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物饲养守则》 楔子一 【楔子 七绝命】 躺在暗巷冰冷潮湿的地面时,顾庸之正在想,他还能再更倒楣吗? 每当他又刷新一波人生悲惨史,他总会苦中作乐地这么想——反正再衰的事他都遇过了,之后再惨也惨不过这个了。 然而事实证明,他的衰度是没有极限的,命运永远能精益求精地为他刷新纪录。 他出生那一年,父亲请人为他批命,算命的说他是七绝命,一生注定贫病苦厄孤离空……巴啦巴啦的,白话点来讲,就是颠沛流离、孤苦无依、客死异乡、克父克母、谁靠近他谁倒楣的意思。 父亲于是为他取了「庸之」这个名字,希望他人生平庸一点,安安稳稳地过,不需要太多的高潮迭起。 事实上,父亲真的是多虑了。他根本没有过高潮,只有一路向下,不断刷新人生低潮。 从他出生的那一刻,母亲便为了生他难产而死;家中本来做点小生意,也一天天走下坡,过年走个春,亲戚家闹火灾,连靠近猪棚喂个猪,母猪都能病死。 他成了亲朋邻里间,远近驰名的衰鬼,没有人想靠近他,没有人愿意跟他做朋友。 父亲后来不堪生活摧折,在债务压力下,某天晚上从阳台一跃而下,乾净俐落地结束了人生。 没有亲戚敢收留他,游走在寄养家庭间,好歹也熬到成年了。 他一直都是一个人,直到大学,终于交到第一个真心的朋友,而这个他所珍惜的朋友,偷了他的毕业论文。 出了社会,会与他同组的同事,只不过是为了以逸待劳,享用他的企划、他的构思、他的一切劳动成果,于是他只能想,幸好他还有一颗不算差的脑袋,至少有被利用的价值。 一直到今天,他的二十九岁生日。 早上,他那位巧舌如簧、老爱将他的企划据为己有、在上司面前讲得天花乱坠的同事,终于搬弄成功,让他被公司解雇了。 中午,他拿到了医院的体检报告,确认肝癌初期。 晚上,他的女朋友,向他提出了分手。 真是充实的一天,没有人可以过得比他更精采了。 晚上,他坐在快炒店,一个人喝着啤酒,过他的二十九岁生日。 其实他也不见得有多喜欢那个被单方面告知分手的女朋友,只不过大多时候,过怕了一个人吃饭的日子,能有些什么来填补生命中的空虚,他都会满怀感恩,就算明知道,对方并不真心,只是拿他当吃饭逛街修电脑、刷卡刷马桶的工具人。 一路走到今天,回首看他经历过的一切,再铁齿都由不得他不信命了。 或许真让那个命理师说对了,他就是个七绝命,不断地在重复着世上最最糟糕的一切,灾难、苦厄、分离、孤单……到如今,生命进入倒数阶段,只觉无比空虚,什么也没有,无财无禄、无福无分、无亲无戚、无牵无挂…… 如此想来,他还挺羡慕隔壁那桌吵到快掀桌的情侣,至少他们还有个吵架的对象。 隔壁桌的男人已经喝茫了,酒劲一上来,同桌友人劝都劝不住,正好扫到他瞥过来的那一眼,顿时不爽,狠呛:「看三小!」 「……没事。」他神情淡淡地收回目光。 但,人在倒楣时,喝凉水都塞牙缝,这句话真不是盖的,那一眼被视作挑衅,酒醉男顿时心火上涌,把桌掀了冲过来要与他理论。 ……简直一团混乱。 等到顾庸之有空细想时,人已经被丢包暗巷了。 不意外,反正这种听起来就很诡异离奇的衰事,总是会让他碰到。 试图动了动身体,发现浑身都痛,他索性便不动了,仰躺着,望向无垠夜空。 楔子二 今晚月华暗淡,星子寥落,没一会儿,便滴滴答答下起雨来。 雨势不大,稀稀疏疏,落在身上一阵黏腻潮湿,淡淡的血腥气味被雨水晕开,弥漫在空气中。恍恍惚惚,模糊的视线似见一人从黑夜中走来,飘扬的黑裙如烟如雾,看不清实体,有一度,他以为那是他游离意识中所产生的幻觉。 那黑影朝他走来,在他身前站定,居高临下俯视他,眉目俱冷,却透出一丝好奇与兴味,蹲下来,伸指戳了戳他脸皮。 「你……你……」那是个女人,很空灵的美人,虽然动作看起来没有太友善。 她不像要替他叫救护车的样子,反而比较像在打量什么奇怪生物,那种感觉——嗯,大概就跟看到地上有一只死小鸟,拿树枝翻面,戳一戳看看还有没有生命迹象差不多。 打量完毕,对方终于作下决定,开了口—— 「你想养宠物吗?」 蛤?! 虽然他的前任女友,也多多少少有一点将他当人肉提款机的意味,但至少还懂得稍微掩饰包装一下,没那么大剌剌地,一开口就求包养——喔,不,更正确地说,是饲养。 「容我确认一下,你这是在毛遂自荐?」 「对。」 大概是刚才被那个酒鬼k坏脑子,也或许是这乱糟糟的一天,澈底把他搞残了,他居然没先向她确认:「你的医生有说你可以出院了吗?」反而很跳脱地与她讨论起养宠物的议题—— 「我以前有想过要养狗。」好歹有个对象听他说说话,可惜房东太太不给养,不过他本人对养宠物这件事,一点也不排斥。 「我不是犬科动物。」 「没关系。我也没有执着一定要狗。」是说——「有饲养手册吗?你一般都吃什么?」 养宠物的先决条件,得先确认自己养不养得起。 爱它,就别抛弃它——一旦养了,他是不会随意弃养的,这是做人最基本的道德。 「甜的。」她想了一下,补充:「糖糕。」 那简单。只要你的食物不是主人,万事都能商量。 「啊,但是我运气……不是太好。」白话翻译就是:靠近我会被带衰。 「我知道,四大皆空,横死街头的七绝命。」绝天绝地绝到可以吸引许多非人生物的特殊命格,但吉物不会想靠近,邪祟诡物倒是爱得很,而灾星主命、连连招祸,最是容易教人颓唐不振,可这人身上,却不见丝毫颓靡之气,反而清新凛冽,如冬日初雪的味道,有点凉,但很好闻,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奇怪的人类了。 顾庸之苦笑。 虽然是事实,但这位大姊,你说得也太直了。 她歪了歪脑袋,又道:「没关系,我是吉祥物。」她的房东孙旖旎是这么说的,并且将她当镇宅避邪的石狮子使用。 「像——招财猫那样?」在他贫瘠的想像力中,能想到的吉祥物,大抵也就这一类。 「差不多……吧。」回答得很敷衍。 那还行。至少猫听起来就是个温驯正常又可爱的小生物。 他完全没有在这当中纠结太久,很快便下定决心;「好,我养。」 别问他为什么没有正常人该有的正常反应,人生活到这阶段,经历得太多,许多事情早已淡定,就连生死都随缘了,还能有什么放不开的? 他孑然一身,想有人作伴,而她正好需要一个饲主,那他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呢? 就算是只能陪他一段,至少在走到人生尽头时,他不会遗憾地想着,来这世上一遭,走时有谁记得?有没有人会为他落泪? 虽然……根据他理性而客观的判断,这个新宠物——可能并不隶属于人类正常思维下的物种。 他闭了下眼,试图消化今晚奇妙而玄幻的一切。 再张开眼,她依然在,睁着一双美丽的凤眼,迷茫地与他对望。 「……首先,请帮你的饲主叫个救护车好吗?」 第01章 【第一章 不食人间五谷】 这不是梦。 睁开眼时,他并没有从昨晚那迷幻的情境中醒来。 眼前是陌生的房间,陌生的一切,而那个女人,还在。 那晚最后的记忆是,他痛昏了,醒来时,人已经在这里。 据说,这是梦里村绮情街44巷60号,而那个女人,叫苏绣。 他问:「为什么不是去医院?」 她说:「不用,你会自己好。」 然后递给他一碗像清水的液体。 生病受伤就是要去医院,不要再相信买神水喝就会好这种鬼话了! 他很想激动地这么教育她,但—— 「喝!」 在她强势坚定的眼神下,他认怂地默默接过碗。 碗里的水很乾净,没有符渣,没有味道,就是一碗清水,但喝下后,不知是否心理作用,竟微妙地感觉疼痛有减轻些。 「孟婆制汤,须七味入药,方能熬成。喜怒忧惧爱憎欲,其味酸中带甜,甜中带苦,苦中带辣,再佐以无色无味的无明水为引,涤去尘世苦痛。你喝的是那一味无明水。」苏绣口吻淡淡,给他科普了一下。翻译成人话,就是止痛药。 结果最后,是他被教育了,从此三观开始往抓不回的方向一路奔去。 糊里糊涂地挨了几天,能够下床之后,他才有心思打量这间住了一个礼拜的房子。 这是一栋两层楼的老屋,二楼有两个房间,一间卫浴;一楼是客厅和厨房,还有个不算大的小院子,种着一棵泛着岁月气息的老树,暂时看不出树的品种。 他扶着墙缓慢地步出屋外,绕着巷子走一圈,正想着苏绣去了哪里,便听到轻浅的对话声传入耳。 「你没事去哪找来的人类?看起来好弱,能撑过去吗?」 「不知道。」 「要是撑不过呢?」 「再找就好了。」无谓的声嗓,听来有些凉薄。 「真无情。」说是这样说,但那欢快的回应,听起来也是挺没心没肺。 他不作声,默默走出巷子,坐上公车,回到他过去的居所,然后发现,他的行李被打包搁置在楼梯口。 啊,对了,前天是五号,约定缴房租的日子。 不过才迟了两天,他的行李就已经被房东打包好,迫不及待丢出门。 失踪了一个礼拜,世界依然正常运转,没有谁发现他的失联,也没有谁会因为他的失踪而慌张着急,四处找寻。 他,从来都不是谁心中,那个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存在。 他没有浪费精力去理论,拖着行李箱,走出大楼。 其实易地而处,若换成是他,房客一住进来,儿子就在学校摔断手、老公出车祸、邻居跳楼……连月来衰事不断,他也会想请房客快快打包走人的。 不意外,也可以理解,所以不会忿恨。 只是……拖着行李走在街上,有种天地之大,到底哪里他还可以容身的苍凉感。 不知不觉,又走回到这里,绮情街44巷。 而苏绣,就等在巷子口,什么也没问,无声无息接过行李杆,与他一同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回家。 这里,会是他的家吗? 而她,能成为他的家人吗?一个愿意接纳他的家人? 这一刻的他,什么答案也没有。 他安静递出手中的纸袋。 刚刚在回来的路上,看到有人在卖白糖糕,想起她说的话,直觉便买了。 她低头瞧了一眼,用鼻子嗅了嗅,尝试地咬一口,咀嚼几下后,眼睛眯了起来,很快又咬了第二口。 那应该就是喜欢的意思吧? 说是他要养她,但此刻看来,拎着包袱前来投靠的他,反而比较像被包养的那个了,只有在喂食的那一刻,才稍稍有了一点饲主的底气。 他一时手贱,得寸进尺地拍拍她脑袋,她看起来心情真的很好,只淡淡睨了他一眼,就低下头继续嗑完剩余的白糖糕,完全忍受了他拍打喂食的无礼,看起来真的就像一只温驯可亲的家猫。 这样,好像也不坏。 他的新宠物不挑食,一份路边摊三十元的白糖糕就能取悦她,感觉不难养。 虽然是可以被取代的存在,但只要他努力投喂,当个称职的好饲主,日子应该也可以过下去吧? 于是,顾庸之正式在绮情街落户定居了。 身上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复原,这段时间,他研究了一下他的新邻居们。 住在巷尾66号的是房东孙小姐,他们住在60号,隔壁是58号的朱宁夜与男友孙临江,这是他最先接触到的人。 第02章 邻居们个个都很和善好相处,也个个都有他说不出的怪异点,像是那个常常对着空气说话的57号华小姐、永远分不出谁是姊姊谁是妹妹的55号双胞胎、一天到晚暴躁踢阳台栏杆说他画的东西又飞走了的画家先生、总是能诡异读出他内心os的63号周小姐…… 还有搬来的第一天,他在二楼阳台晾衣服,目睹隔壁院子里的男人,和女朋友花前月下赏月,赏着赏着就变身禽兽——很字面的意思,不是经常出现在男人下流幻想中的那种画面! 他当场差点惊得裤子都要湿了,但转念一想,他家里那个还不知道是什么离奇生物呢,如此比较起来,「狼」这种人们所认知的物种,完全在正常值内。 于是,他便又淡定了。 狼先生最常做的事,就是摇着尾巴蜷卧在女主人腿上卖萌,不然就是一脸期待地问:「晚餐可以吃牛肉炖饭吗?」、「明天可以去看电影吗?」、「我可以去旎旎家打电动吗?」…… 那双像星星一样亮的眼神,让人想拒绝都说不出口。 假日里,女主人会帮她的大宠物洗澡,坐在院子的阶梯上,用大浴巾包住,慢慢地擦乾,用吹风机吹,再一下一下地把毛梳顺,狼先生会眯起眼,喉咙发出兽类愉悦的呜呜声,偶尔蹭蹭她,一人一狼画面和谐。 他似乎有些理解,苏绣为什么想要为自己找个饲主了。 如果她每天看到的,都是这些画面的话,那养个宠物或有个饲主这件事,感觉上好像挺不赖的。 就在他有了这番体悟的隔天,他们一同出门采购,经过街头的西点坊,苏绣突然停步,眼神似有若无地瞄了一眼冷藏柜前的小蛋糕,再觑他一眼,偷渡了一点小小的渴望讯息。 那眼神,他居然觉得很熟悉。 像是家境清寒,想吃零食又怕妈妈买不起,不确定可不可以讨要的小眼神。 他当下只觉心都软了,满腔怜惜汹涌而出。 三分钟后,苏绣心满意足地捧着蓝莓起司蛋糕,沿路走着,一匙一匙往嘴里送。 此行的购物目标,是采买一周的三餐食材,但花掉了一个礼拜的菜钱,最后却是莫名其妙地买回了马卡龙、巧克力饼乾、芋泥蛋糕卷、种种族繁不及备载的甜点…… 有了第一次的惨痛经验,顾庸之在一个礼拜被甜点荼毒到快胃食道逆流的生活中,领悟了原则跟底限的重要性,小孩子就是要教,不能什么都惯着他们! 喔,对了,说到小孩这一点—— 虽说她一直以宠物自居,但毕竟他肉眼可见的,就是个「人」的形态,他无法真的把自己当成是在养一只小宠物,毕竟养猫养狗不外乎就买个猫砂盆、教育它要在固定的地方上厕所、不可以乱抓沙发、偶尔用逗猫棒陪它玩、要定时投喂等等,但她——除了定时投喂外,没有一项符合! 大多时候,她就是个吃不到甜食就会耍赖的小女孩,因此感觉上,他觉得自己比较像在养小孩。 而且这个小孩还严重偏食,什么都不吃,只吃甜食! 这习惯太糟糕了,一定要改。 从一开始的盲目喂食,到后来,顾庸之进化了,他开始关注到宠物的饮食均衡这块领域,还亲自上网去找食谱,为宠物拟定每日菜单,等级比照营养师规格,包管养得她头好壮壮、营养满分。 想想,他真是个有深度,又负责任的好饲主啊。 他默默地佩服了自己一下。 然而,这份菜单并没有为他赢来宠物的芳心与像江水一样滔滔不绝的崇拜,面对他精心准备的营养餐,她完全不买帐,直接别开脸。 「绣绣,你吃一口嘛,这个营养美味五谷粥是我上网照营养师的食谱做的,很好吃喔。」 「我想吃冰箱的草莓水果塔。」 「不行,要吃完饭才可以吃甜点。」无规矩不成方圆,所以他要开始立家规。 「我想吃草莓水果塔。」 「不然吃半碗就好?吃完就可以吃水果塔。」 「我想吃草莓水果塔。」 「……」他现在知道,为什么有些家长会揍小孩了。 面对听不懂人话的熊孩子,真的除了揍,没有别的办法。 可是他大概也打不赢她。管教失败的顾庸之悲伤地想。 大概是他脸上的挫败太明显,苏绣把撇开的脸转回来,看着眼前的五谷粥沉默几秒,才拿起汤匙,一脸不情愿地开始进食。 你的表情像是我逼着你吃大便。 厨神魂觉醒的男人,自信心严重遭受打击。 同样的画风重演了几次,有天他出门时遇到房东孙旖旎,打招呼聊了几句,对方忽然告诉他:「对了,你家的宠物不必食用人间五谷,正确来说,什么都不吃也不会怎样。」 大概是苏绣向邻居抱怨了,说她家的坏饲主,一直一直逼她吃难吃的东西吧。顾庸之用膝盖都猜得出来。 「不食五谷?但是她吃甜点。」甜点不也是人间五谷吗? 「喔,那是一种执念吧,或许她曾经经历过什么,和甜的东西有关,而那记忆很美好,所以被连结了起来,吃甜点可以让她感受到那种美好。」 所以,她吃东西不是为了维持生理机能,只不过是吃甜点时,让她有愉悦感而已。 好吧,甜食能促进脑内多巴胺的分泌,所以吃甜食确实能使人心情愉悦。他理性且科学地说服了自己。 「是说……我养的到底是什么宠物啊?」除了神和鬼,他没听说过有什么动物是不用吃东西就能活的。 「你不知道?」孙旖旎挑了挑眉。 「不知道。」因为不觉得那有什么差别,现在会想问,也只是认为自己对自家宠物的了解不足,需要科普一下,增加饲养知识。「请赐教?」 孙旖旎似笑非笑地瞥他,那表情看起来有点坏。「吉祥物。」 呿,有说不等于没说。 不过这次的闲聊,也让他有点小收获,他后来没再逼苏绣吃饭,放弃纠结饮食均衡这件事了。 话虽如此,他还是立下家规,一餐只能选一种甜食吃,一次只能吃一份。 会有这条规定,也没别的原因,就是一文钱逼死一名英雄汉而已。 第03章 他穷,他很穷,他非常穷。 然后他家那个原本一份三十元糖糕就能打发的宠物,自从打开了舌尖味蕾之甜点的奇幻之旅后,挑的食物愈来愈高档精致、价钱也愈来愈昂贵,他的荷包一天一天在消瘦。 毕竟他目前的身分是失业人士,眼下的存款虽然勉强能撑一阵子,但还是要开源节流,他毫不怀疑哪天若连泡面都买不起时,他家宠物会现实地弃他而去。 他已经看透这残酷的人生了。 苏绣刚开始还有一点看他的脸色,但现在是完全踩熟地盘,知道他就是个软柿子,直接伸手一指:「我要吃那个。」 奴才就得认命地乖乖给她买回来。 现在经过巷子前的那条街,他都得快步走过,万一稍稍慢了点,又让她瞄到西点坊有新货上架,她就黏住脚跟不肯走了。 他怀疑若不买给她,她可能会贴在冷藏柜前,跟那块新蛋糕深情凝望到地老天荒,那太丢脸了。 说到钱,不得不连带再讲一下房租这件事。 在他问起缴房租的相关事宜时,她说:「不用缴。」 「为什么不用缴?」孙旖旎看起来可不像那种会收容流浪动物的善心人士。 「是她自己叫我过来住,帮她安家镇宅,我在这里,脏东西不敢来。」 他想起孙旖旎那句意味深远的「吉祥物」。 「安家镇宅……怎么听起来,有点像门前的石狮子?」 「那你听过石狮子占了地,要缴房租给屋主吗?」 「……」好像是这个道理。 于是,他就很心安理得地假装忘记,无耻地当作没有房租这件事,省下这笔开销给他们当伙食费。 一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绮情街44巷原是聚阴之地,是这一带人尽皆知、出了名的鬼巷,原先住在这里的人,轻则家运不顺,重则倾家荡产,54号甚至还是上过社会新闻灭门血案的凶宅…… 这些八字不够重、镇不住煞的前屋主们,一个个的搬走了,接着孙旖旎一间一间将它们买了下来,再然后,就是他现在看到的这样,新居民一一入住,每一个看起来都很奇怪,但也每一个都不是坏人。 他们只是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只不过刚好有些异于常人的特殊之处而已,就像他——一个八字硬的七绝命,煞气重得飞天遁地,带赛自己也带赛别人。 这样的地方,适合他们居住。 然而这样的地方,同样也容易招来一些不好的东西。 所以孙旖旎请来苏绣。 也因为苏绣在这里,那些带凶带煞的阴诡邪物、妖魔鬼怪,全都不敢靠近,虽然偶尔也会有几只迷路的鬼魂晃进来,祂们很无害,就权当开放观光了。 不过最初的顾庸之并不知道,只知道她很不喜欢睡觉,从搬来这里至今,他从来没有一晚看她安安分分躺在床上睡觉过。 她最常做的,就是窝在院前那棵古朴的大树上,那棵树很高,比绮情街的屋子还要高,她总是坐在最高的枝桠上,晃荡着双腿,黑色的裙摆与夜色融为一体,飘飘然随风轻曳。 那一刻的她,看起来既空灵,又缥缈,带着高不可攀的傲然,让他不禁联想到某些只存在于神话之中、古老而神秘的上古神灵…… 神灵?他想起今天晚上,因为没吃到芋泥奶冻卷而嘟着嘴生闷气,不想跟他讲话的傲娇小女孩,脑海中的奇幻想像,立刻如泡沫般啵啵啵——尽数破灭。 反正睡不着,他站在二楼阳台,双肘搁在半墙上,很有聊天的兴致,仰头问:「半夜不睡觉,坐那里干么?」 苏绣闻声,侧首睨他。「吹风。」 「那么高,不怕跌啊?」 「不怕。」 他猜,她应该是某种飞禽类,只有鸟,才喜欢栖高枝。 「你可以飞很高?」 她点头。「嗯,很高、很高。」伸手指向天际。「到那里。」 九重天之巅。 她飞过最高的地方,别人飞不到。 「我喜欢高,可以吹风,可以看见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就算身处绮情街,也是这方圆十里最高的地方。 「那一天,你就是坐在那里,看见我的?」看见他,狼狈又凄惨地倒在暗巷。 她点头。「嗯。」 是什么吸引她前往?