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全听姑娘的 卷一》 第01章 【正文开始】 秋末之际,雨季还未完全过去。蜀地空气湿润,即便是隔三岔五来上一场小小浇灌,也足以让路面保持住恼人的泥泞。 这样的天,赶路是不行了。只能挨着一日算过一日,趁着路况好的时候再走,不然车子陷住动弹不得,更麻烦。 幸好今日无雨。这才有了半天的行进。 停下马车,王成找了一块稍干的地,跺跺脚,甩去鞋上挂着的泥,轻声抱怨:「天气这样差,耽搁了不少时候。天气冷下来了,再往西走的话,也不知道小姐受不受得住。」 此处是蜀中的一个小镇。 出了这里再往西去,地势越来越高。往上走的话,很多成年人都受不住。何况是个八岁多的孩子。 刘桂拿了布巾给他擦脸,「不能走也得走。也不知道那些人有没有寻过来。过了川西也就安全了。」又怕当家的声音太大吵到了车内的小姑娘,她压低声音道:「刚睡下没多久。你轻点儿声。」 王成手顿了顿,把布巾攥在掌心,抬手掀开一点点车帘。 车内,穿着布衣的小姑娘已然阖目酣眠。 她小脸上蹭了好些脏兮兮的泥土,灰扑扑看不清本色。即便在睡梦中,眉心依然紧拧。长长的睫上挂着水珠,显然之前刚刚哭过。不过眼睛周围的泥色遮掩还在,虽颜色淡了点,却没被泪水冲去多少,可见她即便是哭,也十分的小心谨慎。 看着她乖巧的样子,再看那花布衣,王成心里一阵揪痛,低骂了句:「那些杀千刀的!」狠狠地把布巾摔到地上。 布巾落地便脏。刘桂没有如往常那样唠叨他,而是默默地把它拾了起来,放到马车边角处。又扭过身子,低头不住地擦眼睛。 王成拍了拍她的肩,叹口气,继续赶着马车前行。刘桂没有进车厢,和他并排坐在了前面。 车子驶动以后,睡着的女孩儿慢慢地睁开了眼。一双眸子仿若被连日的细雨润湿,水汪汪的透亮清澈。 行了没多久,马车忽地停下。她挪到前面掀开帘子,轻声问:「到了么?」声音糯糯的很是娇软。 王成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回头笑答:「玲珑醒了啊。还没到,你且等等。」 玲珑轻轻点头,缩回车子里,抱住膝盖,缩成一团坐好。 她现在的名字是玲珑。 可她本不叫玲珑。 成叔桂婶为了救她,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府里顶了她。玲珑留下了,她跟着成叔桂婶一路往西南而来。 也不知那个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儿、还有爹爹娘亲哥哥他们,究竟怎么样了。 玲珑眼睛里起了雾气,拼命眨眼把雾气压下,一声不吭地看着马车里铺着的旧棉被。 到了街角,车子突然停住。没有了车轮的吱嘎声,不远处马蹄踏地的声音变得明显清晰起来。 王成做了个「嘘」的噤声手势,独自下车,蹑手蹑脚地转过弯去,探头望着镇中唯一一间酒楼。 一行人次第进入其中。 殿后的是名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相貌清秀身材瘦削。行至酒楼门口时,他脚步停下,眸光锐利地打量四周,片刻后方才迈步而入。 刚才搭眼瞧见他后王成就心中一紧,在他看过来之前急忙缩回身子,堪堪躲过了对方的视线。 倚靠在墙边,粗粗喘气,不一会儿平息了些,王成折转回来。脸色苍白,手指尖都在发抖。 「飞翎卫。」王成声音在颤,「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刘桂闻言神色骤变,稍微定了下心神,「在就在,怕甚?府里的事情不见得和他们有关系。当家的,要不拼一把,直接过去,就当没事儿人似的,住一晚上,明天一早就离开。」 临近黄昏,天色已经开始发暗。得快些找到落脚的地方才行。不然这么冷的天,在车里过夜,玲珑会被冻坏的。 王成缓缓摇头。「不行。」继而很坚定地再次说,「不行。」 刚才他看到的那个少年,若是没有认错的话,是北镇抚使身边的亲信总旗。王成惧怕的不是少年总旗,而是那镇抚使。 飞翎卫是皇帝亲设卫队,直接受皇帝差遣,地位特殊。 镇抚使虽是从四品,在飞翎卫中并非官职最高者。可此人年纪甚轻文武全才,前途不可限量。今年初刚夺得武举第一便直接被钦封统领北镇抚司,专理诏狱。明年春闱,少不得还能考中个功名。想当初,他可是案首、解元、会元一路过来的。更何况身为太后嫡亲侄儿,身份至为尊贵。 整个飞翎卫中,此人最让人胆寒。明明瞧着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行事却极其狠辣。 若非王成做着茶生意,走南闯北去过京城好几趟,看到过那少年总旗,怕是也不能即刻认出他。 如果是别人来,王成或许还敢试一试在老虎眼皮子底下寻个生路。倘若是北镇抚使到了这儿,便不能这样侥幸行事了。那位非虎非豹,简直是夺命的阎王。 「镇子上怕是不能再待。」王成说着,喊了刘桂上马车,驱车往郊外去,「在外头暂且歇息吧。」 「可是一会儿玲珑怎么办。」刘桂担忧地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她们夫妻俩就罢了,风餐露宿都能成。可小姐呢?冻病的话,她怎么对得起老爷和夫人! 王成半晌没说话。车子行了有小半个时辰,他才对着不远处扬了扬下巴。 「去那里找个地方借住一宿吧。」他说。 目光所及处有四五个支起的结实帐篷,足够抵挡风雨和严寒。 刘桂见后不但高兴不起来,相反的,语气十分犹豫,「恐怕有些难。」 那些帐篷周围还有放牧的牲畜,一看就是运茶的藏帮所有。 运茶路上,藏民自成一派,他们把茶带回藏区,用马匹之类的东西来抵换就可以。 藏汉之间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靠着谁。因着语言不甚相通,生活习惯和行事方式又相差甚远,除了做些茶生意外,其他时候甚少有接触。 「就那里了。」王成很小声地说:「官爷一般不会去查他们那里。而且,他们运茶的时候都带着家伙什,寻常流寇也不敢去招惹他们。」 这便是运茶时藏帮与汉人之间的不同了。前者准备齐全,所带之物甚多且有兵刃傍身,行进速度较慢。后者轻装简行,速度快,与之相对的是安全性较低。 王成这般考虑,说到底还是为了小姐的安全。刘桂遂不再争辩。 藏民们三两成群地聚在帐篷前,喝着酒大口吃肉。不时发出爽朗大笑。 第02章 王成和刘桂带着玲珑上前,礼貌地提出借宿请求。无奈他问的那些人并不理会,只略扫了三人一眼,就自顾自地继续喝酒吃肉,时不时还放声高歌两句。 不过,距离约莫一丈远的一个中年戴帽藏族男人走了过来。 男人看了看玲珑,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目光慈爱地指着她叽叽呱呱说个不停。 王成略懂点藏语,和他笑说:「这是我们娃儿。镇上没地方住了,想借宿一晚。」 男人抬手摸了摸玲珑的小脑袋。 对藏民来说,这举动没什么,是表达对孩子们的喜爱。可在刘桂眼中,便觉自家小姐被冒犯了。刘桂下意识就想过去阻止,被王成暗地里拉了一把,只能作罢。 男人的手很宽大,带着粗粗的老茧,温暖而又厚实。 玲珑想到了自家爹爹,鼻子发酸。等他动作停下后,工整地对他福了福身,「伯伯,求您帮帮忙,麻烦您了。」 像是听懂了般,男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拍拍玲珑的肩膀,牵起她的小手,对王成和刘桂又是一通说。 王成喊了刘桂一起走,小声道:「他是好人。」 刘桂点点头。 路还有些泥泞,踏在上面,脚底黏糊糊的迈不开腿。遇到坑坑洼洼的地方,那戴帽大汉就会拉玲珑一把,免得她陷进去。 刘桂一直谨慎地盯着玲珑的腰间,生怕那挂着的两袋茶叶掉落。 小姐生来身有异香。夫人怕这特殊体质引了旁人留意,从小姐很小的时候就给她挂着茶叶包,遮掩体香。 此事原本只有夫人和老爷知道。当夫人把小姐交给她的时候,也把这事儿告诉了她。 旁人就罢了,刘桂不用担心小姐的事情被发现。可这些运茶的藏人深知茶的特性,莫要从中发现了什么不对劲才好。 刘桂提心吊胆了一路,直到进了帐篷里。 男人拿了个矮小的凳子给玲珑坐,又去取水,给他们每人端了一碗。水是凉的,从囊里倾倒而出。想来是早晨出发前烧好,奔波了将近一天所以凉透。 即便如此,玲珑依然喝得津津有味。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大汉拿了肉干,王成从自己车上取出干粮,大家凑在一起吃着。 大汉说起了自己的儿女,说起了远在家乡的妻子,又说运茶不易的种种艰辛。王成说着茶生意的难做,说着自家的小茶铺。 双方都听得半懂不懂,气氛却和睦温馨。 大汉显然很喜欢小孩子,不时地拿出自己行囊中的宝贝东西来给玲珑吃。甚至还捏了一小撮茶叶,亲自给她煮了酥油茶。 玲珑早先听爹爹说起过,知道茶在他们那里的珍贵。待到酥油茶煮好,便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过。 碗还烫着。热度一直蔓延,直达心底。 玲珑把碗凑到唇边,正要品品这没有吃过的美味,谁知这时,异变陡生。 一支羽箭从帐篷口呼啸而入射在碗上。粗瓷碗应声而碎。酥油茶流到手上,烫得她缓不过神来。 王成拿起羽箭看了眼,目眦欲裂,猛推刘桂,嘶喊:「带她走!」 刘桂一把抱起玲珑往外奔。王成抽出腰间藏着的短剑护在她身旁。戴帽男人愣了愣,取出藏刀跟上他们,护卫在旁。 帐篷外,皎月下,十几人蒙面骑马飞奔而来,手持长剑目露凶光。最中央一人搭箭还欲再射。 不远处三两成堆的藏帮人放声询问。戴帽男人朝他们高喊了几句。 那些原本不愿收留异族的藏民,此刻却出奇一致地团结,掏出带着的家伙什,和男人与王成共同围成长长人墙,一起把玲珑和刘桂护在了身后。 刘桂拼命往前奔。男人们暂时拦住了骏马和来袭的匪徒,却没能挡住马上射出的所有箭矢。刘桂腿上和背上都中了箭,痛极跌倒在地。 戴帽男人看见,跑到她身边。刘桂把孩子护得太严实,从他这个角度根本看不到玲珑。 「救孩子!」男人用不熟的汉话急切地说。 刘桂知道自己不行了,咬咬牙,松手。 男人抱起玲珑,用身体挡着箭飞奔着把她放在了一个黑乎乎的动物身上。 「坐。」他快速地说,抬手拍了拍玲珑的肩膀。咧嘴一笑,猛地大喊出声。 动物拔足狂奔。 它通体乌黑,和这夜色融为一体,有着像牛的角,毛很长近乎垂地。玲珑是头回见。它跑得飞快,用力吼着。 剧烈的颠簸中,玲珑死死抓住它背后的长毛,恐惧弥漫全身,半点也不敢放松。 她听到了成叔的惨叫声。听到了桂婶的惨叫声。还有藏民们的惨叫声。 玲珑的泪直流,浑身颤抖,手却努力握得更紧。 马蹄声阵阵逼近。 她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在她听来,除了后面紧追不舍的马蹄声外,好像,前面也有? 寒意涌上心头,有什么从后朝她袭来。 玲珑下意识地缩起脖子把身体趴到最低。 一支羽箭擦着她的后背刺入了动物的身躯。疼痛难忍,它瞬间发了狂,晃动着庞大的身体要把背上异物甩出去。 箭依然插着,玲珑却飞到了半空。她闭上了眼,紧张地快速想着,怎么掉在地上能伤得轻一些。谁知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腰间却猛地一紧,被人揽住。 天旋地转后,下一瞬,她已经稳稳坐在了马背上,跌入带着冰寒凉意的怀抱。 这怀抱太过陌生,带着淡淡的茶香和墨香。忆及那些目露凶光的恶人,想到那手持弓箭的凶徒,玲珑挣扎着想要逃离。 「莫怕。」低沉有力的声音响起。不疾不徐,不骄不躁。 第03章 被这般的平静淡然所感染,玲珑略微定神,恍然意识到他是刚刚救了她的。不是坏人。 知道自己已经暂时安全,她下意识就想要四顾寻找。看看成叔,看看桂婶。看看帮助她的那些好心人们,究竟怎么样了。 谁知刚要扭过头去,视线却忽地暗了下来,双眼已经被人轻柔按住。 玲珑看不到其他。 余光中,只能隐约瞧见锦衣之畔悬着的白色翎羽。 浓重的夜色中,逃离,惨叫,颠簸。种种情形轮番闪过。玲珑惊叫一声坐了起来,大汗淋漓。心疾速跳个不停。 眼前的明亮驱散了她记忆中的黑暗。 这儿没有厮杀没有屠戮,有的只是整洁的被褥和帐幔。 此时阳光正好,透窗而入照到屋内,带来融融暖意。 玲珑捂着胸口粗粗喘.息,脑中闪过的是昨夜一幕幕。 当时在马上,她双眼被捂住,一直到周围静寂下来,一直到进入这个院子,那双有力的大手都不曾离开过她的双眼。 后来…… 后来倒是松开了。只是她眼睛被捂太久,初初睁开,视线模糊。遥遥望过去,只在月光下看到了高大挺拔的背影。 玲珑翻身下床,披上床边干净的新衣裳,趿着鞋子跑出屋。 院内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悠悠然地坐在躺椅上,随意地拿着柳枝拍打地上尘土,口中还咬着一根草。 看到玲珑,他吐出草茎,抬手笑着和她打招呼:「哟,醒了啊!」 玲珑脚步顿了顿,朝他福身,「谢谢穆少爷和各位先生。」 昨晚来到这个院子后,穆少宁和一位姓齐的大叔带她来了屋子,把她安顿好。从两人的对话里,她知道,是他们赶夜路时听到有厮杀声,过去一趟顺手救人。 玲珑年岁虽小,行礼时却礼仪端正毫不出错。 她这样认真,穆少宁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挠挠头,「不用客气。举手之劳。举手之劳。哎呀,你快起来。别这么客气。」说着就上前扶她。 玲珑慢慢站直身子,低头看着地面,轻声问:「不知他们现在哪里?我能看看他们吗。」 「能。能。都带回来了。就在前院。」穆少宁说:「你多穿些衣服我带你过去。外头冷。」 两人行出院子七八步远,穆少宁想了想,那位爷是个寡言少语的,一定没和小姑娘解释什么。 他少不得又多说了几句:「昨天七爷倒也不是故意拦着你。你年纪小,那种血腥场面少看为好。所以把你一路带过来。这不早晨的时候,七爷特意和我说,收拾妥当后带你过去见见。嗯,反正,你别多想。」 玲珑勉强挤出一个笑,「不会多想的。」 她说的是实话,真不会多想。 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不好的目的。 穆少宁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看看她那漂亮小脸上满是哀戚之色,话到了唇边又咽了回去。 前院,十几个木板做成的临时担架上,各有一具盖了白布的尸身。 玲珑给所有人依次磕头。工工整整,毫不犹豫。眼泪一滴滴顺着她稚嫩的脸颊滑下,落到地面,润湿出点点深色。 穆少宁沉默地看着她,双手抱胸,斜斜地倚靠着院中大树。 齐天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他叹了口气,寻了穆少宁说:「活捉的那个没撑过去,死了。查了下,好像都是前面山头流窜的流寇。可能是为了劫茶干了这一票。」 扫一眼那盖了白布的十几具尸身,继续望着闷声哭泣的小姑娘,穆少宁冷哼,年轻的面容上不复之前的吊儿郎当,透出几分阴鸷的邪气,「也是他命好,死得快。不然的话,有的是手段让他生不如死。」 齐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他已经年过三旬,家有儿女,看着那孩子用力磕头的样子,心疼得紧,偷偷和穆少宁说:「这孩子是个懂事的。」 穆少宁望了玲珑好一会儿,问:「七爷怎么说?」 「孩子骑的是牦牛。那些藏人为了咱们汉人的孩子失了性命,着实可敬。七爷给了我银票,让我即刻带人启程去藏中寻他们的亲人,把遗体送回去,认真和亲人们道谢。无论对方怎么怨咱们,都不能反驳。一定好好地道谢。」 说着就从怀中掏出银票来。厚厚一叠,晃得人眼花。 「那她呢?」穆少宁朝玲珑扬了扬下巴。 「七爷连夜让人查了。这孩子爹娘是做茶生意的,今年八岁过半。跟着爹娘过来,应当是打算回川西老家。谁知——」 谁知路上遇到凶徒。 「川西?」穆少宁抿了抿唇,「离这儿并不远。那要不,咱们把她送回去。」 齐天摇头,「她爹已经没有亲人在世了。不然也不会大老远跑去晋中做生意。只偶尔回川西老家看看。」 穆少宁心中一动,低声说:「或许可以把她带回京城……」 他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不成。」齐天道:「七爷说了,孩子无依无靠,送去抚育堂。」 这抚育堂是专门收留孤儿的地方。先帝于大荒年间在各地设立,在那儿孩子们能得到妥善的照顾,健康成长。 巧的是,这里十年前受过灾,也设了个抚育堂。 穆少宁遥遥地看着那个小姑娘,有点舍不得把她送去那鱼龙混杂之处。如果别人这么说,他肯定要反驳一下,争取一下。 可发话的是七爷,那就大不相同了。 这位是他们飞翎卫的北镇抚使。不仅如此,还是太后娘娘嫡亲的侄儿、定国公府老国公爷的幺子。 年岁倒是不大,可辈分高得很。因在家中行七,所以京中上下俱皆恭敬地唤一声「七爷」。 第04章 七爷的意思,穆少宁半个字儿都不敢反驳。只能颔首应下来。半晌后,抬手朝着旁边高树猛砸一拳,低吼了句:「那些狗杂种。」 玲珑磕头磕得头发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还是穆少宁把她硬拉起来,给她打了水擦脸擦手。又命令她不准再哭。她这才一抽一抽地没有继续落泪。 穆少宁带她去屋里,给她上药。 药膏是宫里贵人们专用的,只太后和皇上皇后那儿有。再就是七爷那里有个,便是眼前的这一瓶。七爷今早走之前特意把它留了下来,没多说什么,只丢下一句「晚些用得着」。 当时穆少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才晓得,爷这简直是神机妙算啊! 动作轻缓地给小丫头上了药,穆少宁不忘告诉她:「这东西很厉害的。再大的伤口,抹了它,都能不留疤。」 玲珑点点头,认真说:「谢谢。」打算起身行礼。 穆少宁一把按住她,「可别这么多礼。我不喜欢。」 玲珑沉默了会,最终很轻地点了下头。 穆少宁这便笑了。笑后吸吸鼻子,「咦?什么这么香?」凑到玲珑身边,「感觉是你这儿。」 玲珑悄悄使劲捏着裙摆下挂着的刚问他要来的两个茶包。 那阵香气突然变得有些缥缈。穆少宁不疑有他,只当自己弄错了,遂没多管,也没再提。 齐天带来的酒楼的食物泛着油花。玲珑吃不下饭,穆少宁去给她煮了碗清汤面。 其实他基本上不下厨做饭。怀宁侯府的少爷,哪需要进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只有几次被父亲罚得很了,他饿着肚子没办法,偷偷摸摸弄吃的,才学会的这个。 家里人都没吃过他煮的东西。也就为了玲珑,他愿意再跑一趟厨里。 他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小姑娘。 说她娇吧,偏偏硬气得很。才那么点儿大,行事却很有分寸,不卑不亢,还不愿麻烦别人。 说她不娇吧,小身板又弱得很,好像风一吹就能没了似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护着她。 而且还很漂亮。可爱又美丽的那种漂亮。粉嘟嘟的脸颊,白白的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满京城里都找不出比她更可爱的小姑娘。 穆少宁守了她一整天。 七爷说把人送去抚育堂,那就只能送过去。穆少宁磨磨蹭蹭,傍晚时分,估摸着七爷回来的时间,直到不能再拖下去了,方才寻了辆马车,亲自驾车,慢吞吞把人送走。 深秋的风萧瑟寒凉,一阵阵掠过,卷起枯叶,托着它们在空中翩翩起舞。 抚育堂在镇子北边,离住宿的院子不过三条街远。却因车子驶得慢,半个时辰过去还没到。 玲珑在车里小声问:「他们,会怎么样?」 知道她问的是谁,穆少宁握着缰绳的手一紧,慢慢地说:「齐天负责把藏民们的遗体送回去,已经启程,你放心。至于你爹娘。后天我们就走了。七爷已经让人买了棺材,应当是今晚或者明天,寻到适当的地方,把人掩埋。」 他语气歉然。觉得时间仓促,不够妥当。 玲珑却松了口气,感激地说:「多谢你们。」 萍水相逢而已,他们又是有差事在身的人,能够做到有棺有墓地,已经仁至义尽。没有他们,她孤身一人怕是还无法料理后事。 离得近,她以后会经常去拜祭。 下车后穆少宁想到了什么,拿出药瓶给玲珑。 玲珑后退一步不肯收。 「拿着。」穆少宁拧眉看着她额上的伤,「你少不得还要再涂个十几天。带着它,每天擦一擦。」 「不用。」玲珑摇头推拒。 长那么大,她还是头一次听说药膏能够完全去除疤痕的。这东西肯定很名贵,她不能留下。 「让你拿你就拿着!」穆少宁语气严厉地说着,硬是把东西塞到她的手里,「东西是七爷留给你的,不是我给你的。你要还,就还给他去!丢给我算什么。」 玲珑沉默了。好半晌,把东西认真收起来。不顾穆少宁的反对,她再次道了谢,而后盯着他腰间看。 那里悬着的是蓝色翎羽。 「你这个挺不错的。」她说,「不过我觉得蓝色不够漂亮。白色或是玄色的才好。」 「白色?」穆少宁哈哈大笑,「我是不能用的。我们那儿只七爷一个人是白翎。他可是我们北……」 瞥一眼前头大门上的匾额抚育堂三个字,穆少宁轻咳一声,「北堂的老大。南堂老大是红色。嗯,我们那儿最大的官才是玄色。不过,就算是玄翎,也仅仅是官职高而已,不及我们爷厉害。」 看着小姑娘认真求索的样子,穆少宁心痒难耐,忍不住小声炫耀了下,「跟你说,这里离京甚远,所以没有人认出我们。如果是在京城,啧,就凭我戴的这个。」 他晃了晃身侧蓝翎,「旁人见了我也得恭恭敬敬的。」 玲珑点点头。 原来他在京城是很厉害的人,在一个地位很高的官衙里面,做以「北」字为首的衙门的首领。而且,家中应该是行七。 她记住了。 穆少宁把玲珑送进了抚育堂,还是提着一颗心,放不下。第二天一早葬完王成和刘桂,又把吩咐下来的差事办完,眼看着到了下午,再迟就不能探访了,他赶忙随便找了个借口,急匆匆地去寻小丫头。 这镇上抚育堂管事儿的是杨妈妈。她没料到穆少宁会去而复返。明明记得清楚,这位衣着华丽的少爷说,那个姓王的小丫头是无意间救的。他马上要走了,把孩子留在这儿。 怎么还会回来? 杨妈妈暗自泛起了嘀咕,倒也不紧张,请了穆少宁入内,让人把玲珑叫来。 玲珑低着头,说:「公子好。」只膝盖微屈了下,手一直放在身侧偏后的位置,没有做福身时该有的动作。 穆少宁觉得稀奇。 昨儿小丫头虽然伤心至极,却还能仰着小脸和他对视。而且,她最是多礼。动不动就来个工整的行礼问安。 第05章 难道一晚上不见,就这么生分了?哦,连带着怎么行礼也记不清了。 穆少宁狐疑地往前迈了一步。 谁知玲珑跟着后退了一步。 穆少宁蹙眉再迈。 玲珑紧跟着又后退。 穆少宁双目陡然凌厉,出手如电抓住了玲珑的手腕。 玲珑躲闪不及,被他抓了个正着。 垂眸细看过去,原本白皙莹润的手背上,此时已经红彤彤地肿了起来。 「怎么回事。」穆少宁绷着脸问。 玲珑没有吭声。 「她刚学着洗衣服,不习惯。」杨妈妈说:「天冷。水冷。洗衣裳的关系。」 北镇抚司专司诏狱,用刑手段花样百出,什么样的事儿没见过?这红肿一看就是打的。不是冻的。 穆少宁冷冷地盯着旁边那妇人。片刻后,拂袖而出。 回到院子时,七爷还未归。穆少宁心焦气躁,绕着圈子来来回回地走。天色渐暗,好不容易听说七爷回来了,他赶忙奔去寻人。 因为太着急一时间忘了礼数,他直接推门而入。刚迈进去一条腿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方镇纸呼啸而至,朝着他脑门砸来。 穆少宁吓了个半死,赶紧退出去,关门。 砰地一声,门被砸了个大窟窿。镇纸飞出几丈远,狠狠撞到对面院墙,晃落了墙上半边儿的粉面才算完。 穆少宁咽了咽吐沫,胆战心惊地拍拍胸口,说:「爷,属下有事求见。」 无人搭理。屋内十分安静。 穆少宁不敢大意,垂眉敛目地恭敬立着,大气都不敢出。 很久很久之后,终于,传来了淡淡一声。 「进来吧。」 穆少宁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钻进屋里,轻手轻脚地把门合上。而后转回身,声音发飘地唤了声「七爷」。 屋里开着窗。 秋风透窗而过,吹得桌上纸张沙沙作响。晃动的烛影中,一人正坐在桌案前凝神翻阅信笺,头也不抬,随意地「嗯」了声。 他身材高大挺拔,气度矜贵。五官生得十分好看,隽秀而又清雅。暖色的烛光柔和了他的眉眼。没了平日的冷厉,这时的他方才显现出与年纪相符的模样,让人恍然意识到,这位让朝中上下敬畏的重臣,明年方才弱冠而已。 穆少宁一不留神多看了几眼。 郜世修抬眸望过来,目光清冷凛冽如深秋的寒潭。 穆少宁浑身一个机灵赶紧低下头,快速地把玲珑的事情告诉了他。 「玲珑?」郜世修略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是谁的名字,不甚在意地说:「无需担忧。或许是她太顽皮了些,所以堂中人对她略作惩戒。」 穆少宁忙道:「可是她很乖,不会……」 郜世修抬指轻叩桌案,「你待如何?」 「我想,」在他的凝视下,穆少宁慢慢低下了头,「我想带她回京。」 郜世修没有理会这个提议,继续看信。 那女孩儿不过是刚好路过顺手救下,没必要花费太多心思在她身上。更何况抚育堂是先帝命人设立,专门收留无依无靠的孩子们。在那里,那个小女孩应该可以得到妥善安置。 郜世修的沉默无声地表明了态度。 穆少宁不敢多言,只能把所有的话都咽回去,恹恹地出了屋。 等到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再无旁人之后,郜世修放下手中密信,眉目间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循着各种线索去找,依然没能寻到方家后人。方博林的手下把人藏得太好,以至于一路追踪而来,竟是没有找着。 线索中断。 只希望方家下人行事得力,护好孩子让其安然成长。莫要让大皇子的人发现有人移花接木了才好。 第二天一早,按理来说收拾完行装就该启程离开。可是飞翎卫们发现,穆总旗不见了。 看看天色,郜世修道:「时间已到,不必再等他。即刻启程。」 飞翎卫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反驳。 不料一行人正打算离开,穆少宁却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了一个小小的新打的络子。寻常样子,寓意平安顺和,随处可见。 络子的纹理不算平整,略有凌乱。放在看惯了贡品的北镇抚使眼中,着实不算什么。 不过郜世修这次反倒没有等闲对待,修长的指勾住络子,问:「从何而来。」 「玲珑送您的。」临近分别,穆少宁心里发堵,即便对着七爷语气依然不太好,瓮声瓮气地说,「说是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轻抚着上面不规整的边缘,郜世修眉心轻蹙,「怎么做的。」 他虽不懂女子这些手工活计,却因见得多而能知晓一二。看这打络子的手法颇为熟练,应当不是新近学会的。按理说,这样简单的纹样,熟了之后不该处理不好边缘才是。 「抚育堂的妈妈管得严,除了干活儿,什么都不准他们做。她用我送她玩的线团半夜摸黑偷偷弄的,所以不够工整。她还想和您道歉,说是太难看了。只不过咱们马上要离开,她也来不及慢慢地做好点。」 第06章 说到这儿,穆少宁再也忍不住了,声音略微拔高道:「七爷,那些人真不是东西。玲珑那么小,又那么乖,能做错什么?至于把她手打成那样儿?跟您实话实说吧。这东西做得那么难看,不仅仅是因为摸黑做的。还因为小丫头的手肿得快不行了!」 郜世修不欲多说。 他虽对那孩子有点印象,却也仅限于此。最近在忙着方家后人的事情,根本顾不上其他。更何况,不过是顺手救下的孩童罢了,不值得他多费心思。 正打算把东西丢给手下拿着,郜世修最后一次捏了下那络子,发觉有些怪异。指尖微动,把繁复的结扣从外面一点点扯开,才发现里面居然还有一层。 这一层更是歪扭。很薄,单线编织。隐隐约约的可以辨别出是个「白」字。 编织之人显然心灵手巧。用绳线做出了字样后,又小心仔细地用花纹繁复厚重的络子包裹住它。一看便知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将祝福送出。甚至于,不在意对方不知道她用了那么多的心思。 沉吟片刻,郜世修问穆少宁:「她可曾与你提过我?或者,你可曾和她提过我?」 「她?没有啊。一句都没有说过您。」穆少宁怔了下,斟酌着说,忽地一拍脑壳,「啊!有这么回事,不知是不是七爷问的那样。」 穆少宁就把在抚育堂门口,两人有关白翎和蓝翎的对话讲了。 郜世修闻言,难得地露出愉悦微笑,唇角微勾,「真是个别扭孩子。」 果然如他所料,那「白」字是在暗指他。只不过小姑娘不知他姓名,不知他官职,就用这个来代替。 其实,如果她想知道他的情况,大可以正大光明地问。甚至于,可以趁他在的时候直截了当问他。谁不知她是他救的?偏要这样转弯抹角的来。 转念一想,才发觉不对。她没醒来时,他就已经离开。依着命令,手下要在他回来之前将人尽快送走,她是没机会再次见到他的。 任谁看到这样的状况都能知道他是打算撂下她不管了。也难怪她不敢问,只能小心谨慎地用这种方式来表达祝福的心意。 北镇抚使经手了许多案子,诛杀过许多逆臣宵小。 救人,倒是头一遭。 偏这被救之人也不安生,在极度悲痛之下,还能想起来把美好的祝愿送给他。 将络子紧紧握在掌心,郜世修凤眸微眯,遥遥地看着天边浮动的云。 穆少宁还欲再言,被身边的同僚给制止。 同僚朝他摇头,示意他不要惹怒七爷。 穆少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手紧握成拳,骨节都泛了白。 正当他考虑着要不要写信给家中,让怀宁侯府派人来接小姑娘时,却听一阵马蹄声响,北镇抚使已然策马而去。 穆少宁愣了愣。 所有人都愣了愣。 有反应快的,当先喊道:「七爷!您干什么去啊?」 一人一马疾驰而走,远远抛来的只有简短两字。 「抢人。」 马蹄声终止于抚育堂门口。 郜世修骑在马上,扬鞭而出。黑色长鞭宛若游龙,气势万钧袭向大门。咚的重重一声挟着雷霆之势扩散到四周,震得门内人心慌。 门房里走出个人来,打着哈欠嚷嚷:「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了。」 他打开一条门缝,先看见的是追上来刚刚勒马的穆少宁,忍不住大喊:「走了就别回来。把人送到这儿就行,三番两次过来算什……」 话没说完,骏马嘶鸣声起。马蹄扬起瞬间用力,直接把微敞的大门踹开。 郜世修策马驰骋而入。气势如虹。 跨过那道槛后,长鞭甩出直击那至为无礼之人。 门房连退两步没能避开,裤带被长鞭带出的罡风撩到,应声而断。他吓得跌坐在地,抖了半天,拽着裤子屁滚尿流地爬回屋中。 骏马长驱直入,进到院内。 为了给孩子们好的生活环境,这里粉墙黑瓦修葺得干净整洁。 此刻,里面并没有孩子们欢快的笑声传出。取而代之的,是妇人恶狠狠的叫嚣声。 「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偷东西!」杨妈妈挥着手里两尺长的铁戒尺,耀武扬威地大声呵斥:「我抚育堂里没有人敢偷东西。偏偏你,刚到就把这坏风气带进来。成何体统!」 小姑娘软糯的声音响起,带着不服软的硬气:「我没有!我没偷!那玉坠是穆少爷临分别前给我的,不是偷的!」 院子里,仅有八岁多的玲珑和气急败坏的杨妈妈。其他孩子都在屋内,趴在窗户边,静静地往外看。 「还嘴硬。不是偷的?你一个克爹克娘的短命鬼,能有什么好东西!那分明就是我的玉坠。是你从我屋子里偷去的!」 「我没偷!」玲珑咬着牙不让自己哭,「我就是没偷!穆少爷可以作证!」 左右那姓穆的少爷即刻就走,不可能再回来了,杨妈妈的底气又足了些,嘿笑着说:「你有本事就让他回来啊。」说罢就是一阵笑。 笑声未止,马蹄声近。 杨妈妈侧头看过去。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就见面前有黑色游龙飞驰而来。 长鞭在空中打了个响,横扫杨妈妈面庞。 撕裂声起,血花飞溅。 杨妈妈捂着烂了的半边脸,惊恐地尖着嗓子大叫。 穆少宁驱马而至。 「把她拿下。」郜世修道:「送去官府。细查她这些年在抚育堂的一切行动。若是查不出,押入京中,交由大理寺查处。责令官府另择良善之人接管这里。」 寻常案件大理寺哪肯接?一旦送过去,便成了重案要案。不死也要刮层皮下来。 第07章 杨妈妈尖着嗓子嘶喊:「你敢!我可是县太爷的亲侄女!」 「是么。」郜世修慢条斯理地整着手中长鞭,「那,就把杨县令一起捉了吧。如有反抗——」 他勾唇淡笑,「格杀勿论。」 杨妈妈这才忘记了疼痛面露惊恐。 能够这般出口张狂随意处置朝廷命官的,天底下能有几个?! 她突然记起来,叔父说过,知府大人前些天告诫他,钦差曾经在蜀地出现过,让他小心着点。这些年做父母官,叔父贪了不少银子,若是钦差大人认真查起来,莫说能不能保住头顶乌纱了,就连这命,怕是都要交待进去。 杨妈妈浑身抖若筛糠。 穆少宁下马,两三下把她扣住,顺手从地上捞了一块破木头塞进她口中。 「还县太爷的侄女。」穆少宁呲着牙冷哼,「咱们在京城里办事儿的时候,都没人敢反抗质疑。小小县令又算得了什么!」 飞翎卫由皇上任命,直接向皇上负责,地位非同一般。北镇抚司专理诏狱,以钦差之名巡审各处,各地官员无不恭敬相迎。哪里还把一个心黑的恶妇放在眼中? 杨妈妈瘫倒在地。 穆少宁押了杨妈妈而去。 郜世修视线掠过二人,转向那个墙角处的孤单小身影,驱使着马儿缓缓过去。 她的手红肿得不成样子,已经破了皮,若是得不到妥善治疗,怕是以后都不能用了。当务之急是要尽快诊治。且不能随意碰触。 垂眸看一眼她那孱弱的小身板,郜世修俯下.身去,修长的手指勾住她衣裳的后领,稍微用力,直接把人拎了上来,放到马背上。 玲珑的手伤得厉害。郜世修一路都不准她双手用力,任由她的手臂垂在身体两侧,揽着她策马回了小院儿。 骏马快跑时十分颠簸。玲珑倚靠在他怀里,却是感到无比的安心。 努力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落了泪。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刚才面对杨妈妈的污蔑时还能忍住,现在被救出了反而不行了? 怕被发现,玲珑下意识地在衣裳上蹭了几下擦干眼泪。迷迷糊糊蹭完发觉不对,居然蹭在了他的身上…… 玲珑一抽一抽地小声道歉:「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郜世修原本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低头看了眼,有些明白过来,忍俊不禁,「没事。」 说话间望向她的双手,他刚刚舒展开的眉间再次拧紧。 穆少宁还没回来。 可时间不能拖延下去了。不然玲珑的手怕是无法痊愈。只表皮上的伤,还能用药膏来治疗。关系到筋骨,还是要寻到名医妥善处理。 郜世修留了八名飞翎卫协助穆少宁办妥这边的事情,他带了其余人往回京的路上赶。 一来为了尽快回京与太子汇合,把此次为了方家出京的事情说与他听,另商议后续安排。再者,也是为了给玲珑治疗。 成都府有位名医擅长此道。孟大将军镇守西南受重伤危及性命时就是他给治疗妥当的,郜世修打算寻到他为玲珑看伤。此人住处恰好在回京路上,快马加鞭的话大半日功夫能到。 原本打算让小姑娘坐马车过去,后来考虑到时间紧急,她的手不能再拖下去,郜世修决定抱着她骑马一路往成都府驰骋而去。 虽然也是策马而行,但是为了小姑娘着想,速度到底比不得只有飞翎卫行进时的速度快。而且孩子禁不得累禁不得饿,时常要停下来歇一歇。因此,这天上午出发,到达老大夫那儿的时候,已经是翌日下午了。 王老大夫慈眉善目须发皆白,平日里总带着悲天悯人的微笑。可看到玲珑的手后,他却收起了笑,一脸严肃。 郜世修平生没有什么惧怕的事情,难得的有了紧张情绪,轻声问:「可还有救?」 王老大夫初时没有理睬他。 他便静静地立在旁边,看老人家为小姑娘瞧伤。 小半个时辰后,老先生低叹一声:「还成。好好养的话,能痊愈。就是皮肤上怕是会留疤。」 郜世修暗松了口气。拿出一瓶药来给王老大夫,「您看这个如何?」 王老大夫初时并不知这位姓郜的公子到底是哪一位。见到这药后,脸色顿变,上下打量了郜世修半晌,点点头,「原来是定国公府的公子。」 郜世修略一颔首,不欲多言。他看玲珑小脸上满是汗,抬手给她轻轻拭去,说:「莫怕。不会有事。你放心。」 玲珑原本一直紧绷着的神色,在听到他这句话后,略有松缓。 她是真的非常不好过。 伤处从表皮一直深入到肌肉和筋骨里,磨得她痛不欲生。 在马上的时候,或许是在他身边特别安心的关系,能够好过许多。现在独自躺下来,那种难受的感觉便彻底浮了上来。 玲珑本以为这就已经到极限了。谁知敷过药到了晚上,伤处又痒又疼才是真正难捱,难受得根本睡不着。偏偏不能抓挠,会影响到伤势的恢复。 玲珑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最后只能坐起来。呆呆地静坐半晌,慢慢穿上衣裳,出了屋。 因为接连的赶路,许多消息都没来得及去看。郜世修今晚处理密报的时间久了些,下半夜方才吹灯就寝。 需要处理的事情还很多,他和衣而卧,阖目打算小憩片刻。谁知刚刚闭上眼不久,就听屋门边轻微响了下,而后,屋内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人进屋。 郜世修面朝墙侧卧着,初时没有对此作出任何反应,静等对方动作,想看看究竟想要做什么。后来,他发现了不对。那脚步虽然刻意放轻了,却明显能够听出不是大人而是孩童。 难道…… 玲珑? 这一迟疑的功夫,她已经来到了他床边。 而后,他衣裳下某处有被人轻微拉扯的感觉。若是没猜错的话,应当是腰下系着的玉佩。在那白翎的旁边。 第08章 郜世修生母去世的早,自小就与人不太亲近,一直独来独往,不习惯有人靠近他的床边。 如果是旁人,他直接把人踢出门去便罢。对待小孩子不能这样。他打算出声把人赶走。 就在这时,还没来得及开口,静寂中响起了轻轻的啜泣声。 那哭声隐忍而压抑,努力将音量控制到最小,显然是不想打扰到他。只是悲痛太甚,伤痛太甚,所以无法遏制地泪如泉涌。 她再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就这么伏在床边,仅仅握着他佩戴的一块玉。再没其他。 郜世修双目澄明地看着眼前的墙壁,终是没有开口赶人。 她在他床边哭到天微明。 他沉默地看着墙壁,到天微明。 原本打算的是第二天一早即刻启程。 玲珑哭累了睡着后,郜世修起身,把她放到床上躺好,又改了主意。 待到大家一起用早膳的时候,他说:「再多待几日。让王老先生多给看看伤势。」 王老大夫本就觉得娃儿这伤口得好生照顾着才行,闻言点头:「郜公子说的是。虽然孩子恢复得快,可不观察个两三天的,难保有没有变数。依老朽看,多留些时候的好。」 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用过早膳后,手下收拾东西的时候,郜世修朝玲珑的饭碗看了眼。 她只吃了小半碗粥,几根咸菜。再没其他。 郜世修自小习武,自然知道受伤后愈合是极其痛苦的过程。更何况小姑娘伤在手,十指连心,那种疼痒更是抓心挠肝的难受。食不下咽是正常的。 但是不吃东西不行。多吃一些,才有利于伤口恢复。 郜世修去看玲珑。 谁料小姑娘在偷偷看他。 俩人视线一接触,小姑娘就惊得跳了一下,慌张地别开视线,没敢如以往那样和他对视。 郜世修觉得好笑。 很好。 看来她偷偷摸摸做错事后,还算有点懊悔之心。 勾勾手让她过来,郜世修俯身,用只能他们俩才能听见的音量问:「心虚了?」不等她回答,又低声道,「罚你这几天每顿都多吃一碗饭。」 玲珑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弱弱地说:「能不能只多吃半碗?」 「不行。」 看他说的决然,玲珑蔫蔫地耷拉着脑袋,「哦」了一声,皱着小眉头去揪衣角。 见她这般垂头丧气的小模样,郜世修忍俊不禁,轻笑出声。 说实话,北镇抚使五官清隽相貌极佳,笑起来尤其好看。仿若寒冬已过,春暖花开。 飞翎卫们头次见到他这般模样,一个个瞧得目瞪口呆,又急急忙忙扭过头去,没胆子再多看。 耽搁的这几天功夫,足够穆少宁带人办妥抚育堂和杨县令那边的事,带了人把他们一路押去成都府府衙,看押起来。 这些事情已了,穆少宁他们就来了王老大夫这儿汇合。 郜世修早已修书一封送去都察院,讲明杨县令德行上的缺失,让他们严惩此人,由吏部另行择官任命。 如今与穆少宁汇合,他又给户部去了信,提及此事,告知抚育堂的管理存在严重疏漏。如今镇上的抚育堂已经遣了人暂时代管,户部还需派了专人来处理此事,另,要仔细查看各处抚育堂,务必杜绝这种虐待孩子的事情再发生。 郜世修忙着政事的时候,穆少宁倒是闲了下来,没事儿就去逗玲珑。 他也知道伤势愈合的时候极其不舒服,想着法子让玲珑开心点。或是给她讲自己听到的趣事,或是说一些有意思的故事。偶尔没词儿了,就把自己做过的糗事抖出来。 玲珑笑得不行。 「你还真把仙人掌拿起来了?」她眉眼弯弯地问:「那,扎手了没?疼不疼?」 「怎么不疼!」穆少宁想到当年不堪回首的往事,心有戚戚焉,「我的手被扎得毛绒绒的,整个儿的跟仙人掌似的了。我爹气得打我一顿。还是祖父好,帮我一根根拔下来的。」 穆少宁说着,看看到了玲珑换药的时间,就打算拿了药给她换上。谁知东西刚刚准备好,正要动手帮忙,门吱嘎一声打开。 回头一瞧,哦,原来是北镇抚使大人百忙之中抽空过来了。 郜世修一直惦记着这事,掐着点儿到的这里。 他拿过药,说了句「我来」。净过手后,坐到玲珑身边,小心地把她的手放到旁边矮几上,动作轻柔地给她拆绷带,上药,换新绷带。 想他自小习武,动作和力度都能把控很好,不会弄疼她。 别人来做,他不放心。 