒙脸面,根本看不清面容。 阮羽修沉眉,程俊驰这么快就带人杀回来了?这么多人,莫不是整个北镇抚司都叫他搬来了? 「阮世子还是莫要抵抗,我家主子只想请你过去喝盏茶,没别的意思。你若乖乖跟我们走,便不用出苦头……」 领队的还没说完话,阮羽修就不屑地笑道:「乖乖跟你们走?你以为阮家世子,就真是‘软柿子’么?」 话音未落,他拳头便招呼上。 他身手自然不凡,但终归寡不敌众,几个回合下来,力气便有些吃不住,粗喘大气,渐渐被逼退至角落。 领队的眼露轻蔑,豁然拔剑朝他冲来。 阮羽修气性上来,咬紧牙关同他将他扑倒,一把扯下他脸上遮面。 日光凛凛照下,一块青痣闪动凶光。瞧着不像锦衣卫的人,那会是谁? 他略略晃神,就听咚的一声,疼痛从后脖子传来。他摇晃了几下,头晕目眩,应声倒地。 书肆二楼。 阮攸宁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梦里总在不断重复前世被毒瞎双眼时的画面。 ——她被四个强壮的婆子摁住四肢,强压在地上。一个方姓内侍捧着漆盘,笑盈盈向她走来。她挣扎、反抗,嘴里呜呜乞求,却只有被无边的黑暗吞噬的份。 「不要——」 她豁然睁眼,喘着粗气,心还突突乱跳。茫然打量四周,金芒透过轩窗斑驳在地,悄然摇曳,偶尔几声啾鸣,更显寂静。 她缓缓吐出口气,唤了几声滴翠,久久不见回应,心里奇怪,起身要去寻。人刚站到一半,身影顿时僵住。 侧对她的一张太师椅上,正坐着个人。 因旁边摆着一个巨大的鲤鱼跃龙门绣屏,投下的阴影刚好挡住他,所以刚刚她才没能察觉。 可等她看清楚来人是谁后,脸上血色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褪干净,仿佛凭空落下个焦雷,将她的三魂七魄都劈散。 苏祉……就算烧成灰,她也认得! 那厢苏祉却没看她,甚至连个余光都懒得往她身上扫,只专心致志逗弄他新得的雀鸟。 白玉制的鸟笼,边角嵌以金饰,雕琢成片片细叶,乍看下仿佛是金叶绕玉枝。关在里头的小家伙通身雪白,只脑袋顶上有一小撮鹅黄色羽毛。 许是对他还不甚熟悉,小家伙一直躲着他的手,不愿靠近。他也不急,耐心给它喂食,墨黑的眼眸里溢满宠溺。 逗弄了许久,他方才想起旁边还站着个人,穷极无聊地瞟去一眼,眸色暗沉毫无温度,把她当个小玩意,就只是看见了而已,语气更是漫不经心。 v第32章[12.28] 「阮姑娘睡得可好?」 阮攸宁看着苏祉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如出入自家般澹定自若。前世被囚深宫、不见天日的那种绝望排山倒海而来,压得她胸口钝钝发疼,喘不过气。 目光移向鸟笼,一凝,再看那鸟的羽色,一瞬便忆起芷园花宴上自己的装束。 他这究竟是何意! 她脚底趔趄,扶住桌案勉强站定,闭了闭眼,等灵台恢复清明后,方才慢慢睁开。 「不知太子殿下大驾光临,多有失礼,万望赎罪。」 顿了顿,她揣摩苏祉的神情,见他无甚反应,紧接着又道:「倘若殿下有要紧事要借用此地,那小女就不打扰了,先告辞。」 苏祉两道目光投来,阮攸宁双颊顿时涌起阵阵鸡皮疙瘩。 绣屏遮罩下,他整个人就像拿刀斧直接嵌刻在阴影中,无论是五官还是身形,线条都极为凛冽。与苏砚极相似的眉眼,流淌着的,却是不可一世的矜骄。 「你走了,你的弟弟、还有婢女该怎么办?」 苏祉从怀中捻出一绺乌发,随手一扬,青丝根根纷扬,随话音飘落。 阮攸宁的心蓦然狂跳,咬牙强忍住。 「朗朗乾坤,天子脚下,殿下意欲何为?」 苏祉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 方才,他看得一清二楚,不过几个弹指的功夫,这个阮家女孩儿,就从初醒时的茫然,变成惊骇,脸上血色全无。 当他以为她就快站不稳时,她又迅速恢复镇定,与他周旋,即便知道自己的弟弟和婢女恐有性命之虞,也丝毫不惧。 才十五六岁的年纪,倒叫人刮目相看,也不知是不是装出来的。 目光停在那双美眸上,他心口骤紧,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毫无来由,可当他想抓紧这份感觉,仔细琢磨时,它又溘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沉默良久,他眯起眼,抚摩玉扳指,「孤还没问你的不是,你倒先质问起孤来了?」 「京郊别院,芷园花宴,你三番五次坏孤的好事,总得给孤一点交代吧。」 阮攸宁垂眸,「小女不知殿下在说什么?京郊别院?小女回京时,却因一些小意外,暂宿京郊,但住的是自家别院,一无抢占旁人私宅,二无搜刮邻家钱财,何错之有?还有芷园花宴,小女也只是依旨赴宴,循规蹈矩,并无半分僭越。」 忽的,她仰面一笑,眼里尽是无辜,「若是那刺客,就更与小女无关了。况且陛下不是已经将刺客正法,为殿下报仇了么?不知殿下还有何不满?」 苏祉一扬眉毛,人往椅背里仰,手指改敲桌案,有一搭没一搭,同他脸上似有若无的笑一般,叫人捉摸不透。 有何不满? 明面上,这些事都与他无关,他自然不该有任何不满,可实际上呢? 这丫头是料定自己不会挑明真相,没有合适的由头,就算他是当朝太子,也不能把她卫国公府的人怎么着,故而才敢跟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可惜啊…… 他冷笑一声,抬手拍了拍。外头进来个内侍,手捧漆盘,上头摆着个陶瓷碗,里头盛满黑黢黢的汤药。 阮攸宁随意看去一眼,几乎又要站不住。来人正是前世奉命毒瞎她双眼的那个大太监方延林。 苏祉这人心思沉重,登基后尤甚,即便是像冯骥那样辅佐他多年的心腹,也从来近不了他的身。 后宫更是如此。 他给她修建鸾鸣宫,自己却不从留宿,每每都是召她去他的寝殿,且不光会床头横挂长剑,就连枕头底下也藏有匕首。 这个规矩,至他死都不曾改变。 唯独这个与他从小为伴的内侍,是个例外。 苏祉常为梦魇折磨,每每发作,旁人怎么宽慰劝抚都无济于事,必须要方延林安抚才行。至于理由,她至今不知。 「听闻阮姑娘近来心绪不佳,孤恰好得了服海上方,可解姑娘心疾。」苏祉抬起目光,视线倨傲地钉在她脸上,「喝了它,我便放过他们。」 阮攸宁捏紧手,余光中,方延林笑吟吟向她走来,一如前世那般,连嘴角扬起的弧度,和眼梢的轻蔑,都分毫无差。 药停在她面前,上头又传来苏祉慵懒的声音:「若你不想喝,就同孤说说,你与鄂王,究竟是何关系?他为何肯帮你?」 「又或者,你帮孤,混入鄂王府,打探一下虚实。鄂王既如此看重你,想来于你而言,混进去也不难。只要你尽心为孤办事,孤自然不会亏待你。」 见她无动于衷,苏祉压下眉头,语气更添一层寒霜。 「你弟弟,还有婢女的性命,可全在你一念之间。」 「还有那马场,一年之内总会有那么几次跌马的意外,但愿卫国公夫妇能平安,且尽兴。」 阮攸宁沉默不语。 答应,就算苏祉现在饶过她,日后还是会对付阮家,而她却失去了苏砚这个强大的帮手;不答应,那爹娘、阿弟、还有滴翠,现在就会有性命危险。 汤药面漾起圈圈水纹,倒映其上的身影随之摇晃,她盯着出神,忽的,勾唇一笑,端起药盏子,轻轻晃了晃,好似在品一杯百年佳酿,神情极是享受。 「卫国公府虽不及殿下高贵,但祖上亦是功勋旧臣。殿下如此行事,就不怕以后东窗事发,祸及自身么?」 苏祉仿佛听见了个莫大的笑话,捏着眉心笑了许久,眼神森森,「现在,宗正寺内,雍王手里头,也有一杯一模一样的酒。」 ——连雍王这一皇子,他都敢不放在眼里,更何况区区一个卫国公府?他有的是法子遮掩。 阮攸宁的心蓦然一沉,金芒落在她眼底,惨淡无光。越是如此,她的腰杆就挺得越直,笑的丝缕从嘴角蔓延至眉梢,整张脸美艳得不可方物,杏眸挑衅地望他一眼,举杯便喝。 v第33章[12.28] 苏祉双眉紧拧,之前那种不可言说的感觉再次涌上来,排山倒海般,撕扯得他五脏六腑生疼。他猛地抓紧扶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隐约有木屑从指间簌簌抖落。 阮攸宁?呵,你好,很好…… 千钧一发之际,紧闭的大门忽然被踹开,两个守门的侍卫「哎呦哎呦」倒在木门板上打滚。 光线斜切在地,将屋内分割出泾渭分明的明暗界线,苏砚踩着亮光朝阮攸宁走来,袍上缭绫随步子翩然开阖,那袭白衣也便有了流动的光。 他一把夺下阮攸宁手中的碗,当着苏祉的面,倾倒在地。药汁划出一道黑黢黢的楚汉河界,将他二人与苏祉分在两边。 阮攸宁发了一会儿怔,面前就已罩下一高挑身影,阻断苏祉睨来的阴毒视线,将她好好地护在身后。清苦又熟悉的药香盈来,仿佛一只大手,温柔地安抚她狂跳不止的心。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明明危险还在,却一点儿也不慌了。 方才,她在赌。 赌苏祉目今还不敢把阮家如何,只是在虚张声势,诓骗她投诚。 就算他真敢,她也做好了最坏打算。倘若自己今日真出点事,爹爹便能借此事发作,告到御前,只要还未改朝换代,凭宗祠里的丹书铁券,定能重挫苏祉,保阮家日后无忧。 为了阮家,她愿意豁出这条命。可当药被打翻时,她的眼眶还是湿热了,无意识地抓住苏砚的袖角,细细打颤。 若能活着,谁想去死? 苏砚觉察出她的害怕,隔着轻柔的衣料,反手回握她,很快又松开。但她的一根柔指,还缠勾着他的手指。苏砚微微偏头,见她神色恍惚,心不在焉。他略一迟疑,也便没抽回手。 左右这广袖宽大,没人会发现,他悄悄地、一点一点勾紧那根纤指,面上不显山不露水,眸底慢慢漾起似有若无的笑意。仿佛苦了许久的三岁孩童,忽然得了颗糖,捧在手心,既欢喜,又小心。 苏祉见药没入她口,心弦松缓,重新坐定,语气却不松,「六弟这是干嘛?」 苏砚笑意和煦,「父皇有急召,特命我来请皇兄过去。」笑容带上些许玩味,近前一步,压低声音,「像是五皇兄在宗正寺出了点小事儿。」 「哦?」苏祉眯起眼,仿佛毒蛇嘶嘶吐信,静静审视猎物,「何为‘小事儿’?」 苏砚站得笔直,半点不避,「其实本不是小事,有歹人在五皇兄的酒饮中下|毒,但好在卫国公阮大人及时赶到制止,方才躲过此劫,是以这刺杀亲王的‘大事’,也就成了‘小事’。」 苏祉岿然不动的倨傲神色,破开一丝裂痕,转瞬又恢复如初。 雍王竟然得救了?救他的人,还是同为自己砧板上的鱼肉的卫国公?这些人到底怎么办事的! 「不过五皇兄他,仿佛吓得不轻,冒冒失失,说出了好些趣事,父皇听后,想寻皇兄商讨一二。皇命紧急,还请皇兄莫要耽搁。」 苏砚好似没瞧出他面色难看,躬身一揖,故意将「趣事」二字咬得极重,偏又笑意可掬,一副不知情的模样。 扶手在掌下轻颤,苏祉却莫名笑了,笑得矜贵又温和。 「父皇?派你来请孤?」 他的重点,落在「你」字上,态度轻慢至极。 苏砚神色如常,含笑反问:「为何让我来,皇兄当真不知?」 气氛紧绷成弦,一触即发。 皇家几个兄弟当中,属他们俩长得最相似。一个站在光晕正中,恬淡无争;一个深刻进阴影中,喜怒不辨。好似同样一人正揽镜自照,映出人心黑白两面。 无形寒意从他们周身阴恻恻蔓延来,方延林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缩起脖子,退至角落偷觑。 陛下为何突然召见,还是派鄂王来传旨,个这中原由,连他都知晓,更何况是太子殿下? 原以为芷园残局已经收拾得滴水不漏,再怎么查也查不到他们头上,万万没想到还能叫他翻出花来。只怕,连回京途中的事,也瞒不住了……太子殿下而今虽权倾朝野,但他上头,终归还是有个人在的。 这个鄂王,七年引而不发,一击就非要掐死他们的七寸,否则便不肯罢休,真狠。 苏祉微眯起眼睛,捏着玉扳指来回转动,因用力,甲盖慢慢发白。 「祉儿,你且记住母亲的话,旁的几个兄弟你都可不放在心上,但这六弟,你不可不防!倘若母亲哪日出事,定然也少不了他的一份力。」 这是七年前,苏砚离京后,他伏在母亲怀里,母亲对他的殷殷叮嘱。他还记得母亲当时的模样,目光茫然落在窗外,语气透着无力回天的无奈。而后不久,母亲就当真离他而去。 他这六弟,才华过人,一向最得父皇喜爱,有他在,父皇眼里就再容不下他们其他几个兄弟。 论亲疏,他们俩一同养在母亲膝下。母亲待他,与待自己一般无二,甚至那年,他重病在床,太医都说无力回天,母亲也没放弃他,衣不解带地照料他饮食,直到他被父皇勒令送出宫。 所以他实在想不明白,六弟为何要害母亲?也不知他明明身在京外,又是怎么将手伸到宫里的?但这些都不紧要。 阮光霁同父皇旁敲侧击地提议「留子去母」,苏砚又与母亲之死脱不开关系,这仇,他迟早要讨回来。 金芒摇曳,他起身往外走,影子跟着不停晃动,一如他此刻的心。行到苏砚身前时,冷冷剜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身后那片颤抖不已的衣角上,一凝。 苏砚不动声色地挪过去,将这片目光也挡住。苏祉这才转目,接上那道充满敌意的视线,哼笑一声,大步流星出门去。 方延林捧起鸟笼,紧随其后,眼中的一丝不甘转瞬即逝。 又过了会,楼下传来声响,像是书肆重新开张做买卖。 阮攸宁紧绷的神经这才松开,身子一晃,摇摇欲坠,却还执意要去寻爹娘他们,脚下没留神,被裙裾一绊,打了个踉跄,直直往前栽。 苏砚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纤弱身子软若无骨,抖得厉害,两片红润润的唇瓣此刻亦毫无血色。 他的心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揉了下。她可以明艳,可以欢乐,可以同他置气,可以是任何飞扬跳脱的模样,但不该是这样…… 「放心,你爹娘,弟弟还有婢女都无事。」 阮攸宁睫尖颤了颤,木然转过头,定定看他,眼中水雾涟涟,下一刻便有一颗泪落在他手上。 他仿佛被烫到一般,缩了缩手,迟疑了下,还是抬手去擦她眼角那道湿润泪痕。 v第34章[12.28] 许是他动作太过温柔,又许是自己眼下太需要安慰,阮攸宁忽然忘了尊卑,忘了男女之别,更忘了前世的仇怨,两臂紧紧抱住他腰肢,往他怀里缩。面颊贴在他胸口,泪水不断涌出,很快打湿他衣襟。 苏砚大吃一惊——甚至可以说是震惊,身体僵作铁板,动弹不得。 聪慧如他,眨眼间就是十几个心眼,可现在,大脑却空白一片。说出去只怕也没人会相信,整整一盏茶的功夫,他竟什么也没想。 呜呜咽咽的啜泣声响在他胸前,如细雨点滴入怀。他的心柔软得不像样,慢慢吐出一口气,屏息静气,抬手轻拍她的后背,动作笨拙,却也是轻柔无比,仿佛她是这世间最宝贵的玉器,受不得一点伤害。 无人打搅,光阴也变慢。 阮攸宁不知自己哭了有多久,哭得肆无忌惮,将前世今生所有的委屈都哭嚎出来,后来竟昏昏睡去,只记得最后一刻入眼的,是漫窗锦霞,和霞光中眉眼带笑的他。 再醒来,她已安然躺在自家绣床上,烛光的光线被帐子挡在外头,床内显得昏暗,耳畔亦是静悄悄的,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滴翠见她睁眼,笑吟吟过来撩起帐幔,问她安好。主仆二人四手交握,有种劫后余生般的小庆幸,絮絮说了会话,得知今日之事的全部始末。 苏祉虽派人到马场跟踪爹娘,但那些人多少还是顾及卫国公的身份,只暗中盯梢,没敢真动手,盯了一整日,没等来该有的消息,反而听说苏祉已撤,他们也只能跟着灰溜溜走了。 爹爹和阿娘的二人时光,依旧过得有滋有味。 至于爹爹在宗正寺救下雍王,则完全是苏砚杜撰出来,故意叫苏祉心生忌惮,不敢轻举妄动的。 真正闯入宗正寺的,是锦衣卫。 阿弟吃了些苦头,但好在苏砚的人及时赶来,救走了他。滴翠在书肆二楼被人看管住手脚,不能自由走动,但因她聪慧,没受皮肉之苦,只因担心她,所以受了些惊吓。 如此既解了她的危机,又没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叫她尴尬。不愧是未来皇帝,算无遗策呀。 「姑娘,今日那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知道咱们是卫国公府的人,竟还如此嚣张,连鄂王殿下都惊动了。」滴翠拧着眉毛抱怨。 鄂王殿下叫她传话,但也只说了一半,她一知半解地原样说给姑娘,姑娘竟全听懂了,这也太厉害了吧。他们俩明明才打过几回照面,怎就这般默契了? 阮攸宁笑笑,「没谁,一群亡命之徒罢了。」握住她的手,凝神叮嘱,「这事千万别叫爹爹还有阿娘知道,我怕他们担心,阿弟那里,我会去说,你可千万别给我说漏嘴了。」 滴翠有些犹豫,但见她神色郑重,再想今日鄂王殿下的大黑脸,也能咂摸出此事非同小可,便乖乖应了,一壁命人进来摆饭,一壁叹道:「世子爷现还在祠堂跪着,回来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上。」 阮攸宁大惊,以为爹爹已知晓书肆里的事,误会成阿弟之过,忙要去解释。滴翠拉住她,同她解释。原是阿弟和程俊驰起冲突,砸坏了丰乐楼的东西,人家不敢找锦衣卫的茬,就把账记在了阿弟头上。 说话间,桌上已林林总总摆了六七样菜。阮攸宁盯着一碗鱼羹出神,想起在别院被她冷落了的那碗羹汤,心底涌起股愧意,胃口全无。瞧了眼外头天色,唤滴翠将吃食都装入食盒,带去祠堂。 明月东出,花影横斜,阮家祠堂阒然无声。 阮羽修跪了将近一个时辰,两膝肿得跟馒头似的,冷风飕飕穿堂而入,吹得他肚皮咕咕叫。 外头传来布谷鸟叫,连续三声,短促轻软。 他吐出口气,一屁股坐在蒲团上,开始揉膝盖,「阿姐,你怎么现在才来?我都快饿死了。」 阮攸宁跨进门槛,先去牌位前上香,回来坐在他旁边的蒲团上,将食盒里的吃食取出来摆在两人中间。 他们俩姐弟自小就常常被罚跪祠堂,便想出了这主意:两人的错,一人担。另一个要趁没人的时候,去祠堂送饭,陪说话,打发时间。 而这担错的活儿,一直被阮羽修独自霸占,阮攸宁每次想开口,都被他抢了去。 食物的香气很快充盈整座祠堂,减去几分森寒。阮羽修滚了滚喉结,直接伸手去抓盘子里的虾饺。阮攸宁举筷敲他,他讪讪缩回来,笑嘻嘻去接筷子,她却不给了。 「今日之事,你可知错?」阮攸宁板起脸。 阮羽修蹙眉咋舌,「爹爹不知里头缘故,训我一顿也就罢了,怎么连你也来训我?我今日为何要去那丰乐楼折腾?还不是为了你?」 「我知你是为我鸣不平,可你这样做,除了叫人看笑话,自己落了个罚跪的下场外,可有讨到半点好处?」 阮羽修嘀咕:「要不是堂妹拦着,我早把那混蛋打残咯!哼,罚跪。都怪那群势力小人,看咱们家如今不如程家,一个个都赶来踩一脚……」 阮攸宁冷笑,「你也知道,外头瞧不起咱们家呀。那你还到处惹事?」见他要驳,她紧接着先反问一嘴:「你看不惯程俊驰,想给我出气,可结果呢?只怕现在外头笑话咱们的人,比之前还多吧?」 阮羽修一怔,脸慢慢涨红。 「不争馒头争口气,这话不假,但这气是这么争的吗?你想让人家看得起,就该做些值得人看得起的事,而不是成天在这,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人家争斤辩两。中秋那日,你说,若我日后真嫁不出去,你便养我一辈子。你这般护我,我打心眼里高兴,可你若一直这样下去,叫我日后怎么敢靠你?」 阮攸宁抱膝而坐,将脸埋在两膝间。 「阿弟,你没发现么?爹爹头上的白发,比去年又多了好些。」 阮羽修攥紧拳,脑袋越垂越低,「爹爹他还是想回战场上去的,只可惜陛下……」 阮攸宁高声打断:「就算陛下现在真下旨,让爹爹去战场上建功立业,你难道就舍得让他去?」 见他拼命摇头,她浅浅一笑,眼里泪光微现,「阿弟,爹爹已经老了,阿娘也老了,你是咱们阮家长房唯一的嫡子,只有你先立起来,别人才不敢小瞧了咱们去,卫国公府的门楣才能长久兴旺。否则就算我日后嫁得再高,也只有被欺负的份。」 还有句话,被她咽回肚里:今日他们虽都有惊无险地脱困了,但也确确实实已经叫苏祉盯上,以后即便想安稳度日,只怕也不能够了。 阮羽修呆怔在蒲团上,方才听到「爹娘老了」,心里就跟针扎了一样,说到卫国公府门楣和阿姐婚嫁之事,便如醍醐灌顶,更是羞愧难当。 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他便忘了自己该承当的责任。虽总把「保护家人」挂在嘴边,却也只是仗着国公府的名头横冲直撞,连最基本的自立都没做到,还得靠人点醒。 「阿姐你放心,我知道日后该怎么办了。」他说完,调转方向跪好,朝祖上牌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从前无论爹爹怎么责骂、规劝,他都只是表面应承,转头就忘,这回,阮攸宁能感觉到,他是真听进心里头去了。 心头一块大石落定,她吸了吸鼻子,将筷箸塞他手里,「快吃吧,凉了可伤胃。」 「诶。」 阮羽修欢欢喜喜接过,还是习惯性地将好的留给她。忽想起什么,问道:「阿姐,今日我莫名其妙就被人打晕了,好在鄂王殿下来得及时,否则你就见不到我了,不过……到底是谁干的呀?够缺德的。」 「听说滴翠也叫人摆了一通,就剩你一人在书肆,没事吧?」 v第35章[12.28] 阮攸宁手一顿,脑海里浮现苏祉的脸,遮盖在衣袖下的两只手臂,一点一点冒起鸡皮疙瘩,还是笑着说没事。眼珠吱溜溜转了圈,但觉有了主意。 「鄂王殿下是个好人,你日后可以同他多来往,兴许能对你的仕途有所助力。」 阮羽修嘶了声,「咱们家是该找个靠山,就算不找东宫,那也不能找个冷灶中的冷灶呀。」 阮攸宁瞪他,「你就听我的,准没错。我什么时候坑过你?」 「你什么时候没坑过我?」阮羽修直起腰板,两眼瞪到最大。 两副相似的面容,梗着脖子对峙,像在照镜子,最后齐齐笑出声。沉肃的祠堂,随之荡起一片温馨气氛。 御书房,烛火照映一片静默。 承熙帝沉着脸,端坐上首,睫毛在眼底打下一片阴影。苏祉跪在下方,从腰背到脖子都挺得笔直,只是不看他,自顾自垂视一块空地,高挑身影投映在墙上,寂寥又冷漠。 「你如今可长本事了,你六弟才回京,你就先后派出去两拨人马,生怕他死不透?还有你五弟……呵,你就是这么做哥哥的!」 一封火烤过后方显出字迹的密信,不偏不倚,掷在苏祉的额上。他垂眸觑了眼,嘴角牵起一丝冷笑。 这是锦衣卫的密函,没想到苏砚还留了一手。他现在是想明白了,那日在京郊,锦衣卫为何会突然出现,原是里头早就被苏砚安插了自己的人,恐怕连父皇都不知道这事。 他这六弟,约莫从离京的那天起,就已经开始筹划该怎么回来了吧? 烛火跳了一下,烛芯结了大朵蜡花,压得火苗喘不上气,光晕也随之小了一圈。 承熙帝见他不吭声,火气蹭蹭窜高,操起案上一本奏折,劈头盖脸朝他砸去。 「你是太子!是储君!是国之根本!却连自己的兄弟也容不下,又如何能容得下这偌大的天下,给万民做表率?说话!」 苏祉嗤笑了声,抬眸乜视他,仍旧一言不发。 但却胜过千言。 他不顾念棠棣之情,谋害兄弟,不配做太子。可上头还有人以卑劣手段,从自己兄弟手中抢来这皇位不是? 承熙帝被盯得耳根发烫,清了清嗓子,错开目光,眼底渐露萧瑟。 片刻后,他又鼓起气势,呵斥道:「今日,朕可以放过你,但你要给朕记清楚了,朕能立你为太子,也能废了你!倘若今后再有此事发生,不必旁人告密,朕第一个不饶你!」 他的语气,比外头秋风还要冰冷,一字一句,刺贯心肠。 苏祉却突然笑了,笑得无所顾惮,又夹杂些微悲凉。笑声渐止,他赫然抬眸,双目睁得滚圆,眼角布满红丝。 「父皇废了儿臣的太子之位,那……可否将儿臣的母亲还来?」 莲座上的蜡炬,忽的爆了下灯花。 承熙帝好似胸口挨了一拳,憋了口闷气,想疏散,又疏散不得。额角暴起几根青筋,咬着牙吼道:「你放肆!」 见他还在笑,承熙帝猛地站起身,拔出柱上一柄宝剑,踉踉跄跄冲过去,架在他脖颈上。苏祉不仅不躲,反而抬高下巴,正面迎上去。 烛火洞洞,殿内死寂。 承熙帝暴怒,几次想动手,一对上那双眼,就再使不上力。有话要说,到了嘴边,他又咬紧牙关,硬生生憋回去。 所有儿子中,苏祉长得最像他,脾气也最像他。独独这双眼,同贤妃生得一模一样,黑白分明,白是最纯粹的白,黑也是最浓重的黑。便是现在看自己的眼神,也同那日贤妃看他时一样,愤恨又绝望,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丝怜悯。 咣当—— 宝剑落地,承熙帝踉跄后退,扶着柱子方才站稳,望着地上跪着的身影,哀叫了声,别过头,紧紧闭上双眼。 「去!回你的东宫,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别想出来!」 偌大的宫殿,静得叫人胆寒,良久,才听见一句回答。 「儿臣……遵旨。」 第二日,太子遭软禁的消息便跟长了翅膀似的,飞遍帝京。 朝野上下瞬间炸开锅,先是雍王被罚禁宗正寺,没几日又搭进去个太子。太子妃和郑老一道进宫,欲求见陛下,没等见到人,就被御林军「请」了出来。一时间,东宫一脉,人人自危,皆闭门谢客。 陛下明面上虽没下旨明示,太子究竟犯了何错,又究竟要怎么处罚,但文武百官都纷纷猜测,此事只怕与鄂王有关。 谁让事情恰好发生在他回京后,时机太过微妙,叫人不想想歪都难。更有人暗忖,依照眼下这风向,圣心没准已经开始动摇。 外头是惊风密雨,鄂王府内却是一派祥和。 阿渔采买了批丫头小子,分好活计,马不停蹄地忙活了几日,终于将新王府内外都重新修缮完毕。 王爷离京七年重新归来,在帝京可谓毫无根基,别说太子,就连其他几个兄弟也比不过,照理应该摆酒宴请宾客,同庆这乔迁之喜,顺便借此机会招揽人心。 可他同王爷提过一嘴后,王爷只是将视线从棋坪上移开片刻,唔了声,便又低头继续同自己对弈。 所以这桌酒……到底是摆还是不摆?他琢磨不出来。 巴巴干等了几日,后院新辟出的池塘也都布好鱼苗,阿渔见王爷终于不再下棋,肯走出屋子,改看鱼,以为他有了主意,便又问了一嘴。 王爷看了会儿鱼,看了会儿他,又继续看鱼,长吁短叹,嘴里嘀嘀咕咕:「还是太小了……」 什么小?阿渔挠挠头,更糊涂了。 但好在,王爷这回把他的话都听进去了,没再吊他胃口,点头让他去安排。只是,这酒宴的帖子,王爷坚持要自己写。 这点阿渔举双手赞成,他的字跟小鸡爪子挠过似的,跟王爷写出来的,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就算王爷真要他代劳,他也不敢揽这活。 书案旁,他喜滋滋地在一旁帮忙磨墨,托腮静候。 v第36章[01.07] 然后就瞧见一张张娟白熟罗压纹纸被揉成团,丢在地上,有些甚至只沾了个墨点,未着一字,就被弃置一旁。 阿渔心疼得紧,王爷的字,便是写废了也价值万金,就这么丢了,多可惜。这到底是在给谁写?可是顶顶要紧的大人物?看王爷这架势,竟比贡院里应考的儒生做文章还用心。 趁王爷不注意,他偷偷捡来个纸团,展开摊平,瞧见打头的第一个「阮」字,人就僵住了。 敢情费了这半天劲儿,还是为了那丫头啊! 阿渔气不打一处来,如今王爷根基未稳,应尽量避免和太子起冲突。 可上次王爷为救那丫头,不仅动用了他们藏在锦衣卫里多年的线人,差点叫程方舟抓到把柄,还主动去向太子挑衅,暗中往外递风声,将所有矛头都引到自己身上,不叫阮家成为众矢之的。 王爷素来理智,怎么一碰见这丫头的事,就变得完全不是他了?为一个并不把他放在心上的人,值得么? 阿渔想得正出神,那厢苏砚已搁笔,一手支颐,另一手松松捏着几张纸。 案头大大小小围满一圈纸团子,有几个咕噜滚在地上,压在他手底下的纸,却没几张了。风从窗外吹来,纸页沙沙作响,他恍若未闻,眼神仿佛凝固,纸张上的字迹倒影在他眼眸中,好似映在镜子里。 阿渔不知他在想什么,心里没底,又不敢打搅,忐忑地陪在身旁。 如此呆过了半个白日,苏砚轻轻吐出口气,算是除了心跳和呼吸外,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明显动作。 「我下帖子,她大概不会来吧。」 阿渔张了张嘴,很想把这话给否了,可这事他也不敢打包票,到嘴边的话也化作一声叹。 想王爷是多么骄傲一人,便是刚离京,吃米都愁的时候,也没见他跟谁低过头,如今动了真情,竟开始自卑了? 他不忍瞧王爷这样,敲着额头冥思苦想,还真想到个主意。 「王爷,咱们下帖子请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就算人家想来,碍着名声也不敢来不是?这个不能怪你。」 苏砚眼睛亮起一些。 阿渔赶紧又道:「不如咱们给那阮家世子下帖,他们姐弟俩感情甚好,世子一来,指不定就把阮姑娘也捎带过来了呢?」 苏砚眼底云雾拨开些许,忽而眉毛一沉,「她不是捎带来的!」 阿渔噗嗤笑出声,连连应是,「咱们是给阮姑娘个台阶,方便她过来。」 苏砚这才扬起嘴角,心情一好,思路便随之变得通畅。 「还得再请些人,她面皮薄,不能叫她尴尬。」 「叫他们多备些银丝炭,她那身子骨一看就弱,快入冬了,着凉可不好。」 「还有……」 阿渔嗯嗯应着,心里纳罕:不过在别院住了几日,就把人家这些琐事都记住了?怎不见他对自己的事这么上心过? 是夜,卫国公府。 阮攸宁还在苦口婆心地给阮羽修总结,鄂王这个顶级冷灶的好处,冬荣就把鄂王府的帖子送来了。 