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喜得良缘 卷一》 第01章 【正文开始】 满洛京的人们都知道,唐府今日大喜,唐府的三少爷唐怀瑾娶萧氏女为妻,一顶花轿并数十仆从,接了新娘子,三十台嫁妆,一路锣鼓喧天,吹吹打打,喜气洋洋地回了唐府。 场面说热闹是热闹,说体面也体面,唐府是江南有名的大户,唐府家主唐高旭身家丰厚,手下的生意更是做遍了大江南北,从茶叶到丝织,从皮毛到冶炼,皆有涉猎,萧家虽然没有这般的富贵,但是也小有薄产,勉勉强强算得上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姻缘,看的人本该叫好才是,只是这一路走下来,唏嘘起哄的人居然占了上风。 皆因花轿里有新娘子,迎亲的马背上却没有新郎,只有一只芦花大公鸡被五花大绑吊在上边,挣扎不休,仿佛还嫌不够热闹似的,扯着嗓子开始喔喔喔打鸣了,于是更引来了围观路人的阵阵哄笑声。 花轿里,上好的红绸嫁衣下,一双纤弱莹白的手悄悄握紧了,片刻,又慢慢松开…… 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终于回到唐府门前,门口两只不怒自威的石狮子身上也挂着大红的绸缎,愈发衬得这场亲事可笑又滑稽。 花轿在宅门口停下,媒人满脸堆着笑,捏着大红的帕子凑到轿门口,扯着尖利的嗓子喊道:「请新娘子下轿!」 周围人一片起哄声:「新郎呢?没有新郎,新娘子摸瞎子么?」 「也不怕摸错了人!哈哈哈哈!」 媒人厚着脸皮,对这些哄笑声充耳不闻,又连连喊了两声,声音仍旧拖得又尖又利:「请新娘子下轿!」 那鲜红的轿帘子终于有了些微的动静,围观的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盯着一只莹白如玉的纤手慢慢伸出来,轻轻地掀开了那血一般红的帘子。 众人睁大眼睛定睛看去,只见新嫁娘缓缓步出了花轿,身形纤弱,拂柳一般,精致无比的大红嫁衣,腰带一拢,整个人显得愈发纤瘦了,让人不由担心一阵风就能把她刮跑。 这时,正好有清风吹来,将那大红盖头轻飘飘地掀开一角,露出了女子小巧莹白的下巴,尔后又淹没在那一片火红之中。 围观的众人都不作声了,不知是不是有点可怜起这名新嫁的女子来,总之,起哄声一时间低下去了不少。 媒人终于暗暗地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的汗,面上敷的簌簌而落,她笑容满面地喊道:「请新娘子入宅。」 新娘子在原地立定不动,没有新郎来牵引,媒人不知为何也不来搀扶,她像是呆住了似的站在原地,有点不知所措。 这时,两名丫鬟满头大汗地挤开密集的人群,面色焦急地赶了过来,正要上前去扶着新娘子,那双莹白的手再次抬了起来,做了一个阻止的手势,然后试探着转了身,开始坚定地,一步步缓缓朝唐府大门走去。 隔着盖头,仿佛把周遭的声音都模糊了似的,萧如初盯着脚下的方寸之地,小心翼翼地前行,走到如今这一步,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唯有努力前行,她想。 突然,一双簇新的黑色靴子出现在面前,萧如初停下来,一个轻佻的男子声音在耳边响起:「嗳,这不是我未来的三嫂?」 男子轻笑一声,伸手牵起她的红绸,懒洋洋地道:「三嫂嫂,我来与你拜堂来了。」 这一声简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围观众人登时大声起哄,议论纷纷起来,一片嘈杂,一个声音夹杂在其中,艰难地提醒道:「四少爷,是代为拜堂,代为拜堂,您说错了。」 唐怀瑜浑不在意,他大笑着牵起一直安静无比的新嫁娘,一路迈进唐府。 大堂内红烛燃起,到处都贴着大红的喜字,红绸迤逦,一派喜气洋洋,唐府的家主唐高旭与主母柳氏早已端坐着等待了,见了唐怀瑜与新娘子过来,柳氏笑意吟吟道:「总算是来了,可让大家伙好等。」 唐高旭微微点头,又看向唐怀瑜,眉头深皱,声音威严道:「公鸡呢?」 一旁的仆从忙将捆得严严实实的芦花大公鸡递了过来,塞进唐怀瑜手里,唐怀瑜嫌弃地用两根手指拨了拨大红的鸡冠子,轻嗤道:「公鸡拜堂,这种事情,也就你们这帮人想的出来。」 他说着,像模像样地长叹一声:「真是可惜了,也不知我那没福气的三哥还能不能回来见上他的新娘子一面。」 这话说得太混,唐高旭气得一拍桌案,骂道:「孽子!大喜的日子,有你这么咒自己的兄长的吗?」 唐怀瑜一抬眼皮子,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道:「要什么公鸡拜堂,既然我三哥没回来,还不如我直接替他成了亲算了。」 他这话一说完,众人就觉得大事不好,果然下一瞬,不知他怎么动作的,那只原本捆得动弹不得的芦花大公鸡刹时跳了起来,挣脱了束缚,拍着翅膀往人群中蹦去,大堂中女眷甚多,登时一片鸡飞狗跳,惊叫连连,鸡毛乱飞,那公鸡打了众人一个猝不及防,最后竟然还顺利逃脱了,扑腾着从正堂一路飞远了,隐约还能听到几声惊恐的啼叫。 唐怀瑜哈哈哈笑得十分开怀,把唐高旭气得直翻白眼,差点没厥过去,柳氏忙给他揉胸口,唤人倒茶倒水,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最后唐高旭好歹没晕,他气得抖抖索索,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会翻来覆去地骂孽子,家门不幸。 唐怀瑜仍旧是嬉皮笑脸,笑嘻嘻地道:「是是是,我是孽子,早知道我娘当年生我下来你一把掐死了不就成了,我说,这堂还拜不拜了?不拜我可就走了,少爷在红袖楼还有约,哪有时间陪你们跟这唱大戏。」 拜堂成亲,拜堂成亲,这亲要成,堂肯定还是要拜的,虽然拜堂用的芦花公鸡被唐怀瑜放走了,但是架不住他老子唐高旭有的是办法,使人拣了几根扑腾掉的公鸡毛,让唐怀瑜捧着,继续拜堂。 唐怀瑜颇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弹了弹那几根鲜艳无比的大尾巴长毛,懒洋洋地道:「你们尽瞎折腾这个,还不如直接让人取了我三哥的衣服来,更有诚意呢。」 人死了才以衣冠替代呢,唐怀瑾又没死,唐高旭已经懒得与他废话了,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让他闭嘴,表示自己不想再听他那张嘴里面说出任何的字。 一旁的礼生立刻很有眼见地高喊:「一拜天地——」 两人朝门外拜了拜,又是「二拜高堂——」,等到喊「夫妻对拜——」的时候,唐怀瑜不知怎么想的,手一抖,萧如初眼睁睁地看着他手中的那几根羽毛轻飘飘地落地,但是此时她已然深深地拜了下去,想起来也晚了,她的目光在那些艳丽的羽毛上顿了顿,然后镇定地直起身来,仿佛对这件事并不关心。 第02章 唐高旭照例又是大骂了一番,暴跳如雷,唐怀瑜嬉笑以对,一场亲事下来,简直荒唐如同儿戏一般,看的人如此想,身在其中的人,也是如此想。 礼成之后,萧如初就被仆妇丫鬟们簇拥着送去了洞房,路过花园时,时辰已是黄昏了,金色的光线洒落在大红的嫁衣上,上面绣着的精致纹路光华流转,美轮美奂。 这时,斜刺里一个女声传来:「这就是新娘子了?」 众仆妇躬身回答:「回二少夫人的话,正是新娘子。」 那女声轻笑起来,十分悦耳:「看起来真是不错呢,这身段,这气质,可见确实是个美人胚子,啧啧,真真是可惜了。」 众人不敢揣测她话中的可惜了是个什么意思,只好惶恐地弓着腰,唯唯诺诺,不敢接话。 那女声又是咯咯一笑,曼声吩咐道:「好好伺候着,可万万别怠慢了人家。」 仆妇丫鬟们忙点头应是,那女声兀自笑着,渐渐远去,直至不可闻。 时至暮春,按理来说,倒春寒该早早就过了才对,只是不知为何,此时洞房内的温度格外寒凉。 大红的火烛颤颤地跳跃着,将房间内所有的物事拉出扭曲的光影来,床帐上绣着精致的鸳鸯戏水图案,火红的锦被上以金丝描着比翼鸟,在烛光下发出耀眼却冷冰冰的光芒。 萧如初端坐在床沿,披着大红盖头,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敲响了,一个丫鬟的声音细细地响起来:「小姐……夜深了,该歇息了。」 萧如衣沉默着,过了许久才道:「我知道了,玉缀,你去歇下吧。」 片刻后,门外的脚步声才渐渐远去。 少顷,萧如初将盖头轻轻掀了起来,她的面容并没有他人想象中的那样娇艳美丽,但是别有一番清丽的气质,如芷如兰,双眸澄澈,秋水一般。 她扫视了一遍清冷的房间,在梳妆台前坐下,取下了发间的金簪,一头青丝霎时间如瀑布一般泻落下来,在烛光下散发出微微的光晕,她望着铜镜中的面孔,有些怔怔的。 按理来说,今日本是女子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然而眼下却是这番凄清光景,长姐萧如雪尖利的撒泼哭闹声如今仍然历历在目。 我才不嫁!那唐怀瑾说不定早已经死在外边了!要我嫁去唐府守活寡吗?爹,我不要,你让萧如初去!她也是萧家的小姐啊!她就不能为萧家牺牲一点吗? 如初,爹知道你一向是个乖巧的孩子,现在如雪不愿意嫁去唐府,爹也没有办法,爹已经与唐府商议过了,你嫁过去之后,该有的一样都不会短了你,你就放心吧。 萧如初听着这难得的温和语气,说出的话却是字字诛心,明明只是听在耳中,不知怎么总觉得心头被什么狠狠抓挠过,鲜血淋漓,是的,这就是她的父亲,十六年来吝于给她一个微笑的亲生父亲。 萧如初微微笑了一下,语气恭顺极了,都听爹爹的,不过,女儿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还请爹爹答应。 萧明远拈着胡子满意地一笑,好孩子,你要什么,尽管说来,爹爹都答应你。 你要什么,爹爹都答应你,这句话第一次不是对着长姐,而是对她说的,不过……似乎来得太迟了,萧如初恍惚了一瞬,才朝他郑重地拜了一拜,正色道,女儿只有一样请求,出嫁那一日,要将我娘亲的骨灰与灵位一并带走,还请爹爹答应此事,否则,无论如何,女儿绝不出嫁。 萧明远刚刚展开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 清晨的太阳从地平线上渐渐露出了些许,墙角的迎春花绽出了几朵小小的嫩黄色的花儿,黄莺在枝头穿飞跳跃,啾啾的清脆鸣声抛洒在这一片寂静的晨光。 门轴发出长而粗哑的吱呀声,打破了这一份平静,玉露从灶房出来,小心地端着木盆,见玉缀正迎面过来,便低声问道:「小姐起了没?」 玉缀冲她使了一个眼色,道:「我方才见她已经起了,你先去伺候着。」 就在这时,前面的院门便被笃笃敲响了,惊飞了一树的黄莺,玉缀看了一眼,道:「想是那边来人了,我去瞧瞧,你小心伺候小姐,记得今日取那一件绣着海棠花的衣裳,就搁在衣箱上边,别拿错了。」 玉露讶异道:「小姐不是不爱穿个色儿的么?」 玉缀道:「平日里倒还罢了,今日是必然要穿的,你只管取来便是了,小姐心里明白的。」 听罢这话,玉露便也应下,端着热水去了正房,敲门声还在继续,显然来人的耐性不甚好,把门敲得愈发急促起来,玉缀连忙掸了掸下摆,放下衣袖,略微收拾了一下,这才过去开了门。 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穿红绫缎子的少女,约莫只有十二三岁,作小丫鬟打扮,敲了半天门,这次见了人来,便不免生出几分不满来,抱怨道:「怎么这样久?一个早上的光景,光是在你们这敲门便够了,还伺候什么夫人小姐的?」 她说着,也不等玉缀开口,又道:「夫人着我来传话,今日三少夫人的敬茶就免了,可千万记得辰时三刻去老太太那处晨省,勿要忘记了。」 小丫鬟一口声音脆生生的,一串话说得又急又快,连珠炮似的,说完便急匆匆地转身要走,玉缀连忙叫住她,赔着笑好声好气道:「小姐姐留步,方才有事情耽搁了,实在对不住,想问一下,为何今日小——三少夫人不必去夫人那处敬茶?」 许是看着她态度甚好的份儿上,那小丫鬟虽是不耐烦地撇了撇嘴,到底还是开口回道:「老爷今儿个大清早便去商行了,估摸着要好些天才能回府,夫人说,敬茶的事情便免了,请三少夫人抽空过去听一听家训便是。」 小丫鬟说罢,想了想,还是提点一句道:「夫人也会过去老太太那处,三少夫人莫要错了时辰,到时候叫夫人心中不高兴。」 听闻此言,玉缀连忙道了谢,眼看着那小丫鬟离开了,又抬头看了看天色,这才回了院子。 他们所在的是一出二进小院,进门是影壁,刷着白色的墙灰,地上铺着青石地砖,恰逢春日,砖缝墙缝里面挤满了茸茸的嫩绿青草,墙角爬着斑驳的青苔,往左进去是一道门,通往正院,左边是几间倒座房,乃是贴身女婢丫鬟们住的屋子,尽头是一间小院子,面积不大,就是灶房了。 第03章 右边则是一道月亮拱门,进去才是正院,院子正中是正房,左右两边分别是东西厢房,西厢门前长了两株腊梅,此时未值花期,满树的嫩绿叶子,显然没什么看头,枝桠横生,许是有些年没有修剪了,树枝都长在一起去了,郁郁葱葱的。 正房的两侧分别是东西耳房,耳房前边长了一株桐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树叶嫩叶,看上去还新,东厢房的墙角种着一簇迎春花,正是花期,开得热热闹闹,嫩黄的花瓣衬着墨绿的叶子,蜂飞蝶舞的,生机勃勃,使得整座院子看上去都有了几分生气。 就在这时,正房的雕花木窗被推了开来,萧如初站在窗前,一眼便见着了那一簇迎春花,她微微愣了愣,玉露手中捏着花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着道:「小姐可是喜欢这迎春么?奴婢去为小姐摘几枝来,用水养着,放在屋子里,能开好几天呢。」 萧如初想了想,还未说话,便听玉缀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小姐,方才正院夫人那边来人了。」 她走近了些,见萧如初的衣裳倒是换好了,然而头发却仍未梳毕,她的柳叶眉轻轻皱起,小声道:「怎么这样慢?」 玉露颇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我这不是没梳过这样的发髻么,挽了几次都不对。」 「你……罢了,」玉缀叹了一口气,从她手中拿过花簪,催促道:「我来吧,你去沏茶,再去看一看下房的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这样久还未过来?」 玉露立刻脆生生地应下,往外边去了。 梨花木的妆台上放着一方菱花铜镜,打磨得极其光滑,萧如初望着镜中的少女,发如墨云,一双白生生的纤手在发间灵活地穿梭着,不出片刻便挽出一个随云髻,墨色的发间,别上精致的花簪,画了眉,点上胭脂,少女便也变作了妇人的模样,只是眉梢眼角都还泛着些许稚气,连粉脂也无法掩盖。 玉缀瞧了半天,才道:「小姐的模样真是好看。」 闻言,萧如初便扯起唇角,微微笑了一下,道:「正院传了什么话来?」 玉缀略微犹豫片刻,才答道:「夫人着人来传,今日的敬茶免了,说是老爷一早便去了商行,要好些日子才能回来。」 她说着,又取了一朵浅檀色的小绢花,细心地别在萧如初的发间,又继续道:「夫人还说,小姐若是得空,可以去她那处听一听家训,辰时三刻要去老太太的院子请安晨省,万万不可忘记了。」 她说完,又安慰萧如初道:「小姐不必介怀,唐府家大业大,老爷想来也是极忙的,或许并非有意如此。」 听闻此言,萧如初笑了一声,道:「我还没说话,你倒是说了这么多,」她说着,站起身来,语气不甚在意道:「我并没有如何介意此事,你听说过谁家新媳妇给公婆敬茶,只自个一人去的么?我原在萧府便已习惯了,来了唐府,如此待遇,倒也算是自在。」 玉缀听她口称萧府,仿佛那不是她的亲生娘家,而是别人家一般,又想起萧如初往日在萧府的情形,便生出几分难过来,勉力打起精神,拿起外裳,为她披上,移开话题问道:「小姐打算何时去夫人那处?」 萧如初略一思索,道:「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玉缀看了看天色,又望着院子里树影,答道:「堪堪卯时三刻。」 萧如初道:「辰时过去。」 玉缀应道:「那奴婢去准备准备,」正说着,便见玉露端着茶盏来,遂叮嘱道:「你伺候着小姐,我去一去前院。」 玉露应了,将茶盏奉上,这才抱怨道:「奴婢去下房叫了好半天门,竟没个应声儿的,唐府的丫鬟们都是睡到三竿才出来?」 萧如初接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疑惑道:「现在还没起?」 玉露撇了撇嘴,生气道:「可不是么,她们原本就是这院子里的丫头,说是伺候姑爷的,一个叫疏桐,一个叫吹绿,还有一个李嬷嬷,奴婢也就昨日傍晚见了她们一面,后来都不知道跑哪去了,谁知道她们如今是真没起还是假没起呢?」 萧如初大开了眼界,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丫鬟起得比主子晚的,从前她在萧府虽然不受重视,但是萧府门风也算是严了,从小到大,即便是在她院子里的婢女小厮,也没有敢这样的。 她顿了顿,道:「这几日你且先留意着,日后再说。」 玉露喔了一声,萧如初见她面上有些失望,便耐心安抚道:「咱们初来乍到,总归是在别人府里,不好闹出太大的事情来,且先记着,待捉够了她们的岔子,再作处理也不迟。」 听闻此言,玉露果然便来了兴趣,笑着道:「还是小姐考虑得周道,奴婢记下了。」 玉露向来是个跳脱活泼的性子,一想清楚其中的关节,便立刻恢复了之前的精神气,与萧如初咕咕唧唧地说起话来,她年纪也不大,今年才十四,只比萧如初小两岁,与玉缀一般,从小便是跟在萧如初身边的,一直到如今,萧如初出嫁时,还特意去求了萧明远,两人一同给萧如初做了陪嫁,也跟来了唐府。 玉露活泼,玉缀稳重,看着这两人,萧如初便也觉得日子不算多么难熬,总会好起来的,她这样想。 两人正说着话,玉缀便过来了,疑惑道:「与小姐说什么呢?这么高兴,隔着半个院子都能听见了。」 玉露吃吃一笑,道:「不告诉你。」 玉缀见惯了她这副故作神秘的模样,遂嗔道:「你小声些,没的让旁人以为我们作风孟浪,瞧你笑得后槽牙都露出来了,成日里疯疯癫癫的,别带坏了小姐。」 听闻此言,玉露笑得愈发灿烂了:「怎是我带坏了小姐?好一尊大帽子扣下来,我可不接。」 「行了行了,」萧如初笑着对玉露道:「你别笑了,到时候把脸笑歪了,掰不回来就糟了。」 玉露正笑得打了一个嗝,听了这话,霎时语气惊恐道:「还、还、还能把脸笑歪?!」 见她那模样,果然是当真了,萧如初不由笑容愈盛,昧着良心道:「不然你以为从前萧府后厨那个厨妇是怎么被辞退的?据说她便是笑得太厉害,把脸给笑歪了,成日里流口水,没法下厨啦。」 听了这话,玉露与玉缀的面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嫌恶,玉缀面无表情地道:「听明白小姐的话了没,可别再这样笑了,哪一日真把脸给笑歪了,可连嫁都嫁不出去了。」 第04章 闻言,玉露赶紧摸了摸脸,双手抵着脸颊,往中间挤了挤,连声道:「我脸没歪罢?玉缀,你快帮我瞧瞧。」 玉缀恨不能给她翻个白眼,好气又好笑道:「赶紧同我出去,别在这卖傻了。」 她说罢,扯着玉露便告退离开了屋子,两人走在庭院中,玉露还犹自揉着脸颊,道:「脸都笑酸了,不过,」她顿了顿,又道:「小姐方才笑了。」 「终于笑了。」玉缀也叹了一口气。 玉露哼哼一声,道:「还能把脸笑歪,谁信啊,我是笑给小姐看的。」 玉缀一本正经道:「脸是笑不歪,不过能把下巴笑脱臼的,我却是见过一个。」 一提起这事情,玉露顿时脸红,嗔怒道:「你取笑我?」 「我可没说是谁,你自己认的,」玉缀催促道:「赶紧着,要去夫人那里了,别耽搁时间,给小姐惹了祸。」 到了时辰,玉缀便陪着萧如初出了院子,玉露本也提出要随同,然而玉缀却道:「也不知府中各位夫人小姐的随侍究竟是个什么光景,你若一同去了,犯了忌讳,反倒是不好,平白会惹来笑话的,说小姐架子大,今时不同往日,还是不要给小姐惹人说道。」 玉露这才作罢,两人出了院子,便是一条花木扶疏的小径,另一侧是刷着白灰的墙,一条长长的抄手游廊顺着墙一路蔓延开去。 天光从树枝间漫漫洒落下来,就啾啾鸟鸣声此起彼伏,两人一边走着,萧如初问道:「府中没有派管事过来么?」 玉缀答道:「管事来过,只不过奴婢问起府中情况时,她便推说问李嬷嬷便是。」 「李嬷嬷?是谁?」 玉缀回道:「便是从前伺候姑爷的那一位嬷嬷了,也是在明清苑里干活,等小姐晨省完,回去或许便能瞧见她了。」 她说着,眉心也不由蹙起,道:「这些丫鬟婆子也太没规矩了些。」 闻言,萧如初便笑了一声,悠悠然道::「这些待来日再说,只是近来少不得要辛苦你与玉露里外打点了。」 「小姐说的哪里话,这是奴婢们该做的事情,」玉缀笑道。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懒洋洋的,带着点笑意,从后面传来:「嗳,三嫂嫂——」 不见其人,只闻其声,萧如初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她对这个声音的印象简直不能更深了,她的脚步微微一滞,尔后稍稍转过身来,垂着眼唤道:「四弟。」 来人便是唐怀瑜了,他笑吟吟地打开折扇,语气调侃:「三嫂嫂,好早呀。」 萧如初将目光往上挪了一下,终于见着了唐怀瑜的模样,他穿了一件鸦青色的袍子,容貌十分英俊,浓眉剑目,眼廓深邃,显得鼻梁挺拔,唇边带笑,一看就是很率性的性格。 萧如初只是粗略看了一眼,便将目光移开了,落在唐怀瑜打开的折扇上,黑檀木的扇柄,扇面却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她道:「四弟也是去给夫人请安的么?」 闻言,唐怀瑜先是一愣,似乎十分诧异似的,而后才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道:「不了,我今日要去别处,不去她那里了,倘若她问起来,三嫂嫂便帮我带一句,只说我得了很严重的伤寒,出府看病去了。」 萧如初还未答话,他便作了一个揖,眨眨眼,笑吟吟道:「一切都托给三嫂嫂了,唐府有趣得紧,三嫂嫂可要多多保重呀。」 他说完,便一个箭步,直接踏过游廊的栏杆,往一旁的小径去了,待萧如初回过神来,只能看见那一点鸦青色的袍角消失在开败的梨花树后,再也不见踪影了。 玉缀讶异道:「四少爷好生奇怪。」 「各人有各人的脾性,有什么奇怪的?」萧如初微微蹙了眉,游廊恰好走到了底,往右一个拐弯,便听见有女人的笑声传来:「你可没瞧见昨日那场景,真真笑死个人了。」 另有一个女子声音吃吃笑着道:「可不是?四少爷也是,怎的这样胡闹?」 「老爷一向拿他没法子,你又不是不知道,阖府上下敢这样闹的,也就他是独一份了,平日里还没少打少骂?顶什么用?」 「这样说起来,」前一个女子声音道:「我倒是有些可怜那刚入门的三少夫人了。」 「三少爷不在,份例银子都是她的,她哪里可怜了?」 那吃吃笑的女声突然压低了一下,仿佛在窃语,只有零星几个字眼传出来,叫人听不真切。 另一人听罢,才回道:「这谁知道,你上回是没瞧见二房家的眼睛,啧啧啧,差点急出了血,巴不得人家三少爷别囫囵个儿回来。」 「她可不是着急么?」女人掩唇笑道:「三房的好东西都落在了她的兜里,三少爷的亲事,一家子人,就数她最最上心了。」 「那还不止呢,前些日子她去老太太跟前哭,你怕是没看到。」 「此事当真?」 第05章 「嗳,我的韶儿当时就在门帘儿外边听着呢,回来亲口与我说的,她叫夫人抓住空子好一通挤兑,那张脸瞅着,乍青乍白,跟开了染坊似的,你没看到真真是可惜了,哎哟乐死个人……」 两人顿时咯咯笑成了一团,一面谈笑着,顺着游廊施施然往另一边去了,仿佛是后院的方向,倒是没看见身后的萧如初与玉缀,也省了许多尴尬。 望着那两道婷婷袅袅的身影消失在廊柱后面,萧如初又想起方才两人说话的随意态度,与对府中人的称呼,那两名女子或许是府中的姨娘姬妾之流。 萧如初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眼看着前方出现了一方琉璃瓦,悬山式屋顶,正脊与檐角俱是镇着吉祥瑞兽,栩栩如生,十分气派。 玉缀提醒道:「小姐,那便是老爷与夫人所住的东跨院了。」 唐府的面积确实大得很,她们走了小半刻钟才到,等到了院子门口,只见四个总角小厮垂手而立,老远见了萧如初过来,便有人入院子内禀报去了。 过了一会,便有一名身着青缎衣裙的丫鬟迎出来,笑吟吟道:「原来是三少夫人来了,夫人在屋子里等了好些时候呢,就盼着您来,快快请进。」 萧如初便随着她进了宅院,进门便是一面影壁,待进了里面,才发现这是一座三进的院子,庭院当中有一座穿堂,地上放着一架紫檀木大理石屏风,待转过了屏风,后面便是三间小厅,厅后便是正房了。 那丫鬟引着萧如初往小厅中坐了,才坐下,便有几名丫鬟奉了茶果上来,其中一人笑道:「三少夫人来了,快去请夫人。」 另一名接道:「绿梅方才已经去了,恐怕过一会子就来。」 她话音一落,便听见厅外有人声传来,遂笑道:「呀,夫人来了,想是思念着三少夫人呢。」 萧如初忙站起来,便见几名丫鬟簇拥着一位妇人进厅来,说是夫人,柳氏的年纪却并不大,许是保养得宜,看上去竟如同二三十岁的妇人一般,只是略显富态些,面容也和善,见了萧如初,便笑着道:「方才还在想着你几时过来。」 萧如初连忙告罪道:「让夫人久等了,原是我的错。」 「不急不急,」柳氏笑眯眯的,又问道:「可去了老太太那里不曾?」 萧如初微微垂了眼,怯生生道:「还不曾,只想着东跨院近些,便先来夫人这里请安了。」 「好好,瞧着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柳氏上下打量着她,面上的笑容愈发和善了,又关切问道:「来了府中,可还习惯?」 萧如初温声答道:「多谢夫人惦念,一切都好。」 柳氏又笑问:「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伺候得可还尽心?若有不得当之处,千万要同我说,这些奴才婢子们,若是一个没管好,便能欺到主子们头上去了,该打该罚,你只管教训便是。」 她说着,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一旁的丫鬟道:「绿梅,明清苑里头,是哪些人在伺候?」 那名叫绿梅的丫鬟听罢,便恭声回道:「回夫人,都是在三少爷跟前伺候的老人了,一个叫疏桐,一个叫吹绿的,还有一个李嬷嬷,另外便是三少夫人带来的两名贴身丫鬟了。」 「人可是少了些?」柳氏微微皱起眉来:「如今怀瑾也算是正经成了家的,这三个人确是少了,两个嫩丫头片子,一个老嬷嬷,如何能经得起事?若是人手不够,到底还是委屈了如初。」 绿梅回道:「夫人说得是,前些日子我也去正房院儿那边问了,三少爷这边是该再拨几个人过来才是,只是正房院儿那边回复,说是如今各房的院子里都不够人,待过些日子,府里招了新人,教管妥当了再给明清苑拨过去。」 萧如初连忙道:「多谢夫人费心了,明清苑倒也没有什么要忙的,人手想是能够用,若是给大家添了麻烦,如初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听了这话,柳氏便笑了,拍了拍她的手,道:「果然是个懂事的孩子,不过你来了我们唐府,断然不会短了你的,该有的,一桩桩一样样,都会照着份例来,绝不会有偏颇,谁敢欺你,只管与我说道便是。」 萧如初忙应下了,谢不绝口,柳氏又道:「不过有一桩事情,你可要放在心上。」 正题终于来了,萧如初打起精神,温顺应道:「夫人请讲。」 柳氏问道:「在家中时,可识得字?」 「粗识几个。」 「那便妥了,」柳氏笑道:「我唐府这一家子,根深树茂,往上数数,祖辈上也是出过大官大贾的,到了如今,老爷当家,虽然不敢自夸大富大贵,光宗耀祖,但是养着这一家子人,倒也还过得去,人一多,这事情也就多了,唐府门风颇严,有祖上传下的家训,要仔细遵守才是,平日里谨慎言行,三从四德,这是必不可少的,想来你从前在家中也是学过,我也就不多说了。」 说到这里,她便对一旁的绿梅道:「去取家训来。」 绿梅应了,不一时,便回转来,身后跟了两名丫鬟,手中各捧着两卷书,每卷足有一指厚,边缘还泛着新鲜的灰白色,想是刚印出来不久的。 柳氏见了,便吩咐道:「过一会子,给送去明清苑里去。」 两个丫鬟应下了,柳氏正欲再说话,却听厅前有一名丫鬟进来,通禀道:「二少夫人同二少爷过来了。」 萧如初注意到柳氏只是微微颔首,并没有说话,端起一旁的茶盏,喝了一口,绿梅这才便道:「请二少夫人和二少爷过来罢。」 萧如初原本坐在柳氏下首,听得这话,便立刻站起身来,往旁边让了让,柳氏见了,倒也没多说什么,门口便有几名小丫鬟,簇拥着两人进来了。 左边是一名身着牙色衣袍的男子,中等身材,只是神色有些不大好看,面色蜡黄,耷拉着一张脸,眼角下垂,显是一副酒色过度了的模样,他先是掀起眼皮子在屋子里兜了一圈儿,目光一一扫过那些青葱儿似的丫鬟们,最后将目光落在了萧如初身上,上下那么一溜,眼珠子都亮起来了,连脚下的步伐都加快了些许。 他面上带上了笑:「夫人安好,这是哪家的妹妹?倒像个生面孔,从前没见过的。」 第06章 男子话音一落,身旁的女子便偷偷拽了一下他衣裳,恨铁不成钢地压低声音道:「什么妹妹妹妹的,这是你弟媳妇儿!别闹笑话了。」 霎时间,整个小厅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似的,无比尴尬,即便是不认识,萧如初梳得也是出了阁的发髻,又是这个时辰出现在东跨院,很显然,长了眼睛的都知道她的身份。 不过,普天之下,没长眼睛,又或者眼睛长在后脑勺的,也不算少见,萧如初垂了眼,像是没听到那几句一般,向两人见了礼。 唐怀瑛悻悻然撇了一下嘴,不耐地扯回自己的衣裳,抱怨道:「我这不是昨天没在府中么?」 谢氏抽了抽嘴角,她的模样生得不错,柳眉杏眼樱桃口,算是典型的美人胚子了,只是不知怎么,眉梢眼角总是透出一点令人不大舒服的神色来,或许是因为太瘦的缘故,下颔削尖,看人时总是不自觉地微微扬起,她先是向柳氏行了礼,曼声道:「夫人安好。」 柳氏没吱声,她也并不在意,转过来,这才对萧如初道:「弟妹来得好早,本以为在路上能遇见你呢,特地绕去明清苑那边过来,谁成想,这瞅了半路,也没见着人影。」 萧如初微微笑道:「倒叫二嫂费心了,因我对府中不太熟悉,怕误了时辰,故而来得早些。」 她答得滴水不漏,谢氏只得道:「那弟妹可要多多留意了,这宅子大得很,弟妹想是从前没见过的,可别走错了门,三弟如今不在府中,引人说道可就不好了。」 她说罢,还笑了两声,只听哐当一声,一旁传来茶盏瓷器碰撞的声响,柳氏的脸色沉了下来,望着她道:「说得什么混账话?!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是能说的?平日里的教养都到狗肚子去了?」 谢氏闭了嘴,没再出声儿了,唐怀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怨责她道:「赶紧闭嘴吧你,怎么事儿那么多,叽歪个没完,还得去老太太那里请安呢。」 萧如初自始至终没有说过话,眼看着谢氏挨了柳氏的骂,又受了丈夫的责难,之前的气焰便如同被一瓢水泼了似的,噗嗤一下全没了。 柳氏又随手点了几名丫鬟,皆是谢氏带过来的,拧着眉道:「都挤在我屋子里做什么?还有没有规矩了?来给我请个安,难不成还是一路给抬着过来的?」 那几名被点了的丫鬟,忙不迭退了出去,谢氏忍了气,还是一言不发,柳氏这才像是舒坦了,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厅里气氛沉闷,侍立的丫鬟们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恰巧门外又来通禀,说是大少爷和大少夫人过来了。 柳氏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对萧如初道:「来的是你大哥和大嫂嫂,昨日你拜堂时,他们也在的。」 只这一句便把二房给比了下去,萧如初忙应了,见有一人从门外进来,许是丫鬟婆子们都留在厅外面了,倒是看着没有多大的排场架子,那女子着了一件玫红的衣裳,面上笑吟吟的,手中托着一个檀木漆雕小盘,鹅蛋脸,眉如点翠,眼睛有神,看上去是个爽利的性子,见了柳氏先是笑道:「给娘亲请安了,娘亲安好。」 柳氏脸上露出一个笑来,连声道:「好好。」 过了一会,才有一名男子慢腾腾地从门口进来,这便是唐府的长子,唐怀瑢了,他的身材与唐怀瑛差不多,只是要更加富态些许,看上去有些文弱,萧如初粗略扫了一眼,便知道此人是柳氏所出,两人长得有三四分像。 至此,唐府的四位兄弟她见了三个,荒唐的是,她还没见着她的夫君,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见着,萧如初百无聊赖地想着。 唐怀瑢的妻子杨氏显然与柳氏十分亲昵,问了安之后,便将手中的檀木漆雕小盘奉过去,笑道:「这是昨儿个,庄子里送了茶叶过来,乃是今年头一批明前茶,今年初春少雨,这明前茶比去年的要好,想是娘亲素日里忙,没空想这个,我见着便立刻挑出一些,给娘亲送来尝一尝。」 柳氏十分高兴,道:「你有心了,可不是么,最近忙怀瑾的婚事,老太太身子又不爽利,倒是听说庄子送茶叶来的事,只不过一直没空出来。」 杨氏笑吟吟道:「娘亲先试一试,等来日,我娘家有表哥从西湖回来,也特意去了信,请他带一些好茶叶,到时候送来给娘亲。」 柳氏听了,夸赞她几句有孝心,两人又亲亲热热地说起旁的话来,萧如初便注意到旁边的谢氏一脸漠然,仿佛跟没听到似的,反倒是唐怀瑛皱着眉看了她好几眼,似乎是在暗示着什么,然而谢氏只顾着低头喝茶,岿然不动。 杨氏与柳氏说完,这才将目光转向萧如初,亲热地笑道:「三弟真是好福气,三弟妹长得这样标致,今日一见,只怕我以后都不敢出门了。」 柳氏奇道:「怎么不敢出门?」 「自个儿丑呀,」杨氏掩唇笑起来。 柳氏忍不住笑着嗔道:「就你这张嘴最能说。」 这婆媳俩一唱一和,萧如初只好微微垂下头,仿佛是被说得害羞了,眼睛瞥见对面的谢氏面上露出一个冷笑来,转瞬即逝。 唐怀瑢自打进了屋,除了问过安,就没再怎么说过话,端着茶盏坐在一旁,专心致志地喝茶,那厢杨氏笑完了,见他这般模样,便嗔怪道:「你是特意来喝茶的么?倒是说几句话呀。」 唐怀瑢慢吞吞地放下茶盏,想了一会,才道:「爹今日是去了商行么?」 柳氏答道:「可不是,这几日因为怀瑾的婚事,忙得连茶都喝不上几口,昨日总算办妥了,听说商行那边出了急事,要去淮州一趟,你爹今日一大早天没亮便急匆匆地去了,走的水路,想是要小半月才能回转了。」 杨氏眉头蹙起,忧心忡忡:「爹不是向来坐不得船么?」 「有什么法子,劝他换个人去,也不听,」柳氏叹息一声道:「养着这一大家子,老爷总要拼命才行,你们呀,一个个的,都该让他省省心才是。」 她说着,手指将众人一一点过去,又道:「旁的不说,前阵儿西城布庄的事情,惹出来之后,可把老爷气得几天没吃下饭,在书房里呆了几宿,你们倘若有孝心,就该好好管束自己才是正经,免得出了事,叫老爷给你们兜底儿。」 她话中明显意有所指,萧如初微微抬起头来,只见谢氏憋得脸都青了,想说什么,到底还是没说出来,反倒是一旁的唐怀瑛想说什么,被她悄悄拽了一把,话又咽了回去。 杨氏温顺道:「娘亲说得是,我们妇道人家,也不懂店铺庄子里的事情,那都是男人们管的,只愿一家子后宅院儿里和和气气,不教爹与娘亲操心罢了。」 柳氏满意地点点头:「你向来是个懂事的孩子。」 这句话一出,萧如初便瞟见谢氏的脸色又更青了,只得以喝茶的动作掩饰,看是眼看着,那茶从头到尾半点都没沾着,怕是喝不下去了。 第07章 柳氏与杨氏又是好一阵说道,那叫一个热火朝天,婆媳和睦,厅里眼看都没人插得上话的,说完孙辈说杂事,有茶奉来,她们也不嫌口干,聊到了日上树梢,阳光从外面照进厅里地方上,青砖亮堂堂的,想是平日里擦洗得勤快,跟一面铜镜也似。 柳氏这才意犹未尽地止住了话头,道:「人都齐了没,想来正院儿那边老太太也起了,我们这便过去罢。」 绿梅在一边回禀道:「正院儿那边已经起了,四少爷和五少爷还没过来。」 柳氏的眉头皱了起来,道:「怀琛今日是头一遭去书院,老爷与我说过的,倒不必管他,怀瑜又是怎么个回事?」 她说着,语气也不太和气了,隐怒道:「今儿十五,他平常懒散不来我这倒也罢了,管不了他,如今老爷不在府中,初一十五他都不过来了?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嫡母了?」 萧如初忽然就想起路上遇着唐怀瑜时,他说的那一句话来,犹豫再三,还是低声开口道:「夫人,我路上过来时,曾经遇见了四弟。」 「你遇见了他?」杨氏满脸讶异道:「在哪里?」 一时间厅中众人的目光立刻望了过来,意味不明,萧如初没有回望过去,只是看着柳氏,温声道:「如初对府中不甚熟悉,在哪儿也记不得了,只记得是在游廊转角后,再走一段路有一棵大桂树,一抬眼便能瞧见东跨院的房顶。」 她当然不是在这个地方遇见的唐怀瑜,只是她猜测,这一路必然是往前院去的,而她真正遇到唐怀瑜的地方,还要往自己院子那边靠近些。 萧如初故意含糊了具体位置,众人也是无语,东跨院的房顶这么亮堂,隔老远就能见着,但是有大桂木的地方,显然就是往前院去的垂花门附近了。 柳氏缓和了神色,道:「他与你说了什么?」 萧如初露出一个怯生生的笑,柔顺答道:「我与四弟问过好,又问他是不是也去给夫人请安,他没说话。」 柳氏疑惑道:「没说话?」 「是呢,」萧如初道:「我瞧着他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倒像是得了病一般,冲我摆了一下手,便往前边去了。」 柳氏皱了一下眉,正欲说什么,却听有丫鬟来回道:「四少爷方才遣了人来,说是得了急病,一大早出府瞧病去了,今日便来不了东跨院请安了,请夫人不要怪罪。」 「他都这样了,我哪里敢怪罪?」柳氏即便是忍着气也只得揭过这一茬,叹了一口气道:「罢了,既然如此,就我们几个一道去吧,别误了时辰。」 她说着,便站起身来,杨氏连忙过去扶着她,一行人便跟着她出了厅,杨氏与柳氏打头,后面跟着唐怀瑢,再往后便是唐怀瑛与谢氏夫妇,萧如初带着玉缀走在最后头,被一群丫鬟婆子们簇拥着,浩浩荡荡地出了东跨院。 没走几步,萧如初便听见柳氏的声音从前边传来:「如初,如初你过来这里。」 萧如初心里正琢磨着事儿,不免有些走神,一旁的玉缀连忙凑到她身侧提醒道:「小姐,夫人叫您呢。」 萧如初便稍稍加快了脚步,越过唐怀瑛夫妇,走到柳氏身旁,温声道:「夫人。」 