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贵闲妃 下》 v第01章[02.12] 【正文开始】 鸡鸣平旦时分,晨鸟不知藏在哪片叶子底下,啾啾欢闹,天边泛起蟹壳青,朦胧照进窗内。 阮攸宁幽幽转醒。 重生以后,她夜里就时常叫前世的记忆魇到,已许久没睡得这样香甜。 虽然梦境的开始,她一直被并不愉快的记忆碎片纠缠,但好在后来,有一束光照入,轻轻裹在她身上,温柔又深沉,帮她驱走所有阴暗。 从那之后,阮攸宁的这一觉,便再没有不安,此刻更是酣眠梦沉,睡得正当滋味。 肩膀却被人用力推着,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意识如坠云雾,就见滴翠一张放大的脸几乎贴上她的脸,焦急唤她:「王妃,可不能再睡了。再晚,就要耽误进宫了!」 阮攸宁茫然地盯着她看了会儿,忽的明白过来,这一声「王妃」是在叫她,人立马就清醒过来。 按规矩,她今日是要进宫叩谢君恩的,单看帐中光线,便知已经来不及了。她蹭的转头,枕畔早已空空如也。 他起了竟然不叫她! 阮攸宁咕噜一下坐起,手忙脚乱地爬下床,让滴翠给她换衣服。几个王府中的婢女捧青盐等盥洗之物鱼贯而入,七手八脚忙活开。草草收拾完毕,她连粥都顾不上喝,就匆匆掀帘出去。 滴翠追在后头,「姑……王妃,左右已经迟了,好歹吃点东西再走吧。」 昨夜送进新房的吃食都被原封不动地送了出来,滴翠心疼她的肠胃。 「不吃了,来不及了……」 阮攸宁一边低头整理裙绦,一边转过长廊,行至拐角处,头顶突然罩落一团黑影,山一般高大。 她一下没停住脚,和他撞到一块,踉跄着向后倒去。幸而苏砚反应快,及时揽住她腰肢,扶她站稳。 因是新婚头一日,他亦同昨日那般,穿了一身红。阮攸宁和他对望一眼,但见他五官隽秀又不失英气,笑容得体,像是刚刚沐浴过,身上还散着浅淡皂香,整个人瞧着神清气爽。 她呆了一瞬,局促地错开眼,低声解释:「是我贪睡,连累你跟我一块迟到。我都准备好了,可以走了。」 苏砚目光掠过滴翠手中的食盒,微笑道:「无妨,我已派人到宫中传过话,说早起有事叫耽误了,父皇不会因这点小事怪罪我们的,你且吃了再去,不急。」 阮攸宁心里咯噔,眼睛睁得大大的,「你……让人去传话了?」 这话哪能乱传! 知道的,只说是她贪睡起不来床;这不知道的,指不定就往歪了想,以为是他们昨夜闹得太过,以至于今日连床都下不来! 她双脚灌了铅,忽然就不想进宫了。 苏砚瞧出她的窘迫,笑了笑,「你放心,即便他们真有什么埋怨,那也是冲我来的。」 阮攸宁更臊了,忽闪着睫毛,瞪了他一眼,嘴巴撅得像朵牵牛花。苏砚笑意放大,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嘴,推她去起居室。 滴翠赶紧提着食盒跟进来,取出里头吃食,摆了满满一桌。香气扑鼻,阮攸宁顿觉食指大动,也不管苏砚了,自己先坐下吃起来。 苏砚兀自走到棋桌旁坐下,拿起本棋谱随意翻着,眼梢余光从纸页边漏出,盘桓在她身上。 但见她吃得正欢喜,似乎并没因作夜之事,而排斥自己、排斥王府里的生活,心中略略松口气,随手将棋谱倒扣在桌上,起身走出房门。 庭院内新移栽来几株西府海棠,一直都是他在悉心打理,眼下开得如火如荼,倒也没辜负他一番苦心。在云南时就常听阮羽修提起,说他姐姐最喜欢海棠,就是不知这「临时抱佛脚」抱出来的花,能不能入她的眼? 阮攸宁不敢让他多等,囫囵吃完最后一口奶羹,就蹦跳跑了出去。 苏砚转头,见她樱唇畔沾了层乳白,极自然地抬手帮她擦去,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露出满意的笑,点点头,「随我来吧。」 阮攸宁摸了下刚被他擦过的唇角,耳根微热,垂下脑袋,伸手想去牵他,就像那日二人在小香山上那般。 却只有一片衣袖擦过指尖,什么也没抓到。 她的心蓦地一沉,呆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咬住唇,什么也没说,静静跟上,由他扶着上了马车。 其实昨夜苏砚并没睡好,马车晃悠了两下,他便被困意攫住,挣扎半天,还是垂了眼皮。 他不是圣人,托生的是肉体凡胎,吃的是五谷杂粮,昨晚在那样的时机强行扼止住所有欲望,若还能混不在意地呼呼睡过去,那才真叫没心没肺。 他能瞧出来,小丫头是打心底在拒绝那事。她的那些酒话,自己本是不放在心头上的。可夜一转深,四下悄然,他便忍不住多想,从少时孤灯寺中,到回京后的步步惊心,最后又回到她的酒话上。 越想,他心里越慌,生怕她的话将来会成谶,怕她会舍自己而去。庞大的孤寂将他团团裹挟,他唯有用力收紧怀抱,感受她温软的呼吸轻擦耳畔,方能缓解一二。 直到门外传来叩门声,他方才松开手,低头看了眼怀里的小家伙,眼底虽布满血丝,心里却无比安宁。 马车行过街市,窗外渐渐吵嚷起来。 阮攸宁百无聊赖地趴在厢内案几上,侧脸枕着左臂,歪头凝睇于他。他睡得实在昏沉,外头那么大的声音都没能吵醒,想来真当是累极了,她不禁有些心疼。 昨夜的事,她不是完全没记忆,东拼西凑,也能记起个大概。而这「大概」…… 大概就只剩最后那一小段:他箭在弦上之时,被自己无情推开。 酒醒后再回想,她除了羞臊,就只剩满心愧疚。 怎么就又把他当成苏祉了呢?新婚头一夜就不顺利,搁哪个男人心里能好受?也难怪他一早起来就不怎么搭理自己,应当是真生气了,这可怎么办呀…… 她愁眉不展,人趴在案头,抬起右手,食指隔空顺着他眉心一寸寸描摹下,悬在他鼻尖迟疑了会儿,故意落指点了点,赶紧收回,见他没反应,得逞一笑,又伸出手指继续。 v第02章[02.12] 可指头才滑到他的唇,手腕混忽然被攫住,那厮仍闭着眼,好似还在睡觉,可唇角却分明扬起了些。 阮攸宁一愣,没等缓过神来,指尖就过电般传来一阵微痛。 「哎哟!你你你咬我!」 她气得捏拳捶去,苏砚由不得朗声笑出声,将她一团捞到怀里,捧起她的小爪子搁在嘴边轻轻吹气,「恶人先告状?若不是你惊了我的梦,我作何咬你?嗯?」 他的嗓音本就低醇,眼下又刻意压低几分,唇瓣贴在耳边翕动,像羽毛轻拂过心头。 阮攸宁不禁蜷起脚趾,心脏很没骨气地突突大跳起来,自知理亏,但一点也不脸红! 她伸出两只嫩藕似的细细胳膊,环抱住他的宽肩,偏头抬起漂亮的下巴,哼,就是不认错。 苏砚觑着她那只白玉耳垂,上头缀着个珍珠耳珰,小小巧巧,精致诱人。他喉咙发涩,忍不住凑去,启唇咬住,轻轻碾了碾。 阮攸宁一个激灵,本能地缩起脖子,耳畔又刮来一阵温热鼻息,撩拨得她脑子嗡嗡。 「小恶人,这下咱们扯平了。」 阮攸宁一下瞪大眼睛。 咬了她两口,还敢说扯平了! 无赖! 她气急败坏,红着脸颊,乱拳捶他胸口。苏砚大笑,只抱着她,越抱越紧,任她捶打。 一通胡乱发泄,早间那股子闷在胸口的郁气疏散许多。 阮攸宁哼了声,再次展臂抱住他,巴掌大的小脸伏在他肩头,盍眸假寐。 苏砚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帮她调整好姿势,好睡得舒坦些,又抬起手,哄孩子似的轻拍她后背。 阮攸宁本是没什么睡意的,但禁不住他这样安抚,浓睫颤了颤,呼吸渐渐趋于均匀,假寐就成了真寐。 这一觉,竟比昨夜睡得还香,直接睡到了皇城里。 阮攸宁下马车后,人还是懵的,揉着惺忪睡眼,由苏砚牵着先去拜见皇帝。 头先,对于这个闹得他两个儿子大打出手的儿媳妇儿,承熙帝是很不满意的,加之今日初见,她又是迟到,又是一副没睡醒的困倦模样,他脸就拉得更长了,恨不得马上寻来个教导嬷嬷,好好教教她规矩。 目光一转,落在苏砚脸上,瞧见他看向身侧时,眼底湛开的柔光,承熙帝一下愣住了。 这种打心底溢出来的欢喜,是装不出来的,便是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是头一回见到。欣慰之余,又惭愧不已。爱屋及乌,当下再看那傻唧唧的小丫头,忽然就顺眼许多。 也罢,既然她能叫儿子高兴,那他也就认了吧。 他朝旁使了个眼色,魏如海立马笑吟吟端出赏赐。 苏砚和阮攸宁一道跪下谢恩。起来后,阮攸宁照规矩,随魏如海再去长华宫叩谢皇后,苏砚则留下同承熙帝一道商讨政事。 自他打完那场大胜仗,地位就随之一跃而起,几乎成了朝中的二把手。皇帝一有什么事,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同他商量。 从前那些轻视怠慢他的官员,现在是又恨又悔。尤其是太子|党,眼红肠子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兔子成精了。 长华宫内,谢栖桐已等侯多时。 简单过了一遍礼,她便拉着阮攸宁坐到身边,同她说体己话。二人自上次一番剖白后,就油然升起种早已相识多年的错觉,抛开身份叙话,气氛轻松。 絮絮说了会子话,谢栖桐命人送上自己的封赏,外加一份食盒。 阮攸宁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谢栖桐讪讪一笑,欲言又止。她便会意,这定是给谢浮生预备的,想让她带为转送,自然接过来,边打哈哈,边把这话圆过去,起身告退。 回去的路上,魏如海歉然同她说,陛下还在同王爷议政,估摸着还得有些时候。 阮攸宁含笑道无妨,自己先往马车那边去,走到一半,又忍不住回头,双手揉捏食盒柄,犹豫再三,还是折了回去,拣了宫道一块旁不起眼的空地站着。 等人的时候,光阴总是漫长得离谱。 阮攸宁数着枝头落花,闭眼打了个哈欠。眼前忽然罩下片黑影,她心头一喜,迫不及待睁眼,却见方延林朝她叉手见礼。 「鄂王妃万福,奴才奉太子殿下之命,特来请王妃过去,喝茶一叙。」 他面上带着习惯性的三分笑,眼里却藏着三尺寒芒。 阮攸宁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可瞅见他身后不远处,有几个带刀侍卫一直朝这偷瞄,顿时就明白,这根本就不是她愿不愿意的事,只是他苏祉想不想的事。 倘若自己不去,还不知苏祉会做出疯狂的事。她不想连累王爷,他已经够累的了。 她咬了咬牙,「带路吧。」 苏祉就在太液池旁边的小亭子里等她,面朝湖水而立。 亭檐下挂着鸟笼,里头那只头顶鹅黄羽毛的雀儿依旧一动不动,对他爱答不理,连个声都懒得出。 听见脚步声,苏祉转头,看见停在阶下的阮攸宁,眉头微微扬了一扬。 阮攸宁却不想看见他,觉察到他的视线游走在自己脸上,心中一顿恶心,偏头不看他。 这一动,襟口略松,露出一小片凝脂,赫然还有几点紫红。 v第03章[02.12] 苏祉当然知道那是什么,不仅知道,几乎还能想象出昨晚他二人交颈而卧的画面。剑眉沉顿下,牵扯皮肌,五官线条登时变得冷硬。 他转着玉扳指,冷笑,「阮姑娘别来无恙?」 阮姑娘? 阮攸宁也跟着笑,朝他盈盈一礼,「给,皇兄,请安。」 然后,她就很愉快地看见苏祉的眉角抽了下。 苏祉深深吸了口气,自上睨着她发顶,黑眸中云海隐涌,良久方才稍稍平静下来。 「无论是鄂王妃,还是太子妃,位子都太小,容不下你。」 他语气轻挑,抄手悠悠踱步而下。 阮攸宁下意识后退,想跑。不知何时,身后已站了两个侍卫,挡住她去路,手摁在刀柄上,警告地注视着她。 不等阮攸宁想出脱身的法子,苏祉先停在了她面前,身子微微前倾,嘴角含笑。 「你想当皇后么?」 阮攸宁心里蹭地炸了下,瞪圆眼睛望着他。 他说这话是何意?是看穿苏砚有心皇位,来打探她口风?还是,他还没对自己死心…… 她细细打量他的神情,一丝一毫都不放过,企图从里头揪出些蛛丝马迹,好佐证自己的猜想。 苏祉却尤为坦然,两道目光大剌剌落在她脸上,眯了眯眼。金芒倾泻在他头顶的束发金冠上,斜折出刺目光芒。见她仿似吓傻了,他由不得暗笑。 女人就是女人,没一个不贪虚荣的。 上次在山庄答应说「可保她平安」,她无动于衷,他还以为她能有多少风骨呢,原也不过如此,这回把条件放具体了,她立马就动摇了。 他唇角挑起丝缕讽意,微微低头,凑到她鬓边,试探性地嗅了下那抹害他魂牵梦萦许久的馨香,伸出一指指背,似要抚摩她的脸。 阮攸宁飞快转脸,避开了她的手,后退一步,福了福身子,「皇兄说笑了,待日后皇兄登基,皇后之位自然是郑太子妃的。弟媳已有自己的归属,又怎敢有此宵想?」 苏祉那只手悬在半空,落了个空,剑眉一点点蹙起,睨着她,眼底霾色翻涌。 左一句「皇兄」,右一句「弟媳」的,她还分得蛮清! 「有何不敢?」他唇角勾了一勾,转向阮攸宁,目光依旧毫无温度,却又莫名带着一丝异样的温柔,「孤准许你想,那算不得是宵想。孤既然瞧上你了,待日后继承大统,你就是孤的皇后。」 他说这话时,丝毫不知要收敛声音。不仅是阮攸宁,连那几个负责把守亭子四面的近身侍卫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几个都算是东宫里的老人了,太子殿下是什么脾气,他们心里门儿清。殿下当真喜欢什么,就必须要弄到手,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也必须想法子摘下来、供着。 但这回的情况不同呀,那可是他弟弟新娶的媳妇儿!名花有主了! 若是旁人媳妇儿那倒还好说,说抢也就抢了,这位鄂王可是目今帝京里头顶顶不好招惹的主,殿下都折在他手里头多少回了,怎就不长记性?竟还这么肆无忌惮,直接说「瞧上了」,真就不怕再折进去一回,彻底出不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之前传殿下求取阮家女,只是故意给鄂王添堵,并非出自真心。可照目前来看,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东宫佳丽千百,有人见过殿下曾为谁这般煞费苦心? 几个手下是感动不已,阮攸宁却毛骨悚然。 虽说她早有预感,哪怕自己嫁给了苏砚,凭苏祉那股子见了棺材也不落泪的倔劲,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但这么直白的威胁,却是她不曾料到的。 这个男人,她实在是捉摸不透。哪怕前世他们有过再多的肌肤之亲,她也未从他身上感受到半分温暖。 他恨阮家,把她囚在宫中,也不过是一种对恨意的宣泄。一面享受她身子带来的欢愉,对她近乎无底线的宠爱,一面又剥夺她身而为人、理应享受的权利,说到底,他要的只是顺从,只是一个肯乖乖听他摆布的美貌皮囊罢了。 只要听话,就有糖吃。 是以前世,他听见苏砚随口夸了自己一句,便觉自己的绝对所有物被旁人侵犯,已不再顺从于他。 她才会彻底遭了厌弃,被毒瞎双眼,成了桂殿兰宫里的摆设。而那萧美人则恰好取代了自己,成了取悦他的新皮囊。 这个男人,是不会对任何人动心的,他真正爱的,只有他自己,只有那种世间万物皆臣服他脚下的感觉罢了。 四下悄然,连路过的劲风,都比别处小声些。 苏祉一双漂亮的凤眼死死盯着她,仿佛要在她脸上灼出一个洞来,举步再次向她走去。 阮攸宁头皮微微一麻,连连后退,声音带颤,「殿下请自重!」 苏祉轻声了嗤,眼梢流淌出几分玩味,「终于不叫皇兄了?」 阮攸宁哑了片刻,不想睬他,见他还没有停下的意思,也顾不得礼仪规矩,转身就要跑。却听见耳边风声,手腕就被他抓住了。 她惊叫出声,下意识转回身,去掰他的手,下巴却又被他捏住,用力抬向他,挣扎不脱。他的唇一点点凑近,灼热的呼吸烫在她脸颊上,激出一片细栗。 她听见他哑声唤她「阿鸾」,声音就在耳畔,混杂轻微喘息,她惊出一身冷汗,抿紧双唇,用尽全身力气挣开他的手,预备狠狠推开他。 指尖才够到他的衣襟,后边忽然有人跑来。 「太子殿下,皇后娘娘派人来信,指明要亲手交到鄂王妃手上。」 v第04章[02.12] 苏祉一愣,阮攸宁赶紧趁机挣开他,背对他们,自顾自走到旁边角落,低头整理好略微凌乱的衣衫,也不等苏祉发话,就头也不回地直接走了。 苏祉盯着她的背影,似有不相信,阴沉着脸跟了上去。 来传话的是谢栖桐身边的宫人秦桑,宫里头的熟面孔,几个侍卫虽不准她进前,但不敢拿她如何。 见苏祉过来,秦桑先向他得体地行过一礼,才把信递给阮攸宁。 阮攸宁手心全是冷汗,在袖底握了两下拳,接过信拆开看,却是一张白纸。 秦桑朝她递了个眼色,她立马就明白过来,皇后究竟是何用意。 皇后并不确定苏祉为何要寻她,倘若是真有意为难,那她便能以这封信为借口,让自己脱身;若无事,她便可不加理会,如此也不至于闹出尴尬,给长华宫徒添麻烦。 阮攸宁暗暗松口气,将信笺折好,仔细收回信封中,双眉微蹙,作出一副焦急模样,咬牙自语:「我和王爷这才刚出去半日,王府里竟就出了这等事!简直岂有此理!」 转而又歉然地向秦桑道谢:「多谢皇后娘娘及时告知,好叫我心里头有个准备。」 她背对着苏祉,边说边感激地点点头。 秦桑亦朝她微笑,主动帮她同苏祉说了几句告辞的话,自上前引路,带她出去。 直到走出很远,阮攸宁依旧能感觉到苏祉的两道目光,始终黏在自己身上,如芒在背。 「殿下,可要派个人跟过去查看?」方延林拱手问。 苏祉盯着那抹倩丽身影消失在花木掩映中,一侧唇角几不可见地拧了下。 说实在的,被刚刚那番话吓到的,不只有那丫头,还有他自己。 瞧上了?这种话竟也会从他嘴巴里蹦出来?简直匪夷所思。 他承认,自己最开始盯上她,是因为她姓阮,是他的仇人,且还伙同他的另一个仇人联手谋害他。所以他才会绑架她弟弟,拿她家人的性命来威胁她。 可这丫头「士可杀不可辱」的态度,倒是叫他眼前一亮。 再然后,他在父皇面前求娶她,不过也是为了给她和她家人添堵。 原以为她不愿嫁,会乖乖过来乞求自己饶命,不曾料到,她竟一点来求他的意思也没,竟还两次撕毁了他递过去帖子,最后还把他那杀千刀的六弟搬出来,堵他的嘴。 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这下,他是真的恼了,也是头一次真真正正想把她据为己有,然后狠狠地教训一顿,非常非常地想,想到四肢百骸都在隐隐作疼,以至于午夜梦回,梦里出现的,也全是她的脸。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瞧上她什么了,大概就是那张脸吧,她也就那副皮囊还能勉强入眼。不如就真娶进来吧……身边多个美人,于他也不亏,隔三差五还能给她下点绊子,为自己报仇解闷不是? 后来,他就极自然地把自己为她干过的一系列傻事,都归根于,自己只是贪恋她的皮囊。 也仅此而已。 可直到刚刚,那句「瞧上了」脱口而出,他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想要的,可能不止是那副皮囊,也许还有更多更多…… 「殿下?殿下?」方延林见他一直不说话,嘴边还噙着怪笑,心里不自觉发毛。 苏祉收回思绪,摇了摇头,还是没说话。目光仍徘徊在那片花木旁,仿佛还能瞧见那副倩影似的。 这天下都将是他的囊中之物,更何况一个区区的鄂王妃? 呵,也是,到那时连鄂王都没了,又怎还会有鄂王妃? 阮攸宁跟在秦桑后头,魂不守舍地走着,行到一半,心微微一跳,脚步跟着停下。 苏砚就等在前方宫道上,正昂首盯着头顶一簇花枝看得出神,眉心折起一道浅痕,显然心思并不在花上。 听见脚步声,他转头,瞧见阮攸宁站在道边,眉心那块小疙瘩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含笑朝她走去。 秦桑极有眼力地退开,给他们新婚小两口腾地方。 阮攸宁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来,突然瞧见苏砚,心底无端涌起丝愧色,仿佛做错事被抓住的孩童,局促地错开眼,待神色稍定,方才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嘴角努力扯开笑意,好掩饰自己的不安。 苏砚越靠近越觉不对劲,他记得很清楚,刚才分开前,她的小脸还是白里透红,怎的才一会儿功夫,就白成了这样? 剑眉一蹙,他加快步子,行至阮攸宁身边,伸手去牵她,但觉她手心也是凉的,隐约还有汗意。 他眸光一冷,扶起她的小脸,柔声问:「怎么了?可是谁给你委屈受了?」 阮攸宁仰起娇颜,贝齿紧咬下唇,欲言又止,只眼巴巴地把他望住。 这世上哪个男人能受得了,自己的女人被旁人觊觎?他们眼下才刚成亲,关系还没亲密到可以无话不说,若此时将真相告诉他,只怕他会多想,以为她和苏祉之间真有什么,同她生了嫌隙。 所以她心里再憋屈,却还是不吭一声。 她这副模样,苏砚看了更加心疼,但又怕吓着她,只旁敲侧击地哄诱她说出来。 阮攸宁一劲儿摇头,他多问一句,她就多抽噎一声,最后绷不住了,一头扎进他怀里,呜呜哭起来。 春衫轻薄,温热的眼泪很快便渗透衣料,烫在胸前肌肤上。 苏砚抱着怀中颤抖不已的小丫头,胸口左边那片地方,慢慢抽疼起来,除了怜惜,还有失望。 她天生要强,但凡没有真伤到心里头去,断是不会哭成这样的。他们都已经成亲,昨夜也算「坦诚相见」过,她为何还是不肯相信自己,什么都不愿告诉他?在她眼中,自己就这么不值得她信赖么? v第05章[02.12] 但他终究还是舍不得逼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沉沉一叹,默默给她想要的温暖和支撑。眼梢悄悄往旁边屋檐上扫了眼,便有暗卫隐去身影,领命开始行动。 哪个将她欺负成这样,总得揪出来,以牙还牙。 阮攸宁哭够了,还是舍不得离开他的怀抱。她很喜欢听他的心跳,坚定有力,能给她莫大鼓舞。 但这里毕竟是宫道,每日迎来送往的人不计其数。 众人行过他二人身边,都不约而同地愣了愣,嘴上虽没说什么,睇来的眼神却把什么话都说了。 苏砚从不在意旁人目光,倒也不觉怎样,阮攸宁可受不了,红着脸挣开他,要走。指尖还没离开他衣衫面儿,双脚陡然悬空,人就被他打横抱起。 「你、你你做什么?」 苏砚莞尔,低头轻轻撞了下她的额,「今日你太乏累,我抱你回去,你且趴在我身上睡会儿,等到了家,我再叫你。」 阮攸宁自然不答应,大庭广众,且还是在宫里,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算怎么回事儿!忙扭巴身子,闹着要下去。 苏砚却不听她的,笑容浅浅,自顾自往前走,她越动,他抱得就越紧。 道边传来几声笑,阮攸宁从耳根热到脸颊,羞于见人,环住他脖子,恨不得把自己的脸嵌进他身体里。 心里有些气,但听着一声声稳健的心跳响在耳畔,方才被苏祉惹出的心悸也随风散去。 他的怀抱坚稳如铁铸,走了那么久都不见松。自己窝在里头,感觉不到任何摇晃,挪了下脑袋,侧枕着他颈窝,安然闭上眼。 苏砚轻笑,附在她耳边低语:「这样才对。」 「以后若再有不开心,就告诉我。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 阮攸宁没睁眼,感知他的脸就在旁边,由衷地扬起笑,轻轻点了下头。 二人回到王府中,早有几个六部官员手捧宗卷等在堂中,欲寻苏砚商议。 自云南一战大捷后,陛下就有意将政事往苏砚身上推,隐有架空东宫的意思。下头办事的官员亦见风使舵,皆一股脑儿往鄂王府跑,争相在苏砚面前讨个脸熟。 去岁还无人问津的鄂王府,旦夕间便如烈火烹油,鲜花灼锦。不仅神童之名再次在京中叫响,且名声还远胜于前。 回来的路上,苏砚本还答应了阮攸宁,要陪她一块用午膳,瞧如今的情况,只怕他自己都没机会碰筷子了。 他一脸歉然地望过来,阮攸宁心里空了一下,面上还是扯出笑意,催他快去,只说自己一人吃饭也无妨。 苏砚觑着她的脸,眸光微不可见地暗了一暗,亦牵起唇角,温声嘱咐了她几句话,转身离去。 阮攸宁凝望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拐角,上扬的嘴角慢慢捺下来,整个人仿佛被戳破了的球,蔫扁了下去,恹恹在房中吃完饭,想起皇后嘱托自己办的事,打听了谢浮生的住处,就自己提着食盒去找他,也不让人跟随,只当作是饭后散心。 王府中环境清幽,亭台楼阁皆在翠竹绿枝掩映间,各处遍植时令花草,四季皆是一派花繁叶茂。 阮攸宁放慢脚步,一面走,一面看。 回想上次来王府,她还只是个客人,眨眼间就成了这儿的女主人,还真有点神奇。 但她这个王妃当的,底子实在虚,不仅对王府里的一应事宜一概不知,甚至连路都没认全。 这走着走着,怎就离那谢浮生的住处越来越远了呢?总不至于和苏砚合床睡了一晚上,自己也变得不识路了? 眼前是一间独立的小院,白墙黑瓦,两扇漆门,墙头摇着几竿修竹,甚是清雅。 阮攸宁驻足张望,好奇里头住着何样人物,院门忽然打开,出来个素衣貌美的女子,手挎竹篮,篮中草药些许。 见到阮攸宁,她预备迈出的脚一顿,秀眉轻蹙。 阮攸宁也没意料,院子里竟有人,陡然照面,一时有些局促,但很快也认出来,门里这人就是王府中的那位医女南茵,苏砚的青梅竹马。 青梅竹马……阮攸宁心里莫名拧起一小块疙瘩。 「给王妃请安。」 南茵叉手行礼,目光清冷地从阮攸宁脸上滑过,落在她颈间,定了片刻,闪过一丝晦暗,「从前,我过分担心王爷身体,一时气盛,得罪王妃,还请您大人有打量,勿要见怪。」 阮攸宁一愣,想起是去年自己上门求援,被她拒之门外的事,因心中有愧于苏砚,断不敢受她这声谢,扯了些话头同她说话。 南茵语气恭敬地应着,眉目隐含清高,二人很快便无话可讲,只立在门两头干瞪眼。 阮攸宁抓耳挠腮,不知该怎么打破这尴尬,抬眸一瞥,但见小院门匾上书着「南山小筑」四字。 字迹秀气中可窥风骨,看笔力,应是女子所书,但提勾转折间的笔锋,力道却又似男子,没个几年苦练的功底,是写不出这样好字的。 她赞叹之余,又觉哪里不对,这字怎瞧得这么眼熟?盯着细看了会儿,心中咯噔。 是苏砚……这上头的字与苏砚的字甚是想像! 真不愧是青梅竹马,能把字模仿到这种地步,个中心思,还用她猜么?虽说之前,自己就已经瞧出南茵看苏砚的眼神不一般,这回就更往她心里头添一层堵。 虽然上回苏砚只说,南茵是医女,撇清二人关系,可,就是从小养只猫儿狗儿,感情都不一般,更别说是个人了。且还是个同样心性高洁之人,又一心一意倾慕于他,他当真就没点心思? 胸口似有什么在激荡,搅得她五脏六腑都不是滋味,阮攸宁终究坚持不住,将食盒塞往南茵手里一塞,请她帮忙转交给谢浮生,自己则狼狈跑开。 南茵一头雾水。 谢浮生的东西,作何交给她?抬起手欲扔掉,举到最高处,又犹豫了,挣扎半晌,终还是叹口气,拎着食盒出门去。 v第06章[02.16] 那厢阮攸宁因心中有气,走路虎虎生风,没两步就到了自己的起居处,迎面撞上了匆匆出门的滴翠。 「王妃,您可算回来了!俞家的茱萸来求救,说她们家姑娘出事了!」 阮攸宁怔了一怔,忙拉着她细问,才知原是俞婉莹那不成器的爹爹又出来作祟了。 俞婉莹生母早逝,俞父转眼就娶了个续弦张氏,添了一女一子。他本就是个甩手掌柜,得了新儿就更是忘了女儿,将中馈全交于张氏打理。 那张氏明面上没把俞婉莹如何,但吃穿用度跟从前比,到底是寡薄了她一些。但好在俞婉莹有祖父给撑腰,还不至于叫她吃死。 但眼下,俞阁老刚病倒在床,那张氏就预备将俞婉莹嫁给户部何尚书之子,好为自己儿子的仕途开路。 那何家大郎是京中出了名的纨绔,秦楼楚馆的常客,前两年还曾为一妓|子打伤人,进了牢狱,还是他爹出面,保他出来的。 听茱萸说,俞婉莹因拒婚,被俞父关进柴房,已经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院里的丫鬟小厮全叫张氏看管起来,茱萸还是借口如厕,才能偷跑出来报信。 「王妃,求求您,救救我家姑娘吧。再耗下去,姑娘不是饿死,就是被那姓何的欺侮死。」茱萸哭得上起不接气。 阮攸宁一壁安慰她,一壁问正堂的情况。滴翠只道里头客人未散,王爷还在忙,送进去的午膳到现在都还没动。阮攸宁咬唇忖了忖,望了眼正堂方向,还是决定自己先去看看情况。 俞府。 正门口把手甚严,阮攸宁换上茱萸弄来的婢女衣服,从后门偷溜进去。到了柴房,滴翠负责支开看守在外的婆子,阮攸宁推门进去,茱萸则立在门口望风。 柴房里光线昏暗,散着霉腐气味。 阮攸宁皱了下鼻子,把尘屑从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前面挥散,低声唤着俞婉莹的名字,行到角落,身形忽然定住。 俞婉莹就坐在角落里,双臂抱膝,瑟缩成一团,发髻微乱,白净小脸上还有几道灰痕。杏眼灰暗无光,直愣愣望向墙头被钉死的小窗,些微阳光顺着木板缝隙泄入,浮尘在光束中翻飞,环绕她周身,更添萧瑟。 听见脚步声,她木木转过头来,目光一定,似有些不敢相信。盯着看了会,空洞的双眸渐渐聚起一点光,眼眶湿红,浓睫扑簌,便有一滴泪从眼角渗出,滑过脸颊,留下一道灰蒙泪痕。 阮攸宁鼻子一酸,冲上去一把抱住她,张口安慰,除了「没事的」、「别怕」之外,竟也说不出其他。 俞婉莹在她怀里慢慢醒过神,眼泪越流越多,如断弦的珍珠,手揪着她衣襟,双目赤红,透着绝望和愤恨。 「他怎么还没来?他怎么还没来?我一收到消息,就托人去找他了。可是、可是……他怎么还没来?」 阮攸宁懵然不知她在说什么,只轻拍她的背,帮她顺气。隐约想起什么,眉宇拢得越发紧,微微低头看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外头响起一串杂沓脚步声,骂骂咧咧朝这里过来,二人的心登时悬至嗓子眼。 俞婉莹大约是叫俞父和张氏吓怕,本能地缩回她怀里,发起抖来。阮攸宁收紧臂弯,目光四下来回打转,寻找躲避的地方。 脚步声越来越近,仿佛下一刻就要破门而入,她额上一片汗湿,以为自己完蛋了,就听外头一声高喊。 「走水啦!走水啦!厨房走水啦!」 阮攸宁认出是茱萸的声音,忙摸去窗边探看。但见一束黑烟从隔壁院子腾起,那伙要入柴房的人都大惊失色,忙丢了家伙赶去救火。 阮攸宁松口气,猜到是茱萸的调虎离山计,但瞧那黑烟的架势,应当只是在虚张声势,诓骗不了多久,她得抓紧时间。 她回到俞婉莹身边,直视她的双眼问道:「你说的那个‘他’,可是那日在鄂王府遇见的梁珩?」 俞婉莹睫尖一颤,忽闪着调开目光,咬着下唇,咬到唇瓣发白,也不见她出一声。 阮攸宁沉出一口气,「你莫担心,不是别人跟我说的,是我猜出来的。」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那日在王府,阿弟在湖边放烟火,我在凉亭中,借着烟火的光,恰好看见你们在一块……」 「不要说了!」俞婉莹反手握住她,瞳仁在眶里微微打颤,忽的惨然一笑,垂眸摇头,「现在说这个,又有何用?左右他是不想再见我了,否则怎会一得到消息,就不见了人影?「 阮攸宁听出她的言不由衷,也无奈于她的言不由衷,也不多言,只静静陪在她身边,听她把故事说完。 原来那梁珩久慕俞阁老名望,一进京,第一个投奔的就是他。俞老爷子看过他的文章,甚是欣赏,做主将他留在家中,欲助他入仕。他二人就是在那时结下的缘分。 可天不遂人愿,俞老忽然旧病复发,卧倒在床。那梁珩亦是有情有义的,拿全身积蓄给老爷子请了个厉害的游方医,却被早看他不顺眼的俞父轰出门。他非但不肯走,还写了封婚书,上门求亲,结果除了满身嘲笑外,什么也没落下。 俞婉莹眼角泪光闪烁,自嘲地笑了笑,「原以为,他当日宁可忍受父亲和弟弟的白眼,也要上门求亲,应是个有担当的人,可没想到……」 阮攸宁握住她的手,「现在就下结论还为时过早,不如先把人找到,听听他是如何打算的,再做判断也不迟。」 俞婉莹眼睫颤了一颤,眸光不定。 阮攸宁收紧手指,笃定道:「那日在王府,不是你说,若遇到好的姻缘,就千万要争取住,万一错过,后悔起来可就是一辈子的事。」 说完,她忽然想起苏砚、想起南茵、想起南茵看苏砚的眼神……心中微有动摇,自己的这段姻缘,当真是对的么? 俞婉莹见她不对劲,扯了扯她的衣角。阮攸宁醒过神,对她笑道无事,又宽慰了几句,赶在那伙人回来前,溜了出去。 鄂王府。 苏砚尽量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完所有卷宗,将人都打发走。又因自己的爽约而怀愧在心,便挽袖去了厨房,亲自做了碗阮攸宁最爱的鱼羹,去向她赔罪。 可屋子里却空空如也。 留守的婢女一面惊讶于他的不知情,一面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垂首恭敬告诉他,王妃都出门一个多时辰了。 苏砚睨着手里头的鱼羹,黢黑的眼眸沉下几分,忽听院外有哨声,便知是方才去宫里调查的暗卫回来了,将鱼羹往桌上随意一摆,出去看情况。 听完那人的回话,他的脸色更加不好,手交负在背,慢慢攥成拳,青筋凸迸,如小蛇游走皮下。咯吱一声,筷子在他手里断成四截。 能叫她怕成这样的,也就只有苏祉了。 v第07章[02.16] 只是为何,她就是不肯告诉自己?苏祉对她的觊觎,他从前不会放在心上,成亲后就更不会放在心上,她怎就不信? 夜色四垂,天际慢慢聚起一团巨大云翳,在他眸中投下一片灰霾。 望着那扇空荡荡的屋门,他心里好似也缺了块东西,无可填塞,良久,才无奈叹口气。 「去,把鱼羹放回锅里,等王妃回来,就热好,送去给她吃。她胃不好,不可吃凉了。让阿渔备马,我要出趟门。」 阮攸宁离开俞府,并未直接回去王府,而是转道先去了户部。 此前的云南一战中,苏砚是特特举荐了梁珩随他同去的。而那梁珩也不负众望,凭借自己对云南局势的了解,同柴景曜一块,一文一武,共助苏砚破敌,大败夜秦。 回京后,陛下犒赏三军,那梁珩也在其中,不仅在帝京安家落户,还在户部补了个职缺,也算小有建树。 初次在芷园瞧见他时,阮攸宁就觉他名字耳熟,现在总算想起来了。前世苏砚还未发迹的时候,这个梁珩就一直在他府中做幕僚。据说有次苏砚以七千人马对三万大军,就是靠同他里应外合,成功脱险的。 依照她的记忆,俞婉莹前世并未和梁珩修成正果,甚至于都没人知道,他们之间曾有过这么一段刻骨铭心的纠葛。 姻缘虽为天定,但人定胜天!这辈子,她就要尝试逆一回天意。 可等马车辘辘赶到户部府衙时,小吏却告诉她,梁珩已有半月未曾来点卯,语气极为不满,仿佛已将他打作是居功自傲之人。 阮攸宁不放弃,想继续询问梁珩的住处。那人耐心却已完全耗尽,掀了掀眼皮,赶鸭子似的把她们全轰走,砰声关门。 滴翠气得再上去拍门,阮攸宁只叹口气,眼见天色也不早,不想把事情闹大,丢了苏砚的颜面,只得作罢,另寻法子。 反正一个大活人,只要还在帝京里待着,她总能找出来。既然他是苏砚的幕僚,那苏砚总该知道他现而今到底在何处吧? 等她回了王府,已近掌灯时分。她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匆匆赶去正堂,可里头空无一人,她又转道去书房,只有阿渔在里头收拾卷宗。 「王爷呢?」 阿渔拍了拍手,上去行礼,「王爷下午出去了,还没回来。王妃有何吩咐?」 阮攸宁蛾眉微蹙,「可有说去哪了?」 阿渔摇摇头,面露愧色,见她眸中闪过失落,忙又开口:「王妃您饿了吧?王爷亲手做了碗鱼羹,现就在锅里头热着,我去给您拿来。」 阮攸宁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最后溜了眼书房,垂着脑袋走了。 阿渔对插着袖子,目送她消失在拐角,嘴里发出一声绵长的叹息。 夫妻俩各自出门,都不事先知会彼此一声,也不说自己要去哪,什么时候回,哪里像对夫妻? 春日天气舒爽,拂面而来的风不凉亦不燥。 阮攸宁吃过鱼羹,沐浴完,趴在贵妃榻上,让滴翠帮她烘头发。 因是在家中,她也疏懒许多,长发干了就由它铺展在枕畔,仿佛浓墨倾倒在纸上,发梢还散着清香。 衣衫也拣宽松的来穿,藕荷色罗裙,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两只光洁如玉的小脚从裙底探出,趾头圆润粉白,踝间银铃随脚上动作,偶尔发出一两声脆响。 劳累了一整天,她已是困倦不已,手里头的话本子没翻两页,眼皮子就打起架来,一个哈欠过后,执书的手就松松垂下。 滴翠帮她烘干头发,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本是要退下让她好生歇息的。可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她又从妆匣中取了篦子,自作主张帮她绾了个堕马髻,鬓边松松簪了一朵雪里山茶,娇慵又不失精致。 听见外头婢女仆妇接连唤「王爷」,她忙收拾好东西,最后打量一遍阮攸宁,满意地退出门。 苏砚披星戴月而归,身上隐有汗意,吩咐备热水洗澡,转去屏风后头换衣裳,乍看到贵妃榻上的美人,身形一滞,足尖不慎踢到脚边圆凳,发出细微声响。 阮攸宁扭动脖子唔了声,颤着眼睫醒来,看到苏砚站在眼前,有一瞬的忡怔。 「王爷?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慌不迭坐起身,低头四下寻找自己的罗袜和绣鞋。银铃叮当作响,在这静谧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铃铛是她从小随到大的,摘了便会不习惯。因白日里穿着袜子,故而听不见声响。从前在自家,她便是光脚走动,家里人听见也不会说什么,可眼下她已嫁人,和自己的夫婿还未熟到这份上,这铃声也莫名染上几分暧昧。 苏砚循声望去,目光停在那片无瑕雪色上,喉咙隐隐发干。上前帮她把鞋袜从贵妃榻底下取出,阮攸宁伸手去接,他却不给,只捉了她的脚,亲自帮她穿。肌如凝脂,滑腻温软,叫人一碰就舍不得放开。 他用力闭了闭眼,深吸几口气,将心底那点绮念压回去,开口,声音温柔透着些许凝塞,「可用过饭了?」 阮攸宁颊生红晕,视线偷偷摸摸滑过他的手,顿时心如鹿撞。那双手能写一副好字,也亦挽弓执剑,眼下却在给她穿鞋? 她局促地低下头,「方才吃过鱼羹,还不是特别饿。王爷您饿吗?我让他们摆饭。」 苏砚笑着帮她套好鞋,她立马鱼似的从榻上跳开,着急忙慌地跑去吩咐,直觉他的目光还凝在自己身上,心跳由不得加快。 「我、我让他们备热水,王爷您先坐会儿。」 话毕,人就跑没了影。 苏砚望着两扇空荡荡的门槅,忍俊不禁,却也隐露失色,叹了口气,自去换屏风后头换衣裳。 阮攸宁一路小跑到院角,站着喘了会儿气,背靠墙慢慢抱膝蹲坐下,小脸埋在两膝间。 跑什么呀?他又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夫君,摸一下脚怎么了?以后不还有更多地方会叫他摸……不对,瞧他刚才的架势,应该等不到以后,今晚就得…… 白玉小脸瞬间烧成大红布。 她起身站在风口处,朝自己脸上扇风,嘴巴不住吸气呼气。反复告诫自己,他们已经是夫妻,这事迟早要经历的,拖得越久,反而对自己越不利。 v第08章[02.16] 思定后,她拍拍脸颊,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折回房中。 此时,苏砚已坐下用饭,一手执筷,另一手执书卷看得出神,并未发现她已站在身边。他喜静,吃饭也不让人在旁伺候,屋里只有他二人,阮攸宁的胆子更大了些,主动取来筷子,帮他布菜。 两人指尖触碰的一瞬,苏砚一愣,抬眸看去。阮攸宁匆匆错开眼,耳根点红,执筷的手微微打颤。 她显然是第一次做这事,碗里的豆腐被搅得稀烂,都没能夹起来,最后送到苏砚面前的玉碟里时,已完全瞧不出形状。 「我、我……」她脸上那层红更浓一分,讪讪说不出话。 苏砚笑了笑,毫不介意地将那块豆腐吃了,也给她夹了块鱼肉,让她坐下一块吃。 饭毕,阮攸宁欲挽回饭桌上失去的颜面,又主动帮他更衣,伺候他沐浴。 一炷香过去了,苏砚无奈地看着她将自己的腰带打成死结,还解不开了,拥住快急哭了的小家伙,宽慰两句,自己入净室想法子去。 一角豆灯在案头晕开昏黄的光,阮攸宁坐在妆台前,揽镜自照,面上红潮未退,听着净室里的水声,脸更红了。 出师不利,确实有些丢人,但还有回旋的余地! 她深吸几口大气,取了妆匣里御赐的茉莉芳膏,往颈肩和手臂上抹,卸了头上钗环,拿篦子通发,听到里头水声渐小,她将东西胡乱一推,慌忙跑上床,背朝外,大被蒙过头,只留些许青丝铺散在外。 隔着被子,苏砚的脚步声闷闷传来,在床边踟蹰了会儿,绕去桌案边。屋里忽的变暗,应是吹了灯。黑暗中,阮攸宁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几欲蹦出嗓子眼。 身后的软榻一沉,冷风顺势吹入,夹带些许潮意。阮攸宁由不得颤了颤身子,用力闭上眼,静静等待那一刻到来。 可那一刻始终没来。 一阵被子簌簌声后,后头就再没了动静。 阮攸宁不敢相信,又耐心等了会儿,还是没动静,诧异地转过身,发现苏砚竟已经盍眸睡下了! 这怎么可能! 她今晚这么美,连她自己都要心动了,他刚回来的时候,明明还不是这样的…… 她不信邪,正过身子,往他旁边挪了一小下,就着月光偷瞥,他没反应。她皱了皱眉,又挪过去一大下,小脑袋慢慢靠过去,贴在他一侧肩膀上,感觉到他的肩头在衣衫底下颤了颤,却也只是颤了颤,依旧无动于衷。 不应该呀…… 对于自己这副皮相,阮攸宁还是很自信的,至少前世,无论是程俊驰还是苏祉,但凡沾过她身子,无需她刻意去逢迎,便都没有不迷恋的。 可目下,自己就香喷喷地躺在他身边,他竟还能坐怀不乱? 阮攸宁有些受挫,咬咬牙,伸出一条柔软的胳膊,欲要攀上他的腰身。才伸到一半,耳边忽然刮过一阵风。她本能地眨了眨眼,手腕就被人攫住,压在头顶上,继而身子一沉,嘴唇也被封堵住。 她一时呆住,浑身激灵,等慢慢反应过来,方才娇怯地闭上眼,松开齿关,放他进来。心中那块被剜走的空缺,一点一点被填补上。 唇舌纠缠中,感觉到他身体起了异样,她臊红了脸,缓缓抬手搭上他腰身,他却忽然停下,再没动作。 大概是紧张吧…… 阮攸宁没多想,只闭着眼,静静等待。良久,只等来一指凉意,轻擦过她滚热的脸庞,帮她把碎发掖到耳后。她不解地睁开眼,却见苏砚笑着亲了下她的鼻尖,翻身躺回去,将她搂入怀中。 「你今日累了一天,早些睡吧。」 他边说边轻拍她后背,哄她入睡,低头在她额上印下一吻,就盍上了眼眸。 莫大的失落感瞬间将阮攸宁攫住,她实在想不通,他为何要突然停下,努力回忆自己做的每一步,可谓乖巧顺从至极,并未出差错,瞧他刚刚的反应,应当也是受用的,可为什么还…… 想着想着,脑袋瓜里忽然蹦出「青梅竹马」四个大字。 阮攸宁吓一跳,甩甩脑袋,想把这次抛出脑袋,可它却像扎了根似的,如何也甩脱不掉。 除了这个,还有其他理由,能解释他为何成亲后还守身如玉,对自己的亲婚妻子不屑一顾么? 她死死咬住下唇,将所有委屈都憋回去。一面告诫自己不要乱想,一面又忍不住多想,身体内像是分裂出两个小人,张牙舞爪地在打架,直至月上中天,她才昏昏然睡去。 感觉到怀中人呼吸渐趋规律,苏砚睁开眼,垂眸就着月光看她。眼眸漆黑如夜,眼波微动,便有落寞淌过眼梢。 刚回来时,见她对自己的触碰这般排斥,他便断了这心思。可后来,又见她努力接近迎合自己,以为她还是愿意的,那点绮念便又勾了起来。 可刚才吻她时,他分明看得清楚,她始终皱着眉,身子紧绷,微微颤栗,像是在忍耐一件极不情愿却又不得不经历的事。 虽没再像昨晚那样推开他,但这份忍耐,却比昨晚还要打击他。 到现在,他才不得不承认,她嫁给自己,只是为了避祸,并无情意,所以才不肯信他,连苏祉威胁她的事,都不肯告诉他。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头再次亲吻她额头,尤为迷恋,久久舍不得分开,低喃:「你啊你,该拿你怎么办?」 怀里的小丫头仿佛听见了似的,蹙眉扭了扭脖子,下意识往他怀里又拱了拱,糯鼾如奶猫叫。 苏砚宠溺地看了会儿,下颌轻抵住她发顶,嗅着她发丝间的馨香,含笑闭上眼。 东宫,灯火阑珊。 苏祉侧卧在榻上看书,曲起一膝,拳头支起额角,宽大摆袖滑到手肘处,露出一截手臂,线条凝练,如玉裁成,在灯下莹莹反着白光。 外头传来「吱呀」启门声,一片月华裙拂过门槛,婀娜飘进屋子,华光点点。 「奴、奴婢给殿下奉茶。」她声音带颤,细如蚊呐。 v第09章[02.16] 苏祉漫不经心地掀高眼皮看她。 目光过来时,萧潇忍不住颤了下肩,抿紧唇角,强压住要逃走的心,垂首由他打量。 昨日,苏祉把她领回来,在东宫安排了个妥当的住处,然后就再没了下文。太子妃骂她无用,弄到房里的男人都能留不住,还给她下了死令,今晚必须成事,否则就打发出去,让她自生自灭。 故而刚刚过来之前,她精心打扮了一番。 面匀轻粉,唇点朱红,裙裾随步伐拂动,如月华点波,更衬其娇弱可怜,婉转动人。 苏祉只略略扫过一眼,就平平收回视线,不着一字。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萧潇咬了咬唇,左右进也是死,退也是死,她心一横,便自作主张走过去,将漆盘里的茶水点心摆到桌案上,手有意无意地晃过苏祉眼前,隐有暗香浮动。 一切都安置停当,苏祉还是老样子,随手翻过一页书,目不斜视。 萧潇的心更沉一寸,乖乖跪坐在脚踏边,攥紧粉拳置在膝头,连根头发丝儿都不敢擅自颤动一下,但也绝不后退。 许久,烛芯慢慢结出蜡花,将光晕生生压小一圈,只堪堪拢住他们的身影。 萧潇偷乜了眼榻上,视线从他的脸,慢慢挪至他手中的书,嘴角绽开一丝笑,「夜已深,书看久了伤眼睛,殿下还是早些睡吧。」 她边说边伸手,想抽走那本书。快够着时,那书忽的一晃,从她手指底下闪出去,叫她抓了个空。 苏祉的目光也终于从书页上挪开,移到她脸上,玩味地勾起唇角。 萧潇脸上渐渐聚起绯云,讪讪收回手。苏祉忍不住嗤笑,所有玩兴一扫而光,重新执卷看书,手才抬到一半,忽被人抓住。 素手纤纤,还在怯生生地打颤,香肌如霜,只窥见一小片,便叫人遐想无限。 苏祉挑眉,慵懒地长「哼」一声,转目看向那手的主人。目光相接,萧潇下意识就要躲闪,却还是咬牙,强逼自己挺住,对视了会儿,方才娇羞地垂了眸,红晕染颊,浅笑盈盈。 苏祉微微眯了眯眼,反手覆住她手背,细细抚摩,「你想要什么?」 萧潇没有应声,她知道,这个回答关系到她的将来,答得好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答不好只怕连被打发出东宫都不能。 她再也不想过回从前那种食不果腹的日子了…… 光阴仿佛凝固,连铜漏壶都识相地压低声音。 她沉吟良久,咬了咬唇瓣,缓缓掀起浓睫,露出那双水雾涟涟的眸子,「奴婢,想要殿下您。」 苏祉微愣,盯着她上下反复逡巡,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叩她手背,唇角漾起丝缕笑意,似一缕清风吹皱春水,展臂,将她拉上卧榻。 靡靡娇啼,春意融融。 谷雨断霜,桃杏满开,京中一派生机盎然。 阮攸宁已做了三日鄂王妃,却觉日子过得,与从前在卫国公府时并无两样。 王府中的事务无需她打理,自有阿渔来处置。府上无长辈,她也无需早起请安,甚至连晚上陪苏砚睡觉这项最基本的功能,也被他本人给亲自俭省了最关键的步骤。 她这个王妃当得,实在是比在家当姑娘还轻松。 但这也未必就是好事,没有夫妻之实的夫妻,真的算得上是夫妻么? 阮攸宁趴在案几上,盯着苏砚的倦容出神,耷下眉毛叹口气。 照理,成亲应当有婚假。陛下如今虽看重苏砚,但也不至于这般不知趣。 可据阮攸宁观察,苏砚虽无需上朝,但朝堂上的事却片刻离不得他。甚至那些本应送去东宫的事务,都改道送来了鄂王府。 成亲才三日,光是六部抱过来的卷宗,就已叫他忙得无暇踏出书房,更别说抽空陪她。最忙的时候,连饭食都是阮攸宁送进去,一口一口亲自喂他下腹的。 今日要回门,他难得有空摆脱琐事,上车时本是一脸歉然,要与阮攸宁好好说会儿体己话,结果马车还没晃悠两下,他眼皮子就有些支撑不住,硬撑着跟她扯笑。 阮攸宁实在心疼他满眼血丝,竖眉强令他好好睡觉,他才敢闭目养神。养着养着,就真睡了过去,隐约还能听见细微鼾声。 阮攸宁窃笑,从底下橱柜里取出薄毯,轻轻盖在他身上。等马车到了卫国公府,她吩咐不让吵醒,只叫阿渔在马车外伺候着,自己则进门同爹爹和阿娘解释。 阮光霁是朝堂中人,知道目今苏砚是陛下面前的大红人。万事有利就有弊,居万人之上,自然也要承担这位子的辛苦,他能体谅苏砚,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而程氏的心思全在女儿身上,才三日不见,就想得好似掉了块心头肉,拉着阮攸宁上看下看,生怕她少一根头发丝儿,哪里有功夫搭理女婿。 阮攸宁陪着二老说了会儿话,苏砚也恰好醒来,过来向二老敬茶,眼角血丝未褪,但精神已恢复不少。 趁他们三人叙话的档口,阮攸宁偷偷溜去找阮羽修。 那日从俞府回来,她本打算托苏砚打听梁珩的下落。可因二人关系始终未有进展,而苏砚又忙得团团转,她就改去寻阿弟帮忙。 「奇了,真是奇了!」 阮羽修挠着头皮,在屋里左右打转,「我这两天去了他家三四回,都不见人影,后来又把他入京后住过的所有地方都翻遍,甚至连秦楼楚馆都去了,就差掘地三尺,可还是找不着人。」 他顿了一顿,满目忧色地接上,「他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在云南时,他虽与梁珩虽不熟,但也算有过交情,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 阮攸宁紧锁双眉,摇摇头。 出事应当不至于,否则苏砚早有动作了,不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既然没出事,那究竟是去了哪里? v第10章[02.16] 她冥思苦想也没个头绪,又问:「那你可打听出,他为何突然不去户部当值了?」 阮羽修点点头,「听里头几个小吏说,他失踪的前一天,同那何尚书起了争执,动静还不小。大家伙围聚过来时,正好看见他把一封折子丢到那姓何的脸上,气哼哼地出去,然后就再没回来了。」 「何尚书?!」阮攸宁倒吸口冷气。 姓何的要娶俞婉莹,他和姓何的他爹大吵一架,然后就消失不见,这也太巧了吧…… 她眉头皱得更紧,手指搅绕绢帕,上头的海棠花绣文叫她扯得没了形状。 就在这时,滴翠着急忙慌冲进门,大喘气道:「王妃,不好了!何家大郎上俞府下聘,愈姑娘应是不肯,泼了他一脸茶水,那姓何的恼羞成怒,竟要直接动手抢人了!」 「什么!」阮攸宁一下起猛了,头有些晕眩,踉跄了两步。 阮羽修赶紧上前扶,转头打发冬荣去请大夫。阮攸宁抓住他的手,直说自己没事,让他赶紧再出去寻梁珩,哪怕把帝京调个个儿,也要将人找出来。 交代完这头,她又吩咐滴翠赶紧备车,也顾不得回门不回门,提着裙子就往外跑,只恨不得自己现在就在俞府。 俞府。 阮攸宁匆匆赶到时,门口已围了好几圈人,皆探长脖子,对着紧闭的大门指指点点,里头依稀能听见几句「……不守妇道……婚姻乃父母之命……」的话语。 阮攸宁立刻吩咐车夫,叫从后门绕进去。 茱萸聪慧,想法子往阮家送去消息后,就一直等在后门,眼下瞧见鄂王府的马车,赶紧让门房开门,亲自把阮攸宁迎了进去,一路颤声在她耳边轻声道:「……王妃与姑娘亲如姐妹,奴婢也就不瞒您了。」 「那姓何的狗仗人势,忒不是东西,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姑娘和梁大人之间的阴私,借着下聘的由头上门闹事,不仅要强拖了姑娘去拜堂,还要反讹咱们家一大笔银钱,要是不给,就叫人把姑娘和梁大人的事添油加醋地传扬出去,叫姑娘永远嫁不出去!」 「老爷和夫人都睁一眼闭一眼,心里只惦记该怎么把钱留住,没一个是真心为姑娘着想的。好在这会子老太爷清醒了些,做主不让姑娘走,姑娘才暂且逃过一劫,可……」 茱萸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掩着帕子道:「可他老人家身体才刚好转,听说这事后又咳出了血,全靠参汤吊着口气,还不知能不能挺过来,真真作孽!」 阮攸宁心一紧,不自觉加快脚步,刚跨进月洞门,就瞧见一群婢女婆子围在那交头接耳,有说有笑。 她重重哼出一口气,故意拔高音量,转头对茱萸吩咐:「府上管事的人呢?一个个都是死的么?放这么多人围在这里看热闹,还有没有点官宦人家的模样!」 茱萸愣了半晌,反应过来。 俞府的内宅管事统统只听张氏差遣,王妃这是在杀鸡儆猴呢!立马小跑着离开,心里暗暗松口气,有王妃在,姑娘的事,总算有盼头了! 阮攸宁方才那一嗓子已把围观的人都吓跑,张氏闻讯,匆匆从屋里出来,捧出十二分恭顺的笑意给她请安,「臣妇不知鄂王妃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 「既然知道自己失礼,那就在此处跪一会,醒醒规矩吧。」阮攸宁冷冷扫去一眼,语气不容反驳。 张氏一惊,笑意顿时枯萎在嘴角,诧异地看向阮攸宁。但见她恰好立在桃树下,远岫黛眉,眸凝秋水,一张脸生得枝头桃夭还娇俏,气势却比同龄姑娘都凛冽。 「怎的,夫人对本王妃的话,可有不服气?」阮攸宁扬起漂亮的下巴尖,声音清冽。 张氏咬牙,不服自然是不服,她在自己家,却被一个外来的黄毛丫头罚跪,怎么可能受得了?她气红了一张脸,明知这丫头是在为俞婉莹出头,却又不敢反驳。 倘若是其他亲王的王妃倒还好说,可她偏偏是鄂王妃,依如今鄂王在帝京里的权势,大家伙巴结还来不及,哪个又敢得罪? 她一咬牙,真就跪了下去。 眼下才入春,帝京里头还颇有倒春寒的架势。 她膝盖刚触地,人登时就叫冰冷的地面冻得一哆嗦,倾斜了身子欲偷懒。阮攸宁一个眼风扫过来,她立时激灵出一身细栗,挺直腰板跪好,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敢出错。 阮攸宁轻慢勾起唇角,叫滴翠在这看着,自己震袖进屋去。 屋里桌椅倾倒,古玩玉器滚落一地,入目狼藉。 正当中四平八稳地摆着一太师椅,何家大郎歪斜着靠坐其上,一只腿搭在扶手上,另一只落在地上,不屑地抖着。四周还围了一圈人,个顶个都是身形魁梧的壮汉,手臂比阮阮攸宁大腿还粗。 俞婉莹穿着一件鹅黄色襦裙,被这一圈人围困在中间,两眼通红地抽噎着,纤弱身子摇摇欲坠,脖子却梗得笔直。 俞父则躲在人群最外围的僻静角落,对插着衣袖,贼眉鼠眼地四下偷瞄,跟个小媳妇似的,不敢吭一声。 「愈姑娘可想清楚了?跟我走,回去做个良妾,我至少能保你个好名声;倘若不跟我走,我保证明日,你和那姓梁的事就会传遍整个帝京,到那时,你可就当真嫁不出去了。」 俞婉莹双目圆瞪,「你你你欺人太甚!这里是俞府,不是你何府,你若再敢撒野,害我祖父出个好歹,我就跟你没完!」 「我若再敢撒野,我就跟你没完~」 何大郎故意掐着嗓子,模仿她的语气,引得哄堂大笑。笑完,他捏着下巴,上下打量俞婉莹,只觉那女子越欺负,就越执拗;越执拗……也就越惹人想狠狠欺负。 「愈姑娘可想好,要怎么跟我没完?」 他贪婪地盯住俞婉莹,目光游移,喉中发出恶心的吞咽声,起身朝她走去。行到一半,旁边忽的刮过一阵香风,紧接着便有一碗茶水「呼啦」泼在他脸上。 茶水滚烫,何大郎接连后退,捂脸只叫,整张脸涨得通红。 四面人惊慌失措,一窝蜂似的涌上来,脚下没留神,都接二连三地撞倒,叠罗汉似的压在何大郎身上,压得他直抽凉气,险些昏厥过去。 「何公子说来也是官宦人家出身,何大人又是朝中要员,你如此行事,就不怕给你爹丢脸?!」阮攸宁挡在俞婉莹面前,傲然睥睨下方。 四面婢女小厮捂嘴暗笑,一群大男人,竟被一个小丫头当众摆了一通,真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了。 那何大郎自小就被捧在手心宠惯着长大,哪里受过这委屈,当时就气得五官扭曲,配上那张被烫红的脸,更显可怖。 「你算哪根葱,竟然也敢管爷爷我的事?活得不耐烦了吧!」 v第11章[02.20] 他几下推开身上的人,撸袖就往阮攸宁面前走。阮攸宁屏息,护着俞婉莹后退,端起手边茶案上的茶盅,捏在手里,趁他不备砸过去,以为至少能砸中哪里,叫他分神片刻,她们好趁乱逃出去。 可那何大郎吃过一次亏,警惕性早已提高,一抬手竟接住茶盅,捏在手里头把玩,对着惊愕的阮攸宁照照,「还有何功夫?」 忽见她颜色竟比那俞婉莹更好,该鼓的鼓,该翘的翘,尤其是那细腰,真想折上一折。他目光越发露骨,揉搓着手,笑盈盈朝她们走去。 「小美人,莫怕,一会儿就让你见识见识哥哥我的厉害。」 阮攸宁渐渐被逼至角落,他身上的汗臭味扩散来,似腥非腥,似膻非膻,叫她胃里一顿翻江倒海。才干呕了几下,那只脏手就已伸到她面前,想去捻她肩头一绺青丝。 耳边忽的刮过一阵风,她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就听何大郎凄厉尖叫,捂住手腕倒在地上打滚,瞧那狼狈形容,竟是骨折了! 「本王的王妃,如何管不了你的事?」 门外传来一声清隽嗓音,每一个字都气势十足,压得人不敢抬头。众人齐齐转头,只见苏砚逆光立在门口,兰芝玉树、风姿月朗般的人物,此刻却笼罩着一股骇人杀气。 在场有几位人的心,直接咯噔了一下,完蛋了。 这其中,也包括阮攸宁。 堂屋内鸦雀无声,何家一众人等和俞父皆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把嘴闭成河蚌,不敢出声。 谁也不敢相信,目下明明还在婚假的鄂王殿下,怎会突然出现在此处? 正疑惑间,就见苏砚目不斜视地略过众人,走到阮攸宁面前。 那何家大郎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色胆包天,究竟调戏了谁! 想起此前父亲曾说的苏砚将东宫变作冷宫的手段,他吓得都感觉不到手疼,后背冷汗涔涔,适才那股子骄纵气登时烟消云散。 「我、我……」 头顶压下一道暗影,透着迫人寒气。阮攸宁低垂脑袋不敢看他,绞着一双素手,心跳如鼙鼓。 她能感觉到,苏砚在生气,很生气。 