阮羽修抖了抖帖子,「呵,这么巧?阿姐,别是你们串通好的吧?」 阮攸宁横他一眼,夺了帖子自己看。见字如见人,她才一展帖,便觉清风拂面,再细看其内容……糟鹅掌鸭信、酸笋鸡皮汤、火腿炖肘子…… 除了第一句是正儿八经邀请别人赴宴的通用辞令外,剩下的大半张纸就全是菜名。大约是他字写得太好看,阮攸宁简直能从这一笔一画中闻到饭香。 她很没骨气地咽了口唾沫,「阿弟,王爷亲自下厨,你去么?」 阮羽修很有骨气地别过头,但肚子叫得震天响。 送信的小厮很快从卫国公府回来,这一晚,是苏砚回京后睡得最好的一晚。 梦里,他又去到了那个叫「鸾鸣宫」的地方,见到了那个熠熠生辉的姑娘。 他们中间还是隔着一堵无形的墙,他过不去,但这回,他心绪再无此前那般沉重,反而打心底流淌出一种淡淡的暖意,静静坐在阶下,她看月,他便看她,唇肌不自觉牵笑,一遍遍唤着「阿鸾」。 宴饮当日,一切事宜皆由阿渔负责,但他瞅了眼薄薄一张纸上,可怜兮兮的几个宾客名字,瞬间就什么热情都没有了。 除了阮家那对孪生姐弟外,就只有阮家二房的姑娘,和俞家姑娘。一个是因同住在一屋檐下而不得不请,一个则是专门请来给人作伴,这司马昭之心呀…… 「王爷,咱们刚回京,又是陛下亲赐的宅邸,就算要低调行事,但摆桌酒宴,也不能哪个官员也不请吧?知道的呢,夸您谨慎、清廉;这不知道的,指不定又在背后编排您多么傲慢无礼、目中无人呢。」 苏砚敲了下他脑袋,「如今太子刚出事,风头还没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咱们本就在风口浪尖上,再不小心也不为过。」 「更何况,现而今朝堂上的官员,哪个心里没杆秤?一个个都是见风使舵的主,就算他们目下真跑来跟我示好,我也不敢与他们深交,要收为己用的人,能力倒在其次,最重要的,莫不过一个‘忠’字,且得细细挑拣。」 阿渔转了转脑子,「听王爷这意思,您心里头已有人选了?」 苏砚扬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岔开话题,询问昭云旧部与锦衣卫的事。 阿渔按黎绍送来的消息,回禀说昭云旧部之人及其家眷都已安置妥当,程方舟自上次追捕失利,遭陛下申斥,一直萎靡不振,暂未有动静,但几日前却派了几人秘密离京,去向不明。 苏砚止步锁眉,目光落在前方虚无的一点上,若有所思。 廊下有一小厮来报,说外头有一梁姓书生带着王府的名帖,上门求见。 阿渔还没想通这人是谁,苏砚已展眉莞尔,又敲了他脑袋一记,「说曹操,曹操到。」 自那日芷园归来,梁珩便一直辗转难眠。 此番入京,他目的很明确,就是奔着东宫太子去的,可惜除了碰一身钉子外,什么好处也没落下。屋漏偏逢连夜雨,他昨日在城外遭遇悍匪,本就所剩无几的盘缠更是被一抢而空,连他奉为至宝的诗稿文章,也被歹人当作废纸,付之一炬。 走投无路之际,他找到鄂王府的名帖,虽还有几分迟疑,但回想芷园里的那个光风霁月的身影,他决定试一试。 v第37章[01.07] 鄂王的事,他早有耳闻,昔日神童泯然众人,心中自是可惜。可一番交谈后,他彻底推翻了这种看法,甚至为自己曾经的犹豫感到深深羞愧。 潜龙在渊,腾必九天,说的便是眼前这人! 「那日,本王从你文章中,读出了几分欲投笔从戎的志向。敢问梁公子可是从云南过来的?」苏砚沏好一盏茶,推到梁珩面前。 梁珩捏着盏子,苦笑:「果然还是逃不过王爷的慧眼。在下生在云南,长在云南,亲眼目睹夜秦人的专蛮。云南王虽极力庇护我等,拿盐铁换得一时偷安,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不瞒您说,在下此次进京,多少还存了点私心……」 苏砚见他不说话,笑了笑,「梁公子希望父皇出兵,与夜秦开战。」 梁珩睫毛一颤,垂眸默了会儿,再抬头,眼中溢满坚定,言辞随之激昂。 「我大邺如今虽繁盛,但焉知能否永保长久?夜秦便是这苍天巨木内的虫洞,铁腕皮下的腐肉,一日不除,终成大患!」 「在下虽只是一介书生,奉行孔孟之道,便是将来有望入仕,不过也是文官,登不了沙场,但也深谙,文治武功乃国之左膀右臂,二者但缺其一,则国难存焉。而今重文抑武方才几载,便有弹丸小国敢叩边作祟,嚣张如斯,长此以往又该如何?」 一番慷慨呈词后,他满脸憋红,虽有些后怕,但不可谓不酣畅淋漓,抬手闷下一盏茶,心中是从未有过的舒畅。 屋里静得出奇,落针可闻。 梁珩原以为,以苏砚皇室的身份,定会讥笑他杞人忧天、庸人自扰。毕竟这几日,他也遇到过肯收他为幕僚的官员,但只要他稍稍流露一丝关于云南隐患的口风,就会被毫不留情地赶出去。 今日,他也做好了被赶出去的准备。 不料苏砚竟改斟了一杯酒,朝他郑重举杯,「梁兄所言,正是我所想。」说完,便一口仰尽。 梁珩呆了半晌,吃了这么些天的闭门羹,突然捡到个蜜枣,他反倒有些不知所措。眼眶慢慢映红,随他一道斟酒饮尽,畅所欲言。 日头高升,阿渔来唤,说是宾客到了。梁珩欲避让,苏砚却道无妨,引他一块去见,还命阿渔在筵席上多添副碗筷。梁珩见推脱不过,便随他一块去。 二人沿抄手游廊边行边说,如何劝陛下出兵,这可有些难度。话题沉重,气氛也轻松不到哪去。 他们行至池塘,但见池边有三人,其中两个靠头蹲着,各举一根树枝,对满池子的鱼品头论足。 一个撅着嘴巴,将信将疑,「阿姐,你又没吃过,怎知这鱼不好吃?」 另一个昂着小脑袋,满目得色,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嘁,你姐姐我是何人?这世上还能有我不知道的事?你瞧这鱼,身上花色是好,个头也大,但也只大在脑袋上,可见身上肉质极其不佳。丢一块石子下去,水花都散了,它们还傻呵呵地不知闪躲,空有皮囊却无大脑,一看就不好吃!」 苏砚忍不住噗嗤一笑,眉宇间的愁绪,以及周遭凝重的气氛,都顷刻间烟消云散。 苏砚的笑声,很快引来梁珩侧眸。 他与苏砚相识虽不久,但观其谈吐举止,高洁如远岚初云,叫人只敢远远看着、敬着。可这一笑,瞬间就有了人间烟火气。 该是何样人物,才能把一个仙人从云端牵入红尘? 他心生好奇,顺着他的视线,引颈望去,目光随意移过池塘边蹲着的两人,定在一个穿茜色衣裙的姑娘身上,瞳孔微微放大。 是她? 「你杜撰的这些东西,也就能在这糊弄糊弄我,还有你阿弟,出了这里,谁还搭理你。」俞婉莹嘁声啐道。 笑靥在她秀面上慢慢绽开,像早春初发的桃夭。 梁珩呆住,没留神苏砚已走远。阿渔随后行过他身边,攒着眉毛,茫然推了下他胳膊,他才回神,讪讪垂目。 「其实阮姑娘所言不无道理,这鱼虽为阳澄湖名品,但还未长开,不宜入口,需得再养些时日,肉质才会鲜美。若是现在就草草收拾下锅,口感还真不及那些寻常河鱼鲜美。」 池边三人齐齐转身,匆匆整理衣装,向苏砚见礼。苏砚颔首让他们免礼,同阮羽修说话,余光似有若无地落在阮攸宁身上。 她今日有些奇怪,站在最后,低头摆弄手指,同刚才判若两人。他有意往前挪去一小步,她跟着反向退一小步,抬眸偷觑他,视线相撞,她立马扭头。一片灰蒙中,她耳根子红得尤为明显。 他这才确定,小丫头在躲他。 可是为什么呢?明明几日前她还敢抱着自己哭来着…… 「王爷?王爷!」 阮羽修梗着脖子喊几嗓子,苏砚醒过神,在四面睇来的奇怪眼神中,澹定笑笑,「世子有事,但说无妨。」 阮羽修舔了舔嘴角,「王爷,您今日当真会下厨?」 苏砚「嗯?」了声,瞥见小丫头一个激灵,脑袋垂得更低。他挑了下眉,笑着点头,「许久不事庖厨,手的确有些发痒,就怕手艺不精,叫诸位看笑话。」 阮羽修两眼湛光,见俞婉莹面色不对,只道她是在当心菜品,便欣然为苏砚打起保票。他素来心思单纯,从未想过男女之防,二人离得就有些近。 俞婉莹勉强扯笑,频频撩动碎发,心不在焉。梁珩眉眼微动,眸子里暗沉翻涌,淡淡调开视线,看别处风景。 简单寒暄几句,苏砚让阿渔引众人去正厅歇息,自己则转向去厨房。阮攸宁本是跟在俞婉莹身后,心里揣着事儿走不快,渐渐掉队,最后干脆趁没人注意,提裙也往厨房溜。 那日书肆迷迷糊糊一别,她还没来及跟苏砚道谢,加上此前种种,不知不觉间,自己已欠了他许多,都快还不清了。她不喜欢欠别人人情,且还是苏家人的情,总吊着也不是事儿,还是趁早说开了好。 一路上,她脚步轻快,离厨房越近,心也被越抛得越高,没等她琢磨明白这究竟是为何,眼前的一幕就如一盆冷水兜头将这份喜悦浇散。 苏砚就停在前方石子小径之上,正在和一姑娘说着话。那姑娘侧影袅娜,气质空灵,与他并肩而立,一个是惊才绝艳,一个是林下风气,檀郎谢女,莫名登对。 从阮攸宁这角度看去,苏砚的脸是瞧不见了,但那姑娘的脸,她瞧得一清二楚,尤其是那眼神,少女怀春,藏都藏不住。 她心里当时就咯噔一跳,躲在廊柱后,偷偷探出半颗脑袋,有点紧张,也有点空洞,嘴巴不知不觉,就撅成了牵牛花。 男人果然都一样,外头瞧着一本正经,私底下都好金屋藏娇。哼! 咦?不对呀,人家爱藏娇就藏娇,她在这瞎哼个什么劲儿? 她挠挠头,试图给自己这声「哼」寻个正当理由。那头幽幽飘来一声低笑,「阮姑娘既然都来了,为何不出来?」 阮攸宁双肩一颤,想躲,可苏砚已笑眯眯望过来,她只得灰溜溜出来。 v第38章[01.07] 方才那位姑娘已不见人影,而苏砚手中则多了个鸟笼,里头乖乖窝着只小雏鸟,毛茸茸一团,珠圆玉润,瞧见她,还好奇地歪下小脑袋,挥翅「吱吱」叫两声。 阮攸宁心念一动,「王爷也爱养鸟?」 也?苏砚眉梢微不可见地皱了下,想了想,只当她因太子的事而心有余悸,当下越发心疼,「不是我养的,只是前几日恰好在廊下捡到。它腿伤着了,我让府上医女帮忙照看,待它伤愈就放它回去。」 原是医女啊……阮攸宁松口气,又颇为诧异。他有意强调是「医女」,莫不是在跟她解释,他与那女子清清白白?为何要跟她解释? 看他一眼,话到嘴边又改了口,语气小心翼翼,「王爷就没想过,把它养在身边?」 苏砚往笼子里撒了把鸟食,摇摇头,「本就不属于我,若我仅凭自己喜好便强留下,岂不残忍?」 余光接上阮攸宁炽热的眼神,他奇怪道:「怎么,我不该放它走?」 阮攸宁把头摇成拨浪鼓,眼眶竟有些湿热,有千言万语要说,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 他的话有几分真,她不知道,端看前世,他为了宏图霸业,将自己一棒子打成祸国妖姬,她便不太肯信他半字; 可回想自己重生后的这些时日,每次遇到危险,他总能及时出现,气定神闲地帮她悉数化解,天上的大罗金仙都没他这么神,她又犹豫了。 这人就像一卷字艰句涩的书,需耐心品读,如今她才刚翻开扉页,根本还没真正读懂他。 「阮姑娘放心,诸如书肆那日的事,以后不会再发生。」 阮攸宁思绪被打断,茫然眨眨眼。 苏砚歉然,「皇兄与我之间的私怨,不该把你牵扯进来,是我疏忽大意了。不过你放心,从今往后,这类事不会再有。」 阮攸宁再眨眨眼,傻呵呵点头。 哦,看来他误会了。即使没有他,苏祉照样会盯上阮家,盯上她。不过…… 能得到未来皇帝这么个保证,想想还是挺美的。想她昨日还在绞尽脑汁怂恿阿弟来寻靠山,什么都还没做,今儿这大靠山就自己先「靠」过来了。惭愧自然是有的,但更多的是开心,还有那么一丝丝,暖。 他其实,也没那么坏吧…… 「王爷今天,都预备做什么菜?需不需要我帮忙打下手?」阮攸宁收着下巴,不敢看他,又忍不住偷瞄。 苏砚扬眉,「阮姑娘可有想吃的?」 阮攸宁没意料他会这么问,一时不知该怎么答,想起方才那池鱼,和别院里被白白浪费掉的鱼羹,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想吃鱼羹。」 话刚出口,她便后悔了,捂着嘴看他,双眼似两汪被惊乱的小溪。人家是王爷,没准就跟她客气客气,她怎么还当真了? 可等来的却不是拒绝,而是苏砚眉宇舒展的微笑。 「好。」 这幅光景,也恰好落入藏在月洞门后的南茵眼中。 她的目光在阮攸宁身上定了定,又移到苏砚的微笑脸上,恍惚了会儿,两排浓睫慢慢垂落,仿佛一对静栖花间的蝶翼。 刚到王府那会儿,她一直躲着王爷,怕他瞧见自己,再起意要送走她。这几日好不容易因这只鸟,他似乎打消了主意,肯留下她。原以为只要能留下,就算他对自己无半分绮念,能离得近些,多少也是好的。 可现在……她从未见王爷这样全然放松地对别人笑过。 那个姑娘,大概就是阿渔说的阮家女孩儿吧。能叫王爷喜欢却又不敢触碰的,果然不是凡俗女子,同他站一块,男才女貌,天造地设,自己又算什么呢? 她垂着脑袋,恹恹然往回走,面前挡来一道影,她头也不抬,直接绕开。 谢浮生挑起高低眉,「就这么放弃了?」 南茵不搭理,加快步子自顾自往前走。谢浮生叫了几声,都没见回应,叹口气,丢了手里头的弓箭,掉头跟上。 他方才在跟阮羽修赌箭,府中寻常弓箭他用不习惯,特地回来取他自己的弓。但现在,他有更要紧的事。 时令正直十月,北风一日狷狂似一日。 两人行在路上,南茵在前,谢浮生在后,隔开小段距离,只要一伸手就能够到。 南茵未曾料到自己会出来这么久,衣裳穿得单薄了些,忽而一阵狂风卷来,她由不得哆嗦了下,抱紧双臂,加快步子,眼前突然横过来一手,指上挂着罩衣。她不与搭理,那人便强行抖开衣衫,罩在她肩上,然后又继续无声陪着她走。 不同于那人的男子气息盈鼻而来,隐约涌动些微青竹香,闻着倒安神。 她一点点拢紧双襟,将脸埋进衣衫内,寒风拂面,她双肩细细打颤,眼泪不绝而下,湿了襟口。 谢浮生轻叹,太高傲的人,都不想叫人看见自己脆弱的模样,他便什么也没说,只默默陪她走着,哭出来总比憋着好。哭够了,日子还得照常过呀。 日头悄至西山,天边霞光织锦。 阮羽修久久等不来谢浮生,转头又不见阮攸宁和俞婉莹,而本应在受邀之列的阮仪芳,早就推辞说不来,四下张望,竟只有他和阿渔在这偌大的正厅互相干瞪眼,连个可供他打发时间的话本子都没有! 他捧着脑壳,抑郁了。 但好在席面终于准备停当,就设在后院湖边,有鱼有肉有美酒,还架了篝火,正在「滋滋」烤羊腿。 夜空墨蓝,星子璀璨,大家围坐在一块行酒令。 阮羽修是个自来熟,一杯酒下去,就跟谢浮生和梁珩互道起兄弟,非拉着他们找地方拜把子。苏砚摇摇头,随他们去,自己晃着杯盏,独自去往旁边的凉亭赏月。 俞婉莹目光追过去,手肘推了下阮攸宁,「快说说,快说说,你同王爷,究竟是怎么回事?」 阮攸宁推手撞回去,「什么怎么回事?」 俞婉莹以为她在跟自己装傻充愣,没把她当朋友,当下便有些不爽,但见她双眸干净如洗,就明白了。 「你这傻丫头,平时与人打口舌机锋的时候,伶牙俐齿,怪机灵的,怎遇到这事,反而不开窍了?」 v第39章[01.07] 俞婉莹恨铁不成钢似的地戳了下她额角,刻意停了会儿,盯着她的脸上下左右来回逡巡,试图从她神色里揪出一点点旁的情绪。 可惜什么也没有,这丫头就是个木头! 俞婉莹翻了个白眼,「王爷对你有意思啦!」 阮攸宁当时就呛着,脸都咳红了,「你瞎说八道什么!」 「我瞎说?你怎不仔细想想,这桌酒,是为谁摆的?」俞婉莹眨眨眼,聊起八卦就莫名兴奋,「若真是要庆乔迁之喜,那为何放着朝中那么些重臣高官不请,单请咱们几个不成气候的虾兵蟹将?」 「旁的人不说,就说我。我同王爷真真是一点交情也没有,他请我来做什么?」她搭上阮攸宁的肩,挑眉,「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惜,这真正的座上宾,还傻乎乎的蒙在鼓里头呢!」 她说完,兜头给了阮攸宁一个榧子。 阮攸宁瞪她一眼,适才被酒水呛出的红晕已然腿去,可脸蛋却更红了,认真想了想她的话,结果连脖子都红了。 他费心巴力绕了这么一大圈,就是为了……请她?这这这也……太傻了吧! 她捏着酒盏,一颗心突突乱撞,自相遇起的一幕幕在脑海里不断翻涌成浪,拍得她头昏眼花。 照理,她应该生气的,他可是她上辈子的仇人!可不知为何,她竟一点气也提不上来,反而还、还、还有那么一丝丝……得意、窃喜? 怎么会这样?她是不是有病。 俞婉莹闲闲地看着她把自己染成大红布,笑着斟了杯酒推过去,朝凉亭使眼色,「与其在这伤脑筋,倒不如痛快一刀,直接寻人家问个清楚。」 阮攸宁下意识就要摇头,俞婉莹捧住她脑袋,同她好说歹说,分析利弊,见她还在犹豫,拍拍她的肩,「不是你说,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的么?姻缘这东西,能不能如愿全凭运气,若真遇到好的,可千万要争取住。这万一错过,后悔起来可就是一辈子的事,日后你哭都没地方哭。」 她坐起身,举起自己的杯盏,目光落在酒面上,却有些空洞,嘴唇翕动,「别学我……」 「你说什么?」 阮攸宁探头去听,俞婉莹已收拾好情绪,笑吟吟把酒塞她手里,推她往凉亭去,目送她走远,自己方才坐回去,斟了满满一杯酒,一仰而尽,再倒满,再喝,如此不断。粉面泛春,眼神也渐渐变得不清明。 一坛酒已空,她顺手从旁边取了坛新的,正要揭上头的封盖,头顶上突然罩下片阴影,夺走酒坛子。 她诧异抬头,但见梁珩立在面前,盯着她,满面愠怒。 阮攸宁停在假山后头,探出半颗脑袋,眺望凉亭。 王府后院这湖鸟瞰就像一柄玉如意,凉亭落在如意末端,像美人执玉的手。 苏砚独坐其中,背对这边。月亮一线,悬于中天,银辉裹在他身上,似一卷静静铺展开的水墨画,但也因过分清雅,而显得不易亲近。 阮攸宁踮脚看了会,心头像被人掐起一小块肉,轻轻捻了捻,适才那些忐忑情绪都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心疼。 在前世仅存不多的与他有关的记忆中,这人从来都是独来独往,就连娶妻生子也落后别人一大步,旁的几个兄弟姐妹都儿子女儿一大把了,他府上别说王妃,连个通房都没有。偌大的王府,也不知他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 再厉害的人,内心深处照样也有不可言说的软肋。他其实,很希望有人陪吧…… 阮攸宁拍拍脸颊,深吸口气,提裙跨上凉亭。 「这里风大,吹多了怕是会受寒,王爷还是回去吧。」 苏砚转头看她,捏着杯盏轻轻转手腕。 依他身子的状况,的确不宜在风口处多待,但他今日心情不错,吃了酒身子发热,便想着来吹风发散发散。 本来已经发散得差不离,预备回去的,可…… 凉亭内点着灯笼,光晕轻覆她白皙清透的脸颊,如一滴朱砂落进水中,缓缓泅开嫣红丝缕,娇艳欲滴,楚楚动人。 他喉中发涩,举杯一仰脖,烈酒一路热辣辣下去,就更渴了…… 不仅渴,还有点躁,有点晕…… 他一直不说话,还歪着脑袋瓜看她,阮攸宁有些尴尬,胸口擂鼓,渐渐支持不住表情,垂了眼睫转身要逃,衣袖叫人拽住。 苏砚在身后凄恻喃喃:「你这么好看,陪我看会儿月亮,好不好?」 他眼神迷离,嘴边挂着憨直的笑,一脸恳切地摇晃她衣袖,像个三岁孩童在讨糖吃。好好一身尊贵气韵,统统喂了狗。 阮攸宁眨眨眼,又眨眨眼。 哦,敢情是喝醉了!看来咱们这位大名鼎鼎的战神,有时候还真是很接地气,不大认路,还不会喝酒,但却很会做饭? 啧啧啧,咋养出来? 嗟叹之余,她还有那么些幸灾乐祸,屁颠屁颠坐到他身边,歪着脑袋上下打量,眼珠子吱溜溜转了圈,小心翼翼试探:「王爷知道自己是谁么?」 苏砚学着她,偏歪下脑袋,吱溜溜转了转眼珠子,最后盯着她嘿嘿傻笑,摇摇头。冠上明珰乱撞一气,发出细碎悠扬的声音。 不知道自己是谁?这可太好啦!反正醉酒的人,醒后也没记忆,那她还客气什么? 阮攸宁笑眯眯侧坐,与他面对面,「既然王爷什么都想不起来,那本姑娘就勉为其难告诉你,你叫苏砚,从上辈子开始,就是个无恶不作的大坏蛋。来吧,把这话重复一遍。」 苏砚好像没大听懂,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 阮攸宁扯着他衣袖,连哄带骗地催他赶紧,「时候不早了,你困不困?你把这话说完,我就带你回去歇息。」 苏砚还是懵懵的,扭头望天,「好黑呀,谁把灯吹了?」 阮攸宁啧了声,捧着他脑袋,强行扳正,语气颇为不耐,「快说!我是大坏蛋。」 苏砚像是被吓着,收紧下巴,两眼水润透光,怯生生看她,「你是大坏蛋……」 「不是我,是你。」 v第40章[01.07] 苏砚嗯嗯点头,「不是我,是你。」为了证明自己很聪慧,一学就会,又连起来说一遍,「不是我,是你,你是大坏蛋。」 末了,还附赠她一个大大的微笑脸。两眼无辜,真的无辜。 阮攸宁眼前一黑,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他真醉了么? 她气鼓鼓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湖面上忽然传来「砰」的一声,烟火在半空绽开,接二连三,此消彼长。 硫磺味随风飘来,阮攸宁本能地皱了下鼻子。但见湖对面,人影模糊,像是阿弟在放炮仗。他这人想起一出是一处,估摸着是酒吃多了,闲的! 一簇火光落下,一双朦胧俪影映入眼帘,她心里咯噔,趴着阑干,半幅身子倾出去探看,手突然被拉住。 「点灯了!点灯了!」苏砚眸子晶亮,一手指天,一手兴奋地抓住她的手摇晃。 阮攸宁心不在焉地应着,还在寻找那对身影,却听他声音突然染上哀致,「怎的都没颜色?」 她心头一震,回头看他。 苏砚揉了揉眼,昂首再望漫天烟火,皱起眉头,扭头看她,眉宇间的小疙瘩一下就解开了,「还是你好看,什么颜色都有,比他们都好看。」 阮攸宁忡怔住,低头看了眼自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他。原来他真能看见自己身上的颜色。余光偷瞥去,他笑得越是欢喜,她的心疼就更重一分。 算了,她是个善良大度的人,看在他今天嘴还挺甜的份上,前世的事,暂且就不与他计较吧。 她起身整理衣裙,站到他面前,抖抖袖子,「知道这是什么颜色么?」 苏砚上下溜了眼,憨笑着摇头。 阮攸宁提裙转了一圈,眉眼弯成月牙儿,比天上那枚还要亮,「这是蜜合色,浅黄白色曰蜜合,记住了吗?」 「记住了!」 善良大度的阮攸宁,见他对这颇感兴趣,同情心被挑起来,指着自己衣裳上的各种纹样颜色,细细同他讲解。 苏砚背倚阑干,笑吟吟看她。 湖面卷来一阵风,吹散些微酒气,他灵台虽还混沌,但也慢慢醒过点神。 清甜嗓音徐徐刮过耳畔,叫他不禁想起过去在民间喝的糖水,甜而不腻,入喉难忘。抬眸在看眼前女子,肌红腕白,色若春晓。 他的喉咙更干了,鬼使神差地站起身,朝她走去。 那厢阮攸宁还在衣裳上寻找不一样的颜色,头顶忽然落下一片阴影,继而就是一只手,似有若无地擦过她的脸,停在她玲珑的下颌,留恋片刻,微微发力,将她的脸抬起。 「王爷?」 她不明缘由,两眼直愣愣地望住他。 苏砚好似没听见,低头垂视,长睫在眼睑遮落小片灰影,叫人分辨不出其中神色。拇指指尖带着秋日微凉,细细抚摩她的唇,粉嫩丰润,幽兰般芬芳,搭配双颊飞霞,是他平生见过的,最美的风景。 他一时情难自已,俯身吻下。 陌生的唇,柔软温热,仅是蜻蜓点水般地贴在一起,就如过电般,窜过心房,勾腾出一串惊悸和新奇,两人俱都耸抖了下。 片刻,苏砚稍稍抬头,隔出一分距离。他在看她,她也在看他,彼此呼吸相闻,阵阵擦拂肌肤,便有种酥麻感从脊背末端腾升而起,搅得人意乱情迷。 阮攸宁脑袋一片空白,怔怔望着眼前人,直觉他眼眸闪烁星光,把漫天烟火都比了下去。腰肢骤紧,她被紧紧箍进怀中,惊呼出声,还没来得及低头去看,双唇再次被封堵住。 苏砚不再满足于简单的四唇触碰,托起她后脑勺,撬开她的贝齿,开始攻城略地。 阮攸宁一下瞪圆,脑子里像架起一排风车,呼啦啦鼓动,吹得她耳鸣目昏。手抵在他胸前,推了下,可他的怀抱就如铁铸铜浇般,根本推不动,又或者是,她其实也不想推开。 衣料柔软滑顺,她几乎摸到他的心跳,强健有力,每跳一下都能带动她一阵心颤。酒味从舌尖递来,她似乎也喝醉了,忘却所有犹豫和不安,抓紧他身侧衣袍,缓缓闭上眼。 迎面吹来的风是冷的,他的身体却滚烫如火炉。她在至寒和炽热间浮浮沉沉,烟火洒落星星点点的光,一切都如坠梦境,就连这微涩的酒味,也在唇齿相缠间,渐渐软化成蜜。 那就,任性一次吧,一次就好。 「可惜,王爷厌极了你这个祸水,只想你死。」 一声娇笑忽的荡响在脑海深处,她心头猛地一颤,豁然睁开眼。 月色迷离,她只能隐约瞧见眼前人的眉眼,精致如画,沉在阴影中,与苏祉如出一辙…… 不堪回首的记忆,瞬息间爆裂开,一桩桩,一件件,宛如细针,铺天盖地而来,深深刺痛她五脏六腑。 她一把推开苏砚,双手颤巍巍挡在胸前,战战兢兢退至角落,状若惊兔。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每一根睫毛都在颤抖。 苏砚被推撞到石桌上,手膈到桌角,一阵吃痛,人也清醒过来,诧异地看着她躲在角落哆嗦,心疼懊丧,忙上去安抚。 「不要过来!」阮攸宁抖着嘴唇,眼眶慢慢湿红。 苏砚一下僵住,近不得,退不得,手悬在半空,五指慢慢攥紧,捏拳。 「阮姑娘,我……」 他很想给自己方才的冲动之举,找个恰当的理由开脱,可一连想了好几个,都觉不妥,支支吾吾半天,什么也没说出来。 月影隐入云絮中,烟火散尽,徒留满亭呛鼻硫磺味。灯笼里的光晕渐渐不支,暗淡下来,两人脸上或多或少,都笼上晦暗。 「你就是个混蛋!」 这是阮攸宁逃离凉亭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直到离开鄂王府,她都没再开过口。 翌日,帝京下起了雨。雨水如注,像是天上叫人捅了个大窟窿,绵绵不绝,一连下了有七|八小十天。 这日天光才放晴,就有一驾马车踩着满街泥泞,从鄂王府辘辘往卫国公府去。 v第41章[01.14] 阮光霁虽招待了这位不速之客,但却是满心疑惑。 他素日里从不与皇家这些王爷来往,这位鄂王殿下他更是连脸都认不得。且人家才刚回京,得了隆恩,多少人巴望着想同他说上话,他一个都不搭理,怎会自己送上门来?陪着说了半天话,也不知他到底来干嘛。 奇怪,太奇怪了。 阿渔趁机偷偷溜出来,七拐八弯寻到阮羽修,将一封书信交与他,「王爷几日前对阮姑娘多有得罪,今日特来请罪,烦请世子爷行个方便,帮忙带句个话。」 阮羽修捏着信,心底犯难。 自那日鄂王府归来,阿姐的情绪就不大对头,他担心她出事,可怎么问都问不出来,只约莫感觉此事与王爷有关。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欣然应下这差事。 卫国公府外的一处坊巷。 苏砚知信已交托出去,便辞了阮光霁,匆匆赶来这约定的地方。可等来的,只有垂头丧气的阿渔,和那封根本没拆开过的信。 苏砚的心,蓦然一沉,薄薄的一封信似千斤坠,压得他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痛。 此处风大,阿渔担心他受寒,劝道:「王爷,咱们先回去吧。这姑娘家的心思,复杂得紧,没准过几日,她就自己个儿转过弯来,上门寻您来了?」 苏砚惨淡笑笑,没说话。 也不必说。 他虽与这丫头相识得不算久,但却很清楚她的脾气。此时不愿见他,那便是永远不会再见。 可他不甘心,茫然立在原地,目光落在枝头一片将落不落的枯叶上,空洞无光。风撩起衣袂,再无往日熠熠风采,唯有无边萧瑟。 阿渔心疼得紧,劝不动,就索性站在风口,拿自己身体帮他挡风,冻得嘴唇发紫也不肯挪窝。 婵娟偷换了金乌,他还站在那里,俨然化作了一尊石像,周遭的一切都在变化,只有他的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片片灯火燃起,又歇下。更鼓敲响,那片枯叶也似得了召唤,心不甘情不愿地挣开枝头,颓然落地。 苏砚死寂如尘的眼波,也终于颤起一丝波澜。信在手中被揉成团,指头一松,碎纸纷纷随风飞扬。 他自嘲地笑笑,「也罢,你若无心,我便休。」 其实,阮攸宁这夜是去了小巷子的,只是……她怂啊! 实在没胆子在推完人之后,还能若无其事地站出来,跟人家谈笑风生,更何况人家还是个王爷,将来天下的当家人。一个苏祉就够让她头疼的了,万一再让他记上仇,她可怎么招架得住? 于是她就只敢猫腰缩在巷子对面的空院内,扒着门缝眯眼偷窥。 那日在王府,她确是叫苏砚的举动吓到了,都吓傻了,竟傻唧唧地站在那任他亲,还没磨牙咬他?原以为他只是酒量不咋滴,没想到酒品更不咋滴,别人醉酒闹事,他醉酒啃人嘴巴子? 有辱斯文!白瞎了他这身清贵气韵。 不过那时候光线昏暗,他长得又太像苏祉,自己吓傻后,眼珠子比脑袋瓜还傻,一时没瞧仔细,紧跟着手里头就失了分寸。 他人长得这么瘦,往大风口那一站都晃悠,摔这么个大跟头,也不知伤没伤着? 转念再想他那夜一系列的怪异举动,和俞婉莹说的话,她又心慌得厉害,两只手都使不上劲儿了。大约姑娘们遇到这情况,都是这反应吧。 这几日外头下雨,她就一直闷在屋里琢磨这事,倒也不是完全没往那方面,只是不敢相信罢了。 他可是苏砚呀,目下无尘,洁身自好,心中能装下的,也只有他的皇图霸业,即便这世上真有能让他倾心相待的女子,定也是同他一般气质出尘,如兰似莲,怎么可能是她? 虽说经历了一世,她已不大相信情爱,但日日看着爹爹和阿娘蜜里调油,数十年如一日,她心中多少还存了几分侥幸。倘若这辈子真有幸得遇良人,那必须是一生一世,满眼满心都只能有她一人。 别看苏砚现在是孤身一人,登基以后呢?