他觉得自己当时的状况,可能连狗经过,都懒得嗅一嗅鼻子。 话到了嘴边,又觉得答案好像不是那么重要,同情心也好、好奇心也好、捡屍癖也好、甚至单纯的乱枪打鸟也好,反正结论就是她来了。 他很高兴她来了。 「谢谢你选了我。但就算如此,我还是要说——你晚上偷吃了一块起司蛋糕,别以为我不知道。下不为例!」 苏绣立刻假装没听到,转头望向远方。 顾庸之扬唇,无奈地浅笑,无声低喃:傻鸟。 就算知道有人会忍不住偷吃,还是会有个傻饲主默默在冰箱里储备粮食让人吃。 说好一餐只能吃一块就是一块,至于偷吃的——嗯,反正他严正声明过自己的原则了。 伸出的指掌,微微抚过老树蔓至阳台边缘的枝叶,动物百科里没有,总有植物百科,脑子是个好东西,他很庆幸他有。 不过,这些枝微末节的,一点都不重要,对他们的生活毫无影响,他依然要每天翻看银行存摺发愁、依然得庸庸碌碌为五斗米折腰。 第04章 现实到不能再现实的人生。 他深吸一口气,迎着晚风,闭上眼。 整个城市彷佛睡着了,安静得可以听见夜半情人私语间的呢喃情话。 夜凉如水,万籁俱寂,傻人傻鸟,相互为伴,岁月静好。 第二章 我们很穷 又是风和日丽的一天,苏绣出门蹓躂去了,顾庸之吩咐她别玩太晚,回来记得带罐酱油。然后把买酱油的钱放进小巧的绣荷包,挂在她脖子上——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小狗身上挂篮子,差遣宠物去替饲主跑腿买东买西的坏主人。 可这不能怪他,他已经算很有良心了,还特地去淘宝找了这款古典而不失美观的花鸟绣荷包来配她这身造型,谁教她衣服全身上下居然找不到一个口袋,这设计一点都不科学!而且根据之前的经验,他家这只完全没有金钱观,前一秒给她零用钱,下一秒就不知扔哪儿去了,有够不食人间烟火,视钱财如粪土! 有监于此,把钱挂在脖子上最安全,除非她有本事把自己的脑袋也弄丢。 尽管在饲主眼中的评价已经严重走钟,但苏绣对外的形象,还是非常冷艳高贵的,就算是皮惯了的孙旖旎,背地里称她吉祥物,在她面前还是会喊上一声「九姑娘」,不至于过度的笑闹无状。 黑,本身就是一种冷然而神秘的颜色,而她独特的气质,天生便自带令人无法亲近的冷然与矜傲,穿搭风格走着始终如一的后现代古典风,长及脚踝的束腰黑裙,以暗金丝线纹出若隐若现、不知名的图腾纹样,凛然而不可侵。 她很美,是那种玉雕的古典美人,柳眉凤眼,清艳明媚,绝丽无双。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冰山美人再冰,总归还是美人,所以历年来遇到的追求者(她是统一通称为好色之徒)不会是少数。 这让她很烦、很烦、很烦。 踩着啪嗒啪嗒的步伐回到家,闷坐在一边不讲话。 目前待业中,正在浏览网上人力银行的顾庸之,本以为她会野到吃饭时间才出现,没想到回来得这么早,分神瞥了她一眼。 「怎么了?」 平日走路猫步似的,轻巧无声,会故意踩踏出声音来,要嘛就是引人注意,再不然就是心情真的很不好,拿地板出气。 某人抱着酱油罐,提出异议。「为什么不能打?」 就算生气,也记得要买酱油回家。 顾庸之瞬间了然。「又被骚扰了?」 上一次他们在等公车时被路人搭讪,她耐性很不好地给人家一记过肩摔,肋骨当场断了两根。 而他已经很穷了,还得赔人家医药费。 「人家只是来问路的而已。」事后,他这样告诉她。 「不是问路!」她皱眉。 这他当然相信,灵敏的动物可以精准判读对方的意图,可是在人类的文明世界中,只要没有付诸行动都是无罪的。 在他的定义里,那叫搭讪,可是在她的定义里,叫作调戏。 针对这点,他们做了一点小沟通,苏绣被他再三告诫,只要对方没有太出格的言行,她不能动手,他们真的没钱赔了。 她有点不服气,但终究还是同意了。 不能动手让她心情很不好! 那个人还摸了她的头发,夸她发质漂亮。 摸头发算不算出格的言行?她第一时间判断不出来,所以有忍住没出手,只是拍掉对方的手,抽出发簪,想把那股子讨厌的气息弄掉。 顾庸之理解地笑了笑,朝她招招手。「过来。」 她慢腾腾地走过去。 他拿开抱在怀里的酱油,示意她转个身坐下来,然后拿起梳子帮她把头发梳顺,动作完全就是看见自家孩子在外头玩野了,一身脏兮兮回来,帮小孩打理仪容的老妈子。 他明白她这种高傲的生物,天生不喜被人碰触,但这里是人类生存的世界,人界有人界的规矩,只能委屈他的小宠物了。 熟门熟路地捞起一小绺发丝紮起,简单做了个典雅的小造型,盘回簪子,轻轻梳理余下的发丝,一下一下地梳,似在安抚她的躁怒。 这簪发技能,是他上youtube观摹了许多发型教学的影片,才学来这手一天一造型,每日不重复的技能,他觉得再多练几回,他可能有机会把发廊造型师列入他的职涯规划。 梳完头发,看她心情还是没有好转太多,又道:「好吧,晚餐可以多吃一个苹果派,安抚你受到惊吓的柔弱心灵。」 「两个!」立时坐地起价,传达她真的很柔弱很受伤。 「一个就是一个。」一家之主的权威不容被挑战。 「喔。」 顾庸之笑了笑,拍拍她的脑袋,把椅子转回电脑前,继续与人力银行奋战去。 遇到她的那一天,他刚收到医院体检报告,本来有想回诊做个追踪,但看看眼下的生活花费,想想银行的存摺数字,再想到应该会是个惊人数字的医疗费用,思索过后,还是等找到工作,有稳定的收入之后再说吧。 苏绣抱着脚坐地板上,歪着脑袋枕在膝盖上瞧他。 她找来的这个新主人对她非常好,孙旖旎也说,这个新饲主看起来脾气好又疼她,其实不用别人说,她能嗅出所有人类或非人类的气息,善的、恶的;好的、坏的;香的、臭的…… 这个人身上很香,她第一次遇到他时就闻到了。 她现在身上都是他香香的味道,这让她耸成小山一样的眉头稍微和缓了些,感觉有比较好一点点了。 她这个主人有点麻烦,规矩一堆,一会儿逼她吃没味道的饭,一会儿规定她不能乱打人、一会儿碎念她爬太高会不会摔下来、还不能偷吃冰箱的东西……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的,有一点烦人。 可是他如果同样的话讲第二遍,就不能再讨价还价,因为那表示他很坚持。 她很少听别人的话,以前在崑仑,神君说不能待在人间,叫她回去,她也没有听。 无主,没有不好,虽然58号的孙临江说,无主的,叫流浪动物,很可怜。 v第05章[01.03] 当流浪动物的数千年里,她并没有觉得自己多可怜,天地之间自由来去,无所拘束。现在遇见他,觉得有主人,好像也没有不好。 虽然不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要乖,主人的话要听,有一点点困扰,但好像并没那么难办到,而且主人给的食物,很甜。 她很喜欢,那种甜甜的味道在嘴里漫开的滋味。 只是,她常常不懂这个主人在想什么。 像现在,他一边看电脑,喃喃念了几句:「在家打字轻松赚外快,每千字200元……有没有搞错!我都已经这么穷了,要是还被诈骗,这日子怎么过啊……」 她有点无法理解他莫名上涌的悲愤情绪,不过听不懂没关系,她只要「喔」就好。 凡人总是有许多烦恼,每天庸庸碌碌,想追求的事物太多,她这个主人好像也是,她觉得那些东西很世俗。 之前她这么说时,他感慨地叹了一口气,回她:「人活在俗世,就无法不世俗。」在五斗米面前,谁能不折腰?只不过那时,她还不懂这个道理。 他喂食她,在人类的公平互惠原则里,应该也会索取相对应的报酬,这个也是世俗,可是这个时候,他却又不世俗了,只除了要她守那些他立下的家规之外,什么也没要求过她。 感觉……他并没有索取到相对应的报酬,就像,数千年前的那个人一样。 「很久很久以前,有人给过我一块糕。那是我第一次吃到人间食物的味道,甜的。」也是她唯一知晓的味道。 不知自家宠物为何突然有了讲古的兴致,他停下动作,转头聆听,给她捧个人场。「然后呢?」 然后—— 「人间五谷,我其实是吃不出味道的。」那不是她的食物,所以无论吃什么,都没有味道,而她也不需要吃。 顾庸之等了又等,没等到下文。「再然后?」 「没有然后。」 「……」顾庸之澈底被她说故事的功力打败。「那个人呢?你跟他怎么了?」 正常来讲,这里不是应该要有一段轰轰烈烈、生死相许的爱情故事吗?再不然,那个能让她吃出食物味道的人,至少也该是什么特别的存在,有些什么相遇相知、刻骨铭心的过程,她要铺陈的不是这一段吗? 「他跟我讲几句话,就走了。」再也没有遇到。「我那个时候刚入世,还很小,什么都不懂。」 之后好几千年过去,她看过、遇过的人类愈来愈多,可是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让她吃出食物的味道。 顾庸之于是确定,那真的只是一个没有什么台词和戏分的路人甲,人家只是看她一个小女娃可能与爹娘走失,好心请她吃块糕而已!是他脑补太多。 「那么请教一下,这个故事的奥义在哪里?」 「没有奥义。」 换言之,就是无聊闲嗑牙,大抵就跟老爷爷的「想当年啊……」差不多。 「好吧,我理解,你是想跟我分享你经历过的事。」他很深明大义地说。 几千年来,遇到的人、事、物,不知凡几,都没有在记忆里留下过鲜明的印象,那个意外让她吃出味道的人,就成了特别鲜明的记忆点了,她只是单纯想跟他分享这个而已。 她后来想了又想,会不会就是因为,无所求。 那个擦肩而过的路人,给她糖糕,单纯的只是付出,没有想要回报。 是这一抹无所求的纯粹,让她尝到了食物的原味。 「你知道吗,食物是有记忆的。」她很严肃地说,只有最灵敏的动物,才吃得出食物的灵魂。「母亲为孩子做的饭,孩子能尝到母亲的爱;外面卖的食物,有铜臭味。」 你确定你不是在朗诵一篇煽情的小学生作文? 震惊于自家小孩只有小学作文能力的饲主,感到羞愧而汗颜。「那你还吃铜臭吃得那么开心!」那满满都是他用血泪堆叠出来的新台币啊! 「不一样。」她拧眉,试图解释,想来想去,还是只能鬼打墙地吐出:「你买的,味道不一样。」 「是因为,食物的记忆点?」从商人手中买来的,不管是为了赚钱还是博名声,贩售者总是有个诉求点,但那是他买的,他买来给她的,他对她,无所求。 所以,她终于又能尝到,食物原始的味道了。 是说——「你这是不是在暗示我,该去报名烘焙班了?」希望她不是在告诉他,她也想吃到满满的父爱…… 天哪,这年头当个饲主都不容易了,十八般武艺都要学…… 他转身默默地上网google附近便宜又实惠的烘焙速成班。 键盘敲着敲着,脑子倒带了一下,卡住,僵硬地扭头,语带试探:「那个给你糖糕的人,是姓?」 那个字,是民间百家姓,不像她这古董级、只存在于神怪异志录里的生物会有的名称…… 果然! 「苏。」她好纯真、好乾脆地回答了。 他瞬间爆炸,不可思议地震惊了。「你居然一块糖糕就跟了人家的姓?!」 要不要这么好拐?!要不要这么廉价?! 苏绣一脸奇怪地看着他,不懂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因为在人间要有名字,我那个不能用。」刚好想到那个人姓苏,又看到衣服纹样上的苏绣,就这么简单愉快地决定了自己的名字。 「那你吃了我多少东西,怎么就没有想过要跟我的姓——」 「你要吗?我叫孙旖旎改。晚上我要吃三块苹果派!」立刻提出条件交换。 居然还有这神操作。 「……我感觉到你满满的世俗味。」他沧桑地说。孩子真的学坏了,什么高傲的上古神灵都是过眼云烟。 她当这是网路注册的昵称假人头,可以今天叫菜头粿,明天叫红龟粿吗,有够随意,有够大方! 顾庸之好忧虑,家里有个超级好拐的宠物该怎么办?别人一块小蛋糕就可以把她拐跑了。 v第06章[01.07] 于是他语重心长地开始了教育之路:「绣绣啊——你听我讲喔,『姓』这个东西呢,在人类世界是非常神圣、非常慎重的,它可以是一种信仰、一种传承,也可以说它是一种归属感,所以孩子传承了父母的姓氏,古代女子出嫁有了归属,因此冠夫姓……反正简言之……」巴啦巴啦以下省略三千字话痨。 由于过程太冗长,这当中苏绣打了个小呵欠。 说完,停下来喝口水。「你有没有听懂?」 「喔。」乖巧应声。 顾庸之欣慰地点点头,颇觉自己教育有方。 「那,要吗?」 顾庸之:「……」 「两块也可以。」 他扶着额头,删掉搜寻栏位上「烘焙速成班」的关键字,开始疯狂点击「孩子的教育不能等」、「如何教小孩成为正直的人」相关网页…… 顾庸之最后,还是强抑下自己的姓氏只值两块苹果派的凄凉感,与她一同出门买晚餐。 他真的不得不说,甜点真他妈的贵啊!光是她的戚风蛋糕和苹果派,就吃掉了他们今天最后的伙食费,贵得他肉痛。 由于每天的伙食费都必须严格控管,以免早早山穷水尽,所以买完甜点之后,今日的可用余额只剩十八块。 最后,他买了一包统一肉燥面——还不能买碗装的,碗装比较贵。 回到家,拿碗冲了热水,等待泡面熟成的期间,苏绣闻到味道,捧着她的戚风蛋糕挪坐过来,直勾勾瞧着他。 「香吗?想不想吃?」泡面这种东西,就是你原本不想吃,但闻到味道,就是会香得勾起旁人的馋虫那种奇妙的食物。 她摇头。「化学药剂的味道。」 「……」你害我悲伤了一下。 苏绣又挖了匙蛋糕入口,不解地问:「你最近为什么要一直吃抗氧化剂?」人类很奇怪,老是喜欢把不好的东西往身体里塞,没病也吃一堆药。 泡面就泡面,不要帮它乱找代名词! 顾庸之苦笑,揉揉她的发,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现实的残酷面,他并不打算让她接触到,关于「我们很穷」这件事,她就只是知道,很字面上的表述,并不曾让她去真正去体验这四个字更深层的意义,对他而言,赚钱养家是主人的责任,宠物的义务,就是开心地吃、开心地玩耍、开心地过每一天、开心地陪在他身边,这样就行了。 喔,对,值得一提的是,出门买完晚餐回来时,她说要去找孙旖旎,于是他们顺道走到巷尾一趟。 他在门口等她,不一会儿,就听到愤怒的咆哮声由屋内传出—— 「我管你要叫苏绣、蜀绣、湘绣还是生锈!你以为这是7-11集点,集满十张身分证可以换奖品吗!!」 原来她找孙旖旎是为了这事,他没想到她当真了,而且说做就做,连一天都没有拖延。 他看到自家宠物被轰出来,嘴里犹不解地轻驳:「只是改一下而已。」不懂这有什么好激动的。 「改、一、下、而、已!」孙旖旎本想把人轰出去就算了,听到这话,气不过地冲出来。「不然我两块苹果派给你,你帮我改改看啊!」 「不要。你的东西没味道。」 「你!」孙旖旎差点一口气吸不上来,两眼一翻厥过去。 这只不食人间烟火的禽兽,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轻飘飘一句话,她就得花多少钱、打通多少关卡才能拿到那薄薄一张身分证啊?以为要凭空杜撰出一个人的出身以及完整的成长纪录很容易吗? 身为饲主的顾庸之,在一旁感到尴尬又汗颜,赶忙代宠物致歉:「是我没教好,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算了,不用身分证,我自己决定就好。」反正那东西她用不到、也没在用,她自己单方面决定,她从今天起就叫顾绣了! 顾庸之哭笑不得。「不需要。苏绣很好听,就叫苏绣,不用改。」他没有想在她身上贴标签,将她当成自己的所有物。 「是吗?」他不是说姓氏很重要?那宠物理所当然应该冠上主人的姓氏,不是吗? 「嗯,真的不用。」 孙旖旎一抹意味不明的眼神,审视了他一下。顾庸之没多想,向房东告辞后,带着宠物准备返家。 「等等。」对方叫住他,突如其来一句:「你很缺钱吧?我这里有桩外快,要不要赚?」 顾庸之停步,语带保留:「什么样的外快?」 「不难,有间民宿,带你家宠物去住几晚就可以了。」接着补充:「包吃包住,交通及相关费用可以实报实销,保证不花你一毛钱,酬劳预计七万,不过还是要看状况,如果服务项目牵连较广,会视实际情况向委托人追加费用。」 怎么听起来有点像那种色情行业的伴游公关? 他从不相信世间会有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所有包装华丽的术语下,都有其陷阱。 「谢谢,我想我不——」 「噗,你以为我要你做什么?我不是皮条客好吗?」孙旖旎笑喷。「这间民宿不平静,本来他们找的人是我,但我手头上还有其他case,腾不出空,所以问问你的意愿。」 顾庸之本能看向身旁,那个据说能镇宅镇煞的吉祥物。 他一介凡人能做什么?这case的核心价值当然是苏绣。 苏绣完全没有要参与讨论的意思,拿出袋中的苹果派,已经开始嗑了。 「绣绣,要吗?」他尊重地询问事主意见。 「随便,你想去就去。」她唯一的意见,是跟在主人身边,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要在以前,孙旖旎是不敢劳驾她的,毕竟钱财于她毫无意义,不过现在有个活生生的人,他要生活、要吃五谷杂粮,那么钱对于他们,就有一定的必要性了。 「那,我们就当旅游,走一趟看看好了,但对于业主所委托的事,这方面我不太懂,无法担保能完成委托,如果没达成,请让我报销旅费就好。」刚好正逢花季,带绣绣出去踏踏青,偶尔带宠物出门遛遛,有益身心发展。 说白了,就是个来蹭旅游的,没来绮情街前,他算半个科技宅,电脑程式除虫抓错他勉强还行,居家安宅除祟抓鬼,他是一窍不通。 v第07章[01.11] 孙旖旎也不说话,就是瞅着他,掩唇低低地耸着肩,也不知在笑什么。 「孙小姐?」 「没。就是觉得,你挺有当神棍的潜质。」 「……」我不是,我没有,你别胡说! 第三章 竹子鬼 与委托人联系好后,隔天他们便整装出发。 民宿的地点在中部的半山腰上,有一点距离,花了两个半小时在坐车与转车上。 苏绣说,她可以带他,眨个眼就到了。 但他说:「我是人,我想用人的方式过日子。」 所有不属于人类该享有的待遇,他希望尽量不要有,这也是他少有的坚持之一。 苏绣不太懂,但也没说什么,听话地陪他买票坐车。 到达民宿时,民宿主人出来接待他们,彼此客套了几句过场话。 「这是您的女朋友吗?真漂亮。」 顾庸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索性便不解释,只笑了笑,有时不解释,就是最好的解释。 一来一往,苏绣对人类世界的应酬不感兴趣,双手盘胸,漠然地站在一旁,顾庸之看她闲得慌,低声说:「想逛逛可以,不要走太远。」 她点了下头,脚跟一旋,裙摆翩跹,轻盈地迈步离开。 那委托人看着她的背影,调笑道:「您这女朋友,挺有冷艳女保镖的气势啊,她也懂这些吗?」 何止。她比我还懂,要没她我就不来了。 顾庸之虚应几句,委托人接着带他走了一圈,介绍民宿的环境构造,然后便进入正题。 民宿的结构体不算小,主人当初是买下附近几间民房改建,共三层楼高。 然而正式营业至今,一直发生怪事,常常有客户反应,半夜听到敲墙声。 「这现象可能是水锤反应。」 「蛤?大师,你说这个我听不懂,能解释得浅一点吗?」 「我不是什么大师,只是以科学的角度来解释。简单来讲,就是水压所造成的水管震动,那种水流能量的冲击与震动,可能就会产生类似敲墙的效果。」 「……喔。」 这种「喔」他很熟悉,每次他对绣绣训话,她听不懂、不想听、或听不进耳时,就是用这种「喔」法来敷衍他。 他当然也知道,都花钱请人来看了,谁还听你上科学小讲堂。 「什么原因目前还不好说,如果只是水锤效应,你不用花冤枉钱请我们来;如果不是,我们看情况再来讨论该怎么解决。」 「是,大师说的是。」 「叫我顾先生就好。」一直被叫大师,叫得他很心虚。 谈话到一个段落,正进行到住房的安排,头顶上方传来淡淡的清泠嗓音:「住这间。」 两人闻声抬起头,只见苏绣站在二楼的客房阳台,探头说了这句。 「好的好的,那就帮你们安排一间205房——」 「两间。」苏绣打断他。「205、305。」 民宿主人看了看顾庸之,对方朝他点点头。「嗯,听她的。」 「好的、好的!」果然是修道之人,发乎情,止乎礼呀! 