柳氏挽了她的手,和善笑道:「你是怀瑾的新婚妻子,头一回见老太太,老太太她向来疼怀瑾,总念叨着怀瑾还没成家,如今她见了你,该是高兴着呢,你也不必拘束,就拿这里,当你自己家便好。」 萧如初眉目微转,轻轻一笑,道:「夫人说的话,如初都记下了。」 柳氏笑容慈和,又拍了拍她的手背,一行人顺着游廊走到底,右边便是一座大院儿,与东跨院一般,也是琉璃瓦顶,只不过要较东跨院更为正式气派了,门口的垂手而立的小厮见了,便立刻进去通报,不多时,有几名穿红着绿的丫鬟们迎了出来。 将一行人引进了院子,正面是几间小厅,两旁是东西厢房,皆是修饰富丽堂皇,雕梁画栋,小厅门口挂着金丝绞成的鸟架子,一只毛色鲜艳的大鹦鹉正立在上头,歪着脖子冲众人左瞅右瞅,最后伸着脖子连声叫道:「请安的来了,请安的来了!」 声音粗嘎,嗓门又大,震得人耳朵疼,后面的唐怀瑛呿了一声,笑骂道:「你这傻鸟,再瞎叫嚷,我拿你煮了下酒来吃!」 闻言,谢氏白了他一眼,娇声道:「那可是老太太的心肝儿,比你娇贵着呢。」 柳氏带着一些人,鱼贯入了小厅内,正见着一名身材高挑的丫鬟过来,见了礼,又道:「老太太正在吩咐事儿,还请夫人与几位少爷少夫人稍待片刻。」 柳氏没有话说,几人便在厅中入了座,萧如初往下首坐了,杨氏见了,便极力劝她往上坐,甚至将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十分殷切。 萧如初自然不敢受,推让片刻,到底还是没有坐过去,杨氏便只能作罢,才不一时,便有两名丫鬟打起帘子,另有两名小丫鬟搀着一位老太太进了小厅。 老太太身着深黛色的软缎衣裳,上边绣着耄耋富贵花样,两鬓斑白,面上两道深刻的法令纹,瞧着精神气倒不错,步伐走动间,也还自如,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头上插着几支镶翠玉寿星鎏金银簪,众人见了,连忙站起身来,向她问安。 老太太点点头,往上座坐了,这才道:「怎么今儿凑到一起来了?」 柳氏笑道:「也确是巧,因如初在我那处坐了一会子,怀瑢和怀瑛便前后脚过来了,索性便一同来了老太太这里,也免得您费神。」 老太太点头,一旁便有丫鬟奉了茶盏到萧如初跟前来,萧如初连忙接了,又躬身奉给老太太,垂着头,轻声道:「如初给老太太请安了。」 老太太却并没有伸手接,只是盯着她看了许久,她不接,萧如初自然也不能抬起头来,所幸她从前在萧府,什么难堪尴尬的场面没见过,嫡母嫡姊的刻意刁难,比这更一言难尽的多了去了,没有什么受不起的。 终于,精致的漆雕小盘上的茶盏微微颤抖了一下,萧如初手酸了,老太太这才慢腾腾地接了茶盏,两道法令纹动了动,道:「你今年多大了?」 萧如初心里笑了一下,恭敬答道:「年底大雪那一日,刚满十七岁。」 「年纪还是有些轻了,瞧着经不得事。」老太太言简意赅地评判了一句。 第08章 一旁的谢氏轻声笑道:「听说原本定的是她的姊姊,后来才换的,倘若是那一位,倒仿佛要更合老太太的心意一些。」 柳氏不悦地看了她一眼,暗骂她多嘴,又连忙道:「老夫人,我拿了高人给的生辰八字,对照着整个洛京的适龄女儿一一核过了,唯有萧家的两位女儿最合适,原先定的确实是萧家的嫡女,只不过后来听说她已经定下了亲事,这才又换的。」 听了这番解释,老太太的神色和缓了些,道:「那也便罢了,总归是没得挑的,只怕年纪轻了,定不下性子来。」 柳氏笑容满面道:「老太太过虑了,我瞧着,如初是个温柔懂事的。」 萧如初心中微微打了一个突,还没反应过来,便见老太太看向她,道:「既然如此,那我也直说了。」 萧如初勉力定下心神,道:「老太太请讲。」 「你仔细听好,」老太太放下茶盏,面上的法令纹显得她十分严肃,道:「你既然嫁给了怀瑾,进得我们唐府来,有些事情,我便也直接与你说了,他年前跟着去行商,途中恰逢匪盗,商队遇难,怀瑾也不知下落,侥幸逃回的仆从也无有见过他的,此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萧如初点点头,她当然知道,唐高旭作为洛京首屈一指的大商贾,本就十分引人关注,唐府三少爷行商遇难,半路失踪,几乎在几天之内便传遍了整个洛京的大街小巷,更遑论家中也经营商事的萧府了。 老太太道:「老身请归元山的高人算了一卦,若要怀瑾平安回来,必然要一门亲事来冲一冲喜,这才找上了你们萧家,你也能踏入我唐府的门来。」 「既然你进了唐府的门,府中的规矩,我就不必多说了,自有人教给你。」 她说着,顿了顿,喝了一口茶,一旁的柳氏适时接了话,笑道:「如初今晨去我那里,我便说与她听了,府中规矩,家训一概事宜,皆会事无巨细,一一教导的,还请老太太放心才是。」 「你这样说,我也放了心,」老太太放下茶盏,又对萧如初道:「这我也不管了,还有一桩,顶顶重要的,你即便是吃不上饭,也要给我做好。」 「每日晨起,必要焚香诵经,初一十五,去大悲寺上香,这是必不可少的,」老太太顿了顿,道:「今日便罢了,我另派了人去,不过你须得记着,上香这事可万万不能疏忽了,这关系着唐府的运数,稍后你去佛堂,自然有人给你经书,须得日日抄写,每日酉时,将当日抄好的经书送去佛堂安放,为唐府与怀瑾祈福。」 这话说得不容置疑,萧如初垂着头,温声应道:「是,如初记下了。」 「嗯,」老太太摆摆手:「旁的我也不多说了,平日里要谨慎言行,若有不得当的地方,犯了唐府的规矩,你也别怪老身不疼你。」 萧如初心中冷笑一声,语气却仍旧是怯生生的:「是,老太太的训诫,如初定然时时刻刻谨记于心,不敢或忘。」 老太太的话,这才算是训完了,萧如初退到一旁坐下,老太太扫了众人一眼,道:「还有一桩事情,前阵儿因着府里忙不过来,今儿得空,人恰巧也来得差不多了,我就说了。」 她说着,道:「往年到了这个时候,各个院子也该修整修整了,我想着西跨院没人,又离得正房近,不如便腾出来,收拾一番,建个凉阁,供宣冲宣贺他们读书用,你们瞧着如何。」 老太太发了话,虽说看着是问他们的意见,实则早已经定了主意,这时候谁敢说半个不字? 柳氏笑道:「这怕又是那几个混猴子提议的罢?我瞧着倒也不错,他们几个,从学堂回来便撒了欢似的,书斋也不爱去,只说那里鸟叫声成天见儿惹人烦,看不进去半个字儿,西跨院确实是清静些,又离得老太太近,得了闲还能瞧一瞧他们。」 杨氏也连声附和,老太太面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谢氏眼睛一转,想起一桩事来,趁着她高兴,笑眯眯凑过去道:「老太太,既然趁着修整院子,我便想提一提了。」 「你说。」老太太和蔼道。 谢氏笑道:「兮悦如今也有十四,过了今年年关便是及笄的姑娘了,也该挪出去才是,我看西厢这边还有个听松园,空着也是空着,不如便腾给她。」 一旁的唐怀瑛也笑着帮腔道:「好奶奶,正是这样呢,宣冲绮华他们几个年纪也大了,住一个院儿也多有不便,西厢的院子既然空着,也是实在是浪费了,正好兮悦明年及笄,该挪院儿了才是。」 他话音刚落,萧如初便听见杨氏笑了一声,意味不明:「甭说一个听松园,就是再来三个,你们也挤不下。」 气氛霎时就冷了下来。 谢氏的语气不悦道:「你这是什么话?难不成要等兮悦出阁的时候,再挪院儿?」 「我可没这样说,」杨氏眼皮子一抬,笑道:「修一个院儿,可是好大一笔花费呢。」 谢氏冷笑道:「这花费又不必你来出,老太太自有主意,兮悦如今要挪院儿,你一个伯母说这话未免也太过诛心了。」 杨氏却道:「虽说如此,难不成是你来出?便是府里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谢氏柳眉一皱:「你——」 「好了!」老太太把茶盏一放,面上的法令纹显得她极其严肃,语气不太好地道:「吵什么吵?就这么点子事?各个都是有主意的,不如你们自己张罗去?」 老太太一发话,众人顿时噤声,老太太又道:「既然你们抓着这一点不放,那就各人的院子各人修,谁也甭说话了,兮悦挪院儿的事情,等来日及笄了再说。」 柳氏瞪了两人一眼,连忙道:「老太太说得有道理,那就按您说得来,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您可别气坏了身子。」 老太太喝了一口茶,摆了摆手,没好气道:「这事儿就交给你办了,让他们折腾去,都别挤在我这了,我头疼得紧。」 闻言,柳氏面上一喜,于是谢氏的脸又青了,唐怀瑛瞪了她一眼,一甩袖子,转身便走,经过萧如初时,还听见他低声骂了谢氏一句:「蠢货。」 一行人又各自散去,待出了正房院儿,萧如初便想起来老太太交代要去一趟佛堂,又请了一名丫鬟带路,往前院去了。 第09章 没走几步,便听见谢氏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弟妹留步。」 萧如初停了脚步,转身果然见谢氏正缓步过来,挑了挑眉,问道:「弟妹这是去哪儿?」 萧如初浅浅一笑,回答:「正要去佛堂拿老太太吩咐的经书呢。」 「原来如此,」谢氏拿着绢子的手轻巧掩了唇,也不知是不是在笑。 萧如初不以为意,只是问道:「二嫂嫂有事么?」 谢氏放下手,答道:「我正准备回院儿,可巧见着你,便顺便知会你一声,明清苑也没有修整呢,原本倒不必你来操心的,按例来算,府中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派人修整,谁成想……」她说着叹了一口气,语气忧心道:「这回老太太可是恼了,大房也真是……」 她没把话说完,便又笑了一声道:「我也只是与你说一声,让你有个准备罢了,咱们院儿隔得不远,弟妹若是无聊了,有什么知心话儿,也可以同我说一说。」 萧如初自然是应下,谢氏这才施施然往西厢院子的方向去了,前边的丫鬟细声细气地问道:「三少夫人,我们还走么?」 萧如初点头道:「劳烦你带路了。」 「三少夫人客气,这是奴婢该做的事情。」 佛堂不在后院,而是在唐府前后院之间的花园中,需得过了垂花门,从花园中穿过,往左走一段路程,才是佛堂,果然有丫鬟等着了,见萧如初过来,便取了厚厚几沓佛经交给她,又道:「老太太交代了,经书须得每日念诵十遍,日日抄写,每日酉时前将抄写好的佛经送过来佛堂安放,还请三少夫人不要忘记了。」 萧如初道过谢,那丫鬟见她神态谦和,便有些不忍,又压低声音提醒道:「虽说老太太没有说要抄几页,不过三少夫人每日送过来的佛经,务必不要少于五页,否则上头查究起来,奴婢也做不了主的。」 萧如初听罢,讶异地看了她一眼,笑着问道:「多谢你提醒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丫鬟答道:「奴婢名叫白雀。」 回去的路上,萧如初随手翻了翻那些经书,发现都是一些极其常见的佛经,比如《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金刚经》《楞严经》这一类的,她将经书合上,玉缀问道:「小姐,我们现在回明清苑么?」 「回吧。」 来时萧如初记了路,回去便把那丫鬟打发走了,待两人又走了小半刻钟,这才看见了明清苑的宅门,此时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待萧如初与玉缀进了门,便听院子里传来争执吵嚷的声音,萧如初听着,其中一个是玉露,另一个声音脆生生的,又有些尖细,她没听过的。 玉缀微微皱了眉,低声道:「大白天的这样吵嚷,还有没有规矩了。」 她说着,正欲进院,却被萧如初拉住了,两人站在外墙根下听了起来,只听玉露道:「摘一枝花儿又怎么摘不得了?可别是金镶的叶子玉做的花罢?我今儿还偏就摘了,我不止摘,我摘了还给搁瓶子里放起来。」 另一个没听过的少女声音怒气冲冲道:「这院子里的花儿都不能摘!你放下!」 玉露向来嘴硬得很,寸步不让:「凭什么?我们小姐是院子里的主子,当家的夫人,她喜欢一枝花儿,还要你来指手画脚?这院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她还做不得主了?」 萧如初这才想起来,早上伺候她梳妆时,玉露确实问过她是不是喜欢墙角那一丛迎春花,还说要为她折来养在屋子里。 那尖细的少女声音冷笑道:「还主子夫人呢,可别笑死我了,这花儿是三少爷种下的,谁也不能摘,你若是强来,可别怪我不客气!」 「你倒是不客气给我看呀!」 那尖细的少女声音冷嘲热讽道:「也不知是哪来的葱搁这儿装大头蒜,若不是三少爷如今不在府中,哪儿轮得着你们小姐进门来?」 听罢这话,玉露顿时勃然大怒:「你敢看不起我们小姐?!」 那少女冷嘲热讽:「哼,说不得哪天三少爷回来便休了她,想当我们明清苑的家,劝你们可趁早死心吧!」 「你竟然敢看不起我们小姐?!」玉露怒气冲冲的声音里隐隐含着几不可辨的哭腔:「我、我——」 萧如初顿感大事不妙,玉露平日里虽然活泼跳脱,却是个狠烈性子,逼急了兔子也能咬人,更何况是玉露? 她与玉缀立刻不约而同转身便往正院门口走,然而动作到底是慢了,只听院子里传来悲愤的一声嚎:「我挠死你个小贱蹄子!敢骂我们小姐!挠你个满脸开花!」 霎时间尖叫声响彻了整座院子,鸡飞狗跳,哭喊声叫骂声,直上云霄,一地鸡毛…… 待萧如初进了院子,只见玉露扑到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身上,又是抓又是挠,动作既狠又准,招招都没落空,她向来机灵,从前也是有过经验的,专门挑那些明眼上瞧不见的地方使劲儿,扯头发拧胳膊肉,那丫鬟明显是个没动过手的,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头发被扯得后仰着头,伸出手去,几次都没抓着玉露的脸。 玉露嘴里还一边哭一边骂:「呜呜呜……叫你嚣张!呜呜呜……叫你瞧不起我们小姐!呜呜呜……今儿挠不死你我玉露的名字倒着写!呜呜呜……」 语气之悲愤,情绪之激烈,倒仿佛吃了亏的那个人是她一般。 另外院墙下还站着一个小丫鬟,似乎被这一突发状况给搞懵了,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立刻上前去拦架,眼角瞥见萧如初正站在院门口,动作不自觉就慢了下来,口中弱弱劝道:「你们别打了……别打了少夫人回来了……」 玉露虽然情绪激动,但是耳朵还算灵敏,到底是听见了这句话,立刻松了手,与她打架的丫鬟没听明白,见挣脱了桎梏,立刻手一伸,给玉露脸上狠狠来了一下子,登时几道血印子现了出来。 第10章 萧如初眉头一皱,玉露只是吃痛地倒抽了一口凉气,也不管她了,只是捂住了脸,向萧如初小声道:「小、小姐……」 「做什么呢?闹得鸡飞狗跳的。」萧如初皱眉看着两人,打了一架之后,自然是形容狼狈,玉露倒还好,她身手敏捷灵活,除了最后脸上那一下,几乎没挨着什么,倒是被打的那个丫鬟,低着头,一边的发髻都被扯散了,垂落在一边。 玉露还企图掩盖事实,遂小声回道:「没、没什么……」 萧如初不看她,望着那个丫鬟,道:「你叫什么名儿?」 过了一会,那丫鬟才低着头答道:「奴婢叫吹绿。」 萧如初又看向之前试图劝架的那名丫鬟,道:「那你便是疏桐了?」 那丫鬟细声答道:「回少夫人,奴婢正是疏桐。」 「她们俩个因为何事而起了争执?」萧如初问道。 疏桐犹豫了一会,还是选择避重就轻道:「回少夫人,是因为玉露姐姐要摘院子里的迎春花儿,吹绿不让,两人这才了争执。」 「你胡说。」玉露捂着脸,瓮声瓮气地反驳。 疏桐被她这一凶,立刻闭上嘴,不敢再吱声,萧如初看了玉露一眼,道:「你先别说话。」 玉露再次老实了,萧如初又看向垂头而立的吹绿,轻声细语地道:「吹绿,你来说说,当真是如此?仅仅只是为了几枝花儿?」 闻言,吹绿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微微一抖,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来,萧如初就在她面前,穿了一件绛红的衣裙,站在背光的位置,阳光漫漫地照落下来,将那绛红的颜色照得仿佛发了光似的,刺目得令她不敢直视。 吹绿迎着朝阳,看不真切萧如初面上的表情,然而即便是如此,她也觉得有些压力慢慢地爬上心头,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之前说那些话时的嚣张气焰顿时不再,她到底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丫鬟罢了,而萧如初虽然从前过得并不如意,但是在萧家,庶出的小姐,那也是当小姐来教养的,出身到底是不一样。 萧如初身上带着的气势,让吹绿有些不安,她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倘若回答是,那这事儿未免也太荒唐了,仅仅是为了一枝花儿打得鸡飞狗跳,若是遇上个脾性不好的主子,只怕即刻便要被发落出府去,但是若回答不是,她要该如何作答? 此时她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去,然后将当时自己说话的嘴给缝上才好! 更何况,她还不敢肯定,萧如初进来得这样快,之前院子里的话,她究竟有没有听清楚,仅仅只是这样一想,她便觉得背后有冷汗密布,打湿了内裳,她打小是在唐府长大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唐府的规矩了。 直到现在,她也想不通,当时的自己,究竟是哪里来的熊心豹子胆,竟然胆敢那样说话? 如今萧如初问起来,她不免有些六神无主,只觉得如芒在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日头上来,天气便热了起来,白花花的太阳照得人眼睛发花,不知煎熬了多久,豆大的汗从鬓角滑落,吹绿才终于听萧如初道:「都先去收拾一番,这副模样,成什么体统?」 她说着,摆了袖子往正房走,随口吩咐道:「待收拾齐整了,再来回话。」 「是。」三人忙不迭齐声应了。 萧如初走了几步,便低声吩咐玉缀道:「去取药膏来,悄悄给玉露拿去,怎么年纪越大,反倒越是沉不住气了?」 玉缀压低声音笑了,道:「小姐心善,玉露那丫头,向来便是如此,脾气简直没得救了,不过也是心怀小姐的缘故,听了那些话,便是奴婢也差点沉不住气,更不要说她了,只怕没把人挠个满脸花,就已经是忍得住了。」 萧如初摇摇头,无奈道:「你去看看她,顺便把疏桐叫过来。」 「是,奴婢这就去。」 因一路走来,日头又大,忙了一早上,萧如初回了正房后,便挑了一件家常素色衣裳换上了,才在妆台前坐下,便听见门被敲响了,疏桐细弱的声音在外面响起:「三少夫人,您找奴婢?」 来得倒是挺快的,萧如初拔下发间的一枚花簪,随口道:「进来罢。」 疏桐应下,便进了屋子,垂头向她见礼:「三少夫人。」 萧如初放下手中的花簪,转过身来,打量了她一眼,这才和气问道:「你在明清苑多长时间了?」 疏桐小心地答道:「回三少夫人的话,奴婢在院子里伺候已经有三年了,再过两个月,就该满四年了。」 「今年多大了?」 疏桐细声细气道:「十四了。」 「和玉露玉缀差不多的年纪呢,」萧如初笑道:「她们刚来,有许多不懂的地方,还要你多多费心,提点提点她们。」 她把话说得极为客气,疏桐哪儿听过主子这样的,不免有些受宠若惊道:「少夫人言重了,这是奴婢的分内之事。」 萧如初笑了一声,又道:「玉露的性子有些冲,脾气急,但是平日里也是好相处的,心眼不坏,你不必怕她,日后你们一同处事,自然便知她的性格了,我如今光是嘴上说了,也是不算的。」 听她这样说,疏桐方才对玉露生出的忌惮,虽然没有完全散去,但是到底也减少了一些,对萧如初腼腆应道:「奴婢省得。」 第11章 她说着,又踌躇了片刻,向萧如初道:「吹绿她……她也是伺候三少爷的老人了……不免有些……有些……」 疏桐措辞太过小心,话茬便有些接不上,萧如初倒也不催促她,只是认真地听着,并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疏桐心中稍定,说话也通顺了些:「吹绿她伺候三少爷也有三年多了,往日很是听话,今日的话,她也是情急之下才口不择言的,请少夫人恕罪。」 萧如初听罢,看了她一眼,忽然就笑了:「你怎么就如此肯定,我听见了她们的争执?」 疏桐不由一窒,见她面上没有怒意,这才小心道:「吹绿她们争执的那个位置,说的话虽然在宅门口是听不见的,但是一旦过了影壁,便能听得清清楚楚,少夫人又进来的那样快,想来应该是已经过了影壁,自然……自然是听见了那些话……」 然而如今看着萧如初的言行,又想起吹绿今日在院子里说得那些混账话,即便是温吞如疏桐,也不由有些汗颜,心里直道这位新少夫人的脾性好,倘若换了自己被人这样讽刺,只怕要气坏了。 萧如初想了想,笑道:「我今儿什么也没听着,这事你也别往外说,尤其是院子外边,你可记住了?」 疏桐自然立刻应了,眼见气氛缓和起来,萧如初又问道:「明清苑中只有你同吹绿两个人做事么?」 疏桐连忙回道:「还有一位李嬷嬷,不过她今日告了假,回家探亲去了,不在府中,约莫要明后几天才能回来。」 听了这话,萧如初面上若有所思,问道:「这位李嬷嬷,也是老人么?」 疏桐遂答道:「她不是的,李嬷嬷是去年年初才拨过来的,少爷去年也不大在府中,所以她伺候少爷的时间倒也不长。」 「她平日里待你们如何?」 萧如初问及此处,疏桐便有些支支吾吾:「还、还成……」 见她如此,萧如初便料想那李嬷嬷的人品也不怎么样,这么想着,她便道:「我知道了,日后你有旁的事情,或是受了什么委屈,尽可以同我说。」 疏桐心中一暖,虽然以她的性子,若真是受了什么委屈,必然做不出来找萧如初告状的事情,但是听见新晋夫人能这样和颜悦色地待她,她便也觉得心里十分的熨帖了,也一一应下。 话毕,萧如初想了想,又从一旁的抽屉中取出一个白瓷小瓶来,递给她道:「这是跌打的药膏,你且拿着,玉露动手,偶尔也会没个轻重,吹绿若是哪里伤着了,你也可以给她用上。」 疏桐的面上有惊讶一闪而逝,而后立刻恭敬地接了那药,萧如初又道:「你先去罢。」 疏桐才走,玉缀便从外面进来,身后跟着玉露,语气不可思议道:「小姐,她骂你,你竟然还给她赐药?」 萧如初正对着菱花铜镜,继续拔头上的花簪,没答她的话,反而问道:「脸好了?」 听得此问,玉露立刻拿手捂住右脸上的血道子,瓮声瓮气道:「还、还没……」 试了几次,那花簪的棱角卡住几缕发丝,怎么也取不下来,反倒是头皮扯得生痛,萧如初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玉缀见了,连忙过去帮忙。 萧如初索性放下手,这才道:「怎么总是不长记性?你打得过她么?「 玉露不服气道:「怎么打不过?她今儿也没讨着好去。」 萧如初还没说话,玉缀便轻唾了她一句:「可赶紧闭嘴吧,你打得过一个吹绿,还能再打一个疏桐?疏桐你看着倒也确实能打过,再来一个李嬷嬷呢?这个院儿来回就这几个人,成天见儿打架吵闹,不得安宁,让别人怎么瞧我们小姐?」 说到这里,纵然向来是好脾气的玉缀,也忍不住翻了她一个白眼:「你脖子上那个东西就是为了瞧起来好看些么?」 挨了这一通数落,玉露这才知道今日这事,自己确实是没用脑子,她扁了一下嘴,差点没哭出来,眼圈儿都红了,抽搭了一下,对萧如初道:「小、小姐,对不起……奴婢又给您惹麻烦了……」 她双眼通红,可怜巴巴的模样,看得萧如初直想笑,到底还是忍下去了,温声安慰道:「这回便罢了,咱们自己院里,平日也是要长久相处的,闹得难看了,总归是不好,虽说你随我陪嫁过来的丫头,但是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若是叫他们知道了,要拿你的错处,发卖出府,又或者拨去别的地方,便是我也没有法子了。」 听了这话,玉露立刻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也似,惶恐道:「千万别,小姐,我不想去别的地方!」 玉缀便插话道:「那你日后可要好好的,万事须得谨慎小心才是,切不可以再如今日这般任性行事了。」 玉露连忙点头应下,萧如初与玉缀两人一唱一和,可算是把她给唬住了,日后说话行事,果然收敛了不少,虽然依旧比不得玉缀,但也算是有所长进了,叫萧如初放了不少心。 再说疏桐回了屋子,见吹绿正坐在窗下,呼哧抽着冷气掀起衣袖,露出胳膊肘来,遂关切问道:「怎么样了?可还疼得紧?」 吹绿翻了一个白眼,没好气道:「可不疼么?换你来试试?那死丫头,下手简直是狠毒。」 她刚受了气,语气自然不好,疏桐也不甚在意,过去一看,果然见那白生生的胳膊上好几个红印子,其余的倒是没别的了,便小声道:「没紫呢,想是过几天便好了,我这里有药,你先敷一敷。」 「没紫?!」吹绿瞪圆了眼睛,语气愤愤:「你还盼着紫呢?我还没说你,眼看着我被那死丫头掐着打,怎么不上来帮一帮我?」 疏桐弱弱道:「我是想劝来着,只是一下没反应过来罢了,再说少夫人回来的又快……」 「少夫人?」吹绿的动作骤然停了下来,仿佛是听到了重点一般地盯着她瞧,随后冷笑一声,讥嘲道:「这才多会的功夫,只是去了正房一趟,连少夫人都叫出来了,你倒挺会说话的。」 她的话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疏桐顿时涨红了脸,低声辩解道:「她本就是明媒正娶的三少夫人,我又没说错。」 闻言,吹绿不禁翻了一个白眼,不屑地哼道:「又不是少爷亲自答应愿意娶她的,趁着少爷不在,混进来享福罢了,还跟一只公鸡拜了堂,我牙都笑掉了,你且看着,等来日少爷回了府,肯定会把她扫地出门的。」 第12章 「吹绿!」疏桐的面上难得浮现一丝怒气出来,然而她性子向来和软,即便是生了气,这会儿也说不出来多么强硬的话,只是强调道:「少夫人是个好人,你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哟呵,」吹绿自然不怕她,只是冷笑着道:「我说了又能怎么着?你别听不就成了?我也算看明白了,她这才刚进了门,你就巴巴地凑上去抱人家的腿,也不嫌作态难看。」 她话说得实在是难听,疏桐气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了,深吸了一口气,使劲憋着,最后骂道:「那你日后别在我跟前说!我不想听,你甭以为你成日在背后嚼人的舌根子,就没人知道,从前你偷偷说肖姐姐的那些话,她心里门儿清,只是不与你计较罢了,倘若她出府的时候,与少爷说上几句,只怕你才要被扫地出门了呢。」 肖姐姐从前也是在院子里伺候三少爷的,她资历比疏桐和吹绿都要老,三人共事了小半年,吹绿总是瞧她不惯,私下里不知与疏桐说了多少坏话,后来肖姐姐年纪到了,三少爷放她出了府去,走时无意间与疏桐说起这些,便嬉笑道,吹绿说了什么话,她约莫是知道不少,只是一直没有说罢了。 疏桐震惊之余,问她缘由,直到如今,她还记得肖姐姐当时面上表情,还有当时说的那些话:「她年纪小,又来了这清闲没事儿做的明清苑,也没旁的龃龉,三少爷又向来是个和善宽容的性子,这眼瞅着,她的脾性日渐长了不少,但是可要记得,唐府可不止三少爷这一个院子呢,她在这里嚣张放肆惯了,待来日出了这明清苑,她又养成了那副性子,一时半会必然改不过来,唐府的人,上上下下,不论主子奴才,个个都不是吃素的,自然有人收拾她,何必我去费那等功夫?」 肖姐姐神情似笑非笑,瞧在疏桐眼里,心中不由便是一寒,自那之后,她行事便更是谨慎了,即便是在明清苑,她说话做事,也是无比小心,力求稳妥,不被人指摘,肖姐姐走后,来了个李嬷嬷,吹绿被她捉了好些岔子,当面指着骂过,反倒是疏桐,无论是做什么事情,少有纰漏,这是别话。 如今见吹绿毫不知错,说话也一如既往的难听,疏桐便有些忍不住了,她道:「今儿你在院子里说的那些话,少夫人也是听见了的,只是她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况且你说的,即便她不是三少爷亲自娶进门的又如何?三少爷如今不在,她在明清苑,就是当家的主子,要发落你,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待三少爷回来,只怕你早就凉了。」 她说着,又继续道:「日后你要再说这些混账话,只对着墙壁说去吧,我怕听得多了,坏了我的耳朵。」 闻言,吹绿惊愕地瞪大眼睛,仿佛不敢相信这竟然是疏桐能说出来的话一般,疏桐却懒得再与她啰嗦,说完转头便走,才将将走到门口,又折返过来,将袖袋中的白瓷小瓶搁在桌上,语气隐怒道:「这是少夫人给的,别的不说,你与她的贴身丫鬟打架,抓花了人家的脸,主子还给你赐药,这种事情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只盼你自个儿仔细想想,日后好自为之罢!」 她说完这些话,便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留下吹绿一个人盯着那瓶子看了半天,才伸手一把抓过,粗鲁地扔进了抽屉里,哐当一声合上了。 寂静的屋子里回荡着她愤愤的话:「什么玩意儿!」 午后的阳光照进屋子里,在地砖上反射出一片光来,隔着轻纱的屏风,整间屋子便亮堂起来,空气微暖,外面有清风吹拂而过,婆娑的树影投在窗扇上,热闹的动静中倒显出一番宁静来,萧如初坐在窗下的榻边,正在仔细地抄诵佛经。 一旁的小几上点着一炷檀香,一缕青烟缭绕而起,影子幽幽地落在地上,仿佛是女子妖娆的指尖,柔若无骨,上升至最高处,然后再丝丝缕缕地散开,消失在空气中,徒留一点沉沉的香气在屋子里逗留不去。 玉缀双手端着茶盏,轻手轻脚地进了屋来,把一旁早就凉透了的茶水换下,此时檀香正好燃尽,萧如初抄写的笔也停了下来,玉缀打眼一看,便知道这是抄完了。 旁边搁着一叠已经抄好的经书,她连忙过去帮忙整理,口中问道:「怎么点了这个香?小姐不是不喜欢么?」 萧如初放下笔,揉了揉指尖,轻轻一笑,道:「这个提神,偶尔用一用,倒还是不错的,免得我一边抄,一边睡着了。」 她说着,随手取了一旁的茶盏,暖暖的茶香气霎时间蔓延开来,茶味微苦,萧如初望着玉缀细心地将那些纸张一一收好,素白的手指衬着泛黄的宣纸,在阳光下显得异常好看,不知怎么,便有些走神了。 直到玉缀忽然问道:「什么时候我们回去萧府?」 萧如初微微一愣,便见玉缀拿起她的手来,语气中有些疼惜道:「整日里这样抄写,也不是法子。」 萧如初的手生得好看,骨架纤细,指如剥葱,皮肤细白,只是由于方才长时间抄写的缘故,右手的手指内侧便印上了红痕,衬着白生生的皮肤,看上去确实有些触目惊心。 听玉缀这样说,萧如初低头看了一眼,笑得不以为意:「倒也还好,从前也不是没抄过的,况且,」她面上有狡黠之色一闪而逝,道:「今日抄得这一叠,能用上好些时候呢,你可要好生替我收起来。」 「是是是,奴婢定然仔细收好,看得比自个儿身家性命也要重要才是。」玉缀笑容无奈。 萧如初轻笑起来,顿了一会,才道:「这话却是错了,佛经抄一抄便是,玉缀可比它要金贵得多,至少佛经又不会给我点香沏茶,嘘寒问暖,没有玉缀来得可心呐。」 她说罢,两人又是笑了起来,待玉缀整理好了那些佛经,仔细收入木匣内放好,萧如初便问道:「对了,夫人今日早上说,送家训过来,可送来了?」 玉缀一边将木匣放入抽屉,一边回道:「方才已经送来了,只是奴婢看小姐在忙,便没有打扰,先放在奴婢那呢,过会子便给小姐拿过来。」 萧如初点点头,捧着茶盏喝了一口,又想起一事,道:「她们说,近来要修整院落,虽说是各管各的,不过我瞧着,夫人那边或许还有话发下来,倒是先不急。」 玉缀道:「这事我问过了,往年都是府中请一批匠人来修整的,现如今老太太说不管,但毕竟是后宅,请人也是多有不便,稍不注意,便会出岔子,反倒不好说了。」 萧如初微微蹙着眉,琢磨了一会,道:「老太太不管,夫人必然会管的,此事先不说,我估摸着花费定是从各房各院出的。」 她说着,面上若有所思道:「你可还记得从前在萧府的那个小丫头?在后厨帮做过事,后来在绣楼打扫的那一个。」 玉缀想了想,确实有这么一个丫鬟,遂道:「叫画罗?」 萧如初点头道:「不错,正是她,我从前与她说话时,听闻她家中世代都是匠人,连女流之辈也会这一门,只是她身体弱,做不得这个,只得出来给人做丫鬟了。」 玉缀疑惑道:「小姐的意思是?」 萧如初道:「你去打听一下,倘若她说的属实,便请一位来府里,估算一下修整明清苑的花费,我们心里也好有个数儿,不至于两眼一摸瞎。」 听了这话,玉缀便应下,将香盘收了下去,又取出另一种香来,投香炉中,不出片刻,冉冉的香气便浮了起来,整间屋子里都是那香气,微醺,却又微微泛着些清冷,如同盛放的梅花蕊中,堆积的一点晶莹的白雪,叫人嗅着便觉得心中舒畅。 萧如初最喜欢的便是这个香了,乃是她自己调配的,还取了个雅致的名儿叫青山贯雪,如今见玉缀拿了出来,遂笑道:「你竟连这个也不忘带过来。」 玉缀掩唇一笑:「小姐喜欢的,只要玉缀背得动,自然是什么都能带上的。」 她将屋子收拾妥当了,口中道:「小姐初来唐府,奴婢脑子愚笨,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力让小姐过得舒心些,不必为这些琐事所扰罢了。」 第13章 她说着,转身向萧如初展颜一笑:「小姐欢喜,奴婢心中便高兴呢。」 待到了下午,眼看着天色已晚,萧如初便收拾了十页抄好的佛经,准备送往佛堂,因玉缀出府寻匠人去了,所以便带着玉露出了院子。 一路上,玉露疑惑道:「小姐,送佛经这种事情,让奴婢来便好了,何必要您亲自跑一趟?这佛堂瞅着也远得很,走一趟下来,也要不少时间呢。」 听罢这话,萧如初只是笑道:「老太太既吩咐了这事情,可见是早就安排好的,我也要妥帖做好才是,今儿算是头一遭,无论如何,也不能落了话柄。」 玉露恍然道:「原来如此,还是小姐思虑周到,奴婢竟是没有想到这一层呢,该打。」 她说着,便作势要去打自己的脸,萧如初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副十分了然的模样,并不阻拦,口中还调侃道:「你倒是打下去啊。」 玉露嬉笑:「疼得紧呢。」 萧如初促狭嗔道:「尽会在我这卖傻。」 玉露嘻嘻一笑,两人正说着话,一面顺着游廊转过去,迎面便碰上一个人,那人脚步匆匆,待见着萧如初,便停了下来,仿佛才反应过来似的,笑眯眯地唤道:「三嫂嫂,好巧呀,又见着你了。」 萧如初微微抿了抿唇,道:「四弟。」 那人正是唐怀瑜,折扇一下一下地敲打着手心,上下瞄了她一眼,笑容有些漫不经心地问道:「三嫂嫂这是要去哪儿呀?」 萧如初答道:「正要往佛堂去呢,四弟刚从外边回来?」 闻言,唐怀瑜的目光便落在了玉露捧着的经书上,他愣了一下,仿佛略带些讶异地道:「三嫂嫂还信佛?」 萧如初想了想,含糊地回道:「略信一点。」 唐怀瑜敲折扇的动作微微一滞,眼中有了些许审视,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眼,了然道:「这又是老太太吩咐的?」 萧如初沉默了一下,才答道:「老太太说,抄诵经书可以为……夫君和唐府祈福。」 「祈福?」唐怀瑜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般,嗤笑一声,不屑地道:「为我三哥?她怕是要为唐府祈福才是真。」 这话萧如初听着,只是不言语,唐怀瑜的目光又落在她面上,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终于收起了那副不正经的神态,正色对她道:「唔……你应付应付她便得了,不必放在心上。」 他说着,又想起一事来,笑道:「今日早上还多亏了三嫂嫂为我说话,这情我承了你的,来日三嫂嫂有什么难处,只管与我说,定然为三嫂嫂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话说到这里,他又恢复了之前那副神态,吊儿郎当的,说着还恭敬作了一个手势,笑嘻嘻道:「三嫂嫂先请。」 萧如初微微侧身,便与他告辞,带着玉露继续往佛堂的方向走了,才走几步,玉露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那鸦青色衣袍的背影匆匆往西厢院子去了,青年走路带风,袍袖翻飞,别有一番潇洒意气,除了行事轻佻些,这唐怀瑜倒也算得上是翩翩儿郎。 玉露看了几眼,回过头去,与萧如初道:「这四少爷怎么这般……这般……」 她想不起词句来形容了,不由困扰地挠了挠鬓角,萧如初看了她一眼,笑着低声接道:「不正经?」 「对,对,」玉露连忙道:「正是这样,四少爷虽然方才说的话并无不妥,但是……」就是让人有一种奇特的感觉。 萧如初想了想,并不在意,只是嘱咐道:「这话你看在眼中,心里知道便是,不必往外与人说道,我们初来乍到,待往后日子长了,自然便知道其中端由,圣人说,敏于行而慎于言,总是有道理的。」 玉露忙脆生生地应了:「哎,小姐,奴婢省的。」 这事便放下了,两人过了垂花门,须得从花园中穿过去,唐府的花园修得大,看上去定然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假山流水,亭台楼阁,皆是精雕细琢,就连萧如初都差点迷了路,曲折的小径两旁种着重重花木,就在这时,一阵花香气悠悠传过来,玉露轻嗅了一下,道:「这是什么花,好香呀。」 闻言,萧如初答道:「似乎是忍冬,约莫种在这附近,佛堂也在前面不远了。」 她话音才落,两人绕过假山,便见前边有一面墙,上面攀爬着忍冬,重重叠叠的花朵争先恐后地开放着,仿佛一道瀑布一般倾泻下来,有蛱蝶在其中翩翩飞舞着,极其好看。 玉露不由发出惊叹:「好漂亮的忍冬。」 见着这忍冬,萧如初便知道佛堂到了,她带着玉露绕过那一片忍冬瀑布,佛堂的大门便出现在眼前,朱红色的门前,两名总角小厮正垂手站立,见了她来,其中一人连忙道:「三少夫人来了。」 萧如初微微颔首,两名小厮便推开门,让她进去,一时间没把握住力道,门轴转动间,发出吱嘎的声响,在寂静的院子里尤其刺耳,门后传来一个压低的少女声音骂道:「怎么粗手粗脚的?连门也不会开,当心惊着了老太太,仔细你的皮!」 两名小厮听了,纷纷告罪道:「流霞姐姐,是我的错,姐姐要打要罚,随您的兴便是,还请千万不要告诉老太太。」 一名穿着竹青色缎子衣裳的少女走近来,见着萧如初,微微一愣:「原是三少夫人来了,奴婢流霞,见过三少夫人。」 萧如初见过她,今日早上在老太太那里的时候,便是她扶着老太太进门来的,想来也是伺候老太太的丫鬟,遂对她笑了笑,细声问道:「老太太也在此处么?」 流霞笑道:「是呢,老太太下午常来佛堂念经,三少夫人这是……」 她一双美目顾盼间,在玉露捧着的佛经上一扫而过,却明知故问,萧如初也并不以为意,只是答道:「今日的经书已经抄好了,特意送来佛堂。」 第14章 流霞听罢,笑着道:「三少夫人抄得好快。」 这一句话意味不明,就连玉露都听出了其中的不怀好意,她皱了眉,却见萧如初只是哂然一笑,并不答话,流霞见了,正欲再说话,恰在这时,旁边传来一个略微成熟的女声道:「怎么了?」 