不用再仰人鼻息,他想要多少女人没有?她可不愿上赶子往里凑。 如此,苏砚在巷子里等了大半夜,她也陪着喝了大半晌西北风,直到他最后登上马车,绝尘而去,她都没胆子迈出去一步。 实在不行……就改日再寻他说清楚吧,反正这日子还长着呢。她如是安慰自己。 是夜回去,她还因吹太久的风,身上发热,在床上躺了好几日。 而此时,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奏报送到了承熙帝书案上。 ——帝京辖下的落凤县,与周围其他县相比,本就不富裕,近日流寇猖獗,搅得人心惶惶,田地荒败而无人打理,更添贫势,其地方官员几次派人上山围剿匪贼,不仅无功而返不说,还折损了许多人手。 承熙帝十指交叉撑在嘴前,山眉间一片愁云惨雾。 底下人觑着他神色,纷纷缩起脖子不敢妄言。 朝中文盛武衰,武将畏缩多年,都快忘了刀该怎么拿,根本不顶事;文官就更是指望不上,不是忌惮流寇凶悍,就是嫌那落凤县穷困,即使把差事办漂亮了,也捞不着多少油水。 承熙帝四下询问了一圈,竟没一人敢请缨,暴脾气就快发作,苏砚站出来毛遂自荐,简单陈述了一遍自己的处置见解,并主动要求去往落凤县挂帅除寇。不仅得了承熙帝的青眼,还讨了众臣子的欢心,一时威望鹊起。 人人都高兴,只有阿渔不高兴,直到出行那日,马车都出了帝京,他都没摆过一个好脸。 马车里铺着柔软的地毡,一鼎鎏金三足香炉悠悠吐着犀角暖香,驱走寒气。两侧窗子紧闭,内壁也拿牛油纸封了遍,漏不进一丝风。 可即便如此,阿渔还是揣着十二分小心,对着南茵写给他的小册子,一遍遍核对包裹里的药品衣物。 苏砚斜卧在软垫上,阖眸小憩,双眉却紧锁,分明还在为杂事烦忧。 比起宴席那日,他整个人清减许多,颧骨都显出来了,脸颊酡红,与周遭的苍白格格不入。过于鲜亮的颜色,对一个病人来说,有时不一定都是好事。 阿渔叹口气,从药箱里摸出两颗药丸,泻了杯水,一块递给他。 「王爷,您吃了药就先歇会儿吧,那些事什么时候处理不行?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您头先在湖边吃酒吹风,就已经有些起病,前儿又在风口站了大半夜,早起就有些咳嗽。南茵姑娘没跟过来,您再不仔细着些,万一真把病根儿勾给出来,那可就麻烦大了。」 苏砚推开他的手,揉了揉眉心,摇摇头。 v第42章[01.14] 阿渔看着他的脸,双眉垂成「八」字,长长叹出一口气。 王爷此番动身去落凤县,名义上是奉皇命去平流寇,实际上还是为了昭云旧部的事。 几日前,胡惟潞托人递话,说他的一位旧僚,现就同家人一道隐居落凤县,两人一直保持书信联络,可就在半月前,信件突然中断。而好巧不巧,那里,近日刚好有锦衣卫的踪影。 想是此前程方舟秘密调人出京,去的就是那落凤县! 但也正因为此,王爷才更要小心,不能露出破绽。原本派黎绍代他跑一趟便可,他却非要自己过去。这各中缘故,只怕还要从那阮家姑娘身上找。 说白了,王爷是在躲人家,所以才非要离京的吧…… 忽的,软垫上传来两声轻咳,阿渔收回思绪,忙忙上前给他喂水,帮他拍背顺气。 「王爷,您要是真放心不下人家,就别走,留下来,磨她个十天半个月,女人的心都软,时间一长,她总能明白过来的。」 苏砚掀起半幅眼皮,瞪去一眼,吐出口气,「不用,我与她……不会再有瓜葛了。」 阿渔歪了歪嘴,半个字也不相信。 还说不会有瓜葛,明明自己此去都凶多吉少了,还把身手最好的谢浮生留在京中,为的是哪般?傻子都看得出来,他是担心自己走后,东宫会再来找那丫头麻烦,提前把退路都给她留好了! 既然放不下,又何必装得如此冷淡?难为谁啊? 几乎是苏砚前脚刚离开帝京,钦天监监正刘淳、太子少傅叶秉坤就步履匆匆地去了御书房。 「天象有异,是何意?」 承熙帝从厚厚一叠案牍中抬起头,眉心折起一道痕。 刘淳颔首回话:「启禀陛下,臣近来夜观星象,但见那紫微星有式微之势,而周围群星却闪烁异光,隐约有冲撞之态,恐有大祸将至,遂不敢耽搁,赶紧来报。」 「紫微星式微……」承熙帝眯了眯眼,眉心折痕加深,眸底显出霾色。 紫微星乃帝星,如今大邺国富民强,他又春秋鼎盛,星象怎么就式微了?莫不是那前朝遗孤要作祟,亦或是…… 屋内安静了一下,唯铜壶滴漏,点滴不绝。 叶秉坤掖着两手,垂视自己地面,始终没说话。终于,承熙帝注意到他,挑眉疑惑道:「叶爱卿有何事要报?」 叶秉坤恭敬行礼,「启禀陛下,上月,臣奉命去西南采集民风,昨日刚归,不敢延误,漏夜拟好折子,现特来承禀,望陛下过目。」 一听「西南」二字,承熙帝脸上便应声多添了几道褶,挪开撑在桌案上的手肘,露出底下刚从云南送来的密报,山眉一沉。 而今这夜秦是越发猖獗,竟敢掳走地方督抚,向云南王索要财物。而更可气的是,这窝囊的云南王竟还真给了!不仅如此,还许了人家七分盐铁,换取一年苟安?若不是他在那安插了人手,指不定还被蒙在鼓里呢! 这究竟是谁的江山?反了他的! 底下二人互视一眼,叶秉坤上前一步,「陛下,臣近观云南局势,夜秦屡屡叩边,如入无人之境,云南王自是难辞其咎,但臣以为,此时不宜发作,外敌当前,倘若引起内乱,恐扰乱民心,于大局不宜。」 承熙帝点点头。 他便继续道:「古语言,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外患在急,臣以为,此时朝中上下更当团结一心,不该再生内患。方才臣来的路上,与刘大人闲谈了几句,想这星象异象,指的或许就是这事。」 「陛下乃帝星所指,然这储君亦为紫微所罩。所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太子殿下有错,固然要罚,但事急从权。太子关乎国本,倘若叫那夜秦知晓,我大邺东宫有难,焉知不会助长他们气焰,灭我大邺威风?」 一瞬静默,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承熙帝敛眉睨他,面上山雨欲来,勾唇哼笑了声。 「叶爱卿离京多日,却还能时时刻刻不忘太子,哼,倒让朕佩服。」 「臣奉陛下之命辅佐太子殿下,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只盼着殿下能早日为陛下分忧,为大邺造福,臣也就安心了。」 屋里烧着地龙,还熏着避寒犀角,却莫名冷得打颤。 刘淳结结实实打个寒噤,左右他的任务已然完成,便乖乖把嘴闭成河蚌。 承熙帝眸光阴晴不定,毒蛇般游走在蔡秉坤脸上。他倒是澹定,静静垂视足尖,一言不发。 就在这时,大太监魏如海送进来一份食盒,笑吟吟捧至御前,「陛下,太子妃见您这几日政务繁忙,心中不忍,亲手做了份小点,都是您平日最爱吃的,特送来给您解饥,陛下可要尝尝?」 承熙帝淡淡看他一眼,他立马敛笑,垂了脑袋。 太子妃,太子少傅,钦天监,呵,都到齐了。 想起那个不孝子,承熙帝胸口一阵怒火翻涌,但再想他离去时看自己的那一眼,他紧攥的拳头豁然一松。 赐死贤妃,他从不后悔,但对于这个儿子,他终归是亏欠太多太多…… 此时再想叶秉坤的话,他的气,慢慢平复下来。 「过几日皇庙祭礼,朕腾不开手,就让太子代朕走一趟吧。」 这日风暄日和,阮攸宁高热已退,正琢磨着如何哄骗阿弟去趟鄂王府,自己也好跟去,再趁机寻到苏砚,把话都说开,如此她夜里也能睡得安稳些。 阮羽修却告诉她,王爷早已离京,依脚程,现大约是已经在落凤县落脚了,见她不信,攒眉咋舌道:「我诓你作何?是陛下让王爷去的,满帝京都知道。若非如此,我早就去王府,寻那谢浮生再比试两把。」边说边比划了个射箭的动作。 他打小随父亲在军营里摸爬滚打,骑射俱都出类拔萃。可席宴那日连输给谢浮生三次后,他便跟这个江湖游侠杠上了,总想找机会一雪前耻。 阮攸宁对这谢浮生也颇感兴趣。谢浮生,这名字一听就很假,一听就很有故事。不过眼下,她更在意的是苏砚。 他真的走了?亲完……就跑了?! 阮攸宁咬了会儿牙,又松下。 走了也好,她倒能少些尴尬,但……为何这心里,好像空了一块,怎么也提不起劲儿,比前几日生病时还有气无力,她究竟是怎么了? v第43章[01.14] 阮羽修见她面色不佳,忙唤来滴翠,让她扶阮攸宁回屋,自己则匆匆整理衣裳,要随阮光霁进宫。 「陛下召爹爹进宫还情有可原,召你是为何?」阮攸宁两道柳眉蹙起。 阮羽修看了下左右,偷拉她去往角落,「我听外头人说,云南王的世子和郡主现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了。我瞧陛下的意思,这回是打定主意要与夜秦开战,若是打不赢,云南王的这一双儿女啊,估摸着是回不去了。」 阮攸宁心一颤,脚步微晃,下意识攥紧他的手。 她还清楚地记得,上一世与夜秦的这场交锋,是爹爹领着阿弟一块率兵迎战的。 因大邺于兵事上常年积弱,而夜秦又秣马厉兵,无论是兵力还是士气都远胜于大邺,即便爹爹用兵如神,勉强赢下这战,自己也伤到根本,再无法驰骋疆场,而阿弟也伤到右手手筋,亦无法像从前一样自如张弓射雁。 糟糕,她重生后光顾着提防苏祉,竟把这事给忘了! 夜秦诡诈,若是爹爹和阿弟就这么贸贸然带兵过去,铁定要再吃一回上辈子的亏。偏可恨,自己前世不在战场,不知夜秦所用战术,就算知道这场战的最后结果,也没法帮爹爹和阿弟成功避祸。 她急得来回打转,恨恨跺脚,暂把苏砚的事抛到脑后,一门心思开始钻研兵书。 随后几日,阮光霁和阮羽修频频奉召入宫,但也只是陪着陛下下棋,亦或是去御花园瞎溜达。 承熙帝没直接点明自己的心思,阮光霁也很识时务地只字不提,只奉命携带子进宫,陪伴圣驾,再回来。 外头人拿捏不准圣心,亦不敢随意提及云南之事,只做观望状。 又过几日,中宫也下了帖子,邀阮攸宁进宫。程氏心中莫名感觉忐忑不安,想替女儿告病,阮攸宁却拉住了她,摇摇头,将她好生劝回去后,方才随内侍入宫。 她其实,有她的考虑。 兵法什么的,她实在是没天赋了,只能另外想法子保住爹爹和阿弟。 她虽对这苏氏皇族心怀不满,但她至少还是大邺子民,是护国石柱卫国公阮家的女儿,自是不会平白看着大邺领土遭外敌践踏,但……作为女儿和长姐,她还是希望,爹爹和阿弟能不去打这场战。 趁陛下现在还没将事情点破,若能劝动他改变主意,另择他人,那也是好的。 而陛下素来固执,一旦决定的事就轻易改变不了,如今这大邺国内,唯一能劝动他的,恐怕也只有谢皇后了。 进宫前,阮攸宁本已打好腹稿,可等入了皇后居住的长华宫,见到谢栖桐,还没来得及发挥,话头就被谢栖桐扯远。 从她爹娘是否身体康健,说到阿弟可有好好读书,最后提到那日鄂王府的乔迁之宴,就再没绕出去过。 阮攸宁原本以为,皇后娘娘是在替陛下询问苏砚的近况。毕竟是七年没见的儿子,且还是从前被他捧在手心上的宝贝,如今虽「废」了,但做老子的,就算面子上过不去,心里定还是关心惦记的。 可说了会子话,她便觉不是这样。皇后娘娘显然,对苏砚身边的谢浮生更感兴趣。 关于皇后母族谢家,她曾听过一则虚无缥缈的传闻:谢家曾有一子,少年纨绔,终日斗鸡走犬,忤逆长辈,后来竟与家人彻底闹翻,离家出走。谢氏满门对此事讳莫如深,似乎……已将那少年从族谱中除名。 回想芷园花宴,谢浮生匆匆照面,一向端庄自持的皇后娘娘,竟跌跌撞撞跑下凤座,以致一度失态,莫不是…… 阮攸宁悄悄抬眸打量,但见金色阳光从侧面轩窗照入,谢栖桐半幅身子都金光熠熠,凤冠上的南珠流转容光,端的是一幅母仪天下的华姿。 只是那双秋水剪瞳中,多少有几分怅然。一屋子珠光宝气,仿佛都与她无关。 阮攸宁生出种同病相怜之感,前世在鸾鸣宫,她就是这般熬油似的苦苦捱日子的。 一时情难自禁,她仰面对着谢栖桐,朗声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娘娘您日日诵经礼佛,广设粥棚周济百姓,老天爷一定记得您的好,终会帮您得偿所愿的。」 虽然她也不知,皇后的愿望是什么。但左不过,是阖家团圆云云吧。 谢栖桐心一颤,木木转头,两道空洞的视线落在她身上。阮攸宁非但不避,还殷切地握住她的手,朝她笃定点头。 谢栖桐对着那双美眸,里头闪烁最纯粹的关切,发了一会儿怔,眼里也渐渐染上光。噗嗤一笑,便有颗晶莹从眼角滚落。 「都说鸾鸟是福鸟,你既这么说,那我便信了。」她边说边长长叹出口气,握住阮攸宁的手,轻拍两下,「但愿,好人都有好报。」 二人互拉着手,忘了地位尊卑,将彼此看作家中亲人般,絮絮说了会子梯己话。 边上宫人瞧见谢栖桐笑靥如花,齐齐揉了揉眼,面面相觑,惊讶不已。 皇后娘娘自打从芷园回来,就没再露过笑脸,凭谁来劝,都劝不好,就是陛下来了,也没讨到好处。今日这心病,竟叫这阮家姑娘医治好了。 还真是位福星。 日薄西山,阮攸宁告辞回去,极其惭愧地得了好些赏赐,估摸着要塞满半辆马车,而长华宫的宫人们送她出去,也比来时更加殷勤。 一路上,阮攸宁还在想方才那番话。 所谓劝人容易,劝己难。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也不知她一直念着盼着的事,最后能不能成。 念念不忘、念念……她脑海中忽的出现了苏砚的脸,周身没有绚烂颜色,简单的黑白就组成他的全部,但却拥有这时间最动人的笑。 她心里一阵突突乱跳,慌忙拍了两下,不见效,羞恼地垂眼,对着心窝低吼:「别吵了!」 声音太大,引得游廊上的宫人扭头张望。 阮攸宁忙低头,拿手挡面,一路小跑着离开,拐弯处一转身。砰——与别人撞了个满怀,一屁股摔坐到地上,鼻子叫那硬邦邦的身体撞得酸疼。 「大胆,你是哪儿的宫人,竟敢在这宫里头横冲直撞,冲撞了太子殿下,你可知该当何罪!」 阮攸宁本侧着身在揉鼻子,闻言,整个人直接僵在原地,动弹不得。余光中,一角玄色绣团龙的下摆就停在不远处,暗色绣面上,那龙张牙舞爪地瞪着一双眼,好似随时都能将她撕碎。 她的心骤然揪紧,本能地低下头,不敢妄动。 方延林高声唤她起来,吼了几遍都不见反应,嘶了声,撸起衣袖就要上去捞人,却被苏祉抬手拦下。 「殿下,您看这……」 方延林以为他有旁的吩咐,正弯腰讨示下,苏祉已绕过他,悠悠踱步而去。 v第44章[01.14] 他步子每靠近一步,周遭的气氛就冰冷下一个度,阮攸宁的心也跟着提起一分。但她还心存侥幸,没准他只是从旁边路过,懒得搭理自己呢? 可天不遂人愿,皂底靴偏偏就在她眼前停下。她吓得把头往里偏,双眼闭得死死的,方寸间,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下颌突然一紧,她的脸被强行扳过来,力道之大,险些扭断她脖子。 带着深秋霜寒的指尖,落在她温暖脸颊上,被触碰过的肌肤迅速起了一阵细密的鸡皮疙瘩。 那手的主人却恍若不知,极耐心、极轻柔地帮她把松落的发丝儿,一根根捋好,掖回发髻上。 整理完毕,他还仔细端详了会,发出一声满意的轻笑,手指猛然发力,将那张颠倒众生的娇面狠狠抬向自己。 凛冽气息拂面而来,他的睫毛几乎能戳到自己眼皮,阮攸宁更加不敢睁眼。 他却一点儿也不着急,右手缓缓下移,停在她脖颈侧,带着薄茧的指腹柔柔地抚摩过她细腻如凝脂的脖颈肌肤,状似留恋。 「阮姑娘倘若再不睁眼,孤便拧断你脖子。」 他说这话时,语气里满是轻松的笑。 阮攸宁却实打实打了个寒噤,蹭的睁开眼,就见苏祉一张脸自上而下睨着自己,瞳仁乌沉沉,散着寒芒,直要在她脸上剜下二两肉。 阮攸宁后背冷汗涔涔,扭动脖子想摆脱他的手,然那手却似玄铁铸成,如何也挣不开。她逃无可逃,睁圆眼睛瞪视他,以示不满。 苏祉却笑了,唇角勾着,微微眯起眼,浓黑眼眸中异色翻涌。粗粝的拇指指腹捏住她精巧的下颌,缓缓捻着,状若享受。忽的抬起一指,玩味似的在她鼻尖上一点,嗤笑了声,站起身。 「走。」 方延林没反应过来,苏祉已走远,健步如飞,像是有了什么喜事。方延林拧了眉头,斜瞥地上的可人儿,神色复杂,沉出一口气,转身带人跟上。 不消多久,这里就只剩下阮攸宁一人。 她好似化作石像,岿然不动。寒风拂过,柔衫底下的玉肌一点一点冒起毛栗。 刚刚苏祉最后的小动作,她再清楚不过。只有在他瞧上什么物件时,他方才会这般,以示此物归他所有,倘若不得,就势必要毁去。 全完了…… 那厢苏祉离了她,便径直去了御书房听训。 来之前,叶秉坤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莫要再与父皇起争执,小不忍则乱大谋。 这些大道理,还用得着他讲? 如今自己虽是万人之上,但只要顶上那一人还压着,便不能畅心所欲。这几日禁闭,他也想明白了,只要他能稳住局势,坐上那位子,无论六弟还是阮家,终归是他案板上的鱼肉,任他宰割。 只要,把那人耗死…… 苏祉缓缓抬眸,盯着龙座上的人,唇角几不可见地勾起。 今日御书房中不止苏祉一人,还有几位阁臣在,承熙帝不好当着他们的面斥责苏祉,简单说了两句,便让他站在一旁听政。 云南局势一触即发,他们在商讨如何快速招抚武将的心,又不至于抬举太过,日后收控不住,酿成大患。 卫国公作为百将之首,自是热议话题。 苏祉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两眼垂视指尖,指腹缓缓摩挲,回味方才的触感,似比上等羊脂玉还柔腻。恍惚中,还有一缕淡淡沁香辗转鼻尖,弥久不散。 不知哪位大臣向皇帝提议,说卫国公膝下有一儿一女,均为婚配,不如就赐婚,与皇家结成两姓之好,既抬高了他们的地位,又有了可供拿捏的筹码,一举两得。 苏祉挑了下眉,鬼使神差地迈步出去,毕恭毕敬向上深深一礼,「父皇,儿臣欲求娶卫国公之女,纳为侧妃,倾心以待,为父皇分忧!」 「你……要纳卫国公之女……为侧妃?」承熙帝执笔的手一顿,凝眉看他,「此话当真?」 苏祉恭敬道是,见他面露惶惑,竟和颜展笑,难得有耐心地解释。 「芷园花宴上,儿臣曾于南亭与阮姑娘隔水相望,惊鸿一眼,甚得吾心,随后又听闻她于花厅之上,不惧流言,为六弟作证,想来应是个品行端良之人,心中更喜,归去后便朝思暮念。即便不为提携卫国公之事,儿臣亦想寻个良辰吉日,向父皇请旨赐婚。如今正好,一举两得。」 阁臣中有太子党羽,闻言,眼珠子吱溜一转,忙开口道不好,称阮家女曾与程家有过婚约,清誉已损,再许太子,恐叫殿下受委屈。 苏祉笑笑:「儿臣身为大邺储君,能为父皇分忧,是儿臣的福分,谈不上委屈不委屈。更何况……」他的笑染上些微阴冷,「儿臣一点儿也不委屈。」 众人听后,无不赞颂。 承熙帝摩挲着下巴,不置可否。 让阮家女儿入东宫做侧妃,的确是个好主意。既抬举了卫国公的地位,给满朝武将吃颗定心丸,有这么一层裙带关系,与夜秦一战,不愁他阮光霁不尽心,况且只是一个侧妃,也不至于抬举得太过,叫他们恃宠而骄,日后拥兵自重,酿成祸患。 只不过……他目光在苏祉身上来回逡巡,神色复杂。 边上几个大臣已开始低头交耳,有人赞太子殿下情深意重,是百姓之福;亦有不同之声,担忧一国储君,倘若太过偏爱一女子,恐要从商纣隋炀之流,沦为昏君,为祸社稷。 承熙帝盍上眼眸,握拳轻敲额头,重重沉出口气,拂了拂手,让他们都下去。人快散尽时,他又忽然开口叫住苏祉,还让魏如海把屋里侍奉的宫人内侍都领下去。 「眼下这里只有我们父子二人,你也莫要再跟朕耍心眼,说老实话,你求娶阮家女儿,可是为了日后报复她此前在芷园为你六弟说情?」 承熙帝一双锐目直直盯来,见苏祉不做声,冷冷哼了声:「抛开君臣那一套,他们阮家老国公曾救过你皇祖父,于我们苏家有恩。今日,朕可以做主为你赐婚。但你要记得,若你只是为一己私怨而提亲,等人到了东宫,就预备坑害人家,朕可不会轻饶于你。废除东宫,也未可知。」 他边说边往椅背上靠,眯了眯眼,「如此,你当真想好,要纳阮家女儿为侧妃?」 苏祉嘴角噙着不屑的笑,昂首与他坦然对视,「儿臣愿以亡母之名起誓,倘若儿臣日后做出于阮家女儿不利之事,便叫儿臣万箭穿心,死无葬身……」 「住口!」承熙帝砰地一拍桌子,笔墨纸砚俱都为之一震,恶狠狠瞪着苏祉,山眉间皆是厉色。 天底下哪个父亲,能听得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发这等毒誓?更何况这毒誓里头,还非要扯上贤妃,叫他心里膈应。 承熙帝心中不快,抄起笔,洋洋洒洒写起来,「记住朕今日的话,大婚后胆敢食言,朕绝不轻饶!」 「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v第45章[01.14] 赐婚的圣旨第二日就送到了卫国公府。 阮攸宁因此前与苏祉有过那场不大愉快的照面,心中早有准备,是以从宣旨太监手里接旨时,倒是镇定自若。 阮光霁在官场浸淫多年,也算沉得住气,只是眉宇间黑了一瞬,起身又能谈笑自如,送使者们出去。 程氏和阮羽修则没那么好的定力。一个木讷瘫坐在地,双眼嘤嘤冒泪,需丫鬟们搀扶才能起身坐回椅子上,却也只是捏着帕子饮泣;另一个则围着阮攸宁咋咋唬唬,恨不得把那圣旨抢来撕咯。 「都给我住嘴!」阮光霁送完人折回来,见里头混乱不堪,积压了一路的火气便拱了上来,「天还没塌呢,慌什么!」 阮羽修顿时缩成一团,不敢言语。程氏叫他激怒,从椅子上跳起,欲同他争论。阮光霁软下语气,好说歹说,终于把她劝回去,回身看了眼站在角落暗影中沉默不语的女儿,心中抽疼,将她独自唤到书房。 「你可愿嫁入东宫?」阮光霁温声问道。 阮攸宁垂首立在那,并无反应。一双长睫在眼睑搭拢下阴霾,遮掩住她全部情绪。 自那日在书肆内与苏祉见过一面,她便知,此生是摆脱不了他了。宫中他点自己鼻尖时,这种感觉就更甚。即便有苏砚在,他也不会善罢甘休,更何况,眼下苏砚还不在帝京。 再没人能保护她,保护阮家了。 圣旨已下,她还能怎么办?自己费尽心思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绕回到苏祉手中,只怕过不了几日,调遣爹爹和阿弟去云南对抗夜秦的旨意也该下了。 这辈子,她还是什么也改变不了。 她正暗自神伤,头顶上忽然落下一只大手,轻轻拍了拍,诧异抬头。 不知何时,阮光霁已从椅子上站起身,行到她面前,素来情不外露的人,僵硬的唇线微微扯高,竟难得露出一丝笑来,声音也温若春风。 「阿鸾可还记得,那日你从登州回来,爹爹同你说的什么?」 阮攸宁从没见爹爹这般和煦,忡怔在原地,眨巴眨巴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阮光霁捻须笑笑,俯身与她视线齐平,「你是爹爹的亲女儿,羽修是爹爹的亲儿子,是爹爹心头掉下的两块肉,爹爹就算再不近人情,也不会忍心把你们往火坑里面推。阿鸾莫怕,同爹爹说心里话,这个太子侧妃,你想不想要?」 阮攸宁坚决摇头,眼中闪动希冀,倏尔又暗淡下来,「但、这可是圣旨啊……」 「什么圣旨不圣旨的。」阮光霁嗤笑了声,吹吹胡子,「怎的,我不愿嫁女儿,陛下还能带人冲到我家,把我女儿抢了去不成?就算真派人来抢,你爹,外加你阿弟,他们也得抢得过去!」 阮攸宁噗嗤笑出声,水雾迷蒙双眼,笑着笑着,泪珠儿就断线似的滚落。虽知前路艰难,但有爹爹在这,像山一般挡护在她前头,便是再难,她心中也是不再怕的。 她有爹爹,有阿娘,还有阿弟,一家人和和美美,互相扶持,比起那个没人情味的苏姓皇家不知要好多少倍,她该高兴才是。 阮光霁乍见女儿流泪,懵了一瞬,手忙脚乱地四下寻摸巾帕,最后实在找不到,抬起一只手,轻轻帮她擦拭。他那只糙手,平日舞刀弄枪惯了,茧子千层厚,跟铁掌似的,冷不丁要他轻手轻脚做这类细活,还真不大习惯。 动作虽笨拙了些,却一点没弄疼她,阮攸宁漂浮不定的心,也被这硬汉柔情给慢慢抚定。 当日下午,阮光霁就写了一封折子,揣上圣旨进宫,还是阮攸宁亲自给他砚的墨,直到戍时的梆子敲响,他才裹着一身寒气,蹒跚回来。 程氏,阮攸宁和阮羽修都在正堂等他,见他是被冬荣搀扶进屋的,忙一窝蜂冲上去,询问情况。 阮光霁笑着站直身,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就是陛下答应撤回旨意,我一高兴,走得太急,出门就叫门槛绊倒,摔了个大屁股墩儿,不打紧的。」 冬荣要开口,被他瞪了一眼,只得撅着嘴恹恹退下。 「爹爹,陛下当真收回旨意了?」阮羽修心大,瞧不出异样,语气中克制不住激动。 阮光霁得意地昂起下巴,「怎的,你还信不过你爹爹?」 「信得过信得过,儿子就是、就是太高兴了。」 阮羽修抬手抹了把眼角,转头去跟阮攸宁道喜。阮攸宁得了程氏眼色,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他,领他出去。 等屋里的下人都走光,程氏亲自去关门,回身照着阮光霁的背,狠狠拍了下。哪知他竟一下吃不住力,栽倒在地,嘶嘶倒抽气,额上冷汗不穷。 程氏大惊,忙蹲下身去扶他,「陛下打你板子了?都伤哪了?快让我瞧瞧。」 她边说边搀阮光霁去紫檀榻上躺着,见他只趴不躺,便要去看他的背。 阮光霁赶忙攫住她的手,嘶了几声,勉强扯起笑,「不打紧,也就二十来下。我皮糙肉厚,经打,敷了药,没两日便好了,真的不打紧。」 怕她担心,他趁机转移话题,「你瞧瞧,我挨一顿打,陛下就把圣旨给按下了,阿鸾不用去东宫看太子脸色,多划算。」 他越是要笑,程氏心里头就越酸,抬指用力戳他额头,「划算你个死人脑袋!都打成这样了,还划算呢!」 阮光霁笑呵呵地抓住她另一只手,顺势将她拉到身边抱住,附在她耳边呵气,「怎么不划算,我挨了顿打,不仅救了阿鸾,还得了夫人的记挂。你叫人满世界打听去,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划算的买卖?」 「德行!」 程氏破涕为笑,白了他一眼,起身去给他拿药,心中虽还疼着,但至少比早间松快许多。 但愿此事,能就此收场。 翌日,这卫国公抗旨拒婚的消息便传遍帝京大街小巷。 有人羡慕阮家女儿没了程家婚事,却能入太子青眼;自也有人暗笑卫国公不识抬举,才在陛下面前刚得几日脸面,就得意忘形,失了圣心。 其中最纠结的,当属郑家的人。 少个侧妃平分他们女儿宠爱是好事,但却又因卫国公敢下东宫颜面,而自觉脸上无光,知道太子妃好心请他家女儿入东宫叙话,还给拒了,心中更是不爽到极点,便借自家人脉,串掇京中各家望族合伙冷落阮家。 一时间,才刚刚热乎了没几日的卫国公府门庭,瞬间冻成冰窖。 而此时的东宫,郑媛看着桌上被原封不动送还回来的帖子,挑了挑眉,起身往苏祉寝殿去。 寝殿内阒然无声。 苏祉得知阮攸宁拒绝了自己的邀请,倒一点也不惊讶,浅笑着为那只头顶一小撮鹅黄羽毛的小白雀鸟擦拭鸟笼。 v第46章[01.21] 他袖子挽至手肘上,露出两截精致如玉的手臂,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尖还透着薄粉。 郑媛看他一眼,不觉耳根发烫,匆匆垂了眸。 不得不承认,苏祉这人,人品不咋样,但浑身上下无一处生得不精致,倘若单论长相,老天爷当真待他不薄。 可他明明贵为太子,平素出入间总会有人伺候左右,在起居上几乎等同于残废,在养鸟这事上,却万事都亲力亲为,从不假借他人之手,无微不至得叫人惊讶。尤其是对眼前这只黄毛雀儿,好到让她这个太子妃都忍不住心里泛酸。 他是真的很喜欢这只鸟啊…… 白看了半天苏祉掏鸟粪,郑媛越发吃味,直觉自己平白也染了一身臭,便壮着胆子发问:「阮姑娘不肯来,殿下可有何示下?」 苏祉恍若未闻,手伸进笼子里动得勤快,半晌才起身,拍了拍手,「她不来便不来,难道还要孤低声下气地去求她不成?」 「臣妾不敢,只是……」 郑媛拿余光偷瞥他,苏祉脸上仍挂着一副和悦的笑,瞧不出丝毫不满,她的心咯噔沉了一下。 这不正常,很不正常。 嫁入东宫多年,苏祉的脾气,她早摸得一清二楚。除了对他养的雀鸟,她还未见他对其他人和事这般耐心,被忤逆了还能不发火。即便是前些日子甚为得宠、要星星不敢给月亮的曹侍妾,那日不慎惊到了这只黄毛雀儿,也是直接叫苏祉下令仗毙,一卷草席子丢去乱葬岗。 怎么对这个阮家女儿就例外了呢? 她心里无端起了一丝不安,从前无论苏祉纳多少侍妾,她都没这么忐忑过,直觉告诉她,绝不能让这个阮家女孩进东宫。 一室之内,两人各怀心思,谁也没出声,铜壶里,浮舟升到酉时,苏祉才开口。 「去,把冯骥叫来,孤有话单独同他说。」 是夜,程府遭了刺客。 但好在府上戒备森严,刺客虽进了内宅,引起恐慌,但也没得手,左肩中了程方舟一箭,便慌忙窜上屋顶逃跑。 程俊驰带人在府外四下搜寻,不见人影,只顺着血迹,在一根廊柱下发现了一封匿名信。程方舟迟疑了下,展开一看,本就不舒展的眉头登时拧得更紧。 两日后的清早,天蒙蒙亮。 天气渐冷,卫国公府内的地龙却因地道和膛口积灰,耽误取暖,张七正忙着指挥人清理疏通,就听大门被人砸得「咣咣」响。 他茫然去开门,但见程俊驰鼻孔朝天,领着一大帮锦衣卫堵在门口,边上还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有人揭发,卫国公阮光霁伙同夜秦,欲行不轨,我等特奉旨来查。」 程俊驰晃了晃手里头明晃晃的圣旨,对着身后比了个手势。那群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得令,二话不说便闯了进去。 原本还沉在梦乡里的卫国公府,瞬间炸开锅。 