如果他知道,苏绣根本就是因为有她在,脏东西不敢近身,所以才会把他独自一人扔进另一间房,说穿了他就是被吊在前方的那块肉而已。 顾庸之叹了口气。有时候做个糊涂人,别活得太明白或许是件好事。 当然,他并不知道的是,民宿主人去安排房间时,看到电脑后台没有205房的进出纪录时,又震惊了一波。 这里每个房间,进出都需要磁卡感应,原先以为是员工带她进房,但房卡好端端在柜台,电脑没有进出纪录,房门关得妥妥的,完全没有破坏痕迹,那——她又是如何进去的? 这是民宿主人浮现脑海,百思不解的疑问。 当天晚上,顾庸之住205,苏绣在他楼上的305。 民间传统上对4忌讳,饭店业一般也会避开这个数字,他的205号房,其实就是204。 他是没有问,但苏绣选这两间房,应该是有用意的。 他们的房间阳台,正对着一大片的竹林。 古诗云,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竹子自古以来,就是名流隐士高风亮节的象征,晚风徐徐吹来,本该是挺诗情写意,可顾庸之却只觉一阵寒。 莫名地,手臂起了片鸡皮疙瘩。 「鬼哭。」阳台上方,苏绣迎风而立,为他作解答。 「你说这风吹竹林的声音?」低低浅浅的,一阵嗡鸣。 「是鬼哭。」她又说了一次,很坚持自己的意见。 「好吧,是鬼哭。」他同意了。 v第08章[01.15] 难怪听着都头皮发麻。 「竹林招阴,正对竹林的这两间房,阴气最重。」她又说。如果有什么被招来,那么便会由这里爬进来,也由这里爬出去,藏聚于林。 有如阴阳两界的分水岭。 呼——呼呼—— 明明是风声,但他听着,真的愈来愈像阴风惨惨的鬼哭声。 呜——呜呜—— 「有几只,已经快成精了。」竹有灵,若招来阴物,容易聚灵而成精。「一旦成精,便能害人性命。」俗称竹子鬼。 「你非得在这时候跟我说这个吗?」他胆子是不小,但也不是吓不破的。 「你怕?」垂眸睐他。 「……不怕!」主人的威严要撑住,就算怕也不能说我好怕啊吓死宝宝了—— 苏绣点点头,信以为真,又将目光移向那片竹林。 「……」小亲亲,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相信我的话,下来帮我壮壮胆嘛—— 结果,他家这只小没良心的,直接射后不理,吓完他就不管不顾了。 他只好早点洗洗睡。 本以为会是个难眠的夜晚,没想到很快就入睡了,只是,睡得并不安稳。 他作了一堆混乱的梦,大部分都很零碎,没有什么意义,他也知道自己在作梦,但是醒不来,最后,他梦见自己跌入一团火海。 四周都是炽红的焰火,他被包围在其中。火势不断地向他迫近,高温下,他被逼出一身热汗,感觉快要被融掉一层皮。 疼。 说不出的燠热与疼痛,在烧融、折磨他。 他听到惨叫、听到四周不断传来的敲墙声,咚咚、咚、咚咚咚——绝望而震动,有如生命终点,最后的那记丧钟。 四周建筑物开始崩坍,一团不知名的物体,在火堆中蠕动、扭曲,缓慢地爬向他,口中喃喃说着:「给我、给我——」 什么?她想要什么?水?湿毛巾?还是乾脆给她一个痛快? 扭曲的火堆不动了,他怔怔地,还在思考着这个问题,身后猛然爆出一团烈焰,他惊吓得连连后退。 惊魂甫定后终于看清,那是个女人,被包裹在烈焰中,只是,这一次没有哀凄的悲鸣,那火焰彷佛成了她的第二层皮肤,低语着—— 「把你的皮给我。」 瞬间,火球朝他扑来。 「喝!」他大受惊吓,惊喘着后退,险险避开。 她都死了还要皮做什么?这时候求超渡、求供奉之类,才是最实际的吧?鬼的逻辑真是难以理解。 女鬼一轮攻击不成,又要再发动第二波,他连忙说:「等等、等等!我们商量一下!」大家都是文明人,不要这样一言不合就开撕。 他试着跟对方讲道理。「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 「那就把皮给我!」 「……」死人的执念真可怕,对话陷入鬼打墙。 谈判破裂,女人开始对他往死里攻击,一团团的火苗自他周身窜出。 ……这位小姐,你知道玩火是很糟糕的习惯吗? 他闪避得万分吃力,眼看要被火苗烧着了,一股柔软的劲道,将其弹了回去,而后,他家的可爱小宠物出现在他身边。 「抱歉,我无法把我的皮给你。」他很遗憾地说。 女人愤怒而不满地低吼,身上烈焰又燃炽了几分,挟带着熊熊炽焰朝他们扑来,那热度轰得他脸庞一阵热辣辣的疼。 当下,也没见苏绣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就平平淡淡地摊开手掌,只见冲天烈焰,一点一滴被她收拢进掌心,而后,缓慢地握拢指掌。 喀喀。一阵轻微地、类似于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 「……」喔,还有,我家宠物的脾气不大好。他一脸抱歉地在心里补上这一句。 女人与火焰,在苏绣的掐握下,化成细砂般银亮的齑粉,丝丝点点银光自掌间流泄,而后消逝。 「再练个几千年吧!炫自焚技,你远远不及。」苏绣冷凝道。 她,才是自焚界的祖师爷。 顾庸之带着一身热汗自梦中醒来。 苏绣坐在双人床的另一侧,靠着床尾,十指交握圈拢住弓起的双腿,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静静看着他。 他知道,方才那些必然不是梦。 他还在思考,是要现在谈,还是等天亮再说,毕竟半夜聊这个,还是会有一点毛毛的…… 思绪转了一圈,正欲开口—— 「我饿了。」她突然说。 天大的事都先搁下,喂饱宠物比较重要——他是这么想的。 三更半夜也找不到什么好东西,他下床翻了一遍房里的物品,只在茶几上找到几包即溶咖啡、糖包、以及奶茶口味的麦片包。 v第09章[01.18] 生平头一回半夜起床奶孩子,倒也还适应良好,他选了麦片包,用热水冲开,想起自家宠物嗜甜到丧心病狂的爱好,不甜的食物就不配称之为食物,于是他又加了半包砂糖进去。 苏绣接过马克杯,嗅了嗅,轻啜一口,舒开眉头,双手捧住杯身,乖巧地坐在床上,一口一口慢慢喝。 这模样,真像只温驯的家猫,如果不去想她刚才手起刀落、杀鬼不眨眼这件事的话。 喝完麦片,顾庸之把杯子收回来,搁在床头,苏绣忽然拉住他的手。 他有些不解,回眸见她翻过他的手掌,掌心一片红肿,起了小水泡。 之所以很明确知道那不是梦,是因为灼伤的掌心,握拳时还能感觉到些许刺疼。 她低下头,朝他灼伤的掌心轻轻吹了一口气。 那大概,是在模仿人类受伤时,长辈给孩子「呼呼」的举动吧。 他笑了笑,告诉她:「不痛了。」 「嗯。」她点头,安心地倾下身,顺势枕在他腿上,打了个小小的呵欠,像只慵懒撒娇的小动物,蜷卧主人身畔。 她在守护他。不管在绮情街时,还是现在,她总是不睡觉,守护着主人,不让任何脏东西有机会伤害他。 「睡吧,没事了。」他轻轻拍着她,一下,又一下,低柔的嗓诱她入梦。 后半夜,他们睡得很好。 隔天早上,他们下楼吃早餐,顾庸之在自助吧给她弄了个水果优格沙拉,再撒上燕麦片,尝试看看能否扩增宠物的饮食菜单。 基于昨晚的愉快体验,苏绣这次没有太排拒他的营养早餐,拿起汤匙就挖来吃。 yes!成功。 他像是终于改善孩子挑食的家长,几乎要欣慰得热泪盈眶。 吃吃喝喝间,两人也就昨晚的事讨论了一番。 他们觉得,委托人应该没有对他们吐露所有的事情,针对这一点,苏绣很不高兴。 「那个女鬼执念很深。」是会要人命的。 而且还不止一只,满林子的竹子鬼。 委托人的隐瞒行为,让他们无法在第一时间去评估对手的实力,若遇到的是功力差些的凡间修道人,直接就把命断送在这里了。 「所以你昨晚,才会直接掐了她?」因为没什么道理好讲,那女鬼死得体无完肤,唯一的执念大概就是一张完好的皮了。 可是披了别人的皮,那也不是她的,披不住。 所以她只能一找再找、一找再找……周而复始地在痛苦中轮回。 想想也有点可怜,还不如直接灭了,求个解脱。 「不止她一个。」她拧眉道。 想想也是。顾庸之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委托人走过来向他们打招呼。「早安,昨晚睡得好吗?」 「很、不、好。」苏绣回他。这句是讽刺,好不好他自己应该比谁都清楚。 委托人自然是个知底的,一脸尴尬。 顾庸之赶紧出面缓和气氛。「我希望您能对我们说实话,这里不只闹出捶墙事件而已,应该还有些别的吧?」 「这……这您让我怎么说呢。」委托人支吾其词,企图含糊带过。 「我明白。你是开门做生意的,当然希望事情愈单纯愈好,风声传开对你没好处,所以不敢对我们透露太多,我们也能理解。那不然换我来说吧,这里,以前是不是发生过火灾?烧死过不止一个人?」 「……」委托人瞬间闭上嘴,安静得像只鹌鹑。 「当然,你会想我可能有做过功课,来之前查过新闻。那我换个方式问好了,来这里住宿过的客人,有没有人产生不适的症状,比如皮肤方面的?」 「……有。」委托人总算松口承认,表示一个月前,有发生消费纠纷,当时怕闹上新闻,所以花钱平息了这事。 但奇怪的是,后来陆陆续续有不同的状况产生,有些人一回去就头疼欲裂好几天、有些是上吐下泻,更多是皮肤病,各式各样不同的皮肤病,红斑、溃烂、还有像火烧过的焦皮。 顾庸之听完,沉默了一阵。 这些鬼,对皮的执念还真令人叹服。 「最初,我们以为是环境卫生出了问题,休业了半个月,做全面的消毒和清洁,也主动请卫生机关来检验,完全符合卫生标准,可是相关事件还是持续地在发生,我们真的是没有办法了,才会想从这方面着手试试,顾先生,您能不能给我一些建议,看这事该怎么处理?」 「很简单,把后面的竹林砍了。」苏绣的早餐已经吃到了底,正在挖最后的麦片渣渣,刚好有空回答他。 「啊?」 对,就是这么简单,他们不需要一个一个地抓,直接釜底抽薪即可,那些鬼无处藏身,自然就兔走鸟兽散了。 「可刚才不是还说,这跟之前那场火灾有关系?当初我们也是想,反正买来要拆了重建,专家也说房子拆掉,土地曝晒之后,就不算凶宅了……」 「听话不要只听一半,竹林聚阴,就叫你砍竹林了。」讲不听耶!苏绣有点不耐烦了。 顾庸之赶紧补充:「她的意思是说,你虽然拆了房子重建,但竹林把那些火灾丧生的冤魂都吸聚过去了,一旦聚阴成精,就会藉由205、305房爬进来。昨晚我们抓了一只,不过我必须坦白说,恐怕不止一只。竹林不砍,就会一直吸引不好的东西过来,你是抓不胜抓的。」而他也不想多睡几晚,让那些鬼每晚杀他一遍。 一番详解下,委托人终于听懂了,马上起身吩咐下去,着手安排伐林事宜。 「还要。」苏绣把空碗推过去。 顾庸之正欲起身再弄一碗,看到委托人一副很想走回来,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事?」 「那个、就是……」委托人咽咽口水。「我看了昨天二楼的监视器画面——不是刻意的,只是例行性检查!」 v第10章[01.23] 顾庸之接过对方递来的手机,简单看过里头拷贝下来的监视器画面,很快就明白过来了。 苏绣那时正在二楼闲晃,前一秒还在走道上,下一秒就凭空消失在监视器画面里。 「是……卡带?」他力持镇定,用最自然诚恳的表情建议对方。「你们的机器是不是有点老旧?跳掉了好几秒,该换了。」 「是、是这样吗?」那表情太真诚无欺,对方于是动摇了一下。 「当然,不然你以为她是凭空消失吗?又不是鬼,哈哈哈——不信你摸摸看,她是活物,有温度的。」立刻抓来苏绣的手,自证清白。 对方还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要摸—— 苏绣冷睨了对方一眼,抽回手,不给摸。 委托人被这一瞪,哪还有那个狗胆硬要去摸。 「那、那——除了砍竹林之外,我们还需要做什么?」 顾庸之不着痕迹地瞄了苏绣一眼,得到暗示。「嗯,没有了。」 「不需要做点法事……什么的吗?」 「不用。」 「那——」对方绞尽脑汁想挤些什么出来。 顾庸之也能推敲出业主的心理。花大钱请人来,只换到三个字——「砍竹林」,好像有点随便,他自己想想都觉得,这钱赚得太心虚。 更何况大家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这里的鬼不止一只。 「不然——有没有什么符籙,镇宅保平安之类……」 「嗯,好吧,那我试试。」顾庸之没办法,只有硬着头皮应了。因为知道若不做点什么,对方心里应该怎么样都不踏实吧。 「谢谢、谢谢、谢谢大师!」 他不知道,对方此刻心里想的是:一个身边的助手都这么神出鬼没,仙气逼人了,那这个一定是真正高手中的高高手,才能隐藏得这么自然,果然真正的高手,都是大隐隐于市啊! 然而事实上—— 「你不会画符?!」回到房间,悄悄问了苏绣,得到的是爱宠一记无辜的表情。 「画符要干么?」 对,她都是直接出手把对方掐碎,画符什么的,程序太繁琐,毫无经济效益。 顾庸之完全理解她,默默地点了点头,对着桌上的朱砂和黄符纸发愁。「那这些要怎么办?」 「你画。」 友谊的小船说翻就翻。 顾庸之一边感伤于同伙的毫无义气, 一边怀疑自家小孩是不是不爱念书?看到纸笔跑得跟飞似的,分明就是不想写作业的样子! 果然还是各人造业各人担,他叹口气,认命地上网查查保平安的符籙长怎样,试着依样画葫芦地描摹一遍,边描边觉得——惨了,他这样好像真的有点像骗吃骗喝的神棍行径。 不,他这是善意的谎言,为了安业主的心,毕竟宗教有部分求的也是心灵寄托,他这算心理学治疗行为的一种! 理不太直气不怎么壮地说服完自己,总算坑坑巴巴地把符画完,成品扭曲走钟得连他都不忍卒睹,还引起在旁边吃芒果乾的苏绣,特地投来一瞥。 那一眼让他悲愤了。 「你不要说话!」他完全懂那个眼神。 那是——「原来你也没读书」的意味! 从头到尾都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只顾着嗑掉两包芒果乾,在那里舔手指的人,有什么资格评论! 苏绣无辜地眨眨眼,很识相地没有开口,只是等他画完,再默默地晃过来,捏起桌上一字排开正在晾乾墨迹的成品。 不要把你的芒果渍沾上去,那张我好不容易才画好——正欲出言提醒,便见她抽出发上的银簪,俐落地朝手指上扎出个血珠子,往符籙上抹。 他一阵哑声。 「这样——符会有效?」他试着拆解此举的用意。 「有效。」至少她的血,有效。 「你不早说!」早点讲,他就在上面写「绣绣是软萌小可爱,请每天念三遍」。 顾庸之等她一张张盖完血印,抽面纸给她压压伤口,在心里想,这种事下次还是别乱应人家了,搞得自家宠物要卖血维生,良心有点痛痛的。 还有——「你芒果渍真给我印上去了!」 第四章 回圈 民宿竹子鬼委托案结束之后,孙旖旎直接用现金结清了款项,这让他们家窘迫的财务危机得以稍稍纾困。 但顾庸之还是没有掉以轻心,依然每天严谨地把持着能花用的金额尺度,做好与财务长期抗战的心理准备。 说来也奇怪,两个月过去了,他完全找不到工作,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毕竟他学历漂亮,工作能力也不差,虽然在同一个职场难以待上太久,但总是可以顺利找到新工作,不曾真正被经济问题逼入窘境过。 他有种奇妙的感觉,好像自从跨入绮情街之后,他就已经跟这些凡尘俗事绝缘了,那些个上班赶车下班打卡的平淡上班族生活,也与他绝缘了。 可他还是力战不懈地找工作,毕竟上班族才是他的正经头路,他可不想真的一路歪到神棍路线去。 大概是上天终于被他的精诚所至打动,他终于接到一家科技公司的面试通知。 那个是风和日丽的下午,他出门面试,交代宠物好好看家,等他赚钱买饲料回来,把她养得白白胖胖。 他把未来规画得很美好,但——现实总是残酷的。 v第11章[01.29] 他按原定计画来到该公司,坐在办公室进行到最后一轮的主管面试的同时,就在隔壁会议室里,有人跳楼轻生了。 从十八楼坠落,身体摔得稀巴烂,脑浆迸裂。 因为引起的骚动太大,不得不中止面试,为了维护现场,在警察赶来之前,所有人暂时无法离开。 有人在低声讨论,跳楼的女职员好像是为了感情因素,遇到渣男人财两失,一时想不开才轻生云云……他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好奇心,也一点都不想围观现场,但不知为何,身体就是自有意识的走到会议室门口,脑袋隐隐的疼痛,开始变得剧烈起来,像有只锤子在他脑壳狂敲,痛得快要炸裂。 他扶着门框,稳住几乎软倒的身体。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就是觉得这间会议室里的空气很糟糕,闻着都要透不过气,有个声音,在脑海隐隐低回: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 「刺青。」他无意识地低喃。 「啊?」站在他旁边的一位公司女职员,奇怪地瞥他。 「今天跳下去的那个人,左胸口是不是有刺一朵红莲刺青?」 「你认识小音?」女职员讶异地问。 「不认识。」他摇头,喘过一口气。「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那你怎么会知道她有刺青?」那么私密的部位,一般人是不会知道的。 因为她此刻,正站在她跳下去的那个窗口,伸手向窗外指着说,跳下去。 他不知道这句话该不该说。 衣衫破损,浑身鲜血,脑袋被削掉了一大块,死得如此不体面。待会警察来,或许追查下去,连小时候作过几次弊都会被摊在阳光底下,什么个人隐私都藏不了。 傻,真傻。选择了如此不堪的死法。 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 女人傀儡似地,不断重复这句话。 顾庸之走上前,在那个谁都看不到的女人面前站定。「为什么要跳?」 女人茫然地怔住了。像是不能理解他的问题到底是——「你为什么要跳下去?」 还是——「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跳下去?」 「为什么要跳?为什么要跳?不知道,我不知道——」女人崩溃地抱着头,他试图伸手,女人却像散沙般,瞬间融成血水,往窗缝下流。 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 这一次,换成男人的声音,在脑海里一遍一遍回荡,顾庸之觉得,再这么被洗脑下去,他可能真的要以为,那是他潜意识里的渴望呐喊,控制不住跳下去了。 他甩甩头,力持清醒,伸指按住太阳穴,凝神低语:绣绣,你能来一下吗? 话才刚说完,回头便见苏绣出现在会议室门口。 被饲养的兽,形同缔结契约,与主人之间会产生无形的连结,苏绣第一天就告诉他了,只要凝神召唤,对方便能感应到。他第一次使用这技能,是在家刷马桶刷到一半清洁剂用完了,吩咐她回来时带罐柠檬香味的浴厕清洁剂。 今天是第二次。 与她四目相交的刹那,苏绣原本淡然的神情忽地一冷,很不高兴地皱着眉头走过来。 「绣绣?」顾庸之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走到他面前,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将他往下拉。「你要做什——」 她倾前,额心轻碰他的额心。 瞬时间,那股炸裂脑门般的疼痛,像是被抽离一般,一点一滴自两人相抵的额心流逝。 顾庸之理解地笑笑,在她松手退开前,摸了摸她后脑杓。「谢谢。」 「欸,你们!要秀恩爱到别的地方去好不好?」旁边的人忍不住说道。这里是命案第一现场,尊重一下死者啊。 「你误会了,我们是来帮忙的。」头痛减轻,顾庸之比较有精神说话了。 苏绣一来,周遭那股混乱浊秽的磁场瞬间清明不少,被搅得混混沌沌的思绪也终于能运作思考。 「这间会议室,是不是已经有两个人从这里跳下去了?