萧如初应声望去,立刻认出了来人,是今晨一只侍立在老太太身侧的丫鬟,她看上去要比流霞稳重许多,年纪也要大,她打量了萧如初几眼,这才行礼道:「奴婢流萤,见过三少夫人。」 她见过礼后,才看向流霞,微微蹙眉道:「怎么在这里说话?」 流霞似乎有些畏惧她,连忙退了一步,讪讪笑道:「是我疏忽了,竟忘记将三少夫人让进院子。」 之前那夹针带刺的语气荡然无存,萧如初只是微微一笑道:「无妨,既然老太太在佛堂诵经,我也不好进去,以免打扰了她老人家的清静,白雀可在?」 听了萧如初的话,流萤却道:「三少夫人来佛堂,断然没有将您拦在外边的道理,更何况这还是老太太吩咐过的,流霞不懂事,还请三少夫人不必介怀才是。」 她说着,又吩咐流霞道:「去把白雀叫来。」 流霞连忙应声去了,流萤又劝了萧如初几句,萧如初便带着玉露进了院子,在亭子边坐下,不多时,流霞便带着白雀来了,萧如初让玉露把抄好的经书送上,又笑着道:「今日抄好的都在这里,烦请你妥当安置。」 白雀忙不迭应了,萧如初便又对流萤道:「既然老太太在这里,我也不好多打扰,烦劳你替我向老太太问安,告罪一声。」 流萤应下,目送萧如初带着玉露离开了佛堂,一旁的流霞忍不住道:「怎么对她这样客气?老太太不是……」 流萤看了她一眼,流霞的声音便压在喉咙里,消了音,流萤道:「老太太让你对她不客气了?」 流霞的脸色有点僵硬,低声嗫嚅:「没……」但是她又有些不服气地道:「可是老太太不是说……看着她便觉得心烦么?我不让她进院子,也是为着老太太。」 闻言,流萤顿时冷笑一声,讥嘲道:「你可省省心罢,那也是老太太看着烦,关你什么事?这人是老太太亲口让夫人给娶进门来的,高人算的卦,夫人千挑万选,老爷亲口答应,甭管最后选的是谁,只要抬进了门,便是老太太瞧着,也不能随便给甩冷脸子,否则传出去成什么样?」 「倒是你,」流萤上下扫了她一眼,哼笑道:「人不大,心眼倒是大,指哪儿打哪儿,别人嚼舌根子扇个风,你那儿都能下起雨来了,你若真有那份心气,只管去当个主子,爱折腾谁折腾谁去。」 且说萧如初带着玉露回了院子,及至傍晚时分,玉缀才回来明清苑,带了两名强壮的妇人,穿着短打衣服,模样干练,看上去是个利索的。 萧如初诧异道:「怎么回来的这样快?」 玉缀抿唇笑着解释道:「奴婢下午直接去了匠人坊,一问便找着了画罗他们家的匠人铺子,可巧他们人手又足,便请了两位回来。」 既然请了人来,天色看着也不算早,那两名妇人便立刻张罗开了,才刚刚查看了院墙,略微年轻的妇人便过来对萧如初道:「少夫人,这院子怕是有几年没修过了。」 「几年?」萧如初疑惑道。 那妇人以为她是在问具体的年数,连忙比了比手指,道:「小修小补暂且不说,只说整体宅子的大修,光从这院子门墙看来,少说也有两年往上了。」 玉露听了,便奇道:「这么大个宅子,两年没修了?不可能罢?」 萧如初想了想,道:「去叫疏桐和吹绿来。」 玉缀去了,不多时,疏桐和吹绿便一道过来了,萧如初问道:「你们在明清苑呆得久,这院子有多久没有修整了?」 疏桐答道:「这两年都没有修过,」她顿了顿,又回道:「只偶尔有些小修缮,大的修整却是没有的。」 萧如初微微皱了皱眉,道:「不是说,府中的院子每年都会统一修么?怎么明清苑却一次都没有?」 疏桐支吾了一会,也不说不出来什么,反倒是吹绿开口回道:「皆因前两年,到了该修整的日子,少爷都不在府中,他们便故意漏算了我们明清苑,后来奴婢去找管事的说道,他们便推说,明清苑人少,看着倒也还过得去,没必要年年修整,反倒白白花费工钱。」 她说到这里,语气不由愤愤:「一群狗眼看人低的,不就是看着少爷不在府中,管不到这些琐碎的事么?」 吹绿话说得难听,疏桐连忙扯了她一把,示意她说话收敛一些,吹绿虽然面上不情愿,但到底还是听了劝,收了声音,垂头道:「三……少夫人,往年大修整轮不着咱们明清苑,碎个瓦片糊个墙角,小修小缮却是不断的,正房院儿那边也一概不管,若到这时候要修,需得咱们明清苑自个儿掏银子花费,请匠人过来,一年到头,少说也得有个六七回,也是好大一笔开销呢。」 「奴婢们人微言轻,少爷又常年不在府中,明清苑也不得正房院儿看重,如今三少夫人来了,」她说着,抿唇一笑:「明清苑也算有得依靠,日后可就全仰仗您了。」 听罢这话,萧如初只是笑了笑,道:「这事我知道了,你们几个不必管,也不必往外边说道,我自有主意。」 几人便都齐声应下了,那请来的两名匠人又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玉露便跟着她们挨个屋子看,门窗墙角,房梁瓦片,或许确实是因为明清苑太久没有修了,往年拆东墙补西墙的,凑合一下也就过去了,如今请了人来看,少不得揪出一些没发现的死角来。 东耳房的门轴竟然被白蚁给蛀空了,那妇人随手一提溜,整个门板都给拿了下来,可把玉露给惊着了,连忙来找萧如初,道:「小姐,那正房是住不得了,耳房的门都被虫子蛀坏了!」 门板拿开,搁在院子里头,那妇人信手捡了根木棍敲打几下,便有成堆的白蚁簌簌落了下来,不多时便积了一堆,密密麻麻地爬了开去,把疏桐吹绿等人吓得惊叫连连,跑到西厢房门口的腊梅树下,瑟瑟发抖。 望着这一群生嫩的小姑娘跟受了惊的鸡仔儿似的,哄散开来,那妇人笑呵呵地道:「这有什么?您们怕是没见过更厉害的,那白蚁筛下来,足有三四斤重呢。」 听了这话,众人不由打了一个寒颤,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只觉得那群白蚁都爬到自个儿的身上来了,恨不得使劲挠几下。 眼见那妇人话头还没打住,吹绿连忙叫道:「停停停,你别说了,你还是先弄一弄罢,总不能搁在这院子里边儿。」 第15章 便是玉缀,脸色也有些泛白,问道:「宋娘子,这坏了的门板儿,还能有什么用?」 萧如初见了,倒是十分镇定,她就站在那堆白蚁边上,仿佛不受影响似的,低头仔细看了看地上的门板,道:「怕是没什么用处了。」 那名唤宋娘子的妇人咂了咂嘴,摇头道:「可惜了这上等的好木材,不好好打理,白白喂了虫,这只能拿去当柴火烧了,」她说着,又笑道:「被白蚁蛀过了的木头,烧火倒是特别好使哩。」 听了这话,萧如初便对宋娘子道:「那就劳烦您帮忙把这门板送去灶房了,我这院儿的丫头都胆子小,怕是见不得这个。」 宋娘子笑容爽利:「好叻,少夫人您客气了。」 玉露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远远问萧如初道:「小姐,玉缀,你们俩都不怕么?」 萧如初听罢,笑了一声,道:「这有什么好怕的,别说如今只是看了,我还亲手捉过呢。」 她说着,转身便进了正房,玉露只当她是在说笑,并不放在心上,又问玉缀道:「你怎么还站在那里啊?呀,白蚁爬到你脚边了!」 玉缀脸上泛着白,声音却是有些颤悠:「小小小小姐都不怕,我怎么能怕!」 东耳房原本是做库房用的,里面安放的尽是萧如初的陪嫁,一共三十台,如今东耳房的门板都被拆了,便只能都搬出来,另外挪个地方。 玉缀又请了那宋娘子看了看西耳房,情况较之东耳房要好一些,除了墙角剥落了一个大口子以外,倒是没旁的问题,一行人便又忙忙碌碌地把那三十台陪嫁搬进了西耳房,暂且放着,待来日东耳房修缮完毕,再做打算。 眼见着天色擦黑了,那两名妇人这才终于检查完毕,萧如初让玉露煮了茶来,放在院中的小几上,请她们喝,待歇息片刻,那宋娘子才笑着道:「少夫人这里的茶也是格外的香,同往日里喝的不一样呢,这一碗,怕是要几百文罢?」 玉露嬉笑一声,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倒是一旁的吹绿暗暗翻了一个白眼,道:「这是庄子今年新来的明前茶,我特意从管事处支来的,外边儿还没见得卖呢,不说几百文,便是几贯钱也买不着。」 萧如初笑而不语,吹绿虽然夸大了些,唐府的茶是贵,但是一般的茶叶也还没到几贯钱一碗的地步,她这话虽说尖酸,却也不是毫无道理的,唐府是江南的大户,茶叶就是大头,几乎包揽了整个江南地区的茶叶,再贩往北方,其利益之丰厚,可以说是盆满钵满了。 然而她笑得并不是这个,果然,玉露也实在没忍住,冲她翻了一个白眼,道:「这茶叶可是我们家小姐带过来的,跟你有一个铜板的关系?」 吹绿听罢,神色顿时一僵,不免有些挂不住了,涨红了一张脸,连话都说不出来,萧如初轻咳一声,对那宋娘子道:「你瞧着,这院子倘若要修缮齐整,大约是多少花费?」 宋娘子搁下茶杯,道:「既是少夫人问话,妇人便直言了,方才里里外外都查看过,少夫人想要修得漂亮好看,那自然要花费多一些,倘若只需要修得脸面齐整,这花费又要少一些了。」 萧如初道:「你只管说来便是,修得好一些,是怎生个算法,修得差一些,又是怎生个算法?」 宋娘子坐直了身子,道:「少夫人有所不知,由于这院子年久未修,大多数的门窗,除了正房和东厢西厢以外,都或多或少被虫蛀过的,桐油都干了,院墙倒是新修补过不久,不过由于去年冬天下了场大雪,天气冷得很,后院墙角被冻裂了口子,再说这宅子的瓦,按理来说,一年是要翻一次的,碎了有不少,或许也是修过几次的。」 一旁的疏桐小声道:「今年初春惊蛰那会,西厢和正房的瓦漏水,都修补过一次,东厢倒还好。」 玉缀疑惑道:「既然请了人来,为何不索性一次直接翻完?」 疏桐还未搭话,吹绿便抢先道:「李嬷嬷说,哪儿漏水,修补修补便行了,我是说该重新翻一次的,但是她死活不答应,生生把匠人给拦下了。」 萧如初想了想,道:「那便重新翻过一次罢,宋娘子,烦请你与玉缀把条目明细都一一列出来,每一样是多少花费,都写清楚。」 宋娘子连忙应下,眼见着天色黑下来,两个生人再呆在后宅也不妥当,玉缀便先引着她们离去了。 萧如初站在院子里,见玉露举着一盏小小的灯从前院过来,便问道:「什么时辰了?」 玉露脆生生地答道:「酉时二刻了,小姐,该用晚膳了,疏桐方才去了后厨,约莫也快回来了。」 她正说完,疏桐便挎着食盒进来了,吹绿把西厢房打开,玉露点灯,三人便忙忙碌碌将饭菜安置毕了,这才退开去。 菜不多,只有四碟,胜在精致,八珍鸭,菊花佛手酥,墨鱼羹,三鲜丸子,还有一盅龙井竹荪膳汤,待用过饭后,已是戌时了,恰巧玉缀回来,向萧如初道:「修整院子的名目都写清楚了,请小姐过目。」 她说着,便将几页纸递过来,萧如初接了,打开一看,便知这是玉缀的写的,待看完,约莫估算了一下,如那宋娘子所说,修得漂亮好看,大概需要七十两银子,倘若只是修得过得去,那么二三十两银子就足够了。 萧如初心里有了数,拿着那纸想了想,对玉缀道:「我知道了,今日辛苦了,你且先去用膳罢。」 待第二日,萧如初醒得早,玉缀伺候着她梳洗完毕,便先往东跨院去了,还未进厅,便听见其中传来女子的说笑声传来,她微微垂了眸,丫鬟连忙替她打起帘子,进了小厅。 柳氏端坐在上首,正与一旁的杨氏说着话,脸上带着笑,让她原本就略显富态的面容看起来愈发和善了,抬头见了萧如初进来,忙招手笑道:「我道是谁,原是如初来了,快坐快坐!」 萧如初向她行礼问安,这才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了,却听杨氏笑道:「听说明清苑昨日请人来瞧了院子?」 听罢这话,萧如初心中微微一紧,遂小声回道:「是呢,昨儿几个丫鬟去打理耳房,发现门被虫子蛀坏了,门板都脆了,院里也没个会修的,只得去外边请了匠人来看。」 杨氏咯咯一笑,道:「还有这等事?可曾修好?」 萧如初摇头,道:「小半日的功夫,哪里就修得好?便先搁在那里了。」 柳氏听了,便道:「这也不是个办法,恰巧近日就要修整院子,府里会请匠人来修,你也不必着急,我记得明清苑拨给怀瑾也有些年头了,也要好好儿养护才是。」 第16章 她的话里话外,略带着埋怨,萧如初轻巧地扫了两人一眼,杨氏面上带着笑,柳氏微微蹙着眉,她们或许都知道明清苑近两年没有修整的事情,然而此刻,她们甚至没有多问一句,但凡有些常识的人都知道,刷了漆的门,怎么会轻易被虫蛀坏? 可想而知,明清苑在府中的地位如何。 萧如初垂眸温声道:「夫人说的是,我瞧着,院子里确是没有好好打理,可见丫鬟婆子们往日里也不上心,那门板上漆都落了不少,桐油也没刷过,听闻往年都会修整的,也不知她们是怎生个惫懒法儿,竟生生把院子折腾成这个模样。」 闻言,柳氏面上微僵,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杨氏笑着接道:「弟妹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去年明清苑没有修整呢。」 柳氏放下茶盏,道:「你又知道了?」 「怎么不知道?」杨氏掩唇一笑,道:「那会儿我去给老太太请安,正巧碰着老太太在安排事儿,二房的也在,说到明清苑,便插了句嘴,只说明清苑人少,瞧着倒也还不错,偌大一个院子,也就三弟一个人住,三弟常年不在府中,没必要白白多这么些花费。」 「就数她最能,」柳氏皱起眉来,没好气地撂下茶盏,骂道:「成日里抠着手指头,恨不得整个钻钱眼里边去了,说起话也嘴上也没个把门的,在老太太跟前叨咕叨咕,明清苑的事情,由得她做主了么?」 杨氏笑了一声,道:「她也是为老太太想呢,可不是正中下怀?二房在老太太跟前总是说得上话的。」 两婆媳说着话,一茬接一茬,萧如初在旁边听着,只是垂着眸,收敛神色,她们说完了这个话头,又说到旁的地方去了,过一会儿,柳氏才道:「昨儿老太太把修整院子的事儿交给我做,我琢磨了一晚上,这也不是个好办的差使,可愁坏我了。」 杨氏遂笑着道:「老太太这样做,想是信得过娘亲呢,不过阖府上下,光院子就有十几二十来座,娘亲确实受累了。」 「谁说不是呢,还各有各的心思。」柳氏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又侧过头来,对萧如初道:「既然你在这里,我顺便与你说了,这回老太太的意思,虽说是各管各的,那也不能真这么着了,她老人家的气话,我们晚辈听在耳朵里,也要仔细掂量几分,若真是各房各院儿自个儿叫匠人来,今儿你叫这家,明儿她叫那家,哄哄闹闹一宅子,又是内宅后院儿的,总归是不妥当。」 她说着,停顿了下来,端起一旁的茶盏喝了一口,萧如初温顺道:「夫人说得有理,人多手杂,总是不方便的。」 柳氏满意道:「正是这样,到头来若是出了什么岔子,兜底的还是我来,老太太可懒得去与你们一一清算。」 一旁的杨氏笑着解释道:「娘亲的意思,还是按老太太说得来办,各房各院出钱修自己的,匠人还是统一由府里头安排,花费银子都交到娘亲这里,匠人工钱一概由这边出,不必各房管,大家伙只管出材料钱便是,这样既称了老太太的意,各房各院儿心里也舒坦。」 萧如初听罢,微笑道:「夫人安排得周全,明清苑自然是没有别话说的。」 闻言,柳氏的神色缓和了不少,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不像她们,成日里尽给我添堵。」 她说着,便又与杨氏说起旁的事情来,萧如初坐了一会,称还要去老太太处请安,起身告辞离去了,才出了院子,便听杨氏的声音从后边传来:「弟妹,且等一等。」 萧如初停下脚步,果然见杨氏款款过来,亲热地牵起她的手,笑道:「我正巧也要去老太太那儿,咱们一道过去罢。」 她既这样说,萧如初自然不可能拒绝,两人遂一同往正房院儿去了,初晨的阳光从树梢间洒落下来,满地都是明亮的光斑,映照得廊柱上的红漆愈发鲜艳了,廊下挂的画眉啾啾地叫着,轻快而悦耳。 杨氏笑道:「昨儿从正房院儿出来,原本要同你说几句体己话的,不过弟妹脚程快,一晃眼便追不上了,只见着二房的与你一道去了。」 萧如初道:「因心中挂念着老太太吩咐的事情,没注意到大嫂,实在是失礼了。」 「哪里的话,」杨氏嗔怪道:「弟妹快不要如此客气,我今儿说起这事,也不是要寻你的错处的。」 她说着,又语重心长道:「你初来唐府,许多事情还摸不准,我瞧着你甚是合眼缘,便想来提醒提醒你。」 萧如初连忙谢过,杨氏便笑着道:「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日子久了你自然也会知道的,若是没有别事,还是远着二房院儿才好。」 听了这话,萧如初疑惑问道:「大嫂这话作何解?」 杨氏快速地扫了一眼后面,声音放轻了些:「二房院儿与咱们不同,你方才约莫也听出来了,老太太年纪大了,脾性越发古怪,除了爹,谁的话都听不进的,咱们这些人,也就她能在老太太跟前说上话的,这眼瞅着,自觉在我们面前高了一大截,腰杆子都硬了不少,你没瞧见,她对夫人说话时那神态么?」 萧如初听了,便觉得有些奇怪,明明一般的大户人家中,嫡子长房要更得宠些,唐怀瑛那边不过是二房罢了,还是庶出的,怎么瞧着要更入老太太的眼? 想到这里,她便有些疑惑地发问:「这却是为何?」 杨氏语气中微有不忿:「谁知道呢?总之如今爹不在府中,一应事务都是老太太说了算的,二房又格外合她的眼,只怕日后要把我们踩在脚下去了。」 闻言,萧如初面上若有所思,并不言语,杨氏见她不动声色,遂又道:「还有一桩事情,我本不该说,只是我若是不说,弟妹日后知道,只怕要怪我了。」 萧如初连忙道:「岂敢怪罪嫂嫂,嫂嫂有话,只管直说便是。」 杨氏低声道:「自打你进了门来,二房便没有露过笑,你可知为何?」 萧如初摇头道:「不知。」 杨氏冷笑一声,道:「她当然不高兴了,我们几个兄弟,长房二房三房并四弟怀瑜,名下都有些店铺田庄,但凡少爷们到了足够的年纪,爹都会分派,少则一两个,多则三四个,以作历练,盈亏自负,便是五弟怀琛,今年才十岁,再过两年,也会给他按份例分派的。」 听了这话,萧如初心里约莫便猜到了个大概,果不其然,杨氏接着道:「去年三弟出了事,又是报官府,又是寻人的,祈福算命,一家子忙活得脚跟打后心,又正值年关,几乎个个是连轴转的,恨不得一个人掰成三个用才好,谁还顾得上那些个杂事儿?待到清闲下来,年关都要过完了,这才想起三弟的铺子田庄还未有人顾及,这一去问,好么?你猜怎么着?」 萧如初心道,你都说得这般明白了,还能怎么着? 不过想归想,萧如初还是十分配合地张大眼睛,细声问道:「怎么着了?」 第17章 杨氏冷笑道:「你怕是没想到,三弟名下的铺子田庄都挪到二房那边儿去了,一问之下,才知道,二房的早就同老太太通过气了,说是暂时代为打理,可打理到最后,自然是自家的食,自家啄了,哪儿还有还回去的道理?」 她说着偏头看向萧如初,神色意味深长:「如今弟妹进了门来,她喉咙里头正鲠着刺儿,只怕饭都吃不下呢。」 正说完,前边儿就是正房大院了,杨氏掩唇咯咯一笑,道:「今儿我与弟妹说了这事儿,只怕她知道了,心里不知怎么记恨我呢。」 萧如初神色微敛,连忙道:「多谢大嫂提醒,如初必然不会往外透露的。」 杨氏摆了摆手,道:「我倒也并不怕她,平日里只说,尊长让幼,长房也只是让着她罢了,不爱与她争那几钱几贯的,只盼着她要识得好歹才是,不要总是去老太太跟前碎嘴子,闹得天翻地覆,最后阖府上下谁都不痛快,昨儿个修整院子的事儿,她还不是仗着自个儿得老太太的宠,要给兮悦挪院子?」 说到这里,她不屑地嗤笑一声:「如今我是脾性改了,换作从前,昨天直接就能让她没脸,尽是想着往自己院儿里扒拉。」 眼见着正房大院在几步之遥,杨氏笑吟吟地牵起萧如初的手摇一摇,放轻声音道:「弟妹,今儿我与你说的这些话,你心里有数就好,再不要第三个人知道了,那一位耳朵灵光得紧,只怕听着了风声,又要来闹了,我可烦她了。」 萧如初垂眸轻笑道:「大嫂的话,如初记下了,大嫂放心便是。」 杨氏果然放下心来,亲热地挽着萧如初进了院子,正巧见着一个身着若草色锦袍的少年从门里出来,做少爷打扮,约莫十一二岁左右,眉清目秀的,眼角眉梢虽然带着稚气,但是却能看出日后的俊秀模样了,他见着萧如初与杨氏,便是一愣。 萧如初稍微打量了他一眼,便知道这是唐怀琛了,唐高旭最小的儿子,如今只有十岁,还在上学,果不其然,却听杨氏笑道:「五弟来给老太太请安?今儿不去书院么?」 唐怀琛抿了抿唇,道:「去书院的时间还早,便想着先来给祖母请安了。」他说着,往旁边让了让,道:「嫂嫂请。」 待萧如初与杨氏走后,唐怀琛的目光才收了回来,他身后的丫鬟见了,便小声道:「那是三少夫人。」 唐怀琛讶异道:「三哥的?」 那小丫鬟道:「正是呢,前日进门的,五少爷去书院了,想是没见着。」 唐怀琛想了想,迟疑道:「三哥……不是还没回来么?怎么……」 「谁知道呢?」小丫鬟轻笑了一声,道:「新夫人进门,许是再过一段日子,三少爷便回来了也未可知呢。」 给老太太请了安之后,说了几句话,萧如初便同杨氏一块告辞了,待出了小厅,正见着谢氏同唐怀瑛一块儿进来,两厢都不冷不热地见了礼,这才各自散去。 因长房在东厢那边,所以才出了正房大院,萧如初便与杨氏分开来,顺着游廊一路往明清苑的方向去了。 回了院子,正是辰时二刻,萧如初取了佛经来抄诵,玉缀照例为她燃了香,沏好茶,便悄悄退了下去,门吱呀一声合上了,整间屋子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外面传来黄莺的啾啾鸣声。 日头正好,不知过了多久,寂静的院子里忽然传来人声,先是只有隐约几句,尔后声音便又嘈杂起来,萧如初抄罢几页佛经,便搁下笔,心中奇怪,推开窗子往外看去。 只见院中站了一名陌生的中年仆妇,正与玉露疏桐两人说着什么,隐约传来几个字,也听不太真切,萧如初便开口叫玉缀道:「怎么了?」 玉露回身见了她,连忙过来道:「小姐,可是打扰您了?」 萧如初摇摇头,望着那仆妇,道:「这便是李嬷嬷了?」 玉露道:「正是呢,才从外边回来的。」 「你们在说什么呢?」 玉露笑道:「也没旁的,与她认一认脸罢了,她这几日一直不在院子,免得她分不清人。」 就在这时,玉缀却从东耳房出来了,萧如初见她行色匆忙,遂道:「怎么了?」 玉缀脸色有些不太好,低声开口道:「小姐,库房少了几匹烟青缎子。」 玉露讶异道:「怎么会少?前儿我们不是才点过的?」 玉缀摇摇头,道:「这些陪嫁原不是放在东耳房的么?昨日东耳房的门坏了,这才搬去西耳房的,也是怪奴婢,忘了立刻清点,今天才想起来,点了一遍,发现少了三匹缎子。」 她说着,语气便十分懊恼道:「那乃是上好的烟青缎子,一匹足要十几两银子呢,也不知是哪个贼人顺了去,真真是气死人。」 听罢这话,玉露生气道:「那可是小姐的陪嫁,好大的胆子!左右是这院子里的人没跑了,都叫过来,一一问过便是。」 她说着,风风火火地转身就要走,被萧如初一把拉住,好笑地问道:「你去哪儿?」 玉露一愣,道:「去把那几个人都叫来呀。」在她看来,这贼人必然不是自己与玉缀了,那自然就是这院子里的其他人。 萧如初道:「你去叫了,她们可会承认?」 玉露一噎,承认?偷主子的陪嫁物品,只怕打死了都不会承认的!更何况,有这胆子,也必然是不会轻易就招供出来的。 玉缀蹙起眉心来,道:「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第18章 萧如初想了想,问玉露道:「你这两日都在院子里,可见着生人来?」 玉露摇头道:「咱们院子人也不多,来去都是这几个,便是外头有人来了,也不曾让进内院,有事都是在前院说的,小姐不在,奴婢便看得紧,并不曾见生人进来。」 闻言,萧如初便道:「先不忙着打草惊蛇,只管当作不知道便是。」 「不知道?」玉露讶异道:「小姐要白白放过这贼人么?」 「你呀!」玉缀戳了她的脑门,好笑道:「小姐说话,怎就听了半截儿?如今捉不着人,你嚷嚷开去,只怕贼人听见了,更加小心了。」 玉露捂着脑门儿,萧如初含笑道:「你们只管当作没有这回事,我自有办法对付。」 「小姐这样说,奴婢便放心了。」玉露放下手,笑嘻嘻道。 中午时候,天色便暗了下来,阴沉沉的,凉风吹过,满院子的树梢便哗哗摇摆起来,不出片刻,便下起了大雨,势头猛烈,雨雾被吹入屋内,菱花铜镜上蒙上了一层模糊细密的水珠。 玉缀赶紧将妆台前的雕花木窗合上,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妆台上的物事,见没有被打湿,这才放下心来,道:「早上还是晴天呢,这会子便下起雨来,幸好今日没晾晒东西,否则只怕要淋湿了。」 萧如初坐在榻边,摆弄着小几上的物事,口中道:「春夏的天气,都是这样的,雨说来就来,估计得下好一阵子了。」 玉缀收拾着屋子,见萧如初在榻边忙活着,摆了一桌的小碟子小碗儿,遂好奇道:「小姐,今日又调香么?」 萧如初取出四两冰片来,倒入瓷盅,答道:「在古书上读到了一个香方,觉得甚妙,便想着试一试,也不知成不成。」 闻言,玉缀便笑道:「定然是成的,还没有小姐调不出来的香呢。」 萧如初轻笑一声,搁下瓷碗,又将紫苏与松香研磨成的细粉倒进瓷盅,口中嗔道:「这话却是说大了,小姐可不敢受,须知这世上能人千千万,我这点小把戏,怕是连皮毛都算不上的,往外说了,平白叫人看笑话。」 玉缀掩唇一笑,道:「那只在自个儿院里说罢,小姐可是最厉害的了。」 萧如初笑而不语,将香调匀后,便放在阴凉的地方静置,听得外边风雨声小了,推开窗来,只见院子里雾蒙蒙的,雨虽然停了,但是到处都是湿漉漉的,青石砖的地上落了不少嫩树枝子,疏桐与玉露正在一同清扫。 墙角的那丛迎春花也被这风雨一摧残,落了满地星星点点的小黄花朵,叫人看着可惜,萧如初在窗前看着,正见吹绿过来,蹲下身子,将那些花儿一一拾起来,放在一旁的笸箩中。 果然如萧如初所说,没过多久,雨又再次下了起来,玉露几人连忙躲到房檐下,萧如初见了,便打趣道:「先不忙着打扫,都回屋去,免得都淋了雨,着凉得病,到时候倒要我来照管你们了。」 几人连道不敢,便稍微收拾了一下,各自散去了,过了一会,玉露来到正房伺候,瞧着萧如初调弄香料,小声道:「小姐,奴婢觉着偷拿布匹的人是吹绿。」 「哦?」萧如初调和香粉的动作微微一滞,语气平静道:「为何这样说?」 玉露道:「整个院子,东西耳房的锁匙她都有,那一日我们来了,她才把正房的锁匙拿出来,这不是很简单么?」 她说着撇了撇嘴,又道:「那一日陪嫁抬进院子来,是奴婢与玉缀亲自清点过的,一样不少,玉缀落的锁,绝不可能有差错,贼人没有锁匙,如何进得去?总不能把门拆了罢?」 萧如初一面细细地调香,听罢这话,想了想,才道:「唔,你说的也有道理,昨日看着,东耳房的锁确实是没坏的。」 「是吧?」玉露眼睛顿时一亮,语气笃定道:「奴婢就觉着是她,不知小姐注意到了没有,她这两日总在东耳房前转悠呢。」 萧如初听了,只是笑她道:「有个词儿你定是没听过的,用在你身上恰恰好。」 闻言,玉露有些茫然,摸不着头脑道:「什么词儿?」 一旁的玉缀听了,取笑她道:「小姐说你疑邻盗斧呢。」 「小姐!」玉露恼羞成怒地直跺脚。 三人遂笑了起来,待笑罢玉露,萧如初把调匀的香粉再次搁到一旁静置,这才语气平缓道:「即便是吹绿有锁匙,这院子里还有疏桐和李嬷嬷,你又如何肯定,她们俩没有锁匙呢?」 玉露恍然大悟道:「哎,小姐说的有道理,奴婢去问一问。」 她说着,两脚一抹油,玉缀连声唤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人便出了屋子了,声音从外边传来:「小姐,奴婢去一去便回!」 「总是这样,」玉缀无奈地叹气道:「一拍脑门什么事情都想得出来,风风火火的。」 萧如初笑道:「她向来如此,恐怕一时半会也改不过来,你性子稳重,平日里得闲便多教管教管她,慢慢来就是,左右这院子也不大,不去到外边儿,无需过分小心了。」 闻言,玉缀遂笑着道:「好小姐,也就您是这样当主子的了,倘若换了那大小姐,一句话不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好打,换了玉露这样的性子,只怕在那院子里头呆个三两天就没张好脸了。」 听闻她说起长姐萧如雪来,萧如初垂下眼,面上的笑容浅淡,道:「有人被捧着宠着,也是一辈子,我何必与她比较?」 玉缀忽觉失言,心中不由懊悔,赶紧道:「是奴婢说错话了,还请小姐不要介怀。」 萧如初笑着摆了摆手,语气平静道:「无妨,我如今也看淡了,否则这十来年岂不白过?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萧如初与萧如雪自打生下来便是不一样的,还要强求活成一样么?她有她的阳关道,我有我的独木桥,不过只是在一个宅子里头同住十六年罢了,日后各奔东西,倘若见着她,我只需唤她一声长姐,旁的倒也不必多说了。」 第19章 闻言,玉缀心中不免还是有些难过,从前萧如初在萧府是怎样过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萧家老爷向来宠嫡子嫡女,庶出的倒是全不搭理的,一年到头都没问过一句,嫡母就更是不消说了,家主这般做派,下人们都是会瞧脸色的,捧高踩低,软柿子个个都想来揉捏。 因母亲早早病逝,萧如初在府里,整三年没有置换过新衣,身子抽条了,短的衣服实在上不了身,玉缀玉露比她小,还不会针线活儿,萧如初只能自己摸索着,把颜色相近的其他衣裳拆了袖子,再细细地缝接上去,将就着穿了。 冬天的时候更是难熬,江南湿冷,雪一场一场地下,院子里连炭都没分派,人被冻得直哆嗦,手都伸展不开,不知是故意,还是忘记了,嫡母并没有给她置办冬衣,便是奴婢丫鬟的衣裳都比她的厚实得多,萧如初只能缩在榻上,玉缀和玉露两人从后厨偷了烧红的柴火灰烬来,才总算摸到了点暖意。 柴火灰烬里夹杂着没有燃尽的烟头,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即便是这样,玉缀要夹出来扔掉,也被萧如初拦下了,一个冬天,屋子里都是缭绕不去的烟火气息,原本白色的墙灰都被熏成了暗黄的颜色,这还算好的,后厨并不是常常都烧柴火,玉缀和玉露毕竟年纪小,偶尔也有被捉住的时候,这样萧如初便一天都得在榻上熬着了,因为实在是太冷了,腿弯儿都伸不直。 后来不知是哪个好事的人,去萧夫人跟前嚼了舌根子,萧如初院里的事情终于被知道了,萧夫人严令不准再往院子里烧柴火,也不许白日缩在榻上,不成体统。 玉缀至今还清楚记得那句话,你是萧府的小姐,不是奴婢丫鬟一流,萧府也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小姐就该有小姐的样子! 可是人都冻得过不下去了,还要有什么小姐样子?一旁的玉缀听着心里都觉得寒凉,更不消说当时垂头站着的萧如初了,她们一行人被叫到院子里,萧夫人与萧如雪站在门内,身上披着厚实的狐狸毛斗篷,手里捧着手炉,就着数九寒冬的冷风训了她们小半日,萧如初衣裳单薄,身子抖得跟那树梢头窸窣的落叶也似,不见她们抬一下眼皮子。 直到萧如雪撒娇,跺着脚直呼冷,闹着要回去,萧夫人一行这才离开,留了两个教养嬷嬷下来,只道要教一教萧如初规矩,怎样做小姐,别日后出去给萧府丢人。 教养嬷嬷尤其严厉,萧如初的日子便愈发不好过了,从前晚上冷,萧如初会将玉缀两人叫到床上,三人挤在一块凑合着,倒也勉强能过一夜。 自从来了两个教养嬷嬷,这种事情自然是万万不敢了,晚上冷得实在睡不着,萧如初便会与睡在外间的两人说话,后来话头都说尽了,牙齿抖得磕磕碰碰,在黑暗的屋子里听得清清楚楚,玉缀与玉露搂着小声哭了一场后,回过神来,才发现萧如初终于睡下了。 那一日在院子里挨训吹冷风,萧如初得了伤寒,整日里咳嗽,话都说不出来,玉缀报去正房院儿,也没有人搭理,甚至有人躲着她们,怕过了病气去。 实在没有办法,玉缀和玉露两人便每日轮流去后厨,这次有人盯着,再不敢偷柴火灰烬了,只低声软语央求一位面善的厨娘,讨几块姜,熬了滚水,带回院子里给萧如初服下,日日如此,虽不见痊愈,但是情况还是好起来了,只是萧如初的身体也因此落下了病根。 江南的冬天总是长得令人发指,就这样,萧如初到底也熬过来了,离开了那个冰冷的萧府。 如今的日子虽然不算多么松快,但是总比在萧府时要好得多,玉缀这样想着,心里仍旧难过的紧,她的小姐,模样人品性格样样都好,比那萧如雪不知强了多少倍,却是这样过来的,萧府中的那几个冬天,她光是想想,便觉得如坠冰窖,实在难熬。 这时,只听萧如初诧异笑道:「玉缀,怎么哭了?」 玉缀回过神来,这才觉得两颊冰冷,却原来不知何时哭了,连忙擦了擦眼泪,道:「奴婢想起了旧事,心中难过。」 只听这一句,萧如初便知道她的意思,遂沉默了一下,抿了抿唇,轻声道:「你们跟着我受苦了。」 玉缀摇摇头,笑道:「小姐何出此言?小姐一向待我们极好,奴婢们心里是知道的,会疼人的主子是个宝,别人盼还盼不来呢。」 「就你会说话,自家人吹捧自家人,我听着都牙疼。」萧如初面上的笑意明显了些,道:「把窗户都打开吧,屋子里太暗了些。」 玉缀应下,将窗户一一打开,外边虽然还下着雨,但是屋子里的光线也亮了起来,有风夹着薄薄的水汽穿堂而过,没来得及固定住的窗扇相互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 就在这时,玉露又回来了,带着一身雨气,对萧如初神秘道:「小姐,奴婢去问了,你猜怎么着?那锁匙果然只有吹绿一个人才有,不是她,还能是谁?」 「那也不能这么说,」一旁的玉缀搭腔道:「你既没有证据,如何能让她承认?再说了,她有锁匙,也不代表她会去偷拿库房里的东西,倘若丢了,小姐查将起来,头一个不还是要她来给说法么?」 「你这么说,也是……」玉露紧皱起眉,看上去十分的为难,道:「可是一想到有人偷拿小姐的东西,我心里就生气,要让我知道是谁,我非挠花她的脸!」 她说得愤愤,萧如初不由笑出声来,缓声道:「罢了,你们先别管,只当做没这回事就行,我自有办法,待捉得贼人,让你去挠几把泄恨便是。」 玉露听了,这才开怀道:「那要多谢小姐的恩典了。」 她说着,果然把这事儿丢开了,凑过去帮萧如初研磨香粉,看了一会,好奇道:「小姐,这是什么香?以前没闻过的。」 萧如初答道:「这香名为雪泛春,古书中说,这香一旦薰得好,衣物可保持五日不散,手触之犹有余香。」 听罢,玉露拍手笑道:「这名儿好听,想来这香制出来之后,也是极好闻的。」 雨断断续续地下个没完,从晌午一直到晚间,雨珠落在青瓦上,淅淅沥沥的声音回响在屋子里,东西厢的屋檐下挂着几盏气死风灯,昏黄的烛光透出来,整个院子便显得不那么凄清了。 夜深了,萧如初梳洗完毕,便准备歇息,才走近那一架雕花大木床前,便觉得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落了下来。 她伸手抹了一下,是雨水。 萧如初立刻仰头看了看,奈何屋子里光线不足,便微微提起声音唤道:「玉缀,玉缀?」 原本在外间守夜的玉缀连忙进来,唤道:「小姐,奴婢在,可有什么吩咐?」 萧如初回转到妆台前,拿起那盏如豆的油灯,叮嘱道:「再去取一盏灯来。」 玉缀应下,连忙去了,不多时,回转来,手中举着两个烛台,疑惑道:「小姐,怎么了?」 三盏灯同时照着,屋子里的光线霎时间便亮堂起来,玉缀一眼便看见了地上的一滩水迹,惊叫道:「小姐,瓦漏水了。」 话音刚落,又是一点雨水落下来,在寂静的屋子里发出轻微的声音,萧如初举着油灯靠近床,只见绣着缠枝并蒂莲的红纱帐上,有晶亮的水珠一滴一滴地落下来,大红的锦被也全都被打湿了,眼见着是没法睡了。 第20章 这瓦片破的地方也太精准了些,萧如初掀开锦被,只见下面的褥子都湿了一大片,或许在下午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漏水了,玉缀懊恼道:「都怪奴婢没有注意,这儿没法睡了,小姐,奴婢去看看厢房。」 她说着,便举着烛台出去了,不一会,院子里便传来人声,想是玉露与疏桐几个都出来了,萧如初披着外裳出去,只见玉缀举着烛台站在东厢门口,与疏桐正在说些什么,见到萧如初出来,便扬声道:「小姐,您先回屋去,夜里风大,可别着了凉。」 萧如初摇了摇头,道:「不妨事。」 玉缀见劝她不住,便让玉露过来伺候着,就在这时,却见吹绿打着伞从前院过来了,到了东厢门口,对玉缀低声说了句什么,不知怎的,竟然惹恼了她,玉缀的声音微微提高道:「我说把锁匙拿出来!」 吹绿撇过头,不言语,疏桐连忙扯了她一把,小声说了句话,因隔得远,萧如初听不真切,只隐约听到几个字眼。 然而吹绿却全然不为所动,疏桐急出了一脑门的汗,萧如初走得近了几步,便听她压低声音劝说道:「你别耍脾性,这锁匙本不该你拿着的,少夫人来了这些日子也没找你要,如今正房漏了水,不能住人,你总不能让少夫人淋雨罢?」 吹绿固执道:「西厢的房屋也是空着的。」 玉缀听了这话,气得不知如何是好,又见萧如初披着单薄的外裳站在正房屋檐下,一手端着油灯,正欲过来,而这吹绿却跟个石头人似的,丝毫不松口,一时间火便上了头,猛然提高声音道:「今儿你要么滚出去,要么把锁匙拿出来!」 这一声暴喝,划破寂静的院子,仿佛就连雨声都小了下去,萧如初一愣,玉缀与玉露不同,她的性子向来和软,不爱与人交恶,说话也是轻轻柔柔的,看上去比较好揉捏,但是只有萧如初知道,她平日里都只是忍着罢了,此时就连她都忍不下了,可见是真的动了气。 生了气的玉缀可不比玉露,只听她怒声骂道:「主子给你三分颜色,你倒开起染坊来了!你算什么东西?明清苑如今是由得你来做主?」 她几句骂毕,又高声唤道:「李嬷嬷!李嬷嬷何在?!」 前院立刻奔出一个妇人来,口中答应道:「来了来了,玉缀姑娘,老妇在这呢。」 玉缀冷声吩咐道:「去灶房取那斧子来,我就不信今儿没了这锁匙,我还开不了这门么?待伺候小姐妥当了,再来与你们说道!」 李嬷嬷干巴巴地笑着劝道:「玉缀姑娘且消消火气,这大晚上的,动刀动斧子的到底是不好……」她说着,又推了推吹绿,道:「你倒是拿出来呀,你捂着那锁匙在怀里作甚?又不会下崽儿!」 吹绿仍旧不动,玉缀冷着声音道:「还不快去!」 见她铁了心要劈锁,而吹绿也迟迟没动静,李嬷嬷无奈,只得转身往前院去了,疏桐急得又扯了扯吹绿的衣角,道:「你这又是何必?西厢屋子里连褥子都没有,纵然是少夫人去了,又怎么能睡?」 萧如初见状,便往东厢的方向走了几步,玉露见了,连忙撑开伞来,两人一道过去了,雨还是没停,细密的雨丝落在油纸伞面上,发出绵软的丝丝声音。 待到了东厢门口,玉露把伞收起来,搁在一边的廊柱旁,萧如初举着油灯,轻声问道:「这东厢原是做什么的?」 疏桐听了,连忙答道:「回少夫人的话,这东厢原是少爷用作书房的,少爷从前偶尔呆得晚了,便会在东厢睡下,褥子寝具也是一概齐全的。」 听了这话,萧如初了然,正欲说什么,外边传来李嬷嬷的脚步声,回来得倒是快,众人应声望去,只见她手中果然拎了一把斧子,那是灶房砍柴火用的,想不到还能这后院儿里派上用场。 就在这时,一直垂着头的吹绿动了,她从怀里摸出一把锁匙来,上前去将那门上的铜锁打开,咔哒一声,锁落了地,李嬷嬷方一过来,见了这场景,便舒了一口气,欣慰笑道:「正该如此呢,好好儿的锁,打开便是了,动刀动斧的,吓死个人。」 吹绿双手捧着,将锁匙送到萧如初面前,黄铜的钥匙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光滑的锁匙边缘在油灯下面折射出一丝冷冰冰的光芒,萧如初伸手拿过钥匙,对众人道:「先都散了罢,有事且明日再说。」 