三朝回门,本是个其乐融融的团圆日,她却把他独自丢在家中,连个口信都没留,真的很不地道。 到了俞家,她人没救出来不说,还把自己也搭了进去,最后还是要靠他出面收拾烂摊子。 阮攸宁一阵心虚,咽了口唾沫,准备好承受来自苏砚的怒火,可等来的却是苏砚伸过来的手。 「可有哪里伤到?」 他的语气平和如常,仿佛她担忧的那些事都没发生过,他只是恰好过来帮忙的。 阮攸宁眼眶发热,摇摇头,一把牵住他的手。十指交缠的瞬间,高悬的心也落回肚子里。她仰面朝他微笑,苏砚却转过头,不再看她。阮攸宁的心再次一沉,他是真生气了,只是不好当众发泄出来。 阮羽修满头大汗地跑来,查看她的情况,跟在他后头的,还有一个身穿月白长袍的男人,头发束进玉冠中,纹丝不乱,眉目疏朗,只是眼底略略泛青,透着舟车劳顿的疲惫。 俞婉莹本已松下的心,又霍然跳动起来,噗通噗通,仿佛要顺着圆张的小嘴蹦出来,她不得不交叠两手掩住。 「我来迟了。」 梁珩停在她面前,下意识想去安抚,手抬至半空,指尖瑟缩了下,捏紧拳头,手背青筋微显,顿了片刻终还是默默收回。 「不!不要!」 俞婉莹仿佛瞧见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慌忙抓住那只手,紧紧地,紧到指尖发白,紧到四肢百骸都在细细打颤。 梁珩一愣,看着女孩儿梨花带雨的模样,所有的铁石心肠,都化作了绕指柔。 他们两人之间,门户之别宛如天堑。一直以来都是她在进,自己在退。而如今,也该轮到自己,挺身护她一回。 此时,何家大郎已从地上被人搀扶起来,瞧见两人当着自己的面就敢表现得这么亲密,背地里还不知会做出怎样不堪入目的事,气得牙根痒痒。 鄂王他是开罪不起了,但一个小小的梁珩,且还在父亲手底下讨饭吃,他难不成还收拾不了? 他甩开家丁们的手,一瘸一拐上前,「干什么呐干什么呐!当我这个夫婿是死的么?哼,俞氏,你同我有了婚约,却还跟别的男人暧昧不清,仔细我将你们俞家满门都告到御前,把你们这配享太庙的资格给抹了去!」 俞父本已猫腰溜至门口,听到这话,立马连滚带爬地跑回来,「使不得使不得!这都是误会,我家闺女名声清白,你可莫要乱说!诋毁我俞家清誉!」 他转头又横眉冷睨梁珩,「你还来干嘛?家父大发慈悲收留你,你竟还恩将仇报,把主意打到我闺女头上了?去去去,哪里来的,就赶紧滚回哪里去。」 说完,他见梁珩不动,便蹙眉亲自过去撵人。 苏砚悠悠看他一眼,「梁大人是本王带来的,俞大人要赶他走,可是要连本王一块赶出去不成?」 俞父一颤,立时气焰全消,摇手不迭,「殿下您这话说的,下官哪有这胆子……」抬袖抹了把汗,心底虽还有不服气,但也不敢再说什么。 何家大郎却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不屑地哼哼两声,「我知道王爷如今手段通天,帝京里头没一个敢不服您的。但这毕竟是我们两家的家事,您一个外人掺合进来,不好吧……」 他舔了舔嘴角,余光瞥见阮攸宁,忍不住又挑眉多看两眼。阮攸宁心里作呕,本能地往苏砚身后躲。 苏砚低眉觑她,嘴角勾起似有若无的柔笑,抬眸再看何大郎时,笑意烟消云散,只剩厚厚一层寒霜,如溯风刮过脸颊,见者无不胆寒。 何大郎心肝颤了颤,强撑着梗起脖子,「怎的,我这话可说错了?」 苏砚嗤笑,「没错,你们两家的家事,本王自是管不着。可,很不凑巧,本王今日来这寻你,为的不是私事,而是公事。」 众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v第12章[02.20] 苏砚看了眼身侧,梁珩点点头,从宽袖暗格口袋里摸出一本鱼鳞账册,举到何大郎面前晃晃。 「本官前些日子奉鄂王殿下之命,离京暗查隐田漏税一案,其中有不少证据,都指向何公子,还有您父亲,借职位之便,假东就西,串联外官,侵占额田,仗势凌弱。宗宗罪状,白纸黑字,全在上头,你还有何话要说!」 何大郎肩头一颤,人往后歪了歪。 他和父亲依靠职务之便,勾结乡绅地主,捞取油水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实在不足为奇。毕竟如今朝堂上,若真要较真,哪个官员手里头没点不能见人的事? 可他奇怪的是,这种小事,竟能劳动鄂王亲自走一趟?再想之前父亲对他的警告,恍然大悟。 鄂王盯上的,应当不是他们父子,而是他们后头的太子!朝中谁不知道,户部是东宫的钱袋子。他这是预备和东宫正式对着干了! 苏砚睨着他,凉声道:「眼下何大人已入收押大理寺候审,何公子不如就进去陪陪他老人家,以全这份孝心。」 何大郎双腿绵软,面如土色,被进来的官差强行从地上拉扯起来,拖着走。 梁珩余光目送他离开,握在袖子底下的手慢慢松落。 半月前,他在户部收拾综卷时瞧猫腻,暗暗调查几日,就发现了这等腌臜事。他一时气盛,直接去质问何尚书,不仅被他以「荒唐」二字堵了回来,还险些在家中遭他暗算,丢了性命。 他偷偷离京继续明察暗访,苏砚也派了几个牢靠之人随身保护,只说这案子不急,可慢慢调查,待再寻出更多罪状,一块告至御前,到时数罪并罚,东宫就再难成气候。 他一直照办,可就在前两日,苏砚亲自驾快马跑来,跟他说务必在三日内找出本案证据,哪怕没法击中东宫要害,也要警告敲打他们一番。 凭他对苏砚的了解,这决定一听便是气话。也不知太子又哪里得罪了他,竟气得他非要马上以牙还牙地讨回来。理由不难猜,这世上也就只有那位鄂王妃,能叫冷静理智的鄂王殿下丢了大脑。 如此冲动之举,他自然不答应,正要劝说,就从他嘴里听说了俞家的事,于是乎,他也出乎意料地……丢了大脑。 但他一点也不后悔,也突然更理解苏砚了。 事急从权,于苏砚而言,这个「权」就是阮攸宁;而于他而言,这个「权」就是…… 梁珩深吸口气,再次攥紧拳,朝俞父走去。 俞父正为自己还没应下何家的亲事,不会遭连坐而庆幸,拽着俞婉莹就要往里走,嘴里还在叨叨:「一个姑娘家,少在外头抛头露面。」 经过这事,俞婉莹已彻底不再相信自己的爹爹,一劲儿挣扎,张嘴咬他的手。俞父吃痛松手,一面给伤口吹气,一面龇牙瞪去,「你个不孝女,还敢咬我!去祠堂给我跪着!没我的命令别想出来!」 说这,他又要拖她走,结果被梁珩一把拍开手。 「你你你做什么!」俞父气歪了胡子,碍着苏砚的颜面,又不敢把他如何。 梁珩斜睨他,如冰棱穿体,低头再看俞婉莹,眼中泛起柔光,「可是想去看望俞阁老?」 俞婉莹一愣,愕然望住他,视线叫水雾蒙住。与自己骨血相连的亲爹,竟还不如一个外人了解自己。 她连连点头,泪水扑簌而下。梁珩轻轻把她揩去,不再多言,转身带她出去。俞父几次要追来,都被他横眉瞪回去。 阮羽修望着他们的背影,一时有些失神,跟阮攸宁抱怨,「为何他们不把这事告诉我?」 他嘴巴嘚吧半天,转头才发现,她早已追着苏砚离去,哪里还有人影!偌大的堂屋,就只剩他和俞父在这干瞪眼。 嘿,这都什么人呀?一个比一个重色轻友! 他抽噎着捂住心口,平生头一回品尝到了寂寞为何滋味。 马车辘辘往鄂王府驶去。 一路上,苏砚都面无表情,甚至都不看阮攸宁,只侧目望向窗外。 阮攸宁心中惴惴,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王爷,您生气了吗?我不是故意不告诉您的,只是、只是事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我一着急就……」 苏砚不说话,身形仿佛凝固,只目光平平移到她身上,无声胜有声。 阮攸宁心里发毛,声音更小了,「我下回一定先使人知会您一声,您别气了好么?」偷偷瞥他一眼,脑袋垂得更低,「……别这样看我,我害怕……」 苏砚眯了眯眼,看着她一脸委屈的模样,再忍不住,一把抓至她的手,将她拉至自己面前,「你也会害怕?那你可知,我听说你独自跑去俞家时的心情?攸宁,你对自己的闺中密友有情有义,可对我怎就这般冷酷无情?」 「连你弟弟都知道,出了事,先来找我帮忙,你是我的发妻,竟还想不到这点?我几次同你说,遇上难处,无论大小,都可放心来寻我。可你呢?我就这么不值得你相信么?」 他眼里怒火涌动,几乎夺眶而出。 阮攸宁头一回见他这样,惊得说不出话,看着他一双眉头为自己紧皱,心疼不已,由不得伸手帮他抚平。一声「对不起」尚还卡在舌头尖,人就已被他紧紧锁在怀中,低头狠狠吻住。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亲吻自己,每次都很温柔,令她满心甜蜜愉悦。 可这回不一样,他的呼吸灼烧着她脸颊,牙齿重重碾压她的唇舌,仿佛要将她吞入腹中。 阮攸宁都快喘不上来气,似一朵暴风骤雨中瑟瑟发抖的小花,无助可怜。 她能感觉到他的怒气,亦能从他至今还在颤抖的双肩上,感受到他的害怕。 他是真的打心底在为自己担心,而自己却从未将这点放在心上。大约是习惯了被他保护,竟忘了,他做这一切并不是理所应当,而全是因为他的好。 而这份好,她竟从未相信过一回。 前世,他的确是曾将自己视为死敌,可那又如何?这辈子,他已经为她掏心掏肺,做得足够多的了,难道连一份微薄的信任也不配得到么? 阮攸宁双眸湿热,展臂回搂住他的腰,放任自己松软在他怀中,回应他的吻。如春风化雨,一点点抚去他心头的不安。 苏砚颤了颤眼皮,只觉怀中女子忽然变得婉转似水,与平时判若两人,令他爱不释手,连带着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静静拥着她,越陷越深。 v第13章[02.20] 相识这么久,二人从未有过这般切合,第一次从这唇齿相缠的有趣小游戏中,探寻到庞大的快乐。谁也舍不得分开,就想这么沉溺下去。 光阴由唇畔缠绵而过,似吃醉了酒,走得都比车外慢了些。 马车早已入了王府,阿渔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是第几次叩响车壁,可里头就是没反应,想掀开帘子一看究竟,又没这胆量。 要知道王妃爱吃鱼,他叫阿渔,万一王爷生气了,把他做成「鱼」羹,端去讨好王妃该怎么办? 但好在,他们终于在日头彻底落下前,知道从马车里出来了。只是……模样有些怪。 两人脸上都带笑,手牵着手,脸颊还有点红,目光短暂相接后,就会害羞地躲开,像两株含羞草。谁都不说话,像是在跟彼此怄气,可两只手却分明比刚才牵得还紧。 阿渔挠挠头皮,往车厢里望了眼。 吃醉了?可车里头明明没有酒啊! 三朝回门后,苏砚的婚假也随之结束,次日阮攸宁醒来时,他已出门上朝去。 滴翠在屋里忙进忙出,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催促阮攸宁快些起床。 阮攸宁嗡嗡地应了一声,懒怠动弹,伸手拨弄纱幔,看着细微光影从缝里钻进来,照在苏砚躺过的那片枕上,波光粼粼,搅乱一池春水。 她盯着看了会儿,心里空落落的,嘟起嘴,蠕动着身子往那块地方挪,抓了他盖过的那卷被子,「嗞溜」一下钻进去。 枕畔散着些许清苦药香,同他身上的气味一样,似有安神的作用,她闻着很受用,两眼弯成月牙儿,蹭了两下枕头,便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滴翠撩起帐幔,不由皱起两道蛾眉,但见她抱着被子,白玉脸蛋红扑扑的,打着奶猫一般的细鼾,心中又颇感欣慰。 她都快不记得,上次姑娘睡这么香甜是什么时候了,飞快摁了摁眼角,帮阮攸宁把被子掖好,轻轻垂放下帐幔。 日头升至中天,苏砚打发一个小厮回来,说朝中还有事走不开,就不回来吃饭了,让阮攸宁不必等他。 阮攸宁拥被坐起,听完这话,笑的丝缕从唇角散去,倒头又要继续睡。滴翠赶紧抓住她的手,强行把她从床上拖了下来。 「王妃,可不能再睡了,传出去非叫人笑话不可。」 「谁敢笑话我?谁敢笑话我,我就让王爷去笑话他!」 这话一出口,阮攸宁就后悔了。 满屋婢女都纷纷回头看她,低低偷笑。 她眨巴眨巴眼,脸颊一点点染上红晕,「哎呀」一声捂住脸,鹌鹑似的伏倒在床上。一双雪玉般的耳垂,叫被褥上的红海棠氤氲成茜色,还透着薄光,煞是娇憨可爱。 怎么回事,她怎会说出这种没羞没臊的话?虽然她有这自信,倘若这事真的发生,苏砚一定会帮她讨还回来,但真说出口,就、就……哎呀! 昨天马车里的情状,重又浮上眼前,阮攸宁摸了摸唇瓣,似乎还能摸到苏砚的体温,脸颊不受控地又热了几分,心里随之涌起一股暖流,甜滋滋的,跟浸了蜜一样。 其实,苏砚回来不回来都一样,就算回来,应当也同前两日一样,直接去书房同人议事,或是批阅各处送来的卷宗,根本没时间陪她。 可不知怎的,阮攸宁今日心里偏偏就很不是滋味。 偌大的王府,上上下下加起来也有百十来口人,可他不在,她就觉异常冷清,人再多也热闹不起来。 滴翠怕她闺怨闹得太厉害,憋出毛病,特特引她去院子里看鱼。 去年被阮攸宁嫌弃了的小鱼苗,如今已长得珠圆玉润。滴翠往水池里撒了把鱼食,它们便一窝蜂游过来,扑腾出一圈又一圈的水花。 「王妃,您看它们养得多好,您要是觉得闷,就多出来瞧瞧它们,全当是解闷。」 阮攸宁捧着脑袋,「是呀,养这么肥,终于可以吃了。」 滴翠手一顿,抖落一掌鱼食。 阮攸宁换了只手捧脑袋,双眼直勾勾盯着那池子欢腾抢食的鱼,咂巴咂巴嘴,笑容憨直,「不如今晚就告诉王爷吧。」 是夜,承熙帝于宫中设宴,将上次云南之役还未封赏的将士一并加官授衔。 庆功宴上,苏砚作为最大的功臣,座位紧挨着承熙帝,比身为太子的苏祉还要惹人注目。 不断有人过来同他敬酒,他因不善酒力,只拿兑了水的果酒应付过来他们,全部注意力一直落在大殿角落的滴漏上,见时间差不多,便起身告辞,才走出去几步,就被几个好饮的给拦住,说什么良宵难得,定要不醉不归。 苏砚笑道:「今夜家中有急事,实在脱不开身,改日一定奉陪。」 那人半醉半醒,抓着他的袖子死活不依,梁珩忙过来帮忙,「王爷新婚燕尔,家中诸事繁多,急等着回去处理,咱们还是莫要打搅的好。你若不嫌,我陪你饮就是,莫耽误王爷的正事。」 那人怔了怔,一拍脑袋,大笑道:「也对也对,是我糊涂了。春宵一刻值千金,王爷快回吧,可别叫王妃等急了。」 他的笑声引来一堂目光,苏砚只颔首笑笑,并无赧色,坦然朝各位再次道别,转身离去。 苏祉凝望那道消失在殿门外的背影,眯了眯眼,捏在玉扳指上的手暴起几根青筋,不屑地哼了声。烛光照进他眼中,只得一片晦暗。 掌灯时分,苏砚才驾马回到府中,将马鞭子随手丢给阿渔,就大步流星的往卧房去,越靠近,脚步越慢,停在院门口踟蹰不前,往里头张望了一眼,还是转头改去了书房。 可人虽走了,心却带不走,且渐渐起了悔意,慢慢吞吞行到长阶下,欲原路折回去。 身子才转到一半,他就见前方一根廊柱底下,露出了一双缀着明珠的绣鞋尖。 因鞋子踩到了丹蔻色裙摆,鞋的主人正小心翼翼地抬起脚尖,一小点、一小点地把裙摆从鞋底下抽出来,生怕发出声音,暴露她的存在。 苏砚扬了扬眉,轻手轻脚地靠过去。 v第14章[02.20] 折腾半天,小家伙终于把裙子全部抽离,小小地吐了口气,小爪子重新扒着柱身,探出半颗脑袋偷看。 然后就瞧见一张放大的笑脸,就停在她面前,不偏不倚。 「啊——」 阮攸宁下意识往后躲,不想后头是一阶台阶,她不慎踩空,整个人当即就晃晃悠悠要往下摔。好在苏砚反应够快,及时揽住她的腰肢,将她稳稳捞回怀里。 「怎的这么不小心?」苏砚心有余悸,抱怨了一句。 阮攸宁火气一下窜上来,扭着身子要挣开他的怀抱,挣不动,就捏起粉拳捶他胸口,「都怪你!你要是不突然出现吓唬我,我怎么会摔?」 苏砚长长地「哦」了声,低头附在她耳边,「那你躲在这干嘛?莫不是预备等我过来,突然跳出来吓我?」 「才没有!我就是想、想……」阮攸宁忽然结巴上,左顾右盼地低下头。 「想什么?」苏砚不让她躲,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他才从外头回来,手还透着春夜凉意,触及她温软的肌肤,仿佛抚摸着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顿觉满身风霜都尽数扫净。 那双粉嫩唇瓣抿动翕合,似有若无地轻擦过他指尖,他忍不住颤了颤,想起昨日马车上的那一吻,喉咙便有些发干,忍不住低头凑去。 忽听她道:「我就是想吃鱼了……」 「鱼?」苏砚一下停住,诧异地皱紧眉头。 阮攸宁点点头,「就是那池子鱼呀,你去年养的。我下午去看过,它们现在长得很肥了,可以吃了。」 说完,她还舔了舔嘴巴。 苏砚还没瞧清楚,那红软的小舌酒已经钻回樱唇中,只余一双湿漉漉的小鹿眼,巴巴望住他。 他笑了笑,「你躲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就为了一条鱼?嗯?」 他声音本就低沉,现下又刻意压低几分,更显几分暧昧,似在哄诱什么答案。 阮攸宁心事被拆穿,白腻两颊忽的开出桃花粉嫩,咬了咬牙,小脑袋一偏,叉腰理直气壮道:「对,就是为了一条鱼!」 苏砚笑意更浓,捏了捏她撅起来的嘴,继续发难,「你是这府上的女主人,你若想吃那鱼,为何不直接让厨房帮你弄?」 阮攸宁滴溜溜转了转眼珠,「厨房不管抓鱼。」 苏砚呵出一口气,双手环在胸前,看着她这死鸭子嘴硬的模样,又恨又爱,不自觉玩心更炽,「厨房不管抓鱼,阿渔管,你怎不让他去?」 阮攸宁张嘴哑巴了一瞬,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我说了,可阿渔不听,不给我抓。」 「我没有!」 旁边草丛里簌簌响,忽然蹦出这么一句。两人齐齐看去,才发现滴翠和阿渔一直猫在里头,向这窥探。阿渔这一嗓子,吓得滴翠连忙捂住他的嘴,却还是迟了一步,只得讪讪走出来。 苏砚原本温柔的目光,陡然变得冷辣。 滴翠赶紧借口有事,灰溜溜跑走,只剩阿渔在那哆嗦,完犊子,这回是真要被王爷炖成「鱼」羹了。 谎言被当场戳穿,阮攸宁才是最心虚的那个,低垂着脑袋,不知该怎么圆下去,边掰手指边偷瞥苏砚。 不想苏砚竟帮她把话都圆好了。 「王妃说你不听她的话,你可知错?」 「我!」阿渔憋红脸,被苏砚狠狠瞪了眼,一声「冤枉」卡在喉咙里,愣是喊不出来。 喊出来也没用,就算王爷不为这事责罚他,也会为他偷听壁角而责罚他。横竖都是死,那他就舍命成全他们两人一回吧! 「我、我错了……」阿渔咬牙垂目。 苏砚忍住笑意,沉声道:「知道该怎么做了吗?」 阿渔瘪瘪嘴,哼哼唧唧回:「我明日就把池子里的鱼全捞出来,孝敬王妃。」 苏砚睨来一眼,他猛地一哆嗦,立马改口:「我现在就去!现在就去!」话音未落,人就跑没了影。 阮攸宁满心惭愧,却又忍不住发笑,小脸憋得鼓鼓囊囊,活像个陶瓷娃娃。 苏砚曲指,在她额上敲了一记,「都是你惹的祸,还笑。」 阮攸宁不服,一脑袋扎进他怀里,环抱住他的劲腰,垫脚,拿脑袋顶磕撞了下他的下巴。 「对呀,就是我闯的祸,你有本事,就罚我呀!哼!」 话毕,她半眯着眼眸,朝他得意地扬起自己的漂亮小下巴。巴掌大的脸上,笑靥如花,两道远山黛眉,一双水雾明眸,都仿佛比平日娇艳许多。 经历了这许多,她已瞧出他对自己的疼宠,左右只要不过火,怎么闹他都不会真生气,索性就借势撒个小娇,气他一气。 苏砚有些惊讶于她的大胆,垂眸打量了一番,确定这份大胆不是伪装出来的,而是全然发自真心,梗在心头的那块小石子慢慢松落,亦抬手环住她的腰肢。 一捻柳腰,不堪一握,稍稍用力些,就会折断似的。 苏砚心头缓缓漾起一丝涟漪,亦是他平生头一遭邪念,施力收紧臂弯,很想亲手试试,这腰究竟能弯折成何模样。 小丫头还无知无觉,小嘴兀自嘚吧不停,见他不回话,越发得意,小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 v第15章[02.20] 「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不敢罚我。还故意说得那么凶,吓唬谁呢?哼!」 苏砚扬了下眉,黑白分明的眼眸沉了一沉,「你……当真想让我责罚你?」 边说,边在她腰背上掐了一把。 阮攸宁听出他话里头的猫腻,脑袋瓜「嗡」了一下,笑容顿时凝在脸上,望着他,眨巴眨巴眼,再眨巴眨巴眼。 苏砚亲眼看着她是如何一点一点把自己染成大红布,终于绷不住,发出短促的一声嗤笑,清隽音色在静夜中显得尤为清晰。 阮攸宁缓过神来,知他在逗弄自己,登时连耳根子都热了,一把推开他,背过身去:「我困了,回屋睡去了,你今晚……就睡书房吧!」 话毕,她抬脚就要走,身后伸来一只手,环住她腰肢,往怀里轻轻一带,她后背便身不由己地贴上他胸膛。 阮攸宁气鼓鼓的,小脸憋得通红,鱼一般在他怀里扭动。苏砚低头,唇附到她耳畔,柔声哄道:「我没在笑话你,我只是……」 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下,胸膛跟着就震颤起来,显然还努力憋着,暗笑于她。 「王爷!」 阮攸宁这回是真急了,扎挣得更卖力,就快把自己拧成麻花。 苏砚紧紧环住她的细腰,边笑边哄,实在哄不动,心一横,干脆将人打横抱起,「蹬蹬蹬」转身跑去书房,踹了门进去。 阮攸宁双脚陡然悬空,吓得一叠声尖叫,两臂死死环住他脖颈,以为他真要责罚自己了,上下眼皮咬得死死,浓睫细细打颤,怎么哄也不睁开。 因苏砚身体偏寒,故而到时下,书房内还烧着地龙。一进门,便有股温热暖香迎面而来,吹得阮攸宁两颊几欲着火,心如鹿撞。良久,屁股挨上了一片柔软绵垫,她缓缓掀开半幅眼皮,才知身子底下是一方美人榻。 苏砚轻手轻脚地将她安置在上头,捏了捏她紧绷的手臂,笑道:「你且在这歇会儿,待我处理完这儿的事务,再一道回去歇息,可好?」 阮攸宁松开胳膊,往里头挪了半寸,榻上铺了层厚厚的褥子,她撑掌摁了摁,甚是松软。 她欢喜地躺下去,来回滚了一圈,扯了上头的软枕垫在脑袋后头,舒舒服服地抻了个大懒腰,困意便涌了上来,半眯着惺忪还带着点猫儿媚的眼眸,歪头问他。 「怎的在书房置一张美人榻?摆一张罗汉床,不是更适合你小憩?」 美人榻一向是女子所用,书房常有外人来议事,他还把榻摆在这么显眼的地方,就不怕遭人闲话? 苏砚起身,目光从她露在领外的一段雪玉冰肌上掠过,轻咳一声,「本来……是没有的。」 阮攸宁一愣,颊边才褪下的红潮再次热辣成片,左顾右盼地垂了眼睫。 本来是没有的,现在又忽然有了,都是为了谁啊? 「我、我我要歇了!」她捂住脸,咕噜转身背对于他。 苏砚笑笑,去槅柜中抱来薄毯,轻柔地盖在她身上,抬眸正好瞧见那只红里透白的小巧耳垂,灯火照耀下,隐隐还透着微光。他心头一荡,忍不住凑上去,轻轻印了一吻。 阮攸宁肩头颤了颤,温热湿润的触感如过电一般,直从耳根子激灵到脚趾头。她瓮声娇哼了几句,「呲溜」钻进毯子里。 可即便隔着毯子,她仍能感觉到他在默默凝视自己,一面捂着噗通乱跳的小心脏,一面庆幸自己还有地方躲,不然十个她也早支撑不住了! 脚步声渐远,椅子被拉开,在地上擦出的「吱呀」声,想是苏砚已经坐到案前,开始处理公务了。 阮攸宁微微松口气,却是再没睡意,裹着毯子,在榻上咕噜了几圈,探出半颗小脑袋,好奇地四下张望。 这书房与自家不同,屋里多用雕花镂空木板做隔断,一槅藏书,一槅置文房四宝……每隔内的摆设都不重样,且每个槅扇的花纹样式也不同。光线穿堂入户,透过重重隔扇,毫无遮挡,将满屋照得剔透,精致又不失实用。 而这张美人榻就安置在书案斜前方,苏砚读书乏累了,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榻上美人,就譬如现在。 二人视线不期而遇,苏砚怔了一怔,颊边闪过一团绯红,飞快地低下头,将卷宗举得老高,只可惜……拿倒了。 阮攸宁本是害羞的,但见他竟比自己还紧张,忍不住嗤的轻笑一声,心情大好,随手从柜里取了一本书,书名都不看就翻了开。 真是本好书呀,她没翻两页,就睡着了。 一只胳膊软软地垂下,白嫩嫩的小爪子里,那本好书一点点滑落,「啪唧」在地上摊成「书饼」,委屈巴巴。 那罪魁祸首却浑然不知,两瓣红唇微嘟,眉头攒动了下,慢吞吞翻身,白玉足缓动,叮铃,将毯子蹬开一角。 苏砚执笔的手一顿,循声望去,无奈地摇摇头,过去将那只不听话的脚塞回去,坐回去再提笔,却再写不出一个字,脑袋里全是那只小巧白嫩的脚。 银铃声闷在薄毯底下,声细如丝,他却分明听得清楚,如在耳畔。 叮铃,那片雪色再次钻出,不安分地闯入他眼帘,宛如一只静卧草茸中的雏鸽,可爱诱人。 苏砚双眸有些暗沉,起身再次走去,略带薄茧的手压在玉足上,想塞回去,偏又动弹不得。静默了半晌,那只手鬼使神差地慢慢往上探去。 阮攸宁忽觉身上一重,人微微转醒,意识还停留在梦中,半撑开眼皮,依稀辨认出苏砚的脸。 「王爷……」她迷迷糊糊唤了声。 苏砚好似没听见,俯身,薄唇带着微凉温度,轻轻落在她唇上。那唇尚带着睡意,软绵绵的,在他唇瓣间濡出一片馨香。烛光如豆,将此处光影照得朦胧。昏暗中,绢衫系带被簌簌抽开,搅动一室暧昧。 可偏就在这暖意直熏胸臆的时候,外头响起一串叩门声。苏砚不欲搭理,那声音反而越来越大,生怕他听见似的。 阮攸宁慢慢扯回理智,一把推开他,惊羞地钻回毯子里。苏砚攥紧拳头,青筋根根分明,直从手背攀爬至小臂,沉沉哼出口气,拣了外衫披在身上,随意系了下带子,闷声开门。 阿渔站在屋外,先是被屋里涌出的热气烫了下,紧接着又被苏砚周身散发的寒意冻住。 「何事?」 v第16章[02.27] 苏砚双臂环胸靠在门上,睨着他,眸色晦暗无比,身体还热着,语气却冷若冰霜。 阿渔吞了口唾沫,战战兢兢抬手,捧出一张洒金红纸。苏砚举起一看,原是一张请柬,郑家递来的,郑夫人过生辰,邀请他们夫妻二人过去吃酒。 就为了这种小事? 修长五指骤然收紧,平整的信笺上顿时显出几道可怖折痕。 阿渔的心肝颤了颤,实在不知王爷究竟在气什么。不是他说,东宫那头一有风吹草动,就务必要第一时间通知他的么,怎么自己照他说的去做,还惹他生气了? 「鱼都捞好了?」苏砚忽然换了副笑容,温润和煦,但又笑里藏刀。 阿渔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都、都捞好了。」 苏砚两眼弯弯,笑意更大,「那就再把它们放了吧。」顿了顿,又补道,「一条一条地放,数清楚了,若是少了或是伤了,我就拿你是问。」 话毕,也不等阿渔哭诉,他就把门砰声关上,徒留阿渔一人在夜风中恍惚。 直到阿渔把鱼全都放回去,一条一条地放回去,他还是没想通,自己到底哪里得罪王爷了? 东宫。 郑媛斜倚在一张铺着雪白狐毛毡毯的美人榻上,手执一卷,就着边上的羊角灯翻看着。 她身上松松罩了条轻容披帔,长发随意绾成髻,玉簪似不胜重量,半片青丝便懒懒堆垂在颈间。 宫人递来一盏茶,她抬手接过,目光擦过杯沿,落到殿中跪着的美人身上,微微一凝,闪过几分嫌恶。 「听说我母亲过生辰,太子殿下预备带你同去?」 萧潇诺诺应是,鬓间的九鸾钗颤了颤,低低发出一声「叮」。 她今日穿得甚是素净,螓首低垂,双眸微红,粉嫩唇瓣紧抿,恍若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白兔。因下跪时身子自然前倾,压出玲珑身段,比旁人刻意款腰摆臀还要勾人。 郑媛目光移过那支鸾钗,落在她缠着纱布的玉指尖,唇角缓缓勾起一丝讥笑。 不过是与那丫头有几分相像,竟能得苏祉如此宠爱。只是端茶时,不慎叫打破的茶盏子划伤了手,那疯子竟就把她屋内的宫人全部杖毙,还把里头所有瓷器全换做金的。 末了还得靠她去陛下面前解释求情,才免过再次被禁足。 一个冒牌货,就叫苏祉发疯至斯,倘若日后本尊真来了,这东宫可还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郑媛由不得收紧五指,手中茶盏都跟着晃了一晃。 这个萧潇虽是自己找来,特特安插在苏祉身边的,可就目前的形势看,她也不是个善茬。只怕不等自己除去阮家那丫头,就要先被这个狐媚子踩在头上了。 香炉幽幽吐着薄烟,她的脸隐在云雾中,叫人分辨不出神情。 忽而,她朝边上使个眼色。宫人颔首,碎步上前,塞给她一个小包。 萧潇一愣,但听上头传来懒洋洋的声音:「这可是包好东西,千金难求。生辰宴那日,鄂王妃也会来,我要帮母亲打理宴席,抽不开身,你就帮我好生款待她吧。」 萧潇心头蹦了蹦。好生款待?只怕是要借刀杀人吧? 她抿着唇角,迟疑着没应声。 郑媛两道淡淡的蛾眉微微蹙起,觑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抬起右手,就着灯火来回端详自己新染的甲盖,曼声点拨道:「我没记错的话,你大概已经快三个月没瞧见你母亲了吧,也不知她现下过得如何?」 萧潇蹭的抬头,眼中怒火隐涌。 郑媛不屑地笑了笑,「就你这侍妾的身份,即便去了那宴会,也是给东宫丢脸。殿下贵人多忘事,把什么好东西都给了你,怎就忘了抬抬你的身份?也罢,我就替你跑一趟,向陛下讨要个侧妃的位子吧。」 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 「如何?」她笑意深长。 萧潇紧紧攥着那包东西,皎白手背上青筋如蛇游走。葛色药纸叫戳出几个洞,几颗药末子簌簌抖落,在华贵波斯毯上格外显眼。 良久,手终于不再颤。她把药包仔细收入袖中暗袋,俯身朝上行礼,「多谢太子妃恩典。」 额头贴地,她的唇畔,还有一缕未散尽的笑。 弦月细成一线,倒悬中天,照映得夹道青石地面霜白如雪。 方延林提着灯笼,躬弯着背脊,沿夹道匆匆行过。快到小宫门,东侧传来一声鹧鸪仿音,他停下脚步,挑高灯照去。 黑洞洞的屋角绕出个黑影,一瘸一拐地朝他走来。 豆大烛光照亮来人的脸,光束被正中那道挺立的鹰钩鼻笔直劈开,将脸颊一分为二,半明半暗。他瞳孔幽深,唇瓣翕动,牵动鼻翼和眼睑,宛若一条毒蛇盘踞游窜在皮下,嘶嘶吐着红信,昏暗夜色中显出几分诡谲。 方延林眯眼,将灯笼杆别在腰带上,叉手行礼,「程大人,许久不见。」 程方舟歪斜着伤腿,拱手回礼,往他身后张望,「太子殿下呢?」 方延林敛眉一笑,「殿下近来诸事繁忙,已经歇了。程大人若不嫌弃,有事,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他虽是个去了势的人,体魄上无法同程方舟相提并论,但眼力和耳力,甚至还有心机都远胜于常人,否则也不会成为东宫里头唯一能得苏祉信赖的人。 程方舟眉宇间一闪而过的怀疑,就成功被方延林的利目捕捉了去。 「程大人要是信不过我,那不说也罢,另寻门路求见太子殿下便是。」方延林拍了拍宽袖上的夜露,「只是程大人也知道,如今陛下看管得紧,太子殿下的日子也不好过,连出入东宫都要受限,更何况是召见您这个锦衣卫前指挥使了。」 v第17章[02.27] 程方舟攥起拳,依稀能听见骨节「咯咯」摩擦声。 虎落平阳被犬欺,若他还是从前那个威名赫赫的锦衣卫指挥使,何至于要低声下气地去求一个阉人? 方延林混不在意地勾唇,「昨儿我才奉命去瞧过令郎……」 程方舟一下抬起头,双目聚起光,牢牢盯紧他。方延林却不再说了,只耷下眉头,摇头叹息。 什么也没说,却胜过千言万语。 程方舟顿时丢了主心骨,踉跄往后跌,扶着墙根才堪堪站稳。 自从被陛下停职,他为重掌高权,救出儿子,不惜栉风沐雨,不舍昼夜地四处明察暗访,便是伤了一腿,也不觉疼痛,好不容易查出些关于昭云十八骑的蛛丝马迹,就立马赶回帝京,几乎没闭上眼好好睡过一觉。 可直到眼下再次听到自己儿子的消息,他才觉身心俱疲。 抬头,一线月光下,檐顶的鸱吻脊兽逆光瞪视于他,面容狰狞。程方舟嗤的笑了一声,开口道:「落凤县,有昭云十八骑的踪迹,因此前被鄂王刻意掩护着,锦衣卫一直无法寻到。这回冒了点风险,但好在,黄天不负有心人,总算让我抓到一个。」 方延林挑起一侧眉,目光如冰凉月色流淌过他那只伤腿,假惺惺道:「看来程大人这回,付出的代价可真不小。只是不知,这里头除了鄂王之外,是否还有卫国公府的人参与其中,跟着一道包庇逆贼?」 程方舟怔了怔,迟疑地吐出一句:「并无证据能指明……」 方延林抬手打断,「程大人可千万要想清楚了再开口,现而今能帮你与太子殿下牵线搭桥、扳倒鄂王的,可就只有我了。」 绢布灯笼内,烛火忽的爆了下灯花。程方舟凝眉逡巡他脸上神色,心中复杂。 以他多年任职锦衣卫的经验,此人与阮家恩怨不浅。似阮光霁那个老古板,平素最不喜的,就是他们这等媚上欺下的阉臣宦官,从不与之结交,甚至与他们多说一句都会嫌恶心,又怎会结下如此深仇大怨? 但这些都与他无关,他早因此前乌龙牌位一事,与阮家结仇。阮光霁的私仇,他更是懒怠关心,既然这方延林想借机攀咬一口,他做个顺水人情也无妨。 方延林笑容谦和地再问:「程大人可想好了,究竟有无证据,能指证卫国公府的不是?」 程方舟亦笑:「证据这东西,自然是要多少,就有多少。」 郑家夫人过生辰,太子妃郑媛回府省亲,连太子殿下都应承会亲自来府上,为丈母娘庆贺,不可为不光荣。 虽说眼下东宫势力较之从前要衰微许多,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陛下一日不废黜太子,苏祉就还是大邺的储君,郑家便依旧是显贵豪门。郑夫人的生辰宴,排场自然不能小气到哪去。 当日,郑家早早便封了两侧街道,以防冲撞太子等人车驾。日薄西山,连绵明角灯自街头一直亮到街尾,照得黑夜宛如昼。各府宾客自四面八方赶来,香车宝撵首尾相衔,直把整条街都占了去,引得路人纷纷探头张望。 阮攸宁从马车上走下,打眼瞧见郑家大门前的匾额,小脑袋就耷拉了下来。 说句心里话,她是当真不想来,尤其是在知晓苏祉也会到场的情况下。 可这是她嫁给苏砚、成为鄂王妃后,第一个在京中贵妇圈中露面的机会,若是不去,自己落人闲话倒还是小事,万一叫人以为,他们鄂王府居功自傲,对苏砚的名声可就有影响了。就算两兄弟私下不睦,但为了皇家颜面,明面上还是要伪装成一团和气。 她不能给苏砚丢人,便是心里有千百个不愿,也只能强撑着笑意来了。 苏砚扯了扯她紧绷的小脸,心疼道:「你若是不想来,咱们现在就回去,不妨事的。」 阮攸宁摇头不迭,拍了拍脸颊,深吸口气,给自己鼓足劲,抬脚往里走。才迈出去没两步,人就又倒退着颠颠跑回来,一脑袋钻进苏砚怀里,嗡声翁气地哼哼,不想动弹。 苏砚被她逗笑,拍抚着她背脊,安慰道:「不过是个小小的生辰,我一人赴宴足矣,你当真没必要勉强自己。更何况……」 他眼眸暗了暗。 更何况今日,苏祉也来了。宴上虽分了男女席,应当没机会碰面,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他欲招呼阿渔,把马车驾回来。阮攸宁赶紧拱出小脑袋,「我没事的,真的,没骗你。就是……」浓睫扑簌两下,慢慢垂落,嘟囔半天,又往他怀里拱,「你再让我抱一会儿,就一小会儿。我抱够了,就不怕了。」 边说,两条细细软软的胳膊边收紧几分,人使劲往他怀里蹭。 透过薄衫,苏砚能感受到来自她对自己的全身心的依赖,好像自己就是她的天。 他的心彻底温软成水,下巴颏轻抵住她发顶,什么也不多说,只静静收紧臂弯,将她完全裹入怀中。 淡淡药香闯入鼻中,宛如一只无形的手,帮阮攸宁安抚躁动不安的心。她渐展眉宇,将脑袋往他怀里又拱进去几分,正待闭上眼好好享受片刻,耳畔忽的传来一声嗤笑,如烈酒烫过新疤,叫她浑身起栗。 「六弟和阮姑娘的感情,可真是好,羡煞旁人。」 阮攸宁心里咯噔一下,不必睁眼,光听声音就知道,是苏祉。 而今在这帝京之中,大家都称呼她为鄂王妃,也只有他还执意唤她「阮姑娘」。 她不愿面对苏祉,可人家毕竟是太子,该尽的礼数还是要尽的,遂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手,欲转身行礼,肩背上的力道忽的加重,她被苏砚重新揽入怀中,大手轻柔地罩住她的小脑袋。 他在用行动告诉她:莫怕。 阮攸宁忡怔了下,明知这样不妥,却还是依赖地缩回他为自己搭建的小小天地中,小小松出口气。 「皇兄谬赞了,怎也不及皇兄你特特从宫中赶来,为太子妃母亲贺寿不是?也难为你,眼下东宫这么艰难,却还要百忙中抽出身,周全这份孝心。」 阮攸宁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在他怀里耸抖起来。 真没看出来,这人长得温润和气,说话的语气也和气,出口的话里却一点都不和气,总藏着三分刀子,时刻不忘扎旁人的心。 但不得不承认,真的很解气呀! 即便看不到苏祉现在的表情,光是从这漫长的沉默中,她就能猜出,此刻他的脸定然已经黑成锅底。 苏砚大约是感觉到她在窃笑,借着宽袖遮挡,偷偷掐了把她的细腰。 v第18章[02.27] 阮攸宁猝不及防地收了下腰,软软呼痛,不敢闹出声,只仰起半张脸,撅嘴怒目瞪去。两只小鹿眼圆溜溜、水灵灵的,煞是可爱。 苏砚故意拿下巴颏看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嘴角扬起的弧度却把他的心思暴露得一干二净。 若不是眼下尚在外头,阮攸宁真恨不得踮起脚,狠狠啃一口他的下巴,看他还敢不敢欺负她。 以前她怎不知,这厮还有这么幼稚的一面?跟个才开蒙的三岁孩童似的。 他们二人间的细小动作,旁人是看不清了,苏祉却瞧得一清二楚。目光透过苏砚的指缝,微微定了一定,依稀能瞧见底下明媚秀色,只那么一分,就足以叫满街华光失色。 她竟然,笑了? 这丫头每回见到自己,眼中不是憎恶,就是排斥,都对他避如蛇蝎,便是笑,也只有冷笑,从未有过这般发自内心的欢喜。 他捻转玉扳指,勾唇意味深长地「哼」了声。 萧潇恰好从马车上走下,瞧见他浑身戾气,笑容却极其灿烂,吓得她踟蹰不敢进前。 「潇儿,过来,见过六弟。」 萧潇冷不丁一激灵,颔首应是,款款上前行礼。 细细软软的声音传来,阮攸宁但觉耳熟异常。搭在肩背上的手较之方才,亦僵硬紧绷了几分。 她不解地转过头,脑袋瓜「嗡」了一声,前世最后那段不快的回忆排山倒海而来,双脚应时乏力,人一下绵软在苏砚怀里。 怎么会是她?他们竟又在一起了!苏祉明知今日苏砚会来,竟还把她带来,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苏砚拨开她面前的几绺碎发,露出精致小脸,只是毫无血色,五官紧皱在一起,两排浓睫细颤着,抖似枝头枯叶。 他扬袖遮覆住她的视线,冷冷觑向面前女子,剑眉沉下,侧脸温润线条便陡然凛冽起来。 苏祉想干什么,他心里一清二楚。除了想吓唬小丫头外,更还要警告自己,哪怕小丫头已经成了自己的妻,他也绝不放手。 「呵。」苏砚不屑地嗤了声,不再搭理二人,只垂眸温声安抚怀里的小家伙。 苏砚没开口准她起来,萧潇就只能一直保持屈膝行礼的姿势,连根头发丝儿都不敢妄动,渐渐支持不住,两条细腿微微打颤,偏头向苏祉求助。 可苏祉却根本没在看她,黢黑的眸光直直落在苏砚那片宽袖上,内中暗流涌动,分辨不清究竟是何情绪。 旁边不断有人路过,皆垂首不敢多看,眼梢余光还是不受控地飘来,在他们身边来回打旋,看得最多的,自然是萧潇。 路人不明就里,以为是她不自量力,欲勾引二位爷,结果撞到了枪口上,正挨罚呢! 低笑声一劲儿钻入耳中,萧潇泫然欲泣,下唇咬得发白,腿肚子抽筋,也不敢吱一声。 良久,直到郑家老爷和夫人亲自出来迎,这僵局才终于打破。 苏砚向二老略颔首,护着阮攸宁进去,旁人想窥她姿容,迫于苏砚眼中威慑,皆瑟缩脖子,强自断了念想。 萧潇如释重负,一下跌坐在地,跟团棉絮似的,软绵绵站不起来,见苏祉从旁经过,忙递出一只素手,请他拉拽一把。 花前月下,美人相邀,本应是一桩美事,谁也拒绝不了。 换做从前,苏祉自会欣然应邀,可眼下,他只阴沉着张脸,嫌恶地睨着她,就像看待一只深陷泥潭的蝼蚁,凉凉道:「若再敢给孤丢脸,孤就亲手宰了你。」 言毕,他看也不看她,直接震袖离去。 袍角线条裁剪得尤为凌厉,即便没真甩在脸上,带起的劲风也够她脸疼的。 萧潇捂着脸颊,怔怔望着那道明黄背影消失在影壁后,实在不知,昔日疼宠她如命的人,为何突然就毫无征兆翻了脸? 杏眼慢慢湿红,水雾模糊了他的身影,她连忙抬手去擦,长睫一霎,泪珠便再止不住。 阮攸宁随苏砚进了郑家大门,很快就有下人过来带路,分别引他们去男女席。 苏砚心中担忧,反复嘱咐她,若有人借机发难,一定要马上去寻他。阮攸宁都「嗯嗯」应了,瞧着跟之前一样敷衍。 他沉出口气,很是不放心,转头又叮嘱了滴翠几句,若是她家王妃脑子转不过弯来,她可得千万机灵起来,想着来寻他帮忙。 某个脑子转不过弯的王妃心不在焉地「嗯嗯」两下,要「嗯」第三下时,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仰面「嗯?」了声。 苏砚早已揉完她的小脑袋瓜,扬长而去,只剩滴翠在旁捂嘴偷笑。 阮攸宁心里暗骂他小心眼,骂完,才发现方才被苏祉和萧潇惹出的火气已烟消云散,望着苏砚豆大的背影,哼笑了声,转身随下人往宴厅去。 二门还没到,就见俞婉莹出来迎她,身边还跟着茱萸。 她今日穿了件浅绛色绉纱裙,装扮很是随意,却因一张灿烂笑颜,瞬间就比平时多出几分美态。 听闻何家上门闹过后,张氏和俞父自知办坏了事,在家收敛许多。家中的中馈落在了俞婉莹手上,若忙不过来,梁珩也会抽空过来帮忙。 俞阁老那日的确气得不轻,吐出一口血痰,竟因祸得福,疏通了筋脉,在床上将养了几日,就能如常人一般自由下地行走了。 而他老人家病愈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火速给梁珩和俞婉莹定亲,只等梁珩烧尾之喜后,就操办婚事。 而这烧尾之喜,指的就是户部尚书补缺一事。隐田案揭发,原先那位何尚书就被撤职,收押大理寺查办。在苏砚和俞阁老的力荐下,陛下召梁珩入宫,亲试他才华。等他试完出宫,这户部尚书的位子,就不再出缺了。 二人苦尽甘来,阮攸宁甚感欣慰,与这位闺中密友手攥着手互相打趣挖苦,一路说说笑笑,穿过重门,入了专为今日布置出的寿堂,珍楼宝阁,花团锦簇。 郑夫人和郑媛端坐上首,同各府女眷叙话、吃茶,见阮攸宁入内,便起身笑着迎出去。 v第19章[02.27] 「我和母亲方才还在念叨你呢,可巧就来了。」郑媛笑靥如花,热络地捉了阮攸宁的手,上下打量了眼,笑吟吟道,「真真是个玉人儿,怪道六弟一直宝贝似的藏在府中,不让人瞧。快别在这站着了,都进去坐吧。」 阮攸宁脸上适宜地掐出两团娇红,含羞带怯地随郑媛入内,坐到她边上,心里直泛嘀咕。 前世因苏祉对她的独宠,郑媛就很不待见她,甚至特特寻来萧潇,欲分她的宠,结果却是引狼入室。苏祉还是一个劲儿往鸾鸣宫跑,郑媛却已被萧潇坑害进了冷宫,成了大邺第一个被废黜的皇后。而萧潇也只是在她双目失明后,方才入了苏祉的眼。 这辈子,她和郑媛都还未正式照过面,且因此前的乌龙赐婚,阮家和东宫早闹得水火不容,帝京人尽皆知,照理,郑媛不该待见自己。 可今儿才初遇,她怎就如此热情? 阮攸宁心中惴惴,特意多留了个心眼。 寿堂内的女眷们俱出身显贵,各个长袖善舞,八面玲珑。里头不乏有在苏砚刚回京时,曾笑话他落魄的;也有此前曾取笑过阮攸宁曲折赐婚历程的,但以苏砚今日今时的地位,断是没人敢再轻视得罪于她。 辈分比她高的,都亲切以待;平辈的,则极尽奉承讨好之能事,甚至于卑躬屈膝。就连那素来嚣张跋扈惯了的郑嬿,眼下也被郑夫人强压着脑袋,恭恭敬敬地给阮攸宁敬了杯茶。 阮攸宁心中感慨不已,掐着笑意,得体应对着。 而此时,萧潇恰好步入寿堂,瞧见满屋衣香鬓影,珠光宝气。而人群正中的二人,一个雍容华贵,举手投足间,大邺未来皇后的风范一展无遗;另一个国色天香,衣着不算最鲜亮,却比旁人精心装扮更多出三分美意。 没一个,是她比得上的。 她搭拢下长睫,在眼底遮盖出一片落寞,再细看那美人,呼吸陡然一窒,趔趄往后崴了一小步。 婢女忙扶住她,询问缘故。她只白着张脸,摇头道无事,静静走去堂屋角落入座,垂首摆弄手指。 郑夫人瞧见她来,脸上笑意刹时枯萎,扶了下鬓间珠钗,阴阳怪气道:「如今这世道也真是的,仗着宠爱,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过来,也不瞧瞧自己身份。」 众人明白她的意思,睇去的目光了夹杂嘲讽。萧潇一下缩了脖子,长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几枚浅紫色月牙痕。 郑媛心头涌起一丝快意,面上还是帮她维护了几句。众人无不赞她大度识礼,有将来国母之仪。 满堂融融欢笑中,萧潇独坐堂屋一角中,扣弄纤纤长甲。人沉在烛影昏暗中,心也一点点暗淡无光。视线掠过容光焕炳的郑媛,停在阮攸宁脸上,细眉缓缓皱紧。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想通,东宫采选秀女,那么多姑娘,为何嬷嬷一眼就瞧中了她;又是为何,初见时,苏祉明明都起了杀心,在瞧清她的长相后,又突然变卦将她迎入东宫,夜夜专宠,但又在刚刚忽然冷待于她。 原来,自己不过是个替代品,手中所得,只是因为人家不屑于要,才丢给她的。 阮攸宁…… 她在心里不断默念这个名字,拇指死死掐住食指第二节,樱唇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寒暄完,众人一道入宴厅。座次是按份位排的,郑媛坐上首,右侧是今日的寿星郑夫人,阮攸宁坐其左侧,而俞婉莹份位不够,坐在下首,恰与阮攸宁相对。 郑媛代母简单道过几声客套话,寿筵即开,众人动筷。 阮攸宁一直保持十二分警惕,旁人来敬酒,她笑着抿了两口,就假装酒力不济,以茶代酒,应和众人。 郑媛盯着她看了片刻,笑道:「怨我怨我,不知弟妹不胜酒力。」边说边转头四下张望,朝边上招招手。 萧潇颔首,手捧漆盘款款向阮攸宁走来,贝甲染丹蔻,柔柔搭在漆盘沿上,如一株含苞待放的花苞。 盘中摆有三盏酒杯,中有一杯盛满金黄酒液,散着浅淡果香,灯光摇照下,宛如碎金浮动水中。 她曲膝行了个点头礼,将那盏酒毕恭毕敬地端至阮攸宁面前。 阮攸宁迟疑不动,郑媛笑着端起那杯酒,塞到她手中,「这是大食国新进贡的果酒,陛下昨儿才刚赏给太子爷,我今日托个大,特特带来给弟妹品尝。」 说着,她讪讪垂下眼睫,「之前……两家曾闹过不愉快,这杯酒,就当是我和萧侧妃一道敬你,代殿下同你致歉。只愿这一杯过后,我们能冰释前嫌,依旧是好姊妹,如何?」 不等阮攸宁开口,萧潇就已将另外两杯也斟满,一杯搁在自己面前,另一杯则递去给郑媛。 可郑媛却不要她手里的酒盏,拿下巴指了指她面前那杯,曼声道:「我方才也吃过了酒,有些不济,这杯斟得太满,我怕是受不住,还是把那杯给我吧。」 萧潇执杯的手一颤,便有几滴金黄抖落在她白皙的手背上。 郑媛眯了眯眼,拿眼神威逼。众目睽睽之下,萧潇终于还是将自己面前的酒,换去给她,端着原本属于郑媛的那杯,面色越发惨白。 郑媛看在眼里,笑意更甚。 她就知道,这个萧潇不是个省油的灯,怎会乖乖听自己摆布,定是先假意逢迎,给阮攸宁下完药,转头就会给自己下药。只可惜,她有心机,却不会伪装,一眼就叫自己瞧穿了。 呵,果然蠢钝至极。 只有阮攸宁注意到,烛火照映不到的地方,萧潇在笑,笑意极是阴寒。屋中热气灼人,她却因这笑而寒毛倒竖。 她看得很清楚,萧潇给郑媛递酒杯时,用的是右手。 而她,分明是个左利手! 直到为郑媛换酒前,她用的也一直都是左手,究竟是何原因,会叫一个惯用左手的人,突然毫无征兆地改了习惯? 她一时半会儿想不明白,但直觉告诉她,其中定有猫腻。 倘若郑媛那杯酒里真有什么,自己手里的这杯,只怕也逃不过。一定不能喝! 阮攸宁捏转着酒杯,盯着里头的金色酒液,神色凝重。郑媛含笑举酒,再次邀请她。萧潇也跟着唯唯诺诺地端起酒杯,摆了个敬酒的姿势。 屋内众人还沉浸在方才郑媛的一番肺腑之言中,直夸她懂事、识大体,未曾留意三人间涌动的暗潮。 「弟妹,怎的了?可是这酒不合你心意?」郑媛心里有些急躁,面上仍耐着性子微笑。 v第20章[02.27] 阮攸宁笑了笑,朝她举起酒盏,目光却往旁处偏了偏。她的视线尽头,是俞婉莹。 她二人是自小就在顽在一处的挚交好友,仅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心思。 阮攸宁不会无缘无故不领郑媛的情,亦不会无缘无故向她求助,这其中定有蹊跷。 俞婉莹略略点头,趁旁人不注意,偷偷隐去窗户边,捏着鼻子尖叫一声:「啊!有刺客!有刺客!」 边嚎,她边将角落里的一圈烛火吹灭。 寿堂顿时黑了大半,里头俱是女眷,见此情状,无不尖叫逃窜,场面顿时乱做一团。 郑媛凝眉,捧着酒盏就出去唤人查看。阮攸宁一个劲儿尖叫,抱团蹲在地上哆嗦,见萧潇迟迟未有动作,捺下嘴角,故意推倒她脚边几张圆凳,吓得她以为刺客来了,随手将酒盏往桌上一丢,连连后退。阮攸宁趁机,将自己手里的酒盏,同她那杯调了个个儿。 既然萧潇刚才已经预备要喝酒,那她手里这杯一定是干净的。 一阵骚乱后,郑媛手底下的人仔细查看完四周,报告并无异常。众人捧心喘气,一面庆幸只是虚惊一场,一面又暗恨于那胡乱嚎叫的人。俞婉莹暗笑,也跟她们一块抱怨。 郑媛举着杯子赶回来,面上一片菜色,待进了堂屋,立马又换上热情洋溢的笑容,「还好只是虚惊一场,弟妹可有吓到?」 阮攸宁适才偷偷掐了把自己脸蛋,将面上血色都给疼走,顺带往眼角缀了颗泪珠儿,打眼瞧去,活脱一个被刺客吓坏了的可怜虫。 也是,这么个没见过世面的娇娇女,能有多大胆量? 郑媛眼底滑过一丝鄙夷,转头又去寻萧潇。 萧潇拿起桌上那杯酒,正转着杯盏细细验看,眉心似有疑虑。郑媛耐心早已耗尽,沉声催了她一句,她哆嗦了下,立时举着杯子乖乖过来,觑了眼阮攸宁,见她吓得不轻,心头疑虑便散了几分。 「来,敬我大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皇帝陛下王寿无疆!」 郑媛双眸含笑,一口仰尽。阮攸宁跟随她,毫不犹豫地喝尽杯中酒,点滴不剩。萧潇溜了眼二人,小小吐出口气,亦笑着抿了口杯中酒。 屋内众人纷纷起身敬祝,举杯跟随。觥筹交错,满堂欢愉。 三杯酒,分别入了三人腹。 酒盏落下,她们相视一笑,各怀心思。 筵席还在继续,外头锣鼓声起,原是与寿堂隔水相望的戏台已经开始唱戏。也不知是谁点的曲目,唱的竟是那武皇帝金屋藏娇一事。 阮攸宁装作不胜酒力,与俞婉莹一块歪坐在角落,吹风醒酒。 郑媛与一众女眷有说有笑,余光时不时瞄她一眼。 萧潇因是东宫之人,就坐在郑媛不远处,始终低垂螓首,乖巧不语,只是原本一截圆润平滑的蔻色长甲,已被她生生扣断,裂口坑洼,煞是难看。 阮攸宁知道,她二人此刻定然是焦急万分,便故意摆出一副「侍儿扶起娇无力」的模样,但也仅是如此,再无其他不妥,让她们干着急。 时间忽忽淌过,她的心也越跳越快,既期待接下来即将开锣的大戏,又为其中未知的变数而惶惶不安。 直觉告诉她,接下来的事,大概要脱离她掌控了。 她深吸口气,不着痕迹地把手心的汗擦到袖衫上,招来滴翠,让她去寻苏砚帮忙。滴翠领命,靠茱萸掩护,顺利出了寿堂,无人发现。 「圣旨到——」 戏台上,大戏正唱到武皇帝为陈阿娇盖一座金屋子,忽闻宫里来了使者,郑夫人和郑媛忙起身,领着众人下跪接旨。台上戏子们也纷纷停嗓,跪于戏台之上。 来人正是承熙帝身边的魏如海,宣布完旨意后,便有几个小太监抬着寿桃入内。郑夫人大喜过望,一张老脸笑成了菊花,向魏如海连道辛苦,欲留他吃酒。魏如海推辞不过,吃了一小杯,道过几声恭喜,领人离去。 因着这一赏赐,整座寿堂登时熠熠生辉,戏台再开,堂内气氛被推升至顶峰。 又是太子亲临贺寿,又是陛下赏赐寿礼,在座众人这回待郑夫人是愈发奉承,连那些原本欲靠阮攸宁与苏砚牵线的,眼下也改了风向,对东宫趋之若鹜。 郑夫人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下巴扬得老高,都快戳破屋顶,见女儿独自立在戏台下,迟迟不过来,便笑着去拉她。 「滚开!」 郑媛一把将她推开,转头继续盯着戏台方向,怔怔看了片刻,忽的喈喈冷笑起来,双目布满红丝,越瞪越大,几乎爆出眼眶。 郑夫人摔了个好大的屁股蹲儿,来不及查看自己伤势,先扑上去抱住她,「媛儿,你怎的了?我是你母亲啊,媛儿!」 郑媛充耳不闻,不知哪来的力气,几下就挣开了她,指着戏台高声嚷叫:「金屋藏娇?我呸!男人说的话也能信?哪怕是做了太子,当了皇帝,也照样鬼话连篇,没一句是真心的!」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谁也不知方才还端庄自持的太子妃,为何突然就跟发了失心疯一样胡言乱语,连这样不要命的话也敢说出口。 郑夫人脸上香粉被吓掉几斤,忙招呼婢女小厮,上去堵她的嘴。 怎奈郑媛此时力大如牛,挣扎着要渡水,上戏台子找人算账,吓得戏子们丢了吃饭的家伙,尖叫着抱头鼠窜。你推我挤,寿堂立时乱做一锅粥。 郑媛不知被谁拽了一把,往旁边跌去,正同那欲趁乱逃走的萧潇撞了个满怀。宽袖拂过之处,一地碎盏残羹。 萧潇脸色煞白,手忙脚乱地推开她,起身就跑,脚却被她捉住,用力一拽,整个人就摔了个口啃泥。这还不算完,她还昏头打脑,郑媛已爬过来,一把掐住她脖子,将她往水里摁。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若不是因为你跟那姓阮的小娼妇长得有那么几分像,太子爷肯瞧你一眼?不过是个替代品,还真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我呸!」 萧潇被摁在水中,钗环委落,满头青丝铺散水中,随两臂一道扑腾,广袖翩翩,似疾风劲浪中无力飘坠的蝶。 满座哗然,几个先反应过来的,赶紧冲上去将二人拖拽回来。 v第21章[03.03] 郑媛还不肯消停,从鬓上拔下一支金簪,再次扑上前,「不就是这张脸么?我这把它毁了,看你以后还拿什么勾引太子爷!」 金光一晃,众命妇尖叫连连,却不见血色,竟是被那萧潇拿手给生生接住了! 殷红血珠混着冷水,沿簪尖滑落,在罗裙上绽开瑰丽花盏。 萧潇双眼似被那血给染红,狰狞怪笑,夺过金簪,反扑回去。 「你个毒妇,头先明明是你逼着我去太子爷面前为你打听口风,如今见我过得好了,又哪儿哪儿都看不顺眼,处处争对我。你以为让我给鄂王妃下药,把我们俩一块除了,太子爷就能瞧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得什么模样!」 二人说着就缠扭做一块,厮打起来,又哭又笑,极尽癫狂,发髻散乱,满身泥污,与街角乞儿无异,哪里还有半点雍容华贵之状。 众人皆目瞪口呆,齐齐看向阮攸宁。 阮攸宁完全惊呆在原地。 她只是想借力打力,反将她二人一军,哪里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 郑媛倒也罢了,那萧潇才抿了一口,竟也癫狂至斯,真不敢想象,倘若是自己喝了,眼下又会是何等惨状。 也不知是她们中的哪个,忽然将过来拉人的婢女推开,两人同时与阮攸宁对上眼,不约而同地起身朝她冲来。 阮攸宁脑袋「嗡」了一声,双脚像灌了铅,怔怔不知所措。面前白影一闪,胳膊被拉扯了下,她便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苏砚已将那二人击晕在地。 偌大的寿堂顿时鸦雀无声。 郑夫人捧心粗喘几口大气,忙叫人将郑媛先带下去,好生照看。至于萧潇……她就只命人去拿绳子,预备捆好了就交还给东宫。 「可有哪里伤着?」 苏砚顾不得她们,先去查看阮攸宁的情况,盯着她上看下看,生怕她少一根头发丝儿。 阮攸宁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手拽住他衣襟细细打颤,劫后余生般地喘息,弱柳扶风,我见犹怜。 美人总是容易招人疼惜的,更何况是她这等姿色的美人。 郑媛被带走,萧潇还昏迷不醒,郑夫人便成了众矢之的,待众人从惊吓中回过神来,看向郑夫人的目光满是鄙夷和苛责。 更有那心思活络的,见风使舵,借机讨好苏砚,对着郑夫人阴阳怪气道:「今日还真是大开眼界,竟亲眼见识到了贵府的教女之法。」 郑夫人面上时青时红,缩起脖子,像只没了壳的乌龟,方才的得意模样早去了爪哇国,觑着苏砚的脸色,讪讪赔笑致歉,想把这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堂外响起一串脚步声,众人回头,但见苏祉大步流星赶来,周身散着令人窒息的阴郁寒气,叫人退避三舍。郑老爷和郑媛的几个兄弟亦铁青着脸,紧跟其后。 苏砚平平扫眼,牵起一丝冷笑,「今日之事,皇兄倘若不给一个满意的说法,便是闹到御前,我也不会善罢甘休!」 最后半句话,砺砺从齿间磨出,郑家人闻言,心中俱都「咯噔」,这是要一告到底啊!凭陛下如今对鄂王的宠爱,只怕太子亲自出面,也讨不到好处,这可如何是好? 其余女眷面面相觑。 他们三人间的情爱纠葛,早已是帝京百姓口中的一桩谈资。太子觊觎自己兄弟之妻,求而不得,竟寻了个替身廖解相思,实乃皇家第一大丑闻。试问世间哪个男人受得了自己的女人被同胞兄弟觊觎?没的把那女子拉去浸猪笼。 可这鄂王却浑不在意,瞧他那护短的模样,就好像谁敢把他家宝贝王妃如何,他就要冲上去跟那人拼命似的。 其中利害,众人了然,不敢说那阮攸宁的闲话,怕惹祸上身,就把矛头全指向了郑家。 满堂目光全落在苏祉身上,苏祉却不知在看什么,转着玉扳指,视线空落在萧潇身上。 萧潇饮下的酒少,渐渐转醒,茫然溜眼四周,似想起了什么,血色一点点从脸上褪尽,抬头触及苏祉的目光,下意识一哆嗦,忙不迭扑过去,拽住那明黄色衣角,凄凄讨饶,竹筒倒豆般,将郑媛命令她下药的事,全交代干净。 郑家人气得跺脚,直道是她还未清醒,在血口喷人。萧潇亦是豁出去了,撕开平日柔弱的伪装,五官扭曲,与他们争吵起来,一口咬定是郑媛自食恶果,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两边争得是面红耳赤,苏祉却恍若未闻,漠然看了片刻,挑唇冷笑,半字不言,转身就走。 萧潇心里一沉,飞扑过去,抱住他的脚不放。 「太子殿下,救救妾身!救救妾身!」 她是无根浮萍,唯一能依靠的就只有苏祉。