穆少宁摸摸鼻子,想说自己也是习武的,能够做好。但看七爷态度坚决,他也不敢多说什么。 抬头看了会儿天花板,穆少宁猛地拊掌大笑,「玲珑,我给你煮面吃吧?」 玲珑最近在郜世修的「威逼利诱」之下,每顿都吃得很饱,不饿,闻言就想拒绝。 可郜世修替她直接做了回答:「可以。」 穆少宁开开心心地出屋去了。 等穆少宁离开后,玲珑眼巴巴地看着郜世修,很小声地说:「我吃不下怎么办。」 第09章 郜世修抬眼看了看她。没吭声。 不过,等到面端上来后,玲珑就知道了答案。 把穆少宁赶出屋子,郜世修帮忙把那一小碗面给吃了。而且,没和穆少宁说是谁吃的。 玲珑心想,八成是七爷他自己饿了吧,所以坑穆少爷一碗面。 郜世修却是看着面碗若有所思。 后来的日子里,不论是在王老先生那儿,还是在从成都府到京城路上住客栈的时候,郜世修每天都会让穆少宁给玲珑煮一碗面。 穆少宁从来不抱怨,每次都乐呵呵地去煮面。没多久,热气腾腾地端过来。 眼看着那面从清汤寡水到后来带了点葱花,再后面还能加鸡蛋了,郜世修终是轻轻颔首。 临进京的前一天晚上,等玲珑睡着了,郜世修把穆少宁叫到屋子里,问:「你当真想让玲珑跟你去怀宁侯府?」 穆少宁在把玲珑带出抚育堂后,就命人快马加鞭送信给怀宁侯府,说起这个小姑娘的事儿,希望家里人能同意他把人带回去。 这件事,自打汇合后,他就告诉了郜世修。 七爷当时并没表态,不答应,也不反对。 前几天收到了家中回信,已经同意。自那时候起,穆少宁就一直明里暗里地磨郜世修,想让他松口。 毕竟人是七爷救的。没七爷的首肯,他哪能随意把人带走? 可是郜世修一直不予理睬。 穆少宁也没辙。 如今郜世修主动提起来这事儿,穆少宁心里一阵欢喜,又一阵忐忑,「七爷,您的意思是……」 「看你待她还算是有几分真心实意。」郜世修道:「那便把她交给你。」顿了顿,想小丫头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遂轻叹着道:「希望你和侯府的人能够善待她。」 定国公府的情况有些复杂。相较起来,倒是怀宁侯府更适合孩子的成长。先让小姑娘过去,到时候他再抽空去趟穆家,把玲珑的事情和侯爷谈一谈,亲自把她托付给他,应该不成问题。 惊喜来得太快,穆少宁嗷地一声哈哈大笑。 笑完后,看七爷正神色冷淡地望着他,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灰溜溜地跑了出来。 路过小姑娘的屋子,穆少宁想进去看看,斟酌了下,还是别在这个紧要关头惹怒七爷,就直接回了自己房里。 翌日启程之前,玲珑一直跟在郜世修身边。郜世修没把这事儿告诉她,穆少宁就也憋得抓耳挠腮的暂时没提。 入了城门后,临分别前,一行人到了街边安静处。 郜世修对穆少宁作了一番叮嘱,又说:「许久不曾见敬泽兄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穆少宁顺口道:「祖父也很记挂七爷。到时候七爷提前说声,祖父一定会让人备好酒菜等着您的。」 飞翎卫们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地没什么异常。 玲珑却是从这话里头估摸出点味儿来,惊奇地睁大了眼问穆少宁:「难道说,你要喊七爷一声‘叔祖父’?」 穆少宁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深觉被个小姑娘给看扁了,气呼呼地去揪她小辫子。 玲珑的辫子还是郜世修今天给绑的。现在忽然被拽乱,恼得不行。 有心想要气一气穆少宁,她扬起小脸,对着郜世修粲然一笑,甜甜叫道:「七叔叔。」 飞翎卫们憋笑憋得脸通红。 穆少宁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小姑娘这是借了七爷的辈分来压他呢。登时七窍生烟,上去就要跟她说,你别想了,乖乖当我妹妹吧。 哪知道这时候郜世修突然冒出来一声:「嗯。」 分明就是应了那一句「七叔叔」。 穆少宁呆住了,苦笑,「七爷,您这是——」复又嘀咕,「我可是想认个妹妹回去的。如今这样,可怎么算呢。」 玲珑这才知道自己将要去怀宁侯府的事情,顿时为自己刚才的恶作剧羞愧不已,低着头道:「刚才我是开玩笑呢。」 「你是开玩笑。我却不是。」 郜世修说着,抬手轻轻揉了揉她头顶的发,「你放心。往后即便身在侯府,你也是我的人。谁也不能欺负了去。」 北镇抚使做事向来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且泾渭分明,从不和无关之人有牵扯。这样主动让人来借他的势,当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穆少宁和飞翎卫们都神色复杂地看着玲珑。 即将分别,郜世修却让众人稍等一会儿。 不多时,有人骑马匆匆而来,到了郜世修跟前,下马行礼。 「七爷。您要的东西,小的已经准备好了。」 听了这话玲珑方才知道,原来眼前这位是在国公府伺候的人。看他三十多岁的年纪,身穿靛青色团花束腰裰衣,唇边略有蓄须,乍一看像是寻常人家的老爷,说是乡绅也不为过。却只是在国公府里做事的仆从。 郜世修从他手中接过一个一尺见方的黄花梨雕花木盒,与玲珑道:「你随我来。」当先去了最近的街角处。 等到玲珑跟过去,郜世修又喊了她转过弯,同去了另一边无人的僻静处。 木盒打开,芬芳四溢。 玲珑好奇地睁大了眼看着里面的两个荷包。做工精细,分别绣了荷与兰的纹样。 「你把它们戴上。」郜世修说着,俯身,亲手把荷包挂在了小姑娘的衣裳边上,「往后不要离身。」 玲珑愣了愣后反应过来,「您这是——」 「我知道你在戴茶叶包遮掩。」郜世修道:「那东西气味略轻,且香味不够持久。这个效果会更好。待我下次去寻你,会再给你拿新的。你放心就是。」 第10章 听了这话,玲珑的关注点从七爷怎么知道了香气的事情,瞬间转移到了另一件事上,惊喜地问:「您会去看我?」 她的喜悦外露地显而易见,郜世修被她的情绪感染,唇边也扬起了清浅笑意,「嗯。」 玲珑笑得合不拢嘴。 郜世修还有事要进宫一趟,不能亲送玲珑到门口,便让她先走,他在原处看着。 玲珑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很快挪到车窗边上。 明知道大家闺秀不应该东张西望的,她也只作不知道,掀开车窗帘子,探头往外看。 瞧见了那挺拔身影后,她才有点后悔。这样会不会显得太不端庄稳重了?也不知道七爷会不会恼了她。 正这样想着,不远处传来了沉稳男声,隐隐带笑,「当心凉着。」 玲珑乐呵呵地看着郜世修。 原来他并不生气。 她开心地大声说:「我没事!」 随即想到不知会有多久的分别,心里难过,那笑容就渐渐淡了下去。 郜世修策马过来,温声说:「快进去,我得了空闲便去看你。」思量了下,又道:「我若是知道你不听话吹风着了凉,便不再去侯府找你了。」 呲溜一下,那小身影瞬间消失在车窗边。留下车窗帘子在不住晃动。 郜世修不禁摇头失笑。 正打算驱使着马儿去一旁,他忽地想到了什么,抬指轻叩车壁,轻唤:「丫头。」 玲珑的小脸立刻出现在窗边,「什么事儿?」 话刚说完,她的手里就被塞进了个冷冰冰的东西。尚还带着初冬寒风的凉气,冻得她小手一抖。 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东西就被郜世修又拿回去了。 他用掌心温度把它暖热后又重新放到小姑娘手中。 玲珑搭眼一看就知道是七爷腰间佩着的那块玉,忍不住「咦」了声,惊喜地拿着,翻来覆去地看,半晌后小心翼翼确认:「给我的?」 「嗯。」郜世修还记得那一晚。小姑娘握着它才慢慢睡着。 「谢谢七爷!」 郜世修忍俊不禁,「不叫叔叔了?」 玲珑想到之前的恶作剧,脸微红,低着头没吱声。 郜世修揉了下她头顶的发,悄声说:「无妨。往后你就那么叫着。旁人自然不敢小瞧了你去。」 这是在护着她呢。玲珑心里明白。想那样喊他一声,可是离别在即,心里难受,嗓子哽着有些说不出话来。 郜世修了然,轻拍了下她的肩,「回去吧。」 玲珑不舍地往车里钻。小脑袋刚刚消失了一瞬就又再次出现。 「七叔叔!」她眼圈红红地挥着手。 郜世修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这般依赖他,心里泛着说不出的滋味,轻颔首道:「往后你若想找我,拿着玉佩去定国公府,自有人带你见我。」 玲珑瞬间高兴起来。 看她一时悲一时喜的,郜世修不由莞尔。 车子驶动。 穆少宁在外头哼哼唧唧地不乐意,「平时我们一点点不守规矩都要被七爷训斥半天。你倒好。没点儿姑娘家的样子还要被他护着。啧。」 见车里半天没反应,他绷着脸又说:「你知道那玉佩哪儿来的么?七爷接管北镇抚司后,头次办案旗开得胜,陛下赏的!」 「这样啊。」车里的小姑娘总算有了点反应,软软糯糯的声音传出来,「原来七叔叔那么疼我呢。」 一听那称呼穆少宁就头大,气得频频回头,故作恶狠狠的样子瞪着车子。 玲珑在车子里吃吃地笑。 穆少宁听着她的笑声,神色不由得和缓了下来,做不出那凶恶样子了,轻嗤了句「小鬼一个」,驱使着坐骑到马车旁,安心地守在她的车边。 怀宁侯府和定国公府是世交。 两家老太爷当年是随先太.祖皇帝一起征战沙场的同僚,后因战功而同授国公。 不同的是,定国公府的老太爷救过太.祖性命,因此定国公府的爵位世袭罔替。怀宁公府便没这份殊荣。后因郜家老太爷的亲妹进宫做了皇后,郜家愈发兴盛。 几十年过去。如今老定国公尚在,而老怀宁公已经过世,现下穆家当家的是其子怀宁侯。 北镇抚使郜世修便是老定国公的幺子。 而穆少宁,则是怀宁侯嫡孙。 得知少爷回来了,怀宁侯府阖府上下尽皆欢喜。仆从们忙个不停,为了今日的宴席做准备。 一名身穿素面杭绸褙子的妇人匆匆进了雪兰院,唤了个小丫鬟问:「大太太在不在?」 小丫鬟捧着铜盆回头笑答:「孙妈妈,大太太在屋里呢。刚饮完一杯普洱,现下在吃果子。」 「怎么刚吃完茶就吃果子。」孙妈妈急急地往正房里去,「平日里不是爱绿茶么,怎的换了普洱。莫不是肠胃不适。」 念念叨叨进了屋,孙妈妈看房里没人伺候,只蒋氏一个人在,却没提茶水这一茬,而是说道:「大太太,听说宁少爷带了个人来?您怎么看这事儿。要不要婢子过去迎一迎。」 第11章 蒋氏如今三十多岁的年纪,容长脸,眉目清秀。 听了孙妈妈的话,她放下果子,笑道:「好妈妈。咱们可是弄错了。」 「什么?」 「我今儿早晨细细问过世子爷,方才知道那姑娘才八岁多。可不是少宁在外头乱收的什么人。」 「才八岁?」孙妈妈一改之前的忧愁模样,松了口气,「哎呀,那么小一个。」 「可不是,就那么小。」蒋氏笑着说。 先前穆少宁直接给祖父怀宁侯写了信,说是沿途与到个姑娘,要带回家里来。 那封信只怀宁侯一人看了,直接答应下来,回信说可以。恰逢傅家老太爷过寿,怀宁侯写完信后就启程去了傅家老宅,根本没来得及细说前因后果。 因此那事儿具体是个怎么样的情况,莫说是旁人了,就连穆少宁的爹娘,世子和世子夫人,俩人也都不晓得。 蒋氏还揣测着是不是穆少宁外头收了个通房,还和孙妈妈商量半天该怎么办。结果倒好,今儿才知道,那不过是个八岁多的小姑娘。 「当个屋里伺候的也不错。」孙妈妈坐下给蒋氏削果皮,不甚在意地说:「从小培养着,做个可心的贴身伺候的。」 「看看再说吧。」蒋氏拨弄了那旁边丢弃的果皮,「脾性好了当个外院伺候的倒不错。脾性不好的话,就打发去花园做事。总不会少了她一口饭吃。」 孙妈妈听后,削皮的动作迟缓了些,「大太太,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蒋氏拿着旁边的湿帕子擦了擦手,「你看少宁什么时候对人这么上心过?虽然年纪小,却也不知道做了什么能让他这么在乎。」 孙妈妈低头继续手里的活儿,没再说话。 她分明记得,侯爷离开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善待那个可怜的孩子。万不可怠慢了。 虽然侯夫人不太管事,可这侯府上下都还是得听侯爷的不是? 怀宁侯府与定国公府之间只隔了个荷花巷。 车子行到荷花巷的时候,穆少宁遥遥地指了定国公府的位置给玲珑看:「瞧见了没?那边就是郜家了。那里比侯府大了两倍有余,景致很好,府里还有一条天然河流经过。过些时候,等到七爷有空了,我带你过去玩。」 玲珑趴在车窗上,遥遥望着那高门朱户墙外探出头的高树枝丫,心里想的却非那稀奇的府内活水,而是暗暗期盼七爷快些有空。那样,她可以早些央了穆少宁带她过去玩。 很快到了怀宁侯府。角门打开,车子一直驶进府里方才停住。穆少宁快速下了马,到马车旁,打算亲自把玲珑扶了下来。 谁知他刚刚伸手出去,小姑娘就自己扶了车边跳到地上。 穆少宁咧嘴笑了,「还说不是我妹子。这做事儿的方式简直和我一模一样的。」 玲珑正要反驳,就隐隐听到一阵悠扬的歌声飘来。那歌声虽只冒出来两三句,却婉转空灵,带着无尽的哀思,让人闻之心生悲凉。 她循着声音往那边看。可惜的是歌声落下后就没再响起。 「那是谁?」她问。 「你说什么?」穆少宁随意答了句,忽地想到了什么,道:「哦,没什么。你不用管。」 他见玲珑还在频频回头,朝她额头上轻弹了下。 玲珑捂着额头看过来。穆少宁眉端一挑,扬着下巴说:「走。我带你去找我娘她们。看看给你收拾的院子怎么样了。」 路上仆从们喜气洋洋的。穆少宁连问了几个,都没问出新院子在哪儿。最后还是一位管事妈妈给他回了话。 「还没备好院子?怎么做事儿的!」穆少宁一脚踹飞了路上搁着的木桶,「快!给我好生安排去!」 那妈妈紧张得额上直冒冷汗,「这个婢子做不得准。得大太太点了头才行。」后想起一件事,「大太太让人设了接风宴,少爷您……」 「罢了罢了。我去找我娘问去。」穆少宁顾不得理这些琐碎事情,带着玲珑先去寻娘亲。 刚刚进了雪兰院的门口,穆少宁看到丫鬟春芽,叫了她问:「今儿厨里可有什么好吃的吗?」 「今日摆宴,少不了您的!」春芽笑说。 「有新鲜果子吗?」 「有。舅老爷昨儿遣人送来了一筐葡萄。」 「那敢情好。」 穆少宁笑着带玲珑继续往院子里的上房去,说:「我记得你喜欢吃果子?」 在王老大夫那里,七爷天天让人给她备了果子吃,他可记得清楚,隧道:「我给你选些葡萄去。你先去见我娘。你放心,我娘可好说话了。不用紧张。」 送了玲珑到屋门口,穆少宁和她说了几句就让她先进去了。他则扭头一转去了厨房。 屋内端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夫人,身穿织银丝牡丹团花褙子、茜色绫纱斜襟旋袄、头戴赤金点翠如意簪,腕上一对赤金水波纹镯子。旁边有两人跟着伺候。一位已到中年,戴银簪着素面杭绸小袄,是位体面的妈妈。另一位穿交领褙子的当是近身伺候的丫鬟。 玲珑快速看了一眼,垂下视线进了屋。 丫鬟春叶上前来扶她。等玲珑到了蒋氏身旁,春叶退回蒋氏身边立着。 孙妈妈主动笑道:「这位是我们大太太。」 玲珑听这称呼,便知道眼前这位衣着华贵的夫人是穆少宁的母亲,福身行礼,「见过世子夫人。世子夫人万福金安。」 她行礼规矩声音软糯。 蒋氏见后有些明白过来。这样一个乖巧可人的孩子,谁见了都会喜欢。难怪少宁那么上心。只是少宁是长房长孙,以后要继承穆府。可不能对这些来历不明的人太过在意。 蒋氏含笑道:「起来吧。你们奔波了一路,也不容易,赶紧下去歇歇是正经。」 孙妈妈上前来扶玲珑。 玲珑谢过蒋氏后,侧首朝身边的孙妈妈也道了声谢。她这稍一偏过脸,蒋氏看到了她的侧颜,顿时一惊,站了起来。 第12章 「你这是——」蒋氏脱口而出。 孙妈妈问道:「太太,怎么了?」 「没事。没事。」蒋氏已经回神,扶着椅子扶手慢慢坐了回去。 这时穆少宁推门而入,满脸都是喜气,「玲珑,我让人给你洗了很多,等会儿去吃啊。」转眼看到蒋氏,「娘,你怎么了?」 「没什么。」蒋氏定定神,如常微笑,「你们下去吧。春叶,带她下去。」 春叶上前,语气为难地道:「不知大太太让婢子带这位小姐去哪儿?」 她是蒋氏身边的大丫鬟,做事很有分寸。玲珑进来的时候,蒋氏正跟春叶提起给这孩子安排的住处。却是在丫鬟仆妇居所里的一个小房间。 如今见到宁少爷这么看重这位小姐,且这位小姐的仪态举止半点都不出错,春叶知道,小姐是断断不能歇息在那种地方的。她就特意再问了次。 蒋氏随口说:「明月阁吧。你让人收拾一下。」 穆少宁正在博古架前装作无意地翻弄着上面的瓷器,听见蒋氏给玲珑安排的住处后,他不乐意了,猛地把手里童子嬉戏图青花瓷瓶拍到架子上,扭头看过来,「娘,你这打发叫花子呢?」 明月阁,名字好听,却是这怀宁侯府里最偏僻的一处院子。平时鲜少有人去。周围荒凉得很,见不到人气儿。而且离外院也远。穆少宁如果来内院给长辈们请安,最不可能路过的就是那个地方。 蒋氏心烦意乱,摆摆手,「就那里。」 「别听她的。」穆少宁拉过玲珑,说:「我给你选个好院子去。」 如果是平常,蒋氏听了这话,少不得要训他几句,然后另做安排。可她此刻心思繁杂,顾不得这个,摆摆手随他去了。 等到春叶跟着穆少宁他们离开,孙妈妈关好屋门,凑到蒋氏身边:「大太太,您哪里不舒服?」 屋内熏香袅袅,因为生了火盆,暖意融融。 「没有哪里不舒服。」蒋氏缓了口气,指指胸口,「这里堵得慌。对了,你刚才仔细瞧过那孩子没?」 「自然是看过的,这位小姐很漂亮。」 「不。不只是这个。」蒋氏喃喃道:「你没发现么,她的侧脸,和琳姐儿小时候有七八分像。」 听到这话,孙妈妈惊得脱口说道:「三姑太太?」 看蒋氏神色悲伤,她赶忙上前握住了蒋氏的手。 现下的侯夫人傅氏是继室,在二十年前嫁来的侯府。虽府中尊称一声老夫人,年岁却不大,比蒋氏还略小一些。 傅氏进门没两年怀了身孕,后生下一儿一女龙凤胎。 身为世子夫人的蒋氏,无事的时候就帮着婆母照顾弟妹。特别是妹妹穆承琳,比蒋氏的大女儿还小一些,蒋氏几乎是把她当女儿给看大的。 结果两年前,穆承琳出嫁后三朝回门,在侯府出了意外,没多久就亡故了。虽只嫁了两天,但家中依然得喊一声姑太太。 孙妈妈怕蒋氏伤心太过,握了她冰凉的手说:「大太太,人死不能复生。而且,琳姐儿相貌秀丽,那小女孩儿五官浓艳,并不一样。您怕是太想念三姑太太了。」 蒋氏不欲多说。 长嫂为母。她算是琳姐儿的半个娘了。失去孩子的苦痛,即便是身边伺候了几十年的老人,也根本体会不到。 蒋氏遣了孙妈妈去斟茶。在孙妈妈出门前,蒋氏叫住了她。 「盯着少宁,尽量把那孩子的住处安排得离老夫人远一些。别让老夫人见到她。」蒋氏吩咐道,「也别让那孩子去了秋棠院近处。」 旁人或许看着不像,可她们是一点一点把琳姐儿带大的,琳姐儿的音容笑貌已经深深刻在了脑海。即便侧颜仅有七八分像琳姐儿幼时的模样,却也足够让人心里难过了。她已经如此,老夫人还指不定会怎么样。 孙妈妈扶着门的手微顿,认真应喏:「婢子知道。大太太放心就是。」 离开雪兰院后,穆少宁想给玲珑找个妥帖的院子来住。可是挑了半天也没想好在哪儿合适。不是太小就是太窄,要不就太荒凉。总而言之,府里没一个地方瞧着顺眼的。 花园中,石桌旁。 玲珑坐在那儿吃葡萄。 芳杏看她一碟光了,撤去果皮,另端了一碟过来。看到穆少宁愁眉不展的模样,笑道,「宁少爷,您再这样挑下去,到了晚上都还没有个准头的话,玲珑小姐岂不是没有住处了?总不能在外头街道上打地铺吧?」 芳杏是在穆少宁院子里伺候的大丫鬟,跟在穆少宁身边好几年了,说话行事不似旁人那么拘谨。 穆少宁提笔在纸上划拉着,上面列了一大串的院落名字都被他勾去了,「这不是没有合适的么。」 玲珑咽下刚吃的一颗葡萄,说,「随便找个落脚地方就行。一间屋子也可以。」 穆少宁斜着眼睨她,无尽嘲讽噌噌噌地往外冒,「看你那点出息!这么多院子,空着也白空着。不挑一个最好的怎么行!」 跟他争执是没有用的。 玲珑作罢,正打算继续吃葡萄,不经意间抬眼朝院门口看了眼,才发现有个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儿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瞧。 给发现后,那女孩儿非但没有躲闪出去,反而大大方方地跑了过来。 「你就是玲珑吧?」她五官和穆少宁有些像,浓眉大眼,少了些娇柔,多了些英气。她拉着玲珑的手,开心地笑眯了眼,「我是少宜,你比大一岁多,刚满了十岁。你可以叫我宜姐姐。」 穆少宜笑的时候,脸颊边现出两个浅浅酒窝。 玲珑还没答话,穆少宁已经在不耐烦地开始赶人:「去去去。我正忙着呢,你别来掺和。」 穆少宜朝他做了个鬼脸,小声和玲珑说:「我哥在家的时候都很闲的。他还能有什么正事儿?不是吃喝,就是玩乐。走。我带你编筐子去。告诉你,我央了梅枝很久,她才答应教我的。你快去跟我看看。我让人采了很多柳条呢。」 在平民百姓家里,日夜不停编东西是为了谋生存。到了高门大户,编织却是小姐们兴致来时偶尔为之的玩乐。 玲珑考虑了下决定跟穆少宜离开。 穆少宁气得不行,「哦,我帮你选院子,你就这么不管我了?」 「如果寻不到,就明月阁吧。」穆少宜大体知道了前因后果,笑说:「玲珑妹妹在这儿更是扰了宁少爷的思路,倒不如消失片刻,免得你举棋不定。」 第13章 她本打算顶穆少宁一句,所以故意把哥哥叫成宁少爷。谁知穆少宁想了下,居然点点头,同意了这个说法。 穆少宜哈哈大笑,拉着玲珑一路欢快地跑着,到了花园后面的一个小树丛。 这儿偶有灌木,多是松树,地上密密地落了很多松针,踏上去有些绵软,身子微微摇晃。被初冬的风一吹,微微寒冷,更多的是放松的惬意。 穆少宜把伺候的人都遣了出去,小林子里只她和玲珑在,继续编织那已经完成了小半的柳筐。 风吹松林,沙沙作响。 这时外头响起了丫鬟们焦急的声音。 「梅枝,三小姐呢?快,快,去跟小姐说一声。侯爷已经回府,傅公子也跟来了,要给侯夫人请安。侯爷让都过去。」又叮嘱:「侯爷特意吩咐过,一定要叫上那位新来的小姐。毕竟是七爷的人,可万万不能怠慢了她。」 穆少宜性子活泼,想到什么就是什么。一听说祖父回来了,她顾不上柳筐了,拉着玲珑就往外跑。 「慢点儿。小姐慢点儿。」丫鬟婆子在后面急得呼喊,「别再摔倒磕着了。」 穆少宜拉着玲珑的手,气鼓鼓地小声嘀咕:「我就三岁时候跑得太快摔破膝盖,留了血。她们倒好,记到现在都不算完。你说她们怎么就那么烦呢。」 说着话的功夫,就见另一行人从不远处也朝着木樨院的地方去。 为首的是两个九岁的女孩子,比玲珑稍大,比穆少宜又略小。最奇特的是,她们俩的相貌一样,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玲珑奇道:「双生子?」她原先只听说过,还是头回见到。 「别理她们。」穆少宜的手紧了紧,「这俩人是我二叔家的,可烦人得很。」顿了顿,「比丫鬟婆子们还烦。」 玲珑喜欢穆少宜,决定听穆少宜的警告,不去搭理。 谁知她们不理睬对方,对方反而要凑到她们的跟前来。 两人悄悄地打量着玲珑。小姑娘漂亮白净,却只扎了两个麻花辫子,朴素得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点的装饰。一点都不像高门大户的小姐们那样,绾着漂亮的丫髻,戴着精美的首饰,有的还会轻点胭脂略施薄粉。 看来,美则美矣,可惜是个身份低下的。 两人毫无忌惮地议论起来。 「哎呀,四姐姐,这就是那个没人要的小姑娘吗?啧啧,真是可怜。」 「可不是。看那模样儿,家里应当也是吃不上饭的灾民。算她运气好,能踏进侯府的大门。别的遭灾人家的孩子,连顿饱饭都吃不上,怕是要卖去做奴做婢呢。」 「呀。你说,咱们给她一口饭吃,把她要来伺候咱们,你看怎么样?」 俩人一唱一和地说着,脸上的笑容却看着十分的甜美可人。 穆少宜是真不喜欢这俩双胞胎。 明面上看,俩人漂亮体面的很。可私底下没人的时候,说起难听的话来一套套的,那叫一个尖酸刻薄,根本不像是大家女儿的做派。 只是孩子们间的拌嘴,大人们是不太理睬的。觉得都是小孩子,哪有什么真生气真矛盾的。而且,穆少宜毕竟是世子嫡女,这俩姐妹也不太敢明目张胆欺负她。 不过,穆少宜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小姑娘。她们如今欺负了玲珑,穆少宜也是忍不得的。 俩人越说越起劲,穆少宜气得小脸通红,正要发怒爆喝了,旁边跟着的梅枝走上前来,挡在穆少宜和玲珑跟前,拦住了前行的穆少如和穆少娟。 梅枝原本是蒋氏身边的人。后来蒋氏看穆少宜大了,行事又没个章法,就让梅枝跟在了女儿身边。 就算穆少如和穆少娟是府中小姐,对待世子夫人身边的人,也不能不收敛些。俩人只能停住脚步,不再近前。 「四姑娘,五姑娘。」梅枝福了福身道:「侯爷刚才特意遣了人和婢子们说,玲珑小姐是七爷托付给侯府照顾的。您二位若是对玲珑小姐不敬,七爷怕是要怪罪下来。」 穆少如眼神闪烁,「哪个七爷。」 梅枝笑问:「您说是哪个。」 「姐姐,不用理会她。」穆少娟推了推穆少如手臂,「这恐怕是糊弄咱们呢。七爷眼高于顶的,连父亲等闲都见不到他一面。怎么可能为了个有人生没人养的臭丫头说项。」 玲珑性子温顺,却不是没脾气。这话激怒了她,气道:「不准你这么说我爹爹娘亲!」他们不是不管她,只是顾不得而已。 玲珑声音软软糯糯的,发起火来,也带了几分娇滴滴的意味。 穆少娟嬉笑道:「怎么了?我就非要说你爹娘不要你。他们人真好的话,怎么不继续养着你,反倒是丢到我们府里来了。」 玲珑气得眼圈发红,冲上前就要和她们争执。被穆少宜从旁拦住,这才止住脚步。 「你和她们置气做什么。非要拿了旁人的痛苦来说项,算什么本事。」穆少宜挽了袖口说:「你别动,我来!」 丫鬟拦不住穆少宜。她正要往前跑,忽地旁边传出一声怒喝:「你们在做什么!」 这呵斥声中气十足,带了隐怒在其中,让人不敢小觑。 穆少宜停住脚步。 双生子也低下了头。 一名身穿苍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的青年朝着这边醒来,五官英挺,身材魁梧。虽是仅仅十八岁的年纪,却沉稳如松。 穆家的三位小姐一起上前,行礼,「见过三叔父。」 玲珑有些茫然。穆少宁并未和她提过家中的琐事,所以她还搞不清这是个什么状况。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位是世子爷的三弟。于是福身,「见过穆三爷。」 穆承辂朝三位小姐略点了下头,望向玲珑:「你就是郜家七爷带来的人?」 他话语中带上「郜家」二字,显然是听见了刚才小姐们的争执,特意点明给她们听。 双生姐妹俩悄悄对视一眼,又齐齐垂下了眼眸。 玲珑道:「是。」 穆承辂沉默地看着她。半晌后,方道:「父亲听说你到家了,特意遣了我来寻你。若是有什么紧缺的,可以和我说。」上打量着玲珑瘦弱的小身板,他叮嘱穆少宜,「照顾好她。」 第14章 穆少宜没了之前的大大咧咧,十分规矩地应下:「是。」 等穆少宜走远,穆少宜得意洋洋地用眼角余光去瞥双生姐妹,「怎么着?还想欺负我们玲珑?告诉你们,没那个门儿!」 知道玲珑真是七爷的人,那俩姐妹不敢造次,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看着她们气呼呼的背影,穆少宜开心极了,趴在玲珑耳朵边说:「我三叔厉害着呢,揍人一顶一的狠。我们都怕他。而且,祖父也最疼他。」 家中三位爷里,世子爷和二老爷身材相貌都偏像已故的生母。只有三爷穆承辂,肖似父亲怀宁侯。 侯爷也最宠爱这个小儿子。 穆少宜一看玲珑这茫然懵懂的样子,就知道自家哥哥没和玲珑说清楚府里状况,遂道:「继祖母一共两个孩子。原本我还有个三姑母,她和三叔父是龙凤胎。后来三姑母去世,只剩下了三叔父。继祖母和三叔父都很想念这位姑母。平时他很好说话的,就是注意点,别在他跟前提三姑母就行了。」 听到这话,玲珑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那凄婉的歌声。不过这念头只冒出来一瞬,还没能多问几句,她就被穆少宜拖着跑远,来不及细想。 木樨院的厅堂中已经坐了许多人。 还没进屋,玲珑就被旁边的芳杏给叫住了。「玲珑小姐。」芳杏站在廊檐下朝她招手,「请您过来一趟。」 穆少宜和她一同过去,「有什么事儿吗?」 芳杏道:「侯爷回来了,正在书房,让婢子请了玲珑小姐过去一叙。」 木樨院是会客之处,同时,侯爷在内院的小书房也设在这儿。绕过会客的第一进院子,去到里面第二进,行到最深处便是了。 其实侯爷的小书房原本在侯夫人的秋棠院。只是侯夫人自打女儿过世后就一直身体不好,因此把书房搬到了这里。 听了芳杏的话后,玲珑颔首应下。 穆少宜放心不下她,拉着她的手不松开,「我陪你一起过去。」 「怕是不行。」芳杏轻轻拦了一下,「侯爷只说让玲珑小姐过去。」 话到这个份上,穆少宜也不敢违抗,用力捏捏玲珑的手,悄声说:「你别怕。有什么事儿让人过来找我,我跑去帮你。再不行,我就叫了哥哥或者请了三叔叔去帮忙。除了三叔叔外,祖父最疼的就是我和哥哥。」 玲珑心里涌起暖意,回握了穆少宜的手,恳切道谢。 穆少宜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进了木樨院的书房。 蒋氏没料到侯爷那么快就从傅家回来了。她倒不惧别的,忧心的是那傅家公子一起跟着来了侯府。 傅公子到了这儿,定然要给姑母侯夫人请安。偏偏今天那么凑巧,又是玲珑进府的日子。这孩子不可能藏起来不见人。 侯夫人病了那么久不见好,万一看到了玲珑,还指不定会怎么样。 蒋氏心烦意乱地往木樨院赶着。 走到半途,春芽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神色焦急脚步凌乱。 「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蒋氏心里本就窝着火,见状叱道:「有话好好说。今天有客来,一个两个的都这么没规矩,损了侯府颜面。」 「大、大太太。」春芽磕磕巴巴地说:「刚刚定国公府来了人,是七爷身边的侍卫。他说、说……」 一听和七爷有关系,蒋氏瞬间忘记了之前担忧的事情,立刻问道:「他说了什么你倒是快讲啊。」 春芽跑得气喘吁吁,略停了片刻才接上话。 「他说,那位新来的玲珑小姐,是七爷的人。」想到对玲珑的诸多怠慢,春芽紧张得手都发颤,「现下他奉了七爷的命令,特意送了玲珑小姐的花用过来。足足五千两银子,还只是现在暂用的。往后会再陆续添置。」 初冬的风有点凉。顺着袖口领口往里钻,寒意阵阵。 管事妈妈让备了手炉,蒋氏先前没拿,只让跟着的丫鬟带着了。如今觉得发寒,就让人把手炉捧了来。 「七爷从不多管旁人的事情。今日居然这样护着她?」蒋氏摩挲着手炉,觉得指尖有些温度了,喃喃说了几句,问春芽:「那银票呢?」 侯夫人身子不好,后院上下的事情都由蒋氏来处理。 「已经交给侯爷身边的长随了,说是让侯爷来帮忙安排。看那侍卫的意思。」 蒋氏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银票交给侯爷,分明是把孩子直接托付给了侯爷。旁人没有半分处置这孩子的权利。 七爷这是信不过其他人,还是说,太看重这孩子,所以将她托付给侯爷?很有可能是后者。 「怎么办啊太太。」春芽紧张地心都揪起来了,瞅瞅近处没有旁人,丫鬟婆子都在退在后头站着,她凑上前去问:「如果玲珑小姐在七爷跟前说上侯府的半点不是,那可就麻烦了。」 蒋氏叹了口气,心里是赞同这几句话的,口中却道:「那小姐一看就是个知礼懂事的,怎可能会在外说侯府的是非?你也太小瞧她了。」春芽是二等丫鬟,并非近身心腹,有些话,还是不要明说的好。 春芽讷讷地应了几声,退在了后面跟着。 蒋氏往前行了一段路后忽地想起了什么,让人叫了孙妈妈来,吩咐道:「你和少宁说声,也不用费心力找那劳什子的院落了。就把白荷院腾出来给玲珑吧。」 孙妈妈之前一直紧盯着穆少宁,刚被唤回这儿来,一时间还没搞清楚状况,奇道:「那白荷院您不是打算过了年后给三小姐单独住的吗?都已经修葺差不多了,新家具都打好了,晚些添进去就能住进去。怎么现在……」 「让你去你就去。赶紧的。原先定好了要搬进去的家具,也都尽数搬过去。」蒋氏心烦意乱,口气愈发焦躁,「少宜的晚些再说。总能给她找到合适地方的。红荷院我看就不错。」 其实刚开始蒋氏相中的是红荷院。那个院子地方大,敞阔。不过后来世子爷给改成了白荷院。 白荷院虽然地方小了些,比红荷院少三间屋子,里头却有个小小的荷花池。到了夏天,莲花盛开院中飘香,十分雅致。 孙妈妈瞧出了些苗头来,知道这个时候不好触了蒋氏霉头,半点不辩驳,顺势笑道:「红荷院好。当初三小姐不是还说,她最喜欢红荷院那敞阔劲儿吗?跑跑跳跳的半点都不碍事。旁边还有亭子和假山,比起白荷院的莲池来,那里更合三小姐的意。」 蒋氏这样一思量,还真是这么个理儿。当初挑选的时候,少宜确实说过这样的话。要不是世子爷非说白荷院更好,依着少宜的脾气,一定会选红荷院。如今这样,倒是两全其美。 心里瞬间舒坦起来,蒋氏面上便带了笑,与孙妈妈道:「就你记性好,什么都搁着记着。赶紧去吧。」 见蒋氏语气好转,孙妈妈笑着应了一声,叫上后头的春芽,一起去安排这些事儿去了。 木樨院前头热热闹闹的,转过月门往后头去,瞬间清净下来。顺着青石板路往里走,没多久,便是一排房屋。左厢房的门口有个小丫鬟守着。 见玲珑来了,小丫鬟上前来迎,笑容恬静,「玲珑姑娘是么?侯爷正等着您呢。」引了玲珑往左厢房去,顺手打起了帘子。 第15章 屋内内生了火盆,暖融融的,刚进去就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书桌前坐了一位老者。玲珑垂眸行到书桌前,行礼问安,「见过侯爷。」 怀宁侯穆霖五十多岁的年纪,鬓发花白,身材高大。不若年轻时那般壮实,身体却也硬朗得很。 「玲珑是吧?」他声音威严而又不失慈爱,拉过旁边一张椅子,示意玲珑坐,「七爷昨晚特意派人去傅家找我,把你的事情说了下。」 玲珑刚刚落座,闻言诧异地抬头看过来。她怎么也没想到,七爷会专程让人去傅家寻侯爷。只为了她的事情。 而且,算算时间,当时她都还不知道自己要来穆家的事情。七爷却已经提前在做安排了。 穆家和郜家是世交,关系很近,两家来往十分频繁。穆霖和郜世修是同辈。虽然这位北镇抚使从小就性子清冷,平日里很少参加宴席或者茶会,与穆霖却关系不错。平素见了,郜世修也是称呼他的字唤一声「敬泽兄」。 对于这位弟弟的相托,穆霖自然不敢大意。 他拿出一叠银票,与玲珑道:「这是七爷刚让人拿到府上的。我想和你说说看,这些银子怎么用。」 虽然是个小姑娘,但银子既是她的,他便不打算把这事儿遮掩住。直接坦然地与玲珑道:「我知你不擅长安排这些,就把我的打算讲与你听。你不要有太大压力。一来,这七爷与你的银两,自然归你所有,你应该知道它们的去处。二来,也好让你心里有个底,平时需要什么,不用束手束脚的。七爷想让你过的随意些,你就莫要拘着自己。」 说完后,穆霖静看玲珑神色。 小姑娘初时面露愕然,而后眼中泛起了泪花。最后,她揉了揉眼睛,硬生生把泪意压了回去,抿了抿唇,说:「您请说。我都听着,也都记着。」 穆霖暗暗颔首。不卑不亢,知道感恩,不会在嘴上说好话听,却认真仔细。 是个好孩子。 穆霖道:「一共五千两。依我的意思,一部分用在厨里当做你的饭食费用。你年纪小,算上平日添菜加菜过年过节的,整年下来三百两也足够。另外,放五百两给针线上,裁剪衣裳和添置首饰用。再账房搁五百两,算到你平日和小姐们一起出行的花费去,平日里小姐们有的,你也有份,直接从账房走账。其余的我都给你存着。先给你一百两换成碎银子放屋里,每个月再给你十两月例。若七爷往后再有送来的,我都给你单独存起来。哪一部分需要添银子了,我就给你加上。你看如何?有问题没有?」 玲珑低头看着脚尖,好半晌挤出来一句:「问题倒是没有。就是,就是好像……有点太多了。」 「不多不多。」穆霖目光慈爱,哈哈大笑,「对咱们侯府来说,是多了点。」平时府里的小姐们月例才一两银子,夫人们是五两,「不过对于七爷来说。这还真不算多。他既是有心要娇养着你,你就使着。再说了,他过段时间还要给你再送一些。用不完,你放心就是。」 玲珑也不知说什么好了,起来福了福身。 她正打算离开,门帘晃动,两名少年次第而入。 头先那人眉目飞扬,正是穆少宁。后面一人温文尔雅,身高与穆少宁差不多,年岁比穆少宁略小一些。 见到玲珑,穆少宁喜出望外,「咦?你也在这儿?听说七爷让人来看你了。见着了么?」 玲珑想了想,说:「银子送来了。七爷那边比较忙,人没见着。」 两人去给怀宁侯行了礼。 穆少宁嘿笑着拿了一把椅子搁到她旁边坐着,仰头看那温文少年,指了远处另外一把椅子让他坐。 少年十三四岁左右的年纪,笑容和煦气度温润如玉,青竹般挺拔清秀。 穆少宁与玲珑道:「这是傅家的小舅舅。」 傅家老太爷乃是当朝大学士,致仕后回了冀州祖宅,每日里养花逗鸟,十分惬意。其长子傅茂山如今任国子监祭酒。侯夫人傅氏是傅茂山嫡亲的妹妹,傅大学士的幺女。 而傅清言,则是傅茂山嫡子,才学甚好,虽年少,却已有「公子如玉」的美称。 他比穆少宁年岁小一些,算起辈分来比穆少宁还长一辈。 穆少宁是按照自己的叫法和玲珑说了声。穆霖闻言,轻叱道:「胡闹!没事儿别胡言乱语。」 玲珑是七爷的人。他和七爷没有见面详谈过她的问题,辈分怎么的还不知晓。不能随意乱说。 穆少宁嘀咕了句,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玲珑上前福身,「见过傅公子。」 傅清言微笑着扶她起来,「无需这样客气。都是自家人。」见侯爷好似有事要与穆少宁讲,他顺势说道:「玲珑刚来府里,怕是还不认路。不若我带她去外面走走吧。」 玲珑笑着应声。 穆少宁不放心,起身说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胡闹。」穆霖还要问他有关玲珑的事情,免得到时候见了七爷后什么都不知晓,就道:「清言来家里多次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就让清言带玲珑到处走走,认认地方。你给我坐下,安稳着些。」 到底是飞翎卫总旗。穆少宁先前一心想着玲珑的事情,没有察觉。现下从祖父的话里咂摸出了点味道,就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继续坐了下去。只是在玲珑出门的时候,他不忘回头叮嘱:「你小心着些。别乱跑。」 他这话一出口,玲珑看到傅清言的神色明显僵硬了一瞬。 关上门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傅清言轻声说:「玲珑,等会儿我把你送到前面会客处。你去找穆家小姐玩,我另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玲珑自然是答应下来。 可是真到了前面,她又改了主意。 那对双胞胎姐妹花正站在厅堂的门口,兴高采烈地说着话。如果要进厅里的话,少不得要从她们身边经过。而且,看她们说笑的那么开心,一时半会儿的恐怕不会离开那个地方。 玲珑深吸了口气,仰头问傅清言:「傅公子要去哪里?我跟你一起过去可以么?」 她不想麻烦傅清言。可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她连个丫鬟婆子都不认识。穆少宜又在屋里,没法直接见到。只能看看能不能暂时跟着傅清言离开一会儿了。 「不是我不想带你去。」傅清言想到之前穆少宁的叮嘱,低叹了口气,「只是那个地方……」现在许多人避如蛇蝎,「……不太适合小孩子过去。」 自打侯夫人生病后,秋棠院就成了府里避讳的一处地方。甚至于傅家有些人也不肯到秋棠院来见侯夫人了。他和父亲母亲一直记得姑母的好,每每有空得闲,父亲就会遣了他过来探望姑母。 即便姑母现在已经不认识他了。 玲珑有些犹豫地看了眼那对双胞胎,细想还有什么办法能够避开她们。 顺着玲珑的目光望过去,傅清言这才发现了她的顾虑。 虽然不知玲珑和双胞胎有什么过节,不过,那两姐妹,他是没什么好印象的。笑容太虚,做事太功利。这么个刚来府里的小姑娘怕是应付不来。若是特意避开她们,一个不小心被她们发现了,怕是更要咄咄相逼。 第16章 可是玲珑如果不跟着他的话,就得去厅里和穆家女眷在一起。必然要经过那边。 傅清言斟酌了下,说道:「不若这样吧。你随我一起去秋棠院。我进去给姑母请安,你在外面等我,如何?」 玲珑拼命点头,答应得很干脆,「好!」这位傅公子可比那两姐妹好相处多了。她不怕在院门口等着。 她答应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些,傅清言忍不住笑了,觉得这小姑娘不只十分漂亮,还很可爱,就朝她点了点头,「那你跟我来。」 往秋棠院去,总会引来关注的目光或是劝阻的话语。为免麻烦,傅清言带着玲珑避开来来往往的众人,抄了一条小道走。 这里环境清幽,石子铺就的小路两侧种有灌木。虽然到了冬季,依然葱郁,为这清冷的寒天增添了几许生机。 玲珑朝两侧多看了几眼,「金叶女贞?」 「你识得它们?」傅清言微笑望着她。 「是。」玲珑前后多瞄了几眼,「就是种的稀疏了些。倘若多栽种几棵,中间缝隙少点,能够更加好看。」 傅清言半晌没说话。许久后,才慢慢说道:「其实这些灌木中间原本还载有栀子花。还是姑母命人栽种的。姑母心善,喜好花草,喜好琴棋,待人十分和善。只是自打琳表姐过世后,姑母这两年有些认不出人了,栀子花被尽数拔去,这里也不怎么有人过来了。」 玲珑轻声说:「抱歉。我不该提起这个。」 「道歉做什么?」傅清言眉目柔和地看着她,「本就不是你的错。我只是想到了,所以提几句。」抬眼望向不远处的粉墙青瓦,「马上要到了。你在外头稍微等我片刻,我去去就来。」 玲珑笑着说好。 傅清言见她喜欢这石子小径,就道:「这里离秋棠院不远了。不如你在这儿等我。若有事的话,在这里叫我一声就是。」 这提议正合了玲珑的意。两人就在石子路口道别。一人朝旁边的秋棠院去,一人折回去往小路走。 不同于木樨院的热闹和欢乐,这儿太过幽静,以至于进到院门后,还感受不到一丝的人气儿。 走到院中央了,方才有人看到傅清言,惊喜地唤道:「傅少爷!您来了!」 说话的是名身穿绿色偏襟长褙子的妇人。 傅清言问她:「郑妈妈,姑母可在屋里?」 郑妈妈把手里捧着的梅瓶放到一旁院中的石桌上,「没在屋里。刚刚夫人想要到附近走走,红霜陪着去了。