听得这话,李嬷嬷如蒙大赦,连忙告退离开,走时还不忘带走那柄斧子,吹绿也低着头快步往前院去了,萧如初注意到她有些踉跄的脚步,在夜色中抬起袖子狠狠地擦了一把脸。 疏桐端着烛台,进了东厢屋子里,然后把几盏灯都点亮了,萧如初看着她小心地拨弄着灯芯,随口问道:「吹绿原来常跟着三少爷么?」 疏桐微微一愣,这才回道:「这倒没有,少爷不爱奴婢们近身伺候,正房和东厢,若是没有少爷答允,一概是不许我们进去的,倘若论起随侍的时间,瞧着倒是奴婢要比吹绿更多。」 萧如初点点头,笑了一声,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问了一句:「你们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闻言,疏桐想了想,细声细气地回道:「少爷平日里不大回来,回了院子就经常读书,说话也是斯文有礼,待谁都好,从没与人红过脸的。」 萧如初听罢,若有所思,过了一会道:「我知道了,你先去歇息吧,烛台搁这就行了,玉缀会收拾的。」 她说完,又催促玉露也赶紧回去,两人便一道去了,屋子里又安静下来,萧如初这才得以仔细打量东厢的房屋摆设。 厢房自然不如正房大,但是也是十分不错了,屋子被隔成了三个隔间,进门便是几张梨花木的椅子,正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水墨画,乃是寒江独钓图,身披蓑衣的老者坐在孤舟边,远处是白雪皑皑的青山,只寥寥数笔,那种幽静清寒的意境便跃然纸上。 萧如初站在画前端详了好一阵子,这才举着烛台去了左边的隔间,只见墙边立着一方书架,足有半面墙那么大,里面密密麻麻地塞着各式书籍,收拾得整整齐齐,靠窗下是一张梨花木的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桌案上一尘不染,似乎常有人来收拾打扫。 桌角上还以镇纸压着一页宣纸,上面以行楷写着半阙小令: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 小令没有下阙,许是写的人来不及写完,萧如初甚至能想到,写的人写到一半,忽而想起了什么,又或者有人唤他,立刻匆匆搁下笔,离开了屋子,此后再没有回来,丫鬟们收拾打扫时,便将那半阙小令压在桌角,等着那人回来,再添上下半阙。 萧如初举着烛台看了半晌,便离开了这里,到了右边的隔间,玉缀正在收拾锦被,见她过来,便道:「小姐,东厢打扫得勤快,倒也干净,被褥也是新晾晒过的,夜深了,您先睡下罢,待明日请匠人去修一修正房的屋顶。」 闻言,萧如初看了看,只见一张小小的床榻之外,再没有别的地方可以睡了,便道:「你且回去,今日不必守夜了。」 玉缀蹙眉道:「这怎么行?小姐夜里倘若喝个茶要个水的,也没人伺候着。」 萧如初笑道:「哪儿那么多事,我自个儿的手就不能用了么?」 第21章 玉缀说她不过,两人相视一笑,玉缀只得去了正房,将一些常用的东西收拾过来,又细细告知萧如初具体的位置,就连香炉也搬了过来,搁在屋角,她正欲点燃时,却被萧如初阻止道:「一晚上罢了,没什么打紧的,香就不必点了。」 玉缀只得作罢,又再三叮嘱,灯火蜡烛不必吹熄,免得夜里起来看不清楚东西,再撞着哪儿,事无巨细,说得详详细细,就差做给她看了,萧如初赶紧一一应下,玉缀这才离去。 许是西厢屋子的屋顶矮了些,那淅淅沥沥落下来的雨声便愈发近了,间或伴随着极有节奏的嗒嗒声响,过了不知多久,雨声渐歇,那有节奏的声音便显得更为清晰了。 初时没有睡意,萧如初便推开雕花木窗来,一看,果不其然,屋子后面种着一树芭蕉,宽大的叶子伸展开来,如同一把大扇子,屋檐上的雨水落在芭蕉叶上,便发出啪嗒一声,水花四溅开来,沾染在萧如初的面颊上,只觉得夜凉如水。 第二日晨起,照例给夫人和老太太请过安之后,萧如初回了明清苑,才在房中坐定,便见玉缀引着一名丫鬟过来,道:「小姐,这是夫人院里伺候的,说是有话来传。」 那丫鬟便向萧如初见礼,脆生生道:「夫人着奴婢来传话,听说明清苑的正房昨儿晚上漏水,恰巧府中要修整院子,匠人也已经寻来了,便先给明清苑修一修。」 萧如初听罢,便对玉缀道:「去取五十两银子来。」 玉缀去了,不多时回转,果然取了一封银子来,交给了那丫鬟,萧如初微笑道:「替我向夫人道个谢,这次劳烦她操心了,这银子便是修整院子需要的花费,烦请你转交给夫人。」 那丫鬟忙不迭道:「三少夫人客气了,奴婢必然会如实转交的。」 那丫鬟收了银子,回去东跨院,听见小厅中有人说话,便在门口侍立,恰逢柳氏的贴身丫鬟绿梅过来,见着了她,便问道:「夫人让去明清苑传话,可去了不曾?」 丫鬟连忙回道:「已经去了。」她说着,将萧如初给的那一封银子拿出来,道:「这是三少夫人给的。」 又把萧如初交代的话一一学来说了,绿梅收了银子,道:「这事我知道了,你先去罢。」 她说着便进了小厅,只见柳氏正与杨氏说话,先是与两人见了礼,柳氏问道:「都安排下去了么?这两日天气不好,眼看着这雨还得下一阵子,什么事儿都凑一堆来了。」 杨氏接道:「可不是么?越急越忙,越忙越乱,如今天公不作美,便是耽搁了什么事情,想来也没人能指摘娘亲的不是。」 柳氏没说话,底下的绿梅答道:「都安排下去了,没什么大问题,还请夫人放心,」她说完,这才说起明清苑的事情来,道:「方才着人去明清苑那边传话,现下已经回来了。」 柳氏遂问道:「明清苑怎么个说法?」 绿梅细声道:「倒是没说什么,直接让捎了银子过来,说是谢过夫人,还请夫人多多费心了。」 她说着,又将那一封银子双手奉上,柳氏粗略一看,便点头道:「先收好。」 绿梅应了,退下后,杨氏笑道:「看不出来,倒是个爽快人。」 柳氏慢条斯理地喝了茶,道:「说来也是巧,昨儿晚上,明清苑的正房漏了水,她要是不爽快,只怕那房子一时半会还住不了了。」 闻言,杨氏惊讶道:「还有这事儿?这……」 柳氏放下茶盏,笑了一声,道:「想不到罢?便是我也是才听说的。」 听到这里,杨氏有些好奇,微微压低声音道:「这些年来,明清苑当真连瓦都没翻过一片么?」 柳氏也低声道:「还别说,正房院儿就是这么做的,年年修整,我冷眼瞅着,明清苑还真是边儿都没挨着,愣是连一块瓦片儿都没动过。」 杨氏心中纳罕,问道:「如今三房的新人进门来,也没提么?」 柳氏斜睨了她一眼:「怎么没提?你娘我也不是那等苛刻之人,自然是与正房院儿顺嘴提过几句的,哪知她听过,愣是半天没开腔,我也便没再说这事了,按道理来,说不说在我,应不应在她,既然正房院儿没表态,我又何苦来哉?」 杨氏啧啧道:「也不知正房院儿怎么想的?」 「可不是,」柳氏絮絮道:「不过不知怎么,她一向与明清苑不大对付,便是五哥儿怀琛,她见了也还有个好好脸色,说话和声和气的,二房的就更不消说了,能爬到我们头上去,唯独三房与老四怀瑜,当真是见不得脸。」 杨氏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团扇,笑道:「您还别说,老四她可不是按不住么?」 柳氏转念想了想,道:「还真是,怀瑜那性子,专是来克她的,也不知是个什么债来,待日后再说。」 银子送出去了,柳氏倒也给面子,将将至下午,雨稍停歇,便有几名老匠人拎桶抬梯的,过来明清苑了,一院子的人连忙收拾起来,将正房腾出来,先是把昨夜漏水的地方换了瓦,修补齐整,好歹别再外边下大雨,屋里下小雨了。 待修补齐整,一名匠人便与玉缀道:「这瓦眼看着一天是揭不完了,倘若半途又下起了雨,反倒不美。」 他说得也不无道理,玉缀看了看阴沉的天气,便道:「那依你们所见,又是怎样个章程?」 老匠人砸了咂嘴,道:「不瞒姑娘说,且先把门窗修缮一遍,待过两日,天放晴了,再来翻瓦,想来顺利的话,不过半日的功夫便可完事。」 玉缀想了想,又细心问道:「除了翻瓦和修缮门窗,可还有旁的?」 老匠人知她的意思,便答道:「这些管事原都安排妥了,姑娘放心便是,院墙和影壁,房梁这些一概都会修整的,咱们都是老手艺了,做起事情来手脚快的很。」 玉缀这才放下心来,让他们先忙着,那边吆喝一声,便各自拿着家伙们忙活起来,玉缀让玉露和疏桐几个人在一旁留意着,别让他们摔打了物什,这才往东厢过来。 第22章 萧如初正在书案前,仍旧在调弄昨日的香料,见她过来,便道:「可还顺利?」 玉缀便将一应事情说了,末了又道:「这几日恐怕要委屈小姐待着厢房了,待正房修缮完毕,我们再挪过去。」 萧如初摆了摆手,道:「我住哪儿都使得,没什么打紧的。」 玉缀犹豫了一下,萧如初见状,便笑道:「还有什么?一并说了罢。」 玉缀这才道:「小姐可还记得,今日是第四天了。」 「第四天?」萧如初愣了一下,似乎没有反应过来。 玉缀只得提醒道:「按照俗例,后日小姐就该归宁了。」 萧如初这才听明白她的意思,归宁就是回门,新嫁的女儿在成亲第六日,要偕夫君一同回娘家,拜谒父母亲属,她愣了一下,这才道:「那我们回萧府一趟便是,你且去将礼钱准备妥当,待明日禀了夫人老太太,后日便回去。」 玉缀应下,便去打点了,幸而整个下午都没有再下雨,院子里匠人们做事也算麻利,没出什么岔子,再加之东跨院那边安排了一个管事过来看着,玉露与疏桐几人又省了心,都各自忙活别的去了。 萧如初照例把抄好的经书送去佛堂,待回转来,方过了垂花门,路过正房大院儿,却见一行人出来,打头正是唐怀瑜,穿着一袭黛蓝的衫子,手里捏着他那一柄空白折扇,面上笑嘻嘻的,带着几分嚣张劲儿。 他抬头见了萧如初,便抬脚大步走过来,他身后的小厮差点追不上,小步跟着跑,萧如初见状,只得把脚步放慢了些,虽然她并不是很喜欢与这位四少爷单独相处,然而眼下他过来,总没有把人甩下的道理。 唐怀瑜几步过来,先是笑眯眯地与她见了礼,问道:「三嫂嫂这是从哪里过来?」 萧如初回道:「方才去了佛堂。」 「是要回明清苑么?」 「正是,」萧如初绕开话题道:「四弟方才是去了老太太那处请安么?」 「啊?」唐怀瑜微微一愣,之后立刻回过神来,面上又出现了第一次遇见萧如初时的那种奇怪的笑,他举着折扇敲了敲掌心,嘻嘻笑道:「没有,请的什么安,我是去闹事情的。」 萧如初一噎,去正房院儿闹事情?她想说什么,却见唐怀瑜面上的表情不似作伪,仿佛当真是闹了一场事情一般,便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正在这时,萧如初眼角瞥见正房大院门里又出来一行人,定睛看去,正是主母柳氏,被几名丫鬟婆子簇拥着出来,柳氏脸色铁青,似乎心情十分差,眼风一扫,见着了这边的唐怀瑜与萧如初,脚下顿了顿,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面沉如水地往东跨院去了。 唐怀瑜不以为意,对萧如初道:「正好我也要回院子,与三嫂嫂一道走罢。」 唐府中,除了长房住在东厢院子以外,其余的庶出儿子都住在西厢院子,女眷们都住在后院,他们两个院子倒还真是顺路,既然唐怀瑜这般说了,萧如初也不好直接拒绝,两人遂一道走了。 时至傍晚,天又下起小雨来,蒙蒙的雨丝落下来,不出片刻,远处近处都模糊成了一团,两人一路上没怎么说话,走了不远,正见着前面过来几个人,前头一个穿着秋香色的裙衫,眉目精致,颜色姣好,正是二房的谢氏。 她手中捏着一柄青罗团扇,见了两人,便笑着道:「四弟与弟妹这是要回去呢。」 话是没错,但是听在萧如初耳中,总觉得奇怪极了,谢氏生了一副好相貌,一颦一笑皆是动人,只是下颔削尖了些,总让人觉得平白生出几分刻薄来。 萧如初正欲说话,却听一旁的唐怀瑜开了口,道:「我才从正房大院出来,见着了三嫂嫂,因顺路一道回去,老太太如今正头疼得紧呢,二嫂不去表一表心意?」 望着谢氏匆匆而去的背影,萧如初注意到到唐怀瑜面上浮现起一抹恶劣的笑容来,她不由问道:「怎么了?」 「没事,」唐怀瑜面上的笑容愈发明显了,悠悠然道:「正房大院里如今正在摔杯子摔碗,跪了一地的丫鬟小厮呢,谁去了都得倒霉,我看她闲得慌,给她找点儿事做,也别成天见着谁都想挑一挑事。」 萧如初默然,唐怀瑜顿了顿,又道:「听说如今明清苑正在修整屋子?」 萧如初点头道:「正是。」 「这事我原不知道的,」唐怀瑜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他转头看向萧如初,踌躇道:「也是今日东跨院来人传话,说是修整院子要自个给花费,我才知道明清苑的事情。」 他说到这里,微微皱了一下眉,对萧如初道:「从前我三哥不常在府中,许多事情管不到,他的性子,也不爱与那些个妇人计较这点鸡毛蒜皮,我虽然常在,只是没人同我说道,今日一问,才知道明清苑这些年竟都没有修整过的,三嫂嫂进门来便遇着这种事情,倘若三哥在……」 唐怀瑜又顿了顿,这才道:「总之,三嫂嫂递给东跨院的花费银子,稍后自会有人送过来,三嫂嫂务必接下便是,东跨院和正房大院自己理亏,不会多说什么,我与三哥是同胞兄弟,素来亲厚,如今他不在府中,三嫂嫂倘若遇着了什么事情,也可以着人来传话,能帮得上忙的,我定然不会推辞。」 听了这话,萧如初才知道唐怀瑾与唐怀瑜竟然是一母所出,同胞的亲兄弟,惊讶之后,遂道:「那便多谢四弟了。」 唐怀瑜笑了一声,转而又说起唐怀瑾来,道:「三哥与我不同,我是个混性子,阖府上下没人敢惹我,三哥却是个斯文人,做事缜密,从未有过纰漏,从前我与他说,倘若不是生在这唐府里,他必然能有似锦前程,你猜他是怎么答我的?」 萧如初略一思索,现如今她对于她的准夫君,在脑中确实有了那么一点映像,却总是模模糊糊,如这蒙蒙雨雾一般,摸不真切,遂只能摇摇头,好奇道:「他如何答的?」 唐怀瑜轻笑着道:「他说,我便是在这唐府里,也会有似锦的前程。」 萧如初等了一会,见唐怀瑜没有再说话,便道:「他只说了这一句?还有别的什么?」 唐怀瑜惊讶道:「你怎知还有别的话?」 第23章 萧如初仔细地揣摩着脑海中那个模糊映像,语气也有些不确定,道:「只是感觉罢了,总觉得这是未竟之言,后面或许还有别的话……」她说着,抬头望过来,问道:「是他没说了,还是你没说完?」 闻言,唐怀瑜哈哈一笑,道:「竟然有人能猜出三哥的意思,即便是只有一二分,三嫂嫂也是十分厉害了,可惜三哥如今不在。」 他说罢,脚步停下,神色认真地对萧如初道:「待了来日,你自然会知道了。」 萧如初不解:「知道什么?」 唐怀瑜一笑:「三哥未说完的那半句话。」 唐怀瑜将萧如初送到明清苑宅门口,这才转身往前边继续去了,萧如初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廊柱后边,随侍的玉缀小声道:「这四少爷为人倒是个不错的,原来他与姑爷是同胞兄弟,难怪了……」 萧如初道:「难怪什么?」 玉缀摇摇头,道:「难怪他对明清苑态度这样亲切和气。」 「亲切?」萧如初疑惑,一面往院子里走。 玉缀小步跟着,低声与她道:「想来小姐不知道,奴婢也是听那些丫鬟仆妇们私下里说的,四少爷在府中是个厉害的人物,脾气大,性子又不受拘束,轻易没有人敢招惹他的,生怕被他盯上了,不论当着谁,头一句说不给脸,下一句脸皮子都能给你揭下来,即便是老爷跟前也敢闹腾,没人压得住他,他一发难,便是阖府上下都不得安宁。」 她说着,又道:「从前他惹恼了老爷,把他给训了一顿,关到祠堂里边几天,您猜怎么着?」 萧如初好奇道:「怎么着了?」 玉缀轻掩着唇笑了出来:「他在祠堂里边好吃好喝,白天吊着嗓子念戏文,晚上还能在供桌上睡觉,祖宗灵位都给挤到旁边去了,蒲团当枕头,帷幕当被子,没冷着没冻着,舒坦得紧呢!」 萧如初讶异道:「还有这等事情?」 「可不是么?」玉缀小声笑道:「后来不知叫谁知道了,给告到老爷那里去,把老爷给气着了,二话不说,带着家丁小厮们就往祠堂去,谁成想,还没走到祠堂跟前,便见着里头浓烟滚滚,眼看着走水了,这个时候哪儿还顾得上教训,赶紧扔了棍子荆条去救火。」 「祠堂被那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四少爷倒是好好儿的,什么事也没有,老爷问起来,他只说夜里做了梦,梦见祖宗太爷爷在骂一个不肖子孙,骂得兴起便扔烛台,待他醒过来,祠堂已经着火了,老爷便追问,骂的是谁,四少爷还笑,直道不敢说,怕说了要挨打,谁知老爷听了,竟然不问了,这事儿便算是过去了,祠堂现如今已经重新修过,只是除了年底祭祀,再不准四少爷单独去祠堂。」 玉缀还笑道:「这事儿府里的老人们都知道,奴婢也是上回听她们说四少爷路过,个个绕着道儿走,便多问了一嘴,她们才说与奴婢听的。」 话毕,两人进了院子,玉露与疏桐等人正在收拾,见他们说笑着进来,玉露遂笑嘻嘻问道:「与小姐说什么呢这样高兴?」 玉缀掩嘴笑答:「听了个趣事儿,说给小姐听,匠人们都回去了?」 玉露脆生生地道:「是呢,眼瞅着天色一暗,他们便都散了,东跨院派来的管事也回去了。」 因正房的门窗都刷了熟桐油,所以院子里都飘着一股子气味,虽然不算难闻,只是萧如初的嗅觉较常人要更为灵敏,所以站了一会便有些受不住,回身进了东厢。 东厢的书桌上还搁着她调弄好的香饼,经红泥小炉一烘,幽幽的香气便散发出来,将鼻端间缭绕不去的熟桐油味儿驱散开了。 萧如初将香饼分成几份,用香盒细心存放起来,唤来玉缀,将其中一份交给她,道:「取来葵叶一起,焚熏三日即可。」 玉缀应下便出去了,萧如初将香盒收好,放在书案上,瞥见书架上放得齐整的书籍,左右无事,便查看起来,与她想得不一样的是,这书架上的书虽然多,条目却杂,像四书五经、经史子集这一类的书倒是少,更多得则是像杂记、演义外史等等杂书,倘若是私塾里的先生瞧见了,只怕要摇头大叹此间主人的不务正业了。 萧如初多瞧了几眼,甚至连民间的话本都有,从古至今,一应俱全,她心中讶异之余,不由对这从未见过面的夫君生出几分好奇来,在唐怀瑜和疏桐的口中,说起这人来,大致印象都是斯文有礼,文质彬彬,待人谦和,萧如初心中便觉得此人大约是个文弱书生的形象,做什么事情都是一本正经的,就怕他张口来几句之乎者也了。 可是如今看着这书架上的书,可见此人的兴趣也是颇为广泛的,萧如初这样想着,便觉得此人在心中刚刚清晰了一些的形象,又开始模糊起来。 爱看闲书的书生?总觉得说不出的别扭,萧如初琢磨了一会,便丢开了,如今他回不回来还是两说,日后再说罢。 她转身欲走,眼角却瞥见书架角落中的一本书,身形稍顿,萧如初讶异地停下脚步,盯着那书脊上的字看了几眼,忍不住伸手抽了出来。 只见古朴的书面上写着几个簪花小楷:雅香志。 竟是一本有关于制香的杂书,萧如初有些惊讶地打开来,许是很久没有人翻过了,那书干巴巴地粘在一处,又兼这几日下雨,受了点潮气,几乎要翻不动。 萧如初略略看了几页,书中说了许多关于制香的要点,旁边还以蝇头小楷详细地写着注解和建议,甚至有许多地方是连她都没有听说过的,心中不由生出几分欣喜和遗憾来,两厢掺杂在了一起,一时间真是五味杂陈。 欣喜于竟然有人与她一样,对制香同样感兴趣,且那人还是自己未见面的夫君,而遗憾则是更不必说了。 屋子里光线渐渐暗下来,书上的字也有些看不清楚了,萧如初便打开了雕花窗,倚在窗边又看了好几页,直到玉缀举起烛台来,唤她去用膳,这才念念不舍地把那书放下了。 萧如初是从五岁开始,便接触了制香,她的母亲萧林氏,乃是一名秀才的独女,制香的手艺要从萧如初的外祖母那一脉说起。 传闻林家祖上也是世代制香的,制出来的香专供皇室宫里使用,后因战乱的缘由,便断了几代,子孙们后来虽然又借着祖辈们传下的典籍,勉强学了一些,只是到底没有学到精髓,又因为当时局势不好,连口都糊不了,便又放下了,如此断断续续,一直传到萧林氏这里,已经算是凋零了。 萧林氏嫁入萧府,给萧明远做了小妾,因身子不好,便时常遭萧明远冷落,郁郁寡欢,生下萧如初之后便大病一场,伤了根底,后萧如初长大了些,萧林氏也不见好,又没几年,便重病不起,撒手人寰了。 彼时萧如初才八岁,萧林氏去了以后,嫡母不待见,亲父也不如何重视,萧如初便在萧林氏那小院子里一个人住,带着两个比她还年幼的小丫头。 第24章 在萧如初的记忆中,萧林氏闲暇时候,便喜欢坐在榻上,调弄香粉,她是秀才的女儿,知书达理,读书识字自然是不在话下的,她一边拿着制香的典籍,一边教导萧如初识字,又或是教她辨认香料。 幼儿的嗅觉不甚灵敏,萧如初要凑得很近,才能闻见其中的香味,一时不防便会猛吸了一口香粉,呛得她直打喷嚏,眼泪汪汪,好不可怜,每每见着女儿这副小模样,萧林氏便会开怀而笑,一扫平日里的郁气。 那是萧如初记忆中最好的时光,即便后来在萧府过得如何艰难,她也难以对那一座府邸生出怨恨和厌恶来,虽然她是从萧府里长起来的,但是她的根却并不在那里。 就仿佛一朵随波逐流的浮萍一般,萧府于萧如初来说,不过是随随便便的一条河流,而对她更重要的乃是托着浮萍的水,记忆中的萧林氏便是那水。 萧林氏除了教会萧如初读书识字,调粉制香,还有许多人生的道理,萧如初如今也已经长成了淡然豁达的性子,只是她已经看不到了。 用过晚饭,萧如初若有所思地喝着茶,最后对一旁侍立伺候的玉缀道:「等过几日,天气好了,你们得空把东厢的书架收拾一番。」 玉缀接过茶盏,想了想,问道:「奴婢见那书架上的书摆放齐整,没什么大问题,或许也是常常收拾的,小姐见着,可是有什么问题?」 萧如初道:「我方才看了几眼,近来下雨,那些书摸起来都已经潮了,等天气晴朗起来,你们几个把书都搬去院子,仔细晾干,别长了虫子,啃坏了多可惜。」 闻言,玉缀连忙应下,一旁收拾杯盏的玉露笑道:「还是小姐细心,奴婢们都没想到这一层呢,那些个书可比旁的物什金贵,须得仔细打理才是。」 吹绿的唇略微动了动,正欲说话,便听萧如初又细致叮嘱道:「你们晾晒的时候,还得记住,哪些书是按的什么顺序排的,拿笔记着,到时候放回去时,别弄乱了才是。」 玉缀笑着道:「奴婢省的,定会照小姐的吩咐做。」 萧如初离开后,帮忙的疏桐好奇小声问道:「玉缀姐姐,你们都识字的么?」 玉露嬉笑着道:「玉缀识的可多了,我不爱学,只认得几个大字,一看着那字便头疼得紧,可比不得你玉缀姐姐呢。」 顿时,疏桐看玉缀的眼睛闪闪发光,目露崇拜,玉缀面上一红,赶紧谦虚道:「粗识几个罢了,」说罢又对玉露嗔道:「小姐教你时,你不爱学,如今又来挤兑我。」 玉露嘻嘻一笑,只见疏桐面上露出羡慕来,细声道:「是……少夫人教的么?我、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呢……」 闻言,玉露便道:「这有什么,我虽然识得不多,你的名字倒也是会写的,等得了空,我便教你写罢。」 疏桐的眼睛立刻一亮:「当真?」 玉露得意地拍着胸脯道:「我可曾糊弄过你?自然是真的了。」 玉缀忍不住笑她:「瞧把你能的,还不赶紧收拾。」 从始至终,一旁的吹绿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她们说笑打闹,疏桐见了,面上的笑便淡了一点,待玉缀两人离去,便小声道:「吹绿,你没事罢?」 吹绿抬起头来,面上泪痕斑斑,把疏桐给惊着了,慌道:「你怎的哭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吹绿摇摇头,狠狠擦了一把脸,哑着嗓子道:「没事。」 疏桐蹙眉担忧地望着她,道:「倘若是不舒服,身子不好,我便帮你向少夫人说一说情,歇息半日,总归是身体要紧,少夫人向来宽容,必然会答应的。」 吹绿仍旧是摇头,疏桐见劝她不动,也没有法子,两人便收拾好了西厢,往前院去了,待到了下房门口,碰着李嬷嬷过来,见她们手中端着食盒,便问道:「少夫人用过晚膳了?」 疏桐答是,李嬷嬷又道:「我今儿腹痛,出府去买几味药来吃,倘若少夫人和玉缀姑娘她们问起来,便劳你们帮我说一声。」 吹绿还没说什么,疏桐却道:「我们也有事呢,你怎不亲自去与玉缀姐姐和少夫人说?」 李嬷嬷一愣,这才道:「我这不是急么?倘若不急,也不必教你们帮忙。」 她絮絮叨叨地还要说什么,吹绿听着便觉得烦,不爱与她啰嗦,赶紧摆手道:「行了,我们知道了,你赶紧去罢,忙着呢哪有时间同你说这么多。」 李嬷嬷听了,赶紧走了,耳听着那宅门吱呀一声合上了,疏桐小声道:「你怎么应了她?」 吹绿看着她,诧异道:「我还奇怪,你平日里不是极好说话的么?怎么今儿不肯应她了。」 疏桐冲着李嬷嬷离开的方向努了努嘴,道:「先去灶房。」 吹绿见她这副神神秘秘的模样,心中好奇,便随着她去了灶房院子,疏桐把食盒放在灶台上,又往外边看了看,确信没有人之后,这才道:「我觉得李嬷嬷有些问题,你日后记得远着她些。」 疏桐向来不是个无的放矢的人,她会说这话,必然是有了依据的,这下吹绿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低声道:「怎么说?」 疏桐略一犹豫,道:「前几日的一天晚上,我见着她在你的箱柜前做什么,见我来了,把她吓了一跳,还怪我走路没声音。」 「在我的箱柜前?」吹绿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确实没有丢东西,便道:「她在我的箱柜前作甚?也没丢什么东西啊……」 她说着,又生出几分不确定来,道:「我先去看看。」 说完便风风火火地去了,不多时,回转身来,皱着眉同疏桐道:「确实没有丢什么,不过……」 第25章 「不过怎么了?」疏桐疑惑。 吹绿咬着唇,低声道:「我的锁匙,向来是放在箱柜里头的……」 「锁匙?」疏桐脸色一白,道:「你锁匙没随身带着的么?」 「少爷不在院子里,往常我们也用不着啊,」吹绿皱着眉辩解,过了片刻,又强自镇定道:「想是无妨的,锁匙我昨儿已经交给了少夫人,一个都没少,不能肯定李嬷嬷就打了这锁匙的主意。」 疏桐还欲说话,便听吹绿又道:「再说了,倘若她真的拿了锁匙,又能如何?院子里头人这样多,个个都长了眼睛的,她如何敢去偷摸?」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疏桐皱了皱眉,道:「你又如何能保证她没那等心思?到时候她真的动了院子里头的东西,那就晚了。」 吹绿道:「那如今怎么办?」 疏桐想了想,道:「我们还是去与少夫人说一声,请个罪,让她知晓这件事也好,到时候把屋里屋外的锁都换过一遍,即便李嬷嬷有锁匙,也无济于事了。」 哪知吹绿听了这话,一声不吭了,疏桐问道:「你觉得如何?」 吹绿硬邦邦地回了一句,道:「我不去。」 疏桐不解,待要问时,却听吹绿道:「你说得轻巧,锁匙不是在你手里被外露了的,你也不能确定李嬷嬷当真拿了,倘或她只是在我房里头转一圈,什么也没动,你岂不冤枉了她?」 听罢,疏桐只以为她担心这一点,遂建议道:「那我们不说李嬷嬷便是,你只推说这锁匙被旁人看了去,教少夫人心里有个数就行。」 闻言,吹绿冷笑一声,道:「说来说去,这事不还是要我来兜底儿?你只管邀功,却推我去挨骂,算盘打得这样精细,倒是委屈你在这同我争执半日了。」 听了这话,疏桐先是一愣,这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登时涨红了脸,气得半天没挤出一个字儿来,吹绿还在兀自道:「也不必我出面,你且自己去向新主子告发便是,说不得还要得个赏,一飞冲——」 她话未说完,疏桐便猛地推了她一把,直撞在门板儿上发出好大的哐当声,在寂静的前院传出去老远,疏桐气急了,压低声音骂道:「我看你今天是中了邪罢?你不去便不去,关我什么事情?左右这锁匙又不是我扒拉着不放的,也不是在我手里露出去的,我白操什么老鸹子心?不识好歹!」 疏桐骂完,便听后院那边传来脚步声,随即玉露的声音响起,问询道:「怎么了?恁大个动静,可是谁摔了么?」 疏桐退了一步,拿起灶台上的食盒便往外走,果然看着玉露举着烛台过来,见她没事,舒了一口气,道:「原来是你,我还道是谁呢。」 疏桐只做不知,问道:「我正要去后厨呢,玉露姐姐有事?」 玉露道:「无事,方才这边好大一声响,小姐在东厢门口都听见了,近来下雨,地上滑,便着我来看一看,别是谁没留神摔地上了。」 疏桐笑道:「方才风大,把门给吹上了,倒叫少夫人和玉露姐姐担心,没事呢。」 「没事就好,」玉露笑着打趣道:「得亏是风,这要是耗子,我可就不来了,热水烧好了没?小姐等会要用的,李嬷嬷呢?」 疏桐道:「热水我方才瞧着已经烧好了,在灶台上暖着呢,李嬷嬷说是腹痛,出府买药去了。」 玉露听了,便去灶台处看了看,只见水果然烧好了,便道:「我知道了,你先去忙罢。」 说着便举着烛台往后院小步过去了,东厢的烛火通明,萧如初正端坐在书案前,手里捧着那卷雅香志,看得聚精会神,玉露立刻放轻了脚步声,对玉缀道:「热水已经好了。」 「好了有什么用?」玉缀冲书案那边努了努嘴,道:「喏,从你走开到回来,连姿势都没换过的。」 玉露道:「这怕还要看一两个时辰罢?」 她说完,便见萧如初动了,两人还没来得及惊喜,又见她取了一只笔来,玉缀见状,赶紧过去为她磨墨,铺了宣纸,萧如初便开始写了起来。 玉露看了一会,好奇道:「小姐,这不是书上都有的么?怎么还要再抄一遍?」 萧如初一面快速地誊写着,一面答道:「这册子太薄,我怕到时候翻得次数多了,把书给翻坏,还是再抄一遍才好,免得把人家的书弄坏了就可惜了。」 玉露道:「那重新买一本不成么?」 萧如初笑了一声,笔下不停,口中温声答道:「这是孤本,哪儿有的买?便是有的买,又去哪里寻?世间种种,能轻易用钱买来的,大多也不值钱,既不值钱,到了手后,又如何会珍惜?」 这绕口令似的,听得玉露云里雾里,只觉得又回到了从前跟萧如初学写字那会儿,弯弯绕绕,脑子都要糊成一团了,最后想了半天,才老实道:「小姐,奴婢不懂。」 萧如初头也不回:「我也不懂,说不得来日便懂了。」 玉露嘻嘻笑道:「那小姐到时候参悟懂了,便细细说与奴婢听便是。」 萧如初的笔停了停,忽然一笑,道:「行,待来我参悟明白了,再仔细教你。」 一旁的玉缀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挤兑她道:「真是懒得连脑瓜子都可以省下了。」 第26章 萧如初抄那雅香志,一直抄写到深夜,直到玉缀再三劝说,这才搁下笔,去梳洗睡了,东厢的后窗开着,从榻上隐约能见着外面那一树芭蕉,翠绿的叶子遮遮掩掩地藏在窗扇后,恍若一名羞怯的女子一般,偶尔滴答一声,屋檐上还有水珠落下,啪地发出微微轻响,将这沉淀了四个月之久的暮春气息溅落开来。 待到次日,萧如初去东跨院请安,坐了一会,果然听柳氏提起她回萧府归宁的事情来,她坐在上首,笑容和气地道:「如今你也是我们唐府的人了,赶明儿回去,即便是在娘家,该有的礼数一样都不要缺,免得引人说道。」 萧如初垂眸温顺应下了,柳氏挑着话头问道:「昨儿个派了匠人过去明清苑,没有出什么岔子罢?」 萧如初答道:「夫人挑的人都好,匠人做事有条有理,管事也尽职尽责,并没有什么岔子,想是过几日便修得完了。」 「那便好,」柳氏拿起茶盏,细细地吹拂着袅袅热气,口中道:「昨儿个,怀瑜去了正房大院。」 她一提起这个,萧如初便知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但是她只是敛着眉眼,没有搭茬,柳氏便继续道:「他去老太太那里闹了一通。」 说到这里,也不知是不是没心情了,柳氏把茶盏搁在桌上,道:「他素来与怀瑾亲厚,这我也是知道的,亲兄弟,血浓于水,怀瑾也是个好孩子,虽然他是庶出,但是倘若说作为嫡母,我苛待了他,不把明清苑放在心上,这话听在耳中确实诛心了些。」 说到这里,柳氏叹了一口气,道:「有道是,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昨儿个怀瑜在正房大院时说的那些话,着实令我心寒,这想着想着,我一宿睡不着,今儿起来头便痛得紧了。」 她说着,把手平放在小几上,望着萧如初,语气意味深长道:「怀瑜向来是随着性子说话,如今年纪看着也还轻,往明面儿上说,我是做长辈的,也不能与个晚辈计较,把这些个话往心里去,往内面儿上说,我是做嫡母的,管教也不是,不管教也不是,他说便说了,也只能随他去罢,但是你是我唐府明媒正娶的媳妇,是怀瑾的妻子,可万万不能这样想。」 萧如初垂着眉眼,细声道:「夫人说的是,如初记下了。」 柳氏敲打完毕,语气转为欣慰:「我第一次见你,便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见多了人,想来是不会看走眼的,日后在府中,万事都要恪守本分,不要给人留下话柄才是。」 萧如初自然应下,柳氏便又道:「既然正房大院发了话,那明清苑的修整花费,我稍后也着人给你递过去,从前这事儿都是正房大院那边安排下去的,如今头一回给到我这里来,便闹出了这种事情,哪边都不好看,稍后你去了正房大院,说话还得小心些,昨儿个那么一场,老太太怕是心情不好。」 柳氏说罢,便推说昨夜没睡好,身子困乏,萧如初顺水推舟告辞了,待见着她出了小厅,柳氏吩咐一旁的绿梅道:「待会着人把银子给她送回去。」 绿梅应下,自去安排不提,却说萧如初从东跨院出来,接下来要去正房大院请安,玉缀有些紧张地小声问道:「这便过去么?」 萧如初看了看天色,道:「正是这个时间,倘若再不去,只怕又有得说道了。」 玉缀也是见过老太太的,萧如初每日里请安都是带着她去,她琢磨了一会,觉得若是换了自己是萧如初,怕是这会不太敢去那个院子。 不知怎么的,玉缀觉得正房大院总有一股子怪异的气氛,让人精神紧绷,片刻不得自在,进去之后只想快快退出来,便是东跨院也比那儿来得好。 虽然这样说,但是正房大院不能不去,萧如初与玉缀两人说着话,便往那边去了,今儿天气还不错,虽然不见太阳,但是好歹没再下雨了,游廊外种了几树梦冬花,如今正是开花的时候,鹅黄的小花簇拥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开着,引来蝴蝶蜜蜂飞舞,一派勃勃生机。 不多时,两人便到了正房大院门口,萧如初才至门前,一名小厮便出来道:「三少夫人,老太太今儿身体不适,起不得身,这两日都不见人了,您还是回罢。」 萧如初点点头,道:「那就烦请你帮忙向老太太问一声安,待过几日,我再来请安。」 那小厮连忙应下了,看着两人回转往西厢院子去,这才再次进了宅院,老太太的贴身丫鬟流萤正在小厅前站着,接过一名小丫鬟递来的热水,见了他去,便随口问道:「人走了?」 小厮道:「走了,说是让帮忙问老太太安。」 流萤听了,便道:「我知道了,你先去罢。」 她说着,端着热水去了后院,一名小丫鬟躬身端着那金丝绞的鹦鹉架子,老太太正坐在石凳上,伸手逗那鹦鹉吃食,精神矍铄,哪儿有半点不适的模样? 流萤过去伺候着,老太太逗完了鹦鹉,又喝了一盏茶,才慢吞吞地道:「走了?」 流萤答是,又把萧如初的话说给她听,老太太哼了一声,冷笑道:「听她问一句安,怕是要折寿。」 流萤没答话,老太太擦了手,把帕子往盆里扔了,语气沉沉道:「都是一群讨债鬼,早早死了清静。」 没说谁是讨债鬼,也没说谁早死了清静,听了这话,流萤只是弯了腰,动作愈发缓和,并不敢插嘴接茬,只是声音轻软地道:「老太太别气坏了身子才是,不想见,便不见他们,您是长辈,在这府里头是最大的辈分儿,说出一句话来,那分量是谁也比不过的,何必与晚辈们置气。」 这话听得老太太气顺了不少,想了想,又叮嘱道:「这几日谁来请安都不见,可让我多顺心过几日罢。」 流萤连声道:「奴婢记下了,老太太放心便是。」 待到第三日,便是萧如初回娘家归宁的日子了,玉缀和玉露几人一大早便忙活起来,又是伺候梳洗,又是收拾行李的,疏桐并吹绿两人在院里听吩咐。 因她们回去这一日,匠人仍旧是要来修缮房屋的,今天是最后一日,待翻过瓦片,门窗上了漆,便就差不多了,玉缀叮嘱得格外仔细,哪些东西能动,哪些东西不能动,事无巨细,都一一地说了,疏桐吹绿两人连忙记下。 待玉缀吩咐妥当,玉露伺候萧如初梳洗也毕了,待出得门来,玉缀在院子里笑道:「小姐今儿这一身真是好看。」 玉露得意笑道:「可不是么?我特意挑的。」 玉缀不由取笑她道:「你邀什么功?该说小姐的手艺好才是。」 萧如初今日穿了一身齐胸襦裙,樱色的对襟上襦,蔷薇色的下裙,裙角处开着一簇牙白色的梨花,领缘处绣着精致的缠枝莲,玉缀瞧着瞧着,又是欣慰,又觉得心酸,说出来怕是没人敢信,这漂漂亮亮的裙子是她家小姐亲手给自己做的。 第27章 从未有人教过她针线活儿,自打萧林氏去了,萧如初的衣服便是她自己缝的,玉缀玉露那会年纪比她小,连针都拿不住,萧如初只能自己动手,初始时只会把衣服破了的地方缝在一起,线的颜色也不搭配,经常粉色衣服配绿线,歪歪扭扭地缝在一处,瞧着没问题就成了。 偶尔叫萧如雪见着了,好一通大肆嘲笑,还叫丫鬟婆子们一同来看,萧如初脸涨得通红,一泡眼泪在眼眶里转凉了,到底也没掉下来,回去趴在萧林氏常坐的榻上,一动不动半个下午,仍旧是不见哭,玉缀玉露两个人站在地方上,笨拙地安慰。 待到了傍晚,萧如初自个儿起来了,拿着衣服去了院子里头,把那歪歪斜斜的线拆了,重新缝,后来玉缀玉露两人的衣裳扯坏了,也是萧如初给缝,渐渐的,她的针线活儿便愈发好了,也会绣花儿绣鸟,跟府中的绣娘比起来都不差。 后来直到萧如初出嫁,嫡母萧刘氏使人拿了各色布料和线来,只是道,如今府里替你忙亲事,也腾不出人手来,这嫁衣只能你自个儿动手了。 萧如初没说旁的话,接下布料便打发人去了,边角布料,劣质线,穿进针眼里,没扯两下就断了,根本没法用,萧如初也不吭声,带着玉缀玉露两人,将那布抱着就往书房去,路上遇着人还不忘好声好气地打个招呼。 待进了书房门,便把布料往书桌上一放,萧明远当时的脸色便不大好看,他拿着那布料看了看,脸顿时就黑了,萧家做的就是布匹生意,萧如初抱来的这些布料是什么货色,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萧明远虽然不算重视萧如初,但是他重视唐府啊,这种布料做出来的嫁衣,穿出去也未免太寒碜了,只怕萧府的脸都要挂不住。 萧明远使人把萧刘氏叫过去,当着萧如初的面儿就是一通骂,待骂完了,便吩咐人去自家布庄,布料丝线捡好的拿,甚至还给萧如初分派了两名绣娘。 如今萧如初来唐府穿的这些常服,都是那个时候做出来的,玉缀瞧着,怕是连那两名绣娘的针线活儿都不及自家小姐。 待收拾完毕,萧如初一行人便从角门出去了,只是门前空空如也,玉缀疑惑问道:「马车呢?」 玉露十分诧异,道:「奴婢昨儿便说了,让他们这个时辰在西角门候着呀。」 萧如初道:「别是记错了门罢?」 玉露道:「小姐说的有理,奴婢这就过去瞧瞧,请小姐稍待片刻。」 她说着,便转身匆匆往唐府里去了,不多时,便回转来,脸色有些不大好看,道:「他们简直欺人太甚了!」 玉缀连忙问道:「怎么回事?」 玉露气呼呼道:「奴婢知道今日小姐要回萧府,昨天早上便去了马舍,问他们今日是否有空闲的马车,倘若没有,我们也好另做打算才是,可是他们当初口口声声地告诉奴婢,一定会有的,奴婢这才回去了,谁成想,方才奴婢再去马舍,他们便说没有了!」 说到这里,玉露眼睛都气红了,道:「可是待奴婢跑到马厩处一看,好么,奴婢的眼又不瞎,那正在吃草的不是马,又是什么?」 萧如初顿时了然,道:「他们可说这马是给谁用的?」 玉露撇了撇嘴,道:「奴婢不肯罢休,他们便道,这马是昨儿下午二少夫人那边吩咐要用的,哪有这个道理?谁要用还没个先来后到么?