那鄂王都能护妻至此,苏祉与他是兄弟,一向又宠她如命,她服个软,应当能得他庇佑。 苏祉压下眉头,扯了扯袍角,见扯不动,眼中云雾渐浓。 方延林就在他身后,觉察出他情绪上的细微变化,忙垂首后退,力求自保。 萧潇还无知无觉,抱着他的脚,哭得梨花带雨,泪珠在明黄衣料上泅出深色,忽觉头顶罩落大片阴影,抬眸望去,苏祉已欺身蹲下,与她视线齐平。 「殿下……」 她喜极而泣,边细声唤他,边抬袖揩泪,朝他甜甜地笑。 嘴角才扬起,腹部便是一阵剧痛。 她不解地垂眸看去,但见一柄匕首直直刺入小腹,捻转了下,又赫然抽回,登时血涌如注,染红整片罗裙。 「孤说过,若再敢给孤丢脸,孤就亲手宰了你。」 细薄凉唇顺着白腻脸颊滑过,她一下忡怔住,苏祉却已起身,澹定地抽出手巾擦拭匕首,从始至终,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殿下?」 v第22章[03.03] 她难以置信地望向苏祉,水雾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怎么会这样?她明明都盘算得很好。 郑媛给她的药,能叫人短时间内迷失心智,将心底最阴暗的一面暴露出来。起初,她只是想让郑媛出丑,好叫苏祉废了她,改立自己为太子妃。 她并没打算害鄂王妃,只是在得知自己受宠的真相后,方才起了邪念,想让苏祉心中的宝贝尝尝跌入泥潭的滋味。不过是自己心头的一点醋意罢了,又伤不了人,鄂王心善,应当不会为难她。 三杯酒,她记得很清楚,只有递给鄂王妃的那杯,才是事先就下好药的。郑媛心机深沉,定能猜到自己会暗害于她,所以另外两杯酒,最开始都是干净的。 那药就藏在右手的指甲里,她还特特染了丹蔻提醒自己,等郑媛最后决定要喝哪杯时,她才将指甲里的药抹在杯口,让她服下。如此一来,就只有自己杯中的酒是干净的来。 可、可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她不甘心!不甘心! 纤细身体轰然倒在血泊中,杏眼渐失焦点,却仍旧闭合不上。 四面响起连绵尖叫,但又因对苏祉的忌惮,很快就消失无声。 世人皆知,太子性情乖戾,却不想连这种当众杀人的勾当也能做出来,而且杀的不是别人,正是昨日还被她拥在怀里温存的枕边人! 天际飘来一片乌云,遮住皎月,月华便如融化般消散,万籁俱寂,满室昏沉。 众人眼中皆罩落一层晦暗,苏祉却全不放在心上,「六弟,这样可满意了。」 鲜血蔓延来,他不紧不慢地退开一步,低头时恰好瞧见身上血污,不由折起眉心。 苏砚挑眉冷嗤,不置可否,只侧身挡住阮攸宁,捂住她的眼,不叫这些腌臜污了那双明净的眼。 方延林抹了把额角的汗,怕苏祉再做出什么,忙上前见礼,「殿下,马车上有干净衣物,不如先去将这身脏衣换了。」 苏祉点头,转身闲庭信步地朝外走。方延林松口气,睨了眼地上的可怜虫,目光从她脸上移向阮攸宁,黝黑暗沉,似要将她灼穿。 郑家几个兄弟中,有人缓过劲来,开口问:「殿下留步,太子妃还在后头歇……哎呦!」 他话说到一半,被郑老爷捶了一拳。 苏祉停下脚步,转身,两道目光凛凛投向他,那人登时浑身起栗,冷汗涔涔,对视片刻,直觉如利刃凌迟在身。 半晌,他才听苏祉语气轻快地道:「太子妃?孤的东宫里,何曾有过太子妃?」 死一般的沉寂,苏祉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众人才将将从惊吓中缓过来,郑家人则都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他这是要废太子妃呀! 一夜之间,杀侧妃,废正妃,太子性情,竟凉薄至斯! 好好的一场福寿宴,开场花团锦簇,最后却只得惨淡收场。 宾客陆续散去,郑家二老一道哈腰陪笑,将苏砚和阮攸宁送至门口,又亲自取了足踏,目送他们上车离去。 折腾这么久,二人俱都精疲力尽,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会子话,阮攸宁便窝在苏砚怀里朦胧睡去。 马车刚至王府,阿渔匆匆出来,在苏砚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苏砚眼中戾色一闪而过,温声哄阮攸宁先回去歇息,自己则大步流星地往书房走。 阮攸宁鹄立阶下,张望了会儿,鼓起两腮,噘嘴走了,进屋后,想着方才在郑家沾惹了一身晦气,便唤滴翠备热水沐浴。 香樟浴桶和架子上的澡豆,都是依照她的喜好新换的。 她褪了衣裳挂于木施上,入水浸在浴桶中,舒舒服服地吁出口气,额头轻靠在桶壁上,双眸阖着,鸦羽色青丝用钗松松绾在颈侧,垂下半片铺展于水面,雪肩透粉,上沾点点晶莹,青丝婉转粘连,白雾缭绕下,更显风娇水媚,活色生香。 绕是滴翠见惯了这美艳容貌,也禁不住心跳得飞快。 阮攸宁却蹙着眉,心思还未从寿宴上回来。 郑媛和萧潇的事先不提,苏祉自也有苏砚去收拾,她最放心不下的,是那个内侍方延林。 他离去前最后看自己的那一眼,阴毒狠辣,让她现下再去回想,依旧会不寒而栗。 重生后,许多事都已发生改变,苏祉身边得力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他去,唯一剩下的,就只有那个方延林。 她抬手搭在桶沿上,掰算起自己所知道的关于这人的一切:比苏祉稍年长几岁、自小陪他一块长大、苏祉被噩梦魇住时,唯一能近他身的人…… 净室里热气团聚不散,阮攸宁额上出了层香汗,身子却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她脑海中忽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 倘若一个人从尚不知事起,就受亲近之人蛊惑,刻意去憎恨排除某个人或事,待年岁渐长,哪怕这份仇恨都是谎言,最终也会潜移默化地改变那人心性。 如果说,跟阮家结仇的,不是苏祉,而是那方延林,一切似乎也都说得通。可…… 爹爹从不与宫中内侍往来,又怎会和与那姓方的结下梁子?再者说,那可是苏祉,嚣张桀骜,怎会甘心受一无根之人摆布? 她摇摇脑袋,自嘲一笑,把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抛诸脑后。 白雾散淡,空气变凉。 阮攸宁扶着湿漉漉的桶壁站起,滴翠用柔软的大巾布将她身子连肩裹住、擦干,递上预备好的干净衣裳。 阮攸宁有些心不在焉,随意抬手去接。衫子滑溜,她一时没拿住,飘落在地,叫水渍打湿。 滴翠「哎呀」了声,忙捡起来,见衣裳里外俱都湿透,再无法穿,只能赶紧出去,换一件新的来。阮攸宁裹着大巾布,坐在里头等她。 v第23章[03.03] 屋里头热气散尽,水气充盈,很快就变得比外头还冷。 阮攸宁攥着巾布头,两条雪白柔软的胳膊细细打颤,半天不见滴翠回来,渐渐坐不住,草草裹紧大巾,自己出去找衣裳。 哪知她才刚出净房,隔扇门就开了,苏砚打帘进屋,脚刚抬起来,身形就凝住了,好似被施了定身法。 有那么一瞬,时间凝滞。二人就这么呆呆站着,四目相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忽的,阮攸宁小小惊呼一声,本能地转身背对他蹲下,两手收紧巾子,整个人抖成球,自觉遮掩得还算及时,殊不知她这样披散着半潮青丝,布巾半湿地裹在身上,掐出峰峦山谷,雪臂耀目,玉腿纤腰,若隐若现,比什么都不穿还诱人百倍。 苏砚偏头轻咳了一声,假装什么也没瞧见,可颊边隐约泛起的红晕,早已把什么都暴露干净。 「你……可是在找衣裳?」他喑哑问道。 阮攸宁使劲点头,却忘了依照自己此刻形容,他应当看不见自己点头。 脚步声来回响动,最后停在她身后,一叠干净衣裳从身侧递来,从亵衣到外衫,一应俱全。 她的脸又热几分,腋下夹紧布巾角,腾出一只手去接,指尖还没触及衫面,人就突然被横腰抱起,往床边走去。 「穿上吧,别着凉。」 阮攸宁红着脸,嗯了声,再次伸手去够衣裳,又被苏砚捉了手腕,轻轻一拉,就坐在了他腿上。 因他进来前已脱去外衫,如今两人身下只隔了层薄裤,和一条巾布。水滴顺着青丝滴落,那片薄裤料子也渐渐泅出一层暗色。 「我帮你穿。」 阮攸宁的心猛地一跳,抬眸怔怔望着他,不知所措。渐渐,她的手被掰开,布巾翩然滑落在地。凉意袭来,她由不得轻颤了一下,侧头埋在他颈间,不敢再看他。 苏砚这人,做事雷厉风行,为人却温润谦和,待她更是不吝温柔。 他不紧不慢地将衣裳一件一件套在她身上,嘴里还不忘提醒她,「春夏之交最易得风寒,切不可贪一时凉爽,少穿衣服,冻着自己。」 滚热手指时不时轻擦过她肌肤,所过之处,无不热辣成片。 阮攸宁紧咬贝齿,诺诺应着,或抬手,或站立,一切都听他的,等穿戴完毕,已是晕染如霞。 苏砚抬起她下巴,细细端详了会儿,起身拉她去妆台前坐好,帮她烘干头发,又取了篦子给她通发。 经过刚才那一遭,阮攸宁也大胆起来,放松身子往后倾,见他并不躲闪,就干脆歪靠在他怀里,半眯着眼睛,懒洋洋的,像一只被顺毛的小奶猫,舒服得快要睡过去。 案头烛光如豆,氤氲在二人身上,好似穿越了十几年的光阴,他们依旧相濡以沫,琴瑟和谐。 「王爷,今日之事,你当真不介意?」 苏砚唔了声,偏头正对上她的视线,忐忑又期待。他莞尔,轻轻揉了揉她的头。 「何来介意一说?这事我早就知晓,你没隐瞒,娶你,也是我心甘情愿的。更何况,旁人的心思,也不是你能掌控的。若我因这事责怪你,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不是?」 阮攸宁盯着他看了会儿,知他语出真心,心头坠着的米粒大小的石子终于彻底落下,被抛去看不见的远方。 「王爷你真好!」 她从椅上跳起,转身抱住他,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双眼亮晶晶,笑容甜滋滋。 苏砚怔了一瞬,被她发自内心的那种欢喜感染,唇边亦绽开一丝由衷的笑意。 这个女孩儿,从第一次见面起,就霸道地在他心里头盖了间屋子,强行住了进去,每回见到他,不是躲躲闪闪,就是小心戒备,即便嫁给自己,也从未有一刻真正打开过心扉。 苏砚自己也不清楚,他到底是哪里得罪了她,为何她会如此厌烦自己,明明从一开始,自己就一直在帮她。可每一次尝试靠近,都只会把她吓得躲开更远。 他不是圣人,被推开多了,也会累,也会乏,也会想过放弃。但好在,精诚所至,她还是给他留了一线希望,自己也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牢牢抓住,终将她拥入怀中。 也许之前,她对自己表现出的种种喜怒哀乐,或多或少都带着种刻意讨好,但今晚,无论是她进郑家前死死抱住他腰身,还是后来让滴翠寻自己求援,亦或是此刻她眼底的笑,都让他真真正正感受到了,她对自己的依赖,终于不再是伪装了。 也不得不承认,被依赖的感觉,真好。 月光溶溶转入窗棂,与屋内烛光暧昧缠绵。 苏砚将人抱向床,阮攸宁心跳如鼓,垂覆眼睫,乖乖由他放到床上,双脚落下的时候,银铃荡起一声脆响,二人同时望去。 「我、我把它摘了吧。」 阮攸宁想象一会戴着它会发生什么,登时臊红脸,伸手要去解。 苏砚截住她动作,在她手上落下一吻,「无妨。」 他边说,边将那手压过她头顶,顺势欺身压下。 三重帐幔垂落,方才由他一件一件穿上的衣裳,又由他一件一件脱下,她就这样在他眼皮子下变成一只白嫩羔羊,如他每夜梦到的那样。 银铃声时缓时疾,时轻时沉,随他们闹了大半夜。 阮攸宁浑身汗湿,仿佛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瘫在凌乱衾堆间,懒怠动弹,迷迷糊糊睡过去前,只记得苏砚抱她去清洗了遍。 约是身上酸疼,睡着睡着,翻身的功夫,她被腰上一阵抽筋感刺醒,睁开眼,天还黑着,身边的人却不见了。 她坐起身,揉揉眼睛,撩开帐幔,四下睃巡,「王爷?」 无人回应。 v第24章[03.03] 她拥被坐了会,等不到人,下床,随意从木施上取了件衣衫披着,秉烛出门去寻。 月华如练,满地霜白,如积水空明。 阮攸宁沿着游廊走了几步,就听见角落有断续说话声,迟疑了下,吹了烛蜡,蹑手蹑脚地猫腰过去。 一株老木樨树叫月光照得发白,底下站着三个人。 苏砚,谢浮生,还有一人藏在树影中。她伸长脖子探看,但见一道狭长刀疤从右眼斜贯至左耳根下,黑暗中尤为狰狞。 她呼吸陡然一窒。 是胡惟潞,当年带走前朝遗孤和玉玺,叫陛下苦苦追寻至今仍旧无果的人。他竟然还活着? 他竟然,和苏砚认识,看这样子,还熟悉得很。 「王爷,落凤县之事是我等失策,在下难辞其咎,甘愿受罚。眼下那程方舟已带人入京,恐于王爷您不利,您千万要早做打算。」 树影摇碎月光,苏砚立在斑驳光影中,背对她,瞧不清面上神色。 阮攸宁盯着怔怔出神,仿佛忽然间不认识他了似的,攥紧蜡钎子,屏声敛气,悄声退开。 回到房中,她把所有东西都放回原处,摸上床,蜷缩进被子里,心还跳得飞快。 当初爹爹与昭云十八骑有旧交,就已经够让她惊讶的了,没想到苏砚也如此。 他可是皇帝的亲儿子呀! 爹爹因一个牌位就进了诏狱,他这样,岂不是要千刀万剐? 阮攸宁一下攥紧拳头,被角叫捏得皱皱巴巴。 她倒不是怕惹祸上身,昭云十八骑的忠名,她从未怀疑过,只是……他为何不告诉自己? 长睫缓缓搭拢下来,在她眼底投下一片弧形阴影。 外间传来「吱呀」开门声,她心头一颤,赶紧闭上眼,假装还在睡觉。 一阵窸窣声后,身旁褥子一沉,凉气从外头泄入,她由不得颤了颤。 苏砚瞧见了,在被子里捂了会儿,等身上寒气散尽,方才伸手,把她扯高被头,掩住一截香肩。手缓缓下移,落在她腰间,停了片刻,凑上去,撩开青丝,在她颈背上印了一吻。 阮攸宁没忍住,咕唧一下笑出来,转身环抱住他,仰面得意道:「好啊,你偷亲我,被我抓到了!」 苏砚亲了亲她娇俏的鼻尖,「你装睡,也被我抓到了。」 阮攸宁嘟囔道:「才没有,我是被你吵醒的!」 苏砚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会,微微启唇,却又闭上,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笑道:「睡吧。」 阮攸宁眼中闪过一丝落寞,复又甜甜笑起,往他怀里拱,「王爷,你会待我好么?」 细细软软的兰息,随头发丝儿一道钻入襟口,麻痒得厉害。 苏砚咽了咽口水,「蠢问题。」收紧臂弯,附在她耳边柔声道,「我不只会待你好,还会待你更好。」 「这可是你说的,倘若你日后做不到,管你是不是王爷,我可不会客气!」 「好好好,都依你。」 苏砚边说,边很不客气地扯了她中衣系带,翻身压上。 被吻得昏头转向的某人:「诶?你你你不是说睡觉么?」 忙里偷闲的某人:「这不是正在睡么?」 郑家寿宴上的事第二日就在帝京传扬开。 郑媛当众侮辱陛下和太子,颜面扫地,胆战心惊地躲在娘家,不敢出门。郑家老爷和几个兄弟跟着受连累,告假窝在家中,跟她一起瑟瑟发抖。 弹劾太子的奏章雪花般飞入御书房,承熙帝一个头两个大,招来苏祉,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瞧瞧你干的好事!自家后院管不好也就罢了,竟还敢当着众人的面,杀起人了?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苏祉慢条斯理地捡起散落在地的奏章,随意翻了翻,嗤笑出声。 「你还笑得出来?」 苏祉觑了眼上头怒火中烧的人,慢吞吞拱了拱手,「儿臣知错。」 「知错?你这模样哪里像知错!」承熙帝胸膛剧烈起伏,拳头捏得咯咯响。 苏祉却漫不经心,「儿臣当然知错,不仅知错,还能将功补错。」 嘴角牵起似有若无的笑,「儿臣抓到了一个昭云逆贼。」 一阵风忽的涌入,窗户猛烈拍打窗棂,扫落案头奏章。 承熙帝凝眉听他说话,眼中山雨欲来。 暑气忽至,热浪滚滚,灼得整座帝京城好似油煎。 v第25章[03.03] 无数弹劾太子的奏章飘去御书房后,最后得来的说法,却是太子妃当众癫狂,乃系萧侧妃善妒,故意投|毒陷害所致。 而那萧侧妃亦不慎误食毒|酒,遭太子制裁,也算咎由自取。为儆效尤,特夺其名衔,降为庶人,棺椁不得入皇陵,由家人自行安葬。 然,众人皆知,这位萧庶人,并无家人,最后尸首也只是拿一卷草席子裹了,丢去了乱葬岗,沦为野狗果腹之物。 太子妃口出狂言,虽为药物所致,但其言行有损天家皇威,被罚迁离东宫,在家闭门思过,无旨不得尚出。其父兄因教养有失,亦停职在家,静思己过。原本风光煊赫之家,至此一朝败落,再无翻身之力。 而太子也因治家不当,自请离京,去黄河一带治理河汛,欲戴罪立功。 东宫是雨打飘萍,那厢鄂王府却是烈火烹油。 陛下念在那晚寿宴上,鄂王夫妻俩无端遭疯妇口舌,特赏赐了许多珍宝,以示安抚。这几日,更是连某些太子|党,也巴巴跑来登门慰问,言辞间极尽阿谀奉承之意。 苏砚推脱说自己身子不适,让阿渔把人都挡在前院,一概不见。阮攸宁亦有样学样,将各府官眷递来的拜帖一一回绝,窝在苏砚的书房里躲懒,左右就算得罪了人,也有他撑着。 美人榻上的褥子一撤,阮攸宁才发现,这榻上四角都雕刻有鸾鸟图样,或掌翅,或长鸣,形态不一。她偷偷溜了眼书案前正奋笔疾书的某人,捂嘴偷笑,从玉盘中取了颗荔枝,颠颠跑过去,笑眯眯地递到他唇边。 手中紫狼毫顿下,苏砚抬头,目光在她脸上停驻。 午后暖风携来满庭花香,习习入窗,熏人胸臆。珠帘半卷,在风中轻摇,发出细碎的嘚嘚叩窗声。金芒涌来,随晃动的珠帘,片片跳跃在她身上。明眸皓齿,玉指粉尖,分明比荔枝还诱人。 苏砚一时恍神,本不觉口渴,眼下却喉燥得紧,滚了滚喉结,张嘴欲接。 阮攸宁却眼疾手快地收回手,「呼噜」一下吃了进去,一边腮帮子微微鼓出,抬起漂亮的下巴,眯眼笑看他。荔枝水从嘴角流出来,她赶紧伸出舌尖舔回去。 苏砚盯着她端详,虽没吃到荔枝,但也觉口齿生津,甜腻润喉,无奈地哼了声,低头继续挥毫弄墨,嘴角高高扬起就再落不下去,「你若是觉得无聊,我这里的书,你都可拿去看。」 阮攸宁舔了舔指尖的荔枝水,装模作样地在书槅前走了一圈,转身回到他面前,摊手摇头道:「你这儿的书呀,左边那排讲的是大道理,右边那排讲的也是大道理,中间这些讲的还是大道理,我看了只会犯困,就没有不讲道理的书么?」 苏砚挑起一侧精致的眉峰,搁笔,一本正经地忖了忖,托腮笑道:「不讲道理的书没有,不讲道理的人倒是有一个。」 那个不讲道理的人愣了一瞬,气鼓鼓地哼了声,扭头回去美人榻上,背对他抱膝而坐,不理他。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哄,她有些熬不住,悄咪咪侧过半张脸,见他竟已垂首伏案写字,状似忙碌,可两肩却在微微耸抖,分明还在暗笑于她。 阮攸宁气不过,抄起榻上的软枕丢过去,「你还笑!」 苏砚接住软枕,搂在怀里,人歪靠进椅背中放声大笑。 阮攸宁气急败坏,大哼一声,扭身便要下榻出去,再不理他。苏砚忙收敛笑声,丢了软枕追上去,将人强行搂入怀中,一块坐回到榻上。 「我没笑话你……」话还没说完,他的胸膛又震了起来。 这还没笑?! 阮攸宁气得直咬牙,奈何被束着腰身,动弹不了,别过小脑袋,小嘴儿噘得老高,同他暗暗赌气。 苏砚哄了几句,不见效,看了她一会儿,摇头耷眉,煞有介事地叹道:「唉,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圣人诚不欺我。」 阮攸宁终于肯横去一眼,见苏砚望着自己,虽是一脸歉色,眼角却还明显挂着笑,更加恼了,反身在他肩上咬了一口,听见他抽了口凉气,方才松牙,得意洋洋地舔了舔嘴角:「唯女子和小人难养?那我既是女子,也是小人,你养不养?」 苏砚一噎,低头正对上她那奸计得逞后的兴奋小眼神。对于这种无理取闹的问题,他素来懒做回答,啧了一声,松开她,自顾自躺到榻上,随手从旁边的槅子里抽出本书,哗哗翻动。 阮攸宁鼓起两腮,一把将书夺过来,藏到背后,「你养不养嘛!」 声音娇娇糯糯,比荔枝还甜。 苏砚掀起半幅眼皮,懒洋洋地看她一眼,抬手戳了戳她气鼓鼓的脸颊,翻了个身背对于她,又抽出一本书,继续哗哗翻起来,勾着嘴角,就是不说话。 阮攸宁这股子倔劲彻底被他勾起来,抬手哈气,俯身在他腰上挠痒痒,「痒不痒?痒不痒?嗯?到底痒不痒!」 苏砚憋着笑,捉了她的右手,她又改用左手,再去捉那左手,她又挣开了右手,变本加厉地闹他。忍了半晌,他终于憋不住,强行坐起身,将人捉入怀中,翻身压住。 阮攸宁扭着身子推他,滑溜得跟只鱼似的,眼看就要窜出来,苏砚立马加了力道,牢牢箍紧她的柳腰,俯身,贴唇到她耳边,恨声道:「养!」 说完,还咬住她耳垂,轻轻碾了碾。 「哼,这还差不多。」 阮攸宁终于作罢,喜滋滋地推他,然而不仅推不动,身上那人还更沉了些,一会儿,便有一只手顺着她的腰肢慢慢游走过来,钻入衣下,在她小腹上停住。 喑哑的嗓音如清风徐徐刮过耳畔,「不但可以养你一个小人,还可再养一个。」 苏砚边说,边掐了把她的腰眼,眉目如画,还带了点调笑意味。 阮攸宁愣了一愣,立即明白过来,脸庞红红,垂眸不敢看他。 真想不到,这人在人前瞧着一本正经,私底下竟是这副模样,思及夜里脚腕上「丁玲」不绝的铃铛,她瞬间连耳根子都红了,咬牙腹诽:脱了衣服更不正经!竟还喜欢玩这些花样! 但也有些欣慰,他这不正经的模样,只有她见过。 阮攸宁瞪他一眼,「你起开,压到我了!」边说边不依不饶地扎挣起来,身子在他身下扭成麻花。 苏砚被她撩起了兴致,故意加力,将她死死困在自己和卧榻之间,看着她把自己累得直喘气,干瞪着他,就是逃脱不得,不禁笑出声,只觉自己爱极了她这模样,心中那股子恶劣心思如雨后春笋般「蹬蹬蹬」拱起小脑袋,越发想折腾她。 午后骄阳似火,二人闹得起劲,屋里跟着热了一遭,衣衫松动下来,气息便有些发热。 苏砚双眸微沉,正欲低头亲吻怀中羞怯的小家伙,外头忽然响起叩门声,「王爷,卫国公府的世子爷来了。」 阮攸宁一下睁开眼睛,露出欣喜状,推开他,一骨碌从榻上爬下去,边整理自己的衣服边往外走,扭头见苏砚还支着头,侧躺在榻上,委屈巴巴地望住她,一副懒散不想动弹的模样。 她忙又回去拽他胳膊,「快些快些!别让阿弟等急了!」 v第26章[03.09] 苏砚懒洋洋地被她拖拽出门,觑着她蹦跳的背影,暗叹了口气:这没眼力的小舅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这个时候来,真是…… 叫他说什么好? 鄂王府后山,阮羽修正蹲在地上,打量跟前的一摞新树苗。 自打苏砚搬进来后,阿渔已陆续将新府邸的庭院修葺完毕,还剩这半片后山没动静。因一直没想好拿来做什么,便一直空闲着。 阮攸宁闲来无事,跑来逛了一圈,提议种些树,也不至于白白荒废了这么大块地方。 只是…… 「人家在家里头种树,种的都是些名花珍草,譬如海棠、牡丹什么的,给家里增添些雅趣,你们这儿倒好,竟还种上果树了?桃子、柿子、樱桃……阿姐,莫不是你太能吃,把王府吃亏空了,现得靠这些果子来贴补家用?」 阮羽修拎起一株桃树苗,朝阮攸宁晃了晃,鼓着腮帮子,一脸牙疼模样。 阮攸宁嘁了声,「你懂什么,种果树,怎就不高雅了?就说这桃花,古往今来,有多少人赞颂?那么多诗文,都叫你背哪去了?连诗圣诗仙都不嫌桃花俗气,你倒先嫌弃上了?」 「不光是花,桃肉可果腹,桃核桃叶可入药,不比那些只可远观的花木强上百倍,怎就种不得了?」 「啧啧啧,你这嫌贫爱富、附庸风雅的模样,可一点也不像我们阮家出来的人。」 她一壁「据理力争」,一壁叉腰扬起下巴颏,要是后头长了条尾巴,估计此刻已经摇晃着翘到天上去了。 阮羽修眉角抽搐了下,憋红脸,半天才委屈巴巴地挤出一句:「你、你你还是不是我姐啊?」 阮攸宁两手一摊,耷眉臊眼,「我也怀疑啊?你这么蠢笨,怎么瞧也不像是我亲弟弟。」她眨眨眼,一本正经道,「该不会是阿娘抱错了吧?」 「咱们俩是龙凤胎,你先落的地,要抱错,也不该是从你起头,就已经抱错了么?」 「此言差矣。」阮攸宁竖起食指,悠悠摇了摇,「正因为是我先落的地,所以当时大家伙都围着我团团转,谁还有功夫搭理这第二个。你再咕噜一下落到地上,除了能把屁股摔成两瓣,疼得哇哇哭之外,还能落下什么好?这没人管没人看的,一个错眼,可不就抱错了么?」 嗯,她总是很有道理,就算没理,也能硬生生掰扯出三分理来,倘若一直讲下去,这理就全归她所有了。 阮羽修气结。 苏砚掖着手,悄悄把头偏到另一边,拳头抵唇憋笑。 「姐夫,你来给评评理!」 冷不丁被人点名,苏砚怔了一瞬,转目对上阮羽修投来殷切的视线,炽热得能在他脸上灼出两个洞来。 从前他只唤自己做「王爷」,便是自己与他姐姐成了婚,也不见他改口,今日竟知道套近乎了?看得出来,他今日是真的很想赢他姐姐一回,这一声「姐夫」,也的的确确叫到自己心坎里去了。 但是吧…… 苏砚低头,续了杯茶水递给他,「你姐姐说得对。」 「你、你们……」 阮羽修捧着心窝,有些喘不上来气,接过茶水,一口闷了下去,直觉这茶水是从他眼眶子里倒流回去的。 这对夫妻,简直就是对狼狈为奸、颠倒黑白的完美诠释啊! 阮攸宁捂嘴窃笑了会儿,大发慈悲地开口劝他慢点喝,阮羽修哼了声,不理她。 苏砚托腮,含笑看他们姐弟俩斗嘴,心中有块缺失的空白,渐渐被填补上。原来寻常人家的兄弟姐妹之间,都是这般欢闹的。看着看着,他眸光就没落下来。 又过了会儿,阿渔匆匆跑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听完,面上不显山不露水,一脸歉然地告辞去了书房,临走前,还揉了揉阮攸宁的小脑袋,叫她莫要贪吃,免得晚饭吃不下。 阮攸宁嗯嗯点头,目光追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长廊拐角处,还恋恋不肯收回。 阮羽修转着手中杯盏,觑着她,玩味地挑了下眉。 今日一来,他就发现了,阿姐和从前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就说这穿着打扮,她以前可最不喜这些艳丽颜色,也不喜在脸上涂脂抹粉,眼下却把这些不喜全改了。 那容光焕发的模样,连他这个做弟弟的,都被惊艳到了,始知何为「女为悦己者容」。也打心眼里,也为她能找到个知心的「悦己者」而高兴。 颜色嘛……他眼眸暗淡了几分。 打了个长长的饱嗝,水汽十足,阮羽修终于切入正题,「阿姐,你说的那个鬼医怀庭,我动了阮家大半人脉,还是寻不到。」 阮攸宁折起眉心,沉出一口气。 这个怀庭,传闻是药王孙思邈的传人,医术了得,能生死人,肉白骨,奈何常年在外游历,很难寻访。这「鬼医」的「鬼」字,说的也就是他行踪不定这一特质。 从来只听说过关于他的传说,却未有几个人真正见过他本人,久而久之,大家也不禁开始怀疑,这世上是否真有这么一号人物?又或者,他是否还在人世? 原本阮攸宁也不怎么相信,直到听说,当年苏砚的病,连宫中太医都束手无策,就是出宫后让怀庭给治好的,而眼下府中还住着一位他货真价实的徒弟,她这才肯信那些传闻。 她想找到怀庭,原因很简单,就是希望他能再次出山,治好苏砚的眼睛。 虽说视力无碍,可……只能瞧见黑白,人生也太无趣了。 阮攸宁手指一圈圈地缠绕裙绦,缠满又松开。 这些时日,她变着法儿打扮自己,恨不得一天换三套衣衫,就是为了让苏砚眼前热闹些,不至于太过寡淡。 但也只是杯水车薪。 v第27章[03.09] 真想让他亲眼瞧一瞧,这个世界有多漂亮,而不是仅从她身上看见些许亮色。如此,自己不在的时候,他也不会孤单。 阮羽修见她沉默不语,宽慰道:「你也别急,实在不行,王府里头,不也有个鬼医的徒弟么?应该能顶个一招半式吧?」 阮攸宁摇摇头,「我问过了,当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可南茵说,自己能力不济,不然早就出手,根本不需要我上门三催四请的……」 哼,也是,青梅竹马,哪里用得着她多舌? 她愤愤嘟起嘴,「我还问了她师父的下落,她也是一问三不知。」 也不晓得,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 阮羽修瞧见她的嘴都快噘到鼻尖,转了转眼珠子,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食指在鼻子底下蹭了蹭,「其实……也不是完全没线索。」 阮攸宁眼睛蹭的一下亮起。 「听说有人在云南瞧见他给乞儿看病,也不知是真是假。」 「云南?」阮攸宁由不得想起那对柴氏兄妹,眉头重又压下。 「也只是听说而已,还不知真假。」阮羽修捧着茶盅,凑过去小声试探,「阿姐,你应当不会当真吧?」 阮攸宁咬着下唇,确实很不想当真,可这人是这世上唯一能帮到苏砚的人,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她也想试一试。 想着,她便起身要走。脚刚迈出去没两步,又叫什么给绊住了。 「对了,之前托你寻的那人,你可有消息?」 「哪个人?」阮羽修诧异了半晌,恍然大悟,一双眉毛耷拉成「八」字,「你说那个梦里头唤你小名的人?」 阮攸宁点头。 「可别提了,若说找那鬼医是茫茫人海里头找一个人,找你那个,可就真是大海捞针了。哪有人寻个梦里人的?给的线索,还是什么什么……唤你小名唤得很温柔?」 他忍不住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我投降,宁可找一百个鬼医,也不想找一个梦里的鬼。」 阮攸宁在他额上狠狠敲了一记。 她也希望能有多一些线索呀,可……她上辈子死之前,眼睛已经瞎了,看不见那人的模样,只记得他的声音。 如果老天爷能给她个机会,让她再听一听那人唤自己小名,她一定能想起来,好好跟他道个谢,也算了结了前世这段恩情。 这世上知道她小名的人不多,左不过是她家那几个亲戚,可到底会是谁呢? 阮攸宁垂了眼睫,发出声绵长的叹息,同阮羽修絮絮说了会儿话,便送他出门回去,自己往房里去。 一路上,她揣着心事,路也走不快,快到院门口时,人又忽然停住,抬头对着院墙上的爬山虎发呆。 滴翠见她面色不佳,关切问道:「王妃怎的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阮攸宁没说话,出了良久神,忽然转身,大步往回走。 书房内只有苏砚一人,桌上摆着两个茶盅,内里余茶还未凉透,来寻苏砚的人应是刚走不久。 他站在窗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眉宇舒展开,刚要转身,身后忽然一暖,有人将脸紧紧贴了上来。 「你弟弟走了?」苏砚笑了笑,握住她交叠在自己腰前的手。 阮攸宁点头,安静下来。 「怎的了?」 阮攸宁咬了咬唇,艰涩开口,「我……想去趟云南。」 听见苏砚疑惑的声音,她便老实将事情原委解释了遍,小心翼翼地问:「当年刘备三顾茅庐,方才请动诸葛亮出山,那怀庭既有惊世医术,想来为人也怪诞得很,随意打发个人过去,估计成不了事。你有朝务在身,离不得京,我就想亲自去试试,至少让他看见我的诚意。」 屋子沉默下来,唯有窗外几声啾鸣。 苏砚一直不说话,阮攸宁心中甚是忐忑,毕竟他们俩才成婚没几个月,自己就这么突然离开,还是去那么远的地方,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若你不答应,那我便不去了……」 「无妨,你若喜欢,去散散心也可。」苏砚回身,捏住她下巴,语气小心,藏着几分失落,「你……可是嫌我这眼睛……」 「怎会!」阮攸宁赫然打断,「我一点也不嫌,就是想让你过得更好些,真的真的!你哪样我都喜欢,不骗你。」 苏砚觑着她一脸焦急的模样,忽的笑了,低头亲了口她喋喋不休的小嘴,「我哄你顽的,没生气,莫怕。」 阮攸宁知道自己又被骗了,愤愤甩开他的手,人却又往他怀里拱了拱,「那……我真去了?」 苏砚轻抚她后背,笑道:「去吧,那里景致不错,适合散心,别总在帝京里头闷坏了。」顿了顿,他又道,「把南茵也带上,她是怀庭徒儿,又是个懂医理的,万一到了那里水土不服,也算有个照应。」 「还有谢浮生,让他也跟去,能护你们平安。」他边说,便从袖子暗袋里摸出一条红绳,上头挂着三枚铜钱。 「这是?」 「给谢浮生的报酬。」 阮攸宁眨巴眨巴眼,大惊道:「啊?就这么点,难怪他每次都抱怨让你加钱。他好歹为你出生入死,你这也太小气了吧!」 苏砚敲了敲她的小脑袋,「这不是真的报酬,是他欠我的。我从前救过他一命,他便给了我十枚铜钱,说是愿意帮我做十件事,算是报恩。等十件事做完,我们之间的恩怨,就算两清了。」 v第28章[03.09]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渊源,怪道像谢浮生那样我行我素的江湖游侠,会乖乖听苏砚差遣。 阮攸宁捧着铜钱,神色一下郑重起来,想了想,还是将三个大子儿还回去,「就剩三件事了,像谢浮生那样的高手可不好寻,别让我白白浪费了。我就是去云南游山玩水,用不着这么兴师动众,随便派个人跟着就成。」 苏砚又把铜钱塞回她手里,「那十件事,他早就做完了,你放心拿去用就是了。」 「做完了?」阮攸宁摇了摇钱串子,「那这是怎么回事?」 苏砚挑眉一笑,「是他自己趁我不注意,又偷偷把铜钱给放回去了。」 「……」阮攸宁更疑惑了,「啊?」 自己又给放回去了?这又是在干嘛?她满脑袋问号,但见苏砚笑容意味深长,忽想起每日出现南山小筑门前的各色小花,茅塞顿开,与他对望了会儿,两人一道支持不住,抱着笑作一团。 良久,阮攸宁才揉着眼角的泪珠,咋舌道:「你这人,坏得很,连自己的青梅竹马都利用。」 苏砚扬眉,「兵不厌诈,再说了,也不是我非要让他们留下的。情出自然,倘若有人拿你威胁于我,我也会对他言听计从。」 阮攸宁鄙夷地哼了声,闭目,小鸟般窝进他怀里,和他静静相拥,直觉心中无比安然。 又过了会儿,她回房收拾去云南的东西,早点出发,也就能早点回来。 苏砚留在书房内处理公务,待她身影消失在门口,他脸上的喜色也慢慢散淡,从抽屉里摸出一封早就写好的信,定睛看着,目光无神,许久才将信递给阿渔,「用最快的马,送去云南,务必亲自交到柴景曜手上。」 翌日晨间,薄雾未曦,金乌卧云,流霞出岫,照映得满帝京一片金灿。 棋盘大街上,人烟尚还稀疏。鄂王府大门前,阿渔和滴翠二人一块,指挥人往马车上装箱笼。丫鬟小厮们鱼贯而入,鱼贯而出,忙得脚不点地。 南茵抱着木匣,鹄立阶前,翘首往门里头张望,这是师父给她的东西,她不敢懈怠,走到哪带到哪。 一抹牙白色身影从月洞门后走出,身材颀长,玉貌冰姿,袍上缭绫如云雾般,随着他的步子绵绵开阖,明明在朝堂上足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之意。 南茵的眼睛蹭的亮起,一声「王爷」卡在喉中还未来得及喊出口,就见他身后又跟着转出来一个小迷糊。 她眼下两圈黛色,圆着小嘴巴打了个哈欠,一副没睡醒的模样,白嫩嫩的小爪子拉着苏砚袖子,将袖褖边的流云纹镶滚捏得皱皱巴巴,一不留神还叫石阶绊了下,还得苏砚亲自去扶她。 南茵眼里的光忽而暗沉,搭在木匣上的手指慢慢收紧,发出几声刺耳的刮木声,见二人朝大门走来,深吸几口气,若无其事地退到旁边。 「云南天气古怪得紧,白日酷热,入夜后又忽然转寒,毫无征兆,你且注意着些,随时增减衣物,宁可热着,也不可大意着凉。」 「还有吃食,我叫了府上厨子随你一路过去,你若吃不惯云南的菜肴,就让他单独给你做你喜欢吃的。」 「还有还有……」 苏砚絮絮叨叨了一路,垂眸瞥见小家伙神色恍惚,显然半个字也没听进去,襟口还有颗扣子没扣上,她竟也不知道。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停下来,俯身帮她扣扣子,用力扯紧衣襟。 阮攸宁倒吸一口凉气,人一下就清醒过来,瞪开惺忪的大眼睛,谴责地望住他,小嘴嘟得可以挂油瓶。 苏砚嘴边漾起笑意,松了力道,慢条斯理地帮她扣扣子,「终于睡醒了?」 阮攸宁拍开他的手,白他一眼,背过身去,自己动手。 昨夜她收拾行囊收拾得好好的,这厮就是这么把她诓骗上床的,活活折腾了大半宿,才将将放她躺回去歇息,否则她现在何至于困倦成这副德行? 人不可貌相,说的就是他。打眼瞧着消瘦,纸糊似的风吹就倒,脱了衣服一瞧,却是个精瘦有力的,虽不似武人般魁梧,但也与寻常男子无异,体力更是出奇得好,连她都觉奇怪,这人当真曾因为身体不好,被赶出过宫么? 苏砚见她怔怔望着自己发呆,抬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我方才说的,你可都记住了?」 「啊?」阮攸宁略略歪头,露出一截纤细脖颈。 周围响起几声低笑,被阿渔瞪了眼,忙都垂下脑袋,憋着笑意,继续忙自己的手头上的活计。 苏砚掖着手,与她对望了片刻,揉捏眉心,长长哼出一口气,彻底放弃了,转头询问滴翠,见她点头道是,悬着心也放下来。 晨雾散去了些,马车都准备停当,南茵已由婢女搀扶着,上了后头的小车,就等阮攸宁上车,一行人就能出发。 她却迟疑了。 真正到了离别之际,不舍之感才逐渐放大,彻底将她攫住。 阮攸宁贝齿紧紧咬着唇,忽闪着眼睫,尽力不让眼泪落下,抬手扯了扯身旁苏砚的衣角,想在离开前,再讨要最后一个拥抱。 可她小爪子才颤颤巍巍伸到一半,就忽的被捉住了手腕,一把被拽了过去,惊叫还未及出口,嘴巴就被堵住。 侍立在旁的婢女小厮纷纷惊掉下巴,怔怔不知所措。 在他们眼中,王爷一向高洁,不食人间烟火,便是娶了位貌美的王妃,也甚少见他为美色所迷,而乱了分寸。 今日可真叫他们大开眼界,要知道,这还是在大街上呢! 阿渔呆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等反应过来,顶着张猪肝色的脸,忙不迭挥手弄臂,让他们赶紧闭眼,硬着头皮将马车后头的护卫调来,背对二人,将这处团团围成铁桶,连只苍蝇也不让放进去。 晨曦微白,有凉风涌来,轻轻掠过紧贴的四唇,仿佛叫热意蒸腾了似的,在阮攸宁小脑袋上呼呼冒着白气。 苏砚吻得毫无章法,急躁,迫不及待,仿佛一个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只由着自己性子胡来。 阮攸宁渐渐喘不上来气,抻了抻手想推开他,却反而被他抱得更紧。 良久,等到雾色彻底散尽,苏砚才放开她,两只臂膀还缠在她腰间,紧紧缠着,将她整个人搂入怀中,恨不能揉进骨血里。 v第29章[03.09] 阮攸宁窝在他怀里,心生怪异,但觉他今日像换了个人,转念一想,只把他这份古怪归结于不舍得自己离开,心里便好受了些,闭目,眼眶酸胀,便又往他怀里拱了拱。 间或有马蹄踏地之声传来,不断催促她上路。她却只盼着时间能过得慢些,再慢些。待到不得不出发时,二人才将将分开。 苏砚沉默着将她送上车,这回是终于不再絮叨了,见她发髻有些松散,还贴心地帮她捋好。 阮攸宁却忽然开始怀念他的声音,从车窗里探出脑袋,什么也没说,只巴巴望住他。 苏砚揉了揉她的脑袋,温和道:「去吧,我在家中等你,若你寻不到人,随时都可回来。」说完,朝马车最前头的谢浮生点头。 谢浮生竟翻身下马,朝他抱拳,郑重行了个大礼。 阮攸宁心头蓦地一沉,想询问其中缘故,队伍却出发了。她赶忙趴回窗边,拼命向后张望。 苏砚还立在原地,似瞧见了她,嘴角勉强牵起一抹笑,抬手摆了两下,就转身入门,再不看她一眼。 阮攸宁两道柳眉慢慢攒起,人重重倒回软垫上,若有所思。滴翠见她神色不对,给她倒了杯茶水。 她推开茶盅,将马车里的随身包裹翻腾出来,里头除了时下要穿的春衫夏衣外,竟还备了大毛的衣衫,连绒靴都有,仿佛料到她此行没个一年半载定然回不来似的。 「王妃您瞧,王爷多细心,把什么都给您预备齐了。」滴翠赞不绝口。 阮攸宁干扯了下嘴角,想起苏砚昨夜的放纵,今日的胡来,还有谢浮生的举动,她的一颗心就越发七上八下,总觉他在隐瞒什么,撩开帘子,但见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不知何时已乌云密布,云层中,隐约有电光闪烁。 一片落叶被残忍地从枝头吹落,打了个卷儿,钻入车窗。她一把捉住,捏在手中,忽而拼命拍打车壁,「停车!停车!快些停车!」 车夫迟疑了下,想勒马探看情况,眼前突然晃过一道银光。 「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私自停车。继续赶路,越快越好!」 谢浮生斜睨他,利刃凉薄,他的声音更凉薄。 车夫陡然一个激灵,诺诺应是,挥鞭声深沉有力,仿佛要将这云层刺破,最后却渐消无声,终叫这滚滚浓云吞没。 苏砚送走阮攸宁后,就独自一人去了书房,一待就是一整日,连午膳和晚膳都免了。 傍晚时分,宫里头派了人过来,召他进宫觐见。 承熙帝在御书房里,一面批阅奏章,一面等他。龙案上堆满奏折条呈,密密匝匝,几乎将他的身形掩埋。魏如海和几个太监垂首侍立在旁,一声不吭。 苏砚入内,跪下行礼。 承熙帝停了朱砂御笔,含笑唤他起身。烛火静静照亮他早已不再年轻的脸庞,眼底血丝分明,倦容难掩。 「前些时日,朕公务繁忙,一直脱不开身,你和你王妃,在郑家受了那么大侮辱,朕也没及时召你来宽慰几句,你……心里头,可有怨朕?」 「父皇日理万机,为国为民,是万民之福,亦是儿臣之福,儿臣岂敢携私怨怼。」 承熙帝笑了笑,怅然地拍了拍面前这叠奏章,叹道:「朕这里,收到了落凤县呈递上来的奏报,那儿的百姓现而今还很感激你,帮他们驱逐流寇。上回朕没能好好赏赐你,这回一并补给你吧。」 他的手缓缓移到旁边的玉玺,抚摩上头的五龙纽交纹,眼神微暗。 一方玉玺,国之重器,唯有得玉玺者方能承天之大统。可这块玉玺,却是仿造的,即便也是上乘玉质,但终归不是正统。 「你为朕除去心头一患,朕却没能在赐封圣旨上,给你最好的。」 承熙帝自嘲地笑笑,转目看向苏砚,烛影在他眼底跳动,叫人辨不清个中心思。 苏砚垂眸,只看着面前那块地,伏礼道:「赏赐不在物,而在心,父皇有这份心意,就已是对儿臣最大的嘉奖,又何妨这些身外之物?」 承熙帝指着他,朗笑几声,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听说,你家王妃今早离京了?这么急匆匆的,是要去哪啊?怎都不提前说一声,朕也好派几个人护送她平安。」 苏砚的目光温柔了一瞬,「她不过是在帝京里头待久了,许久不出门,儿臣怕她闷出毛病,就让人陪着出去散散心,不日便归。」 承熙帝「哦」了声,身子微微前倾,「那她这是打算,去哪儿散心?」 苏砚坦然答道:「因是临时起意,儿臣也不知她想去哪儿。依她的性子,估计是行到哪处,就玩到哪处吧。」 承熙帝凝视着他,面肌微抽,指腹在玉玺上越摩越用力,良久,才歪靠回椅背里,哼声玩笑道:「瞧你这夫婿当的,连自己媳妇要做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怕日后叫她欺负到头上去。」 「是儿臣无用。」苏砚一脸歉然。 「哼,你无用?你若无用,咱们大邺就没一个中用的了。」 承熙帝随口揶揄了句,揉了揉额角,摆手让他退下。 苏砚行过礼,起身后退。 「你以为,君臣父子之道,究竟为何?」 苏砚身形霍然凝住,抬眸,但见鎏金卷耳瑞兽香炉的兽嘴顶盖上,轻烟袅袅,座上之人隐在后头,盍着眼,仿佛睡着了,刚才那话不过是他幻听。 殿内静如死灰,烛光将二人身影拉长,投在墙面上。 魏如海抬袖抹额角,惊见袖口衣料已吸足了水,再难拭汗,左右瞄两眼,发出声绵长的叹息。 许久,苏砚才撩开下摆,重新跪地,朝上行三跪九叩之礼。 「儿臣以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为臣纲,父为子纲,若有僭越,人人得而诛之。」 承熙帝眼皮颤了颤,慢慢掀开,瞳仁黝黑,凝睇于他,似笑非笑道:「哼,好一个‘人人得而诛之’,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但愿你能记住今日在这说的话。」 v第30章[03.09] 他长叹一声,再次摆手。 「下去吧。」 「儿臣……告退。」 苏砚走后,承熙帝仍坐在御书房中,身影沉在烛光后头,一动不动,仿佛一只蛰伏的猛兽,离得稍近些,就会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魏如海将殿内其余人等都打发干净,自己捏着铜签拨了拨灯芯,龙案上那片方寸之地登时亮堂许多,可上头的人依旧叫一股子阴沉气氛攫着。 他还记得,陛下刚登基那年的模样,龙章凤姿,胸吞万流,才几年,却已两鬓微星,渐显颓靡老态。不得不令人唏嘘,岁月无情。 而这根源,还在于陛下自己的心病——那块玉玺,和那个前朝遗孤。 陛下登基伊始,便派了锦衣卫,暗中追访昭云旧部的下落,可从未有个结果。陛下是个明君,有自己的傲气,名不正言不顺的帝位,他如何甘心?而这份不甘,只会随年岁一块增长。 所以他能理解,为何陛下得知鄂王殿下这些年与昭云旧部往来密切时,会如此愤怒,隐忍至今不发难,已是极大的退让。 前些时日,太子殿下领罚去黄河巡视,不过是个借口,其真正的目的,是将那个被擒住的昭云逆贼带去落凤县,与陛下里应外合,引出其他逆贼,然后将他们一网打尽。 以鄂王殿下的本事,定然已经猜到里头的真相,但倘若他还不知分寸,一味地胳膊肘往外拐,只怕就真要触动天子逆鳞了。 博山炉里的香快燃尽,魏如海欲唤人进来更换,上头那人忽然叫住他,嗓音沙哑:「什么时辰了?」 「启禀陛下,刚过亥时。」 承熙帝掀开眼皮,觑了眼窗外月色,从龙座上走下,「去长华宫。」 长华宫。 白日一场雷雨,将连日来的闷热气息,冲刷个干净。只可惜院中几株合欢,才刚刚抽出几缕花绦,就被大雨硬生生浇落在地。 谢栖桐执卷歪在紫檀榻上,从窗内望出去,一片翠绿,不见半点花色,虽也是生机勃勃,但到底还是寡淡了些。 她叹了口气,垂眸,翻过一页书。 耳畔万籁俱寂,只有檐下积水滴答出的清脆声响,隐约还有脚步声,由远及近。 谢栖桐以为是秦桑又来催她吃药了,眼皮不抬,懒洋洋道:「我白日已经吃过药了,晚上就免了吧。」 脚步声忽然顿住,「你病了?」 声音低沉,谢栖桐一愣,抬眸瞧见来人,都忘了应声,还是经魏如海提醒,她才醒过神,不紧不慢地下榻穿鞋,稍稍整理仪容,敛衽行礼。 承熙帝盯着她乌黑鬓发间的绢花,和几点珠翠,怔怔出神,目光丈量着她故意在二人间隔开的距离,肉眼可见的疏离。 袖子底下的手渐渐攥紧,承熙帝压下怒气,唤她起来,转头又让魏如海去请太医。魏如海正要去办,谢栖桐却道不必。 「太医早间已经来过,也开了药方,臣妾正吃着,不必再麻烦他们。」 承熙帝觑了她一眼,见她比上月见面时消瘦了一圈,沉下脸,抬手捏了捏她肩头的衣衫,眉头当时就拧了起来。 「就穿这么点,怪道会生病,手底下的人都是怎么办事的?连自家主子都照顾不好,干脆收拾东西尽早滚蛋!」 声音在屋里震了个来回,阂宫宫人内侍皆吓得缩跪在地,不敢吭声。 谢栖桐瞥了眼被他捏着的衣料,眸中闪过一丝不悦,抖了抖肩,「是臣妾自己不小心,着了风寒,怨不得他们。」 她刚把他的手从衣裳上甩开,承熙帝又摁住了她的肩头,她柳眉紧锁,眸中隐有不耐,施力扭了扭,却挣不开了。 不仅挣不开,还被强行拽入他怀中。 「放开我!放开!」 承熙帝加重手中力道,扭头道:「你们都下去。」 魏如海领命,起身引一众人等退下,见秦桑还忧心忡忡地眺望里间,攒眉催了几声。 等屋里人都散尽,谢栖桐也不再客气,一口咬在他肩头。承熙帝倒吸口凉气,手松开的瞬间,怀中的温香软玉就窜了出去, 谢栖桐发髻微乱,胸口略略起伏,脸色本是苍白的,此刻因怒意而泛起些许红晕,碍着尊卑礼数,不敢吱声,只憋在肚子里生闷气。 承熙帝笑了笑,抬手想替她拂去眼前的碎发,被她冷冷打开,他也丝毫不恼,「方才是朕一时冲动,你莫要生气,朕同你道歉可好?」 谢栖桐不理睬。 承熙帝吃瘪,尴尬地搓了搓手,上下溜了她一眼,心一横,将人打横抱起,一块倒在榻上,无论谢栖桐如何挣扎,他都不肯放手。 忽的,肩膀上才被咬过的地方再次吃痛,他压紧牙关受着,额角绽开条条青筋,仍旧不肯放手。 「朕知道,这些年,你心头的怨气一点没消。只要今夜,你不把朕赶出去,朕就随你处置。」 话音刚落,他就松开了手,仰面大剌剌躺好。 谢栖桐忡怔住,随她处置?什么叫随她处置?她面颊微热,瞥眼过去,正撞上他两道玩味的视线,登时着恼,扭身就要下去。 承熙帝赶忙揽住她腰肢,把人捞回来。打闹间,怀中温香松了推搡的力道,他亦忍不住从齿间漏出几声笑。 但彼此依旧无话,只是这样静静拥着,沉默。 「朕方才,叫老六过来,说了些话。他还是那个老样子,话说的是滴水不漏,但还是油盐不进,也不知跟谁学的?」 v第31章[03.13] 他说这话,听着似埋怨,语气中隐隐还藏着几分得意。 谢栖桐挣开些许距离,蜷缩着,并未回话。 外头的天乌沉沉,不知那扇门窗未关紧,被风吹开,传来几声轻微的叩叩声。她神思渐渐不济,闻着男人身上的冷香,朦胧欲睡。 自打兄长病逝,谢家飘零后,她便再没在子时前安然入睡过,今夜是怎的了,好生奇怪? 迷迷糊糊之间,耳畔又响起几句问话,语气苍凉似窗外落花。 「桐儿,你说,这些年,朕一心追查昭云旧部,是不是做错了?」 「朕知道,这几年祉儿的性情是越发暴虐,已经不适宜再做一个君王。可……朕已经夺走了他的母妃,倘若再收回他的东宫之位,他会不会想不开,再做出什么更疯狂的举动,伤害自己?」 「桐儿,倘若朕改立老六为太子,你觉如何?」 谢栖桐心头一蹦,纤长的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眼。 承熙帝也在凝睇于她,眼神小心又无助,白日里君临天下的霸气俱无,仿佛只是个担忧自家孩子前程的老父亲,与她在豆灯下共枕一榻,低语商量,与民间寻常夫妻无异。 有那么一瞬,谢栖桐的心,真的软了。但她很快调整好心绪,平静回道:「立储乃国之大事,臣妾不敢妄言。」 承熙帝面露失色,旋即又燃起些微希望,「朕恕你无罪。」 停顿片刻,人又试探地往前凑近,「这里不是朝堂,我们说的也只是寻常的夫妻夜话,你不必忌讳,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朕绝不生气。」 温热的气息扑来,谢栖桐有些不适应,微微侧过脸避开,耳根不知何时已经被熏热一层。她咬牙沉吟了下,想他今夜似乎真的已经放下帝王架子,便决定一吐为快。 秀口才开,就听身后传来「嗖」的一声。 「小心!」 随着一声大吼,腰肢被人掐住,谢栖桐还没反应过来,一通天旋地转后,人就被承熙帝压在身下。 「来人!护驾!有刺客!快护驾!」 外头噼里啪啦一通乱响,吵得她头疼。 「桐儿,可有伤到?」承熙帝翻身下来,目光还在榻身上来回逡巡、检查,每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 谢栖桐恍惚着摇摇头,慢慢撑坐起身,这才发现他肩胛处赫然扎着一支羽箭。 「陛下,您受伤了!」她大惊失色,忙扑上去查看。 承熙帝捂着肩膀,左推右躲,「一点小伤,不碍事的,擦个药膏,没几日就好了。」 「扎得这么深,还说不碍事!」 谢栖桐瞪圆眼睛,知晓他这是替自己挡了一箭,眼眶不受控地酸胀起来,泪珠儿断线似的滚落。 承熙帝大惊,手忙脚乱地抬袖帮她擦,指尖即将触碰到时,门突然开了。 「陛下,卑职救驾来迟,望陛下赎罪!」 新任锦衣卫指挥使裴济进屋跪在屏风外,「卑职已将刺客捉拿,特带来,交由陛下处置。」 破锣嗓子吼得案头烛火都晃了晃,谢栖桐赶忙别开脸,脸颊红红,自行揩泪。承熙帝手里落空,闷声沉出一口气,黑着脸下榻。 这么快就抓到了?就这么点本事,也好意思进宫当刺客? 屏风外头站了一溜人。 魏如海打眼瞧见承熙帝肩膀上的羽箭,登时吓白脸色,哭天抢地,忙招呼人去寻太医。 承熙帝压着眉头,嫌他吵,不让他近身,躲闪间,伤口忽然触到一只素手,他「嘶」了一声,抬眸望去,对上谢栖桐的视线,人一下就安静下来,乖乖坐在椅子上,由她查验伤口。 魏如海立在一旁抹泪,有惊又有喜,几次都要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承熙帝的脸涨成猪肝色,指着地上被五花大绑的人,岔开话题,「把他脸上的面罩摘了,朕倒要看看,是谁有这胆量!」 几个侍卫领命,七手八脚压住那人还在垂死挣扎的身体,扯了他的面罩。平平无奇的一张脸,只左眼下的一块青痣叫人印象深刻。 魏如海抽了口气,反复揉了两下眼,盯住他上看下看,确认没认错后,忐忑转过头,果然在承熙帝额上瞧见了凸迸起的青筋。 他虽不记清这人的名字,但却还记得,上回太子殿下在温泉山庄犯事后,陛下怒封东宫,还从里头带走了不少太子亲信,这其中就有这人! 太子殿下,竟派人暗杀陛下? 魏如海激灵一抖,不敢再往下细想。 「说,是谁派你来的。」 承熙帝声音沉沉,积威迫人。 谢栖桐在帮他擦拭伤口上的血渍,能明显感觉到,指尖下,他的肌肉俞渐绷紧,仿佛一张拉满的弓|弩,一触即发。 在数十道凛冽目光的威逼下,冯骥勾唇一笑,挑衅至极,不等承熙帝呵斥,他就先猛地一咬牙,片刻后便有乌血如小蛇般从唇角蜿蜒淌下,头跟着颓然垂落。 裴济忙蹲下身,探他鼻息,撬开齿关查看,掐住他脸颊用力扇了两下,苍白的脸颊应声显出红印,人却再没醒来。 「启禀陛下,刺客他齿间藏毒,自尽了。」 v第32章[03.13] 屋内鸦雀无声,大家喘息都带着小心。屋脊瓦楞间滴答落下最后一串水珠,打碎了檐下如镜积水。 许久,承熙帝忽然嗤笑了声,眼底覆满阴霾。 「朕,还真是养了一群好儿子。」 又是这个梦。 一轮硕大的满月,堪堪吊在皇城顶上,泛出诡异红光。 这底下正好是承庆殿,火光冲天。 宫人内监四散奔逃,踢翻四面桌席,盘碟纷纷落地,汤汁飞溅,脏了波斯进贡来的绒毯,也不见有人停下来收拾。 苏祉搭着腿,斜靠在龙椅上,望着殿内描金彩绘的装饰逐渐被火舌吞没,轻晃手中金樽,百无聊赖。 难得有兴致摆一个中秋宴,就这么毁了,唉。 很快,殿内就只剩两人。 一个是他,另一个则是他的好弟弟。一身甲胄立在门口,打扮得跟个讨命阎王似的,竟还有人把他当做救世主? 可笑。 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一个女人罢了。 女人? 他骤然捏紧杯盏,脑海里被一双明媚杏眼填得满当。花荫下初见时,那双眼里闪烁春光,进宫后就只余泪光,再然后就什么光也没有,成了一副绝色空架子。 可即便是空架子,当利刃穿膛而过时,他心里头想着的,也只有那双眼。要是肯对他笑笑,那该多好? 「阿鸾,快逃……」 他喃喃着,吐出肺腑中最后一口珍贵空气。 …… 苏祉大叫一声,霍然撑开眼皮,从床上弹坐而起,茫然环顾四周,慢慢松下口气,抬手想揉捏眉心,双手却在不受控地发抖。 「太子殿下,您怎的了?」 方延林急急上前探看,知他是魇着了,欲像从前那样,将他搂入怀中安慰,但被他一把推开。 已过三更天,月黑风高。 苏祉将方延林打发出去,重新躺回床上,却了无睡意,闭目辗转两番,干脆起身下榻,踱步至窗边,推开窗户。 落凤县位置较帝京偏北,地势又高,虽别地已是暑意燎人,这里入夜后依旧冷风嗖嗖。 苏祉吹了会儿夜风,头脑渐渐清醒。 自他离京后,方才那个梦就时常冒出来纠缠他。起初,只有零星的一点碎片,他只当是近来叫苏砚逼迫得太紧,焦虑过甚所致。 但渐渐,随着梦境逐渐完整,他开始隐约意识到,这或许不是梦,而是他人生的一种际遇——顺利登基,报复阮家,将那阮家女孩儿占为己有,随后又被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篡位、谋杀。 他慢慢攥紧双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苏砚,在他还只是个孩童之时,被父皇领来母妃身边,同自己一块吃住起,他心中就扎进了一根刺。 论才干,他苏祉固然是人中龙凤,但在苏砚面前,永远只是陪衬。 如今联系这梦,再回想母妃曾经对他的告诫,他越发笃定,这个弟弟,绝对留不得。不仅留不得,还务必尽早除去。 这样,他才能彻底高枕无忧,而他的阿鸾,也终会回到他身边。 想起那女孩儿,梦中莫大的懊丧,一点点被失而复得的喜悦掩埋。那双明媚杏眼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如星光点亮夜的黑,他唇边由不得漾起柔和笑意。 这一辈子,定要再为她建一座鸾鸣宫,比梦里还奢华,将她永远藏在里头,金银玉石皆为点缀,只有自已能窥探其瑰丽姿容。 思忖间,外头响起叩门声。 思绪戛然而止,苏祉眼中柔情不复,「滚」字尚含在喉咙中,门忽然被踹开。方延林跌跌撞撞摔进来,脑袋撞到椅子扶手,昏了过去。 「太子殿下,别来无恙。」 裴济大大咧咧从屋外进来,解下腰间绣春刀,砰声拍在桌上,身后跟进来两列锦衣卫,几个弹指的功夫,就将屋内各个门窗都围堵住。 苏祉挑了下眉,斜倚窗边,抱臂看他。 「裴大人深夜来访,可是受父皇之命,来助孤捉拿逆贼的?」 按照出京前他与承熙帝拟定的计划,他先带人质来这招摇,故意疏于看守,让其余逆贼放松警惕,陛下随后再派亲信暗中来此,与他配合。 可,来的为何是裴济? 此人出生草莽,身后无权势倚仗,一路混上这位子,若说没人暗中提携,他是不信的。如今京中,除了自己和父皇有这能力外,就只有苏砚一人。 故而他在出发前,曾刻意跟父皇强调过这点,怎的最后还是这么个结果? 「理是这么个理,不过……」裴济赶了一天路,身体乏累,见了太子也懒怠行礼,直接挨着椅子坐下。 v第33章[03.13] 「既然在下已经来了,这里也就没殿下您什么事儿了,就请您把这犯人移交一下,留在这好生歇息。 「外头太乱,您金尊玉贵的,没什么事,就不要出来瞎溜达了,免得遭人暗害。一切都交给在下,保证帮您处理妥当。」 苏祉眯起眼,长睫在眸底撑开一片弧影,挡住其中心绪。 「是父皇的意思?」 「正是。」 