一男,一女。」 员工顿时噤声,不敢答,看向不远处那位看似主管的男人。 那主管就是刚刚帮他面试的男人,他记得姓吴。 吴经理语带防备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不瞒您说,我看到了。」 周遭群众倒吸了口气,接着一阵窃窃私语。 顾庸之一口气把话说完:「那个男人,身高约一七五公分,微胖,死的那一天,脖子上围着一条格纹围巾。」 他真的很不想出这种风头,但他明确地感应到,还会再有第三个,如果今天,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地离开,他的良心过不去。 有些事情,没看到、没遇到,他可以当作没这回事,但是真的碰上了,他能够装作不知道吗?人命没有那么轻贱,能够不死的,他还是希望不要死。 周遭人群不约而同退开一步,下意识远离那扇窗。 吴经理一阵惊疑,犹豫了下,才道:「他有签赌的坏毛病,挪用公款后,一时间想不开就从那里跳下去了。」 每个人会自杀,都是有原因的,不会无缘无故想不开。也正因为精神萎靡、意志颓废,更容易受到不好的磁场干扰,一瞬间的恍惚,生命就没了。 苏绣盯着那扇窗,一会才出声道:「回圈。」 「嗯。」顾庸之认同地点点头,他也感受到了。 这里,已经形成一个回圈,一个人跳下去,死亡,再抓另一个跳下去,前一个得以离开,后者补替;接着再抓一个,第二人离开,第三人补替……无止境的回圈。 v第12章[02.03] 在民间,有个通俗用语,叫作「抓交替」。 这里的磁场已经很糟糕了,所以他让苏绣来,看看能否净化。 他看看苏绣,对方点了点头。「要封窗,一年。」 好,可以净化,那就没问题,现在只剩下一点—— 「吴经理,我现在说的话,请你务必做到。首先,封了这扇窗,一年内都不要打开;第二点,找人来做场法事,看要引魂还是超渡一下今天的往生者;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把这东西贴身收着,不要让它离开你身上。」 吴经理不解,看着被塞进掌心的香火袋。 鬼魂其实没有那么聪明,当祂们寻找到对象时,必会土法炼钢地在他们身上作记号,以免茫茫人海中跟丢了,那记号的意义,某种层面上来讲,也跟他与苏绣差不多,是一种天涯海角也能感应到的连结。 这就是他很确定还会再有第三个的原因——吴经理,就是被点名的第三个。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能看见,但反正他就是看见对方眉心上殷红似血的鬼指印了。 后来警方到场,做完例行性的询问与笔录后,便放他们离开。 走出大楼,前往公车站牌的路上,两人并肩走着,一时间,没有人开口说话。 塞给吴经理那香火袋里的符,是上次在民宿画的,他留了一张,放进香火袋里贴身收藏,一来是留作纪念,二来是觉得,自己现在好像也满容易撞上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他比谁都还需要平安符。 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若能救,他会尽可能地救,若是救不了,或许便是那人命该如此,他不是神,无力回天。 思及此,他道:「那个原本要被抓交替的人,可能是我。」 鬼要烙印,先决条件就是运势低迷的对象,他运势从来没有好过,会被这玩意儿盯上,一点都不奇怪。 然而不同的是,他从不因此而颓废丧志,脏东西蛊惑不了他的心志,才会转而找上吴经理吧。 换言之,吴经理算是他的替死鬼,他如果假装没看到,感觉相当没天良。 顿了顿,他又道:「我爸爸也是跳楼自杀死的。那个时候,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很糟糕,我爸生意愈做愈不好,债务像滚雪球一样,我们每天都活在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的日子中,然后有一天,他就跳下去了。 「但我其实不觉得,我爸会想自杀。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其实在他自杀的前几天,我听到他讲电话,说要把我送走,他说他再也受不了了。」 他很平静地说着,没有忿懑、没有被抛弃的伤痛,就只是陈述着一件陈年旧事。 「那个时候,我常常站在他跳下去的那道窗前,想着,他跳下去时,心里在想什么呢?那么有强烈生存欲望,为了活不惜舍弃自己孩子的人,怎么会自杀?连我爸都不要我了,那我是不是也应该跟着跳下去,父母被我克死了,我还活着干么?那么差的命,不要也罢。 「我当时每天都有往下跳的冲动,不过最后,我还是清醒地用理智压下那道解脱的欲望。现在想想,那应该不是我、也不是我爸的初衷,我们只是被那里的低迷磁场所影响。」顾庸之顿了顿,「我们是遇到了脏东西,我并不是逼死我爸的人,对吧?」 苏绣看了他一眼,蠕蠕唇。「对。」 「真奇怪,我以前是看不到这些东西的,为什么现在能看到了?」他能察觉自身的变化,五感越见清明,看得到混浊的磁场与空气流动、听得到那些非人生物的语言,到不乾净的地方身体马上会有警讯……这些以前都是没有的,难道是因为——她?! 目光一与他对视,苏绣立刻别开眼,顾左右而言他。「我想喝珍珠奶茶。」 果然是这样吧。长期与灵禽生活在一起,沾染了她的气息,要不敏感都难。 顾庸之好笑地想,不戳破她一脸的心虚,在下一个路口转角,帮她买了一杯珍珠奶茶。 这是上次从民宿回来后,被那杯奶茶味麦片打开了新世界,从此迷上喝奶茶,她现在每天都要喝一杯珍珠奶茶,还要求全糖。 买完奶茶,看她边走边喝,无比享受的模样,忍不住出言调侃:「再加一份鸡排,就是标准的自杀式菜单了。」 「我不会自杀。」吸吸吸、嚼嚼嚼,还记得要反驳。 「嗯。」他笑笑地道。「我也不会。」 揉揉她的发,轻快道:「走吧,我记得前面有一家餐厅,他们的下午茶很好吃,今天破例让你吃到高兴为止。」 苏绣奇怪地瞥他。「为什么?」不是说他们很穷,不能花太多钱吗? 「因为,生命很美好,可以偶尔奢侈一下。」尽管活着,还是会遇到诸多困顿与不如意,但他还是觉得,好死不如赖活着,能多活一刻是一刻。 他想活,也想在活着的当下,好好宠爱自己所珍惜的人,因为谁也不知道,生命会在哪一个转角,忽然消逝。 几天之后,顾庸之接到那家面试公司打来的电话——当然,不是通知他去上班的。 来电话的吴经理,劈头就是一阵激动,「大师、大师」地满嘴叫着,还千恩万求,请他一定要救救他们。 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当天他说的话,吴经理并没有很上心,毕竟自己也只是吃人头路的职员,封窗啦、做法事什么的,都还轮不到他说话,人就是这样,事情没落到自己头上前,都不会太积极,因此也有点左耳进右耳出。 直到前天,他加班到晚上九点半,正欲关灯离开时,莫名地一阵头晕目眩,接下来的事情记忆就有些模糊了,只记得有股强烈的吸引力,指引着他往什么地方走,他觉得好累,工作压力好大,赚钱那么辛苦,孩子又叛逆不听话,婚姻走到瓶颈,老婆一天到晚跟他闹离婚,人生真的活得毫无乐趣,那么累,活着干么…… 然后一瞬间,只觉胸口一烫,整个人猛然清醒,发现自己一脚已跨到窗外。 他惊得冷汗涔涔,赶紧退回室内,离窗口远远的。神思不定的当下,双手本能搜往西装内袋,里面是那个求职者塞给他的平安符。 他怔怔然,看着掌心发烫的平安符突然着火烧了起来,再不懂事也该理解过来,是这符帮他挡了死劫。 于是,这件事传得人尽皆知。 公司上下人心惶惶,为了安定人心,高层听他的建议,封了窗子,也请人来做了法事。 但是,大家还是不安心。 毕竟出过两次人命,又差点闹出第三次,大家心脏再大颗,总还是会有点毛毛的。 再于是,便促成吴经理打这通电话的原因了。 这就是所谓的——「想像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他为接到电话那一刻雀跃的自己,感到无比悲伤。 人家并不是来告诉他:「你被录取了。」 而是来请求他:「大师,您能再给我们画点符吗?」 「我不是什么大师。」他一再、一再地重申。「我只是来应征企划人员的。」 v第13章[02.06] 「不不不,我们这小庙怎么请得起大和尚,我当时不知道您是世外高人,之前有不敬的地方,真的很抱歉。」 「……」我真的是一个平凡的上班族,我真的只想当个平凡的上班族啊!! 他绝望而悲切地呐喊。 被对方的话术绕昏头,最后竟又脑袋发懵地允下画符之事。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只是想找个工作,过上朝九晚五的寻常生活而已,为什么连面试都会莫名被卷进这种灵异事件里? 电话挂掉之后,他使用「远端遥控」技能,交代苏绣买些朱砂和黄符纸回来,直到她回家这段期间,他都陷入了对自己道德指数低落的质疑与低潮中。 这种行为,真的很像利用宗教敛财的神棍,他正纠结要不要跨过良心那道坎…… 不过,苏绣回来得很快,从接收指令到购物完成,只花了三分钟,所以他也只花了三分钟自我谴责。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次画起来顺手多了。他学习能力一向都不差,同样的符多画几次,也有几分模样出来了,不知道的人乍一看,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苏绣拎起一张符,歪着头打量一阵。 哼哼,他骄傲地挺了挺胸。 男人通常用实力说话。现在知道了吧,我跟你从来就不是一个放牛班的! 苏绣照例不评论,把黄符摺成八卦形状,塞进红色的小小香火袋里。 感觉好像在做家庭代工,而他家境清寒、懂事乖巧的孩子,没有出去外面野,而是待在一旁帮忙做手工补贴家计。 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再扎手指了。 他也不想她扎。 开玩笑,哪来那么多血可放,她就算想,他也舍不得。 反正他有明确告知对方了,他不是什么大师,没有画符的功力,那个是刚好歪打正着的。 但对方硬是要说:「没关系、没关系,您尽力而为就好,没效我们也当买个心安。」 人家既然都这样说了,那他就不保证产品效用了。 重点是——一张一千元啊,可以让绣绣喝上多少杯珍珠奶茶!于是他便一时猪油蒙了心,昧着良知允下这摊生意。 送平安符过去的那天,他特地要求让他再看一眼出事的地方。大师要亲自去镇场子,吴经理自是不会反对,连连应允,立刻为他带路。 来到会议室,顾庸之确认窗户封了,做的法事也确实将鬼魂送走,磁场很乾净,他这才放心给符。否则,要是为了赚一只平安符的钱,而误了一条人命,那是天大的罪过。 现在,确认环境安全无害,这平安符,就真的是花钱买心安了。 这一次,足足卖出六十多个平安符,他给对方打了折,团购价再去个零头,四舍五入现金结帐,净赚五万元。 回来的时候,去给孙旖旎结帐(因为苏绣买黄符时,是记孙旖旎帐下,老顾客采月结制)被对方反亏了几句:「你行啊,翅膀硬了,现在都不用透过我,自个儿接私活了。」 「……」 他后来才知道,民宿那个case,孙旖旎是索价十万整,她是中间人,抽三成佣金,到他手上时剩七万,那是委托人打电话来向他致谢时,不经意透露出来的。 原来有些人动动嘴皮子,就可以在家凉凉地数钱,而他得出生入死搏命演出,冒着宠物被火球轰成纽奥良烤鸡的风险,还要放血画符,才能把钱赚进口袋。 他于是忧伤地明白了,他为什么会那么穷、孙旖旎为什么那么有钱,一个人会穷、或一个人会有钱,真的不是没有道理的。 一人一款命,出世落土歹八字,他就只有流血流汗赚血汗钱的命! 第五章 毕方鸟 虽然他一直斩钉截铁告诉自己,这一定是最后一次,他一定可以很快找到工作,回归正常人的生活,从此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养宠物,过着平凡幸福的日子——以上,纯属痴人说梦。 他很清楚自己正走在有别于过往二十九年生涯的另一条道路上,看不清前路,也辨不明福祸,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将他指引而来,就连去面个试,都会绕回这个圈圈里。 但,在事情真正明朗化之前,他总还是想再自欺欺人一下,多幻想几天平凡的鲁蛇上班族生活。 很理所当然并且毫不意外的,他还是没有找到工作。 对,他甚至已经开始习惯失业人士这个身分了。 接着他想,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边找工作,边补充其他领域的知识也好。于是便问了苏绣:「有没有什么介绍符籙相关的书可以看?」 苏绣想了一下,点头。「有。」 当时也没想太多,只是觉得,多看点书总没错,不然下次又有人向他讨符,他总不能老上网google,太落漆了! 人类真奇怪,都说了没事,还硬要讨一张废纸保心安。 完了,他说这话的口气,怎么愈来愈像绣绣在说「你们人类」?!无形之中,他已经把自己从那个「你们」中摘除了吗? 隔天,苏绣便将一册蓝皮本子搁在他面前。 《您不可不会的三千六百种符籙》。 书名言简意赅,开门见山,白话破题,他瞬间就决定喜欢这位编撰者。 简单翻阅一下,从「入门级」到「进阶级」循序渐进,由浅至深,而后是「专业级」,终至「修仙级」。最后的附录还收录了上百种民间咒术符,并加注—— 友情温馨小提醒:咒符害人,亦损自身功德修为,仅供学术交流,充分识别以提防暗算,非到必要不建议使用。 好友善、好人性化、简直不要太体贴! 「这书哪来的?」感觉来历不太简单,随便翻几页,就不是瞎吹乱盖能掰出来的内容,绝对跟坊间那些画虎兰练肖话、随手就来的「今年十二星座运势剖析」之类的书不一样。 「回崑仑藏书楼拿的。」 他瞬间一阵手软。 v第14章[02.10] 所、所、所以这是一本仙书吗? 「你、你回家偷书?!」他无意教唆小孩回自家窝里盗宝啊。是他的错,他没把话说清楚! 「不是偷。」她反驳。「神君很高兴,夸我乖。」以前祂老人家多希冀他们能多看点书,她肯踏进那座书楼,神君感动得差点哭了,巴不得多塞几本给她带回来。 「……」 「还要吗?不够我再拿。」 「……」你们家的小孩到底有多不爱读书?他感觉那个操碎了心的老父亲好可怜。 不过也因为这样,他这段时间,闲着没事都在研究这本书。 说来,他好像真有几分这方面的天赋,符籙千百种,有保平安、有招桃花、有求财运、有镇家宅、有袪邪祟……族繁不及备载,他试画过几遍,触类旁通,逐渐开了窍,完全不会搞混或画错任何一笔,无论长得多像、笔法多繁复,他就是记得住,也渐渐能够信手拈来。 唉,他若要认真起来,连他自己都害怕。 果然人就是不能闲着,闲久了,跳蚤都生得出来,何况画符。 于是不务正业了一阵子,他又再度振作起来,上人力银行看看之前投的履历有没有消息,网站逛着逛着,看到有人发了一篇文,分享她神奇的经历。 内容大约是一个月前,笔者因缘际会,花一千元买了个平安符,那时家人觉得她被骗了,需要花钱买来的符,通常没有效,只有骗子才会这样做,真正的修行人,是不会用符籙来赚钱的。 他感觉胸口中了一箭。 默默平复好心情,他继续看下去。 笔者原本也不期待什么,就顺手放在包包里,久而久之就把这事抛诸脑后了。 直到前阵子,与朋友跟团去旅行,回来的途中,大家都累了,整辆旅行车上的人全睡得七歪八倒,有一瞬间,她忽觉一阵心悸,莫名醒了过来,然后看到包包发出一阵微弱的光芒,那道光晕逐渐扩大。同一时间,车身一阵颠晃,紧接着重力撞击,旅行车翻覆了。 全旅行团,死死伤伤数十人,全车只有她一人,毫发无伤,超级幸运地被卡在车座间的缝隙,好似无形之中,有什么东西将她包围住了。 她当时吓坏了,但意识是清醒的,下意识打开包包,看见在那道微光下的平安符,瞬间着火燃烧起来,心想应该是平安符替她化了劫。 该文下方,一堆人回文说她弧技能开太大了、也有人说「那是你真的很幸运,不用什么事都套上怪力乱神来搏眼球」、当然也有恭喜她死里逃生的和善言论,但偏少数。发文者八成被那些质疑与嘲讽的言论惹怒,便贴出那则旅行车翻覆意外、一名女子超级幸运毫发无伤的新闻连结,还附带贴上自己的工作证,说「欢迎肉搜」。 于是这篇文瞬间便火了,fb疯狂转发。 真的有人去肉搜她,也真的有人找到这家公司,接着再意外挖出另一件科学无法解释的怪力乱神。 该公司同样有团购买平安符的某男子,在一次开车路上,平安符突然松脱,从窗外飞了出去,基于莫名的原因,他停车下来捡平安符,而原行驶路段在不远处,居然发生联结车上的钢筋掉落,直直插入后方来车,并造成连环追撞的交通意外。 男人当下一阵头皮发麻,无法想像自己当时若没有驶离该路段,现在是否已经身处在那五车追撞的交通意外里。 一个人说的,可能是夸大。 两个人说的,可以是穿凿附会。 但若三个人、四个人……接连发生无法解释的巧妙事件,那就无法单纯用科学来解释了。 刚开始,还有人影射这位「大师」广告买很大,接下来是不是要po购买符籙的连结了? 结果,这番言论被那间公司的员工群起围攻。总不会一整个公司的员工都是平空冒出来的吧?再有,也不可能这么默契,集体去维护一个神棍。 再然后,这热帖居然又翻出另一桩案外案,钓出中部某民宿老板现身说法,将自身经历娓娓道来,并强调那位顾天师是真的很神啊,说话诚恳不弧,非常值得信赖,虽然画出来的符丑了些…… 顾庸之感觉自己再度中箭。 接二连三有人指证历历、言之凿凿,人心便会开始动摇,尤其网路言论最是能带动风向与话题。 经过网路渲染及记者的大幅报导,开始有人跟风想买符,最初是——反正才一千元嘛,就姑且听之,被骗损失也不大。 然而,后来却演变成——妈呀,怎么会买不到,好焦躁,有人想转卖吗?高价求购。 大师的手机关机,没有人知道他住哪里,没有人联络得到他,彷佛人间蒸发,更添神秘色彩。 热衷练符没上网的这几天,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成了「顾天师」,本周网路十大热搜话题主角。 顾庸之一阵冗长的沉默过后,无言地关了电脑。 什么神秘色彩!他只是手机没电懒得充电开机而已,反正他就是个社会边缘人,也不会有谁找,唯一互动较多就这条街的邻居们,有事隔墙喊一声也能听到。 刚刚看到的讯息量太大,他觉得自己需要静一静。 难怪当时苏绣看了看,没说什么就塞进香火袋,原来那些符,是有效的。 他摸摸下巴沉思。 所以笔画、顺序、方法全对了,符就能产生效用,是这样吗?他还以为,画符至少需要些道行跟功力加持什么的…… 目光默默飘向那本《您不可不会的三千六百种符籙》…… 他以后再也不敢随手涂鸦画着玩了。 孙旖旎来的时候,他正站在前院,绕着家里的大树转圈,上看下看,左瞧右瞧,打量得专心致志。 绣绣放风出去蹓躂了,房东小姐明显是来找他的。 「那个,顾天师啊——」戏谑地喊了声。 他装作没听到,还是在看树,一心一意地看。 「我说,顾天师,卖符吗?」孙旖旎觉得,再跟他耗下去,他可以研究这棵树一整天。 顾庸之像是入定了,不闻外界声响,自顾自地道:「怪了,我家这棵树长这么好、这么漂亮,为什么都没有鸟儿来筑巢呢?」 「谁知道啊!」孙旖旎跟他打哈哈。 「你说,会不会是我家绣绣太孤癖了,没有人要跟她交朋友?」这样是不行的,饲主为宠物的人际关系感到担忧。 v第15章[02.15] 「噗——哈哈哈哈哈——」孙旖旎笑到停不下来。「你想太多了吧!」 「不然你说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因为——」孙旖旎蓦地打住。「对啦对啦,你说得对,你家宠物就是个性不好人缘差,你赶快教育教育她!」 