奴婢理论不过,还被轰了出来。」 说到这里,她委屈地撇着嘴,小声骂道:「奴婢怕耽误事儿,就赶紧回来了,一帮子狗眼看人低的,简直就是欺负人!」 可不就是欺负她们么?萧如初面上若有所思,道:「眼下看来,只能先去租一辆马车了,此事待回来再说。」 玉缀道:「那奴婢赶紧去看看。」 她还没走几步,便有一辆马车辚辚从青石砖的路上驶过来,马蹄声嗒嗒急促响起,萧如初连忙扯住她:「小心!」 几乎是毫厘之差,玉缀就要被那马车撞倒,玉露尖叫一声,连忙扑过去查看,虽然萧如初的动作快,但是玉缀的手肘还是被马车角刮到了,几乎抬不起来,口里嘶嘶抽着凉气,可见是疼的紧了。 萧如初打眼一看,车身上刻着一个大大的唐府标识,她的神色当时便沉了下来。 那马车没走出几步便停了下来,车里传出一个耳熟的妇人声音:「怎么停下了?」 随即小厮的话传来:「似乎是撞着人了。」 妇人问道:「撞着谁了?」 另有男子声音不耐烦插进来道:「管那么多作甚?撞死了没?没撞死就继续走啊!」 那小厮弱弱答道:「小的方才瞧了一眼,似乎是三少夫人。」 车里顿时沉默了,就在这时,车壁被轻轻叩响了,那车帘儿一掀,露出一张姣好精致的脸来,果然是谢氏,见着萧如初,娇笑着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弟妹呀,弟妹这是要往哪里去?」 萧如初神色不动,道:「二嫂嫂的马车撞着我们了。」 谢氏先是一愣,尔后哎呀一声,开口便骂那驾马车的小厮:「眼珠子长在脑袋后边了么?怎么连个马车都驾不好?撞着了三弟妹,你拿命都不够填的!」 那小厮噤若寒蝉,脸色发白,不敢说话,唐怀瑛道:「说这些顶什么用?你起开!」 谢氏脸上一僵,抿了抿唇,果然挪开了位置,唐怀瑛那张脸便挤到了车窗口,对萧如初热切笑道:「可撞着三弟妹哪儿了?」 萧如初望着他,道:「倒是没撞我哪儿,撞着我的婢女了。」 第28章 唐怀瑛看了看一旁捧着手肘的玉缀,道:「三弟妹这是要回娘家归宁?」 「正是呢,」萧如初继续道:「马车撞了人,二哥不说些什么?」 闻言,唐怀瑛愣了一下,似乎有点没明白过来,过了一会才道:「对不住弟妹了,这驾马的小厮今儿想是眼神不好使,没瞧着弟妹在这里,那弟妹看着,要二哥怎生个做法,才能息怒呢?」 他面上笑容晏晏,仿佛是十分的有风度一般,萧如初道:「也并不必二哥如何,只需同我这婢女致一句歉,便可以了。」 「向一个下人道歉?!」谢氏特有的尖细声音传来,语气中是不可置信和怒气,紧接着便冷笑道:「又没撞死了,你可别得寸进尺!」 唐怀瑛也是皱了眉,居高临下地望着萧如初,道:「我今日不道歉,你又如何?」 萧如初脸色微微沉下来,道:「二哥要这么着,我也没有办法,今儿是我回府归宁的日子,二哥要是能从这里过去了,我今儿也就没法回娘家了,日后倘若府里夫人老爷老太太怪罪下来,我也只能实话实说了。」 唐怀瑛听罢这话,先是不解,待前面传来小厮的声音迟疑道:「二少爷,三少夫人她……」 唐怀瑛与谢氏立刻一把掀起车帘,往前一看,好么,一溜儿绑着红绸的礼品正大喇喇地搁在路中间,倘若他们的马车要从这路上过去,那礼品肯定要被马车轧坏的。 谢氏铁青着一张脸,咬牙骂道:「你不会把它们都拿开么?!蠢货!」 不等那小厮答话,萧如初便从容道:「谁敢动我的东西?按唐府的家训来说,新娘子带回娘家归宁的礼,除了她自个儿院里的人,谁也不能动的,尤其是外男。」 这下唐怀瑛的面色也黑了,低声问谢氏道:「还有这规矩?」 谢氏一噎,她大字不识几个,那么厚一叠的家训哪里看得完?粗粗翻了几页已经是了不得了,如今萧如初说起来,她一个字儿都挤不出来,只得吃瘪。 唐怀瑛两夫妇不肯致歉,萧如初自然不愿意拿开礼品,马车也走不了,场面一时间就这么僵持下来,眼看着日头渐渐升起了。 那唐怀瑛也算个人物,能进能退,能屈能伸,见这情况实在无解,便笑吟吟道:「三弟妹何必动怒?原本就是我们这马车惹的祸,伤着了三弟妹的婢女,都是人生父母养的,道一句歉也是应当的。」 他说着,又骂了谢氏一句:「整天急哄哄的,如今撞着人就哑巴了?要是撞着了三弟妹可怎么是好?」 听了这话,谢氏就算心中有气,也只得就坡下驴,不情不愿地压低声音道:「车走得太急,实在没注意,那小丫鬟,对不住了。」 唐怀瑛这边既然先服了软,萧如初自然也不能再说什么,让玉露拎回礼品,谢氏立刻催促道:「快走!」 一刻都不肯多加停留,马车立刻被驾驶着远去了,听那哒哒的马蹄声消失在街角,萧如初对玉缀道:「先回院子,上点药。」 玉缀摇了摇头,道:「不必了,小姐,眼下已经不痛了,还要回萧府,不要耽误时辰了。」 萧如初微微皱起眉来,道:「手可还抬得起来?」 玉缀僵着手臂,咬牙道:「奴婢可以的。」 她说着,忍着痛,还作势要活动一下手腕,萧如初连忙按住她,有点生气道:「我还看不出来么?你今儿就算这胳膊折了也能抬起来给我看的。」 一旁的玉露听了,噗嗤笑了一声,促狭道:「好小姐,甭说只是胳膊折了,怕是断了,她也能抡上一圈让你瞧瞧的。」 「就你话多。」玉缀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玉露嘻嘻笑道:「成了成了,小姐,我带着药呢,在包袱里,到时候上了马车,给她抹一抹便是,方才瞧着只是肿了些,伤筋动骨想来是没有的,小姐不必紧张。」 萧如初听罢,侧过身子挡着外边,将玉缀的袖子挽起来一看,只见白生生的胳膊果然泛起了一大片红,肿得老高,想是不出一会便会青紫了。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道:「三少夫人。」 萧如初连忙放下玉缀的袖子,转过身去,只见一名唐府小厮打扮的少年正站在不远处,冲她见了个礼,道:「小人白山。」 萧如初略微疑惑:「你是……」 那白山立刻道:「小人是四少爷院里伺候的。」 萧如初点点头,道:「可有什么事情?」 白山道:「四少爷着小人过来问一声,三少夫人今日可是要回萧府去?」 「正是,」萧如初又道:「四弟有什么事么?」 白山道:「四少爷说了,倘若三少夫人回来时,路过春涿头,麻烦您帮忙捎一样东西过去。」 萧如初略一思索,道:「这不成问题,是什么东西?又要送给谁?」 第29章 白山连忙道:「那东西不在这里,搁在马车里呢,小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四少爷原本要亲自过去的,但是他今儿起晚了,又说困乏,不爱动,小人这马车都备好了,如今想三少夫人既然要去,便要来烦扰您一声,春涿头那里有一个庄子,叫梅庄,您只管将那东西交给庄子里的主人便是,他们都是知道的。」 萧如初想了想,这才笑道:「四弟的好意我领下了,东西我会替他送的,还请你帮忙转告一声谢才是。」 那白山连忙应下了,道:「三少夫人客气了,小人定然会替您带话给四少爷的。」 他说着,又道:「马车待会便过来,请三少夫人稍待片刻。」 萧如初点点头,忽而又笑着问一句:「白雀是你什么人?」 那白山一愣,连忙道:「她是小人亲妹妹,也在唐府里做活儿,三少夫人认得她?」 萧如初笑道:「见过几次,是个好姑娘。」 白山乐呵呵地道:「哪里,三少夫人谬赞了。」 嘴里这样说,脸上的表情却是极其高兴的,白山笑着同萧如初告辞,便从角门里进去了。 待了进了门后,没走几步,却见游廊廊柱旁靠着一个人,白山连忙紧走几步,轻声道:「四少爷。」 那人果然是唐怀瑜,他抬起头来,往这边看了一眼,道:「走了?」 白山回道:「是的,小人已经向三少夫人说清楚了,少爷放心便是。」 「嗯,」唐怀瑜点点头,不由打了一个呵欠,道:「那便回院子罢,倒省得我出门了。」 白山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同往西厢院子去,没走几步,他便听见唐怀瑜轻巧笑了起来,声音有些模糊:「三哥的运气一向不错。」 白山没听清楚,有些茫然地啊了一声:「少爷说什么?」 唐怀瑜却没再说话,一主一仆便去得远了。 再说萧如初几人在角门外面等着,果不其然,不多时便来了一辆马车,只是远远看着,倒不像是唐府的,那车在角门跟前停下,赶马车的老伯跳下去,拍了拍衣摆,和蔼问道:「可是唐府的三少夫人?」 玉露道:「正是呢。」 那老伯笑笑,赶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四少爷吩咐老汉过来此地,三少夫人请上车,这时间眼瞅着不早了,再晚些,只怕日头就大了哩。」 萧如初道了谢,玉露便赶紧与那老伯一同把礼品都搬上车后,待一应事情收拾妥当,萧如初与玉缀玉露上了车,那老伯在马车前坐下,和气问道:「夫人可坐好了?」 待玉露答了,他这才举着马鞭轻巧一甩,吆喝一声:「走了。」 马蹄声嗒嗒,车轮辚辚驶过青石板路面,发出一串细碎的声音,马车载着几人,绕过唐府宅子的拐角,经过正门,往街上去了。 方才坐定,玉露便咦了一声,道:「小姐,这里有个包袱。」 萧如初接过来,借着车帘下的光一看,果然是个靛青色的小包袱,仔细捏了一下,约莫是一本书的形状,遂道:「这或许就是四弟要托带的东西了,待路过春涿头时,请老伯停一停,把东西送过去。」 玉缀连忙让玉露掀开帘子,又仔细叮嘱了那老伯,请他千万不要忘记了,绕路去一趟春涿头,赶车的老伯听了,爽快应下了。 唐府的宅子就在洛京的正中央,风水好,周围也极其繁华,左右便是东市西市,此时正是暮春与初夏交接之际,早上凉快,还有几分寒气,路上的人也不多,东市街上的档位都早早开了,包子铺粥舍茶楼一类的店,更是有不少客人,吆喝声此起彼伏。 玉露很少出府,听着外面那热闹的人声,便有些坐不住,眼睛一个劲儿往飘忽不定的车帘子下边瞅,恨不得一把掀起来往外边看。 瞧她那副模样,玉缀便促狭笑道:「你是怎么着?屁股上长了钉子?」 玉露脸一红,反问道:「你就不想瞧瞧么?」 玉缀道:「我不想瞧。」 玉露噎住了,又转头问萧如初道:「小姐呢?小姐定然也想看一看的。」 萧如初遂笑道:「你想看,掀起车帘看一看便是,我跟着你也长长见识。」 玉露脆生生地应了,这才喜滋滋地将帘子掀起一些,明亮的晨光从窗口处照进来,马车内瞬间就亮堂起来,清风送过,倒叫人心中舒畅了不少,就连马车内部都不觉得如何逼仄了。 待马车驶过东市,从东城门口出去了,老伯朗声叮嘱道:「夫人可要坐好了,这边的路不平,仔细别磕着哪里了。」 玉缀连忙应下,果然出了城门,没走多远,马车便开始晃悠起来,再不如之前那般平稳,磕磕碰碰的,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颠作一处了。 玉露脸色有些发白,还不忘关切道:「小姐,您没事吧?」 第30章 萧如初摇摇头,见她神色萎靡,便伸手把车帘儿打起来,用绳扣别住,阳光落进车里,侧头看过去,只见路旁开了大片大片的油菜花,蜂飞蝶舞,香气熏熏,好一番田园春景。 一道河流蜿蜒流过,水波粼粼,仿佛洒了一把碎金似的,河岸边生着几株杏树,开了满树,杏花如雪,有渔人正靠坐在树下,斗笠微垂,神态懒洋洋的,悠然自在地垂钓,不远处的山坳下,有炊烟袅袅升起,伴随着鸡鸣犬吠,遥遥传来,甚至能听见孩童的嬉笑声音。 萧如初盯着大片的金色油菜花,听那流水声,鸡鸣声,不由便有些走神,直到远处传来钟声杳杳,玉缀好奇开口道:「那便是大悲寺了么?」 萧如初猛地回过神来,顺着小小的车窗口极目望去,只见远处群山中,树木掩映间,果然有一座寺庙,山尖建了一座白塔,那苍苍的钟声正是从那一处地方传来的。 马车绕过山脚,阳光便消失了,眼前的光线一暗,同时属于早晨特有的清新空气袭来,寒凉如水,让人猛然打了一个激灵,过了好一会,萧如初的眼睛才适应了眼前的光线。 她神情似有惘然,慢慢地道:「或许吧。」 马车就这样行驶了小半个时辰,萧府原是在洛京郊外的一个镇子上,叫平阳镇,眼看着那镇子快到了的时候,赶车的老伯忽然一拍额头,连忙向萧如初歉意道:「夫人,实在是对不住,老汉忘了绕路去春涿头了!」 他说着,又懊悔道:「这年纪大了,记性一日比一日差了,什么事儿都记不住,误了夫人的事情,真是对不住。」 萧如初想了想,问道:「现在去春涿头,要多长的时间?」 老伯答道:「往少了说,还要两刻钟,一去一回,半个时辰算少了。」 玉缀望了望车窗外的日头,咬了一下唇,有点担忧地道:「眼看着就要到晌午了,倘若再回去,只怕要误了时辰,到时候……」 那老伯自责不已,道:「都怪我不记事,这可如何是好?」 玉露插嘴道:「小姐,不如我们先去萧府,待下午回唐府时,再绕路去一趟春涿头便是,左右也不差这么一会子,四少爷也没知会过一定要在上午的时候送过去。」 这话说得倒也是,萧如初略一思索,便安慰那老伯道:「无妨,如今已经过了地儿,再说什么也没用了,还是要烦请老伯加紧一点,先去平阳镇。」 赶车的老伯连忙答应一声:「老汉省得了,夫人可坐稳了。」 他说着,把个马鞭一甩,马车的速度果然较之前快了不少,玉露连忙双手紧紧把着车窗口,这才不至于摔倒。 即便是这样,待到了平阳镇,也已是日上三竿,时至晌午了,马车在萧府门口停下,玉露和赶车的老伯一同把礼都搬下车来,她们这动静不小,宅子里的门房探头一看,见是萧如初一行人,连忙进去禀报了。 玉露瞧见了,叫住另一个小厮道:「你帮忙把这马带去马舍,喂一喂草。」 那小厮听见这话,便不情不愿地应了,抄着手在一旁等着,看老伯卸了车马,这才领着他往角门去了。 那门房进了宅子通禀,不多时回转来,对萧如初道:「老爷让二小姐进门去。」 没人迎出来,也没人多问几句,萧如初倒也不以为意,带着玉缀玉露两人进了宅子,玉缀伤了手,只能拎一些小物件,玉露两只手都拎满了,再拿不动其他的。 见萧如初要自己动手,连忙过去拦住她,冲一旁抄着手的门房狠狠瞪了一眼,气势汹汹骂道:「你的手是断了么?还是眼睛瞎了瞧不见?!」 那门房被骂得一缩脖子,想说什么,却在看见萧如初的时候,又忍下了,果然过去拎起剩下的礼盒来,一行人进了前院,便往花厅去。 没走几步,便远远见着一行人过来,几名丫鬟仆妇簇拥着一名少女,穿着赤丹色的衣裙,梳着未出阁的发髻,容貌长得倒是不差,只是眉眼间总是透出了一股子盛气凌人来,正是长姐萧如雪,她手里拿着轻纱团扇,见了萧如初,噗的笑出声来,道:「你还真的回来了,娘亲昨儿说起,我还不信呢。」 她身后几个丫鬟听了,也吃吃笑了起来,萧如雪笑道:「你这时辰也挑得太准了些,眼瞅着这饭点赶回来,难道是唐府不给你饭吃么?」 她话说得尖酸刻薄,萧如初习以为常,不为所动,只是略微看了她一眼,语气平平道:「你的花钿贴歪了。」 萧如雪连忙用手摸了一下额间,对身后的丫鬟怒道:「怎么做事的?!」 几名丫鬟立刻惶恐道:「没有,小姐,她唬你的,并没有贴歪!」 萧如雪不信,又有丫鬟取来手镜,让她仔细看了,果然没有贴歪,这才作罢,正欲转头向萧如初发难,却只见着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眼看着进了花厅了,她怒不可遏地瞪圆了一双美目:「她竟然敢走?!谁给她的胆子?」 几名丫鬟们噤若寒蝉,不敢说话,萧如雪气得将手镜狠狠掷下,只听哐当一声,上好的琉璃镜子摔了个稀里哗啦,粉身碎骨。 再说萧如初进了花厅,正见着萧明远坐在上首喝茶,看见她来,便放下茶盏,站起身来,语气和气道:「回来了?」 萧如初先是与他见了礼,这才道:「路太远,如初回来迟了,还请父亲不要见怪。」 「略备了些薄礼,以尽孝道。」 萧如初微微退开,让玉露等人进来,把礼品一一都放在屋角,萧明远见着那系了红绸的礼盒,捻着胡须笑道:「好,你先坐。」 萧如初这才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萧明远又让人看了茶,这才笑着问道:「这几日在唐府中如何?」 萧如初垂眉敛目,道:「一切都好,多谢父亲挂念。」 第31章 「好,好,好,」萧明远一连说了三个好,又问道:「你去了唐府,可要懂事些,不要给人家添麻烦才是,说话做事,万万不要任性而为,以免让人看轻了我们。」 他说着,又道:「我还有事情同你说,不过不急,先用过午膳。」 萧明远说完,便吩咐一旁的丫鬟道:「且去传膳,再去请夫人和德荣如雪他们几个来。」 那丫鬟听罢,立刻去了,不多时,萧刘氏果然施施然过来了,身后跟着表情愤然的萧如雪,以及嫡子萧德荣,萧如初起身与她见了礼,萧刘氏垂着眼皮子看了她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道:「想必这几日在唐府里,你过得很是自在了。」 萧如雪接道:「可不是?回来了,连个长幼尊卑都认不得了,眼瞅着呀,这翅膀扑扇扑扇,就能飞上天了呢。」 听罢这话,萧明远摆了摆手,道:「传膳罢。」 他话音一落,便听见茶盏落在桌上的声音,不轻不重的,下一刻,萧如初开口道:「夫人这话却是说错了,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如初如今进了唐府的门,在唐府过得自在,难道不是应当的么?」 「还是说……」她的语气在这时恰到好处地微妙顿了一下:「我过得不自在,才是夫人想看到的?」 萧刘氏的脸色顿时就青了,她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了萧如初一眼,仿佛不认识萧如初一般,这还是从前在自个儿面前半个字都不敢多说一句的庶女? 就连一旁的萧如雪都愣了一下,紧接着柳眉竖起,冷笑道:「没错啊,你过得不快活,我们才快活,否则岂不白养了你这么多年?」 「如雪!」眼见着大女儿嘴上没个遮拦,萧明远忍不住微微皱了一下眉,但是萧如初心中清楚,即便萧如雪说得再过分,萧明远最多也只会这样说一句了,毫无用处的劝阻,只会让萧如雪愈发嚣张放肆。 果不其然,萧如雪立刻就跳了起来,委屈极了:「爹爹,你看看她怎么说话的!」 萧明远一向疼她,舍不得多说她一句话,即便是意识到了大女儿的脾性略有些坏,但是他也只能作罢,转而对萧如初道:「你也少说两句,那是你母亲,她说什么,你怎么能顶嘴?」 萧如初听了,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并不说话,萧明远见状,便以为她听进去了,眼看着饭菜都呈上了桌,便道:「都坐罢,先用膳。」 萧明远发了话,众人便都就着桌子坐了,他坐上首,紧接着是萧刘氏,右边是萧德荣,再过来是萧如雪和萧如初,萧如雪板着一张脸,筷子随便戳了戳,眼睛一转,便笑着压低声音问萧如初道:「你去唐府,做寡妇……可还习惯?」 她的声音极低,听在萧如初耳中,只觉得额上的青筋狠狠地蹦了一下,她的动作微微一滞,然后猛地摔了筷子,只听啪嗒一声,两枝筷子飞射出去,汤菜四溅,一时间,整个花厅的空气都安静下来了。 萧刘氏先是没反应过来,觉得温热的汤水溅了一脸,待过了一瞬,只见一枝筷子正插在自己面前的汤碗中,立刻尖叫一声:「萧如初你做什么?!」 萧如初面色平静地站起身来,没有搭理她,只是对萧明远道:「父亲,这饭怕是吃不成了。」 萧明远的脸都青了,他重重地放下筷子,语气沉沉:「又怎么了?」 萧如初并不惧他,开口道:「方才有人对女儿说起一件事情,女儿听后,只觉得食不下咽,实在是吃不下。」 萧明远深吸了一口气,眉头紧皱,语气不耐道:「什么事情?」 萧如初道:「有人说,父亲为了攀附唐府,竟然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嫁过去做寡妇。」 话音一落,整间屋子里的气氛都沉闷起来,紧接着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萧明远猛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顿时杯盘一跳,整个桌子都震动起来,他冲满屋子的丫鬟仆妇吼道:「都滚出去!」 一时间,众丫鬟仆妇们吓得两股战战,连忙蜂拥而出,屋子里顿时清静下来,萧明远额上青筋直跳,萧如初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发难,他自然知道是谁说的这些话,头一回对萧如雪开了骂:「谁教你说的这些混账话?!」 萧如雪早就吓呆了,她还是第一次见萧明远发这样大的脾气,从前都是千娇万宠的,如今见着萧明远那张怒气腾腾的面孔,只觉得双腿都发软了,眼泪霎时涌了出来,她往日里也是这样讥讽萧如初的,怎么刻薄怎么来,从不见萧明远说一句重话,怎么今日就不同了呢? 萧如雪不敢吱声,她就是再没脑子也知道这时候闭嘴为好,萧明远火气上来了,将她骂了一通,末了又骂萧刘氏:「这是未出阁的女儿家该说的话?!你是怎么教导女儿的?让她学这些后宅妇人的舌根子!」 骂完萧刘氏,这才对萧如雪道:「滚回房去,好好反省!别叫我再听见你说这种混账话!」 萧如雪哭得梨花带雨,抽抽搭搭地离开了,萧刘氏也挨了骂,面上难看得很,食不下咽,坐了一会,便也去后院了,从头到尾,只有萧德荣一人坐在桌上,风雨不动安如山。 他体型奇胖,一顿能吃六七碗,除了萧明远发脾气那会,萧德荣停了一下筷子以外,其后长姐哭着跑了,他娘也走开了,萧德荣还在吃,萧明远懒得管他,只是使人重新取了筷子给萧如初,道:「继续吃。」 于是萧德荣吃得愈发快了,既然萧明远这样说了,萧如初也并不见外,果然接了筷子,若无其事地开始吃起饭来,除了萧如雪和萧刘氏饿了一顿以外,萧如初这一顿午膳用得倒也十分自在。 她是故意气走萧如雪的,倘或她不走,萧如初只怕自己吃完饭之后会积食,她如今并不靠着萧府过活,又何必忍着她们的刻薄和恶毒,给自己气受? 待用完午膳,萧明远吩咐下人们来撤杯盘,皆因萧德荣还在吃,倘若他不发话,这饭非得吃到晚上去,萧德荣使劲儿吮吸了一下筷子,又盛了一碗汤喝下,这才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对萧明远道:「爹,那我去了。」 萧明远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萧德荣这才恋恋不舍地往后院去了,他走起路来一步三颤悠,让人有些担心那一身肥膘是不是能把衣服给挤破了。 吃过饭,下人看茶来,萧如初接了,眼见着萧明远坐在上首,片刻后才开口唤道:「如初。」 来了,萧如初端着茶盏,看了过去,只见萧明远放下茶,道:「我与你商量一件事情。」 萧如初温顺道:「父亲请说。」 第32章 「是这样的,」萧明远拈着杯盖,想了想,道:「唐府也是做布匹买卖的,你可知道?」 萧如初自然是知道的,唐府主营茶叶,丝织也有涉及,但是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故作不知,道:「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女儿去了唐府,今儿才是第六日,对于唐家的事情,知道的并不多。」 萧明远沉吟片刻,又道:「你原不知道也没关系,从前你在后宅,也极少接触这些,如今你既嫁去了唐府,也算是唐家的人了,这说起来,算是自家的事情,可再不能同从前那般,什么事都不管了。」 萧如初只是笑了一下,轻声道:「父亲说的是,女儿记下了。」 见她这般听话,萧明远满意地点点头,道:「唐府的布匹生意也是做得极大的,南北皆有涉猎,听说他们今年新进了一批淮阳的丝绸。」 萧如初不置可否,只是望着他,果然,萧明远道:「你也知道,我们萧府在洛京城也有三家布庄,不过因为有唐府在,左右还是被压了一头,近些日子来,经营大不如从前……再加上过一段时间,唐府从淮阳运来的丝绸到货之后,恐怕……」 萧如初神色温顺,端着茶盏静静地听着,直到萧明远说:「你看看能不能与亲家说一声,将一部分丝绸转卖给我们萧家的布庄,这样的话,我们自己的布庄也能维持一阵子。」 萧如初垂下眼眸,盯着自己手中的茶盏看,莹白的瓷器中盛着一泓浅碧色的茶水,细长的茶叶上下漂浮不定,上好的毛尖,她还是头一回在萧明远这里喝到。 「如初?」萧明远说了许多话,这才意识到自个的女儿一直没开腔,他微微皱了一下眉,道:「你回去唐府之后,与亲家老爷提一提便是。」 萧如初微微一笑,放下茶盏,道:「父亲有话,女儿原不该辞,只不过,父亲或许不知道,如今公公并不在府中,父亲即便是叮嘱了,女儿也不知向谁说去啊。」 萧明远皱着眉道:「怎么会?亲家一直不在府中吗?」 萧如初道:「四月十五一早,公公便走商去了,女儿到了府中这么些日子,并不曾见着他老人家。」 「再说,」萧如初话锋一转,接着道:「这生意上的事情,女儿也不懂,唐府规矩严得很,女儿初来乍到,倘或贸贸然提起这事,恐怕要引得公公婆婆多想,对萧家生恶呢。」 萧明远想了想,倒也确实,虽然从心里来说,他把萧如初嫁过去,确实是为了以后生意上的便利,唐府家大业大,是洛京首屈一指的大商户,只怕手指头缝里漏一丝下来,就够萧家吃个饱了,也并不急在这一时,免得让唐府心生芥蒂,反倒不美。 这么想着,萧明远虽然发愁布庄的事情,但是也没有办法,只得叮嘱道:「虽是这么说,但是倘若有了机会,你还得在唐老爷面前,替为父说几句才是,可千万记得,萧府是你的娘家,日后你在唐府立足,也只有娘家才能替你撑腰,万不要忘本了。」 这话似在敲打,萧如初心中好笑地想着,这腰怕不是要给我撑断罢?面上却是一笑,垂眉顺眼,仿佛当真受了教,细声道:「父亲说的是,女儿记下了。」 眼见着目的没有顺利达成,萧明远也没了谈话的心思,喝了几口茶,便匆匆离开了花厅,萧如初放下茶盏,从头到尾,她一口都没碰过那茶,玉缀过来伺候,低声道:「小姐要去院子么?」 她说的院子,乃是萧如初出阁之前住的,是在萧府的最南边的角落,当初萧林氏便是在这个院子里生下的萧如初,也是在这个院子里病逝的,此后,年幼的萧如初在这里长大成人。 小院子坐南朝北,即便是在这种阳光明媚的天气,也显得十分阴凉,光线不好,不过萧如初已经习惯了,玉露从怀里摸出锁匙来,便凑到门前开锁,先是咦了一声,玉缀道:「怎么了?」 玉露疑惑道:「这锁开不了了。」 萧如初道:「怎么回事?是锁匙拿错了么?」 「不可能,」玉露辩解道:「这锁匙奴婢拿着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拿错?就是这一把刻着流云图样的。」 她说着把锁匙递了过来,萧如初接过看了看,果然没错,她与玉缀对视了一眼,将锁匙在掌心摩挲了一下,道:「你瞧瞧,是不是锁不对?」 听罢这话,玉露恍然大悟,连忙过去看了一眼,顿时气急:「小姐,我们的锁被人换了!」 她们这小院子,几乎可以说是一贫如洗,谁那么闲得没事干,跑来换了她们的锁?答案显而易见,除了萧如雪,估计也没别的人了。 「小姐,怎么办?」玉缀皱着眉担忧地问道。 萧如初想了想,对玉露道:「你去一趟后厨罢。」 听了她的叮嘱,玉露便去了,不多时,回转来,在路上正巧遇着了萧如雪,见了她,上下打量了一眼,见她穿着青缎子的襦裙,在唐府,即便是下人们的衣裳,质量也都是不错的,遂语气讥讽地笑道:「如今你家主子这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玉露可不比玉缀,听罢这话,笑了起来,意有所指地道:「大小姐说得是呢,我们小姐如今可不正是一人得道,鸡犬都想升天?」 她不说倒还好,这一说,便让萧如雪想起今日午饭席间,骤然发难的萧如初说得那一番话,还有萧明远暴跳如雷的面孔,一一浮现在眼前,心中又是厌恨又是畏惧,她不是不知道萧如初嫁去唐府意味着什么,当初唐府看中的原本是她,只是萧如雪怎么肯嫁过去守活寡?在萧明远面前哭闹几声,萧明远疼她,便也作罢,又舍不得这一门亲事带来的便宜,便谎称她有婚约,推了萧如初出去。 萧家想攀附唐府,这是事实,但是在萧明远那里,面子大过天,即便是当真要把萧如初嫁过去当寡妇,他也决不许有人在他面前说出这种话,今天自己说的那番话,怕是触到他的逆鳞了。 她从小长到如今,还从未见过萧明远暴怒的模样,也从未听过萧明远对她说一句重话,她虽然骄纵,说话没有分寸,但是一点直觉还是有的,今天的事情,难免给她留下了几分阴影。 眼下萧如雪听见玉露这样说,不免有些被戳中了痛脚,厉声骂道:「你什么意思?!」 玉露笑嘻嘻道:「大小姐说是什么意思呢?」 萧如雪简直要气炸了,一个下人,一个丫鬟,竟然敢这样冷嘲热讽地对她说话,她向来娇生惯养,何曾见过这样的刁奴,她气急道:「把这贱婢给我抓住!掌嘴四十!」 一声令下,簇拥在左右的丫鬟婆子们就要动手,玉露向来机灵,见势不对,撒腿便往小院子跑,一边跑还一边咯咯笑,她人小步子快,从前又是粗重活儿做惯了的,拎着一把大斧头还健步如飞,那些个丫鬟婆子们竟然一时间追不上她,七八个人在后面跟了一路,气喘吁吁,差点没累趴下。 第33章 萧如初与玉缀正在院子门前等,见玉露一边大笑着一边奔过来,手里还拎着一把斧子,玉缀纳罕道:「怎么回事?去了一趟后厨就跟疯了似的?」 萧如初忍俊不禁道:「怕不是偷喝了酒?」 下一刻,便见着花木掩映的小道上,七八个丫鬟婆子们齐齐追了出来,嘴里还叫嚷着,小贱蹄子、站住诸如此类的话来。 萧如初眉头微微皱了皱,扬声道:「怎么回事?」 众丫鬟婆子们见了她,脚步不由便放慢了些,瞪着嬉笑躲到玉缀身后的玉露,其中一人道:「二小姐,这贱婢方才言语冲撞了大小姐,我们正要抓她回去呢。」 萧如初道:「怎么个得罪法?」 那丫鬟便把玉露刚才的话学了一遍,正巧萧如雪过来听见了,顿时怒火中烧,二话不说劈脸就是一巴掌,口中骂道:「什么话也是你说得的?!」 那丫鬟劈头盖脸挨了几巴掌,满脸都是通红的手指印,立刻退到一边去,再不敢多话了,萧如雪发完一通怒气,回头见了萧如初,冷着一张脸,指了指玉露,语气倨傲:「你把这贱婢交出来!」 玉露往后缩了缩,把自己整个藏在玉缀身后,萧如初慢吞吞地道:「这是我的丫鬟,如今也不是萧府的人了,不好交给长姐。」 萧如雪气急,瞪圆了一双眼睛,道:「她不是萧府人,你还不是了?!」 萧如初突然笑了一声,抬起眼来,曼声道:「长姐倒是说对了,我如今嫁去了唐府,那就是夫家的人了,也算不得萧府人。」 「你!」 萧如初打断她道:「长姐要教训丫鬟奴才的,也该有个分寸才是,谁能教训,谁不能教训,自己心里要有个数。」 萧如雪冷笑一声,道:「如果我今儿非要教训她呢?咱们人多势众,还怕抓不住一个小丫头片子么?都给我上!」 话音一落,那几个丫鬟婆子们顿时摩拳擦掌,正欲过来时,萧如初反手从玉露手中夺过那一柄斧子,往地上一扔,冷声道:「你们尽管来便是,今儿我回门,算是新客,也就不好跟诸位客气了。」 正是日中,锋利的斧头在阳光下闪烁着雪亮的寒光,又见萧如初神色正经,不似说笑,众人心中便不由打了一个突,自然而然地生出些许畏惧来。 都说光脚不怕穿鞋的,她们都是一群下人,命若草芥,不值钱,比不得这些小姐少爷们金贵,倘若真的动起手来,最后出了什么事,还都是她们来兜底。 且不说下人们,便是萧如雪见着那锋利的斧子,心中也有点发慌,她狠狠瞪了萧如初一眼,二话不说,转身便走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玉露从玉缀身后出来,眼睛亮晶晶地对萧如初道:「小姐方才好厉害!」 玉缀没好气道:「你可消停点吧,出去拿个东西也能惹事,尽给小姐找麻烦。」 玉露委屈地扁了扁嘴,道:「我就是气不过,她太过分了!今儿午膳席间她说的话难道你没听见么?」 听了这话,玉缀没吱声,她才不能承认自己听见那话时,恨不得也想上去给萧如雪挠两下子,最好能挠出个满堂彩来。 萧如初笑道:「不必管她,她向来是这副样子,左右起不了什么浪,日后有的是人教导她,我又没生了个这样的女儿,何必我来操心?」 玉露与玉缀对视一眼,忽然俱是笑出了声,还从来不知小姐损起人来,也是这样厉害呢。 玉露拿斧子劈开了门锁,院子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才几日时间,门缝中便长满了蜘蛛网,玉缀轻轻将那些网拂去,道:「小姐,先进去吧。」 萧如初抬脚进了院子,今日天气晴朗,阳光已经照到院子里了,靠墙边长了一株老槐树,不知道多少个年头了,开了满树的槐花,雪白雪白的,细碎的花朵落了一地,香气幽幽。 槐树下绑了一个秋千架,简陋而粗糙,仅仅是两根麻绳缚着一块木板,是她们三个亲手做的,小时候见萧如雪在花园中玩秋千,萧如初心有羡慕,回来之后,那一架高高荡起的秋千便如同饥饿时看见的糖果一般,令小如初魂牵梦萦,心不在焉。 玉露和玉缀旁击侧敲,才终于知道了她的心事,两人大半夜地从后厨去偷了两根麻绳来,又顺手拿了一块木板,回到院子连夜给绑上了槐树。 那秋千虽然简陋了些,但还是有模有样的,两人还挺得意,轮流试坐了一番,结果在玉露荡悠的时候,没成想树枝丫断了,整个人飞了出去,趴在了院墙上,门牙都给磕掉了,满嘴是血,当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玉缀捂都没捂住。 结果萧如初自然是被惊醒了,待回到了院子里,见着两个小豆芽正坐在地上,对着那架半成品的秋千垂泪哭泣,心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等到第二天,三人便一齐动手,把秋千再次给挂了上去,从此再没有掉下来过,萧如初尤其喜欢那个秋千,坐在上面荡悠着,只觉得越来越高,仿佛整个人会像一只鸟儿一样,飞出这个萧府。 那秋千板上如今也落满了雪白的槐花,萧如初伸手仔细拂去,玉缀见她如此,便心有所感,不由叹道:「可惜这秋千带不走。」 「是呢,这麻绳解下来,估计也用不了了,」玉露抬头看了看,又笑道:「不过没关系,小姐,东厢旁边不是有一棵老桐树么?我们重新再做一架秋千便是。」 她这样一说,那点儿伤感的情绪顿时就跑光了,玉缀翻了一个白眼,道:「重新再做一个,和这个也不一样了。」 玉露傻乎乎道:「有什么不一样的?荡起来不都一样高?」 玉缀选择闭嘴,她不想跟这个粗鄙之人说话。 第34章 屋子里的光线不太好,玉缀两人把窗户都一一推开,这才瞧着亮堂了些,清风吹拂而过,有细碎的槐花顺着风飘进了屋子,萧如初在榻前站了一会,然后伸手把褥子揭开,玉露见状,连忙过来帮忙。 褥子软垫被拿起来放在一旁,最后是一层厚厚的木板,紧紧地卡在下面,看上去毫不起眼,玉露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才把它掀起来,露出下面的一个小坑洞来。 坑洞中有两个木箱子,并排放着,萧如初把两个箱子一齐拿了出来,搁在桌上,玉缀见了,便道:「小姐,都带过去么?」 萧如初轻轻拂去木箱上的灰尘,道:「总不能留在这了。」 这是萧如初留在这院子里最后两样重要的东西,这回带走了,就再没有什么牵挂了,待来日,萧府于她来说,来也行,不来也行。 玉缀默然无语,就在这时玉露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兴奋道:「小姐,还有一样东西,恐怕我们能用得着呢。」 她说着,便往里间去了,玉缀与萧如初面面相觑,一时倒还真想不起来有什么东西能带走的。 待玉露兴冲冲地捧着一个木匣子出来,玉缀瞧着便觉得眼熟极了,迟疑道:「这不是……」 玉露冲她眨了眨眼,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来,道:「不用白不用嘛,总不能浪费,小姐从前也是花了好长的时间呢。」 萧如初疑惑道:「是什么?」 玉露嘻嘻一笑,把匣子打开来,只见里面厚厚一叠宣纸,泛着浓重的墨香,霎时间整个屋子里都是那种沉沉的香气。 萧如初拿起一页来,看了看,恍然大悟:「这不是从前抄写的经书么?」 「正是呢,」玉缀忍不住笑道:「我们见她们要扔,想着这是小姐辛苦抄写的,便觉得可惜,说了几句好话,又要了回来,给找了一个匣子放着。」 来唐府时,老太太要求萧如初必须日日抄诵经书,萧如初倒也没说什么,实际上,那并不是她第一次抄写了,从前她在萧府中,就被萧刘氏要求抄过经文。 萧府的庶子庶女虽然不受重视,但是每逢年过节时,一家人还是要坐在一起的,这时候是萧如初觉得最难熬的时候,说话做事都要小心翼翼,一个没留神,说错了话,萧刘氏便要指责。 几岁稚童哪里懂得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有些话一个没说好,听上去便带了不好的寓意,在喜庆的节日里听到这些话,萧刘氏就愈发不高兴。 但是一般这种重大节日里,她也不好对萧如初指责打骂,便罚她去祠堂,抄写经书,美其名曰,是为萧如初早已去世的娘亲抄写的,尽一尽孝道。 萧明远不说什么,萧如初人小声音轻,便也无可奈何,大年夜的四处放鞭炮,萧如初坐在祠堂中抄经书,孤灯如豆,玉缀玉露两人作陪,听着外面热热闹闹的人声传来,倒仿佛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一般。 萧如初倒实在没想到那些抄写的经书会被玉露两人收藏起来,一直保存至今,讶异之余,便笑道:「我还道早就扔了,想不到竟被你们收着。」 玉缀道:「幸亏收着呢,如今倒好,哪一日小姐不想写了,便拿出几张来顶一顶,也是能过得去的。」 萧如初正欲说什么,玉露连忙把匣子合上,与那两个小木箱子放在一处,道:「今儿回去时,万不要忘记带走。」 见她如此,萧如初只得作罢,三人又在这院子里坐了坐,眼看着时候差不多,该回唐府了,便带着箱子往前厅去了。 晌午过后,太阳便被云层遮住了,天气一直闷闷的,不知是不是之前被萧如初给气着了,萧如雪后来一直没有再出现,倒也省得相看两厌,萧明远不在花厅,玉露问过管事,才得知,萧明远出门去了。 萧如初便道:「那就劳烦许伯向父亲转告一声,如初这就回去了。」 管事道:「小人知道了,二小姐慢走。」 萧如初也并不多停留,带着玉缀便出了宅子,正见着玉露领着那赶车的老伯来,套好马车之后,玉露笑着道:「劳烦您老等这大半日了,晌午饭用得可还好?」 那老伯笑呵呵道:「好,好,多谢姑娘牵挂,老汉吃了三大碗呢。」 玉露遂打趣道:「那等会子赶车的时候,您可千万别忘了绕路去春涿头呢。」 老伯笑道:「行嘞,请姑娘和少夫人放心,老汉省得。」 他说着,又请车内的三人坐好,这才扬起马鞭来轻轻抽打了一下马,小声吆喝一句,马车便行驶起来,将萧府的宅子甩在了身后,一行人缓缓离开了平阳镇。 萧如初觉得车里闷热,便让玉露把车帘子又打开了,几丝暖风送了进来,虽然并不凉爽,但是好歹也聊胜于无,没走多远,到了一个三岔路口,赶车的老伯果然另外择了一条路走。 玉露不放心,又问了一句,确实是往春涿头去的方向,这才作罢。 行驶了大半日,马车一路上摇摇晃晃的,让人昏昏欲睡,就在这时,一阵清亮的风突然吹拂过来,车帘骤然呼啦一声,被掀得飞起来,马车内闷热暗沉的空气顿时一扫而空。 玉露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来,道:「这风吹得好。」 玉缀简直要气笑了,道:「是要下大雨了,还吹得好呢。」 「什么?」玉露赶紧抹了一把脸,振作了精神:「要下雨了么?」 第35章 萧如初伸手挽起被吹落的车帘,往外看了看,远处天色暗沉沉的,乌云压压,一阵凉爽的风顺着车窗涌了进来,她看了一会,道:「远一些的地方已经下起来了。」 