阮攸宁匆匆赶去时,程俊驰正指着书房墙上暗格内的一块牌位,同阮光霁对峙。二人憋红脸,齐齐梗着脖子,谁也不肯让谁。 阮攸宁诧异地看向那块牌位,脸上血色顿失。 胡惟潞,昭云十八骑的总把手,带走前朝遗孤和玉玺的勇士,也是今上心头的一根刺。爹爹从前一听阿弟提起昭云十八骑就变脸呵斥,没想到他自己竟在家中供奉牌位。 旁人不知也就算了,她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回知道,爹爹竟与这些人有干系! 「眼下这里也没外人,姑父您就同侄儿交个底,这个逆贼的牌位,为何会出现在您书房中,且还专门辟了间暗格来供奉?」程俊驰压着兴奋,幸灾乐祸地问道。 阮光霁睨他一眼,轻蔑地哼了声,不做回答。 程俊驰亦回他一声哼,「既然姑父不肯说,那就有劳您去诏狱走一趟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群人冲上来摁住阮光霁,给他上镣铐。程氏恰好赶来,瞧见这幕,两眼一黑,踉跄要倒。阮攸宁本要上前拦他们,不得不折回来扶她。 「阿鸾莫怕,爹爹不会有事的。照顾好你母亲,爹爹过几日就回。」 阮光霁甩开压制他的锦衣卫,朝阮攸宁一笑,挺直腰板,大大方方出去。 程俊驰嘁了声,紧随其后,行过阮攸宁身边,两眼眯起,伸手要抚她的脸,却被赶到的阮羽修一把攫住,死命一掰,骨头咯吱作响。 「啊——」 伴随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程俊驰捂着手趔趄后退,恶狠狠瞪去。 阮羽修还想上去再给他点教训,阮攸宁赶紧腾出一手,拦住他,摇摇头。 阮羽修明白她意思,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倘若再横生枝节,于爹爹百害而无一利,心中虽不平,也只能恨恨垂了手,暂且作罢。 书房外人越聚越多,二房的孟夫人和阮仪芳也来了。 孟夫人头一回瞧见锦衣卫,不敢靠近,只躲在远处看,但见长房落难,又莫名想去瞅瞅。阮仪芳垫脚往那望了眼,冷不丁与程俊驰视线相接,见他冲自己一笑,心里登时炸开锅,左顾右盼地垂了眼睫,强行把孟夫人拉走。 「阿姐,咱们现在怎么办?爹爹怎会和昭云十八骑扯上干系?」 阮羽修眼睁睁看着爹爹被带走,自己却无计可施,又急又气,在屋里来回打转。 阮攸宁先唤人把程氏扶回屋,抬头望见天上厚厚一层云翳,心里也跟着拢上一层灰。 自家人都不知道的事,竟会叫程俊驰一个外人知道,她很自然地就联想到苏祉。 果然,就算陛下肯暂且按下赐婚的旨意,苏祉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瞧锦衣卫今日的架势,一进门就直奔书房去,像是早就知道里头的猫腻,若说家中无内鬼,她是不信的。至于内鬼是谁,她暂且还没个头绪。 「你先让阿七叔把家里各处都把手严实,各处都只留牢靠的人,倘若有人敢违抗命令擅自出府,无论是谁,都叫提了来见我。」 阮攸宁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吩咐,握拳挣扎良久,还是把阮羽修叫去了自己屋中,打开墙边一只上了铜锁的描金柜子,取出里头的檀木小匣,开了盖,人却不动了。 v第47章[01.21] 阮羽修疑惑不解,凑上去看,但见内中是一块成色极好的墨玉,就更奇怪了。刚想问这玉的来头,阮攸宁已回过神。 「你拿着这块玉,骑家中最快的马,去落凤县寻鄂王殿下,就说、就说……」 她沉吟了下,咬住嘴唇。烛火昏黄,她耳根却渐渐转红,「你先问他,当初说的话可还算数?你阿姐现在有难,借这玉托个大,请他帮个忙。」 阮羽修攥着玉,心中忐忑。 那日在王府与谢浮生比试过后,他便觉这个鄂王能得这样的高手为他效力,定然不简单,若他真能出手,爹爹兴许还有救,可单靠这一块玉,真能说动他么? 他没什么把握,可如今也只能一试。恨只恨自己没出息,家里遭了这么大的难,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儿,却只能指望阿姐想法子,羞得无地自容。但好在,自己还不是完全一无是处。 当晚,他便催马上路。阮攸宁送走他后,就端着药去看程氏。 屋内灯火如豆,程氏已醒,正靠着引枕长吁短叹。见女儿面色不佳,却还努力撑着笑,哄自己吃药,心里一阵难过,忙拉她到床上,母女二人同睡一床,互相也算有个依靠。 「今日这事,是东宫下的手吧。」程氏轻拍女儿的背,感慨道,「咱们这位太子殿下,还真是手段了得啊!」 阮攸宁不说话,泪珠在眶里打转。程氏忙安慰:「阿鸾莫哭,娘不是在怪你。你何错之有?」叹了口气,「都是为娘不好,竟让自己娘家人摆了一遭,坑苦了你和你爹爹。」 阮攸宁吸吸鼻子,直往她怀里拱,「阿娘,爹爹当真与那昭云十八骑有往来?」 程氏手一顿,凄哀地点点头,「那胡惟潞刚入伍时,曾救过你爹爹的命,他们二人是生死之交。而今他虽担了叛将之名,生死未卜,你爹爹仍会在每年清明,为他上贡。」 「你爹爹不许你阿弟提昭云十八骑,是怕他惹祸上身,并非将他们视为叛贼。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敬重昭云军。」 阮攸宁仰面,「那阿娘会怪爹爹么?」 程氏笑着点了点她鼻子,「娘在你眼中,就这么是非不分?陛下为何不敢当着全天下人的面,直接把昭云军打成叛贼,只敢暗中追访?还不是因为他心里头清楚,昭云军当年为勤王保驾,带走遗孤和玉玺,并未做错。天下人都敬重他们,娘为何不敬?」 「陛下是为私怨,终究不能光明正大,连来咱们家搜查,借的也是夜秦的名。」她嘴边挂起鄙夷的笑。 阮攸宁咬了咬唇,攒眉问:「那……爹爹该怎么办?」 程氏将她搂入怀中,帮她扯高被头,「莫怕,还有娘在。左右除了那块牌位,他们也找不出别的来。既是陛下私怨,没个正当理由,便并不好大张旗鼓地把朝廷一品大员如何。大不了,娘豁出这张老脸,回娘家说情。」 「阿鸾放心,你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娘便是舍去这条命,也不会拿你去换阮家太平。」 这夜过得异常漫长。 阮攸宁一直睡不着觉,耳畔传来娘亲温柔又不失力量的话语,心头更酸,不自觉便又往她怀里拱了拱。 爹爹是山,有他在,他们母女三人便不惧任何鬼怪妖魔。而今爹爹不在,一向柔软似水的阿娘便化作了山,将她好好护在身后。她太了解阿娘,知书达理,温柔贤淑,从未见她跟谁红过脸,却没想到她竟也会有这么强硬的一面。 阮攸宁紧紧抱住她,竟难得睡了个安心觉。第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阿娘却不在身边。滴翠伺候她起床,同她说阿娘早早就去了程家。阮攸宁无心用饭,简单梳洗完,便去正堂等着。 因着自己那场婚事,两家早已决裂,不出所料,阿娘无功而返。 阮攸宁想劝她莫伤心,反倒先被她先安慰了一通,随后几日,程氏照旧往程家跑,但也照旧没起任何作用。 外头人听闻卫国公府这一剧变,朝臣们见承熙帝并未颁明旨,挑明卫国公所犯之罪,也都机灵得只字不提。 只有郑家人四处嚷嚷,恨不得全天下人都合起伙来,跟他们一块痛打落水狗。结果却惹来天下人一顿骂,甚至还有人趁他们不注意,偷偷往郑家大门上扔臭鸡蛋。 卫国公虽已在朝堂中没什么声望,但在百姓心中却很有分量。别的不说,就说他当年南巡巴蜀,偶然遇见的林家那起谋杀案。 ——那沈家小娘子原本出嫁在即,却突然吊死家中,当地府衙见屋内留有遗书,便草草以自杀结案。沈家人不服,说一个即将出嫁的女子,好端端地为何突然投缳?定是那林姓未婚夫谋杀的,欲继续往上告,却遭衙役一顿打。 恰逢当时阮光霁奉命南巡蜀地,途经那乡镇,听完沈家哭诉,亲自找人验尸,发现死因竟是投|毒!当日,阮光霁便命人彻查,揪出了那林家大郎贿赂地方官,为自己开脱罪名的实情,当堂便做主判他死刑,还上折请命,革了那狗官的职位,为沈家伸冤。 此事很快被说书人写成故事传颂开,阮光霁也因此更得深受百姓敬仰。 是以现下,才有这万民书,肯请承熙帝放人。但也似石子入深潭,半点响儿也没听到。 这事在帝京闹得沸沸扬扬,俞婉莹也听说了,奈何被父亲囚着,不能过来,便偷偷打发丫鬟送话安慰。 阮攸宁坐在家中,迟迟等不来阿弟的消息,却再次等来了太子妃的帖子。这回的帖子上,还附了根鹅黄色鸟羽。 阮攸宁哼笑,当着内侍的面,将帖子撕作两半,扔在地上。内侍目瞪口呆,以为她不知这帖子的意思,欲开口点拨,却被滴翠拿苕帚轰出门去。 「姑娘,他们这么一逼再逼,咱们总不能干坐着等吧。」滴翠枯着眉头问。 阮攸宁抱膝坐在廊下,昂首望天。 厚厚的云积压在天上,阴沉沉的,好似吸饱了帝京所有苦怨,不堪重负,随时都会降下一场瓢泼大雨。庭院里的一草一木,也因此黯然无光,更添山雨欲来的萧瑟。 爹爹性命堪忧,阿娘殚精竭虑,阿弟也正在为最后的一线希望奔波,她还不能倒下。 「帮我换衣服。」 滴翠惊讶,「姑娘,你当真要去东宫?!」 阮攸宁站起身,眼神凝重,「去鄂王府。」 也许,他已经回来了也未可知…… 可惜,他没有。 出来迎接她的,是那日在席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医女。 南茵挡在大门前,觑着阮攸宁的脸,想起王爷托着半病的身子勉强离京,都是因为她! 她的脸当时就拉了下来,努力用最平常的语气,让阮攸宁回去。见天快下雨,她还呆呆站在门口不动,咬咬牙,放了狠话。 「阮姑娘,此话经我之口说出,原本不妥。但为了王爷,还请姑娘赎罪。」 南茵深吸口气,「姑娘你的确是金尊玉贵娇养出来的人,过惯了众星捧月的日子,就不把旁人放在眼里。那日王爷为了你,站在风口等了大半夜,你却连面都不肯露,如今有难了,倒想起他了?你可知,王爷回来便发了一场热,病还没好就自请去那穷乡僻壤除流寇,你当他做这些,为的是谁?」 v第48章[01.21] 说着说着,她便哽咽了。 阮攸宁听得两耳嗡嗡,他病了?去平流寇,竟是、竟是为了这理由!她脑袋一白,几步踉跄,差点摔倒。 滴翠及时扶住她,咬牙要驳斥,却被阮攸宁拦住。 南茵深吸几口气,最后冷声道了句「请回吧」,便转身关门。自己却倚在门板上,眼睛慢慢变红,蹲坐下去。天还未下雨,她的心却早已潮湿一片。 阮羽修赶了两天两夜的路,终于到了落凤县。胯|下千里马四腿打颤,好似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他亦累得两眼通红,不敢耽搁,打听到苏砚的住处,便赶紧过去。 守门的将士见他面目狰狞,以为是流寇之徒,如何也不肯放行。阮羽修急忙拿出墨玉,一通解释。那人不大相信他是卫国公世子,但却在鄂王身上见过一块相似的玉,便命他在此等候,自己带着玉进去问话,过了半晌,方才领他进屋。 可等在那的是阿渔,不是苏砚。 「王爷刚睡下,世子爷有事,明日再说吧。」阿渔冷冰冰地丢下这话,扭头就走。 「诶,别别别。」阮羽修赶紧拉住他,「咱们上次还在一块喝酒,你怎的现在就翻脸不认人了?」 阿渔冷笑。 他翻脸不认人?真正翻脸不认人的,分明是他姐姐!王爷为她掏心掏肺,她倒好,何时给过王爷好脸? 这几日王爷不顾自己身体,刚落脚就立刻召集地方官,商量除流寇的事,夜里又张罗人,去寻找那昭云旧人,还得想方设法与锦衣卫周旋,劳心又劳力,今日好不容易把所有事都处理妥当,得空歇会儿,他绝不会让任何人打搅王爷,尤其是阮家人。 「来人,送世子爷出去。」 阮羽修瞪直眼,心中有气,此时也不好发作,直甩开两侧人,扯着嗓子大吼:「王爷,王爷,我阿姐托我问您,当初说的话可还算数?王爷,您听到就应一句!」 阿渔气急败坏,冲上来堵他的嘴。阮羽修左躲右闪,与他们捉迷藏。 跑着跑着,面前突然站出一人,穿着纯白深衣,乌发垂散肩头,无任何纹饰。灯火朦胧流泻,在他身上蒙上一层浅淡的荧光。 屋里瞬间悄然。他环视四面,目光停在阿渔手中的墨玉上,沁寒的双眸顷刻间暖意潋滟。 「本王说过的话,从来都算数!」 接连赶了两日路,苏砚和阮羽修总算赶回帝京,马不停蹄就去了卫国公府,却被告知,阮攸宁一个时辰前就去了鄂王府,到现在还没回来。 二人互视一眼,同时打马奔走。到了鄂王府,还是南茵给开的门。 南茵见到苏砚风尘仆仆站在门口,身边没带人,只有个阮羽修,面上微讶,继而是一阵欣喜,赶紧让人进来,嘱咐下人备茶备热水。又见他眼底红丝分明,心中不忍,想上去帮他诊脉。 苏砚挥手,行过她身边,四下寻了一圈,又回来询问阮攸宁的下落。南茵心里一沉,支支吾吾地同他打哈哈,直到苏砚将她递过来的茶盏子重重摔在她脚边,她才说了实话。 被赶走了? 苏砚眼中云海翻涌,睨着她,失望地哼出口气,震袖出去,动用京中所有暗卫线人,务必要尽快找到人。 倘若一个时辰之内还没结果,他约莫就该去东宫讨人了。 帝京外有座小香山,山顶上有个八角亭,名唤「无望」。 阮攸宁小时候就常随爹娘一块来游玩,后来这里也成了她的一个寄托,每每遇到烦心事,都回来这坐坐。 从前她一直觉得,无望这个名字实在不吉利,长大后,她又有了截然不同的想法。 无望无望,历经真正的绝望,才能窥见希望。 她今日来这,也是想给自己讨点福气。可没想到,她刚坐下,天就下雨了,还是场一看就很不得了的瓢泼大雨。 她翻了个白眼,捧着脑壳,坐在长椅上,一面晃荡脚丫子,一面等滴翠上山给她送伞。 四面柱子上,漆面脱落得七七八八,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阮攸宁百无聊赖地数着上面的斑块,昏昏欲睡,就忘了自己到底数到了几,正低头掰手指头,前头的光线突然叫挡住了。 她诧异抬头,但见一人正停在石阶前收伞,身姿挺拔,面容清隽,笑吟吟望过来,她心中瞬息间就晴空万里。 希望,真的来了。 她心底所有的坚强,也就在这一瞬间,溃不成军。 「对、对不起……那天我真的去了,就是不敢、不敢……我不知道您病了,我、我……对不起……」 阮攸宁有一肚子话要说,出口却不成话。她本不想哭的,但眼泪根本止不住。这几日,她不想叫阿娘担心,心里再苦也一直忍。爹爹和阿弟都不在,她必须挺住,昂首扬笑,让府中上下都安心。 可现在,她真的忍不住了。 苏砚一下丢了伞,几步上前,手悬在她肩头,想抱她,可迟迟落不下去。那日被推开的阴影,仍旧盘踞在他心口。 沉默片刻,他在她头顶上轻柔地拍了拍。鬓发间的丝缕沁香似有若无地漫至他鼻尖,带着化不开的忧愁,扯得他五脏六腑生疼。 他终是忍不住,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心底淌过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她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雨势加大,如天河骤倾,许久才歇。 阮攸宁慢慢止哭,窝在他怀里打哭嗝,见他衣襟湿了大片,讪讪要离开。可环在她身上的手却更紧了,仿佛只要稍稍一松,她便会没了似的。 熟悉的药香温柔地环绕周身,她不由耳根发烫,「王爷,您先松开,我、我把您的衣裳弄湿了。」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无妨。」 「可是。」 阮攸宁拱出半颗小脑袋,撞入他眼底星海,一下红了脸,忙左顾右盼地重新缩回去,莫名娇憨可爱。 v第49章[01.21] 苏砚被她逗笑,抬眼望向天际。 此番离京,他本是做好了再不见面的打算,若实在想得紧,就不停干活,让自己没时间去想。可直到阮羽修出现,直到得知她失踪,自己的魂儿好像也跟着她一道没了。从那一刻起,他才不得不承认,他很能装,但就算再能装,也骗不过自己的心。 打从第一眼起,这个女孩儿,就再没走出过他的心。 既然放不下,那便顺其自然吧。即便日后被她推开千次万次,他也决计不会再放手。外头风大雨急又如何?只要有他在,哪怕是一线雨丝,也不会叫她淋到。 一道金芒赫然冲破层云,挥去人间大半阴霾,他眯了眯眼,心底一片宁静,轻抚她肩头,不疾不徐道。 「莫怕,我回来了。」 有他在,什么也不用怕。 他正思忖,接下来该如何行事,小丫头忽然来回梭动。他唔了声,欲待松手,忽听有声音闷闷从怀中传出。 「王爷,您能娶我么?」 他眨眨眼,再眨眨眼,确认自己没听错,脑袋瓜就轰的一声,断片了。 「王爷,您能娶我么?」 这句话,是阮攸宁深思熟虑后问出口的。 依照她对苏祉的了解,一再而再而三地被自己拒绝,他的耐心已然接近极限,接下来等待她和阮家的,只有苏祉更为疯狂的报复。 执念已铸,他是绝对不会就这样罢手的。 唯有自己已经嫁作他人妇,且嫁的还必须是能让苏祉束手无策之人,倘若再有陛下赐婚那就更好了,这样,她和阮家才能永远摆脱这个疯子。 而这点,全世间只有苏砚能办到。 且时至今日,她观苏砚人品,除却那晚酒后乱性,其余时候都可称得上君子,若能嫁给他,想来日后也不会吃苦。 这想法很疯狂,但却能快刀斩乱麻,除去她一切后顾之忧。就是,对苏砚有些不公平…… 更何况,深思熟虑不代表她就不会后悔。 她现在就很后悔,悔到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进去! 哪有姑娘家自己主动开口求亲的?只怕现在,苏砚心里头已经笑话开,以为自己是个攀权富贵的势利眼,别说娶她了,兴许都不会帮她把爹爹从诏狱里捞出来,这可如何是好…… 果然,脑袋顶上传来轻笑,弥久不散,阮攸宁甚至还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肩膀和胸膛都在微微颤动,显然还憋了大半笑意。 阮攸宁两眼一黑,完蛋了,神色极其安详地等待他拒绝自己,却只听他从满嘴笑意里憋出一个字:「能。」 能?阮攸宁怀疑自己听错了,拱出半颗脑袋,「王爷,您说什么?您该不会……气糊涂了吧?」 苏砚挑起高低眉,兴味地看她,「我……没糊涂。你问我能不能娶你,我说能,没糊涂,真的。」 他没糊涂,甚至还很高兴,可阮攸宁好像糊涂了。这么简单就……答应了?该不会要使诈吧? 她两眼瞪得圆溜溜,张张嘴,磕磕巴巴道:「您、您别啊……」 苏砚蹙起眉头,「你不愿嫁我?」 阮攸宁立马把头摇出拨浪鼓,「不是。」但见他眉眼点笑,她一下羞红了脸,摇头加摆手,「我我我不是那意思……」 诶?好像这么说也不对。她仰起小脑袋,茫然看天。这话怎么越说越不对劲? 苏砚看着她一脸娇憨,满心风尘被拂尽,笑意如涟漪般,从嘴角荡漾到眉梢。 她其实还是在意自己的,而且比她自己知道的,还要更在意一些。有这点,足矣。来日方才,他有的是时间,等她慢慢明白过来。 亭子外已放晴,经雨水洗过,苍穹一片湛蓝。层云如片如缕,浮游其间,被夕阳余晖染镀成金,好似搅碎在鸡蛋清里的蛋黄。 苏砚推算了下时辰,现在下山,还赶得及在城门关闭前回去。见她还呆呆地看着自己,他摇头失笑,自作主张地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往前走。广袖底下,十指相缠。 层叠袍裾拖曳过茸茸草地,发出沙沙的声响。蛰伏叶间的水汽徐徐腾升,在二人脚边打转,莹莹生辉。天地间有鸟鸣,有风啸,有诸般音色,可他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真想就这么一直走下去,永远不分开。 「王爷,我能问您一件事么?」 苏砚以为,她又要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要娶她,浅笑着唔了声,满心欢喜地等待下文。 「这里我们是不是走过了?」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凝眉环顾四周,脸颊悄咪咪地红了。 阮攸宁忍不住想笑。 原以为之前他在芷园迷路纯属偶然,怪只怪那里山环水复,岔路纵横,不易辨别方向。可眼下看来,他是当真不识路,很不识路。她由不得又开始怀疑,前世他那些胜仗都是怎么打的? 「这里风景不错,傍晚尤甚。王爷头一回来,可不能错过了。」阮攸宁蹦跳着跑到他前头,拽了下他的手,「我自小就常来这玩耍,王爷若是不嫌,就让我给您讲讲吧。」 苏砚还没醒神,阮攸宁已自顾自拖着他往旁边那条路上拐,目光停在那个草木山石上,小嘴儿就嘚吧嘚吧编排起来,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看着她两眼弯成月牙儿,苏砚高悬的心也慢慢松下,随着她的步子悠悠往下踱。不知不觉,连牵在一起的两只手也轻快地摇荡起来,仿佛真只是一次寻常的远足踏青。 山脚下,阮家马车前,滴翠远远瞧见阮攸宁,嘴上登时咧开笑,跳下车辕想去迎她。但见她身后隐约还有一人影,二人有说有笑,滴翠怔愣了下,揉揉眼,再揉揉眼,还欲再揉第三下,阮攸宁已跳到她面前,敲了她脑袋一记。 「马车上可有厚实的大毛披风?拿一件来给王爷披上。」 她还惦记着苏砚的病。 虽说一路上,他都春风满面,瞧不出病态,可指尖的凉意却是掩盖不住的。听他家医女这么着急,想来这病不可小觑。且说从落凤到帝京,他能这么快赶回来,定是在漏夜赶路,没休息好,这对病人可是大忌! v第50章[01.21] 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人家不计前嫌,千里迢迢赶回来帮她,她就得对人家的病负责。 滴翠心里的弯还没绕过来,但见有王爷在这,姑娘一下就活来过来,她心里也欢喜,忙诺诺点头,转身照办。 苏砚却道:「不必了,我是骑马来的,穿太多不便赶路。」 「赶路?」阮攸宁心中猛地一跳,「您都病成这样了,还要去哪?」 苏砚笑着道:「没去哪,就是去京外庄子里,拜访个故人。」见她还要问,忙岔开话题,「放心,你父亲明日便能平安回来。」 阮攸宁更惊了,半信半疑。苏砚笃定点头,叫她放心,忽而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她手中。 「我说过的话,从来都算数。以后若有难处,还可拿这玉来寻我。」 阮攸宁展手一看,竟是头先那块墨玉,温润清雅,浓淡相宜,如它主人一般。 「可……我已经用过一次了呀?」 苏砚挑眉,「我可曾说过,只能用一次?」 「啊?」 阮攸宁眨巴眨巴眼,还能一直用?这也太美了吧…… 苏砚莫名喜欢看她呆住的模样,两眼水汪汪,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一颊粉雕玉砌,跟玉娃娃似的。 强忍住想上去掐一把她脸的冲动,便又逗道:「也是,以后也用不着这玉了。」 为何用不着?阮攸宁拧起小眉头,但见他歪头朝自己笑,意味深长的笑,她一下明白过来。 哦,也是,成亲后再寻他帮忙,就用不着这玉了。成亲后、成亲、亲…… 她忽闪着眼,缓缓抬起手,捂住了冒烟的脸。青丝隐掩间,两只白玉小耳垂一点一点晕开两抹红,几欲滴血。 他竟然真放心上了! 阮攸宁最后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上的马车,又是怎么离开的,满脑子都是苏砚的笑,小心脏就没消停过。 而那厢,苏砚目送马车消失在薄雾尽头,眼中笑意渐渐消失,翻身上马时,只有满目霜寒,眯眼看了看天色,扬鞭朝相反方向绝尘而去。 是夜,月照东南,星子两三,唯有南天一颗北落师门明亮异常。月影下,但见两个黑衣蒙面人从京外的胡家小木屋翻窗而出。 此时,深宫中正在设宴。 程俊驰因这几日追踪昭云十八骑有功,重获圣心,不仅官复原职,还得了在御前当值的活儿,可谓春风得意。 就连今日这场席宴,他也在受邀之列。 人有三急,酒水吃多了,就更急了。程俊驰从席上蹒跚出来,脑袋瓜还不清醒,直把这皇宫当自家,欲寻个地方赶紧卸货。晃晃悠悠走到一处鹅软石小径,左右看了眼,确定没人,只有这一脑袋青葱竹叶,在夜色中婆娑摇摆。 他哼着小调开始解裤腰带,忽的一阵寒风穿来,激得他浑身战栗。 「什么人!」 他猫腰缩背,提着裤子四下环顾,还是只有绿油油的竹叶子在风中跟他招手。他松口气,直道是自己近来太过紧张,都开始疑神疑鬼了。自嘲地哼哼一笑,欲待继续,头刚转过来,胸前突然被两颗石子击中,人就再动弹不得。 「程公子别来无恙。」 朦胧夜色中,有人从墙头翻身而下,四平八稳地站在他面前,扯下覆面的黑巾,阴恻恻对他笑。唇肌牵动面颊肌肤,那道从右眼斜贯至左耳根的陈年刀疤就显得尤为可怖。 胡惟潞! 程俊驰感觉天灵盖正上方有惊雷炸落,劈得他大脑空白,后背冷汗涔涔,想喊人,舌头嘴唇都动不了,只有「啊啊」怪叫,跟乌鸦似的。 胡惟潞啧了声,不耐烦地掏掏耳朵,又赏了他一颗石头子,世界终于清净了。 「这几年,你们锦衣卫可把我老胡害惨了。公子说,只要留你一命就成,其余的随我便。」胡惟潞挥臂抻筋,阴笑着走来。 程俊驰吓得提前卸了货,裤子湿了大片,风一吹,连他都受不了这味。他还没来得及嫌弃,肚子就挨了一拳,把他五脏六腑打得直抽抽。他脑袋一摸黑,当时就吃不住要跪倒,奈何动不了!就只能在杵在那,供胡惟潞练手。 而那胡惟潞又是个功夫好手,既能抓住他最痛处不停击打,却又能不留下痕迹,若只从表面上看,还真瞧不出异样,连白沫子都不会吐,全是内伤! 就在程俊驰以为,自己今日就要栽在他手里时,身后宫殿处忽然传来尖叫,像是有歹人行刺,人都乌央乌央往外跑。 他心头一喜,以为自己有救了,却不想这胡惟潞笑得比他还高兴,懒洋洋地揉了揉拳头,翘首盼着。 不祥的预感在程俊驰心中油然而生,随着一串脚步临近,在身后停住,预感就应验了。 「你、你你……竟是你……」承熙帝的声音虽风颤抖。 胡惟潞乜他一眼,露出一脸惊骇,抱拳朝程俊驰叽里咕噜乱说一气,神色担忧,翻身上墙跑了,临走前,还极其慷慨地还他自由。 程俊驰踉跄后退,伴随身后承熙帝的怒斥,他提裤子的手冷不丁一松,裤子便顺着两条光洁的大腿「嗞溜」滑下。 方圆之地内,皇帝妃子朝臣宫人太监侍卫团团围了一整圈,而他胯|下正是风光大好! 周遭气氛凝固了一瞬,紧接着便是妃嫔宫人们刺耳的尖叫,此起彼伏,直冲云霄,连月亮都给从云朵里嚎了出来。 程俊驰臊红脸,酒是彻底醒了,着急忙慌拉上裤子,飞快系着腰带,把好好的腰带系成了乱七八糟的死结,没时间搭理,连滚带爬跑来跟承熙帝解释请罪。 一股尿骚味随风奔来,众人齐齐变了脸。 其中脸色最难看的当属程方舟,青一阵白一阵像开了染缸。且好巧不巧,他就在承熙帝边上站着,几乎能听见真龙的切切磨牙声,夹杂身后似有若无的讥笑。 他一咬牙,也不等程俊驰靠近,自己就先冲过去,照着他心口窝给了他一脚。 「爹,我、我真不是……」程俊驰有冤无处申,反身抱住他的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冤枉啊,爹!您可千万要为我做主!」 v第51章[01.29] 承熙帝打发走闲杂人等,冷眼旁观这对父子,垂在两侧的手慢慢捏成拳。 比起程家父子在御前出丑,他更在意刚刚那个翻墙逃走的黑衣人。是胡惟潞,他瞧得真真的,那人就是胡惟潞!他脸上那道刀疤,还是当年自己亲手给他划出来的! 他竟然还没死! 且看刚才他同程家儿子说话的模样,分明就是在担心自己暴露后,会波及程家安危,故而才迟迟不肯离去,直到追兵追上来了,才不得不走。 如此想来,程家父子现在闹这么一出,莫不是有意在转移视线,欲掩护那逆贼出逃?那此前在卫国公府搜缴出的牌位,难不成也是他们的障眼法? 怪道这帮锦衣卫追查了这么多年,连个屁都没查出来,合着他们自己就是在监守自盗! 好好好,他的锦衣卫,可真是太好了! 程方舟觉察出承熙帝情绪上的变化,鹰钩鼻上冒出细密的汗。 他不知究竟是谁在暗地里使反间计,天时地利人和,竟都算得分毫不差,让他们百口莫辩。他虽恨得牙痒痒,但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把程家同这逆贼掰扯干净,不能叫这根刺在陛下心里头扎根。 要知道,就算在卫国公府搜摸出一千一万个牌位,也不及一个活生生的本尊有说服力! 「陛下,此事尚有诸多端倪,待臣……」 「不必了。」承熙帝一拂袖,把他要说的话统统都堵回嘴里,「想来程爱卿今日追踪刺客也乏了,不如就先回去好好歇息,这几日也不用上朝了。至于那北镇抚司,朕自会另外寻人手帮你料理,无需你再操心。」 「陛下!」程方舟大惊失色,膝行几步。 承熙帝却不愿再看他,转身震袖离去,才行了几步又突然停住,横眉回头。 程俊驰本欲趁他不注意,先溜为上,冷不丁接上这阴戾视线,双腿一哆嗦,慢慢瘫软在地,由不得又湿了一遍裤子。 承熙帝鼻里嗤笑,「令郎似乎吓得不轻,这样吧,就让他暂且留在宫里,朕自会派太医为他医治,如此一来,程爱卿也好在家中静养,不会受人叨扰。」 这是要扣人为质呀! 程俊驰从脊背末端激灵出一股寒,忙跪行向程方舟求助,却被几个侍卫从地上架起。他不从,一劲儿扭动挣扎。 承熙帝一抬手,侍卫们得令,一把揪起他衣襟,「咣咣」就是一顿好打。 程俊驰不服,张口还要喊冤,话音未起,便觉腿上一凉,继而嘴里就被塞了块裹满尿骚的布条,熏得他胃里翻江倒海,偏又吐不出来,下意识跪下求饶,到最后就连求饶的力气也没了。 