嘴巴真紧,好难套话。 顾庸之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应该是因为梧桐树。」若真是他猜想的那样,说她是「吉祥物」,还真是忒谦了。 孙旖旎默了默。「你都知道了嘛,还问我干么?」 梧桐百鸟不敢栖,止避凤凰也。 混沌初开。清而轻上升化天,浓而重下沉作地。日月既明,星辰环绕,逐万物滋生。百兽拜麒麟为帝,百鸟以凤凰为王。 梧桐,树中之王,能知时令;凤凰,百鸟之首,知天下兴衰。是以,良禽择木而栖。 翻译成人话叫作:最尊贵的万禽之王,谁有那个鸟胆跟它平起平坐。 想法得到证实,内心忧虑更甚,心虚的眼神朝天空上方瞄了瞄。「那,主人会来讨吗?」 他不小心捡回来养的这只,好像是别人家走失的跷家宠物,还是最名贵的品种,也不知道哪一天,主人会找上门来。 「不会。崑仑君是庇护者,不是主人,它们可以自己择主。既然认了你为主,除非主子身死魂消,否则它们终其一生,不会再有第二个主人,是一种忠诚度高,非常认主的宠物。」 是这样吗?那——人类寿命短短数十载,于神兽灵禽而言,不过白驹过隙,他就贪这数十载的陪伴,应该不算太奢求吧? 「我都回答完你的问题了,该换你回答我了吧?符卖不卖?」 顾庸之终于收回目光,转身正视她。「你知道我不是什么天师,只是一个平凡人类。」 「我知道啊。」 那别人不明就里、一个劲儿跟风也就罢了,她在那里瞎凑什么热闹? 「是你不知道,你的符现在可热销了,黑市叫价是以万起跳。」 「……」所以他之前一张一千还贱卖了是不是? 他现在懂那些书画名家的心情了。未成名前拿来垫便当都嫌纸质不好,成名后亿来亿去的叫价,还供不应求,人类真盲从。 「有客户想买几张顾天师的桃花符,一张一万,我抽两成就好,怎么样?」 「……」他想了想存摺里的数字,又想到自家宠物每天经过西点坊,看向玻璃冷藏柜那可怜巴巴的眼神,很没志节地软了原则。「我先说,不保证一定有效。」 之前只画过平安符,别的符籙效果如何,他并不确定。招桃花的符籙,那本《您不可不会的三千六百种符籙》里有记载,其实也是有分初阶与进阶版,前者只是一般加强自身好人缘的桃花符,一般广为人知的也是这一种。至于进阶版,则广泛影响到事业运,例如演艺人员能招来千百万粉丝的好人气,这种正规版本已在民间失传,一般人功力不足也画不出精髓,而这种非必要性的干预他人运途之事,他不打算做。 这天底下的福泽就那么多,增了甲方便减了乙方,每个人一生福禄有多少、该吃几斗米,那都是注定的,只要不危及生死大事,其余就随缘了吧。 「顾天师,你太小瞧自己了。」 为什么听她喊天师,总会联想到之前戏称「神棍」的语气? 「……你还是喊神棍好了。」他自暴自弃地说。 因为孙旖旎的存在,顾庸之不需要对外接触,也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 他不擅长拒绝别人,有孙旖旎居中把持,可以过滤掉很多事情。他没想赚大钱,只要足够维持稳定的生活即可,而孙旖旎知道他的意愿,不会勉强他。 这样的发展,对他来说已经是出乎意料的好。 他以前想过自己会从事各种职业,就是没想过会当神棍,从头到尾,他一共也不过就管了两桩事,就莫名其妙被拱成天师,命运那条无形的线,很执着要把他往这条路上带,执着到一个邪门的地步,于是最后,他也放弃挣扎了,神棍就神棍吧。 改善经济条件之后,生活不用过得那么拮据了,偶尔,他也想宠宠家里的宝贝,于是利用百货公司年中庆有打折,带苏绣去逛逛。 「我有穿衣服。」苏绣对饲主的行为,感到诸多困惑与不解,不懂为什么要给她买衣服。 「可以换换风格呀,不然别人会以为你都没洗澡换衣服。」 「……」是吗?她不知道还有这波思路。 「这件怎么样?」他挑了件红色洋装往她身上比试。红色不是每个人都驾驭得了,她肤色白,这衣服衬得她肤白若雪,面若桃花,清纯而美艳。 苏绣想了一下。「以前有穿过。」可是后来见到一个人也穿红色,她觉得再也没有人可以穿得比他好看了,所以就不穿了。 原来是高傲的幼小心灵被打击到了。 顾庸之好笑地想。 「乱讲,你穿红色才是全天下最好看的。」 苏绣向来奉行主子就是真理,立刻采信了他的说法。 顾庸之彷佛被开启了某种开关,什么东西往她身上一比,都觉得好可爱、好漂亮、不买真是太可惜了……一路停不下手地买买买,沉浸在把他家宠物当芭比娃娃打扮的乐趣中。 想来也是有点心酸,她从前也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啊,身上的衣服一看就是高档货,仙帛细滑如丝、流光若锦,自从跟了他之后,也没什么能力给她买名牌货,一度差点沦落到去买夜市一件199,买三送一的路边摊。 还好她的衣服穿不坏。 一路走走逛逛,看到一顶白色的贝雷帽,顺手又往她头上戴,打量了一秒,忍不住伸手往她两颊轻捏。「天哪,我家的宠物真可爱。」像洋娃娃一样,精致漂亮,软萌甜美又讨喜。 苏绣张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脸呆萌地鼓着颊任他揉捏。 「哈哈哈!」顾庸之付了钱,愉快地牵着她离开。 经过一番打扮的苏绣,显得比较接地气,以前是高不可攀的冷艳冰山女神,现在则是像个青春无敌、霹雳可爱的女大学生。 上万年的生物,外貌却像个二十出头的女大生,这崑仑也是冻龄得不科学了,再过几年,他们可能会看起来像爷爷带孙女逛大街,他感伤地想。 稍晚,他们在地下美食街歇脚,顾庸之点了盘水饺加酸辣汤,而苏绣选了一盒综合口味五颗装的泡芙。 v第16章[02.18] 各自安静地用了一会儿餐—— 苏绣咬了口泡芙,瞄瞄他餐盘。 那个好像不难吃。 以前也觉得人类的衣服不习惯,但是现在穿起来,似乎也还好。 心理层面上跨过了那一关,再去试其他以前没试过的东西,就比较不会觉得那么奇怪,抵触感低一点,好奇心高一些。 顾庸之捕捉到她打量的眼神。「要吃吗?」 苏绣犹豫了一下。「一小口。」 他把水饺掰开,喂了她一小口水饺的馅料。 苏绣咂咂嘴,尝了个味,表情一脸复杂纠结,看不出来是好吃还是不好吃的意思。 「有味道。」 「对呀。」她目前的菜单,已经网罗了酸和甜,食材从水果、麦片、生菜等等轻食类是可以接受的,如果可以,他希望世间所有的味道,她都能尝尝看。 他没有想要强迫改变她来按他的想法过日子,不过如果有机会的话,能丰富她的人生体验也是不错的,来这人间一遭,才不虚此行。 「你再试试这个味道。」这次多挖了一点,沾着酱汁喂她。 她拧眉,嚼了一下,含在口中不敢吞。 「这是咸味。好吃吗?」 她没有尝过这种味道,一时判断不出它算好吃还是不好吃,就是一种新奇的感受。 顾庸之知道,该适时给她空间,让她自己做选择,于是放下筷子,起身说:「我去买珍珠奶茶。」 他离开之后,苏绣继续吃她的泡芙,只是咬一口泡芙,目光飘向前面餐盘、咬一口泡芙,再看一眼餐盘、再咬一口,看看一眼…… 终于,好奇心克服了对未知的排斥,她迟疑了下,用两指捏起筷子,试图夹攻盘中之物,捞了一阵,眼看终于擒获水饺—— 噗腾! 顽皮的水饺自筷间挣脱,弹到桌面,一滴酱汁溅到她身上。 她顿时怒气上涌,兽类的本能掩盖一切,伸爪擒住桌上的猎物,用力往地上摔。 顾庸之提着一杯珍奶回来,刚好看到这一幕。 苏绣:「……」 顾庸之:「……」 她看向他,他再看回去,气氛诡异地寂静了几秒,她首先发难,指着地上的水饺说:「是它先动手的!」 顾庸之:「……」 喔喔喔,那你不就很委曲? 顾庸之不知该帮她还是帮水饺主持公道,只好假装没有这件事,捡起地上那颗肚破肠流的水饺,坐回原位继续用餐。 吃了一会,状似不经意地问:「还要吗?」 她别扭了一阵,才用浓浓鼻音、轻不可闻地哼声:「要。」 他先喂了半颗,她嚼嚼嚼,吞下去;他再喂半颗,边吃边喂。 尝到了鲜,她不知不觉地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微倾向前,仰着脸等待喂食,失宠的泡芙早被推到边边角角去了。 最后,他又再去买了一盘水饺。 在等待叫号的期间,他倚靠在取餐台,目光扫过斜对面的义式焗烤餐坊,定住,不确定自己看到了什么,又把脖子扭回去再看一遍。 他没看错,真的有一只大鸟,盘旋在整个美食地下街,来回飞舞,哔哔啵啵地叫。 那不像人类世界该有的生物。 因为跟他家那只是同类,说不准还是亲戚,于是便多看了一眼。 其他人好像都没知觉似的,那只鸟一下栖息在这人的肩膀,一下飞去啄那人的头发,大家都没反应。 他端着煮好的水饺回来,坐下后,伸手指向某处。「绣绣啊,那个——你认识吗?」 苏绣斜瞄一眼。「喔,认识。」 接着张嘴轻轻「啊」了一声,顾庸之赶忙塞一口水饺过去。「它是?」 「毕方。」嚼了几口食物,语音模糊地补充:「……狂。」 蛤?! 「你说什么狂?」如果他没有听错,她是不是说—— 毕方这鸟大名鼎鼎,他没吃过猪肉也该看过猪走路。 山海经,西山经有云:有鸟焉,其状如鹤,一足,赤文青质而白喙,名曰毕方,其鸣自叫也,见则其邑有讹火。 长得像鹤、一只脚、青色身体红色斑纹,喙嘴为白,各种象征都吻合…… 挖靠!他吃惊地跳了起来。 「那你还坐在这里?!」那是纵火狂啊! 苏绣掀眸,不懂他反应为何这么大。「我常常见到毕方,不用急着打招呼。」 v第17章[03.07] 「……」是这个重点吗? 发现新大陆的苏绣赖坐着,很坚持要把这盘水饺吃完。 我们打包外带好吗?我求求你走…… 好说歹说,总算让她捧着餐盘,勉强移动尊臀。大不了他晚点再来还盘子——如果那时餐厅还没烧光的话。 结果走到百货公司大门,反而换他迟疑了,步伐一度迈不开。 「我们就这样走了吗?」 苏绣这时又变得灵慧通透,完全知晓主子心意。「你想救?」 「可以吗?」他知道天命不可力抗,该发生的事情就是会发生,但至少,他可以试着努力看看,减低灾难的杀伤力,若是连试都没试,就这样走了,心里某个地方,总是觉得卡卡的。 「你要怎么说?」告诉大家,百货公司美食地下街有一只纵火狂毕方,请人潮尽快疏散?保证人还没救到,他先被喔咿喔咿载走,关进精神病院。 人们总是说,子不语怪力乱神。 「不然就说——」事情随时会发生,现在的情况就是分秒必争,也无暇给他深思熟虑谋定而后动巴啦巴啦的废话,一瞬间闪过脑海的那个意念,便成了行为动力,他一时脑热,冲到一楼广播台,请服务员帮他广播,就说—— 「现在一楼有顾天师平安符籙与大家结缘,凭美食地下街发票,可至一楼参加抽奖,名额有限,兑换从速!」 很蠢,这种说法简直愚蠢到了极点、又自我感觉良好到了极点!柜台的女服务员就用「让我们关怀智障人士」的眼神看着他,谁知道你顾天师是哪根葱、哪株蒜,还不如韩国欧巴的签名照呢! 但他当时是这么想的——如果曾接触过与他相关的讯息,知道「顾天师」是啥鬼玩意儿的话,那或许就是冥冥之中,命运预先铺陈好的伏笔,那些人是他可以救、他救得到的!这跟他去说「美食街有毕方鸟」是差不多的意思,愿意相信他的人,就会离开那里! 他不力抗天命,但他想在顺应天命的前提下,也能忠于自我。 本来广播员不太想理他,正欲婉言拒绝、请他离开,便见柜台上「叩」地一声——搁下一盘水饺,顺着水饺看去,迎上那个女人的眼睛,忽然脑袋一空,便转身开启广播键。 顾庸之所不知道的是,这位百货公司的服务员,后来成了他第三桩神蹟的见证推广者。 第六章 执念 百货公司美食街大火,发生得突然,起因初步推测为烤箱过热所产生的爆炸,火势蔓延相当迅速,然而庆幸的是,有半数的人,在爆炸发生的前五分钟已陆续离开,提早疏散了人潮,因而,虽然发生于周年庆假日人潮拥挤的尖峰时段,但避免了推挤、踩踏等现象,有效减轻伤亡、降低救灾的困难度。 当然,这是后话了。倒带回五分钟之前的画面是—— 「很抱歉欺骗了大家,没有什么平安符兑换,但我想,你们现在能在这里,就是最大的平安了,谢谢你们相信我,请尽速离开吧。」 广播台的服务员说完这些话后,瞬间回神,茫茫然与涌入的人群对望,一脸的「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做什么?」 紧接着,就是一阵「砰」的爆炸声响,由稍早他们所待的地方传来,换成所有的人面面相觑,一脸「我是谁?我在哪里?发生什么事?」 而先一步离开的顾庸之,则是走到了百货公司后的一条小巷子。 一个年约十七、八岁的大男孩,抱膝蹲踞在那儿。 他走上前,试图打招呼:「嗨。」 男孩抬眸,睨了他一眼,又低下去,继续在地上画圈圈。「你还敢来,不怕我吗?」 「不怕。」他顿了顿,再道:「我知道你是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男孩火速抬起头,瞪他。「我的外号叫纵火狂!」没有人会叫到处放火的纵火狂好孩子! 「但你很努力在向大家示警,哔哔啵啵的叫着,仿效火烧木头的声音,告诉大家要发生火灾了——」喊得嗓子都哑了。 有毕方鸟在的地方就有火灾,或许不该这样解读,而是因为毕方鸟的示警,他才能预知火灾,预先提防灾害所造成的伤亡。 火灾不是毕方造成的,是人类还不够谨慎,有许多灾害,都是人为可以避免的。 「我听过一个传说,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大地还没有火,人类只能茹毛饮血吃生肉,到了冬天,天寒地冻,白雪皑皑,耐不住寒冷的人类就会接连冻死。 「那个时候,人们求天神救他们,但是天神没有允愿。是天神身边一个叫毕方的仙童,将火种带在身上,下凡来送给人类。」所以毕方最初的原意,是善念,是温暖,也是救赎。 男孩眼圈一红,像是随时要放声大哭的样子。「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话——」大部分人类都讨厌他、骂他纵火狂,避之唯恐不及。 「嗯,没关系,那是他们不懂,我替他们向你道歉。」顾庸之哄孩子似的,音律徐徐,柔声安抚。 「哇——」男孩真的放声哭了,哭得满腹委曲,顾庸之无奈,只好蹲下来,像抚慰受伤的小动物,来回轻轻拍抚。 「你人好好喔——」男孩抹抹泪,亮晶晶的眼眸抬起。「你还缺宠物吗?」 「呃?」顾庸之一愣。这对话怎么有点似曾相识? 「他是我的主人。」从头到尾站在巷子前安静吃东西的苏绣,不高兴地插嘴。 顾庸之回头,经过刚才一番兵荒马乱,那盘水饺居然还没弄丢,真服了她对食物意志坚定的执念。 「你在吃什么?」男孩被转移注意力,好奇地凑过去,鼻子嗅了嗅。 「你又不食五谷。」苏绣把餐盘挪开,不给闻。 「你还不是一样。」毕方呛回去。 「现在食了。」 古籍有言:凤爲火精,生丹穴,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飮……屁咧,谁说不饮?她还喝珍珠奶茶呢! 顾庸之在心里吐槽。 「好吃吗?」毕方一脸新奇。 「好吃。」非常人神共愤地当着同类的面嚼嚼嚼。 对方看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她才终于良心抬头,勉为其难分他一颗。 毕方捏着一颗水饺,小心翼翼入口,眼睛睁得大大的,那表情简直像这辈子第一次吃到食物一样。 v第18章[03.09] 「你再养一只好不好?我给你养,我会干活,我很会喷火——」他回头抓着顾庸之的手,热切地毛遂自荐。 「不可以!」苏绣不爽。主人是她一个人的,只可以养她。 「小九,你很小器耶!」分他一点是会怎样! 「你火喷得有我好吗!」苏绣冷哼。 「……」呜呜呜,输了。 动物世界里的弱肉强食真残酷——虽说他好像就是被争夺的那块肉。 「那个,小孩子不要玩火。」顾庸之弱弱地发声。 僵持不下的两人望向他,同时住嘴。 他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表个态,想了想又道:「毕方,你是个好人,但很抱歉,我已经有宠物了。」没想到他生平第一次发好人卡,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他家宠物的独占欲很大,而且他很穷,真的养不起第二只了。 「不过,还是欢迎你常来我家玩。」 虽然被发了好人卡,但毕方并不沮丧。「好啊,我真的会很常去喔!」 动物很直,不懂什么叫「客套话」。 「欢迎。」 自从在百货公司遇到毕方后,平淡的生活突然变得很精采。 顾庸之后来知道,毕方其实是她的近亲,算——兄弟姊妹吧,排行第七。 「那你还这样对他。」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不熟咧。 「他打不赢我。」打不赢她的人,没资格让她尊重。 「绣绣,你这样会没朋友的。」 「朋友?」那是什么?能吃吗? 「……」 经此事件后,顾庸之深感知识的不足,苏绣因应他的需求,又拎回了一本《您不可不识的三千六百种精怪》。 而后,毕方真的常常来他们家蹭食,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客气。 于是顾庸之找了一天,就去报名烘焙班了。 原因有二,一是他真的太闲了,放弃找工作后,总要找些别的生活目标;另一个就是他家又来了一个超级甜食控,在发现家里的伙食费节节升高后,他痛定思痛,决定去学做甜点,自己做省钱卫生,给宠物吃也比较安心。 刚开始,他从简单的新手入门先尝试,大概他也有当甜点师傅的天分吧,基本上成品都满成功的,昨天他就做了一罐子的焦糖牛奶糖,给苏绣平日当零食吃着玩,还找了七彩鲜艳的糖果纸包好,放在玻璃罐里看起来色彩缤纷,很引人食欲。 隔天刚好毕方来找她玩。 经顾庸之一番劝说——好孩子要彼此相亲相爱,分享玩具,不可以打架——她现在对毕方的态度有好一点了,食物也会分他吃。 看到两个孩子坐在二楼的阳台围墙上,分着吃牛奶糖,他一脸欣慰,安心地下楼忙自己的事。 苏绣打开糖果纸,抛了颗牛奶糖入口,心情愉悦。 「难怪你现在都不回崑仑了。」毕方一脸羡慕地看着她。 她主人对她真好,给她买衣服,还每天做好吃的东西给她吃,换了是他,也想天天赖在这个主人身边。 苏绣威胁地瞪他,一脸防备。「他是我的!」 「知道啦!」毕方低哝。「不知道去哪里才能找到这种主人……」一个会对他好,心思纯粹而无所求,做出的食物就跟他的心一样乾净,吃起来好香。 苏绣看着他失落的神情,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便将手中的玻璃罐朝他递了递。 那时的顾庸之,正在厨房烤饼乾。一时间,窜起冲天火光——不过不是从厨房,而是从院子里! 他大惊,冲出去查看。毕方吃了牛奶糖心情大好,一开心就不受控地变回原形,在院子里飞舞绕圈圈。 「啊——毕方你这傻鸟,不要胡乱烧东西!」他惨叫,但是来不及,火球已经从鸟嘴里喷出,把门轰了个大洞。 苏绣一跃而下,伸掌往鸟头巴下去,这才把毕方拍回人形,愣坐在院子中央,嘴巴吐出一缕袅袅残烟。 「又烧啦?」隔壁邻居探头看了看,见怪不怪。 「今天这个洞比较大啊。」对面邻居围观完,发表结论。 「顾庸之你这个烂房客,又在烧我房子!」房东孙旖旎愤怒吼叫,发誓他再烧一次,绝对要把他赶出去睡马路! 顾庸之:「……」你告诉我,我能说什么? 日子就在这么惊险刺激的节奏下,粗茶淡饭地过去了——因为要赔修房子的钱,伙食差了些。为此,苏绣还不爽跟毕方打了一架,那是顾庸之有一次发现毕方羽毛秃了一大块,才知是被他族姊下的狠手。 不过也因为这样,毕方克制了许多,烧房子次数也大幅降低。 一个春雨绵绵的午后,顾庸之在厨房做水果软糖给宠物当零食,做到一半材料不够,走出来见苏绣窝在沙发里贪眠,便自己撑了伞去大卖场。 买完砂糖,走出大卖场,前面那个女人拿了伞架上的伞撑起,急匆匆走入雨中。 「欸——」那是我的伞。