果然,玉露凑过去一看,远处的山头雾蒙蒙的,看不真切,前面传来赶车老伯的声音,叮嘱道:「少夫人,要下雨了,且放下车帘子,仔细别淋湿了。」 萧如初应了一声,放下了帘子,玉露用手赶紧把呼啦乱飘的车帘布给拽住,免得待会雨飘进来,萧如初提高声音问道:「这雨会影响行程么?」 赶车老伯声音在风中显得有些飘忽,顺着车帘飘进来,道:「还成,等前边儿有树的地方停一下,我取来斗笠和蓑衣,倘若雨不大,便没什么问题,少夫人尽管放心便是。」 他说完,萧如初心中稍定,待又行驶了半刻钟,老伯果然停下来,从车后取了蓑衣和斗笠戴上,这才继续赶路,还没走多远,只听轰隆一声,一个炸雷毫无预兆地在头顶上滚过,吓得玉露手一颤,车帘子顿时又翻飞起来,充足的水汽随着风涌了进来,就在这时,大雨哗哗下了起来。 雨水泼了车内三人一头一脸,玉露差点睁不开眼睛,连忙摸索着又把车帘子死死拽住,但是那到底也只是一块刷了桐油的布罢了,该漏水还是漏水,豆大的雨珠砸在车棚顶上,如同石子儿似的,整个车壁都在颤抖。 先前马车倒也还能走,待到后来,萧如初听见前面的赶车老伯吆喝的声音越来越频繁,马车走得也越发慢了,直到最后,彻底停在原地不动了。 玉露提高声音问道:「老伯,可还能走?」 那赶车老伯着急的声音透过雨幕传进来,有些模模糊糊:「雨太大,这畜生便不肯走了,少夫人稍待片刻,我去看一看!」 他说着,便跳下车去,萧如初三人在车中等着,过了好一会,赶车老伯这才又爬上了车架,对萧如初道:「少夫人,前面再过去一里地就是春涿头了,我们先过去躲一躲雨再说。」 他说着,又使劲儿吆喝一声,马鞭甩得啪啪响,又停了一会,马车才再次缓缓行驶起来,玉露与玉缀同时松了一口气,能走便好,就怕这马车待在半路上不肯动弹,那可就糟了。 虽然说是一里地,但是实际上走起路,三人都觉得无比漫长,马车在飘摇的风雨中缓慢地行驶着,玉露死死扯着一边的车帘子,玉缀伤了右手,抬不起来,只得伸出一只左手抓着另外一边的车帘,萧如初也帮忙过去按着,浸透了雨水的车帘子一摸便是一手水迹,顺着车壁缓缓渗了进来。 好容易终于熬到了春涿头,有三两的房屋聚集在一处,马车在一家宅子门前停下来,赶车老伯连忙下了车去,敲响了大门,又向门里的人好声好气地说了话,得了答允,这才冒着雨赶过来马车前,高声道:「少夫人,这雨太大了,实在是走不了,老汉向这宅子借个屋檐躲雨,您先下来罢。」 玉露赶紧答应了,伸手从马车内的座位下摸索出一把油纸伞来,先下了车,撑开,便掀开车帘道:「小姐,您先下来罢。」 萧如初一手拽着车窗帘,道:「先让玉缀下去,她伤了手,恐怕不好动。」 听了这话,玉露也不多说,对玉缀道:「那你先下来,稍后我再来接小姐。」 玉缀听罢,略一犹豫,便被玉露扯了下去,嘴里还嚷嚷道:「别磨蹭了,待会车顶漏了水,小姐可就坐不得了。」 玉缀被玉露接走了,萧如初坐在马车中,想了想,又将座位下的靛青色包袱抱在怀里,因座位下还算干燥,包袱竟然没有被打湿,外面风雨声哗啦啦的,好像整个马车都要被吹跑了似的。 过了一会,玉露又撑着伞赶回来,掀起车帘,对萧如初道:「小姐,快下来,您衣裳都要湿了。」 油纸伞也不大,两人撑着便觉得捉襟见肘,顾左不顾右,幸而也只有几步的路程,萧如初迅速上了台阶,就在这时,那宅子的门里出来一个仆从打扮的少年,往外看了看,对萧如初道:「我家主人请几位进来避雨。」 萧如初婉言道:「不必麻烦了,这雨一阵就过了,我们躲了雨便会离去,不敢多加打扰。」 那仆从少年笑道:「主人说,来者皆是远客,不好叫客人在外面站着,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还是请几位进来喝一杯茶,暖一暖身子。」 萧如初犹豫了一下,见玉缀与玉露两人的衣袖和裙摆都湿了不少,便道:「既然如此,那就叨扰了。」 「您客气了,请进。」 一行人进了门,便见一道回廊从院子里直通到屋前,把整个院子分成了两部分,左右都种着树,叶子细长碧绿,生机勃勃。 穿过庭院,到了正屋前,进去便是一间小厅,布置十分简洁,几张梨花木的椅子整齐地摆放着,屋角的置物架上放着一盆文竹,墙壁上挂着一幅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那少年仆从请他们一行人入了座,又另有一名老妇人端了热气腾腾的茶水来,口中笑道:「粗茶而已,暖一暖身子,还请客人不要见笑。」 萧如初端起茶盏,温暖的热气扑了过来,那热气中夹杂了极其熟悉的味道,是姜,她曾经喝了几个冬天的姜茶,再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这个味道了,心中一暖,不由笑道:「您有心了,多谢。」 那老妇人连忙笑吟吟道:「您客气,请慢用。」 那老妇人离开之后,萧如初见那少年仆从还在一旁,略一思索,便问道:「这位小兄弟,请问这里可是梅庄?」 那少年仆从连忙道:「您唤小人南乡便可,这里正是梅庄,客人怎么知道?」 萧如初轻笑起来,道:「方才路过庭院时,见那院子里种满了腊梅,这才略作猜测,倒想不到真这样巧。」 「巧?」南乡面上露出疑惑来。 萧如初道:「我今日来时,有人托我带一样东西,说是要给梅庄的主人。」 她说着,将那个靛青的包袱拿出来,放在桌上,道:「乃是唐府的四少爷请我托带的,说是交给你们便可以了。」 南乡先是一愣,尔后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却是有这一回事,多谢小姐了。」 第36章 一旁的玉露突然吃吃笑起来,道:「什么小姐,这是我们少夫人。」 南乡脸上顿时一红,嗫嚅之后,立刻向萧如初赔礼道歉,然后才道:「几位稍坐,小人去内间通禀。」 他说着,便匆匆去了,萧如初喝了一口姜茶,却见玉缀脸色有些发白,右臂僵着一动不敢动,立刻意识到了什么,问道:「可是方才下车时撞到哪里了?」 玉缀摇摇头,抿起唇道:「没有。」 萧如初不信,微微皱起眉来,道:「那就再上一点药罢,你袖子湿了,想是药效早就过——」 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站起身来,面色有些发白,然后二话不说,往门外匆匆奔出去了,一旁的玉露先是愣了一下,没回过神来,待见着萧如初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处,立刻追了出去:「小姐?!」 「怎么了?」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从内间门口处传来。 玉缀忽然也像是想起来什么,愣了一下,正欲追出去,却听到这个声音,又硬生生停下来,转过身去,只见门口正有一名男子,朝这边看来。 玉露追出去之后,便见萧如初撑着油纸伞,正将一个箱子从马车后面搬出来,玉露脸色一白,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冒着雨过去帮忙。 雨下得急,她们几乎都忘了,从萧府中带出来的那几个箱子都还放在马车后面,虽然说有隔板挡着的,但是显然这一层薄薄的木板用处大不到哪里去。 她们光顾着躲雨,最后还是萧如初记起来的,一想到这里,玉露便觉得心中愧疚极了,这箱子里的东西对于萧如初来说,那简直是比命还要重要的。 所幸箱子不大,也不算重,玉露把伞往萧如初手中一放,一个人就把两个箱子并一个木匣子抱了起来,催促道:「小姐,快回去,雨太大了要淋湿的!」 萧如初撑着伞,两人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屋檐下,萧如初立刻检查了一下,发现两个箱子表面还算干燥,除了几点小水珠的痕迹以外,并没有淋到什么,这才放下心来。 玉露紧张问道:「小姐,这……里面没事罢?」 萧如初细心地抹去水迹,道:「这是上好的檀木箱子,又是刷了桐油和漆的,想来不会有大问题。」 听罢这话,玉露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欣慰道:「还好还好,幸好小姐反应快,否则就糟了。」 两人带着箱子又进了庭院,却见玉缀正在门口站着往外张望,面色有些焦灼,待见了萧如初两人进来,这才赶紧迎过来,道:「小姐淋了雨没?」 玉露得意道:「有我在,小姐怎么会淋到雨?你是不知道,我连扛带抱的,三个箱子全被我一次扛回来了,一点雨都没淋着!」 她说着,还笑嘻嘻地把白瓷的小药瓶在玉缀面前一晃,喜滋滋道:「你的药我也给拿回来了。」 「小姐先进屋子歇一歇,」玉缀说着,又小声对萧如初道:「这庄子的主人来了,正在厅里坐着呢。」 她话音一落,便有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正是南乡,他见着了萧如初三人,便笑吟吟道:「小人还以为贵客匆匆离开了呢。」 萧如初歉意笑道:「方才忽然想起有些事情,没有打招呼,实在是失礼了。」 「哪里,客人快快请进。」 南乡笑着将三人让进了屋子,萧如初进了门,微微一怔,只见屋子正中放着一架轮椅,轮椅上坐着一名年轻男子,穿着象牙色的棉袍,头发以木簪束起,星眸剑眉,鬓若刀裁,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十分英俊。 那年轻男子见了她们,便是微微一笑,南乡连忙介绍道:「这便是我们庄子的主人了。」 萧如初点点头,向那年轻男子道:「妾身唐萧氏,见过公子,不知公子贵姓?」 那男子先是略微一怔,然后立刻回过神来,微微笑道:「原来是唐夫人,在下免贵姓秦,单名一个流字,唐夫人请坐。」 萧如初垂眸,轻声道:「今日途遇大雨,借秦公子屋檐一避,不胜感激。」 秦流听罢,笑道:「唐……夫人客气了,举手之劳罢了,再说,在下与唐四少爷乃是至交好友,夫人今日带来的物事,正解了在下的燃眉之急,在下还未谢过夫人呢。」 萧如初轻轻一笑,那老妇人又过来将她手旁的冷茶换了下去,热气氤氲开来,鼻尖都是暖洋洋的姜汤特有的香气,让萧如初心中稍安,她伸出手去,摸了摸茶盏的边缘,冰凉的皮肤才稍稍触及滚烫的杯盏,便觉得灼烫。 恰在这时,秦流又笑着问道:「夫人这是往哪里去?」 萧如初听了,略略一想,便回道:「实不相瞒,今日是妾身回府归宁的日子,从平阳镇出来,正要往洛京城去。」 「归宁?」秦流先是惊讶,尔后面上浮现出一抹若有所思来。 「正是,」萧如初端起杯盏来,放在冰凉的手心捂了一会,便觉得滚烫,有些拿不住,又放了下来,抬眼见着秦流的神情,便有些好笑道:「秦公子有话?」 「是有些冒昧,」秦流踌躇了片刻,便又笑了一声:「怕问出来,唐突了夫人,只是……夫人一个人回府归宁么?」 萧如初倒是不以为意,答道:「妾身的夫君如今不在府中,便也只有妾身一人回去了。」 第37章 听她说的轻巧,但是哪家新娘子回娘家归宁,只有一个人回去的?要么就不回去,要么就与新婚夫君一同回去,这才叫归宁,归宁这个习俗的原本意义便是要告诉新郎,新娘子身后是有娘家人在的,娶了我家的女儿回去过日子,万不能欺辱了她,倘或有对她半点不好,娘家人自然不会坐视不管的。 秦流的眉头微微一皱,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过了片刻,才慢慢地道:「夫人豁达。」 除了说这句,他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面前这女子确实是豁达,倘若一个想不开的,还不知要怎生个满腹怨愤呢,而萧如初还能这般从容淡定地回娘家归宁,可见当真是极好的涵养了。 对于他的称赞,萧如初只是笑了笑,小心地再次捧起茶盏,暖洋洋的温度透过瓷器传了过来,将冰凉的手心终于捂热了些,她看了看门外,仍旧是暴雨如注,这初夏的雨水也不知道下到什么时候,一时半会看来是停不了了,她索性将目光在屋子里打量了一圈,落在正中墙壁上的那一幅画上。 能挂在正屋中,萧如初原本以为这画定然是精心画就的,初时只是粗略扫过一眼,如今仔细看时,却见那是一副青山远眺图,画上是大片的云雾,只在远处浅浅抹了几笔淡墨,要说整幅画最出彩的地方,也就是那一行白鹭了,画作虽然简单,但是细细一品,却也颇觉其中的几分潇洒意气来。 这画看上去就仿佛是一幅随意之作,既无署名,又无落章,萧如初看了看,奇道:「这画是秦公子所作么?」 秦流听罢,哂然一笑,道:「敝人拙作,叫夫人见笑了。」 不知为何,萧如初总觉得他说起话来,有一种特别的韵律,既轻又快,听在人耳中,心底不由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但是萧如初却又说不上那是什么感觉,只是并不如何厌恶罢了。 厅里十分安静,能听见外面屋檐下的水珠落入沟渠中,发出叮咚的声音,如同珠落玉盘一般,十分悦耳,外面风雨声飘摇,屋内的气氛倒是十分祥和。 秦流见她们一行人身上的衣服略有湿意,便细心地叮嘱南乡生了一盆炭火来,搁在屋角,暮春因这大雨而生出的寒凉之意,立刻一扫而空,几人身上都暖和起来了。 赶车老伯靠在桌几旁,喝了姜茶之后便开始打起盹来,左右无事,主人特意作陪,秦流说话有趣,又会挑话题,萧如初即便不是个多话的人,此时也与他多说了几句。 两人聊了一会,萧如初有些惊讶地发现,这秦流竟然懂得很多,什么话都能接上,两人谈话从头到尾,他就没有接不上茬儿的时候,即便是十分冷门的话题,秦流也显得游刃有余。 便是聊到兴起的时候,萧如初也没有问及他的双腿,面上也毫无异色,神情自若,就仿佛对面坐着的是一个普通人一般,秦流显然也注意到了,语气愈发和善,两人相谈甚欢。 屋子里的温度恰如暖春,极其适宜,听着萧如初与秦流两人低声说话,夹杂在那沙沙的雨声中,便是玉露也不由昏昏欲睡起来,眼皮子都开始打架了。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屋外的雨声渐渐停歇下来,只听得那檐下水珠叮叮咚咚,此起彼伏,萧如初看了看门外,见雨已经停了,水雾蒙蒙,便起身告辞,道:「今日多谢秦公子收留,妾身不胜感激。」 秦流笑道:「夫人不必客气,我这庄子地方偏僻,平日里少有人来,便连个说话的人也找不到,颇是无聊,今日与夫人相谈甚欢,我还要谢谢夫人呢。」 一旁的玉缀见状,连忙推了推正打盹如小鸡啄米一般的玉露,玉露身子一晃,揉了揉困乏的眼睛,语气迷糊道:「要、要回去了么?」 赶车老伯出了门去,在檐下看了看,砸吧了一下嘴,道:「少夫人,雨停了,可以上路了。」 玉露听罢,连忙起身,将那两个小木箱收好,抱起来小步跑出去了,秦流让南乡推着他,一直送到庭院门口,萧如初一行人别过之后,便上了马车离去了。 望着那一辆马车渐渐消失在蒙蒙的雨雾中,秦流以手拄着头,眼神深远,不知在想些什么,目光穿过丝丝的雨幕,落在远处。 南乡不敢打搅他,一主一仆便在庭院门口静立着,就在这时,一阵微微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惊动了秦流,他转过头去,只见那老妇人手中捧着一个木匣子过来。 南乡问道:「怎么了?阿婆?」 「是客人落下的,方才才看到,客人走了么?」 「给我罢。」秦流淡声道。 老妇人连忙把木匣子递过去,秦流伸手接了,随手搁在腿上,吩咐南乡道:「把门关上吧,回屋去。」 南乡连忙应了,只听吱呀一声,那粗哑的门轴声在带着潮意的空气中,渐渐传来开去。 雨并没有完全停下,一路上细雨蒙蒙,马车渐渐地靠近了洛京城外,那一大片大片的金黄色油菜花田再次出现在马车车窗外,田野间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雨雾,如同一匹上好的轻纱一般。 经过雨水冲刷,空气中那馥郁的花香气早已经淡下去了,直到不远处出现洛京城的一角城墙,玉露这才舒了一口气,道:「可算是到了,这一天马车坐下来,累死个人。」 玉缀挤兑她道:「小姐还没说累,你倒先喊上了。」 玉露闻言,气鼓鼓道:「可是我出了力气的。」 一听便知道她又要说自己一人连扛三个箱子的壮举了,玉缀连忙打住话头,道:「今儿院子里不是说要翻瓦么?这突然又下起一场雨,也不知那瓦究竟翻了没有?」 说到这里,玉露不由也紧张起来,道:「可别翻到一半就下起雨来,那可就糟了,淋湿了房间,咱们可就没地儿睡觉了。」 她说着,立刻催促赶车老伯道:「劳烦您快点儿,家里有急事呢!」 赶车老伯爽朗应了一声:「好嘞,那您们可坐稳当了!」 他一声吆喝,马车速度果然快了不少,一路进了城门,穿行过长长的东市,因着下过雨的缘故,街上并不如何拥挤,马车畅通无阻地快速行驶而过,不出半盏茶的功夫便回到了唐府西角门口。 玉露玉缀两人先下了车,又掀起车帘来,将萧如初扶了下去,最后向赶车老伯道了谢,萧如初冲玉缀眼神示意了一下,玉缀意会,从行李包裹中摸出一串铜板来,递给老伯,笑道:「您今儿也辛苦了,路上又是大风又是大雨的,这是我们小姐赏的,您拿去喝一壶酒罢。」 第38章 那一串钱粗略一瞅也有两三百文,赶一天车也赚不来这么多呢,老伯连忙摆手,道:「少夫人客气了,四少爷原是给过钱了的,不好再收您的。」 玉缀一笑,把那钱又递了递,道:「那是四少爷给的,这是我们小姐另算给您的辛苦费,您收着便是,日后我们要出门,或许还要劳烦您呢。」 老伯只是不肯,玉缀与玉露再三劝说,他这才接了,又扯下一半铜钱,递回给玉缀,笑呵呵道:「少夫人心善,日后有需要老汉的车马,只管着人来水磨巷儿知会一声便是。」 他说着,又向三人别过,这才坐上了马车,吆喝一声,赶着马车往后边儿去了。 萧如初三人从西角门进去,门房正在后边打瞌睡,见着人来,迷迷糊糊地抹了一把脸,待定睛一看,立刻道:「等……等等。」 玉露回过身去,道:「怎么了?」 那门房站起身来,扶正了头帽,清了清嗓子,问道:「你们哪个院儿的?」 玉露白了他一眼,道:「我们是明清苑的,这是我们三少夫人,怎么?才只是出府了一趟,你们连人都认不得了?」 那门房听了,又仔细打量了萧如初一眼,道:「小人没见过这位少夫人……」 玉露柳眉倒竖,正欲与他争论,却听旁边传来一个妇人声音道:「怎么了这是?」 只见一名仆妇从后边儿过来,那门房连忙凑过去,悄悄指了指萧如初三人,压低声音道:「这是明清苑里头的?」 那妇人打眼瞧过去,立刻在他脑门上拍了一记,小声骂道:「瞎了你的眼了,这是三少夫人!」 她说着,又立刻向萧如初赔罪道:「对不住三少夫人,他是新来的,恐没见过您,这才眼拙,没有认出来,误会误会。」 萧如初轻巧一笑,道:「无妨,既然无事,我们便先走一步了。」 那妇人和门房连声应了,玉露临走时还不忘愤愤丢下一句:「可睁大眼瞧仔细了,得亏是我们小姐,若换成了别的夫人小姐的,只怕你要挨骂呢。」 妇人和门房遂赔笑道:「姑娘说的是,咱们都记下了。」 宅子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只听得鸟鸣声啾啾而鸣,三人一路行到了明清苑门口,只听得里面传来争辩之声,先是吹绿道:「你还有完没完了?老扯着这点事儿说个什么劲?」 她顿了顿,又道:「你放心便是,倘若是她们怪罪起来,定然是怪不到你的头上去!」 过了片刻,疏桐的声音细细传来:「我要同你说得不是这个,李嬷嬷去哪里了?」 吹绿硬邦邦地回道:「不知道!我如何知道那个老虔婆去哪儿躲懒了?有事情做了她就没了影,邀功的时候次次没落下,别回来最好!」 疏桐叹了一口气:「随你的便罢。」 吹绿冷笑道:「你可别做出这一副姿态来,我受不起。」 疏桐没再说话,玉露小声道:「她们俩平日里不是很要好么?怎么今儿吵起来了?」 玉缀意味深长道:「怕不是要好罢?」 「啊?」玉露面露茫然,不解其意,又去问萧如初道:「小姐,我们不进去么?」 萧如初只是道:「再等一下。」 既然她说等,玉缀玉露也不多说,三人在门口又站了一小会,萧如初这才抬脚进了院子,正碰着从灶房出来的疏桐,抬眼见了她,便道:「少夫人回来了。」 萧如初笑了笑,问道:「今儿院子里可还好?」 疏桐答道:「少夫人走后,匠人们并东跨院的管事便过来了,瞧着上午天儿好,便把瓦都翻了,后面下起了大雨,幸好瓦都翻完了,否则只怕要淋湿呢。」 她说到这里,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关切问道:「少夫人路上可还顺利?有淋到雨么?」 萧如初答道:「半途中下起来了,借人家的屋檐躲了一会。」 疏桐连忙道:「如今还冷,奴婢去给少夫人熬些姜汤吧,免得受了寒便不好了。」 「有劳你了。」 疏桐腼腆笑道:「少夫人折煞奴婢了,本是分内之事。」 她说着,便又回了灶房,吹绿正坐在门槛上折柴枝,见她进来,冷哼一声,并不搭理,疏桐也不以为意,只是进灶房忙活去了。 正房已经收拾妥当了,屋顶的瓦都是新翻过的,房梁和门窗也俱是擦过熟桐油,重新刷了漆的,瞧着如同新的一样,玉露高兴道:「这才像样呢,总觉得屋子里都亮堂了不少。」 第39章 玉缀催促道:「先收拾一番,从今天晚上起,小姐便不必挤在东厢了。」 两人便忙活起来,收拾一遍之后,玉缀便去耳房把贵重的物什取出来,然而去了半日,匆匆回转正房来,萧如初正在查看那两个小箱子,见她脸色不大好看,便细心问道:「怎么了?」 玉缀皱着眉道:「小姐,耳房又丢东西了!」 「又丢了?!」玉露正爬在窗台上打帘子,听了这话,顿时怒气涌了上来,骂道:「好不知耻的狗东西!当我们这里是什么?来打秋风么?!」 萧如初微微蹙起眉来,问道:「丢了什么?」 玉缀脸色难看地答道:「一枝绿雪含芳簪。」 萧如初脸色顿时一白,她的首饰并不多,也只得出嫁时,萧明远亲口吩咐嫡母,为她准备了一套首饰,凑在一堆,这才瞧着多了些,玉缀所说的绿雪含芳簪也算不得如何贵重,只是,这是萧林氏的遗物,她平日里也舍不得戴,都是收在首饰盒里面的。 玉缀上去一步,将手中的雕花首饰盒递过来,萧如初打开,往小几上一倒,匆匆翻检一遍,果然不见了那一枝簪子,神色顿时凝重下来。 玉露简直气得要站不住,从窗台上一跃而下,抹布一甩,气冲冲道:「奴婢找她们去!」 说着便风风火火地朝门外走去,才将将至门边,便听萧如初道:「你叫她们来时,暂且什么都不必说。」 玉露应下了,脚下生风一路去了灶房,见吹绿在清扫院子,抬眼又见疏桐正在灶头熬姜汤,压了压心头的怒气,这才开口道:「你们两个,跟我来!小姐有事儿找你们。」 疏桐与吹绿面面相觑,皆是莫名其妙,正欲问几句,却见玉露二话不说,转身便走,于是也只得跟了上去,待到了后院,玉缀站在门边,见她们进去,便道:「你们且来,小姐有话说。」 这情况看起来实在不妙,两人心中打着鼓,小心进了正房,萧如初正坐在窗下的榻上,疏桐和吹绿两人老实站在地方下,垂手而立。 萧如初放下手中的物件,打量着两人,轻声问道:「知道我叫你们来,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疏桐茫然地摇摇头,吹绿答道:「不知。」 旁边的玉露发出一声冷笑,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极其清晰,她道:「怕是不敢认罢?」 萧如初扫了她们一眼,问道:「李嬷嬷呢?」 疏桐细声答道:「李嬷嬷今日早上还在灶房收拾,后来匠人们和管事来了,要上房顶翻瓦,奴婢担心他们粗手粗脚弄坏东西,便来后院盯着了,到了晌午后,回了灶房,便不见她了。」 萧如初将首饰盒轻轻放在小几旁边,又随口问道:「吹绿可知道?」 「奴婢不知。」 听罢这话,萧如初倒也不着恼,只是道:「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情,耳房丢了两样东西,玉缀找来找去也不见,便想叫你们来问一问。」 萧如初说完,疏桐心中便是一紧,立刻侧头看了吹绿一眼,却见她的脸色唰的一下白了,回望过来,眼神中满是仓皇和惊慌,她们在这院子里伺候,怎么能不知道,耳房里面放的都是萧如初的陪嫁,这些东西可与旁的东西不同,若是被抓住了,只怕打死都是轻的。 新娘子带来的陪嫁,若无同意,她的夫家人,即便是一根丝线都不能动她的。 现在竟然有人敢偷窃?! 吹绿惶惑且不知所措,只是颤着声音回道:「奴婢不知道此事,不是奴婢拿的!」 她说得情真意切,玉露却并不相信,只是冷笑道:「不是你拿的,那门是谁开的?从前这明清苑里,锁匙都在你那,前些日子才不甘不愿地交出来,实话与你说,这两样东西可不都是今儿被偷的,前阵儿丢了三匹上好的烟青缎子,只不过小姐心善,没让我们声张罢了!」 「原本想着你们知错能改,谁成想你们倒是越来越放肆了,今儿小姐不在院子里,竟然又摸去了耳房,当我们都是好欺负的不成?!」 这几句说得吹绿没了声,她不由看向一旁的疏桐,哆嗦着道:「疏桐知道的,奴婢没有偷东西,疏桐?」 疏桐深深埋着头,小声道:「奴婢今儿上午是去了后院,但是都有东跨院的管事和匠人们看着的,决计没有任何不妥,后来他们都散了,奴婢便去了前院儿,与吹绿一同收拾灶房,因下了大雨,哪儿都不能去,所以我们俩再没有去过后院,请少夫人明鉴。」 疏桐说得只有这么多,然而吹绿却并没有被这一席话给摘干净,她急得额头都冒了汗,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立刻抬起头来对萧如初道:「定然是李嬷嬷!」 她见萧如初没有说话,连忙辩解道:「李嬷嬷今儿上午并不是全在灶房的,后来疏桐回来时,她人便不见了,现在都还没有回来!再说了,疏桐曾经见过她偷偷去奴婢箱柜前,翻了奴婢的锁匙!」 「还有这种事情?」萧如初转向疏桐,问道:「果然是这样吗?」 疏桐垂着头,嗫嚅答道:「回禀少夫人,奴婢曾经是见到李嬷嬷去翻过吹绿的箱柜……」 萧如初微微蹙了一下眉,道:「那为何此事一直没有同我说起过?倘若锁匙遗失了,让外人偷偷摸进院子来,岂不是更糟?」 疏桐低声答道:「奴婢……奴婢劝过吹绿的……只是……」 吹绿脸色顿时愈发难看了,她惨白着脸色,支吾地解释道:「……奴婢……奴婢忘了……」 第40章 玉露言辞犀利地质疑道:「这种事情也能忘记?倘或让贼人摸进来呢?你一个做丫鬟的,记不住事情,难道还要主子来替你记得么?要你何用?」 萧如初闭了一下眼,揉了揉眉心,吩咐道:「去寻李嬷嬷回来。」 她说完,顿了顿,又语气平静道:「玉缀再去一趟东跨院,将此事报与夫人知晓。」 玉缀应下之后,便去东跨院报信了,屋子里便只有玉露伺候,吹绿和疏桐两人垂手立着,待听见说要报给东跨院,两人神色都有些惊慌起来。 萧如初想了想,又道:「都别在这干站着,去把李嬷嬷找回来,府里找不着,就去问门房,西角门问不着,就去问东角门,今儿要是没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大家都别消停了。」 三人都应下了,连忙往前院去了,唐府这样大,还不知要寻到几时,心里把那老虔婆翻来覆去骂了个遍,都自去寻人不提。 一盏茶的时间后,玉缀回来了,跟着她来的还有一名东跨院的管事婆子,见了萧如初,先是行礼,这才道:「少夫人着人去传话,夫人听说了这事,十分生气,派了奴婢过来,倘或有用的到奴婢的地方,少夫人尽管吩咐便是。」 萧如初只是垂眸道:「夫人有心了。」 两人又客气着寒暄几句,便听前院传来了人声,萧如初便带着玉缀和那管事一同出了正房,在廊下站着,听玉露扬声故意道:「李嬷嬷,小姐要赏你呢,且先去后院儿。」 过了一会儿,玉露与疏桐等三人簇拥着李嬷嬷进来了,在院子里站定,李嬷嬷见了萧如初,先是笑着过来请安,道:「少夫人今儿回去归宁,一路上可还顺心?」 萧如初看了看她,语气淡淡:「有劳嬷嬷挂心了,路上顺利得很,只是回来院子里,得知了一桩事情,便觉得心里头气不大顺了。」 李嬷嬷面上的笑容一滞,随即挤出一个笑来,道:「少夫人这是……」 萧如初面色沉静,摆了摆手,玉缀与玉露两人退到一边,将疏桐、吹绿与李嬷嬷三人让了出来,李嬷嬷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又见着了东跨院派来的管事,虽然面上仍旧不动声色,但是到底多了几分惊慌,赔笑道:「少夫人有什么话,尽管说便是,何必整出这样大的阵仗。」 玉缀开腔接道:「我们小姐也不想的,毕竟大家都是要脸面的人,但是不这样也没办法,有些人得寸进尺,不知悔改,倘或不给她一点教训,吃一吃苦头,只怕日后各人有样学样,这院子可见没法管了,李嬷嬷,你说是不是?」 闻言,李嬷嬷一噎,呐呐无言,萧如初便道:「前几日,东耳房的门被白蚁蛀了,玉露几个便把东耳房里的物什都挪去了西耳房,那些都是我从娘家带过来的陪嫁,虽然不甚贵重,但也是娘家人的情意。」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这才又道:「不过第二日,玉缀来报,说丢了三匹烟青缎子,这缎子贵重,十好几两银子一匹,平日里都是仔细存放的,绝没有胡丢乱放的道理,整个耳房都找遍了,也没见着,总不能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插翅飞了。」 听了这话,李嬷嬷嘴唇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话,萧如初没给她机会,便径自道:「不过我当时并没有让她们两个声张,把事情压了下来,可谁成想,今儿我回门一趟,回来才发现又丢了东西。」 她说着,沉静的目光将底下的三人一一扫过,道:「我嫁来唐府不久,自然比不得诸位熟门熟路,得心应手,不过扪心自问,我平日里待你们也从未苛刻过,重话都没说过几句的,只是想不到我如此待人,院子里竟然也会出这种事情,或许也该是我素日里管教不当的缘故。」 这时,东跨院的管事便笑着附和道:「三少夫人心善,不忍苛责她们,只是没想到这群刁奴毫不知感恩,竟然还欺到您头上去了,真是该好好教训一番才是。」 萧如初笑了一声,道:「所以就趁着今儿这事,也好好清算清算,免得有人瞧着,心里头觉得我是个好捏的软柿子。」 那管事连连点头:「正当如此才是。」 萧如初敛了笑,声音头一回带了些冷意:「所以,究竟是谁偷拿了耳房里的东西?」 底下三个人屏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被盯上了,好半日没有人吱声儿,整个院子里的气氛都凝固下来。 过了片刻,疏桐才小声开口道:「回禀少夫人,奴婢绝没有私自去过耳房,也没有偷拿东西,还请少夫人要相信奴婢。」 紧接着吹绿也连忙辩解道:「也不是奴婢,锁匙虽然是在奴婢那儿,但是奴婢对明清苑一向忠心耿耿,绝不会做出这种下作之事来,」她说着,又咬唇解释道:「锁匙是当初少爷还在时,便交给奴婢的,奴婢拿在手里,每逢几日,便要打开耳房厢房进去清理打扫,许多时候,疏桐也是一道进去的,她可以为奴婢作证!」 疏桐还没说话,倒是李嬷嬷开了口,道:「少夫人明鉴,之前老妇告了假,回老家去了,直到前些日子才回来,并不曾进过耳房,老妇手里也没有锁匙,此事与老妇绝无干系。」 三人都不承认,玉露冷笑一声,道:「你们一个个的,如今可千万咬死了别认,待会儿问出来,保准腿都给你们打折了!」 她话说得狠,听在疏桐和吹绿耳中只觉得心惊肉跳,便是李嬷嬷也不由缩了一下脖子,干巴巴地笑道:「玉露姑娘说得是……说得是……」 玉露冷哼着转过脸去,萧如初语气淡淡地道:「既然大家非要扯着那一分两分的脸面,各个都有理,都没拿,那我也只得用用别的法子了。」她说着,便唤了一声:「玉缀。」 玉缀躬身道:「小姐,奴婢省得了。」 她说完,便直起身来,语气冷漠道:「都把手伸出来。」 「都把手伸出来。」玉缀吩咐着。 疏桐等人面面相觑,不解其意,但还是怯生生地伸出了一只左手,缓缓摊开,玉缀见了,便又道:「两只手都伸出来。」 听了这话,三人也只得照做,那东跨院来的管事见状,略微抬起头来,好奇地伸了伸脖子,往外看,只见三双手一齐往前伸着,掌心朝上。 玉缀过去瞧了几眼,便捏住了疏桐的手,疏桐吓得整个人往后一退,玉缀道:「别动。」 她便硬生生稳住身形,不敢再动了,玉缀捏着她的右手,凑过去轻轻嗅了一下,之后又换成左手,最后直起身来,示意她让开。 第41章 疏桐赶紧收回了双手,往旁边退了几步,玉缀便又走到吹绿面前,也如同之前那样,嗅了嗅她的双手,末了吹绿退开,眼神中既是莫名又是疑惑,最后一个是李嬷嬷。 这才玉缀才稍微靠近一点,连嗅的动作都没有,便一把抓住了李嬷嬷的手,冷声道:「在耳房中挑拣得辛苦么?」 乍闻这一句话,所有人都是一愣,李嬷嬷使劲儿抽出自己的手,面上干笑着,把一脸皱纹挤成了一朵干巴巴的花,道:「玉缀姑娘,这话怎么说?饭可以乱吃,话却是不能乱说的,老妇何曾进过耳房?」 一时间,众人看过去的眼神既是好奇,又是惊讶,玉缀却毫不在意,只是冷眼看着她,道:「你若不信,只管闻一闻自己手便是,这香气还没散呢,免得说我误会了你。」 李嬷嬷听罢,将信将疑地把手凑到鼻子下边,使劲闻了闻,不知是想起来什么,脸色立刻难看起来,就在这时,萧如初开口道:「前几日我从古书上看到了一个制香的方子,闲来无事,便照着那方子调制,这香名叫雪泛春,以其香气持久最为特别,倘若把熏了这种香的物什,泡在水中三日,香气犹在,若不泡水,五至七日,香气不散。」 她说到这里,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这微笑着道:「原本我只是想试一试这香到底是不是像古书上说得那样神奇,便让玉缀只在耳房中熏了,倘若是没进去过耳房,无论如何都是闻不见这香气的,更不消说从哪处沾染到了,李嬷嬷,你不如解释一下,这香气从哪儿染上的?」 听了这话,李嬷嬷面上的神情简直称得上是惊慌失措了,她猛地退了一步,萧如初不管她如何反应,只是问道:「那东西你是自己拿出来,还是我来搜?」 李嬷嬷不答话,从她难看的脸色便可以得知,萧如初并没有冤枉了她,只是她似乎并不死心,仍旧在徒劳地辩解:「这……未免太可笑了些,只是一些香气……我路过后花园时,那儿可到处都开着花呢……少夫人——」 萧如初懒得再听她说这些劳什子的狡辩,只是抬了抬手,一旁早已摩拳擦掌,蓄势以待的玉露冲了过去,李嬷嬷还欲阻拦,但是哪儿敌得过玉露?那可是位能动手绝不动口的主儿,还没反应过来,李嬷嬷便被她一把撂翻在地,一肘子顺势拐了过去,只听嗷的一嗓子,惊飞了梧桐树上的鸟儿,直上云霄。 玉露麻利地将李嬷嬷摁在地上,眼疾手快,上下那么摸索,便从她怀里扯出一个布袋子来,倒出来一看,只有一点碎银子,其他什么也没有了。 玉露不死心,又搜了一遍,还是毫无所获,便踹了她一脚,恶狠狠问道:「簪子呢?」 李嬷嬷被那一肘子砸在肚子上,半天爬不起来,正哎唷哎唷地哼哼着,没答话,萧如初冷声道:「簪子在哪儿?」 玉露威胁道:「不说便把你绑起来,先打折了手脚,再送去官府,让你蹲一辈子大牢!」 听了这话,李嬷嬷再不敢装死,咳嗽两声,连忙哭天抢地回道:「当、当了……少夫人饶过老妇罢……老妇也是一时鬼迷了心窍啊……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少夫人饶了这一回罢……」 萧如初闻言,脸色便有些冷,问道:「在哪家当铺?」 李嬷嬷连声道:「在东市的刘记当铺,下午才过去当的,哎唷……」 萧如初却没轻易放过她,又问道:「是活当还是死当?」 李嬷嬷面上顿时一僵,这下连哎唷声都没有了,低着头不敢吭声,瞧着她这副作态,那结果是连想都不必想,霎时间整座院子里的空气都安静下来,仿佛凝固住了一般。 去当铺当东西,一般来说,活当便是把东西抵押给了当铺,拿的钱虽然比较少,但是日后多花些银子,还是可以赎回来的,但是死当,那就是一锤子买卖,这东西就相当于卖给当铺了,不管怎么样,日后是拿不回来了的。 风吹拂而过,院子里梧桐树上枝叶发出沙沙轻响,豆大的水珠子砸在瓦片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整个院子里没人敢吭声,萧如初虽然没有说话,但是熟悉她的玉缀和玉露都知道,这次她是生气了。 萧如初即便是生气,也鲜少露出什么情绪,更不必说大喊大骂了,她语气漠然道:「先捆起来,搁在院子里头,等想法子把簪子赎回来再说。」 玉露应了,连忙催促疏桐两人去找麻绳来,李嬷嬷哭哭啼啼地嚷嚷道:「少夫人!您饶了老妇罢!」 萧如初冷眼看着她在地上痛哭流涕,蹭了一身的青苔,只是淡声道:「你当初起这肮脏念头的时候,怎没有想过会有今日?」 疏桐与吹绿回来得很快,把灶房捆柴火的麻绳拿了回来,与玉露一道,三人同心协力,按手的按手,按脚的按脚,把李嬷嬷给捆得严严实实的,好似一个大粽子,因嫌她哭闹声太烦人,玉露自作主张地取了一块抹布,揉成一团往她舌根下一塞,顿时清静了不少。 玉缀早取了银子去赎簪子去了,萧如初看了看院子剩下的几人,开口道:「之前是我懒,想着你们做事情也是有章法的,这才没有提,然而实在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情,传出去也不好听,我也就着这事情说一说,立一立规矩,免得日后再有人来作妖。」 「如今我既当了明清苑的家,有几件事情就不得不提了,无论正房还是厢房,又或者是耳房,没有我的允许,一概不许进去,东西不许乱动,」她说着,又轻飘飘地瞥了吹绿一眼,这才道:「话也不许乱说,你若是心有怨言,要么就直接来我面前一一说道,我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倘或不想在明清苑呆了,也可以与我说,我自然不会强留你。」 「又要背地里嚼舌根子,又要赖着不肯走,这就未免太高估我的胸襟了,」萧如初甚至轻轻笑了一声,道:「谁还不是爹生娘养的,没一点脾气了?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我也不是软柿子,平日里不说,只是懒得提罢了,但要说我纵着你们胡说八道,日后出去得罪了人,只怕还是要说我明清苑管教不当了。」 「我言尽于此,你们都是聪明人,且好自为之便是,这话日后我是不会说了,为人处世之道,也不必我来教你们,挨得下去就待这里,挨不下去,你走便是,这院子也不缺你一个。」 她说完这一通话,便对东跨院来的管事笑道:「这李嬷嬷我们院子里头是万万不会留了,不知照惯例来说,是否要报与夫人知晓?」 那管事连忙道:「三少夫人若是出了气,不晓得如何处置,可以着人报正房大院那边,仔细说明事由,是打是骂,是撵是轰,都由您做主,便是要报官也成的,待此事了了,过一阵子,正房大院约莫会再派送下人过来,都是好生调教过了的。」 萧如初听罢,向她道过谢,又道:「那就劳烦你回去帮忙转告夫人,今儿多谢她挂心了。」 那管事连忙客气几句,这才告辞离去,玉露送了她出前院,回来时,见着墙角捆成一个大粽子的李嬷嬷,心中不由厌恶,露出嫌弃的神色来,进了正房,开口道:「小姐,这人就搁院子里了?」 萧如初正在榻边整理东西,听罢这话,便道:「等玉缀回来再说。」 玉露点头,正欲说话,忽然想起一桩事情来,道:「那烟青缎子她几时偷的?奴婢得问问去。」 