少爷进屋等等吧,很快就会回来。」 傅清言回头朝着石子小路的方向望了眼,有些犹豫。郑妈妈一再说很快就回,他这才迟疑地进了屋。 石子小路的尽头有个小石凳,不大,仅容一人坐下。到底是赶了许久的路有些疲乏,玲珑在灌木丛旁走了半晌后,回到这石凳上坐下。 这时有脚步声从旁边传来。并非是来自她们之前走的那条小路,而是旁边的一条青石板路。那青石板路从石子路的半途开始,横着通往远处的一个小院子。之前玲珑走石子路的时候发现了这青石板路,还顺着远远看了眼,见那小院子里长了些杂草毫无生气,就没再多看。 没曾想,竟是有人从那小院子出来,顺着青石板路往这边走。而且她们转了个弯儿后,居然正巧往这边走。 当先的女子身穿紫檀色折枝辛夷花刺绣交领长袄,插赤金填碧玉寿字簪,戴牡丹纹翡翠耳坠,容颜清丽,气度雍容华贵,有种看不出年龄的美。身边丫鬟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着靓蓝色湖杭素面综裙,小心地扶着前面女子,脚步沉稳。 离得那么近,玲珑不好避开。等人靠近了后,想着华衣之人是盘了发的,便起身福礼,「见过太太。」 那位太太没开口,倒是丫鬟说:「不用多礼。起身吧。」 玲珑站直之后,打算等两人走远就重新坐回去。谁知那位太太却停住了脚步,站在她的左侧边,回头看过来。 被人这样盯着看,玲珑有些不自在。正打算离开,却听对方讷讷地了句:「琳姐儿……」 玲珑莫名地开始紧张,加快步子想要走,不料手腕一紧被人拉住。回头一看,正是那位身着华衣的太太。 对方紧紧地从左侧方盯着她,目光有些茫然,有些凄然。 「您还有事吗?」玲珑边问,边抽着手下意识地想要挣脱桎梏。 哪知道她一动,对方倒是把手放开了。 「不对。不是琳姐儿。」那位太太怔愣了好半晌后,眼角泛起了泪花。这样哀戚之下,之前一直淡漠没有表情的面上倒是显现了些生动的表情。 她的声音很好听。 玲珑突然就想到了之前的歌声。和这个声音很像。 正这样思量着,玲珑就见这位太太朝她望了过来,「我夫家姓穆,」她温和的笑着,「你叫我穆夫人好了。」 玲珑抿了抿唇,「穆夫人好。」 穆夫人挽上了她的手臂,柔声问:「你叫什么?来府里做什么?可是来玩的?我以前没见过你。」 玲珑一一答了后,穆夫人面露欣喜,「往后你就住在这儿?这可真是好事。」说着就把玲珑按到了那石凳上,让她坐好,「这里的栀子花不错。我给你采几朵来。」 玲珑如坐针毡。 且不说那栀子花早就没了。即便是有,这个时候也不可能开花。 而且,只凭着称呼她无法断定这位太太是谁。万一是那双胞胎姐妹俩的母亲怎么办? 玲珑有心想要暂时避开,就站了起来,打算道别离去。 可这念头刚一冒出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穆夫人身边的丫鬟从路旁梅枝上掐了一朵未开的腊梅走过来,塞到了玲珑手里。 「小姐。」丫鬟压低声音,语气恳切,「婢子求您多待会儿。夫人许久不曾和人这样开心地说话聊天了。您能不能多陪陪她?婢子求您了。」 那些推辞的话就堵在了嗓子眼儿说不出来。玲珑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丫鬟欣喜不已。 穆夫人左看右看没有寻到栀子花,失望地走了回来。 丫鬟已经从不远处另搬了个小杌子放到了石凳旁边。 穆夫人在玲珑身边坐下,与她说道:「现在寻不到花没有关系。过段时间我让人多栽一些。」 第17章 不等玲珑回答,她忽地偏靠向玲珑身边,嗅了嗅。忽然就有些失控,眼中蓄了泪。 「琳姐儿。琳姐儿。」穆夫人掩面抽泣着说。 丫鬟赶忙去扶她,给她擦去面上的泪痕。 穆夫人一把推开丫鬟,问玲珑:「你喜欢栀子花吗?」 「喜欢。」玲珑被她这突然的动作惊到,声音紧绷着道:「不过我更喜欢茉莉。」 穆夫人愣了下,喃喃,「还是和琳姐儿不一样啊。」 丫鬟耐心地和她轻声说:「自然不一样。因为不是琳小姐。这位小姐刚刚不是和您说了吗?她叫玲珑。」 「玲珑。」穆夫人重复了遍,问小姑娘:「你叫玲珑?好名字。你身上是什么香气?和琳姐儿喜欢戴的栀子花有点像,却又不太像。」 她这样一说,玲珑才恍然惊觉,腰边系着的两个荷包不见了。想来是刚才看灌木的时候弄丢的。 玲珑心急万分。 真的是太过大意了! 以前有娘亲帮她留意,后来有桂婶,再后来是七爷…… 现在她得靠着自己步步小心才行。 「夫人。」玲珑歉然道,「我有东西丢了,需要赶紧去看看。」 她急得额头上冒了汗。 穆夫人拉着她的手,温声细语:「你不要着急。只要是在府里不见的,定然能够找到。你别急。慢慢来。」 傅清言左等右等没见到人,不放心玲珑一个人在这儿,就过来看看。远远看到了玲珑正和她身边几个人说话,傅清言脚步一顿,继而加快,匆匆到了她们身边。 穆夫人却是转过身来,温和地笑望着他。 「清言?」穆夫人笑问:「你怎么来了。是来找侯爷吗?」 傅清言不敢置信地看着穆夫人,「姑母?您认得我了。」 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般,穆夫人笑出了声,她拉着玲珑的手,抬头看傅清言,「你是我侄儿,我怎会不认得你。」 太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的。骤然重新听闻,傅清言心里万般滋味难以言述。他抿了抿唇,把激动和酸楚尽数压下,上前揖礼,轻声说道:「姑母说的是。」 两年了。已经两年,没有听到姑母这样唤他。 想他小时候,姑母时常带着他到处去玩。还指着路边的花,细数每一种花的名字,开花季节,有哪些花色…… 傅清言定了定神,转眼看到玲珑神色不对,忙问:「怎么了?」 玲珑不知道该怎么答。 她焦急且惊异。一是因为弄丢了荷包。二来,她没想到这位穆夫人竟然就是侯夫人。 穆夫人替她说道:「小姑娘丢了东西,正着急呢。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来做什么的。」 傅清言斟酌着道:「少宁刚刚回府,世子夫人给他设了接风宴。我过来看看。」 「这样啊……」穆夫人说着,拍了拍玲珑的手,与傅清言道:「你陪玲珑找东西。我去去就回。」说罢,换了丫鬟起身离开。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傅清言想着要不要遣了人告诉侯爷一声这个好消息。又怕姑母仅仅是突然好转一瞬,思量许久后,终是把这个念头按压下去。 如果姑母真的好了,自然会主动走出秋棠院,走出心结。那么,侯爷自然很快就能发现。如果姑母没有好,那他误传了消息,岂不让侯爷白高兴一场? 穆夫人离开后,玲珑着急地往石子路上钻,低头在灌木丛里不住找寻。 她和傅清言擦身而过的时候,傅清言隐约嗅到了一股香气。 这种香气非常特别。有些像栀子花,却不似栀子花那般浓烈,而是带了点点的香甜,暖暖的十分柔和。 傅清言忍不住循着香气的来源凑过去,奇道:「这是哪里来的。琳表姐喜欢簪栀子花。却也和这种香味并不完全相同。」 玲珑没防备他会突然靠过来,躲闪不及,羞得面目通红。待到反应过来,赶紧往旁边闪。 她一离得远了那香味立刻变淡。 傅清言恍然意识到了什么,面颊腾地下红透。 「我在找我的荷包。」玲珑急得额头上冒着汗,「刚才被灌木勾到,不知掉哪里去了。」 「不用急,我帮你找找。」 傅清言为自己刚才的鲁莽行径深感抱歉,即便这是个小姑娘,却也到了男女不同席的年纪。他让玲珑在小径上稍等,独自扒开灌木丛钻进去看,「你别勾坏了你的裙子。」 玲珑当时并没有进入灌木丛太深,只在旁边看看。没多久,荷包便被傅清言寻到。 玲珑赶紧把它们系到衣带上。 看着这一幕,想到刚才种种,傅清言若有所思,片刻后冒出来一句:「你既是不想让人知道,我便不会告诉别人。」 知道他话语中指的是什么事儿,玲珑轻声道谢。 傅清言扬了扬唇角,笑容和煦。 两人正打算离开,身后传来了不住的高唤声。 「傅少爷!玲珑小姐!」 二人一同转回身去看,就见刚才的丫鬟红霜扶着穆夫人一同走了出来。 和刚才相比,穆夫人显然做了一番收拾。衣裳换成了鲜亮的枣红色牡丹刺绣缎面交领长袄,头发也重新梳整过,一丝不乱。 第18章 「玲珑是吧?」穆夫人朝玲珑招了招手,等她过去后,拉了她的小手相携着往前行。 「走吧。」穆夫人说:「侯府人多,你刚刚过来,参宴的话怕是会紧张。我同你一起过去看看,顺便带你认认家里人。」 傅大学士幺女傅茂英年少时嫁与怀宁侯为继室。 傅氏才名远播,以她的出身,原本可以嫁得更好。无奈当时有人以权势地位相迫想要强娶。傅大学士便做主把她许配给了怀宁侯。这样一来,有郜家和穆家护着她,那人也无可奈何。 傅氏的年龄与穆霖的长子差不多。婚事定下得仓促,夫妻俩年龄相差将近二十,算不得是情投意合,却也相敬如宾。 穆霖脾性宽厚,但凡傅氏有点什么事情,他都极力护着她。 只是这两年,傅氏已经认不出他了。即便穆霖想要为她做些什么,也都无可奈何。 宴席将要开始。 穆霖怀念地看着桌上那套由傅氏亲手挑选的粉彩桃纹茶具,唤过婆子来问:「人都到齐了吗?」 婆子道:「基本上到齐了。只表少爷和玲珑小姐不知道去了哪。」 「他们啊。」穆霖说:「没事。清言带着玲珑在府里认路去了,很快就能回来。遣个人去找找。」 婆子应声退下。只是还没来得及遣了人去寻他们,就有丫鬟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地跑了来。 蒋氏坐在厅堂中看到这一幕,气不打一处来,心说今儿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这么没规矩,呵斥道:「做什么呢?几天不让你们练礼数,就真的一点规矩都不记得了?」 丫鬟赶忙福身行礼。因为激动且紧张,腿发软,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 「侯、侯爷,夫人、夫人来了。」她太紧张,连说话都有些磕巴。 「夫人来了?」穆霖猛地转身,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声如洪钟地高声询问。 「是!」丫鬟喜极而泣,「夫人好好的,和玲珑小姐牵着手,有说有笑地过来。傅少爷就在旁边跟着呢。」 她话没说完,身边一阵风刮过,穆霖已经脚步如风地冲出了屋子。 庭院中,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相携着往这边来。矮一些的小姑娘玉雪可爱,笑容甜美。高一些的女子,端庄华贵,有着辨不出年龄的美丽。 穆霖看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快步过去,小心地问:「茂英?」 穆夫人傅氏微微笑着,应声道:「是我。侯爷怎么了这是?瞧着跟不认识我了似的。」 不想打破现在美好的情形,穆霖什么都没多讲,只道:「你瞧,宴席都快开始你才来。可是有点晚了。」 说着,他握了傅氏空着的手,「不如我陪你一同过去吧。」 傅氏愉悦地点了点头。 看到侯爷和夫人关系那么好,玲珑就悄悄地松开了手,落后两步跟在他们后面。 丫鬟婆子们欢喜地奔走相告着。 「快,快,侯夫人来了。多准备碗筷。」 「让厨里赶紧的,添置些夫人喜欢的菜式!」 这时候玲珑恍然反应过来,原来穆夫人里的「夫人」称呼指的是钦封的一品诰命。虽然傅氏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可依着辈分,府中上下合该唤她一声「老太太」才是。若她早些想通,当时听到那称呼的第一时间就该想到跟前的人是谁。 她正暗自思量着,突然身边传来一声笑打散了她的思绪,「在想什么呢?」 玲珑抬头,看到的是傅清言温和的笑容,就道:「我琢磨着,以后遇到事情需要多想想,多考虑。不能再一根筋想得太简单了。」 「谁说的?小孩子家,不用想那么多。」傅清言的笑容微敛,认真道:「在这个年纪,只管好好玩就行。其他的事情,自会有人替你操心。」 玲珑不想他为她担忧,扬起笑脸「嗯」着答应了一声。 宴席一共摆了两桌,男人们一桌,女人孩子一桌。都是自家人,不用分得太清楚,两桌就都摆在了同个屋子里,中间也没设屏风。 因为傅氏的到来,不管真心假意,所有人的面上都带着欣喜的笑意。饭后说话也小心谨慎了许多,挑着平和的话题来讲。 傅氏显然很喜欢玲珑。每当有人夸玲珑的时候,她就开心地把玲珑搂在怀里。后来也不让玲珑自己坐了,把自己那张太师椅腾出来半边儿,揽着玲珑一起坐着。 说笑半晌后,傅氏有些累了,牵了玲珑的小手离开。 等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屋内先前一直伺候在穆霖身边的一名妇人才开了口,小声问:「侯爷,就这样让玲珑小姐跟着夫人去秋棠院玩,会不会不太妥当。玲珑小姐毕竟是七爷送来的,若夫人并未痊愈情况再有反复……万一伤到了玲珑小姐,小姐有个差池的话,您该如何向七爷交待。」 她鬓发花白,年纪和怀宁侯相差无几。身穿栗色鸡心领直身褙子,戴祥云纹碧玉簪。虽然如婢子一直侍立在侧,穿着打扮却和主子没甚差异。 此人正是侯爷屋里的袁老姨娘。 袁老姨娘是自侯爷少时起就贴身伺候的丫鬟。后来被侯爷收了房。待到先侯夫人生下世子穆承轩和大姑太太后,府里就给她断了避子汤药。袁老姨娘自己争气,生下二老爷穆承轲。 这般从小到大的情分,是侯爷身边另一个姜老姨娘比不了的。 姜老姨娘是先侯夫人带来的陪嫁丫鬟。被收房后,生下一女,是已出嫁的二姑太太。 其实认真说来,袁老姨娘陪伴几十年的情分,莫说姜老姨娘比不上,就连故去的先侯夫人,也没法儿比。 听闻袁老姨娘的话后,穆霖暗自思索着。 一旁的姜老姨娘快速地觑了袁老姨娘一眼,没吭声。 倒是不远处正打算离开的蒋氏,脚步一转走了回来。 「侯爷。」蒋氏笑着说道:「依儿媳看,袁老姨娘的话是没道理的。」 袁老姨娘垂着头,低眉顺目地说:「婢子也就是小声和侯爷商量下,没想着惊扰了大太太。」 「什么惊扰不惊扰的,说得我好像在偷听似的,您这话我可不依。」蒋氏半真半假地笑说着,与穆霖道:「老姨娘这话声音不小,我离得不远,听见了倒是罢了。若是被那些伺候的人听见,少不得要在背后说夫人一声不好。再怎样,夫人也是我母亲,而且,夫人即便是在病中,也没伤过人吧。我是看不得旁人讲母亲坏话的。要我说啊——」 蒋氏轻飘飘斜睨了袁老姨娘一眼,语气喜悦地和穆霖道:「要我说,玲珑就是夫人的福星。玲珑一来,夫人就好了。有玲珑陪着,夫人非但不会再病情反复,反而要一下子就痊愈起来。侯爷,您看是不是?」 第19章 穆霖哈哈大笑,「说得好。玲珑这孩子是个好的。让她和茂英多处处,是好事。好事!」 蒋氏又说了一通好话,方才福了福身走出屋子。 到了院子外头,周围没有旁人的时候,蒋氏把后头跟着的孙妈妈唤到跟前。 「那个袁老东西。」蒋氏咬着牙和孙妈妈低声抱怨:「仗着自己在府里的时间长,就倚老卖老。侯爷时常想去探望夫人,都被她用这样那样的理由给拖住了。如果不是她,侯爷常常去探望夫人常常陪着,说不定夫人就不会病得那么厉害了。」 说到这儿,蒋氏嗤了一声,不屑道:「原先夫人病了,她还能做张做势。如今夫人好了,我倒是要看看,她那张老脸能撑得了几时!」 孙妈妈一味地听着,没接话。 自打夫人病了后,袁老姨娘就以「大太太年轻忙不过来」为由,在侯爷跟前乱说一通,把厨里食物采买和针线购置的权力给要了去。现下府里后宅虽然是大太太当家,可袁老姨娘握着的却是最能捞油水的活儿了。 虽然袁老姨娘说自己身份低微,不能做主,所以一切经她手购置的东西都从账房走账。可侯府那么多银子,来来往往那么多帐。账面上做得好看的话,什么假的虚的不能圆过去。 再说了,如果袁老姨娘真的没点本事的话,以大太太的能干劲儿,怎么还治不了她?还不是因为和侯爷确实情分深,所以大太太也奈何不了她么。 不过大太太说的也是。 这些都是夫人病了后的事情。夫人没病之前,这些都是夫人管着的。 侯爷再怎么脾气好,再怎么样信任袁老姨娘,也不会做出宠妾灭妻的混事来。 「您就好好等着,有夫人在呢。」孙妈妈最终说道:「就算她想用夫人现在病没好全为借口,您搭把手帮帮夫人,这些事儿不就解决了吗。」 「可不是。」大冬天里,蒋氏气得出了一层的汗,拿着帕子在脸颊边上扇着风,冷笑,「不止是夫人那里,就连玲珑,我也要帮着、哄着。再怎么样也是七爷的人、夫人的人。把她伺候好了,让她站在咱们这边儿,那老东西就更翻不出花样儿来了!」 孙妈妈迟疑道:「二夫人那边呢?」 二老爷是袁老姨娘生的,因此二房那边和袁老姨娘一条心。 蒋氏哈地笑了一声,把帕子塞好,抿了抿鬓发。 「只要夫人能压的住那老东西。」蒋氏道:「二房那边我自有法子对付。」 原本傅氏病情好转的事情不该告诉外人知晓。可是事关玲珑,而且玲珑做了件大好事。思来想去,穆霖还是遣了人去国公府,寻七爷把这事儿说一声。 郜世修进宫一趟,下午方才回府见到侯府派去的人。 此人是穆霖身边的一个小厮,年纪不大,很机灵。把当时傅氏带着玲珑去参宴的情形说了。还把自己听到的细节尽数禀与郜七爷。 「……是玲珑小姐去了后,夫人好起来的。夫人现在可疼玲珑小姐了,把她当正经主子宠着,去哪儿都带着。」 郜世修沉吟片刻,问他:「你是说,侯夫人病了那么久一直不见好,反而看到玲珑后就好起来了?甚至于,像是要痊愈了?」 「对。」小厮喜气洋洋地说:「大太太还逢人便说玲珑小姐是福星呢。」 郜世修让人赏了他些碎银子。 待到小厮欢天喜地拿着银子离开后,郜世修与身边几名亲卫说道:「我去侯府一趟。你们稍等片刻。」 亲卫没料到会这样,急声问他:「爷。您不是说这个差事耽搁不得,需得赶紧出城吗?再去侯府的话,会不会来不及……」 「无妨。」不等他们说完,郜世修翻身上马,拉起缰绳,「若是晚了,和守城的人说一声,让他们打开城门就是。」 语毕,再不理会其他,当即策马驰骋而去。 天色正好。晌午刺眼的光亮过去,到了下午后半段时候,柔和的阳光洒在身上,温暖而又舒适。 玲珑正在秋棠院里吃果子,红霜急忙来禀:「小姐,侯爷那边遣了人来说,七爷来了,说是要见您。」 「真的?」玲珑惊喜地问。 得了肯定答案后,她开心地把果子随手抛到碟子里,拎着裙摆往外跑。 傅氏笑着嗔道:「这孩子,喜怒都摆在脸上。郜七爷就那么好么?冷冰冰都不带笑的,她也真乐意去见。」又大声地说:「你慢着点儿。别摔着了。万一跌倒了,可没人背你过去。」 这话果然奏效。 玲珑听到后,跑得没那么急了,明显小心许多,脚步放缓一些,也知道低头看路避开石子了。 傅氏这才放心下来。目送她远走后,进屋让人准备点心去。 去到花厅门口,玲珑深深呼吸了几下,等到气息平顺一些后方才让丫鬟撩开帘子,迈步进去。 屋里没有点火盆,有些冷,有些凉。可是看到里面那个挺拔的身影后,一切寒意都算不得什么了。 玲珑明明告诉自己要冷静些,却还是忍不住开心地飞奔了过去。 「七叔叔!」她高兴地唤着。 看到她的笑颜,郜世修也忍不住露出微笑,颔首「嗯」了一声。 玲珑眼巴巴地抬头看他。 「急什么。看不到你的话我又不会走,不用那么慌地赶过来。」郜世修递过来一方帕子,「擦擦汗。我待不了太久,没让人生火盆。若是有汗的话你容易着凉。」 这是一方素帕,绸缎质地。有着他的体温,还带了淡淡的墨香和茶香。 看它那么干净整洁,玲珑都有点舍不得拿它来擦汗了。可七叔叔说了,她就得照做。于是小心地沾了下额头。再沾一下。 几回下来,郜世修看不过去了,从她手里抽出帕子,在她小脸上轻柔地抹了一通,又把它塞回怀里。 盯着玲珑在旁边椅子上安稳坐好,郜世修方才落座,说道:「听闻侯夫人是见了你后好起来的?当时发生了什么?你说与我听听。」又补充说:「巨细靡遗,尽数讲出。」 玲珑没料到他来是为了这件事。 虽然他的声音很温和,一点也不严厉。可玲珑还是瞬间提起了心,开始紧张起来。 她知道,七叔叔十分敏锐。在他面前,好似什么遮掩都无所遁形。 第20章 这样的情况下,有些话不说出来比较好。 可是、可是七叔叔要的是「巨细靡遗全部说出来」,而她又不想欺骗他…… 沉默许久后,玲珑还是把当时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慢慢讲了。 说完后,她紧张地揪着衣角,低头看着脚前的地面。 郜世修兀自沉吟着,抬指轻叩桌案。 指尖与桌面相击的咚咚声,仿佛敲在了玲珑的心上,一下一下,叩得她大气也不敢出。 半晌后,敲击声突然止歇。 玲珑刚要松一口气,就听郜世修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 「有件事情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父母究竟为何刻意遮掩住你身上的异香,不让旁人知晓?」 玲珑静静地盯着脚前地面,小身子微微晃动,欲言又止了好半晌都没说话。 郜世修低叹一声。 到底还是个孩子。有些事情,怕是得了亲生父母的殷切叮嘱,所以她也不敢妄下决定。 「我并非想逼迫你说出私隐。如果我想强迫你说,大可以在刚遇到你的时候就逼问。」郜世修难得地主动开口解释,「只是有些事情,你不与我坦诚相告,我怕无法护你周全。」 又过了很久,玲珑方才轻声开了口。 「那香气,那香气是不吉利的。」她用很低的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闻到的人,许是能病症好起来,许是正常的人会精神错乱。有别的味道把它打散,不那么浓郁的时候,就没事了。」 她语气慌乱,说话前后有些颠倒,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害怕,「我娘说了,不能让人单独闻到这种香气。万一不小心害了人,那可真是麻烦。」 郜世修抬眸望了她一眼,问:「怎样治愈人?怎样伤到人?」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都是很小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候我根本不记事,我娘和我爹告诉我一些。后来我一直戴着茶包,每天更换,就没发生过这种事。」 玲珑说着,努力回忆,把自己知道的零零散散拼接起来讲给七叔叔听。 小时候没断奶的时候就罢了,有奶香遮掩着还不明显。后来她一多两岁的时候,有人抱了她,身体的不适会减轻甚至于消失。 比如哥哥本来生了病,她却非要哥哥一起玩,结果哥哥还没吃药就好了。还有,伺候她的一个丫鬟原本耳朵有些不太好,谁知后来听力慢慢恢复。再譬如有位夫人原本病重卧床不起。她在对方家里做客的时候,趁着家跑到对方病床上玩。后来对方居然奇异地慢慢好转,甚至于能下床走动了…… 诸如此类的事情有许多。 这些她都能知道是哪一家的哪一个人。父母亲都明明白白告诉了她,所以十分可信。 一件两件就罢了。慢慢多起来后,她的父母开始察觉出端倪,紧张起来,开始准备茶包遮掩气味。 幸好气味遮掩住后这样的事情没再发生。想来是那香气纯正了才有用。 「也有正常人抱着我精神开始出问题的。」玲珑说:「只不过爹爹娘亲说,我这个是害了人的,就不告诉我具体是谁了。」 郜世修默默听着,慢慢地眉心紧拧。 他更倾向于相信,小姑娘的体香有治愈功效,并不会害人。 只是这特点容易招来祸端,很容易让人盯上她,让她成为可以利用的工具,所以她的父母亲不敢让她的这个特点外露,小心呵护着她,还用一些莫须有的假话来吓她,让她正常成长,免于被人发现。 郜世修暂时不打算告诉她实情。只道:「往后你需要小心。换衣穿衣自己来,莫要让人发现这件事。」 玲珑点点头。忽地想到一件事,复又紧张起来。 「可是我往后要住到秋棠院去了。」她说:「夫人让我住到她那里。她若是发现了,怎么办?还有傅公子……」她绞着手指,「他也发现了些端倪。」 「傅清言?」郜世修仔细问过当时情形,「傅清言那边不用在意。他只是约莫知道点,不知晓其中利害关系,倒也无妨。况且傅清言此人素来重诺,既是答应了你,应当可以相信。」 较为难办的是贴身伺候的人。 一旦有人近身伺候玲珑,很容易发现她的特点。 「这些你无需担心,交与我来处理。」郜世修看看天色,实在耽搁不得了,边往外走着边说:「两日之内,我为你解决此事。这两天你小心着点。」 玲珑回到秋棠院的时候,刚进院门,郑妈妈就迎了上来。 「小姐。」郑妈妈满脸含笑地说:「夫人让人收拾了西跨院出来,你瞧瞧喜欢吗。」 秋棠院的东西厢房是原本穆承辂和穆承琳的住处。 傅氏考虑过后,没有让她住在这两处地方,而是把紧挨着的西跨院收拾出来给玲珑住。一来免得去见玲珑的时候睹物思人,二来,这姑娘乖巧得很,她也想给她个更宽敞的地方住。 虽然大太太给玲珑选好了住处,可她更希望玲珑跟她在一起。 玲珑没料到自己离开这会儿就有了自己的小院子,开心地跑过去,左看右看。 她正听郑妈妈说哪个屋子是卧房、哪个屋子是书房,丫鬟红霜走了过来,禀道:「小姐,二小姐来了,说是来给您赔礼道歉。今天中午的事情是她不对。她已经去给三小姐道过歉了,现下来寻您,希望您能谅解。」 玲珑不喜欢这位穆家二小姐。 至于对方提起来的那件事,更是让玲珑恼火的不行。 刚才吃饭的时候,二太太陆氏身子不适没过去。大太太蒋氏一并照顾着二房的孩子们,还说,喜欢什么只管讲,又特意问了二房的小姐们喜欢吃什么。 双生姐妹俩叽叽喳喳把自己喜欢吃的讲了。 这位二小姐穆少媛支支吾吾了好半天,说什么都可以,低眉顺目地不多话。可是等到了宴席开始后,她的眼睛却时常瞄着松鼠鱼。 穆少宜喜欢吃松鼠鱼,府里的人都知道。所以这菜一上来就搁在了穆少宜跟前不远的地方。丫鬟布菜时时常给她添一些。 那位姓袁的老姨娘原本跟在侯爷身边伺候着,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女眷的桌子旁边,站了会儿,问:「二小姐不是喜欢松鼠鱼吗?怎的没让人给你夹一些。」 穆少媛有些慌张地站起来,摇头连声说没有。 第21章 袁老姨娘道:「我明明记得你喜欢这个。上次你生辰的时候,我问你加什么菜,你只要了一个,就是这种。」 穆少媛咬着嘴唇不言语。 恰好丫鬟给穆少宜夹了一块鱼肚子,袁老姨娘轻声呵斥了几句:「一个个的做事不得力,竟然不顾主子喜欢什么,问都不问二小姐一声。三小姐也是。虽然你喜欢这个,也不能独自占了去。」 穆少宜气不过,「什么我占了?她不说谁知道啊!她自己不说爱吃,到头来反倒成了我的错?」 袁老姨娘低眉顺眼地道:「三小姐误会了。婢子没指责您什么。就是说丫鬟们做事不好。」 穆少宜恼得把筷子撂到了桌子上,「你刚才明明就说我了!大家都听见了!」 彼时男人们兴致上来在行酒令,蒋氏有话要和傅氏说,婆媳两个出屋去了不在这儿。 至于丫鬟们…… 现下布菜的都是木樨院里跟在侯爷身边伺候的。而袁老姨娘是伺候了侯爷几十年的老人,木樨院上上下下的仆从里,没有丫鬟婆子敢顶撞她。 一时间,没人来帮穆少宜。 玲珑喜欢少宜,很为少宜抱不平。 明明是穆少媛自己不说喜欢吃松鼠鱼,这个姓袁的老姨娘却话里话外说是少宜霸占着那道菜,不给穆少媛似的。 那穆少媛也可恶。自己惹了事儿不来解释,反而眼睛湿乎乎的,好像要哭了似的,只一味小声说:「都是我不好。」 玲珑朗声和袁老姨娘说:「您弄错了。这道菜本就离少宜很近。开始的时候大太太问过二小姐,二小姐没说喜欢吃哪个,丫鬟布菜的时候就没给二小姐夹。和少宜没关系。」 袁老姨娘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问桌边所有人:「是这么回事吗?」 丫鬟们依然不吭声。 穆少宜去推那对双胞胎姐妹俩。 「二姐姐是个闷葫芦。可你们好歹说几句实话吧。」穆少宜道,「我娘看顾着你们,你们倒好,临了就这么对我的?小心我下次只给你们苦瓜吃。苦死你们!」 穆少如眼睛转了转,说:「我哪里知道。又没注意。」 穆少娟嚼着东西含糊地道:「玲珑说的是实话,是这样没错啊。二姐自己不肯说,怪别人咯?」 她们俩是二太太亲生的嫡女,行事自然不用顾及庶出的穆少媛。 看双生姐妹俩这样讲,袁老姨娘脸色很难看,没多说什么,只叮嘱了布菜的丫鬟几句,让人给穆少媛多夹点这个菜。 饭后的时候,少宜还提起来这件事,和玲珑抱怨。 「那个二姐姐最烦人了。弱里弱气的,不论我和她发生了什么,大家都觉得好像我在欺负她一样。你看,她比我大,还是个庶出,而且是二房的。我犯得着欺负她么!她也是的。你看那脾气,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儿。帮我几句会死啊?」 玲珑很反感这个穆少媛,说道:「我觉得那袁老姨娘待她很不错。你以后少理她。」想到穆少媛从始至终都没有帮穆少宜辩解,便道:「你那二姐当时怎么不吭声?明明她一句话就能把事情解决。」 「她啊,一直都是这样,性子太软,动不动就哭,说话没个重点,好像风一吹就能倒了。」穆少宜不甚在意地说。 虽然穆少宜说穆少媛没什么不好,也不是故意的。可玲珑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总感觉穆少媛看人时候的眼神不舒服。 秋棠院里,并非什么人都能随意进。毕竟是侯夫人的住处,来了人总得通禀一声方能进。 现在听到穆少媛来了,玲珑并不想见她,和郑妈妈商量:「我若是不想见她,可以吗?」 郑妈妈显然松了口气,脸上还带了些笑意,「那是自然可以了。您现在西跨院忙着,脱不开身。婢子和她说几句就行。再跟她提一句,玲珑小姐不是小肚鸡肠的人,自然不会和她计较太多。道歉就不必了。您看如何?」 玲珑微笑,「那就麻烦您了。」 郑妈妈福身下去。 寻了机会,郑妈妈悄声和傅氏道:「夫人可是没看错。玲珑小姐是个机灵爽利的。该怎么样、不该怎么样,心里敞亮着呢。」 傅氏正亲自给玲珑挑选着插瓶的腊梅枝,说道:「你做得很好,就该让她随心所欲地行事。有我在,就看谁敢欺负她去。」 且不说她是侯府夫人。 就连傅家,也是书香世家,满门清贵。京城谁也不敢小瞧了去。 穆少媛不过是侯府庶子的庶女而已,傅氏还真不放在眼里。 西跨院整理妥当后,傅氏唤了两个丫鬟过来服侍玲珑。一个名唤红玉,一个名唤红霞。都是原先就在秋棠院里伺候的。 「只是管事妈妈需得再挑一挑。」等到屋里没了旁人后,傅氏和郑妈妈商量,「玲珑年纪还小,总得找个合适的妥帖人才行。」 郑妈妈说:「是这个理儿。不过也不急。小姐做事懂礼有分寸,没什么需要另外教的,我顺带着一起管了西跨院也没问题。慢慢来,仔细一些,挑到真正合适的人选了再说。」 此事商议过后,郑妈妈另说起一件事:「玲珑小姐不喜欢有人贴身伺候。脱衣穿衣都是自己来。您看怎么办?」 提起这个,傅氏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叹息着面露哀色。 「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家里人都没了,不习惯和陌生人太亲近吧。」傅氏道:「现在她刚来,还不习惯。等到熟悉了再说。」 郑妈妈颔首应声。 谁知仅仅一日过后,这事儿却是突然就得到了解决。 翌日下午,有三人来到了怀宁侯府。她们都是从宫里直接过来的,一位是太后身边伺候过的嬷嬷,另两位是在太子东宫做过事的姑姑。 原本三人就是今年要放出宫去的。 昨天傍晚,郜七爷临出城前修书一封让人送到了太后跟前,太后便直接让她们来了怀宁侯府。 专程来伺候玲珑小姐。 顾嬷嬷四十多岁,鬓发梳得一丝不苟,头上简单绾了个髻,戴富贵如意云纹赤金簪。 锦绣和冬菱都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刚够放出宫。锦绣比冬菱略大两岁。锦绣身材高挑容颜秀丽,话不多。冬菱圆脸,见人就露出三分笑,乐呵呵的看着很喜庆。 第22章 三人一同来给傅氏行了礼。 都是宫里出来的,就算是伺候人,那也是太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身边的,身份不同寻常。 傅氏让人给她们搬了绣墩。顾嬷嬷为首,锦绣冬菱依次往后落座,都正襟危坐稍挨着边。 「你们这是……」傅氏斟酌着字句,「是依着七爷的吩咐过来的?」 顾嬷嬷眉目低垂,姿态恭敬声音沉稳地说道:「是。七爷叮嘱婢子们要照顾好小姐,半点都不能出差错。以往在宫里做事,是遵循宫里的规矩。到了这儿自然要守着侯府的规矩。往后婢子们就只认准了玲珑小姐一个人。太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也是如此吩咐的。」 话语简短,不多说什么,却明明白白说把话讲明白了——七爷很护着玲珑,甚至于说动了太后和太子来帮腔,即便她们以前在宫里贵人们身边做事,往后也只能认玲珑一个主人。 傅氏知道玲珑是七爷救下的,也知道七爷为玲珑安排了花用银子,却没料到七爷会替小姑娘想到了方方面面。 甚至于,为了她而去劳烦太后娘娘与太子殿下。 太后是七爷的亲姑姑。太子生母先慧淑皇后乃太后嫡亲的侄女,是七爷是同父异母的长姐。 说起来,七爷有事儿找他们情有可原。 可郜七爷素来是独来独往的脾气,自己有事都基本上是独自解决从不靠着别人,如今却为了个毫不相关的小姑娘去劳烦这两位贵人…… 只能说,他是真疼这个孩子。 傅氏思量着要不要让红玉和红霞回来。虽说这两个丫鬟在秋棠院做事一向不错,可万一入不得七爷的眼,该怎么办? 这时锦绣开了口:「七爷吩咐过,婢子们只负责姑娘近身伺候的事情,负责把姑娘照顾妥当。旁的事情一概不用管。」 傅氏大为讶异,「旁的不用管?」 「是。」冬菱抬眼看过来,笑呵呵地说:「姑娘银子啊首饰啊,婢子们都不用去管。唯独衣裳和针线的活儿,需得负责起来。只近身伺候,旁的事情,需要婢子们做的,夫人只管吩咐。不需要的话,婢子们就偷闲只理会那些轻省活儿了。」 傅氏心里像是吃了定心丸,不由暗赞七爷做事细心。 这般安排,既全了他照顾玲珑的心思,也全了傅氏身为侯夫人在侯府后宅的威势。 「既然如此,就依着七爷的意思。」傅氏道:「银子首饰还有厨里的事儿就先让红玉红霞去管。」 傅氏知晓,郜家七爷不愁银子。五千两对旁人来说可能是需要仔细小心看管着的,对他来说却也不算什么,无需那样拼命守着半点也不敢大意。 傅氏自然不会去贪七爷给玲珑的那些财物。 左右七爷给玲珑的花用都走账目,红玉红霞就算管,锦绣她们也能心里有数。更何况还有顾嬷嬷来做玲珑的管事妈妈,更是屋里的事情倍儿清。 傅氏考虑的是另外一层。她自己有银子有首饰,必然也要随时给玲珑添置着。如果是红玉红霞管着这些的话,她给玲珑的东西就不用这么费事了,不需要走账,只管交给红玉红霞她们安排下去就行。所以玲珑院子里的这些银钱事儿,还是交给她的人来办更放心。 安排妥当,皆大欢喜。 顾嬷嬷如今成了顾妈妈,带了锦绣冬菱两个去见玲珑。 玲珑正在院子外头跟穆少宜玩呢,看到她们后,俩人手牵着手跑过来。 三人依次福礼做了自我介绍,遂跟着玲珑回了西跨院。 随着玲珑的到来,这个跨院也跟着改了名字,唤作「晩香院」。名字是傅氏取的,希望玲珑在经历过巨大悲痛后,以后的日子能够越过越开心,越过越顺遂。 一切安排妥当后,傅氏带着玲珑去了木樨院寻侯爷。 穆霖正在看书,听闻傅氏来了,欣喜地把书卷放在桌上,大步出了屋。 袁老姨娘亲自沏了一杯茶端到书房门口,远远看到穆霖大步而去的背影,赶忙高声问:「侯爷这是去哪儿?」 穆霖没有听到。 身后的小厮小心翼翼地和袁老姨娘说:「夫人过来了,侯爷去前头见夫人去了。」 袁老姨娘原本都打算转身把茶水放回茶水间了,听闻这话后改了主意,捧着茶直接去了前厅。 她到门口的时候,见到的便是守在了屋门前的红霜。 袁老姨娘打算直接进屋。 红霜高声喊道:「侯爷,夫人,袁老姨娘来了。」 傅氏紧接着说了句:「进来吧。」 袁老姨娘原本打算不通禀直接推门。以往侯爷看书的时候,她也时常这么做。 可有了红霜和傅氏这一唱一和的两声,倒像是她是得了夫人的允许才进去的。 袁老姨娘的脚步顿了顿,看红霜没有来掀帘子,就一手端着茶盏,一手亲自去挑起锦帘。 迈步而入的刹那,袁老姨娘端茶盏的右手晃了晃,洒出一些茶水。她拿出帕子赶忙擦了擦,语气歉然地说:「对不住,侯爷。因为要挑帘子,结果把水洒出来了。」又回头看了眼,意有所指地望着帘子方向。 她本想让侯爷知道,夫人身边的丫鬟怠慢了她。 谁知穆霖一心放在了傅氏身上,压根没太在意她的话,「是么?那擦一擦吧。你年纪不小了,端茶递水的活儿让丫鬟们做去就是。」 袁老姨娘这次手是真的晃了晃,笑得勉强,「没事。没事。给侯爷捧茶婢子都做了几十年了,比那些小毛丫头更知道侯爷口味。」 把茶水搁到了桌子上,袁老姨娘垂眉敛目地立在了穆霖身后。 自她进屋开始,傅氏就停了讲话,静静看她。 穆霖等了好半晌没听见傅氏继续说,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登时反应过来现在屋里有第三个人在,就与袁老姨娘说:「这里没什么事儿了。你下去吧。」 袁老姨娘不甘不愿地说了声「是」,一步一回头地出了屋。 等了半晌,直到外头红霜说了句:「夫人,袁老姨娘走远了。」傅氏方才继续道:「听承轩媳妇儿说,现在厨房的采买和针线上用的东西都是袁老姨娘在管?」 「是啊。」穆霖喟叹着道:「之前你病了,她怕老大家的一个人忙不过来,年纪又轻,所以帮了一把手。昨天她还和我提起这事儿,看你好多了,要不要把这些再交给你来管着。我想你身子还没好全,不如多养些时候,就说让她再代管几天。」 第23章 虽然穆霖这么说,傅氏却是心里明白,一定是袁老姨娘说什么她身子刚好,需要多养些时候。所以穆霖才把那些事儿继续让袁老姨娘多管几天。 不过,袁老姨娘想这样,又说通了侯爷帮忙,傅氏也不打算立刻揭穿,顺着穆霖的意思笑了笑没说话。 她倒要看看,那姓袁的想要凭着情分来撑多久。 须知再深的情分也经不起消磨。说不定耗着耗着,就一点都不剩了。 傅氏进屋说话去了,玲珑就和穆少宜在木樨院外头的大树边玩。 冬天到了,一夜过去,地上结了白霜。 虽然现在是下午,可背阴地方看不到阳光,白霜依然在路面上,冰晶一样晶莹剔透。 穆少宜和玲珑两个你追我赶的,踏着白霜一脚脚踩下去玩。穆少宜带来的丫鬟连同冬菱、红玉一起,站在不远处静静守着她们。 穆少宁刚从卫所回来,本打算去给祖父请安,结果还没到木樨院就听到她们开心的笑声。他跟着往这边来,见到的就是这样欢快的一幕。看着看着,他也不由自主跟着笑了。 玲珑和穆少宜跑到了霜最厚的一块地方。两人正你抢我夺地看谁能够抢先踩上去,就听不远处传来了清扬的鸟鸣声。 这声音穆少宜不熟悉,玲珑却是听过。 「穆少宁?」玲珑停下脚步,「他来了?」 穆少宜奇道:「你怎么知道是哥哥。」 「在王大夫家的时候,他没事装鸟叫糊弄我,把我唬住了好几次呢。」玲珑说着,拉着穆少宜左看右看。最后还是穆少宜当先发现了树下的少年郎。 两人手牵着手走过去。 冬菱和穆少宜身边的一个丫鬟赶过来给两人顺势擦了擦汗,而后又退到了路边候着。 看着俩人笑闹过后同样红扑扑的脸颊和亮晶晶的眼睛,穆少宁不由得柔和了眉眼,静等着她们的靠近。 「哥哥!」穆少宜问:「你今天怎么回来那么早。」 「你看你们两个,疯成什么样子了。」穆少宁没有回答,只双手抱胸斜倚在树边,挑着眉斜睨着玲珑,「啧,真是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 穆少宜顶他一句:「难道你这歪扭七八的样子就有大家公子的风范了?」 穆少宁轻哼着,下巴抬起,露出个得意微笑,「本少爷是飞翎卫的。哪还需要‘大家公子’这样累赘的名头。」 少年眉眼飞扬,意气风发。 玲珑笑着仰头看他,「你怎么在这儿?听说七爷出京了。你怎的没去?」 从川中往京城这一路同行,玲珑早已知晓,穆少宁是七爷身边的亲信。一般七爷有重要事情去办,都会带上穆少宁同行。 听到玲珑的话后,穆少宁得意的表情垮了一瞬。紧接着,他就故意换上了副恶狠狠的凶模样。 「你当我不想跟着去?在外头办差多有意思。谁愿意拘在这儿。还不都怪你。」 一想到自己受到的「不平等对待」,穆少宁就心里头的小火苗噌噌噌地往上窜。 他磨着牙,气呼呼地哼着说,「七爷不放心你,怕你刚到这儿不习惯,非要我留下守着你。还跟我说了,等他回来,但凡看到你有一丝半点儿的不好,也不问责了,直接把我丢给孟大将军,依军法处置,半点都没得商量!」 看着穆少宁咬牙切齿的模样,玲珑歪头想了一下,轻呼:「七叔叔可真好!」 一听这称呼,穆少宁气得直哼哼,挽着袖子作势要发凶。 穆少宜拉着玲珑跑:「快走快走。别让他逮着。上次我不过弄坏他一个不起眼的砚台,他就罚我喝了十几杯茶水,可撑死我了!这人啊,怀着呢!」 「你们给我站住。」穆少宁指着穆少宜,「那砚台不起眼?本少爷花了俸禄亲自买的!你跟我说不起眼?」 几人正在院子里绕着大树转圈,郑妈妈从外头脚步匆匆而来。 红霜大老远问她:「妈妈有事儿?看把您急得。」 「有事。大事。」郑妈妈语气严肃郑重,脸上却带着笑,「老太爷、大舅老爷、大舅太太和表少爷来了!」 红霜迟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这是傅老太爷来着长子来了侯府。 红霜赶忙到屋门口大声朝里通禀。 不一会儿,傅氏推开房门,「父亲来了?在哪里?」随后穆霖跟着也出了屋。 郑妈妈福身笑,「刚才转过荷花巷转角的时候遣了小厮来说声,现下应该快到大门口了。」 「快快请了傅阁老去书房,不能让傅阁老久等。」穆霖说着就要亲自去迎。 不远处,有人在屋角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依稀是袁老姨娘。 原本穆霖都走出去两步了,傅氏又探手轻轻拉住了他,给他整理玉冠和衣襟。 「看你急的。」傅氏柔声道:「父亲他们没那么快。你慢点儿走就是,不用慌。」 穆霖目光温和地看着她,任由她给他整理着。等到妥当后她收了手,方才说:「岳父大人来了,我怎能不紧着些去?若他老人家动了怒,我可担当不起。」 这就是玩笑话了。 傅氏笑着拍了他的手臂一下,轻推他一把。 穆霖对她笑语了几句方才离开。 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后,傅氏朝着刚才那个屋角望过去,已经没了袁老姨娘的身影。 傅氏唤了穆少宜和玲珑来,看穆少宁在,连同他一起叫上了。 一行人在垂花门内等着。 原以为只会见到傅大太太和傅清言,谁知傅老太爷和傅茂山也一并进了内宅。 第24章 傅老太爷未致仕前官拜大学士,桃李满天下,朝中无不尊称一声「傅阁老」。