苏祉长长地「哼」了声,鼻音懒懒,似乎还未睡醒,右手拇指使劲掐住食指第二节,嘴上在笑,眼底却没有一丝笑意。目光平平在屋内绕过一圈,停在床柱上,那里悬挂着他的随身佩剑。 几乎在同时,裴济从椅子上弹出,挡在佩剑前,一改方才的懒散之状,拇指微微挑开绣春刀的刀鞘,戒备地望着他。 苏祉见他如此沉不住气,忍不住嗤笑了声。 看来真是苏砚的人,被他特地嘱咐过,才会对自己的细微动作这么敏感。也不知这厮用了什么方法,挑拨了父皇对他的信任。 不过,应当也不是个高明到哪儿去的法子。因为父皇对他,本就毫无信任可言。 落凤县之行,是他对自己这个父皇的最后一点信任,眼下看来,他也算彻底解脱了。既然他不仁,那自己有何必顾念这点虚无缥缈的情义? 这世上,果然只有自己才最靠得住。 窗外,半片月光转入窗棂,笼在他身上,泛出丝丝怨凉。苏祉垂眸,捻转着指间玉扳指,眼梢唇角都略略翘着,侧脸线条竟是少有的舒缓和顺。 这夜过后,苏祉便被困于驿站中,驿内各处看守,也由东宫侍卫,全部改为锦衣卫。 一开始,众人都打着十二分小心,不错眼地盯住屋内情况,连苏祉一日解手几次,他们心里都门清。 时日渐长,戒备心难免松懈下来。 某个午后,烈日当头,他们正环坐一圈,吃喝谈笑,忽然脖间一凉,像是被人兀地塞入块冰,卷走平生所有热气。 裴济巡视发现,立即派人循足迹去追,锦衣卫几乎是倾巢而出,苏祉还没追回来,那个被押送来的昭云人质,不知何时已被救走,毫无踪迹可寻。 这头正焦头烂额,数日后,帝京那边又出了新状况。 承熙帝携皇后,以及朝中重臣,于道旁百姓跪拜中,浩浩荡荡前往京外避暑山庄纳凉,当晚就遭遇了刺客伏击。好在随行的锦衣卫机敏,预先察觉异端,在刺客近身前,提前将他们捉拿伏法。 帝后二人皆深受惊吓,严命彻查,不日就揪出了郑家与前任锦衣卫指挥使程方舟,因此前受罚而心生怨怼,暗通款曲,图谋不轨之事。 承熙帝震怒,将程方舟和郑老收押天牢,秋后问斩,家中其余人等,男丁发配充军,女眷则罚入教坊司,永世不得翻身。 而远在京外的太子,竟也受岳家牵连,不仅被废黜储君之尊,还要一并随兵丁入北境极寒之地思过。 判决一出,满朝哗然。 短短几日时间,东宫一脉完全死绝,再无翻身可能。天子之怒,由此可见一斑。明面上,谁也不敢再多提此事半个字,暗地里,却有一则可怖消息在疯传。 据说,避暑山庄刺杀一事,系太子主谋,郑老和程方舟为帮凶,三人共同谋划。陛下护犊,虽气急,但也没忍心挑明太子错处。这传闻也因无确凿证据,传了没几日,也就散了。 此时,鄂王府中,苏砚正捏着把鱼食,坐在池塘边喂鱼。 阿渔远远立在他身后,不敢靠近,「王爷,裴大人已和胡将军里应外合,将人质救出来,安顿好。处理得很干净,没留下痕迹。」 「其余昭云老兵,也已经按着王爷您谋划的方案,重新寻地方安置妥当,请王爷放心。」 苏砚淡淡颔首,往水里撒了把鱼食,嘴唇紧抿,不着一字。 鱼儿纷纷浮出水面争食,「哗啦」掀起大片水花,几滴水珠溅到他脸上,顺着滑肌滚落,没入衣襟。 他仍旧一动不动,低头凝视池鱼,身形仿佛凝固。灿烂日光照在他身上,在地面镌下一团深浓黑影。 阿渔叹了口气,捏紧袖口,继续说道。 「冯骥的家人也已悉数从东宫救出,平安送出城。只是冯骥他……」 「人各有志,我给他指明了脱身之法,他还是只求一死。路是他自己选的,谁也没办法。」 苏砚从怀里摸出个荷包,放到边上,「他过去帮太子遭下孽障,天理难容,但不该累及他家人。他毕竟也是因我们而死,该担的责任还是要担,让胡将军帮忙照看着,既已脱离苦海,往后就好好过日子吧。」 阿渔接过荷包,重得竟有些拿不动,觑了他一眼,心头百感交集,想说些让他高兴的事。 「云南世子那边来信了,说王妃已平安到达云南。他请王爷放心,从前王爷为云南驱逐夜秦,殚精竭虑,云南百姓铭感五内,定会好好照拂王妃,不叫她受半点委屈。」 苏砚的眉眼终于温柔下来,抚摩着腰间仅剩的那块墨玉,低声呢喃:「那就好。」 撒完最后一点鱼食,他拍了拍手,起身道:「明日你离开之前,把这些鱼也放了吧。」 阿渔咬着唇,眼眶酸胀,忽的噗通跪地,「王爷,您就让我随您一块去吧。」 苏砚正在拍衣裳上的土,闻言,身形一顿,须臾又继续动作。 「你也知,我借冯骥离间父皇和太子,诱使太子谋逆,趁乱救走昭云旧人,公然与父皇作对,已是自身难保。」 「父皇不蠢,等他冷静下来,很快就会想明白,上门兴师问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明日我会在哪,你继续跟着我,又有何用?」 他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同人聊起一件极普通的家长里短,但阿渔知道,里头无论哪一件事,单拎出来都是掉脑袋的大罪。 昭云是陛下心头的逆鳞,王爷深谙这点,却还是出手了。他帮所有人都安排好了退路,可独独让自己站出来,去承受天子之怒,不叫波及他人。 v第34章[03.13] 泪珠从颊边滑落,阿渔抬袖胡乱擦了把。水雾中,王府冷冷清清,一草一木皆变得虚浮,叫灰白团团笼罩。 而这片灰白中,只有苏砚依旧悠然立足期间,如松如柏,便是风雨加深,也从不肯弯折分毫。 「王爷……」阿渔哽咽了,想再求。 苏砚背对着他,摆摆手,拂袖而去,再不看他一眼。 夏日的风,飞花荡树而来,拂面,竟是凉得透骨。 苏砚一路低着头,漫无目的地走着。 小丫头虽已不在这儿,可王府里到处都有她的身影,就连风里头,都有她的味道。他逃不过,就更想逃。 走着走着,竟到了书房。 窗明如旧,他站在门前踟蹰半天,叹了口气,还是推门进去。里头陈设未变,只是眼下府中婢女小厮皆被打发干净,屋里落了灰,也没人打扫。 苏砚掖着手,目光涣漫,一寸一寸淌过里头大小物什,停在那张美人榻上,就再挪不动。 美人榻还在,榻上美人却不在了。 苏砚垂了眼睫,缓缓走去,一时恍惚,面前仿佛浮现出她从前歪在榻上的娇憨模样,或看书,或吃东西。 有时无聊至极,她就偷偷朝自己扔果核,他一抬头,她便立马倒下装睡,嘴里却还含着半块果肉,一点点小心咀嚼,不敢出声,生怕他发现似的。 他忍不住笑出声,合衣躺到榻上,深吸口气,好像还能闻见她鬓间的馨香。 稍稍抬眼,榻角的鸾鸟纹赫然闯入视线。他怔怔看了片刻,伸手抚摩,错落凹凸的质感摩过指腹,不甚舒服,他却舍不得离开。 夕阳余晖穿堂入户,苏砚用力蜷缩起身子,身影被落寞金芒勾出一道半明半暗的孤瘦弧线,嘴唇张开一线,只吐出两字。 「阿鸾……」 反复研磨,不知疲倦。 苏砚料得没错,次日晚间,他才用过晚膳,宫里就派人来下旨,召他入宫。 天色昏黄,夹着半边蒙蒙灰蓝,更远处,是几抹暗淡的橘红,映衬得整座帝京都颓靡了好些。 等苏砚行至宫门前下马,落霞已收势,四面灰暗,笼着层薄雾。墙门上灯笼高悬,牛皮纸里一点亮随风摇曳,忽明忽暗,泼洒得满地幽阒一片。 团光底下,一列人马围着正中一驾青毡小车,从漫无边际的夜色中走来,薄雾飘朦,乍看下诡异又绮丽,与苏砚狭路相逢。 领队的侍卫慌忙上前行礼,唤了声「鄂王殿下」,摆手示意队伍停下,给苏砚让道。 苏砚浅笑颔首,掖着手自己主动退至边道上,给他们腾出地方。 侍卫们忪怔住,面面相觑,瞧见苏砚微微上扬的嘴角,恍然大悟,连连道谢,继续催车赶路。 毡车从苏砚面前经过的时候,车内猛烈晃动,传出阵阵镣铐撞击声。 「苏砚!你以为用这种卑劣手段,就能取代孤,坐拥天下了么?想得美!孤告诉你,他眼里根本就没有情谊,今日能这样待孤,明日也能用同样的方法结果了你!」 「你触他心中大忌,下场只会比孤更惨,孤等着那一天!有你作伴,想来黄泉路上也不会孤单!」 「等下了阴司,咱们兄弟俩,再好好算总账!」 每一个字,都是从齿缝间硬生生磨砺出来,离得近些,还能清楚听到「咯咯」咬牙声。 侍卫们齐齐变了脸色,苏砚却仍旧波澜不惊,待队伍彻底从前方擦身而过,他便重新回到夹道上,背对他们,继续往前走,脚步澹定如初,不曾快一分,也不曾缓一刻。 夜色静谧,万籁俱寂,身后传来阵阵冷笑。由低声喈喈渐化作纵声狂笑,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刺耳,随队伍一道,彻底被漆黑夜色吞没。 御书房中,承熙帝还是老样子,笔走龙蛇,一边批阅奏章,一边等苏砚。 魏如海将人引进来后,就领着宫人内侍们退下,不消多久,偌大的宫殿,就只剩他们父子二人,和一盏残灯。 「儿臣参见父皇。」 苏砚撩开衣摆,跪下叩首行礼。清隽嗓音在空荡荡的殿内回环了遍,便石沉大海,了无回应。 蜡炬上结了层厚厚的蜡花,将光晕越压越小,屋子随之深沉下来。 良久,上头才终于响起一声轻笑,嘲讽至极,「儿臣?」 承熙帝停笔,头未抬,「那日朕问你,何为君臣之道,你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说得那叫一个好听。可你再瞧瞧你现如今办的事儿!臣不臣,子不子,还敢自称‘儿臣’?」 话毕,他重又伏案走笔,形容与方才无异,写下的字却大了许多,笔力遒劲,贯透纸张。 苏砚垂首,一言不发。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仿佛叫寒冰冻住。 朱批上的错字越来越多,承熙帝心烦意乱,胡乱划了一团,摔笔不再写一字,只歪在龙椅上揉捏眉心。忽的,他身体猛烈前倾,衣袍带起劲风,案头烛火随之晃了一晃。 「念在你昔日的功劳上,朕可以给你最后一个机会。」承熙帝胸膛微微起伏,显然还在努力压制最大的怒火,「说,你把昭云军藏哪去了?还有玉玺……」 他眼神暗了暗,「你私藏玉玺,窝藏前朝遗孤,究竟有何意图?」 苏砚不语。 v第35章[03.13] 承熙帝面肌抽动了一下,似笑非笑,「你莫不是想借昭云在百姓心中的威望,拿着玉玺,逼迫朕退位,将这天下,拱手让给你?」 苏砚抿了下唇,依旧不说话。 「朕要你讲!」 承熙帝推案暴起,面庞几近扭曲,声音仿佛发自腹喉深处。一阵稀里哗啦声,案上笔墨纸砚,连同连同批阅了一半的奏折,一块散落在地,狼籍不堪。 朱砂印鉴恰好滚入苏砚视线中,他静静盯着上头篆纹看了片刻,闭了闭目,终于开口。 「儿臣绝无不臣之心!」 「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昭云曾为大邺开国功臣,又在当年许后作乱时,誓死抵护我苏氏江山不旁落他人,至忠至义,我等弗如,自当引以为表,方可抚万民之心,保江山永固。」 「而那遗孤,本就是我苏氏血脉。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儿臣都应当帮护他们。」 承熙帝一愣,面色时红时白,「依你之意,他们是大邺功臣,朕若加害于他们,就成了千古罪人了?这世上,就独一人有情有义,旁人都冷血无情,是么?」 「儿臣不敢。」苏砚声音平静,「父皇勤政,爱民如子,为大邺宵衣旰食,乃一代明君,百姓都看在眼里。」 「明君?」承熙帝冷笑了声,「只怕在你心里头,朕连昭云军中的一个伙夫还不如吧?」 他顿了一顿,悠悠回身,指着身后那张龙椅,玩味笑笑。 「你如今能说出这番风凉话,不过是因为还没坐上这位子。人都是会变的,倘若有朝一日,你能坐上这位子,就会理解朕此时的心情了。」 灵光一闪,他微微眯起眼,盯着苏砚平静的面容,唇角挑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不等以后,朕现在就问你,东宫悬空,朕可以立你为太子。但有一个条件,你要先告诉朕,昭云逆贼带着玉玺,还有那个遗孤,躲去了哪里?」 蜡炬之上,苟延残喘的烛火蓦地爆了下灯花。承熙帝的脸就隐藏在豆灯之后,半明半暗,笑容诡异,仿佛猛兽在戏看猎物在掌中垂死挣扎。 「只要如实招供,你就是大邺的太子,你要如何抉择?」 苏砚垂下眼睫,视线重新落回到那放朱印上,又不说话。 记忆飘远,回到去岁中秋,胡家小木屋前,谢浮生用相似的问题打趣自己。 「若有朝一日,昭云成了你登顶的唯一阻碍,你意欲如何?」 死寂中,他笑了笑,腰身笔直,朝前方空着的龙座一礼,额头沉声触地,震起一串余音。偌大的宫殿中,他身影如豆,渺小得不值一提。 「儿臣有罪,甘愿领罚!」 呼哧—— 案头豆大的烛光,终于禁不住摧残,熄灭了。 入夏后,云南的天气愈加闷热,加之草木繁茂,蚊虫也比帝京里头的「珠圆玉润」许多。一入夜,这里就成了虫蚁们的天堂。 云南王府。 阮攸宁歪靠在躺椅上,拧巴着秀眉,不住挠脚腕上的痒痒。纤甲擦过娇嫩肌肤,很快就红了一大片。旁边就是止痒的膏药,触手可及,她就是不肯伸这手。 不为其他,只因心情烦闷。 这趟云南之行,虽是阮攸宁自己起的头,可最后却是被谢浮生一路押解过来的。 这一路上,她可以说是想尽办法逃脱。 可这谢浮生就跟个鬼魅似的,明明四下里哪儿哪儿都瞧不见他人影,一旦自己预备要逃,他都会立马出现,二话不说就把她拎回去,跟拎一只小鸡仔没两样。 越是如此,她就越能肯定,苏砚对她隐瞒了什么,且还是顶顶要紧的大事,大到会危及性命,他不得不把自己送走,即便那里有他昔日的情敌,也在所不惜。 回想那晚在木樨树下瞧见的那幕,阮攸宁隐约也能猜到,此事必定和昭云十八骑有关。 推算时间,苏砚现在极有可能已经出事了。 阮攸宁攥紧粉拳,呵出一口胸中怒气,瞥了眼紧锁的大门,烦躁地翻了个身,将木椅压得咯吱作响。 第二百一十三个出逃计划正在脑海里酝酿中,身后木窗突然传来窸窣声响。 她无心理睬,那声音就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搅得她没法集中注意力,最后还是愤愤去了窗边。 然后就瞧见柴灵萱在楼底下,朝二楼她的住处扔石头子。 阮攸宁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要走。她眼下心浮气躁,没时间陪这个不谙世事的小郡主吵架。 可她才侧过半副身子,眼梢余光就瞥见柴灵萱高举一张宣纸,上头写着:有急事,速来。 有急事?她能有什么急事? 阮攸宁半信半疑,犹豫间,她又换了一张纸:关乎你家王爷。 紧接着就是第三张:翻窗,我引你偷去。 「京中刚送来的消息,陛下削了王爷的爵位,让他以庶人之身,回蜀中祖地,守陵思过。」 柴景曜将手中一封起了火漆的信函,递给谢浮生。窗外响起一声叩木声,二人一道望去。 v第36章[03.16] 谢浮生亲自过去看窗查看,只有几簇灯火,零星虫鸣。他静静等了许久,方才将信将疑地合上窗户,走回去。 「谢兄如何看?是不是……该把此事告诉她?」 谢浮生哼笑了声:「你将这事告诉她,就不怕她到时控制不住,把你这王府给拆了?」 柴景曜一噎,低头不说话了,沉默片刻又问:「总不能瞒她一辈子吧?」 谢浮生敛眉,沉吟不语,屋内气氛凝结,外头忽然传来一串「咕噜」闷声,像是有人身体相撞。 谢浮生神色一凝,破门而出,将两个不听话的猫儿拎进屋,甩在地上。柴灵萱和阮攸宁没防备,脑袋磕到一块,各自捂着额头哀哀叫唤。 「萱儿?」 柴景曜瞪圆眼睛,与阮攸宁对上眼,忙局促地偏过头去,耳根隐约起红,对着柴灵萱低斥道:「姑娘家大半夜不睡觉,到处闲逛,成何体统?还不快回去!」 柴灵萱不服气,拍拍屁股,叉腰站起来,「就只许你们鬼鬼祟祟,就不准我偷偷摸摸?我把人带来听自家家事,怎的还有错了?」 柴景曜沉下脸色,「我与谢兄是在商讨要事,与你何干?偷听壁角还有理了?」 「与她是无关,但总与我有关吧?」阮攸宁冷冷一笑,走到他面前,柳眉倒竖,「王爷出事,为何不同我说!若我不来偷听,你们还打算瞒我到几时?」 她明净的杏眸中怒火涌动,柴景曜不敢直视,左顾右盼地背过身去,沉默以待。 阮攸宁贝齿暗咬,上前拽他胳膊,「你怎又不说话了?王爷他到底出什么事了?」 无论她如何闹,柴景曜都缄口不言。谢浮生开口解围:「你再怎么逼他都无用,这是王爷的主意,他不想让你知道,我们也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阮攸宁松开柴景曜的衣袖,两手空空垂落,攥拳。 默了半晌,她唇角忽牵起一丝笑,回身睨着谢浮生,精致的眉眼中点着一抹寒,「既然你们不肯说,那我接下来要做的事,也与你们无关。」 话毕,她便转身往大门去,指尖刚触及门框,身后又传来凉凉的笑。 「你若不想在云南待着,还可去旁的地方,王爷给你拟定了许多赏玩路线,只要你喜欢,想去哪都可去,有那块墨玉,无论在哪,遇到难处,都会有人出面帮你。」 「除了帝京,还有蜀地。」 阮攸宁眉峰抽搐,玉指抠紧木门,划出瘆人声响,静夜中尤为清晰。赏玩路线?呵,亏他想得出来! 她平了平气,挺直腰板,「巧了,我还真就非那两处不去了!」边说边推开门扉。 一只脚刚跨出去,后头又有了声音,「你若实在想去,也不是不可。只不过……」 「王爷他早有预料,所以提前写好了放妻书,并嘱咐我说,若你不肯听话,就将此信转交与你,夫妻情谊,至此而终。」 话音落下的同时,狂风乍起,案头烛火不住乱晃,屋内众人好似被施了定身法,皆动弹不得,唯墙上身影颤颤摇动,一如此时心境。 阮攸宁脑袋瓜嗡嗡作响,像架起了一排风车,吵得她无法思考,木讷转身,盯着谢浮生手中的信。 「放妻书」三个大字,一下灼红她的眼。 谢浮生觑着她的脸色,垂眸不忍,想起临走前苏砚的嘱托,咬紧牙关。 陛下眼下正在气头上,回去只有死路一条,能保一个算一个。 他定了定心神,抖抖信笺,尽量用最凉薄的音调讥笑道:「王爷的字,你总认得吧?」 阮攸宁嗤笑了声。 认得,怎会不认得,一笔一画她都记得真真的!甚至都能想象出,他提笔写信时的模样。 夫妻情谊,至此而终? 她眯起眼,哼了声。 你说终,就终了?苏砚,这事没完! 在谢浮生面前抗议了一晚上的结果就是,阮攸宁被看管得更严了。 而且这回,连柴灵萱也跟着她一块遭罪。 「说来也有趣,咱们俩明明打从一开始,就是最不对付的两人,怎的每次一碰面,都会被关在一起呢?」 阮攸宁捧着脸颊,蹲在墙根底下,打量院子外头的守卫。粉白小脸叫凹变了形,声音懒懒,满满都是无可奈何。 柴灵萱翻了个白眼,趋前身子,学她的样子抱膝头蹲下,与她肩并肩。远远瞧去,仿佛两只粉雕玉琢的粉团子窝在地上晒太阳。 「你以为我乐意啊?从小到大,我哥从来就没跟我说过重话,自打碰上你,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要他训你,他是一个字也憋不出来,可转头训起我来,小词就一套一套的,跟吃了火|药似的。」 「没准他真吃错药了。」 说完,两人对视一眼,噗嗤笑出声,随后又同时叹息。昔日种种不快,似水无痕,皆在晨间绵绵的风中一点点消散。 「你真打算,就这么放弃,不去蜀地了?」 阮攸宁笑了,嗤之以鼻。 「我就知道。」柴灵萱亦笑,「不过……眼下,王府里头大半守卫都被我哥调这来了,还是身手就好的那批,你预备怎么办?」 v第37章[03.16] 阮攸宁伸手,勾住她的肩,「那就要看郡主殿下您的本事了。」 是夜,柴灵萱便倒在床上,翻来滚去,哼哼唧唧直喊肚子疼,又死活不肯请郎中,埋怨他们都是男子,不许近身。 婢女们被折腾得实在没法,火急火燎把隔壁院子里的南茵请了过来。 满屋叫烛火照得透亮,柴灵萱煞白着脸,眼角泛着刚哭过的薄粉,抽抽嗒嗒哭诉自己的病症,仿佛下一刻就会昏死过去。 阮攸宁坐在床头,一壁攥着她的手安慰,一壁拿手绢掖眼角,目光透过绢帕的经纬,偷觑南茵。她一直不说话,阮攸宁的心就高高悬着,总也落不下来。 良久,满屋子的婢女都快哭成泪人,南茵才收回素手,取下脉枕,波澜不兴地道:「郡主殿下的病并不妨事,只不过是……」 「咳——咳——」 阮攸宁掩嘴,咳嗽了声,眼珠子滴溜溜瞄了圈屋子,朝她使眼色。 南茵探入药箱的手顿了一顿,埋头继续收东西,余光瞥眼屋外一劲儿朝里张望的侍卫,不紧不慢地改了口。 「只不过眼下天气频频变化,朝热夜凉的,郡主身娇肉贵,一时不适应,难免坏了肠胃。这病可大可小,若处理不得当,只怕要落下病根,翻来覆去地犯。」 她收拾停当,起身环视一圈,朝外头两个侍卫抬抬下巴,「去,知会世子爷一声,王府里缺了几味药材,让他速速去去城里寻,记住一定要快,耽误得越久,郡主就多受一分苦。」 那二人面面相觑,皆不挪步。 柴灵萱扯着小嗓子哭嚎,啐他们无用,巴不得她早死。 二人心里起毛,知晓世子爷平日最看重郡主,生怕真惹出大事,忙诺诺应下,转身跑开。 南茵抿了口茶,将屋里几个婢女也一一打发干净,关上门,吐出胸中一口气,回到桌前落座。 「说吧,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她这么直白,倒叫阮攸宁颇感意外。但眼下时间紧迫,她也不做多想,开门见山道:「我需要你帮我支开谢浮生,这事只有你能办到。」 南茵手腕轻轻一颤,茶盏里溅出两滴热茶水,落在她手背上。她好似感觉不到,抬眸对上阮攸宁的视线,微微眯了眯眼。 「我可以帮你,不过……有件事,我得事先确认清楚。」 她欲言又止,阮攸宁颔首示意她但说无妨。 南茵把茶盏放回几上,盯着上头浮沉不定的茶叶杆道:「王爷如今的处境,想必你也知道。他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可以在帝京中枢呼风唤雨之人,甚至比未回京时还不如,朝不保夕。此时谁与他扯上关系,都在劫难逃。」 她抬眸,再次凝视阮攸宁,「如此,你还要去寻他?」 阮攸宁盯着她的眼,一字一顿回道:「我要去。哪怕前头是刀山火海,我也必须过去。」 就像当初,苏砚听闻东宫迫害于她时,即便拖着病歪歪的身子,也要从落凤县赶回来帮她一样。 「不会后悔?」 「不去,我才会后悔。」 话音落下,一室沉默,烛光将二人身影拉长,投映在白墙上,呼啦摇晃。 南茵望着她坦荡的笑容,一时失神,不敢面对,忽闪着眼睫,不自然地转过身去,低头拿指头搅动茶盏里的茶叶。 翠碧茶叶围绕玉指打旋,昨日的一幕重随升腾的水汽,重又浮现眼前。 ——她得知王爷出事后,坐在窗前怔了大半晌,哭红两眼,直到夜色黑尽,才将将能接受这一噩耗。 她想过去求谢浮生,去求那个不甚熟识的云南王世子,甚至去求胡伯伯回京自首,保住王爷,却从没有想过,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敢为他做些什么。 苏砚,这两字从很小的时候起,就烙印在她心中,如皎皎明月,志烈秋霜,世间无人能与他相配。 她从来瞧不起阮攸宁,以为她空有皮囊,费尽心机嫁入王府,不过也是同其他女子一样,攀权富贵。但今夜,就是这么个她最瞧不上眼的人,竟比自己敢想敢做,一腔情谊,坦坦荡荡,同他一样霁月光风,叫她无地自容。 他们,才是真正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她早该认清的,却始终不愿相信,痴痴欺骗自己,掩耳盗铃,仿佛只要自己不信,就还会有一线希望。 茶叶杆转悠累了,静静沉入杯底。南茵用力闭了闭眼,将胸口涌动的热潮压回去,淡淡点头。 一炷香后,出门办事的婢女都陆续回来。 柴景曜亲自来查看,听了南茵的话,心中虽有疑惑,但见柴灵萱迷糊得都快认不出自己是谁,便再不敢迟疑,转身就叫人套了马,亲自出府寻药。 南茵嘱咐了一圈,领着其中一个婢女,去库房寻些替代药材,先煎一副汤药上来对付。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拐过几道弯,便分道扬镳。 夜色浓重,星子繁密,不见月光。 谢浮生远远瞧见,她们这处院子热闹非凡,拿了佩剑匆匆赶过去,在拐角处正好和捧着药筐子迎面赶来的南茵撞了个满怀。 「真新鲜,何事竟能叫你方寸大乱?」 谢浮生挑了下眉,蹲下帮她拾捡散落在地的药材,瞧见她眼下两圈黛色难掩,笑脸煞白,好无血色,他不由锁眉。 南茵侧过身,抬手掖好耳边碎发,挡住他探寻的视线,随意捡了几株药材,就起身离开。没走几步,人便晃晃悠悠倒下,双眼合上之前,目光所及,谢浮生惊慌失措的模样。 一通奔跑之后,她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榻上,干裂的唇瓣间有温水脉脉淌入。她慢慢掀开眼皮,第一眼瞧见的,是谢浮生紧蹙的双眉。 v第38章[03.16] 南茵勉强扯起嘴角,柔声宽慰,「我没事的,只是方才一直忙着给郡主瞧病,没怎么顾得上自己,累着了。」 谢浮生抿唇,盯着她的眼,点了下头。眸光深黯,仿佛要将她的魂魄吸进去。 南茵心里忐忑,如芒在背,深吸口气,笑得更加灿烂,「莫怕,我真的没事……你若只是不放心,就留下来,陪陪我,好么?」 她边说边抬手,想抚平他眉心拧起的疙瘩,伸到一半,忽然被拽住,用力往前一拉。彼此间的距离,就只剩一掌之宽,呼吸相闻。 虽说二人很早以前就认识,可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还是头一回。南茵不大适应,局促地调开视线,扭动手腕挣扎。 却根本挣不脱。 不仅挣不脱,还被捏得更紧,仿佛要将她的腕骨捏碎。 南茵倒吸口凉气,「你弄疼我了,放手,快放手!」 谢浮生恍若未闻,目光盯在她身上,冷冷道:「那丫头,现在已逃出王府了吧?」 南茵双眼一下瞪到最大,忘了挣扎。 谢浮生哼笑,「就你们这点小伎俩,还想瞒过我?」他拎起她的素手,轻轻晃了晃,「你的气色瞧着的确不怎么好,但脉象却平稳正常,显然并非如你所说的疲劳致昏。」 「你、你怎么……」 南茵抖着嘴唇,不敢相信。谢浮生松了手,摇头叹息。 「我会号脉,很奇怪么?久病成良医,我在江湖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虽不能像你们那样切脉问诊,但至少脉象正常与否,还是能辨认出来的。」 谢浮生凝视她的脸,眼中一点哀致,心里堵着口气,帮她把松落的发丝儿一根根捋好,掖回发髻上,动作极轻柔,就好像她是这世间最脆弱的珍宝,一碰就碎。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了解我。」 南茵胸口涤荡起一片涟漪,粉唇翕动,哑口无言。 谢浮生看了她一会儿,惨然一笑,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起身要走。腰间佩剑在榻沿上磕了一声响,南茵一下醒过神,扑过去,从后紧紧抱住他腰身,死死不放。 「不!你不能走!求求你,别去追她,求你……」 谢浮生能感觉到后背突然压上来的馥软,带着颤。他肩膀微微一顿,解开她的手,回身看去。 「就让她去吧,求你了……」 南茵坐在一团锦被上,仰面,眼角一滴晶莹将落不落,可怜兮兮地望住他。 谢浮生逆光而立,面上笼罩一片暗影,分辨不清神色。良久,他忽然开口:「你是为了那丫头求情,还是为了苏砚?」 南茵睫尖颤了一颤,咬紧下唇,不说话了。 屋内气氛慢慢凝固,唯屋外瓦楞上积水点滴不绝。 就在南茵以为,今夜这段不愉快的插曲,就要在这片沉默中结束时,眼前黑影忽然压下,含住了她的唇。 她吓了一大跳,双手抵在谢浮生胸前,想推开他。转念一想那路上的人,心一横,颤巍巍伸出手,环住他的腰,主动迎上。 觊觎已久的香唇就在舌尖,谢浮生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越是温顺,他便越觉心如刀绞,蓦地施力,在她唇上狠狠咬了口。 「嘶——你做什么?」南茵捂住嘴,连连后退,红着眼控诉他的行为。 谢浮生抬指擦了下唇角,冷笑道:「为了他,你连美人计都用上了?」说完,转身就走。 南茵怔了一怔,手忙脚乱下榻去追。 谢浮生忽然折回来,将她毫不客气地摁回去,神情平静得几乎僵硬,「赶了这么多天路才到云南,你不想好好歇息会儿,我还想呢。」 沉出一口闷气,朝大门走去,人停在门边,侧眸睨来,「放心,我不会追过去,那丫头的死活,与我何干!」 话音随摔门声,一道重重落下。 南茵坐在榻上,长长松出口气,心里没有半分喜悦,空落落的,好似丢了什么珍宝。 今上继位后,帝京早已不再强制宵禁,但云南这里因与夜秦接壤,为保太平,还是保留了这一惯例。 一更三点擂响闭门鼓,等最后一声鼓槌落定,城门便完全关闭,直到次日五更三点,击响四百下开门鼓后,方才开启。 六百下闭门鼓一声催着一声,阮攸宁领着滴翠纵马狂奔,几乎就在最后一声鼓点敲下,城卒大喊「关城门——」的同时,她们的马刚好冲过城门一丝缝,北上往蜀地方向奔去。 夜黑风高,远山之巅隐约有闪电掠过,雷鸣轰隆,蔓草狂沙,一扫白日燥热,显出几分肃杀之意。 凉风从领口灌入,阮攸宁两条纤细胳膊在衫子底下颤了一颤,勒马止步,扯高衣襟,抬手团在嘴边呵气。 滴翠打马上前,从行囊里取出鹤氅披在她身上,「姑娘,眼瞧要下雨了,咱们还是先找地方歇一晚上,明早再走也不迟。」 阮攸宁往北眺望了一眼,攥紧氅衣,抖着嘴唇点头。 云南的天气一日能变个三四回,白日酷热,入夜就嗖嗖刮冷风,雷雨前就更冷似深秋。 阮攸宁来了这么些天,到现在还没完全适应过来,加之天生畏寒,吹久了风,此刻只觉脑袋发胀发热。 官道岔路口有间邸馆,她们赶到时,外头刚好下起了瓢泼大雨。 v第39章[03.16] 听闻这里只剩最后一间客房,滴翠忙掏银子订下,店家正哈腰引她们上楼,外头又进来一男子,穿蓑衣戴斗笠,残水滴答不绝,形容甚是狼狈。 「那间屋子留给我,我出双倍银子。」 他边说边往账台去,沥了一路水,「啪」的一声,将两颗硕大的银锭子拍在桌上。 「啊?这、这……」店家挠了挠头皮,拿不定主意。 滴翠的脸当时就拉了下来,叉腰要与店家理论。 店家良心上过不去,但又舍不得那两块白花花的银子,咬咬牙,板起脸道:「两位姑娘,您们是不知道,如今这世道乱得很,小的也难呀,总得想法子多挣几个大子儿,养家糊口不是?」 说着,他伸出手,勾了勾四指,想坐地起价。 滴翠贝齿暗咬,她们的银子全在谢浮生那,没带出来,否则哪里需要为这区区两个银锭子发愁? 虎落平阳被犬欺,她气不过,挡住店家面前,不许他去接待那人,二人大吵了起来。 阮攸宁本不想引起太多注意,可脑袋昏沉得紧,看了眼窗外的天,黢黑一片,大雨倾盆而下,天地间水雾蒙蒙,两人面对面站着都不一定能瞧清彼此的脸。 她打消了换间邸馆的念头,强打精神,去同那位客人商量。 「这位公子,凡事都要讲个先来后到,是我们……」 她转身的同时,那人正摘下斗笠,露出面容。 雨势汹涌,雨具并没有将他完全从风雨中隔离出来,他像刚从水里打捞上来一样,脸上还在漉漉淌水,鬓角眉梢都透着潮气,整个人颓靡疲惫。 目光接上的一瞬,两人都惊得目瞪口呆,再无困意。 程俊驰,竟然是他! 阮攸宁脑袋「嗡」了一下,下意识拽了滴翠就往外跑。 程俊驰眼疾手快地抓住她手腕,将她一把拖至账台前,两手困在她两侧,不让她逃。 「姓程的,你疯啦?放开我!」阮攸宁缩起脖子,身子后倾,躲开他探过来的脸。 「姓程的,疯了?」程俊驰嗓音沙哑,贴着她的耳廓阴恻恻道,「没错,姓程的都疯了!」 「拜你所赐,我家被抄,我父被判秋决。」他忽然笑了,「但我还得谢谢你,若不是你家王爷惹怒陛下,京中侍卫都去了你们王府抄家,我也寻不到机会逃出来不是?」 阮攸宁的心大跳了一下,慢慢拧绞起来。 帝京里头多的是见风使舵的人,王爷离京前,定受了许多苦楚,他最需要人陪的时候,自己竟然不在他身边…… 她眼尾渐渐起红,仿若两瓣初春桃花贴在眼角。 程俊驰微微眯了眯眼,胸口涌起一片燥意,倾身往前凑去,「阿鸾,苏砚如今已经是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你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去,陛下只不过放过你的,若你肯对我低个头,今夜把我伺候舒坦了,我可以考虑带你一块逃走,过神仙逍遥日子。」 他边说,边抬手要去抚她的脸。 阮攸宁拍开他的手,冷嗤道:「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王爷就算被贬作庶人,也比你这个逃犯强上百倍。若我没猜错,你是准备逃去夜秦吧?」 程俊驰瞳仁一缩,阮攸宁立刻了然于心,朝他脸上狠狠啐了一口。 「程俊驰,我乃将门之后,我父亲、阿弟、还有夫君,皆是驱逐夜秦的勇将,就算我现而今落魄了,也绝不会投靠敌人,卖国求荣!」 「说得好!」店家一拍脑门,「刚刚是小的有眼无珠,竟差点叫这卖国贼钻了空子。」他边说,边咬牙狠狠瞪了程俊驰一眼,「我的爹娘,就是去年叫夜秦人害死的,若不是鄂王殿下神兵天降,我和我妻儿也小命难保。」 他抹了把眼角,往邸馆后院去,「姑娘你放心,我、我我这就去叫人,把这贼人捆了,扭送至官府。」 程俊驰眼中一凛,放开阮攸宁,从袖口抽出匕首,飞快朝店家扑去。滴翠尖叫着「小心」,店家诧异回头,登时吓白了脸。 电光石火间,一只羽箭破风而来,正中程俊驰后心,贯穿胸膛。 程俊驰闷哼了声,僵硬回头,双眼迸凸,颤颤抬手指着那人,「你你你……」 就轰声倒地,再起不来。 「阿姐,你没事吧。」阮羽修丢了弓|弩,飞奔去看阮攸宁的情况。 「阿弟?」阮攸宁用力闭了闭眼,以为自己看错了,偏头,又瞧见阮光霁和程氏一道进来,又惊又喜,「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这不是来看你来了么?没想到这么赶巧,竟捉到了个卖国贼。」阮羽修摸摸后脑勺,咧嘴笑笑。 程氏虽已程家断绝关系,但毕竟血脉相连,背过身不敢看。阮光霁拍拍她的肩,唤滴翠来照顾,自己亲去探程俊驰鼻息,确认他已咽气,不会再暴起伤人。 一系列变故发生得太突然,店家白着一张脸,瘫软在地,吞了好几口唾沫,方才醒过神,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上去道谢,唤人把上头厢房收拾出来。 阮攸宁扶程氏先上楼休息,阮家父子俩则留下帮忙处理尸首,店家单独为他们在后院辟出间不错的屋子,供他们歇息。 「阿娘,你同我说实话,京中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形?你们……又怎会大老远跑这里来?」 程氏左顾右盼,欲言又止。阮攸宁握住她的手,「阿娘放心,我撑得住。」 程氏拍拍她的手,叹口气,「陛下削爵的旨意刚颁布下去,京里头的风向就全变了。别说原先那伙本就与王爷对立的人,就连那些与王爷曾经交好的,都上赶着来踩王爷一脚。除了户部梁大人,竟没一个肯出面为王爷说话的。结果梁大人也触怒陛下,被停职在家。」 「王府被抄那日,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些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擎等着看里头能抄出来什么好东西,好再借机骂上两嘴。结果什么也没抄出来,王爷那点子家当,还不及当时从东宫里抄出来的十分之一,叫那些造谣王爷受贿的人,狠狠打了自己一嘴巴子。」 v第40章[03.16] 阮攸宁不屑地哼笑了声,「王爷少时就不在宫里长大,简朴惯了,吃穿用度上从来都随意。若是我在,兴许他们还能拿我那些首饰做文章,说王爷把钱都撒在我身上了。」 程氏戳了下她的额角,见她嘴上贫,眼里却没笑意,长出一口气,握紧她的手,忽想起什么,转头翻出一个包裹,递到她手里。 「这是王府被抄那日,我托人打点关系,从里头顺出来的一些东西,你若是觉得有用,就都拿去。」 阮攸宁抚摩包裹,一遍又一遍,仿佛能触摸到他的体温,眼眶酸胀,不敢打开,「阿娘,跟我说说你们的事吧,你们没有……」 程氏大摇其头,「你放心,王爷出事前,就已经给我们安排好了退路。」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胡惟潞,来寻过你爹爹。他竟然还活着,还跟王爷熟识,我跟你爹爹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阮攸宁「嗯嗯」点头,那晚撞破这事时,她也是这么惊讶的。 「王爷托他,给我们递信,让我们请出先帝赐下的丹书铁券,免遭连坐,又给我们指明了离京后的去处。你爹爹脾气犟,若只有我一人,兴许还劝不动。好在王爷算准了他的心思,叫来他的老战友胡惟潞,跟他好说歹说了一晚上,终于给说通了。」 「第二日,你爹爹就进宫请辞,陛下原本没打算同意,幸亏你从前与皇后娘娘交好,娘娘帮着说情,陛下这才点了头。」 阮攸宁心里不是滋味,「是我连累了你们,把爹爹和阿弟的大好前程都毁了。」眼睫一霎,豆大的泪珠落在了包裹布料上。 程氏心疼,抬手帮她拭泪,「都是一家人,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原先你要嫁去王府,我和爹爹很是不喜,但眼下来看,是嫁对了!」 「你爹爹对昭云心有余而力不足,王爷有情有气,做了他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就算眼下落难,咱们家依旧对他感激不尽。」 阮攸宁吸吸鼻子,迟疑道:「阿娘,我想……」 「莫怕,阿娘都知道。」程氏将她搂入怀中,「你去吧,去寻他,代咱们家跟他道个谢。蜀地湿热瘴气重,让你弟弟驾车送你过去,路上也有个照应,你和王爷都要保重身子。」 「你爹爹从前来这南巡,留有些人脉,他给你写了封引荐信,就在那包裹里放着,路上若有事,你就拿这信去寻人帮忙。」 阮攸宁张了张嘴,哽咽了,只抱住程氏,呜呜咽咽地哭。窗外风骤雨急,但有家人在身边,她一点也不惧怕。 次日一早,店家为他们准备了丰盛的早饭,一家人和和美美用过后,阮攸宁收拾好东西上路,本想让滴翠留下,陪爹娘回去云南王府安顿,她却执意不肯,阮攸宁拗不过她,只得答应带她一块走。 阮光霁单独把阮羽修拎到角落,嘱咐了一顿,转身上楼,不出来相送,可二楼半开的窗户缝里,却多了一双湿红的眼睛。 阮攸宁和程氏道完别,抽抽嗒嗒上马车。阮羽修亲自驾车,往北而去。 蜀地就在云南边上,路途不远,快马驾车,没几日就能到。 阮攸宁心里记挂得紧,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到苏砚身边,路上都没怎休息好。 离开云南时,她身体原就有些发热,到了蜀中,一时不适应,瘴气把所有毛病都招惹出来。她强撑了几日,终于还是恹恹倒下。 柔缓的山岭上,树木青葱茂密,鸟鸣不绝于耳,环境甚是清幽,若非刻意提及,恐怕也没人会相信,这山上竟修建有皇陵。 山脚下有一座村子,名唤采石村,家家户户都以种地为生。村子闭塞,就这么几户人家,几亩田地,彼此都知根知底。 就在一个多月前,村子里忽然来了一群穿官靴的人,凶神恶煞的,把村民们吓得够呛。 凤仙是村长的女儿,今年刚好十五岁,长得水灵标致,但胆小腼腆,当时就躲在家中,打开一道门缝,偷偷往外瞧。 官老爷在和爹爹说事。庄稼人都老实,爹爹也不例外,他们说什么,爹爹就点头应什么。 凤仙很怕爹爹被欺负,小手扒着门框,又不敢出来,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外头,一眼就瞧见了最后头的男子,手上戴着铐,唇红齿白,生得那叫一个好看。 村里头的少年她都见过,也有长得好看出挑的,但都被太阳晒成了黑炭,没一个有他这么白净耐看,跟玉雕出来似的。 凤仙脸庞红红,心跳突突,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打那以后,她眼里就再瞧不见别的少年。 那群官老爷当天就走了,那个玉人却留了下来,就住在她家不远处,拐个弯就到。 爹爹每日都叫她去给那人送饭,但那人从来没给她开过门,每次她都只能把饭菜放在窗前,顺着窗户缝往里偷看,有时能看见他,就坐在桌前发呆,有时什么也看不见。 她跟爹爹打听那人的来历,爹爹也说不上来,叫她别多问,只管送饭就行。 后来,因为玉人从不出门,也不同别人说话,村里人都传,他是个吃人的妖精,靠皮相哄骗小姑娘,骗到手后就将人一口吞了。所以才被官府抓住,关在这里,不让出去祸害人。 凤仙才不信这些,哪有长得这么好看的妖精?她照旧每日去给他送饭,从窗户缝里偷看,再喜滋滋地回去。 又过了几日,凤仙正在地里帮忙,村里来了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打听那玉人的下落。她以为是玉人的亲人跑来寻他了,忙颠颠跑去给他引路。 果然这日,玉人终于肯从屋里出来,朝那老人家作揖,叫他「怀庭」,二人聊得很投机。 玉人还笑了! 虽然不是冲她笑的,但凤仙心里还是跟浸了蜜一样甜,当晚她就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没睡。 从那以后,玉人就不再把自己关屋子里头,肯到院子里走动。 凤仙很高兴,送饭送得更勤快,还总爱摘路边好看的小花放进篮子里。 玉人都客气地接了,简单道谢,虽没跟她多说一个字,也没吃这饭,但她还是高兴得睡不着觉。 日子忽忽而过,一场秋雨过后,天气开始转凉。 凤仙雷打不动地跑去送饭,半道上忽然撞见一少年,灰头土脸的,但五官生得极好,瞧着虽狼狈,但衣衫面料却都是她没见的,应是个有钱人家的孩子。 「你们这里可有大夫,我姐姐她病了,急需大夫。」少年着急道。 v第41章[03.19] 凤仙往他身后看了眼,就见大树底下围了一群人,正中有位姑娘靠坐在树上,旁边还有个姑娘正红着眼睛照顾她。 那姑娘跟这位少年容貌相仿,漂亮得跟画里走出来的仙女一样,但嘴唇干裂,脸上毫无血色,显然是叫瘴毒侵了身子。 凤仙大叫不好,冲上去,打发一个小童去叫村里的土医,自己忙撩开那姑娘的衣袖,用力一掐,那姑娘白玉一样的手臂当时就紫了,可只皱了皱眉,还是没醒来。 凤仙知道,她已经病得极重,不敢停手,继续照爹爹教她的办法,沿着她的手臂拼命掐,好让瘴气散出来。 才掐了没几下,她忽然被人从身后推开。她摔了好大一屁股蹲儿,气鼓鼓要寻那人龇牙,结果一睁眼,傻住了。 推开她的正是那个玉人! 他正蹲下身,将那病歪歪的姑娘抱入怀中,脸色跟她一样白,拧着眉头,指头颤得厉害,轻轻帮她把衣袖放下,嘴里不停在喊「阿鸾」。 那温柔的声音,是凤仙从来没听过的,她呆呆看了半晌,一下没忍住,红了眼睛。 阮攸宁被铺天盖地的黑幕团团笼罩着,长长地睡了一觉。 耳边似乎有人在唤她乳名,比旁人都醇厚温柔,除此之外,还充满了恐惧。她诧异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竟回到了前世生命的最后一刻。 硕大的朱红宫门前,灯笼随狂风摇曳,牛皮纸里的一点昏黄亮光,滂沱在夹道青砖上,一片刺目惨白。 有人身披甲胄,紧紧抱着自己,半跪在地,衣上血迹未干,顺着银片嘀嗒淌流。 「阿鸾,醒醒,阿鸾……」 他低着头,用力拍打她的脸,声音在打颤,手也在打颤,她瞧得分明清楚。 阮攸宁心疼极了,很想上去安慰他,很想看看他是谁。可是她动不了,迈不开步子,也蹲不下身。 曾经经历过的那种绝望再次扑面而来,就在她快支撑不住之时,眼前忽然出现一片光斓,皎洁温润,牵引着她一步步走出黑暗。 …… 阮攸宁渐渐恢复意识,感觉自己被人抱在怀中,一股带着辛甘味的酸苦汤药渗入齿间,她不喜这味道,下意识偏开头要躲,可脸颊被掐住,动弹不得。 前一口药还没咽下,下一口又灌进来。 阮攸宁皱紧眉头,呜呜咽咽地抬手要推,可根本使不上力气。不仅如此,那人好像还来劲了,竟然开始发了疯似的拍打她的脸颊。 嘴里好苦,脸上好疼,阮攸宁哼唧了一声,慢慢睁开眼,第一眼瞧见的,就是苏砚忧心忡忡的面容。他正拿着一个细嘴小壶,给自己灌药。 才几个月不见,他整个人就清瘦了一圈,两颊颧骨突现,眼窝深陷,原本笑意缱绻的凤眼布满血丝,不错目地凝视着自己,好像只要他一眨眼,她就会没了似的。 「王爷……」 阮攸宁双眸发热,用足全身力气,抬手将他鬓边散落的一绺青丝掖到耳后,泪珠从睫尖颤落,滑过她唇边努力牵起的一丝微笑。 苏砚眼底渐渐泛起一层水雾,低头,将那颗泪吻去,薄唇在她冰凉的脸颊上停住,不舍离去。良久,他收紧臂弯,将脸深深埋入她颈窝,两肩轻颤,力度大到仿佛要将她嵌入骨肉。 「太好了,太好了……」 滚热湿意无声无息地顺着脖颈钻入衣襟,阮攸宁仿佛被烫到,缩了缩脖子。 记忆一点点复苏,她想起他是被陛下削了爵位,贬至蜀地守陵的。自己好不容易摆脱谢浮生追来,还没见上面,就病倒了。也不知自己这样昏睡了多久,定是把他吓坏了吧…… 「王爷……我没事了……你别怕……」 阮攸宁抬手,环抱住他的腰身,轻轻拍打着。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流泪。听阿弟说,他被官差押解离京的时候,街道两边跪满了自发前来相送的百姓,人人哭丧着脸,只他这个当事人嘴角还挂着浅笑,一脸云淡风轻。 他素来内敛冷静,外表从来没有流露过太多的情绪波动,刀斧加深都不见得皱一下眉头。 但这回,他竟然哭了? 阮攸宁鼻头一酸,跟着掉了几颗泪疙瘩。 苏砚感觉到了,忙扶着她,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回到床上,拿手轻轻给她揩泪,「莫哭莫哭,都怪我不好,招你哭了。你眼下病还没好全,不兴哭的,别回头再落了病根。」 「都说了,云南天气古怪,叫你仔细着些,你还不听话,发着热还敢跑来这里。蜀地瘴气重,你吃不住……」 他絮絮说着,眸底依旧通红,眉头渐松,眉心处三道浅浅的折痕,一时半会儿还消不掉。 阮攸宁从前一直嫌他唠叨,眼下太久未见,再听到这些絮语,竟欢喜得紧,身上还有些发热,但他的嗓音似乎有缓解病痛的奇效,一点一滴,像泉水渗透进干涸的心底。 「我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滴翠也看不住我,所以还是得你来。」她一点也不客气地说道,伸出一只小爪子,勾住他的衣袖,晃了晃。 苏砚横她一眼,嘴角勾着,伸手捏了捏她尖翘的鼻尖,「不听话,还有理了?」 「我不管,就要你来!」阮攸宁嘴巴一点点噘起来,两手伸出被子,抱住他的手摇晃,「让我留下来吧,留下来,我就听话了。」 苏砚不说话,阮攸宁便要强撑着坐起身,改抱他的腰肢,嘤嘤求他。苏砚被闹得实在没法,捉了她肩膀,扶她躺回去。 「好好好,留下来,不走了。」他帮阮攸宁掖被角,拎起药壶出去,「你且先睡一会儿,我去给你弄吃的。」 外面传来一阵欢呼声,还夹杂了几声啜泣,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声音。阮攸宁竖起耳朵细细分辨了会儿,欢呼的是滴翠,啜泣的竟是阿弟……她翻了个白眼,闷进被子里呼呼大睡。 这被子半新不旧,里头的棉花瓤子已硬到结疙瘩,比不上从前自己盖过的任何一床被子,可里头有苏砚的味道,阮攸宁深吸一口气,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无不惬意舒服。 v第42章[03.19] 屋子外,凤仙已经把今日的饭食送来,就搁在院子里石桌上。 阮羽修和滴翠在这住了两天,心里焦急,都没好好吃过饭。今天终于听闻阮攸宁无大碍,心头吊着的一口气忽而松下,肚子也跟着咕咕叫,可打眼一瞧王爷如今住的地方,屋子倒是挺多,但除了他睡的那间卧房,没一间是有人气儿的。 原以为这趟出来,能吃上王爷做的饭,照目前看来,只怕连喝水都成问题。两人互对一眼,心知肚明,都自觉闭上嘴。 滴翠倒是能忍,可阮羽修忍不了,转头去跟凤仙套近乎。 「凤姑娘,这些都是你做的?真厉害,比我阿姐厉害多了。这么好吃的东西,凉了就不好吃了,不如……」他搓了搓手,一双眼睛盯着竹篮子,炯炯喷火。 凤仙忙把篮子搂进怀里,怯生生地说:「这是给那位公子留的,不能给你。」 阮羽修「啧」了声,同她解释:「我跟他是一家人,给他给我都一样。」说着就要上手开抢。 凤仙抱着篮子四处躲闪,见苏砚抱着一卷簇新的被子从库屋里出来,眼中露出喜色,忙蹿到他背后躲起来。 苏砚一愣,看了眼院子里的情形,心下了然,将被子交到滴翠手里,回身朝凤仙揖了揖,「多谢凤姑娘每日为在下送饭,今日家中人多,他们又是远道而来,还请姑娘开个恩典,将这篮子里的吃食给他们。」 阮羽修双眼锃亮,「就是就是」地附和着。 凤仙抱着篮子犹豫了会儿,偷偷觑了眼苏砚,咬咬下唇,心不甘情不愿地将篮子递给阮羽修,转头又朝苏砚低头对手指,「我、我再去给公子重新做一份来。」 说完,她就要跑。苏砚叫住她,「姑娘累了一天,在下实在不敢再麻烦姑娘。」 「不麻烦不麻烦!」凤仙头一回跟他说这么多话,涨红脸,眼神躲闪不敢与他对视,「这些事我打小就做惯了,多做一份也不妨事的……」 苏砚看在眼里,面色依旧淡淡,「不敢多麻烦姑娘,只想问一句,可否借姑娘家的灶台一用?」 「灶台?」凤仙一脸茫然,诧异地点了两下头,引他过去。 原以为苏砚是担心饭食不干净,给里头那位生病的姑娘再添一层病气,才特特过来检查。可亲眼瞧见他掌勺时游刃有余的模样,凤仙险些惊掉下巴。 一个大男人,还是个长得这么好看的大男人,竟然会做饭! 搁他们村里,可是要叫人说成是没出息,要笑掉大牙的!可他怎么还不以为耻,反还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 凤仙满眼佩服,趁他不注意,偷偷尝了一口他炒的土豆丝,再次被震惊到。 竟然比自己做的还好吃! 所以他之前一直不肯吃她做的饭,是嫌弃她做的不好吃? 凤仙柳眉慢慢搭拢下来,抿紧唇角,埋头帮他打下手,灶台前饭菜飘香,她却只觉熏眼睛。 很快,所有饭食都张罗好了,四菜一汤。凤仙还是不说话,默默帮苏砚把东西都装进篮子里,交到他手上。 苏砚道了声谢,伸手要接,她却忽然收回去,低垂着脑袋,两手不安地揉搓着竹篮提手。 苏砚拧了眉,没急着催她,只掖着手耐心等待。 日头吭哧吭哧往西爬去,窗格子里落入大片霞光。苏砚安静站在霞光里头,虽穿着粗布麻衣,满身风致却遮掩不住,呼之欲出。 凤仙眼角染红,终于鼓起勇气,嚅嗫问道:「那姑娘……与公子是何关系?」 「她是我的妻。」苏砚抬眸,黢黑的瞳仁缓缓叫霞光镀染,霎那间流光溢彩,像是陷入了什么美好的回忆,「终此一生,唯一的妻。」 凤仙心里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拧了一下,微微有些喘不上来气。晃神间,手中一空,她惊愕得抬起头,却见苏砚不紧不慢地掀开罩在篮子上的遮布,从里头取出一样菜,放到桌上。 「那日在下不知凤姑娘是在为阿鸾驱除体内瘴气,情急之下才会推开姑娘,在下同你道歉。」 苏砚边说,边躬身行礼,「多谢凤姑娘,还有凤伯父这些时日的照料,在下感激不尽。日后倘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在下就算粉身碎骨报答,亦在所不惜。」 凤仙听出他话里头的意思,他对自己只有感激。遇上个知恩图报的人,她应该高兴,可怎么心里就跟被剜走一块肉似的? 不等她开口,苏砚已转身离去。夕光铺就的农家小道上,他走得惬意轻快。 凤仙一时恍惚,仿佛能看见自己昔日颠颠跑去给他送饭的影子,眼睫一霎,泪珠便落进了那盘菜肴中。 苏砚走后不久,阮攸宁就已经转醒,自觉身子已经不似此前那般沉重,索性趿鞋下床。 负责给她看病的,正是那个传闻中的鬼医怀庭,听他的意思,自己强行拖着病身过来,瘴毒侵体,倘若三日之内都还醒不过来,就差不多该准备后事了。 她昏迷了两天两夜,苏砚就在床前陪了她两天两夜。也难怪自己刚醒来时,他会憔悴惊悸成那样。 阿弟和滴翠亦没怎么合过眼,轮流守在床边,此刻见她已大好,心里头的大石头也松落下,吃了饭便去补觉了。 阮攸宁四下转了圈,想将屋子简单收拾一下。说是收拾,其实也没什么需要她做的。 这屋子是老房,门窗都有些年头,木头之间的缝隙有她小拇指那般粗。屋里的摆设更是简单,一床,一桌,一凳,除此之外,再无旁物。 阮攸宁叹口气,从马车里抱出自己带来的柔软被褥,换下原先那床发硬的旧被,又剪了帐子挂在窗前作帘,好挡住外头的冷风。 知道苏砚喜欢读书,来的路上她还依照记忆,新买了几本他从前常看的书卷,和他惯用的笔墨纸砚,眼下都一一取出来,擦干净,摆到桌上。 布置停当后,她站在屋子正中,环视这一切,竟有些不敢相信,她居然会做这些。 真论起来,她两辈子都是金窝里娇惯出来的,十指不沾阳春水,便是前世入宫遭迫害,也从没在吃穿上受过委屈。目今开始自己动手做事,她竟一点也不觉得辛苦,反而还挺开心的。 屋子虽小,还不及从前王府里的一间废屋,可阮攸宁却莫名感觉无比温馨。 v第43章[03.19] 她捧着脸颊欣赏自己的杰作,小腿儿杆秤似的垂在凳前摇晃,听见门口熟悉的脚步声,心头一喜,忙跳下凳子飞快地迎出去,像只欢快的小鸟,一把抱住苏砚的腰。 「你看你看!都是我收拾的,厉害吧!」她甜甜地冲他笑,「你瞧你,来这这么久,屋子还空空荡荡,跟没人住过似的,还得靠我。」 苏砚望着她嘴角的梨涡,微微一笑,抬头环顾四面,挑了下眉,「的确是不一样了,夫人真能干。」 阮攸宁扬起漂亮的下巴,还想继续邀功,脸颊上的软肉冷不丁被他掐住,轻轻拧了拧,「让你好好休息,又不听话了?嗯?」 阮攸宁「哎呦哎呦」地拍开他的手,抱怨地剜他一眼,「我没事了,真的。」边说边踮起脚尖,拿自己额头抵上他的额头,「你看,已经不发热了。」 苏砚见她一双清丽丽的大眼睛望过来,因距离太近,成了对眼,她本人还无知无觉,眼中期待如何也掩不住。 他忍不住想笑,轻咳了一声,将笑意压回去,「嗯,是比刚才好些了。」 他腾出一只手拦住她腰肢,俯身欲吻她的唇,快贴上时,被阮攸宁避开,只擦过她白腻的脸颊。 「我病才刚好,根儿还在呢,万一过继给你可怎么办?」 她忽闪着眼睫,垂下脑袋。 夕光斜照进来,打在她侧脸上,半边身子镶上了金边,那只白雪搓出来似的小耳朵,在那段辉煌里微微泛起绯红。 苏砚眸底闪动着细碎的光,盯着看了会儿,一坏笑,凑上去含住,狠狠碾了碾。 阮攸宁当时就「哎呦」叫起疼来,抻着小胳膊小腿不停推他。 她动得越是起劲,苏砚就越是不放手,掐住她的柳腰,笑看她闹腾。 阮攸宁力气耗完,就顺势窝在他臂弯里呼哧呼哧喘大气,却还是瞪圆一双眼睛怒视他,一恢复点气力就不忘推他两把,小脸鼓胀成包子,着实可爱得紧。 「你就会欺负我!」 「那……」苏砚心中渐渐被欣喜的柔情溢满,捏了捏她的腰,故意逗她,「我去欺负别人?」 阮攸宁心弦一动,警觉地往他怀里拱,小脑袋摇成拨浪鼓,「不行不行,你还是欺负我吧,我比较好欺负。」 话音落下后,她才咂摸出话里头暧昧味道,仰面正撞见苏砚渐渐古怪的眼神,忙不迭解释:「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苏砚长长「哦」了声,明知故问道:「那是什么意思?夫人以为,我该怎么欺负?」 他边说边笑嘻嘻地往阮攸宁脸上凑,阮攸宁颊生红晕,宜嗔宜羞地垂眸,咬唇道:「你你你……才分开多久,你怎的就变得这么不正经了?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过了一会儿,见他还如此望着自己,阮攸宁跺着脚,急道:「我真的还病着呢!」 苏砚抿了抿唇,附在她耳边轻语,「我不过是在问,日后还能不能再掐你的脸,夫人怎就脸红成这样?是想哪儿去了?嗯?」 阮攸宁一愣,抬眸见他望着自己,努力憋笑的模样,知道他是在故意玩笑自己,却又反驳不得,脸更红了,拿乱拳捶他。 苏砚再忍不住,伏在她身上哈哈大笑。 来蜀地已有些时日,这还是他第一次笑得这般开怀,从前被束缚的心性逐渐被解放,心中只觉爱极了眼前这小丫头,捧起她的脸,在她颊上用力亲了一口。 「来,饭我都做好了,快吃吧,别饿着。」 苏砚拽了拽阮攸宁的手,她捂着脸颊不肯动,他又挑眉揶揄:「又想挨欺负了?」 阮攸宁心里一咯噔,狠狠剜他一眼。这人还真是,从前在帝京时正儿八经的,怎么一离开那,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 苏砚将菜端出来摆好,给她盛了满满一碗饭,猜出她的小心思,笑笑,「在外人面前,自然是能多正经就多正经,若是夫妻间还成天端着张脸的,那多无趣?」 「哼,歪理。」阮攸宁接过饭碗,刺了一句,心里还是甜滋滋的。 农庄里的饭菜,食材虽不及王府里的名贵,但胜在新鲜。一顿饭毕,碟子里的汁水都被扫荡干净,阮攸宁还觉意犹未尽,捂着小肚皮,幸福地直打饱嗝。 苏砚笑着扶她去隔壁屋子,他在那里新置了个大浴桶,亲自给她打好热水,供她沐浴。等她洗完出来,桌上的碗碟都已经洗净,摆放整齐。 阮攸宁惊讶不已,想起苏砚从前养在宫外时,过的兴许就是这种日子。明明是个天潢贵胄…… 她眼神不自觉暗淡下来,心底起了同情。 但这份同情,只将将维持到,苏砚端来一碗苦药,逼她喝为止。 「怀庭说了,这药眼下还不能断,否则就前功尽弃了。」 阮攸宁当真不喜这股怪味,被苏砚抱在怀里哄了半天,方才哼哼唧唧地喝下一碗。苏砚摸了摸她光洁如缎的长发,往她嘴里塞了颗梅子糖,她这才破涕为笑。 见她长发已干,苏砚又拿了梳子,帮她梳发,「你弟弟都同我说了,你为了来这,吃了不少苦,还险些叫程……」 他执梳子的手一顿,眼中闪过一丝戾色。 阮攸宁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不打紧的,都过去了。你瞧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苏砚苦笑了下,「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病成这样。我这几日时常在想,京中子弟那么多,倘若当初你嫁的不是我,是别人,或者干脆嫁去云南,而今都不至于受这些委屈。」 「听闻岳父和岳母已经抵达云南,蜀地湿热,瘴气重,你身子不好,过几日,就随你弟弟回去,与家人团聚吧。你放心,往后我一定好好照顾自己,不会再叫你担心……」 屋内静了一瞬,阮攸宁原本笑意洋洋的脸,一点点垮下,呆呆望住他,「你……说什么?」 苏砚沉吟了下,小心翼翼继续道:「我并非不想你留下,只是不想你跟着我吃苦。