「带下去。」 承熙帝慵懒地打个哈欠,转目看向程方舟,似笑非笑,「怎的,程爱卿还不回去,可是对朕的决断有何不满?」 程方舟连连叩首称不敢,余光觑着儿子被拖走时留下的血痕,慢慢攥紧双拳。 那厢,苏砚与胡惟潞在宫外简单打过照面后,就携着满身寒气匆匆回到了鄂王府。 他平日里虽瞧着和善可亲,可一旦叫人欺负到头上,势必不会心慈手软。更何况这程家小子还是个因谋娶那丫头不成,敢半路截她车的浮浪鼠辈,他便更要叫他吃点苦头,否则不长记性! 经这一闹腾,卫国公在父皇心中的嫌疑应当消了大半,要想把人平安捞出来,他还得再使把劲儿。 此时鄂王府中,阿渔已经驾马车从落凤县赶回来,正指挥人卸行囊,甫一见苏砚身着劲装从房梁顶上翻身下来,眉间还结了层薄霜,心中又是惊又是忧,忙使人去给他备热水。 他虽不明其中缘由,但也能猜出七八分,长叹了声:这世上也就只有那阮姑娘,能叫王爷不顾身体,这般上心了。 苏砚简单洗浴了下,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书房,刚开门,就见南茵站在门口,素手悬在半空,状似要敲门,一瞧见他,眼眶便隐隐湿红。 「王爷……我、我当真不是有意为难阮姑娘,只是、只是……」 苏砚沉出一口气,掖着手淡淡看她,黑眸如镜,虽温润如旧,却也透着些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不必说了,我知你今日之举实非有意,也知你为何会如此,但也请恕我无法回应。」 他边说,边躬身一揖。 堂堂一当朝王爷,竟向一个平头百姓行礼致歉,搁哪个朝代都是一段佳话。 南茵一下忡怔住,凝睇于他,黑眸在眶里轻颤,鼻子一酸,原本已忍回去的泪珠子便再蓄不住,「扑簌」一下,顺着花萼般的脸颊滑落。 她又不傻,怎会不知他对自己无意,只是一直没勇气承认罢了。现在话已说开,她连留在这的理由都没有了。 可这人就是这么讨厌,什么都叫他猜得一清二楚。 「那日我既已答应怀庭会照顾你,便不会食言。你想留下,我便继续以兄妹之礼待你;你若不想留,我便着人预备马车,将你送去个安全的地方,过你自己喜欢的生活。一切都随你。」 南茵吸吸鼻子,仰面将眼泪憋回去,再看他时便又是一副笑靥如花。 「王爷放心,待我完成师命,便会自行离去,不会再给您添麻烦。」 说完,她欠了欠身,昂首挺胸离开。风卷起裙袂,恰好接住一滴滚烫的泪。 苏砚望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庭院甬道的尽头,发出声绵长叹息,「看够了?」 寂静月色中,树枝忽的乱颤。谢浮生游鱼般轻盈地纵跳至廊下,拍了拍衣裳上的树叶。苏砚没回头,唇角勾起一抹嘲讽,「怎的,大半夜不睡觉,跑来兴师问罪了?」 谢浮生耸耸肩,「我哪有这胆子?」 「哦?你没这胆子?」苏砚侧眸睨来,「阮家的事,你为何不飞鸽传书,告诉我?」 谢浮生转了转眼珠,同他打哈哈,「你只叫我保护那小丫头片子的性命,可没说……」忽的一记眼刀子扎来,他瘪瘪嘴,不说话了。 苏砚知他是在为南茵的事,有意为难那丫头。是人都有私心,他也不例外。遂叹了口气,「这回我可以不同你计较,但你且听好了,她出事,便等同于我出事。何为护卫?剑拔在我前头,方才算得上是护卫,若每次都要等我出手,那就是你最大的失职。」 谢浮生挑了下眉,抱臂侧靠廊柱,揶揄道:「我们舍命追随于你,你若无法庇护我们,这是不是你的失职?」 苏砚沉眉觑他。 v第52章[01.29] 谢浮生抬抬下巴,「你这是预备去写折子,向你那皇帝老爹请旨赐婚吧?如今咱们才刚在这帝京落脚,脚跟还没站稳,连我都知道,此时应当韬光养晦,至少明面上还不能直接与太子对着干,你这么聪明通透一人,难道会不知道?」 「要我说,你那疑心鬼老爹一时半会儿也不敢把这卫国公怎么样,你就再忍一忍,待日后大业得成,想救谁,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何必为了个女人,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值得么?」 苏砚垂眸一笑,「那不一样。」 照他说的这样做,的确是最稳妥的。但这不一样,他不仅要保住阮家,更要保住她。只要有他在,就绝不会让她嫁给苏祉。 「这事倘若换成你和南茵,你会如何?忍得了?」 谢浮生脸色一僵,讪讪别开视线,颊边闪过一抹可疑红晕,「怎的就扯到我身上来了?我跟她……又没什么。」 苏砚长长地「哦」了声,目光停在他腰间的一簇小花上,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是没什么。」 不就是每天清晨都会去人家窗子前偷偷放一小束花,天天不带重样,阴天下雨也不见歇么?不就是要绕大半座府邸么,还不是挺顺路的?这有什么的? 人家一不高兴,他就在人屋顶上吹一晚上笛子,生怕人家睡太好似的,这又有什么的? 少见多怪。 「你这么聪明通透一人,难道会不知道,有些人一旦错过,那就是一辈子的事?」 谢浮生心头一颤,抬眸看他。苏砚点到为止,微微颔首,转身走远。 廊下涌来一阵风,吹得灯影呼啦乱晃。谢浮生渐渐收敛笑意,垂眸凝视足尖,整个人沉在暗处,一动不动,恍若石化。 「你姓谢?这个姓听着不错。没有名字么?那我给你起一个好了,就叫谢浮生吧,可别浪费了这么好听的姓。谢浮生,感谢浮生多少年。别人一听,就知道你是个温柔善良的人。」 一夜玉笛横声,吹入梦乡。 翌日早朝便一封奏折,在沉寂许久的朝堂上激起大片水花。 金殿前,还未到开朝时辰,大臣们都纷纷围聚在一块,讨论昨夜发生的咄咄怪事。 昨日三更天,梆子刚响了一声,郑家夫人就忽然惨叫起来。丫鬟们忙跑去看情况,但见她蜷缩在床角,两双羸弱的手死死掐住自己脖子,两眼翻白,鼓胀凸暴,几乎气绝,多少人冲上去都掰不开。 最后把全家人都闹起来,郑大人当夜宿在侍妾房中,并不知状况,得了消息匆匆赶来,举着一盆狗血当头淋下,才将将把她从梦魇中扯回来。 却没能把魂给叫回来。 郑夫人一睁眼就急急冲下床榻,力大如牛,几个壮汉加在一块也拦不住她。但也没干什么,就是嘴里一面碎碎念「此事与我无关与我无关」,一面寻来铁锹,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下吭哧吭哧挖土。 众人把喉咙都劝冒烟了,也不见她停下。 「咣咣」几锹子下去,竟还真叫她挖出了东西! 满满一坑的牌位,不多不少,刚刚好十八个。年轻的几个丫鬟可能不知道,但经历过当年那场浩劫的老人,却是沾眼就知。 昭云十八骑。 牌位上写着的,全是他们的名字! 郑大人当时就吓出一脑袋汗,哆哆嗦嗦拿起牌位,仔细察看。都是陈年的木头,土也是陈年的土,可……这些逆犯的脏物,怎会出现在他家中? 他当机立断,要把这事摁在自家,绝不能宣扬出去。 可那郑夫人却不配合,歇了没两下就又闹腾起来,竟扛着铁锹跑出了门,一路直奔叶少傅府邸,不顾家丁阻拦,直接冲进去,在院子里一通跑,最后也是停在一棵石榴树下,吭哧吭哧重复方才的事。 叶秉坤衣裳都没来得及穿好,顶着寒风匆匆赶来,就瞧见了一坑牌位,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交待在那。 整整一晚上,丫鬟小厮都跑没劲儿了,郑夫人还活力四射,把帝京各个高官权贵的府邸都闯了个遍,挖出的牌位足可塞满半间皇庙,搅得各府家眷惶惶不安,喝口水,手都打颤。 直到平旦时分,天边响起一声鸡叫,她才直愣两眼,轰然倒地睡去,被郑家人捆了双手双脚,拖回家去。 但这宗怪事,却是在她昏昏沉睡前,已经传遍整个帝京,比昨夜陛下遇刺还叫吸引人眼球。更有传言道,这是昭云十八骑的冤魂在作祟! 众人说得有滋有味,但见苏祉拉着张大黑脸从旁经过,一个眼神过来,如冰棱穿体,四面顿时鸦雀无声。 他今日原本是没打算上朝的,可短短一夜之内,先是程家栽了个大跟头,紧接着郑家和叶家又相继出事,连平素几个深受他重用的朝臣也没能幸免,他这才不得不过来一趟。 怪力乱神什么的,他是从来不相信的。 他只相信人祸。 苏砚……呵呵,他这个六弟还真是有招! 他一夜没睡好,承熙帝亦是一夜辗转梦多,以至于坐到金殿上时,眼睑还挂着两团明显的乌青,人也恹恹提不起劲儿。 郑家怪事他已有所耳闻。 冤魂不散,当真是昭云十八骑来寻他报仇来了?昨夜他瞧见的那个胡惟潞,莫非也是冤魂? 大约是如今年纪大了,当年不以为意的事,现在想想,竟莫名心虚得紧,冷汗涔涔往外冒。 是以有大臣再提释放卫国公之事,他也懒得继续计较,挥挥手便准了,正预备退朝,回去睡个回笼觉,就听底下突然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 「父皇,儿臣自落凤县平乱归来,有事要奏。」 文武百官齐齐抬头,就看见鄂王苏砚站在大殿正中,仰头直视龙座上的皇帝,眉目俊朗,身影修长挺拔,宛如雪山之巅的一株松柏,不惧风霜,凛然伫立天地间。 苏祉平平扫他一眼,漆黑瞳仁中喜怒不辨。 承熙帝皱了下眉,心中虽有不悦,却还是准他说完。 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儿子办事很有一手。当地地方官同流寇周旋了大半年都不见成效,他一去,几番慷慨呈词后,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连朝中那几个鼻孔长在脑袋顶上的老臣,都赞不绝口,自叹弗如。 虽说困意被打搅,承熙帝有些火气,但心里还是极其满意的。神童未泯,他这个做老子的,最高兴! v第53章[01.29] 「差事办得不错,该赏!」 承熙帝捏着下巴笑道,正思忖该赏什么,回想自己将近七年都未曾好好关心过这个儿子,心头终归是不忍,大手一挥,准他自己讨要一个赏赐。 苏砚跪下谢恩,朝上三叩首,直起腰板朗声道:「儿臣欲求娶卫国公之女为妻,请父皇赐婚!」 啪唧—— 承熙帝撑在扶手上的手肘打滑,人登时矮了半截,才堪堪绽开的一点笑意,瞬间枯萎在唇角。 怎么又是这个丫头!她到底是哪里好?竟接连祸害了他两个儿子! 承熙帝阴沉着脸不说话,底下人觑着他的脸色,亦不敢妄言,面面相觑,皆从彼此眼中瞧出了兴奋。 卫国公之女是何样人物,他们不关心,但他们关心太子呀! 帝京里头谁不知道,是太子先去跟陛下请旨赐婚,圣旨刚下来,当天就被卫国公拒了。堂堂一国储君,被这样下颜面,实属皇家丑闻,也难怪卫国公现如今还在诏狱里头数灰皮耗子。 瞧陛下的意思,显然是不愿再提此事,可今日鄂王不光提了,还是当着满朝文武,跟太子当面锣对面鼓地直接抢婚。八百年都不一定能碰上的奇闻,谁不想凑热闹? 众人齐齐觑向文官列之首,屏息静气。 苏祉低头转动指间那枚白玉扳指,黑眸深不见底,隐约似有云海翻涌。 「六弟可是平乱平得糊涂了?父皇早已将那阮家姑娘许配给孤,你怎的又来请旨赐婚?」 苏砚不紧不慢地站起身,闲闲地拍去朝服上的灰,转身坦然正视于他,笑容和煦如春日暖阳。 「臣弟自然记得这事,可皇兄似乎不大记得了。您的赐婚旨意确实是‘早已’颁布下,可也‘早已’被卫国公拒绝了不是?」 两个「早已」下去,众臣倒吸一口冷气。 谁人不知太子喜怒无常的怪脾气,即便好奇,也不敢把这事放在明面上公然议论。这个鄂王不仅毫无顾忌地狠狠撕开太子还未愈合的伤疤,还故意强调一番,深怕他伤口上的盐还不够多似的。 一向温润和善、从不主动挑事的鄂王,去平了一次乱,怎的就突然学会笑里藏刀,变得这么有攻击性了? 但苏祉似乎比他们想象得要平静,眯着眼看他,嘴角竟破天荒地扯起了一丝笑意。 暴风雨前总是最平静的。 只有叶秉坤瞧见,苏祉捏转扳指的两只手指指节,因过度用力在渐渐泛白。他心道不好,咳了又咳,频频朝他使眼色。 苏祉却恍若不见,拔腿朝苏砚走去,步履如风,铁拳咯咯作响。苏砚不仅不躲,反而抬高下巴,勾起一侧唇,极尽挑衅之能势。 四目相接,噼里啪啦溅出一沓火星子,炸得周围人等抱头鼠窜,大气不敢出。就在苏祉的手即将够到苏砚衣襟时,承熙帝霍然拍案。 「够了!朝堂之上,岂容你二人为一己私情争斗?各自回去,闭门禁足,没朕的旨意,谁也别想出来!胆敢有求情者,一律杖责二十!退朝!」 话音刚落,承熙帝哼声拂袖而去。因肚子里憋着一口气,没处发泄,他到了寝殿便直接扯了腰带,重重掼在地上。 魏如海跟在后头进来,惊了一跳,忙去捡回来,但见腰带上头的宝玉已赫然裂开几道口子,再是要不得了。 「两个狼心狗肺的混账!为了个女人,竟、竟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要打起来了!简直岂有此理!」 承熙帝自顾自骂完一通,从前他是不记得这个阮家女孩儿的名字,眼下却是想忘也忘不了了! 魏如海战战兢兢问:「两位殿下都是人中龙凤,倘若陛下迟迟不决定,只怕他二人会越闹越厉害,到时无论哪个输了,陛下都得心疼不是?」 「朕心疼他们?朕心疼他们?」 承熙帝笑得面容扭曲,将魏如海递来的新腰带也掼在桌上。案头奏折如扬雪般漫漫一室,露出最底下的一则深色驿报。 他觑着上头的字,凝神想了会儿,眉头忽而一扬,但觉一条妙计涌上心头。 阮光霁是这日傍晚回的家。 程氏母子三人一并迎出去,围绕他左看右看,竟一点伤也没瞧见,人反而还胖了一圈。 旁人进诏狱,不死也得退层皮,他怎的还能长肉? 阮光霁耸耸肩,只道是那程氏父子虽占了上风,但始终忌惮卫国公府门楣,没陛下旨意,不敢乱来。 而那负责看守的狱卒,原先就是从他带的军伍中出来的,一直记得他的恩情,好吃好喝厚待于他。 而狱中地方狭小,自己又活动不开,吃得多,动得少,这层秋膘就这么贴上来了。 还能这样? 三人一道翻了白眼,却也同时松口气。这日的晚饭,也比从前任何时候吃得都要香甜。 阮攸宁一面为爹爹高兴,一面又暗叹于苏砚的能力。 答应能让爹爹今日就平安回来,他竟然就真办到了! 不仅如此,还狠狠挫了程家和郑家的锐气,帮她出了这口恶气。她简直要怀疑,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团圆饭正吃到一半,宫里头又来人了,下的还是赐婚的旨意。 阮光霁和程氏互视一眼,以为又是东宫在施压,不由地面露霾色。阮羽修更是恨不得提刀,把那群使者赶出去。 只有阮攸宁心情平静,甚至于还有一点点期待。一颗心扑通乱跳,脸蛋也慢慢挑红。 她知道苏砚办事,一向是「快」字当头,可没想到就连这事也这么快,就这么等不及么? 她羞羞答答地随爹娘去了前堂,乖乖跪好,见裙摆折起一道痕,还小心翼翼压平,拍了拍,屏息等待使者念出她心中所想之人。 结果却听到:「特将汝许配云南王世子柴景曜,择吉日完婚,钦此。」 v第54章[01.29] 阮攸宁:…… 咦??? 柴景曜是在圣旨下来的第二日抵达帝京的。 他在云南生活了二十年,头回进京,一身青衫,足蹬皂靴,纹饰极其寻常,身后随从也只有寥寥数人,乍看起来更像个家底还算殷实的清隽书生,只是肤色不及京中子弟白净,俊面上青涩未褪,眉心却已印上三道浅纹,应是常年忧思所致。 倘若不是他妹妹,昭宁郡主柴灵萱所坐的青毡马车上镌有云南王的徽记,城卒都想不到,他就是云南王世子。 而当时,立马站在城门下的柴景曜也没想到,帝京的人……会这么不友好! 首先,是出城迎接他的使者。 哦,不对,压根就没有使者! 偌大的城门底下,就只有可怜兮兮几个城卒,见他们随身携带兵器,还把他们团团围住,磨刀霍霍地盘问来历,得知他的身份后,也只惊讶了一瞬,取而代之的则是深深的同情。 那眼神,就像在看待一只待宰的羊羔子。 柴景曜不悦地蹙了下眉,没说什么。入京为质的人,的确跟一只入虎口的羔羊无差。 云南王在京中是有宅邸的,只是他没来过,眼下也没个人指引,只得自己向城卒问了方向,眺望了眼迎面扑来的帝京盛景,略略眯了眯眼,驱马入城。 紧接着让他倍感不适的,就是入宫的轿撵。 他兄妹二人刚在王府落脚,还没来得及喝盏茶润嗓,宫里就打发人过来,引他们进宫觐见。 柴景曜极其宠爱自己这个妹妹,见她满面倦色,便让她在家歇着,自己随使者进宫面圣。 他在云南骑惯了马,那圆脸太监却非要他改坐轿子,否则便是对陛下无礼。他心里有气,奈何如今在别人家地盘,也只能忍了。 这轿子又小又窄,分明就是为女眷准备的。他一七尺男儿坐里头,真真是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不舒坦。 而最最令他震惊的是,这小破轿子竟还在半道上塌了!摔了他好大一个屁股墩儿! 圆脸太监哈腰跑来跟他作揖道歉,还把几个抬轿的臭骂了一顿。 可柴景曜看得清清楚楚,憋笑憋得最开心的,就是他! 他本就不舒展的眉宇,彻底打结。那人迅速给他备了顶新轿子,他也懒得坐,拍拍身上的土,转身自顾自往前走。 左右他是习武之人,多走几步路也不打紧。反倒是那个太监,因自己不坐轿子,他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下轿陪自己走路,累出了一身汗不说,意识都变得模糊,一到殿前,人就摇摇晃晃栽倒下去。 该! 柴景曜冷哼一声,拂袖入内。 一路舟车劳顿,又受了半日苛待,他现在还能耐着性子,毕恭毕敬地应答承熙帝的话,全是因着自家父亲干下的荒唐事,不得不忍气吞声。 ——朝廷已经有意与夜秦开战,父亲却仍然畏首畏尾,迟迟不敢有所动作,只怕陛下对父亲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而这极限,也关系着他们兄妹二人的未来。 不过……陛下瞧着倒是挺友好的,友好到初次见面,竟就给他塞了个便宜媳妇儿? 「这几年,你替你父亲,也替朕,镇守边境,忠心不二,竟还闹得三过家门而不入,朕心甚慰。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在前,朕听闻你的终身大事还没着落,就给你做主了!」 「卫国公之女,品貌出众,温良敦厚,又是将门之后,与你啊,正登对!」 龙座上,承熙帝一张老脸笑成菊花,好似除去了一个心腹大患。 柴景曜凝眉,眼梢余光环视四面,但见四壁站着的宫人内侍也无不在笑,只是这笑多少有点……不对劲。 京里头的姑娘,他今日倒是瞧见了几个,概括起来大概就两个字,娇气! 从一间香料铺到另一间首饰店,前后加起来才不过十来步路,她竟也不愿走,非要坐轿子。光是她上轿下轿来回折腾的那点功夫,都够自己往返个三四回了。 也有那不娇气的,但很跋扈,眼睛长脑袋顶上,前头拉车的昆仑奴才慢了半步,鞭子就招呼上了。 是以他对这个白捡来的便宜媳妇儿,也没什么好感。还是他们云南的姑娘好,直爽善良,就像他妹妹。 更何况,真要娶了他们帝京里的女儿,只怕就更加回不去云南了…… 「多谢陛下隆恩,臣愧不敢受。」 承熙帝笑不出来了,「怎的,你也想抗旨?」 什么叫也?柴景曜歪了歪嘴,暂抛诸脑后。 「臣不敢,只是如今夜秦扰我云南,致使边境不安,臣身为云南王世子,却无法护一方平安,实在惭愧。当年,骠骑将军曾放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臣如今亦是这个心思,夜秦一日不平,臣便一日不娶!」 说罢,他长跪于地,背脊挺直,重重三叩首。 承熙帝觑着他,有点牙疼。 这小子倒是比他那窝囊老爹懂事,会说话。既全了朝廷颜面,也婉拒了这门亲,叫他驳无可驳,就算有气也无法往他脑袋顶上撒。 「你有这份心,朕很高兴。但这门亲事,朕已经让钦天监给你算过,天作之合,且不可错过。这旨意呢,朕可以暂且先压在这,等你在帝京安顿好,朕就安排你去见见那位阮家女孩儿。」 说到这,他忽而一笑,抬手在半空点了下,「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就不相信,自己两个最出色的儿子都栽进去了,这小子能不栽? 柴景曜抬头,对上他投来的两道目光,沉吟了下,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君臣二人叙了会子话,柴景曜便告辞离开。送他出去的,还是白日那个圆脸太监,只是这回他学聪明了,早早备好一匹快马,还殷勤地递上三根长短粗细不同的鞭绳,供他挑拣。 柴景曜看也不看,随手抄起一根,「哗啦」朝地上挥了一鞭,吓得那人两股战战,抱头鼠窜。 v第55章[01.29] 回去的路上,他旁敲侧击地打听出,今日本该出城迎接他的使者,是半道上被叫去了东宫,而那个圆脸太监,亦隶属东宫。 看来这位素未谋面的太子殿下,倒是比他老子不待见自己。 柴景曜冷嗤了声,没放心上。 原以为,今日所有的不友好,都该随这一鞭子结束,不想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关顾着赶路,一整日没好好吃饭,柴景曜一回到府中,肚子便咕咕叫开。趁厨房预备夜宵的空档,他先拿案头的糕点充饥,据说是鄂王府送来的,手艺应当不差。 结果一口咬下去,哎哟!酸倒两排牙! 这这这……究竟是这帝京同他八字不合?还是他被人下了降头? 他正纳罕,屋外匆匆跑来一小厮,「世子爷,外头有个梁姓公子求见。」 梁? 柴景曜一双眉头慢慢拧起。 圣旨送去阮家的当天,阮攸宁就随宣旨太监去了西山的温泉山庄。 若问里头缘故,宣旨太监只说是陛下的意思,让她在这绣绣花,泡泡澡,喂喂鱼,安心待嫁,再不济就睡觉,总之在大婚前,就不要出门了,还极慷慨的留下了十来个丫鬟内侍,监视……哦不,是供她差遣。 阮攸宁又不傻,怎会不知陛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日朝堂上,苏砚和苏祉吵架的事,她从丫鬟们的闲言碎语中听说了,估摸着陛下就是因为这个,把她当作祸水,预备「东引」呢吧! 陛下能不让她嫁给苏祉,她应该庆幸。可……一个云南王世子,且目下还只是个质子,哪里是苏祉的对手?就算她真嫁去云南,能过个几年安生日子,等回头苏祉一登基,她不还是要重走前世的老路? 唉,苏砚啊苏砚,你到底在哪? 算了,他也被禁足,自己还自身难保呢。 一阵秋风,摇落枝头几片叶。 阮攸宁坐在树下的秋千架上,两手扶着两侧细绳,随便秋千在寒风中慢慢摇荡,渐渐出起了神。 忽的,后脑勺叫什么砸了下,她回头一看,但见一小石头子滚落在地。 她凝眉奇怪了会儿,以为是哪个丫鬟在同她恶作剧,四下顾看,什么也没有。正预备把头扭回来,面前突然出现一张倒吊着的脸,青丝如瀑,垂到她膝头,视线接上后,还冲她对眼吐舌头。 阮攸宁懵了一瞬,很快镇定下来,歪着脖子嘻嘻笑,也冲她吐舌头。 那女子反被她吓了一跳,身子一颤,顶上簌簌落下几片叶,有些挫败,又有些不服气,抱臂斥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 「这里是皇家的温泉山庄,你走错了。」 阮攸宁漫不经心地打断道,错身从秋千架上下来,回眸嫣然一笑,「姑娘可小心了,这树年头太久,恐支撑不了太多重量,你可莫要赔了夫人又折兵。」 那女子浑身激灵,忙扭动身子要爬回去。就听一阵稀里哗啦的落叶声后,一团粉红就「哎呦哎呦」滚在了地上。 阮攸宁强忍住笑,仰面揩眼角,预备走人。 「你你你!给本郡主站住!」 柴灵萱边揉屁股边从地上爬起,裙子叫树枝划破几道口,脸上也沾了几抹灰,见阮攸宁没停步的意思,抽出腰间软鞭,指着她吓唬道:「你再走一步,我便叫我哥哥休了你!」 阮攸宁脚步一顿,果然不动了,但还是没有回头。 柴灵萱以为她知道厉害了,下巴立马翘起来,「你最好对我放尊重些,不然我就把你的那点破事全告诉我哥哥。别以为陛下真能把帮你瞒严实,我告诉你,我可全打听出来了!」 「一个太子不够,竟还有一个鄂王,像你这样水性杨花、朝三暮四的人,根本配不上我哥哥,你若再不懂事些,仔细我这就叫他去御前退婚!」 阮攸宁两眼顿时精光大湛,但觉计上心来。 听闻云南王的这双儿女感情极好,世子对郡主可谓百依百顺,没准自己能利用这个傻郡主,去世子面前吹耳风,让他厌弃自己,主动退了这亲。 如此思定,她娇笑着盈盈转过身,「我便是水性杨花、朝三暮四又如何?那也得分人呀。似太子殿下和鄂王殿下那样的人中龙凤,自然值得我这样,可你哥哥就……」 她由不得唏嘘。 柴灵萱一顿龇牙咧嘴,随时都要扑上去咬她,「你就不怕我把这话,告诉我哥哥?」 阮攸宁挑了下细眉,旋即露出一丝惊慌,眼波如水般轻颤,咳嗽了声便冷冷哼道:「你不敢。」 柴灵萱一眼就瞧出来,她这是在故作镇定,两眼闪烁得色,「哼,我这就……」 「不许去!」 阮攸宁惊觉失言,又若无其事地扶了扶鬓上花簪,「郡主殿下这么在意世子,想来是不会拿这些不入耳的话,去招他难过的。」 柴灵萱冷笑,要是自己真信了这女人的话,不揭穿她的假面,才是对哥哥最大的不好!绝不能叫哥哥的下半辈子,毁在这毒妇手中! 「你等着,我马上就去。你说过的话,我会一字不落地跟哥哥说一遍,你等着!」 阮攸宁心里一阵狂喜,喜得双肩都在颤,却把这「颤」自然而然伪装成害怕,咬住唇,「你、你别去,我求你了……」 为了更有说服力,她狠狠掐了把手心,疼出两汪泪,正欲激柴灵萱最后一下时,后头突然传来一声。 「不必去了,我都听见了。」 阮攸宁浑身激灵,木木转头,但见一位青衫少年拉长着一张大黑脸,立在后头,两道目光如冬日雪色般映在她身上,不带温度。 「哥哥!」 柴灵萱见到柴景曜,登时气消,连蹦带跳地跑过去,拉起他的手撒娇,粉嘟嘟的身子扭啊扭啊扭。 v第56章[02.04] 柴景曜爱怜地抚了抚她发顶,转目再看阮攸宁,眼中已淬了层冰霜。 阮攸宁的心忽的乱跳,垂了眼眸不敢看他。倒不是怕他会把自己如何,而是冥冥中总感觉,他已经看穿自己的诡计。 气氛因这位不速之客而变得凝重,连风都不敢打这经过。 柴灵萱倒是自在得紧,下巴又抬高几分,等着哥哥将这女人羞辱一顿,为自己报仇。 不想他却忽然温柔笑起来:「阮姑娘请放心,这门亲事,在下结定了!」 说完,就拉着呆若木鸡的柴灵萱大步离开。 萧瑟北风轻撩阮攸宁裙角,她怔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醒神,磨牙跳脚。 放心你个死人脑袋! 东宫。 郑媛掖着手立在寝殿内间一角,眼睛瞧着宫人们熏殿、下帐、下帘子,耳朵则透过那扇缂丝的山水屏风,留意外间的动静。纤指绞缠绢帕,长甲逆着齐整经纬,慢慢划开一道口。 「他真是这么说的?」 苏祉侧坐榻边,闲闲地支起一膝,修长手指捻着白瓷茶盏轻轻转动,视线平平移来。 冯骥垂视眼前的地面,颔首道是:「派去温泉山庄的线人来报,说他是亲耳听见,云南王世子对阮姑娘许诺‘这门亲事,他结定了’。」 砰—— 茶盏子在那块光洁无尘的地上碎成齑粉。冯骥立刻乖觉地闭上嘴,将头埋得更低。 无人敢说话,殿内光阴仿佛就此静止,唯见阳光照入轩窗,点点浮尘于光束中翻飞,笔直投映在苏祉身上。 他整个人好似凝固在榻上,目光落在半空虚无的一点上,一动不动。右手垂在身侧,广袖染上点点嫣红,一线血痕如小蛇般,弯弯曲曲顺着手指流淌下来,在白皙肌肤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扎眼。 半晌,榻上才传来喑哑声音:「杀。」 冯骥早知会是这答案,心里还是忍不住喟叹,转身下去准备,突然被旁边横来的一只手拦住。 一直在旁缄默不语的叶秉坤终于忍不住,摘下头顶官帽,长跪于地。 「殿下三思!芷园的前车之鉴,难道还不够吗?您如今正处风口浪尖,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万不能为一个女人,断送自己的大好前程!」 苏祉眼神森然,似笑非笑地问:「怎的?孤现在难道连一个小小的云南王质子也动不得了?」 「动不得!」叶秉坤答得不卑不亢,「殿下难道看不出来?陛下扣留这名质子,为的不就是挟制云南王出兵?那云南王虽懦弱,但也是人父。倘若世子真在帝京出了事,哪个做父亲的受得了,只怕到时联合夜秦一块起事也未可知。真到那时,陛下可还会再看在贤妃娘娘的面,饶过殿下?」 听到「贤妃娘娘」的名号,冯骥和郑媛纷纷倒吸口凉气。这可是太子殿下的大忌,叶少傅竟敢这么直白地说出口,是不是活腻了? 叶秉坤却不当回事,还拔高音量,「再退一步说,那鄂王如今同您境遇一样,却一直都没什么动静,殿下难道就不觉得可疑么?」 苏祉牵了下唇肌,「怎的?孤要做什么事,还得看他眼色?他不动,孤便永远只有看旁瞧着的份?」 「臣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苏祉抽出手巾,仔细揩拭玉扳指上的血痕,对自己腕上的伤却混不在意,「就算父皇要用他牵制云南王又如何?他碍着孤的眼了,那就得死。」 说完,他又看了眼冯骥。 冯骥得令,觑了眼叶秉坤,仅仅犹豫了短短一瞬的功夫,苏祉就漫不经心地瞟去一眼,他立时抖了三抖,紧几步转身要走。 面前忽然冲来一团黑影,「嗞」的一声抽出他腰间佩剑,「倘若殿下非要杀那云南王世子,臣阻止不了,那么也请殿下将那妖女一并除去,免得日后因她鬼迷心窍,荒诞政务!」 叶秉坤猩红双眼,提着剑一步一步往前走。 冯骥一面摆开架势,护在榻前,一面劝他莫要冲动。 