如今老人家年过花甲依然精神矍铄。 看到那熟悉的清瘦身影后,傅氏什么也顾不上了,小跑着到了他的身边。 「父亲!」傅氏望着傅老太爷泣不成声,「您的白头发可是多了不少!」深深躬身福礼。 自打唯一的女儿病了后,傅老太爷就操碎了心。大夫找了,名医找了。就是不见好。日夜担忧之下,怎能不老得快? 只是这些话,傅老太爷断然不会说出口,只含泪把女儿扶了起来。 「年纪大了,怎么会没白发?茂英啊,你可是好了?好了就好。好了就好。」此时此刻,一代鸿儒傅阁老的口中,却是找不出比「好」字更恰当更能形容此刻心情的词句。 傅氏握着父亲干瘦的手,父女俩相对着哽咽无声。 她知道,父亲是特意为了她而专程跑了一趟。 昨天她才好,才刚让人给傅家送了信儿。今天父亲就到了这儿。可见是片刻都没耽搁直接赶过来的。 傅氏哭得无法自已。 傅大太太邓氏赶忙上前去扶傅氏,「你看你,身子骨才好没多久,可能不在外头吹冷风。就算你能吹冷风,我们跑了那么远的路,你就舍得我们这么站着?」说着话的功夫,拿帕子掩口轻咳几声。 邓氏虽然没明指,但是在场人都已经知道,傅茂山不过是下了衙后带着妻儿从京城傅宅而来。可是傅老太爷,却是从冀州赶过来的。恰逢傅茂山下衙,就一同到了侯府。 邓氏这话里担忧的其实是傅老太爷。 傅氏赶忙止了泪。 穆霖让人备了温水帕子给傅老太爷净脸。 一切妥当后,双方准备分开。女眷往内宅去,男人们去侯爷的书房。 傅老太爷却是叫了那个眼生的漂亮小姑娘到跟前,问:「你就是玲珑?」 「是。」玲珑应声行礼,「见过老太爷。老太爷福寿安康。」 她声音软软糯糯的,带着女孩子特有的甜和柔,尤其动听。 「好孩子。」傅老太爷含笑点头,「我这次来得急,什么都没准备。刚好车子上有个小玩意儿,送你当做玩具吧。」说着就拿出了一方砚台来给她。 那砚台石质细腻润滑,通身翠绿无瑕,晶莹油润。 竟是方上好的绿端。极其名贵,可遇不可求。 玲珑一时间不知该不该接。 傅老太爷发现这孩子居然知晓端砚,看来是个自小识字的,望着她时的目光愈发慈爱。 傅清言走上前来,笑着温声和玲珑说:「怎么不接?莫不是嫌累?」 玲珑恍然惊觉,走上前接过端砚捧在手中,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谢谢老太爷。」又把砚台交给顾妈妈收着。 顾妈妈是太后娘娘身边伺候过的,自然知道这东西的名贵。且,这是傅阁老给小姐的,她就亲自拿着,半点也不假手旁人。 穆少宜撞了撞穆少宁的胳膊,悄悄和他说:「瞧见没?这才叫好砚台。你那个?嘁。」 穆少宁朝她瞪眼。 目送傅老太爷一行离开去了外院,傅氏和邓氏并行着往里走。 傅氏出嫁前,姑嫂两个就感情很好。待到傅氏嫁了人,同在京中,也时常往来。 傅氏下意识就想和以往一样挽了嫂嫂的手臂走,被邓氏笑着制止。 「这可不行。」邓氏说:「我最近身子有点不适。咳着还没好呢。」 「吃药了吗?」傅氏关切问。 「吃了。可大夫说了,这咳症是因天气骤然变冷引起的,有点伤了根本,需得慢慢养着,急不来。」 姑嫂两个在前面慢慢走着。 随后是穆少宁和穆少宜。兄妹俩就刚才砚台好不好的问题引申开来,已经吵到了是鱼肉好吃还是排骨好吃上面了。 在后面是玲珑和傅清言。 玲珑距离傅氏她们已经有一丈远了,听不到傅氏二人在说什么。不过,她能看到两人说话的时候,邓氏时不时拿出帕子轻咳。 「……玲珑?玲珑?」 阵阵轻唤在耳边响起。玲珑骤然回神,问:「怎么?」 「刚刚你一直盯着前面看,和你说话你也听不见。我只能要多叫几声好昭示下自己的存在了。」傅清言含笑道。 玲珑歉然。 「不用道歉。是我想找你说话的,你原本不知道,何错之有?」傅清言微笑着话题一转,不再提这个,而是说起了青石板路边的一丛青竹。 和傅清言闲聊是件很舒服的事。他说话声音不高不低,如溪流轻缓淌过,又博学多闻,随便什么都能拿来说出些有关的典故。 两人并排走着,不知不觉就也来到了秋棠院。 傅家人是傅氏娘家亲戚,来了后可以请到秋棠院来,无需避讳。 姑嫂两人在屋里落了座,孩子们给长辈见过礼后,傅氏就让孩子们去院子里玩。 「他们都是坐不住的。」傅氏指着穆少宁兄妹俩,「在屋里待不片刻就要往外跑。玲珑倒是坐得住,不过还是不拘着她了。难得今天天气好,让孩子们出去走走。」 邓氏自然是同意的。 出了门后,兄妹俩吵吵嚷嚷地去了雪兰院寻蒋氏。 第25章 玲珑和傅清言在院中闲聊。 看丫鬟红月往茶水间走,玲珑叫住了她,问:「你这是去做什么?」 红月道:「婢子去备茶。大舅太太来了,夫人遣了婢子奉茶。」 「这样。」玲珑和傅清言说了一声,起身朝红月那边去,「我和你一起过去看看。」说着就随红月同去了茶水间。 傅清言下意识就站起来跟在了她身后,到了茶水间门口又有些犹豫,不知这样合不合礼数。 他正踟蹰着打算问玲珑一声,就见门帘晃动了下,玲珑探出头来四顾寻觅。 「咦?正找你呢,可是巧了,刚好在这里。」望见近在咫尺的傅清言后,玲珑粲然而笑,问他:「不知傅公子有兴趣进来坐一会儿么?」 屋内,邓氏一阵咳声刚刚止住之后,却是忘记了把帕子收回去。 捏着帕子的手悬在半空,她愣了很久,问道:「你刚刚说的可是真的?」 姑嫂俩感情甚好,即便是出嫁后,傅氏有事情也常常和邓氏商量。 可是,对邓氏来说,以前所有商量过的事情加起来,也不及眼下这个来得让人意外。 「是真的。玲珑唤七爷一声七叔叔。算算辈分,这样正合适。」 傅氏回答得毫不犹豫。她语气坚定,神色郑重地说:「嫂嫂,我想把玲珑养在我名下。」 「养在你名下?」邓氏问:「你和侯爷商量过吗。」 「没有。」傅氏起身走到花架旁,拨弄着绿萝垂下来的叶子,「我也有些拿不准要不要先把这主意告诉侯爷。」回头一笑,对邓氏道:「所以还想着要不要去找嫂嫂商量呢。可巧你就来了,正好先和你说说看。」 很显然,傅氏有自己的顾忌。不然的话,直接把话和侯爷挑明便罢。邓氏知道傅氏顾忌什么,犹豫着说:「侯府那么多……」 话没说完,外头响起了红霜的声音:「夫人,茶沏好了。」 姑嫂两个默契地静了下来没再提及这个话题。 帘子掀开,进来的并非去泡茶的红月,而是傅清言。红月随后而入,捧着红漆梅花纹托盘进到屋里,将茶盏依次放在了邓氏和傅氏跟前。 傅氏问傅清言:「玲珑呢?」 「她啊。」傅清言的眸中现出暖意,「被三小姐叫去了。好像是三小姐和三少爷有什么冲突,到了大太太跟前争执不下,喊了玲珑去作证。」 傅氏忍俊不禁,侧对着邓氏说:「家里那两个活宝,一刻也不得闲。平时少宁不在家就罢了。一在家待久,俩人准得闹起来。」 「现在不怕了。」邓氏笑道:「有玲珑呢。」 「这倒是。」傅氏说:「兄妹俩都喜欢玲珑,她一说和,两人就不闹了。」 说着话的功夫,邓氏和傅氏端起茶盏来饮。 掀开茶盖,茶香四溢。 傅氏「咦」了声,试着抿一口。 邓氏面带疑惑着慢慢饮着。 半晌后傅氏先开了口问:「这茶是怎么回事?」 红月还没开口,傅清言已经反问:「姑母看是怎么回事?」 傅氏笑道:「若是可以看得出我就不必问了。」 邓氏尝着手里这个茶有点苦有点甜,好喝,是绿茶的味道却又不完全是绿茶的味道,就唤了红月,也问:「这是什么茶?」 红月嗫喏着答不上来。 傅清言含笑道:「母亲问她,她是说不出来的。因为玲珑泡这茶的时候,让丫鬟去准备东西了,只我在旁边一直看着。」 「玲珑泡的?」傅氏和邓氏都大为惊讶。 「是。」提到刚才的情形,傅清言的语气不禁柔和了下来,道:「母亲的那一杯,她加了甜杏仁和蜂蜜到绿茶中。说是看到母亲刚才咳声不止,这样泡茶止咳润肺,对身体好。还特意告诉我做法,让我回去后给您也这样泡着喝。至于姑母的,她是用白术和甘草煮了水,再用这水泡绿茶。姑母最近脸色不太好,这茶能够益气生血。」 邓氏赞道:「这孩子真懂事。」 「是懂事。」傅氏把声音放轻,「她家人是做茶生意的,想来知道这些比较多。」 推己及人。想到自己失去女儿的痛苦,再提到玲珑的遭遇,傅氏的心里也不好过。 半晌后,傅氏叹道:「这孩子也是有心了。」 邓氏有心想要打趣她让她心情好些,刚才看她是头回喝这茶,就道,「你可是沾了我的光了。我不来,玲珑也没这么折腾着给你弄。」 「话可不是这么说。」傅氏袒护玲珑,「平日里我不让她去厨房和茶水间。如今你来了我少看了几眼,她才跟着钻了过去。」 她这话是实话。 高门大户的女儿们,有哪一个会往那些地方去? 不过,邓氏也有此看出傅氏是真喜欢那小姑娘,就笑着没多说什么。 傅清言知道母亲和姑母有话要说。他本也是想把玲珑花费的心思告诉给长辈们听,既然说完了,他也不再停留,出屋去习武场寻穆承辂去。 傅氏之子穆承辂走武路,打算考武举上战场,功夫很不错,每日都在习武场苦练。这个时候去那里,一准能寻得到人。 等到傅清言的身影消失后,邓氏方才重新提起刚才的话题,「其实,我是不太赞同你把她养在你名下的。侯爷已经有好几个孩子了,再多一个姑娘,怕是不太好。」 她这话说得含蓄,不过傅氏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 侯府不光她自己的孩子。还有先侯夫人的几个孩子。 其实这也是傅氏自己担忧的。 第26章 「可我是真想养着这个孩子。」傅氏平素性子温和,倔劲儿上来后也是十头牛也拉不回的,「他们若是容不得她,大不了我买个宅子,带着她另过。总之不会让她受委屈。」 邓氏被小姑子这赌气的话逗笑了。 即便是已经出嫁为人母了,可在邓氏的眼里,眼前这个还是那脾气倔强,说不肯嫁就不肯嫁的少女一般。 「我就是说在记在你名下不合适而已。」邓氏握了傅氏的手道:「又没说没办法养着她。」 傅氏一听急了,「不养在我名下,难不成就让她做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我既是要养着她,总得保她往后的日子顺顺和和的。断然不能让人随意欺负了她!」 「看你这急的。」邓氏拿起傅氏跟前的茶盏,塞到她手里,「你可多喝喝茶吧。改天让玲珑给你泡个凝神静气的。」 傅氏听后,忍俊不禁,笑着抿了口茶。 自从嫂嫂入了门后,多年来一直和她关系非常好。 如今母亲过世多年。也就在这个嫂嫂跟前,她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 把茶盏搁下后,傅氏道:「你若是不同意,总得帮我想个章程出来。如果说一点辙都没有,我可不依。」 「办法有是有。不过,总得看看父亲和茂山的意思,再问问侯爷,最后还等请示七爷。」 傅氏没料到邓氏居然有法子解决,忍不住问:「什么办法?」又道:「只要这法子好,我自然去劝父亲和兄长。也……尽力说服七爷。」 邓氏说道:「这法子倒也不难。」 她略顿了顿,才慢慢开口:「我想着,不如把玲珑的名字记在傅家。」 「傅家!」傅氏讶然。 「对。记在我和茂山名下,由你养着。这孩子乖巧懂事,我喜欢得紧。」邓氏说道:「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最简单不过。往后就说玲珑是傅家远亲的孩子,来投靠我们,把玲珑记在我名下。你既是她的姑母,再由你来养着她,旁人半点都不能多说什么。」 生怕傅氏多想,邓氏又道:「这事儿和父亲说一声,一准能成。你又不是不知道,父亲最疼你。老爷子大老远赶过来,一直和我们说,玲珑是傅家的大恩人,千万要善待这个小姑娘。还说往后玲珑一切的花用都由他来出,以后她出嫁,老爷子也要给她准备一份体面嫁妆。这些可都是刚才来的路上,一遍遍唠叨给我们听的。」 傅氏听后,泪盈于睫。 这些日子她在病中神志不清,害得老父亲为她担忧,短短两年就苍老了许多。 傅氏握着邓氏的手,说不出话。 邓氏笑道:「就这么说好了。走,咱们去找他们去。跟你说,我刚才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也吓了一跳。现在想想,却是怎么都比养在你名下合适。」 侯府里,侯爷子女好几人,且不都是傅氏所生,还有先侯夫人留下的子嗣。 如果傅氏做主收下玲珑,侯府嫡出的孩子多了一个。万一先侯夫人留下的孩子们闹起来,岂不是伤了和气。 毕竟玲珑对于傅家人来说是大恩人,对他们那些人来说却不是。 而傅家就不同了。 傅家满门清贵,家风甚好,除非四十无子,不然绝不纳妾。 傅茂山无通房无妾室,和邓氏只有嫡出的二子一女,家庭简单。只要决定下来,基本上没什么阻力。 其实邓氏愿意把玲珑记在自己名下,也有自己的考量。 天底下想和郜七爷攀上关系的人多了去了。可有哪一个能成功的?即便定国公府和怀宁侯府关系好,对于穆家的人,七爷也不是各个都搭理。 可是有玲珑在,傅家就和七爷有了关系。 傅家书香传家,桃李满天下,曾有二十余人入翰林,出过三位阁老。在士林中极有名望。 只是这等名望在七爷面前怕是不够看的。七爷肯不肯给傅家这个机会还难说。 她们遣了人去寻穆家老太爷和大老爷的时候,傅老太爷和穆霖也正谈论玲珑的事情。 傅老太爷原本想着,女儿那般病症原本是治不好了,一天天的失望堆积下来,让人渐渐地没了希望。 谁知玲珑一来却有了转机。 这样的情形说是救命之恩也不为过。 为此,老人家考虑着,往后玲珑的一切开支都由傅家提供。直到她出嫁,再给她一份体体面面的嫁妆。 谁知侯爷却说,七爷已经把这事儿给揽下来了。 这可愁坏了傅老太爷。原本随身带来的银票都没了用处。 可巧这个时候有小厮来禀,说是夫人和傅大太太有事寻傅家老太爷和大老爷商量。 傅老太爷和傅茂山就去了秋棠院寻傅氏和邓氏。 邓氏的提议刚刚说出来,傅老太爷一改郁色当即拍板。 「就记在老大家的名下!」老人家高兴得哈哈大笑,「往后我可就多了个小孙女!以后她出嫁,你们不用管,嫁妆全都我来处!」 傅茂山从邓氏的话语里多少猜出了点她的私心,忍不住瞪了她一眼,却也觉得这个法子好,「这样处理最为妥当。」又怕妻子的私心被北镇抚使大人看出来,犹豫着道:「这事儿得七爷准了才可以。不若我遣了人去寻七爷,问问他的意见。」 傅老太爷颔首道:「是得和他说声。」 不过,老人家怕那个冷面阎王一样的男人不肯答应,遂道:「茂山和茂英都别让人去问。我亲自去问。」 只希望对方看在他的面子上,能松一松口答应下来。 北镇抚使带一队飞翎卫出了京。除了皇上外,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办事。根本寻不到人。 傅老太爷只能先回了冀州静等。 等到十月末,眼看着就要进冬月了,傅老太爷方才收到消息,郜七爷刚刚入了京。 傅老太爷赶忙动身去了京城,拜见定国公和郜七爷。 第27章 郜世修刚从卫所回到府里就听说傅阁老已经等了他四个时辰,顿感意外至极。 「傅大学士?」他把手中马鞭随意一抛,等侍卫接过去了,又问:「他来做什么。」 「小的不知。」 「不见。有父亲在招待他就够了。」 「……好像是和玲珑小姐有关系。」 郜世修脚步微顿,回头看过来,清冷的视线落在了侍卫身上。 侍卫脊背冒出一层冷汗,急忙解释:「小的并非不想告诉您。而是不太确定到底是不是和她有关系,所以刚开始没有说。」 郜世修负手而立,静静望着墙角边的一树绿梅。许久后,略一颔首,「我去看看。」 国公府待客的茶厅,傅老太爷并不是第一次来。可他是头回在这儿和郜七爷相见。 在傅老太爷的印象里,定国公的孩子中,唯有这个孩子最出众。天资聪颖,文武双全。但凡先生们问话,就没他答不出的问题。 可这个孩子也有个缺点,不近人情,待人凉薄。与谁都有些合不来。非常孤傲。 偏偏他又有孤傲的资本。无论家世才貌都是一顶一的好。让人想讥讽他几句都做不到。 如今看着已然高大挺拔的男子,傅老太爷不由叹了句:「唉,真是老了。看看你,都长那么大了。」小时候虽然冷冰冰的,可是又漂亮又聪明,瞧着也很玉雪可爱。谁曾想日后竟是行事如此狠辣的一个。 年初刚接任北镇抚使,头次办案,便是两广贪墨。大理寺有了确切证据,却有三名官员叛逃在外没能即刻捉住。 皇上把此事交给七爷去办。七爷亲带飞翎卫去两广寻人,把犯了案的两广总督连一名知府一名同知直接捉拿。谁知对方居然设了陷阱,公然抵抗。七爷直接手起刀落,亲斩三人。后割下三人头颅回京复命。 皇上大加赞赏,赐予玉佩一枚以示嘉奖。 自此以后,天下人无不知晓七爷是皇上的亲信重臣。在他跟前,谁也不敢放肆。 傅老太爷知道七爷不喜欢绕圈子,就直接了当地道:「有件事老夫想要和七爷商议。只是不知可不可行。」 对待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郜世修心存敬意,简短说道:「请讲。」 「您救过一个孩子,叫玲珑的,应当还记得吧?我打算把她记在犬子名下。」 听到这个消息,郜世修倒是真的有些意外,「傅家?」 他刚回京,还没来得及让人查探玲珑身边的事情。只听说傅家人曾去探望她,细节还不知晓。 傅老太爷斟酌着说道:「我家女儿想抚养她。只是侯府里关系较为复杂,孩子记在她的名下不太合适,所以打算记在犬子名下,由他妹妹来抚养。往后,这孩子既是傅家的,也是穆家的,两边都看顾着她。您看如何?」 郜世修沉吟不语。 那么,小丫头往后就是唤作傅玲珑了吧。 这名字倒也算得上勉强顺耳。 至于和傅家有牵连,郜世修不喜欢别人借他的势,所以从不和文武官员深交。但是,如果能让小丫头往后过得更顺遂,偶尔为之他也并不在意。 再一考虑,如果小丫头成了傅阁老的孙女,依着辈分依然是叫他一声「七叔叔」…… 北镇抚使大人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对这提议略作点评。 「尚可。」 既是打算把玲珑认作自家孩子,傅家人就把这事儿正儿八经地提上了日程。仔细挑了个好日子,把玲珑带到冀州祖宅,请了亲朋好友来作见证。 小姑娘可爱伶俐,很讨长辈们喜欢。 她到傅家才半天的功夫,傅家的老人们就开始亲亲热热地叫了她去家中玩,拿出果子点心让她和家里孩子们玩耍。 一位族叔祖家的老太太还说,这姑娘合眼缘,那么乖巧,跟傅家子孙们真是一个样儿。 翌日便是正日子。一大早傅氏就遣人去叫玲珑。冬菱和顾妈妈给玲珑换好衣裳,她打着哈欠出了屋。 如今已经是冬月下旬,天气寒冷刺骨。 怕玲珑冻着,傅氏让人给她做了厚厚的棉衣。又在外头罩了个灰鼠皮白绒毛领斗篷。整个人笼在毛绒绒的衣裳里,跟个糯米团子一样可爱。 傅氏和邓氏看到后,都喜欢得不行,一左一右拉着她的手去傅家祠堂。祭祖过后,把她的名字正儿八经地记在了傅茂山和邓氏的名下。 玲珑初来乍到,京中高门的女孩儿们都还不认得她。 为此傅老太爷特意吩咐了傅茂山夫妻俩,在年后设品茶宴,请京中相熟人家的太太姑娘们来做客,顺便领了玲珑认认人。 傅氏听闻后,特意去冀州寻了老太爷,说想在侯府设宴。 后傅老太爷驳了她的意思:「你们设宴是你们的事儿,往后再说。这孙女儿头一次露面,总得在我傅家吧?」 傅氏争不过父亲,只能由着他的意思,先在傅家设宴,而后侯府再另行准备。 要请的客人们都是来自于京中高门,地点自然不能是在冀州,就定在了傅茂山家。 傅茂山兄弟二人。弟弟傅茂泉外派做官,京中府里只他们一家在。 过了年后,邓氏开始做着各种准备,忙碌着张罗起宴席来。 这天是正月二十五。 虽然已经入了春,可天还是冷得紧。 侯府里,雪兰院的西厢房,火盆烧得旺,屋子里暖融融的,窗台上养着的一丛水仙开得正好。 玲珑刚进屋子就感觉到了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看丫鬟梅叶正轻手轻脚地收拾桌子,就问她:「少宜醒了吗?」 梅叶还没回答,里头卧房传来了有气无力的声音:「醒了醒了。正等着你呢。赶紧过来吧。」 第28章 屋里头的温度更高。火盆就是在卧房里燃着的。 一进里间的门,玲珑就看到了躺在床上有气无力的穆少宜。平素活蹦乱跳的她,此刻脸颊泛着微微的酡红,裹紧被子缩成一团。 「你可好些了?」玲珑担忧地问她:「要不要喝水?我让人给你倒一些来。」 前些天姑娘们在花园里。起了大风,大家都披上了斗篷和披风。唯有穆少宜,觉得披风碍事,不肯穿。 回屋里不久她就开始流鼻涕咳嗽,当天晚上就有些热。到了昨儿晚上,直接高烧起来。 幸好大夫开的药方效果不错,高热褪去,现在只有些微地发烧了。 玲珑往穆少宜的床边去,梅枝和梅叶张罗着要从中间立一个屏风,挡在她和床边。 玲珑道:「不用了。我和少宜说说话就行,哪就这么麻烦。」 「还是扯上屏风吧。」穆少宜嗓子疼,瓮声瓮气地说:「别传染了你风寒。」不由分说让丫鬟们把屏风摆了过去。 玲珑和她说了会儿话,看穆少宜乏了,告辞离去。刚走到外间,恰逢穆少宁过来探望妹妹。俩人就在屋门口碰了个正着。 穆少宁奇道:「咦?真巧了。玲珑怎么在这儿?」 门外小厮小心翼翼提醒,「少爷,您得叫表姑。」 玲珑现下是穆承辂的表妹,而穆承辂是穆少宁的三叔。小厮这般提醒倒也没错。 偏穆少宁不听,眉端一扬,哼道:「小丫头还是我救回来的。凭甚就非得这么着了?我就叫玲珑。玲珑。」 这时穆少宜从屋里嚷道:「小姑姑就是小姑姑!还你救回来的……明明是七爷救的人!」 穆少宁轻嗤,「我想怎么着你管得着么。有本事你跑出来训我啊。」 刚才喊了两句已经用尽了力气,穆少宜气呼呼地说不出话。 玲珑回到屋里劝穆少宜:「你别和他置气了。他不懂事,咱们不和他计较啊。」 穆少宜被她逗得乐个不停。 穆少宁在外头嚷:「小黄毛丫头,你说谁不懂事呢!」 玲珑叮嘱穆少宜好好休息,回到外间。穆少宁拦住她不让她走。 她朝着门外望了眼,愕然问:「三表哥,你怎么来了?」 这「三表哥」,指的自然是傅氏之子穆承辂。 穆少宁下意识回头去看。 玲珑瞅准机会,拎着裙摆跑出屋去。 穆少宁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小丫头摆了一道。气得跳脚,却看她逃得那么卖力,就没有再去拦她。 玲珑回到秋棠院找傅氏,没寻到人,问了丫鬟才知道夫人去了木樨院找侯爷。 木樨院的厅堂中,傅氏和穆霖相对而坐。旁边立着一人,正是低眉顺目的袁老姨娘。 两人正在议论明日傅家设宴的事情。 等到商议好带过去的表礼,穆霖道:「原本是说让少宜跟着玲珑一起去。如今少宜病了,玲珑自己过去也没甚意思。倒不如让少媛和少如少娟跟着过去,彼此间也好有个照应。」 这话来得有些突然。之前一次也没有提起过。 傅氏瞥了眼立在旁边的袁老姨娘,微笑道:「好啊。」 穆霖回头朝袁老姨娘点了点头。他正要宽慰袁老姨娘几句,就听傅氏再次开了口。 「说实话,如果侯爷不和我说,我是一定不会带她们去的。」 穆霖沉默着看了过来。 傅氏眉心轻蹙,为难地说:「您也知道,二太太这些天一直都不见好,过年的时候都没能出来帮忙张罗酒席和招待客人。我还想着留了孩子们在她身边尽孝道的。二太太病了的事情,京城里好多人家都知道了。到时候见到二小姐、四小姐和五小姐,少不得要问一声她们母亲的身体状况,万一听说二太太还病着,倒显得她们宁愿出去玩也不肯守在母亲身边……女儿家最重名声,这又对名声极为不利,也不知是谁给侯爷出了这么个坏主意?」 侯府的二太太陆氏,自打侯夫人病好了后就卧床不起。请了大夫来看,都说没什么事儿。偏陆氏觉得头疼心口痛,卧在床上起不来。 过年的时候,宾客往来众多,陆氏依然称病不肯出屋。 京城里有几户和陆家相熟的人家,都在说是不是侯夫人苛待二房子女,所以自打傅氏痊愈后,陆氏就身子一直不见好。 傅氏听见后,只当是个笑话听听,并不在意。 现下二房的人把主意打到了她这边,袁老姨娘还说动了侯爷来帮腔,傅氏自然不会继续坐视不理。 穆霖思量着道:「你这话说得对。她们母亲病着,这样出行确实不太好。」 袁老姨娘赶忙在旁边说:「二太太那边有婢子照应着,不会有事的。几位小姐好久没有出去走走了,趁着春光好,和别家女眷多往来些也好。特别是二小姐,在家里也待不了几年了。」 她特意提起穆少媛,就是想提醒穆霖,之前两个人商议过的事儿。 穆少媛已经十三岁了,到了说亲的年纪。可是一直没定好是哪一家。袁老姨娘就是用这个为借口,说动了穆霖让二房的孩子们跟着出去走走。 女孩儿家,若是在别家太太们跟前露了脸,得了太太们的喜欢,那么说亲的人家自然就上门来了。选择越多,嫁的就可能越好。 当时袁老姨娘还说,只让穆少媛一个人跟去傅家宴席的话未免有些显眼,让双胞胎也去的话,就不至于显得那么意图明显。 穆霖当时答应下来,现在听闻傅氏的话后,开始犹豫。母亲都还病着,孩子们却出去玩,还是有些不合适。 这时候傅氏说道:「既然袁老姨娘坚持让孩子们去,我就带她们走这一趟。只是我有些话要事先和侯爷说一声。」 穆霖点头,「什么事?」 「要我说,她们不去为好。只是袁老姨娘坚持,我就松口答应下来。可是,既然二太太病着,二房的孩子们去了,也不能乱跑,最好在屋子里待着,免得被别家太太看到了,要说咱们府上的孩子没规矩。您放心,我会让嫂嫂特意备一间整齐干净的屋子来招待她们,放上瓜果笔墨,怎么着都能有玩的,不会让她们觉得无趣。」 第29章 傅氏顿了顿,又道:「现下少宜也病了,大太太为了女儿都能够放弃宴席,二小姐她们却不肯为了母亲留在家里。说出去,怕是不太好听。」 听了最后这几句,穆霖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袁老姨娘急了,怕穆霖一口答应下来,顾不得傅氏在场,劝道:「侯爷,这样的话,那之前说的事儿不就办不成了?」 她说的是穆少媛在太太们跟前露脸的事儿。 其实,袁老姨娘最主要是想顺带着让双胞胎露个脸。她们再过一两年也到了说亲的年纪,提前搏个好名声的话,以后的事情就顺利得多。 以傅家在士林中的名望之高,肯定能连带着让孩子们也跟了沾些光。 原本穆霖见袁老姨娘一心为了孩子们着想,所以特意为她在傅氏面前开了口。 如今傅氏已经把利害关系明明白白摊开来说,袁老姨娘还咄咄相逼,穆霖便有些厌烦袁老姨娘的做派。 恰逢袁老姨娘笑着说道:「侯爷,您可是答应了婢子的,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这种话,自穆霖年少时就听着了。以往的时候,他觉得男人应该重诺,基本上都是笑着说是。现在听到这话,却觉出了逼迫的味道。 「我知道了。」他略有不耐地说:「既然如此,就让她们去吧。不过,都得听夫人的话。谁要是违背了夫人的意思,即刻送回来关禁闭。」 明日要出门去傅家。用过晚膳后,傅氏早早地就让玲珑回了屋子歇息。 洗漱完毕,玲珑解了发辫准备睡下,就见顾妈妈脚步匆匆地进了屋。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姑娘。」顾妈妈走得太急,说话带着喘,「刚刚七爷让二少爷送来的。吩咐婢子一定要亲自交给您。」 二少爷便是穆少宁。 玲珑听说是七爷送来的信件,立刻没了困意,拿过信件抽出信笺。展开之后,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遒劲有力的大字: 当时不在京中,未能同去冀州。现送上薄礼,聊表歉意。 ——说的是玲珑去冀州记在傅家名下那时候。 玲珑正想着七叔叔送来的薄礼是什么呢,就见冬菱和锦绣两人挪着步子走了进来。 手里还费力地抬着个三尺宽两尺高的紫檀木大箱子。 箱子打开,里头共放了三样东西。当中一个很大的包袱,占了箱子大半的空间。左边塞了个半尺见方的小匣子,右侧是个一尺宽半尺高的沉香木盒。 锦绣把包袱拎出来搁到桌子上,解开系带,里头满满的全是衣裳。顾妈妈打开沉香木盒,里头搁着各样首饰。冬菱取了小匣子,里面是各种小东西,有香膏有香囊还有其他的一些。 顾妈妈拿了香脂来,净过手后搓匀了给玲珑抹脸,「一看就是宫里要来的。这种香脂啊,用料很好,公主们年纪小的时候就用这个。比胭脂水粉还要贵。」 冬菱小心地翻了翻,奇道:「咦?有香膏香包香脂头油。怎么没有胭脂水粉的?」 「姑娘这么漂亮,而且年纪小,不用使那些。」锦绣说着,拿了几样首饰仔细看看,轻声道:「内造物品,考究得很。七爷是真疼小姐。」 顾妈妈和她说:「别光发愣。先试试衣裳。万一不合适的话,赶紧去国公府和七爷说声。」 几人伺候着玲珑进卧房。 包袱里共有四整套衣裳,外加四双鞋子,两件斗篷。择了一身从上到下穿了后,居然刚好合身。 玲珑开心地对着镜子照来照去,回头问她们,「好看么?」 她五官本就十分出众,因为年龄小,艳色隐现。身穿素色掐银丝折枝花百褶裙,裙摆层层叠叠铺展开,翩然若蝶。鲜亮的颜色映衬下,小姑娘如春日里的鲜花般明媚娇艳。 「太漂亮了!」冬菱发自内心地赞叹。 锦绣抿着嘴笑,「七爷眼光就是好,挑的东西很适合小姐。」 「一瞧就是让霓裳坊做的。」顾妈妈上前顺手给玲珑绾了丫髻,「太后娘娘都赞霓裳坊的东西最好,时常选了样子让她们送进宫几件。」 冬菱笑嘻嘻地说:「那小姐往后有福了。霓裳坊是七爷的铺子,还不是想给姑娘多少都行啊。」 锦绣睇了她一眼,「七爷那边还没发话呢,你倒是提前打算上了。」 顾妈妈给玲珑理着衣裳,讶然道:「倒是真合适。鞋子也正好。七爷没来问过小姐尺寸啊。难不成是夫人把小姐尺寸给他的。」 「没吧。」冬菱说:「如果七爷那边问起什么,应该先让咱们几个知道,不是么。」 玲珑听后,随口说道:「从川中往京城来的路上,七叔叔常带了我一起骑马,偶尔他不在房里的时候还会让我在他屋里歇息。许是因为这个,所以知道我的尺寸吧。」 因为说的是事实,所以她并没在意,脱口而出。 可是屋里其他三人听了后却大为震惊。 郜七爷喜静,从不和人太过亲近。小姐这般算是极其难得的第一人了。不过这话放在心里就罢了,没人敢说出来。 第二天一大早,傅氏就亲自来了晩香院来叫玲珑。 昨天晚上收到七叔叔的礼物后玲珑太兴奋了些,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很久才睡着。今天起来后耷拉着脑袋没精神,稀里糊涂洗漱完吃过早餐,爬到马车上倒头就睡。 正睡得迷迷糊糊呢,玲珑被人晃醒。耳边是锦绣焦急的声音。 「小姐。小姐。」锦绣不住地说:「七爷来了,在街边等您呢。快醒醒。」 刚开始玲珑还茫茫然没有反应过来,过了片刻后,她猛然坐直了身子,麻溜儿地就往马车边去。 顾妈妈赶紧说:「头发乱了,理一理!」话没说完,玲珑已经自己跳下了车。 顾妈妈忙让冬菱跟下去给她整理下。 街角处,一人端坐马上,目光沉静地望着这边。 玲珑开心地朝他挥手,「七叔叔!」顾不上让冬菱整理好了,拎着裙摆就往那边跑。 郜世修的眸中染上暖意,说道:「慢着点。」翻身下马,紧走几步迎了过来。 第30章 冬菱瞥了眼街角旁高头大马的八名侍卫,没敢跟过去,犹豫着回了车子上等着。 玲珑跑到郜世修身边,高兴地仰头问他:「您怎么在这儿?」 她欢快的笑颜粲若朝阳。 郜世修看着玲珑,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说道:「正要进宫,顺路经过这儿,看看衣裳合不合身。」 从川中到京城,一路玲珑都是跟着他,小姑娘的身形如何他十分了解,就和霓裳坊的管事说了声,让绣娘们比照着当下最流行的款式给做了几身。 如今看来,倒是不错。 「非常合身,穿着正好。」玲珑说着,又略有迟疑,「可是,也太过合适了些。」 郜世修牵了她的手往街角去,停在了无人的清净处,「此话怎讲?合身不好吗。」 虽然旁边没有别人,可玲珑还是凑到他跟前,很小声地说:「我现在还在长个子。这样可体的衣裳,要不了几天就得紧了穿不下。七叔叔下次如果送衣裳给我,不妨宽松一点。还能多穿些日子。」 这话是昨儿晚上红玉红霜小声议论时候她听到的。后来想想,真有道理,今天就特意和郜世修说声。 看着玲珑认真仔细的模样,郜世修忍俊不禁,抬手在她发顶揉了一把。 「这是在给我省银子呢?」他含笑道:「无需如此。平素我花销也不太多,正愁银子没地方用,给你使着正合适。若是小了,我让人重新做了给你。」 玲珑低着头嘀嘀咕咕:「可是,那多浪费啊!」 「没什么。」郜世修不甚在意说着,抬指在她紧皱的眉心处抚过,「只要你能合用,再多也不浪费。」 到了傅府门前,玲珑车子停下的时候,傅氏已经在她车前等着了。 走之前傅氏看玲珑困倦,就让她在车上多睡会儿,没有和她同乘一辆车,又让顾妈妈她们随身伺候着。 至于穆少媛她们,傅氏离开之前遣了人去叫她们。不料去青兰院喊了几次,对方都说是在用早膳,马上就好。 眼看着太阳高照了,想想玲珑困得那么厉害都一大早起来,而二房那几个年纪大的拖拖拉拉没个准时间,傅氏也火了。让人去木樨院说了声,不管二房的人是真懒到没有准备好,还是拿乔故意这样,她直接带了玲珑先行往傅家去。 出门的时候,穆霖遣了门房的人和她说,稍晚一些袁老姨娘会带着侯府的几个管事妈妈送了二房的姑娘们过来,让她只管先走,不必担忧。 待到玲珑下了马车,傅氏问道:「刚才七爷来看你了?」 「是。」玲珑说:「七爷今日要进宫,刚好顺路,就等着见上一见。」 傅氏神色复杂。 顾妈妈几人面面相觑。 但凡在京中久一点,就都知道从定国公府进宫的话,走那个街角是绕道的。 只是这话没人在玲珑跟前挑明。 傅氏和玲珑说话的空档,另有三辆马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那车子十分特别,并非用的寻常黑漆,而是略带红色。马车上雕有繁复纹饰,华贵大方。 玲珑只瞥了一眼就打算收回视线。谁知这个时候马车帘子晃动,从上面走下来一位姑娘。十一二岁的年纪,容貌清丽,自带三分傲气。 「沈家二小姐?」傅氏毕竟两年没有和京中其他人家来往了,从对方的五官里依稀看出以前的影子,约莫猜出了对方的身份,疑惑着轻声说:「沈家人怎么也来了。没听嫂嫂说请过沈家人啊。她们来做什么。」 听说这位是沈家的小姐,玲珑立刻心里警铃大作。 刚才七叔叔离开之前,快速地在她耳边说过一句,防着沈家人,不要多接触。 七叔叔没有说太多。玲珑不太清楚其中利害关系,但听傅氏这样说,又看顾妈妈面露警惕好似不太喜欢沈家人,便小声问顾妈妈:「沈家是做什么的?」 她觉得,七叔叔为她寻了顾妈妈她们来,肯定是有他的用意。七叔叔衷心可靠的手下那么多,为什么偏偏要寻了这三位从宫里来的? 所以,现在她有了不明白的事情,索性来问顾妈妈。 顾妈妈寻了个借口把玲珑带到旁边无人的僻静处,做出给玲珑整理衣裳下摆的样子,压低声量道:「兵部尚书姓沈。」 这事儿没人和玲珑提过。她家在晋中,原先无忧无虑长大,父母亲并不会和她说太多京中官员的事情。到了京中后也没听人提过,因此不知道。 现下听了这话后,玲珑稍一细想就明白过来。 她知道现在皇后的兄长是兵部尚书。原来,沈家是现在皇后的娘家,也是大皇子的外家。 先慧淑皇后嫁给皇上后多年无子,太后无奈,为了皇家血脉,允了其他妃嫔先行生育。嫔妃陆续诞下两位皇子后,皇后娘娘方才有了身孕,生下一子,立为太子。 因此,太子虽是嫡出,实则行三。 先慧淑皇后故去后,大皇子的生母被立为皇后。就是如今的皇后娘娘。 顾妈妈不时地抬眼望着玲珑,见她目光澄明,知道小姐这是清楚了沈家的地位和宫里的关系,笑道:「虽说沈家要防着点,姑娘却也不用怕了他们。」 玲珑点点头。 这倒是。 皇上明显更喜欢太子和七叔叔。 玲珑道:「我不搭理他们就是了。」七叔叔说的应该就是这个意思。 顾妈妈笑着颔首,陪了玲珑往前行去。 玲珑打算绕过沈家女眷,和傅氏一起直接往旁边道上去。 谁曾想,还是没能完全避开。 走了没几步,有人在旁边柔声唤道:「请问前面是傅家的四小姐吗?」 傅茂山有一女,其弟傅茂泉有两女,都比玲珑大。因此,玲珑在傅家小姐中行四。 这声音十分耳生。 第31章 玲珑回头去看,就见那位沈家二小姐正笑盈盈地朝她走来。 玲珑不愿搭理那位二小姐,只笑着说了句「你好」,再没了旁的。 傅氏拿捏不准沈家人过来是做什么的,见状也只依着礼数和对方说了几句话,就带着玲珑信步往里走。 沈芝雪脸上温和的微笑有些挂不住。等到她们离开,她看着二人的背影,目光渐渐转冷。 厅堂里已经聚了不少太太小姐们。一圈儿行礼下来,玲珑收到了好多长辈们的见面礼,交由锦绣和冬菱拿着。 太太们一直赞玲珑乖巧懂事又漂亮。 这话越听越多,玲珑羞赧,小脸通红。 邓氏指了她和太太们说:「我这女儿啊,害羞得很。若是有不合礼数的地方,大家多多包涵。」 太太们笑道:「玲珑这么听话,哪里有半点儿不合礼数了?你啊,就算是自家孩子,也得说话公正着些。」 「就是。」傅氏在旁道:「玲珑多乖。我怎么看她都好着呢。」 都是相熟人家的太太们,闻言笑着打趣。 这时帘子撩开,有两名少年郎走了进来。两人相貌有三四分相似,只不过年长那个身材略矮些,十六七岁的年纪,笑容非常和善,正是傅家大少爷傅清行。年少那个相貌更为出众,温润如玉,便是傅家二少爷傅清言。 两人行到跟前,给长辈们揖礼请安。 傅清行和长辈们说着话的功夫。傅清言看到玲珑也在,过来问她:「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跟我说声。」 玲珑笑着说:「才刚到。姐姐呢?」说的是傅茂山和邓氏的女儿傅清盈。 「她啊,」傅清言道,「应当在帮母亲准备招待客人的东西。你且等会儿,得闲了让她过来陪你。」 傅清言知道玲珑不认识这儿的人,怕她紧张,就在旁和她温声说着话。 没多久,丫鬟们来禀:「太太,姑太太,瑞王妃来了。」 屋内的太太们闻言都起了身。 瑞王乃是今上的亲叔父。瑞王爷和瑞王妃年纪大了,等闲不会出门。如今肯来傅家宴席,当真难得。 「老王妃来了?」邓氏惊喜且意外,「快快有请。」说着拉了傅氏一起亲自去迎接。 其他太太们也有很多跟着出了门去迎。 出门前,邓氏和傅氏叮嘱傅清言兄弟俩:「你们陪着玲珑一会儿。」 傅清行、傅清言就和玲珑一起跟了过去。 人不算少。虽然彼此间都隔了不少距离,傅清言依然怕人多会碰到玲珑,从头到尾都护在她的旁边。 瑞王妃在众人的簇拥下回到了院子里。主人和宾客凑在一起,虽算不上人山人海,搭眼看过去也有些拥挤。 许多小姐们也看屋里人多,索性在里玩,有的凑一起看锦鲤,有的欣赏府里花草。 看这情形,屋里一时半会儿的怕是不会消停下来。傅清言就和玲珑、傅清行商量:「不如在园子里玩会儿吧。」等到太太们在瑞王妃跟前依次露过脸后就好了。 玲珑和傅清行都没意见。 傅清言找了个离待客的厅堂不算太远的僻静院子,摆了棋盘。 三人轮番对弈,输了的下场换人。 因为玲珑年纪小,兄弟俩都让着她,以至于她一直坐在棋盘前,对手由兄弟俩轮番上任。 三盘下来,傅清言和玲珑对战的时候,傅清行遣了丫鬟去看看厅堂那边有没有。谁知厅堂那边还没好,丫鬟却给带来了另外一个消息。 怀宁侯府二房的几位小姐来了。 「太太和姑太太在瑞王妃跟前,婢子们不好去通禀,只好来跟少爷和小姐说声。」丫鬟道。 玲珑问:「你说穆家小姐们到了,那送小姐们来的袁老姨娘呢?」 丫鬟茫然,「什么袁老姨娘?侯府的人把小姐们送来后就都走了。只三位小姐在。」 傅清言往前探了探身,与玲珑道:「那个老姨娘八成想着她走了后,把小姐们单独丢下,我们就不能不管她们。」 玲珑十分赞同他的猜测,「就是这样。」 「越是逼着,我越不爱搭理。」傅清言说:「咱们不理她们。」 玲珑就笑,「听四哥的。」 傅家两房加起来一同序齿,傅清言行四。玲珑便喊他一声四哥。 看俩人也不继续下棋了,反而凑一起嘀嘀咕咕,傅清行在旁问:「不如我们去迎一下她们吧。」 「她们来了便来了。」傅清言已经重新端正坐好,听了这话后头也不抬,凝视着棋盘,「姑母一早不就交代了?等她们到后直接带去院子‘休息’。照着做就好。」 傅清行踌躇着说:「毕竟过来是客。总不好冷待她们。」 「对她们还用这么客气?」傅清言啪地把手中棋子拍在了棋盘上。 他虽然性子温和,却不是对谁都和善,遇到不喜的事情,便锋芒毕露,「母亲不是说了吗,二房的人镇日里和姑母过不去。她们不让姑母好过,我们自然也不用对她们好声好气。」 傅清行叹了口气,「你们不去便罢。我跟去瞧瞧。」 玲珑捏着棋子抬头看他,「大哥,你真不用管。」 傅清行素来是个老好人,看不得旁人被冷待,并不听弟弟妹妹说的,自顾自出了院子去找人。 穆少媛和双胞胎姐妹俩正由丫鬟领着往花园去。因为厅堂里都满着,没法把人往里带,就打算依着姑太太傅氏之前的吩咐,把她们领去那个打扫好的院子。 第32章 傅氏和邓氏都不是刻薄的性子。虽说要把人拘在那儿,倒也不会亏待她们。院落干净整洁,一切吃的用的都置备妥当,别说在那里待几个时辰了,就是待个几天不出来都没问题。 一路往那边走着,眼看着道路有点偏了,穆少媛当先止了步子。 双胞胎姐妹俩一直在叽叽喳喳谈论着今天穿的新衣裳,压根没留心在去什么地方。前面穆少媛停住了,她们才意识到这路有点荒凉,问丫鬟:「这是去哪儿?」 丫鬟低头说:「太太和姑太太给小姐们准备了果子点心。婢子带您们过去用一些。」 袁老姨娘在路上和三人提起过傅氏的打算。 穆少娟顿时闹起来,「凭什么别人好吃好喝的玩着,我们就要去那种地方?不干!」说着就要往别处跑。 穆少如随后跟上。 穆少媛低着头快步走在了她们旁边,而且越走越快,眼看着就要越过她们去。 邓氏和傅氏都是掌管过一府家务事的,自然有些手段。俩人早就有了准备,三人一闹起来,立刻有六名粗壮婆子拦住了她们的去处。 眼看着三人就要被婆子们擒住强硬带走了,傅清行小跑着过来,满头大汗地说:「你们这是做什么?往来都是客。断然不能这样亏待了客人。」 看到是府中大少爷,婆子们无奈停下手解释:「是太太和姑太太吩咐了的。」 穆少如和穆少娟轮番高声喊傅清行:「大舅爷你可得帮帮我们!」 穆少媛的眼睛里已经有泪水滚动。 傅清行看三位小姐的手腕上都被握出了红痕,摆手制止了丫鬟婆子,「我来带她们走走。」 为首的大丫鬟急道:「可是姑太太……」 「姑母那边我来解释。」傅清行好声好气地说:「往来都是客。更何况是侯府的小姐。我带她们走一走,出了什么事儿,我一力承担。」 话说到这个份上,丫鬟也不好坚持,只能听他的,低头退了下去。 穆少如喊了句「大舅爷你可真好」,拉着穆少娟嘻嘻哈哈地跑着离开。 穆少媛朝傅清行福了福身,跟着她们离去。 傅清行想要叫住她们,眼看着小姐们都走远了,他微笑着摇了摇头,自顾自地转身离开,去看傅清盈那儿在忙什么。 傅清言和玲珑对弈完那一局后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一同回待客的院子。因为不想一路过来不停和人打招呼,两人特意抄小道过来。 谁知刚从院子后门绕到院中,就远远地看到穆少如她们三人从院门口跑了进来。 恰好身边是一大丛青竹林。傅清言不愿玲珑和那几个人对上,抬手虚虚地拦了她一下。两人止步,把身形隐在竹林中,打算等那姐妹几个走远了再出来。 谁知另一侧也有人声传来。有两人说着话带了几个丫鬟往前去,方向恰好冲着穆家三位小姐跑来的方向。 穆少如和穆少娟听说老王妃来了,有心想要过去请安,跑得很快。 穆少媛在后面疾步追着。她是庶女,以她的身份,轻易不能独自在身份尊贵的人跟前请安。所以紧跟这两位嫡妹,打算随着她们一同过去。 双胞胎姐妹俩笑闹着嘻嘻哈哈往前跑。