她说着,不等萧如初说话,便风风火火地出门去了,耳听院子里传来玉露疾声厉色的话,萧如初无奈地摇摇头,将案几上的一个小木箱子打开来,那是从萧府中带回来的,箱子不大,里面的东西也不多,粗略一看,只有几本古旧的书,并一些小玩意。 那书页上泛着陈旧的颜色,封皮有些破败,甚至有些细小的虫孔,上面以簪花小楷写着异香集三个字,不知有多少个年头了,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散架一般。 第42章 萧如初小心地将那几本书从箱子中取出来,轻轻翻开,便有细碎的纸屑落下,这是因为时间或许真的太久了的缘故,久到纸张都开始发脆。 这几本书是萧林氏留下来的,上面记载着祖上传下来的制香要点和秘方,萧如初从小起便翻看这些书,萧林氏会把书上的字挑出来,教给她写,又细细地解释其中的含义。 所以对于这几本书,萧如初当真是熟的不能再熟了,几乎闭着眼睛都能翻到自己想要看的那一页,但是据萧林氏曾经说过,这书原本是一套八本,里面囊括了当时所有的制香方子,记载详细,只可惜,后因为战乱和其他的原因,丢了不少,只剩得如今的三本,所以有许多香方已经遗失了,幸而其中一本上记载着所有香方的大致明目,萧如初一样一样地尝试,倒也真的做成了一两种。 萧林氏除了留了三本书以外,再就是一些制香的器具和原料,过了这么多年,即便每次都是小心翼翼,尽量不浪费,大部分的原料已经被消耗殆尽了,但是还有一些,如沉香木这种,收藏得越久,香气便越好,萧如初一直没舍得多用,便也包起来一同搁在这箱子里面,藏了起来。 萧如初把书和沉香都小心拿了出来,最底下放着几个精致的小香盒,里面俱是萧林氏从前制的香,她伸手将那些香盒一一取了出来,又仔细检查一遍,看看是否有受潮的迹象,倘或香粉香饼受了潮,那气味便会大打折扣。 待整理好这个箱子中的物什,院子里的动静也消停了,过了片刻,玉露便匆匆进得门来,道:「小姐,可真是把奴婢给气坏了!」 萧如初将那几本异香集仔细收到密封性好的木匣子中,随口道:「怎么了又?」 玉露气哼哼道:「您猜她是什么时候偷拿的三匹缎子?」 萧如初头也不回地道:「四月十五那一日?」 玉露咦了一声,惊诧道:「小姐您知道?」 萧如初笑了一声,道:「她除了那一日在明清苑以外,此后便立刻告假回家了,等她再回来时,玉缀不是已经发现丢了东西么?」 玉露一想也是,再又琢磨,差点鼻子没给气歪,破口大骂道:「好不知耻的老东西!那一日小姐才刚刚进门来,就敢如此大胆,偷摸了您的陪嫁出府去了,幸好如今被抓住了,否则她日后不知要多嚣张!」 萧如初抿了抿唇,道:「待玉缀回来后,你便去一趟正房大院,找管事的说明缘由,就说这人手脚不干净,咱们院里不要了,该如何处置,还是由得正房大院来。」 玉露脆生生道:「哎,奴婢记下了。」 萧如初看了看窗外,天色将晚,便道:「今日还没有去佛堂送佛经,先过去一趟,免得老太太知晓了,要怪罪下来。」 闻言,玉露一拍脑门,道:「小姐不说,奴婢差点都忘了这事,今儿不是从萧府带了一些回来么?先用着。」 她说着,便要去寻那木匣子,找来找去,半天都不见,眉头都拧成一团了,疑惑道:「奴婢记得是与这箱子放在一处的,怎么不见了?」 萧如初听罢,便道:「寻不见便算了,你去多宝架那里,右上角有一个匣子,拿过来罢。」 玉露立刻去取了下来,捧着匣子到了榻边,萧如初打开来,里面放着一叠抄好的经书,玉露好奇道:「怎么这里也有?」 萧如初露出一个略显狡黠的笑来:「从前抄多了的,如今倒也能顶用。」 听了这话,玉露便想起那丢了的一匣子抄好的经文来,不免有些心痛道:「可惜了那么多,能用好些时间呢。」 萧如初笑道:「还是别想了,该有的总会有,倘或没了,难道这日子便不过了么?」 玉露便笑嘻嘻:「奴婢心眼儿小,不比小姐豁达,小姐又不信佛,奴婢一想着小姐每日要抄那么多七弯八绕的经文,心里就难受呢。」 萧如初只是道一句:「抄佛经能静心,总是有些用处的。」 眼看着天色黑了下来,两人不多耽搁,便一同去了佛堂,将抄好的经书交给白雀之后,萧如初道了谢,转身欲走,便听白雀叫住她,犹豫了一下,才小声提醒道:「三少夫人,天色有些晚,您路上仔细些,别磕碰着了。」 她话中似有深意,萧如初听罢,瞧了她几眼,便道:「多谢你,我会注意的。」 白雀连连道不必,萧如初这才离开佛堂,天色已晚,花木扶疏的小径,不远处有不知名的虫子发出细细的鸣叫,如丝如线一般,在这寂静的空气中绵延不绝,尔后渐渐散去。 从佛堂出来,要穿过一大片花园林木,这才能去到后院的垂花门,唐府的花园建得十分大,那些花草树木也生长得密集,又因为近来雨水充足,正值生长季节,便都各个发了疯似的往上抽条,葱葱郁郁,遮住了原本就微弱的天光。 因为实在是看不大清楚,两人只得放慢了步子,玉露小声抱怨道:「早知道出来时,就拿一盏灯笼了。」 萧如初倒是不在意,没走几步,她忽然闻见了一点幽幽的香气,原本雨后的空气十分清晰,尽是草叶的味道,略带了点清冷,于是那一点幽香在这一片清冷中,显得尤其突兀。 因为常年制香的缘故,萧如初的鼻子向来是极其灵光的,这香气分明是女子身上的,而且……似乎还有些不大对劲…… 萧如初蓦然停下脚步,见玉露还欲说什么时,立刻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往旁边的树下靠过去,玉露吓得整个人一跳,眼睛瞪得圆鼓鼓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见萧如初以手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嘘的姿势,她这才把嘴边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萧如初小心地往前走了两步,那空气中的香气愈发浓烈了,就在这时,一点人声从草木后边传来,是女子的轻吟,似有若无,过了一会,那旖旎的轻吟便猛地拔高了一声,一丝尾音颤颤地绕了一个圈儿,恍若轻盈的蝴蝶一般,最后消失在夜色中。 玉露先是愣了一下,尔后脸唰的一下就红了,她差点没叫出声来,幸好萧如初的手还没挪开,立刻又捂了一下,玉露这才死命把那一声咽下喉咙。 脑子里轰轰作响,有人在这里……这里……偷偷偷偷……情? 玉露不敢说话,却见萧如初不动声色,天色太暗,也瞧不出来她面上的表情,玉露只觉得捂着自己的那一只手倒是稳得不行。 第43章 只有萧如初自己知道,这已经是她极力忍耐之后的结果了,活到如今十几年,还是头一回遇着这种事情,她眨了眨眼,当真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这才想起方才白雀说的那句话来,天色黑,路上仔细点儿,可是这话说得也太含糊了些。 现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地上满是雨后的落叶枯枝,一脚踩上去,保准能惊起花木后边的那一对野鸳鸯。 就在这时,一个耳熟的男声传来:「在园子里头干这种事情,倒也颇有趣味。」 只这一句,萧如初立刻便听出了说话人是谁,唐怀瑛,他顿了顿,又道:「怎么不说话?」 过了一会,那女声传来,声音幽幽:「妾身不知该说些什么。」 唐怀瑛轻笑了一声,道:「你勾着爷做了这事,莫不是又后悔了?」 女子声音便道:「二少爷这话说不得,怎么如今却是妾身的错了?」 唐怀瑛却笑道:「我爹近来不在,你不是寂寞得很?」 这话一出,空气又安静下来,萧如初眼明手快,一把又捂紧了玉露的嘴,心里头也是震撼无比,这与唐怀瑛在一起的女子,竟然是他爹唐高旭的小妾?! 萧如初和玉露两人僵立在树荫下,而听得那女子娇嗔一声,两人小声说笑几句,便又亲热起来,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拐角忽然传来了一点昏黄的亮光,由远及近,像是有人打着灯笼过来了。 萧如初看见了,花木丛中的那一对野鸳鸯就更不必说了,霎时间浓情蜜意一扫而空,魂儿都惊飞了,那女子惊慌道:「有人来了!谁这个时候来这儿?」 「你说呢!」唐怀瑛咬牙切齿道:「赶紧把衣裳穿上,别出声儿,我先出去看看。」 女子慌忙应下,只听花木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眼看着唐怀瑛就要出来了,萧如初连忙一把扯住玉露,眼见着旁边有一条岔路,快步转向那岔路去了。 幸而这花园中花木甚多,那岔路僻静得很,萧如初才一进去,便听见有细细的虫鸣声传来,一切都安静下去,那幽幽的香气也闻不见了,她松了老大一口气。 玉露小声道:「小姐,我们还回去么?」 萧如初借着昏暗的光线四下里望了望,这或许是花园十分靠边的路了,一面是长满了墨绿青苔的围墙,一边则是假山和密密的花木,中间一道羊肠小径,常春藤在围墙上肆意地攀爬着,显然此地少有人来,那碧绿的藤条几乎伸展到了路中央。 现在回去或许会正巧碰着唐怀瑛,虽然说她们并不是故意要偷听到的,但是在这宅子里来说,本就是秘辛,被她们撞破了,日后还不知要惹出什么麻烦事情来。 萧如初想了想,便道:「不了,我们从这边过去罢,若是叫二哥见着了,只怕要起疑心。」 玉露想想也是,又瞅了瞅面前这小巷子,不由道:「可是这里也太黑了些,小姐怕么?」 萧如初道:「无事,我们且过去看看。」 玉露应了,当先一步走在前头,努力壮起胆子,安慰道:「小姐不用怕,奴婢在前面给您探探路。」 萧如初忍俊不禁道:「好,那你先走,我跟着你便是。」 玉露盯着那幽深寂静的巷子,咽了一口口水,这才小步往前走去,还不忘紧紧抓着萧如初的手,小声叮嘱道:「小姐慢点儿,地上青苔多,滑溜着呢,当心摔了。」 两人便这么小心地顺着那小巷子走到尽头,路便往左拐了,一路上十分寂静,除了草丛中细细的虫鸣声以外,便只能听见她们两个人轻微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在小径中回响着。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吱嘎一声,似乎是腐旧的门轴在转动,玉露整个人顿时就僵住了,她使劲捏着萧如初的手指,声音哆嗦着:「小小小姐,您听见了吗?」 萧如初侧耳听了听,恰在这时,有细微的女子声音从围墙内传来,仿佛是幽咽哭泣一般,凄凄切切,在这寂静的夜色中传了开去,只令人毛骨悚然,背后一寒。 玉露拽着萧如初的手捏得愈发紧了,她连话都说不完整了,只是抖抖索索:「小小小小姐,是是有人……」 萧如初反手握住她,语气里带着安抚的意味:「你别慌,听说有些风吹得太急,吹进门缝时,便会发出这种声音的。」 玉露听罢,虽然仍旧是惊魂未定,使劲儿咽了咽口水,像是信了这话,口齿不大清晰地道:「是是是吗?」 萧如初一笑,软语安慰道:「我何曾骗过你?」 闻言,玉露心中稍定,四下又看了看,大着胆子道:「小姐,这围墙里头没人住么?」 萧如初抬头看了看,只见墙头堆积的青苔约莫有一指来厚了,松松软软的,看上去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成堆地落下来,遂猜测着道:「这里面约莫是一处荒废的园子,偶有门窗坏了,发出些动静也是情有可原,不必害怕。」 玉露松了老大一口气,拍了拍胸口,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小姐,我们还是快些走吧,老觉得这儿瘆得慌。」 她说着,便拉着萧如初绕过那拐角,才一抬头,便见那树影下站了一个黑影,正朝着这边看,登时尖叫一声,魂飞天外,腿上一软,倘若不是萧如初拉着她,只怕要坐到地上去。 玉露紧张地扒拉着萧如初的手,一边推她,一边哆哆嗦嗦地道:「小姐快走!快快快!!」 陡然间见着一个黑影出现在跟前,便是镇定如萧如初,也不免有些紧张起来,她一把拉起玉露,喉咙间跟堵着一团棉花似的说不出来话,只得拼命压低声音道:「你先起来,快!」 第44章 玉露简直欲哭无泪,声音里带着哭腔,颤悠悠道:「奴婢腿软,起不来,小姐快走罢!」 就在这时,那黑影竟然还缓缓动了起来,一点猩红的光微微闪过,在漆黑的树影下异常显眼,玉露吓得惊声尖叫一声鬼呀,差点没一个白眼翻过去。 萧如初一面紧紧地盯着那正在缓缓动作的黑影,然后不动声色地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拖着玉露,几次都没拉起来,额上都冒了汗。 蓦然间,昏黄的烛光颤颤地亮起来,照见了这一方小小的角落,也让萧如初瞧清楚了那黑影的真面目,鸦青色的衣袍,青年眉目深邃,温暖的光线自下而上勾勒出他面容。 萧如初骤然松了一口气,方才紧张过度,拉着玉露的手臂太过用力,此时都有点虚脱得抬不起来,她拍了拍玉露的肩头,道:「不是鬼,你先起来。」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唐怀瑜,他提着灯笼照了照萧如初两人,露出一个亲切的笑来:「原来是三嫂嫂,好巧。」 萧如初拉起玉露,一面道:「四弟怎么在这里?」 唐怀瑜呵地笑了一声:「我还没问三嫂嫂呢,这地儿这样偏僻,三嫂嫂怎么绕到这里来了?」 萧如初只是答道:「这一条路没走过,便有些好奇,过来瞧一瞧。」 唐怀瑜静默了片刻,也不知是相信了这说辞没有,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道:「今天下了雨,地上湿滑,三嫂嫂要当心些,黑灯瞎火的,到底也不安全,这儿离西厢还有一段路程,我送三嫂嫂回去罢。」 他说着,便转过身去,回头又看了玉露一眼,突然笑了:「这丫鬟嗓门倒还挺大的。」 玉露听罢,顿时红了脸,萧如初谢道:「那就有劳四弟了。」 唐怀瑜提着那一盏灯笼,在前面带路,脚步声回荡在箱子里,没几步便路过了园子的正门,萧如初扫了一眼,只见那宅门是锁着的,门上面挂着一张牌匾,刻着秋声园三个大字,唐怀瑜提着灯笼路过,那刷着漆面的牌匾折射出斑驳的光晕来。 正如唐怀瑜所说,这园子果然偏僻得很,寻常人大多不会来这里,小径两旁的花木葱茏,仿佛是很久没有人打理过了,地上堆着厚厚的落叶,满地青苔,踩上去软绵绵的,连脚步声都被淹没在那腐朽的落叶中。 不知走了多久,两旁的花木枝叶骤然间密集了起来,玉露不得不伸出手去,替萧如初将那些横生的枝叶挡开,一面小声抱怨道:「怎么这里都不修理的么?」 唐怀瑜突然回头道:「这里是唐府的禁地,少有人来,从前还闹了鬼,园子被封了后,自然是没人来打理了。」 玉露吓了一跳:「闹、闹鬼?」 萧如初瞥见唐怀瑜唇角那一抹促狭的笑,便好笑地道:「四弟骗你的,这世上哪儿有鬼?」 唐怀瑜听了,笑道:「三嫂嫂怎知道没有?不信鬼么?」 萧如初想了想,摇摇头道:「神鬼一事,向来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我虽然不大相信,但是心中常怀有敬畏之心,这就足够了,倘若真有,也等我哪一日见着了再说。」 听了这话,玉露立刻目露崇拜来,口中道:「我们小姐可是什么都不怕的!」 萧如初不由笑道:「怎么会?我怕的东西可多了。」 唐怀瑜听罢她的一席话,面上若有所思,过了一会才道:「三嫂嫂说的话倒是有意思,不过,」他顿了顿,道:「这里确实是唐府的禁地没错的,三嫂嫂日后万万不要来了,倘若被人发现了,只怕要生出事端来。」 萧如初听了,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犹豫了一会,她还是开口问道:「这园子从前是有人住过的么?」 唐怀瑜一边伸手隔开枝叶,一边答道:「是有人住过,」他说着,想了想,才又接着道:「约莫也有几十年了罢,三嫂嫂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萧如初道:「随口问一句罢了。」 唐怀瑜并不在意,只是道:「出去之后,万不要同人说起你来过这里。」 他说完,手上轻轻一拂,枝叶弹开,前方露出一条眼熟的道路来,想是绕了一圈,回到了花园中,三人从狭窄的小径出口走出去,那枝叶便再又弹回远处,将那个小小的路口严严实实地遮挡起来,倘若不是细心的人,还真是发现不了。 唐怀瑜提着灯笼带路,没走多远,便见着了通往后院的垂花门,一路上倒是没碰着什么人,萧如初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道:「四弟今日早上托我转交的东西,已经送到那梅庄了。」 唐怀瑜微微一愣,这才道:「多谢三嫂嫂了。」 他说着,又是笑了笑道:「今儿我犯了懒,所以才请三嫂嫂帮忙,没给你带来麻烦罢?」 萧如初道:「哪里,还要多谢四弟的马车了。」 唐怀瑜呵地笑了,过了一会,忽然问道:「三嫂嫂可见着了梅庄的主人?」 萧如初点点头,又诧异道:「见是见着了,怎么?」 唐怀瑜摇了摇头,笑吟吟道:「无事,」他停下了脚步,把灯笼一抬,照亮了一侧的宅门,道:「明清苑到了。」 萧如初看了看,果然是到了明清苑门口,遂温声向唐怀瑜道了谢,正欲转身时,却被他叫住了:「三嫂嫂。」 第45章 萧如初疑惑地望过去,问道:「四弟有什么事?」 唐怀瑜抿了抿唇,将灯笼往下压了压,语气有些低沉,道:「有件事情要同你说一声,不知三嫂嫂是否知道。」 「请说。」 唐怀瑜迟疑了一下,才道:「每逢月底二十九日,宅子里不能点烛火,三嫂嫂可万万要记得了。」 萧如初微微一愣,道:「这却是为何?」 唐怀瑜揉了一下眉心,只是唔了一声,然后突然笑出了声,语带讽刺道:「谁知道呢?就像三嫂嫂说的,鬼神之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倘若人心有鬼,便只能强求一些安慰了。」 他说罢,又道:「时候不早了,三嫂嫂还是先回去吧,我也要回院子了。」 唐怀瑜说完,转身便往前走了,他手中提着的那一盏灯笼在漆黑的夜色中散发出昏黄的灯光,更显得那身形孤寂,茕茕孑立,直到灯光渐渐消失在游廊的尽头,萧如初这才带着玉露进了前院。 玉露略带些紧张地道:「小姐,方才四少爷说的,是这个月底的二十九日,还是每个月底的二十九日?奴婢方才没有听真切。」 萧如初想了想,道:「是每逢二十九日,等回了院子,你记得告诉玉缀一声,恐怕她不知道这事。」 玉露应下了,两人一同过了月亮拱门,到了正院,却见疏桐和吹绿两人正坐在西厢门口的台阶说着什么,眼见着萧如初进来,赶紧站起身来。 疏桐道:「少夫人回来了,奴婢伺候您用膳。」 吹绿进去西厢摆放碗筷去了,萧如初左右扫了一眼,只见那李嬷嬷还被捆着,整个缩在墙角,嘴巴被堵着,连哼都哼不出来,不见玉缀的身影,便问道:「玉缀可回来了?」 疏桐恭敬答道:「还未见到玉缀姐姐,想是还没回府呢。」 萧如初想了想,便吩咐玉露道:「既然如此,你先去一趟正房大院,找管事说一声,这人总扔在院子里,也不是个事儿,记得只说这一桩事,旁的半点不要多说。」 玉露应下,便赶紧去了,疏桐与吹绿伺候萧如初用过晚膳之后,还不见玉缀回来,吹绿沏了茶,萧如初想了想,问两人道:「你们可知道,每逢月底二十九日,宅子里不许点灯,是个什么规矩?」 吹绿与疏桐俱是一愣,两人相视一眼,疏桐摇摇头,道:「回少夫人的话,这规矩从奴婢来府中起,便已经有了的,至于是为什么……奴婢不大清楚。」 萧如初见吹绿没答话,便问道:「你知道?」 吹绿犹豫了一下,回道:「奴婢也是曾经听李嬷嬷说起过一次,不知道究竟是否属实,不敢妄言。」 「你尽管说来便是,倘若不是真的,也不会怪你。」 吹绿这才道:「听说是很多年前,唐府初初建成之后,便起了一次大火,日子正是二十九日,似乎是烧死了人,偌大个宅子被烧毁了一半,后来才重建的。」 「烧死了人?」萧如初面上若有所思。 「正是呢,」吹绿道:「后来老太太请了高人来算卦,只说宅子的风水被那一场大火给烧坏了,重建之后,正房大院那边便严令,每月的二十九日,宅子里绝不许见灯火。」 萧如初疑惑道:「那这么多年来,当真没有人在二十九日点过灯么?」 吹绿仔细回想了一下,答道:「似乎是有过一次,是老爷新纳的姨娘,没留神点了一次灯,不知怎的,叫老太太知道了,第二天便打发出府去了。」 两人正说着,却见玉缀从前院儿回来了,先是向萧如初见礼,道:「小姐,那簪子奴婢赎回来了。」 她说完,面上露出一个笑来,道:「费了好大的功夫呢,您瞧瞧。」 玉缀从怀里小心地把那枚绿雪含芳簪拿出来,递给萧如初,口中笑道:「那当铺的伙计恁狡猾,见奴婢特意过去赎,张口非说要十一两银子,可把奴婢气坏了,与他好说歹说半天,硬是没说动,还要哄奴婢出去,幸而当铺的掌柜是个好人,出来听说了这事,便训了他一回,把簪子让奴婢低价赎来了。」 萧如初接过那簪子,只见那簪子上刻着一朵浅碧色的重瓣樱花,当中的花蕊乃是以汉白玉雕刻而成的,两相映衬,颜色相宜,十分漂亮,下面以银珠做坠子,底部挂着三个豆大的银铃,晃动间,发出轻微的声音,空灵悦耳。 萧如初仔细地摩挲着簪子,对玉缀道:「辛苦你了。」 玉缀不在意笑道:「小姐说得哪里话,这是奴婢应当做的。」 过了一会,玉露回来了,带着正房大院派过来的两名仆妇,将被捆在墙角的李嬷嬷给带走了,临走时,玉露问道:「如今走了一个李嬷嬷,我们院子里人手不够,能否多问一句,正房大院何时会再分派人过来?」 那其中一名仆妇道:「这我确实不知道了,看看院里头怎么个安排法,待府里进了新人,必然会拨人过来。」 这说得跟没说似的,玉露也没办法,只得让她们去了,回了正房,把这事同萧如初一说,抱怨道:「我们人手原本就不够,这要是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的,我们院子不是没人了?」 玉缀正在拨弄香炉中的香灰,听了这话,便皱着眉道:「你现在着急有什么用?那边既没有发话,你同小姐说了,不过是让小姐跟着烦恼罢了,还能让小姐去找正房大院要人不成?」 听罢这话,玉露不吱声了,见萧如初恍若未觉似的,正在认真抄写文字,便闭了嘴,转身出去忙了,过了一会,萧如初的声音才在屋子里响起:「她说话做事向来不及你周密稳重,你又何必挤兑她?」 第46章 玉缀将香灰拨弄好了,这才轻轻放下香箸,道:「倘若不挤兑挤兑,她只怕不会有什么长进,敲一棒子走一步,说得就是她了。」 萧如初骤然笑出了声,玉缀一窒:「小姐笑什么?」 萧如初把抄好的一页纸搁在一边晾着,口中促狭笑道:「都说打一棒给个甜枣,这棒子是挨了,你不去分个枣儿么?只怕要委屈哭了呢。」 玉缀叹了一口气,放下香箸,便告了退,出门寻玉露去了,屋子里又安静下来,一片宁静中,只听得屋角更漏声声,香炉中有袅袅香气散了开来,充盈在整间屋子内,恍若初春。 第二日,萧如初照例去东跨院请安,才刚进门,便听见柳氏与杨氏谈话说笑的声音传来,萧如初问引路的丫鬟道:「大少夫人来了多久了?」 那丫鬟细声细气地回答:「坐了有半盏茶的时间了,二少夫人和二少爷也来了,同您是前后脚呢。」 待进了屋子,柳氏依然坐在上首,下面坐着唐怀瑢与杨氏两夫妇,唐怀瑛与谢氏果然也在,萧如初过去,先是给柳氏请了安,又给另外几人问了好,这才拣了下面的一张椅子坐了。 柳氏笑吟吟问道:「昨儿回门,路上可还顺利?」 萧如初微笑着答道:「多谢夫人惦记,只是回来路上下了一阵雨,其他倒是没别的了。」 「那就好,」柳氏又客气问道:「亲家可还好?」 萧如初俱是一一说了,回答得体,没有疏漏,柳氏便满意地点点头,道:「你一向是个省心的孩子,没有什么事,我便放心了。」 一旁的杨氏笑着接道:「弟妹聪慧,生了一副七窍玲珑的心肝呢,我们这些人啊,在娘亲眼中,可都要被比下去了。」 谢氏诧异开口道:「这话怎么说?」 杨氏掩唇笑道:「二弟妹怕是不知道,昨儿三弟妹呀,可判了一桩案子,真叫个精彩,只可惜我没在旁边亲眼看着,现在想想还觉得遗憾呢。」 萧如初连忙道:「雕虫小技罢了,不值一提,大嫂过奖了。」 「哦?」谢氏闻言,更是惊讶了,上下打量了萧如初一眼,笑道:「我不过一日不在府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嫂快与我说一说。」 杨氏遂笑着道:「这哪个院儿里都有些个丫鬟下人,手脚不大干净的,偷这个摸那个,一个不留神,便偷东西去当了,又跟那阴沟里的耗子似的,抓不着她,等发现丢了什么东西,再把一院子的丫鬟婆子们叫到一处来,挨个儿盘问,耗时间不说,还什么都问不出来。」 谢氏听了,赞同道:「是这个理,前阵儿我丢了一枝玉垂扇步摇,也不知是哪个胆大的东西给偷摸去了,到现在都还没找着呢,怎么?三弟妹也碰着这事儿了?」 杨氏笑吟吟道:「可不是?不过三弟妹才两回就把人给逮着了,可算是厉害了。」 「喔?」谢氏诧异地坐直了身子,笑道:「怎么个手段,快说一说,叫我也学一学,回去整治整治那些人。」 萧如初只是微微垂下头,听杨氏笑吟吟地把昨儿那场以熏香分辨贼人的事情说了,引来谢氏的注目,似真似假地称赞道:「想不到弟妹还会制香呢,当真是与我们这些人不同。」 萧如初连忙道:「都是照着古人的方子来的,我也只是依葫芦画瓢罢了,并没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嫂嫂们过誉了,如初不敢受。」 她说得十分谦虚,谢氏却笑了,道:「往日里便觉得弟妹身上的香气与别个不同,好闻得紧,原来也是自己制的么?」 一旁的唐怀瑛放下茶盏,听了这话,随口接道:「怎么个好闻法?」 谢氏作势推了他一把,笑骂道:「与你有什么干系?」 唐怀瑛挑了一下眉头,语气漫不经心道:「前阵儿不是给你买了一盒香?」 谢氏白了他一眼,嗔道:「香粉和熏香可不是一样儿的,你懂什么?」 「谁懂你们这些女人家的玩意,光插头发上的就有七八种,也不嫌重。」 萧如初看了唐怀瑛一眼,见他面上神色自若,与谢氏说笑如常,便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天在花园中撞见的事情来,眉头微微蹙了一下,撇开了眼。 倒是杨氏一边听他们两人说话,一边喝着茶,只觉得十分有趣,面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又瞥了坐在上首的柳氏脸色,便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那谢氏先是称赞了萧如初身上的熏香好闻,又详细问了名儿,萧如初轻声道:「这香名叫花间露,二嫂倘若喜欢,我那里还有一盒,送与二嫂便是。」 谢氏闻言,面上颇有喜色,嘴里还犹自推让着,假意道:「怎好白白拿你的东西?还是算了罢,弟妹想来也是十分喜欢这香的,做嫂嫂的,怎能夺人所好。」 听了这话,杨氏忍不住笑出声来,轻轻搁下茶盏,道:「既然如此,不如你也给弟妹回个礼便是,有来有往,才叫人情呢,听说前阵儿老太太才赏了你一副珍珠头面,三弟妹才来,首饰发钗这些东西想来也来不及配给,二弟妹倘若有心,做个顺水人情也是极好的。」 她话一说完,谢氏面上的喜意顿时就僵住了,前些日子,老太太是赏了一副珍珠头面,还是樱粉色的南珠,颗颗珠子圆润光滑,都尽是上乘的好品相,惹得各房各院眼红不已,可让她长了不少面子,然而如今杨氏一句话就挑得要她拿出来送人,还是送给萧如初,可不是要割她的肉么? 谢氏心里自然是百般不情愿的,即便杨氏那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但是为了自个儿的宝贝,她便是舍下这副脸面,也要咬着牙开口道:「虽然是这样说,不瞒大嫂说,那副头面,便是我带起来都有些显老气了,更何况弟妹年纪轻轻的,长得又俊俏,倒不如一些个绢花珠钗更合适呢。」 萧如初连忙道:「大嫂言重了,如初素日里也不爱戴这些钗环首饰的,便是拿了来,也搁在匣子里落了灰,白白埋没了好东西。」 第47章 杨氏正欲说话,却听坐在谢氏身旁的唐怀瑛开口道:「我看你那儿簪子钗子的装了一大盒子,送一副给弟妹又如何?你往日里自个儿又戴不完,便是每日不重样儿,只怕也得要花个三五月的时间呢,再说了,三弟如今不在,你做嫂嫂的,不得关照一下弟妹?」 闻言,谢氏的脸都青了,杨氏笑了一声,称赞道:「二弟说得是呢,如今三弟不在府中,我们做兄长嫂嫂的,自然要多多关照三弟妹才是,三弟妹是个软和性子,想来遇到什么事情,也是自个儿憋在心里头的,不与我们说道,但是我们平日里,也该想一想她才是。」 她说着,转头对自己的贴身丫鬟吩咐道:「我那儿还有一枝白玉孔雀簪和一枝点翠花钿,三个月前打的,还从没用过的,待会给明清苑送过去,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杨氏的话都说到这里了,谢氏的脸上不由有些挂不住,自个儿的夫君还在旁边煽风点火,胳膊肘拐出了三里路,眼看着大势已去,这下即便是心里淌血,谢氏也无可奈何,只得道:「大嫂说的哪里话?我是那种苛刻之人么?待会我着人送去明清苑便是。」 她说完,又觉得心里窝火得很,实在坐不住了,又使劲扯出一个笑来,道:「眼看着时候不早了,还得去老太太那处请安呢,就不久坐了。」 坐在上首的柳氏这才点了头,谢氏便与唐怀瑛一道告辞离去了,脚步匆匆,倒仿佛后面有人在追赶着她似的,杨氏瞧着有趣,不由掩唇轻笑起来,唐怀瑢坐在她旁边喝茶,仍旧是如从前一样,半句话都不说,毫无存在感。 萧如初坐了一会,便也告辞了,带着玉缀去了正房大院,果然又被拦在外面,看门的小厮只是道,老太太身体仍旧不适,不见外人,萧如初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托他转告问安,便与玉缀一同离去了。 没走几步,便见着迎面来了一个少年,穿着石竹色的衣裳,梳着凤尾头,眉清目秀的,约莫只有十岁上下,见了萧如初,先是一愣,尔后拱手行礼,口中道:「三嫂好。」 这少年便是上次见过一面的唐怀琛了,想来也是要去给老太太请安的,萧如初回了礼,又道:「五弟今日不必去书院么?」 唐怀琛怔了一下,才小声回道:「今日放假,不必去书院上学。」 两人又寒暄几句,这才互相别过,萧如初转向西厢那边去了,才走了没多久,便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仿佛是有人在奔跑一般,她不由好奇回过头去,正见着唐怀琛去而复返,往她这边的方向奔来。 及至近前,望见她回了身,唐怀琛似乎吓了一跳,连忙左右看了看,放慢脚步,朝萧如初走了过来,萧如初见他跑得急,气喘吁吁的,不由好奇道:「五弟还有事情?」 唐怀琛支吾了一下,才道明来意:「待放过这次假后,我得在书院呆两个多月,要到中元节才能回府,倘若……倘若三哥回了府,还请三嫂着人去书院告知我一声,可以么?」 萧如初听罢,想了想,微笑道:「自然可以。」 唐怀琛点点头,又重复一遍道:「还请三嫂千万记得要带个信给我,不要忘记了。」 萧如初应下,唐怀琛犹豫了一下,才解释道:「三哥他……他人很好,懂得也多,想来过不久便会回府的,三嫂倘或听见别人说什么,千万不要相信才是。」 他微微仰着头,盯着萧如初,眼神坚定,又道:「三哥他回来以后,肯定会待你好的。」 萧如初冷不丁听到这番显然有些稚气的话,先是一愣,尔后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看着面前这个半大的少年,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温和道:「我知道了,你放心便是。」 到底是十岁的孩子,无论唐怀琛怎样极力地表现自己老成,但是被萧如初摸了一下头之后,脸唰地涨红了,语气都有些不稳,不好意思地道:「我、我、我先回书斋去了……」 萧如初笑了一下,道:「去罢。」 唐怀琛红着脸,头也不回地往来时的路走了,玉缀笑着道:「五少爷真是一点架子也没有,还会脸红,倒像是小姐的亲弟弟一般。」 萧如初听罢,想了一下,便也觉得颇为新奇,她在萧府虽然也有弟弟妹妹,但是从未与他们有什么密切的往来,从前她一直以为,兄弟姐妹之间的感情,就是像她与萧如雪之间一般,刻薄奚落,挖苦冷嘲,她还幼稚地想过,姐姐弟弟有什么用处?倒不如不要。 但是后来,她见到了旁的姐妹兄弟相处的场景,这才惊觉,原来不是一样的,人和人不一样,感情和感情也不一样,只能说,自己的运气就是比旁人差了一些,没什么好抱怨的。 如今见着了唐怀琛,萧如初想起他方才那番话来,仿佛是生怕他三哥的媳妇不堪忍受,自个儿跑了一般,连忙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安抚,不由会心一笑,道:「倘或是他来做我弟弟,倒也是不错的。」 玉缀便笑起来,两人一路说着话,回了明清苑,进了正院,便见玉露迎过来,道:「小姐,方才四少爷来过了。」 「四弟?」萧如初有些疑惑道:「他有什么事情吗?」 玉露摇了摇头,道:「他问奴婢小姐在不在,奴婢便回他,说小姐去东跨院给夫人和老太太请安去了,他没有多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萧如初仔细思索了一下,也不知唐怀瑜这莫名其妙的来访是什么原因,便放下了,只是道:「待日后碰着他了,我再问问便是,玉露,你去取来两盒花间露的香丸,给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各送去一盒。」 说到这里,萧如初想了想,又道:「还是取三盒罢,给东跨院也送过去一盒。」 从那一天起,萧如初便极少碰见唐怀瑜,便把玉露说得那一桩事情忘在脑后了,日子过得快,眨眼便到了二十九日,她还记得唐怀瑜亲口与她所说的那一番话,这一日,阖府上下,无论哪个院子里,都不许点灯。 这规矩虽然奇怪,但是整个唐府都在一丝不苟地遵守,而且大约遵守了有几十年了,及至深夜,万籁俱寂,整个唐府被笼罩在漆黑的夜色之下,仿佛陷入了一场死寂。 萧如初坐在窗下,微微的月光从窗户里落进来,倒也并不是那么黑,略微可以看见些许模糊的影子,玉露摸着黑进门来,嘴里抱怨着道:「这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小姐,您在哪儿?」 萧如初道:「在妆台前,你小心些,不是叫你去歇息么?」 玉露道:「方才玉缀提醒奴婢,才想起还有一盅桂枣山药膳汤在灶上热着呢,端来给小姐喝了。」 萧如初体质虚寒,都是在萧府熬出的毛病,倘若天气一冷下来,便觉得手脚俱是冰凉,好似冰块一般,半天都捂不热,出门吹个风都会受寒,一个冬天下来,至少也要病个几场,现如今天气渐暖,这才好了些,但是玉缀和玉露两人仍旧不敢松懈。 玉露觉得唐府还不错的地方就在这里了,她们从前在萧府中,萧如初虽然是小姐身份,但是要块姜来熬水,她和玉缀两人也要同厨娘好声好气地求一求,若厨娘心软,便偷偷给几块,倘若碰上一个不好说话的,几句便把人哄出门去了,连一块姜都吝啬于给,更遑论参汤药膳了。 第48章 来了唐府之后,玉露第一件事情便是去后厨寻摸一遍,打算同她们混个脸熟,日后来讨要姜时也好说话,谁成想,与那些后厨的丫鬟婆子打过交道之后,她这才得知,后厨是可以熬一些常见药膳的,玉露两人遂喜不自禁,自此每隔一段时间,便去熬一盅来,只盼着趁这段时日,将养好萧如初的身子,免得冬日里难捱。 玉露小心地摸索着到了妆台前,借着微弱的光线,把小盅放下,对萧如初道:「这膳汤用慢火熬了两个时辰,小姐可千万要喝完。」 萧如初笑着应了,汤这会不烫了,只是暖暖的,许是加了糖,喝起来有些甜味,待用过之后,玉露便摸索着小心替她卸去发簪和珠花,道:「天儿晚了,小姐快睡下罢,奴婢把瓷盅收拾好,便去外间守夜。」 她说罢,又为萧如初梳好发,这才端着瓷盅,摸索着小心离开了。 清寒的月光洒落在妆台上,映出一片幽幽的影子来,萧如初的目光落在那本雅香志上,突然想起来这书已经抄写完了,担心随手搁在这儿给弄坏了,便把那书拿起来,准备送回东厢的书架上去。 屋子里没有烛火,确实是不方便,萧如初摸索着一路出去,差点撞在屏风上,好容易出了房门,眼看着银色的月光洒落了一院子,她松了一口气来,往东厢走去。 因萧如初经常去东厢看书抄佛经,东厢的门就再也没锁过,里面也没什么重要的物什,倒是不怕丢东西,待推开门,只见对面的窗户开着,幽幽的月光从窗扇中洒落进来,一室清冷。 萧如初摸索着又把那书放回原处,这才准备离去,目光忽然落在那扇开着的窗户上,人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其实也是十分灵敏的,她甚至能看见那银白的月光轻轻洒在窗台上,还有半开的窗户纸上,映得一片通透。 这都不是重点,而是……萧如初特意吩咐过玉缀她们几个,东厢里面藏书多,每天定要检查门窗是否关严实了,以免夜间下起大雨,导致屋子里受潮,那就可惜了。 是以从那之后,玉缀每日都会亲自来东厢查看,可是,这窗户怎么会忘了关? 因为窗口有月光,两相对比,就显得其他的角落愈发黑暗,萧如初若有所思地走近几步,正欲上前把窗户关上,忽然从旁边的角落中,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萧如初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觉得后颈一痛,整个人顿时软倒下去。 意识模糊之际,她只来得及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压低了的几不可闻的轻笑。 萧如初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后颈钝钝地疼,就仿佛有人拿着锤子在反复敲打过似的,耳边传来玉缀惊喜的叫声:「小姐在这儿!玉露,快来!」 紧接着便是噔噔的脚步声,零碎杂乱,萧如初不适地皱起眉来,起先脑子里混乱一片,尔后突然清醒,猛地坐了起来,左右张望间,仍旧是满室昏暗,玉缀正蹲在床榻前看她,道:「小姐怎么来这儿睡了?」 萧如初额上冷汗淋漓,她喘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这才以往常的口气问道:「怎么了?」 脚步声渐渐近了,玉露从门外进来,见着了萧如初,松了好大一口气,拍拍胸口,道:「小姐怎么来东厢了,奴婢就去放个瓷盅的功夫,回来正房怎么也找不见您,可把奴婢吓得魂都飞了。」 门口传来疏桐的声音,道:「窗户没关,少夫人没着凉受寒罢?」 萧如初的目光微微一转,落在那窗户上,窗扇仍旧是半开着的,就仿佛方才只是她做了一个噩梦一般,唯有钝痛的后颈提醒她,那不是一个梦,是真的有人趁着今日阖府上下不点蜡烛的规矩,偷偷来了东厢。 可是……是谁呢? 萧如初努力地回想着失去意识前的那一抹轻笑,总觉得耳熟至极,但是偏偏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是谁,只是一声笑罢了,还是压低了的,根本没有办法分辨,只是唯有一点,那是一个男子,身量还颇高,他混进了东厢,想要做什么? 「小姐?您怎么了?」玉缀握着萧如初的手,奇怪道:「是做了什么噩梦吗?