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伞被劫走,他张了张口,最后还是将话咽回。 罢了,反正雨不大,就跑快一点吧。 他将砂糖拢进外套里,一口气奔入雨幕。 v第19章[03.10] 女人站在路口等红绿灯,与他同路,他于是忍不住又多看了女人一眼。 他见过她,就住在邻巷一栋五层楼的老公寓,偶尔在路上遇到过几次,不熟,就点个头,完全没有交情的那种。 不过他知道,女人有两个孩子,一个小学二年级,一个今年刚要上国中,丈夫因为不学无术,背债跑路,丢下她一个女人,独自抚养小孩。 号志灯转绿,女人疾步过街,很快地转进小巷,消失了身影。 他静静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他记得,他也是在这样的天气,下着绵绵雨丝的夜晚,遇到苏绣。 好快,也将近一年了。 才这么想着,那人的身影便撞入眼帘,打着伞,徐徐走来,将他纳入伞下。 「去哪里?」 「买砂糖,给你做好吃的。」他拉下外套拉链,把那包砂糖拿出来给她。 「嗯。」 他执过伞,牵起她的手。「走吧,回家。」 那个时候,只是想有个伴而已,现在,光想到要是离了她,还真舍不下了。 又过几天,他从外面回来,下了公车站牌,走在回家的路上,肩侧让人撞了一下,女人越过他,疾步前行。 也对,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点,每次见到她,都是步履匆匆。 基于莫名的原因,他开口叫住她。「小姐!」 女人停步,回眸看他。 「你东西掉了。」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番茄,递还她。 「谢谢。」 「你每天都这么行色匆匆,是要赶着做什么事吗?」 「我急着回家给孩子做饭。」女人拧眉,显然没什么聊天的兴致,不过知道他是住在附近的邻居,倒也没太大的防心,随口又抱怨几句。「公司事情太多,每次都拖迟回家的时间,孩子还小,老这么饿着肚子也不是办法。」 「是吗?」 女人没再跟他多聊,转身进巷。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他把邻居女子的事跟苏绣提了,感慨地说:「人撑着这一口气,到底是为什么?」 苏绣吃着香喷喷的饭菜,顺口答道:「执念吧。」 是啊,执念。 心里有牵挂的事、未完的心愿,甚至是到不了的未来,都会成为执念,再把自己困在这个执念中,不得超脱。 看开,这两个字何其简单,但真要做起来,又是何其困难。 「如果有一天,我没有办法回家做好吃的东西给你吃,我应该也会放心不下吧。」他家这只小宠物,真的很不会过生活,他都不知道他还没来以前,她一个人是怎么过的,连食物的味道是什么都不知道。 想来,就有些胸口泛酸,心疼得不得了。 隔天,他在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等着邻巷的女人。 女人先在超市买了菜,急急忙忙赶回家,在等红绿灯的时候,被他拦了下来。 「今天是第七天了,你还是放不下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女人越过他,正欲起步,顾庸之抓住手腕不让她走,她不高兴地道:「我还要回家做饭,没有空跟你聊天!」 「你已经死了。」他平静地说。总要有人,来告诉她这句话。 人,在最初亡故时,因神魂未聚,鬼差只能拘走两魂六魄,留下的一魂一魄徘徊人间,流连于生前最挂心的人、事、物上,这便是执念。 那时的他们,甚至不会知道自己已然身故,还重复做着与生前一模一样的事情。 直到第七天,大部分鬼魂会慢慢觉醒过来,然后回到亲人身边,与他们道别。 这就是头七的意义。 但也有些执念较深的,陷在自己织的网里,始终醒悟不过来,直到有人告诉他们。 「今天,是你的头七。」 「你胡说八道什么!」女人发怒了,莫名地又气又急,开始使劲挣扎,顾庸之一个闪神,让她挣脱。女人一迈开步伐,前方车辆朝她迎面疾驶而来,她瞳孔放大,下意识抱头,惊恐地尖叫出声—— 预期之中那支离破碎的疼痛并没有到来,那辆车像没看到她似的,穿过她的身体,呼啸而去。 女人停止尖叫,站在原地,一脸茫然地望向他;他手伸在半空中,呆怔着,久久、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女人慢慢沉淀下来,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记忆像回放的电影,在脑海里重映。 就在七天前,这个路口,赶着回家做饭时,被酒驾的司机撞上,当场死亡。 可是她还记得,记得她要赶着回家给孩子做饭。 好半晌,女人幽幽地开口—— 「我放不下的是我的孩子。你呢?你放不下的又是什么?」 你呢?你放不下的又是什么? 送走了那女人的灵魂,顾庸之缓缓走在回家的路上。 v第20章[03.11] 那辆疾驶而来的汽车,不只是撞上她,同时也穿过了他的身体。 一直到那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跟那个女人一样,也是鬼。他也死了,只是没有人告诉他。 可是,是什么时候呢?他为什么想不起来? 记忆慢慢回溯,一年来所发生的一切,都在脑海重演,画面特别清晰,一景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一路回溯到与苏绣相遇的那一天,邻桌男人发酒疯,砸了酒瓶朝他捅过来—— 他本能地捂向肚腹。 那里,被捅出一个洞,流了很多血,彷佛还能感觉到当时的疼痛。他被丢在暗巷中,一点一滴把血流光,弥留之际,他用最后的一口气,看向黑暗天际中忽明忽暗的黯淡星光,觉得天好黑,夜好冷,谁来陪陪他—— 他的执念,是有人相陪,就像天空中,那颗固执不肯灭掉的微弱星光。 而后,她来了。 于是他的魂魄,便跟着她回去,去享受那生前不曾感受过的温暖与快乐。 原来,是这样。 顾庸之醒悟过来,单手捂住双眼,感觉掌心一阵湿热。 他早就死了,他只是一道孤魂野鬼,因为贪恋着现有的美好,假装自己还是人,假装过着正常人的生活,执迷了一年不愿醒来。 难怪苏绣会给他喝无明水,那是鬼魂喝来涤去尘世苦痛的;难怪他找不到工作;难怪他总觉这红尘俗世的一切于他,愈来愈遥远,好似再也不属于他…… 他蹲下身,用力喘上一口气。 感觉……好难受。 一直以来,努力想要抓住点什么,最后却发现,掌心早就空空如也,他已经没有努力的本钱了。 一瞬间,茫然得找不到方向。 「——你蹲在这里干么?」 第七章 峰回路转 孙旖旎刚好经过路口,停下来关怀一下街头游民。 他幽幽地看了她一眼,突然间起肖,憋屈地「啊啊啊」大叫三声发泄满腔抑郁,接下来就蔫了。 住巷子头的55号双胞胎探出头观望,问:「怎么了怎么了?谁被抢劫?」 孙旖旎耸耸肩:「谁知道他是卡到什么脏东西。」 顾庸之忿忿然开口:「如果你一直以来,积极进取、乐观向上,一心努力工作、赚钱养宠物,每天都认认真真过生活,简直正面励志得可以票选十大模范青年,然后有一天,突然神来一笔,发现自己早就死透了,你有什么感想?」难道不会想讦谯一下这个把残忍当幽默的老天爷吗? 「喔。」孙旖旎挖挖耳屎。「啊然后咧?」 「……算了,你根本就不懂我的感受。」就知道不该跟这没心没肺的女人对话,根本对牛弹琴。 他乾脆面向墙壁,直接用背来表达无言的抗议。 「哇,这句我知道喔!是叛逆青少年跟父母顶嘴语录票选第一名!」 他不吭声,继续面墙耍颓废。 ……别理我,就让我当一朵忧郁的蘑菇。 「你到底在叛逆什么啊?当人很好吗?活着的时候,七绝命惨得连狗都瞧不起你。」完全不懂他在忧郁哪门子路线。 「至少比当孤魂野鬼好。」哪天被送上黄泉路,他家绣绣怎么办?谁来给她煮饭?谁来给她做好吃的甜点?她下一个主人不知道会不会对她好…… 其实说来说去,说穿了是他自己舍不得,不想把他可爱的宠物拱手让给别人。 「……谁是鬼?」孙旖旎呆了呆。 难道,他自己不知道?! 「噗——哈哈哈哈哈——」她这下可乐了,抱着肚子笑到差点在地上滚,这世上居然有这种不知道自己死了、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的糊涂鬼! 笑够了,终于打起精神,揩揩眼角的泪花说正事。 「你不是人。」因为话中有语病,赶紧补上一句:「也不是鬼。」文分三段。「是神。」 「谢谢,这老哏了。」 「我是说真的!一开始,我也不知道你是什么鬼东西,九姑娘把你带回来的时候,我也很疑惑,她为什么会选中一只鬼,你那个时候,确实是一缕刚脱离肉体的人类死魂,弱得任何脏东西都能一口把你吞了,所以那时的她夜不能寐,必须时时刻刻守护你。 「可是后来,属于鬼魂的阴气逐渐淡去,至清之气日盛,这现象让我很疑惑,所以我去查了功德簿,发现自数千年前,你便发愿散尽福禄,以自身福泽挽救受难生灵,整整二十世。」二十世以来,所救生灵不计其数,这是顶天的大功德,发愿之初,便已有了无私的神之心,如今功德圆满,便正式从六道轮回中除名,入了仙籍。 「不然你以为这一年你爽爽过,鬼差都不来拘你?真以为鬼画符有这么值钱啊?」一切都因为他是神,凡间修道者肉体凡胎所绘符籙,尚且有其功效,更遑论是神。 一名神只亲手所绘的符籙,那当然是披天盖地的灵! 她那时候还在想,他的「神识」什么时候才会觉醒,没想到,居然拖了整整一年。 顾庸之张了张口,只能发出类似鸭子的「啊啊」声,震惊到失去语言能力。 原来他之所以开始能看见那些奇奇怪怪的异世界生物,不是朝夕相处染了仙禽的灵气,而是自身属于神的能力在觉醒。 「哇,我们绮情街有神了耶。」双胞胎惊叹,赶紧打电话八卦一下邻居。 有人、有妖、有鬼、有禽、有兽,现在还有神耶—— 邻居们闻讯,纷纷探头围观奇珍异兽。「原来神长这样啊……」 顾庸之:「……」我不想被围观,谢谢。 v第21章[03.13] 「绣绣……知道吗?」他艰难地吐声。 「一开始不知道吧,不过这种聚天地至清之灵气而生的祥瑞灵禽,七窍比所有生物都要来得灵敏,它们有近善远恶,趋吉避凶的本能,所以虽然我们当时都不知道你是什么鬼,可她的本能就是选了你。」 也是因为这一点,她后来想想不对劲。 历年以来,凤凰择主都是有其规律性的,它们通常只为神之坐骑,倘若出现在人间,也必是人间至尊,古往今来无一例外。 「你自己难道都没有想过,你一介凡夫俗子,怎么可能养得起凤凰?」神兽、仙禽,看字面就懂,神养的兽,仙豢的禽。 事实证明,仙禽的本能还是很靠谱的,随随便便闭眼盲点,就从茫茫人海中,挑出了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是神的神。 「我不敢想。」顾庸之羞愧地承认。一直以来都衰惯了,遇到苏绣这件事,一直让他有置身在云端般的不真实感,一旦深入去思考,就会觉得自己只是在作一个「绮情街奇遇记」的梦境,醒来发现自己还在那个暗巷中淋着雨等死。 「所以……我真的不是在作梦吗?」 「不是!」孙旖旎为之气结。没看过这么冥顽不灵的家伙,他真的是神吗? 所以,这样的日子不会消失,他还可以继续过着吃饭、睡觉、努力赚钱养宠物的日子,不局限于人类数十载寿命,甚至可以是几百、几千年…… 熟悉的身影从巷子那头走来,一瞬间,眸光变得无比温暖。 「我饿了。」小宠物语带抱怨,他出去好久。 「对不起,有点事耽搁了。」他赶忙迎上前去。「晚上吃什锦蛋炒饭好吗?」 「好。」想到食物,便满意地眯起了眼,凤心甚悦,完全不知自家主子才刚刚经历冰火五重天、大起大落的心情三温暖。 「不准挑食,再把青豆拣出来,我饿你三天三夜。」 「不会。」不是不会挑食,而是他不会饿她三天三夜。 「你就知道吃定我……」 夕阳在她脸上渡了层薄薄的金光,他望了过去,眉目俱柔,伸指顺势替她将迎风飞扬的发丝往耳后勾,牵起她的手,缓缓地,踩着夕阳走在回家的路上。 幸好,他还可以回家做饭。 孙旖旎望着那道并肩远去的身影,感慨地低叹:「真好啊……」 有主子真好,她也想去找她的主子了。 吃完饭后,宠物乖巧地去洗碗,他则是利用时间,打了几通电话。 自从百货公司起火案后,「顾天师」之名是澈澈底底的声名大噪、街头巷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是他第一次,利用舆论声势所构筑的虚名去处理事情,这才体验到,原来「声名」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这么好用。 名与利是双面刃,用得好可以为善助人,一个不慎,也会迷失自我,自伤伤人。 你的孩子有社扶机构安顿,会有人做饭给他们吃,你可以安心离开了。 稍晚,苏绣拿了把伞进门,问他:「这是我们家不见的那把伞吗?」 「嗯,对呀。」 有人来还伞,藉此表达谢意吧。 他望向无际苍穹,闪烁的点点星光。 顾庸之最新的进度,是开始钻研《您不可不学的三千六百种仙术》。 当人的时候,他勤勤恳恳,秉持着当一天人就要活出个人样来,现在当神怎么能当得这么废?太不符合他的行事原则了。 而后他发现,学什么都快、三百六十行可以做一轮的自己,遇到人生瓶颈了。 栖坐在梧桐枝上乘凉的苏绣,一脸困惑地看着水杯摇摇晃晃从屋里飞出来,一路抖得像个中风老人,飞到一半就后继无力地——铿!杯子自杀式坠楼。 好吧,她理解主人只是想跟她炫炫技。 一阵静默后,她很体贴地不作评论,拉出领内的小绣荷包,数数里面的钱,飞身下树,出门买杯子去了——最后一只杯子刚刚已经捐躯。 「……」 苏绣的不作评论,狠狠插进了他的心口。 沉默它就是一把刀。 以为这样就放弃了吗?不!他顾庸之的励志人生里,没有「不会」这个词!! 之后的一个礼拜里,他总共又摔碎了一打玻璃杯,一桶冰淇淋、一个蓝莓派。 「其实我可以过去拿。」苏绣不太理解,主人坚持要把东西「遥控」给她的执念。 玻璃杯就算了,蓝莓派也还可以,haagen-dazs冰淇淋她完全没有办法接受。 「反正你就是看衰我!」他非常玻璃心地受伤了。 挣扎了一个礼拜,就在他摔了很贵的冰淇淋,苏绣蹲在地上看半天、拉都拉不走的时候,罪恶感终于让他看清了事实,他没有使用法术的天分!他就是个连隔空传物这种初阶法术都用不好的废物! 再不放弃,连他的宠物都要忧郁症了。 其实退一步想,倒也还好,他法术学那么强要干么?他家宠物据说打架没输过,真正要炫武力值的时候,他关门放鸟(?)就好了,再不济,大不了逃命速度快一点,别当猪队友。 这么一想,也就能安心当废物了。 看开之后,他们家又回到之前没事卖卖符、烤烤饼乾、当当神棍,遛遛宠物的悠闲日子。 现在在绮情街,顾天师符已经推广到人手一张的普及程度,居家旅行必备,有事保平安,没事助消化。 他是很感谢邻居们的推崇爱戴,不过最后那句是怎么一回事?他的符还有帮助肠胃蠕动,预防便秘的功能吗? 「总共六万八千五百块钱,老客户打八五,现金结帐恕不賖欠谢谢。」顾庸之流畅背出交易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v第22章[03.14] 孙旖旎斜睨他数钱的架势,打趣道:「没见过哪个神比你更食人间烟火。」 「没办法,家里有张小嘴嗷嗷待哺。」绣绣做家庭代工做得那么辛苦,钱不算精一点怎么对得起她? 昨天做家庭代工的时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她便顺口提到:「神君说想来住几天,看看我过得好不好。」 「嗯,那你怎么说?」过往的言谈中,多少感觉得出她对这位崑仑守护神的敬重,能招待长辈来看看她现在的生活,她应该很开心吧。 「我说不行,我们家很穷。」多一张嘴吃饭得花多少买菜钱。 顾庸之被她理所当然的回答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对,「我们很穷」这句话他是常常挂在嘴边没错,不过那有一半是口头禅,另外一半则是她嘴馋想乱吃东西时,他顺口搪塞的。 没想到她都当真了。 宝贝啊,我们家真的没有穷到招待不起你朋友来访。他想都不敢去想,崑仑君会怎么看待他。 于是领到钱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带她去吃最贵的buffet,并且重新给她洗脑:瞧,我们家伙食多好,真的没有你想的那么穷…… 用餐期间,他们闲聊了一些家常事,都很琐碎,有时八卦邻居,有时聊聊她以前的事。 在她淡淡的解说下,他终于知道,她原名叫九凰,但并不是排行第九。 其实最正统的凤凰,现在就只剩一凤和九凰而已,雄为凤,雌为凰。 崑仑君这命名法,也是省脑浆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了。 「那为什么只有你们两只?」 她淡淡看了他一眼。「因为繁衍后代要交配。」她看不上一凤,不想跟他交配,当然就只有他们两只。 「咳——」顾庸之呛了一下。她说「交配」时淡然的口气,简直像在说手中的杏仁奶酪不错吃。 他一点都不想跟宠物聊她的性生活,赶紧尴尬地转移话尾。「那为什么不是排第九要叫九凰?」 「因为一为始,九为尊。」除了百鸟之王,谁有资格冠上王者之数?其余衍生的变异种只好往二到八里塞,像朱雀、青鸾、毕方等等……不过她有怀疑过朱雀是一凤的私生女,长得太像了。 两人于是又愉快交流了一下神界小八卦。 吃到差不多时,他去了一趟厕所,经过走道转角,一对男女的争执声传入耳—— 「你不能用这么荒谬的理由跟我分手!」 「我是说真的,真的有鬼缠着我,再和我在一起,你真的会死!」 他该不会不小心撞上了某对男女分手的狗血剧场面吧? 嗯,这其实是颇有创意的分手理由,要换了他,说不定会痛哭流涕、感恩戴德谢谢对方甩了他。 不过显然男主角不想照女方的剧本下戏,软言劝慰:「我陪你去看医生好不好?你最近真的太累了,才会——」 「你走开!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 男方好说歹说,女方就是听不进去,情绪激动地把对方赶走说要自己一个人静一静。 他站在转角处,正思考要不要适时避开一下,迎面而来的男人已经看到他,四目相对时,男人脚步一顿,不明显地怔了怔,临走前又回头多看他一眼。 女人没走,而是原地蹲下,捂着脸崩溃痛哭。 听起来满情真意切的,不像是为了分手漫天弧。 观众都走了她还没喊「卡」,要嘛太入戏,需要看一下医生,再不然,就是她说的也许是真话。 可是在她周身,他并没有看到什么鬼魅。 他正犹豫要不要当作没看到,从旁边走过,女人似有所感,不经意抬眸与他对上了眼,就那鬼使神差的一眼、一瞬间的迟疑,他便注定走不掉了。 「表姊?!」他惊讶地认出对方来。 女人一惊,跌坐在地上,瞪大了眼望他,浑身抖得说不出话来。 「你——你——」颤抖的音律,喃喃说着、说着—— 你不是死了吗? 顾庸之一顿。「你怎么知道?」 他与表姊一家素无往来,他甚至觉得,就算是死了一年,亲戚们也不见得知道。 「警察打电话来,是我去太平间认的屍,是、是我亲自……将你送殓火化……进塔……」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还活着,任何人都不可能活得了。 他一脸复杂。 所以,是她帮他收埋屍身,处理后事。他还以为,他会冰冷地躺在那里,永远成为一具无名屍,无人闻问。 「……谢谢。」他由衷地说道,人生的终点,竟还有个有心人,来送他最后一程,他不算孤单。 蹲下身,朝她伸出手。「别怕。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事?」 顾妍芝看着眼前的手掌好一会,迟疑地轻碰了下。 温的。 完全没有鬼该有的冰冷与僵硬。 