没留神旁边有人走过去,一下子撞到了对方身上。 姐妹俩吓了一跳,赶紧停住。 被撞到的那位小姐当即恼怒地指了她们气道:「你们哪里来的野丫头,这么不懂规矩!」 她年纪比姐妹俩略大一点,容颜清丽,身穿樱草色百蝶穿花遍地金褙子,戴赤金镶红宝石璎珞,下巴微扬,傲气顿显,一看便是出自高门大户。 双胞胎不认识她。但看她身份尊贵,还是不要招惹的好,俩人对视一眼,赶忙齐齐道歉:「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沈芝雪气狠狠地说:「随口就说的一句话而已,值几钱几两啊!你看我衣袖都给你们弄皱了。我不管,你们赔我!」 「雪儿,你怎能跟市井妇人似的这样凶悍。」旁边出来幽幽的一声叹息,声音如空谷而出,甚是美妙,「要我说,合该把她们擒住,质问她们的家中长辈。也不知是什么样粗俗的人家,才能教出这样不成体统的孩子。」 说话的女子身材高挑,约莫十八.九岁,穿青莲色绣银纹对襟衫。相貌十分好看,因不苟言笑神色冷淡,整个人像是脱离于凡世一般不带有烟火气。 沈芝雪猛地反应过来,喊人来捉住姐妹俩。 刚才在外头的时候,六个婆子上来,双胞胎差点就被抓了去。现在经历过一次有了经验,一看情形不对,俩人忽然一起点头,默契地拔腿就跑。 沈芝雪没料到有人在冲撞她后敢逃走,愣了愣后,指了身后的丫鬟说:「把她们给我追回来!」 「不必了。」那神色冷淡的女子说道:「等会儿午宴时自然能够看到。到时候再计较也不迟。现在瑞王妃在里头,你这样大呼小叫地拿人,反而落了下乘。」 沈芝雪恨恨地跺了跺脚。 这时她看到旁人一人缩手缩脚地站着,看着这边欲言又止,就点了对方,问:「你是谁。在这儿做什么。」 穆少媛迈着小碎步过来,福身说道:「我姓穆,那两个是我家妹妹。若有失礼的地方,还请小姐不要怪罪。」 介绍自己的时候,穆少媛特意把姓氏加重了下。试问和傅家相熟的姓穆的人家能有几个?唯独怀宁侯府了。 果不其然。 听闻她是出自怀宁侯府后,沈芝雪的脸色和缓了点。 「你是侯府的女儿。行几?」沈芝雪问。 穆少媛脸上有点发烫,「二。」 沈芝雪没多想,又问:「那你和傅家的……」 她正想问和傅家四小姐熟悉不熟悉,旁边那神色冷淡的女子却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雪儿,你理她作甚。」那女子说道:「怀宁侯府行二的小姐是老国公爷庶子的庶女。如此低微的一个人,还好意思借了侯府的势来我们面前显摆,当真是可笑至极。就这种卑微的人,和她说一个字都是多费唇舌。无需理会。」 这话字字如刀刃,戳得穆少媛心口疼。她见她们两人明显出自高门,确实是打算借了侯府的势来结交。谁知对方两三句就把她贬低到了尘埃。 穆少媛指尖掐着掌心告诉自己不要哭,硬憋着没说话。 第33章 沈芝雪气恼地横了穆少媛一眼,好声好气地挽了女子的手臂,「好吧,我听六姑的。」 等到这姑侄两个走远,穆少媛揉了揉眼,咬着嘴唇落着泪,一脚高一脚低颇为狼狈地离开。 周围静寂下来后,傅清言方才带了玲珑从竹林中走出。 玲珑望着沈家小姐离开的方向,问:「那个高一些的是谁啊?」 她原以为沈芝雪就已经够目中无人了。没想到那个「六姑」更甚。 傅清言道:「沈家六姑娘。」 「六姑娘?」 既是叫做姑娘,那就是还没有出嫁。可她显然年纪不小了,玲珑疑惑这一点,问:「这是怎么回事?」 以沈家的门第,不该如此才对。 傅清言与她走在无人的僻静处,轻声道:「沈家六姑娘是沈二小姐的六姑姑,皇后娘娘的幺妹。如今已经十九岁了,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可能因为很有才气的缘故,平常人她不太看得上眼。」 说到这儿,傅清言神色复杂地看着玲珑,觉得这些话不该和一个小孩子讲。 可玲珑求知若渴的眼神让他不好意思不说,好半晌,傅清言才支支吾吾地道:「她年少时就心里有了人,多年来一直坚定着非那人不嫁,谁劝都不行,连她长姐皇后娘娘劝了也不肯听。偏对方根本不搭理她。结果磋磨到了现在亲事都还没定下。气质倒是磨得和那人有些相似,愈发清冷起来,不太合群。」 玲珑想到刚才沈家六姑娘对待穆少媛时候鄙夷又刻薄的话语,小大人似的感叹了句:「想不到她居然还是个痴情的。等了那么多年,也不容易。」 一抬眼,却见傅清言神色古怪,忙问:「怎么了?」 傅清言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可知她相中的那人是谁?」 「呃,谁。」 「北镇抚使,郜七爷。」 「……」 好吧,玲珑现在忽然觉得,那沈家六姑娘苦等爱情的故事没那么动人了。 这么个刻薄又嘴毒的人,居然妄想嫁给七叔叔? 凭什么哦。 傅清言把玲珑送回屋里时,厅中已经没有那么挤了。太太们有的在别的屋子摸牌,有的在园中散步,有的则和姑娘们说着话。只还有七八位和瑞王府相熟人家的当家太太在和瑞王妃说话。 玲珑进去后,朝瑞王妃端正行礼。 老王妃笑着亲自虚扶了她一把,上下打量,赞道:「是个好孩子。」 玲珑不愿和那沈家姑侄两个碰到,做什么都跟在傅氏或者邓氏身后,绝不离开半步。 远远地看着那个漂亮乖巧的小女孩儿,沈静玉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沈芝雪明白,六姑特意过来傅家,就是打算问问那小姑娘为什么可以得了七爷的青睐。偏偏对方不懂事,跟屁虫一样总是在长辈们身后,让人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 侯府二房的几位姑娘虽然没捅出大篓子,可惹出的事儿也不少。到底是被「请」去了那个专门准备的院子。 午宴过后,女眷们重新聚在厅里,准备歇息会儿游园。 瑞王妃拉着玲珑的手,指了她和众人说:「我刚才瞧了这孩子很久。非常懂事乖巧,半点都不让人操心。」又与玲珑道:「前些天郜家老七去王府的时候,和王爷提起过你。老七说你最听话不过,是他见过最好的孩子。果然,他看人很准,就是有眼光。」 瑞王妃一席话,比寻常人百般的赞扬都来得有用。 更何况她话里还提起了郜七爷的意思。 太太们纷纷赞扬玲珑。 玲珑有些受不住这样热情洋溢的场面。可是,她隐约猜出是七叔叔特意为她请来了瑞王妃,所以即便笑得脸颊发酸,也开心得硬撑着。 这时候有丫鬟捧了茶具进屋,随后进来的是名十二岁的少女,气度端庄,笑容柔美。 「前些日子得了些不错的茶,我献丑给王妃和伯母们斟一杯。」傅清盈说着,朝玲珑使了个眼色,「只是茶艺不精,还望长辈们见谅。」 玲珑知道,姐姐这是怕她被「围攻」所以帮忙拉她出重围呢。玲珑感激地笑了笑,凑到傅清盈的身边跟着。 有位侍郎太太闻言笑道:「谁不知道傅家大小姐茶艺甚好?你若还算‘不精’的话,那我家那几个丫头就是差到地底下去了。」 傅清盈抿着嘴笑,让丫鬟把紫砂茶具一一摆好。又唤了丫鬟捧上各种普洱,让太太们挑选。待到每人都择好茶后,傅清盈正要烫茶具,却有一人忽然走上前来,说:「今日天气不错,我也颇有兴致。不若我和傅小姐各给长辈们倒一杯茶,看看谁的更好,如何?」 大家都望向说话的沈芝雪。 傅清盈的笑容淡了些,垂眸烫着茶具,说:「您是客。这茶原本也该我斟了来。何至于让客人动手。」 「说的也是。」沈芝雪笑着说道:「既然如此,那过几日我们在家中设宴,招待大家,两位傅小姐都来。在我家的话,我是不介意这茶是不是主人来沏。到时候你我再比试一番,如何?」 傅清盈今日忙着帮忙准备物品,并不知道沈家和侯府二房小姐们起了些冲突。也没把沈家到来的目的和玲珑扯上关系。 傅清盈出身名门,自小学习茶艺,也是很自信的,听到对方一再挑衅,她一来不愿继续僵持下去,二不愿显得怯懦,索性顺势答应下来。 邓氏不赞同地瞪了她一眼。比试就算了,怎么都没留意到对方说的是「两位傅小姐」?这样一来,把玲珑也牵扯进去要赴宴。 可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么多人看着,邓氏也不可能让她把话收回来了。 玲珑见双方几句话就把事情定了下来,连带着她也得跟着去,忙问:「不知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沈芝雪正琢磨着,一旁沈静玉当先说道:「二月二十二。」 玲珑听后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时间足够晚。 现在已经是正月底了。再过几日,二月初九开始是春闱。七叔叔要下场的。在那期间,她可一心扑在那上面,别的什么都顾不得。 第34章 一行人回到侯府后,怀宁侯穆霖把二房的几位小姐全部关了禁闭。为期一个月,谁都不准提前出来。 陆氏这次是真的急得病倒了。 袁老姨娘哀哀地求着穆霖,「侯爷,她们又不是故意的。婢子问过了,沈家的那些人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小姐们没做错什么,沈家还要故意为难。侯爷,您就绕过小姐们一次吧。」 说起这个,穆霖就满肚子火气。 这些孩子无法无天,不只违抗侯夫人的意思不肯去院子里待着,还和沈家人起了冲突。沈家甚至派了人来质问他,为什么侯府的孩子要去冲撞六姑娘和二小姐。 幸好后来傅氏当机立断把她们送到那个院子里守好。 午宴过后,沈家六姑娘和二小姐为了这几个不懂事的去寻过傅氏,傅氏说孩子太过冒失,送去院子是特意罚她们。沈家的六姑娘当时没有寻到人,也不好在别人家院子里硬闯,这才作罢。不然的话,以沈家人的脾气,这事儿还指不定怎么样。 袁老姨娘还想再求,穆霖直接指着她的鼻子怒吼。 「还不是你!夫人忙着没空,所以让你陪着她们看好她们。你倒好,自己提前离开了,还到街市转了一圈想要蒙混过去。不然的话,哪里能捅出那么大的篓子!」 穆霖气极拂袖而去。 袁老姨娘呆呆地站着,没敢再吭声。 虽然二房的事情闹得厉害,不过,玲珑半点都没有去关注。 她现在全副心思都在春闱上面。确切的说,是在将要参加春闱的七叔叔身上。 进入二月后,玲珑的心就开始提起来。时不时的寻了穆少宁,细问七叔叔最近在忙什么。 穆少宁刚开始还没察觉,后来次数多了,他便发现了她的目的所在,哼笑道:「你怕七爷考不中?告诉你,七爷厉害着呢。你瞎操心什么。」 玲珑知道七叔叔厉害。 她也不想担忧来着。可是一想到他既得办案,又要读书,还兼顾着习武,就止不住地一阵阵担心。 穆少宁被玲珑问来问去了许多回。见到郜世修的时候,就会时常提起来几句。看七爷没制止他说下去,后来玲珑每次找他,他都会在卫所和郜世修唠叨起来。 「……今天居然还问了问七爷做完事的时辰。我和她说了正常下衙的时辰,又和她讲,飞翎卫的事儿那么多,怎么可能准时归家?也不知道这丫头听进去了没。」 这话不过是随口几句,说完穆少宁就抛在脑后扯起了其他。 郜世修翻着卷宗的手指微顿,望着窗外次第开起的迎春花,若有所思。 玲珑没敢去国公府寻七叔叔。生怕扰了他读书。于是瞅准了下衙的时间,由顾妈妈陪着,到荷花巷的街角去等着。 她想着,看看七叔叔什么时候能够归来。若是早一些就好了。早一点的话,知道他可以睡得好休息得好,精神也能养足。她也能放心一些。 车子停在街角转弯过去的地方,玲珑坐在车上,每每听到有马蹄声,就下车朝国公府门口看过去。 说来也是真巧。第一次下车,刚探头探脑了没多久,她就听到马蹄声、看见那熟悉的挺拔身影。 玲珑觉得自己藏得可好了,只朝那边露出半个脑袋,悄悄看着七叔叔进府。 可是飞翎卫各个都是功夫好手,目力过人,怎会发现不了她的存在?只不过碍于七爷没有下达任何指令,所以没人敢妄自行动罢了。 「七爷。」进到国公府后,几人绷不住了问道:「您刚才怎么不去见玲珑小姐?」 大家伙儿一看就知道小姐是来找七爷的。七爷那么疼小姐,怎么现在反倒是视而不见了? 「不必过去。」郜世修道。 小丫头明显是打算偷偷瞧他一眼就作罢。如果真想寻他,大大方方来国公府见就可以。或许是不想耽搁他读书吧。她既是有这个心,他便不想去戳穿她的好意。 七爷发了话,飞翎卫们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叹着气把这事儿搁下。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不止是这一天,后面一天、再后面一天,甚至于是在春闱之前的每一天,他们都在街角看到了玲珑小小的身影。 而且,飞翎卫们惊异地发现,原本北镇抚使大人每日归家的时辰不定,有时候太晚了,甚至都可能歇在宫里。可是自从第一次在街角见到玲珑小姐起,七爷开始每天都压着下衙的时辰,准时归家。 说实话,北镇抚司的事情多得满天飞,按时下衙可真的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如今七爷白天忙得脚不沾地,经常连午饭都顾不上吃,只为了准时归家…… 他们都替他累得慌。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轮番每天都这样,飞翎卫都在为北镇抚使大人着急。 「七爷。」这天再一次是这种状况,他们等不及进到府里,策马在荷花巷行着的时候就憋不住小声苦劝,「您看,要不您和玲珑小姐说声,咱们已经知道她在那儿等了,往后别来了?这风大着呢。别吹病了。」 「不必。」郜世修道,「每日早点回,让她看一眼就好。等不了多少时候。」而且还不能回来得太早,早了怕是她没过去。 飞翎卫急道:「可是——」 郜世修右手微抬。 飞翎卫们顿时噤了声没人敢再劝。 郜世修强迫自己不回头去看那个小小的身影。 他知道这姑娘很重情义,也心思细腻。想到从川中往京城过来时,她一路的隐忍,郜世修明白,倘若他不让她每天看上一眼,只口头告诉她,自己每日都会早些归来、一定养好精神去赶赴考场,她怕是不会放心。 周围的人都不担忧他的会试。每个人都觉得,他天纵奇才,一定考得好考得中。 唯有这丫头,全副心思都在他身上,为他紧张忧心着。 郜世修紧了紧握着的缰绳,在将要进入府门的刹那,终是忍不住视线挪移轻轻瞥了一眼。 看到街角那小小身影后,他忽地心安下来,唇角也不由得微微勾起。 回到院子,独自进屋换了身衣裳,郜世修沉吟片刻,去到茶厅,让人把郜家族学的女先生叫了来。 「过了年后,家中小姐们可是已经开始重新读书了?过几天春闱过后,我打算带个小姑娘来,跟着家中小姐一起读书。年纪不大,快九岁了。你们提前准备一下。」 第35章 郜世修语气平淡地说着,眸中笑意闪现。 如果小丫头知道往后每日都能见到他,不知道会开心成什么样儿。 玲珑掰着指头熬啊熬。 好不容易等到了会试结束的日子。 她心急得不行,和傅氏说了一声,掐准了散场的时辰,估摸着七叔叔差不多到家了,忙带着顾妈妈和冬菱准备起来,打算到对面国公府去看看。 玲珑正要吩咐人准备马车,却听人来禀,说是有人求见。 去到茶厅后,看到来人,玲珑意外至极。 「长河?」她认出此人是七爷身边的近卫,奇道:「你怎么在这儿。」 长河朝她深深揖了一礼,恭敬说道:「七爷说小姐一定会在这个时辰出府去找他,特意遣了小的来接您过去。」 玲珑头一次来国公府。 马车一路前行,进到府里方才停下。有轿子早已候在旁边。 身穿靛蓝色褙子的婆子上前扶了她下车,丫鬟搀着她上到轿子上。一路晃晃悠悠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才停下。 玲珑掀开帘子一瞧。嗯,很好。走了那么久,这还没到垂花门呢。想想也是。七叔叔肯定是住在外院。她也没必要往垂花门里去。 不过,国公府可真够大的。 有位体面的妈妈走上前来,给玲珑引路,一直走到了院门前方才停下。 玲珑仰头去看,院门旁悬了个匾额,上书「菖蒲」二字。 到了这个院子后,所有丫鬟婆子管事妈妈全都驻了足。很显然,这儿是不准她们进来的。 冬菱也被拦阻在了外面。只有顾妈妈,因为要照顾玲珑,被允许随身伺候。 之前长河一直跟在玲珑后头,到了这个时候,他走上前来给玲珑继续引路。 菖蒲苑十分敞阔。玲珑大概地目测了下,至少有三个秋棠院那么大,说不定还要更宽敞一些。路边栽有高树,树旁满是花草。花香四溢,阵阵微风吹过,那香气迎面而来,让人不由得就心情愉悦。 一路往里去,隔上段路便能见到几名目露精光的侍卫,一看便是功夫好手。 菖蒲苑是七爷一个人住,待客处和书房直接设在了第一进院子里。 长河引了玲珑到书房外。这回,连顾妈妈也被拦在了外面,只能等在廊檐下不能入内,仅玲珑可以到里头去。 玲珑抬手叩门。 清冷的声音传出:「进来吧。」 玲珑开心地推门而入。 屋内,郜世修正立在窗边,手执书卷。夕阳渐渐西下。窗外暖光洒在他的身上,淡化了他周身的清冷,看上去温和而又沉静。 玲珑进屋后,他依然手不释卷不曾抬眼看过来。玲珑走到他的身边,左瞧右瞧,七叔叔还没反应。索性凑到他身侧,扶着他的手臂,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才晃一次,咚,额头上被很轻地敲了下。 玲珑捂着额头抬眼去看,视线范围内,是还没有完全收回的书脊一角。 「七叔叔打人。」玲珑委屈巴巴地望着郜世修。 「现在想起来叫我了。」郜世修语气故意放冷,眉目却很温和地垂眸望着她,「怎的进来后不吭声不理我?」 玲珑不怕他,自顾自拖了把椅子坐着。 「七叔叔这话说得不对。明明是你在看书顾不上我,我没办法了才过去打扰你的,并没有不搭理你。」 小姑娘个头不高。在椅子上往后坐得实,两条腿就悬空。晃啊晃的,一看就很悠闲自在。 「你若是叫我一声,我自然应你。你不声不响的,我如何应你。」 郜世修微笑着回到桌案前落了座,目测了下两人之间的距离,起身走到玲珑身边,说:「起来吧。」 玲珑跳下椅子。 郜世修将这空椅放到了他的座椅旁边,示意玲珑过来。 玲珑就在桌前和他并排坐着了。 这时候她才发现,刚才七叔叔翻阅的居然是最基础的声律启蒙。旁边桌上一溜过去有四书五经,还有三字经千字文。知识深一些浅一点的都有,大都是启蒙就开始学的。 「你以前识过字吧。」郜世修这句是陈述而非询问,因此不用她回答,他就继续说道:「来,我看看你学到什么程度了。」 有时是他指了字让玲珑认,有时是他就一些段落做出提问,她回答。半个多时辰下来,郜世修基本上知晓玲珑学习的程度。 他又让玲珑写了几个大字,画了两幅小图。 「你的底子不错。」郜世修道:「过段时间开始跟着郜家小姐们来族学上课吧。」 这个安排可真是让玲珑意想不到。 她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不敢置信地说:「七叔叔,你说让我来郜家读书?」 「嗯。」 「太好了。」玲珑美滋滋地想着,这样以后就能时常看到七叔叔了。 「我会把你大致的程度和几位女先生说一下。」郜世修合摊着的书册,指了其中几本,「你将要学习的课程一共有这些。族学每个月逢一的日子休息,一共有三天。另外逢二的下午你也可以不用去,可以自行安排。」 玲珑知道,但凡族学,一旦安排好了课程,基本上不太可能会在中间空出来半天,大都会紧凑安排完课程后,在最后一天留下半天空闲。 第36章 这里怎么不一样? 玲珑把这个疑问说给七叔叔听。 「嗯,这个。」郜世修语气平静地道:「其实那半日是有课程的。有个老妇专门讲女戒女训和女德。我觉得那些没什么用,做主帮你推了。你只管学其他有用的就好。」 这个想法可真的是出人意料。玲珑的笑容更大了些。不过想到另外一件事,又有些沮丧,刚刚扬起的笑容就垮了下来。 「唉。」她老气横秋地叹着气,「如果不用去沈家就好了。」 那样的话,她就能早一点来族学,早点来七叔叔这边玩。 郜世修领会错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不想和沈家那些人再见面。 「沈家那边,你虽然要小心着些,却也不用太过担忧。」郜世修道:「届时我自会想办法遣了人去帮你,定然能够护你周全。」 听到这话,玲珑心里的好奇多过了忧愁,「七叔叔打算让谁过去?」 郜世修沉吟片刻,「还说不准。我得看看那天她们谁有空闲。」 会试时人的精力和体力经过了大量的消耗。在连日的书册和测考后,一定会疲惫至极。 玲珑想要见到七叔叔,其实最主要的就是看他身体怎么样,能不能吃得消。如今见他没什么事,知晓他身体底子好没损耗太大,她也就放了心。 不过,这种时候,休息是很必要的。 玲珑生怕累着七叔叔,看看这边没什么事儿了就准备告辞离去。 临近分别,玲珑到了马车旁边刚要上去,却听郜世修忽地在后面唤了她一声。 玲珑回身抬头,「七叔叔?」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温暖的大手已经轻轻按在了她的发上。 「不错,长高了一点。」郜世修淡淡笑着,顺势揉了揉玲珑头顶的发,「我这儿有小厨房,以后你上学的时候如果饿了,想吃什么尽管和他们说,让他们做给你吃。」 玲珑一听,高兴极了,连忙答应下来。又暗戳戳地想着,以后上学的时候要不要每天都饿上一顿,专程来七叔叔这儿蹭吃蹭喝。还能顺便和他聊聊天。 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空。 车子驶出国公府。 郜世修立在菖蒲苑外,目送车子远去。 玲珑忍不住从车窗口探头往回看。直到车子转了个弯,连七叔叔模糊的身影都看不到了,她才坐回了车里。 马车刚出国公府的大门,旁边突然有人策马疾驰而来。到了国公府门前依然没有减缓速度的趋势。 驾车的车夫经验丰富,看情形不对,当即勒了缰绳急忙把车子停下。即便反应及时,马儿却没法瞬间收住力道,连马带车又往前跑了几尺。 由于这几尺的关系,一匹拉车骏马的前蹄就擦过了对方骑着的马蹄。 疾驰的马嘶鸣着扬起马蹄。上面的人身子剧烈晃动着,差点摔下来。 「长没长眼睛!」马上人四十多岁的年纪,身材矮胖皮肤微黑,脸颊泛着醉醺醺的红晕,拍着马背扯着嗓子喊,「敢挡我的路,想不想活了!」 马车夫刚要反驳,看清对方是谁后,只能压下满心怒意,陪着小心说:「世子爷,小的也不是故意的。」 听了他这话,顾妈妈朝外看了眼。望清楚马上人的五官后,她压低声音讶然道:「居然是郜世子。」 刚才那一下猛然拉缰让玲珑身子撞到了车壁,胳膊泛着疼,根本没能去留意外头的情况。 顾妈妈说了后,玲珑恍然意识到和车夫起冲突的人是国公府世子郜世良。 这位世子爷她略有耳闻。 傅氏怕她不清楚两府之间的事情,这些天陆陆续续把国公府里重要的一些人和她略微提了下。 玲珑印象最深的是,郜世良品行不端,时常混迹于三教九流聚集的场所。 这是他父亲老定国公最不能忍受的。 郜世良出生时,定国公正在外征战,没能第一眼看到儿子。后来郜世良成长过程中,定国公也是在外时候多,在家时候极少。等到儿子长大,定国公才发现他早已染上恶习,吃喝嫖赌四样均有涉猎。 定国公一边懊悔自己没能担起责任好好教导他,一边恼他不争气,多有苛责。 父子俩关系越来越差。 郜世良行事愈发没有章程,定国公每每看到了,责罚也更狠。 相较之下定国公对幺子郜世修的疼宠就尤其明显起来。 与此同时,定国公府世子爷和七爷的关系就开始僵持对立。 傅氏之所以把这些讲的那么详细,就是因为国公府那边早已知道玲珑是郜七爷的人。 所以傅氏特意提醒玲珑:「国公府其他人或许和你不会有什么冲突。但是遇到了大房的人却一定要小心,特别是世子爷,最好不要招惹他。」 如今听闻外头的人正是郜世良后,玲珑瞬间记起了傅氏的嘱咐,和顾妈妈说:「告诉车夫,尽快走。不要和他多争执。」 可是已经晚了。顾妈妈还没来得及想法子提醒车夫,郜世良已经下了马,摇摇晃晃地朝着车厢这边来。 车夫要去拦他,被他一巴掌扇了过去,还踹了几脚。 顾妈妈赶忙下车去拦人。可是郜世良已经伸手扒住了车窗,掀开车帘。 「这是谁家的女眷啊。」郜世良说着,眼睛咕噜噜转着往里看,「让我瞧瞧。」 浓重的酒臭气袭进车内。 冬菱把玲珑挡在身后,怒斥道:「休得无礼!」 第37章 看到她后,郜世良倒是略微清醒了点。 「冬菱姑姑?」他问:「您不在太子东宫里伺候着,来这里做什么。」 再一回头,看到顾妈妈,郜世良的酒醒了一半,「哟,顾嬷嬷。今儿出来的是太后娘娘吗?」 顾妈妈忍着怒气说:「婢子现下在玲珑小姐身边做事。」 听到那个小姐的名字,郜世良先是茫然的想了会儿,继而反应过来,目露凶狠。 「我道是谁呢。」他冷笑连连,「原来是七弟宝贝的哪个小姑娘。」说完继续扒车窗探头往里看,「让我瞧瞧有多漂亮。值当他那么小就开始养着。」 这话语里的龌龊意味让顾妈妈恨极,怒喝道:「请郜世子说话注意分寸!」 「分寸?」郜世良双目赤红,甩着袖子高声道:「一个个的只知道让我注意分寸。他老七什么时候注意过他当弟弟的分寸了?毛头小子,也敢在我跟前作威作福!」 「是么。作威作福?」 突如其来的清冷声音骤然响起。打散了这昏臭的气氛,带来一丝清明。 郜世良怔怔地转头看过去。 开始昏暗的天光下,一道挺拔的身影正从不远处往这边来。 郜世良讷讷地说:「七弟,你怎么来了。」 郜世修压根没有搭理他,径直走到马车边,温声问:「丫头?没事吧?」 「没事。」玲珑小声地说。 郜世修一直提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看到七爷来了后压根不搭理自己,只管着那车里头的陌生人,郜世良「哈」地笑了一声,借了酒力壮胆,阴阳怪气地说:「不愧是老七。什么都想抢我的。我就和小姑娘说几句话而已,你也抢着来,把我赶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郜世修低声叮嘱了玲珑几句,慢慢侧身,望向郜世良。 「大哥这话说得好笑。」郜世修口中说着笑字,眸中却半点暖意都无,反而蕴藏着无尽怒气,「你自己把这世子之位看得那么重,就以为旁人都想要抢夺。须知这些我自己也能挣了来,根本不在乎。不过,你若是想要动她一丝一毫的话——」 郜世修目光陡然冷厉如利刃,压低声音,凑到郜世良跟前,一字字说道:「我不稀罕要你这世子的位置,却可以拿了你半条命去。」 郜世良缩缩脖子,身子颤抖着往后退了几步。 他再嚣张,也不敢和这个幺弟正面对上。 但凡郜七爷说要取的人命,就没有能逃过去的。 谁也说不清楚,那双修长有力瞧着十分白皙好看的手上,到底沾了多少人的血。 郜世良拔腿就往府里跑。 郜世修却不放心让玲珑独自回去了。 「我送你一程。」郜世修说着,打开马车帘子,长腿一迈上了车。 玲珑没料到他说做就做那么干脆,赶紧朝里挪着,给七叔叔腾出来位置。 郜世修身高腿长,坐在玲珑的小车子里,很有些伸展不开。只能长腿屈起,把手臂搭在膝盖上面。 车夫把骏马调整了下驾好车子。冬菱和顾妈妈凑到前头在车夫旁边坐了。只留郜世修和玲珑在车内。 「这里也太局促了些。」郜世修非常不满意地上下打量着车厢,看它寻常样式,有的地方稍微有黑漆剥落,半旧不新的,想来是侯府里姑娘们轮换着用,就道:「改日让人专门给你做一个。喜欢什么样式的?」 他刚开始是想随便找个话题,免得小姑娘还想着刚才的事情,吓得晚上睡不好。 可是仔细看过后,他是真的决定给玲珑换个车。 他就没用过这么旧的东西,更不喜欢和别人共用物品。玲珑自然要和他一样,有个独自使着的车子才好。 也怪他之前没考虑到。 玲珑看七叔叔当了真,赶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又不常出门去,车子大了也没用。再说了,我个子小,用着挺合适的。」 见玲珑十分坚持,郜世修就沉默着没再提起这一茬。 侯府距离国公府不远。很快车子就到了侯府前头。 车子停下后,郜世修也玲珑道别,又朝冬菱示意了下。冬菱寻了个借口暂时没跟着车进府,而是在门口稍微停了一会儿,出来见郜七爷。 冬菱怕自己什么地方做的不好,紧张得头也不敢抬。静寂了一会儿后,方听七爷缓缓问道:「现下京城的小姐们惯用什么样的车子?哪种最好?」 冬菱不解,垂眉敛目恭敬说道:「婢子也不知道。这京城内,车子大同小异,没见有谁的特别。」 郜世修意识到冬菱刚从宫里出来,或许还不清楚京中情况,就准备离去问问别人。 后忽地想起一事,他又停了步子问:「那沈家的有没有特别之处?」 说到这个,冬菱倒是有印象:「前些天去傅府做客的时候,好多太太都说沈家二小姐和六姑娘的车子漂亮。特别是六姑娘的,车子外头雕的花纹都比旁人的好。」 「是么。」郜世修若有所思,「她车子什么样式的。雕花又是怎样。」 冬菱仔细地描述了番。 郜世修略一颔首,没再提起旁的,让冬菱回了府。 没几日,到了玲珑将要去沈府做客的前一天。 田庄上的庄头来了府里,请示侯夫人今年庄子上的一些安排。傅氏脱不开身,玲珑独自在晩香院里看书。 书是七叔叔让人送来的。崭新崭新,还透着清新墨香。 玲珑爱不释手,连翻页的时候都小心翼翼。 第38章 锦绣端了碟水果进屋,搁到桌子上,说:「小姐,七爷让人送了东西来,您过去看看吧。」 玲珑正看书看得迷,随口道:「七叔叔送我的?你拿来我瞧瞧。」 锦绣笑道:「东西有点大,搬不过来,得请您过去看看。」 玲珑恋恋不舍地放下书。 走出屋子后,她从刚才看的那一段文字里回神过来,想起是七叔叔给她送了礼物,顿时欢欣雀跃,脚步轻盈地跟着锦绣去了前头。 千算万算,没料到是一辆崭新的马车。 车子刷粉色漆,边角雕精致繁复的四君子图。车厢外头挂了十六个做工精细的小铜铃铛。铜铃铛下缀着络子。车子驶动的时候,络子随风而动,铃铛叮当作响,半掩着马蹄踏地声,又好看又好听。 车内铺了两层锦垫,边上放有四个嫩粉色桃枝纹靠枕,角落是一个两尺多高的小叶紫檀青竹纹矮柜。共有三层,打开来看,最底下是干净新衣裳,中间是首饰,最上面是些随手可用的点心。 玲珑把这车子里里外外看了好几遍,越瞧越喜欢,抬眸笑问送车来的长河:「七叔叔这是哪儿买的?」 长河与玲珑颇为熟悉。上次去国公府,就是他给玲珑带的路。所以郜世修这次遣了他来东西。 听到玲珑这样问,长河笑答:「外头哪里买得到这样好的?是七爷前两天设计好了图样,命人找了十几个名匠给赶制出来的。」 玲珑突然想起来七叔叔说要送她车子的事情。可她记得自己已经婉拒了啊。而且,就算要送,也没必要赶得那么急吧。 听到玲珑的疑问,长河无奈地摊了摊手。 「小的哪里敢猜爷的心思。不过,工匠们倒是顺口和小的说过几句话。」他道,「爷特意吩咐过他们,务必要在今日之前把车子做好,得让姑娘能坐了这车子去沈家赴宴才好。」 于是,玲珑在去沈家赴宴的那天,就乘着七叔叔特意让人给她做的这个马车去了。 这马车设计得巧妙,从外头看显得小巧可爱,其实里头十分宽敞,也不似旁的车子那么颠簸。 到了沈府门前,想到沈家那俩姑侄,玲珑宁愿待在车里,真有点舍不得离开这个舒适的马车。 前头傅氏已经下了自己的车子,遣了人来唤玲珑,她才不情不愿地由顾妈妈扶着走了下来。 这次过来参宴的太太和姑娘们不少,比起傅家那一次来好似人还更多些。 玲珑的车子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有些姑娘喜欢这车的样式,就来询问从哪里买的。 她们不好意思去麻烦侯夫人,就寻了玲珑来问。 「七爷让人给做的。」因为沈家的地位特殊,这次跟来的是锦绣和顾妈妈,现下便是锦绣笑盈盈地为姑娘们解惑,「这车子是七爷亲自设计让人做的,外头买不到。」 七爷并不避讳疼爱玲珑小姐这一点。所以在外头,无论是顾妈妈也好,锦绣或者冬菱也好,都不怕说起七爷待小姐的好来。 听闻是郜七爷的手笔,询问的太太和姑娘们面面相觑,没再多说什么。 这话没多久就传到了府里头。 沈静玉原本在和相熟人家的太太说话,听闻对方绘声绘色地说起马车旁的那一幕,她硬生生把手里的帕子撕开了个口子。 沈静玉撂下那几位太太,出屋透气。 恰好沈芝雪来寻她。 「六姑。」沈芝雪凑到了沈静玉的跟前,小声说:「刚才我琢磨出了个法子,能让傅家小姐出丑。只是需要借你一样东西。怎么样,你帮不帮我?」 这话一听就是需要贵重罕见的东西。 如果是以往,沈静玉不一定答应。可经历了刚才那一遭后,她直截了当地问:「你需要什么。」 「六姑,就是前两天娘娘刚赏给你的那套茶具。」沈芝雪讪讪地说。 让沈芝雪没想到的是,沈静玉居然十分爽快地答应了。 「好。」沈静玉说:「不过,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待你成功后,我想让你想法子帮忙把那玲珑叫到我身边来。我要单独会一会她。」 傅氏带了玲珑过来后,正巧有相熟的太太来赴宴,傅氏就去了太太们相聚的地方,让玲珑和其他姑娘们一起玩。 这几位姑娘都是好脾气好性子的。玲珑和她们是第一次见,因年龄相仿,相差不到两岁,倒也都能凑上话。 傅清盈还没来,玲珑就与她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没多久,沈府的妈妈再次引了客人进院子。 周围的姑娘们纷纷起身,轻声嘀咕:「她怎么来了!」语气有些慌乱。 玲珑正无聊地低头看着水池里的锦鲤,还没反应过来她们指的是什么,突然肩膀上一沉,被人大力拍了下。 玲珑吓了一跳,身子晃了晃,手中握着的鱼食哗啦啦尽数掉进了水池。 「你就是七爷说的那个小丫头吧?」爽朗的女声从后传来,带着善意的笑声,「他让长海和我说,满院子里头最漂亮的那个就是。我一眼瞅过来啊,是你准没错!」 玲珑起身回头看过去。 对方是名少女,看相貌,像是十七八岁。可是真的很高,比十二岁的傅清盈高了大半个头。不穿寻常裙装,做短衫打扮。浓眉大眼,头发用发绳高高扎起,有女子的俊美,也有男子般的爽利。 「你是——」 「哦,七爷还没和你说过我?」女子拍了拍胸,「我叫孟华琼。他让我今天来守着你。」 玲珑愣了愣。 姓孟的? 怪道这样洒脱。原来是孟家女儿! 第39章 玲珑早已听傅氏说起过,若说京城有哪家的女儿最不同寻常,那一定非孟家莫属。 孟家世代行伍,武艺传家,就连女子都可习武。 郜七爷的生母便是孟老将军的女儿、孟大将军的胞妹。 眼前这位则是—— 孟华琼见玲珑面露疑惑,主动自我介绍:「我祖父是七爷的大舅。我唤七爷一声表叔。你与我平辈,叫我琼姐姐吧。」 玲珑开心地唤了一声。 孟华琼乐呵呵地应着,看看周围没有合适的椅子,直接在池塘边坐下了。 自她来后,周围的小姐们都不再靠近。 并非是嫌弃,而是忌惮。 孟家世代军功,在朝中的地位非同寻常。因战绩卓绝,女子亦曾助太.祖开疆扩土,所以孟家女儿做事无需和旁人家的女儿那样受到管制。 这样不受约束的女子,闺阁女儿们其实是羡慕的。可是羡慕是一码事,和对方相交却是另一码事了。 孟家女儿根本瞧不上娇滴滴的大家闺秀。宁愿和军中将士一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被瞧不起的次数多了,女孩儿们见了孟家女子也是抱着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的想法。 玲珑并不知道这些。因为没人告诉她。 所以,她看到孟华琼后,没有半点儿的害怕和紧张,反而有着说不出的喜欢。 其他小姐们另凑成一堆去了旁边假山下玩。 玲珑邀了孟华琼在院中石桌旁饮茶。 问丫鬟要来了茶和水,玲珑亲自烹茶给孟华琼喝。 「咦?你还挺似模似样的。练了不少年了吧?」孟华琼看着玲珑熟练的动作,倍感新奇地问。 「还好。」玲珑答得简短。把倒好的茶捧给孟华琼。 孟华琼转着茶杯,瞧着里面清透的汤汁,笑道:「你居然不怕我。」 她的手不似闺阁女儿那样纤细白嫩,而是有很多的茧子。硬硬的,充斥着年复一年的汗水和苦练。 「怕你做什么。说实话,我很佩服你。」玲珑以茶代酒和她碰了碰杯,「晋中商人里,也有女子支撑起门户的。很厉害。我也很佩服她们。」 这又是另一种奇女子。 孟华琼心存敬意,点点头,因为不了解,所以没有多说什么。 两人在这儿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没多久,锦绣从院子外头匆匆而来。 「小姐。」锦绣又急又快地说:「傅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已经到了隔壁院子,正要和沈二小姐斗茶呢。」 「什么!」玲珑猛地起身,「怎么我没听说?」 「她们定下的斗茶地点是在太太们说话的那间屋子,让太太们做评判,并没打算请小姐们。」所以,在这个少女们聚集的院落,居然没有一个人知晓,「若不是夫人遣了红霜来找婢子,怕是现在都还不知道。」 玲珑急急地走了两步,想起来忘了和孟华琼说声,赶忙回头去看。却发现孟华琼就跟在她的身后,相距不过三尺的距离。 「玲珑妹妹不用担忧。」孟华琼道:「七爷让我来陪着你,我就一直跟着你。谁也欺负不了你。」 玲珑感激地朝她笑了下,因为担忧傅清盈,没有多说什么,脚步加快跟着锦绣往那比试的屋子行去。 傅清盈和沈芝雪两人比试的是九道茶。 九道茶也唤作迎客茶。当初傅清盈在傅府的时候,斟的便是这种。因了这「迎客」二字,当时傅清盈说,这茶合该她来,沈芝雪若是一起反而不合适,倒也没错。 两个院子相距有些距离。从傅氏遣了人去叫,到锦绣禀与玲珑,再到玲珑赶到屋子,中间耽搁了太久的时间。以至于玲珑进屋的时候,双方已经捧了茶给各位太太品评了。 傅清盈在京中也是很有才名的。而且九道茶她很熟悉,看到玲珑后,她笑容自信地朝玲珑点了点头。 没多久,太太们的结论出来了。 论泡茶的手法,沈芝雪和傅清盈不分上下。 但傅清盈脾性宽和斟茶时候姿态柔美,更符合九道茶「温文尔雅」的特性。且她放普洱时用量拿捏得当,茶香四溢,不浓不淡正合口味。 相较之下,沈芝雪的傲气和这茶有些格格不入。更何况,她放茶的时候拿得多了点,茶略浓,品起来味道就略逊一筹。 来做客的无不是京中高门之家的太太和姑娘,且傅家和沈家就门第来说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大家品评茶的时候,自然依着自己看到的和品到的直言不讳。 听着众人的议论,玲珑暗松了口气,沈芝雪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当所有人的话语声都落下之后,沈芝雪重重地叹息了声,带着几分无奈,带着几分无措地说:「这次是我不好,太急功近利,没有把握好尺度。还望大家看在我年纪小的份上,再给我次机会,再和傅小姐比试一次。」 沈芝雪比傅清盈小几个月,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看她这小鹿般慌乱惨兮兮的可怜样子,有太太心软了,与傅清盈说:「不若再来一次吧。」 沈芝雪期盼地看着傅清盈。 傅清盈颔首应道:「好。」 沈芝雪小心翼翼地说:「不知道能不能换一种茶?」 不等傅清盈回答,她拉着傅清盈的手,撒娇一样地说:「好姐姐,你就看在我年纪小的份上答应我吧。你看,傅家书香传家,素来重视茶艺。你精通茶道,哪一种斗茶能难得倒你呢?反倒是我,年纪小不懂事,很多东西都不会。你就让让我吧。」 傅清盈性子宽和,素来喜欢忍让。更何况,她自小学习茶道,斗茶一事对她来说简直信手拈来。 见沈芝雪这般,傅清盈也不好拒绝,点点头道:「好。就依你。」 第40章 沈芝雪便笑了。 她扬起手,啪啪拍了几下,喊道:「来人。把刚才六姑借我的那套茶具拿来。」 看到那副小巧精致的茶具,望着那薄若透明的杯体,傅清盈面色平静,眼神却开始有些慌乱了。 紧张之下,她发现玲珑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跟前,下意识地就握住了身边玲珑的手。 失误了。 是她太大意。 原来,眼前这个才是对方的真正目的。 傅清盈用力很大,玲珑清晰地感受到了她的紧张。 此刻近处没有旁人,玲珑悄声问:「姐姐不熟悉功夫茶?」 傅清盈深吸口气,很小声地说:「头一次见。」 这功夫茶是从南方传出,她只听祖父说过两句,并未见过。更遑论亲手泡制了。 可刚才沈芝雪话里话外把傅家捧得太高,把她捧得太高。她若是直接认输,岂不是直接丢了傅家的名声和脸面? 傅清盈的手心里渗出汗来。湿湿的,凉凉的。 「姐姐别怕。」玲珑轻声说道:「你等我会儿。」说着抽出手来。 看玲珑往前行去,傅清盈担心她,轻声唤着她。 玲珑回头朝她安抚地一笑,转回身去问沈芝雪:「刚才你输了便是输了。愿赌服输是正理。为何偏要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罢休?」 沈芝雪唇角闪过冷笑,道:「我也想输得心服口服。只是傅家小姐年长于我,九道茶比我熟练也是理所当然。倒不如试一试这南地传来的茶道,都不熟悉的情形下,比试起来才算是公平。」 听了这话,周围的太太姑娘们议论纷纷。 南地功夫茶兴起没多久,京城里还没有传播开。这样说起来,倒是有点公平。只是沈家姑娘当先提出来,应当是有所准备。倘若傅家小姐不会怎么办? 有太太问起这件事。 沈芝雪笑着瞥了傅清盈一眼,回那位太太道:「傅家书香传家,茶道更是出了名的厉害。如今这功夫茶我都略懂一二了,她们怎么可能不知晓。」 那位太太颔首笑道:「说得有理。」 大家都期盼地看着傅清盈。 傅清盈左右为难,不知该放手一搏试试看,还是把事实讲出来更好。她正快速考虑着,却听旁边有人比她先一步开了口。 「刚才沈二小姐说了,因为姐姐年纪略长,所以赢了你是理所应当。那么,如果这次姐姐再赢了,你再来这么一句、另寻了旁的比试法子,岂不是要永无休止地比试下去,没有尽头了?」 这声音软软糯糯的,听上去十分悦耳。 大家都循着声音看了过去,原来正是刚才质问沈芝雪的那位小姐,好像是傅大学士家的,名唤傅玲珑。 在众人的注视下,玲珑不卑不亢,笑问沈芝雪,「沈二小姐,我说的对不对?」 沈芝雪微笑着说:「我不至于那么小气。如果这次我再输了,自然愿赌服输。」 「可即便如此,你心里恐怕也是不服气的吧。有了沈二小姐刚才那番年纪大小的话语,往后说起今天的比试来,谁都会觉得姐姐胜了也是理所应当,输了才是万万不该,对不对?」 沈芝雪忍不住轻哼了声,又朝傅清盈瞥一眼,「你到底比不比了。」 「比是要比的。」玲珑笑着说道:「只不过参加功夫茶比试的,并非家姐,而是我。」 她踱步上前,行至沈芝雪跟前四尺处,浅笑着望向对方,「我年纪比你小,跟着傅家长辈学茶道的时间也短。倘若我赢了,你总可以彻底地愿赌服输了吧?」 因着家世的关系,沈芝雪自小被人捧着,素来自信。直至长大,遇到自己会的事时,她理所当然地自信满满。 「好。」沈芝雪道:「如果你能赢,我定然服输。」说着,抬手指着茶具,「那你开始吧。」 玲珑目光扫过那些茶具,唇角微翘,眉眼弯弯地说:「我觉得由我来开头并不合适。