手这样凉。」 她说着,往萧如初的额头上摸了一下,惊讶道:「好多汗!玉露,快去烧热水来。」 汗已经凉了,透过内裳单薄的布料,那点冷意如同跗骨之蛆一般,无孔不入,萧如初忍不住打了一个颤,低声道:「不妨事,睡一会就好了。」 玉缀不赞同道:「那怎么行?万一受寒了可如何是好?」 她说着,便利落吩咐疏桐和吹绿去帮忙烧热水,拿换洗衣裳,准备让萧如初沐浴,这么一折腾,整个院子里又开始有了人气。 玉露原本还想去熬一碗驱寒汤来,被萧如初叫住了,只是道:「后厨眼下都休息了,你倘若去一趟,只怕要惊动了她们,到时候要惹来抱怨的,再说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明日再喝也来得及。」 玉缀想了想,也道:「算了,晚上也喝不得姜汤。」玉露这才作罢。 可是即便是立刻用热水沐浴了,第二天萧如初仍旧是病倒了,她体质本就虚寒,再加之昏迷的时候,开着窗子吹了风,后又出了汗,这事儿凑一堆,萧如初到底是没扛住,第二天便晕乎乎的,头痛欲裂,浑身没力气。 一早起来,玉露瞧见了她的脸色,吓得茶盏都差点没端住,热茶泼了一手,赶紧放下来,将萧如初扶住,问玉缀道:「昨儿晚上不还是好好儿的么?怎么今日一早起来就这样严重了?」 昨晚是玉缀守的夜,她揉了揉困倦的眼睛,道:「昨夜就烧起来了,小姐非不让我惊动你们,我便只得取了帕子,冷敷了一晚上,眼下才好了些。」 玉露自责道:「早知如此,我昨晚就该去后厨熬驱寒汤才是,一碗汤喝下去,今儿小姐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玉缀叹了一口气道:「也是我大意了,近来小姐身体瞧着还不错,没出什么岔子,谁成想……」 萧如初勉力打起精神,笑她们道:「哪儿有那么严重,先替我梳洗罢,待请过安回来睡一个时辰,起来便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玉露听了,惊讶道:「今儿还去请安?」 玉缀面上也露出不赞同的表情来,道:「不如奴婢去东跨院和正房大院说一声,小姐如今病了,想来夫人和老太太也会体谅的。」 「就是就是,」玉露连忙道:「奴婢这就过去一趟,玉缀先小心伺候着小姐,万不要走开了,要拿东西喝水的,尽管叫疏桐和吹绿她们俩搭一把手。」 第49章 她说着,担心萧如初又说出什么阻拦的话来,两脚一抹油,立刻出了正房,还能听见她在院子里细细吩咐疏桐和吹绿两人,这才风风火火地走了。 萧如初听着那动静,不由笑了一声,道:「玉露近来做事情倒是要细致了不少。」 「可不是么?」玉缀轻轻地为她梳发,接口道:「她总要长大的,可算是能让小姐省心了。」 玉露去不多时,便回转了,还捧了一匣子药材山参之类的,道是夫人送给萧如初补身子的,又说了不少体己话,大约是要她安心养病,请安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先把身子顾好再说。 玉露说着,顿了顿,又随口说,正房大院那边倒是没什么反应,萧如初见她似有隐瞒,便道:「她们说了什么?」 玉露支吾着,只是顾左右而言他,甚至还想溜出门去,没走几步便被萧如初叫住了,咳嗽一声,道:「你只管说来便是,怕什么?」 玉露道:「怕小姐听了心里头生气。」 萧如初好笑,道:「我生的什么气?」 玉露见她气色似乎要好了些,便鼓了鼓腮帮子,气哼哼道:「她们那说得是什么话?只是对我说,小姐病了不打紧,今儿请安便免了,反正老太太也不见,不过明儿就是初一,去大悲寺上香的事情,可万万不要忘记了。」 她说到这里,顿时又来了气,骂道:「一群小贱蹄子,说话那神气样儿,幸亏小姐没见着,否则非得被气到不可,奴婢气不过,又问,倘若小姐当真是病重,起不来身又如何?您猜她们说什么?」 萧如初好奇道:「说了什么?」 玉缀立刻开口阻拦:「别说了。」 「她们居然说,让奴婢放心便是,到时候就是抬,也要抬上山去的。」玉露眼睛都气红了,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道:「若不是记着小姐的话,奴婢、奴婢非得打她们满脸开花不可!」 「玉露!」玉缀阻拦不及,叫了一声,又去瞧萧如初的脸色,却见她面上神色不动,倒仿佛并不在意一般,连忙道:「小姐,这些下人们是仗着正房大院的势,才敢说出这种话的,小姐只当是耳旁风便是,不要往心里去,不过是一群下人丫鬟们罢了,待来日要整治她们,还不是小菜一碟?」 听罢这话,萧如初笑了一声,道:「我犯不着生什么气,你们不必担心。」 见她仿佛是真的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上,玉缀这才松了一口气,把玉露拽到一旁,低声道:「小姐如今身子不好,你说话也当心点。」 玉露委屈极了,道:「这本就是她们的原话,我可是连半个字都没改过的,你当时是没在旁边听着,真真要气死个人,难道不该叫小姐知道么?」 玉缀叹了一口气道:「今儿才刚与小姐夸过你,怎么又糊涂了,不是不能说,是小姐如今正病着呢,你说这话,岂不是给她添堵?到时候反倒妨碍了小姐的病好。」 玉露这才恍然大悟,懊恼道:「下次我会注意的。」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疏桐从前面过来,身后带着一个白胡子老者,另有一名总角少年跟在后面,提着一个小木箱子,一双眼睛机灵得很,咕噜转悠着四处看新奇,被那白胡子老者回头瞧见了,在他脑门上轻轻敲了一记,道:「别瞎看。」 玉缀迎上去,看了看那老者,对疏桐疑惑道:「这是?」 疏桐赶紧道:「这是大夫,是四少爷吩咐过来给少夫人瞧病的。」 玉缀听了,连忙把那老者让进了院子,一面客气问道:「大夫贵姓?如何称呼?」 那老者呵呵一笑,答道:「鄙人免贵姓刘,病人在哪儿?」 玉缀将那刘大夫带到西厢坐定,请他稍待,又让疏桐去沏茶来,这才去了正房,待萧如初听说那大夫是唐怀瑜请来的时候,先是微微一怔,这才点点头,跟着玉缀往西厢去了。 刘大夫先是向萧如初见了礼,话也不多,让一旁的小童取出脉枕放在桌上,便请她伸出手去,道一声冒犯了,这才为她把了脉,左边瞧完,又把右边,沉吟片刻,捻着胡须道:「三少夫人在冬天的时候,可是常常手脚冰冷?」 玉缀连忙回道:「正是呢,怎么都暖不起来,有时候手还会发麻,拿不稳东西。」 「夜里睡得好么?」 玉缀答道:「觉浅,常常会惊醒,或者冻醒。」 刘大夫唔了一声,又仔细地看了看萧如初的面色,点点头,道:「此乃闭症,因肝脉受寒,导致肾脏阳气不足,四肢冰冷,体质虚寒之人常常如此,稍微吹了风,或者天气转凉便会受寒得病。」 他说着,便道:「这伤寒倒算不得什么,鄙人写一张方子,照着这方子吃个五六天便会大好。」 玉露却问道:「可是这冬天的时候,小姐实在是难熬得很,又该如何是好?」 刘大夫挼了挼胡须,道:「这便是鄙人要与少夫人说的问题了,少夫人原本体质并不至于差到这种地步,但是既然眼下已经熬坏了底子,想要几服药吃下去就根除,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只能慢慢养着,我再写一张方子,照着这方子吃一阵子,少夫人的情况便会有所好转。」 他说完,取了笔来,一连写了两张药方子,又仔细吩咐了如何煎水,何时服用,饮食忌宜,事无巨细,都说得清清楚楚,末了又道:「少夫人平日里也要注意饮食,性寒生冷的东西万不要再吃了,切记。」 玉缀与玉露两人连忙记下了,萧如初吩咐取来诊金,刘大夫却不接,只是推辞道:「诊金早就付过了,不敢受,还请少夫人收回才是。」 好说歹说,刘大夫到底还是没收下,带着那药童赶紧离开了,玉露取了药方子,出府抓药去了,玉缀松了一口气,道:「瞧奴婢这脑子,怎么就没想过去请大夫来?今日多亏了四少爷,否则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耽误了病情就糟了。」 第50章 萧如初只是不甚在意地笑道:「便是我自己也忘记了,怎么能怪你呢?」 玉缀沉默了一下,萧如初说得也不无道理,在萧府里待得久了,什么都要靠自己来想法子,如何能想得起去请大夫?从前萧如初病了,她们根本没有钱,去与正房通报,也会被敷衍过去,久而久之,她们就再也没敢去了,反正去了也是白去,以至于直到今日,她们即便是有银子了,请得起大夫了,然而萧府的那些习性仍旧跟随着她们,如同冬日里挥之不去的阴霾。 想到这里,玉缀勉力扯出一个笑来,道:「小姐,以后会好起来的。」 萧如初抬眼望向她,也露出了一个笑,阳光暖暖地落在院子里,清风拂过,屋角的那株梧桐树便刷拉拉地抖动起叶子来,发出沙沙的温和声音。 玉露脚程快,没过多久便抓了药回来,又去后厨煎熬成药汤,端回明清苑,萧如初稍微凑近了一点,灵敏的鼻子立刻便闻见了那汤药散发出来的苦涩味道。 她的脸色顿时就僵住了,立刻往后退了一步,语气难得有些不稳,道:「这就是药?」 玉露笑道:「正是呢,照着那方子抓的,熬了一个多时辰,可算是熬好了。」 萧如初蹙起眉头,盯着那碗汤药看了半天,摇摇头,道:「我不相信,药难道不是香的么?」 听了这话,玉露和玉缀两人面面相觑,最后忍不住齐齐笑出了声,萧如初瞧着她们笑,愈发不解了,道:「怎么?你们笑什么?」 玉缀掩唇笑而不语,反倒是玉露笑得前俯后仰,眼泪都差点笑出来了,最后叹息着擦了一把眼睛,道:「我的小姐诶,药就是这个味儿啊,哪儿还有香的?」 萧如初摇了摇头,记忆中,她曾经见过萧林氏喝药,小小的瓷碗,深褐色的药汤,总觉得十分好闻,却并不是眼下这个味道的,那时萧林氏还逗她,问,要不要喝呀? 萧如初懵懵懂懂地盯着那汤药,脆生生地答道,好! 但是萧林氏从未给她喝过,只是一饮而尽之后,便让丫鬟把瓷碗收拾下去了,从此,在萧如初的记忆中,便总觉得那汤药定然是十分好喝的,倘若是眼下这又苦又涩的气味,萧林氏如何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 萧如初将信将疑地靠过去,将那盛药的碗端起来,玉露还含笑道:「小姐,这已经是晾得温凉了,赶紧喝吧,倘若冷了,就更加难喝了呢。」 听了这话,萧如初即便是心中十分地不情愿,也只得凑过去,浅浅噙了一口,霎时间,苦涩的味道攫取了她的味蕾,紧接着便蔓延到整个口腔,苦得如黄连一般。 萧如初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她极力忍耐着,将那小小一口药咽了下去,然后放下碗,苍白着面容,道:「我、我要喝水……」 她现在只想喝点茶水来冲一冲满嘴的苦味儿,那药不止是苦,苦涩中还充斥着一股子浓重的焦糊味儿,就像是一锅熬成黑锅巴的粥一般,难喝至极! 玉露听了,果然要去找茶水,却被玉缀拦住了,哄劝道:「小姐,喝药的时候不能喝水,以免冲淡了药性,这药也不多,一气儿就能喝完的。」 萧如初惨白着脸,盯着那一大碗药汤,几乎是眼泪盈盈地看向玉缀,玉缀硬着心肠,摇了摇头,见没有达到目的,萧如初想了想,又看向玉露,道:「这药是不是熬糊了?」 玉露听了,先是一愣,才道:「不能罢?奴婢就在边上瞧着呢,绝对没有熬糊。」 萧如初蹙起眉,道:「不信你尝尝,真的糊了。」 玉露这下也不肯定了,将信将疑地伸出拇指蘸了一下汤药,尝了尝,道:「没有,小姐,药就是这个味儿的。」 萧如初却不大相信,把碗又朝前面递了递,道:「你再多尝一点,这么浓的糊味儿,尝不出来么?」 听她说得这样笃定,玉露不由便有点发蒙,又见萧如初把汤碗往她手里一塞,犹犹豫豫着,心道莫不是一个不小心没看好火,当真给熬糊了?怀疑之余,果然要去试喝一口,然后被玉缀拦住了,她哭笑不得地道:「你还真信啊?小姐哄你呢,想着你把药喝完了,她就不必喝了。」 尽管如此,耍赖失败的萧如初最后还是把那碗药给灌了下去,放下碗,只觉得满嘴都是那苦涩的焦糊味儿,好半天才缓过来。 玉露收拾了碗退下了,萧如初忽然想起一事来,便又去了一趟东厢,无论如何,她还是十分地在意昨天晚上的那件事,那人究竟是谁? 似乎对她的恶意并不大,萧如初推算着,倘若自己那时候没有对那扇半开的窗户生出疑心,直接离去了,只怕便会错过这桩事情,至少,不会有谁知道曾经有人趁夜偷偷摸进了明清苑。 可是现在偏偏被自己撞见了,若是不弄个明白,萧如初自己都无法安下心来。 素白的指尖轻轻地划过窗台,一尘不染,萧如初微微蹙起眉来,往窗外看了看,窗下半靠着一株芭蕉,其中一片叶子已经微微翻起来了,像是被人拂开过一般。 她看了一会,忍不住去取了一张矮凳来,站在上面,然后试图以手撑着直接跃过去,这一动作可把玉缀吓了一跳,惊叫道:「小姐!」 当然,萧如初没有成功,一则她现在还病着,手上没有力气,二则是,她发现即便是跃过去之后,也没有地方落脚,窗台下是一条沟渠,倘若想要顺利落地,必须要落在沟渠的对面,以萧如初的身高,是绝对达不到的。 这个人一定很高,而且对明清苑十分熟悉,因为那沟渠里还有一层薄薄的积水,里面长了一层滑溜的青苔,并没有任何被踩踏过的痕迹。 可是这个范围也太广了,男子,身量高,对明清苑熟悉,符合这种条件的约莫在唐府是一抓一大把,萧如初不由蹙起眉来。 一旁的玉缀看着自家小姐站在矮凳上,盯着窗外开始发呆,还露出了一副深思的表情,不明所以地问道:「小姐,您在做什么?找什么东西吗?」 萧如初回过神来,摇了摇头,道:「我就看一眼。」 玉缀:……看一眼要站这么高? 第51章 眼看着实在没什么线索,萧如初便准备去书房看看,正欲转身时,脚下却踩到了什么东西,硬硬的,后窗下的光线不大好,她摸索着把那东西拾起来,定睛一看,却是一条墨绿色的络子。 玉缀见了,有些好奇道:「小姐,这儿怎么有块玉佩?」 萧如初摇了摇头,把那络子放在手里仔细看了看,编的是攒心梅花的样儿,墨绿色,串着一枚白玉镂空花鸟佩,这玉佩显然是昨天晚上那人落下的。 谁会带着一枚这样的玉佩? 她若有所思地把那玉佩放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瞧,汉白玉的材质,不算多么上乘,雕工也平平,不甚出彩,刻的是喜上眉梢图,十分常见。 萧如初琢磨了一会也没个头绪,便把那玉佩收了起来,犹豫了一会,还是叮嘱玉缀道:「你们日后要留心进出院子里的人,倘若有形迹可疑的,必要告诉我一声。」 闻言,玉缀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应下了。 萧如初这才又转去了书房,大致查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异样,也没有丢东西,心中的疑惑不免更深了,那人究竟是来做什么的?倒不像是宵小之辈,又或者,他偷的东西,是原本就放在隐蔽的位置上? 既没有抓着人,想得再多也是无益,萧如初只得把这事暂且放下,又因生着病,站久了不免头困眼花,被玉缀催促着休息去了。 脑子晕乎乎地挨过了一日,到了晚间,萧如初才觉得好了些许,到了第二日,天还未亮,玉缀便轻手轻脚地进了正房,见萧如初已经醒了,便赶紧过来伺候着梳洗。 萧如初面上仍旧带着些许困倦之色,迷糊问道:「现在是几时了?」 玉缀扫了一眼屋角的更漏,答道:「才卯时呢,小姐要不要再睡一睡?」 萧如初拼命忍着睡意,道:「无妨,就怕待会睡下起不来了,车马都准备好了么?」 玉缀拧了帕子,递给她道:「玉露已经去了,想是等会就回来。」 两人正说着话,便听外面的脚步声近了,紧接着门被推开,玉露的声音从门口处传过来:「外面好大的雾气啊。」 萧如初听罢,将窗推开,果然见庭院中雾似轻纱,朦胧一片,玉缀道:「你去替小姐拿换的衣裳来,我搁在衣箱上的那一件便是。」 萧如初道:「这么早,也不知寺庙开山门了没。」 听罢这话,玉露嘻嘻地笑,便是玉缀也忍俊不禁道:「小姐,咱们现在出门,到了那大悲寺,少说也要到卯时三刻了,听说寺庙里头的和尚们都起得早,您不必担心。」 她说着,手上轻巧一绕,将柔顺的发丝挽了上去,又取了一枝缠枝钗别上,问玉露道:「车马可准备好了?」 玉露答道:「在西角门等着呢。」 玉缀将信将疑:「不会到时候又像上次那样罢?今儿可耽搁不得。」 玉露知道她说的是萧如初回萧府归宁的那一次,便道:「我亲眼瞧着呢,放心便是。」 听了这话,玉缀果然放下心来,两人忙忙碌碌地替萧如初梳洗完毕,又去取了上香需要的一应物什,便踩着满地的露水,出了明清苑。 到了西角门前,那门房坐在旁边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眼看着就要晃悠着栽到地上去,萧如初三人也没有刻意惊动他,绕过角门,果然见着门前停了一辆马车,车壁上刻着唐府的标识。 那赶马车的小厮立刻跳下来,撩开车帘,道:「三少夫人请上车。」 萧如初道了一声谢,玉缀先是扶了她上去,这才与玉露相继上了车,三人坐好了之后,玉露向外边赶车的小厮道了一句,那小厮应了,吆喝一声,马车便辚辚行驶起来。 因萧如初身上的病未全好,玉缀不许掀起窗帘子,担心吹了冷风,只让玉露稍稍把帘子拉开一线,饱含着水分的薄雾涌了进来,夹杂着初夏时候植物特有的气息。 马车晃悠得令人昏昏欲睡,约莫差不多快一个时辰之后,才停了下来,小厮的声音隔着厚重的车帘子传进来,显得有些模模糊糊:「三少夫人,已经到山脚下了。」 待萧如初三人下了车,都有些被惊到了,只见目光所及之处,尽是车马,瞧着也是刚刚赶来上香的香客们。 玉露惊讶道:「奴婢还以为咱们来得挺早呢,没成想竟然有这么多人。」 玉缀道:「今儿是初一,来上香的人必然是极多的,你当心点看着小姐,别叫人碰着了。」 萧如初抬头看了看,天边挂着一弯新月,如女子弯弯的峨眉一般,周遭点缀着几颗星子,山色翠浓,满目都是新绿,轻烟似的雾气笼罩在山间,云雾缭绕,寺庙掩映在古树间,虽未能窥得全貌,但是也已初见庄严。 一条青石砖铺就的阶梯从山脚一路铺至山上,一眼望去,那山顶极高,因天色还未全亮,只有东边些许天光落下,在山边洒出一片蒙蒙的微亮来。 玉露瞧了瞧,道:「这样高,得爬到几时啊?」 玉缀取笑她道:「现在还没爬呢,就打退堂鼓了么?」 玉露撇了撇嘴,否认道:「我是为小姐担忧,小姐的病还没全好呢,今儿就爬山,这么折腾下来,人能受得了么?」 第52章 萧如初道:「无妨,我们缓些走便是。」 玉缀两人应了,又叫那赶车小厮把车马赶到旁边的林子里,便拎起香烛等物事,就着青石砖台阶往山上去了。 即便是人多,但是山间依旧安静,香客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之间说话也是喁喁私语,未见有大声喧哗之人,映衬着林间鸟儿鸣啭,倒也颇有几分宁静之意。 晨露将青石砖染得湿润,边缘处苔痕仍是新绿,初时还好,萧如初三人都没有怎么来过林间,更不要说爬山了,初时还很新奇,左看右看,满目翠色间,看到一树开败的杏花又或者一丛新吐蕊的忍冬,都觉得十分惊喜,脚下脚步松快,倒也并不觉得如何累。 待到了半山腰,萧如初便觉得有些吃力了,左右看看,其他的香客也俱是如此,脚步沉重,走个一二里便要歇一歇,幸好阶梯两侧偶尔会见到有供香客游人歇息的石凳,虽然上面沾了露水,但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拿帕子垫一垫,倒也能坐。 人多了,那石凳也不见得能坐得到,幸而玉露伶俐,总能占着一两个,三人坐下歇一歇脚,倘或遇着了老人幼童,便又把石凳让了出来,继续前行。 就这样不知爬了多久,就在萧如初有些吃不消的时候,前面传来些许人声,像是有不少人在说话一般,玉露眼睛一亮,道:「莫不是已经到山顶了?」 听她这样说,三人便立刻加快步伐,台阶终于到了顶端,眼前的视野骤然开阔起来,令人失望的是,还没有看到寺庙的山门,前方不过是一块略显开阔的空地,不少人都在这里歇脚,也有货郎挑着担子售卖香烛等物事,角落的岩石上还坐着不少年轻人,正在说笑。 既然还没有到山顶,那么歇一歇脚也是好的,玉缀四下里看了看,没有坐的地方,石凳都被其他的香客占满了,便是突起的岩石上都坐满了人,一时间闹哄哄的。 总不能让萧如初坐地上,玉缀琢磨着,最后只得试探着问旁边的货郎借一个小板凳,那货郎倒是爽快极了,果然递了一张小凳过来,虽然矮了点儿,但是聊胜于无。 待萧如初坐下,那货郎便笑眯眯地道:「这位小姐,可要买些香烛?」 玉露答道:「不必了,咱们都有带。」 萧如初却扫了一眼他的货摊儿,除了香火蜡烛以外,旁边还摆了不少小玩意,像配囊坠子什么的,她伸手指了指其中一个扇坠儿,问道:「这个怎么卖的?」 那货郎见了,面上立刻泛起喜意,连忙把她指的那个取过来,递给萧如初,道:「这个是年年有余,只要十五文,小姐瞧瞧?」 萧如初拿在手里看了看,那是一只小金鱼,圆鼓鼓的,一双眼睛活灵活现,约莫只有大拇指大小,下面打着嫣红的络子,玉露见了,微微皱起眉来,凑到萧如初耳边咕叽道:「这络子打得也太难看了些,怎么跟狗儿啃过似的?」 那络子确实不大好看,萧如初拨弄了一下,那货郎见了,便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是我娘子打的,她从前没做过这个,倘若小姐有意,给八文钱也使得。」 萧如初笑了笑,只是道:「这鱼雕得好看。」 那货郎便笑呵呵道:「这是桃核雕的,可以去凶辟邪,小姐若是带着,保管顺顺利利的。」 听了这话,萧如初笑了一下,道:「那就借你吉言了。」 三人又歇了片刻,听得山上突然传来了钟声,离得并不算远,声声浑厚,悠远而肃穆,伴随着隐约的梵唱,回荡在山间,一共一百零八声,余音不绝。 待终于到了寺庙山门前,萧如初只觉得脚步沉重得几乎要抬不起来,身后的玉露吐了一口气,道:「终于到了。」 山门上刻着大悲寺三个字,黑底金色的字在清晨的阳光中显得极其肃穆庄严,香火特有的气味从门内飘出来,萧如初带着玉缀两人进去,方一抬头,便见着前面的一个巨大的香炉,香炉后有两层台阶上去,便是正殿了,门口有香客来往,袅袅青烟传出来。 那香烟气息熏得人头脑都有些发晕,更不必说嗅觉向来灵敏的萧如初了,她站了一会,实在没忍住,小小打了一个喷嚏。 玉露咋舌道:「好多人啊。」 玉缀见萧如初略有不适,连忙道:「小姐,我们赶紧上香罢。」 萧如初点点头,三人一道进了大殿,只见正中一尊金身佛像,足有一丈来高,佛像下摆放了七八个蒲团,萧如初拜过之后,又点了香,起身之后,目光落在那蒲团前的签筒上。 旁边的一位年轻僧人见了,便道:「施主可要抽一签?」 萧如初好奇道:「这签是怎么个用法?」 那僧人笑了,眉目和善道:「倘若施主心中有牵挂的人或者事,便可以抽一签,算上一算。」 听罢这话,萧如初摇摇头,道:「多谢大师,不过我没有。」 那僧人听了,也不多说,只是诵了一声佛号,目送着三人一同离开了正殿。 萧如初把带来的香烛都投进了正殿门口的那个巨大的香炉中,看着那暗红的火星一点一点蚕食着包着香烛的黄纸,带着香气的青烟便缓缓腾升起来,有些呛鼻。 玉露左右看了看,道:「小姐,我们找个人少的地方坐一坐,休息一番再下山去。」 前殿香客多,往后面过去一点,约莫是到了侧殿,人便少了,侧殿旁边种着一株巨大的菩提树,树下有一方石凳,萧如初在石凳上坐下,道:「你们俩难得出来一次,不如自己去转转吧,我在这里歇一歇就好。」 玉露面上先是惊喜,尔后又迟疑道:「我们都走了,小姐一个人不会有事罢?」 萧如初笑道:「这里是寺庙,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们转完回来之后,我们就下山去了,下次再想来,就得等一个月之后了。」 第53章 听罢这话,就连玉缀也不免有些意动,萧如初又劝了几句,两人便去了。 萧如初一个人在树下坐着,忽觉有什么东西掉下来,落在罗裙上,定睛一看,却是细细的鹅黄色花蕊,她抬头望了望,这才发现菩提树正开了细碎的花,掩映在墨绿的树叶间,十分的不起眼。 树上还挂着许多小木牌,只有两指来宽,一指长,上面似乎还写着什么字儿,但是由于隔得太远,萧如初看不大真切。 萧如初捉起那一簇菩提花蕊,放到鼻尖细细地嗅着,没有多少香气,就仿佛这棵树一般,普通极了,但是又夹杂着一丝一缕的清新的气味,像是草木间特有的味道。 就在这时,侧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有条不紊:「今日又多谢大师了。」 老者的声音响起:「阿弥陀佛,施主客气了,只是……」 男子声音中带着一点笑意:「大师请讲。」 老者似有犹疑:「只是施主难的并不是腿上的伤。」 空气中静默了一瞬,男子笑出了声,道:「大师多虑了,于在下来说,这腿若是好了,就一切都会好起来。」 听罢这话,老者则并不认同,坚持道:「老衲近些日子为施主医治腿伤,观施主形色,恐是心中有郁结之事。」 男子不大在意地道:「并无此事,大师的恩德,在下必会铭记于心,稍后便让仆从去前殿捐纳香油钱。」 话说到这里,显而易见的回避,便是那位老僧人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只得高诵一声佛号,又问道:「施主下个月还是月初来?」 男子应道:「自当如此,只怕到时候又要叨扰大师了。」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男子轻笑道:「那在下便先告辞了。」 「施主慢走。」 侧殿的大门又吱呀一声合上了,那人下了台阶,抬头对上萧如初的目光,清晨的阳光洒落下来,萧如初能看到他的面色闪过清楚的惊讶之色。 那人唇边快速翘起一个笑来:「唐夫人,好巧。」 萧如初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碰见秦流,她愣怔之后,立刻道:「秦公子,实在抱歉,我并非有意听到你们谈话的。」 秦流先是怔了一下,尔后才反应过来,笑着道:「无妨,明如大师精通针灸,我每月月初来大悲寺治腿,已经有好一阵子了。」 他说着,便慢慢地将轮椅摇了过来,待到了树下,才好奇道:「夫人是来上香祈福的?」 萧如初应道:「正是。」 秦流笑了笑,道:「夫人也信佛么?」 闻言,萧如初只是笑了一声,并没有说信,或者不信,只是道:「或许是有所求罢了。」 秦流微微仰起头来,笑道:「世人皆有所求。」 他说完,便有清风拂过,只听得头顶上有叮叮咚咚的声音传来,两人俱是抬头一看,却见那些悬挂在上面的小木块相互碰撞着,发出轻微的动静。 萧如初问道:「那上面是什么?」 秦流答道:「是祈福签,香客们在木签上写了心愿之事,便挂在这菩提树上,并相信总有一日会实现的,」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忽然笑了:「只是心愿这样多,也不知这棵百年菩提树能否承载得了。」 难怪上面有字迹,萧如初心中想着,就在这时,忽闻啪的一声微响,一块木签掉了下来,落在秦流的轮椅前方,他低头看了看,却见萧如初起身走过来,将那一枚小小的木签拾了起来。 她拿在手中看了一眼,只见那木签背面写着一行字:心悦君兮,秋以为期。 秀气的簪花小楷,写下这字的人定然是一位秀外慧中的女子,短短几个字,便道尽了满腔情意,然后悄悄挂在了这菩提树上。 那笔迹尚新,想是才挂上去不久,萧如初抬头看了看,这棵菩提树极高,树冠如盖,便好奇道:「这怎么挂上去的?」 秦流答道:「木签上有绳索,另一头还有一个重物的,往上一抛,便挂在树枝上了。」 萧如初低头一看,那木签上方果然有一根细细的绳,只是绳索的另一端却空空如也,想来是不小心弄掉了,秦流见她拿着那木签,面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便道:「你想重新把它挂上去?」 闻言,萧如初抿唇笑了笑,将那木签递给他看,道:「秋以为期,如今才是初夏呢,还是为她挂上去的好。」 秦流原本不甚在意,听她这样说,便果然接了那木签,看了一眼,随口道:「或许这正是天意呢?」 第54章 萧如初微感讶异,道:「秦公子相信天意?」 听了这话,秦流愣住了,过了一瞬,反问道:「难道夫人不相信?」 萧如初将木签拿了回来,抿了抿唇,道:「我不相信天意,我只相信自己。」 「那夫人为何今日会来大悲寺?」秦流面上的神色似笑非笑:「世人来此处求神拜佛,不过是因为心中有所求罢了,夫人既然不相信,又何必来这一趟?」 这话说得有些不大客气了,但是萧如初毫无惧色,直视着他,道:「秦公子这话却是错了,岂不知他人求的是佛,我求的是自己罢了。」 她说完,便弯下腰去,捡了一枚石子儿,将那绳索仔细地缚在上面,紧接着把那木签往上一抛,便轻飘飘地挂在了低矮的树枝上,与旁边的木签相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来。 细细的菩提花蕊落下来,萧如初看了一会,却听一旁秦流歉意开口道:「方才是在下唐突了。」 萧如初转过身来,秦流有些踌躇地道:「在下的话有些不得当,还请夫人不要放在心上。」 见他坦然承认自己的失礼之处,萧如初也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秦公子说得也不无道理。」 秦流哂然一笑,忽而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夫人从前来过大悲寺么?」 萧如初摇头道:「并没有,从前便极少出门,这大悲寺还是头一遭来。」 秦流伸手摇动轮椅,唇角噙笑道:「大悲寺虽然只是一座寺庙,不过风景倒是不错,我正欲去一趟后殿,夫人可要随我一同去看看?」 萧如初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道:「多谢秦公子盛情相邀,只不过我的两名婢女离开了,稍后便回来,恐她们到时候寻不见我,会着急。」 「原来如此,」秦流笑道:「这倒不是难事。」 他说着,摇着轮椅往外走了几步,冲那侧殿门口扫地的小沙弥道:「小师傅。」 那小沙弥抬头一看,便过来打了一个稽首,声音还有些稚气:「阿弥陀佛,秦施主唤小僧有事情?」 秦流像是与他相熟,便笑道:「在下带这位夫人去后殿转一转,稍后有两位婢女模样的小姑娘来询,烦劳你告知她们一声,让她们不必着急。」 那小沙弥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道:「小僧明白了,秦施主尽管去便是,必然为您把话带到。」 「多谢了。」 秦流道过谢,这才回转来,对萧如初道:「夫人这下不必担心了。」 萧如初心中不免有些意动,她之前是实在走不动路,玉露性子活泼,让她在一个陌生新奇的地方待着不能走,对她来说恐怕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情,这才让她和玉缀去玩了,而萧如初自己也确实是第一次来这里,从前她在萧府中,也极少有出门的机会,如今孤身一人在这陌生的地方,她也并不敢随意走动。 最后萧如初犹豫着点点头,道:「那麻烦秦公子了。」 秦流一笑,转动着轮椅,道:「夫人客气。」 他举止自然,即便是摇着轮椅前行,也并没有哪里不适,仿佛吃饭饮水一般,萧如初只是稍微落后半步远,听他介绍这大悲寺的风景和来历。 秦流的嗓音温和,听得出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倘或遇到萧如初问些什么好笑的常识问题,他也并未露出讥嘲的神情和语气,都细心地一一作答了。 路上三三两两有僧人路过,大多数都与秦流相识,见面微微颔首,秦流也会停下来还礼,倒是个十分斯文有礼的人,萧如初这样想着。 后殿的角落种了许多修竹和老松,清幽幽的,偶尔能在路上看到一些雕刻的碑铭,秦流会带着萧如初过去看,上面刻的字俱是古文,萧如初虽然识字,但是看起古文来却着实吃力,她见秦流看得认真,不由问道:「这上面写的什么?」 秦流笑了一声,道:「那上面写了一个小故事。」 萧如初道:「是什么故事?」 秦流想了想,笑道:「那上面说,从前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两个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他说到这里便停了一下,萧如初没等到下文,便疑惑道:「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了什么?」 秦流又笑着接道:「从前,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两个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他又停住了,萧如初顿时有点懵,一头雾水地道:「我知道有一座庙,然后呢?但是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了什么?」 见她追问得认真,秦流唇角的笑容愈发大了,慢悠悠地道:「从前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两个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 萧如初顿时停下脚步,面上疑惑愈深,似乎不大明白秦流为何总是重复这一句话,遂细细地去想,这时,秦流又继续笑道:「从前,山上有一座庙,庙里有两个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山上——」 「等等!」萧如初猛地反应过来,面上的神情由疑惑转为恍然大悟,最后慢慢地变成窘迫,面上有因为着恼而升起的些许薄红,她总算明白秦流脸上笑意为何总是促狭了,想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轻哼一声,扭头便走。 第55章 秦流在后面慢慢地摇着轮椅,笑眯眯地唤道:「夫人,夫人?」 萧如初不答话,听秦流又语气诚恳地道:「夫人生气了么?是在下的错,在下给你赔个不是。」 他说得十分认真,萧如初的脚步便稍稍一顿,转过身来,秦流收敛神情,道:「夫人息怒,我再给夫人说个故事,当做赔罪了,也是方才在碑铭上看到的。」 他这一说,萧如初又想起来方才被他捉弄的事情来,遂撇开头,把语气压得冷淡,道:「我不听了。」 秦流笑眯眯的,自顾自道:「这也是一个小故事,从前有一位小和尚问老和尚,‘我走路的时候,眼睛应该看哪里?’老和尚说,‘你看前面。’」 萧如初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秦流见了,唇角微微勾起,继续道:「小和尚又说,‘前面有东西挡着,我应该看哪里?’老和尚说,‘你看四周,’小和尚又说,‘四周大雾弥漫,应该看哪儿?’老和尚说,‘你看脚下。’」 他的语气抑扬顿挫,调子缓慢,把这个小故事念完,见萧如初面上露出若有所思地神色来,一边转动着轮椅,一边笑道:「佛家的一些小故事总是包含了各种各样的禅意,发人深思,夫人听了这个,可悟出来了?」 萧如初想了想,欲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只是摇了摇头,不知是没悟出来,还是不想说,秦流见了,也不以为意,就在这时,清风送来,萧如初忽然闻到了一阵清幽的香气,仿佛是花香,这香气是从来没有闻过的,不知是什么花开了,她疑惑道:「这附近还有花么?」 「花?」秦流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事,先是一愣,再然后,他也闻见了那花香,有些明了地道:「原来那花竟然开了。」 他说将轮椅转了一个方向,道:「我带夫人去看看。」 两人遂绕过一个禅院,前面便是一道悬崖,崖边砌着横栏,那香气正是从那崖下面传来的,待走过去一看,萧如初登时被惊住了,只见满山坡的雪白的花,正开得极其灿烂而热烈,仿佛要在这一个瞬间把整个花期的花都开尽了似的。 雪白的花开了满枝,就连绿叶都仿佛只是细碎的点缀,簇拥到了一起,好似堆积的白雪一般,萧如初看了半天,也认不出来这花的品种,不由好奇道:「这是什么花?」 秦流的目光在山坡下逡巡片刻,这才笑着答道:「这是山梅花,夫人没见过?」 萧如初摇摇头,又看了看,道:「这花的香气好闻的很,可惜了。」 「可惜?」秦流疑惑道:「此话怎么说?」 萧如初道:「这花香气清雅,悠远绵长,拿来制香想必是正好的,比之桃花杏花要更甚。」 秦流微微一愣,这才笑道:「夫人还会制香?」 萧如初含蓄道:「略懂皮毛,不值一提。」 崖边风大,没站多久萧如初便有些受不住,秦流见了,便带着她往回走,两人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令萧如初颇感惊讶的是,秦流竟然对制香工艺也有些研究,这倒是引起了她的兴趣,谈兴便浓了起来。 两人一边说着,到了一座禅院前,方至院门口,萧如初便闻见了一种苦涩的气味,不由便是一窒,院子里有人说话,一个小沙弥正搬着大簸箕出来,搁在篱笆上,见了两人,先是一愣,连忙又打了一个稽首,道:「秦施主来了。」 秦流露出一个和气的笑容,道:「师傅可在?」 那小沙弥回道:「师兄方才去了前殿,秦施主脚程快的话,想必能赶得上的。」 他话音刚落,旁边便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什么脚程快?怎么说话的?!」 一个年轻僧人从门里出来,使劲摁了一下小沙弥光溜溜的脑袋,催促道:「进屋去。」 小沙弥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吐了吐舌头,歉意道:「秦施主,实在对不住,小僧嘴笨。」 秦流笑着摆了摆手,那小沙弥见状立刻松了一口气,喜笑颜开地溜进屋去了,那年轻僧人无奈摇头,对秦流道:「秦施主不如进来坐一坐,师兄他稍后便会回来。」 秦流犹豫了一下,萧如初猜到他的顾虑,遂便开口道:「不如秦公子先在此处等候吧,我得回前殿去,如今天色不早了,也要准备下山去了。」 秦流想了想,便道:「那我送你回前殿。」 萧如初连忙摆手道:「不必了,我记得路的。」 她说着,便与秦流道别,顺着来路,往前殿的方向去了,秦流坐在轮椅上,望着那一抹浅蓝色的身影远去,小径两旁的修竹衬得女子身形愈发纤弱起来,仿佛被风一吹就会飘走一般,他看了一会,不知在想什么,忽然轻笑一声,摇动着轮椅,进院子去了。 【卷一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冲喜得良缘》卷一 作者:长琴 02、《冲喜得良缘》卷二 作者:长琴 03、《冲喜得良缘》卷三 作者:长琴 注2:本作品由豆豆网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网,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