我落到今日之地步,都是我咎由自取,可你不同,你年华正好,父母亲人俱在,家底又殷实,完全可以过得更快活……」 v第44章[03.19] 阮攸宁盯着他,面上慢慢露出冷笑,「怎么快活?拿着这封放妻书,另外嫁人是么?」 她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笺。 苏砚瞧见上头三个大字,心头大跳,错开目光不敢看。 阮攸宁斜了他一眼,从里头摸出一张纸,抖开塞到他面前,掐着嗓子凉凉道:「鄂王殿下文采斐然,怎奈妾身才疏学浅,参悟不透其中意思,还请您指点一二。」 苏砚抿唇不语。 阮攸宁哼笑,「怎的,鄂王殿下自己亲笔写下的无字天书,妾身不懂,难道您自己也不懂么?」 所谓的放妻书,除了信封上那三个大字外,里头其实空无一字。 「我、我……」苏砚耳廓徐徐泛红,重又想起那日,自己独坐书桌前,从来下笔千言的他,当时竟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不过是封放妻书,不需要多大的文采,里头的话语都是现成的,照着写就成,可他独坐了大半夜,还是迟迟落不下笔,最后只交出个信封给谢浮生,以为能糊弄了事,谁成想竟是这么个结果? 苏砚一咬牙,想再解释,抬头却见阮攸宁双眸已红,他一下噎住了。 「王爷,您过去总埋怨我,说我虽嫁于你,却从未有一刻真正信任于你,遇到事也只憋在心里。可你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阮攸宁吸了下鼻子,「若不是这回,你因昭云的事被削爵,贬谪至此,你是不是还打算瞒我一辈子?还有那怀庭,我想方设法给你寻鬼医治眼睛,夜里愁得都睡不着觉,你看在眼里,明明与他有往来,却什么都不说,还故意借阿弟诓骗我去云南?」 「我是你的妻,可你有真正把我当成妻子,好好交过心么?既然你这么不待见我,当初又何必答应娶我!现在后悔了?好!不必过几日,我现在就走,省的你心烦!」 阮攸宁转身到了门口,咣当抽门闩,因太过急躁,根本抽不出来。 苏砚愣了大半晌,这才回过神,忙冲过去,将她抱回来,懊恼道:「我从未后悔娶你,你听我解释,我只是不想你留在这里受罪!」 「我若是怕吃苦,又何必追来?苏砚,你把所有事都安排得天衣无缝,东窗事发后,除了你以外,没人再因此事受牵连,的确是算无遗策。可你怎么就算不出,我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阮攸宁眼泪簌簌流下,拼命扭动身子挣扎,却被他越抱越紧,根本挣脱不开。她恨极了,低头咬在他肩头。 苏砚倒抽了口凉气,脖上绽开条条青筋,却还咬紧牙关,不肯松手,铁铸铜浇似的,越箍越紧。僵持许久,阮攸宁终于没了力气,松开牙,软在他身上。 苏砚趁机将她抱回到床上,宝贝似的紧紧搂着,轻拍她的后背,焦急道:「我错了……是我不好……辜负了你待我之心,你若还是生气,就再咬我吧。」 边说,边吻去她眼角的泪珠,咸涩滋味入喉,如刀子直插心脉。 阮攸宁还在打哭嗝,「我知道,从前我不信任你,是我不对,我一直在努力改好。巴望着等我改好了,你也会心甘情愿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可你还是什么也不说。」 「原以为,这次我千辛万苦追来,你能看清楚我的心意,结果还是我太天真。今日把话都说开了也好,你将那放妻书写完,我拿了就走,不给你添堵……」 苏砚凝视着她的脸,眼角缓缓泛红,紧紧抱住她,仿佛要将她嵌进自己身体,「不,那放妻书,我当时下不了笔,现在更下不了。我错了,你留下来陪我可好?」 他身子微微颤抖,声音亦跟着颤抖。 阮攸宁冷笑,「不好,我想走了。」 她休息好了,恢复力气,又开始扭动身子挣扎。苏砚不肯放手,两人一道在床榻上挣扎,老木床咯咯吱吱,随他们一道苟延残喘地哭嚎着。 「你放开我!明明是你让我走的,我现在应了,你又不肯放我,你到底什么意思?」 苏砚生怕她把阮羽修招来,真把她带走,焦急地脱口而出:「阿鸾!别闹了!」 结果怀里竟真的安静了下来。 他吐出口气,略略松开手,低头看她,就见阮攸宁双眸含泪,瞪得圆溜,望着自己,好似不认识了一般。 「你刚刚……叫我什么?」 苏砚见阮攸宁惊讶至斯,连话都说不利索,以为她不喜自己这般轻浮,忙改了称呼。 「攸宁,我不是有意的,倘若你不喜,我便不这样唤你,莫生我的气了,好么?」 「不!不是!」阮攸宁摇头不迭,大颗大颗泪珠从眼角涌出,她顾不得擦,只抱着苏砚的肩膀,一劲儿摇晃催他,「求你像刚才那样,再唤一遍我……求你……」 苏砚有些不明所以,但不敢拒绝她的请求,沉吟了一下,迟疑地唤了声:「阿鸾?」 阮攸宁圆着大眼睛呆了片刻,「嗯嗯」地点了两下头,目光透亮,一眨不眨地直直落在苏砚身上,往他脸上又凑近几分。 「可不可以,再唤一遍?」 苏砚皱了皱眉,犹豫道:「阿……鸾?我应该……没叫错吧?」 阮攸宁拼命摇头,清澈的眸子一点点绽开光亮,泪光犹在,好似两汪星河,里头满满都是他的身影。 苏砚的心瞬间柔软得不像样,知道她是欢喜的,伸手将她捞入怀中,薄唇顺着她白嫩的脸颊往侧边滑,停在她耳畔处,低低唤着「阿鸾」,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音调忽高忽低,忽疾忽缓,有时还故意粗着嗓子变换各种声音,逗得阮攸宁揉着眼睛咯咯直笑。 「哼,你这人,就会欺负我!叫个名字还不忘变着法儿调侃,坏透了!」 阮攸宁笑出最后一滴泪,恨恨打了他一下。 苏砚笑着接下她一拳,帮她擦去泪珠,又捉了那只粉拳,裹在手中轻轻抚摸、呵气,「没敲疼你吧?」 阮攸宁哼了声,夸道:「没想到王爷从前瞧着不食人间烟火,哄起人来还挺有一套?」 v第45章[03.19] 苏砚微笑:「我到底食不食人间烟火,别人不知,难道阿鸾你还不知道么?只要我的阿鸾喜欢,我必倾我所能,让你满足。」 阮攸宁听出他话里有话,瞪了他一眼,低垂着眼睫,凑上前环抱住他脖颈,附在他耳边低语:「谢谢,真的,谢谢你……」 兜兜转转忙活了大半天,要找的人居然就近在咫尺。原来,从前世起,这个男人,就从未想过让自己死,竟一直都只是自己误解了…… 渐渐,眼眶又开始发热,阮攸宁拼命眨巴两下眼,将湿意压回腹中。心头大石终于落定,放松过后就是莫大的庆幸,她的香唇也顺势碰吻他耳垂,怜爱不已。 因方才二人的缠闹,苏砚衣襟已经松开,露出颈间风光,如玉肌肤上,被自己咬过的那侧肩头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牙印。 阮攸宁拿柔软的指腹摸了摸,凑上去,学着他适才哄自己的模样,轻轻对着伤口吹气,「疼么?」 苏砚盍眸,脸埋进她长发间,摇头,静静享受她的温柔,兰息绵绵,叫他如坠云端。 正当他有些飘飘然之时,伤口处瞬时过电般传来一阵疼痛。他下意识「嘶」了声,瞪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去。 阮攸宁悠悠忪开口,扬起下巴颏,示威性地朝他舔了舔小虎牙,两眼弯弯。 「一码事归一码事,你以为服个软,今晚这事就算揭过去了?做梦!既然你不疼,那我就让你再疼些,好帮着长长记性,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犯!哼!」 她边说边坐起身身子,肃着一张脸,抱臂问道:「以后还敢不敢自作主张,把我送走了?」 苏砚摸了摸肩头两道牙印,苦笑了下,亦坐起身要抱她,「我发誓,从今往后,我对阿鸾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阮攸宁一把推开他,头扭到另一边,咬唇强硬道:「少来这套,花言巧语,我才不信你说的呢,我只看你做的。」 顿了一顿,她俏咪咪掀开半幅眼皮瞄他,声音低了些,「昭云的事……你现在打算告诉我了吗?」 苏砚与她对望片刻,嘴边笑意枯萎,慢慢垂下眼眸,不说话。 果然如此! 阮攸宁登时怒火上涌,掀了被子背对他躺下,「我睡了,有事明天再说吧!」 「阿鸾……」 「我睡了我睡了!」 阮攸宁「呲溜」一下钻进被窝里,一阵细细簌簌声后,小被团子就安静下来,再无动静。 苏砚清楚她的脾气,眼下自己解释什么她都听不进去,盯着那团圆滚滚的小东西,说又说不得,打更舍不得,一时没辙,只好默默下床吹灯。 躺回去时,他还不放弃,欲伸臂将那柔软的身子拥入怀中。小家伙却不肯,拧巴了几下,从他怀里挣脱出去,滚到墙边,铁了心就是不理他。 四下漆黑,她的长发如水墨般泼洒在枕上,清香随发梢直往鼻子里钻,痒得难受。 苏砚凝视那团隆起的被子,拨开她的头发,一圈圈缠绕指尖,又一圈圈松开,叹口气,仰面躺好,闭目欲睡。 良久之后,睡意朦胧起来些,耳畔再次传来窸窣声,小东西正一点一点往他身边蹭,大约是怕自己知道,每挪一小寸,还会停下来,偷偷瞄来两眼,确定自己没发现,她还小小地吐出一口气,继续往这边蹭。 苏砚心底窃窃暗笑,没睁眼,等她再靠近些,忽然一个翻身,将她牢牢搂进怀里。 阮攸宁起先还懵了一瞬,听到苏砚齿间泄露出一两声笑意,大呼上当,想逃走,却是再动弹不得,愤愤捶了下他的胸口,啐他「坏蛋」,边骂边伸手环抱住他的腰,抿着浅笑睡去。 苏砚垂视怀中小家伙一副全然放松的娇憨睡态,心底渐渐腾升起一种不可言说的温暖,在她额上轻啄了一下,又想去啄她的唇。 即将触碰的时候,阮攸宁没好气地道:「我还病着呢。」 苏砚讪讪抿回唇,将心头绮念摁回去,缓了缓,才闻着她芬芳的气息,安然睡去。 这一觉,也成了他来蜀中的这么长时间里,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可次日醒来,阮攸宁还是没忘记昨夜苏砚要赶她走的事,绷着小脸,对他不咸不淡。 苏砚亦不敢在她面前多言,生怕说错一字,惹她不快,她就真拍拍屁股,跟她弟弟跑了。 饭桌上,二人并肩而坐,热络地给彼此夹菜,却都憋着,一句话也不跟对方说。 阮羽修和滴醋面面相觑,闹不懂他们究竟唱的是哪出。说和睦也不算真正和睦,说吵架也并未见他们跟彼此红过脸,两人的关系,就像这温水里的青蛙,一直半冷不热地耗着。 时日一长,难免叫人担心。 阮羽修是个宽心的,便是瞧出不对劲,也不会放在心上,没心没肺地跟在苏砚后头,跑去山上皇陵督工。 看守皇陵,虽不是什么体面差事,但毕竟是陛下分派下来的活儿,表面功夫得做足做透。更何况苏砚一向严以律己,到他手里的差事,无论大小,他都会严格做到最后。 滴翠倒是趁苏砚不在的时候,偷偷劝过阮攸宁,「姑娘,王爷不跟你坦白,或许真有他的苦衷也未可知。你们好不容易走到今天,可别为这么点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僵,多不值当。」 阮攸宁正在帮怀庭,在院子里曝晒草药,心不在焉地点头,半晌,只叹口气,什么也没说。 并非她故意跟苏砚闹,实在是有些事不说开,她心里就放不下。 昭云究竟如何,她并不关心,这不过是道坎儿,她在意的是自己在苏砚心中的分量,如若苏砚迈不过这道坎,叫她如何相信,他是真的全身心信任于自己,不会再打着「为她好」的旗号,不顾她意愿,擅自为她做主呢? 滴翠又劝了几句,实在无效,耷拉着眉头,闷闷拨弄草药。 经历了这么一系列变故,阮攸宁还没忘记自己当初去云南的初衷——找到怀庭,让他治好苏砚的眼睛。 虽中途出现了些岔子,但据目前的情况来看,她离自己的目标还是迈近了一大步。至少这个鬼医,她还是找着了嘛。 第46章[03.27] 但还不如没找着。 这个糟老头子,年纪一大把,丑脾气也一大把,油盐不进呐! 阮攸宁又是端茶又是倒水,哈腰陪笑伺候了好几天,他吹了吹花白的胡子,始终只有一句话:「小老儿我呀,活人不治。」 「……」 被救治过的阮攸宁,心里不大是滋味。 哦,看来前几日还得感谢那瘴气,把她弄得半死不活,否则还真永远好不了了。 也终于能理解,南茵为何是那样一个脾气,这都是师门的优良传统呀! 滴翠被老头子晒药的怪规矩弄得心烦,甩下草药,气道:「姑娘何必找他,我看那老头子自己,才是病得最重,最需要找郎中诊治的那个。」 阮攸宁抬眸,望向树荫底下正在打瞌睡的怀庭,没应声。 若换做前几两日,她早就跟滴翠一块暗自骂开了,可想起昨日那幕,她只垂视足尖,一声不吭。 昨天黄昏,苏砚刚寻来人,把家中厨房休憩好,正兴致勃勃在里面忙活,滴翠和阿弟都在旁边帮忙。 阮攸宁沏了碗酽酽的茶,跑去跟怀庭献殷勤,敲了几次门都不见回应,由不得心生好奇,偷偷推开一小道门缝。 因怀庭脾气古怪,一直独住,阮攸宁也是第一次亲眼瞧见他的屋子。 门窗紧闭,暗沉沉的,只有南边窗户因年久失修,关不紧,叫风吹得嘚嘚叩响,方才泄进来一线阳光。 怀庭坐在躺椅上,俨然跟长在上头似的,两道空洞目光停在墙头一幅画卷前,光柱子横在中间。 阮攸宁亲眼瞧见,素来牛气哄哄、精神矍铄的怀庭,眼角竟闪着水光,颓靡得好似个将死之人。 苏砚告诉她,那画上之人,是怀庭的亡妻。 这人年轻时眼高于顶,自诩世间无病症能难倒他。大约是傲气太冲,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就在他妻子身上降下一种怪病,让他解去。结果就…… 所以发展至今,就有了这么个「活人不治」的规矩。 阮攸宁听后,昨夜一整晚心里都乱糟糟的,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是睡着了,也很快就会叫梦魇惊醒,呜呜咽咽不断淌泪抹眼。 苏砚就抱着她,轻拍她的背低声安慰,如此醒着,一直到天亮。 起床后,二人依旧谁也没搭理谁,形同陌路。 日子忽忽而过,转眼阮羽修也该启程回云南,怀庭说自己有日子没见南茵,是时候过去看看,便同他一块结伴告辞,只剩滴翠留在蜀中陪他们。 这日清晨,苏砚起床后,照旧去山上巡视皇陵督建进程。阮攸宁同滴翠一块,留在家中做针线。 天气渐渐转凉,家中没几件厚衣衫,采石村离城镇又远,有钱也没地方买,她们必须得赶在冬天到来前,做出几件冬衣来。 二人正讨论要做什么花样,整间屋子忽然震颤起来,紧接着就听到外头敲起锣来。 「地动啦!地动啦!」 蜀中多地动,每次发生得都猝不及防。 阮攸宁迅速反应过来,拉着滴翠往屋子外头跑,跟随村民们一块奔到空地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脚底下再次传来一阵震颤,众人脚下不稳,纷纷七扭八歪地栽倒在地。 有几间房屋就在眼前坍塌,压死了几口拴在圈里的牲畜,屋舍的主人眼睁睁瞧着,却无可奈何,当时便泣不成声。 隆隆声断断续续从远处山峦上传来,宛如巨兽在嘶吼。 阮攸宁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想起苏砚还在山上皇陵,生死未卜,人便更加站不稳,需靠滴翠搀扶才能不摔倒。 好在这场地动来得快,去得也快。有经验的老者让大家先站在原地莫动,恐有余震,阮攸宁被滴翠拦着,只能踮脚眺望山头,心里七上八下。 在原地等了一段时间,估摸着是不会再有震荡,大家才松下口气,急忙四散去收拾残局。 阮攸宁让滴翠回去看自家屋子如何,自己则朝山上飞奔而去。几位村妇因自家男人在皇陵做工,亦跟着她一块跑,这其中也包括凤仙,今日正好轮到她爹爹上皇陵当班。 因方才的地动,眼下山道间满是落石断木,崎岖异常。 阮攸宁心里熬油似的,一路奔波,蹭了满裙子灰,一口气不带停,竟也不觉得累,唯恐迟上半步,就再也见不到苏砚。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竟然这么会跑。 皇陵这里已是一片狼籍,柱石断裂倾塌,胡乱滚压在地上,震起片片白烟,举目四望,渺无人影。 阮攸宁捂着口鼻,在废墟中茫然兜转,「苏砚!苏砚你在哪里?」 久久不得回应,她仍旧不放弃,一声声唤着,音调打颤,染上些许哭腔。已有几个村妇支撑不住打击,瘫坐在地,哭天抢地。 阮攸宁深吸口气,目光坚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自己上前,妄图用手扒开那堆断壁颓垣。 凤仙拦住她,双眼红红,「不可过去呀,夫人!倘若你一过去,山再次震颤起来,那些半倒不倒的柱子非砸死你不可。还是先等等,官府很快就会派人过来的。」 「等他们过来,要等到什么时候?」 阮攸宁甩开凤仙的手,跑了几步,却让脚底下的石头给绊倒,竟没力气站起来。 山风袭来,四面枯枝窸窣摇晃,如鬼哭狼嚎般。 第47章[03.27] 明明早上还好端端同她道别的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呢? 阮攸宁心口堵得慌,纤纤玉指抠着碎石泥土,紧紧攥成拳,哭不出来,就只能捶地发泄。一张娇面宛如霜打海棠,凄楚可怜。 前几日听说怀庭的过往,她难受了一整日,只因害怕这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能忍受粗布麻衣、粗茶淡饭,但忍不了没有苏砚的日子。连她自己也不掰扯不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如此依赖苏砚。 习惯每天一睁开眼,他就枕臂侧卧在身边,冲自己微笑,如每日早起就要穿衣一般自然。 倘若今日之后,苏砚也成了墙上一幅画…… 阮攸宁打了个寒噤,蜷缩在地,只觉五脏六腑都要撕裂开。 什么昭云十八骑,什么王权富贵,她只要她的苏砚好好的,哪怕被他蒙在鼓里一辈子也行。 所以求求你,赶紧出来吧,她当真受不了了。 沉郁气氛蔓延,后头树林子里忽然响起一串足音。凤仙最先注意到,转身,双眼蹭的亮起,「爹爹!」 凤老爷子灰头土脸,瞧见她,立马面露喜色,「诶!」 他身后陆陆续续跟上来些人,各个形容狼狈,但都没受伤,瞧见自家媳妇孩子,脸上都笑开花,奔上前享受劫后团圆的喜悦。 阮攸宁木木地撑坐起身,环顾一圈,形同死灰的心重又燃起希望,没等她站起身,肩头和膝窝处忽然递来一双手,将她从地上横抱起来。 「阿鸾,你大病初愈,怎能躺在地上?」苏砚折了眉心,言语责怪,眸中却盛满怜惜。 但见阮攸宁双眼裹着泪,一眨不眨地望住自己,一副雨水浇淋的痴傻泥胎模样,他诧异了下,恍然大悟道:「方才地动之前,我见林中鸟兽有异状,便唤众人撤去空旷处,因奔跑得匆忙,脸上应是蹭了些灰,叫你看笑话了。」 他讪讪一笑,耸肩去蹭面颊,脸庞忽然被一双素手捧住。他抬眸,「阿鸾?你……」 话音未落,唇瓣就被她吻住,触觉轻盈,如羽毛般停在唇峰。 冷战了好几天,忽然落入一片温柔乡中,苏砚呆怔在原地,一时间惊惶无措。她的长睫如扇子轻擦面颊,忽闪间,抖落一滴泪,滑过二人紧贴的脸颊,隐入唇瓣间。 苏砚一下什么都懂了,松开她,额头轻轻撞了下她的额,柔声嗔怪道:「傻丫头,你还在这,我怎么舍得出事,丢下你一人?」 阮攸宁抽泣,「对、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胡乱给你脸色看了。昭云什么的,说与不说,又有什么打紧?我只要你好好的。」 苏砚凝眸盯着怀中小娇娇,眼里星辉点点,轻轻蹭了蹭她的鬓发,将她抱到一旁大树下坐好,顾不得自己,优先帮她检查身上是否有伤。 此时,驻守山脚的官差都陆续赶来,盘验皇陵受损情况,询问众人伤情,目光总有意无意地瞄向阮攸宁。有几个看得太出神,走路都不小心撞到一块去。 蜀中消息闭塞,他们当初奉命押送苏砚来村子之前,对鄂王和鄂王妃都有所耳闻。 原以为传闻过誉,今日得见真容,顿时惊为天人,始知传闻非但没过誉,还有些不及。若能得此美人相伴,便是终身被困此地,不得翻身,也心甘情愿呐! 凤仙亦在往那边看,只不过,她视线的终点,停在苏砚身上。 之前一直唤他作「玉人」,不仅因其容貌俊美如玉,还因为他脸上从不见喜怒,跟玉雕出来的人像一样。还以为他是天生如此,情绪不外露,直到这位姑娘出现,她才知道,他其实也会笑,会担心,会皱眉,会做很多表情。 之所以冷漠,只是因为,自己不是他心尖上的人…… 凤仙抱紧手中水囊,因用力,粉嫩的指尖微微发白。身后凤老爷子催了她几声,她醒过神,忙扯开笑容奔过去。 苏砚确认阮攸宁无恙,方才起身去同官差说明情况,这一忙就是大半天。 远处山恋连绵卷来红霞,翻滚如浪,夫妻二人才动身下山。 这次地动并不算太剧烈,他们的屋舍又是新建的,还算结实,并未受损。滴翠早已备好晚饭,二人用过后,沐浴完毕,便都躺下歇息。 夜幕低垂,几簇星光钻入窗子,在屋内碎开一地柔和光晕。 阮攸宁还没从白日的惊吓中缓过来,捏着被子发了会儿怔,侧眸觑眼枕边。苏砚仰面而躺,一动不动,似乎已经入梦,只闻其呼吸声。 阮攸宁转脸,凝睇于他,嘴巴张开一线,欲言又止。借着微弱星光,她瞧见苏砚眼睫在细细颤动,心头一喜,悄悄翻过身,伸手环住他的腰。 「六郎……」 那山一般沉静的身体,应声颤了一颤,却还是没睁眼。 阮攸宁脸庞红红,深吸一口气,凑到他耳边低语:「六郎,我的病好了。」 嗯,病好了,就可以干柴烈火了。 她感觉,凭苏砚的聪明才智,应该能听懂,自己接下来只要等着就是了。 结果等啊等,等啊等……她就把自己给等睡着了。 这也不能怪她,谁让苏砚迟迟不肯动手,比新婚时还扭捏,她今天又实在太累,闻着他身上的气息,想不睡着都难。 可就在她意识模糊,即将坠入梦乡时,枕边人在黑暗中靠过来,搂住她的柳腰,捞入怀中,继而便有亲吻顺着耳垂辗转落下,雨点般浇醒她的神智。 苏砚亲了会儿,便停下,翻身撑在她身上,细细端详。 阮攸宁睁开朦胧睡眼,恰好对上他漆黑中淡光点点的眼,虽看不十分清楚,但能感觉出,他眼中缱绻温柔的笑意。她双颊滚热起来,咬着唇,宜娇宜嗔地低垂眼眸。 夜色静谧,只闻屋外几许羞涩虫鸣,和屋内衣衫簌簌擦动声。 第48章[03.27] 阮攸宁心里一阵轻颤,有兴奋,有羞赧,竟还有几分紧张,且她还能感觉到,苏砚比她还紧张。 好生奇怪,二人明明都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怎的才分开个把月,竟就被一棒子打回原型?怪道人家常说,小别胜新婚,原还有这么个别致的胜法。 苏砚正在解她的中衣系带,解了大半天没解开。他面露尴尬,耳根发烫,庆幸屋里黑,她看不见。 低头凑近细看,发现这带子已被自己弄成死结,他更郁闷了,心虚地问:「呃嗯……我能……直接撕吗?」 阮攸宁一愣,哑口无言,半晌,抬起两只瘦弱的小臂,捂住自己的脸。夜色中,两只耳朵露在外头,悄咪咪地红了。 这种事情为什么要问她!!! 就好比说狼要吃羊一般,哪只狼会事先征询羊的意见,自己能不能先扒它的皮再吃它的肉?考虑过羊羔子的感受吗? 她羞愤至极,蹬了他一脚,小身板轻颤,喉咙含着声音,娇娇怯怯地点头「嗯」了声。 几乎是在同时,她就听见「呲啦」一声,胸前凉了大半片。 阮攸宁:「……」 看来鄂王殿下,是真的「饿」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一块松了劲儿,倒在乱衾中喘息。 阮攸宁鬓发微湿,身上红光点点,眼角眉梢间媚态未散,慵懒地躺在床上,让苏砚帮忙擦拭身体。疲惫感排山倒海而来,她眼皮打架,昏昏欲睡。 快睡着时,她又被苏砚摇醒,以为他还没吃够,哼哼唧唧推他,「明天,明天成吗?我真的好困……」 苏砚愣了一瞬,知道她想歪了,憋着笑,将她揉进怀里细细亲了会儿,附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先别睡,六郎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 同一片星光下,云南王府内却是另一番际遇。 今夜,府中忽然来了一波刺客,乃夜秦王庭内的精英,险些一箭要了柴老王爷的命。好在谢浮生及时赶到,救下了他,但自己却不慎身中毒箭,昏迷不醒,危在旦夕。 廊下脚步杂沓,一列婢女捧着热水鱼贯而入,身侧,另一列婢女则捧着血水,与她们擦肩出去。 南茵两眼红肿,泪痕斑驳,虽帮谢浮生将毒箭取出,但却始终没能辨认出上头剧毒,寻不到解药。 柴景曜亲自逼问那刺客,不惜动用极刑,也没套出个所以然,一个错眼 ,还叫那人咬舌自尽了。 铜漏壶点滴不绝,浮舟每升高一寸,谢浮生周身沉淀的死气就浓重一分。 屋里的婢女垂了脑袋,背过身去揩泪。南茵望着俞渐发紫的嘴唇,泫然泪下,死死咬紧牙关,硬是不肯发出一声。 自那日在山路上捡到他,眼前这位少年,就粘上了自己,赶也赶不走,逃又逃不开。不想见他时,他都不在,可一旦需要他了,他总会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站着,进一步太近,退一步又太远。 他们间的距离,永远都是刚刚好。 可这回,这刚刚好的距离,似乎要被打破了?念头一起,南茵就本能地抓住他的手,拼命摇头。 一定会有法子的,一定会有法子的。 灵光一闪,她忙不迭冲出门,飞奔回自己屋,翻箱倒柜找出师傅留给自己的木匣。师父说,里头的东西能保命,不到万不得已时千万不能用。 原本,她是打算留给王爷的,但眼下,她已顾不得掂量王爷和谢浮生到底孰轻孰重了。 此时此刻,就是她最最万不得已的时候。 木匣发出一声清脆的「吱呀」,南茵迫不及待地探头看去,瞬间傻眼了。 里头是一个四四方方的玉块,掌心大小,玉色莹莹,通体透亮,不染纤尘。五龙纽交其上,煊赫威严,乃帝王天命之象。 是玉玺。 大邺皇帝上天入地,苦苦搜寻多年,却求而不得的宝贝;害王爷被削爵流放去蜀中的祸害,竟然就在她身边?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南茵松垮着两肩,目光空洞,泪痕点点。烛火摇映间,她清瘦的身影投照于白墙上,婉转可怜。 「你果然还是打开了。」 不知何时,身后已过来一人。南茵闻声,眼眸重又聚起光点,在眶里颤动,忙忙转过身去,结果兜头让怀庭敲了一记。 「你个傻丫头,一个人躲在这里头哭有什么用,还想不想救那姓谢的臭小子了?还不快带为师过去?」 话音未落,怀庭转身就走。脚才抬起来,袖子被人拽住。 「师父,您可否先告诉我,这个玉玺的事?」 顿了片刻,南茵咬牙,艰涩问:「我娘……究竟是何人?」 「你说什么?南茵就是那个前朝遗孤?!」 阮攸宁蹭的一下从床上坐起,两眼瞪圆成核桃,困意全失。 苏砚食指抵唇,示意她小点声。 阮攸宁左右顾盼两眼,吐了吐舌头,「呲溜」钻回被子里,两条细软胳膊抱住他的劲腰,仰面,双眸水雾雾地望住他。 第49章[03.27] 苏砚微笑,习惯般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帮她拉高被头,遮住那一段刚才没完全「呲溜」进去的香肩,搂着她慢慢道来。 「当年许后作乱,胡将军与数十位昭云将士一道冲入皇宫,救出了一位身怀有孕的先帝遗孀,并带走了玉玺。随后的几月里,父皇明面上虽对昭云褒奖有加,暗地里却调遣锦衣卫,对昭云旧人和那位逃亡的妃子痛下杀手。」 「胡将军的手下接连折损,那位妃子也因一路躲避追兵,担惊受怕,胎气大动,致使早产,身边又没个懂接生的稳婆或者大夫,母亲和孩子都性命堪忧。幸而那时候,怀庭云游刚好途经,出手相助,孩子才平安生下来,只是她母亲却……」 苏砚垂眸不语。 阮攸宁叹了口气,往他怀里又拱了拱,小鸟般依在他怀里,亦没说话。 屋子里安静下来,窗外虫鸣声被无限放大,显出初秋的微凉感。 良久,感觉到怀中小人细糯的呼吸,苏砚微微一笑,轻轻拍打她后心,清隽声线染上些许秋意。 「那孩子,就是南茵。胡将军将她和玉玺都托付给怀庭,只当作个寻常孩子来抚养,自己率领手底下的人引开锦衣卫,好护她周全。」 「但怀庭毕竟年事已高,又四处云游,居无定所,总带着她也不方便。机缘巧合下,我求诊于他,一来二去,与他成了忘年之交,他就把南茵托付给了我。」 阮攸宁睁大双眸望着他,「可……既是个公主,那对陛下的皇位就构不成威胁,为何不直接送回宫里,让陛下收其为义女,好好抚养长大?如此一来,陛下也能博个仁厚的贤名不是?」 苏砚忍不住嗤笑了声,「你以为是个公主,父皇就会放过她了?」 阮攸宁一愣,他苦笑了下,耐心解释道:「只要她尚在人世,就像根刺扎在父皇心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父皇,当初他的那个位子,究竟是怎么得来的。依父皇的脾气,能容忍得了?如此,阿鸾还以为,送她回宫,交还玉玺,便可高枕无忧了?」 阮攸宁清可见底的眼波颤了一颤,仿佛两汪被忽然跃起的小鱼惊乱的清涧,「陛下……当真这么绝情?」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 倘若陛下不绝情,皇后就不会因谢家的事与他生分,苏砚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了…… 苏砚瞧出她心思,舒眉软眼,宽慰似的啄吻了下她的鼻尖。 「这些事你不必在意,我早已习惯,也从未放在心上。只是苦了你,要与我一同受罪……」 他话说到一半,嘴唇忽然被一只纤纤素手掩住。 「六郎若是再说这些扫兴话,我可就真要生气了!」阮攸宁肃着小脸呵斥道。 苏砚捏了捏她噘起来的双唇,眉眼带笑,「好好好」地认错赔礼,哄了好一阵,才把人哄回来。 夜已深,阮攸宁窝在他怀里,毫无睡意,揪了他一绺青丝,一圈圈缠绕住自己软乎乎的指尖,忽然想起什么,摁住他的肩大惊道:「那也就是说……那枚失踪的玉玺,其实就一直藏在王府中?!」 苏砚坦然点了下头,「南茵晓事后,怀庭就将玉玺交换给了她,只是她本人一直不知道罢了。其实知道了也无妨,本就是她自己的人生,她想如何抉择,全都由她去。」 他说完,见阮攸宁眼神木讷,直愣愣望着自己,一动不动,好似连眼睛都不会眨巴了,半天,睫毛才终于霎一下。 「怎么了?」苏砚半撑起身,伸手,在她眼睛前面晃了晃。 她不动。 苏砚有些着慌,捏捏她的脸,又拽拽她的手,最后凑上去,亲了她一下。 阮攸宁这下终于有反应了,仿佛灵魂重新归位般,连眨好几下眼,双肩颤了一大颤。 苏砚被她吓着,将她拉坐起来,上上下下来回打量,不停问她「怎么了」。 阮攸宁摇摇头,松开环住他窄腰的两臂,改而抱住了他的脖颈,芙蓉面凑上去,微微向里侧歪,粉唇似有若无地轻擦他耳垂。 「我没事,就是感觉……自己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他其实,离那个位子很近。 只要他有心,捉了南茵和胡惟潞,手捧玉玺到金殿上邀功,陛下定会对他刮目相看。他再稍稍使点劲,东宫迟早易主。 倘若他的心再狠一点,如陛下那般决绝无情,只消借百姓对昭云十八骑的崇拜,再拿玉玺作伐,揭露陛下当年的小人行径,叫他大失民心,自己再趁机号令天下群雄,如此一来,都不用与苏祉苦耗东宫之位,就能直接坐拥江山。 可是他没有。 登云捷径就在身边,他却从未动过任何歪心思,绕行远路,甚至不惜与陛下为敌,也要守护这个秘密。 在阮攸宁眼中,前世的苏砚为皇位韬光养晦,城府极深,与那些乱世野心家无异。可今生,每每与他多交心一次,她都会有新的认识,走到现在,他在自己心中的印象,已完全颠覆。 她爱他,不仅爱他高居庙堂,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权势玩弄于股掌间,更爱他失去一切光环后,亦能宠辱不惊的淡然。 这个男人,怎么就这么戳她心窝子呢! 阮攸宁在他脸颊上吧唧了一大口,缩回他颈窝里,半眯着眼,像只才睡醒的奶猫。 暗香浮动,丝丝缕缕,顺着她的发梢钻痒进他的心。苏砚眼睫微不可见地抖了一下,与她拉开些距离,凝睇她片刻,挑眉问她。 「那阿鸾……究竟有多喜欢六郎?」 他声音本就醇厚,夜色朦胧中,更添一缕浓浓缱绻,好似醉诱。 屋内气氛变得暧昧,阮攸宁只觉自己心肝都在发颤,本能地想退缩,可又莫名受了巨大鼓舞,忘了方才的疲惫,竟有力气将他推倒在床,支肘看他。 见他喉结微翕,她情不自禁,红着一张娇面凑去,樱唇如蜻蜓点水般,轻啄一下。 「就是……这般喜欢。」她甜腻腻地道。 第50章[03.27] 苏砚血液「轰」的一声冲刷过脑海,既吃惊,又无可名状的兴奋,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盯着她,眸色渐沉。 「阿鸾……可乏了?」 阮攸宁面庞涨热,活了两辈子,这还是她第一次以美色主动撩拨人,这本不是她的初衷,可不知怎么的,最后就发展成了这样,颇有骑虎难下之意。 她暗咬贝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玉骨轻肌,蒲柳般软弱无力地伏倒在他胸膛上,含着声音,低低回应。 「六郎不乏,阿鸾就不乏。」 说完,她再次贴过去,亲吻他喉结,唇要离开时,后脑勺忽然一重,竟被苏砚抬手摁住了。他的力气着实大,阮攸宁挣扎了半天,只拱出半颗小脑袋。 「六郎?我……」 若非亲眼得见,苏砚都不敢相信,自家娇羞腼腆的小妻子,竟也有这么妖精的一面。隐忍藏拙多年,他一向自豪于自己的自制力,可自打遇见她,所谓的克制仿佛都成了笑话。 不得不承认,她不在自己身边的这几日,是他降世二十多年来,最难捱的日子。相较之下,当初离京,孑然熬过了七年,竟也比不上与她分别之苦。 之前说要她回云南,她难过,自己又何尝不是钻心刺骨般的疼? 幸而,她最后还是留下了,自己才没铸成大错,后悔一生。 苏砚拂着她缎面般光洁的长发,梗在心头多日的小石子,逐渐远去。 小家伙还在奋力挣扎,哼哼唧唧,似有不满,苏砚低眼瞧了许久,再无法忍耐,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是夜,星摇罗床,银铃轻荡,婉转绵长的脆响声中,一朵海棠,正含露向月开。 翌日风暄日和,鸟啼不绝。 一道透亮的光束照进来,打在阮攸宁浓睫上,金芒中细碎飞尘浮动,如湖光粼粼。 阮攸宁紧了紧眼皮,缓缓睁开眼。 枕畔空空荡荡,苏砚已经起床出门去,皇陵因地动而受损,虽为天灾,但他作为看守之人,肩头该担的责任还是得担。 看日头的高度,他此时应当已经在山上了。 心细如他,离开前,还不忘在枕畔帮阮攸宁准备一套干净衣裳,从亵衣到袜子,一应俱全。 阮攸宁细细抚摩衣料的针线经纬,仿佛还能摸到淡淡余温,心里头直冒甜泡泡。 她打了小哈欠,翻个身,由不得倒抽一口凉气。昨夜闹得太过,眼下腰板腿儿酸疼,跟石头碾过似的,不得不等滴翠进来,搀扶着才能下床。 早起的热粥,也是苏砚提前熬好的,就搁在锅里。 阮攸宁梳洗换衣的当口,滴翠已经将粥热好。全是按照阮攸宁的喜好,鸡肉丁煮得烂烂的,香而不腻,入口即化,她喝了一大碗还嫌不够。 采石村并不富裕,鸡鸭一类都是金贵的主儿,村民把它们当作宝贝供养起来,全指着它们生蛋换钱,过年时能吃上一回肉腥,就已经是顶天的福气了。 陛下虽夺了苏砚的爵位,但还是没忍心下死令,让自己亲儿子短了吃穿,定期都会有官差来家中送银粮,说是苏砚看守皇陵的俸禄。 阮攸宁没揭开红绸子细数,只捧起来掂了下重量,不停咋舌,「这皇陵看的,比得上人家看半年国库了。」 苏砚只笑笑,不吐一字。 阮攸宁瞧见了,亦收起了说笑模样。 陛下给他们送钱,究竟是怎么个意思,这个暂且不做多想。总之有了银子,日子就能张罗开,虽比不得从前,但好歹还算殷实,吃喝不愁。每到饭点,院子肉味飘香,都会引来无数道羡慕的目光。 阮攸宁鬼主意多,总让苏砚多做些肉饼子之类的东西,和滴翠一块,分给那些扒在门口流口水的小娃娃。 很快,村里的孩子就都喜欢上了她这个漂亮又心善的大姐姐。 时日一长,原本对他们避如毒蛇的孩子爹娘,路上见到阮攸宁和苏砚,亦不再匆匆掉头离去,都愿意停下来好好打声招呼,家中田地里得了什么新鲜瓜果,也会送一筐到他们家中。 为此,阮攸宁还曾在苏砚面前邀过功,苏砚也狠狠褒奖了她一番:「夫人得民心,而为夫只消得夫人心,则民心尽揽,妙哉,妙哉。」 只得阮攸宁白眼一枚。 现如今刚闹过地动,村子里塌了十几间房子,毁了十数亩良田,损失惨重。 阮攸宁虽不再是王妃之身,但却深谙苏砚忧民之心,在他为村子重建四下奔波时,亦二话不说跟着一道忙碌,领着村妇搭棚施粥,帮流离失所的人家照看老人孩子,让男人们无后顾之忧。 久而久之,临近的几处同样遭了灾的庄子得了消息,也纷纷赶来讨粥喝。 阮攸宁来者不拒,干脆将粥棚子迁移到村子口,为大家行个方便。 夫妻二人一个主外,一个主内,齐心协力,助大家脱困。村民们感恩戴德,甚至有说,他们是菩萨转世,专程来普度众生的! 从前关于苏砚的风言风语,至此也彻底不攻自破。 这日,阮攸宁用过早饭,照旧和滴翠一块出门施粥,老远就瞧见村口围了一大帮人,拎着锄头镰刀,凶神恶煞,不像是来讨粥喝的,应是隔壁山头里的匪贼。 滴翠心道不妙,忙拉着阮攸宁转身要走,却还是迟了一步。 「那边的小娘子身段忒是美,快!转过身来,让爷好好瞧瞧你的脸。」 领头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头上扎着方巾,右耳垂下还缀着个环儿。他打了个呼哨,身旁十来个弟兄就立马冲上来,将她们二人团团围住。 第51章[04.02] 阮攸宁不理他,他反倒更来劲,纵马上前,撞坏了地上固定粥棚的木楔子,棚子在风中摇摇欲坠,「轰」的一声,与底下的热粥同归于尽。 那男人头也不回,直冲到阮攸宁面前,横马拦住她去路,眼中怒意汹涌,扬起马鞭呵斥:「敢不赏爷的脸,信不信我……」 话说到一半,他目光落在阮攸宁脸上,微微凝滞,干张嘴发不出声。马鞭悬在半空,愣是没舍得落下。 阮攸宁见他眼神粘粘乎乎地赖在自己身上,腹内一阵恶心,拉起滴翠的手,低头直接从旁边绕开,匆匆往家去。 见老大遭了冷遇,山匪们怒由心生,抄起手里头的家伙拦下她们,高声吆喝:「你知道咱们老大是谁么?给脸不要脸,活腻歪了吧!」 那男子抬了抬手,他们立刻把嘴闭成河蚌。 四下鸦雀无声,阮攸宁背对着他,仍能感觉到,他的视线还不知餍足地在自己身上徘徊,伴着一种深深的厌恶感,袖子底下的两只臂膀,渐渐冒出一颗又一颗的细小鸡皮疙瘩。 「这里日头太大,晒得慌,小娘子皮娇肉嫩的,可别晒坏咯,不如随我回去,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绫罗绸缎,随便你挑。」 男人翻身下马,往手上呸了口唾沫,捋了两下头发,搓手笑着往阮攸宁身边走。 手底下的下人自觉给他让出条道,还硬生生把滴翠挤到人群外。 阮攸宁有些着慌,飞快转去找滴翠,却被那男人一个箭步围堵住。 他轻佻笑道:「小娘子放心,哥几个都知道怜香惜玉,不会为难你朋友的。咱们其实就是心疼你们在这穷乡僻壤里头吃苦。啧啧啧,瞧瞧,多标致的脸蛋儿,这要是掉一滴泪,我的心,还不得疼死……」 他说着,视线下移,定在阮攸宁胸前,眼里湛出光,手伸过来,要挑她下巴。 阮攸宁清楚地听见他咽了口唾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冷冰冰地拍开他的手,后退一步。 「请自重,否则我家夫君对你不客气。」 男人目光还贪婪地烙在阮攸宁身上,抚摩着被她打开的手,仿佛刚才与她接触时的柔腻触感还在。 「嘿,小娘子,够劲,爷喜欢。」 他转身,扯着嗓子朝人群喊叫:「这位小娘子的夫君在哪?爷今日看在美人的面子上,饶舌跟你说一声,从今往后,你娘子就归爷了。你若是知趣,爷可以考虑赏你一杯喜酒喝。」 等了许久不见有人应声,他不屑地嗤了声,「众位父老乡亲可都瞧见了,不关爷的事,是他自己怂,不敢出来。如果他不在,你们就帮爷递个话,让他有种就来找爷要人!」 话音刚落,就听「咻」的一声,一个套马索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套住了男人的脖子,绳索一绷紧,活扣登时收死,深深嵌进皮肉中,勒出一道血痕。 男人脸色涨红,颈上绽开条条青筋,喘不上来气,两手拽着绳子,挣扎着转过头。 不知何时,身后已站了个人,衣着寻常,气质却一点不寻常。五官线条绷紧,一如他手中的马索,眼刀刺来,如冰棱穿体。 男人打了个寒噤,「你……你……你是谁?好大的胆子,竟敢、竟敢……呃……」 绳子一紧,他说不出话了。 上山为匪的人,把「义」字看得比命重。老大被人挟持,余下的山匪们登时火冒三丈,磨刀霍霍要上来帮忙,结结实实挨了记眼刀,哆嗦了一下,旋即没了气焰,缩起脖子,一个个像鹌鹑。 他们实在不想不通,眼前这男子,瞧着顶多也就二十出头,省身而立,斯斯文文,乍看下弱不胜衣,风吹就倒,哪里来的这么强大的气势,一个眼神就能吃人似的? 「你不是在找人给我递话么?不用找了,我这就来跟你要人。」苏砚凉着嗓子,对地上扭成泥鳅的人说道。 阮攸宁松了口气,撒腿朝他跑去。 「阿鸾,你没事吧?」苏砚手上没松劲,转向阮攸宁,神色语气立马就柔软下来。 阮攸宁两眼晶晶亮,望着他摇摇头。 苏砚吁出口气,无需再顾忌,两手一块发力,手背迸起数根青筋。 地上的男人直翻白眼,几乎昏厥,松开一只攥着绳索的手,颤颤巍巍在怀里掏摸,用尽最后力气抻直手臂,将东西亮出来。 是一面金牌,大日头照着,上头每个字都跳跃着光点,刺得人睁不开眼。 「我……我乃夜秦威武大将军沐海楼,你若是再……再不放手,不用等明日,今夜就会有十万铁骑……将你这穷山沟沟夷为平地!咳咳……」 四面陷入一片寂静,所有人仿佛都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更有甚者连该怎么呼吸都忘了。 采石村闭塞,村民们不清楚威武大将军是个什么人物,但却知道夜秦。 去年云南一战,炮火亦蔓延到了蜀地,当时哀鸿遍野的景象仍历历在目,如今再回想,大家皆不寒而栗。 这时听说会有十万铁骑来踏平村子,他们立马就慌了,淌泪抹眼,哀哀求着苏砚赶快放手。 沐海楼眼底爬满爆裂的血丝,扬起下巴,冲苏砚挑衅地勾起唇角。 身手好又如何?最后还不是要跟他低头认错?呵呵。待他松手之时,就是他的死期! 可沐海楼等了大半晌,套住颈上的绳索不仅没有松落的趋势,反而还越勒越紧。 「那正好,我也告诉你一件事。我乃当今圣上的第六子,大邺朝的鄂王苏砚。」 沐海楼连同他的手下都呼吸一窒。 苏砚哼笑了声,「没错,就是去年将你们夜秦数十万铁骑赶出云南,从此只能蜗居湄水一方,不得再越界半分的苏砚。」 他是,苏砚?那个鄂王,苏砚? 第52章[04.02] 这话仿佛一个惊雷平地起,砸得所有人呆若木鸡,不知该作何反应。 沐海楼瞠目结舌,一时间竟忘了挣扎。 苏砚趁机再次发力,马索倏尔绷得笔直。 沐海楼刚从地上爬起,又轰然摔回黑泥里,震扬起一片泥点子,凭借本能挣扎,却还是被硬生生拖出去数丈之远,两脚在地上蹬出两道深痕。 「苏、苏砚……苏砚……」 沐海楼双目赤红,脸色发青发紫,朝着苏砚龇牙咧嘴,不知是为自己眼下的处境发怒,还是为去岁兵败一事而不甘。 苏砚视若无睹,黑眸幽深,瞧不出任何情绪波涌,似两面黑镜子,只冷冷映照出沐海楼的身影,仅此而已。 再这么任由他继续勒下去,沐海楼定然会出事。 沐海楼手底下的人着了慌,很想上去帮忙,但一想到苏砚的名头,就腿软迈不开步子。 他们都是去岁参与过大邺与夜秦之战的,想起当时他们夜秦军奇袭云南,势如破竹,很快就占下大半领土,直逼蜀中腹地,连云南王都拿他们没办法。 但仅在月余时间内,他们就被苏砚巧用神兵,彻底重创,以至于到今日,军中士气都未完全恢复。 围在旁边的村民面面相觑,眼中露出难色。 他们痛恨夜秦,又惧怕倘若沐海楼出事,夜秦真会派兵把他们村子夷为平地,但念着苏砚的身份,不敢拦他。 议论声如蚊吟般四起,有的劝放手,也有的说不放,更有的干脆沉默不做声。 时间就这么忽忽流淌过去,沐海楼两眼翻白,眼珠子往眶外爆,四肢挣扎的幅度也越来越小,眼皮闭上前,仍死死盯着苏砚不放。 苏砚坦坦荡荡望住他,一字一顿地朗声对众人说道:「今日要取他性命的,是我苏砚,倘若夜秦于此有何不满,尽管来寻我便是,我奉陪到底。若是敢伤我大邺子民一根头发,我定十倍百倍奉还!」 沐海楼已完全瘫软在地,脸色青白。 苏砚轻蔑地哼了声,丢下手中马索,携阮攸宁大方离去。围在道边的村民们赶紧让开路,如见毒蛇猛兽般,避之不及。 几个小娃娃不知情况,瞧见阮攸宁,挥着小胳膊,乐呵呵地跟她打招呼。孩子他娘吓得一哆嗦,拍下他们的手,低声呵斥:「他们要倒大霉了,往后可离他们远点,听见没有!」 滴翠气不过,转身要去寻他们理论。阮攸宁拽住她的手臂,摇摇头。她咬了咬唇,心里再不服气,也只能作罢。 三人走远后,那几个夜秦人这才敢上前,解开沐海楼脖子上的死扣,拍打着他的脸欲唤醒他,见毫无回应,心登时凉了半截,七手八脚将人扛起来,灰溜溜出村跑路。 回到家中,阮攸宁和苏砚照旧更衣洗手用饭,有说有笑,对方才之事只字未提。直到掌灯时分,二人一道上床,苏砚先开口问了,阮攸宁犹豫了下,才低声提问。 「你今日不肯放过那沐海楼,其实还有杀鸡儆猴的意思吧?」 这几日天气突然转凉,屋中炉火烧得不及从前王府里的旺,阮攸宁又是天生的畏寒体质,四肢冰凉,一双宛如莲瓣的白玉足,原本莹洁无瑕,眼下却生了冻疮。 苏砚心疼,每日都会亲自帮她上药、按摩。 现在他就坐在床尾,帮她揉搓脚背,闻言,挑了下眉峰,紧抿的唇角微微扬起,却没说话,只歪头看她一眼。 「何以见得?」 阮攸宁眨眨眼,「我也是瞎猜的。这采石村地处山区,道路闭塞,又不富裕,根本无利可图,好端端的,怎么会出现这么多夜秦人?只怕这趟他们过来,是别有用心,所以你才要给那什么威武大将军一个下马威,好挫一挫他们的锐气,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苏砚绽开一个灿烂的笑,捏了捏她的鼻子,「知我者,夫人也。」 阮攸宁正得意,他又摇头补了一句,「只可惜,还差那么几分意思。」 阮攸宁一噎,眨巴两下眼,「什么意思?」 苏砚只抱臂,微笑地回望她,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你快说嘛!快说快说!」 阮攸宁好奇心被吊起来,咕噜一下从床上爬坐起来,抱着他的手臂不停摇晃,哀哀央求,最后干脆赖在他怀里撒娇打滚,挠他痒痒。 苏砚被闹得捧笑不止,眉宇间残存的一丝阴霾消散殆尽,将这不省心的小东西箍进怀中,附在她耳边呢喃道:「因为你呀,傻瓜。」 「我?」阮攸宁直着眼睛,呆呆道。 苏砚摸了摸她的头,「对,是你。今日我动杀心,是因为那姓沐的要动你,最后愿意给他留一口气,才是因为他夜秦大将的身份。」 「就这样让他半死不活地回去,给那些贼心不死的夜秦人敲一个警钟。用你的话说,就是杀鸡儆猴。」 阮攸宁似懂非懂地点了下头,还是一副憨傻模样。 苏砚叹口气,轻轻撞了下她的前额,「傻丫头,你怎的到现在还弄不清楚,你在我心中的分量?莫非真要我把心剖出来给你看?嗯?」 温热的鼻息一阵一阵拂过面颊,阮攸宁红了脸,眼睫颤颤垂下,声音细如蚊呐。 「我、我、我猜到了的……就是、就是没好意思说……」 苏砚长长地「哦」了声,不相信,追着她四下躲闪的目光,被她羞愤地锤了一拳,便顺势「啊」了一声,捂着胸口仰倒在床上,还将她也一并拉入怀中。 阮攸宁鱼一般扑腾身子,越挣扎就被抱得越紧,故意大喊:「来人呀,有贼人强抢民女啦!」 苏砚闷声直笑,顺着她的话演下去,「怎的是我强抢民女?阿鸾今日叫山贼为难,还是我替阿鸾出的气,可阿鸾现在还翻脸不认人,打伤了我,这口气该怎么出?」 第53章[04.02] 阮攸宁不动了,仰面,见他笑意盈盈,顿时玩心大起,捉了他的手搭在自己衣襟上,「你这山贼,分明是你刚刚劫完我的财,贪心不足,还想戒我的色,怎能颠倒黑白?」 「也是……」苏砚赞同地点点头,抱住她腰肢两侧,将她「端」到自己身上坐好,「你瞧,现在是你在劫我的色,说吧,我该怎么办?」 什么叫你该怎么办? 阮攸宁傻眼了一瞬,正待笑啐他不要脸,哪个不长眼的山贼会劫他的色。目光在他身上转过一圈,这想法又动摇了。 这厮生得,当真是琼枝玉树啊!不仅面如冠玉,连衣襟口若隐若现的肌肤,也细嫩温软。锁骨伶仃,清瘦但绝不羸弱,瞧着满满都是稚嫩的少年感,叫人忍不住想狠狠咬上一口。 阮攸宁咽了咽口水,两片红晕如胭脂般迅速从脸颊窜到耳根,夹了下双腿,啧啧啧,楚腰纤纤呀!连她这个女人都由不得心生嫉妒。 苏砚知道她不敢,自觉已经赢了这一回,伸手欲抱她下来,不想竟被她一把拍开手。 「你说的没错,我乃黑风寨老大,今日就是来劫你回山寨,做压寨夫郎的!」 阮攸宁说着就扯开了他衣衫领口,舔了舔唇角,低头在他锁骨上狠狠咬了一口。 苏砚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出,怔愣了片刻,直到痛意袭来,方才「嘶」了声,低眸瞧了瞧阮攸宁挑衅的小眼神,玩心更炽。 「山贼劫色?就只是这样?」 「呵,怎么可能?你等着。」 「哦。」 话毕,苏砚两手一摊,极其配合地躺平好,等着。老神在在地看着她吭哧吭哧解开他的腰带,又褪下他外衣,然后呆坐在他腰上,眨巴着大眼睛茫然不知所措。 「怎的又停下了?」苏砚支起额头,懒洋洋道。 阮攸宁抓着他的腰带,侧歪脑袋,傻傻问:「山贼一般,都怎么劫色?」 「这个简单。」苏砚笑眼弯弯。 阮攸宁两眼一亮,正要凑上去细听,忽然被他捉了手,翻身压住。人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就传来一声隐忍至极的笑语。 「我教你。」 蜀中发生地动的事,半个月后才传入帝京,连带一封夜秦使臣递上来的问罪书。 承熙帝听完后,便遣散了众人,独自坐在寝殿内。 三更鼓响,魏如海悄然入内,见他还靠坐在一张屏风榻上,形容枯槁,心中担忧不已,亲自跑了趟长华宫。 一炷香后,谢栖桐拎着食盒过来探望。承熙帝木木地转过脖颈,两眼幽幽盯住她,什么也没说。 「陛下若是担心废鄂王在蜀地遭夜秦人暗算,不如就以他地动后,助蜀地人摆脱困境为由,褒奖一番,再召他回来便是。」谢栖桐伸手落在他额角,轻轻按揉。 承熙帝眸光渐渐亮起。 听了一整日朝臣抱怨苏砚勒杀夜秦大将实在不妥,终于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心思了。 区区一个夜秦将军,还有错在先,便是死了又如何?他这个大邺皇帝,难道还会因此而忌惮夜秦,拉下脸跟他们赔礼?真要他说,他还觉苏砚下手轻了呢! 但话虽如此,他还是跨不过心里的坎。 「哼,朕有什么好怕的?他苏砚不是号称算无遗策吗?难道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 承熙帝翻身下榻,叉腰在地上来回走动。 这人每次言不由衷时,都会不安地走来走去。谢栖桐深谙这点,看了片刻,抿嘴憋笑。 皇帝只是嘴硬心软,否则也不会在鄂王离京后,还命人隔三差五跟自己汇报蜀地的情况,更不会在听闻鄂王妃偷偷去了蜀地后,不仅没责罚,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了。 她并不着急劝说,帝王最好面子,若不寻个合适的说法,保住他脸面,只怕鄂王要错失这次回京的机会。 她正凝神琢磨言辞,魏如海忽然跌跌撞撞冲进来。 「陛、陛下,不好啦!刚刚北境传来消息,废太子他他他……他失踪啦!」 太子跑了? 承熙帝一下忪怔住,直着两只眼睛和魏如海对望,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次送苏祉去北境,他可是下了狠心的。派去看守的人,都是自己最信赖、且身手了得的亲信,怎的还能让他给逃掉了?他不相信。 可魏如海一劲儿插秧打千儿,扯嘴苦笑:「陛下您没听错,废太子他、他、他的确是……逃跑了。北境那里已经找了好几日,都没找到人,估摸着是奔帝京来了,陛下您可得小心啊!」 承熙帝脑袋「嗡」了声,眼前一黑,趔趄后退。 谢栖桐忙上去扶住,见他脸色时青时白,正要张罗着传唤太医,手腕子忽然被抓住。许是惊吓过度,他似乎把所有力气都凝聚在了五指间。疼得谢栖桐直抽气,直觉腕骨要被他捏碎似的。 「陛、陛下……」 承熙帝一激灵,醒过神来,赶紧松开她的手,同她道歉。 谢栖桐搀扶他回榻上坐好,「陛下放心,废太子他毕竟是您的亲儿子,所谓虎毒不食子,他当初惹下泼天祸事,您都没同他计较,如今他就算从北境逃回来,也不会把您怎样的。」 魏如海诺诺附和,「是呀,陛下,这里是帝京,是皇宫,外头有五城兵马司,里头有锦衣卫,废太子他便是想再行刺,也没这个本事。您就放心吧。」 第54章[04.02] 承熙帝被他们牵着,精神恍惚地挨着木榻坐下,屁股才够着软垫,人就倏地弹起,指着外头大喊:「不是帝京,是蜀中。快!快派人去蜀地,将鄂王他们接回来!快!」 魏如海还没反应过来,承熙帝已经踉跄着朝大门奔去,伸手正欲开门,一个小太监突然跌跌撞撞摔进屋来,差点和他撞个满怀。 「大胆!谁准许你进来的,敢冲撞陛下,不要命了吗!」 魏如海一手扶着承熙帝,一手指着那小太监的鼻子呵斥,说着就要命人进来,把他拖出去打板子。 小太监吓得瘫软在地,不住磕头乞怜,「奴才该死,奴才知错了,实在是事出突然,外头几个阁老大臣非逼着奴才进来给陛下传话,奴才这才硬着头皮进来的。」 承熙帝以为是苏祉又出什么事了,恕他无罪,催他快说。小太监抹了把额头,支支吾吾道:「是是是……是云南那边出事了!」 「云南?」承熙帝一头雾水。 小太监解释道:「上回被打伤的那位夜秦大将军,回去后不久,就不治身亡了。消息一传出去,夜秦上下群情激昂,现已在云南境外纠集十万大军,随时准备进攻!」 采石村。 自打那日沐海楼一行人灰溜溜离开后,阮攸宁再次体会到了世态炎凉。 这回已经不光是采石村的村民们不待见他们,就连隔壁庄子里的人,也都尽量避开与他们村上的人往来。 夜秦欲再次发兵云南的消息传来后,这种排斥感就更甚一等。 战火虽然还未正式点燃,但这种剑拔弩张的形势,已经闹得人心惶惶,几户有能力的的人家,甚至已开始着手准备北迁,远离这是非之地,丢给他们的白眼,也就比从前更多。 「都怪他们两夫妻挑事,不然夜秦也不会非要跟我们打仗。」 「要不怎么说是红颜祸水呢?女人就不该长太漂亮,否则就成了祸害。」 「你说她该不会是狐狸精转世,专门来害咱们的吧?」 …… 滴翠听不下去,抡起扫把追过去,吓得几个村妇一哄而散,鞋子跑掉了都不敢折回去捡。 「姑娘,她们欺人太甚!」 阮攸宁淡淡瞥眼院外,拍着她的肩安慰:「她们一辈子都只能待在这个地方,眼中只有这村子里的一亩三寸地,眼界小了,心胸还能宽广到哪里去?你再怎么和她们说理,也只是对牛弹琴。莫不如把这时间省下来,琢磨一下晚上吃什么。左右她们得罪了咱们,咱们还是有肉吃,可她们就没了。」 滴翠顺着这思路一想,心情好多了。 阮攸宁吐出胸中一口气,起身拍拍衣裳上的土,端着新洗好的果盘往卧房去。比起旁人,她最担心的,还是苏砚。 自打云南的消息传来后,他就一直闷闷不乐,时常独自一人待在屋子里,连皇陵的工程,也不去督看了。 阮攸宁刚推开门,就瞧见苏砚慌手慌脚地将什么东西藏到枕头底下。他脸上挤出一点笑,从阮攸宁手里头接过果盘,拿竹签子扎了一块苹果块,送到她嘴里。 阮攸宁余光扫过枕头,伸手接过竹签子,将苹果块送回他嘴里。苏砚愣了一愣,笑着揉揉她的小脑袋,张嘴接过苹果,往她口中也塞了一块。 夫妻二人一块坐在床边,心不在焉地嚼着。 良久,阮攸宁忽然开口:「你去吧。」 苏砚颤了一颤,竹签子差点从指尖滑落,「阿鸾,你……说什么?」 阮攸宁低头抿了抿唇,忽的握住他的手,仰面望着他,目光灼灼,「你若是不放心云南那边的局势,就过去吧,有滴翠在这陪我,不会有事的。」 苏砚睁大眼睛,唇线一点点抿平,错开目光不看她。 阮攸宁捧着他两颊,强迫他与自己对视,「我知道,这几日你为沐海楼的事情自责,寝食难安,担心夜秦会再次奇袭云南,朝中又无信靠的武将,柴景曜抵挡不了几天,会让云南失守,是吗?」 苏砚眸光闪烁了下,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朝阮攸宁伸手,温香软玉入怀,他轻轻抚摸着阮攸宁垂在腰间的秀发,「我固然担心云南局势,但这事再重要,也越不过你去。」 阮攸宁从他怀里爬出来,捉了他的手,掌心贴在自己脸上,望着他道:「六郎,妾心如君心。那件事说到底,还是因我而起,你不安心,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陛下虽削了你的爵位,但你依旧是阿鸾心中的战神,亦是千万百姓心中的希望。你若不去,将来云南果真失守,最后苦了的,还是下头的百姓。就算咱们往后能衣食无忧,也永远没办法迈过心里这道坎。」 苏砚被她灼热的目光烫到,呆了一呆。 他这几日的确是在考虑走一趟云南,这些话,其实原本是他准备好要说与她听的,只是一直狠不下这心,一拖再拖,没想到眼下竟被她抢先说教了一顿,字字句句,都说到自己心坎里去。 夫妻做到这份上,不用开口便能知道彼此心思,也算心有灵犀,牵绊深厚了。他应当高兴,却又忍不住叹气:「你和滴翠都是女流之辈,手无缚鸡之力,留你们独自在这,我如何放心?」 阮攸宁环抱住他脖子,笑道:「这个容易,你这就飞鸽传书,说我病了,叫我那不争气的弟弟快快过来见我最后一眼。他身手虽不及你,但保护我和滴翠还是绰绰有余的。」顿了顿,又坏笑道:「没准还能跟我一块,打个家劫个舍什么的。」 苏砚眨巴两下眼,噗嗤一笑,「好啊,为夫在前头杀敌,你却在后院给我放火?莫不是想让为夫先把你收了?」 说着,他开始挠阮攸宁痒痒。 阮攸宁想挣扎又挣扎不脱,在他怀里缩成一团,咯咯直笑,渐渐笑出了眼泪,闭嘴不笑,眼泪却还不肯停。 她恨恨捶了苏砚一拳,偏头,一滴泪珠没入青丝中,留下淡淡泪痕。她抬手胡乱擦拭,噘嘴埋怨道:「都怪你,都快走了,还故意折腾我,你看,眼泪都给笑出来了。」 苏砚沉默,俯身亲吻她的额,抱着她一齐躺到床上。 阮攸宁伸臂抱住他,紧紧抱着,将脸埋在他胸前,强忍着不再哭,可眼泪偏偏就不肯听她话,一颗接一颗从眼角滚落。到最后她干脆不忍了,任由泪水决堤,将他衣襟打湿一片。 