不若沈二小姐先来。」 今日风小,日头很足。 炽烈的阳光透窗而入洒在女孩儿的身上,让她周身披上了浓艳金色,美丽得有些不太真实。 沈芝雪觉得这样夺目的漂亮太过刺眼,扭头望向旁边搁置着绿植的花架,轻嗤道:「我可不先来。我若先来,你瞧见了我斟茶的方式,偷学了去,岂不是我吃亏?」 「正是因为这个,所以让你先来。」 玲珑听出她话语中的怨怼,笑道:「你我都懂功夫茶。如果我先来,你的斟茶法和我一样,岂不是旁人要说你在模仿我?沈二小姐年长,这样倒是显得你欺负我了。而你先来的话,我就算和你过程差不多,旁人也是说我年纪小不懂事学了你去。怎么看,你先来的话,都是你比较沾光。」 一旁的沈静玉秀眉蹙紧不太赞同。 沈芝雪年少气傲,稍微思索后,当场应承:「说的也是。就我先来吧。」 这话一出来,沈静玉就变了脸色,把沈芝雪拽到一旁,「你也太大意了!怎能随便跟着她的思路走?万一她给你个陷阱,你也往里跳不成!」 沈芝雪觉得六姑太谨慎小心了。 「我看啊,她就是心虚,不知道这东西该怎么玩,所以特意让我先来,好模仿我。」沈芝雪信心满满地道:「想想看,她先是用年龄小给自己做退路,后来又非让我先来,想必是不愿意输得太难看。客人们已经开始怀疑她了。不信你瞧。」 听了这话,沈静玉朝四周略微看了看。果然,太太们看着玲珑的时候,目光中透着某种了然。正是长辈们望着晚辈时,那种带着点宠爱带着点纵容,透着某种谅解的眼神。 还没开始比试就是这般神色,想来也是觉得这个小姑娘应该不太懂。 沈静玉被说动,有些迟疑。 「所以啊,六姑放心好了。」沈芝雪悄声和她说:「我就大度一点,先给她演示一番,就算被她学去,往后旁人说起来,也是我们有气量。这好名声传出去,七爷听了还指不定怎么赞扬您呢。」 听到提起郜七爷,沈静玉的脸颊微红,素来淡漠的神色也有了些微的松动。 第41章 「那就这样吧。」沈静玉说:「那你先去就是。」 行至众人跟前,沈芝雪才发现大家正谈论着应该选个评判人出来。 沈静玉正想说自己就可做评判,谁知这时候,宾客中却有人主动担起了这个责任。 「不如我来吧。借看过六姑娘的茶具后,老身合该帮忙出点力才好。」一位鬓发皆白的老太太说道:「虽然我许久没有摸过功夫茶了,不过其中过程,我还是能够记得的。」 老人家说着话慢慢站起身来。 沈静玉赶忙过去搀扶,「马老夫人,您请坐。」 听了这称呼,玲珑恍然意识到,这位老人家正是马阁老之妻。 马阁老位列三公,乃当朝太师,曾受先帝之命教导当时还年少的当今圣上。如今皇上见了他老人家,依然要恭敬唤一声先生。 上次傅家设宴请到了老瑞王妃,沈静玉为了今日不输阵势,特意央了家人去请马老夫人。 原本是请不动的。 后来马老夫人听说,皇后娘娘把新近得的南地贡品一套功夫茶具赐给了沈静玉,为了一观这茶具才答应下来。 之前沈芝雪问沈静玉借茶具的时候,马老夫人刚刚观完。 马老夫人借了观看茶具时,并未提及自己原先是南地人。沈静玉没料到有这一茬,踟蹰着有些忧虑。 不过,想到那小姑娘八成什么都不懂,沈静玉提起的心又慢慢放了回去。 看六姑没了异议,沈芝雪下巴微扬,柔声说道:「这功夫茶可不像九道茶,不能用普洱,必须用乌龙。」语毕,她命人捧了乌龙茶上来。 烫过茶具后,用茶则放少许乌龙入壶,茶水烧八分,快速浇烫,叶片上下起伏。 合盖,静等片刻。等汤汁浓郁后,把六个茶杯紧凑排列,来回浇注,力求里面的茶汤浓淡一致。 整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不可谓不好看。 沈芝雪五指并拢做了个「请」的手势,邀请太太们细品茶水。 马老夫人手中也有一杯茶。 不过,她并没有品评,而是放到鼻前略嗅了嗅。 沈芝雪不以为意。等太太们把茶杯放下后,就让人把茶具清理出来。 现下轮到玲珑。 她当先问了一句:「可有凤凰单枞?」 丫鬟摇头说不知。 沈家姑侄也很茫然。 唯有马老夫人眼睛一亮,开始认真地打量起这个小姑娘来。 见没有凤凰单枞,玲珑就也选择了乌龙茶。 看到她「依葫芦画瓢」,沈芝雪丢给沈静玉一个眼神,暗示自己猜对了,傅家那小姑娘就是想学她。 沈静玉没理会沈芝雪。她一双美目完全地钉在了傅家那个小姑娘的身上。 确定好茶后,开始准备茶具,而后沏茶。 从这时候开始,玲珑的做法和沈芝雪已经开始不太一样了,几乎算得上是完全不同。 一排六个杯子,玲珑居然只取了其中三个,品字形搁置。烫壶温杯后,她把茶壶扣着拍打,让其水分干透。 而后,她在壶中塞了满满当当许多乌龙茶叶。 越往后看,两人的差异越大。 盖上盖子,玲珑用热水繁复淋着茶壶烘茶。又双手抱紧壶身,摇动数次。虽然用水的火候相同,可是,注水的方式不同。玲珑把水提高,使水充分激荡茶叶。等到壶口泛起白色泡沫,用壶盖撇去。重新盖上盖子,淋顶。再用茶巾包裹住。因为是第一泡,所以摇四抖二。最终把茶水细心倒出。浓汤出时,她细心点茶,一点一滴均匀倒在杯中,力求三杯浓淡一致。 不过因为之前先入为主的「依葫芦画瓢」印象,沈芝雪对玲珑的观感很不好。总觉得这个小姑娘心机太深。于是玲珑斟茶的时候,沈芝雪忍不住对她做了些「点评」。 「三杯!够么?一共那么多杯子,你全使上就行。」 「你小心点别晃坏了。这可是娘娘赐下的的贡品!」 「……茶壶嘴都伸进杯子里去了,当心戳坏了杯子。哎我警告你,你可别乱来,你到底会不会啊!」 刚开始沈芝雪还抱着「点评」的态度,越往后越看得心惊肉跳,生怕玲珑弄坏了她好不容易从六姑那儿借来的宝贝,忍不住一再提醒。见玲珑一意孤行,她脾气上来了,开始怀疑玲珑根本就是装腔作势,特意拿了这宝贝在玩。 可是,即使沈芝雪啰嗦再多,也没什么人理会。 玲珑的动作轻盈端庄,周围的太太们都很专注地凝视着她,无暇关注别的人别的事。 这种茶道,京中的太太们头一回见,深深被吸引住。直到三杯茶成,众人也一时半会儿的也没有回过神来。 玲珑五指并拢,对马老夫人恭敬说道:「请用茶。」 马老夫人目光温暖地看着她,拿起一杯茶,品了品。回头与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太太说了声,唤了她们一同来品。 「请您给个评判结果。」沈静玉对马老夫人福了福身。 初时老人家没有理会。 半晌后,马老夫人搁下茶杯,笑道:「不如这样。我给大家看一看这茶该怎么来斟。」 马老夫人说着,让人清洗过茶具后,由丫鬟搀扶到了桌边。 「功夫茶有好几个派系。」马老夫人笑容慈爱,缓声说道:「旁的我不清楚。不过,我小时学的,几十年了也未曾忘记。」 第42章 拿起茶具的那一霎那,老人家眼中慈爱的光芒稍微敛去,现出认真而又期盼的神色。 「做功夫茶,我们是一壶一炉一杯一罐都有讲究的,各有名字。」马老夫人仔仔细细地列上茶具,煮水烫壶,「不过,名字说不出不要紧。但是东西数量一定不能错。」 说着,老夫人手腕一翻,把三个薄得通透的白瓷杯呈品字形放好。 大家想起刚才玲珑用三只茶杯时,沈芝雪嘲讽的那些话,不由得往沈芝雪那边看了过去。 沈芝雪脸上发烫,嘴硬道:「算她蒙对了这一回。」 马老夫人抬眸看了沈芝雪一眼,没多说什么,继续干壶置茶和烘茶点水。 乌龙茶叶在壶中塞紧,摇晃,把水注入其中。 又是和玲珑一样。 这时候太太们已经从刚开始的惊疑不定,改为了赞叹欣赏。目光纷纷落在玲珑身上,暗自连连颔首。 接下来,马老夫人一系列程序居然和玲珑的近乎一模一样。 同样的悬壶高冲。 同样的刮沫淋顶和摇壶低斟。 甚至于最后的韩信点兵都如出一辙。 议论声在屋内响起。 马老夫人指了第一杯茶,含笑与玲珑道:「小茶友请。」 玲珑赶忙站起来推辞,「愧不敢受。」 「拿着吧。」马老夫人和蔼地笑着:「今日既然有了个不太合规矩的比试,就由我这个不是主人的来不合规矩地分了这三杯茶。」 「多谢您。」玲珑小心地上前,右手拇指和食指端着茶沿,中指托着杯底,把第一杯茶拿了起来。 马老夫人赞赏不已,「三龙护宝。」 第二杯茶,马老夫人给了沈静玉,「多谢沈六姑娘。有你这套茶具,今日再次品上了功夫茶。」 沈静玉努力回忆着玲珑的做法,学着那样拿了起来,道:「谢谢老夫人。」 第三杯,马老夫人给了沈芝雪。 「其实这茶,原本该给傅家小姐。她和四小姐姐妹情深,让老身想起来当年在闺中时候与姐妹的情形,十分感慨。只是再想想,老身决定把它送与二姑娘。」 沈芝雪赶忙道谢。 「你别谢我太早。再晚一点,你怕是要怨我的。其实,我赠你这一杯,是希望二姑娘能够透过今日之事好好反省。」马老夫人说道。 她这样的说法,和前两次的温和慈爱完全不同。 所有人都朝这边看过来,面露愕然。 沈芝雪一脸震惊地抬头望向老人家。 「明明傅四小姐做得非常好了,可我还是亲自又演示了一次。你可知道为什么?」 马老夫人道:「并非是刻意想卖弄技艺,或者是想浪费贵府的好茶。而是话语太过无力空洞,只有让大家亲眼看一看,亲自来评判一番究竟谁做的好谁做的不好,最后的结果才能让所有人信服。二小姐,心高气傲是好事,却也要有个分寸。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自以为是对的,未必就真对。你瞧不起的,未必真的就是不起眼的尘埃,更有可能是宝珠,而你的双眼被尘埃蒙蔽,已然看不清了。赠你这杯茶,希望你能好好善待身边每一个人。」 沈芝雪听了后,脸一阵红一阵白,非常难看。 马老夫人身份尊贵,德高望重。她的话,就连皇上都要认真对待。 若是这样难听的字句传出去,自己还要不要活了! 「我不是故意的。」沈芝雪胸口剧烈起伏,语气急促地道:「我根本不是故意的。是她!她装作不会,故意引我入网!」 沈芝雪一遍遍说着,马老夫人面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语气里带了几分不赞同,问道:「你觉得我是在故意指责你、落了你的脸面?」 一句「就是如此」差点脱口而出,临了对上马老夫人那严厉的眼神,沈芝雪吓得稍微回了神,讷讷着再不敢乱说。 眼神慌乱地飘向四周,她总觉得每个人看着她时,脸上都带着嘲讽的笑意。她成了众人眼中的笑柄。 余光落在玲珑身上,再望向她手上的茶杯,沈芝雪突然有些回过神来,朝旁边使了个眼色。 玲珑发觉了沈芝雪神色不对,下意识地开始猜测对方到底想做什么。 只是还没来得及想通,异变已经发生。 旁边有个丫鬟突然撞向了她。 她身子晃了晃,正想稳住身形,拿着茶杯的手臂肘关节处被人使巧劲顶了一下,刚好在那发麻的位置。 玲珑捏不住小巧的杯身,茶杯从她指缝间掉了下去。 这是皇后娘娘赏赐的贡品杯子! 万一摔了,可是要进宫请罪的! 玲珑大惊失色,急急地想要去捞,可是已经晚了。指尖堪堪擦过杯沿,没能拦阻它跌落的速度。 玲珑大急。 她快速再次伸手,正准备再试一次,结果手还没往下到最低点,眼前影像一晃,那茶杯竟然从视野中消失不见了。 心跳得很快,几乎要冲出胸膛。玲珑努力让自己镇定一些,侧头看过去。 右后侧方,孟华琼正手中捏着小小的茶杯,凑到面庞前,眯着眼左看看右看看。 「这东西那么小,还能吃茶?」孟华琼道:「那吃茶的人饭量得多小啊。」 第43章 玲珑惊魂未定地看着她。 孟华琼放下手,把茶杯放到了桌上。 「你别拿了。」孟华琼说着,意有所指地朝旁边望了一眼,「不然有人想要继续暗害你怎么办。」 沈芝雪一计两计都没能成,气得眼睛冒火,「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孟华琼双手抱胸,居高临下神色鄙夷地看着沈芝雪,「我瞧不上你的做派!」 沈芝雪还想反驳,被沈静玉拉住。 「你不请自来,我们以礼相待,你却这样对我们?」沈静玉看也不看孟华琼,语气非常淡漠,「我不欢迎你。你走吧。」 「玲珑在这儿,我不能走。」孟华琼朗声说道:「玲珑可是七爷放在心尖上疼着的,七爷又是我小舅舅,小舅舅让我护着她,我自然要守在这里不准你们欺负她。沈六姑娘别这么看我啊。你再凶也没用。不信?不信你问七爷去。」 有关七爷的一切话题都是沈静玉心底的疮疤。 她素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唯有这多年心愿未能成功,而且渺茫地看不到希望。 孟华琼触到了她最痛恨的一处,她顿时失态,目光透着愤怒,高声喝道:「粗鄙之人就是粗鄙之人。任凭你怎么华衣盛装,也改变不了你无知的本性!」 这讥讽且刻薄的话语让孟华琼顿时色变。 孟家女儿向来不肯吃亏。孟华琼撸着袖子就要上去开干。结果往前冲了不过一两尺的距离,旁边突然响起了重重几声咳嗽。 众人循着声音看过去,这便瞧见了引路丫鬟身后跟着的高大侍卫。 长河扯了个笑容出来,一脸尴尬地和大家打招呼。 「我不是特意打断你们的。」他解释道:「只是看时间差不多了,来接玲珑小姐回去。」 「她不准走。」沈静玉没料到能够看到七爷身边近卫,纤长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握紧,即便再努力,声音里也透出了一些激动情绪,「如果他想带走她,就亲自来。他不来,我不放人。」 长河顿时垮了脸,「沈六姑娘,您看,我就是个来传话执行任务的。您这不是为难人吗?再说了,刚才孟小姐也没说错啊。她都给您讲清楚了,您怎么还非要这样呢。我也很为难呀。」 沈静玉冷冷地看着他,「那姓孟的说了那么多不堪入耳的话。我怎知你说的是哪一句。在我改变主意以前,快给我离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没事没事,你不记得孟小姐的话,我还记得呢。」长河挠了挠头,「就是那个……那个……」 他猛地一拊掌,哈哈大笑,「我记起来了。孟小姐刚才说,玲珑小姐是七爷放在心尖上宠着的,谁都不能为难她。这话没错啊!您看,七爷今儿都没让我跟着去执行任务,专程让我干等了三个时辰,只为了接小姐回家。看在七爷那么宠着小姐的份上,您就别那么计较了,赶紧让小姐跟我回去吧。」 沈静玉的脸色顿时黑沉如墨,难看极了。 「如果我不肯呢。」她脊背挺得笔直,强压着怒意,从齿缝儿里挤出一个个的字,「如果我说不放人,必须他来才能行呢?」 长河静静地看着沈静玉,片刻后,咧嘴笑了一声,「郡主,这样恐怕不好吧。」 「嗯?」 「郡主这般做,倒像是无理取闹,硬要欺负小姑娘。这和市井无赖之徒有什么区别。」 「放肆!」沈静玉柳眉倒竖,高声喝道:「我长姐乃是当今皇后娘娘。你一个小小侍卫,怎敢这般和本郡主说话!来人,把他拿下!」 沈静玉扬声唤人。 她是郡主,是皇后娘娘嫡亲的妹妹,敢在飞翎卫跟前大呼小叫。可别人没这个胆子。 沈家仆从明知自己可能会被六姑娘处置,依然瑟缩着不敢上前。 沈静玉气极。 参宴的太太们轻声议论着。 长河眸中精光四射,刀刃般扫过在场所有人。等到周围重新安静下来,视线转回沈静玉身上。 「就凭你也想制止住本官?」长河嘴角带笑,目光却骤然转寒,语气也沉了下来,冷硬如冰霜,「我敬你是礼数。不敬你,也没人能把我怎么样。你若执迷不悟的话,就休怪我不客气!」 「口气倒是不小。」沈静玉淡淡地嘲道:「任凭你是什么侍卫也好,不过是个跟班罢了。在主子们跟前,算什么东西。让我和皇后娘娘说一声——」 她话没说完,铮地一声响过,寒光闪现。兵刃从腰侧而起,反着日头的光亮在空中划过一道冷冽弧度,朝她发顶直直劈下。 玉簪应声而断,跌到地面。长发散落下来,披在肩上。沈静玉花容失色,全身僵硬动也不敢动。 兵刃回到腰间时,腰侧灰翎羽犹在轻轻晃动。长河手握短刀挺然而立,冷漠肃杀,一改之前笑呵呵的模样。 「我唤你一声郡主,给你些颜面,是想着以礼相待把事情尽快解决。谁知你婆婆妈妈磨磨蹭蹭没完没了。」 长河嗤笑了声,目光现煞,语气陡变森然,「我倒是想看看,我若非要把人带走,你能奈我何。这世上除了皇上和七爷,还没谁能阻止得了我!」 飞翎卫在朝中地位超然,直接受皇上差遣。北镇抚使号令北镇抚司,专理诏狱。 其中,灰翎卫是地位极其特殊的一群人。 谁也不知道他们的真正来历,就连飞翎卫指挥使和南镇抚使也不知晓。 据说是一群江湖闲散人,因武艺甚好而被郜七爷推荐给皇上,皇上便直接任命他们跟随郜七爷,作为亲卫誓死效劳,甚至于他们的名字都是由七爷亲自取的。 可这些都是传言而已。 长河他们究竟是什么来历,为何身怀超凡武艺,没人说得清。 屋内太太们慌作一团,朝着屏风后躲去。 沈静玉长在闺中,自小被捧着,从没见过这种架势。怔怔愣愣地看着满身杀气的长河,一时间回不过神来。 「六姑!」沈芝雪大喊一声跑了过来。 她被母亲惯得胆量大一些,刚开始的惊慌失措后,她鼓起勇气跑来,喊道:「来人!来人!把他给我赶出去!」 话没说完,耳边寒光闪过。 第44章 不过眨眼间一瞬的时间,梳起双环髻的丝带已经碎裂成段,掉在地上。长长青丝散开,披在肩上。 沈芝雪吓得浑身开始颤抖。到底是才十一二岁的年纪,看着旁人受到这种待遇感觉不到什么,自己亲身经历了才知道惶恐。 鬼手断刀。 郜七爷身边亲卫,各个武艺了得。 名唤长河者,人称鬼手断刀。 沈芝雪甚至还记得刚才短刀从她身侧划过的时候,从空中传来的冰冷触感。她无法无天惯了,这一刻却感受到了从脚底到头顶贯穿全身的至深害怕。 沈芝雪全身发僵动弹不得。 沈静玉紧张得双唇发颤。 这时屋内传来了软软糯糯的声音。 「长河,七叔叔让你来接我,是吗?」玲珑走到长河身边,「母亲和姑母不在这儿。等她们回来了,咱们就走。好么?」 长河低头看着她,五指微动划过腰侧,短刀骤然消失。 「好啊。」他咧嘴笑了笑,又成了那笑眯眯的模样,「不如让人找找去吧。那么久了不见踪影,别是被人给骗去了其他地方。」 说罢,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沈家姑侄。 沈芝雪想反驳,心虚,没敢。 沈静玉银牙紧咬,目光直愣地看着前面桌案,没有任何反应。 「你们先走吧。」傅清盈走上前来,「母亲和姑母来了后,我和她们说声与她们一起回去。」 「可别。」孟华琼上下打量着傅清盈,「就你这小身板,没我们在,还不被她们给折腾死。」 这时候,唯一没有跟着太太们去到屏风后的马老夫人出声说道:「你们都走吧。若是她们回来了,我和她们说声就是。」 长河仿佛这才看到马老夫人似的,露出个恍然大悟的模样,认真朝她行礼,「见过老夫人。」 马阁老与七爷颇有渊源。在马老夫人跟前,长河自然以礼相待。 马老夫人叹息了声,朝他摆了摆手,「你们赶紧走吧。」 「是。」长河应声后,躬身请玲珑先行。 玲珑左边牵着孟华琼的手,右边牵着傅清盈的手。刚要迈过门槛,恰好听到门口的丫鬟们抖着声音说道:「见过老夫人,见过大太太。」 玲珑刚刚迈出的步子就收了回来。 不远处,沈老夫人、沈大太太往这边行着,旁边是傅氏与邓氏。 看到母亲,傅清盈彻底松了口气。 沈芝雪跑出屋子,扑到沈大太太的怀里,哽咽着喊道:「娘!」 沈大太太被她这架势吓了一跳。 沈老夫人往屋里望着,瞧见了呆愣站着的沈静玉,心疼地喊了声「我的儿」,推开丫鬟们的搀扶,急匆匆地往里走着。 「这是怎么了?」沈老夫人扬声质问:「这究竟是怎么了!」 「也没什么。」对着沈老夫人,长海没了之前对着马老夫人时候的恭敬,脊背挺直地说道:「下官奉了七爷之命想要带走小姐,沈家姑侄二人不肯。」 沈老夫人唤过一个丫鬟,「是这样的吗?」 丫鬟瑟瑟发抖不敢吭声。 「是这样的。」马老夫人自己扶着旁边柜子站了起来,摇头叹息,「你们家的孩子,太喜欢难为人了。」 因着马阁老的关系,马老夫人身份超然。 即便沈老夫人贵为皇后之母,也不敢在马老夫人跟前造次。 沈老夫人如今已经年过花甲。沈静玉是她四十岁出头拼了半条性命生下来的,疼爱异常。 如今看小女儿在旁边委委屈屈地站着,她如何不心疼? 只是惧于七爷亲卫在,碍于马老夫人在,她不好多说什么,遣了丫鬟送玲珑她们离开。 等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后,沈老夫人让沈大太太负责把宾客们送走。 老夫人把沈静玉和沈芝雪姑侄两个叫到了内室里问话。 沈静玉把事情经过大致说出,「……马老夫人倒是不错。」讲到太太们躲到屏风后的事情,她迟疑着道:「当时老夫人怕那侍卫吓到人,特意帮忙,命令他赶紧离开……」 「错。」沈老夫人打断了沈静玉,说道:「你看人的眼力还是差了些。你以为马老夫人是为了你们让他离开的?她是为了七爷!」 「七爷?」沈静玉喃喃道。 「对。」沈老夫人说,「因为时间短,所以没人留意,也没多少人记住。其实七爷三岁启蒙时,跟着马阁老学了半年。」 这话一出来,满室默然。 沈静玉和沈芝雪惊疑不定地看着老夫人。 沈老夫人双目闭合,轻轻捻着手里长长的一串佛珠。 许久后,她道:「郜七爷那边,你必须拿下。」 这话是对沈静玉说的。 沈静玉低头抠着桌子的一角,不说话。 第45章 见她不吭声,沈芝雪沉不住气了,问道:「祖母,七爷为了个孩子都要和六姑对着干了。这么个坏人,何必非他不可?」 「坏人?」沈老太太猛然睁眼,指着身边的位置,示意二人坐下。等到沈芝雪不似刚才那样气呼呼地鼓着嘴了,方才道:「世界上坏的人千千万万,就算他再不好,却也是身份最尊贵的坏人。」 太.祖以武征战四方,建立功业。跟随其侧的武将,最出众的要数郜、孟、穆、沈四家。 如今朝中有三人官拜大将军,分别是郜家五爷,孟家大老爷和沈家四老爷。 原本怀宁侯府二十多年没有能再上战场的男人,眼看着要后继无人了,现下却有了傅氏之子穆三爷穆承辂,又有侯爷嫡孙穆少宁。估计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能重振家业。 纵观朝中,四大武将世家郜七爷就占了其三。 而文官之首的几位大学士,均与郜七爷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更遑论他还是太后亲侄儿、先皇后的亲弟弟。如今皇上最重用的近臣。 沈老夫人对沈静玉道:「你既然等了那么多年、跟他耗了那么多年,不如再等等,再试试。如果能嫁给他,那真是满朝上下没谁敢对你说半个‘不’字。」 沈静玉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知女莫若母。看她这般,沈老夫人问:「你还有什么问题?」 「他太疼那个孩子了。」沈静玉的指甲抠得有了裂纹,抬手到眼前细看,「我想让母亲帮忙想办法除了那个祸害。」 沈老夫人便笑了。 「除去她做什么?」沈老夫人道:「他有个疼爱的孩子,是好事。你可以顺着他的心意来,他想怎么样,你就跟着怎样。这不就让他对你另眼相看了?」 沈静玉不解。 沈芝雪思维活泛,眼珠子转了转,拊掌道:「我懂了。祖母意思是说,六姑可以顺着七爷的心意,疼着那臭丫头一些。说不定还能用这个来博得七爷另眼相看。」 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沈静玉不乐意,「我瞧见她就心里不舒坦。」 「暂时的不舒坦就忍着。」沈老夫人道:「等你嫁过去了,还愁男人不偏心到你身上?」 沈静玉不答话,不过,冷漠的表情有了裂痕。 沈老夫人满意地点点头,「七爷一直洁身自好,从不让女子近身,也从不将女子放在心上。」 她抬手把沈静玉鬓边的一丝发别在了耳后,十分肯定地说道:「这种人看似冷酷无情,实则最重情义。所以,若是哪个女子能先得到了他,他必然全心全意地疼宠着她、爱护着她。你懂吗?」 「是这样了!我听懂祖母的意思了!」沈芝雪笑着说道:「等到七爷把六姑看的比那个臭丫头更重要的时候,再除去那丫头就简单多了。祖母,我猜的对不对?」 沈静玉仔细考虑了很久,最终脸红着,应承下来。 沈老夫人松了口气,满意地笑了。 沈家真的是委屈太久。 从太.祖择了郜家女入宫为后,而沈家女只能屈居为妃开始,沈家就一直在郜家的阴影中活着,只能暗中努力。终于,下一代的沈家女在做了多年妃子后终于成了皇后,而大皇子羽翼渐丰。 是时候夺回属于沈家的一切了。 若是能取得郜七爷的信任,那么这个过程能够大大缩短,且事半功倍。 沈老夫人叮嘱沈芝雪:「明日你去怀宁侯府一趟。」 沈芝雪不解,「去那里做什么。」 「给那个叫玲珑的道歉。」 一听这话,沈芝雪暴躁了,「我不干!」 「再不想去也得去!」一向疼她的沈老夫人此刻异常固执,「你今日在太太们跟前失了礼数,总得做点什么弥补一下。你年纪还小,若是主动认错,太太们说不定还会反过来夸赞你几声懂事。另外,你过去一趟也给静玉探个路。」 说起前面那几句的时候,沈芝雪还气鼓鼓的不乐意。听到最后那句,她眨眨眼睛,笑了。 「有道理。」她点头应了下来,「我先和那个臭丫头打好关系,这样六姑和她的关系也容易好起来。」 沈老夫人满意颔首,「正是如此。」 沈家人把算盘打得啪啪啪的响。 可是第二日沈芝雪斗志昂扬地去侯府的时候,玲珑却早已离开了家,去了定国公府。 玲珑早就期盼着去郜家族学读书。前一天从沈家和长河分别前已经商量好了,第二天一早她就过去。 来到京城以后,玲珑一直睡眠很浅。天没亮,晩香院里已经忙活开。待到天色微明的时候,她已经在吃早膳。一切准备妥当后,玲珑坐上了七叔叔专门给她准备的小马车,兴冲冲赶往定国公府。 郜世修早起练武又写了几张大字,洗过澡用了早膳后打算出门离开。 亲卫去牵马的时候,他想起一事,吩咐道:「今早的小笼包还不错。让厨里多做一些,给玲珑。」考虑到这东西趁热吃比较好,又道:「中午时候再准备吧。看她什么时候中午休息,算准时候提前做。」 当日从川中往京城来的路上,曾经见过小丫头连吃三个小笼包。她好像很喜欢这种东西。虽然那时候在酒楼吃的和今日府里做的这种味道不一样,食材也不相同,但他觉得今日的味道更好,小丫头应该会喜欢。 骏马已经牵来。 郜世修吩咐完后正要离开,长海随口嘟囔着:「现在做也行啊。小姐闲着也是无聊,有点东西吃正好。要不现在就给做上?」 长海觉得自己这主意不错,抬起步子打算去厨房,刚侧过身还没来得及迈步,乌黑长鞭一甩,划过了他的眼前。 长海闪身退了半步,扭头看过去。七爷不知何时已经止住了脚步,正驻足望着他。 郜世修手持马鞭敲长海肩膀,「说。」 「其实也没大事儿。」长海咽了咽口水,扬起个歉然的笑容,「就是,玲珑小姐可能是怕第一天上学就迟到,特意早来了会儿。如今已经在学堂里了。」 「为何不早告诉我。」很明显的质问语气。 第46章 长海被问得莫名其妙,抬手指指学堂方向,张了张口,憋出来一句:「第一天上学堂,这情况很正常啊。」 毕竟是头一回,因为好奇加新鲜,又为了不手忙脚乱,一般都会提前做准备。郜家有一大半的孩子头次上学都会出现早到的情形。 长河等了半天没见到七爷,小跑着过来,「爷?怎么了?现在还——」 话没说完,手臂被长海轻推了一把。长河细观七爷神色,决定闭嘴装木头人。 郜世修沉默地回忆着。 他想起从川中到京城,一路上小姑娘难以入睡的情形。好像只有在他那儿,她睡得才会很快很稳。别的时候都是天没亮她就起来了。 旁人可能是兴奋得睡不好所以早起早来。 她却不一定。 「诸事推后。」郜世修疾步行着,去往学堂方向,速度越来越快,「我去看看玲珑。」 春日的风轻轻吹过,柔和轻缓,带着微微的凉意,并不伤身。 玲珑头一次来到郜家的族学,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新鲜有趣。她端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怀着初到的期盼和向往,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郜家的族学和她想象得很不一样。 看过七叔叔的院子后,她下意识觉得定国公府与菖蒲苑一样,是气派却清冷的,而且还守卫森严。 谁知这儿和菖蒲苑一点都不一样。并没有那么多的守卫,来回伺候的人中,有好多婆子和丫鬟。与寻常官宦人家差不多。 相比较起来她才明白,不是国公府有什么不同,而是只有七叔叔那里比较特别罢了。 这也难怪。 既不准丫鬟婆子进去,也不许旁人不经同意随意闯入。条条框框多了后,菖蒲苑的冷清也是在所难免。 刚才玲珑到了学堂这边,门房的人知道她是谁后,笑眯眯地请了她进入。身穿青色比甲的丫鬟领了她到这儿,没多久,沏好茶还端了一些小点心。 教课的屋子倒是没有锁门。不过,玲珑觉得还是在院子里更惬意。让人把东西摆在石桌上,她没有吃点心,先啜了口茶。 「我的天。明前龙井?」玲珑轻叹着多抿了两口,惬意地半眯起眼,双脚悬空地坐在石凳上,脚尖一下下轻点地面,「不愧是国公府。随便当个学生,都能饮到这样的新鲜好茶。」 她正回味着茶的余香,就听身后传来了带笑的清冽男声:「你当是谁都有你这般的好运气,能喝上从江南快马加鞭送来的新茶?」 这声音来得突然。 玲珑被吓一跳,身子晃了下差点歪倒。幸好足尖及时踏在了地面上,这才稳住身形。 「……七叔叔!」她双手往后撑在石凳上,朝后仰头惊喜地回望着,「你怎么来了?」 郜世修抬指在她眉心轻点了下,绕到她跟前。看她要跳下石凳,顺手扶了她一把。 「听说你在这儿,我过来看看。」郜世修说着,牵了玲珑的手走,「这茶是我一早让人备了给你的。你若是喜欢,问他们要,带回侯府喝。」 玲珑隐约明白过来,七叔叔这是知道了她喜欢茶,所以提前准备好的。她开心地合不拢嘴,说:「不用了。」又试探着问:「要不,放在菖蒲苑。我想喝的时候去那里?」 「这倒不必。我那里有很多这些东西。缺了再要就行。不然还是备在这儿,你随时都能喝。」 玲珑「哦」了一声,蔫蔫地耷拉着脑袋,踢着脚前的一颗石子。 郜世修目光往下斜斜地望到了,忍俊不禁:「是不是原打算着寻借口去菖蒲苑玩,如今没能成功,所以失望了?」 被猜中心事的玲珑猛地抬眼看向他,一脸震惊。对上七叔叔了然的目光后,她笑得讪讪,「怎么什么都逃不过七叔叔的眼睛。」 小姑娘羞得脸颊红彤彤的。仿佛新鲜摘下来的红苹果,透着朝气,清甜可人。 郜世修抬手在她头顶揉了一把,轻声说:「你什么时候都能过去。若是再早来,可以去我那里用早膳。」 他略顿了顿,声音平稳不带丝毫情绪地说:「左右我白日里不常在家,你若是累了,去菖蒲苑休息会儿就是。什么时候都可以。」 玲珑脆生生地答应下来。 走了好半天后,玲珑四顾看了看,后知后觉地发现不远处的路瞧着有点眼熟。仔细一看,咦,不就是通往菖蒲苑的那条路么。 没多久到了菖蒲苑中。郜世修带了玲珑去他书房隔壁的屋子。 桌上摆了一些小包子和清爽可口的小菜,另外还有两碗粥。一份是咸汤,一份是甜羹。 玲珑只略瞥了桌子一眼就绕了过去。 郜世修问:「今早可是已经吃饱了?」 「是啊。」玲珑顺口答道,眼睛在这屋里的几个大书架上来回巡视着,忍不住暗自估量着,这里到底一共有多少本。 郜世修随手拿了本书坐在窗边看,视线却越过书籍落在玲珑身上。 看她时不时地掩口打着哈欠,郜世修低叹一声搁下了书册,指着内室说道:「你去休息一会儿吧。」 这间藏书室里还有耳房,是间内室,他平时看书累了就会歇在那里。 玲珑透过窗户望了望大亮的天,不敢置信地扭头看郜世修,「现在睡吗?」可是很快就要到上课时辰了啊。 「嗯。」回答她的是不容辩驳的语气。 玲珑磨磨蹭蹭走到内室,磨磨蹭蹭脱鞋上了榻。 挨着枕头躺下后,她想着七叔叔还在外间,就眯着眼睛悄悄去寻那边的高大身影。 谁知刚望过去,视线就对上了。 郜世修正板着脸面无表情看着她。 玲珑心虚地赶紧闭眼。 第47章 她本来只打算略闭闭眼糊弄过去。可是,不多会儿,她就忘了这个初衷,渐渐睡了过去,呼吸转为轻柔舒缓。 郜世修回到桌案边继续看书。过了会儿,有点不太放心,又拿着书来了里间,守在床边翻看书册。 小半个时辰过去,眼看时间所剩不多,郜世修温声唤醒了玲珑。让人拿了温水来,他给她擦了脸又抹上香脂。看她头发有些乱,再顺手编了辫子。 这些是入京前一路同行时做惯了的,俩人都没觉得有什么异常。 走到外头,长河长海他们也是不觉得有甚不对。 可守在院子外头的冬菱和红玉却是大惊失色,「姑娘,你怎么换了发式?做什么去了?」 玲珑想了想,说:「在七叔叔那儿看了会儿书。头发有些勒,重新整理了下。」 冬菱想给玲珑换个漂亮发式。 「那样太耽搁时间了。」玲珑远远地跑开,「快走。不然会迟到的。」 俩人看这辫子虽然编的简单,却是工整匀称,就没多说什么,疾步跟了过去。 小姐们学习本也不像学子那样课程紧,第一堂课开始的时候天已大亮。 郜世修时间算得好。 玲珑到了学堂时,距离课程开始还有一盏茶的时间,先生还没到。玲珑就带了冬菱往屋里去。红玉留在廊檐下候着。 屋里一共有二十张桌子,横着四个,共有五排。每张桌子可以容纳两人。 小姐们已经三三两两地到了,各自寻了位置落座。 玲珑大致看了下屋内情形,发现就算是没有小姐落座的位置,很多桌子上也搁置了不少物品。 想来姑娘们上课是有固定位置的。不需要带回家的东西,就暂且搁在桌子上,往后上课的时候方便取拿。 玲珑想要认真学习,打算择一个尽量和先生们靠得近的位置。见右前方最角落处的座位有一人在坐,她周围的三个位置都空无一物,玲珑便打算往那边去。 谁知刚往那边过去,旁边就响起了哄笑声。 「你可别去。」左边的一位华衣少女说道:「那里是‘专属座位’,别人不能碰的。」 华衣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中等身材,相貌平常,打扮却是不俗,身穿草绿色缠枝宝瓶妆花褙子,戴点翠镏金耳坠,腕上还有一对赤金掐丝手镯。看上去金光闪闪,十分夺目。 玲珑头次来,和谁都不认识,朝她轻点头道了声谢,这便去了靠后的一张空余位置。 刚一落座,就听华衣少女那边传来了嬉闹声。 「小结巴。小结巴。」那边好几人凑在一起,不怀好意地笑嘻嘻朝右前方的角落喊,「有爹生没爹疼的小结巴。」 周围还有人在跟着起哄。 华衣少女道:「你看你,什么都不行,功课也不好,先生们也不喜欢你,还来做什么。赶紧和祖父说一声,走人腾出位置来好了。也免得因为你而空着位置。」 玲珑原本以为角落那位小姐旁边位置有人所以不能坐。现在才知道,她旁边的位置是有人授意空出来的。 为了孤立她。 角落处的女孩儿低着头,玲珑看不清她相貌。不过从背影来看,也就比自己稍微大一点而已。 再环顾四周。 其他小姐们好像很忌惮那名华衣少女。 虽然有不少人望着那纤细背影时面露同情,可是没有一个人敢走到她的身边去。甚至于,没有一个人敢为了她而出声反驳。 冬菱见玲珑在悄悄留意那华衣少女,快速地把玲珑的东西放到桌上后,就压低声音说:「婢子不认识旁人。不过这一位小姐倒是见过。是世子之女。」 玲珑慢慢收回目光,恍然大悟。 原来那张扬跋扈的是郜世良的女儿啊。 真是越看越像。 那仗势欺人的神态举止,和她爹简直一样一样的。 郜心兰把头垂得低低的,下巴几乎挨着胸前。鼻子发酸,眼睛起了雾气。如以往一般,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不用在意、不要理会那些人。 突然,眼前桌上的光亮骤然暗了下来,投下了一片阴影。 郜心兰愣了愣方才反应过来,她旁边的位置居然有人肯坐了。 生怕是郜心悦过来了,她小心翼翼地侧头看过去,意外地发现身边是那个刚刚来到族学的女孩儿。 好像是叫—— 「我叫玲珑。」身边的女孩儿甜美可爱,笑起来跟福娃娃似的,透着让人欢喜的安宁,声音悦耳好听:「你旁边没人吧?」 郜心兰点点头,很轻很轻地说:「嗯。」 「以后我就和你坐着了。」玲珑把自己的东西从怀里放到桌上,一样样摆好,顺口问道:「你是哪一房的?」 郜心兰咬了咬唇,不敢讲话。 玲珑从郜世良女儿说的那些话里隐约猜到了些原因,侧头微笑,「你不用怕讲话。慢一点说,慢一点的话能好很多,别急。」 郜心兰摇摇头,不吭声。 玲珑记起那些人说什么「有爹生没爹疼」,抿了抿唇,小声说:「我爹娘……也不在了。但是我知道他们很疼我。」嗓子有点发堵,她勉强露出个笑容,「所以,你不用怕。无论怎样,我都不会笑你的。」 她声音软软糯糯的,听着就让人安心。 郜心兰定定地看着她,好半晌,细声细气地说:「我有、有爹。他在很、很远的地、地方。平时不回来。」 第48章 「那你娘呢?」 郜心兰摇摇头,揪着桌上书册的一角,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她不、不知道。」 不知道她在学堂里受到的委屈。 娘身体不好,卧病在床。 郜心悦是世子之女,且被封为乡君,身份尊贵。她不想娘因为担心她而病情加重。 周围的哄笑声和嘲讽声还在继续。 不过,没人敢提玲珑半个字儿。 有郜七爷护着她,就算是世子之女,也不敢把她怎么样。 玲珑静静看着身边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柔弱小姑娘,忽地一笑,凑到她的耳边,神神秘秘地说:「你放心,七叔叔厉害着呢,咱不怕她们。以后我就坐外面,你在里面靠墙坐着。」 又把崭新的书册摊开,在前头划拉了几下,「唉,这些我都不会。如果我跟不上先生教的课,你得帮我补习才行。」 轻轻巧巧地就把刚才的话题揭了过去。 「好、好啊。」郜心兰暗松口气,开心地说着。她深深呼吸了两下,想起了什么,伸手,张开右手五指。 玲珑不解地看着她。 郜心兰慢吞吞地道:「我、我五房的。我爹在家中,行、行五。」 玲珑想了一想明白过来,诧异道:「你爹是郜五爷?七叔叔的五哥?」 郜心兰点点头,「你认识、认识我爹?」 玲珑心说当然不认识了。 她才来京几天啊。 不过,郜大将军郜五爷的名号,她可是听说过无数次的。 郜家世代行伍,家中子孙都要学习武艺。 郜五爷自小就极有天分,十五六岁便能单挑军中名将。十七岁入军营,短短几年立下无数战功。而立之年获封副将,时隔三年,官拜大将军。是朝中上下几位大将军中,最年轻的一位。 在七爷崭露头角以前,任凭谁说起武艺最佳者,都会提及郜家五爷。 直至去年初,郜七爷以未及弱冠的年龄夺得武举状元,才打破了其兄长立下多年的神话。 虽然玲珑觉得七叔叔是最厉害的,可这并不妨碍她佩服郜五爷。 保家卫国守护河山,为了百姓安宁,连续数年未曾归家。不得不说,郜五爷为国为民牺牲太多。单凭这一点,就足够玲珑敬佩这位长辈。 可如今看到身边的小姑娘……玲珑又开始心疼起郜心兰来。 如果五爷时常在家,心兰会不会就没那么辛苦了? 今天上午的课是习字,下午的课是学画。 小姐们程度不一,上午习字的时候,先生先让大家练习一张,再分人各自点评。玲珑都有点基础,先生略微指点了她,并未有什么特殊对待,不热情也不淡漠。 玲珑正喜欢这样,书写的时候尤其认真。 郜心兰也是个能静得下心的性子,俩人卯上了劲,看谁写得又快又好。 午膳时候,国公府的小姐们自然是在府里用膳,各自回各自的家。有几位是姻亲家过来的小姐,路途有点远,带了饭食过来,就让丫鬟把饭食拿到小厨房去热。 郜心兰原本是要回五房去,可她和玲珑刚刚相处得好,还没玩够。两人就约好了,让丫鬟把各自的饭食拿来,在小厨房热热一起吃。 郜心兰带来的丫鬟芬铃说道:「小姐,这学堂里连个休息的地方都没,怎能让傅四小姐在这儿用膳呢?倒不如请了傅四小姐去苍柏苑,午膳后还能去客房稍微歇会儿。想必太太也会很高兴见到傅四小姐。」 「这个主、主意好。」郜心兰说:「一起去吧。」 刚才红玉已经被遣去菖蒲苑拿吃食了,闻言后冬菱赶紧去追她。幸好没走出去多远,刚到院门口就叫住了人。 出乎意料的是,长海就在院门外守着。 听到玲珑要去苍柏苑,长海二话没说赶紧派人照做。不过,七爷那边是个什么意思还不知道。亲自送玲珑的午膳去了苍柏苑,长海快马加鞭赶往卫所,通知七爷。 去了后才知七爷不在卫所,因大理寺那边有桩刑案不够妥当,七爷去了大理寺监牢。长海又辗转到了那儿。 郜世修正在监牢旁的一个处所内翻看卷宗。屋内静悄悄的,手指翻书时摩擦过纸张的声音清晰可闻。 长海把事情禀与七爷后,退到旁边静等。 「八小姐。」许久后,郜世修略沉吟了下,他与家中其他人并不是特别熟悉,「有言语障碍的那一个?」 「正是。」长海躬身说道。 「为甚要去她那里?」 长海便把今日探听到的消息禀与七爷。 郜世修神色淡淡,提笔继续书写,「无妨。五爷为人正直,五太太温婉大方。其女品质不会太差。她这个年纪有适龄的玩伴是好事。」 最起码,在他没法陪着她的时候,她不会孤身一人。 长海应声退下。 等到房门闭合、屋中重新只剩下自己后,郜世修笔尖微顿,抬眸望向左侧粉墙。 想到小丫头那笑眯眯的小模样,他不由得唇角微勾,颇为无奈地轻叹一声,「倒是个仗义的。」 说实话,她这脾气和他倒是真不一样。 第49章 也难为她总是喜欢黏在他身边,却不嫌他无趣。 苍柏苑在内院。过了垂花门,穿过一道道回廊方才到达。路途有些远,坐了轿子过去。 下轿后,玲珑和郜心兰两个人手牵着手往里走。 郜心兰问守门的婆子:「我娘可曾用过午饭?」 「用过啦。」婆子小声禀道:「刚才觉得乏了,已经睡下。洛妈妈已经让人备好午膳,小姐们快去吃吧。」 她们只收到消息,说是有位别家小姐要来用膳。至于这位小姐是谁,并不特别清楚。 不过,自家小姐有相熟的小伙伴,这可是整个苍柏苑都十分高兴的事儿。 玲珑一进院子,就收到了非常热情的招待。婆子丫鬟轮番上阵,伺候得妥帖至极。有给她捧水净手的,有给她拿来漱口水的,不等吩咐,就已经把各种细节都照顾妥当。 玲珑笑着和郜心兰说:「洛妈妈可真是周到。」 俩人虽然只相处了半日,却和认识了半年一样投缘,什么话都说得。郜心兰闻言也笑,「娘亲卧、卧病在、在床,院子里的事、事情没精力管,都是洛妈、妈妈在处理。」 日子久了,自然事事都得心应手。 玲珑会意,握了郜心兰的手说:「你放心,伯母会好起来的。」 「嗯。」郜心兰用力点头。 苍柏苑准备好的饭食和菖蒲苑准备好的饭食凑在一起,满满当当铺满了大桌子,俩人一同用膳。 郜心兰的午膳是一荤两素,米饭馒头,外加一道莼菜汤,简单而又可口。 菖蒲苑送来的可就多了。半碟酱鸭肉,半碟粉蒸排骨,另有辣子鸡、冷吃兔肉各一盘,素菜四碟,米饭半碗,小笼包四个,清汤刀削面半碗,另配笋干老鸭汤,西湖牛肉羹。还有解腻的小菜两样,分明是酱莴苣和腌冬菜。 小姐妹俩都是很好相处的脾气,熟悉起来后,很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 不管是谁的午饭,摆到一块,就跟自己的没什么分别。 俩人每样东西都尝一些,觉得什么好吃了,商议好明天再做。如果是苍柏苑的,就由郜心兰来安排。如果是菖蒲苑的,就玲珑负责。 不知是不是有个伴儿吃饭的关系,俩人都比平时多吃了半碗饭。满桌菜那么多样儿,竟然吃掉了七七八八。 洛妈妈高兴得合不拢嘴。 「客房收拾好了。」洛妈妈说:「傅小姐现在去休息么?」 郜心兰挽着玲珑的手臂,「我们一起、一起睡。」 玲珑点头,「一起睡。」 恰好菖蒲苑那边送来了新被子,洛妈妈就让人把玲珑的小被褥加到了郜心兰的床上。 郜心兰睡得快。 玲珑睁着眼数数,听到外间有人在喊起床了,才慌忙闭上眼。