她这个表弟,活着的时候,就是一副好到不行的软个性,他不会、也没有理由伤害她。 于是她缓了缓情绪,任由他握住,轻轻将她从地上拉起。 「你刚刚说,有鬼在缠着你?」 v第23章[03.15] 提起这事,顾妍芝瞬间又紧绷起来。「是真的,是真的!你要相信我!!」 「好,我相信你,你慢慢说。」 她咽了咽口水,神经质地左顾右盼,像要确认什么。 「你放心,这附近什么也没有,如果有,我会知道的。」 「庸之,她要杀我、她要杀了我们全家,她说——」重重喘了一口气。「她要我们顾氏一门,不得好死!」 所以舅舅死了,舅妈死了,庸之也死了,现在,该轮到她们家了。 「这一个月来,我每晚都梦见她,身穿红衣,说要向我顾氏一门索命。我哥去年车祸过世之前,也告诉过我,他梦见一个索命的红衣女鬼,当时我还劝他别想太多。现在、现在要轮到我了……我都不敢闭上眼睛,一睡着就会看见她——」 「听起来是戾气很重的鬼,知道是怎么招来的吗?」 她一脸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 他凝思了会。「不然这样吧,我跟你回去,先把事情查清楚再看要怎么处理。」这种能灭人满门的厉鬼,怕是她也招惹不来,得往祖上查。 顾庸之把人带过来时,苏绣一见她,便绷着个小脸。他说要暂时先去住对方家,她也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 第八章 嫁命 来到顾家时,顾燕萍一见他,表情便不是很好看,悄悄把女儿拉到一边问:「你不是说他……」 「只是闹了场乌龙。」顾妍芝气色也不好,没心思与母亲周旋,随意交代了几句:「庸之会在我们家住几天。」 「……不要太久。」 动物有异于常人的灵敏听觉,就算站得远远的,苏绣也能一字一句听得分明。 顾庸之也晓得宠物不开心,从餐厅见到顾妍芝后,她就一声也不吭,他自己也心虚,正想着怎么安抚她—— 进到客房后,她反倒自己蹭过来了。 顾庸之看着主动挪坐过来,趴到他腿上的爱宠,表情有些许意外。「你不是在生气我胡乱揽活儿?」 她摇头。「主子要做什么都可以。」没有主人做事,还要向宠物交代的道理,宠物只须追随即可。 他张了张口。这话的逻辑完全没毛病,可他总觉怪怪的…… 对啦,他是主人、她是宠物,可他并不觉得,他不用尊重她的意见,她对他而言,意义并不仅仅是豢养的宠物。 「那你在不开心什么?」 「她对你不好!」她闷闷地道。 顾庸之知道,她指的是他姑姑。 连侄子死了没都不清楚,那得多轻忽才做得到?顾庸之在她眼里,连一个外人都不如,死活不曾关注。 「但我表姊对我不错啊。」他浅笑道:「我小时候住过这里一阵子,她带我上学,买便当给我吃,到了最后,也是她为我收埋屍骨。」 苏绣仰眸看他。 于人类而言,埋骨之恩等同再造,这她知道,所以这个女人,他们得救。 其实他心里也有底,这件事不好管。顾妍芝眉心死气已现,如果不是今天遇到他们,七日内必会死于非命。 能够强行索人性命,这事基本上就不好处理了。 若是邪物作乱,还能直接叫苏绣灭了了事,然而若如顾妍芝所言,会那般光明正大来点名索命,只怕是走了正规管道的。 一般鬼魂往生后,若有天大冤屈,可向十殿阎罗申冤,若得许可,便能回到阳间为自己讨回公道,届时,即便是上界神明也干预不得。 这是不成文规定。 问题是,他们顾家祖上,究竟曾经做过什么样的缺德事,要这样祸延子孙? 他有一部分,也是想弄清楚,他们一家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死,总不能教他死得不明不白。 是夜。 顾庸之入睡后,神智恍恍惚惚,被卷入时空漩涡。 周遭一切景物都在倒退,待画面定格,他发现自己站在暗巷之中,那有如拍片现场的复古街景,推敲约莫是民国初年。 身后一阵窸窣声响传来,他回眸,见身后两条身影在暗夜中藏藏躲躲、左顾右盼,彷佛看不见他似地,当着他的面低声交头接耳。 「顾忠,这样……好吗?」迟疑的声嗓,似有些惊惧。 「等天魁坊剁你手指抵赌债时,你再考虑好不好!」男人啐他。 对方心一想,似乎比起死,也没什么好怕的了,于是便壮起胆子,背起铁锹,随那叫顾忠的人走了。 这情状一看,便知不是在干什么正经事。顾庸之当下便默默尾随而去。 谁知,那两人竟是来了墓园。 难不成—— 他当下便有几分底。死者为大,劫阴司财,那是极为阴损之事,若被怨灵缠上,多的是办法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这位先祖是被钱逼得多急?这种盗墓的缺德事也敢做。 正凝思着,那两人已快手快脚掘开墓塚,那是新墓,刚下葬没两天,坟土犹湿,碑前白蜡未乾。他趋前细看,是个富家的少奶奶,断气不久,他还能读取到丝丝缕缕萦绕人间未散的死前残念—— 我要为相公生下这最后一抹血脉,他是我高家唯一的指望了—— 她是难产而死,丈夫已然亡故,腹中这遗腹子,是夫家唯一遗留下的单丁独苗,因此她分外执着,那怕是死了,也要生下他。 v第24章[03.16] 顾庸之一惊,看向她肚腹。 这死气沉沉的棺木中,竟流泄着一缕浅浅生息。 孩子是活的! 母体憋着丹田一口真气不散,徐徐渡予腹中孩儿。他见识过母爱的力量能有多强大,棺中产子从来就不仅仅只是乡野奇谭。 这孩子还有救,只要来得及,只要来得及—— 盗墓者几乎也在同时发现异状,一记悚然骇叫:「啊!」 「你鬼叫什么!」正在搜括棺中陪葬财物的顾忠,没好气地瞪了同伴一眼。 「她、她、她——肚子在动!」是在拔下她手中金镯时,不经意碰触到的。「顾忠,这是诈、诈、诈屍吗?」 「诈什么屍?人都死了,还能作妖?」顾忠举起铁锹,一铲子便往那高高隆起的肚腹狠敲下去,这一铲,竟将腹中胎儿,活生生拍得脑壳尽碎。 「要我说,穷比鬼更可怕!」 顾庸之哑然呆怔。 难怪!难怪人家要屠尽你后代子孙,这事换了谁来审,都没有不允她去讨公道的理由。 那人盗完墓,随手翻出一张符籙便往棺上贴。也算他走运,那竟是一张有道行的天师符,镇住了棺中少妇的鬼魂。 「顾忠,等等我——」同伙七手八脚地收拢财物,跟着一起走了。 顾忠、顾忠、顾忠…… 空荡荡的墓园,回绕着妇人锁于棺中,凄怨的复喃声。 你害我高家香火断绝,我要你世世代代,子子孙孙,满门尽灭,不得好死! 而,许多年后的一场大雨,一道天雷劈棺,无巧不巧放出了棺中怨灵,许是天意注定,顾氏命数该尽。 妇人前往冥府申冤,立下咒誓——「我愿入畜牲道,生生世世永为犬豕,换他顾氏倾覆,一人不留!」 顾庸之睁开眼,愀然寂静。 苏绣立于窗边,安安静静看着他,清晨曙色在她周身洒曳几许白光。顾庸之在看见她的瞬间,空寂的眸色暖了起来。 他伸出手,她没有犹豫地移步而来,握住他的手,贴在颊边亲密偎蹭。 那是兽类独有的安慰语言。 他们灵犀相通,她知道他看见了什么。 「我不难过。」另一掌轻轻挲了挲她的发。「只是一直以来,所有人、包括我,都以为是我的七绝命克死了我的父母。」 「这是互为因果。」她驳道。 是七绝命导致亡父丧母?还是说顾家有这命数,所以亡父丧母的七绝命才会投生于此? 谁是因?谁是果?去追究鸡生蛋还是蛋生鸡,那是没有意义的。 「是啊,因果。」他有他的因果,顾妍芝以及所有顾家子孙,也都有他们的因果。 所以他现在有的,不是难过,而是一种无力感,在这件事上,他发现他真的无能为力。 也许有人会说,祖先做的事,关他们什么事?但这世上的事,本来就不是桩桩件件都有道理的,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前人盗墓后人遭殃,确实就是这么残酷没道理,他们承袭顾氏的血脉,就是得还顾氏的血债。 只不过是想起了顾妍芝,心里不免几分惆怅。 苏绣伸手揉他蹙凝的眉心,静了会儿,启唇轻道:「能救。」 「咦?」顾庸之微讶。他以为这事基本就是一局死棋了。「你有想法?」 「有。」她下巴微扬,固执坚持:「只救顾妍芝。」对他不好的人,她不要救。 顾庸之被逗笑。他家小心眼的宠物,还在记恨他姑姑。 但也不全是记恨缘故,此举有违天道,他与她都知道,要救下一人已是难上之难,断不能大张旗鼓翻了整盘棋。 也真难为她了,若不是想替他还埋骨之恩,她压根不会想搅进这团乱糟糟的事里。 思及此,他怜借地拍拍她。「会很难吗?难的话,我们就当没这事,不管了。」没有什么事,会比他心爱的小宠物更重要。 可以不管,可是他会不开心,苏绣知晓。 「不难。」至少她觉得,不难。 两人商议抵定,下楼来蹭早饭,没想到大清早的,家里就很热闹。 顾家是四层楼的透天厝,顾燕萍强势,早年做生意,也是做得风生水起,压了丈夫一头,儿女都从了母姓,在这家里头,向来是姑姑说了算,姑丈从来都是没有声音那一个。 他们下来时,就见一楼桌上摆着一堆符籙法器,一个道士模样的人,穿一身白袍,手拿罗盘,看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那人在屋内来回走动,时不时地开口指点江山,顾燕萍在后头亦步亦趋跟随,不住地点头做笔记。 表姊在旁翻白眼,满脸无奈。 姑丈照惯例看他的报纸,不发表意见。 罗盘一路比划着,竟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他跟前。 他与那修道人对了个眼——然后就被挥挥手,嫌他挡路,无情地挥离了。 顾庸之:「……」好吧,看来功力尔尔。 他走到表姊身旁,低问:「姑姑找来的?」 「是啊。」顾妍芝小声与他交谈。「我哥死后,我妈心里也不踏实,再加上我现在……反正那个人是说,这事跟我们祖上有关,因缘果报,人家讨债来了。」 v第25章 「咦?那还有些功底。」 顾妍芝接着又道:「还说他有开天眼,看见我们曾曾祖父那一辈,辜负了人家痴情女子,人家穿着红衣上吊轻生,成了厉鬼,诅咒我们家世世代代不得安宁。」 「……我收回前言。」 「是吧?我也觉得他那套话术就是个江湖骗子。」真要说,她还比较相信什么都没说的顾庸之呢! 她也形容不上来,就是觉得,他跟以前比起来,好像有哪里不同,隐隐透出一丝清逸出尘的天人之姿,这就是为什么明知他已经死了,却生不太出恐惧的情绪,他给她的感觉,一点都不像鬼,不带半分阴沉气息。 「……这开门就是个拦腰煞,开窗天堑煞,这里又一个反弓煞,如此煞气重重,难怪会有血光灾……」说到一半,对方耳朵尖,听见顾妍芝的话,一记凌厉的眼刀朝他们射来。「你一个丫头片子懂什么!我看你眉心一团黑气,祸到临头了还在逞口舌之快!」 顾庸之看不下去,插了个嘴:「既然您看出她状态不好,是不是更应该慎言?没找出问题的症结点就信口开河,是会误人性命的。」 「你懂什么!居家风水会严重改变一个人的气场运势,我现在就是在帮她!」 顾庸之终于见识到比他更神棍的神棍了,他想,以后他敛财时,会稍稍不那么心虚一点,至少他真的有帮到别人解决问题。 「风水根本不是——」 「顾庸之你闭嘴!」顾燕萍瞪了他一眼,赶忙道:「他们小孩子不懂事,泽天大师您别见怪,我们再往二楼看看——」 顾庸之望了眼满桌的黄符法器,看来是蹭不到早餐了,转而向顾妍芝道:「我们外面找个地方谈。」 他们选了附近一家麦当劳吃早餐。 之前都尽量避免吃营养价值不高的速食——便宜的速食也就算了,又贵又不营养的速食,身为穷酸鬼的他,自认没本钱摆阔,因此苏绣没吃过麦当劳,满眼的好奇。 顾庸之的宠娃癖又犯病了,乾脆全部都点一轮,给她尝个鲜,食物摆了满满一桌,简直像来野餐的。 在说正事前,他要求顾妍芝打通电话给男友。 等黄朝恩到场时,才开始细说从头。 说完,空气中持续了一阵子的凝结,只听得到苏绣嚼薯条的声音。 顾妍芝已经完全没胃口了,索性把没动过的餐盘也推向她。 「这——」黄朝恩用一脸三观扭曲、怀疑人生的表情看着他。 「对,听起来很扯,我知道。先假设一下,如果我说的是真的,确实有一只鬼要灭我们顾家满门,这样,你还是愿意冒这个风险跟我表姊在一起吗?」 黄朝恩看了看他,再看看女友,深吸一口气。「我相信你。」因为,他见过这个男人——在骨灰坛上。 顾庸之的后事,是他陪着女友处理的,昨天回家之后,苦思好久总算想起在那里见过他。 一个死透了的人都能坐在他面前侃侃而谈,他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可是就算这样,我还是想试试看。真的没有办法改变了吗?」 「有。」苏绣嗑完薯条换啃鸡块,沾着没用完的番茄酱在桌上写了两个字:嫁命。 有违天道的禁术,只能做,不能公然宣之于口。 「把你的命格,转嫁给我。」她以口为型,一字字无声说道。 这样女鬼索命的对象,就会变成苏绣,这就是她想出来的办法。 瞒天过海,李代桃僵。 「可是你呢?」顾妍芝犹有疑虑。这样,承命的人,不就要替她死? 「她斗不过我。」人类奈何不了鬼,但神兽可以,自古以来,就没有哪只鬼能斗得过万年神兽。 但这办法的先决要件是,必须有个男人愿意娶顾妍芝,入他家的宗祠,从此改名换姓,与顾氏一脉再无干系。 鬼并不聪明,他们很执拗,只认他们做的记号,只闻那个人的魂味,认定了便死死不改,哪怕你整容整得脱胎换骨,他们也认得出。 这是聪明,也是愚蠢。 一旦转嫁了命,顾妍芝就是个没有命格的无命人,终其一生,不会再有人向她索命,她可以安度至百年寿终,不过缺点是,极阴之体无法受孕,她不能再帮丈夫繁衍子嗣,就算能,也不建议她生,顾家血脉必须绝于这一代,否则这一计瞒天过海还是会穿帮。 顾庸之要他们回去好好想清楚,可黄朝恩觉得没什么好想,活着,比什么都还要重要。 于是,顾庸之让他们去一趟灵骨塔,挖一匙他的骨灰出来。 想来也是命中注定,当初顾妍芝为他收殓屍骨,如今竟要靠他的骨灰救命,当初她要没这一念仁善,顿时间还真不知道要去哪找自愿献出骨灰让人折腾的对象。 是夜—— 屋里燃起七星灯,遮挡各路鬼神之眼。 顾庸之以顾妍芝鲜血亲绘换命符,符上载有顾妍芝八字。 苏绣烧了符,喝掉符水。 顾妍芝服下死魂骨灰,瞒骗鬼魂,从此再寻不着她的生息。 苏绣在七星灯内,喃喃默吟那古老的禁术咒语,移魂嫁命,如此便算完成。 「今晚是关键,如果你没再梦见那个人,应该就是成功了。」顾庸之告诉她。 当晚,顾妍芝安睡到天明。 第九章 炫技 为求保险起见,顾庸之多留了两天,观察后续情况。 一天晚上,不知为何,本能让他醒了过来,看向床的另一边,苏绣安静侧卧,直勾勾的双眼瞅住他。 「怎么了?」他直觉不对劲,难道是那嫁命禁术—— v第2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她有了动作,一掌微撑起身,偏头打量片刻,那动作太像动物狩猎时,评估眼前猎物该从何下手的模样,可眼神偏偏又没有戾气,他一时被搞得有些困惑。 「绣——」才刚发声,她便冷不防扑了上来,毫无防备的他,以为自己会被咬断颈骨。 然而,预期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张开的嘴,咬住他颈部一块肉,竟是——轻轻啃了起来。 「……」她这是梦到自己在啃鸡腿了吗? 顾庸之顿时哭笑不得。别说他没有防备她,就算有,他那一刻想到的也是——避开的话,绣绣会撞到头。 他打从心底,认定了她不会伤害他,无论任何情况下。即便此刻像猎物一样被她扑按在身下、咬住脖颈,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情绪浮上来。 「好好好,你饿了是不是?」无法起身张罗食物,只好轻拍她的背安抚,贡献脖子给宠物磨牙。「请慢用,不急。」 他真是个尽责的好饲主啊,顾庸之睁着眼想。 被咬住的地方,有些痒,刺刺麻麻的,不太疼,像只啃桑叶的小蚕宝宝,一路往下啃啮。 他开始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 咬不过瘾,她挑开第一颗扣子。 等一下,这不太对!他脑海终于敲起警钟。 再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没肉咬的地方,就用吸的。 真的不对!他急忙抓住一路往下开疆拓土的苏绣,她咕哝了声,不满地仰头噙住他的唇。 啾。 他呆愣住。 停留在嘴上的双唇,毫无技巧地胡乱吸吮,用力啄了一口、再一口—— 耳边净是令人害羞的啾啾声,他抬眼,对上她情韵迷离的眸。 情欲。 …… *本书内容略有删减,请谅解* 撩动的春潮,湮没神智,这一刻的她,只剩下兽类本能。 兽类自我,爱憎分明,想要,就伸手攫取,从不压抑本能。 所以,她顺着本能出手了。 非常、非常喜欢。 当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眉目微微一动。 「没事、没事,你继续睡。」温温浅浅的嗓,如春风拂掠过耳畔,她于是又安心跌入深眠之中,不再理会那扰人的嘈杂之声。 顾庸之一手捂住她的耳,轻轻拍抚怀中人,一边扭头瞪过去。「轻点声。」 顾妍芝站在房门口,看情形也知道这里昨晚发生过什么好事。「你们好像比我还忙。」 「你还敢说!我还想问你半夜不好好睡觉,是在忙什么,还给我忙一整晚,克制一点好不好!」害他家绣绣也没得睡,闹腾了一整晚。 顾妍芝隐约察觉这锅好像得她来背,赶紧心虚地转移话题:「我是来问问看,她需不需要这些?」 事发突然,他们匆匆忙忙就跟她回来了,什么日用品也没带。昨天早上被她妈和那道士一搅和,也没机会问,直到今早才想到。男人倒是简单,没那么多讲究,女人少不得也要几罐基础的保养品。 顾庸之看向她手中那些瓶瓶罐罐的保养、化妆品,陷入沉思。 他没有想过女人会需要这些,一罐都没给绣绣买过,她也没跟他提。 一直以来,他从未见过她对什么事物,表现出明显的欲求,除了吃——喔,昨晚开始,又多了一项。 他弹坐起身,瞬间被点燃求知魂。「介意我参观一下你的房间吗?」 忽然很想知道,一般女人的房里都有些什么,他想让绣绣,也拥有所有女人该拥有的那一切,平凡的幸福。 苏绣一路睡到傍晚才醒来。她是被食物的味道给香醒的,睁开眼正好看见顾庸之端着托盘走进来。 「醒了,起来吃点东西。」他刚在楼下,烤了几片土司,煎两片火腿,再做个洋葱炒蛋,榨完果汁,正准备叫她起床。 他在床边坐下,苏绣滚了两圈,直接滚到他腿上来,大大方方张嘴等人喂。 「欸,你这样就过分了,苏小九。」直接把人当奴才了她! 她不动,张着嘴「啊——」了一声,催促他快点。 「……」奴才于是认命地把食物凑到她嘴边,恭请主子动嘴。 她嚼着食物,充分感受食物在嘴里的味道,凤眸微眯。 他伸指,轻轻拂过她微扬的嘴角,揩去星许的面包屑。「你很开心?」 「你开心,我就开心。」她直视着他,回道。 是啊,一直以来,她都是这样的态度。 你开心,我就开心。 你想救谁,我就帮你救谁。 你要去哪里,我就陪着你到哪里。 第2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他们,是这世上最亲密、永不分开的两个人,无论他们的关系是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笑了,轻声回她:「嗯,我很开心。」 赖在床上吃了点东西,他告诉她,不用吃太饱,晚上顾妍芝请客,带她去吃好料的。 苏绣还窝在他腿上贪懒,闻言抬起眸。 他解释说,虽然两名当事人希望低调不铺张,但结婚毕竟是喜事,两家的至亲好友总还是要请个几桌。 看她没有像以前那样,露出对食物的雀跃,顾庸之瞧出端倪。「就今晚了?」 她点头。「味道很浓。」那是死亡的气息。 寄宿在她身上的这条命,死期将至。 顾庸之也静默了。「真的不会有事吗?」 她始终没有告诉他,这事她想怎么收尾,虽然他也不觉得一只鬼能奈何得了她,可这终究是违了原本的命数,他不会天真地认为,事情能如此轻易善了。 宁可以生生世世沦入畜生道为代价,换取化为厉鬼向他顾氏一门索命,如此决绝的复仇之心,是不可能有谈判空间的,因此,索不了命的女鬼,必然不会就此甘心,这三揭四捅的,若是一个不慎把事情给捅穿了,也是不按规矩办事的他们理亏。 