说句心里话,她舍不得苏砚离开,一点也舍不得。但世上很多事,不是她舍不得,就能如意的。 第55章[04.02] 苏砚虽已被贬为庶人,可有些责任,是自他出生在皇室的那一刻起,就深深融进他骨血中,推脱不掉的。 他首先是皇室后人,要担起天下兴亡的大任,然后才是自己的夫君,保护他们的小家风雨无忧。 苏砚轻抚她后背,在她耳边低语安慰,后来就低头亲吻她的泪眼,顺着泪痕一路吻下,直到含住她的嘴,将所有欲诉还说的情意,都无声表达出来。 飞鸽传书出去后,没几日就收到了回信。 苏砚本想等阮羽修到达后,再动身去云南,免得这期间叫歹人钻了空子。 可阮攸宁不这么想。既然决定要走,那就越早动身越好,一来能快点解决云南危机,他也能早些回来;二来则是害怕自己会忍不住,突然变卦,不让他走。 所以一收到阿弟写来的信,她就急匆匆把苏砚赶出门去。 可是当天,她就后悔了。 不为别的,只因为苏砚一走……谁做饭呀?! 她和滴翠如临大敌,一早钻进厨房,折腾到日薄西山才出来,灰头土脸的,差点把厨房给点着,却还是没做出一道像样的吃食。 也就在这时,凤仙来了,带来满满一篮子饭菜,低垂脑袋,踟蹰着不敢进门。 「是……我家夫君让你来送饭的?」阮攸宁迟疑问道。 凤仙仰面,嘴巴张开一线,又红着脸低下去,细声细气道:「是我自己要来的。」 阮攸宁会意,微微一笑,将她迎进来,让滴翠取了银子来,又亲手抓了把果子予她。凤仙摇头不敢接,阮攸宁佯怒道:「你不肯收下,可是同他们一样,嫌弃我是狐狸精,要害你不成?」 「不!不是的!」凤仙憋红脸,「夫人您别听他们瞎说,我爹爹都说了,要不是夫人和公子帮忙,村子也没那么快从地动中缓过来。再说了,这场仗也不是您们让打的,怎么能把气撒到您们两人头上呢?」 阮攸宁扬了扬眉,看来这村子里还是有讲理的人,松了口气,招呼凤仙一块吃饭,二人很快便熟络起来。 随后的日子,凤仙就一直给阮攸宁她们送饭,阮攸宁想找点事情给自己分心,便主动教她认字读书。 采石村闭塞,里头的村民世代都是庄稼人,大半都是白丁。有几家人倒是想着把孩子送去隔壁村子的塾里念书,但那里的教书先生也只能将将读通几篇浅显的文章,还不一定能弄懂其中意思,学问有限。 凤仙聪慧,跟着阮攸宁学了几日,竟快要赶上教书先生。 几家农户羡慕得直倒牙,腆着脸上门求阮攸宁教导自家孩子,却都被滴翠以「身子不适」为由拒之门外,狠狠出了口恶气,当天还高兴得多吃了一大碗饭。 是日夜里,阮攸宁正歪在床上,翻看凤仙新描摹好的字帖,就听外头传来叩门声。以为是滴翠来添灯油的,随口便道:「不用添了,我一会儿就睡。」 叩门声停了会儿,又响起来。 阮攸宁心里奇怪,放下手里的纸,「滴翠?」 没人说话。 她一下警觉起来,从桌上摸了把剪子,悄悄往窗口靠去。透过窗户缝,她瞧见是凤仙在外头,这才松了口气。 这几日她们虽已熟悉起来,可这丫头腼腆,一直不敢和她多说话。估计是想请教什么问题,又不敢开口,才不停敲门,可又不敢应声的。 阮攸宁笑了笑,放下剪子去开门。 夜里风大,凤仙立在门口,冻得小脸煞白,嘴唇还在打颤,结结巴巴说不完一句整话。阮攸宁赶紧拉她进屋,给她搓手取暖。 外头狂风大作,吹得人睁不开眼。阮攸宁想去关门,被她拽住衣角不放。 「快、快快逃……」 「什么?」 阮攸宁没听清,侧耳凑上去,还没等听清楚,屋门就「轰」地一声关上,案头烛火随之晃了一下。 头顶上罩落下一大片黑影,阮攸宁笑容瞬间僵硬在脸上,木木抬头,两眼顿时瞪到最大。 来人身形颀长,一件玄色大斗篷从头罩到了脚,只露出半张脸。烛影跳动在他脸上,眉眼与苏砚相似,给人的感觉却是歇斯底里的阴沉。 这世间,也就只有苏祉了。 不过半年,这个男人竟又一次霸道地站在了她面前。 漆黑眼眸紧紧盯着她,一眨不眨,渐渐,嘴角牵起一丝柔和笑意,伸出手,轻轻点了下她的鼻子,嗓音沙哑道。 「阿鸾,别来无恙。」 云南王府里有一座三层小圆楼,由顶楼往下鸟瞰,可窥全城之景。 卧室里的装饰美轮美奂,充满云南当地风情。只是位置太偏,衣食住行都不大方便,所以就一直空着,没人住。 自打怀庭出手,帮谢浮生拔完毒后,南茵心头的大石就松落下来,也变得越发孤僻,不爱搭理人。 这座小圆楼刚好可以满足她避世的需求,她便主动搬了过去。算了起来,她还是第一个主动提出搬去那里的人。 可她是高兴了,被打发来伺候她的婢女却不高兴了,明面上虽不敢说什么,背地里总围成圈抱怨。 南茵听到了也当没听见,终日抱膝坐在圆楼顶处的天台处,凭栏发呆。 婢女们起初还会担心她跌下来,害自己担责任,出言劝几句,见她不领情,后来便干脆由她去,每日只负责到点把饭食送到她面前,等下顿饭时,也不管她吃没吃,就给她换一份新的来。 第56章[04.13] 再然后,谢浮生痊愈,这送饭的活,就落在他肩头。也只有他有法子,能叫南茵神仙下凡,动一动人间的木头筷子。 入秋后,昼短夜长,申时刚过,日头就直奔西边山头去,倾洒一地昏黄。 南茵靠坐在一道木阑干边上,目光空落在面前虚无缥缈的一点上。这样的天气,她只穿了件薄衫,十指叫风吹得发青,她也不吱一声。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她想也不想就开口道:「谢浮生,我今日实在没胃口,拿下去给别人吃吧,别浪费了。」 脚步声顿下,过了一会儿,又再次响起。 「大家都吃过了,只剩你了。」 久违的清隽嗓音,如清风拂过翠竹。南茵睫尖微微一颤,蹭的坐起身,转头看去。 楼梯口,苏砚端着漆盘长身而立。 夕阳余晖刚好打在他脚尖前头,身体隐在昏暗中,叫人分辨不出神色。长风袭来,腰带上环佩荡起一声悠长的脆响,还是那般仙风道骨,即便再次从云端跌入尘埃,依旧不损他眉间气韵。 「王、王爷?」南茵一时恍惚,竟不知该说什么。 苏砚略略颔首,将漆盘放在她面前的空台阶上,执筷的手悬在半空。 南茵讪讪接过,仰面欲言,他已转身下楼。对着一盘热腾腾的饭菜,南茵咬咬唇,慢吞吞吃起来。 大约吃了一半时,澹定的脚步声再次靠近。 这回递过来的,是一件鹤氅。 南茵有意停了会儿,见他并未有为自己披上的意思,眸光暗淡下来,接来裹在身上,拢紧襟口,暖意很快卷挟而来,将她冻僵的手脚捂暖,可心却还是拔凉拔凉的。 一直到她吃完,苏砚都没在说话,也没靠近,只独自站在天台另一面,眺望南边。眼下那里,正聚集着十万夜秦雄兵,磨刀霍霍,等着将云南侵吞干净。 方才柴景曜已经将云南的局势简单说与他听。 帝京那头还在商讨究竟派谁来迎战,吵来吵去,始终没个结果。大邺重文轻武多年,如今终于是积重难返,自食其果了。 依照云南这边的兵力,和粮草储备,至多还能再支撑半个月,倘若半个月之内还等不来援军,只怕彩云之南的这片土地,就真要被夜秦的铁蹄践踏。 苏砚浓而黑的剑眉一点点压下,眉心折起三道浅痕,侧脸线条绷得尤为锋锐。 身后响起一声细细的声音:「王爷,我可否问您一个问题?」 苏砚微微侧过半张脸,点了下头。 垂在两侧的手慢慢攥紧,南茵深吸口气问道:「您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我的身世?」 苏砚转身面向她,点头,还是没说话。 南茵咬了下唇,眼眶酸胀,「您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我是您的堂妹,所以您才从一开始……就拒绝我,是吗?」 泪珠「啪唧」一声,碎在青石地上,一如她此时的心。 苏砚凝眸望着她,始终未动一步,等她渐渐止泣,方才摸出一方巾帕递过去。 「你误会了,即便没有这层血缘关系,你于我,依旧如亲妹。倘若你想认祖归宗,我可帮你。」 南茵伸到一半的手忽然顿住。 依旧如亲妹?这话说得可真是好听。 她手攥成拳,砰声打开他的手,苦笑道:「认祖归宗?为何要认祖归宗?难道当今陛下,我的亲叔叔,他犯下的罪行,只凭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就能一笔勾销了?」 夜幕低垂,风渐渐染上清寒。 苏砚的手还悬停在空中,巾怕一角垂在指尖颤颤摇晃,煞是可怜。 「我并非在逼你,我与你师父想法一样,你的人生,由你自己选择。无论你想回归苏氏族谱,亦或是隐姓埋名,过闲云野鹤的生活,我们都不会置喙。」 南茵牵起一丝冷笑。 苏砚沉默半晌,又道:「你可还记得,当初跟胡将军一起,陪在你身边的昭云旧部,有几人?」 南茵沉吟了下,还未开口,苏砚先替她说完,「二十八人。」 很快又追问,「你长大至今,他们当中,还剩几人?」 南茵一下噎住,低头不说话了。 苏砚凉凉笑道:「不到十人。从你出生到现在,每年都会有一人永远辞世,为何?」 他深吸一口气,「没错,我的父皇的确是罪魁祸首。你恨他,恨我,恨苏家人都可以,但你难道就能忘记昭云旧人的心愿?」 「昭云十八骑,为大邺而生,为大邺而死。他们这些年九死不悔,就是希望你能在世间平安活着,即便哪天知道真相,亦能好好支撑下去。可你呢?口口声声说自己要勤修医术,解救万灵于疾苦,结果最后却躲在这鬼地方自怨自艾,还闹绝食?」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南茵摁着额头,转身要下楼,手腕忽然被苏砚抓住。 「又想躲去那里?这一身皇室血脉就流在你身体里,你以为真能逃得了?」 苏砚眼里淬着寒芒,拖着南茵来到阑干前,拽着她的衣襟往天台下头推,「你在这待了这么多天,不就是想一死了之么?作何还不跳?」 第57章[04.13] 南茵吓得利声尖叫,死死攥着他的手,拼命挣扎扭动,悄悄往下瞥了一眼,登时激灵出一身鸡皮疙瘩,不敢再看第二眼,泪珠一颗颗从紧闭的眼角挤出。 她能从力道上感觉出,苏砚不是在开玩笑,上本身一点点往外倾,脑海顿时空白一片。从前行医时见过的无数个生离死别的画面纷纷闪现,她摇头不迭,心里只剩一个念头:她不想死,她还没活够,怎么能就这么死了? 惊慌之下,她脱口而出:「谢浮生,救命!」 只听「咻」的一声,银光从衣襟上飞过。 拽在衣襟上的手应声松开,南茵失了倚仗,人瞬间向后仰去。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腰上忽然多出一只手臂,将她牢牢箍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双脚重新落地,南茵惊魂未定,直喘粗气,抬眸,正好落入一双星眸中。夕阳余晖下,漆黑的瞳仁隐约闪动金光,在她心头敲落一记鼓点。 远处,苏砚正低头端详自己的手。 原本白皙无瑕的手背上,赫然擦开一丝血痕。若不是他躲得快,只怕这只手就要废了。 他挑眉觑了谢浮生一眼,无奈摇头。看来这人,当真是忍了很久啊! 在这尴尬地戳了许久,他终于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既然不想死,又何必成天哭丧着脸?与其浪费时间颓靡不前,倒不如多吃点饭,想想该怎么好好活下去。」 南茵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都是个局!心里有气,但更多的还是茅塞顿开后的爽朗。 方才命悬一线之时,她已然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了。 她还在琢磨言辞开口,苏砚却已为方才的事道完歉,转身离去,步履坦荡如风。 等他的背影消失后,南茵才想起要翻脸,没好气地去推谢浮生。 可谢浮生却抱着她开始耍赖,山一般沉重,她根本推不动。 「你刚才,为何喊我名字?」 每个字音的气息拂过耳垂,如蚂蚁在爬,痒梭梭的。南茵脸上发热,不予理睬。 「还脸红了?」谢浮生贱兮兮笑道。 「我我我哪有脸红!」南茵左顾右盼躲避他的视线,声音渐低,「是夕阳照的,你看错了。」 谢浮生闷声憋笑,「好好好,是我看错了。」 南茵感觉出他胸膛一直在震,哪里是在认错。她脸上更热一层,气急败坏地加力推他。 谢浮生非但不依,还收紧手臂,「我既然抱上了,这辈子,就休想让我放开。」 「你、你无赖!」南茵拳打脚踢,最后一口咬在他肩头。 「嘶——」谢浮生脸上一僵,心里还美滋滋,「嗯,我就是个无赖,这辈子,也只对你一人耍无赖。你既然是神医,什么治不了?就让我赖一下又何妨?」 哦,这是打算一赖到底了?南茵气哼哼地瞪着他,瞪着瞪着,就快把自己瞪笑,赶紧板起脸看向他处:「就……就赖一下。」 谢浮生凝睇她眼眸,亦笑:「好,就赖一下,一长———下。」 恰此时,最后一抹霞光即将收势,热烈似火,正铺陈在他们身上,没有万紫千红,却已胜过万紫千红。 苏砚掖着手,看了会儿,一桩心事终于了结,他由不得长长吁出一口气。 下楼前,他最后望了眼长空,左胸口的一块拳大之地,忽然空落落的,情不自禁,发出声绵长的叹息。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按这算法,他此时应该两鬓星星了吧。也不知那丫头,现在在干嘛?可是想他了?分开这么久,应该是想他了吧…… 这时,底下哼哧哼哧跑上来一小厮,满头大汗,瞧见到他,仿佛见到了救星似的,忙作揖道:「公子,夜秦人马上就预备攻城了,我家世子爷请您马上过去一趟。」 苏砚闻言,二话不说就随小厮去往议事堂。路上,他已将来龙去脉听个完全。 原来此次夜秦派来领兵的大将云稷,就是之前那威武大将军沐海楼一手提拔上来的右副将。他得知沐海楼的死讯后,就主动请缨,带兵出征云南,扬言要为沐海楼报仇。 就在方才,他不知从哪里得知,自己已经抵达云南的消息,派人递来战书,威胁柴景曜明日一早,务必将自己交出来,由他处置,入城后,他可考虑放过城中无辜百姓,如若不然就立刻发兵攻城,届时无论兵还是民,都一个不留。 议事堂内,柴景曜和阮光霁正围在沙盘前排兵布阵、商议对策,正副参将、参领、幕府等下属都侍立在旁,各个愁眉不展。 见苏砚过来,柴景曜忙上去迎他,「王爷,您可算来了,您说说,眼下这局该如何破?」 虽然苏砚已经不是王爷,可柴景曜叫顺了嘴儿,改不掉,也不想改。 苏砚先向阮光霁行了个礼,唤了声「岳父」,得了阮光霁轻轻一点头,方才切入正题,「云南而今有多少兵力?驻防、骑兵、步兵……这些统统算上。」 大致听柴景曜将云南眼下的兵力介绍一遍,苏砚盯着沙盘,陷入沉思。 「若是把全部兵力都召集起来,至多也就三万,若是都调来死守城门,应当能撑个两三日,可两三日后就……」 柴景曜声音渐轻,默然垂首,满屋众人随他一块低下头。 堂堂大邺,地大物博,竟会叫一弹丸小国逼迫至此,别说那些久经沙场的武将,就连王府内主文的谋士也觉羞愧难担。 夜已深,檐下灯笼摇晃出一地模糊水色,屋里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垂首而立,不发一声。炉子里烧着银丝炭,「嗞」的爆了个火星。 苏砚摩挲着手指,微微一笑,「所以,我只能走这一趟了。」 众人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纷纷劝他不可。苏砚压了下手,屋内便又安静下来。 第58章[04.13] 「此事皆由我起,于情于理,都该由我出面调停。」见柴景曜有话说,他先张嘴打断,「也请诸位放心,苏某从不打无把握之战,只要诸位照我的吩咐去做,顺利的话,明日不仅能让夜秦主动退兵,还能狠狠锉一锉他们的锐气,至少让他们十年之内,都不敢再打云南的主意。」 众人面面相觑,半信半疑,但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突突直跳的心很快就平静下来,比吃定心丸还管用。 是夜,议事堂的灯火一直亮到子时以后,才将将熄灭。大家陆续散退,只剩苏砚和阮光霁还在里头说话。 因阮光霁已经致仕,空余上阵杀敌报国之心,却没个正经名头。苏砚便单独给他安排了别的任务。 次日,天边刚刚泛起蟹壳青,四野白雾缭绕,马鸣惊醒枝头倦鸟。 第四百下开门鼓声落定,伴随一道沉重而古朴的「吱呀」声,闭合了多日的城门终于缓缓开启。 十万夜秦铁骑皆屏住呼吸,目光齐刷刷望去,旌旗蔽空,马蹄蹬蹬,蓄势待发。 但见蒙蒙晨雾中,一道清瘦身影慢慢踱步而来。从城门到敌方军阵前,百步距离,他走得澹定从容,眉眼间还带着一点笑,衣袂飘举,吴带当风,恍若从画中徐徐走出的谪仙。 云稷抿紧唇角,原本十拿九稳的心,忽然变得没底,竟无端攥着缰绳,勒马倒退了两步,攒眉打量。 其余夜秦兵将心中,亦有同样的疑惑。 去岁叫他们夜秦百战百胜的玄甲军败走湄水、溃不成军的鄂王,凭一人之力就将凶名在外的沐海楼打得毫无还手余力的苏砚,竟是这么个文弱书生模样? 「你……就是苏砚?」 「正是。」 苏砚停在马前,回答得一点也不犹豫。 云稷反倒迟疑了,余光瞥见有雾中有寒光闪烁,他立马警觉地望去。 是箭,城墙上头满是弩|箭手,而站在正中发号施令的,正是面色紧绷的云南王世子柴景曜。 能叫他这么紧张的,应当就是鄂王苏砚了。 云稷挑衅地朝城墙竖起小指,拔高嗓门道:「弟兄们,杀死咱们威武大将军的凶手,就在眼前,本帅现在就取他项上首级,用他的血祭旗,为沐将军报仇雪恨!」 话音未落,就立马得来身后的千万声回应,「杀!杀!杀!」 光是这此起彼伏的音浪,就足以叫那胆小的吓尿裤子。 夜秦虽是小国,但却将情义看得比命重,上至王族下至平民,皆都一股麻绳,凭着一股子倔劲硬生生在周遭大国的蚕食间,顽强存活下来,有时甚至还能在他们皮肉上勒出几道血口子。 伤他族人者,虽远必诛。 所以这回沐海楼的死,才会再次点燃两国间的战火。 柴景曜站在城墙上眺望,心揪成一团。底下飞沙走石,黑压压一片,铁甲利刃折射出锐利寒光,如暴雨中的惊涛骇浪,朝着那孤伶伶的一点白呼啸而去。 有参将沉不住气,上前劝诫:「世子爷,我还是算了吧。再这么下去,王爷就算不死,也要残废。」 还有人提议:「要不现在就放箭,掩护王爷逃脱?」 柴景曜满头大汗,嘴巴抿成一线,拳头在城垛上锤了两下,半天憋出口气:「王爷说他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我们等着就是了。」 「可是……」 「战场上只有军令,没有可是!传我的话,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可轻举妄动,谁敢尚自放箭,本世子就先将他扎成刺猬!」 两个参将俱都一颤,还想再劝,见他言辞坚定,互觑一眼,只得作罢。 所有夜秦铁骑都亢奋不已,千呼万唤中,云稷高举陌刀,大呵一声,霍然劈开金芒,朝苏砚挥下。刀锋明晃晃逼近,刺得人睁不开眼。 千钧一发之际,旁边忽然有一物体飞来,「砰」地一声,将云稷从马背上直挺挺砸下来,生呕出一口黑血。 众人皆倒吸口凉气,瞠目结舌,目光齐刷刷望去,但见晨光熹微处,薄雾渐淡,一身形高挑的少年逆光而来,不疾不徐,透着十足的慵懒。 仔细一看,他手里头似乎还提溜着一个人。 「王爷,我好像又抢了你风头了?」谢浮生摸摸鼻子,脸上不见半点愧色。 苏砚嗤笑一声,没搭理。 抢不抢风头,他倒是无所谓,只是……这厮为何这么喜欢拿人砸人玩儿?从哪里学来的? 「来、来来者何人?报报报……」云稷两眼还在冒金星,执意不肯让人扶,自己抱着马腿慢慢站起来。 「我姓谢,名浮生,记住了吗?」谢浮生边说,边随手又丢过去一个人。 云稷才刚刚扶着老腰站稳,冷不丁又叫他砸晕在地,呕出两口血,这回是必须要人扶才能起身。 他手底下一员副将忍不住了,「你们好大的胆子,先是杀死我们沐大将军,现在又敢当着我们十万玄甲军的面,害我们的云将军,真的当我们夜秦没人吗!」 话音未落,后头立马响起雷鸣般的应和,怒意也比刚才更盛一层。立时就有数把利刃朝苏砚刺去,皆被谢浮生轻松击退。 苏砚含笑掖起手,耐着性子等他们闹够,朝那位副将见礼:「方才听你们云将军说‘杀死威武大将军的凶手,就在眼前’,这点,苏某并不否认。」 那副将脸色当时就沉了下来,捏紧长|枪,「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是想羞辱谁?」 「没什么意思。」苏砚还是笑,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未曾改变一下,「光天化日之下,将人勒得半死不活的人,的确是我。可最后真正要了他性命的,却不是我。」 第59章[04.13] 周围几个夜秦将士都惊怔住。 「你想混淆视听,颠倒黑白?」 「确实有人在颠倒黑白,但也不是我。」苏砚收起笑,目光染上寒意,随意瞥来,方才还举着盗抢耀武扬威的几个人登时打了个寒噤,怯怯后退两步。 「我自己下的手,自然知道轻重。那日沐将军受的伤,绝不致死,被手下人救走时,他分明还留有一口气。对于一个久经沙场的武将来说,那点小伤,还不如及刀在身上剐蹭一下来的疼,又怎会死呢?」 「当然,要死也容易。只要趁沐将军昏迷时,拖延着不让就医,甚至还雪上加霜的话,那就不一样了……」 众人呼吸一窒,张口结舌。事情变化太突然,他们有些反应不过来。 此时,云稷刚好醒来,目光闪烁了一瞬,哼声道:「休要听他胡言,他就是在故意拖延时间,等援军过来,将我们杀个片甲不留。趁现在,赶紧……」 「云将军慌什么?」苏砚冷冷打断他,「我说的对不对,只要问问你脚边两个人,不就知道了?」 脚边两个人?云稷诧异低头,一双小眼蹭的瞪成铜铃。 「看来云将军记性不错,还记得为你办事的人。」苏砚微微一笑,「一个呢,是你们夜秦人最信奉的巫医。另一个呢,则是你安插在沐将军身边,用来刺探情报的亲信,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不用向你请示,直接痛下杀手,我说的可还对?」 满场鸦雀无声,正巧此时,昏厥许久的巫医醒来,咳出两口血痰,瞧见谢浮生,他冷不丁抖了抖,转目看见云稷,浑浊的双眼一下就明亮起来,连滚带爬地过去。 「老云!老云!你可得救我!沐家人已经知道下|毒的事了,你若再不帮我,王一定会要了我的老命的!」 仿佛一滴冰水落入油锅,四面哗然,震惊、质疑、愤怒交叠出现,没一个准声。 云稷头昏了一瞬。 他自从被沐海楼提拔上来后,官运一向亨通,可这几年却一直无法再往上升。若只是如此倒还好,他本也不是个贪慕虚荣的人。 可后来他才知道,并非是他云稷无能,而是那沐海楼怕他将来的风头压过自己,故意夺走他机会,宁愿提拔那些资质平平之人,也不肯分一杯羹给他。他这才动了歪心思。 碍于夜秦不得内斗的规矩,他一忍再忍,终于等来这位鄂王殿下帮他出了手。 只要他将后头的事做得漂亮些,不仅能全身而退,还能借两国开战的时机,一举成名,名声富贵双丰收。 但偏偏就又这个鄂王,给了他大好前程,又亲手断送了他的前程。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连他们夜秦王庭都查不到的事,怎么就被他发现了? 云稷双手攥拳,还想再挣扎一下,一脚踹开巫医,「够了!难道你们宁愿去听信敌国王爷的挑拨,也不肯相信我么?」 抬手指向栽倒在地的巫医,「沐将军于我恩重如山,我怎会害他?这人分明就是他们派来构陷我的,我这就要了他的命,替沐将军报仇!」 他再次举起陌刀,朝巫医挥去。这回拦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方才为他鸣不平的小副将。 「将军,这事……当真是你干的吗?」小副将双目猩红,从齿间痛苦地挤出这句话,「害我族人者,虽远必诛。这人分明就是我们的巫医,你还要装到几时?!」 云稷喉咙一噎,他虽恨自己长官,但待自己手下人却极好,其中最看重的,就是这个副将。 因自己早年打仗,伤了根本,绝了子嗣之缘,为弥补这遗憾,他将这名副将视为自己亲子,倾全力栽培。他可以对任何人撒谎,唯独不忍心骗他。 云稷咬紧下唇,咬得唇瓣发白出血,目眦尽裂,与他对峙良久,终于耗不住,垂首懈气,不甘心地点了下头。 在场所有夜秦人,包括那个副将,都宛如被焦雷打中,怔在原地一动不动。云翳从远处飘来,投下大片阴霾,照得那面「秦」字旗暗淡无光。 可就在他们颓靡不知所错之际,城墙上一声「放箭」响彻云霄,「咻咻」声紧随其后,有的箭锋利上还淬了火,密密匝匝、铺天盖地而来,仿佛一张天罗地网,势必要将下头的人一网打尽。 云稷大叫一声「不好」,翻身上马,扯着嗓子指挥军队列阵守卫。 可他刚刚因谋害长官而失信于众人,眼下谁还听他的。号称天下无敌的玄甲军因群龙无首,不消多久便在火箭雨中死伤大半。 云稷咬牙切齿,一面挥刀挡箭,一面坚持指挥。余光中,他忽然瞥见城墙下,苏砚掖着手长身而立,头发衣裳纹丝不乱,同来时一模一样。 箭雨之后,他淡然一笑,拂袖而去。他们的惊天浩劫,在他眼中,如风过耳畔,至多撩起几根头发丝儿,压根不会叫他放在心头。 云稷痛恨他的澹定,恨到四肢百骸都在刺疼。若是这世上有人能叫他苏砚失一回态,他定要好好谢上一遍! 「撤!马上撤退!」 云稷痛定思痛,决定保留兵力,兴许还有反败为胜的余地。 马头才转到一半,后头有士兵匆匆来报:「不好了!不好了!阮光霁领着一队人马,偷袭咱们虚空的营帐,把我们的粮仓给烧啦!」 云稷眼角抽了下,差点又要跌马。 他们之所以选择这几日纠集所有兵马强攻,明面上是着急为沐海楼报仇,实际上则是因为粮食短缺。 经过去年的大战,他们夜秦亦是元气大伤,军中粮草就没充盈过。眼看着就要入冬,日子只会更加难捱,他们必须速战速决。 烧了他们的粮仓,就等于彻底断绝他们的后路! 他们一直伪装得很好,没人发现,究竟是谁,竟连这点都看透了? 云稷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就想到了苏砚,牙根咬得咯咯响。 却不想,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紧闭多日的城门忽然洞开,一众兵马哒哒而出,旌旗猎猎,银光耀耀。金乌从云层中彻底窜出,扫除世间一切雾霭。 第60章[04.13] 「邺」字旗下,苏砚立马横刀,浓睫下的一线天光里,满是自信和倨傲,高举手中一块方玉,朗声道:「此乃大邺皇帝玉玺,凡见此物者,如同见陛下本尊。将士们,国,就在身后;家,就在身后,凡侵我家园,害我大邺子民者,该当如何?」 「杀!」 一声长啸直冲云霄,由近到远,回荡在沉寂许久的彩云之南。直到多年后,人们重提这振聋发聩之声,依旧热血张炽,神情激昂。 可就在这场战役大获全胜后,一封从蜀中来的加急信,将苏砚的淡然自持,全部击溃。 「阿姐被劫持,歹人系苏祉,速来!」 阮攸宁来这里已经有些时日了。 具体来了有几天,她记不清。这里是什么地方,她也不知道。 那夜,苏祉突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她面前,拿滴翠和凤仙的性命威胁自己跟他走。她只能答应,否则依他的性子,她们三个人都会完蛋。 上了马车后,苏祉大约是怕她知道路线后会逃跑,所以一路上都拿黑布蒙住她双眼,并执剑亲自把守在马车门口,不给她任何浑水摸鱼的机会。 如此囫囵过了几个日夜,直到马车抵达目的地,她从车上下来,被径直送进这间装饰精美的密室,苏祉才解开她脸上的遮罩。 密室里极冷,阮攸宁前脚刚跨进来,人就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 苏祉瞧见了,朝旁边使个眼色,立刻便有几位婢女搬来个半人高的错金螭兽炉,并一双辟寒犀角,将密室熏得暖香四溢。 苏祉挥手让众人退下,自己解了斗篷,挂在木施上,伸手欲搭阮攸宁清瘦的肩。 「阿鸾……」 阮攸宁微微颤了颤,随即甩开他的手,侧眸瞪他一眼,拔腿去到床边,背对他躺下,大被蒙过头,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 凭她对苏祉的了解,苏祉是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强要了她的。 就像前世,她被程俊驰送进宫的第一晚,因她一直在哭,苏祉便在旁边冷冷看着,整整一夜,什么也没做。 虽说苏祉性情古怪,但自出生起,他就注定是高高在上的王,有他自己的骄傲,对于已经完全落入手掌心的女人,从来不屑于用蛮力强迫。 恰恰相反,他享受的,正是慢慢折磨猎物,直至她心智被彻底消磨,绝对臣服于他的过程。 虽然阮攸宁至今还没弄明白,为何苏祉会对阮家生出这么大的芥蒂?且他这辈子明明都已经这么惨了,为何还对她执迷不悟? 若说他是动了真心,阮攸宁是不信的,至多也就是贪恋她这副皮囊罢了。 但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最重要的是活着逃出去。她只要把握好这个疏远的度,坚守住本心,就能保住自己的清白和性命,一直拖延到苏砚赶到。 她的苏砚,一定会来救她。 想起那人温和的笑,阮攸宁心里便涌起一股暖流。 被子外头,脚步声由远及近,她蜷缩在床角落,心脏砰砰直跳,手心的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果不其然,脚步声在床边踟蹰了片刻,就转身远去。落钥声闷闷传来,阮攸宁才从被子里出来,仰面倒在床上喘粗气。 赶路时,马车颠簸,不好入睡,加之她神经一直紧绷着,她目下是真的累了。为了积蓄力气,她得歇一会儿。 本只想浅睡一会小会儿,可睡着睡着,五感就不好使了,连有人进来,她也不知道。 苏祉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折返回来,心里念着前两日她在车上一直没合过眼,想亲眼确认她现在是否能睡安好。 不过是忽然冒出来的一个念头,双脚竟就真的鬼使神差地走了回来。 密室内红烛高烧,九鸾朝天模样的瑞碳在炉子里烧得通红。 小姑娘和衣蜷缩在角落,纤长浓睫不知何时沾上了水汽,细细颤着,缎子般的乌发散了一枕头,左手在颊侧团成个小小的拳头。 苏祉的心骤然缩紧。 烛影摇曳,光晕叫蜡花压小一圈,他的眸光亦随之暗淡,伸出手,即将触碰她脸颊时,五指又攥成拳头,慢慢收了回去。 心里一阵五味杂陈。 在北境的那段时间,是他成长至今最难捱的时候。 朔风砭骨,帝京还未入秋,那里的积雪就已经没过他脚踝。深一脚浅一脚地行在路上,回头,所有能证明你来过的痕迹,都已叫风雪埋了个瓷实。苍茫天地间,只剩你一人,和一身雪。 说句难听的,没准什么时候他死了,也没人会知道。 从出生到现在,他头一回品尝到孤独无依的况味,而这份痛苦,正是他那位好父亲亲手馈赠于他的!最深切的痛,镌刻在血缘深处,直达肺腑。 可每每想起她的笑眼,所有的苦痛就都不算什么了。一逃出北境,他便迫不及待要来寻她。 两辈子,阮光霁都是间接害死他母妃的凶手,她是阮光霁的女儿,那就是他的仇人。照理,自己应该马上结果了她。 可他没有。 不仅上辈子没有,这辈子也没有。 且前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竟还在担心,他死了,他的阿鸾从此没人保护,该怎么办? 然而,她就是不肯对自己笑,像她对苏砚那样,即便他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了她面前,她也懒得睁开眼睛瞧一瞧。 第61章[04.20] 「对我笑一笑,真有那么难?哪怕只是装出来哄我的也好!」 烛火呼啦一晃,苏祉眼中涌起丝缕戾色,夹杂几分悲凉,盯着她脸颊上捂出来的久违的浅浅红晕,看了许久,到底还是叹了口气,什么也没做。 密室湿寒,苏祉怕她冷着,抖开一层棉被,轻轻帮她盖上。 小姑娘似有所察觉,眼睫略略颤了颤,仿佛下一刻就会醒来。苏祉一下着了慌,忙吹灭烛火,踮着脚悄声退出门,留她一人在这安眠。 来这的第一晚,就这么过去了,风平浪静。 接下来的几日,亦如这日一般,平平淡淡地流淌而过。 苏祉再没来过,至少阮攸宁醒着的时候,他一直都没有现身,只是不停命人送东西过来。 这密室本就雕栏画栋,加上这些新送来的珍宝,林林总总全算上,几乎可抵小半个国库。 阮攸宁虽没弄懂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还是稍稍松了口气。 他不来,就是最好的。 婢女们进来伺候,她便蜷缩在角落,双目无神地望着空中虚无一点,郁郁寡欢,只字不言,送过来的饭,也只意思性地动两筷子,然后坚决不碰。 苏祉以为是饭菜不合她口味,命人每顿都送不重样的菜肴过来。可就算是山珍海味,阮攸宁也提不起胃口,不过是为了活命,才强迫自己吃一点。 可只是那么一点,不到指甲盖大小,她也觉腹内恶心,直呕酸水。 眼瞧着她才被苏砚养胖的嫩豆腐脸,如今一圈圈瘦下去,下巴尖脱出来,虽还娇嫩如初,却没了往日那份鲜活灵气。 婢女诚惶诚恐,哭着央求她:「姑娘,您就再吃一些吧,哪怕就一口也成。再这么耗下去,您的身体会吃不消的!您若是倒下了,公子绝对不会放过我们。姑娘您就行行好,全当是行善积德,多少再吃两口吧!」 阮攸宁心软,最受不得人家这样求自己,叹了口气,伸出手。 婢女喜极而泣,吸着鼻子连胜道谢,将筷子递到她手中。阮攸宁看也不看,随便从盘子里夹了块什么,就往嘴里送。 可油腻的气味一涌入鼻腔,她胃里就不受控地开始翻江倒海,丢下筷子,捂着胸口转向旁边。 「呕——」 什么也吐不出来,但就是想吐。 婢女被她吓到,急忙倒水给她,帮她拍背顺气。人人皆有爱美之心,看着好好一个美人被折磨成这样,她也心疼。 「姑娘您等着,我我我这就让他们去请大夫。」 她起身就要往外跑,才转身,脑袋瓜就冷不丁撞上一堵硬墙,瞧清来人,她登时吓白脸,跪倒在地,「公子饶命,婢子不是有意的。公子您宽宏大量,就绕过婢子这回吧。」 那片玄色袍角慢慢走近,她颤着身子不敢抬头,以为自己死定了,那角衣袍却从她肩旁擦过,径直去了阮攸宁身边。 屋里鸦雀无声,苏祉漠然睨着墙角还在干呕的小姑娘,目光滑过她瘦削的小脸,闪过一丝酸涩,脸上波澜不惊,心底却早已烧起沸汤般的怒意。 「是不是只要是我送来的东西,你就不吃?就算吃了,也会想尽办法吐出来?」苏祉捻转玉扳指,懒懒笑道。 单寒的声线如飞刀袭来,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阮攸宁只觉四肢无力,身子乏累得紧,实在没力气和他做这么幼稚的争辩,扶着墙颤微微站起,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床边挪去。 一阵劲风忽热从后头刮来,她手臂被人攫住,直接拽去床边,重重一摔。 阮攸宁身子娇嫩,床褥虽软,但后背猛地撞上后亦由不得疼上一疼。不等她喊出这声「疼」,苏祉就已经欺身压了下来,如山一般。 阮攸宁尖叫不迭,抻胳膊蹬腿,拼命推他。 苏祉叫怒火冲昏头脑,昏黄烛火中,他双目猩红,一手攥住她双手举到头顶,一手捏住她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自己两辈子从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上位者,跌入泥潭,都是因为她。拼了命从北境逃脱,千里迢迢赶来,也是为了她。可她就这般不待见自己,那他之前的隐忍和付出,都算什么? 「你是不是以为,只要饿死了,就能摆脱我?做梦!我便是死,也绝不会放过你!」 他说着就粗鲁地扯她衣裳,嘴也试图去吻她的唇。 噩梦再次袭来,前世的一幕幕重又浮现眼前,阮攸宁受够了,强忍着硬是不肯掉一滴泪。即便死,她也不愿再像上辈子那样,任他折辱。 她抿紧嘴唇,用力咬住舌头,欲咬舌自尽,却不想腹内一阵翻腾,恶心感泛到喉间,她一下没忍住,全吐在了苏祉身上。 苏祉一愣,正在解她衣带的手停下来,凝眉冷冷道:「你这又是何意?」 阮攸宁细细喘着气,实在没力气回答,但还记得要推开他,迷迷糊糊间,压在身上的重量变轻。 她勉强掀起半幅眼皮,苏祉正在帮她整理衣裳,透过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她竟瞧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温柔和疼惜。 「你且先忍忍,大夫很快就到。」 不多时,大夫匆匆赶来,同样是被蒙住了双眼,直到进屋才松开黑布。 他小心翼翼地帮阮攸宁搭脉诊病,片刻,紧锁的眉心松开,起身向苏祉行礼道贺:「恭喜公子,恭喜公子,夫人她有喜了!」 「恭喜夫人有喜了!」 大夫见他们没反应,掐着笑,又哈腰道了声喜,眼神不停上飘,擎等着他们高兴,给他赏钱。 第62章[04.20] 可床榻前面这位公子瞧着却一点也不高兴,俊脸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抽去了血色,只呆呆坐在那,仿佛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丢了三魂七魄。 一种极度压抑的气氛从他周身散出,婢女和小厮纷纷低垂脑袋,大气都不敢喘。大夫还一头雾水,但也识相地闭了嘴。 阮攸宁脑袋里「嗡」了一声。 她有孩子了?她才成亲半年,竟然就怀上孩子了?她和苏砚的孩子……她心中激荡不已,情不自禁地轻轻抚摸自己的小腹,眼里的温柔,如水般溢出来。也不知苏砚知道后,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知道了,都下去。」 苏祉冰凉的声线直达人痛处,一下将阮攸宁从最初的喜悦中拉了回来。 她登时意识到,现在这个时候被诊出有孕,是一件多么糟糕的事!她自己都还自身难保,要如何保护腹中这个孩子? 落在小腹上的手慢慢攥成拳,她心一横。这是她和苏砚的孩子,无论付出多少代价,她都要保住他! 下人们重新拿黑布蒙住大夫的双眼,引他出去,屋里就只剩下阮攸宁和苏祉两人。 气氛好似结了冰,又像是烧着火。 苏祉坐在床边,双手紧捏膝盖,手背绽开条条青筋,人在崩溃和理智之间徘徊。 她才和苏砚成亲半年,竟然就有了孩子?前世她进宫后,自己便专房专宠于她,却什么也没有,凭什么? 一腔妒火直蹿腾到嗓子眼,他强忍着,尽量用最平静的语气同她说话。 「把这个孩子打掉。」 阮攸宁全身一震,本能地紧紧抱住自己肚子,往后退。 苏祉冷眼瞧着,狭长眼尾里显出一线红血丝,忽然狠狠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至自己面前。他每一根睫毛都淬着愤怒,咫尺之间,几乎能戳瞎阮攸宁的眼睛。 「我说,把这个孩子打掉!」 阮攸宁只觉自己的腕骨都快被他捏碎,死咬着牙,挤出两个字:「绝不!」 苏祉五脏六腑陡然间一阵剧痛,无法控制自己面部肌肉微微扭曲,薄唇却勾起了一丝松快的笑,「这可由不得你。」 阮攸宁脸色立马变了,庞大的恐惧顷刻间攫住她咽喉,叫她喘不上来气。重生至今,她第一次向苏祉流露出自己软弱的一面,「不要!求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求求你……」 豆大的泪珠轰然打在苏祉手臂上,他仿佛被烫到一般,松开她的手。阮攸宁忙趁机收回手,抱膝缩到角落,戒备又惶恐地盯住他。 屋内寂静无声,只有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从角落传来,每一声都叫人捏心。 苏祉从前没少见姑娘哭,有些是故意哭给他看,想博取怜悯,有些则是被他弄哭的,但无论是哪种,他都从没放在心上过,心情不好的时候,甚至直接命人把她们拖出去拔舌也是有的。 可这回,他无法视若无睹。她的每一滴泪,都如千斤坠砸在他心头,叫他疼得无法呼吸。 苏祉迟疑着伸出手,笨拙地帮她擦泪,语气更是少有的温柔,「莫要哭了,没了这个孩子,还会有下一个。就当作是和过去道别,从今以后就跟着我,我定会好好待你,我们一块生好多好多孩子,好不好?」 阮攸宁一下瞪圆眼睛,骇异地望着面前这个男人。 苏祉含笑抚摩她略略泛粉的眼皮,动作无比轻柔,仿佛她是个玻璃做的小人,轻轻一碰就碎。 「阿鸾,有些话,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其实从上辈子开始,你就是我苏祉的女人,我也是坐拥这天下的皇帝。这辈子若不是那苏砚不知好歹,将你从我身边强夺了去,还害我失了储君之位,你早就嫁到东宫,做了我的太子妃,也是我未来的皇后!」 阮攸宁毛骨悚然,原来,他竟然和自己一样,有前世的记忆! 苏祉以为她不说话,是吓着了,不禁温柔了眉眼,「不过现在还来得及,这辈子,苏砚是赢不了我的,只要你安心留在我身边,我一定让你做我的皇后,我会像前世那般疼惜你、爱护你……」 他轻轻抬起阮攸宁的下巴,粗粝的指腹反复研磨她花瓣般娇嫩的粉唇,双颧泛起兴奋的红晕,忍不住低头吻去。 啪—— 巴掌打在脸上,脆声响,捎带着案头烛火都跟着晃了一晃。 苏祉侧歪着头,半张脸火辣辣地疼,完全惊呆在原地,「阿鸾?」 阮攸宁漠然冷笑:「留在你身边,做你的皇后,然后呢?再被你毒瞎双眼,关进鸾鸣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苏祉舌头打结,目中柔色尽褪。 「你不必如此惊讶,你记得前世的事,我亦如此。苏祉,你修建鸾鸣宫,再往里塞满奇珍异宝,便是待我好了?你根本就只是在满足自己的私欲,把我当作是你的玩物,供你消遣玩乐罢了!」 良久,苏祉才反应过来,攒了攒眉,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你说什么?你……不喜鸾鸣宫?当真?」 阮攸宁惨然一笑,摇摇头。他立刻什么都明白了,宛如被焦雷直挺挺击中,瞬间没了生气,自言自语似的问:「你竟然不喜欢?怎么可能……」 「你从来就没问过我,我到底想要什么?这便是你所谓的待我好?」 苏祉眸光里夹杂着震惊和狼狈,神色渐渐枯萎下去,一语不发,半晌,他才重新抬眸,盯着阮攸宁,一字一句冷冰冰道:「喜不喜欢,岂容你一人说了算?我本就是真龙天子,上辈子不过是中了苏砚这个小人的奸计,方才折戟沉沙,但这辈子,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休想再赢我!」 忽然又凑近,贴着她的耳根低声警告:「你也休想再离开我!」 说话,他便震袖离去,砰声锁上了门。 打从这天起,阮攸宁终于肯好好吃东西,不光为了自己能见到苏砚,更为了将孩子平安带到人世,与他夫妻二人团聚。 可,她又不敢随便吃。 第63章[04.20] 因那日苏祉离开前撂下的狠话,显然没打算放过她,还有她腹中的孩子。她始终没法对婢女们送来的饭菜和汤药放心。即便她们把嘴皮子磨破,她还是不安。 但她又必须要吃东西!她饿得起,孩子可受不住! 每日送来的饭菜依旧不重样,且颇有迎合孕妇口味之意。 阮攸宁胆战心惊地抓了筷子,强迫自己下咽,吃了几没两口,又全给吐了出来。 没办法,她打心底无法完全信任苏祉,以至于本能地排斥与他有关的所有东西。 除此之外,还有件事,叫她挂在了心上。 来了这么久,她还是不知这里是哪。婢女们得了苏祉的警告,对她缄口不言。可从她们的口音中,阮攸宁依稀能分辨出,自己应当还在蜀地。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苏祉应当是料定苏砚猜不到,他劫持了自己后,竟还敢留在蜀地不出逃。 再结合他说的那句「真龙天子」……阮攸宁脸色蹭的刷白,好像猜到苏祉想干嘛了。 造反。 他失了陛下的信任,已经彻底与太子之位无缘。倘若还想做天下之主,就只能从险中求富贵。 大邺重文轻武,支开兵力与夜秦交战,赢了也必然元气大伤,他趁机起个事,没准还真能得逞。 仿佛暗处哪里起了一阵阴风,阮攸宁结结实实打了个寒噤。得赶紧想办法逃出去,把这消息告诉苏砚!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茶饭不思,加之思虑过重,身子消瘦得比之前还要快。 终于这日,苏祉再次怒气冲冲地出现在密室中,瞠瞪着无力瘫软在床榻上的阮攸宁,目光中隐涌愤怒,但更多的还是懊丧和怜惜。 才几日不见,小姑娘就已经憔悴得跟纸灯笼似的,风吹就破。 密室里终日不见阳光,她本就白皙的皮肤眼下更是透亮得近乎透明。长睫搭拢下来,在毫无血色脸上投下两弯弧影,无需刻意伪装,天生就是最能撩拨男人心弦的可怜模样。 苏祉捏了捏眉心,修长手指在凹陷的眼眶上罩落沉郁黑影,与两圈青黛眼圈重叠。 这几日,他过得亦不好。 每日听婢女来报,说阮攸宁又把饭吐了,他也跟着倒了胃口;说阮攸宁夜里睡不香,他也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明明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急等着他去处理,可无论做什么,他所有心思都随她一块被关在这间密室,画地为牢。 「你究竟还要折磨我到几时?!」苏祉齿缝中歇斯底里地磨出一句。 阮攸宁睫尖颤了一颤,没睁开,偏过头,让枕头将眼泪都吸干,一言不发。 苏祉捏拳,倦怠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当初从北境出逃,四处躲避追兵,他都没这么累过,睨着床榻上的小人,脑海中头一回闪出「报应」二字。 脚步虚软了一阵,他无力地抬抬手。门外进来两个婢女,后头跟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 她刚刚在外头打眼瞧过一遍,就已经被屋里头的装饰震惊住,眼下进来细看,眼睛都大了一圈,目光转到榻上美人,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果然,美人就合该拿这些金银珠玉娇养。 可再看她这一副病西施的模样,她不由心生怜惜,怨怪地白了苏祉两眼。好端端的姑娘,养成这样,也不知道心疼,怎么当夫君的? 她心里正骂得起劲,面前已架起一张方桌,婢女们鱼贯而入,端来菜肴将桌子摆了个满当。 「吃。」苏祉冷声命令。 妇人身子震了一下,虽还疑惑,但因今日就是领了银子来办事的,有令不敢不听,便乖乖照办。 不得不说,有钱人家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她自怀孕起,孕吐得就十分厉害,平时吃东西于她而言,就是个折磨,可今日这桌菜,她不光不觉恶心,还胃口大开,吃三碗饭都不觉撑。 她一行吃,婢女们一行从盘菜肴中拨出一半,重新装好,端去床边。 「这妇人同你一样身怀六甲,她吃着没事,这下你总该放心了吧。」苏祉很想生气,但最后只无奈叹道。 阮攸宁眼睫轻颤,慢慢睁开,转头看了眼桌上正大快朵颐的妇人,目光微亮。婢女将菜夹到她嘴边,她盯了半晌,将信将疑地张嘴抿了一小口,咂摸许久,缓缓撑坐起身,接过筷子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大半盘子见底,苏祉终于松下口气,招了招手。婢女领命,端上来一个药吊子,当着阮攸宁的面,斟满两碗,一碗给了那妇人,一碗则捧到阮攸宁面前。 阮攸宁的心骤然缩紧,摇着头往角落缩,「不要、不要……」 「这是安胎药。」苏祉揉揉额角,见她不信,就先让那妇人喝。 那妇人方才吃油腻了,正好拿这药刮刮油,二话不说就接过来喝下。蹭完饭还能蹭药,还有赏钱拿,傻子才拒绝! 阮攸宁攥紧被头,杏眼直勾勾盯着妇人不放,两炷香后,见那妇人还顶着个大肚腩活蹦乱跳,她这才放心喝药。 虽然还奇怪,苏祉怎会突然良心发现,愿意帮她安苏砚的胎,但为了保住孩子,她没精力去纠缠这些。 接下来的几日,这位妇人便留了下来,没同阮攸宁一块住,只在每日三餐,和每次服药时过来。 阮攸宁不敢放松警惕,每每都要亲自看着那妇人吃完、喝完,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她才肯放心吃。 这样将养下去,身子总算养起来了些,孩子应当是保住了。阮攸宁便开始琢磨怎么逃出去。 第64章[04.20] 因这位新来的孕妇,原先的婢女照应不过来,苏祉特别开恩,采买了几位新人,让阮攸宁自己挑。 阮攸宁兴致寥寥,让她们随便开口说点什么。果然,全都是蜀音,只有一个不是,细细再听,还有点耳熟。 阮攸宁茫然抬眸,正好同那姑娘对上一眼,身形一下定住。 竟然是茱萸!俞婉莹身边的婢女,茱萸! 茱萸显然也认出来她,强压着激动的心情,垂下眼眸,按早已打好的腹稿,自报家门。 阮攸宁抓着玫瑰椅把手,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顾及屋里还有苏祉的眼线,她等所有人都介绍完,还假装犹豫了下,才点了茱萸:「就她吧。」 茱萸挤出两滴泪,上前磕头谢恩,一劲儿朝阮攸宁吐苦水,哭得几乎断气,扑倒在她腿上。 阮攸宁摁了摁眼角,拉着她的胳膊让她起来说话,两人的手在袖子底下交握了片刻,很快就松开。 训完话,阮攸宁就以身子乏累为由,提前上床休息。等屋里人都出去后,她捏碎茱萸给她的腊丸,颤着手展开里头皱皱巴巴的一封信。 打眼先看一下落款,竟是梁珩。 梁珩在信中说道,陛下一得到苏祉从北境出逃的消息,便料到他会去蜀地寻他夫妻二人麻烦。在谢皇后的大力保举下,陛下破格让他秘密带领锦衣卫入蜀救人,务必将苏祉押解回京,听候圣裁。 俞婉莹听说后,担心阮攸宁的安危,执意要跟过来,梁珩苦劝无果,只得点头应允。茱萸便是跟着她,一块过来的。 阮攸宁现下所在的地方,乃西南节度使长子曹飞翮的私宅。 梁珩此趟入蜀,明察暗访她的下落时,意外得知,曾经帮他写过举荐信的老节度使如今重病在床,其子曹飞翮趁机把持兵权,颇有「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意。而与他一块谋事的,正是苏祉。 二人暗中招兵买马,于这座私宅内锻造兵器,司马昭之心,谁人不知? 苏砚在云南立下大功,阮老将军亦出了不少力,眼下云南局势刚稳,实在不好再大动干戈。 梁珩让阮攸宁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激怒苏祉,招来横祸,有任何事都可让茱萸传达,她只管安心照顾好自己,外头的事情都交给他。他定会将她平安救出,与苏砚团聚。 阮攸宁指尖在「苏砚」二字上来回抚摩,憔悴杏眸渐渐点上柔光,仿佛能看到他红缨银甲,立马横刀的英姿,缓缓吐出一口长气,低低念叨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继而又低下头,轻抚自己尚还平坦的小腹,柔声道:「你爹爹把坏人都赶跑,立下大功了。阿娘不求你以后有多厉害,只要像你爹爹一样,做个正直坦荡的人就好,知道吗?」 为保万全,阮攸宁读罢书信,就起身去往烛台边,将信举到火苗上。火舌雀跃,纸张边角很快就翘起褐色,化作灰烬簌簌落下。 这封信于阮攸宁而言,比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梁珩的为人她信得过,有他在外头帮忙,她只需护好自己和腹中的孩子,耐心等待他实行计划便可。 此时,曹家这间私宅的另一处,苏祉议完事,从堂屋里走出,脚尖本能地就往密室转,瞧见庭院青石地上漾着一层柔和水光,不由愣住,抬眸一瞧才知是月光。 夜已深,流萤随风聚散。苏祉下意识伸手去抓,却只扑了个空。 「哟哟哟,殿下,这夜里头凉,您怎的一个人站在这?」 曹飞翮从屋里急匆匆出来,满眼谄媚,扭头就唤人,「快去,把大小姐叫来,让她给殿下送件氅衣过来。」 曹飞翮口中的大小姐,就是他的女儿曹锦绣,也是老节度使的长孙女。大半夜的,让一个大家闺秀出来给一个外男送衣衫,定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苏祉心里很清楚,曹飞翮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二人此时共谋江山,事成之后,自己便是大邺未来的皇帝。曹飞翮就是想趁自己眼下还落魄,无人问津的时候,提前将女儿塞过来,将来好捞个皇后的位子,如此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当上国丈,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只可惜,他的皇后,注定只有一人。 「爹爹急着找女儿来,所谓何事?」 长廊拐角处转过来一抹婀娜倩影,色若春晓,身姿窈窕,顾盼间仿似有星辉闪耀,显然是精心打扮过一番。 见女儿如此上道,曹飞翮欣慰又得意地吹哼了下胡子,佯怒道:「怎的才来?殿下都在这等你大半天了,还不快去伺候殿下把衣裳穿好,再给他赔礼道歉?」 曹锦绣诺诺应是,因知晓苏祉的身份,不敢跟平日一样趾高气昂,只抱着氅衣,微微垂首走去。眼梢不受控地瞟去一眼,只隐约瞧见半副侧脸,便立马羞红了脸颊,心跳突突,再不敢乱看。 「殿下,让臣女伺候您穿衣吧。」 她停在苏祉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声音含羞带怯,素手捏着氅衣领子,抬到一半,苏祉忽然拔腿走了,头也不回,半点迟疑也没,只剩她一人戳在院子正中,举着衣裳吹冷风。 曹锦绣虽不是帝京中人,但到底还是蜀中有名的贵女,自小娇生惯养,及笄后,追求者更是快把家里门槛踏破,家里内外睡不捧着她巴着她,哪里受过这等委屈? 她一咬唇瓣,将氅衣愤愤摔在地上,转头就跑到曹飞翮面前撒娇喊屈。 「爹爹!他、他他怎么能这样!」 曹飞翮蹙眉咋舌,「锦绣,不得对殿下无礼。」 曹锦绣一嘟嘴,他立刻柔缓了态度,「你也莫要难过,殿下今日许是乏累了,急着回去歇息,并不是不愿搭理你。殿下登基后,少不得要为朝政怠慢你,你既要做皇后,难道连这点苦也吃不得?」 曹锦绣没再多言,只撅着嘴生闷气。 曹飞翮心疼得紧。道理虽是这么个道理,但天底下有哪个当爹的,忍心看自己亲闺女受委屈?遂转身向方延林请教。 「论祖籍,方兄从前也是我们蜀中人士,这回肯帮在下与殿下牵线搭桥,在下铭感五内,待日后飞黄腾达,定要好好报答方兄你的知遇之恩。」 方延林连连摆手,笑容和煦,「不敢当不敢,小的不过是个去了势的人,哪里敢跟大人您称兄道弟,惦记您报恩?您肯记得小的的名字,就已经是小的祖坟上冒青烟啦!」 二人寒暄了一阵,曹飞翮才切入正题:「听闻方兄打小就侍奉在殿下身边,那殿下喜欢什么性子的姑娘,方兄一定清楚,可否告知一二?」 第65章[04.20] 「若能助小女日后顺利登上后位,那方兄就是我们曹家的第一大恩人!在下定会好好谢谢方兄!」说着,他转身让曹锦绣过来见礼。 曹锦绣虽看不起这些阉人,但还是很识时务地福了个安。 方延林忙虚扶她起来,直说自己受之有愧,转目眺望密室方向,发出声绵长的叹息:「其实不用我说,曹大人应当也瞧出来了,咱们这位殿下的心头好,是个什么模样。唉,不瞒您说,殿下就是为了她,才丢了东宫之位,沦落至斯的。」 说着说着,他语气陡转直下,「说起来,殿下也是个痴情的人。都到这步田地了,还不愿放手,哪天叫人卖了,兴许还要倒替人家数钱!」 他恨恨甩了下袖子,惋惜中带着点憎恨。 曹飞翮立刻明白过来,频频点头,「都说帝王家无情,却不想殿下还是个痴情的,只可惜这份情没用对地方。」 顿了一顿,他拍拍曹锦绣的肩,「不过还请方兄放心,我曹家女儿同外头那些愚昧村妇不同,是个知书达理的,不仅不会坑害殿下,还会助殿下整顿好后宫,叫他无后顾之忧。」 方延林扬了扬眉,觑着曹锦绣,赞赏地点头,「令嫒端庄大方,那些山野村妇如何比得了?将来必能成为殿下的贤内助,母仪天下。」 曹锦绣眼中闪着得意,不自觉挺了挺胸脯,忽又听方延林叹道:「只可惜,那女子手段实在了得,一味魅惑君心,只怕长此以往下去,殿下连小的说的话,也不听了。」 曹锦绣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使命感,上前一步,得意洋洋笑道:「方公公请放心,不过是个山野村妇,锦绣有的是法子治她。」 方延林双眼一亮,连声道谢。曹氏父女都叫他夸得头晕目眩,找不着北,却没人发现,他嘴角意味深长的笑。 新来的一拨婢女,阮攸宁挑拣好后,苏祉又从百忙中抽出空来,亲自相看。 他此前只见过阮攸宁身边的滴翠,并不识得茱萸,反复确认出身并无猫腻后,便放她回到去密室,伺候阮攸宁。 茱萸机灵,有她陪在身边解闷,阮攸宁终于捡回了笑口,不至于成天哭丧着脸,没得把自己给憋闷死。 苏祉正巧过来,没舍得进去打搅,只远远躲在门口看,能瞧见一个欢喜的背影,他这一日的好心情便都有了着落。 有时偏生不凑巧,叫她给发现了,所有欢笑便会瞬间凝结在嘴角。大约是顾及腹中孩子,她不敢公然表达自己的不满,总是下意识地捂住小腹,半侧过身去,唇角抿成一线,两只鹿眼紧张兮兮地望过来。 果然还是不肯,对他笑吗? 苏祉艰难地牵了下嘴角,转身离去。逼仄的甬道上,羊角灯照亮脚下窄窄的一片,在地上投出一道孤瘦身影。 日子忽忽而过,茱萸收到了梁珩发来的密信,说今夜酉时,会有一批铁矿石偷偷运往曹家私宅,他们已将货物拦下,预备今夜便动身潜入宅邸,与外头的人里应外合,将这里一锅端了。 他让阮攸宁早做准备,跟着茱萸趁乱逃出密室,届时会有一队锦衣卫在外头接应,无论院子里发生什么,她们只管往外逃就是。 这一日,过得格外漫长。 越临近约定的时辰,阮攸宁的心就悬得越高,伸手往脖子上一摸,手心跟着直突突。 终于,密室门开了,她欢喜地从榻上站起,以为是茱萸望好风,回来接她了。却不想,来的竟是曹锦绣。 曹锦绣进门后,就直接越过阮攸宁,直接坐在了她刚才坐的软榻上,一点不跟她客气。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遍,眉心微微一皱,不屑地哼哼道:「长得果真有几分姿色,怪道能把殿下迷成那样,连东宫之位都不要了。」 