等郜心兰醒来后,俩人一起起床去学堂。 下午下学,玲珑和郜心兰手牵着手走出院子。 依依不舍地道了别,郜心兰刚刚离开,冬菱从不远处赶过来,快速低声说道;「小姐,刚才夫人遣了人来说,今儿沈家二小姐去了侯府找您。到现在还没走。」 听到这个突然而至的坏消息,玲珑一直扬着的笑容垮了下来:「她去侯府做什么?」 冬菱苦笑着说:「好像是给您赔礼道歉的。」 玲珑无语地仰头看着蓝蓝的天,默了默,问:「怎么没人把她轰出去啊!」 「不好轰走。」旁边红玉吞吞吐吐说:「侯府和沈家关系一直不太好。如果这样明明白白把人轰走,恐怕不行。」 这个情况,玲珑倒也可以理解。 侯府不比国公府。 作为太后娘娘和先皇后的娘家,定国公府地位超然,若是不喜沈家,直截了当把人撵出去,没人敢说什么。 可怀宁侯府不行。 沈家是现皇后娘娘的娘家。想堂而皇之赶走皇后的亲侄女儿,怀宁侯府还不太够这个资格。 可是,侯府也不是随便任人压到头上来的。 「小姐无需太过担忧。」冬菱笑着说道:「刚才夫人派来的人说,夫人有话要她带了给小姐。夫人的意思是,沈二小姐不愿离开,那就不走好了。吃的喝的供着,少不了她一双筷子一碗饭。听说定国公府的饭菜不错,客房的床榻也还舒适。夫人就问小姐一个准话。倘若小姐觉得来来回回地太耽误时间,不如在定国公府暂住一晚上。如果小姐觉得这主意不错,夫人便遣了顾妈妈求到国公爷跟前,让他老人家帮帮忙。」 顾妈妈是在太后娘娘跟前伺候过的,身份非寻常人可比。 定国公府和怀宁侯府原本就是世交。由顾妈妈出面,借了傅氏的势来和老定国公商议,对方一定不会拒绝玲珑的「借住」请求。 玲珑开心得眉眼弯弯。 姑母太厉害了。不愧是侯夫人,治人的法子一套套的。 往后她得好生学学才行。 「这也是没办法了。今日下学太晚,明儿一早就要赶来,时间来不及。」玲珑愁眉苦脸地说着,把双手背到身后,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语气沉沉地道:「既然时间太过仓促,只能麻烦姑母和顾妈妈帮忙安排。今晚我就暂时歇在国公府吧。」 想到今天中午怎么也睡不着的情形,玲珑不忘提醒道:「冬菱,有红玉跟着我就行。你一会儿到菖蒲苑找长海聊聊天,把今天的情形告诉他。顺便问一问,七叔叔什么时候回来。」 冬菱被遣去「打探消息」还没回来,玲珑左右无事,索性去了苍柏苑找郜心兰玩。 这时候去得巧。 五太太卢氏这会儿感觉身体好了些,就起身和女儿坐着话。 玲珑到的时候,洛妈妈正让人端了茶水和点心来给太太和八小姐,进屋就笑:「玲珑小姐来了。来寻小姐一起玩呢。」 第50章 卢氏听后,喜出望外,一激动竟是站了起来,「赶紧去请!」 刚才和郜心兰一起说话,卢氏听到女儿提到最多的就是这位傅四小姐。 说实在的,卢氏平日里非常担忧女儿。 这孩子有些内向,和大多数人都合不来。旁的孩子在她这个年纪早就有相熟的玩伴了,她却总是独来独往,好似和谁都不亲近。 偏偏卢氏自己卧病在床,没法长时间陪伴她,也不能经常与她一同出外散步闲逛。 因此,当她知道女儿有了个亲近的小伙伴后,那种又惊又喜的心情简直难以描述。 玲珑进屋后,卢氏悄悄打量着她,越看越喜欢这个姑娘。 郜心兰招手让玲珑去她身边一起吃点心,又指指自己旁边的空位,示意玲珑来坐。 「看你心急的。」卢氏笑着嗔了女儿一句,与玲珑道:「她刚才还念叨你呢,可巧你就来了。」 卢氏身穿檀色缎织暗花攒心菊长裙,五官柔和,有着温婉的秀雅,望之心生安宁。 「见过郜五伯母。」 「不必客气。」卢氏自己行动慢,示意洛妈妈扶起玲珑,又道:「在我们这儿,没那么多规矩。你们好好玩就行。」 玲珑笑着应声,和郜心兰挨着坐了。俩人拈着点心,你一块我一块地边聊边吃。 两块芙蓉酥下了肚,屋中飘起涩苦味道。玲珑朝门口看过去,发现丫鬟正捧了汤药进屋。 「太太,喝药了。」丫鬟福身说了,把汤药交给了洛妈妈。 卢氏皱着眉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拿帕子拭着唇角,叹息着道:「不知是不是喝得太多次习惯了,竟然觉得最近的药好似苦得轻了一些。」 久病之后,对药多多少少都有排斥。洛妈妈听出五太太口中的自嘲味道,轻声劝着:「太太,为了身体,再多的药也得喝着。好似最近身子轻快点了?」 卢氏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她身子不好无法久坐,喝完汤药略吃了点蜜饯就回了卧房。 「你们自己玩吧。」临出这间屋前,卢氏露出个苍白无力的微笑,「我怕是不能陪着你们了。」 玲珑起身相送。 郜心兰扑到卢氏怀里,双臂环抱住母亲的腰。 卢氏爱怜地抚着女儿的后背,轻柔地说:「傅四小姐,我这孩子吃不得苦,娇气得很,还望你多担待,多看顾着她些。我身子不好,陪她的时候不多。幸好你来了,我还能放心些。」 这些话里好似透着某些讯息。玲珑隐约觉得,卢氏许是知道郜心兰受到的委屈,只不过自己卧病在床无能为力,所以特意这样拜托她。 玲珑认真地应了下来,「伯母您不用担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心兰的。」 郜心兰扬起小脸,急得脸通红,「我比她、比她大。我照顾她。」 「好好好。你照顾我。」玲珑笑着说完,面露苦涩,愁容满面的说:「那现在我都快饿晕了,你要不要陪我吃一些?」 郜心兰生性单纯,听了这话后就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晚膳上,急忙吩咐人摆膳。 玲珑朝卢氏福了福身。 卢氏含笑点头,由洛妈妈搀扶着出了屋。 这边准备着膳食的时候,玲珑没等来冬菱,反而等来了长海。 「七爷今儿晚上怕是回的迟,让姑娘回菖蒲苑歇着。」长海躬身说道:「至于国公爷那边,冬菱已经陪着侯夫人与顾妈妈一同去了,七爷也已经遣了长湖过去见国公爷。姑娘只管直接回菖蒲苑等消息就行。」回禀完,他又问:「不知晚膳摆在哪里?已经遣了厨里在做。这时候怕是已经快好了。」 「苍柏苑吧,这里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妥当了。」玲珑道:「我留宿府里是国公爷准了的,打算去拜见国公爷亲自感谢他。不知合不合礼数?」 其实按着礼数是该去拜见的。她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拿不准国公爷肯不肯见她,委婉地询问长海。 长海面露迟疑,「属下也说不准。不过侯夫人亲自去见了老太爷,想必姑娘不必走这一趟的。」 玲珑心里有了数,没再坚持问下去,转而说起了晚膳的事情。 待到在苍柏苑里用过饭,时间也不早了,郜心兰已经打起了瞌睡,玲珑便告辞离去。 国公府很大,太阳落山后,大多数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空荡荡的,静得可以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好在道路两侧点了灯。缓步而行,还不至于太害怕。 玲珑知道菖蒲苑的位置,带了红玉一路步行回去。 原本洛妈妈是要遣了丫鬟来送的,玲珑看苍柏苑伺候的人不多每个人都忙碌着,就婉拒了。至于冬菱,则是回侯府给玲珑拿换洗的衣裳去。早先让人给玲珑带了话,晚些才能回来。 行至半途,左侧有个池塘,边上有垂柳。大致看过去,好似景色还不错。 如果是以往,玲珑肯定要走过去看看,欣赏月色下的美景。可是现在天色越发暗下来,只她和红玉在,玲珑还是有点紧张的,就不打算再绕路。 谁知怕什么来什么。 昏暗的灯影中,旁边突然传来一个娇声呵斥,吓得玲珑浑身缩了缩,差点脚滑摔倒。 「你们站住!我有话和你说!」 初时短暂的惊吓和紧张后,玲珑定下神来,发现这声音有点耳熟。朝着与池塘的方向相反的右边看过去,才发现那边有人立着。模模糊糊的大概有三四个人影。 想必是早就在那儿的。如果是刚刚过来,这么安静,应该能听到脚步声才对。 红玉本是走在前头,提着灯笼照路。现在玲珑停下了,她就回头望过来,询问:「小姐,怎么办?」 玲珑这时候反应过来刚才说话的是郜心悦了。毕竟共同上了一天的课,多多少少也能分辨出对方的声音。 斟酌了下,以郜心悦那脾气,躲开第一次肯定还会有第二次。倒不如直接面对,一次说清楚。 「走。」玲珑当先迈步往右侧去,「过去瞧瞧。」 郜心悦身边原本站了三名丫鬟。看到玲珑过来,她就把丫鬟遣到了旁边等着。 第51章 玲珑不愿和这人有过多接触,走到离对方十几尺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问:「郜三小姐刚才可是在和我说话?」 「废话。」郜心悦道:「这里又没别人。我不是叫你还能是叫谁?」 玲珑颔首,随意地「嗯」了声。然后就没了话。 她这淡漠的态度激怒了郜心悦。 自打听闻玲珑出了苍柏苑,郜心悦就来了这里堵人。本以为这小姑娘能够有点眼力价,如今一看,却是个傻的,根本就不知道她身为世子之女的身份有多么高贵,居然和白天一样,毫不尊重她。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郜心悦柳眉倒竖呵斥道:「看在七爷的份上,我不和你多计较。但是你也要有点自觉性,别一边赖在我家上学,还一边要给我摆脸色看。告诉你,我不吃你这一套!」 「乡君说得好笑。」玲珑不卑不亢地平静回道:「其一,不是我赖过来的,是七叔叔帮我安排进来的。我感激七叔叔为我做的一切,所以我断然不会让你这样污蔑我的正当来路。其二,我没给你摆脸色看。」 玲珑说着,仰起头,看着比她大了六七岁高了一个头多的郜心悦,疑惑地上下打量了番,「你瞧,身份你比我高,年龄你比我打。怎么看,我都没胆子给你摆脸色啊。更何况我也没那么做。」 郜心悦气得牙痒痒的。 这丫头就是睁眼说瞎话,明明故意和她作对,故意和郜心兰玩,还要装作不解的样子。 不就是仗着七爷疼她?! 可七爷也是郜家人! 郜心悦正想和这臭丫头论个清楚明白,有个婆子从另一旁的路上匆匆跑来,面露惊慌。 「什么事儿。」郜心悦身边的丫鬟问。 那婆子没有理会丫鬟,而是凑到了郜心悦耳边说了几句话。 郜心悦听后暗道了声糟糕,赶紧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想起来还有个小丫头没有教训完,她脚步不停地回头看了两眼,凶声喝道:「你给我等着瞧!如果非要和那个结巴一起玩,我迟早和你算账!」 话没说完,她恍然意识到有些不对。 那臭丫头居然趁着这一小会儿的功夫一声不吭地离开了!根本就不在原处! 郜心悦气得火冒三丈。长那么大,没几个人敢这样违抗她。 可是路的另一头过来的人她现在不想见到,因为没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儿。未免麻烦,索性快速地脱身而去,省得被对方逮到。 远离那个麻烦的郜心悦后,玲珑心情舒畅了不少。 红玉跟在她后头两步远的地方,看看四周没有旁人了,小声问:「小姐,刚才郜三小姐身边婆子说的那个人是谁啊?看她挺怕的。应该不是简单人物。」 之前两边狭路相逢的时候,玲珑虽和郜心悦对峙着,却是面对面地大眼瞪小眼,离得其实不算近。 红玉在旁边随侍,站在两人侧边,距离郜心悦反而近一点。因此婆子和郜心悦说话的时候,玲珑一点都没听到,红玉反而模糊听闻一些。 玲珑对郜心悦的事情一点都不好奇,也不想多听,遂道:「不管是谁都好,与我没甚关系。我们就不要多想了。」 她说的没错。这儿是国公府,不是侯府。无论郜心悦忌惮的是谁,都与她无关。 红玉也不是多事的性子,不过刚才听了一耳朵所以和小姐说声。现下听闻小姐的意思后,就把这事儿抛到了脑后。 回到菖蒲苑的时候,七爷还没回来。不过给玲珑准备的客房已经安置妥当了。 「夫人特意把婢子叫了回去,将小姐平日里用惯了的东西带来。」冬菱说着,一一指给玲珑,「您看,是不是都齐全了?」 装东西的妆奁匣子,铜镜,首饰,衣裳,甚至于平日里惯用点心盒子都带来了。 玲珑翻了翻,发现有个东西没有在其中。 那是她每日白天拿出来放好,晚上再悄悄放在枕头下面的,就算是贴身伺候的人,恐怕也不知道她每日都要挨着它。 玲珑有些沮丧。 不过,一想到今天歇在了七叔叔的院子里,她又觉得事情恐怕没有那么可怕。或许今晚没了它也能睡着。 玲珑洗漱过后就歇下了。 她的屋子熄灯后过了一个多时辰,郜世修方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今日在大理寺监牢处理卷宗到夜晚。原本这么晚了,路又远,依着他的习惯许是就不回家,寻了就近的珠玉阁歇着就行。左右那是他的店铺之一,为了方便平日休息,也设有他专用的屋子。 可是想到小丫头今晚在菖蒲苑,他到底不太放心,还是赶了回来。 走到三进院,远远地望了眼玲珑歇着的屋子,郜世修转回前面,边换着外衫便问长海:「刚才丫鬟给玲珑收拾东西的时候,你在旁边?」 「是啊。」长海道:「一直在旁边看着。」 「那她可曾带了我给玲珑的玉佩?」 那玉佩,是郜世修接任北镇抚使以后,头次办案得利,陛下赏赐的。后来在送玲珑去侯府之前,赠与了她。 长海他们之前一路跟随七爷去了川西寻人,又一同回了京中。这些细节记得清清楚楚。 因此听到这句问话后,长海立刻答道:「没有。她没拿来。」 郜世修剑眉蹙起,薄唇紧抿,好半晌没有言语。 小丫头曾经和他提过一句,她都是把那玉佩放在枕头底下的。想必是为了夜晚能够入睡所以做了这样的安排。 如今她没了那玉佩在身边相伴…… 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形。 换完衣裳,洗漱过后,郜世修有些烦躁地在屋中踱了几步。最终还是把守院的人唤了来,吩咐道:「今晚我门前先不用设护卫。如果玲珑出门走走,你们暗中看着些,务必让她安然无恙,别有损伤。另,没什么事儿的话不用打扰她。」 能够守在他门前的,都是灰翎亲卫。 第52章 虽然七爷的吩咐略显诡异,甚至于有些奇特,可几人依然仔细记住,一一应下。 玲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 榻边红玉睡得很沉,还有点轻微打呼。外间,冬菱没有动静,可是仔细听的话,有绵长的呼吸声。 想必都睡沉了。 看着外面透过来的月光,玲珑小心翼翼地起了身,小心翼翼地穿上鞋子披好衣服,然后轻轻推开门,出了屋。 外面很安静。 皎洁的月光落在院子里,洒下平和温柔的光芒,把青石板路照亮。 在七叔叔的院子里,就算没有烛光,玲珑也不会害怕。 她就是有些紧张。 一路往前去,最终,脚步停在了卧房前。 玲珑知道七叔叔回来了。刚才她睡不着,看到外面响起了亮光,还隐隐见到了仆从们为七叔叔准备洗漱用具时,不时闪过的身影。 如今站在门口,玲珑犯了难。 这儿不是七叔叔带她回来的路上。而是京城里,国公府。 此处也不是旁的屋子,是七叔叔的书房。 以往也就罢了,人在外面,有些事情可以不用顾忌。可现下这种情形,她贸贸然地进屋去,会不会给他带来麻烦? 玲珑觉得还是不进去的好。可是,或许因为太困了而睡不着,身子跟不听使唤似的,还是忍不住推开了门,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这个情形让她有些恍然。好似是真实的,又好似回到了川中赶往京城的路上。 她真的是太困了。困得刚来到了他的身边,她就合上了双目,沉沉睡去。 黑暗中,女孩儿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归于舒缓安和。 发现玲珑熟睡后,朝着墙内侧躺的郜世修却是忍不住暗暗叹气。 这丫头真是…… 偷睡也不知道靠里一些。这样贴着床边儿,睡熟之后一个不小心很容易掉下去。 如此情况下,他都拿不准自己该如何是好了。 若是任由这样下去,她少不得要在无意识翻身后跌到地上去,会摔成什么程度还未可知。 可是这丫头睡眠浅。如果搭手帮她一下的话,就怕吵醒了她。 万一她醒过来看到这个情形,两两相对下,他再想装睡是不可能了。届时究竟是依着礼数把她赶出屋子,还是不顾礼数任由个小姑娘歇在这儿,也是为难。 清冷视线定定地落在里侧墙壁上。 北镇抚使大人头一次为了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而犯了难。 左右衡量了许久后,终是不忍心让小姑娘掉下去的心思占了上风,郜世修起身,力求不惊动玲珑,小心地抱起她,动作轻柔地把她往床内侧挪去。 即便再小心,他也不熟悉做这样抱个小姑娘的事情。果不其然,不过是身子稍微晃动了下,玲珑就眼睛微眯,有些醒了。 「七叔叔?」玲珑什么都还没看清,只凭着这熟悉的怀抱和淡淡墨香茶香就认出了抱着她的是谁,思维有些迟钝,下意识地迷瞪着看他。 望着小姑娘困倦到极点的模样,郜世修顿了顿,欲言又止了半晌后…… 没理她。 直接把她小心地放到了床内侧。 幸好她困得厉害。刚一沾到床就再次睡着,也免得郜世修再另寻借口了。 不过,当他想要离开的时候,才发现小丫头的某个习惯还是没改。刚要起身,衣衫下摆一紧,已然被她牢牢抓住。 郜世修坐在床侧,静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等玲珑重新熟睡,他放轻动作试图把衣角抽出来。最终因为不舍得掰开她的小手而失败。 他无奈地低叹了口气,抬手在她眉心很轻地点了一下,挪到床的最外边,阖目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红玉醒来不见了玲珑,急得大哭。问侍卫们小姐去了哪里,他们明明知道,却不肯告诉她。 冬菱隐约猜出了什么,劝了红玉几句。又随口掰扯了些话,好歹把她哄住了。 没多久,玲珑穿着昨晚的那身常服回到屋里。冬菱亲自给她换了干净出门的衣裳,也没多问什么,只叮嘱道:「这是菖蒲苑,七爷的院子,小姐无论怎么乱跑都可以,七爷能够保您无恙。只是去到旁的地方后,就不能这样任性了,需得和婢子说一声,好不好?」 玲珑猛点头,「好。」 冬菱暗松了口气。 玲珑又说:「你放心,我在别的地方都不会乱走,只在七叔叔这儿随便逛逛。」 冬菱一听,小姐怎么就那么厉害呢?偏把她的话倒过来听,重点和次要的颠倒了用。她佯作生气的模样,叉着腰气呼呼地瞪玲珑。 这种程度的眼神威胁,对玲珑丝毫都起不到作用。 玲珑坐在椅子上晃着脚,笑眯眯地说:「冬菱我饿了,怎么办?」 冬菱没辙,咬着牙给她梳了双丫髻,又在发上缠了素色银丝缠枝纹缎带,整个地打扮漂亮齐整了,才去外头唤了红玉摆饭。 玲珑净过手后,老老实实坐下就餐。连句多余的话都没。 冬菱瞧得稀奇,笑着打趣:「小姐怎的没问七爷?莫不是被七爷训到了?」 她也是担忧小姐才这样故意问几句。七爷什么脾气,宫里上下都知道。莫说是他们这些伺候的宫人们了,就算是太子殿下他们,也轻易不敢惊扰到七爷。小姐昨晚打扰到七爷休息,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第53章 要知道,原先在菖蒲苑的时候,小姐可是几乎句句不离她的七叔叔。 玲珑把口中的糯米团子慢慢嚼完咽了下去,方才说道:「七叔叔有事儿,早晨练完武就去见客人了,不在院子里。」 她早晨醒来不见了七叔叔,逮住长湖问了一通,才知道昨晚有客来了国公府,还等了七叔叔一夜,后来太晚了索性留宿国公府。因此,七叔叔这么一大早就去见对方。 用膳后,玲珑去苍柏苑寻郜心兰,打算和她一起上学去。红玉跟随在侧。至于冬菱,则被她遣了去寻七爷。 昨儿七叔叔给她换了两个新的香囊,她刚才换衣裳时才发现的。 说起来也不是大事。可七叔叔对她这样细心,她总也要好好道谢才行。更何况昨天偷偷跑去睡了一觉,还霸占了七叔叔的床,说到底她还是有些心虚的。于是写了封信给他道谢,并未留在书房里,而是让冬菱帮忙送过去亲自交给他,以示认真和郑重。 冬菱问过国公府的仆从,七爷在哪个院子。原以为是在外院的会客之处,谁知丫鬟们却告诉她,七爷去了小花园的花厅里。 冬菱有些疑惑。可她现在不是东宫的人,算起来与国公府的关系淡薄了些,于情于理不该多嘴。就没多说什么,进了垂花门径直去小花园。 刚走没多久,远远地看到了熟悉背影。 是郜心悦。 这位乡君和她爹的脾气一样不好,冬菱有心避开她,脚步一转打算走小径。因为看到郜心悦敛去了平日的跋扈劲儿,面上满是小心谨慎的笑容,冬菱就往她那边多看了几眼。 冬菱意外地发现,郜心悦对面的那个人,她也认识。 刚刚转去别的方向的脚步收了回来,冬菱疾步往那边去,边走边开心地唤道:「小殿下!」 郜心悦对面的小小少年闻声看过来。 他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身穿宝蓝色金丝暗纹团花长袍,面如冠玉唇红齿白,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好漂亮的男孩子。 只是他年纪尚小却现沉稳气度,即便是单单立在院中不言不语,仅朝这边瞧过来一眼,那波澜不惊的气势也让人不敢小觑,不由自主就放轻了脚步,恭敬地行到他的跟前。 冬菱垂眉敛目行至跟前,好生行了个福礼。 宋繁时略一颔首,「冬菱姑姑,许久不见。不知姑姑脚步匆匆是往哪儿去?」声音朗若清泉击石,十分悦耳。 「正要去寻七爷。」冬菱笑着说:「听说七爷在花厅与人相谈。」 「小舅公在和父亲说话。」宋繁时道:「你且去吧。」又转向郜心悦,怒目斥责,「你素来行事张狂,平日我见不到就罢了,今日既是看到,少不得要替曾外祖教训你一番,让你知晓什么是高门女儿该有的仪态!」 虽他辈分小,可他身份至为尊贵。 更何况他这铿然气势也相当迫人。 郜心悦半个字儿都不敢反驳,讷讷地应着。 冬菱听闻和七爷相谈的人后愣了愣,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个时候究竟是过去的好还是不过去的好。 玲珑今日起得有些早,距离小姐们上学还有段时间。结果她去苍柏苑的时候,郜心兰就还没有洗漱好,甚至都没吃早饭。 披头散发见人不礼貌,更何况女孩儿都喜欢漂亮。郜心兰不愿自己隔了一夜没梳洗的样子被玲珑看到,就遣洛妈妈请玲珑到厅里稍坐。 玲珑百无聊赖地吃着茶,过了会儿实在无趣,索性到院子里走走。 巧的是五太太卢氏的汤药刚好煮完,又是最后一次用这一副药了,丫鬟把药汁避出来倒好,拿了药罐倒药渣。 「还请小姐去那边歇会儿。」丫鬟捧着药罐歉然说道:「这药渣需得在这儿倒出来,恐怕会太苦,搅了小姐赏景的兴致。」 虽说药渣这种东西一般都是丢弃了最好,可是也有人习惯不同。譬如把药渣倒在街上,再譬如把药渣放在屋角,各种各样的处理方式都有。 看看不远处养着的月季,玲珑这才知道自己站的地方和丢弃药渣的地方相近,笑着说了句没事,转而去不远处看迎春花。 花香阵阵,夹杂着药的苦味顺风而来。 红玉觉得这苦味太浓,悄声询问:「小姐,不如去旁边赏花?」 玲珑似是没听见一样驻足又站了会儿,方才到:「不急,我过去看看。」 竟是走到了那堆药渣旁边。 红玉不解,跟着走了过去。 苍柏苑里伺候的人本来就不多,现下正好是八小姐起身的时辰,上学的物品、早膳都得准备着,还要伺候喝药的五太太,人人都忙得脚不沾地。这个倒药渣的僻静处就没人过来了。 玲珑蹲下身子仔细查看了番,很小声地问红玉:「刚才包点心的油纸包,可是还在你那儿?」 之前从菖蒲苑出来的时候,长湖怕玲珑饿着,硬是塞了一包点心给她。点心搁在油纸包里,刚才在屋里饮茶的时候,玲珑无事就顺便吃光了。因屋里没有看到丢弃垃圾的筐篓,红玉就暂且把油纸包收了起来,打算等会儿找到丢弃的地方扔掉。 一来二去的,把这事儿给忘了。那东西还在她怀里揣着没拿出来。 「在。在。」红玉说着,把油纸包取出,交给玲珑:「姑娘要做什么?」 「我想包点药渣看看。」 玲珑拿着手里的东西刚要去取地上渣子,一个不留神手中变空,油纸包已经被红玉夺去。 「这事儿怎么能让小姐做呢?」红玉说,「婢子来!」 红玉拿着油纸包准备去捏药渣,玲珑阻了她的动作,指了几处地方,「只拿这些就好。」 红玉随身带着个大荷包,有时搁些有用的东西有时候空着。如今正好里头没东西,就把裹好药渣的油纸包整个搁了进去。 玲珑心里装着事,没有在这里久待,和洛妈妈还有郜心兰说了声要回菖蒲苑一趟,这便带了红玉脚步匆匆地离去。 菖蒲苑有些远。玲珑等不及回去,想要先查看下自己刚才的疑问是不是正确,与红玉走到了一处无人的僻静地方,打开油纸包细看。 玲珑特意取出了几根药须,拿在手里认真瞧。 「人参须?」红玉惊讶地打量着此物,「五太太可是将军夫人!怎么只用参须?」 玲珑的注意力却不在这个上面。 第54章 她仔细凝视着这几根须,认真而又细心地打量着,好半晌后喃喃道:「是荠苨。怎么会是荠苨。」 荠苨和人参看似一样,功效却大不相同。 前者性寒,适合肺热的人食用,可以清热化痰。但人参主要补气,给体弱者用。 玲珑原本是不太留意药材的,可是母亲喜欢把药材和茶相结合做些调理身体的茶汤,再者,这荠苨曾在一本茶道书里提到,因此她特别地留意过,能够辨别出来。 生怕自己认错,玲珑一看再看。越瞧越是心惊。 以五太太的病症,肯定是人参才对症。可是,为什么这药渣里面是和人参非常像的荠苨?该不会是被人动了手脚吧。 红玉见玲珑脸色不太好,下意识问道:「小姐,荠苨是什么?」 玲珑还没来得及开口,一抬眼,竟意外看到红玉身后站着个五官漂亮神色沉静的小少年。 玲珑骇了一跳,受惊差点叫出声,脱口而出问:「你是谁!」 这句话吓得红玉赶紧回头,看到身后人影后,红玉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走路都不带声音。」 红玉原本是傅氏身边的丫鬟,跟在侯夫人身边来往于两家之间,对国公府颇为熟悉。 听她这样说,玲珑明白眼前的小少年一定不是国公府的人了,愈发警惕起来。 宋繁时瞥了那个很好看的小妹妹一眼,目光落在药渣上,问:「这里面有荠苨?为什么你们偷偷摸摸地看。难道原本不该是它吗?」 对着个陌生人,玲珑自然不会讲实话,答非所问地说:「无意间看见,留意了下。」手脚麻利地把药渣包了起来。 宋繁时头次见到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兀自沉吟了下,问:「你该不会就是那个玲珑吧。这里的人我几乎都见过,你却没见过。」 玲珑绷着脸不搭腔。 红玉护主,扬声喝道:「莫要这样无礼。我们小姐的姓名,怎可能随便告诉个陌生人。」 宋繁时根本不搭理红玉,只微微侧身朝向那好看的小妹妹,语气温和地说:「你刚才说荠苨,究竟是怎么回事?」 玲珑把油纸包拿好,语气疏离地说:「跟你无关。」 宋繁时瞧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有些好玩,便道:「你不说我也能猜出几分来。」 玲珑别开脸不理他。 宋繁时站直身子,眼角余光望着小姑娘,略想了想,说:「满府里,现在生病的唯有五太太和三老爷。可三老爷是发热症状,这药方并不合适。想必是五太太房里的药渣了。只是五太太气虚需用人参,眼前这个却是荠苨。看来,是你发现有人在药上动了手脚,所以悄悄拿来查看?」 少年一番话说得玲珑心惊肉跳。 她没想到自己就是拿了个药渣看看而已,竟然被对方瞧出这么多问题。 这位小公子年岁不大,心思却很机敏。 玲珑裹紧了手里包药渣的油纸包,警惕地看着他,「你究竟是什么人!」 宋繁时负手而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玲珑看不惯他那高高在上的模样和语气,拿好手里的东西塞到红玉怀中,主仆二人打算从旁边离开。 结果没两步就给拦住了。 宋繁时伸出右手,「拿来。这东西给我,我有用处。」 玲珑不可能把这样的东西交给陌生人。更何况,她打算把这事儿告诉七叔叔,由七叔叔来断定这事儿怎么个处理法子。于是扭着头看旁边的低矮灌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东西给我。」宋繁时往前迈了一步,指指红玉怀里的油纸包,「你们可以走。」 「凭什么。」玲珑侧走两步挡在他和红玉的中间,「我的东西,为什么要给你。」 「就凭你拿的东西和国公府有关系。」宋繁时把右手再往前伸了一些,「给我。」 玲珑哼了声。 她可信不过这样不知打哪儿来的不讲道理的小少爷。莫名其妙地多管闲事不说,还不肯讲出自己身份。越看越不像好人。 玲珑借着扭头的空档朝身后红玉快速使了个眼色。 红玉会意,微不可见地轻点了下头。 宋繁时没有发现两人的眼神交流,略显不耐地道:「你把东西给我,我可以帮助五太太讨回公道。可若你执迷不悟非要拿着它,或许没有帮到人反而害得自己——」 他话还没说完,玲珑突然指着他身后,惊恐万分地说:「你后面是什么!」 宋繁时下意识回头看了眼。 玲珑拉着红玉转身就跑。 宋繁时立刻意识到自己被人摆了一道,赶紧去追。 这里树木繁茂,穿插着茂密的灌木丛,人影瞬间消失不见。宋繁时跑了好久没追到人,停住步子四顾去看,却发现那小姑娘拉着丫鬟正朝另一个方向跑。细看她们跑开的起始点,差不多就在刚才说话之处的附近。 原来她们刚才并没有逃开。只不过晃了他一招,让他以为她们离开了。等他跑走去追的时候,她才带了丫鬟真正开始逃离。 距离那么远,追是追不上的。 宋繁时千算万算没料到自己被个小姑娘给算计了,右拳紧握砸在梧桐树上,抖落满地树叶,脸色阴沉沉地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 思量片刻后,他忽地又笑了。 「她拿着这么重要的东西,想必是会去寻小舅公的。」宋繁时说着,脚步加快,往花厅的方向走去,「我先行一步到父亲和小舅公那里,拦她一拦,看她能奈我何。」 玲珑并不知道七叔叔在哪儿和客人见面,路上问过了丫鬟们知道是花厅,急忙往那边赶。 说来也巧,有个小丫鬟刚才也给冬菱指过路,禀道:「冬菱刚才去了花园一趟,没几步就又出来了,说是晚些再来见七爷。」 第55章 玲珑没有多想,只考虑着冬菱可能是不想打扰到七叔叔和别人的谈话。于是她也打算去了小花园后,等七叔叔和人商议完事情再见他。 谁知刚走进小花园去,还没来得及靠近花厅,就见一人正在花厅门旁不远处的石桌前坐着,饮着茶,悠悠然望向她这儿。 仔细一看,分明就是刚才那个不讲理的人。瞧这架势,是专门来这儿截她的。 玲珑便打算回菖蒲苑去。 虽说五太太这事儿很急,可是得优先保证东西能顺利交给七叔叔才行。既然有人拦阻,不妨稍微等等,把东西搁在安全的菖蒲苑,待到七叔叔回去了再说。 玲珑转身离开。 宋繁时没料到她宁愿先行撤离也不和他正面对上,忙起身「哎」了一声唤她。 哪知道话还没来得及讲,屋内突然传来「砰」地声瓷器被狠狠摔碎的重响,把院子里的几人都吓了一跳。 宋繁时想要冲进去看,却被守着门的长河长海拦了下来。 「对不住,小殿下。」他们道:「七爷有命,谁也不许进。」 花厅内。 房门紧闭,窗帘被这笔两人正僵持着对峙。 一人身材挺拔目光淡然,正是北镇抚使郜七爷。另外一人相貌和他有两三分相似,不若他那般冷然清隽,而是潇洒温文的模样。只不过如今此人也敛去了平日里的温和笑容,现出迫人气势。 「我知道小舅舅你万事只和父皇禀报。」太子宋奉谨双拳紧握,眉目中满是愤然,额上青筋隐现,「可是我只求你一个答案。一个答案也不行么!」 郜世修淡淡说道:「这些不是你该知道的。」 「凭什么不准我知道!」宋奉谨压低声音怒吼,「方博林是我的人。他来京,是我求到父皇跟前,父皇准了的。父皇有意扶持他做我的左膀右臂,如今一家人这么不明不白被残杀,我凭什么不能知道!」 现下一提到这个人的名字,太子依然心里痛惜入骨。 方家人才辈出,前朝时曾有数人出任帝师。在江南,方家远比京城傅家声望更高,为学子所敬仰,隐为江南仕子之首。 方家男子从不纳妾,人丁并不兴旺,到了方博林时已然三代单传,而他也只有一子一女。其子方明晖刚满十八,风流倜傥。女儿方明昭养在深闺甚少出门,据说是七八岁的年纪,俏丽可人。妻子是北方人,来自琅琊王氏,爽朗大方才学甚好,一手簪花小楷十分出众,名满天下。 方博林外派为官二十几载,已在晋地五六年了。其人博学多才温文儒雅,太子宋奉谨曾在几年前他回京时和他畅谈三日,十分钦佩他的为人和才学。 去年秋,宋奉谨特意与皇上商议,待到这年冬日方博林回京述职,就留他在京中。 皇上也很欣赏方博林,同意了太子的请求,拟授方博林少师衔,官拜大学士入内阁。 哪知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着腊月时候方家来京了,却在十月里惊闻噩耗,方家被流寇灭了满门。其妻及子女被杀后投入井中,方博林则被剖肠斩首割去四肢,手段极其残忍。 方家案子事关重大,被官府压了下来,任何消息都未曾往外传出,直接递交大理寺和刑部来审理。 皇上听闻此事,极其震怒。 恰逢北镇抚司在陕川两地处理事务,离晋中并不算远,巧遇方家之事。皇上便直接把此事由大理寺和刑部移交给了北镇抚司。 因此,这桩案子其中的许多细节,没人能比北镇抚使更清楚了。 这也是宋奉谨特意出宫一趟,甚至于不惜和皇上告了假留宿国公府,只为和北镇抚使大人亲自相谈的原因所在。 太子和北镇抚使的关系一向不错。 宋奉谨大郜世修几岁,算是看着这个小舅舅长大的。 皇上和先皇后都很喜欢郜世修,时常把他接到宫中去住,宋奉谨无论是跟着先生习字还是跟着武师父学武,都习惯带上郜世修在旁。 谁知这位小舅舅学什么都非常快。 慢慢地,郜世修的课业比宋奉谨学得多学得好了,武艺也超出他一大截。 宋奉谨曾十分沮丧。 皇上却是笑着安慰他:「你无需这般。小七人品才华皆出众是好事,往后你们两个一人在宫内一人在宫外,不怕这天下不太平。」 太子什么事情都不瞒着皇上,有甚事情都和父皇坦诚商议。 皇上很喜欢这个儿子,他年纪大了,有意在培养能够辅佐太子的人才。 首先是郜世修。其次,便是方博林。 谁知居然出了这样的事情。 宋奉谨看着满地青花瓷瓶的碎片,指尖掐在掌心里,「我有权知道这一切。方博林,是我寻来的。」 轻叩桌案声响起,郜世修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无可奉告。」他道:「我去方家时已经迟了一步。那些人做事太干净利落,而且初时案子在官府,现场不是飞翎卫管理。皇上授命后我才从大理寺处拿到证据,太晚了些,没有捉到人。」 言下之意,官府和大理寺做事不够妥当,证据收集不好,做事太过拖沓,把时间和讯息都给耽搁了。 一向温厚宽和的太子殿下暴怒了。他双目赤红,指着郜世修道:「你说谎!凭你的本事,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郜世修抬起一指轻轻拨开那怒指过来的手,眼帘低垂,没有只言片语,仅勾唇淡淡一笑。 这低笑声清清冷冷的,仿佛至寒天里的玄冰,不带有丝毫温度。 宋奉谨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他深吸几口气冷静了一点,跌坐到椅子上,双手撑住额头,目眦欲裂。 「你总可以告诉我,这事儿到底和沈家有没有关系吧。」宋奉谨的声音已然有些哽咽,「以大皇兄的能力,即便可以寻方家的晦气,却是人在京中鞭长莫及,不可能把事情做得那么干净利落。」 宋奉谨猛地抬眼,目光灼灼地看过来。 「我不求小舅舅说什么旁的,只求您一件事。」宋奉谨咬着牙恨声说道:「您只需要告诉我,那杀千刀的沈家,究竟和这事儿有没有关系!」 不怪宋奉谨把事情怀疑到这个上面。 第56章 皇上一直宠爱沈贵妃,甚至于在先皇后故去后,把她扶为一国之母。 可就在去年冬里,皇上突然对她冷漠起来,甚至于年末的宫内除夕宴,沈皇后都没有出席。 只可惜的是,青梅竹马的情谊终究还是深入骨髓的。今年开了春,沈皇后便如没事人一般,重新在宫内抹上了娇艳的桃花妆。 宋奉谨呼吸急促且沉重,压低声音再次呼求,「小舅舅,您不为别的,只为方博林曾为您亲自斟的那一杯茶,也该和我说个答案吧?」 轻叩桌案声骤然停了下来。 郜世修薄唇紧抿,依然未曾言语。 不过,修长的指伸出,在空中虚虚地快速划了一个字。 有。 自打听到屋内那一声挟带着狂怒的巨响后,玲珑就没有离去,担忧地看着花厅方向,生怕七叔叔出了什么事儿。 宋繁时也收起了之前悠闲的态度,眉头紧紧拧着,忧心地望着房门。 屋内人的说话声量不大。以他们的水平,在外面压根一点声响都听不到。若非刚才那声响动,怕是都不能知道里面还有人在。 玲珑紧张地一步步朝着花厅走去。 宋繁时让人搬了两张绣墩过来,他和玲珑一人坐一个。 忐忑担忧下,像是过了几个春秋那么长久,终于,屋门微动从里面被打开。 两人次第从里走出。 前面是郜世修,后面是宋奉谨。 宋繁时走到宋奉谨跟前,问:「父亲,你可还好?」 玲珑则跑到了郜世修的身边,仰着头看他,小心翼翼地拉过他的手。 宋奉谨拍了拍宋繁时的肩膀,不发一言地大步往前走着,不多时出了小花园的院门。 郜世修反手把玲珑的小手握在掌心,牵着她缓步往前行去。 虽然七叔叔的表情神态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可玲珑就是有些担忧。刚才砸东西的那一下可真是用了不小的力气,听着就吓人。也不知道动手的是七叔叔,还是那位看着脸色不太好的叔叔?不论是哪一个,当时的气氛估计都是剑拔弩张的。 玲珑时不时地悄悄仰头去看郜世修,试图瞧出他的心情到底如何。 出了小花园后,郜世修垂眸笑问:「怎么?可是有事要和我说?」 玲珑本打算偷偷观察偷偷看他呢,冷不防被当场捉住,下意识就摇头,「没,没有。」 她今日穿了艾绿色滚边缎面花卉暗纹对襟小袄,头上缠了石青色的缎带。清淡的颜色映衬下,整个人看着清爽而又乖巧。 虽然家里人和他都为她置办了很多衣裳和首饰,她却努力挑拣了那些素色的来穿。首饰也是轻易不用,无需出门见客的时候,只拿丝带绑了头发。 平日里有宴请,除非是家里人点明要带她去,平日里她是轻易不肯出门的。 虽说她现在是傅家四小姐,可她更是父母的乖女儿。 她看着年龄很小,其实什么都明白,什么也都在意,只不过压在心里不说出来罢了。 郜世修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忽地驻足,躬下身子来和她平视,缓声问道:「你今日特意寻到花厅来找我,是不是有事?」 他素来高大挺拔,除非是坐着,但凡站立,必然脊背直挺气度卓然。这样躬身而立的样子,玲珑着实是第一次见。 但也正因这样的平视,她刚才一直忐忑的心突然就平静下来了。 玲珑想了想,问红玉要来那个油纸包,小声地说:「七叔叔,我怀疑五太太的药被人动了手脚。明明该用人参的,却是使了荠苨。」 油纸包皱巴巴的,显然被揉搓了不少次,想必曾经反复地打开包上好几回。 郜世修接过,轻轻展开,拿出根须看了几眼,颔首道:「确实如此。」抬眸朝她看来,「你做得很好。此事交给我来处理,你不必担心。」 郜五爷在外征战沙场,数载不曾归家。 他的妻女绝不该任由旁人这样欺负下去。 得了七叔叔的保证后,玲珑大大地松了口气,顿觉天也蓝了,草也绿了。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清新起来。 郜世修把油纸包给了长河,命他即刻去查,账簿和采买记录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看看是否府里有人贪银子而刻意如此。又命长海去细查府内人际关系,会不会是有人蓄意谋害而为之。 待到安排好一切后,郜世修看看天色,暗自沉吟,左右今日有些迟了,不妨再多耽搁会儿? 拿定主意后,他脚步一转,带着玲珑又回了小花园。 此时是春季,园中各色鲜花次第盛开。花香充盈在四周,甜美而又馥郁芬芳。 郜世修和玲珑一路走,一路看。 小姑娘显然很喜欢漂亮的事物,在花园中穿来穿去,笑得开怀。 郜世修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遇到好看的花株就顺手给她采摘几朵。 他选择了颜色素淡的花朵,有白牡丹,白月季。拿了根长一些的草茎做绳子,把花朵绑在一起扎成花束,送到玲珑手中。 小姑娘开心极了,不住把花束凑到鼻端轻嗅。 她眉眼弯弯的样子可爱又漂亮,郜世修被这小模样所感染,忍俊不禁,「有这么高兴?」 「是啊。」玲珑靠在他身侧站着,炫耀似的晃了晃手里花束,「这可是七叔叔给我的!」 说完后,她突然发现时间不早了,「哎呀」一声喊道:「会不会太耽搁太久了?误了上衙时辰没?」 「无妨。」大手在她头上轻轻揉了一把,郜世修低低地笑着,「只要你高兴便好。我多陪你一会儿就是。」 第57章 只要她能开开心心的,即便她想摘下那天上星辰,他也要想了法子给她办到。 荠苨和人参的事情没多久就被查了出来。 具体结果,郜七爷并未对外公布。不过,那天中午,定国公府世子夫人、大太太魏氏被国公爷叫到书房一顿猛训,一个多时辰后红着眼睛抹着眼泪出来的。 当天下午,魏氏身边的丫鬟婆子就被整个换掉,有几人甚至被赶出府。就连跟在她身边多年的管事妈妈都被发落了出去。 魏氏病了一场。 据说是心疼身边那些伺候多年的人而抑郁成疾。 就在魏氏的病情加重的这些天里,五太太卢氏的病情却有所好转。 郜家五爷在外征战,老定国公也是心疼这个儿子。 后宅的事情老太爷知道的不多,也基本上不会去管这些琐事,都是长媳在打理。 以前他只知道老五媳妇儿身子不好,现下才晓得,府里原来有这么多不容小觑的事情。 见卢氏身子好些了,老太爷非常高兴,亲自带玲珑进宫一趟,面见太后娘娘。 太后很喜欢这个机灵懂事的小姑娘。 有了她老人家的喜爱,再加上郜七爷的「煽风点火」,没多久,圣旨下来,封傅家四小姐为县主。 这直接把郜心悦的乡君给压了下去。 郜心悦气得摔了满屋子的瓷器来泄愤,也无济于事。 玲珑的生辰在三月初。 她素来脾气温和,自打来京后,也是尽量照顾着周围人的情绪,尽量参与到家里人给她安排的每一件事里。 只是这次傅家和穆家想要给她小小地庆祝生辰礼,却被她坚决地婉言谢绝。 没几日,到了这年的清明节。 玲珑缩在晩香院里,半步都不出来。愣愣地坐在窗台前,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锦绣说七爷来了,她才恍然回神,一路快行去见他。 郜世修这次是坐马车而来。他让玲珑上了他的车子,带着她出了侯府,一直到了京郊外的一处大宅院。 