苏祉停下手中的活,将视线搬到他身上,挑了下剑眉,竟笑了。 「倘若孤不答应,太傅可是要杀了孤?」 叶秉坤与他视线相接,鼻翼翕动,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只化作一声叹,霍然抬手将剑横在自己颈上,「殿下是君,我是臣,以臣弑君,便是不忠,则猪犬皆憎之。可若是臣明知殿下此举百害而无一益,却无法阻止,那便是臣的失职,臣愿以死明志,但求殿下三思!」 苏祉捏着玉扳指,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唇畔笑意淬上几分寒,轻轻巧巧吐出二字:「请便。」 叶秉坤直挺挺晃了晃,瞪圆眼睛不敢相信,但见苏祉朝自己戏谑地抬了抬下巴,胸中折辱感顿如山涌,手腕当时便要发力。 「不可!少傅不可!」 郑媛从屏风后头冲来,抓住他的手,与他缠打起来。冯骥趁机上前,眼疾手快地夺下剑,也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叶秉坤。 苏祉冷哼一声,不再看他,垂在脚踏上的半片广袖又被拽住。 郑媛膝行至他面前,红着两眼劝道:「殿下!殿下!臣妾自知不得殿下欢喜,素日里也不敢奢求什么。殿下能觅得所爱,臣妾亦倍感欢欣,待阮家妹妹入东宫,臣妾必将待其如亲妹。但倘若此女只会叫殿下迷失本心,臣妾便是死,也不能让她进门!」 「叶少傅对您一片赤胆忠心,殿下若是因一个女子而取了他性命,就不怕寒了那些追随您的人的心么?如今鄂王虎视眈眈,陛下与您又互生嫌隙,虎狼环伺,还请殿下务必以大局为重,除去那妖女,永绝后患!」 她一壁饮泣,一壁后退,朝上大拜。嫩额触及地上的茶盏碎末,渗出几滴血,她也浑然不知。 殿内静得出奇,宫人们收拾好内寝,俱都躲在屏风后头,屏息不敢出来。 苏祉浓黑的剑眉渐渐压下,狭长眼尾绷出一线红血丝,侧脸线条因此显得格外凛冽。五指慢慢攥成拳,玉扳指膈得掌心生疼,手随之一颤,忽的松开。 熏炉兀自吞云吐雾,掩去他大半容颜。良久,才从那云山雾外传来一声倦怠之音。 「一并除去吧。」 v第57章[02.04] 西山温泉山庄。 这几日的天气都不大好,至少……阮攸宁是这么感觉的。 倘若没有这闹心的婚事,她大概会很喜欢这里,毕竟有山有水有汤泉,日常吃食也多是山间野味,新鲜又美味,比在帝京里头逍遥自在得多。 可陛下显然没打算让她自在,竟把柴氏兄妹也送了来。 美其名曰:都是一家人,早些熟悉熟悉,日后好在一块过日子。 呸!谁要跟他们过日子! 柴灵萱同她想到一块去了,几乎是每日一睁眼睛,就跑来寻她的衅。 阮攸宁也欣然应战,每天都兢兢业业地同她拌嘴,打架,扯头发,且一次比一次闹得凶,回回都要闹到柴景曜面前,然后眼巴巴地盼望他能厌弃自己,然后跟陛下请旨退婚。 但没一次是成功的,险些把她气出内伤。 她就不明白了,这人的眼里分明写满了对自己的厌恶,但为何就是不肯松口呢?莫非他就有这特殊嗜好? 她百思不得其解,而令她更费解的是,柴景曜竟然要她今晚和柴灵萱同睡一屋,增进感情。 她二人难得口径一致地拒绝了,其结果就是……她们被几个孔武有力的丫鬟捆巴捆巴,直接丢进屋子里去。门上落了锁,外头还有人来回巡逻,她们连探头的资格都没有。 「我哥哥从来没这样对待过我,说!是不是你挑唆的。」 柴灵萱红着眼,用肉肉的小爪揉了揉眼。 阮攸宁张口就想怼回去,但见她如此形容,话到嘴边也缓了语气,「倘若真是我挑唆的,那为何我也会在这?」 柴灵萱转了转眼珠,感觉是这么个理,但又气不过,嘟着嘴上去拍门叫人。阮攸宁捧着脸蛋看了会,困意袭来,催得她哈欠连连,便自顾自卸了钗环,预备睡觉。 哪知她才摘下一只耳珰,外边突然响起一片厮杀声,此起彼伏,如惊雷般划破这个静谧的夜晚。 阮攸宁和柴灵萱互视一眼,齐齐跑到窗边,推窗往外看。但见山庄另一边,柴景曜所住的庭院火光冲天。 柴灵萱当时就懵了,撑着窗棂就要往外爬。廊下过来一人,将她摁回去,歉然地做了个揖,「世子爷吩咐了,今夜无论外头发生什么,都不准郡主踏出这屋门半步。」 「我呸!」柴灵萱一口唾沫啐他脸上,「你算个什么东西,竟也敢拦本郡主的路,信不信我现在就弄死你!」 那人抹了把脸,脸色耷拉下来,却还是坚持不松口。眼瞧着柴灵萱真要去解腰间软鞭,阮攸宁赶紧把她拉回去,关上窗,自己拿身子抵住。 「你让开!」柴灵萱示威性地挥了一鞭。 阮攸宁叹口气,「你冷静些,好好想想那人的话。瞧这里头的意思,你哥哥似乎早就料到,今晚会有这么一出,所以早早就把我们俩安排在这个安全地方。」 柴灵萱一愣。 阮攸宁继续分析:「既然他有功夫安排我们,想必也早替自己想好出路,定然不会有事。可倘若你就这么贸贸然过去,他要分心去护你,没准就真出事了。」 柴灵萱听着有理,执鞭的手慢慢垂下去。阮攸宁松口气,走到她旁边,轻拍两下她的肩,以示安慰。 「那、那你能猜是这刺客是谁么?」 柴灵萱眼巴巴地望过来,阮攸宁怔了一怔,嘴上笑着说不知道,心里却跟明镜一样。 还能有谁?除了苏祉,她还真想不出第二个人。 只是这个柴景曜才来帝京没两日,人都没认全乎,就知道提前防备了?若说没高人指点,她可不信。至于这高人是谁…… 她心头淌过一阵暖流。 「你傻笑什么?」柴灵萱一双清凌凌的眼靠过来,「咦,耳根子怎的也红了?你对这屋子上头啊?」 阮攸宁忙捂住脸否认,柴灵萱好奇心上来便不肯罢休,二人闹腾了一阵,但听屋外惨叫连连,脚步声杂沓,竟是朝这来了! 她们的心登时提到嗓子眼,没等反应过来,门就被人突然踹开,二人一道尖叫起来。 「别嚷嚷别嚷嚷!阿姐,是我!是我,阿姐!」阮羽修穿着一身内侍衣裳,提剑站在门口。 「阿弟!」阮攸宁紧绷的神经倏尔松下,人便有些撑不住,踉跄了下。 「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快跟我来。」阮羽修来不及多说,拉着她就往外跑。 阮攸宁虽有一肚子疑问,但知眼下时间宝贵,暂且压下不问,见柴灵萱还傻唧唧地杵在原地,伸手一捞,把她也拽出门。 外头动静实在不小,四处火光熊熊,黑夜亮如白昼,北风混杂焦味刮来,呛得人喉咙冒烟。只怕说出去都没人相信,这里会是最不缺水的「温泉」山庄。 三人才跑到院中,墙上忽然窜下三个黑影,手中寒刀森森,将他们团团包围。 阮羽修连忙拔剑,将她们护在身后,与他们交起手来。一个对上三个,饶是他平日习武不辍,时间久了也吃不消。 柴灵萱素日里虽总爱拿鞭子耀武扬威,可却是个没见过真刀真枪的小姑娘,甫一见阮羽修身上挂了彩,一下就傻在原地,眼眶渐红。 三个刺客中,有一个趁机跃过来,挥刀朝她砍去。阮攸宁想也不想,飞扑到柴灵萱身上,抱着她在地上滚了圈,躲开那杀招。那人反应极快,一个转身,刀又杀至阮攸宁面前。 嗤—— 钝器入肉声响起,惊动枝头倦鸟,咕咕拍翅,震落几片枯叶。嫣红顺着刀锋滴答淌下,黄叶红了大半。 阮攸宁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喘息。刀就在她眉心前半寸地赫然顿住,执刀之人翻了个白眼,「咚」声倒下,露出身后那人。 他正懒洋洋地拿布巾擦拭剑身上的血迹。玄衣如墨,几乎融进夜色中,眼眸深浓不见底,唯指间玉扳指明亮得晃眼。 苏祉,竟然是苏祉!他不是被禁足东宫了么,怎会出现在这? 阮攸宁一口气刚喘到舌尖,又生生给噎回去。 v第58章[02.04] 苏祉侧眸斜乜她,自己救了她,她却丝毫没有感激,反而更害怕了似的。 一双杏眼含波,婉转可怜,瞳仁颤巍巍地倒映出他的身影,除了害怕,竟还有几分厌恶,像是瞧见了什么腌臜东西。 他当即沉下眉头,俯身掐住她脸蛋,似有万钧雷霆要发作,却又被她鬓间那股似有若无的馨香搅得发作不得。 「放开我阿姐!」 那厢阮羽修被冯骥扣押在地,双目赤红,奋力扭动身躯。 苏祉漠然瞥了眼,觉得他莫名聒噪,欲下令结果了,手才抬到一半就被抓了去。 「不要!不要!」 他盯着那只颤抖不已的荑葇,抬眸,目光落在那张吹弹可破的娇面上,微微眯了眯眼,兴味地顺着她眉眼往下逡巡,停在她唇瓣上。 喉结微不可查地动了下,他忽的勾起唇角,反手握住她的手顺势一拽。 阮攸宁毫无防备地落入他怀中,熟悉的冷香盈来,那些深镌于肌骨的回忆,随颤栗一并涌出。 想挣脱,掐在腰间的手劲却一点点加剧,她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慢慢绷紧,宛如一张拉满的弓。 这是肢体变兴奋的前兆。她的心蓦然一沉。 「跟了孤,孤保你们平安。」 温热气息在耳畔挑起一片毛栗,不等阮攸宁拒绝,边上的方延林就先跪倒在地,咚咚磕起响头。 「殿下,不可啊!您难道忘了跟太子妃和叶少傅的约定么?此女留不得啊,殿下!」 苏祉燥热的身体瞬间冷下,不耐烦地瞪他。 方延林缩了下脖子,咬咬牙,还是说了:「殿下就算不看他们的面,难道就不能看看贤妃娘娘的面?娘娘她……走得冤啊!」 阮攸宁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只觉苏祉身体一僵,犹豫片刻,再看她时,双眸已淬满寒光。 她被扔回地上,而那柄刚刚救过她性命的宝剑,这回对准的,却是她的脖子。 夜色中,她分辨不清苏祉的神情。寒芒落下的瞬间,她紧紧闭上眼,心中下意识默喊:「苏砚!」 咻—— 羽箭破风而来,笔直插入苏祉右肩。他随之一晃,剑锋擦过阮攸宁脸颊,只削下一缕青丝。 众人惊骇不已,齐齐回头,但见漫天银辉下,苏砚持弓而立,神色肃然,夜风吹起他衣袍,便有流光随之潋滟,在浓郁夜色中,别具一种恣意的力量。 「是你?」苏祉捂着右肩,俊容因伤痛而变得扭曲,「你竟敢射杀太子?」 苏砚恍若未闻,重新搭箭挽弓,目光飘过他的脸,如沁凉月色在静静流淌。 「倘若皇兄再不让开,就休怪我当真以下犯上,射杀太子了。」 他边说边把箭头对准苏祉心脏,不带丝毫犹豫。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众人俱都一惊。 方延林一壁忙着上去扶住苏祉,察看伤势,一壁又招呼人护驾。 此番行动为了不惹人注意,他们所带的人手并不多。原本殿下是没打算亲自过来的,哪知道出发前临时变了卦,他们不得不分出一部分人来护他周全。 方才在外院,他们中了柴景曜的圈套,已经折损了大半人手,其余留下的也大多挂了彩,而那苏砚少时就曾师从剑术大师,七年未见,只怕身手又精进不少,真动起手来,吃亏的恐怕还是他们。 「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还是先撤吧。」 苏祉狠狠剜去一眼,推开他,强自咬牙站起身,「倘若孤偏就不让呢?孤就不相信,你杀了孤,还能全身而退?」 「殿下!」方延林和冯骥异口同声唤他,却只得来他一句「住嘴」。 他神色渐渐激动,双颧泛起兴奋的红晕,盯着苏砚,唇边勾出一丝怪笑,见者无不毛骨悚然。 四周黑黢黢一片,夜风疾劲吹过,他话中一字一句皆随风入耳,阮攸宁由不得打了个寒噤,仰面望着眼前这个几近疯狂的男人,心脏几乎要蹦出喉咙。 苏砚置若罔闻,犹自挽弓,月光照亮他俊逸面孔,半点不见犹豫。气氛紧绷如他手中细弦,只要稍一卸力,便会血流成河。 苏祉心头霍然大跳,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相信,苏砚动了杀心,并非只是虚张声势。他一咬牙,提剑朝他疾步奔去,剑势如虹,眨眼就逼至苏砚眼前,只剩三寸距离时,忽然有一人影从身后房梁窜下,兔起鹘落间,便是一个手刀,将他打晕在地。 「王爷,这回的差事可比过去哪一回都得罪人,你可得加钱。」 谢浮生慵懒的声音一响起,阮羽修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瞬间精神抖擞,虽被捆了双手双脚,也要摆跳身子跟他打招呼,好似一尾离水的活鱼。 苏砚撤了弓箭,淡淡点头,转身看向方延林,「带着你主子马上回去,好好想想,明日该怎么回父皇的话。」 方延林双肩微微颤抖,咬了咬唇,诺诺应是,半扛着苏祉起身离去。余光擦过阮攸宁,顿了一顿,眸色深浓,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隐约翻涌出几分不甘和憎恶,可眨眼间又恢复如初。 这一眼,在阮攸宁心头无端扎下根刺,直觉哪里不对劲,可一时半会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正纳罕间,身上多了件大氅,余温未散,夹杂些微清苦药香,不消多久,便驱走了她周身彻骨的寒意。 阮攸宁木木然抬眸,撞进一双静水流深的墨色眼眸中。 「可有伤着?」 苏砚压着细密的长睫,手悬在她肩头,欲落不落,似很想查看她身上的伤势,却又不忍触碰。 阮攸宁摇摇头,努力朝他咧出一个甜甜的笑,唇边露出两颗小小梨涡,模样煞是可爱。只是两只眼睛红红的,眼角隐隐闪烁泪光。 苏砚迟疑了下,抬袖帮她揩去,动作极轻极柔,仿佛她是个陶瓷制成的娃娃,轻轻碰一下就会碎掉。 「我扶你进屋,可还站得起来?」 v第59章[02.04] 阮攸宁点点头,撑着他的手臂慢慢站起。可双脚大约是被压得太久,甚是酸乏,才晃晃悠悠迈出去一步,身形便朝前栽了下去。 苏砚扶住她的腰,也顾不得旁人惊愕的眼神,将她打横抱起。大氅从身上滑落,夜风顺势灌入衣襟袖口,阮攸宁打了个寒颤,本能地往那温热胸膛靠去。 脸颊贴上的一瞬,好似有一层绵软电流滑过肌肤,在脑海深处搅弄风云。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却又飘渺得抓不住,为什么? 她呆住了。 「很冷么?」 怀中小人一直偎不暖,苏砚皱起眉,收紧臂弯,将自己身上的氅衣扯过大半,仔细裹在她身上。 阮攸宁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头一回贴得这么近,她紧张得一颗心突突乱跳,垂眸不敢看他,更不敢看四周,两只小手捉了衣领,鹌鹑似的拼命往里缩,细细地发着抖。 此时,柴景曜已将外院打扫干净,正领着人过来,前脚刚跨进月洞门,身形便凝住了,好似被施了定身法。目光宛如两把细密篦子,将他二人从头到脚,上下来回剐过十来遍,直到苏砚眼中睇来警告,他才偏过脸去,表情多少有些难看。 柴灵萱受了这么久的惊吓,脆弱的神经几近崩溃,瞧见哥哥来了,眼泪登时决堤。奈何她从一开始就被阮攸宁护在身后,此时亦离他二人极近,柴景曜便是想靠近,也始终迈不开步子。 苏砚觑了眼四面,苏祉的手下已悉数被谢浮生带来的人制伏,再构不成威胁。他松口气,朝柴景曜抬抬下巴,语气冰凉如水,「想必接下来的事,柴世子应当能搞定,本王还有事,先行一步。」 话音刚落,也不等柴景曜回答,他就转身抱着阮攸宁往内室去。 「你先在这等会儿,我叫人进来伺候你梳洗。」 苏砚将她安置在榻上,仔细掖好被子,起身便要走。袖子突然被拽住,力道小到能忽略不计,却牵住了他全部心智。 他微微低头,那只白嫩嫩的小爪子一惊,忙「滋溜」钻回被子里。他挑了下眉,转目去看小爪子的主人。 阮攸宁紧咬下唇,咬得唇瓣发白,却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只眼巴巴地把他望着。 苏砚心头一时涌过万千情绪,不忍、心痛、爱怜…… 他俯下身,轻轻揉了揉她额前的软发,贴心地帮她拉好被角,将方才露出被子的一段香肩玉颈盖住,「莫怕,他们都走了。有我在,没人能伤到你。」 「那、那你今夜,能留下来陪我么?」 苏砚一愣。 炉上那缕暖香,仿佛熏得更浓了。 阮攸宁觉察出话中暧昧,促狭地眨着眼睛,垂了视线。昏黄灯光下,雪玉冰肌渐渐染上绯红。 「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苏砚喉咙略略发干,轻咳了声,笑道:「今夜我就宿在你隔壁,你若是怕,便大声唤我,我一定马上过来。」 阮攸宁心里暖洋洋,抿了抿嘴,冲他甜甜一笑。 苏砚心头一荡,忍不住伸手,想去戳一下那只入他眼目的小梨涡,指尖在她脸庞前悬停片刻,想起那夜因自己的失态而险些害得他们各自天涯,终还是收回了手,宽慰几句,起身出门去。 阮攸宁目送他背影消失在门口,一双羽睫慢慢垂覆下来,抬手循着他方才手指的方向,戳了下自己,仿佛真戳中了什么似的,整个人顿时泄气。 为什么他总是若即若离,时远时近,叫人琢磨不透,该不会是不想娶自己了吧…… 这个念头晃过脑海,便再挥散不去。 苏砚一离开厢房,眼眸便叫夜风镀上寒意,气势汹汹地径直去了柴景曜的住处。 柴景曜似乎已经料到他会来,竟早早就煮好两盏茶,坐在椅上等他。 「鄂王殿下果然料事如神,竟把太子的每一步布局都算得分毫不差,在下能侥幸活过今日,全仰仗您的筹划。」 柴景曜将新煮好的茶递给他,阴阳怪气地道。 刚抵京那日,有一梁姓公子来访。其实就是梁珩。而好巧不巧,他二人从前在云南便是故友旧交。梁珩引他去见苏砚,那个害他因误食糕点而酸倒牙的鄂王。 苏砚这人瞧着含蓄,说起话来倒是直接,上来就让他退掉与卫国公家的亲事。 倘若自己答应,他可设法帮他们兄妹二人离京,回云南;若自己不答应,那日后不光要提防陛下,还得留心东宫和鄂王府。甚至还预言说,不出三日,东宫就会有所行动。 他虽只是个云南王世子,在帝京上不得台面,但自小到大的傲气却是打骨子里磨出来的。虽不想娶那阮家女孩儿,但也不想平白受人威胁,便提出了这个三日之约。 ——若三日之内,东宫真要加害于他兄妹,而苏砚又能护住他们,他便答应退亲;若没有……娶个姑娘罢了,也就是家里多双筷子的事,没什么大不了。 但没想到,一切竟都完全如苏砚所料!现在回想,他还觉毛骨悚然,这样一个算无遗策的能人,为何只是个亲王,而不是太子? 案头烛火被蜡花压小一圈,照得屋内暗蒙蒙的。 苏砚盯着他手中那盏茶,毫不留情地推开:「分毫不差?世子这是在笑话本王?」 柴景曜稳了稳手,几滴茶水溅出来,泅在他略微烧焦的袖口,「王爷多心了。」 「哼,不见得吧?」苏砚声色如冰,「本王早提醒过你,想法子先将两位姑娘送出山庄,以防不测。你倒好,竟还把人关起来?真以为这样就能逃过去?」 见他不说话,苏砚冷哼,「你真当本王痴傻,瞧不出你的把戏?你是料定,太子既然已经盯上了你,那便不会放过你妹妹。只有让她跟在阮姑娘身边,太子的注意力才会被分散,即便真有危险,也有阮姑娘先替她受着,如此也好给你争取时间,赶过去救人,是也不是?」 柴景曜心事被戳穿,眼底傲然渐渐染上愧色。 「你初来帝京,对谁都提防,这是好事。可本王明明已经给你安排好退路,你偏就不肯相信,非要照自己想法来,险些害得她二人丧命。你一门心思算计阮姑娘,但你可知晓,今夜若不是她舍身相护,你兄妹二人就真要天人永隔了!」 苏砚一口气说完,喉咙干燥如火,但一点也不想喝柴景曜煮的茶。 屋内霎时间安静下来,柴景曜垂眸盯着自己的手,沉默不语。 他一向自诩是个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好男儿,甚至还有些瞧不上帝京里头软绵绵的公子哥儿。 可今夜的事,却是他一生的污点。 v第60章[02.04] 对于这个阮家女孩儿,他打从第一眼见到起就很是不喜,无礼、傲慢、还未出阁就已与两个皇室兄弟暧昧不清,倘若不是因为与苏砚的那个约定,他连跟这丫头同处一屋檐下都觉恶心。 可今夜,他发现自己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也更意识到,自己可能错过了一段怎样好的姻缘…… 苏砚不愿在这久留,「今夜过后,本王与世子之间的约定便算达成。你同父皇退亲,本王保你兄妹平安回云南。也还请世子千万记住这回的教训,再来个几次,本王也未必能救。」 他转身要走,椅上一直沉默如石像的人忽然开口:「倘若在下改变主意,真心实意想娶那位阮姑娘为妻了呢?」 炉子里的炭火忽然爆了一下,蹦出颗火星子。 苏砚停下脚步,转头横眉睨去,「那你往后在帝京,就不光要防着东宫,更要防着鄂王府了。」边说边眯了眯眼,笑意含霜,「本王可从不在乎,再多添个死敌。」 一股无形的杀气在二人之间徘徊,连烛光都吓缩了一圈,夜风吹开窗扉,咿呀作响,四下悄然,唯青石面上白色月光,一片清晖。 从柴景曜住处出来,苏砚先回了趟厢房,探看阮攸宁的状况。 小丫头已经睡着了,许是被他的走动声惊醒,裹着被子翻动了一下,秀眉微微蹙着,额上沁出细汗,腮边粘连着几绺汗湿的碎发,一只胳膊从被子里伸出来,手还捏成了拳,像是魇着了。 苏砚迟疑了下,捏了捏她的手,帮她塞回去。又命人取了安神香,亲自点上,挽起衣袖轻手轻脚地帮她把暖阁熏香。待到她眉心那块小疙瘩终于消失,唇角渐渐勾起一丝憨笑,他才轻手轻脚地退出去。 弯月牙细成一线,悄然升至中天。 阿渔提灯站在廊下发呆,只几点萤火环在灯笼绢布外。见苏砚出来,他将灯笼杆别到腰带上,迎上去见礼,「王爷,宫里头递话过来,要您现在就过去一趟。」他抬眸偷偷瞥眼,顿了一顿,艰难地接上,「陛下他……他好像……气得不轻。」 苏砚颔首唔了声,一点也不意外,吩咐几个牢靠手下在山庄里守着,自己驱马往回赶。 待他匆匆进宫,已是子时过半。天上飘起几缕薄云,恰好将月光挡住。四下透黑透黑,御书房前却灯火通明,琉璃殿顶映出惨白的光,一排鸱吻脊兽齐立在正脊上,双目鼓瞪,神色肃然,倨傲地俯视脚下万物。 魏如海从里头出来,躬身引他入内。 博山炉倾吐薄烟,承熙帝端坐龙案后,紧抿唇角,面色淡淡发青,双目盯着跪在面前的苏砚,眼中山雨欲来,一时并未说话。 他今日难得早早披阅完奏章,正欲就寝,衣衫才宽下一半,就听闻了这个噩耗。 两个不成器的混账羔子! 当初为何要关他们禁闭,还特特安排人家姑娘出京,同那柴家小子一块?还不是为了彻底断绝他们的念想。 可结果倒好,两个都跑了! 一个领着一大帮手下去抢人,又是行刺又是纵火,差点没把整片西山都烧干净。另一个更厉害,为了救一个女人,竟不惜射伤当朝太子、自己的同胞兄弟! 呵,一个一个,可都叫他刮目相看! 「这里没有外人,你就同朕说老实话。整件事情,从金殿挑衅,激怒太子开始,一直到今夜的刺杀,这一切,可都是你在刻意诱导?」 承熙帝终于开口,言辞异常凛冽,说是询问,实则却是在问罪。 苏砚抬头,坦然对上他投来的两道目光,字正腔圆地吐出一字:「是。」 承熙帝十指陡然攥紧,眼角肌肉不受控地抽搐,嘴角勾起一丝淡淡讥嘲,渐渐演变成怒不可遏的冷笑。 「好,很好,为了一个女人,你连朕都敢算计!说!你究竟想做什么!」 「儿臣行此凶招,实为逼不得已。」苏砚脸上波澜不惊,语气一如平常。 「逼不得已?好一个逼不得已。」承熙帝冷笑出声,砰声捶桌,「你倒是说说看,谁逼你了?」 苏砚不卑不亢道:「儿臣自离京,直至如今归来,皇兄赠予儿臣的明枪暗箭,数不胜数。这几年不光是儿臣,还有其他几个兄弟,乃至朝中各大臣,哪个没有因稍稍拂逆他心意,而遭过暗算?如今就连这个对整个云南战局有着举足轻重作用的云南王世子,他也毫不放在眼中,又如何指望他日后以大邺为重?」 承熙帝沉默不语。 苏砚继续道:「父皇顾念皇兄,乃父母之爱,天经地义。可您更是天子,万事都需以百姓为先。您神目如电,难道就真没瞧出来,皇兄他心魔已炽,再纵容下去,必成祸患!」 「你住口!」承熙帝胸膛起伏,声音略带颤抖,「他可是你哥哥!」 苏砚嗤笑,不仅没闭嘴,还拔高了音量,「父皇非要儿臣再去追究,当年儿臣患病的真正缘由?即便物是人非,证据也都归了土,但儿臣相信,只要有心,定能寻到蛛丝马迹。」 承熙帝两肩晃了晃,颓然倒回椅背上,身型凝然如山,空洞的目光落在案头烛火上,好似瞧见了什么,慌乱别过头去,眼神躲闪,不敢再看。躁怒渐渐从他眸中散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无尽的愤恨、自责和愧疚…… 御书房叫沉默笼罩,气氛慢慢凝固,半晌,才从座上传来一声绵长的叹息:「这事,朕会妥善处理好,还你个公道。你连夜出城阻止太子,想必也乏累得紧,回去歇歇吧,明日早朝可免。」 苏砚盯着他看了会儿,慢慢叩首在地。 却迟迟不离开。 承熙帝揉捏眉心的手顿住,抬眸问他:「还有事?」 苏砚整理好衣裳,朝上行三拜大礼,目光灼灼,「儿臣对卫国公之女,爱慕已久,恳请父皇赐婚!」 承熙帝才舒缓的眉宇再次拧成麻花,「她就是个祸害!红颜祸水,还没嫁过来,就先搅得你们兄弟失和,险些阋墙,将来迟早会搅得我们大邺江山不宁!如此女子,怎能容她进我们皇家?」 苏砚笑了笑,「父皇此言差矣。国家兴亡,匹夫之责。自古江山社稷,上至朝堂战场,下至耕种行商,无不是男儿说了算,姑娘家便是再优秀,也只能埋没深闺。古往今来,但凡一将功成,即便此中有姑娘家的功劳,也从不见有人夸赞。既然功与她们无关,那日后兵败如山,也该是男儿的责任不是?推脱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实为君子所不齿。」 承熙帝一愣,想反驳,一时间又找不到好的说辞,悻悻瞥他两眼,不说话了。但见苏砚还跪在原地,纹丝不动,那口气又堵上来了。 「朕就不明白了,这天地下那么多女子,要何容貌姿色的没有?你们一个个的,怎就非吊死在她身上了?」 苏砚笑意忽然变得温柔,「心不可控,还望父皇成全。」 承熙帝冷嗤出声,还在犹豫。 苏砚主动提出一个条件,作为交换,「儿臣知晓父皇已下定决心要与夜秦开战,但因朝中暂无合适人选领兵,是以才一直拖延未决。」 他霍然抬眸,目光坚定不移,「儿臣自请领兵出征,不退夜秦,必不还朝!」 空气凝滞,唯有铜漏壶点滴不绝。 v第61章[02.08] 承熙帝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听错了,又问了一遍。 这场战,他原本是想交给卫国公去打,可偏巧前几日,因那抗旨退婚风波和胡惟潞的乌龙案,君臣间闹得颇为尴尬,且还或多或少寒了其他武将的心。眼下他还真寻不到个既有经验能力,又忠心不二的将才。 有人毛遂自荐,他自然高兴,可那人是自己儿子,那他就不大高兴了。 战场上刀剑无言,要是伤着了可怎么办? 苏砚态度却不动摇,「父皇请放心,儿臣愿在此立下军令状,至多半年,必将夜秦驱逐出云南,永无卷土重来的可能。若是败,儿臣便提头来见;若是成……」 他不说话了,只望着座上那人。 承熙帝捏着下巴思忖,将此前千丝万缕的线索一一串联起来,良久,终于恍然大悟。 敢情这小子从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赐婚倒还在其次,他其实早就有心去云南建功立业,但又担心他不在京中,太子会对那阮家女孩儿不利,故而才折腾了这么一大圈,迫使自己不得不替他看住太子,护那女孩儿周全。 还真是每一步都叫他算中了,分毫不差! 被彻彻底底摆了一道,承熙帝一阵磨牙,心底却又涌起一股久违的欣慰。 原以为,自己这个神童儿子已经废了,现在看来,竟是自己被人家给骗了。也罢,想去云南闯闯,那就去吧,他倒要看看,这小子到底还藏了多大本事。 他忍不住笑出声,抬手指着苏砚,「若是成,朕不仅会下旨赐婚,还会为你们风光大办!」 因夜里神经太过紧张,阮攸宁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次日下午。 几个负责伺候她的丫鬟在屋外急得团团转,生怕她直接睡死过去,叫王爷和世子爷知道了去,扒了她们的皮。 是以在瞧见阮攸宁睁开眼睛,打哈欠的时候,她们竟都抱头痛哭起来。 阮攸宁被这架势吓到,战战兢兢由她们引着去梳洗,小脑袋瓜慢慢拾回昨夜的记忆。 其实她夜里睡得不怎么好,噩梦不断,俱是前世与苏祉有关的事,甚至有一次还吓得尖叫大哭,把隔壁的苏砚都惊醒了。 那时候她半梦半醒,依稀只记得苏砚把她抱到怀里,细声细语地哄着,手轻轻拍抚她的背。他身上带着宿夜的寒气,像是刚从外边赶回来,她脸贴上去,有些冷,却很留恋,因为心里是暖的。 她脸颊不由发热,随手抓来一人,询问苏砚所在,那人只说他一早就出去了,也没说去哪儿,见她眼神萧瑟下来,便又补了句:「姑娘放心,王爷特特嘱咐过,说今晚一定会过来陪您。」 阮攸宁怔了一怔,四面传来偷笑声,她的脸更热了。 谁要他陪了!哼! 苏砚不在,阮羽修和柴氏兄妹还在,正聚在雪庐烤鹿肉。 鹿是阮羽修和柴景曜一块上后山打来的,就两字,新鲜!切成肉丁,拿铁钎子一穿,再架在火上一烤,香气就「滋滋」冒出来了。 阮攸宁闻着味儿过去,肉已烤好大半。 阮羽修昨夜受了点伤,不敢叫爹娘知道,恰好这山庄里的汤泉于伤势有益,便留了下来,眼下一瞧见阮攸宁就忙着打趣,笑话她今晚预备睡到几时。 柴灵萱经昨夜的事,似乎一下子长大许多。换做之前,她定是要抓住这机会仔细讥笑她一番,可目下她却什么也没说,默默将她那份鹿肉取出来,架到炉子上。 阮攸宁挑了下眉,没说什么,径直蹦到阮羽修面前,要抢他手里的肉。 「阿姐,不是我不给,是这肉已经叫我咬了一口,你瞧,牙印子还在上头呢。」 阮羽指给她看,被她嫌弃地推开。 可她一天没吃东西,肚里早就唱起空城计,离自己那份鹿肉出锅还有些时候,这可如何是好?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捺下嘴角。 