纤纤素手,小指轻翘,笃笃在茶壶旁边敲着,擎等着阮攸宁给她端茶倒水。可刚修好的纤甲都快嗑烂,也不见阮攸宁有挪步的意思。 阮攸宁对这位曹家大小姐的娇名有所耳闻,知她来者不善,眼瞧自己马上就能离开,实在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再横生枝节,只礼貌性地淡淡颔首问了个安,就继续转头眺望门外,想着她遭冷遇后会识相地离开 曹锦绣却误会她是在故意下自己脸子,肚子里那股子骄横立马就翻涌上来,一拍桌子呵斥道:「大胆,你一个山野村妇,见了本姑娘,就是这么个态度?没规没矩的东西,你以为殿下看不透你,就当真没人能看透你了吗?」 阮攸宁平平扫去一眼,又平平调转开视线,什么也没说,就把曹锦绣彻底点着了。 「你仗着肚子里的野种,就妄图攀龙附凤?做你的春秋大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肚里怀着的,根本就不是殿下的孩子!」曹锦绣得意地扬起下巴,嘴角噙着笑,指头笃笃在桌上敲得更快、更欢。 阮攸宁拱了下眉,终于肯偏过头,正眼看她一眼。目光干净坦荡,隐隐还夹杂着一丝居上位者睥睨底下蝼蚁的怜悯。 适才,她隐约听到外头传来几声刀剑碰撞的尖锐声,估摸着是梁珩已经开始行动,她得赶紧把这个被情爱冲昏头脑的娇娇女打发走,否则再拖下去,只怕她还没逃掉,苏祉就先发觉不对,过来逮人了。 「是,我承认,我腹中这个孩子,的确不是殿下的。我心里头藏着的那个人,也始终不是他。」阮攸宁怜惜地抚摩自己的小腹,长颈扬起漂亮的弧线,悠然一笑。 曹锦绣眉梢蹦了蹦,愣了好一会儿,脱口而出道:「你无耻!」 阮攸宁淡然一哂,目光如数九雪色,冷冷投映在她身上,「殿下的确是挺无耻的,明知道我心有所属,却还不肯放手,把我硬抢了过来,害我如今怀着孩子又没个着落,只能委身于他,将孩子说成是他的。」 曹锦绣拍案而起,怒道:「你强词夺理,曲解我的意思!我是说你无耻,可不是说殿下无耻!你攀权富贵,诓骗殿下,你可知是什么罪名?是欺君的大罪,你就不怕我把这些话都去跟殿下说么?」 阮攸宁扬眉,苏祉现在还什么都不是呢,她就敢说是欺君之罪了? 外头的打斗声更加清晰,她胸口打了个突,侧眸见曹锦绣没反应,卸下一小口气,捏了捏手心,若无其事地抬手,扶好鬓上的发钗,温柔笑道:「随便你。」 曹锦绣瞪圆双眼,「你别以为我不敢?!」 阮攸宁全然不在意,「你若是敢,现在就去。」 曹锦绣总觉受了挑衅,恨恨跺两下地,「我这就去了!」 阮攸宁点了下头,「你倒是去啊。」 曹锦绣咬牙,深吸一口气,「你以为我真的怕你?笑话!本姑娘是谁,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我怕的?」 她一面咧咧,一面提裙往外疾走。 阮攸宁目送她离去,心里缓缓吁出一口气,正待转身去榻上坐一会儿,继续等茱萸的消息,却听门外一阵异响,抬眸看去。 那曹家大姑娘竟然自己折回来了,阮攸宁胸中提起一缕气,面露不耐,正打算用更激烈的言辞激走她,却不料她后头又转过来一人。 第66章[04.25] 「殿下,刚刚这贱蹄子就是这么侮辱您的,您可千万不能再为女色所蒙蔽,平白耽误了您的大好前途……」 苏祉五官线条紧绷,两道目光笔直投在阮攸宁身上,整个人好似玉石雕琢成,瞧不见半点情绪波动。足下马靴的缎面上,还有几处焦痕,衣袍甩出劲风,隐约可闻血色。 阮攸宁心里咯噔,完了,他全都知道了,好不容易捱到现在,就差一步,怎就还是叫他拿住,功亏一篑呢! 毕竟是前世同床共枕的人,苏祉的脾气她最清楚。他脸上越是表现得平静,内心的愤怒就越是汹涌。 屋里气氛,瞬息间便凝结成了冰,凛凛还流蹿着飞刀。 曹锦绣常年被娇养在深闺,却是没这个眼力的,不仅瞧不出苏祉身上的异样,还把阮攸宁此刻因不甘而垂下眼睫的模样,当作是她心虚的表现。 她愈发得意,自觉是真真拿捏住了阮攸宁的把柄,立下大功,便一把抱住苏祉的手臂,拿下巴指向阮攸宁,「殿下,她刚刚亲口承认,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您的,是她和其他野男人媾合生下的,您身份尊贵,可千万不能戴这绿头巾!」 不知是什么字眼刺激到了苏祉,他蹭的转过头,目光如钉子般直直凿来,不带丝毫温度。 曹锦绣身上一阵起毛,怯生生松开他的手,「殿、殿下……您怎的这般看我?」倏尔垂下脑袋,双颊飞霞,「怪不好意思的。」 她心里还在嘀咕,颈上突然绕来一只大手,紧紧锁住她咽喉,「殿下?」 苏祉恍若未闻,逆光下,面上神色莫辨。修长五指慢慢收紧,好像只是在捏一只蚂蚁,毫无半点犹豫。 曹锦绣惊骇地睁大眼睛,疼得说不出话,一边试图抓住苏祉的手,一边艰难地出声乞求,实在想不通,自己明明是在帮他,究竟做错了什么,竟叫他狠心下此毒手? 她脑袋嗡嗡,呼吸越来越困难,意识彻底迷失的前一刻,听见有人在她耳边冷笑。 「她本来就是我的,谁说我戴了绿头巾?」 咔嚓,骨头崩裂声响起,攥在他腕上的手,如折翼蝴蝶般,轰然坠落。 阮攸宁闭上眼,偏头不忍心看。面颊边袭来一股劲风,她眼睫颤了颤,同一时刻,手腕被人抓住,整个人都被顺势拉扯了过去。 「你私自勾结梁珩,毁我兵马军需,今晚林林总总发生这么多事,阿鸾,可要好好给我个交代?」苏祉似笑非笑地问道。 阮攸宁不搭理,只扭动手腕要挣脱。 苏祉冷笑,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我明知你心有所属,还强迫你委身于我,的确是无耻至极。」 阮攸宁心肝一颤,忘了挣扎。刚刚的话,他全听到了? 苏祉眯了眯眼,笑意更浓,「阿鸾你是知道的,我活了两辈子,就从来没想过要当君子,就更不介意再无耻一些。你这么做,不就想从我身边离开,好回去苏砚那么?恐怕你还不知道,估计那梁珩也没告诉你,那就由我来说好了。」 「你的苏砚,他今晚也来了,就在外头浴血奋战呢。」 阮攸宁蹭的抬眸,惊愕地看着他。 苏祉抬手欲抚摩她脸颊,被她偏头躲开,目光陡然结冰,「你在这等着他来救你,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就在刚刚,我趁他分心,一剑要了他的命!」 恍若一个晴天霹雳,一下将阮攸宁震成泥塑木雕,「不!不可能!你、你你骗我!」 苏祉摇头,无奈笑道:「他对你啊,也算是用情至深,临死前,竟还在唤‘阿鸾、阿鸾……’」 见她还是不信,他又不紧不慢地抬起手,抖了下衣袖,「喏,这上头的血迹,就是他的。」 阮攸宁脑袋「嗡」了一声,踉跄要倒。苏祉顺手扶住,却被她一把推开。 「我、我亲自过去看看。」 她囔囔自语,跌跌撞撞往外走,一丝风从甬道穿过,吹落眼泪如珠。苏祉的话,她自然是一个字也不会相信,但却控制不住去担心,万一呢,万一苏砚他真的来了,还受了重伤,该怎么办? 苏祉神色僵硬,两道目光阴恻恻地投过来,意味深长,慢慢地,抿紧的唇角露出一丝冷笑,大步上前,抓了她的手,强拽着她出了密室,穿过一扇垂花门,往后院疾奔而去。 那里有一条可以离开这座宅邸的密道,是他命人偷挖出来的,除了他,无人知晓。 眼下曹飞翮尚还带着他的人,跟梁珩手底下的锦衣卫厮杀,有他在后头挡着,自己刚好能借此机会逃脱。 皇图霸业毁于一夕,虽说有些可惜,但只要他还活着,他的阿鸾还在身边,就终归有东山再起的那日。 他可以等,只要这些都是值得的! 还剩最后一处假山,绕过它,便是密道入口,从此山高水阔,谁也别想抓住他。 也就在这时,一道寒光擦过假山石壁,擦出点点火星,朝他飞来。苏祉眼疾手快地躲了开,那柄飞刀便直挺挺插入他身后的大树上,「登登」震身响。 身后垂花门外,火光大耀,紧接着就是一阵疾速的脚步声。苏祉身影蓦然一定,正待回头,假山后头又响起一阵砰砰之声,密道的门被人强行劈开了。 月光自苍穹倾泻而下,阮攸宁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悠悠走来。连日奔波的倦色犹在,身板却笔直,如松如柏,傲然站在漫天银辉下,风雨不侵,温柔地凝望她,一如过去的无数个日月,从未改变。 那一刹那,阮攸宁不由地心脏狂跳,眼眶酸胀,泪水几乎夺眶而出,连日来伪装出的所有坚强都溃不成军,千言万语哽在喉中,只化作一声呼唤:「六郎……」 「六郎!」 阮攸宁灰败的双目陡然亮起,奋不顾身地甩开苏祉的手,往苏砚奔去。可才跑了没两步,人就又被苏祉给拽回来了怀抱。阮攸宁鱼似的扭动挣扎,却被苏祉束手锁喉,再动弹不得。 苏砚心头骤然一紧,拔腿就要上前。 谢浮生赶紧伸手拦下他,拿眼神示意苏祉在腰间暗藏了匕首,若是他们轻举妄动,只怕阮攸宁会有生命危险。 苏砚眉宇间奔涌着怒气,死死盯着苏祉的脸,良久才艰难地倒退回去,掌心被指甲掐得几乎出血。 第67章[04.25] 「呵,六弟,别来无恙啊!」 苏祉嘴角牵起一丝阴鸷笑意,青白色的月光如同一层尚未凝固的白银,在他苍白俊秀的面庞上涓涓流淌,显出一种诡异扭曲的况味来。 苏砚目光沉沉,摆了摆手。垂花门后的锦衣卫纷纷后退三尺,手中火杖通明,窜成一条火龙,将小院团团包围。 梁珩还在台阶上踟蹰,谢浮生径直过去同他耳语了两句,他最后往里张望了一眼,方才咬牙退下,与谢浮生一道把手大门左右两边,时刻警惕里头的动静。 弦月卧进薄云间,只从缝隙里漏出一线光,横亘在兄弟二人之间。万籁俱寂,他们就如此相对而立,肃杀气氛弥漫,如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苏砚率先开口打破沉默:「苏祉,你若还是个男人,就马上放了她!你我之间的恩怨,何必将她牵扯进来?」 苏祉扬起头颅,与他对望,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先是低声喈喈,越笑越大声,直到最后变成纵声狂笑,「苏砚,你当真以为,我是因为你,才会去迁怒她的吗?」 他松开掐在阮攸宁脖子上的手,抬起一指,指背顺着她白嫩细腻的脸颊轻轻滑落,停在下巴处,轻佻地一勾。 被他抚过的肌肤一颗一颗地冒起鸡皮疙瘩,阮攸宁腹中一阵翻江倒海,用力扭过头,甩下一滴泪,落在苏祉手背上。 苏祉心底像是被什么蓦地狠狠拧了一把,抽疼不已,咬牙不去看她,冷冷对苏砚道:「除了你和父皇,我此生最恨的,就是他们阮家人了。若不是当年,他阮光霁在父皇面前多嘴,提什么武皇帝‘留子去母’之事,我母妃,何至于含冤而亡?!」 阮攸宁脑袋「嗡」了一声,蹭的转过头,瞪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爹?」 苏祉鄙夷地睨了她一眼,她立刻坚决摇头,「不可能!我爹爹一向行得端,走得正,最不屑在别人背后暗嚼舌根,平时连得罪过他的人,他都没背地里打击报复过,怎会去陛下面前说这个?你休要污蔑他!」 「哼,阿鸾你还真是信任你的父亲?」苏祉不屑地挑高嘴角,掐住她下颌,板正她的脸,一字一顿道:「那我就告诉你,我刚刚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你引以为傲的爹爹,其实就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小人!你们不过都被他的外表蒙蔽了,才会听他摆布。只有我最清楚,你父亲,还有你们阮家,究竟都是些什么样的货色!」 「你胡说你胡说!你再敢侮辱我爹爹,信不信我现在就拔了你舌头!」阮攸宁眉间横怒,愈发激烈挣扎,趁他拇指滑倒唇边的功夫,一口咬了上去,很快便尝到了血腥味。 苏祉吃痛,松了她的脸颊,却更加用力地勒紧她小腹。那里还藏着个未出世的小生命,阮攸宁心中虽有恨,但也不敢拿她和苏砚的孩子做赌注,心不甘情不愿地消停下来。 二人缠闹的当口,面前的地面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砰」。 他们齐齐转目看去,就着月光,依稀能看出,被扔到地上鼻青脸肿的这个,是个人。再仔细分辨,竟就那在苏祉身边忠心不二的方延林! 「阿姐,你没事吧?」阮羽修一脚踩住方延林的肩,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捏紧拳,把想上去救人的心,硬生生压了回去。 「阿弟!」阮攸宁双目盈泪,一劲儿摇头道没事。虽还未完全脱离险境,但被囚禁太久,终于见到至亲至爱,心也安定许多。 阮羽修不敢放松,半侧过身朝苏砚道歉,余光还在留意苏祉的一举一动,「姐夫,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才会带着这每根的东西,提前从密道里出来的。没听你的话就擅自主张,对不住……」 苏砚颔首,「无妨,本也到时候了。」说完,他上前一步,指着地上半死不活的人,问苏祉:「这人是谁,应当不用我多做介绍了吧?」 方延林怯怯打了个寒颤,身子蜷得更紧。 苏祉扫了眼脚下,凝眉反问:「你什么意思?」 苏砚淡淡笑道:「没什么意思,只是在为兄长感觉惋惜。这个内侍自小就陪在你身边,除却身份之别,可以称得上是你的知心人,可你却对他知之甚少,甚至就连他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 他眸光泛起森森寒光,声音沁凉,「我说的可对?方延林……哦不对,应该叫你林延芳。」 仿佛一颗石子,「扑通」落入深潭,在寂静的夜色中荡开层层涟漪。 方延林浑身一震,双手抱紧头颅,后背一点点,用力蜷缩成古怪弧度,始终不肯露面。 苏祉眼中涌起一丝疑惑,阮攸宁亦是茫然不解。 林延芳,又是谁?和这事有关系么? 苏砚朝旁递了个眼色,阮羽修会意,从怀中掏出一叠泛黄的卷宗,垂手在方延林耳边抖了一抖。陈年的霉腐味随风飘来,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皱了皱鼻子。 「我父亲当年奉圣命南巡,途经蜀郡,恰好遇见一对沈姓老夫妻在为他们即将出嫁、却莫名投缳而死的女儿喊冤,要状告他们的准女婿林家大郎谋杀。当时府衙见那沈家姑娘留有遗书,便草草以自杀结案。」 「父亲他为人刚正,听完他们的哭诉,觉此案尚有诸多疑点,有待进一步查证,便亲自着手调查,结果还真查出来,是林家准女婿投|毒|杀人,伪装成自杀,继而又与地方官勾结,为自己脱罪。父亲当堂就判了他死刑,还将一应涉案官员写入奏疏,上报朝廷,革了他们的职,为沈家伸冤。」 「我想这些事情,太子殿下应当有所耳闻吧?」阮羽修抬抬下巴。 苏祉冷眸看了他眼,没说话。 阮羽修哼了声,「这个故事的确是到这就结束了,可又牵连出了另一桩事。若不是王爷对殿下身边的人多留了个心眼,也不会想起让我去寻父亲的旧友,翻阅当年的卷宗,也就更加不会知道,这个林家大郎,竟然还有个弟弟!」 阮攸宁呼吸一窒,双眼蹭的亮起光,忽然茅塞顿开,过去从这个内侍身上感觉到的怪异心绪,都渐渐趋于明朗。 阮羽修继续说道:「林家两兄弟,自幼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寡母孤苦无依,为养活他们兄弟俩,白日背着幼子,出门帮人浣洗衣裳,晚上又整宿整宿地熬夜织布换钱,供长子读书,才三十的年纪,就已熬白了两鬓。」 「但好在长子伶俐,初次参加科考就中了个秀才,入了间私塾教书,能赚钱贴补家,加之其八面玲珑的性子,很快就在当地乡绅官员之中打通人脉,生活蒸蒸日上,不久便有人来做媒,同沈家结了亲。」 「眼看就要苦尽甘来,却因为夫妻俩婚前的一次小小的拌嘴,儿媳妇死于非命,长子也因此伏法于菜市口。一夜间,所有喜事全部转为丧事,寡母承受不住打击,在长子问斩的当天,用裁布的剪刀自尽于家中……」 说到这,阮羽修有些哽咽,垂眸往地上看了一眼。 一直在装死的某人,身体在细细发抖,发出几声急促的呻吟,借着些许月光,可以清楚地看见他额角和手背上绽开的道道青筋。 阮羽修几次张嘴,都没能再说下去。 苏砚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尽量用最平和的语气替他说完:「长兄和母亲接连离世,只剩才刚满十岁的小儿子。接连受了这么多的打击,他亦昏迷了几天,好心的邻居将他送去医馆救治,命是捡回来了,却终日恍惚,某一天突然走失。」 「恰好那时夜秦骚扰南境一带,造成许多流民被迫北迁,这个小儿子也成了其中一员,误打误撞来到帝京,又几经周折叫人卖入皇宫,改了姓名,做了内侍。」 阮攸宁倒吸一口冷气,呆若木鸡。 第68章[04.25] 苏砚停顿了一下,抬眸睨向苏祉,「能入皇宫,虽说伤了身子,但至少也保住了性命,从此衣食无忧。温饱思淫|欲,随着那小儿一天天长大,得知当年家破人亡的真相,便一门心思只想报仇。但他知晓自己势单力薄,斗不过卫国公府,就开始琢磨怎么利用身边的人,去帮自己报仇。而皇兄你,就成了他最好的人选。」 「听闻皇兄时常被梦魇困扰,他刻意效仿早已亡故的贤妃,身上熏了与她相近的香气,方才能近你身,得你重用。所谓卫国公向父皇谏言,效仿武皇帝‘留子去母’一事,整个东宫里头,是不是只有这个内侍,跟你说过,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人说起过此事?」 苏祉刷的变了脸色,原本如标枪般戳在那,此时却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阮攸宁趁机狠狠踩了他一脚,他没留神,松了手,阮攸宁便顺势逃出他的桎梏,一下扑进苏砚怀中,有种倦鸟归巢的安然。 她从前曾设想过无数理由,为何这个内侍会这般痛恨阮家,却从未想过,最后的真相竟是如此鲜血淋淋,她知道后非但没有半分畅快感,心里还堵得慌,气都有些喘不匀,拼命往苏砚怀里拱,身子不受控地发抖。 心头肉重新回到自己身边,苏砚悬着的心松落下一半,感觉到怀里的小家伙的不安,便贴在她耳边低声安慰:「莫怕,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 阮攸宁呜咽了一声,嗯嗯点头。 苏祉缓过神来,一把揪起地上心如死灰的方延林,瞪着他,目眦尽裂,「说!当真是你在骗我?!」 方延林双目充血,唇瓣龟裂,殷红透过皮肉丝丝往外淌流,薄云遮掩下,唇角笑意渗满不可言说的诡异。 「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他们阮家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死有余辜。若不是他阮光霁多管闲事,我大哥怎么会死?那桩杀妻案明明都已经结案了,姓阮的作何非要横插一脚,将我家弄得家破人亡才甘心!」 方延林豁然抽出苏祉腰间的匕首,从地上暴跳而起。 苏祉虽努力闪躲,但还是因距离过近,伤了右手手腕,伤口极深,隐约可窥见白骨,手筋已然被挑断,人半跪在地哀哀低吼。 苏砚立马反身,将阮攸宁护在身后。阮羽修眼疾手快地拔出佩剑,与他周旋,「你的老母亲固然可怜,可那枉死的沈姑娘难道就不无辜么?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兄长犯了国法,被判斩刑,难道还有错了么?」 「有!」方延林几近癫狂,喉中嗬嗬作响,「十几年啦!十几年啦!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天回家时的情景。太阳刚好落山,满屋子都被照得通红通红的,我娘……她就躺在血泊中,那血都流到我脚边,把她刚给我缝的新鞋都染红了。我弯腰一摸,呵,那血竟然还是热的,可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冰冷僵硬了!」 「都是你们这些姓阮的!你们才是杀人凶手!才该被判斩刑!」 他嚎叫着挥刀奔来,苏砚将阮攸宁推到身后,真要拔剑相拦,他已被谢浮生从后刺中,浑身震了一大震,匕首咣当落地,人也跟着轰然倒下。双目却还瞪着,死也不肯闭上。 苏砚松了口气,将剑收回鞘中,举步朝苏祉走去。 苏祉双手血流不止,强撑着扬起头颅,牙咬冷哼道:「怎的?想来同情我?我告诉你,不需要!即便我从此残废了,也断不会向你,还有父皇低头!纵然我母妃的死与阮家无关,你们两个可逃不开关系。要么你现在就杀了我,要么就等着以后我东山再起,亲自取你性命,为我母妃报仇!」 他面目狰狞,放声大笑,狷狂、不可一世。笑声随风飘荡,很快便蔓延整座小院。 苏砚冷眼睨着他,无悲亦无喜,神色极尽怜悯。 苏祉可以忍受伤痛、忍受谩骂,唯独忍受不了旁人对他的可怜,哪怕只有一星半点也不行。 他沉下双眉,周身布满戾气,「你作何这般看我?我还没沦落到需要你来同情的地步!」 「皇兄当真以为,贤妃娘娘的死,是我一手促成的?」 苏祉心头一大跳,「你、你又想耍什么花招?」 苏砚叹了口气,正要开口,垂花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众人齐齐转头看去。 梁珩已躬身让出道路,一列火把光照下,一人从软轿里走下,青衣布鞋,后背略微佝偻,气势却如万钧雷霆。 「老六你退下,这事……还是由朕来说吧。」 承熙帝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正手忙脚乱要跪下行礼,他只摆了摆手,一步步径直向苏祉走去,魏如海担心会有危险,想跟上去,也被他以目光逼退。 苏砚也打消陪他同去的念头,退回阮攸宁身边,握住她的手。 凉意从指尖传来,阮攸宁心底微讶,抬眸见苏砚唇角紧抿,仿佛在隐忍一件令他极其痛苦的事。直觉告诉她,陛下将要说的事,也许就和苏砚从前的心结有关。 她忙伸手抱住他腰身,仰面凝望,「六郎莫怕,我在这呢。」 苏砚愣了片刻,笑着摸摸她的头,「我没事,放心吧。」 寒鸦别枝,满树枯叶随之沙沙作响,满院皆静。 时隔数月,再次见到自己父亲,苏祉心中没有半点久别重逢的激动,反而像嘴里吞了只苍蝇般,直犯恶心。看也懒得看一眼,转头漠然抵抗。 承熙帝早料到会是如此,也不在意,低头看着他,良久,缓缓开口:「朕的情况,与卫国公一家不同,他们是被那个不怀好意的内侍冤枉,而朕……则的确对你母妃说了‘留子去母’。」 苏祉身形一晃,「咯咯」磨牙声从嘴里传出,静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承熙帝闭了闭眼,仰面凝望夜空,陷入回忆,「你六弟当年害病,迁离帝京的事,你还记得吧。」 苏祉沉默不语,承熙帝自顾自说下去,「打小你就与你母亲亲近,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想必这事,她也只告诉你,你六弟得了疫症,她衣不解带地照顾,可还是拗不过朕这个做父亲的,非要把他送走,是吧?」 「那朕今日就告诉你,你的母妃,并非如你所知道的那般温柔善良,你六弟的病,就是她一手陷害的!」 苏祉猛地抬起头,头顶好似落了个焦雷,怔在原地,半晌,才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不可能!你这是污蔑!」 怎么会呢?他的母妃,皇宫内外,谁人不知她的贤名,多少人至今都还念着她的好,她怎么会去害别人? 承熙帝吐出胸中一口气,慢慢道:「你不信,朕当年也不信,所以当老六跟朕控诉此事时,朕才会一气之下,将他赶出去。」 「可没两天,朕就查出她的贴身婢女,偷偷摸摸把一件老六穿过的旧衣烧毁。朕顺藤摸瓜,这才揪出最后真相,竟然真是你那贤良淑德的母妃,为了保你坐上太子之位,一直命人收集得疫症而死之人的衣裳,刮下疮|毒制成粉末,混入你六弟的衣裳器具,陷他于不利……」 阮攸宁心头被猛地扯了下,眼眶泛湿,虽极力克制,身子却还是忍不住打颤。 该是多狠心的人,才舍得对一个孩子下如此狠手?而这样的人,却还一直被人称赞至今? 第69章[04.25] 苏砚默默拥着她,轻拍后背,安慰她,更是在安慰自己。 苏祉没能从莫大的震惊中缓过来,脑海里天崩地裂,怒急攻心,嘶嚎着朝承熙帝扑去,被阮羽修牢牢钳制住,只能大骂泄愤:「你杀我母妃在先,当着我的面诋毁她在后,你根本不配做她的夫君,不配做我的父亲!」 看着自己悉心栽培的儿子,如今口中只有怨恨,承熙帝心如刀绞,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声音从肺腑深处吼出。 「糊涂东西!若朕当真不肯容你,这些年,又怎会力排众议,无论你干了多出格的事,都要保你的太子之位?!」 「对老六,朕这个父亲的确当得很失职。但对你,朕可指天说一句,绝无半点亏待!知道你没了生母,心里的坎过不去,便想尽办法补偿,哪怕你要天上的月亮,朕也能给你摘下来。可你呢!自甘堕落,宁可相信身边一个小人,也不肯听朕一句劝。你这个儿子,这个太子,当得就很称职吗!」 苏祉结结实实挨了这一巴掌,脸颊整个偏了过去,皮肉很快肿胀起来,青白月光下,显得格外凄惨。垂眸瞧见指间的玉扳指,丹凤纹栩栩如生,此刻却模糊得有些不真实。 承熙帝打完,整个人便弯下腰大喘气,见他这副狼狈模样,眼泪由不得夺眶而出。 父子二人的影子投映在地上,相互依偎,心却远隔山海。 千支火杖照得小院灿烂无比,在此刻的寂静中,随风摇曳出万千乱影,如鬼魅行于人间。 魏如海转过身,抹了把眼角,欲上前去劝说,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口哨响,随即便是铠甲兵器铮铮碰撞声,直冲云霄。 小将连滚带爬地跑过来,「报!宅院被一群夜秦铁骑包围,马上就要攻进来了!」 话音未落,一支淬了火的羽箭从天而降,笔直插入他后心,他当场毙命。 梁珩一愣,赶紧指挥院子里的锦衣卫护驾。阮羽修护着承熙帝,苏砚正要把阮攸宁往密道里送,里头就先冲出来几个夜秦人,挥刀就砍,他忙推开阮攸宁,自己拔剑迎上。 「阿鸾,找个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快!」 阮攸宁嗯嗯点头,抱头躲避,忽听有人朝她大喊:「当心!」 她愣了一瞬,木木转头,就见方才已倒地不起的方延林又重新站了起来,伤口还在淌血,他也不管,只举着匕首,狂笑着朝她奔来。 阮攸宁怔怔站在原地,面前只有那只匕首,越来越大的匕首。意识催促她快逃,四肢却瘫软无力,动弹不得。 哧—— 鲜血喷溅,染红一地青白月华。 阮攸宁被扑倒在地,转了转僵直的眼珠子,看着苏祉压在自己身上,面色沉沉地盯着自己,嘴角闷吐出一口鲜血,滴在她脸上,顺着已经干涸的泪痕流下。 紧接着又是一声钝器入肉声,方延林彻底被苏砚刺死,翻了个白眼,倒在地上。而那柄匕首,却直直贯入苏祉后心。 殷红涓涓流淌,他却笑了,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点了下阮攸宁的鼻子,声音虚弱又温柔。 「这下,朕欠你的,总算还清了吧?」 阮攸宁直着眼睛,人还是懵的。 苏祉黑洞洞的眼眸里残留的一丁点希望,慢慢黯淡下去,宛如风中飘摇的一只流萤,此时此刻终于被无边夜色彻底吞没,化为灰烬。 「可不可以,对朕笑一笑?求你了……」 凉风习习,将什么从眼角吹落,阮攸宁呜咽了一声,拼命点头,扯高嘴角。身上忽然变沉,这个与她纠缠折磨了两世的人,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 「倘若儿臣日后做出于阮家女儿不利之事,便叫儿臣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那日的誓言,犹在耳边。虽不是万箭穿心,却比万箭穿心还伤人。 「阿鸾,我便是死,也绝不会放过你!」 「这下,朕欠你的,总算还清了吧?」 「可不可以,对朕笑一笑?求你了……」 …… 阮攸宁大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拥着被子从床上弹坐而起。 「阿鸾,怎么了?可是叫梦魇住了?」苏砚急匆匆过来,坐到床边,轻轻拍打她后背安抚。 阮攸宁木讷地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脸上。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格照入,静静笼在他面庞上,宛如镀了一层柔光,拂去阮攸宁梦中留下的阴霾。 她伸出手捧住他的脸,柔软指腹在他脸颊上缓缓摩挲,怔怔感受来自他的温暖,双眼不受控地蕴出泪花。 仿佛有千言万语争相涌到她嘴边,可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砚什么都懂,将她抱到膝上坐好,哄孩子似的轻轻拍摇着。 「他的死,你不必如此自责。当初父皇宁可选择被他怨恨,也不愿将真相告诉他,就是因为顾及他这爱钻牛角尖的性子,怕他承受不住打击,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所以即便没有你,他或许也会因无颜面对父皇,最后……」 苏砚停顿了一下,长睫搭拢下来,叹了口气,不再作声。 阮攸宁蜷缩在他怀里,耳畔紧贴他胸膛,阖眸聆听他的心跳,稳健而有力,似一只温柔的大手,渐渐安抚她乱糟糟的心。 对于苏祉,若说自己已经完全原谅,也实在违心。 前世的旧怨和今生的苦缠,仍旧是她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阴影。可昨夜真相大白之后,他毫不犹豫地为自己挡了那一刀,她似乎想恨,又再恨不起来了。 当他趴在自己身上,重新开始自称「朕」的那一刻,阮攸宁忽然恍惚,竟有些分辨不出,这究竟是前世还是今生? 第70章[04.25] 无数情绪纠缠在一起,有怨恨,也有同情,她理不清,与其就这么苦苦牵绊一生,不如索性全都放下,将两世所有的爱恨,连同那人的尸首,一并掩入黄土中,彻底两清。 窗外响起一阵孩子们的嬉戏声,阮攸宁醒过神,茫然探头。 苏砚笑了笑,「是西南老节度使的外孙子和外孙女,他们前几日就随母亲赶回来了,只是被那曹飞翮拦着,一直没能进城,所以就耽搁到了现在。」 「那我们现在……」 「自然是在节度使府中。」苏砚将她放回床上,扯了被字盖住她,「昨日事发突然,我也未曾料到,那曹飞翮不光与苏祉有勾结,还与夜秦人暗通款曲,幸好老节度使及时醒来,亲自领兵过来救援,方才解了危机。」 「父皇念在老节度使一片忠心,不欲取曹飞翮性命,只将他发配充军。可老将军气盛,自请不要这恩典,亲自拔剑,红着两只眼睛,将这逆子刺死。」 阮攸宁心头深受震撼,张口结舌,「真、真杀了?」 苏砚点点头,见她眸光黯淡,摸了摸她的头,「其实老将军此举也有其他思量,若此时不撇清关系,日后曹氏子孙们就要顶着这造反的污名,永远抬不起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老将军也是在为自己其他子女考虑,方才以短痛换长痛。」 阮攸宁闷闷点了下头,吐出胸中一口气。 回想苏家和曹家这双父子,她不由感慨万千,也有些庆幸。这一世,虽说波折万千,但至少最后,她护住了自己的家人,苦尽甘来。 「听茱萸说,这些时日你一直没休息好,昨夜又受了惊吓,左右现在也无事,就再睡一会儿吧。」苏砚嗓音轻柔,带着一点沙哑。 他从采石村一路赶到云南,便直接上阵迎敌,战事才刚刚消停,他又马不停蹄转回蜀地,个中劳累只会比她多,不会比她少。 阮攸宁伸手轻轻拽住他衣袖,见他回头,逆光中,凹削的双颊和眼底血丝更加明显,她心疼不已,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六郎,我想你陪我一起睡。」 苏砚想了想,笑着道好,脱去外衣鞋袜,上了榻。不等他伸手,阮攸宁就很习惯地滚入他怀中,展臂熊抱住他。 很简单的一个动作,苏砚只觉珍贵无比。她不在的这些时日,他枕畔是空的,心也是空的。而今终于叫一个熊抱,给填得满满当当。 「你知道吗你知道吗!」阮攸宁双眼溅出星光,捉了他的大手,轻轻盖在自己小腹上,「咱们的小人来了,你答应过要养的,不能说话不算话!」 苏砚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抱住她窃窃暗笑,「天底下哪有做母亲的,像你这般说自己孩子的?」 阮攸宁嘟嘴不服气,「那都是孩子他爹先这么说,我才不得已跟着学的,等将来孩子出生,要埋怨,也该埋怨他爹,与我无关。」 苏砚忍不住,脸埋入她颈窝,放声大笑。温热气息挠着脖颈,痒梭梭的,阮攸宁一劲儿嫌弃地推他,他反而更加来劲,干脆对着她耳朵直接呵气,至把她闹得面红耳赤,险些擦枪走火,方才罢休。 似有若无的清香渐渐盈满床帐,珠帘被秋风轻轻撩动,荡出一圈水色波纹。 怀中女孩的呼吸慢慢变得规律,像是睡着了。苏砚指尖无意识地缠绕她的青丝,凝视她的睡颜,心中无比满足。 其实怀孕一事,茱萸早就告诉他。为了让她高兴,他才故意假装什么都不知,等着她摇晃小尾巴,跟自己显摆。他最喜欢看她得意的小模样,也爱这么惯着,嘴巴越贫,就越充满灵气。 他希望他的阿鸾,永远是那个鲜活可爱的小丫头,跟自己最初认识的一样。 「阿鸾。」苏砚贴着她耳垂,低声唤道。 阮攸宁睫尖颤动了一下,他立马抿唇,等她重新睡熟后,亲亲她小巧的鼻尖,拥着她睡去。 晚饭后,魏如海过来找过苏砚一回。苏砚看着阮攸宁把安胎药喝下,就随魏如海过去。 承熙帝独坐在一张桌案后,双目浑浊,视线定在面前的一方玉玺之上,一动不动。 魏如海说,他已经这样坐了整整一日,米饭不进,滴水未沾。一代国君,龙骧虎步,胸吞万流,终于在亲眼目睹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死在面前之后,彻底被击溃了。 眼下的他,君临天下的霸气全失,只是个还未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的寻常老人家。 苏砚眉头紧锁,慢慢行至承熙帝面前,停下脚步,目光循着他的视线,落在那块玉玺上。 这是昨夜,他亲手捧还的,象征苏氏王族至高无上的荣耀,亦是他父皇苦苦追寻了半辈子的心结。 如今终于物归原主,他脸上,却瞧不出一点喜色。 「云南战事还未结束,除了云南王家的那个小子,和你岳父,还有谁在把守?」承熙帝启了启唇,口齿模糊又嘶哑。 苏砚颔首,如实回答:「是胡惟潞,胡将军。如今大邺朝中,论沙场经验,儿子也就信得过他了。」 承熙帝讥笑了声,不置可否。 一室安静,熬油似的难捱。苏砚垂眸,盯着自己脚尖看,良久,才听承熙帝再次开口:「那个遗孤,你还是不肯告诉朕是谁,对吗?」 苏砚不语,承熙帝抬起头,看他一眼,沉吐出胸中一口气,「也罢,不说就不说。朕也老了,许多事都心有余而力不足,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只要这江山还姓苏,你还认朕这个爹。」 苏砚心弦一蹦,抬起半张脸,沉吟了下,「父皇此言……」 不等他说完,承熙帝就开始点头,四下寻摸,随手从旁边的玉碟里抓了个饼子,咬了一口,「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你媳妇才刚怀孕,眼下还不好四处走动。」他嚼着饼,陷入深思,「这样吧,这江山,朕姑且再帮你守个一年半载,等朕的宝贝孙儿出生,你媳妇儿出了月子,你就麻溜滚回来,接朕的班。」 苏砚怔在原地,不敢接话。 承熙帝吃完饼子,又抓了一个,「怎的,你不愿意?」 「儿子不敢。」 「没什么敢不敢的,朕的眼睛是昏了几年,但不会昏一辈子。老六,这个位子留给你,朕才能安心。」 承熙帝收敛笑意,抬手指天,一字一顿地严肃问道:「这天下重担,千万人的性命,你可愿挑?」 第71章[04.30] 苏砚望着自己的父皇,目光停在他鬓间霜白之上,心头万千情绪奔涌,排山倒海般,震荡不已。他知道这八个字的分量,也知道这背后的荣耀和心酸。 喉咙有些发堵,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长跪在地,一如当初离宫时那样,额头沉沉触地,荡起一串浑厚余音。 「儿子,愿意!」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又过了几日,承熙帝起驾回京。 临行前,魏如海奉命将苏祉葬入蜀地皇陵,没有任何仪式,也没人敢来吊唁。可他知道,那晚陛下躲在屋里,眼睛肿成了什么模样。 阮攸宁身子已然调养好,去佛堂上了一炷香,愿死者早登极乐,脱离苦海,来生再无苦难纠缠。 秋去冬来,夜秦被彻底赶回湄水以南,龟缩不敢妄动,此战,大邺全胜。 阮光霁领着程氏和阮羽修,赶在年关前入蜀,同阮攸宁夫妻俩团聚。 随行的人当中,除了南茵之外,竟还有个阿渔。 来之前,阿渔还摆了张臭脸,说王爷不给他道歉,他便永远不理王爷。结果才打眼刚瞧见到苏砚,他就控制不住,冲上去抱着人家,哇哇大哭。 俞婉莹和梁珩刚处理完蜀地这边的事,见赶回京过年已经来不及,便干脆留了下来,同他们一块守岁。 是夜,爆竹隆隆,梅枝堆雪,醴酒烹香。 阮光霁和梁珩畅谈国事,程氏则拉着俞婉莹和南茵直吐苦水,为儿子迟迟不开窍,找不到儿媳妇发愁。 当事人阮羽修还浑然不知,拽着谢浮生比剑,非要为自己之前射箭输给他而扳回一程。滴翠有茱萸作伴,如虎添翼,把阿渔欺负得比过去还惨。 阮攸宁挺着大肚皮,心里头高兴,什么都想干,却被苏砚拦着,什么也干不了。岁还没开始守,就被赶回床上睡觉。 她心里一百个不满,叉腰凸肚,跟个茶壶似的,「六郎,我的好六郎,你就让我再顽一会儿嘛,就一小会儿,好吗?」 苏砚抱臂摇头,「你的好六郎告诉你,不行。」边说,边把她往被子里头塞。 阮攸宁扭着大肚皮,拱出小脑袋,什么也不说,就咬着唇,眼巴巴望住他。她知道,苏砚最受不了她这样,只要盯着看久了,他便是铁打做的心,也能给磨成绕指柔。 可这回…… 「不、行。」苏砚偏头一笑。 竟然失灵了?!阮攸宁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打击,用力搓了搓眼,硬挤出两颗泪,更加可怜兮兮地看向他。 苏砚不仅不吃这套,竟还有样学样,蹲下身,也眼巴巴地回视她。阮攸宁不眨眼,他也不眨眼。 终于,阮攸宁耗不过他,「哼」了一声,用力闭上眼。等了会儿,他还是没反应,她又重重「哼」了一大声,扭头跟他赌气。 苏砚抵唇暗笑,摸摸她的小脑袋,吹灯跟着爬上榻,照例伸手抱她。她却扭着胖嘟嘟的身子,缩到一旁,硬是不肯沾他半片衣裳。 黑暗中,苏砚笑意更大,自己主动送上门,将她挤到角落,退无可退,只能乖乖落入他怀中。 「你走开,你走开!哼!我不要你管!」 阮攸宁扑腾小胳膊反抗,推着推着,耳边响起他的声音:「莫怕,今年不会是最后一个团圆年,我保证,你这胎定会平安生产,不会出事。往后的每一年,除了他们,还会有咱们的孩子,陪你一块过年,守岁。」 阮攸宁一震,仰面,不期然撞入一双清亮眼眸。 苏砚抚着她脸颊,柔声道:「放心,你初初有孕时,是受了诸多惊吓,导致胎气不稳,但现下已经调理得差不多了。南茵此前因自己母亲难产之事,一直耿耿于怀,于妇人生产上颇有研究,有她在,定会保你母子平安。」 阮攸宁心事被戳穿,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睫。 这几日,城中给她诊脉的大夫,没一个眉头是松展的,都说她这一胎玄得很,母亲和孩子,只能保一个。 她当然不想死,可更舍不得让自己的孩子死,所以一直郁郁寡欢,今夜难得大家团圆,她怕以后自己再没机会见到这欢乐境况,便想任性再多留一会儿。 这个忧虑,她一直没舍得告诉苏砚,怕他担心,可没想到,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我、我就是……怕……」阮攸宁轻轻抽搭着。 怕有一天,自己眼前的一切都会消失,怕再次从云端跌入谷底。 苏砚吻去她眼角的泪珠,「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没有人能把你从我身边抢走,哪怕是地府来的鬼差,想带走你,也得先问一问我手里头的剑。」 阮攸宁噗嗤一笑,钻入他怀中,「什么鬼差不鬼差,原来你还信这些。」随即又锤了下他的肩,「你只求母子平安,那如果是母女呢?就不平安了?」 苏砚亦笑,抓了她的手,轻轻揉搓,「是母女更好,这样,我就能瞧瞧阿鸾小时候的模样了。」 一定非常可爱。 果然,数月后的某个晌午,苏砚正陪阮攸宁散步消食,她肚子突然发动。二人都做好了艰苦奋斗一整晚上的准备,结果才不过一个时辰,阮攸宁便顺利生出一女婴。 白嫩可爱,跟雪花搓出来的小团子似的。 苏砚小心翼翼地抱着这个注定要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香软小团子,坐在阮攸宁身边,初为人父的喜悦涌上眼眶,从未在外人面前失态过的他,竟控制不住,垂落一行泪。 阮攸宁本想笑话他两句,结果一张口,自己也哭了。 恰有一片阳光,穿堂入户,金芒染镀在他们三人身上,苏砚揩了下泪眼,再睁开,灰白沉闷的世界忽然间流光溢彩,彻底鲜亮起来。 第72章[04.30] 由此,他唤女儿「昭昭」。 昭昭若日月之明。 他希望自己和阿鸾的女儿,能如这名字所含的寓意一般,永远明亮如日月。 【番外一】 城中刚交过三鼓,皇宫内外一片寂静。廊檐下,星星点点的萤火围绕灯笼的牛皮纸,颤颤悠悠打转,翅膀扑腾,发出翻书似的绵连碎响。 昏黄团光里头,站班的小太监低垂着眼,不仅没被吵醒,睡得还挺香。寝殿芙蓉帐内,苏祉盯着帐顶繁复纹绣,足足瞧了有一炷香的功夫。 方才,他还在梦中时,脑海里忽然涌进来一大段记忆。 起初他还有点懵,想醒又醒不过来。可直到他在梦中切身经历完这一整段回忆后,他不愿醒来,却又被迫豁然睁开了眼睛。 后来他慢慢缓过劲,终于明白,这些都是他前两世的回忆。很不可思议,倘若不是这种深入骨髓的疼痛,他也许就真的只当作是个梦,转头就忘了。 而记忆中最让他痛彻心扉的女人,现在就安静地躺在他身边,打着奶猫般的软糯细鼾。 今日是她进宫的第七日,也是完全成为他女人的第一日。 衾被微动,苏祉缓缓侧过头,两道目光笔直落到枕畔。暖香云锻,美人正卧于其中,背对于他,弯起一臂枕于颊侧,青丝如缎子般铺散开,玉骨冰肌若隐若现,活色生香。 他定定看了会儿,眸光轻颤,万千情绪从眼梢静静流淌而过,只一瞬又消失得干干净净。 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他伸出手,拉了拉被角,将她露在衾被外的一段香肩盖住。视线滑过上头的鲜红噬痕,他心头骤然一紧,手也跟着颤抖了下。 阮攸宁睡得并不深,很快便因为他这微颤,眼皮跳动,慢慢睁开双眸,半梦半醒地转过头,惘惘望着身旁男子。待想起他是谁,她一下就清醒过来,拥着被头弹坐起,怯生生往床角缩去。 「陛、陛下……」 她声音里带着极力克制过的惊惧,长睫搭拢,小扇子般轻颤个不停。 苏祉的手空悬着,目光上移,瞧见她锁骨、胸口、胳膊上露出的更多咬痕,青丝隐掩间,好似一场对他的无声控诉。 五指渐渐收紧,他撑坐起身,展臂,试图将她揽入怀中。阮攸宁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淡粉唇瓣上显出一弧月牙形白印,迟疑着凑上去,乖乖入他怀中。 苏祉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阿鸾,莫怕……」 絮絮幽香从女孩身上漫来,他一行轻拍她后背,一行低头亲吻她耳垂,动作极其轻柔,想安抚她身心上的创伤,她却始终身体紧绷,铁板似的,像是在忍受一件她非常不乐意但又不得不妥协的事。 苏祉只觉心头涌起一口滚滚岩浆,直顶嗓子眼儿。薄唇移到她唇瓣停住,手顺着她面颊刮过,轻轻捏住她下颌,叫她仰面望向自己。 「笑。」 阮攸宁不解地睁开眼睛。 苏祉晦暗目光中迸出些许怒气,「笑!」 蜡炬忽地爆了下灯花,阮攸宁双肩一抖,连忙扯了下嘴角,秋水杏眸漾着惧色,比哭还难看。 苏祉的眼睛更暗了,视线空停在她唇上,又好像不在她唇上。 粗粝的指腹在她娇嫩的唇瓣上研磨,微疼。阮攸宁不敢说,咬牙硬忍着,心里早早做好了要挨罚的准备,等了大半天,只等来他一声叹息,语气极尽懊悔和惋惜。 直觉告诉她,现在的苏祉很奇怪,与刚才野兽般驰骋在自己身上的他完全判若两人,瞧着温柔了不少,若不是那股子阴沉气还在,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被调包了。 思忖间,腰上一紧,她再次被苏祉抱入怀中,紧紧地,紧到她险些喘不上来气。 「陛下,臣妾……」 「不要叫陛下,唤我四郎。」 阮攸宁愣住。他这可不光是不让她叫陛下,更是把「朕」这个自称也舍弃了。 她心惊胆战,实在不知他究竟是何用意?刚灭了她阮家满门,迫自己委身于他,又莫名开始待她好? 只怕是笑里藏刀。 阮攸宁深吸口气,「臣妾惶恐……」 苏祉抬起她下巴,「无妨,我恕你无罪。」 然,直到她把自己唇瓣咬到发白,也仍旧一声不吭。 心头那口岩浆烧至脑海,苏祉再忍不住,低头狠狠吻住她的唇,翻身压下。 冷月清辉透进来,帐幔飘扬,荡起一圈如水波纹。 苏祉宽广的后背遮挡住所有光线,阮攸宁卑微地窝在他影子里,偏过头,闭上双眼认命。 然而这回,等待她的却是春风化雨。薄唇轻柔吻过她身上被他咬出的齿痕,一点一滴,滋润她千疮百孔的心田,叫她如坠云雾,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你躺在老六身下的时候,也是这副妖精模样?」 沙哑渗着薄怒的质问贯入耳中,阮攸宁不解其意,欲开口询问,身下顶送骤然加剧,排山倒海般,将她所有话语都碾碎成阵阵娇啼。 第73章[04.30] 这是怎么了?她撑开惺忪眼皮,隔着水雾,她看不清苏祉的脸,可他眼中的痛苦却如利剑般,深深捅入她脑海。 疲意袭来,她禁不住,在一片迷蒙中,再次昏昏然睡去。 次日晨光熹微,帐外传来熟悉的声音:「陛下,该起了,再晚可就耽误早朝了。」 苏祉眉峰猛地一跳,一把扯开帐幔,就瞧见方延林那张笑意盎然的脸。梦中他攥着匕首,狂笑着朝阮攸宁冲去的画面顿时浮现眼前。 苏祉脸上显出霾色,刷的就朝方延林脖子伸出手去。 方延林一惊,下意识后仰躲避,重心不稳,一个屁股砰声坐在地上,面色苍白,抖着唇瓣道:「陛陛陛下,您、您这是怎么了?奴才若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还请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过奴才一命。奴才马上改,一刻都不带耽搁!」 苏祉冷哼了声,半个字都不信,起身欲取床头宝剑,身旁传来窸窣声响,他身形一定,垂眸看去。 阮攸宁在旁翻了个身,睫尖细细颤动,显然已经被刚才的动静吵到,将醒不醒。一张芙蓉娇面,雪白中犹带残余红晕,衬得眼下两圈黛色更加楚楚可怜。 苏祉心头一软,赶紧缓了动作,轻手轻脚地起身,帮她盖好被子,冷冰冰地斜了眼方延林。 方延林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麻溜从地上爬起来,刚想扯高嗓门喊人进来伺候,后背冷不丁又挨了记眼刀,他吓得一哆嗦,连忙收了声,猫着腰灰溜溜出去叫人,心里头直犯嘀咕。 陛下昨儿还好好的,怎的才一晚上,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竟都敌我不分了! 想起昨夜侍寝的人是谁,他登时什么都明白了。定是那姓阮的死丫头吹的枕头风,挑拨了他和陛下间的信任,跟她那爱管闲事的爹一样可恶! 他不由停下脚步,蹙眉回望身后,心底慢慢涌起杀机。 宫人们捧着洗漱器具和朝服鱼贯入内,方延林调整好表情,谄笑着跟在后头进去,一面伺候苏祉更衣,一面拧着眉头,挑阮攸宁的刺儿。 「哟!陛下背上怎多出这些个伤来?这阮姑娘好大的胆子,竟敢弄伤龙体。」 「哟!陛下眼睛怎么青了?莫不是夜里没休息好?这阮姑娘怎么回事,明知道陛下您要早朝,也不知道收敛些。」 「哟!这、这……」 苏祉眼风扫来,方延林一下闪到舌头,垂头不敢再多言,心里跟着酝酿出了更大的不安。 这个阮家女孩,恐怕不是个省油的灯,一个处理不好,只怕他还没来得及给家人报仇,就要先把自己给交代进去,必须尽快收拾掉,免得夜长梦多。 他陷入沉思,垂首跟着苏祉往外走,后脚才从门槛收回,腹部突然一疼,低头,就见一柄匕首笔直刺入他小腹。如玉指节攥着手柄,还用力捻转了一圈。 「陛、陛下?」方延林愕着眼睛,闷哼了声,呕出一口污血。 苏祉嘴角挑起一丝讥笑,凑到他耳边,语调轻快地道:「代朕,向你林家老母亲,还有兄长问声好。」 方延林双眼倏地瞪到最大,脑海里似有什么东西崩塌了,开口想解释,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苏祉抽走了赖以支撑重心的匕首,蹬踹到了地上。 直到死,这双眼睛都没能闭上。 后头的太监宫人早吓破胆,「哗啦」跪了一地,哆哆嗦嗦不敢动弹。陛下的脾气,他们素日里都是知道的,可一到早起来就杀人,杀的还是最得他信赖的方公公,这简直骇人听闻! 苏祉却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嘴角噙笑,慢条斯理地拿巾帕擦拭匕首,嫣红漫来,他从容退开,将帕子一丢。 「随便找个乱葬岗子便埋了。屋里的地面,还有花瓶什么的,都赶紧擦干净,擦不干净就扔。」停顿片刻,他眼底泛起柔色,「千万别吓着她。」 众人皆抖了一抖,「是。」 不出半个时辰,苏祉刺死侍奉他多年的近身内侍方延林的事,就传遍了皇宫上下。没有任何理由,甚至连粉饰自己君王名声的努力都懒怠去做,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给弄死了,跟捏死一只蚂蚁无异。 宫内一时间人心惶惶,可更惶惶的还在后头。 当天,苏祉上朝,就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国丈郑家毫不留情地给数落了一顿,还革了自己岳父和小舅子的职,连前几日才刚因进献美人而升官的程家父子也一并遭了殃,依旧没给任何理由。 罢朝后,百官们脑袋瓜还没转过弯来,苏祉已风风火火赶去长华宫,在月洞门前,刚好和正准备去御书房为自己父兄求情的郑媛撞了个满怀。好了,这回终于有理由了。 ——郑皇后仪容不端,冲撞圣驾,废黜后位,自今日起移居北苑静思己过。未免皇后寂寞,苏祉还大发慈悲,特特指了位近几日才在皇后面前得脸的萧姓小宫人陪她同去。 旦夕间,朝野上下风云剧变,毫无征兆。 说郑、程两家常年把持重权,作威作福,目今被连根拔起,百姓们都能松口气儿。皇帝陛下如此办事,虽然随性了些,但至少不昏聩,也间接给百官们提了个醒儿。 为了保住饭碗和项上脑袋,从此再没人敢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各个都吊着脖子好好办事。朝政上,竟难得一派清明,隐有赶超前朝之势。 无论外头怎么评说,苏祉都不甚在意。他从来都不是个注重名声的人,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而他现在最记挂的,就是鸾鸣宫里的那位。 四更天,苏祉还孑然站在鸾鸣宫角门上,对着窗格子里透出的清幽光晕出神。霜露湿了他鬓发,肩上的衣料也透着些许寒潮之气。 这几日,他都是这么过来的——想靠近又不敢靠近,就这么远远瞧着,跟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似的,一点也不像他。 现下的鸾鸣宫还未用玉石重新翻建,半轮残月吊在飞檐上,与前两辈子相比,好像没什么不同,变化的,只有他这个人,和当下的心境罢了。 窗纸上的美人剪影放大,苏祉睫尖一颤,慌忙躲到树影后,拨开一枝木樨花,偷偷看去。 窗户「吱呀」敞开,阮攸宁探出脑袋,左右张望两眼,什么也没瞧见,又拧着眉毛缩回去,余光不经意向上一瞄,关窗的手随之顿住。一声绵长的叹息散与风中,她关上窗,又过了一会儿,屋里的烛光也吹灭了。 苏祉这才从树影后头绕出来,彳亍片刻,蹑手蹑脚去了方才那扇窗户前,顺着她刚才的方向望去,只能瞧见宫墙飞檐的四角围起来的巴掌大的天。 「你从来就没问过我,我到底想要什么?」 第74章[04.30] 前世这声质问回荡在耳边,苏祉心头好像被人揪起一小块肉,轻轻捻了捻。 原来,她想要这个? 他定定望着飞檐一角,眼眸比夜色还浓,渐渐,紧抿的唇角露出一丝冷笑。 接下来的几天,新上任负责照顾苏祉起居的许公公,忽然间忙碌起来。 不断有旨意要他去鸾鸣宫跑腿,送东西。小到御膳房刚研究出的新菜品,大到别国进贡的各式玉器金像,只要是好的,陛下都统统让鸾鸣宫里头那位先挑拣。 别宫嫔妃瞧见了,眼珠子红得都快滴血,可这位却荤素不沾,金银打眼前淌过,她连眼皮都不带眨巴一下。 许公公暗道佩服,扭头就去陛下面前夸她端庄大方,有母仪天下的风范,以为能讨陛下欢心,谁成想陛下越听,脸色越黑,话还没听完,就把他打发去北苑西北风里醒神。 当晚,圣驾就气势汹汹杀到了鸾鸣宫。 阮攸宁正准备更衣歇下,听见通传吓了一跳,手忙脚落地收拾仪容。门口珠帘「哗啦」一声掀开,苏祉神色僵硬,径直来到她面前。 高大身影霸道地笼罩下来,阮攸宁跪在地上行礼,颇觉不自在,往影子外头挪了半寸。上头忽然伸过来一只手,箍在她腰间,将她从地上捞起来,丢到床上。 宫人们正捧着洗漱器具进来,看见这情状,都愣在原地。 「滚出去!」苏祉面色阴沉,低吼道。 宫人们瑟缩了一下,立马照办,片刻功夫就走了个干净,只剩他们两人,和一片娉娉袅袅的熏香。 阮攸宁胸口直打鼓,猛地站起来想往外跑。双腿还没站直,就被苏祉摁住肩头,跌倒在身后松软的被衾里。 案头蜡炬一寸寸塌落、变短,光晕缩小,屋子黯淡下去。 初秋的夜晚,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冷雨淅沥沥冲刷过院中树木,伴随时断时续的银铃声,折毁一树合欢。 寝殿帐内,美人无力地躺在乱衾中,眼角挂着两点星星残泪。 「说!你到底想要什么?」苏祉双目泛红,掐住她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阮攸宁抽噎了一声,微肿的唇瓣抿得更紧。 苏祉面露歉色,吻了下她汗津津的额头,将她搂在怀中轻声安慰:「说吧,我不会生气,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许是他此时声音太过温柔,无端给了阮攸宁勇气。她微微仰面,咬了咬唇,正准备开口,又听他蹭着自己耳鬓轻声道:「除了离开我,其他什么都可以。」 阮攸宁一下哑巴了,干吃了满嘴冷风,尴尬地闭上。 苏祉看着她杏眸中的光一点点陨落,心中钝刀割肉般抽疼。胸膛内来回窜着股气,寻不到一个发泄的当口,许久,化作嘴边一声轻叹:「睡吧。」 他帮阮攸宁拉好被角,转身背对她,盍眸睡去。 阮攸宁凝睇他的背脊,宛如一道拔地而起的山脉,将她牢牢困住,进退不得。黑暗中,她嘴角挑起一丝无声的讥笑,亦背过身去,自顾自睡觉。 那日过后,苏祉便再没来过鸾鸣宫,可命人送过来的赏赐却一点也没减少,还与日俱增。 宫里头但凡是个长眼的,都削减脑袋要往鸾鸣宫钻,羡慕的声音此起彼伏。可里头的那位正主却还是恹恹的,东西都收下,但也仅仅只是收下,别说谢恩,就连个笑模样都没挤出来一个。 不过是一个尚未确定名分的人,架子竟都摆天上去了,以后封了名分还得了?外人对此颇有微词,但明面上谁也不敢多说什么。 苏祉每日照旧上朝,下朝后就去御书房批阅折子,一坐就是一整天,等天黑个尽透才离开。不回自己寝宫,也没去其他嫔妃宫里歇着,而是去了角楼,从上远眺鸾鸣宫。 眼前是鸾鸣宫的幽幽灯火,身后是宫外一望无际的万里河山,他夹在中间,心情复杂。 暑去秋来,天气转凉,因阮攸宁畏寒,鸾鸣宫早早歇了灯,苏祉在角楼上略站了会儿,也回去歇息。 这晚,他做了个梦。 梦里,他老了十岁,两鬓微星,站在那个金碧辉煌的宫殿前,踟蹰不前。 没想到阮攸宁竟主动出来见他。她面容消瘦,双眼却依旧明亮,眼角眉梢的一丝笑仍能叫他情难自禁。 她向自己见礼,他欲伸臂搀扶,她却后退一步避开。 他不由发怒:「你究竟还要折磨我到几时?」 她扬起一张秀面,惨笑道:「是呀,已经折磨得够久了。陛下不许臣妾离宫,臣妾就当真走不了么?至少还有个办法,能让臣妾离开你……」 话音未落,就有银光从她脖颈上滑过,鲜红飞溅,苏祉猛地睁开眼,梦里一切惊悸都瞬间消失不见,只剩满额细细密密的汗珠。 她会死,不让她走,她宁愿一死? 夜风吹开窗扉,苏祉转头望去,双目空空,月光泄入,照得一室惨白。 日子忽忽而过,转眼就是中秋。今年风调雨顺,普天同庆,实该好好庆祝一番。 苏祉命人大摆筵席,先在含元殿与群臣小饮两杯,再去到承庆殿,与皇室宗亲、后宫妃嫔一道宴饮。 酒宴正酣,所有人脸上都堆满笑意,想方设法讨苏祉欢心。 苏祉斜倚在紫檀龙榻上,修长手指在明黄软垫上缓缓敲着,目光停在空中虚无一点上,显然已出神许久。 笙歌至最高|潮处,殿角忽然起了骚乱。 第75章[04.30] 众人转目看去,但见原本摆放各国贡品的桌案,轰然倾倒在地,宝贝们噼里啪啦滚落一地,损坏严重。而这罪魁祸首,就是随贡品一块摔倒在地的阮攸宁。 歌舞戛然而止,大家纷纷低头咬耳朵,睇过来的目光一个赛一个复杂。 损坏贡品,罪该万死。