这是他的别院之一。平日甚少有人来。 一路往里行去,兜兜转转,到了不起眼的一个小院子。院子显然是刚刚修葺过的,粉墙白皙如新。院中有一个小屋子,门上落了锁,轻易不得进。 郜世修亲自拿了钥匙开锁。 步入其中,才发现这居然是个小小的祠堂。 祠堂不大,仅设了两个牌位。牌位上,并未标注姓名。而是写着「显考之灵位」「显妣之灵位」。 按理说这是不合规矩的写法。甚至都没有故去父母的名讳。 可是,玲珑看后却是悲从中来痛哭失声。 这悲恸压抑了太久。她跪伏在蒲团上,哭得身子发颤。 郜世修不忍去看。 他快步出屋,闭了眼立在廊柱旁,薄唇紧抿沉默不言。 许久后,哭声依然毫不停歇。 郜世修生怕她哭得太厉害伤了身子,疾步回屋,把她搂在怀里轻抚她的脊背。 「莫怕。」他道:「还有我在。」生怕她哭得厉害听不清,又道:「无论如何,总还有我。」 她的身边只有他了。 不管怎样,他都要好生陪着她。 他自知能力浅薄,无法起死回生。 只盼着在她午夜惊惧、被血腥屠戮缠绕无法睡眠时,能给与她个栖身之处,让她有片刻的安宁与平和。 三月中旬,会试放榜。 没多久就到了下旬的殿试之日。 殿试第二天,沈家传来了一件令人伤心的消息。 家乡有位老人病故了。 病故的是沈老太爷的父亲、沈静玉的祖父。老人家已是耄耋之年,过世算是白喜事。 按理说,沈老夫人回故里守孝三年,沈静玉和其他晚辈却是守孝一年便可。 谁知消息刚刚传来没一刻钟,沈皇后让心腹给沈家送了信,却是让除了沈大将军以外的所有人,男子辞去官职,连同女眷和孩子们跟了一起,跟着沈老夫人回故乡去。而且叮嘱,一定要守满三年再回京。 又道,男子辞职需要过文书,可以稍晚几天。不过,女眷和孩子一定要尽快走。 沈老太太赶忙带着沈静玉进宫见皇后娘娘。 看到长姐后,沈静玉难得地失了态,哭得梨花带雨,在长姐沈皇后跟前抹眼泪,「他心里本就没有我。若是再离开三年,回来时已经物是人非,那可怎么是好?」 沈老夫人却是问起另外一桩事。 她不顾伤心的幺女,拉了沈皇后到屏风后,轻声质问:「曾老太爷去世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58章 老人家虽然年事已高,身体却还硬朗。春初的时候沈老夫人遣了儿子回故里一趟,还说曾老太爷熬过这个冬日,身体没有任何不妥。 怎么好端端的人说没了就没了。 沈皇后眼神略微闪烁了下,转眸望向窗外灼灼桃花,低声道:「年纪大了,自然没了。往年沈家人不在故乡,没能照顾好曾老太爷。不若趁着这个机会尽尽孝道,三年后再回来,想必境况非但不会恶化,反而能好转许多。」 沈老夫人张了张口,好半晌没有说出话来,最后憋出一句:「非得三年吗?」 「不然呢?」沈皇后转回头来朝母亲粲然一笑,「要不四年?或者说,你想让大将军一起跟着回乡?」 想到没有皇后参与的宫中除夕晚宴,沈老夫人若有所思。 转出屏风后,看沈静玉还在抽泣,沈老夫人呵斥道:「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还不赶紧地收起你那副见不得人的样子,赶紧回去!」又回头朝沈皇后道:「我们明日一早就走。」 她素来疼爱这个幺女,从来连一句重话都没有。 沈静玉被训得愣愣怔怔,一瞬间转不过神来,竟是忘了哭。 沈皇后叹了口气,坐到她的身边小声道:「我知你中意他。这样吧。我虽是无权给他指定婚事,却也能想了法子迫使他的亲事不成。三年。我许你三年内让他不能成婚,你看如何?」 沈静玉这才破涕为笑。 这天,沈府忙碌到了极致。直到半夜,依然灯火通明地在收拾行装。 第二日一早,沈老夫人就带着家人急急地赶出了城。 说来也巧,这日刚好是殿试放榜之日。 郜七爷不负众望一举夺魁,在武举第一之后,有成了今年的文试状元。 文武皆是第一。 这可是几朝几代里都没有过的头一遭。 整个京城为之沸腾。 状元游街,京城万人空巷。 据说,状元郎年轻俊朗,气度容颜远胜探花,京中女儿无不倾慕。 据说,状元郎才华出众,有人质疑他的才学当场拦马一较高下。最终,状元郎轻描淡写轻易胜出。拦马之人本是有名的才子,败得灰头土脸不说,还被大理寺衙役拖去了监牢,原因是公然做出不当行为,害得游街队伍骤然停住,歪了三匹马,十余人。 据说…… 所有的情形,沈静玉都是听旁人说来的。 这一日,她离开了京城。心心念念想着那个马上之人,暗中下定决心,属于她的,她一定要认真看好,以后慢慢夺回来。 三年时日倏忽而过。 沈家悄悄回京。 为了不惊动旁人,甚至于没有提前修整房屋。 头一晚匆匆睡下。翌日,沈老夫人喜上眉梢地命人开始整理家宅。 三年不在,虽然有仆从打扫,可是没有人住的房子少了人气儿,衰败得很快。不仔细修整的话怕是没法住人。 沈静玉左等右等,盼不到丝毫那个人的消息,索性寻了借口买布料做衣裳,带着家丁和婆子丫鬟出了门。 她去的布庄是在京城不算偏僻的一处地方。这里人来人往,一般消息较为灵通。因为不在闹市,她去一趟打听点消息的话也不容易被发现。 未免下人们在长辈跟前乱嚼舌根,沈静玉让伺候的人在门口等,她独自去了店铺里面看布料。 铺子门是敞开着的,虽然听不到她在屋里说的话,可是一举一动门口的仆从都能看到,这样安排倒是没甚关系。 沈静玉随手翻了翻几匹布,刚想问点什么,突然外面躁动起来。 有马蹄声由远及近地往这边来。 没多久,一行人策马而过。看不清人影,只隐约能够瞧见腰间随风飞舞的灰翎。 沈静玉知道那是他的亲卫,心跳不由得快了起来,喃喃问绸缎铺掌柜:「他们这是做什么。也不怕惊扰了百姓。」 「怎么可能。」掌柜收拾着布料,随口说:「指挥使大人好着呢,他从来不准身边的人害到百姓。这些人骑术很好,从来都避着人的,你不用担心会被伤到。」 指挥使大人? 沈静玉先是诧然,继而欣慰。 原来他竟然是飞翎卫指挥使了? 三年来,在长姐皇后的刻意安排和干预下,在故乡的沈家人断了与京中的一切联系。是以并不知晓那人的具体状况。 想到临走前长姐的保证,沈静玉的面上飞起两朵红霞,有心想要知道他更多的情况,忍不住轻声问道:「那指挥使大人这般兴师动众的,可是有甚要事去办?」 不然怎地灰翎卫齐齐上阵,策马疾行? 这些人可是他的亲卫! 皇上亲自赐下灰羽,只听命于他的灰翎卫! 听了沈静玉的话,掌柜不敢置信地上下打量着她,奇道:「你是外地人吧?」 「我是京城人。」沈静玉下巴微扬,「只不过家中出事,回了家乡一段时间。」 「哦,我说呢,你居然连这事儿都不知道。」 「什么?」 「傅四小姐的生辰宴就在明日啊!」掌柜兴冲冲地说着:「傅大学士家的四小姐,你恐怕是不知道的吧?原是傅家远亲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三年都不肯摆生辰宴。如今是三年过后的第一个生辰,她终于肯答应庆祝生辰,傅家、远宁侯府、定国公府还有东宫一起给她准备着。指挥使大人高兴极了,遣了灰翎卫去京郊给她逮野味,说是宴席时候给她加菜。」 第59章 红霞瞬间褪去。 沈静玉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十分难看。 堂堂灰翎卫,这么的兴师动众,居然只是给那臭丫头捉野味去了?! 她心里恨得要死。 偏偏掌柜不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看她刚才问得勤,他就一下子止不住话茬,继续唠唠叨叨个不停。 「你不知道,指挥使大人可疼这个外姓小侄女儿了,去哪儿办差都会给她带些好玩的回来。原本咱们是没法知道的。可去年的时候,因为过年期间不在家,没能给傅四小姐送成花灯,他愣是用千两银子把冀州知府家新做的那个一丈高的大花灯给买了来,命人把马车的盖顶卸了,把灯一路从冀州运到了京城,一直送到侯府。那灯可漂亮着呢,别说别的了,就上面那些金丝线银丝线绣的……」 他还没说完,就被一声冷哼打断。 「不过是个孤女罢了。」沈静玉脸色阴沉地说:「没人教没人养的臭丫头,粗鄙不懂礼数,再好能好到哪里去。」 绸缎铺掌柜顿时不乐意了。 「你凭什么这么说啊?咱们长乐郡主好着呢。又漂亮又随和,可不是你这种小鸡肚肠的人比得上的。」 沈静玉目光如刀地冷眼看他,「随便在人前抛头露面,可不是大家闺秀所为。」 铺子掌柜听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气道:「你这人怎么说话的?人家堂堂郡主怎么可能随便抛头露面?上次我家媳妇儿送了几匹布去侯府给丫鬟们做衣裳,有幸远远地看到了一眼。」 说到这儿,铺子掌柜愈发觉得这个客人人品不怎么地了,抱着胸斜着眼睛看她,哼道:「长乐郡主啊,那可是漂亮得跟天仙一样高、门、贵、女。就你这样的丑女还想说她坏话?告诉你,没门儿!」 沈静玉怒了,当即就想要唤了人来,把这个不知轻重的粗鄙之人打一顿送去官府。 哪知她还没来得及下命令,旁边却是响起了一阵大笑。 这笑声有一点点耳熟。 沈静玉回头看过去,望清之后,脸色顿变。 「说得好!」 店铺门口,穆少宁端坐马上,衣袂飞扬,腰畔蓝翎随风舞动。 他指了店铺掌柜,高声说道:「来人,赏他白银百两!这样有才华的人,一定要好好保护着。但凡看到有谁敢动他一根毫毛,即刻拿下送去京兆府。」 语毕,穆少宁又稍稍倾身,对沈静玉微微一笑,「顺便让人知道知道,对长乐好的,飞翎卫必然也以礼相待。对长乐不好的,就是和整个飞翎卫为敌。有勇气是不错,可是没长脑子,恐怕就活不久了。」 怀宁侯府内。 春色满园,桃花开得正好。林荫道旁现出朵朵娇粉,为这虽暖犹寒的天气增添了几许温情。 秋棠院里,丫鬟婆子们也脱去了冬日厚重的衣裳,换上了春日里稍薄的装束。人人都来去匆匆,为了明日的宴席而忙碌地做着准备。 红玉快步冲出晩香院,转了个弯去,差点和红霜撞了个正着。 红玉赶紧止住步子气喘吁吁地捂住快速跳动的心。 红霜把怀里的包袱扶正,嗔道:「看你这急慌慌的,做什么呢?明儿肯定事情更多,要你这么毛手毛脚的,小姐那里你也别伺候着了,等着吃数落吧。」 「好姐姐,我也不想这么着。只是姑娘的那对点翠镶红宝石金菱宫花不知道去了哪里。昨儿是我收着来,这次却找不到了,刚才翻遍了屋子也没看着。我记得昨天抱着匣子的时候去过郑妈妈那儿,现下寻她问问。」 红玉说着,慌得都快哭出来了。 那对宫花是郜七爷瞧着好看,从太后娘娘那儿拿来送给自家小姐的,十分贵重。原本七爷就是想着给明儿小姐生辰宴戴着的,如今不见了,那可真是麻烦。 眼看着红玉眼圈儿都湿了急吼吼地还要跑,红霜赶忙拉住她。 「你也别急。」红霜说:「倘若在郑妈妈那儿,保准昨儿就给你送去了。说不定还在屋里,我和你一起看看。」 俩人说着话的功夫,锦绣从外头过来。看见红玉眼圈泛红的样子,关切问道:「怎么了这是?」 红玉不敢说。红霜把事情告诉了锦绣。 锦绣忍俊不禁。 「你说那对宫花啊。」她笑着朝晩香院的方向看过去,「因为是七爷送的,小姐可稀罕着,今儿一早就戴上给夫人看去了。现在应当还在正房没回来。」 红玉一改愁容,面露喜色。 「看你这毛躁脾气。」红霜去戳她额头,「可得赶紧改一改!」 海棠苑正房内,熏香袅袅。 郑妈妈在旁把博古架上的花瓶挪动了下,摆得更工整些。 傅氏翻着账簿,恰好看完了一本,把它放到旁边,寒声与郑妈妈道:「这些人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竟然连玲珑的生辰宴都想克扣些银钱出来,谁给她的这个胆子!」 「也是夫人好脾气。」郑妈妈把东西摆好后,走到桌案旁给傅氏整理桌子,「要婢子说,那些不长眼的早几年就该除去了。哪还要等到这个时候。」 两人说的便是袁老姨娘。 前些年侯夫人傅氏生病,袁老姨娘趁着这个机会把食物采买和针线购置的活计给揽了去。 这可是最有油水的活儿了。府里二老爷穆承轲是袁老姨娘所生庶子。自打袁老姨娘接手了这两项,二房的日子过得是越来越好。 傅氏知道郑妈妈性子稳重,不过是为了宽慰她所以说那些置气的话来泄愤,于是收起了刚才的那些气恼,好生与郑妈妈道:「谁不想立刻除了她去?只不过她和侯爷几十年的情分,不是说没就没了的。即便有证据在手,不在最有利的时间内把事情捅出来,怕是也无法达到应有的效果。」 袁老姨娘是伺候怀宁侯穆霖长大的贴身丫鬟。后来穆霖收她做了通房,又在她生下庶次子后抬她做了姨娘。 这般几十年一起长大的情分,莫说是傅氏了,就连故去的先侯夫人恐怕都比不上。 倘若傅氏刚刚病愈后就和穆霖说起袁老姨娘的种种过错,那时候两人的情分很深,就算是牵扯到大量的银钱,穆霖或许也只略微罚一罚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作罢。 更何况当时傅氏虽然精神大好,身体却还需要调养,懒得和某些人斤斤计较,免得错过了身体恢复的最佳时期。反正秋棠院的吃穿用度都在自己手中掌控着,其他的可以暂时搁置,盯住不出大错就好。 如今已经不同。 第60章 傅氏再拿起一本账册,微笑着轻轻翻开。 三年过来,自己的身体已然大好。 而且,这些年袁老姨娘陆陆续续地做了不少让穆霖反感的事情。往常的情分磨去了不少,已然没有那么坚不可摧。 是时候开始动手了。 郑妈妈刚刚走出屋子正要离开,便见一名少女正缓步而来。 她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身段初显少女体态,着石榴红戗银米珠缠枝纹缭绫百褶裙,发绾双环髻,戴点翠镶红宝石金菱宫花,腕间镶珠碧玉镯。 望见郑妈妈后,她轻声笑问:「姑母可在屋里?」声音甜糯,笑容之下相貌更显明艳无双。 「在。在。」郑妈妈停住步子,指指里头,「正在看册子。」上前亲自打了帘子请少女入内。 玲珑谢过了郑妈妈,步入屋中,抬眼便见正在细看账册的傅氏。 她拎起裙摆快步而行,走到了桌案边,问:「姑母,您瞧我这宫花好不好看?」说罢粲然一笑,艳色顿显。 刚刚听到外头对话声,傅氏就知道是她来了,只不过这页还有最后几行没有看完,赶紧快速浏览了下。 合上账册,傅氏笑着打量玲珑,不住赞叹:「好看着。咱们玲珑长得漂亮,怎么样都最好看!」 玲珑羞得脸通红,笑道:「您又打趣我。」 傅氏爱怜地看着玲珑,唤她到身边,为她扶了扶发间宫花。 其实她说的是实话。这丫头真是越长越漂亮了。如那开始绽放的牡丹,娇艳得明媚夺目。无论怎样寻常的打扮,都遮掩不住那眉目间的秾丽艳色。 如今稍作装扮,相貌愈发出众。 「咱们玲珑可是大姑娘了,不知不觉已经长那么大。」傅氏拉着玲珑在身边坐下,喟叹道:「想你刚来的时候一样,瘦瘦小小的。我还总怕你吃饭不好,睡觉不好……明天的事情可都准备妥当了?你那些小伙伴,都已经下了帖子么?」 玲珑来侯府的时候已经过了八岁半。过了那天冬天,清明节左右本是她九岁生辰,可是她却不肯过。无论家人怎么劝她,甚至于说只煮一碗长寿面,她都没有答应。 如今三年过去,到了她十二岁生辰,总算是能在家里正儿八经庆祝一回。 「下了帖子的。」玲珑笑道:「她们都说一准过来。还警告我,饭食一定要好吃,游戏一定要有趣。倘若伺候不好她们,就要唯我是问。」说着挽上了傅氏的手臂,「到时候她们如果欺负我,姑母可得帮我做主。」 傅氏笑道:「你的小姐妹,可得你自己看着办。我是帮不了你。」 两人正说笑着,外头红月匆匆而来。 「小姐!小姐!」红月站在门口隔着帘子高声喊:「七爷遣了人来给您送野味来啦,已经送到了府门口,您要不要去看看?」 玲珑腾地下站了起来。 都要往外迈步了,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这举动太冲动了些,不好意思地回头笑看傅氏。 见她眉目里全是开心的笑意,傅氏笑着轻推了她一把,「快去吧。可别让大人们久等了。」 「哎,我去去就回。」 玲珑欢快地跑了出去。刚要出秋棠院,忽地想起了什么,转回晩香院取了个一尺见方的黄花梨木匣子又跑了出来。 去到侯府角门处,远远地看到十几人站在高树下闲聊。旁边一群骏马打着响鼻在树旁溜达。 玲珑快步行了过去。 长海看到她后扬了扬手,「这儿,我们在这儿!」 「规矩呐规矩呐?」穆少宁用胳膊肘一捣他,「凡事总得讲究个有礼有节吧。」 长海嘿嘿一笑,远远地抱拳揖了一礼。 其他人也跟着行礼。 玲珑跟灰翎卫非常熟悉,见状也不客气,仰头笑问:「七叔叔给我的东西在哪儿?」 长湖一拍马旁挂着的袋子,「这里就是。」随手把自己马上的袋子取下来扎了口给穆少宁,「原本让穆总旗带回来就好,可七爷还有一封信要交给小姐,怎么都得麻烦您过来一趟。索性让小姐先看过了这些再让穆总旗带回去。」 十几匹马。取下十几个袋子,满满当当一大堆摞在穆少宁脚边。 三年过去,穆少宁依然是总旗。原本他是有升迁的,只不过在办差途中做错了一件事,被罚,又降回总旗了。 这事儿到底是什么,穆少宁没有和家里人提,玲珑也不知道。 视线来不及在野味袋子上溜一遍,玲珑直截了当期盼地问:「信在哪里?」 旁边幽然闪来一个人影。 长汀手捧信笺停在玲珑跟前。 玲珑把信笺好生收在怀里,把之前一直抱着的匣子递到长汀跟前,「这个是我亲手做的小点心。还请帮忙带给七叔叔。」 按理来说,男女之间不可随意赠送物品。 可是傅家四小姐曾被郜七爷救过,虽然个中细节旁人并不知晓,但她是郜七爷亲口承认的外姓侄女儿。 有了亲情和恩情在中间,郜七爷关照她、她答谢郜七爷,大家都觉得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没有什么不对。 更何况郜七爷宠爱傅四小姐的行为素来十分光明正大,几乎到了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步,让人想诟病也难。 最重要的是,以郜七爷的权势和身份,也没谁敢说个「不」字出来。 长汀看了眼黄花梨木匣,躬身行礼应道:「属下遵命。」 可是他盯着匣子,半晌都没动作。 玲珑不解。 第61章 旁边灰翎卫们却是恍然大悟,你推我我推你的,最后由长溪走到前面来,拿出了个装野味剩下的大麻袋,「要不就这——」 「算了算了。这么脏这么破的,你也敢用?信不信爷直接劈了你。」 长河看不过去了,一脚踹开长溪,从马上的褡裢里东摸摸西摸摸,掏出了个大白棉布袋出来,笑嘻嘻地来到玲珑跟前,打开布袋口,说道:「这是兄弟们出去时候装馒头的袋子,馒头吃完了,袋子倒是空出来了,干净着呢。小姐用这个吧。」 玲珑一愣:「这是做什么?」 穆少宁指着袋口简短说,「把匣子丢进去。」 「为什么丢进去?」玲珑奇道:「拿着不就行了?」 她看看怀里的木匣。 并不大,飞翎卫里随便一个人单手就能把它捏起来。 至于长河手里的布袋……也太阔了些,简直都能装进人去了。这么个放十几人口粮的布袋,如今只搁个小小的匣子在里面,会不会太大材小用了些? 玲珑在这儿兀自奇怪着,旁边的飞翎卫们却齐齐地露出惨痛的表情,心有戚戚焉。 「小姐,不是属下们做事儿太小心,」长溪压低声音,凑到她跟前,「实在是七爷太难伺候了。」 有他做了开头,灰翎卫们纷纷跑到玲珑面前,跟着大吐苦水。 「七爷要求比较多。」 「小姐的东西不能乱放不能乱碰。」 「因为拿了小姐送过去的东西,七爷罚了属下好几回了!」 「是是是,一个不小心就被罚。」 灰翎随风拂动。 人高马大的侍卫们低头对着玲珑苦哈哈地说个没完。 穆少宁见他们左一句右一句抓不住重点,看不下去了,轻咳一声,吼了句:「我来吧。」止住了那些七嘴八舌的话语。 等到玲珑终于看向他了,穆少宁方才叹了口气,嘴巴张开一条缝,很小声地在她跟前说道:「那什么,其实事情很简单,就是吧——」 玲珑:「什么?」 「就是,七爷嫌弃他们手脏,觉得他们弄脏了你送他的东西,乱发脾气。上次特意发了话,以后但凡你送的东西,谁都不准乱碰。怎么着拿出来的,必须不经人手,怎么着再送过去。你说,又不能又不能拿的,还得平平安安送到……这简直就是难为人么!」 野味由穆少宁命人搬进了侯府。 回到屋里,玲珑迫不及待打开信封,抽出里面信纸,意外发现上面并未有只字片语,仅有一副画。 画并不大,一尺半宽,三尺长。 上面是名少女正在窗前看书的侧影。柔和的春光从窗口钻入,洒在她的四周,为她周身镀上浅金暖色。 她看得专注而又认真,甚至没发现旁边有人在悄悄画着她的身影。 玲珑把这画看一遍,再看一遍,怎么瞧怎么喜欢。听闻红霜在门外说夫人请小姐过去一起吃饭,这才小心仔细地把画收了起来,放在匣子里,扣上锁扣。 下午时,穆霖得闲。看看时辰差不多了,就来秋棠院问下生辰宴准备得如何。 守院门的婆子远远看到,禀与郑妈妈道:「侯爷来了!」 郑妈妈和平常一边随意地应了一声。等婆子回到院门时,郑妈妈却加快了脚步赶往正房。 「夫人,侯爷来了。」郑妈妈进屋说。 傅氏朝正在整理收拾盒子的红霜瞥了一眼。 红霜也听到了郑妈妈的话,闻言却是朝傅氏看了过去。瞬间会意,轻轻点头。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穆霖大步迈入秋棠院中。 刚进院门,他就见郑妈妈正在傅氏屋门前守着,面露愁容。他都走到跟前了,郑妈妈都只顾着想事情,没有看到他。 穆霖轻咳一声。 郑妈妈身子微晃抬头看过来,惊讶地喊了声:「侯爷!」 素来沉稳的她此刻却面露惊慌,眼神闪烁。 穆霖觉得有些不对劲,沉声问:「有事?」 郑妈妈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回答,屋里已经传出一声怒叱:「怎么会这样!一个个的怎么办事的?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才告诉我东西不行?!」 赫然是侯夫人傅氏的声音。 穆霖脸色微变。 郑妈妈作势去拦他,手臂虚虚挡了下,穆霖已经推开房门自顾自地走了进去。 「怎么了这是?」 穆霖声音发沉地问着,见傅氏正站在桌案边怒指跪着的丫鬟,忙上前过去扶了她,语气十分关切地说:「可是底下人做事不力?不管怎样,身子要紧,不要和她们置气,处置了就是。」 低头一看,穆霖才发现跪着的居然是红霜。这可是傅氏身边近身伺候了多年的。做事素来可靠,从没出过差错。 他正琢磨着红霜怎的会这样做事不力,就听傅氏吞吞吐吐地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需侯爷多费心思。」 刚才明明听到她那么生气,转眼却说没事儿。 穆霖知晓傅氏脾气温和轻易不会动怒,因此格外留意刚才的情形。 他握了傅氏的手,扶着傅氏坐到了椅子上,好生说道:「有什么事情你尽管和我说。憋在心里没的气坏了身子。」 第62章 傅氏欲言又止,勉强笑了笑。 红霜磕头,大声说道:「侯爷,不怪夫人,是婢子没做好事情!」 穆霖被吵得心烦。 想到刚才郑妈妈那眼神闪烁的模样,他索性把人从门口喊了进来,指着郑妈妈说:「有什么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又厉喝:「不准隐瞒!」 傅氏唤了声郑妈妈。 郑妈妈叹了口气,道:「婢子知道夫人宅心仁厚,不愿意在背后说叨。可是有些人做事太过分,又素来会装腔作势。不和侯爷讲的话,怕是侯爷一直被人蒙蔽着都不知道。」 穆霖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郑妈妈仿佛没有看到一样,自顾自地说着:「夫人责罚红霜,是因为红霜让人从厨里端来的饭菜有问题,院子里的小丫鬟吃了腹泻不止。夫人也是为了大家的身子着想,才问责红霜。须知这次是丫鬟,下一次谁知会不会是府里其他人?可是婢子知道,这些事儿不止一次发生了。怪不得负责打点饭菜的红霜,若是追责的话,其实另有其人。」 「是谁!」穆霖喝问。 郑妈妈低着头,「侯爷,有人吃里扒外,受着侯爷的照拂,却还要借了手中的权利之便中饱私囊,随意把公中的银钱揣到自己的衣袋里。不仅如此,更过分的是她还以次充好,用差的食物来做饭,害得人吃了腹泻不止。」 这一字一句的都指向了某个人,穆霖似有所感,眉间拧得死紧:「你说的是谁?」 这次开口的是傅氏,轻声道:「……袁老姨娘。」 「居然是她?」虽然心里有了数,可穆霖还是忍不住愣了愣。 袁老姨娘负责府内的食物采买已经很多年。如果说有谁能够做到郑妈妈说的那些事情,非她莫属。 「正是她。」傅氏握了穆霖的手,叹道:「我也没料到她会这种事情。而且还那么多年都不悔改。自从我病愈后就发现了她暗中做的手脚,一直给她机会,无奈毫无成效。如今更是变本加厉,算计到了玲珑的生辰宴上。」 穆霖下意识地就想说这不可能,她是个细心敦厚的人。 可是这些年发生的林林总总的事情让他开始犹豫。 许多细小的事情堆积起来,穆霖隐约觉得袁老姨娘也是很有自己主意的。于是顿了顿,没有帮忙辩解什么,反而问傅氏:「你可有证据?」 他知道,傅家诗书传家,傅氏断然不是会空口污蔑的人。一定有了确凿的证据方才会说出这种话来。 傅氏拿出了厚厚一摞账簿,足有十几本,堆在了穆霖的跟前。 「侯爷请看。」傅氏道:「这些是府里这些年的开支。三年前我想着自己既然是好了,总该把事情重新拿起来管着才行。总不能让侯爷烦心后宅之事。」 穆霖听闻,感慨万千,拍了拍她手背,温声道:「辛苦你了。」 傅氏温婉地笑了笑,指着账簿上的几处说道:「可我瞧着这些账目不太对,就找人问了问当时的物品时价。后看好似有些不妥当,就吩咐人留意着府里的食材和布料针线购置。」 她倒不怕和穆霖说起自己暗中做的这些盯着的事情。 以穆霖的脾气,再怎么向着袁老姨娘,也顶多是为她脱罪,断然不可能让袁老姨娘压过她这个主母去。 果然,穆霖根本没有去计较她派人暗中盯着的事情,而是凝神细看账册,「账目不对?」 「是。」傅氏依次指着标注过的地方,「我看到这些的时候,气愤难平,曾质问过袁老姨娘,可她不肯承认。我就也只能这样算了。」 穆霖拍着账簿看过来,「她不承认,你大可以找我给你做主。」 傅氏不置可否地道:「后宅之事,轻易不想麻烦侯爷。」 这话刚才傅氏也已经提过这种话,穆霖闻言点头。 他正要宽慰傅氏几句,却听傅氏话锋一转,说道:「倘若她不算计到玲珑的生辰宴上,看在她伺候侯爷多年的份上,我怕是也能放她一马。只是她这次动了不该动的念头,挪动了不该碰的银子,我这才气得头疼头昏,拿着丫鬟斥责一番。」 其实前面说起丫鬟腹泻的事情,不过是刚巧有个丫鬟不适,所以傅氏借了这个事情来说道。 实际上,她原本打算的就是用玲珑生辰宴这事儿来和穆霖提起。 明日的宴请重要,往来的宾客非富即贵,所以花用也特别多。 郜七爷特意拿出了大笔银钱交到了穆霖的手中,托他把事情办妥当。 办宴之事傅家和傅氏都拿了银子出来,穆霖把所有的凑在一起放在账房,并未向账房特意点明那笔最多的银钱出自郜七爷那儿。 因此,这件事情只有穆霖和傅氏两个知道。 傅氏侧头看着穆霖的表情。 穆霖脸色寒若冰霜,「生辰宴出岔子了?」 「是。」傅氏说:「旁的先不提,食材是肯定有纰漏的,不然明儿就要办宴了今日却有人腹泻。最让人担心的是我让人订的那十套青花瓷刻莲花纹茶具。原本定下了是要景德镇的,袁老姨娘说她认识人,能够买到正宗景德镇青花瓷器,我就把事情交给她去做。结果——」 「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交给她!」穆霖不悦。 订瓷器的事情穆霖原也知道。 傅氏打算用玲珑做的花茶来待客一事,还是和他商量过的。 如今玲珑年纪不小了,十二岁,已经到了可以开始说亲的年纪。 不过傅氏这样安排却不是为了这个。玲珑的亲事,傅氏另有打算。 她考虑的是,以后玲珑慢慢地要开始学起来管理家中事务,也要开始学会人情往来。以后成了亲,少不得要和京中高门的太太姑娘们联系,不若早早地开始打算,一点点地谋出好名声来。 往后玲珑成了亲,这时候结下的好关系、搏下的好名声,都是助力。 这十套青花瓷茶具就是为了配合花茶的斟泡而特意定做的。 傅氏似是没看到穆霖的不高兴一般,继续说道:「结果那些瓷器是仿青花,着色不够好,色彩不够明亮,瓷也粗糙。糊弄外行人还行,若是被明日的客人们看到,少不得要出纰漏,被人笑话。」 转头望向穆霖,傅氏像是才发现他不高兴一般,讶然地笑了笑,说:「侯爷怎么了?可是在怪我?可上次是侯爷说的,袁老姨娘给您贺寿的那套白玉酒器好,往后家里的器具采买可以让她来帮忙。」 倒是真有这么一回事。穆霖想起来,自己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第63章 他面色微霁,转眼看到账册,脸色重新阴沉下来。他翻看着一本本账册,上面的银子差额让他额头上青筋直跳。 账簿仔仔细细记录了每一次购置物品的好坏程度,还有购买物品时,家中花费的银两与当时的市价。 其余东西倒是罢了,没有多少粗劣的,而且花费的印子与当时的市价相差无几。 唯有厨房的食材采买还有针线上的物品购买,不仅时常出岔子有问题,而且价格时常比市价多不少。最严重的时候,甚至能是正常价格的两三倍。 明显有人在其中做了手脚,克扣音量。且数额巨大。 穆霖不悦,「怎么不早些和我说?」 「不是不想和侯爷说。」傅氏幽幽地叹了口气,「而是事关袁老姨娘,不知道该怎么和您开这个口。更何况袁老姨娘是府里的老人,在我跟前也素来是很有底气的。我不好斥责她什么,只能拿底下人出气了。」 穆霖气道:「这个倚老卖老的东西!」 傅氏悄声道:「我最担心的还是生辰宴的事情。侯爷明明说了,宴席上的事情都要小心着来,她却还胆大包天地在食材和器具上动手。倘若出了事,满府都是贵人,那可怎么办!虽说傅家和侯爷都拿了银子出来,可大头是七爷的。基本上这生辰宴就是七爷给玲珑办的庆祝宴。袁老姨娘那些小心思用在府上就罢了,如今居然还算计到七爷,我怎能不生气!」 穆霖直接拽来账本翻到生辰宴的花用细则。 果然,食材这一块出了大问题,府里购买食材的价格是时下的正常价格的足足三倍!再看旁边查看后的标注,肉类是注过水的,蔬菜是个头大小不一,好坏夹杂的。甚至于米,都是有掺和了两年以上的陈米。 穆霖气愤难当。 那个不争气的东西。居然连七爷的银子也敢贪! 而且还在那么多权贵亲至的宴席上动手脚! 穆霖啪地下把账册拍到了桌子上。 他正欲和傅氏说些什么,外头丫鬟高声禀道:「侯爷,夫人,小姐来了,就在外头候着呢。」 玲珑?傅氏听闻诧异。因为早先准备好要告诉侯爷这些事情,知道了侯爷要过来时,她特意遣了人去晩香院,告诉玲珑暂时别过来。 那孩子聪明得很,早就留意到最近她在查账本,八成知道她是准备拿下袁老姨娘。 即便如此,她也还要选择过来这一趟么…… 傅氏思量着,不等穆霖开口,当先同意道:「那就让她进来吧。」 穆霖原打算让玲珑先回院子的,但看傅氏同意了,他就没反对。 玲珑进屋的时候,傅氏和穆霖分坐在桌子两旁的太师椅上,拿着茶盏慢慢细品茶。 上前朝两人福了福身,她和傅氏交换了个眼神,又转向穆霖,笑道:「其实我来是想寻姑母说件事的。没想到侯爷也在。原想着后宅的事情不该麻烦侯爷,又想着,侯爷在或者不在没大碍,不会跟我计较,这便过来叨扰了。」 少女浅笑嫣然,模样儿又漂亮又可爱。 穆霖把她当自家女儿似的看着她长大,作为父亲,自然不会和孩子计较这些,遂哈哈大笑,「也就你镇日里这样无法无天的,敢打扰我们商议大事。说吧,什么事让你赶得这么急?」 他心里明白,玲珑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不是非常重要,断然不会轻易扰到旁人。 提到将要讲的事儿,玲珑垂了眼眸,有些犹豫般的说:「其实这和袁老姨娘有关系。」 「她?」穆霖大感意外,忍不住往前倾了倾身,「她怎么了?」 「今日三少爷和灰翎卫一起去打野味,回来的时候遇到一家绸缎铺子,略停了会儿。那铺子掌柜认出三少爷是咱们府上的,就寻了他说,府里有人在针线布料采买上动手脚。」 她口中的三少爷便是穆少宁。 其实这事儿玲珑也才刚知道没多久。穆少宁是在午膳后,寻了没旁人在的时候与她讲起这个。 当时玲珑想要和傅氏详说,结果听红玉说,侯爷要去寻夫人了,夫人有事儿和侯爷商议,小姐暂时不过去的好。 玲珑心里约莫有了些数,暗自琢磨了下,掐准时间,不仅不避开,反而趁着穆霖在的时候来了正房。 穆霖捏紧了手里的茶盏,问:「怎么个动手脚法?」 「掌柜的说,他家原本是有固定的绣娘来府里负责给丫鬟量身形的,也是同一个绣娘负责拿布料给府里,再把银钱带回铺子。前些天那绣娘手脚不干净被他赶了出去,这次他让内人亲自来量身、拿布料,取银子。结果府里负责采买的人不知道她是掌柜之妻,和她秘密商议,以次充好,把其中的差额银子退返回给采买的人,事成之后依着比例给她些好处费。依着掌柜的描述,负责采买的那人好像就是袁老姨娘……」 「这个混账!」一声怒吼打断了玲珑的话。 玲珑吓了一跳,身子僵了僵。 穆霖赶忙缓声道:「你别怕,你没错。我是说那些个不听话不懂事的。」 宽慰完后,看到玲珑好些了,穆霖转念想到食材和针线采买的纰漏,愈发怒火中烧。 旁的就不提了,穆少宁说的这个事情可是实打实的有证据在。 那个刁奴!现在竟然这样大胆,敢光明正大和人谈起价钱来了! 穆霖拍案而起,大步往外走,「我去问问她!」 没两步被傅氏唤住,「侯爷请留步。」 穆霖回头看她。 傅氏说道:「眼看着明儿就要到宴席了,现在不宜把事情闹大,免得扰了客人们的兴致。不若这样,把人先关柴房去,明日宴席后再细究,侯爷看如何?」 「也好。」穆霖沉思着说:「不过,今天你恐怕就要多累一累了。」 针线上的事情倒是能够稍微耽搁会儿,食材上的事情却要即刻处理好。而且得赶在明日之前。 傅氏柔和地笑了笑,「这是我应该做的。不过,有些人怕是要换了。不然的话,明儿出了问题该怎么办。」 穆霖朝她颔首,说道:「器具若是不够的话,就拿了帖子拜访国公府,到他们那里借些好的来。」 语毕,他大跨着步子怒气冲冲出了屋。 等到房门重新闭合,郑妈妈赶忙把红霜拉起来,拿着帕子和温水给红霜擦脸。 第64章 傅氏笑嗔了玲珑一眼。 她知道这孩子是专门来帮忙的,却没料到会是这么神来一笔。时间掐的刚刚好,事情又正巧应了她在和侯爷谈的事儿上。 事不宜迟。 虽然早有准备,傅氏还是立刻忙碌起来。在所有人都在急急忙忙准备着宴席的时候,猝不及防地施展手段,把采买和针线上的蛀虫全部换了个干净。 这事情来得太过突然。 那些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反应,就已经被绑的被绑,被赶的被赶,短短几个时辰内被清理了个干净。 傅氏处理后宅事务时,玲珑是不必插手的。 她径自回了晩香院,刚进屋子就看到桌子上有张请帖,随手拿来一翻,却见是郜心兰送来的。 郜心兰在请柬上说,今晚给她设了小小的晚宴,让她务必过去一趟。 郜心兰是玲珑多年好友,两人之间时常你来我家吃一餐,我去你家蹭一顿的,基本上不分你我。 只不过素来都是让丫鬟说一声就行,这样特意下了帖子倒是少见。 玲珑没有多想,遣了丫鬟去和傅氏说一声。得了同意后,她让人做了简单的梳妆打扮,趁着金乌西沉天色渐暗的时候,坐车去了国公府。 进了府后,玲珑带了锦绣往里行。还没进垂花门,却被拦住。 拦人的是长溪。 他乐呵呵地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示意玲珑往旁边去,又道:「其实是七爷有贺礼要送给小姐,属下万不得已,求了八小姐,特意借了八小姐的名头请了您来。」 菖蒲苑是玲珑极其熟悉的。 为了让她好生午歇,七叔叔还特意在菖蒲苑里辟了个小院儿出来,收拾出来给她住。 玲珑跟在长溪身后往前行,到了菖蒲苑门口,锦绣自动停步守在满门口,玲珑则继续往里走。 「什么礼物?」玲珑奇道:「不是已经送了信么?」她以为那画像已经是贺礼了。 长溪挠挠头,苦着脸说:「属下也不知道。反正爷给您准备的东西很多就是了,具体有几个,咱们哪能知道呢。」说罢嘿嘿地笑。 闲聊着的功夫,两人来到了郜世修的书房前。 长溪做出推门的动作。 玲珑走到门前。 长溪打开门。 屋子里面只点了一支蜡烛,有些昏暗。 玲珑疑惑地迈步而入,门砰地声从后闭合上了。她正要回头去看,旁边掌风扫过,烛光瞬间消失。 屋内骤然黑暗下来。 紧接着,在某几个角落的地方,渐渐升起一点点的莹绿小光点。忽闪闪地在屋内飘动,不多时几乎遍布整个屋子。 玲珑诧异地轻喃:「萤火虫……」 声音刚刚落下,头上一重,温热大手落了下来,在她发顶揉了几把。 紧接着,是她想念了好几日的低沉男声:「没想到你居然识得它们。」 熟悉的低笑声传来,近在咫尺。 玲珑惊喜抬头。 她这几年长高了少许,却还是比他矮了很多。 男人身高腿长,姿态挺拔。 她站在他的跟前,显得又瘦又小,需要仰着脖子才能和他对视。 「七叔叔!」玲珑开心地看着他,满是意外的欣喜,「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事情还没处理好,可能回不来的么?」 她的笑容太有感染力。 郜世修清冷的目光转柔,微微垂眸,温和地望向面前少女。 「听闻明日有你亲手做的花茶。」他的眉梢眼角满是清浅笑意,轻声低语:「特意赶回来,讨一杯茶吃。」 走出菖蒲苑的时候,玲珑脚步轻快,行路的时候都带着风。 锦绣瞧着稀奇,问她:「七爷给小姐带了什么好玩的?」 「并不是好玩的,而是好看的。」玲珑说,「萤火虫,很漂亮。」 「这个婢子倒是听说过。」锦绣笑道:「太子妃讲家乡的时候提过几句。」 太子妃俞氏来自江南,这种小东西在她们家乡很常见。 玲珑和皇孙宋繁时无意间相识,又因这几年频繁入宫陪伴太后,和太子妃也是颇为熟悉。 因为是打着去郜家五房吃完饭的旗号出来的,什么都不用说不过去。 郜世修回来得匆忙,菖蒲苑的厨房并不知道他会在这个说话归家,晚膳还在准备中。 早先寻五房那边写请帖时,郜五太太卢氏主动说要给玲珑加菜,让玲珑去苍柏苑吃饭。 郜世修知道菖蒲苑一时半会的好不了,不愿玲珑饿着,就同意了卢氏的意见。 苍柏苑里,繁花似锦,草木葱郁。 第65章 这儿比起三年前来,多了生机,少了哀愁。 玲珑刚进院门,守在院中不住探头探脑的小丫鬟就发现了她,扬声朝着屋里喊:「小姐!傅四小姐到了!」 不过一霎霎的功夫,屋里跑出人来,比玲珑年龄略大一些,姿容清丽。不等玲珑靠近,她径直跑到了玲珑跟前,握了她的手,气喘吁吁。 好半晌缓过劲儿来,郜心兰笑着说道:「玲珑,你来啦。」又吩咐刚刚传话的小丫鬟,「去泡茶。晚膳摆上吧。」 她现在说话顺畅许多。 这还是多亏了玲珑。 玲珑和她说,讲话时候不用贪快,慢慢地缓着来。长句子说起来有些麻烦,不如尽量用短句子。 时日长了,她这样慢慢来说,把长句断开,渐渐地就顺畅了许多。如果说话不急的话,一般人根本听不出她曾经在说话方面有过什么问题。 郜心兰和玲珑手牵着手往屋里去。 卢氏不愿打扰到小姑娘们玩,独自在正房用了饭,把郜心兰和玲珑的晚膳摆在了郜心兰的屋子里。 东西都摆齐了,玲珑却是眉眼弯弯,捏着筷子也不吃饭,自顾自地开心着。 郜心兰狐疑地上下打量她。 玲珑笑说:「心兰,你说,天底下怎么会有七叔叔那么好的人呢。」 七爷人很好吗?郜心兰努力去想七爷有什么优点,仔细算来,除了位高权重文武双全银子多之外,可能就只剩下相貌出众了。 好友的话实在没法附和,郜心兰半天憋出来一句:「吃饭吧。」 玲珑乐呵呵地点头,俩人凑在一起,商议着明儿生日宴的时候怎么过。 第二天一大早傅氏就把玲珑叫了起来。梳妆完后准备迎接客人。穆霖今日也没有出门,守在家里招待宾客。 大太太蒋氏和傅氏的关系不错,用过早膳就来给傅氏请安,顺道问起今日的餐食安排。 「……原先袁老姨娘拿来的食材都不能用了,另外准备的这些倒是足够用的。还有七爷让人送来的野味,收拾起来端上桌更是味道好。只是先前夫人说的那些茶具该怎么办?」 「茶具我另有安排,不必紧张。」傅氏说着,和蒋氏又过了一遍餐食单子。 这边刚刚把单子对好,郑妈妈匆匆而来。 「夫人。」郑妈妈道:「七爷遣了人送东西。婢子原想着请小姐去拿,他们却说是要交到夫人手里。」 郜七爷的人来侯府,一般就两件事,要么寻侯爷穆霖,要么是找傅四小姐玲珑。 这找侯夫人傅氏,还是几年里的头一遭。 傅氏让蒋氏先照看着所有事务,她带了郑妈妈往茶厅去。不用进门,就看到屋前摞着的几堆东西。 一些是叠着的数个红漆长木匣,一些则是扎了口的大袋子。 长河长湖两人立在东西旁,请傅氏查看物品。 傅氏不明所以,打开木匣去看,才知竟是二十套茶具。一半是青花瓷四君子纹,一半是青花瓷折枝花卉纹。质地上乘,细细分辨,居然是官窑所产。 「七爷说了,时间匆忙,知道的太晚,只凑到了这些。」立在匣子边的是长湖,此时的他言语谦和,不卑不亢而又没失了分寸,「若是夫人瞧着还可以,不妨先用着。」 其实傅氏早先打算拿十套青花瓷茶具给玲珑的花茶造势时,就没想过袁老姨娘会真心实意帮忙准备。傅氏已经暗自准备好了,搁在了兄长傅茂山家,只等一会儿傅茂山之妻邓氏来时顺手捎上就成。 谁曾想这事儿居然被七爷知道了,而且还快速送了来。 官窑的自然最佳。只是寻常人根本无法这样轻易拿到这么多套。 那些麻袋里面装着的,居然是新鲜蔬菜和果蔬,另有一些禽畜肉,林林总总各式各样,足足装了三十多个麻袋。 「听闻府里出了些事儿,准备的东西有问题。七爷让人送了点来先用着,若是不够,晚些再运一批。」 「足够了,万万不需要再添。」傅氏道:「原先我兄长家里也置备了些,拿来就可以用。真是麻烦七爷了。」 她又好生谢过了长湖和长河,命人看茶。 「侯夫人不必客气。」长河二人说着,拱手告辞,竟是办好了事情就走,半点也不多停留。 傅氏赶紧遣了人去兄长家里,告诉兄长嫂嫂,原先备着的东西先不拿来了。光是七爷送来的就足够用,且质量都是最好的。 没多久,邓氏带着傅清言也早早到了侯府,帮着傅氏打点。 傅清言给傅氏请了安,又和玲珑说了会儿话,便去了外院寻穆少宁。 看着傅清言的背影,傅氏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承辂什么时候回来。」 傅氏所生嫡子三爷穆承辂考过武举后,参军上了战场。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不过,边关时常传出捷报,他立功数回,已经连升几次,如今官至五品守御。 想到儿子,想到玲珑,傅氏这觉得将来的一切都妥妥当当的,再没什么可担心。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大人全听姑娘的》卷一 作者:秦米 02、《大人全听姑娘的》卷二 作者:秦米 03、《大人全听姑娘的》卷三 作者:秦米 04、《大人全听姑娘的》卷四 作者:秦米 05、《大人全听姑娘的》卷五 作者:秦米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