「不会。」她淡淡地道。「很快就可以结束,会很漂亮,你要注意看。」机会不多。 顾庸之听她这样讲,想说她是要向他炫什么技,微笑点头。「好啊,我等着看你多厉害。回来给你拍拍手。」 她摇头,道:「我想回家。」才离开两天,她已经有点想念他们的家了。 「好。事情完了我们就回家,给你烤饼乾吃。」 苏绣点头,对这结论很是满意。 他们又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才起身梳理仪容,准备出门。 因为人数微妙,姑姑、姑丈、黄朝恩、顾妍芝、再加上他们俩,六个人一台车坐不下,必须分两台车。妙的是,这些人也不知什么想法,姑丈和黄朝恩是车主,他们开车,妻子坐副驾位,这没问题,微妙的点是,竟也将他与苏绣分拆开来,让苏绣去坐了姑丈的车。 有些时候,你解释不出来的奇怪念头与行为,都会成为命运的神来一笔,也许日后回想起来,会百思不解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可是在那当下,完全不会觉得奇怪。 现场唯一脑袋清醒,没被鬼遮眼迷思牵着走的顾庸之,与苏绣互看一眼,彼此心中有底,闭口不言。 能保住一个,已经是现下,最好的结局了,若要再妄求更多,只怕落得全盘皆输。 他沉默地上了黄朝恩的车,一路上都没说话。 顾妍芝察觉到他异常的安静,回眸看了他一眼。「怎么了吗?」 「你们到现在,还没发现哪里不对劲吗?」 经他这一点破,另外两人才如梦初醒,反问自己:对呴,怎么会叫苏绣去坐爸的车?好像哪里怪怪的…… 一瞬间领悟过来的顾妍芝,瞪大眼。「你的意思是——」 顾庸之沉重地点头。 知道是一回事,可真正面临,还是没有办法眼睁睁看着它发生,车里那是生她、养她的父母,还有代她受难的苏绣! 她急急忙忙掏出手机,要打电话给母亲示警。手机拨通时,前方那辆车正开上跨海大桥,就在电话接起的那一刻,他们便眼睁睁地看着那辆车毫无预警地冲破桥面,往桥下坠—— 虽然知道苏绣不会死,但在那一刻,顾庸之还是感觉心口一窒。 目睹这一幕的黄朝恩与顾妍芝,当下震慑难言,他们心里很清楚,那原本该是她的结局。 就在车身坠落桥底之前,一团金色光芒由车内窜出,在天空中凝聚成形,顾庸之好一会才看清那是什么。 是一只鸟——不,它不是鸟,是凤凰。 它在空中盘旋,仰头高吟,鸣如笙箫,清亮悦耳,五彩斑斓的羽翼拖曳出灿灿金光,在天空中舞出一片绚丽光辉,煌煌耀目,风华绝代,那是波澜壮阔,震动人心的美丽。 与此同时,周遭不约而同飞来了一大群的鸟儿,占满整片天空,路过民众不曾看过这种异象,顿时议论纷纷。 「那、那是——」接连的异变,吓得顾妍芝几乎心脏骤停,失去语言能力。 一般人,只看得见满天空飞来的鸟,可因嫁命而与她五感相连的顾妍芝,看见了那只美丽而灵动的神话生物。 「百鸟朝凤。」他轻轻地,说道。 传说中的祥瑞神鸟,见则天下安宁,飞则禽鸟随之。 他家宠物就是这么霸气,美丽得教人移不开眼。 顾庸之微微扬笑,正想提醒她「早点回家,别玩野了」,那道美得如梦似幻的凤影,便在他眼前一阵轰然,瞬间燃烧成一团火球,炽光烈焰迅速燃尽,化为点点星火四散,转瞬消逝。 直到漫天火光烧起的那一刻,他才后知后觉恍悟过来,懂了她想怎么解决这件事! 只要她死一次,这事就解套了。 蠢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竟到现在才想通。 救难人员很快便赶到现场,在桥墩下找到那台失事的车辆,车子摔成废铁,落地后爆炸燃烧,在这种情况下,车内的人基本上已无生还可能,不过救护人员还是尽责地在废铁中搜救,最后只找出两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屍体,供家属辨认。 失去至亲的顾妍之强忍悲痛,在现场处理父母的后续事宜,这个时候,没有谁会特别去关注谁,顾庸之安静地走向失事地点,他能感觉到,苏绣就在这里。 他越过警方围起的黄线,上前走了两步,蹲下身,掀开一片废铁,一片焦土中,露出半颗拳头大的蛋。 他徒手挖开废铁,刨出那颗蛋,小心翼翼拭净蛋壳上的土灰,无声对它说话:「是你吗?绣绣。」 它看起来平凡无奇,只比寻常的蛋大一些。 静静躺在他掌心的蛋,发出一阵微弱的光芒,他感觉到掌心一阵热烫。 是她。他与苏绣灵犀相通,他能感应到她,她也能感应到他,那阵光芒,是宠物在回应主人的呼唤。 第2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凤凰,是与天地同寿的不死神鸟,它们能预知危险,当感觉生命面临威胁时,最直接的做法,就是浴火自焚保存实力,以待重生。 它们在火中死去,也在火里重生。 这颗蛋,就是她的重生。 「没事了,我们回家吧。」他温柔轻喃,珍惜万分地捧着蛋,安安静静离开,不惊扰任何一个人。 第十章 重生 回到绮情街,他找了个放餐包的小竹篮,在上面铺了层厚厚的棉布,打开床头灯,将竹篮里的蛋放在温暖黄光之下。 他时时刻刻盯着那颗蛋,除了洗澡、上厕所,目光几乎没有一刻离开过它,连吃饭都端到它面前来吃,睡觉也面向它,时时保持着高度警觉,就怕错过了它破蛋的那一刻。 他每天都对着蛋说话,聊聊一天发生的琐事、报他的菜单。「今天那家回转寿司开幕了,开幕前三天打五折,我先去试吃了一下,味道还不错,想吃就快点出来。」 之前那家店从还在装修时,每次经过她都会多看一眼,她没有去过那种店,觉得很稀奇。收到开幕传单那天,她问他可不可以去吃? 他说好。 对了,还有顾妍芝。 在那之后,有打过电话给他,询问苏绣的状况,问有没有什么是她能做的? 他只能回答一切都好。因为现在除了等,他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不过她老公包了很大一包谢礼。」他本来没有要收,毕竟人家还在治丧期间,他没包奠仪就很过分了,怎还能收他们的钱。 可是后来转念一想,这是苏绣的卖命钱耶,他得留下来给她买很多、很多好吃的东西,把她养回白白胖胖的,不然怎么对得起她。 说完,指尖轻抚蛋身,叹息低喃:好想你,你什么时候出来? 那天晚上,他睡得不沉,夜里听见一阵细碎的「喀喀」声,警觉地睁开眼,往一旁的床头望去。 纸盒里的蛋,由里到外发出阵阵晕黄光芒,蛋身开始产生裂纹,那「喀喀」声就是由这里传出来的。 「不急、不急,你慢慢来,我在这里陪着你。」他睁大了眼,屏住呼吸,觉得自己就像在产房外等待老婆生产的傻爸爸,紧张得恨不得能替她使劲,又不敢催促,还得连声安抚。 蛋身的裂痕渐大,然后就停住,没动静了。 咦?怎么不动了? 她好像使力过猛,停下来喘几口气,过了约莫三十秒,一鼓作气——「喀」地一声,破壳而出。 他瞬间展颜,笑开了脸。 碎壳内,一只幼小的雏鸟,睁着眼朝他「啾啾」叫了两声,就没劲了。 「宝贝,你好棒。」双掌捧起它,在它头顶亲了一记,小雏鸟于是偎在他掌上,疲倦地闭上眼睡着了。 他爱怜万般,指腹轻轻抚顺她湿湿软软的幼毛。 这么小一只,幼毛稀稀落落的,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的样子,与十来天前那只神气灵动、风华绝代的凤凰神鸟相差何止千里,她怕是还没养好,便迫不及待出来。 你根本就是听到回转寿司才等不及的吧? 他无声地低喃笑叹。 不过无论如何,回来就好。 又养了几天,小幼鸟看起来健壮些,他便带出去遛遛鸟,晒晒太阳。 邻居们初始看到,一时状况外,纷纷问他—— 「你改养鸡啦?」 「哪里抓来的鸡仔?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宰了还没几两肉。」 「呃——你这只鸡,长得挺『特别』的。」临江比较善良,不好意思嫌人家的宠物丑,只好婉转用「特别」来形容。 孙旖旎听到,差点没笑崩了,落阱下石地说:「哈哈哈,我现在总算知道,什么叫落地的凤凰不如鸡!」 小鸟仔也不知有没有听懂,姿态淡定傲然地栖卧在他掌间,充耳不闻。 对,这就是他们家骄傲的小宠物。天大的事都不看在眼里,浴火自焚,她都可以淡淡说一句:「不难。」 即便落难时,旁人不明白,可她骨子里知道自己是什么,她是那个美丽高傲的王,永远保有睥睨百鸟的王者之风。 不过这副营养不良的瘦弱模样,确实也让饲主很担心就是了。 想让它长好一点,多补充营养,可它现在小鸡啄米的食量,助益不大,他想了想,就带它去了那间心心念念已久的回转寿司店,看能不能诱惑它多吃些。 做这件事的时候,他有一点小心虚,这种店都有规定禁止携带宠物入内,他是把它藏在包包里偷渡进去的。 虽然干了亏心事,但是看它吃到喜欢的东西,开心地眯起眼睛的样子,吃到小肚子都鼓起来,让他觉得做什么事都值得了。 又过一阵子,小鸟仔模样长开了,羽翼渐丰,开始有了一点昔日的轮廓,于是邻居们的疑惑变成:「它到底是鸡还是鸟呀?」 它会飞了,一开始是偶尔飞到院前的梧桐树上栖息,后来会飞出去外面玩一会再回家。 一天早上睁开眼醒来,发现另一侧鸟窝的爱宠不见了,而怀中多了个约莫人类三、四岁大的小女娃。 她终于可以化形了。 模样跟他想像中的小苏绣一样,就是个明眸皓齿、粉雕玉琢的东方娃娃,是那种走在路上谁都会夸一句「好可爱」的粉嫩女娃。 虽然缩水了好几号,可那双明亮有神的大眼睛一点稚气也无,除了刚醒来时,揉揉眼又想往他怀里栽的赖床模样有几分憨气之外,其余时候,她还是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淡定姊苏小九。 确认了这一点后,他毫不犹豫做了一直以来反覆思考许多遍、等她回来时必做的一系列动作—— 第2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第一,拎起她。 第二,放到腿上。 第三,把手抬高做好预备动作。 不曾有过被体罚经验的无知小孩,趴在他腿上不明白他要做什么,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回望他。 他面带微笑问:「我有没有说过,不可以玩火?」 她想了一下,想起这条家规,小小声回答:「有。」 第四——没有第四了。 她那一副「我不乖」、「我好像做错事了」的自觉模样,他一秒就手软心也软,打不下去了。 于是又把她抱起来,搂回怀里轻拍。「下不为例,知道吗?」 「知道。」完全没有危机意识的苏绣,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小屁屁在危险边缘绕了一圈,趴在他肩上打了个小呵欠,开始想早餐菜单。 只威严了不到三十秒的饲主,在第三十一秒时就被病到没药救的宠娃癖征服,乖乖去替这个家里真正的老大洗手做羹汤。 洗好锅子,准备开炉火煎培根,还不到他腰腹高的苏绣,眼巴巴站在炉子旁边等。 顾庸之看着炉心的火苗,想起了那一日。不管再过多久,回想起那一幕,心还是会一抽一悸地颤动,忘记呼吸。 他后来才领会,原来这种感觉,就叫恐惧。 说真的,他这辈子恐惧的时候,真的不太多,就算是死去的那一刻、或来到绮情街后遭遇一堆光怪陆离的事,他最多就是惊与吓,还不到真正的恐惧。也许是因为,一直以来他都在失去,从出生就一直在失去,也习惯了失去,一个一无所有的人,还能有什么好怕的? 但是那一刻,他真的怕了。 甚至在之后的无数个夜里,他都不敢去想,那反覆翻腾、压抑在深层的颤动情绪是什么。 是恐惧,他害怕去面对,任何一个失去她的可能。 他多怕,她回不来。 明知道机率微乎其微,但因为太在乎,任何一丝丝失去她的可能性,都会让他恐惧,他甚至不敢去想,在烈火之中将生命燃尽时的她,在想什么? 他还记得,她最后对他说的那句话——很漂亮,你要注意看。 他也知道,她自焚前的最后一记眼神,是看向他所在的方向。 看我。看着我,如何为你燃烧最美丽的光华,舞一曲生命之歌。 思及此,汹涌如潮的柔软情绪将他淹没,他低头,轻声问了迟来的那句话:「疼吗?」 她摇头,容色淡定。「不疼。」 「真的?」那是烈焰焚烧啊,就算是不死之身,难道真的一点都不会痛? 被他盯了好一会,她才用鼻音轻轻哼了声:「一点点。」 「才一点点?」 「……」 她紧闭双唇,含糊哼应几声带过,听不清楚内容,他也就放过她高傲的自尊,不问了,改说道:「下次不要再因为我说一句想救谁,就笨笨地把自己给烧掉。救不了的人,大不了我们就不救了,不然照你这样烧,你以为你有几条命?」 「很多。」一般情况下,她是不会死的,除非她自己想死。 「很多也不行!」她到底知不知道,他最想保护的人是谁? 「好。」她停了一下,提醒他:「培根焦掉了。」 「……你就知道吃!」 那天早餐,苏绣第一次吃到烧焦口味的培根,奇怪的是,她依然觉得很好吃。 顾庸之觉得,现阶段是他日子过最爽的蜜月期。 小小模样的苏绣,带她去吃到饱餐厅,身高100公分以下免费;坐公车、走在路上,眉目端秀的精致小娃,永远有亲切的路人想逗她玩,拿糖果哄她,喜爱得不得了,直夸:「你家小孩好可爱,长得真好。」 那当然,我家宝贝绝对是全天下最可爱的。 他满满的虚荣心爆棚。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让座了,坐在博爱座上,腿上抱坐着他家小娃,伸指掐掐她粉嫩的颊,笑谑:「托你的福啊,吉祥物。」 苏绣用鼻腔哼了哼气,便将脸埋回他肩窝上。若在以前,那绝对是凛然不可侵犯的高傲女神姿态,不过现在做起来,只剩满满的娇憨萌娃感。 她不是弱小,不喜欢被当成弱小生物同情照顾的感觉,小小的身体,要迈上好几个步伐才追得上主子,每天除了吃饱睡、就是睡饱吃,有点废物。 不过,她觉得主人好像还满开心的?现在的她,能力受到限制,能为他做的事不多,他却似乎很享受,整个人沉浸在带娃宠娃的乐趣中不可自拔。 当她跟不上时,主人会弯腰把她抱起来,逛街看到一些甜嘴的小玩意会顺手买给她,让她坐在他臂膀上吃,累了直接把脑袋往他肩膀上搁,就可以睡了。 感受到他发自灵魂的愉悦……好吧,主人开心她就开心。 公车到站后,他抱着娃儿下车,在附近的百货公司逛了一下,给她买几套衣服和小佩件,想起气候转凉,又买了毛绒绒的小兔耳罩让她戴上,整个人被他打扮得超级粉嫩,无敌可爱。 两人光在儿童奇趣馆这楼层就耗掉大半天,苏绣没有人类孩童的成长过程,对许多东西都很好奇,于是他又顺手添几样小玩具给她打发时间。 看看约定的时间也差不多了,便提着大包小包的战利品到百货公司附近的餐厅。 前两天,跟顾妍芝通电话时,又问起苏绣的近况,他想了想,便约了她出来吃饭。 他来的时候,对方已经先到了,在位置上朝他招招手。 第3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他走过去,放下手中的购物袋,服务生同时也过来帮他们添张儿童座椅。 「哪来的小孩?」她这表弟,对自身向来物欲需求极低,瞧这大包小包的手笔,看不出他还是个宠娃狂。 顾妍芝也就随口问了问,未料竟得到一句—— 「当然是我生的。」炫娃狂魔又发病了,把孩子抱起来,转向她。「可爱吧?宝贝,叫表姨。」 被他抱在手上摆弄的娃儿,眉毛一耸,像是在纠结到底要不要叫。 「……」 两张脸同时被他怔住的效果,让顾庸之开怀地大笑。「哈哈哈——开玩笑的,她是苏绣。来,不是要谢谢你的救命恩人吗?」 顾妍芝于是又把目光拉回那灵眸灿灿、雪润标致的小女娃身上。 这团嫩乎乎的粉娃儿,是苏绣?嗯,眉目之间的神韵,是有几分像…… 点完餐,侍者来收走菜单,他喝了口水,顺口道:「这餐你请,现在小孩子的东西居然比大人贵,真没天理,明明就那点布料。我新台币每天都是用烧的。」 说归说,也没看出他哪里有一点肉痛的样子。 「你还不是买得眉开眼笑。」顾妍芝吐槽。 「你不知道!就是看见那种小小的东西,会觉得好可爱好可爱,它有一种魔力,让人控制不住失心疯地买买买。」 「我倒是想烧一下啊——」顾妍芝低不可闻地说。只可惜,这辈子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 顾庸之听到了,抬眸看她一眼。「别钻牛角尖。」 人应该多看看自己手中握着的东西,而不是老去看别人手中的东西,拘泥于得不到的,那是在跟自己过不去。 这个道理,他活着的时候,没有一天不在经历。 「我知道。」她现在还活着,所拥有的一切都已经是偷来的了,她很清楚,不会再贪求更多。「我跟朝恩商量过,应该会去领养小孩,也许一到两个,我们都很喜欢小孩。」 「嗯,那很好啊,用领养代替购买。」他还以为他们会找代理孕母,毕竟黄家很有钱,顾妍芝不能有小孩,不代表黄朝恩不能有。 「……」这句话是这样使用的吗? 侍者送餐点上来,顾庸之给苏绣点了儿童套餐,餐点分量小,但做得很精致,餐点排成小熊模样,还有小兔子果雕,可惜苏绣并不欣赏主厨巧思,一铲子直接给它下去,兔子头入嘴嚼得稀巴烂。 大部分时候,除非必要,她是不开口的,主人说话,她就在一旁安静待着,有东西吃就吃东西。 顾庸之聊天之际,还不忘喂食,切了块自己的羊小排给她尝尝。这种高档食材,他们很少有机会吃到,他想让她品尝一下。 看她入口后的反应不错,于是期间又顺手喂了好几块,他的餐点有一半都进了她的嘴,最后她自己的吃不完,被他顺手接收,吃着可爱的儿童餐一点都不别扭。 用完主餐,上餐后甜点时,顾庸之拿出刚刚买的小玩具给她杀时间。 苏绣很安静在扭魔术方块,这东西她没玩过,一时全副注意力都被吸引。 顾庸之与顾妍芝又聊了一些琐事,聊着聊着,旁边传来「喀啦」一声,两人同时扭头看过去—— 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操作不当,魔术方块在苏绣暴力的一扭下,碎成了粉屑,结束它短暂的一生。 「……」 「……」 空气凝结,无人出声,现场一阵说不出的诡异寂静。 我是让你杀时间,不是杀玩具。 「不好玩!」把玩具玩坏的苏绣,见肖转生气,先发制人。 顾庸之哭笑不得。他忘了,苏小九最禁不得别人跟她硬杠,上一个跟她作对的人,坟头草都可以扫墓了。 而顾妍芝则是震惊加傻眼,她现在相信,对方是真的有把她的头骨拧得比杏仁粉还细的能力了,这绝对不是正常的人类三岁小孩! 「对不起,是我的错。」他拿湿纸巾擦拭小手上的粉屑,心想,刚刚就应该给她买芭比娃娃的。 唉,他家小宠物的玩具,寿命真短。 苏绣被安抚好,吃掉烤布蕾,趴在桌上有些昏昏欲睡。 顾庸之留意到,将她抱了过来,搂在怀中轻轻拍抚,放轻了谈话音量,很快她便睡着了,就像普通小孩一样,说断电就断电。 「你现在日子……都过得这么惊险刺激吗?」身边有这样一个人物,想也知道,不会是多平淡的生活。 想到刚刚的暴力碎方块插曲,他低低轻笑。「其实大部分时候都还好,至少她对食物就很温柔。」忆起水饺事件,又补上一句:「只要它们不跟她作对。」 要他说,他觉得他家宝贝就是一温驯乖巧,软萌可爱小女孩,虽然现在来说,不太有说服力。 「……你还是别说话好了。」 啊,还有,对他也是。她对他也十分谨慎,小心翼翼护着怕人来抢、也怕别人碰坏了,有时想想,还挺像幼崽护食的姿态。 「表姊,我现在很好,就跟你一样。」就跟她一样,与最心爱的那个人在一起,无论以何种模式,他很确信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她……会好吗?」终究是为了她,才会变成这样,顾妍芝于心不安。 「会。只不过,需要给她一点时间。」她现在一天睡着的时间,超过十二个小时,那是在调养生息、修复元神,等养好就回来了。 她不会舍得让他等太久。 【全书完】 注: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