可这位偏偏是陛下心尖上的人,死应当是死不了了,但活罪难逃,否则难平各国使者的怒气,最后究竟是个什么结果,就端看陛下预备袒护到什么地步。 阮攸宁讪讪从地上爬起,垂视足尖,心中忿忿不平。 适才,她觉宴会颇为无趣,想趁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走,结果不知是谁从背后推了她一把,就酿成了现在这副惨剧。 殿内鸦雀无声,唯有角落的铜漏壶嘀嗒不绝。良久,紫檀龙榻上的人终于有了反应,「多大的人了,还毛手毛脚的,进宫享受几天好日子,就连个路都不会走了么?」 阮攸宁缩着下巴,扯着袖角,抿唇不语。 众人面面相觑,听明白他话里头的意思。这是打算把这足以掉脑袋的大事,就这么轻轻放下呀! 啧啧啧,外头都说他们这位陛下是个冷血冷性的暴君,行事全凭自己好恶,人情世故什么的,在他面前完全行不通。可眼下瞧他这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劲儿,哪里冷血冷性,分明是用情至深! 大家伙儿暗地里正唏嘘,上头又发话了。 「都进宫这么久了,连这点规矩都还没学会,留下来也是给朕丢脸,干脆明日就收拾东西给朕滚出去!」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 阮攸宁心头敲落个鼓点,蹭的抬起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他……竟然肯放自己出宫了? 千枝烛灯座流光溢彩,随风摇曳出万千乱影。 苏祉盯着烛焰出神,并没有看她,长睫静静搭拢着,投下两道弧影,将所有情绪都完美的掩盖。搭在软垫上的手却捏成拳,青筋依稀可见。 「怎的?朕罚你,你不说话,可是不服气?」 阮攸宁醒过神,双手还在发抖,努力克制自己即将脱口而出的喜悦,跪下,朝上郑重叩首:「臣妾,谢陛下隆恩!」 额头触地,殿内荡起一串余音。 众人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莫大转折中缓过劲来,苏祉已起身下榻,震袖离去,行过她面前时,不仅没放慢脚步,还加快了些,一副巴不得早点摆脱她的意思。 只是袖底下的两只玉白手掌心,各列着四枚月牙形深紫甲痕,隐约有红丝渗出。 皇帝走了,宴会也就没必要再办下去。 宾客们彼此交换了个诧异的眼神,陆续离开,行过阮攸宁面前,都刻意不去看她,可错身后,眼梢余光却忍不住直往她身上瞟。 阮攸宁并不在意这些,卫国公府倒台后,她早已习惯这些白眼。君无戏言,虽说她还不明白,为何苏祉突然同意放她出宫,但左右她已经达到目的,也懒得去细究里头的缘故。 回去的路上,怀抱这份喜悦,她脚步都轻盈许多,刚到鸾鸣宫就迫不及待地开始收拾东西。宫人内侍们接到圣旨,如遭雷轰,面上挂着前途未卜的愁容,心不在焉地帮她收拾。 待忙活完,已是三更天。 鸾鸣宫灯火歇下,阮攸宁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披衣来到窗前,推开窗,双手合十,对着清幽的月色闭眸。 一为自己已故家人祈福,愿他们早登极乐,脱离苦海。二祝自己离宫后,能寻到个不错的落脚点。 外头传来叩门声,她睁开眼,诧异地看去,「是谁?」 没人应声。 她心中泛疑,秉烛去开门。门却自己开了。 苏祉携着秋夜寒意入内,手里还拎着个酒壶,面颊透着薄红,眼神迷离,落到阮攸宁身上,登时亮了起来。 阮攸宁心头蹦了蹦,「陛下?」 酒壶砰声滑落在地,苏祉几步冲上去,将她搂入怀中。 阮攸宁不料会有这么一出,重心不稳,踉跄往后倒,两人一道栽倒在床榻上。她皮肤向来娇嫩,绕是床上衾被柔软,她后背也被撞得生疼,由不得「嘶」了一声。 苏祉听见了,仿佛被烫到一般,双肩耸抖了下,大手摸索到她后背,笨拙地拍抚着。 因这座宫殿的主人明日就要离去,屋里一切便都开始从简,并未熏香。苏祉并没觉得不妥,温香软玉入他怀抱,不胖不瘦,刚刚好,淡淡的馨香和柔软的感觉带给他莫大的慰藉。 母妃离世后,他便再没从旁人身上体会过暖意。怀中这女子,是第一个。 起初,他灭卫国公府满门,独留下她一人,是因为她的姿容,和一种靠折磨她来满足自己复仇快感的心态,可谁知到最后,沦陷得最深的人,竟是自己。 整整三辈子,他竟都没法割舍掉。亦是整整三辈子,这狠心的女子,竟都未曾对他动过情。 这或许就是自己作恶多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吧。 「陛下?」伴随一声怯怯的呼唤,怀中小人身子越绷越紧,见他不动弹,还抬手用力推了推。 苏祉苦笑了下,握住她的手,身体半弯曲着,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将脸埋入她颈窝里,不住呢喃,「阿鸾……」 阮攸宁还想反抗,可他的怀抱就像铁通一般,直到她困到睡着,都没能挣脱出来。但他也未再做什么,就只是抱着她,静静抱了一整夜。 翌日,阮攸宁醒来时,枕畔已空空如也。 她张口打听,竟没一个宫人知道苏祉昨夜来过,更别提他是何时离开的。最后连她自己都忍不住要怀疑,昨夜苏祉究竟有没有来过。 第76章[05.07] 不过……脚腕间那根栓有银铃的红绳却不见了踪影。 出宫的轿撵已停在西门外,阮攸宁简单用过早膳,就背着包袱,随引路太监出发。 夹道逼仄,朱红的宫墙,明黄的琉璃瓦,两侧殿宇宏阔,秋风迎面吹来,偶尔有一两声脆响,从檐角的铜铃内传出,阮攸宁越走,心情越疏旷,头一回感觉到,这皇宫里的景致,也并非记忆中那般盛气凌人。 「阮姑娘……」 身旁一个小太监忽然喊了她一声,阮攸宁转目看他,他欲言又止,朝她背后努努嘴,便垂首不语。 阮攸宁蹙眉,循着他指的方向茫然望去,古井不波的眼眸,突然闪烁了一下。 层层殿宇后,她瞧见有一人站在不远处的角楼上,身形宛如凝固,一动不动地眺望这头。衣袍随风飘摇,明黄罗带拂动腰间玉珏,她似乎还能听见,那声绵长的轻响。 阮攸宁心中五味杂陈。 杀亲之仇,永世难忘。原以为,自己和他会在这金碧辉煌的锦绣堆里,互相折磨一辈子。但好在,他尚还存有那么一点良知,放过了她,也放过了自己。 那便这样吧…… 阮攸宁转过身,正对角楼,盍眸微微颔首,头抬起来的一刻,嘴角扬起一丝释怀的笑,转瞬即逝。 苏祉身形一晃,忙探身细看,可她已收回所有情绪,面无表情地背过身。 灰蒙蒙的苍穹,孤鹜正迎着朝霞,振翅奋力南飞。 夹道内,她双眸傲然,昂首挺胸地朝宫门行去,蕾凤绣裙摇曳,身影渐渐变成一个黑点,直到最后彻底消失不见,她都再没回过头。 苏祉眼眸里的光,一点点黯淡,心头似被人骤然撕扯开一道大口子,双膝不堪重负,他不禁扶着墙垣慢慢蹲下。 叮铃——银铃从袖中滑落,他目光一凝,伸手去捡。五指颤抖得厉害,抓空了几次才将银铃攥入手心,紧紧地,皮肉被嵌出红痕,他亦感觉不到。 压抑的沉默笼罩在帝京上空,秋日的天仿佛更深浓了,伴随一声低沉的「嗬」,指缝里沁出一颗水珠,重重摔碎在地上。 秋雨绵连而至,不知何时起,亦不知何时收。 元兴五年,陛下宵衣旰食,勤政不误,时年政通人和,万国来朝,盛世景象远超前朝。朝野上下无不欣慰,但却有一点叫人头疼。 陛下一心治国,甚少光顾后宫,以至于到现在,都未得一子嗣。 其中缘由,朝中老人们都心知肚明,对此缄口不言。但总有那嫌命长的,出口婉言规劝,惹得龙颜大怒,结结实实挨了几十下板子,险些交待在那。自那以后就再没人敢提这事。 同年中秋,宫中大摆赏月宴,陛下在前朝与百官们小酌后,依照规矩,前往承庆殿与皇室宗亲,后宫嫔妃一道把酒赏月。 年轻的帝王,本就丰神俊朗,积威五年,身上气势较之寻常上位者要更强烈,往龙榻上随意一歪,无意间流露出的几分矜骄贵气,就足以叫殿内未出阁的女子羞红脸。 可也是因为那层帝王气势,大家空有心痴想,却没胆量一诉衷肠。 一曲歌舞毕,赢得满堂喝彩。座上之人眼皮都不抬,摆摆手,让舞姬们下去领赏,想着御书房里还堆着一叠厚厚的折子,也是时候批阅了…… 忽然,殿角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东西倒地声。他眉头轻蹙,抬眸望去。 原是那桌摆放满贡品的桌案,又被人撞到了。 又…… 他眉宇压得更深,身子坐正,沉声道:「怎么回事?」 满室皆静,无人回应。 他眼中山雨欲来,沉沉呵出一口气,「说话!」 底下人皆是一颤,纷纷屏住呼吸,把头埋得更低,殿内气氛压抑到顶点。一位伴舞的舞姬脸色苍白,两股战战,几乎要瘫倒在地。 他看了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摆摆手,叫人把她带下去领罚,那姑娘后头又站出来一个人,挡在她面前,瞧那打扮,像是刚才领舞的,裙底纤薄,细白脚踝隐现,上有系有红绳,走动间,红绳上的银铃便叮当作响。 「启禀陛下,是奴婢毛手毛脚,不慎打翻贡桌,陛下要罚,就罚奴婢好了。」 哦?还挺护短? 年轻的帝王挑了下眉,竟难得有心情,为这么一桩小事,仔细盘问盘问。 「那你倒是说说,你在大殿正中起舞,又是如何绕到那角落里头去的?说的在理,朕就饶你这回,若是不再理……」 他哼笑了一声,大家都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同情地觑向那位姑娘。 要知道,上回打翻贡桌的人,早已在五年前就被赶出宫,至今还下落不明。陛下对自己心尖尖上的宝贝疙瘩都能如此狠心,更何况一个舞姬? 那女子拧了下秀眉,沉吟道:「方才陛下金口玉言,要赏赐奴婢东西,奴婢想着,陛下是明君,是天底下最宽厚仁善之人,既然要赏东西,那定是要赏些奴婢们喜欢的。」 「可陛下从来就没问过奴婢,到底想要什么。奴婢想着,该是陛下心善,预备让奴婢自己挑拣,奴婢就斗胆,往贡桌那凑……」 她心中忐忑,时而偷偷往上溜两眼,见座上之人面色突变,她心底咯噔了下,声音越来越轻,本就没多少的胆气慢慢被消磨干净。 完了,这大概是要把自己也给折进去了。 她不服气,心一横,想再说些什么挽救,上头先响起一声疏朗的笑,声色复杂,夹杂了万千情绪,完全琢磨不透。 「朕没问过你,到底想要什么。是啊,朕一直都没问过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第77章[05.07] 就这么一句话,反复喃喃,像是在同她说话,又仿佛不是在同她说话。她更糊涂了,悄悄抬眸,同那人的视线不期而遇。 她吓得一哆嗦,忙垂下眼眸,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可上头那位根本不给她机会,嗓音清冷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很不想说,但又不得不说,「回陛下的话,奴婢名叫……阿凤。」 这回,她看的很清楚,他搭在明黄软垫上的手,猛地颤动了下,她的心,也跟着抖了抖。 惨了,该不会一个名字,也能惹怒他吧? 大殿内一片寂静,千枝烛为龙榻镶镀上璀璨金边,座上之人逆着光,身子慢慢歪躺回榻上,从鼻腔内发出一声悠长懒散的「哼」声。 阿凤壮着胆子,仰面往上看去,但见那张隽秀面容间扬起了久违的笑。她略略失神,好似能从那笑容背后,瞧见一种穿越漫长岁月的恬淡释然。 她由不得红了脸,慌慌垂下视线。 「阿凤,阿凤,鸾凤和鸣,倒是个不错的名字。」 【番外二】 鸾鸣宫。 阮攸宁抱膝坐在廊下,仰面凝望长空。杏眸里含着一寸秋波,如千斛明珠莹莹生辉。只可惜,什么也看不到。 但她耳力极好,能听见鸾鸣宫外的夹道里,宫人们洒扫的声音。 大苕帚的竹枝「哗啦」刮过青石地,刺得她耳朵生疼。她由不得缩起脖子,半捂着耳朵,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们议论昨夜宫变之事。 昨儿是中秋,苏祉不顾眼下四面楚歌的局势,在承庆殿设宴赏月,烟火最盛的时候,鄂王忽然带兵闯入,将他刺死于龙榻上。 而那时候,自己作为鄂王「清君侧」的由头,也被早已投诚于鄂王的萧美人挟持,预备自尽。 可就在匕首即将划破脖子的那一刻,耳边忽然传来「咻」的一声,匕首被打落在地。而她自己也因情绪起伏过大,昏倒在了地上。 再醒来,已是今日早晨。她竟然还活着? 阮攸宁躺在床上,呆怔了足足大半天功夫,方才回过劲来。 果然,他们这位新帝没打算让她死得那么轻松。 瞧这里头的意思,他大概想等前朝事情都处理完,再寻个黄道吉日,将她捆巴捆巴,拖到菜市口,当着满帝京百姓的面,列举她蛊惑君主的十大罪状,等民愤激扬到最顶点的时候,再一刀「咔嚓」了她。 最后他再以救世主的身份,踩着她的鲜血,登上那至尊之位。 能韬光养晦这么多年的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横竖她现在已经是鄂王砧板上的鱼肉,何时宰割,在哪宰割,用什么方式宰割,都由他说了算。 这种感觉非常不好受,比起昨夜匕首架在脖子上的时候要难受百倍千倍。 长廊拐角处有脚步声靠近,阮攸宁听出来是滴翠,懒洋洋地问道:「鄂王下旨杀我了么?」 滴翠支支吾吾道:「没、没有……」 阮攸宁面露失色,将脸埋入两膝间,闭上双眸,头微微斜着,仿佛睡了过去。一片枯叶自枝头飘零落地,被人踩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吱呀」,很陌生的脚步声。 她眼睫微微动了一动,扭过脸,警惕道:「什么人?」 那人顿时止步,没再说话,倒是滴翠跟被踩到了尾巴似的,紧张到舌头打结。 阮攸宁颇觉奇怪,但眼下也没心思细究,小脸重新埋回膝间,「是新来的太监吧,鄂王可真是好心,临到最后,还舍得派人来伺候我最后一程。」 说着,她把耳朵倾靠过去,「他派你过来的时候,可有提过,什么时候弄死我?」 四周一片静默,她迟迟没等到那人开口,就只听见滴翠一个劲儿在倒吸凉气。她有些不解,「你今日是怎的了?早上没吃饱?」 「不不不是的,姑娘……」 「滴翠姑娘昨夜刀口还生,受了惊吓,所以今早起来,精神才有些不济,还望姑娘莫怪罪。」 清冽的声线在风中荡漾开,带着几分笑意,似溪水潺潺过耳。 阮攸宁挑了下眉峰,长长地「嗯」了声,「声音倒是挺好听的,怎的做了太监,还要被分派来我这破地方?该不会是那鄂王强逼你过来的吧……」 滴翠抽气抽得,好像快昏厥过去。 那人笑得气定神闲,「姑娘好像,很不喜欢王爷。」 阮攸宁冷哼,「你试试被人拎出来,莫名其妙扣个魅惑君主的帽子,是个什么滋味?」 那人沉默了,许久,启了启唇,声音染上些许落寞,「王爷他……他或许有其他苦衷。姑娘不妨试着多了解他一下。至少,据我所知,王爷并没打算取姑娘性命……」 阮攸宁不乐意听,感情这位是来这当说客的!预备把她哄傻了,再交给鄂王处置,领个头功呢吧! 她不耐烦地捂起耳朵,起身要走。 鸾鸣宫的每一处地境,她都了如指掌,即便没人搀扶,她也能顺利地摸回屋子,这也是她最后一点骄傲。 第78章[05.07] 滴翠清楚她的脾气,不会在这事上同她多费口舌,只默默在旁跟着,偶尔提醒一两句。 但眼下,这里多了个人,还是个好多管闲事的人。 「姑娘这么走路危险。」 手肘被人拖住,阮攸宁蹙了下眉,挥动手臂想甩开他,结果一时忘了计算步数,踩空台阶,崴了身子,就这么摔进了那人怀中。 这姿势,瞧着倒像是她故意扭捏了一把,就是为了栽到他怀里似的。 阮攸宁面上一阵尴尬,扭过头站好,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可手还被他拽着,她试着往回抽,不仅抽不回来,还被他紧紧攥住了! 「姑娘请随我来。」 阮攸宁不想随,却被他强拽着走,光听他说话的语气就能想象到,他现在笑得有多开心。 她摔倒了,这人竟然还笑得出来?不愧是鄂王培养出来的人,跟他一样,真真是从皮黑到心窝子里去了! 打那以后,鸾鸣宫就多了个人。 阮攸宁不待见他,连名字都懒得问,只管他叫「喂」,指使他干粗活,有意下他脸子,试图用这种方式把他恶心走,顺便挤兑挤兑鄂王,让他别再跟她磨耐心,要杀要剐,赶紧给句痛快话。 可这人不愧打鄂王手底下过来的,耐心出奇得好,无论阮攸宁待他多傲慢、多无礼,他都逆来顺受,跟在阮攸宁身边伺候,真可谓是恭敬诚恳至极。 阮攸宁习惯赖在被窝里,一觉睡到太阳晒腚,可每次睁开眼,他都是第一个跟她问安。 阮攸宁吃饭,他就站着布菜;阮攸宁喝茶,他就先试冷热;阮攸宁洗手净脸,他就在旁端盆绞帕,且总是笑语晏晏的,没露出半点疲倦或是愤懑之意,仿佛伺候她,是一件多么幸福的差事。 阮攸宁脸皮子没他厚实,几日下来,便有些吃不住,打腔子里发虚,叫他往后莫要如此热情,他只作一味作懵懂不解,诧异地询问是不是他哪里做得不够好,惹她不快了? 阮攸宁不说,他便越发卖力地伺候,直到阮攸宁勒令阻止,他才停手不再干活。 可人还是没走。 阮攸宁虽不喜欢,但也不敢再赶人,生怕他又热络地腻歪上来,最后受苦的还是她,只能由着他每日在自己面前晃荡。 也罢,他想来就来吧,横竖她也看不见,就当作没这人就是了。 不过这人仿佛也有自己的事要忙,并不是一天十二个时辰全戳在鸾鸣宫。估摸着是去鄂王那里说她坏话呢吧! 毕竟那位才是他的正经主子,定时回禀鸾鸣宫这里的情况,才是他的正经差事。 兴许再过几天,鄂王对她的处置,大概就下来了…… 阮攸宁叹口气,额角点着窗框,秋风潇潇入户,她心底亦涌起几分萧瑟。 果不其然,风平浪静了几日,这天用午膳的当口,那人又开始整幺蛾子。 「王爷给姑娘寻摸来了个游方医,医术了得,兴许能治好姑娘的眼睛。」 阮攸宁手一抖,雪白的鱼丸从筷子上咕噜滚到地上。 来了!借行医问诊的由头,暗地里偷偷下|毒,神不知鬼不觉地结果了她! 这便是鄂王憋了半个月,憋出来的大招?真够阴损的,就是不知是个什么毒|性,是先折磨个几日再死,还是吃了就立马奏效?会不会疼?疼多久?能给留个全尸么…… 无数问题铺天盖地而来,阮攸宁眉心折起三道深痕,长叹了口气,「你跟我也有些时日了,能否去跟鄂王求个情,要我死可以,但求他能给个痛快点的死法,死后也给留个全貌,别做得太绝,有损阴德。」 他愣了片刻,噗嗤笑出声,「姑娘误会了,王爷当真只是想治好你的眼睛。毕竟……是因他而瞎的,他心里头过应不去,便想着补救……他当真没想取姑娘性命,姑娘你就放心吧。」 阮攸宁不屑地歪了歪嘴。啧啧啧,不愧是鄂王训练出来的人,都到这节骨眼上了,还想替他遮掩呢! 「行行行,你们家王爷最是个心地善良,胸怀宽广的,不会同我这个小女子计较。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她阴阳怪气地嘟囔,「也不知是谁说要清君侧的,这会子倒还装起好人了?」 满室沉默,只有更漏滴答的声响。 阮攸宁见他不说话,料定是被自己戳穿了假面,心虚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他这是活该! 她腹诽了几句,胃口因这一打岔,失了个七七八八,索性搁下碗箸,「我乏了,回去补一觉,今儿就这样吧,你也不必过来了。」 他张嘴想说话,阮攸宁却已起身往里屋去,没给他机会。 三日后,鸾鸣宫里还真来了位游方医,自称「怀庭」。年纪一大把,脾气也一大把,有事没事就爱哼哼两句,明里暗里讥笑人。光听他说话那口气,阮攸宁就能想象出他胡子乱飘的欠揍模样。 若不是有那人在旁边斡旋,阮攸宁大概就和他打起来了。 不过好在,问诊的时间并不长,这个怀庭还算有点本事,切了切脉,翻两下她的眼皮,便着手写方子。 阮攸宁竖起耳朵想听,那人却把怀庭拉走了。几日相处下来,他已经摸清楚阮攸宁听力的范围,特特把怀庭拉去一个阮攸宁打死也听不到声音的地方,询问情况。 啧啧啧,看个病还搞得这么神神秘秘,还说不是要下|毒暗害她呢? 她嗤之以鼻,回去床上,摆开「大」字仰躺好,乖乖等着他们动手。 宫里办事效率极高,当晚就照药方子配好药剂送来。办差的小太监嘴巴跟抹了蜜似的,送完药还主动留下来帮滴翠干活,当初苏祉还在世时,也没见他们这般讨好。 对此,阮攸宁只解读成,他们对一个将死之人的格外开恩,没有趁机落井下石,还算有点良知。 药有外敷的,也有内用的,还挺齐全,生怕毒不死她似的。阮攸宁捧在手里掂了掂重量,嗯,应当能一次毙命。 第79章[05.07] 为了不给鄂王折磨自己的机会,她先让滴翠把药拿去,全煎了再端过来,她好一次死得痛快。 中途又出了岔子,药叫那人劫走了,「我已经跟怀大夫打听过,这药该怎么服送。姑娘姑且等我一会儿,我这就让小厨房预备炉子。」 他说得极是兴奋,阮攸宁只恹恹点头,看来这死前的最后折磨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开了。 但没想到,这药入口不涩,像是因着她嗜甜的口味特特调整过的,敷在眼睛上的也清清凉凉,半点也没有她想象中的疼痛。 她由不得犯疑,现而今连毒|药都做得这般细致么?瞧着还挺像回事,估计到时候,自己被药死了,也没人会相信是鄂王下的狠手,够奸诈! 入口的药还好说,关键是这抹眼睛的,药剂时刻不能断,干了就得马上补齐,还不许沾水。 这可苦坏了阮攸宁,眼睛本就看不见,现下连眼皮子都睁不看,粘粘乎乎一团,再有几日,上下眼皮兴许就黏到一块了! 她几次想让滴翠打水来,帮她洗眼睛,每次都叫那人拦住,絮絮叨叨上大半天。 有一回,阮攸宁终于忍不住,叉腰怒道:「反正我也快死了,就不能让我死得舒心些么!这药实在难受,我想挠痒痒都不行,要这样折磨人么?」 那人又不说话了,阮攸宁一气之下,干脆自己摸黑去寻水盆,结果这几日被他娇养得太好,忘了床与门槛间的步数,一不小心就又要摔倒,仍旧是叫他给接住。 阮攸宁还在气头上,卯足劲推他。这一推倒把她吓一跳,他不是个太监么,怎生的这般强健?她不仅推不动,还被他打横抱起来,送回床上。 直觉告诉她,他好像生气了。 似有若无的药香飘来,带着股迫人的气势,压得阮攸宁的心跳飞快,几乎续不上来气儿,不得不收起利爪,奶猫似的乖乖窝着,不敢乱动。 屋子里脚步声乱响,不一会儿又有帕子拧水的声音。柔软巾布带着些许温热湿意,轻轻在纱布周围揩拭。 「姑娘且再忍几日,过几日就可以拆纱布,洗眼睛了。再用上几味药,驱一驱身体里的余|毒,姑娘就能重见光明了。」他笑意温煦道。 阮攸宁怔了怔,她这人一向吃软不吃硬,最怕别人待她好,尤其是她不喜欢的人,显得她多坏似的。 她禁不住面颊发热,心虚地低下头,低低「哦」了声。 外头秋风正紧,夹杂几点鸟鸣。阮攸宁心弦一颤,猛地抬头。 那人跟着她一道紧张起来,「怎的了?」 「掉下来了。」 「什么?」 阮攸宁一把抓住他的手,仰面哀声道:「有鸟被风从枝头上刮下来了!你快去救它!」 来鸾鸣宫已有些时日,这还是她第一次这般跟他求助,他虽一头雾水,还是茫茫点头答应,转身就出了屋子。 阮攸宁抱膝缩在床角,不住探头,帕子在手里绞成麻绳。很快,他便折回屋子,笑着道:「还真给姑娘说中了,确实有个鸟窝叫风给吹了下来。不过姑娘莫担心,它只是脚上受了点伤,养几日就能好。」 他伸手,将小家伙仔细捧到阮攸宁手里。叽叽喳喳,毛茸茸的一团,小爪子踩着她的嫩手,痒梭梭的。 阮攸宁紧绷的心弦骤然松下,仰起一张甜甜的笑靥,欢喜道:「谢谢!」 他仿佛一怔,好半天没说话,许久才轻快地回她一句:「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鸾鸣宫里的树早已叫苏祉全祸害成了玉石假树,已经好久没有鸟来这里做窝了。也不是它们一家是不是跟她一样,也想躲清静,才拣了这里住下。 没伤到,就还能飞。能飞,就至少比她自由。 阮攸宁眼眶酸胀,没一会儿,纱布便起了湿意。 那人登时紧张起来,拆了她的纱布,帮她揩泪,「姑娘莫哭,要是再伤了眼睛,可就前功尽弃了。」 阮攸宁难得听他话,用力吸了吸鼻子,昂首眨巴眼睛,将眼泪都憋回去,想岔开话题,给自己分心。 「你知道这鸟是什么品种吗?黄的、白的、还是黑的?」 她刚说完,就清楚地感觉到,他停在自己眼睑处的手微微一顿。 「我天生不辨颜色,认不出这鸟的种类,让姑娘失望了。」 阮攸宁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哑然失声。 她虽不喜欢这人,但这种揭人伤疤的事,她做不出来。尤其是在她失明后,就更能体会他心底不愿被人触及伤痛的倔强。 但话已出口,只怕他心底已经有了疙瘩,她懊悔不迭,正挠头苦想该怎么挽回,前头先响起一声轻笑,像是在帮她缓解尴尬。 「但我能瞧见姑娘身上的颜色,鸦鬓樱唇,皓腕凝雪,总之……很漂亮。」 阮攸宁眼睫一颤,再次怔愣在了原地。 这种感觉,当真不可思议,仿佛有人拿着一根大木锤子拼命往你胸口上砸,咚咚咚,咚咚咚,没完没了。又仿佛一瞬间,心头上开出无数小花,顷刻间整个世界便鸟语花香。 按说,这人来鸾鸣宫已有些时候,两人勉强也算得上是朝夕相伴,可自己从来就没待见过他,像现在这样心烦意乱,更是头一遭。 她总不能,对一个太监动心了吧…… 阮攸宁脸颊热热的,将掌心里的小鸟轻轻放还回他手里,扯过床榻上的丝被,「嗞溜」一声钻进去。 声音闷闷从被子里传出:「你、你你快去给小鸟包扎一下,让它早些好起来。」 第80章[05.07] 他微笑道好,人却站在原地没动,良久,大约是瞧出了阮攸宁完全没有回应他的意思,苦笑了下,「姑娘好好休息,我先去了,等晚膳备好了,我再来唤你。」 磨蹭了会儿,他又道:「姑娘莫要再哭,伤着眼睛可不好。」 阮攸宁囫囵「嗯」了两声,手紧紧攥着被角,心里还在发慌,忽听见他抬脚挪步的足印,她情不自禁伸出手,一把抓住他袖子。 柔软似云絮的衣料,刺绣的针脚极为工整,怎么摸都不像是太监的服制。 她心思又经不住飘远,不曾料到面前贴过来一股温热鼻息,酥酥麻麻,就悬在她鼻尖。 「怎的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低沉的音色本身就是一种醉诱,更何况他还故意压低了几分。 阮攸宁霎时回过神,却忘了该怎么眨眼。 南窗外,枝头叶尖坠下一滴夙夜的雨珠,她的心随之漏跳了一拍,待恢复跃动,又如丛林间欢脱的小鹿,乱撞一气,害她不得不扯高被头,死死捂住胸口,生他听见后会笑话自己。 慌乱中还有那么一丝小庆幸,幸亏自己看不见,否则十个她也顶不住。 「那个……你给小鸟包扎完,还会回来么?」 他温煦地笑道:「姑娘想我回来?」 阮攸宁眼睫颤了下,本想岔开话题,却反被将了一军,这个人可真是……嗯! 她抿着唇瓣,沉吟半天,嚅嗫道:「宫里前几日刚见过血……我、我一个人害怕,睡不着……你能不能坐这陪我?」 话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 什么叫「宫里前几日刚见过血,我一个害怕」,这都快一个月了,她现在才知道害怕?明明宫变的第二日,她还能心宽得一觉睡到大晌午,滴翠怎么叫她都叫不醒,怎的时日一长,人反而还娇气起来了? 编瞎话诓人,这个她从小就擅长,屡试不爽。这回脑子怎就突然转不过弯来了? 他显然也听出了这话里的不对劲,否则也不会一个劲地咳嗽,遮掩自己的笑意。 但看破不说破,他还是顺从地点头道好,没有再继续追问,让她难堪,单说这一点,他这人还是挺君子的。 阮攸宁松口气,想叫他帮忙倒杯茶润嗓,一个「喂」字在喉咙里卡了半天,怎么也叫不出口,最后讪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迟疑了下,回道:「姑娘可以唤我,小砚。」 「小燕?」阮攸宁眨眨眼,「原来你姓燕啊?」 小燕微哽了下,轻咳一声,将到嘴边的笑意强压回去,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就这么转身走了。 阮攸宁挠挠头,没弄懂他那声笑的意思,也懒怠多想,听出他离开时脚步比来时轻快,她心情也随之大好,扭动身子钻回被子里,盍眸静静睡去。 起初,她睡得很浅,脑海里总会冒出一些不甚欢愉的记忆碎片,迷迷糊糊中,好像还囔囔出声,抬手在空中胡乱抓摸了一通。 后来,有人握住她的手,在耳边柔声哄她「莫怕」。 暖流顺着交缠的十指涓涓涌入,她那颗躁动不安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宛如本能使然,她下意识往那温暖的地方凑去,浅淡药香钻入鼻尖,勾起无数愉悦的遐想。 她咂巴两下嘴,睡意渐沉。是夜的风,簌簌拂过窗槛,仿佛在她耳边不住呢喃「阿鸾」,似水温柔。 自那以后,阮攸宁开始承认,小燕是鸾鸣宫里的一员,只要不把他和鄂王联系到一块,她还是很乐意同他待在一处的。 毕竟,抛开这层尴尬的身份,他对自己的照顾,真可谓是无微不至,连滴翠都自叹弗如。 怀庭配的药,药性偏刚烈,服用了没两日,阮攸宁就开始整夜整夜地闹失眠。 睡不好觉,胃口也跟着变差。无论是御膳房,还是鸾鸣宫的小厨房,做出来的膳食都不合她胃口,她扒拉两筷子就再吃不下。没几天功夫,人就瘦了一圈。 滴翠心里着急,变着法子给她换菜色,可却收效甚微。最后还是小燕钻研出了一套菜谱,并亲自下厨,这才成功帮阮攸宁捡回往日的食欲。 为了哄她睡觉,小燕从宫外寻摸来好些有趣的话本子,入夜后便坐在她床边给她讲睡前故事。她若是不睡,他便一直讲下去,直到她睡着为止。 「少年在海棠花树下瞧见那位姑娘,然后呢?」阮攸宁上下眼皮打架,强打精神,想听他把故事讲完。 小燕笑了笑,「少年天生双目有疾,不辨颜色,于他而言,这世界非黑即白,毫无亮点,寡淡至极,直到他遇见那位姑娘。」 「那是他生平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他能瞧见她身上的颜色,漂亮得跟画上的仙鸟一样,笑起来,嘴角还有两个小涡。」 他扯过锦被,将阮攸宁露在外头的一截香肩盖住,「可后来,那位姑娘被坏人掳了去,少年便再也没见过她。再然后,少年也投身军营,故事就到此为止。」 阮攸宁困得睁不开眼,手还攥着他衣袖不放,「怎会到此为止呢,不应该还有英雄救美么?戏文里不都是这么唱的?那少年,该不会忘了那位姑娘吧……」 手里的广袖猛地震了震,她诧异了下,唇瓣翕动,想再细问,奈何抵不过滚滚而来的倦意,睡了过去。 朦胧间,眉心仿佛印上了一抹温润触感,软乎乎,暖烘烘的,大约是外头又开始下雨了吧。 「怎么会忘?那位姑娘,早就走不出他的心了。」 「那他会回来救那位姑娘么……」 「只要阿鸾想他来,他就一定会来。阿鸾……想他过来么?」 黯淡的月光里,没有人说话,流萤扑腾双翅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第8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他拗劲上来,压着发颤的嗓子试探道:「阿鸾,可愿见他?」 床上的小家伙呼吸变了下,呜咽一声,又重新睡熟。 他紧抿的唇角略有松动,叹口气,摸摸她的头,吹灭烛蜡,轻手轻脚地推门离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阮攸宁迟迟等不来鄂王的死令,却等来了他即将登基称帝的消息。 啧,这「君侧」还没清完,就急着要称帝了,也不怕民心不向?阮攸宁忍不住腹诽,但也有那么一丝侥幸,至少短时间内,鄂王应该没工夫取她小命了。 不知何时起,她竟开始惜命了?活下去,其实也挺好的。 为了筹备登基大典,宫里宫外都忙得脚不沾地,就连滴翠也时常被抓去充工。小燕就更别提了,他本就不是总有时间来鸾鸣宫陪她,这几日更甚,走了之后,几乎要隔上了两三日才能再过来一趟。 头几日,阮攸宁还能坐得住,时间一长,她便受不了,日日坐在廊下翘首等他。若是等不到,心里便会叫莫大的失望感攫住。 她这是怎么了,莫非是不知不觉间中了毒,开始发病了? 她由不得哆嗦了下,一骨碌钻回被窝里,瑟瑟发抖,努力把关于小燕的一切都丢出脑袋瓜。可是丢不干净,他就跟长在脑海里似的,随便她想什么事,最后都会绕到他身上。 讨厌! 不过他这么好的一个人,怎的就做了太监,还是鄂王身边的太监?真可惜…… 阮攸宁在心里默默为他鸣不值,思绪慢慢偏离方向。要是自己的眼睛要真能治好,而他又不是太监,那该有多好? 被窝里憋闷,她闷出一脑袋汗。屋门忽然洞开,秋夜寒风汹涌灌入,她又由不得颤了颤牙。 「谁啊?是小燕么?」 「给姑娘请安,奴婢是奉王爷之命,来帮姑娘换药的。」 王爷?阮攸宁心里咯噔,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下意识抓紧被子,往角落缩。 「滴翠!滴翠!小燕!来人呐!」 「姑娘不必喊了,白白糟践你这副好嗓子,外头没人,只有奴婢。就让奴婢,来伺候姑娘换药吧。」 说着,便有一道利刃擦过刀鞘的声音,直刺双耳。阮攸宁惊叫一声,随手抄起枕头丢去,摸着床沿要逃。 嘶拉—— 枕头在利刃下发出凄厉悲鸣,惊起鸾鸣宫外盘旋着的数点昏鸦。 阮攸宁在一片黑暗中,拼了命踉跄往外跑,却被那宫人轻而易举地给提溜回来,掐住脖子,再动弹不得。 「姑娘这是要往哪里去?就这么走了,奴婢可不好跟王爷交待,还是乖乖坐好,让奴婢替您换药吧!」 迷糊的银光伴着窗外一道惨白闪电劈落,雷鸣骤起,阮攸宁紧闭双目,生死攸关之际,她脑海中空白一片,只剩下一个模糊人影。 「小燕!救我!」 兔起鹘落间,阮攸宁耳畔「嗖」地刮过一阵劲风,钳制她的那位宫人应声惨叫,松开她的脖子。 阮攸宁忙不迭挣扎出来,一脸恐惧地往后缩,同那人拉开距离。胳膊被人从后拉扯起来,下一刻,她就软绵绵地窝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无碍?」 清冽音色徐来,喘息间焦色难掩,显然是一路急匆匆奔赶来的。 阮攸宁心有余悸,听见他的声音,由不得往他怀里拱了拱,鼻子瞬间发酸,蓄再眼眶里的水意再也兜不住,簌簌往下落,不消多久,他胸前那片衣襟就漫起大片湿意。 小燕沉出胸中一口气,收紧臂弯,侧脸紧贴她的额,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骨肉。 「对不住,我来迟了,将你受惊,都是我的不是。」 阮攸宁摇头否认,打着哭嗝,气都喘不匀。怎么会是他不好呢?若不是他及时赶到,自己早被鄂王派来的杀手给结果了。 总以为自己是个不怕死的,那日萧美人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都没眨过眼,可同他一块过了几天太平日子,再同这冷兵器照面,她才知道,自己其实也是个贪生怕死之徒,还怕得不得了。 真没想到,鄂王竟会挑这几日下手,宫里上下皆忙成一锅粥,的确容易浑水摸鱼。够歹毒! 只是……小燕是鄂王手底下的人,如今又反过来坏了他的好事,这该怎么交差?鄂王这么个小心眼的人,能饶过他么? 阮攸宁蹙眉,斟酌该怎么开口询问,一阵兵器和铠甲轻撞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她迟疑了下,竖耳去听。 领头之人乃新任锦衣卫指挥使裴济,也是鄂王得力的心腹之一。 他打廊下走过时,阮攸宁就清楚地听见他在训斥手下守卫不周,哪知道一进屋子,他立刻换了副恭敬态度,恨不得跪下来当众谢罪,磕磕巴巴了大半天,什么也没憋出来,只赶紧打发人去收拾那个假扮宫人的刺客。 那女刺客应当是晕过去了,从头到尾没吭一声。锦衣卫们屏息将她捆绑好,押解出门。她也一直很配合,仿佛完全放弃抵抗,任他们摆布,可行过阮攸宁身边时,却冷不丁暴起。 「王爷,您就饶过奴婢吧!奴婢不是有意失手,叫阮姑娘叫出声,把人都给惊来的。您大人有大量,看在奴婢昔日为您立过不少功劳的份上,就饶过奴婢这一回吧。」 裴济忙伸手去赌她的嘴,命人赶紧将她拖下去,可还是迟了一步。阮攸宁身子瞬间僵住,环在她腰间的手亦跟着颤了颤。 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庭院中的虫鸣渐渐消失于夜色中,屋内明明站满了人,却没一个敢吭声的。 许久,苏砚艰涩地开口:「阿鸾,我、我没有……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第8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他边说边搂紧她的腰肢。阮攸宁一把推开他,因用力过大,自己踉跄几步,险些摔倒。苏砚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听她大喝一声:「别碰我!」 苏砚手一颤,才抓住的一小片衣袖倏地从他指尖滑落,但很快,又紧紧抓住她的手,抓得越发紧了。 「阿鸾,你听我解释……」 「你走!」阮攸宁心头仿佛被骤然撕开一道口子,眼中才收住的泪珠,断了线般滴答落下,「你就是骗子!竟诓骗我至斯,可是打量我傻,好欺负?」 她拼尽全力想把手从他桎梏中抽离出来,可越挣扎,苏砚攥得就越紧。她气急败坏,抬手,想也不想就一口咬了下去,很快就尝到了血腥味。 苏砚咬牙闷哼了一声,额角绽开道道青筋,却只是偏过头,强忍着,还是不肯松手。忽地,手背叫泪珠烫到,他心口狠狠地撞了下,手上力气一点点地流逝而去,指节慢慢松开,终于彻底从她手上无力地滑落。 痛意阵阵袭来,阮攸宁飞快拂去眼角一滴将落未落的眼泪,挺直腰脊,「鄂王殿下,妾不过是前朝遗留下的一位嫔妃,先帝在时便祸乱宫闱,罪该万死,落到如今这番田地,亦是妾咎由自取,妾甘愿受死,只求王爷能给妾留一个全尸!」 屋内众人皆汗毛乍立,把头低得更厉害,几乎贴到自己胸口,以为这样就能置身事外。 案头的烛火晃了晃,照出苏砚紧绷的半张面颊,神色仿佛岩石,始终固执地抿着唇角,闭上双眼,不愿回应她。 半晌,他才挤出一句话,嗓音极其沙哑:「莫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今夜你也累了,早些睡吧。」 阮攸宁张口欲反驳,苏砚却不给她这个机会,拂袖而去。裴济偷偷觑了她一眼,摇头长叹出胸中一口气,领着余下的锦衣卫随苏砚一道离去。 偌大的鸾鸣宫,顷刻间就只剩下阮攸宁一人。夜风从洞开的大门涌来,吹得她衣袂狂舞。烛火剧烈摇晃,忽的熄灭化烟,黑暗笼罩下来,她仍旧如木桩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次日,关于鸾鸣宫刺客的消息便在宫里传扬开。 阮攸宁作为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什么都懒得听,只独自抱膝坐在南窗下发呆,听鸟叫,又过回了从前苏祉还在时的那种麻木生活。 原以为昨夜闹成那样,苏砚怎么着都该下旨赐死她了,可他还是没有。 阮攸宁想不通,他千方百计隐瞒身份,躲在自己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想看她笑话,等看腻了再弄死她? 她百思不得其解,心里的恐慌渐渐放大,直觉苏砚还藏了后招,预备对付自己。 经过前几日的调养,阮攸宁的眼睛,其实已经能隐约瞧见模糊亮光了。但现下,她开始拒绝外头送来的吃食,拒绝上药服药,才好转的身子,眼瞧着一日日又要败坏下去。 滴翠急得团团转,劝了好几回,毫无用处,只得硬着头皮求到苏砚面前。临近登基大典,他才是宫里最忙的人,可还是抽空,召见了她。 「王爷让姑娘放心,从今往后,他不会再来鸾鸣宫,更加不会再经手姑娘的饭食,姑娘若是不信,所有吃食入口前,都可拿银针先试一试。只是这汤药不可废,还需按时服用,等姑娘眼睛恢复,可清楚视物,不会再影响日常起居,王爷便放姑娘出宫,过姑娘想过的生活。」 阮攸宁回神,古井不波的眸光微微荡了荡,唇瓣翕动,欲言又止。 滴翠咬了下唇瓣,心一横,「姑娘,您当真错怪王爷了!那个女刺客,压根不是王爷派去的,她背后的主谋,是北苑那个萧美人!」 阮攸宁仰面,愕着眼睛看她,「她不就是苏砚的线人?」 滴翠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奴婢都打听过来了,那个姓萧的就是瞧见先帝大势已去,这才临阵倒戈,在中秋宴上为王爷的人马开路,好为自己换条生路。王爷见她功过相抵,本是不想再细究她的不是,可她偏偏不知好歹,接二连三使计暗害姑娘,挑拨您和王爷的关系。」 「王爷忍无可忍,就干脆将她斥为前朝惑君魅主的妖妃,赐杖杀,也把姑娘身上的‘祸国’污名洗干净了!」 滴翠笑得身心舒畅,阮攸宁却垂首沉默了,昔日种种重新浮上脑海,莫名招惹出眸中一片水雾。 「王爷他……临走前,可有留下什么东西?」 滴翠想了会,一拍脑门,「有!有的有的!王爷留下了一只小雀鸟,特特嘱咐奴婢要好好照顾,奴婢这就给姑娘拿来。」 滴翠小跑着出去,很快便提着个鸟笼,气喘吁吁地回来,打开鸟笼,将里头的小家伙小心翼翼地捧到阮攸宁手中。 毛茸茸的一小团,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好像比之前更重了些。 阮攸宁问道:「它脚上的伤如何了?」 滴翠嗯嗯点头,「好多了!王爷把它照顾得可好了,吃的比咱们都精贵,定是想让姑娘高兴,才……诶?姑娘,你作何给放了?」 滴翠瞪圆双眼,抱着鸟笼忙追上去。阮攸宁叫住她,「就让它走吧,本就不属于这里,强留下来也没意思,倒不如让它自己飞去它想去的地方。」 滴翠急道:「可它万一再伤着,可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阮攸宁冷笑道:「那也是它自己的事,别人何必多管。」 滴翠由不得哆嗦了一下,直觉她话里有话,欲细问,阮攸宁却已先一步回去里屋,再不出来。 两个月的时间转瞬即逝,阮攸宁体内余毒彻底清除干净,双眼已能正常视物。苏砚也履行他的承诺,准她出宫。 冬日昼短夜长,已过卯时,天边才扯起半片青白,煌煌殿宇浸润在漫漫水色中,只零星散着几点昏黄。 阮攸宁跟在引路太监身后,缓缓行在夹道中央,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说起前几日登极大典的盛况。 那晚过后,苏砚果真再没来过鸾鸣宫。两个月来,他们一直形同陌路。眼下再次听见他的名字,从「王爷」到「陛下」,惘惘有种隔世之感,心底深处,竟还莫名抽疼了一下。 袖底下双手紧紧交握,阮攸宁垂了纤睫,不叫心事从眼底外泄。 耳旁响起一阵啁啾,她眼睫微动,倏地抬眸望去。 晨曦第一道金芒泼洒在琉璃瓦上,千万点跳动的光,里头蹦跳着一只圆滚滚的小雀鸟,见她看过来,兴奋地扑腾翅膀,叽叽喳喳。 阮攸宁一眼就认出来,是那日自己让苏砚救下的鸟儿,才几日没见,竟胖成了这样! 她噗嗤一笑,又绵长叹口气。都放你走了,怎还回来了?舍不得谁呢? 第8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绣裙裙摆拖过镌有莲纹的青砖,渐行渐缓。引路太监走出去老远,回身诧异唤她:「姑娘?」 阮攸宁心不在焉地嗳了声,往前挪了一小步,又停下了。 「姑娘,您怎的了?」小太监哈腰小跑回来,虽说这位不是正经主子,但帝命在上头压着,他不敢不仔细。 「我……我……」阮攸宁咬着嘴唇,沉吟半天,忽地转身往回跑。茜色衣裙在青白天光里款摆,有种别样的瑰丽况味。 小太监怔愣许久才想起去追,可她早已不见踪影。 穿过太液池旁的僻静小径,尽头栽种着一株西府海棠,每至令月都会蔚然吐芳,煞是艳丽。 只是位置太偏,甚少有人知道。阮攸宁也是在去春宴途中,无意发现的。 眼下花期未至,枝头光秃秃,并不打眼。只是树下立着的人,却一下撞进她心里。 苏砚显然没意料她会突然出现在这,忪怔在那,半天没反应,最后抬手在自己小臂上掐了下,「嘶——」 阮攸宁本有些尴尬,不知该怎么开口,瞧见这幕,忍不住笑出声,心气儿一下就打开了。 「王……咳,陛下,您之前说的那个故事,还没讲完呢。」 苏砚眼睛一亮,压着心头呼之欲出的喜悦,和些许忐忑,反问她:「阿鸾……希望他们还有下文?」 这人总是这样,对于自己不确定的事,总要刨根问底研究个明白。越是在意的事,他身上的倔劲就越盛。 阮攸宁暗暗腹诽,眼珠子转了转,上前一步,扬起下巴调侃:「陛下不说,我也知道。不就是清君侧嘛,哼。」 球又踢回到苏砚那,他抬起一根手指挠挠头,讪笑着调来目光。 此时太阳已全然升起,金芒照亮他侧脸,面颊皎洁似一面无瑕美玉,嵌上深邃眉眼,和一抹和煦的淡笑,恍若高岭之花,清雅出尘,与春宴上那位与世无争的少年身影重合。 阮攸宁有一瞬失神,摇摇小脑袋,很快拽回理智。 从前她在气头上,以为他想清君侧,是真的要清君侧,几日相处下来,她的气渐渐消散,也想明白,这大概就是为方便起事而随便扯出的由头,并非他本意。 难得能噎他一回,阮攸宁不愿放过,故意催他,「陛下今日若不解释清楚,这‘清君侧’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我就在这一直跟您耗下去!不走了!」 不走了?不走……挺好的。清风徐来,在苏砚心里酿出蜜汁,举步上前,将这个「不讲理」的小东西抱入怀中,抬起她下巴,俯身啄了下她的唇。 「就是‘亲’君侧。」 【番外三】 承熙二十年,承熙帝退位,苏砚继位称帝,册封发妻阮攸宁为皇后,改年号为凤翔。 紧接着,他又恢复阮家爵位,赐还丹书铁券,加封阮光霁为超品秩上柱国荣勋,赐程氏一品诰命之衔,世子阮羽修则承袭卫国公爵位,兼御前带刀行走,可随时出入禁中,朝夕侍奉帝王皇后左右。 阮家跃然成了帝京第一名门,不仅重拾过去太|祖皇帝在世时的荣华,且势头更胜往昔。 新帝对皇后的宠爱,由此可见一斑。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皇帝为皇后废除后宫,于民间是一段佳话,可于皇家而言,实在太过荒唐。 皇家重子嗣,龙胎凤种自然是越多越好。可后宫里头只有一人,就算两人日夜不停耕耘,怎又抵得过三千佳丽帮着一块开枝散叶? 头先一两年还好,到了第三第四年,就有朝臣谨言,劝皇帝为皇嗣考虑,广纳后宫。 凤翔帝却只摇头,「自古夫妻,大多可同福,不可共祸。朕与皇后乃患难夫妻,当年朕被褫夺爵位,贬至蜀地,皇后亦不离不弃,不远万里追随而来,伴朕捱过最艰难的日子,试问世间有几人能做到?如此深情,朕岂能辜负?」 几位老臣面面相觑,知道是这么个理,也甚是佩服阮皇后当年的勇气,但……在后宫多添几个人,又不耽误他宠爱皇后,何必如此钻牛角尖? 可皇帝陛下就是想钻这牛角尖,「除却巫山不是云,此事休要再提,更不许叫皇后知道,听到了吗?」 他声音陡然转戾,众人不由颤了下肩,嘴上应是,心里腹诽:说得倒挺像那么回事,不就是怕皇后知道了会生气,不理他么? 之前夜秦送了位公主过来和亲,皇后先皇帝一步听说这事,冷了他半日,他立马下诏,禁止任何缘由的和亲。人家公主才走到半道上,就直接被调转马头,送回了夜秦。 堂堂一国之君,金尊玉贵,万人之上,竟也是个耙耳朵? 但好在,朝臣虽对皇帝空置后宫有微词,可对这位阮皇后,和她诞下的一双儿女却甚是满意。 小公主今年已满五岁,小字昭昭,长得玉雪可爱,明眸皓齿,琼鼻樱唇,与阮皇后小时候一模一样。 而她也随了这名字,自她出生后,大邺朝便彻底摆脱战争,迎来盛世光明。 小皇子亨儿刚满三周岁,虚四岁。小小年纪,性子却沉稳,总爱拧着小眉毛,跟个小大人似的。如今才开蒙,已隐有其父五岁与中书令辩棋的风采,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有这么个令人欣羡的小家,也难怪皇帝不愿再纳后宫。 时值四月,一夜春风吹开满城桃李,最适宜外出踏青。 这日苏砚下朝,无意瞧见巍峨红墙顶上的蓝天,想着进宫后就再没瞧过外头景致,心底油然生起个出宫游玩的念头,遂从御书房改道,往皇后居住的长华宫而去。 阮攸宁正在陪昭昭扑蝴蝶。 小孩子精力旺盛,绕着御花园跑出一脑门子汗,还一点也不觉得累,躲在假山石洞里,跟阮攸宁和滴翠玩起了捉迷藏。 藏了快半柱香的功夫,都没人找到她,昭昭捂着嘴巴,得意地咯咯直笑,结果下一刻,她就被她的皇帝爹爹从洞里头提溜出来。 第84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又乱跑,不听你母后的话!」苏砚佯怒,高高抬起手,朝她小屁股挥去,落下的瞬间,又收了全部力道,只轻轻一拍。 昭昭胡乱揉两下屁股,不觉得疼,颠颠跑去抱住他的腿,仰面冲他笑,露出两颗甜甜的小梨涡。 「父皇,您怎么过来了!」 苏砚笑容满面,将这小萝卜头女儿抱了起来,高举过头顶,「父皇想昭昭,所以一下朝就赶了过来,昭昭可有想父皇?」 昭昭点头如捣蒜,为表自己诚意,还凑上去「吧唧」亲了口,糊了他一脸口水。 阮攸宁赶过来,恰好瞧见这幕,忍不住噗嗤一笑,摸出手绢上前帮苏砚擦脸,怕他抱久了会累,伸手去接。 昭昭难得能在白日见到父皇,哪里肯放手,死死搂着苏砚脖子,嘟嘴撒娇。苏砚笑着哄了两句,一手抱着她,另一手腾出来,牵着娇妻往回走。 后头宫人互觑一眼,都心照不宣地放缓步子,给他们挪地方。 都说帝王家无情,这苏家好像是个例外。 前有先帝主动退位,与谢皇后寄情山水,后有新帝夫妻,成亲数年依旧蜜里调油,走个道儿,十根指头还不忘缠到一块,黏黏糊糊,掰都掰不开。 最近颇有倒春寒的架势,阮攸宁怕女儿出汗后着凉,回到长华宫便让滴翠带她去沐浴,换了身干净衣裳,见她刘海遮眼,便去叫会剪头发的嬷嬷过来。 阮攸宁走后,苏砚对着女儿端详了会儿,忽然起兴,问她愿不愿意让父皇帮她剪头发。 昭昭想也不想就点头答应,还极其配合地爬上梳妆台前的小凳子,对着镜子乖乖坐好,乐呵呵等皇帝爹爹动手。 自小就有神童之称的砚皇帝,学东西向来快,从前没少看宫人给女儿剪头发,自觉剪个刘海并不在话下。为保证万无一失,他还很贴心地寻了个大碗,倒扣在女儿的小脑袋瓜上,小剪子咔嚓,贴着碗沿一点点剪过去。 堪称完美! 可惜千算万算,他都没算到,自己找来的这个碗,沿口是个荷叶边,一剪子顺过去,原本齐整的刘海瞬间就变得坑坑洼洼,被一双大眼睛衬得更加寒碜。 昭昭茫然眨眨眼,仰面望向他,「父皇,怎么跟嬷嬷剪的不一样呀?」 苏砚神色一僵,无所不能的他,面对夜秦十万铁骑都能面不改色,如今对上女儿无辜的眼神,冷汗竟下来了! 他拳头抵唇清了清嗓子,闪烁其词道:「昭昭有所不知,这是时下帝京最盛行的样式,好几家贵女都在效仿,父皇刚学会就来给你剪了个,昭昭喜欢吗?」 说实话,昭昭不喜欢,但听说是最盛行的样式,心就有点动摇,小胖爪子捧着铜镜,左照右照,越看越顺眼,抬头朝他咧嘴一笑,「喜欢!父皇最好了!」 那个最好的父皇悄悄松口气,心里一阵发虚。 阮攸宁恰好领着剪发嬷嬷从外头进来,瞧见女儿顶着一茬坑洼不平的短毛冲她傻乐,顿时惊呆。 「母后,父皇刚给昭昭剪的头发,好看吗!」昭昭双目炯炯,兴奋不已。 「呃……」阮攸宁愕了半晌,瞟了眼躲在女儿身后、不停摆手的苏砚,昧着良心道,「好看。」 得了母亲肯定,昭昭越发得意,跳下凳子,跟剪发嬷嬷炫耀。 嬷嬷早已看明白里头的门道,不敢说皇帝的不是,更不忍心叫这么天真可爱的孩子难过,憋着笑夸她漂亮,还抱着美美的她,出去跟别人夸赞。 大门一关,阮攸宁就再绷不住,笑倒在苏砚怀里,「你啊你,在大臣们面前正儿八经,回来后怎就跟个孩子似的?办砸了事,还得我帮你圆谎。」 苏砚心里头委屈,他哪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果,看别人剪的时候觉得挺容易的,真轮到自己去做,就抓了瞎。 想弥补女儿,也想在妻子面前扳回颜面,他搂着阮攸宁,附耳提议:「阿鸾想不想出宫踏青?」 阮攸宁眼波微微荡漾。 说不想肯定是假的。前世临死前,她就发誓,若有来生,绝不再踏入皇宫半步,可今生还是进来了。若不是苏砚和一双儿女在,她定然又在想方设法逃离这精致的牢笼。 她回抱住他的窄腰,「六郎想去哪?」 苏砚侧脸枕在她肩头,眺望窗外花木,微微一笑,「去城外那间别院小住几日如何?就是咱们初遇的那间别院。我想带昭昭和亨儿去看看咱们定情的地方。」 阮攸宁啐他一嘴,「还定情的地方呢,分明是你单相思,不害臊!」 苏砚笑意转浓,灼灼凝睇于她。阮攸宁面庞红红,瞋他一眼,垂首往他怀里拱,心思早已飞出宫墙。 阮家别院,几年前因卫国公辞官离京,已转手卖于他人。苏砚回京后,又买了回来,成了他的私人小院。因帝后鹣鲽情深,这间别院也被民间奉为姻缘圣地。 砚皇帝是个慷慨的皇帝,很乐意将自己的福气分享给他的子民,遂开放小院,准许大家进来祈福。 一时间,这座寻常院落的人气,竟比帝京所有月老庙加在一块还要高。而帝后初遇的那座桥,更是被戏称为「连理桥」,桥两侧的木阑干挂满了写着心愿的红丝带。 昭昭早就想去看看,这日特特起了个大早,催着滴翠给她穿衣梳头,大口大口进了早膳,就颠颠跑去寻阮攸宁。 亨儿却是个不爱闹腾的,被奶娘抱来时,手里头还捧着本书,「玩物丧志,亨儿还有课业没完成,就不配父皇和母后出宫游玩了。」 阮攸宁知道他一向以自己父皇为楷模,不愿输给他,便日日读书,严以律己,别家孩童还在父母膝下承欢,他已经开始学做一名合格的帝国储君。 阮攸宁心疼不已,没好气地瞪向苏砚。都怪他,把她的宝贝儿子拘成了书呆子! 苏砚挑了下眉,表示自己愿意接受她批评,但坚决不改!慈母多败儿,她既做了那慈母,自己就得扮那黑脸,好维持住天平平衡。 不过这回,他还是松了口,抱着儿子去到角落,说了几句悄悄话,亨儿便眉开眼笑,将书小心翼翼交还到奶娘手中,迈着小短腿跑去牵姐姐的手。 阮攸宁瞪圆眼睛,儿子的倔脾气她还是清楚的,三言两语根本糊弄不过去,他是怎么做到的? 第85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苏砚戳了戳她脸上的软肉,眨眨眼:父子默契使然,就是这么做到的。 哦! 别院内的管事为迎圣驾,早在半月前就将小院封闭,谢绝所有访客。锦衣卫调来一波人马,将小院看护起来,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路上负责保护圣驾安全的,是阮羽修。 当初的莽撞少年,如今已长成了稳重将军,青涩褪去,五官越发英挺,但因其长相随母,刚硬中也不乏柔和,最是受大姑娘小媳妇欢迎。 但有一点始终未变…… 「阿姐,她们作何又拿香包砸我?我今日明明都保持微笑,不让自己看着太凶,怎的还要挨打?」阮羽修真诚而专注地苦恼着。 阮攸宁与苏砚交换了个眼神,默契转身,各自牵着一个小人,跨进别院。 这么多年过去了,无论外头风云如何变幻,这间别院依旧保持原貌,让人恍惚怀疑,或许他们才刚刚遇见彼此,故事还没开始。 苏砚这趟出宫,口头上说的是带孩子们出来踏青,肚子里打的却是远离朝堂烦忧,和阮攸宁享受二人世界的主意。 为此,他不仅把随行宫人太监都拦回宫里,还特地把云游在外的谢浮生和南茵揪回帝京,跟阮羽修一块,帮他看孩子。 两个小家伙也是天真,被自己亲爹卖了也不知道,到了一处新地方就高兴地到处乱跑,精力体力怎么也用不完,听说后山新建了个猎场,眼下正适合围猎,便一左一右挂在苏砚手臂上,哀哀央求他,让舅舅和谢叔叔带他们去玩。 苏砚蹙眉,煞有介事地左思右想,艰难地点头应允。 两个小萝卜头生怕他反悔,扭头就跑,殊不知某人脸上早乐开了花,反身就去忙自己的计划。 阮攸宁刚到别院就嚷着困,先去厢房里小憩。结果一憩,就把天给憩黑了。 起身唤人,没一个回应,她心生疑窦,下榻推门进去。 夜幕低垂,院子竟未掌灯,门口鹅软石小径上却多出了一排红蜡烛,昏黄光点串联成线,延绵不绝。 她扬眉,沿着蜡烛信步走去,到了连理桥,见到了湖面上,撑着乌蓬船等她的砚皇帝。 明月高升,清风徐来,连理桥上红丝翩翩,他轻衫缓带地立在船头,脚边点了盏羊角灯,别有一番况味。 「阿鸾可想游湖?」 阮攸宁心弦微颤,忽想起二人从前在芷园泛舟之事,笑着递出素手。 「皇帝陛下今日怎如此有雅兴,竟也操弄起这些来了?」 她有意揶揄,苏砚笑了笑,正面接住她的话,「能博美人一笑,做个昏君又何妨?」 阮攸宁瞪他,又小鸟依入他怀中,仰目便是漫天星斗,和星光中灿笑的他。 「阿鸾,这几年拘在皇宫,苦了你了。若你喜欢,咱们每年都出来走走,可好?」苏砚亲了亲她鼻尖,「鸾鸟是自由之鸟,本就不该被困在一个地方。」 阮攸宁嘴角慢慢扬起,心头暖洋洋。原来自己的苦恼他都看在眼里,此生能得这么个知心人,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但她嘴巴依旧很硬,「哼,怪道六郎当初给我取这么个乳名,原是早就打起歪主意了,啧啧……」 这回轮到苏砚语塞,「什么乳名?」 阮攸宁一愣,见他是真不知道,便将阿娘同她说的故事告诉他。 苏砚听完,着实呆了一呆,昂首望月,渐渐回忆起来。 那时他还小,瞧见一个五彩斑斓的小东西,在高楼上忽隐忽现,就以为是仙鸟。童年一次奇遇罢了,他也没放心上,而今想来,也许缘分,早在那时就已经定下了。 果真妙不可言。 他垂眸凝视怀中美人,心底柔化做水。他的小仙鸟,半路迷失方向,兜兜转转,终于还是回到了他身边。 湖面倒映出忽明忽暗的灯光,和二人相拥的身影,不知不觉,便一块瘫坐下来。 「为夫眼光独到,自小便如此。」苏砚一点点欺身压下,咬着她耳垂低笑道。 阮攸宁心跳咚咚,觑向乌篷外,既害怕又期待。 船在湖心摇曳,风早已停歇,水面却荡起粗粗细细的涟漪,一记接一记,似无止尽。 岸边,昭昭趴在草丛里,指着小船不解道:「父皇和母后在干嘛?」 学识渊博的亨儿探头张望,「母后爱吃鱼,父皇这是在给母后钓鱼呢。」 昭昭恍然大悟,盯着船底下大圈大圈的水纹,舔舔嘴角,「还是条大鱼呀。一定很好吃!」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福贵闲妃》上 作者:心月澜 02、《福贵闲妃》下 作者:心月澜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