眼前突然递过来一根铁钎子,上头鹿肉烤得外焦里嫩,淌着酱汁,她沾一眼就唇齿生津。 「烤多了,我吃不完。」柴景曜目不斜视,冷冷道。 阮攸宁简直要怀疑今天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这人竟会给她吃的?别是下|毒了吧…… 「放心,我没吃过。」柴景曜不耐烦地晃了晃手,还是没看她。 阮攸宁本想很有骨气地拒绝,奈何肚子实在太饿,鹿肉敌人的杀伤力又太强,她节节败退,道了声谢,转头大快朵颐。 柴景曜专心致志地守着他的炉子,时而把火催旺,时而又歇下,素来紧绷如弦的唇角微不可见地扬起,女孩儿吃得越欢,他笑意就越明显。 余光瞥见她嘴边沾了点酱汁,他下意识伸手想帮她擦,她却突然转身走了。 「王爷,你回来啦!」 苏砚笑立阶下,看着灰蒙中唯一的一团彩色向自己奔来,心里春暖花开。 「你还没吃东西呢吧。」阮攸宁把自己没碰过的鹿肉仔细放到碟上,端给他。 苏砚留意到柴景曜睇来的不善眼神,心下顿时了然,微微一笑,将碟子递给身后的阿渔,让他垫垫肚子。 「王爷不饿吗?」 阮攸宁一脸茫然,忽见他抬手轻擦过自己嘴角,收回去,盯着拇指看了会,笑道:「酱汁虽助味,却不是多多益善。使用太过,反而会阻止肉糜本身的清香。」 阮攸宁没明白他在说什么,柴景曜却已皱起眉,不屑地哼道:「听王爷话里的意思,倒是个行家,不如就露一手,让我们开开眼?」 因他自小就喜与好友结伴去山上打猎,在烤炙猎物上很有心得。论谋略,他自认赢不过苏砚,但若要论这些偏门手艺,他自诩能更胜一筹。 阮羽修听闻苏砚要下厨,忍不住吞了口唾沫,一面撺掇,一面夸耀。 柴灵萱却不服,在他们云南,便是最一流的厨子也称赞哥哥的手艺,她可不信,这么个清秀的王爷,能比他哥哥还厉害? 但很快,她就全信了。 v第62章[02.08] 不仅相信,还成了席间吃的最多的那个,见柴景曜面前还满满一碟没动过,扮巧弄乖地向他讨要。 柴景曜本就不怎么白皙的脸,现在更黑了,把碟子一推,起身就走,转出大门前,最后往炉子边上偷瞥了眼。 一个悠哉悠哉地翻动铁钎子,另一个就站在边上帮忙打下手,时而拿帕子帮他揩汗,亲密得像风雨同舟了几十年的老夫妻。 他左边胸膛无端有些刺痛,像是霍然被人剜走一块肉,摇头自嘲一笑,垂了眼睫,掩住所有凄色,默默走远。 又过了会儿,天际染墨,弦月牵着星子悠然赶来。 柴灵萱和阮羽修亦吃饱喝足,拍着肚皮,心满意足地离去,偌大雪庐只剩他们二人,瞬间就旷静下来。 火苗窝在炉子里毕毕剥剥,忽明忽暗,阮攸宁的心,亦跟着不停晃动,抬眸偷瞄,惊见苏砚也在看她,好像还盯了许久,心一下闹腾开,忙低头,佯装还在吃肉。 「过几日,我要带兵出征。」 清隽的声音徐徐刮过耳畔,阮攸宁睫尖颤了颤,蹭的抬头望向他。 「去云南么?」 苏砚点点头,但见她怔了片刻,一双羽睫慢慢搭拢下,又忽的抬起,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小脑袋恹恹垂下,像个戳破了气的球。 苏砚只当她在担心婚事,便宽慰道:「父皇已经答应赐婚,我不在的时候,他自会约束好东宫,不叫你出事,莫怕。」 阮攸宁更窘迫了,她哪里是在担心这个,分明是、是……夜秦狡诈,连爹爹都没法从他们那讨到好处,他会不会出事啊?前世爹爹走了一年多,才叫夜秦俯首称臣,他又要走多久? 她胸口钝钝地疼,吸了吸鼻子,勉强咧起一丝笑。 「王爷,你、你会平安回来的,对吗?」 苏砚心疼不已,行至她身边,欲揽她入怀,手抬到一半,慢慢攥紧拳,又停住了。 阮攸宁眼睁睁看着那只手被他收回去,眸子黯然失色,带着哭腔哽咽道:「王爷,您若是不喜欢我,大可不必娶我,当真不要紧的。」 苏砚一下睁圆眼。 阮攸宁抬眸凝睇于他,眼眶渐红,浓睫脆生生的,几乎兜不住里头晶莹。 「我想明白了,这事是我不对。您于我们阮家有恩,我若是仗着您心善,就硬逼着您娶一个不喜欢的人,还连累您被太子殿下记恨,实在是忘恩负义,对您不公平……」 她声音变小,渐渐为啜泣声取代。 苏砚垂眸看她,心如刀绞。 她果然还是信不过自己,就像心里有道紧闭的大门,一直拒绝他进来。原以为经历了这许多,她至少会给自己敞开一小道缝,没想到还是这样。 真是个狠心的小丫头。 垂在两侧的手捏成拳,手背青筋凸迸,倏尔又松落。 也罢,来日方长,她总会明白的。 阮攸宁逐渐止泣,寒风从窗外扑入,吹得她脸上直起鸡皮疙瘩,抬手欲擦泪,一片柔软先一步抚来。她抬眸,但见苏砚眉眼温柔地替自己揩泪。 「等我回来,我们便大婚。」 阮攸宁怔了一怔,张嘴欲言,他却抬起一指,轻轻抵住她的唇,将所有自己不愿听的话都封堵住。 「你没有强迫我,我亦没有不愿意。吾心安处,是攸宁。」 窗外飘起了今年第一场雪,纷纷扬扬,砭人肌骨。阮攸宁望着他,只觉四面鸟语花香。 一场大雪过后,天地皆白,整座帝京都埋在皑皑白雪下,万里冰封,俨然一座雪城。 好在山庄地下有汤泉经过,四季如春,花开不败,雪花落在地面上,只须臾功夫便消融成水。庄子里也因此有了这么一种奇景——屋顶乌瓦叫白雪盖得严严实实,檐下还倒挂着长短不一的冰棱,可院子里却是姹紫嫣红开遍,蜂环蝶绕,馥郁芬芳。 柴灵萱虽贵为郡主,但却从未出过云南,更没看过雪,一大早便起来,拉着柴景曜要去庄子外头打雪仗,上蹿下跳,像一只四下飞舞的花蝴蝶。 柴景曜兴致阑珊,又不舍叫妹妹失望,便叫来阮羽修,让他陪着去,自己则回屋继续翻看兵书。 陛下目今虽还没下明旨,但苏砚已告知于他,大邺不日便会派兵南下,征讨夜秦,而这领兵之人便是苏砚自己,到时候他会向陛下请旨,让自己做个参将,随军一道回云南平乱。 等大破敌军之后,想必陛下对他们云南王府应也能放心,到那时他再来接妹妹回去,陛下不会不允。眼下时间紧迫,他且得抓紧,提前做准备。 途中,他不自觉就拐到了阮攸宁住的厢房,不自然地垂首,加快步子,可眼梢还是自作主张地瞟过去,顺着竹帘半卷的窗子偷望进去。 窗台上摆着一个青花缠枝花瓶,里头娉娉婷婷插着一株红梅,是早间苏砚出门前,亲手帮她从枝头折下,赠予她的,她竟这么快就供养起来了? 他双眸由不得暗下,但还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拐弯离去。 厢房内,阮攸宁天生畏寒,入了冬,人也越发懒散,正抱着汤婆子坐在熏笼上翻看话本子,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窗前红梅,想起苏砚昨夜的剖白,心里暖洋洋的,跟晒了太阳似的。再望一眼窗外墙头白雪,脑袋瓜里忽然冒出这样一句。 「吹落廊花红一点,回首人间白半城。」 这话她只瞧见过一遍,也记不清究竟是在哪本书上读到的,却无端印象深刻。明明是句颇为伤感的诗,可如今想来,若是身边有个贴心人陪伴,一道回首,便是人间当真白了半城又何妨? 窗外,几个婢女正忙着扫地,竹枝「唰唰」刮过地面,不时飘来几声说话之音。 早先被陛下指派来伺候她的那批宫人,昨日就已全部被苏砚打发走,而今这批,全都是他从鄂王府带来的。陛下消息灵通,自然知道这事,但也没多说什么,大概是默许解除了她的禁足令,约莫再有两日,她就能和阿弟一道回家去。 昨日,她往家中去了封信报平安,今日便得了回信,字里行间满满都是爹爹和阿娘的喜悦,但也有一丝不大好的苗头——爹爹自打从诏狱回来后,便一直闲赋在家,再未上过朝。与夜秦大战在即,陛下也丝毫没召爹爹入宫,征询建议的意思。 似乎是那程方舟还死咬着爹爹不放,口口声声说自己有证据,能证明爹爹与昭云十八骑暗通款曲。陛下如今不待见他,他却不放弃,总变着法儿给陛下吹耳风,叫陛下始终不敢对爹爹彻底放心。 他这么自信,莫非手里头还藏着底牌没有亮出来,预备等一个恰当的时机,将阮家一锅端了? 阮攸宁眉心折起一道痕,长叹口气。 v第63章[02.08] 当然,最令她头疼不已的还是苏祉。 据说,昨日陛下领着太医和一队亲兵,亲自去东宫探望苏祉的伤势,连早朝都免了,从白天一直折腾到晚上,临走的时候,带走了太医,也带走了冯骥,和东宫一票宫人内侍,只留下了太子妃和方延林,以及自己的那队亲兵。 铁胄银盔,里里外外将东宫围了个严实,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表面上只称,是太子身染重病,急需静养,为防宵小鼠辈作祟,除了近身之人外,闲杂人等都不许打搅。 而当晚,陛下又秘密把叶秉坤召进宫叙话。二人说了许久,叶少傅当时就摘了官帽,以年迈体衰为由,请求告老还乡,陛下一劝再劝,终还是叹息着准奏。 还是据说,叶秉坤从御书房出来后,面白如纸,走路一摇三晃,险些叫台阶绊倒,还是随从搀扶着回去的。 短短一夜间,朝廷便发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家明面上缄口不谈,但心底都跟明镜似的。一时间,别说是东宫幕僚,就连太子妃母家郑家,都夹起尾巴,喘气儿都带着小心。 阮攸宁能猜出来,这一切,是苏砚在为自己离京后,保她不受苏祉迫害而下的苦心。这个被她死皮赖脸「诓骗」来的夫婿,真是处处都替她想在前头,只是……自己又能为他做点什么呢? 她拿书敲敲脑壳,心虚地发起愁来。 想着想着,那天晚上方延林带苏祉离开前,看向自己的最后一眼,就跃然至脑海中,叫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 冥冥之中,她总觉这个自小陪在苏祉身边,唯一一个能无条件得到他全身心信任的内侍,似乎对她敌意不小。可就算从前世掰扯起,除了被药瞎双眼的事,自己跟他并无任何交集,怎会如此? 她百思不得其解。 窗外拢起大片云翳,黑压压盖在天顶之上。阮攸宁眯眼望去,心底亦搅起阵阵不安。 或许有些事,远比她知道得还要复杂。 三日后,征讨夜秦的檄文正式下来,公诸四海。苏砚奉旨点兵,除了云南王世子外,还破格提拔了一位文人白衣,名唤梁珩。承熙帝本有几分犹豫,但见苏砚胸有成竹,他莫名也有了底气,忖了忖,准奏了。 苏砚开始为战事忙碌,阮攸宁等人也获旨,得以从温泉山庄回来。 柴景曜未免尴尬,有意错开时间,想等阮家姐弟先回去后,自己再动身带妹妹走。可柴灵萱不知怎的,非要与阮攸宁一道回,若是不应,她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哭,死缠烂打。柴景曜心中纳罕,前几日也不见她与阮攸宁要好,怎的突然这样了? 他想不明白的问题,阮攸宁但觉有了答案。 她同柴灵萱同坐一辆马车,阮羽修和柴景曜骑马走在前头。一路上,柴灵萱总有意无意地掀开车帘角,偷摸往外瞧。 阮攸宁原以为她是在看外边风景,可不想她看着看着,一张白玉小脸竟慢慢泛起红霞,双眼含波,时而亮起,时而暗淡,肉嘟嘟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裙绦,分明是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 她惊喜地挑了下眉,仍假装在闭目养神,偷偷掀开一丝眼皮,顺着柴灵萱的视线看去。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柴灵萱目光的终点,竟是自己的阿弟,阮羽修! 阮攸宁险些惊叫出声,怀疑自己看错了,但转念一想,那夜苏祉派杀手过来时,是阿弟先舍命保她们平安,身上挂的彩,也多是为救柴灵萱。虽然她坚信,阿弟救人,完全是出于男儿责任,并无任何非分之想,但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小郡主来说,就不一定了。 她正琢磨得起劲,耳边忽炸起一声雷鸣。 「停车停车!」 柴灵萱气鼓脸颊,捏着小拳,边敲车壁边扯着嗓子喊。不等马车停稳,她就踹开车门跳下去。阮攸宁没闹明白她为何性情突变,一头雾水地跟着下去。 「萱儿,怎的了?」 柴景曜见妹妹五官紧绷,以为她又跟阮攸宁拌嘴了,匆匆跳下马去询问。 哪知小丫头看也不看他一眼,甚至还嫌他挡路,一把推开他,自顾自风风火火朝前去,停在阮羽修马前,指着他鼻子吼道:「你!下来!」 阮羽修挑起高低眉,「啊」了声,没反应。 柴灵萱抱臂哼道:「怎的,本郡主要征用你的马,你敢不从?」 阮羽修好似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说征用就征用?凭什么?」 「凭我!我、我……」 柴灵萱忽然结巴上,眼睫忽闪着垂拢下。阳光微微透过她白皙的耳垂,像胭脂涂在雪团子上,一点点染上绯红。偷偷瞄一眼马上少年,脸也跟着红了。 柴景曜素日虽疼爱这个妹妹,但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知道她在无理取闹,沉眉哼了口气,上前劝拦。可柴灵萱抓住缰绳,死活就是不肯放手。柴景曜脸色越发难看,忍不住说了几句重话。小丫头一愣,咬紧下唇,巴巴望住他,眼眶渐红。 两个大老爷们俱都愣住,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阮攸宁倒是看出了点门道。 阿弟怀里头挂着几个香囊,是方才路边几个姑娘新抛给他的。她这个弟弟,性子是古怪了点,但那张脸还是很能唬人的。想必柴灵萱就是被这些暗送秋波的姑娘家给气到了吧。 她忍住笑意,「阿弟,郡主她在马车里坐久了,闷得慌,想出来骑马。你一个大男人,跟一个小姑娘较什么劲,还不快把马让给人家。」 阮羽修一脸委屈,不想下来,被她瞪了一眼后,才不情不愿地把马交出去。柴灵萱动作倒快,接过缰绳就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反甩给他一脸土。柴景曜一脸赧然,拱手同他道歉,亦上马追去。 阮羽修无端吃了一嘴巴土,肚里一顿气,愤愤把香囊掼在地上,「今儿是怎么了?好端端走在路上,莫名其妙被人拿这劳什子砸脑门也就算了,马还莫名其妙给人抢了?阿姐,我是不是犯小人了?」 阮攸宁眨眨眼,同他两道真诚无邪的目光互视了会儿,低头看了看香囊,又望了眼柴灵萱离开的方向,忍不住耷拉下眉毛,轻叹了声:「任重,而道远啊。」 「什么?」阮羽修更懵了,欲追问出个所以然,路边几个村妇的窃窃私语又随风飘来。 「那个就是卫国公的女儿,都许配人了,还把咱们太子爷迷得七荤八素,宁可放火烧山,也要把人抢过来。」 「还不止呢!我听说她还跟鄂王爷纠缠不清,两人在回京路上就遇到了,同住一个屋檐下,指定是有了首尾,才非要跟程家退亲。你瞧鄂王爷如今的权势,等他打胜仗回来,只怕连太子爷都要让他三分,难怪人家没瞧上太子爷,原是如意算盘都打好了,要做鄂王妃,攀高枝儿呢!」 阮羽修的脸一下拉得老长,抡着拳头把她们呵斥走,还不解气,想追上去继续算账。阮攸宁拉住他,摇头道不可。 如今他们阮家还没从风口浪尖上下来,不可再横生事端。其他话她倒是没放在心上,只是……她们是怎么知道,自己和苏砚同住在京外别院的事的? 阿娘早早就把事情压下不声张,知道此事的人,除了他们阮家自己人外,就只有苏砚和苏祉。 肯定不是苏砚,但也不可能是苏祉,他这人寻仇的方法向来简单直接,从来没耐心用这种钝刀割肉的方法。 那就只可能是自家出了内鬼。 究竟会是谁呢? v第64章[02.08] 二人回到家中,阮光霁和程氏早已在正堂等候多时。四人虽说只分别了几日,却有种别过三秋之感,难得有空聚在一块说话,心中既欢喜,又怅然。 阮光霁见阮羽修几次张嘴,但都欲言又止,便笑问他何事。阮羽修攥了攥拳,似下了很大决心,起身行至正中,噗通跪下,「父亲母亲在上,儿子有一请求,想同您二老商量。」 阮光霁和程氏互觑一眼,皆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见儿子脸上是少有的庄重,便都郑重了神色,让他细说。 阮羽修先磕了三个响头,方才开口:「儿子想随同这次大军一块,去云南讨伐夜秦!」 此言一出,堂内瞬间悄无声息。 阮攸宁正端着茶盏子喝茶,差点呛到。 前世与夜秦的这场战,因是爹爹领兵的缘故,阿弟本是不愿出去,在爹爹额耳提面命下,才不得不去,最后还伤到了右手手筋。这回好不容易逃过一劫,他怎么还上赶子求着去了? 程氏扯着帕子,纠结肠腹。 她打心底是不大乐意儿子去遭这份罪的。从前,他喜在校场同将士们打打闹闹也就罢了,左右大家手底下都有分寸,不会真闹出事。但战场不一样,刀枪无眼,敌军可不会顾及他这卫国公世子的身份,而心慈手软。 但儿子毕竟是将门之后,倘若一直不上沙场历练,也说不过去。她拿不定主意,惴惴地看向自己的丈夫。 阮光霁一直盯着阮羽修,拧着眉头,双目中思绪纷繁,喘息沉沉,唇上胡须细细颤抖,却始终没开口。 阮羽修被看得后背发毛,强自镇定下来,亦如此回视他。半晌,终于听到他蹦出一句:「说说吧,为何想去?战场可非儿戏,倘若你只是好奇,想玩玩,为父劝你还是算了。」 「儿子是认真的!」 阮羽修深吸一口气,朗声道:「似我们这类世家望族,一朝败落,多是因子侄不肖。阿姐曾说过,唯有儿子先立起来,咱们卫国公府才能在帝京立足。阮家世代都是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忠烈,儿子虽不学无术,但也不想拖老祖宗们的后腿!」 他边说,边再次向上叩首,双目灼灼。 阮攸宁心中一动,鼻子有些发酸。程氏望着自己的儿子,脸还是那张脸,她却突然间仿佛不认识了似的,眼眶湿热,赶紧拿帕子摁了摁。 阮光霁起身走到他面前,亲手将他扶起来。大手触及儿子结实宽广的肩膀,用力捏了捏,目光上移,落在他脸上,视线中忽然泛起水雾。 记忆中,儿子一直瘦瘦小小,跟个瘟鸡崽子似的,时刻都需要他来保护。岁月不居,如白驹过隙,当初那个孱弱不堪的臭小子,现在竟然已经长得比他还高、还壮,而自己却慢慢枯瘦成老木,需要他来保护。 阮光霁眉宇松开,紧抿的唇线难得撬起一丝笑,「吾儿英武,乃为父之幸!明日为父就进宫请旨,让你随鄂王一道出征,替爹爹收拾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夜秦蛮子!」 阮羽修兴奋不已,摸着后脑勺,半天才想起要回答:「儿子定不负父亲所托!」 一家人才团聚,又要分开,程氏心中百般不舍,但又骄傲不已,拉着一双儿女说了好些话,待到昏黄时分,还亲自下厨,做了几样拿手小菜,为儿子践行。 翌日,命阮羽修随军出征的旨意就传到了鄂王府。 苏砚颇为意外,想起那日在别院时,阮羽修说的那番话。他本还只当他是少年意气,随口说说,没想到他竟真做到了。眼下帝京这些权贵子弟中,还能出一个似这般有抱负的人,实为不易。 不愧是那丫头的弟弟,跟她一样有骨气。 那……既然弟弟要出征,姐姐应当会去送行吧…… 他托腮,望了眼窗外月光,眼里慢慢笼聚起一层光。 日子跟赶大车似的忽忽而过,承熙十六年十一月初九,天光初白,宣德门外号角声声,数万大军磨盾草檄,列阵于此,翘首等待主帅祭旗。 阮攸宁代替爹爹和阿娘出来送阮羽修出征,一壁往他怀里塞东西,一壁嘱咐他万事小心,一切都要听从上头指示,千万不可像在京中那样,由着性子莽撞胡来。 阮羽修瞥了眼军列,心不在焉地「嗯嗯」应着,「阿姐,我是去云南打仗,又不是去游玩,带这么多东西没用。」 他一股脑儿将包裹都推回滴翠手中,提了靠在墙边的枪,转身要走。 「诶,怎么就用不上了?云南那么远,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多备些东西总没坏处。」阮攸宁说着就垂了眼睫,「还不知道要去多久,万一、万一……」 万一回不来了,或者缺胳膊少腿,那可怎么办?这一世,可没有爹爹在旁护着阿弟了。 「不会有万一的。」 身后传来一声清越的嗓音,坚定有力,阮攸宁一震,木讷转头。 此时,朝阳恰好从天际跃起,于青白色的天光中陡然倾倒出大片色彩,绯红橙金,翻滚云端。 她忍不住眯了眯眼,抬手挡在额前,但见有一清瘦身影,铠甲莹莹,从天地绚烂交界处款款行来。面目仍旧温润,被一身戎装衬托得更兼几分轩昂。 「王爷。」 阮攸宁扑簌着眼睫,低头草草福了个礼。苏砚微微颔首,目光只从她身上匆忙滑过,并未做太多停留,只是视线相接的瞬间,二人的嘴角俱都是上扬的。 阮羽修心宽,没瞧出有何异样,拍着胸脯得意道:「阿姐你瞧,王爷都说不会有事了,你就别杞人忧天,赶紧回去吧,莫要冻着。」 阮攸宁扭捏了一下,没挪步。 「阿姐,你怎的还不放心?都说没事了,你就回去吧。」 阮羽修开始推她,结果推着推着,自己就被阿渔推走了。 「世子爷,下头好像在点名,迟了可是要挨罚的,我陪您过去一趟吧。」阿渔笑眯眯地勾住他的腰,回头又朝滴翠使了个眼色。滴翠很快明白了,将包裹往阮攸宁怀里一塞,眨眨眼,溜之大吉。 不消多久,这里就是剩下阮攸宁和苏砚二人。 自山庄一别,他们就再没见过面,眼下再见,却又代表着离别,阮攸宁心里空落落,想开心也开心不起来,不自觉叹了口气。 苏砚垂眸,不见那朝思暮想的娇面,唯有一片螓首恹恹垂着。他由不得宽慰道:「此一去,至多半年便可归。你弟弟,我自会替你照拂,不会让他出事,你且放心。」 简简单单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似乎比任何承诺都能叫她安心。阮攸宁松了口气,担忧才下眉头,又上心头,「那你呢?」 她霍然抬头,一双杏眼清丽丽地把他望住,「你会有事吗?」说完,她忽然想起什么,手伸进包裹中,掏了半天,摸一团毛茸茸的物什,忐忑又期待地递过去。 苏砚眼波一荡,接过来细看。 v第65章[02.08] 是一双极其普通的厚绒护膝,针脚也算不得好,像是熬夜赶工做出来的,叠得整整齐齐,绒布角落各还绣着几个小字。 平安、如意。 「入冬了,听说王爷您受不得寒,我就做了这个。我其实……不大擅长这些,做得不好,王爷莫取笑。」 苏砚的心瞬间柔软得不像样,眼神温柔得能掐出水。 其实,他们此番行军目的是云南,即使入冬也算不得冷,应当用不上。小丫头光惦记他的身子,竟忘了这点。 但他不仅不会笑话她,反而还种想将她拥入怀抱的冲动。 「我能……抱抱你么?」 顶上忽然飘来这么一句话,语气透着卑微,阮攸宁愣了一愣,昂首撞见他眼中,欲望与克制交织。 她一下明白过来,他大概还很在意那晚被自己推开的事,明明是个王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是直接开口,她定然不敢拒绝。可他还是把姿态放得这么低,宁可强忍着让自己难受,也不想把痛苦强加于她,这应当就是他与苏祉最大的不同吧。 阮攸宁心头涌起暖暖的甜,很大度地张开双臂,一把熊抱上去,「这样行吗?」 呃,好像……不太行。 苏砚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半天才想明白究竟是哪里不对。他是想抱人,而不是像个木头似的被人抱住。 他一小下一小下地,把自己那双被她紧紧箍住的双手抽出来,虚虚环住她不堪一捻的柳腰,见她不反抗,这才慢慢施力,将她完全搂入怀中。 鼻尖擦过她鬓边,便有似有若无的馨香盈来。他喉结微不可见的动了下,在一片灿烂金芒中,静静阖上眸,享受这偷来的片刻温存。 渐渐,号角声转疾,他也该走了。 「有你等,我必定平安。」 腰间力道松下的同时,耳畔响起这么一句话。 阮攸宁慢慢睁开眼,下意识要抬头,额前蓦地擦过一小片湿软,蜻蜓点水般,恍惚只是错觉。 她抬手去摸,苏砚朝她笑了一笑,最后捏了捏她的手,转身远去。疾风吹动旌旗,所有承诺都化在猎猎风声中,却吹不散。 他一定会回来的,很快就会回来。 阮攸宁吸了吸鼻子,圆睁着眼,目送那挺拔身影,消失在锦灿霞光中,直到大军在远方化作一线,再看不见,她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回走。 后边有人唤她名字,她转头,却见阿渔急吼吼地朝她跑来,抹了把额汗,递上一封信。信封上没有落款,但她一眼就认出来,是苏砚的字。 人才走,就给她写信了? 她有些想笑,又迫不及待地拆开看,心窝突突乱跳,好似揣了只兔子在怀。 可等她看完后,所有的笑意便都荡然无存。 阮攸宁一把揉了信,沉眸忖了忖,立马打道回家,一进门就拉着阮光霁直奔书房。父女二人交谈了许久,直到程氏来催午饭,方才拉长着脸出来。 是夜亥时初,月朗星稀,夜色如墨染般深浓,卫国公府上下灯火阑珊,只各处门房还掌着灯,里头鼾声如雷。 阮光霁悄声从房中探出头,四下瞧了眼,确认没人才敢出来,借着些微月光穿过长廊,进了祠堂。 窗内晕开一点豆大柔光,将男人高大身影清楚地描绘在窗纸上。 今夜无风,祠堂外的一处花丛「簌簌」作响,抖落几片残花。 月光朦胧,隐约映出一人猫腰从花间蹿出,蹑手蹑脚地扒着窗棂,伸出一根纤指,在窗纸上捅了个小洞,眯眼往里看。 但见祠堂内,横六丈竖三丈共八层的高台香案上,阮氏先祖牌位林立。阮光霁先从香夹中取过三支香,点上火,插在香炉之中。 三抹青烟袅袅升起,阮光霁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拜礼,紧接着便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的牌位,不动了。 窗外人等得有些不耐烦,眼皮子打架,预备要走。眼睫一霎的功夫,就听里头传来一声机括开启的闷响。那人心头一惊,忙睁圆双眼,再次看去。只见那宽广的香案霍然从正中笔直劈开一道口,「吱呀」向两侧移开,露出内里一个隐蔽牌位。 因男人身形高大,跪着便挡住了大半视线,那人只能瞧见暗格中的半副乾坤——打头是一个「昭」字,「昭昭如日月之明」的昭,也是昭云的昭。 而牌位旁边,则是一个沉香金丝楠木匣子,四角包金镶玉。单论这匣子,就已是万金难求,想那里头所装之物的价值,更是不容小觑。 窗外人欣喜若狂,捂住口鼻,把所有喜悦都无声宣泄出来,幸灾乐祸般地勾了勾唇角,转身摸黑走了。 次日,自苏砚走后,帝京街头巷尾关于他和阮攸宁的传闻就甚嚣尘上,多是在说那阮家姑娘自恃美貌,举止颇为放荡。 无论流言闹得多凶,卫国公府内的日子还照常过。只是世子爷住的院子平日最是吵闹,目今突然冷清下来,大家一时还不大适应。 临近年关,天一日冷似一日,阮攸宁早起去向爹娘请过安,就回到房中,窝回到床上不动弹。时而翻翻话本子,时而捧着绣绷划拉两针,思绪随目光飘出南边那扇小窗,落在一枝将开未开的红梅上。 清风拂过,花枝轻颤,抖落几缕薄雪。 滴翠从屋外进来,先去炉子旁,揭开上头铜罩,拿灰锹将里头的银丝炭重新埋了一遍,搁上两块素香,将铜罩盖回去,往阮攸宁身边移了移。 「姑娘,您也是的,一面嚷着冷,一面还非要开窗户。」 见她没反应,滴翠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忍俊不禁,「姑娘快别看了,这窗子的确是朝南的不假,可帝京和云南中间,隔了不知多少门窗,你哪里瞧得见?」 阮攸宁嘟着嘴,白她一眼,举起书卷喃喃:「我是在担心阿弟有没有吃苦头。」 滴翠「是是是」地应着,将方才去二房送衣料时瞧见的事告诉她。阮攸宁意味深长的「嗯」了声,眼珠子吱溜一转,嘴角慢慢扬起。 这夜,又是亥时左右,阮光霁又去了祠堂。 那人又跟着扒在窗外偷窥,试图寻出里头的机括,可依旧是一个错目的功夫,只看见香案打开,却没看见是如何打开的,正懊丧之际,阮光霁有了新动作。他将暗格里的牌位和匣子取出,悄声出门。 那人一惊,原地转了一圈,忙找地方躲起来,手指偷偷拨开挡在眼前的花枝,继续打量。 v第66章[02.12] 但见阮光霁抹黑行到角落的一株榕树下,拿锹子刨出一坑,将牌位和匣子一并埋进去,填好土踩实,四下溜了眼,疾步走了。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外,那人才从花树后头出来,小跑着去了榕树下,拿鞋子拂了拂面上新翻过的土,捡起石头子在树杆上做了个标记,也跟着匆匆离开。 到了第二日,外头的闲言碎语开始变成阮家姑娘不得陛下喜爱,日后只怕连个寻常官宦人家都嫁不得,而一墙之隔的卫国公府上下依旧风平浪静。 因临近年关,程氏开始着人采买年货,装扮府邸。阮光霁照例早起练拳,随后就回到屋里翻阅兵书。阮攸宁则还是老样子,天越冷,她就越不爱动弹,窝在床上,状似要睡上一整个冬天。只有滴翠进来时,她才会揉着眼睛,清醒片刻。 如此又是一日,夜色四垂,帝京上下华灯俱歇,便是早间最热闹的西市,此刻也空荡无一人。 卫国公府内,因今晚的天格外冷,值房的门子手捧酒坛,只一口烈酒下去,身子顿时暖烘烘。可还没咂摸出味道,脑袋瓜就跟着发热,两腿颤颤走两步,人就轰然倒地。 后头树影幢幢,慢慢出来一人,身上罩着件纯黑的斗篷,大兜帽将脸遮挡得严严实实,怀里还揣着什么东西。上前先踹了踹倒在地上的人,确定他已睡着,从他腰间摸出钥匙,左右张望两眼,赶紧跑去开门。 大约是太紧张,手一直在抖,几次都对不准锁眼。悦耳的「咯吱」声响起,紧绷的斗篷蓦地松了许多。脸上笑容随大门敞开而一块扬起,也随门口一排人的出现而瞬间凝固在唇角。 打首的张七捧出一贯谦和的笑,上去叉手见礼,「二姑娘,老爷有情。」 正堂。 孟夫人白日里回娘家打了一整天的牌,也输了一整天,把女儿新得的那只玉簪子都赔了进去。回家后,她因心虚,早早就上床睡觉,免得见到女儿不知该说什么。 美梦才做到自己穿金戴银,回卫国公府探亲,而长房已败落得喝不上粥时,她就被人推醒,强行拖去了正堂。 阮光霁和程氏端坐上首紫檀木榻,阮攸宁坐在旁边的交椅上,而堂屋当中则跪着一团黑影,在细细打颤。 孟夫人盯着觑了会儿,越瞧越眼熟,绕到前头一看,果然是自己女儿阮仪芳!一张小脸煞白,唇瓣抖个不停,像是受了什么惊吓。 孟夫人怔了怔,以为是这几日,自己回娘家走亲戚,添油加醋地将阮攸宁的那些花花事儿说出去的事,叫长房两位知道,不好抓她,便拿她女儿撒气。 见女儿这模样,她心里头又疼又虚,咬了咬牙,赔笑道:「这大半夜的,大哥大嫂这是做什么?我知道,这几日外头的话传得是难听了些,不过都是些没根没据的话,听听也就过去了。」 「我娘家那些人,嘴巴就是碎,我不过随口提了两句,就叫她们传成那样。闹得人尽皆知,毁了阿鸾名声,我也不想的。」 四面目光齐齐聚到她身上,带着惊愕与愤怒,就连女儿仰面望来,脸上都露出了几分不可思议。 孟夫人心头一惊,难不成不是为了这事? 屋内气氛凝固,半晌,阮光霁才冷哼了一声,「二弟还真是娶了位好媳妇,生了个好女儿啊!」 孟夫人扑通跪地,一劲儿道歉,面前忽的落下个包裹,折起的纹路里还夹着几点土。 「婶婶放心,您的那件事,咱们今日暂且不提,先说说二妹妹的事。」 清清冷冷的声音落下来,阮仪芳旋即一颤。孟夫人还有些摸不着头脑,出于本能,还是将女儿护在身后,阴阳怪气道:「长辈们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阮光霁当时就把这话顶了回去,「怎的?这是我家,她是我女儿,怎就没她说话的份了?」 孟夫人缩了下脖子,气势变弱,「大哥瞧您这话说的,什么一家人两家人,咱们不都是阮家人么?」 「呵,阮家人?」阮光霁喝了口茶压火,「我看你们都快成程家人了!胳膊肘往外拐,都敢给那锦衣卫通风报信儿,反过来害我了!」 孟夫人大惊失色,「这这这又是哪儿的话?是不是哪个下人在大哥面前胡乱嚼的舌根?」 阮攸宁哼笑,从滴翠手里拿来信,扬了扬,「上回爹爹蒙冤进了诏狱,鄂王殿下仗义出手,帮我们查了下事情始末。结果就发现……」 她有意顿了顿,但见阮仪芳抖得越发厉害,冷笑了下,将信掷到她母女面前,「就发现竟是二妹妹私底下与那程俊驰往来,给他做眼线,帮着坑害爹爹!」 孟夫人猛然回头,瞪圆眼睛,错愕地看向阮仪芳。 阮仪芳心虚地不敢抬头,手指死死抠着地砖缝隙,抿唇半句不言。 孟夫人一下就明白了。 女儿从芷园回来后,就一直在夸那程家公子好,她也没当回事。后来那程俊驰又常常来邀女儿出门游玩,她也没当回事。多认识个人,以后就多条路子,更何况是这么个权臣之子,她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 可她万万没想到,最后竟是这样! 「阿鸾是不是哪里弄错了?你妹妹她天生胆小,怎敢做这些?」她干笑几声,试图再挣扎一下。 「弄错了?」阮光霁嗤笑出声,指着地上的包裹道,「那这个又该怎么解释?头先我也想过,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就摆了个局试探试探,可结果呢?呵!」 他一辈子在沙场拼杀,想害他的人多如牛毛,可他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被自家人从背后捅刀。 他盯着烛火,叹了口气,招来冬荣吩咐道:「去备一辆马车,明日一早,就送她们回泉州。」 阮仪芳霍然抬头,眼睛瞪到最大,连连磕起头来,「求叔叔饶我这次,我再也不敢了,您千万别把我送走,求您了!我就算死,也不能离开帝京!」 阮光霁竖眉瞪她,「怎的?你如今还嫌弃上泉州了?作出这等事,还想着留在帝京?笑话!」 阮仪芳涕泗横流,两手搁在膝前,慢慢攥拳,似下了很大决心,深吸一口气道:「我怀了程俊驰的孩子!」 一瞬的静默,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瞠目结舌,动弹不得。 「你、你你说什么!」孟夫人惊跳起来,捶着胸口,扑上去要打她,「你个不要脸的东西!我今日不打死你!」 丫鬟小厮忙上去拦,几个人合力,方才架开她。 程氏心中虽恶心,但还是劝道:「事情都出了,你再打她有何用?若真闹得一尸两命,你肠子不都得悔青了?」 阮仪芳仿佛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膝行至程氏旁边,扯住她裙角求道:「婶婶,您救救我吧。程大人说,只有我帮他做事,他才肯答应让我进门。已经两个月了,再有几日,我这肚子就真遮掩不住了。婶婶您也是程家人,难道就能忍心看着程家血脉就这么白白断送么?」 程氏反问:「依你的意思,我还得为你做下的丑事,腆着脸回娘家求情?」 阮仪芳摸了下肚子,「不是为我,是为程家骨血。这事真要传出去,对阮家也不好,哥哥的声誉倒在其次,要是连累姐姐,那可就糟了!只有让我进了程家大门,才能把这事圆过去。婶婶您大人有大量,就帮我这一回吧!」 程氏胸膛剧烈起伏,望着阮仪芳满眼无辜地跪在地上,绕是她平时鲜少动怒,此刻也磨起了牙。 v第67章[02.12] 敢请这人什么都盘算好了,竟敢拿她女儿的名声来威胁她! 她把裙角冷冷从她手中拽回:「我也是程家骨血,阿鸾和羽修亦是程家骨血。我凭什么为了你,去委屈我的儿女?」 话虽这么说,但事情还不能就这么简单地办了。 她忖了忖,转头去跟阮光霁商量:「人是一定要送回泉州的。但毕竟肚里头还有一个,路上万一闹出事也不好。不如就先送到庄子里,等孩子顺利生下来,出了月子再一块送回去也不迟。」 阮光霁喉咙里像含了只苍蝇,恨不得现在就把人送走,但终归无法对一个未出世的孩子动手,心里虽有千万个不愿,还是点头应了。 阮仪芳惊恐地摇头不已。 不行!她绝不能回泉州,回去了就永远只能藏在家中,过暗无天日的日子。荣华富贵就在眼前,她只差一步便能拿到,要她回去?绝对不行! 她奋力甩开两侧仆妇,霍然站起身,狞笑着道:「你们要我死!我也不会叫你们好过!」指着地上的包裹,「你们勾结昭云逆贼,藏匿前朝遗孤和玉玺,这就是证据!只要我还有口气,我就要去告你们,让你们陪我一起死!」 蓦地,她转头看向阮攸宁,五官几近扭曲,「怎的?就只许你在太子和鄂王之间周旋,就不许我进程家,也做个高门夫人?」 案头烛火随她的笑声一道,爆了个烛花,昏黄烛光映出她眼底爆裂的血丝,青丝垂落眼前,将娇面切割出各色情绪,再不见半点平日里的娇弱。 孟夫人茫然望着自己的女儿,竟有些不认识了。心如刀绞,却又欲哭无泪。 阮攸宁漠然看着她发疯,端起茶盏,吹了吹,悠悠呷了口。 「妹妹不如先看看包裹里的东西,再说这话也不迟。」 阮仪芳一震,环顾四面,但见阮光霁和程氏眼中亦是同样的怜悯,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忙俯身去解包裹。 牌位还在,那晚她瞧见的「昭」字也在,但,也只有一个「昭」字。 再去开那木匣,更是空空如也。 她两眼直愣,「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玉玺呢?玉玺呢!」 阮攸宁起身行到她面前,冷眸睥睨,「我阮家世代忠君,若真寻回玉玺,又怎会私藏家中,而不送回朝廷?你不过只是瞧见了一个稍贵重的匣子,竟就想到那去了,可见心思不纯。」 「女子怀胎两月,若手段好些,滑了胎也能养好,不影响日后生育。爹爹和阿娘念在亲戚情分上,没忍心这般对你,你若还得寸进尺,不知悔改,哪怕我声誉毁尽,也要将你正法!」 阮仪芳轰然颓坐在地,像个纸灯笼似的,风吹就破,仰面望着阮攸宁。 为何?同样是阮家女儿,凭什么自己做什么都是错?而她明明都将皇家搅得乌烟瘴气,却还能逍遥度日,凭什么! 「啊——!」 阮仪芳蜷缩在地,用力摁住自己的头,十指插入发髻中,手背青筋凸迸,好似只有这样,脑袋才不会裂开。 撕心裂肺的哀嚎划破夜空,屋外风雪骤起,先疏后密,一层复一层地覆上心头,透骨之寒,钻心之痛。 都给她等着! 翌日,天还未亮,一辆马车便从阮家侧门出发,在皑皑积雪上划出两道痕,消失在城门尽头。仿佛一颗石子落入大海,毫无水花,也无人在意。 日子照常过,过了腊八,便是新年。大约是家中少了一人,大家都没什么心思过这年。 阮攸宁一整个冬天都闷在被窝里,做什么事儿都提不起劲儿,滴翠劝过几次,最后也叹息着作罢。 好不容易熬到春日,东风解冻,催开满城满城桃李,也捎带来了一封捷报,让她咕噜一声,蹦下了床。 大邺与夜秦在云南的一战,大获全胜,鄂王不日便会班师回朝! 捷报传来的同时,第三道赐婚圣旨送去了卫国公府。 新娘还是那个新娘,新郎却换成了苏砚。 这回别说是帝京里那些爱凑热闹的平头百姓,就连来阮家传递圣旨的使者,都已经不相信这回能成,宣读旨意的时候,都是一副牙疼的模样,末了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阮光霁接过圣旨,面露菜色。 陛下关心女儿婚事,是皇恩,是好事。但……一次一次耍人玩儿,这就不大好了吧。 程氏扶着丫鬟的手起身,将阮攸宁独自唤到内室,「阿鸾,你同我说老实话。这回的赐婚,可是跟前几回一样,做不得数?你同王爷,可是有过什么约定?」 阮攸宁蓦然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万万没想到,母亲竟能猜到这些。咬了咬嘴唇,老老实实招供。 程氏听完,狠狠拍了下她的手,「婚姻大事,你怎能这般儿戏!」旋即又心疼地捧着她的小爪子,搁在嘴边吹气,叹道:「你同娘说实话,你是当真想嫁给王爷?」 阮攸宁怔了怔。 自打被苏祉盯上后,她就一门心思想着要嫁给苏砚避祸,光担心他会不会不愿娶她,倒没想过,自己是不是真心想嫁给他。 可是,嫁给别人也没用呀,最后都会落到苏祉手里,她可不想再重复前世的悲剧了。 苏砚这人吧,总是若即若离的,她看不透。能见着他的时候吧,倒没觉怎样;许久不见,心里又空落落的,做事也提不起劲儿。 这样,算真心么? 对苏砚到底存了几分情意,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但至少,不讨厌吧。况且人家也为她做了那么许多,以身相许报个恩,也不算什么。 爹爹和阿娘当初,不就是凭一纸婚书结成的夫妻么?现而今还不成了帝京最为人欣羡的神仙眷侣?比起一见钟情,她更相信日久生情,或许有朝一日,自己会真正喜欢上他吧…… 「阿娘放心,女儿有分寸的。王爷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答应了的事,就不会反悔,所以这回,您二老是真的可以操办起来了。」阮攸宁笑嘻嘻地往程氏怀里拱。 程氏捏了捏她鼻子,佯怒嗔怪:「哪有姑娘家自己嚷嚷着要父亲母亲给操办婚事的!说出去也不怕叫人笑话。」 她边埋怨,边把她搂入怀中。心念电转,细想这未来女婿,也觉比之前两个靠谱,放眼京中,似乎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了。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既然女儿不嫌弃,她一拍桌子,认了! 因是赐婚,许多事都不需要程氏操心,自会有礼部和钦天监派人来协办,她便把全部心思都放在筹备嫁妆上。 v第68章[02.12] 而鄂王又是新立战功的亲王,只要一回来,那就是陛下眼前的大红人,说句私底下的话,没准这位日后还能成为东宫的新主子,谁不想讨好?是以礼部和钦天监干起活来,态度都比当初对待太子大婚还认真。 女儿要做鄂王妃,儿子在云南一战中又立下不少军功,几日前还门可罗雀的卫国公府,一下成了众人眼中的香饽饽,不仅朝中官员纷纷上门拜访,就连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也削尖脑袋往这递帖子,贺礼几乎塞满屋子,叫人无处落脚。 自圣旨下来的当天起,阮攸宁就被摁在家中绣嫁衣,大军回来的那日,都没能出去观礼,还是阮羽修到家后转述给她的。 小半年没见,这小子又窜高许多,她这个做姐姐的现如今只将将到他肩膀头。当然,人也晒黑不少,咧嘴一笑,更显那排牙齿白亮齐整。做起事来,也比从前沉稳,看来这趟云南之行,没有白走。 那苏砚呢?他现在如何了? 出征前,他说,半年便可归,会替自己照顾阿弟,等他回来就大婚。 三个承诺,他全做到了。 阮攸宁捧着脑壳,仰面望着红梅树满枝的绿叶,嘴角抑制不住上扬,心底第一次冒出一种巴不得明日就大婚的想法。 等苏砚禀报完战事细节,承熙帝犒赏完三军,二人婚期近在眼前。本在苏砚出征前就已经备好的聘礼,这几日才刚送去卫国公府。 这其中,有一头牛,活的。 现就站在阮家庭院内吃草,尾巴摇啊摇,对着姐弟俩哞哞叫。他们瞪大眼睛,它也跟着瞪大眼睛,你看看我,我瞅瞅你,比比谁的眼睛更大。 阮羽修挠头,「阿姐,我知道,这聘礼里头必须有两只大雁,送牛……是什么意思?」 阮攸宁抿紧嘴唇,半天憋出一句,「大概……王爷想说,自己很牛吧……」 而那个很牛的王爷,目下正对着镜子犯愁,时而动动袖口,时而整整衣襟,怎么着都觉不合适。 他嘴巴刚张开,阿渔就抢先抬手,「王爷,您放心,这喜服绝对适合您!满帝京都找不出第二个,穿得比您还好看的人了!」 苏砚半信半疑,他从未穿过任何带颜色的衣服,惶恐得不行,生怕不好看,会叫她笑话。头先带兵打仗,都没这么怕过。 但又不禁开始想象,那丫头穿喜服的模样。 她好似特别偏好素雅的颜色,从未穿过特别艳丽的衣裳。可初见时,令他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她樱唇上的那抹红,也不知穿在身上,会是何韵味? 她长这么好看,一定穿什么都好看。 四月十二,宜嫁娶,帝京一片春意盎然。街头万人空巷,大家伙都聚在道边,争相竞看这场大婚。 整个白日,卫国公府的前堂都热闹非凡。阮攸宁一大早就被滴翠从被窝里捞出来,由十来个丫鬟仆妇包围伺候着,沐浴,梳妆,换衣……待到黄昏吉时至,又在礼部赞官引导下,辞别父母,由阿弟背上花轿,往鄂王府去。 听了一路的大乐和鞭炮声,她刚下轿,手里头就被人塞了个红缎,一想到红缎那头就是苏砚,她就觉面颊发热,心跳如鼙鼓,小脑袋晕乎乎的。一大通繁文缛节都完事了,她人还没缓过来,迷迷糊糊地被引去洞房,坐在床边。 盖头未揭,她只能瞧见眼前的方寸地方。屋里坐着的都是京中命妇,嘴里变着法儿说着吉祥话。 大概是珠冠和礼服太沉,阮攸宁有些喘不上来气儿,脑中像架起了一排风车,嗡嗡吵得她耳昏目眩。就在她以为自己马上就要断气,昏厥过去时,面庞忽然拂过一缕清风,视野随之明亮。她下意识抬头,目光就同那个正在俯视自己的男人接上。 半年不见,他瘦了,两侧颧骨都显了出来,人倒是没像阿弟那般晒成黑炭,依旧是一派光风霁月。衣裳是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纁红,明明是偏阴柔的色调,却被他撑开了一种轩昂气势,庄重又不失俊气。 阮攸宁一时失神,直到耳畔传来命妇们的赞叹声,方才醒神,红着脸垂下脑袋。 苏砚看着那一双玉白耳垂慢慢染上薄粉,最后泅成酡红,娇艳欲滴,由不得心神荡漾。果然,她很适合红色。又或者说,红色也只有在她身上,才能显出最美的光华。 他看得出神,若非喜娘在旁小声提醒,都快忘了礼还未成,淡笑着坐到床边,与她并肩,撒帐,合髻。 一条红绳,连接两杯合卺酒,今生姻缘,由此结定。 眼下天色尚早,外头还有一群宾客摩拳擦掌,等着要灌新郎的酒。屋里众人还在拿新人打趣,苏砚趁机往身侧偷瞥。 阮攸宁似乎感觉到了,慌忙地把头轻侧过去,但觉他还在看,瞬间心如鹿撞,生怕叫旁人看了去,又借故打趣,匆匆拿手肘推他,他不动;再推,还是不动;她有些急了,手在袖底捏成拳,飞快捶了他一下,没等收回来,就被他抓住,还死活不放了! 眼瞧着马上就会有人看过来,阮攸宁心下焦急,瞪过去好几眼,他只当没瞧见,手还抓得更牢了。 「哎哟,你们瞧,这新婚夫妻就是不一样,刚喝过合卺酒,手就握上了。」 大家伙都跟着看过来,笑着应和。 阮攸宁脑袋垂得更低,恨不得当场刨个坑,把自己埋了。苏砚颔首,颊边红晕一闪而过,起身挡在她面前,笑容和煦地回着众人的话。在座命妇都是有眼力的,瞧出这是个位高且护短的主儿,得罪不得,也就没敢闹太过,嘻嘻哈哈说了几句好听的,都鱼贯而出。 这一方天地,便只剩他二人。 阮攸宁不仅没觉轻松,反而比之前还要紧张,都快喘不上来气。苏砚本还想多留会儿,见她快把自己绷成铁板,轻轻叹了口气,「我还要出去宴客,你若是累,便先歇了吧。」 说完便往外走,关门前又最后望了她一眼。 屋门一关,所有喧嚣都止于屋外。阮攸宁整个人瘫软下来,身子才要碰着被褥,门又开了,她一下坐得笔直。可进来的却不是苏砚,是滴翠,她领着一排丫头过来给她梳洗,除去珠冠,脱下喜服,换了身轻软的中衣。 阮攸宁稍觉放松,外头又进来一批人,往桌上摆饭,笑吟吟地告诉她,这些都是王爷抽空偷偷做的,她再次乱了心跳,把人都打发出去,自己对着一大桌吃食发呆。 她从中午起就再没吃过东西了,紧张了一晚上,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可偏偏就是没胃口吃。 今晚会发生什么,她很清楚。毕竟前世经历过两个男人,照理,她不该紧张,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一直在发抖的手! 怎么办!呜呜。 她绕着圆凳转了好几圈,越转心里越慌,抓起桌上酒壶,取了杯子斟满,一口闷下。酒壮怂人胆,她虽不是怂人,但酒确实壮胆。 一杯下肚,她手还在抖,一咬牙,又斟了一杯,然后一杯接一杯,意识在不经意间慢慢虚化…… 那厢,花厅内,苏砚得了上次的教训,可不敢再贪杯,随意应付了几下,就把谢浮生推了出去,自己佯装不胜酒力,提前走了。 一路上,他都在打腹稿,从进门的说辞一直想到明日起床该怎么问安。脑海里又过了一遍昨日看过的秘戏图,本不觉有什么,但把里头的人脸换成她,他顿时连呼吸都热了几分。人停在屋门口徘徊,深吸几口气,用力闭了闭眼,方才鼓足勇气推门。 他刚想把准备好的话说出口,怀里就先撞进来一团小东西,香香的,软软的,一下就把他机智过人的脑袋瓜,给撞傻了。 等苏砚的脑袋瓜重新恢复转动,已经是一炷香后的事情了。 v第69章[02.12] 他试着把怀里的小家伙从身上撕开些,她却不肯,嘟起嘴,咕哝着又往他怀里蹭。女孩儿的馨香一点一点蚕食他的意志,他张了张嘴,便有些微几许酒气钻入口中,喉咙旋即发干。 原以为自己的酒量已经到了「羞于见人」的地步,没想到她也不遑多让,这日后带她进宫赴宴,两人一道笑呵呵地走着进去,再一道被晕乎乎地抬回来,那可真要做一对「丢人」鸳鸯了。 他深吸口气,定了定神,张嘴唤她。 结果又在称呼上卡住了。 都已经成婚,再叫「阮姑娘」定然是不妥了,可若是随她家人一道,唤她「阿鸾」……他脸颊烫了下,没好意思叫出口。 扎挣半天,他喑哑着开口:「攸……宁,你先松开,我去给你倒杯水,醒醒酒。」 酒? 阮攸宁仰起一张娇面,两道温婉柳眉轻轻往中间蹙,似很困惑的模样。 她的小脑袋瓜此时还是一团浆糊,咕嘟咕嘟都可以熬粥了。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只记得自己刚刚一直要喝酒,至于为何要喝…… 管他呢!反正喝就对了! 于是她就开始四下招酒喝,找不着,有些愁,伸出一根软乎乎的手指,挠了挠头,大眼睛蹭地亮起光,一下抱紧苏砚的窄腰,盯着他的眼,甜甜糯糯地大喊:「我要喝酒!」 苏砚臊眉耷眼,语气像在哄孩子,「都醉成这样,可不能再喝了,乖,听话。」 阮攸宁不听,虽然不知道他是谁,但他不给自己酒喝,那就是大坏蛋! 她一把推开他,气鼓鼓地往回走,自己去找酒。小脚丫子刚抬起来,人就晃晃悠悠要倒。 苏砚赶忙搂住她腰肢,将她往怀里带,看了眼前头的桌子角,暗暗松口气。 可气才吐到一半,小家伙又开始闹,扭动着身子不给他抱。 隔着轻薄的衣料,她娇软的身子一下又一下磨擦他的身体,每一下都是对他君子品行的莫大考验,有几次他都想放弃抵抗,直接将人「就地正法」了算了,反正都已是夫妻,也没什么再怕的。 可他股子里的傲气却强拉住了他,哪怕两人已经行过大礼,他还是不愿趁她尚还迷糊的时候,强占了她。 他要的是心甘情愿。 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可惜小丫头半点看不出他此刻的煎熬,抓起他的手,都预备上牙咬了。 苏砚叹口气,干脆将人打横抱起来,绕过屏风径直去了内室,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将人往里头一塞,自己转身就走。 阮攸宁舞着小胳膊小腿,刚从被子里挣扎出来,面前就出现了一只酒杯。她满眼惊喜地蹭过去,就着他的手,嘬了一小口。 咦,味道怎么有点淡? 「这是酒么?」她皱着鼻子嗅了嗅。 苏砚含笑点头,将杯子往她嘴边贴了贴。 阮攸宁半信半疑地又嘬了一大口,还是没尝出酒味,反而喝出了点茶香。往后退了几步,诧异看他。 苏砚笑着坐到床沿上,手在她腰后迟疑了片刻,小心翼翼环住,轻轻带入怀中。 「我没骗你,这真是酒。你尝不出来,是因为方才喝了太多,舌头喝麻了,等你喝完这杯再慢慢回味,就知道我没骗你了。」 他两只眼睛比外头的星星还亮,一眨一眨的,阮攸宁就有些相信了,仰面朝他甜甜一笑,乖乖凑过去,就着他的手,把「酒」给喝完了。 苏砚轻咳了声,把冲到嘴边的笑意压回去,「好喝吗?」 阮攸宁舔了舔红润润的小嘴儿,甜甜地「嗯」了一声,再看他,虽然还是想不起来他是谁,但给她酒喝的,一定是好人!好人就会有好报! 报……阿娘好像说过,得了人家好处,就该报答人家。 酒力在她脑子里产生了新的执念,她慢慢撑坐起,前倾身子,两手捧住他的脸,肉嘟嘟、水润润的唇慢慢凑到他嘴边,用力亲了一口。 啪唧,脆声响!龙凤喜烛上的火苗都晃了晃。 亲完她还不放手,脸退开几分,瞻仰似的逡巡着他的脸,咯咯笑两声,得意洋洋地舔了舔自己的唇角。 如此赤|裸|裸的调戏,撩拨得苏砚再次失去思考能力,身上像烧起把火,怎么也熄不灭。 偏她还是一副天真无辜的模样,叫他恨得骨头痒痒,又爱得满心沁蜜,完全不知该拿她怎么办,甚至有种冲动,想着干脆和她一块喝醉好了。 「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啊?」 苏砚还在挣扎,眼前的小丫头却无端变了脸,长长的睫毛搭拢下来,在眼底投下两道扇形弧影。 他一下着了慌,「我怎会讨厌你呢?」 爱还爱得不够,怎会舍得讨厌? 暖阁里静了一瞬,她一直不说话,苏砚心里越发觉得不对,摇了摇她的肩,竟摇下一滴泪。 阮攸宁倏地抬起头,杏眼湿漉漉,仿佛烟雨中的江南,多少委屈都欲诉还休地括在里头,「那你为何说我是祸水?还、还非要我死?」她抬手抚摩自己细嫩的脖颈,「你知道吗,刀子抹过去的时候,好痛的……」 她哽咽了,开始低声啜泣。 酒就是这么个不讲道理的东西,大悲大喜的转化总在一念之间,毫无根据可言。 苏砚不知她在说什么,只觉每一滴泪,都流进了他心底。 他抬手给她擦泪,擦不干,便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脸,细细吻着。她似乎很受用,顺从地闭上眼睛,睫毛轻擦他脸颊,微痒,痒在心。 他再克制不住,大手穿过她的青丝,托住她的后脑勺,低头含住她的唇瓣。 v第70章[02.12] 帐上鸳鸯对钩一晃,层层帷幔无声垂落,一片暖香,熏得帐内春意盎然。 苏砚忘了所有在秘戏图上看到的东西,全凭身体本能,品尝她的滋味。 她唇瓣尚留有茶香,四唇缠绕间,这香仿佛更加浓郁了。中衣系带不知不觉松开,茶白衣衫像花儿一般绽开,显出内里雪白,活色生香。 他微微眯起眼,指腹抚过凝脂,薄唇辗转而下,将这层雪渐渐染上娇嫩浅粉,如桃夭的花尖,婉转可怜,遐想无限。 时下恰是早春,夜里还颇有几分倒春寒的意思,暖阁内却酷热塞盛夏。 阮攸宁热出一脑袋汗,缓缓睁开眼,半梦半醒间,只觉眼前人的眉眼甚是熟悉,脑海里渐渐浮显出个模糊轮廓,前世那些屈辱夜晚的记忆如洪水般涌来。 她吓得浑身打颤,踢蹬着双腿反抗,泪珠如断弦般簌簌滚落,消失在濡湿的鬓发中,只余眼角一道浅淡泪痕。 「不要,求你了,不要……」 苏砚一愣,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堪堪让自己在此刻停下,伏在她身上冷静了会儿,侧身将她搂在怀里,轻抚她的背,低声安慰。 阮攸宁伏在他肩头饮泣,身体无助地颤抖,就像前世无数个夜晚那样。 苏砚轻吻她发顶,语气满是疼惜,「怪我不好,吓着你了。」 在他眼中,她不过是个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害怕也难免,是他太心急了。 阮攸宁听着他稳健的心跳,慢慢镇静下来,酒虽还未醒透,但她能感觉得到,身边这人,值得她完全信赖。心一定,疲惫感便排山倒海而来,她笑了笑,又往他怀里蹭了蹭,闭上眼睛,安然睡去。 东宫。 殿宇重重,在夜色的倾轧下,更显几分肃穆森然。 苏祉独立在角楼直棂门前,遥望帝京这片漆黑中唯一的灯火煌煌处,眼眸比夜浓,身影被月华无限拖长,像是用利剑在地上剜出的暗影。 方延林远远鹄立在角落,不敢近前,眺望那一动不动的背影,喘气都带着小心。 陛下今早派了人过来,领走了那队亲兵,解除了东宫禁足令,用送了批新人过来,燕瘦环肥,应有尽有,算是对殿下的补偿。 这还不如不补! 这么长时日,为何偏偏选在今日放殿下自由?想来陛下还是希望他能跨过这道坎,去鄂王府喝杯喜酒,兄弟俩就此冰释前嫌。 陛下的确是良苦用心,但在殿下这……只怕会适得其反。 「殿下,夜里风大,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方延林终于鼓起勇气,劝了一句。 那人恍若未闻。 夜风卷来,方延林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嘴唇隐约发紫,跺两下僵直的脚,又唤了两声,跟哭丧似的。 苏祉还是没反应,甚至都感觉不到冷。肚子里一直拱着团火,又怎么会冷呢? 他的好父皇,一向如此。但凡是他喜欢的东西,他都势必要抢走,事后再补偿一些他根本瞧不上眼的货色,被自己所谓的父爱感动得一塌糊涂,却不知,他也只感动了他自己。 果然,这世上只有自己才最靠得住。哼,苏砚,等着吧,这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红蜡照亮他半边脸,另一半则浸在夜色中,透着种诡谲难辨的况味。 他森然笑了笑,唤方延林下楼,后头却没回应。他蹙眉转身,但见那处角落不知何时已换了个人,还是个女子。螓首低垂,身形纤弱,盈盈立在窗边,有种不胜寒风的楚楚之感。 「奴、奴婢奉太子妃之命,来、来这里伺候殿下。」 她有意提高嗓子,似想隐藏言辞中的紧张。连规矩都没学利索,就敢来伺候他? 苏祉上下随意扫了眼,平平收回视线,「孤不需要。」 那女子咬了咬唇,没动。 苏祉眼底涌起薄怒,不咸不淡地吐出一字:「滚。」 她浑身一颤,慌忙跪倒,「殿、殿下就留奴婢在这吧,哪怕就端个茶递个水也成,不然太子妃她、她……」 呜呜咽咽的啜泣随风钻入耳中,苏祉的耐心终于被耗尽,回身悠悠踱步至她面前蹲下,手慢慢抚上她娇嫩的脖子,一点一点发力。 「殿、殿下……」 她死死抓住他的手,企图撬开,却如蚍蜉撼树。眼泪决堤般涌下,她不想死,她才十六岁,女子最好的年华,凭什么要死?她挣扎着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把他望住,开口却不成句。 可偏就在这个时候,脖子上的桎梏突然消失了。 她捂着脖子连连后退,像一只被猎人逼得走投无路的小鹿,绝望又乞求地看着他。 那只手再次伸到眼前,她下意识闭上眼,连睫尖都在颤。可那手却再没掐上她脖子,而是帮她撩开额前松脱的碎发,透着无尽怜惜。 她诧异地睁开眼,但见苏祉凤眼微眯,里头隐约藏笑,粗粝的指腹一遍又一遍摩挲过她的眼梢,长长地「哼」了声,鼻音慵懒,夹杂几分玩味。 「你叫什么名字?」 她一愣,不知事情为何转变得这么突然,咽了咽口水,怯生生地道:「奴婢名叫,萧潇。」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福贵闲妃》上 作者:心月澜 02、《福贵闲妃》下 作者:心月澜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