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冥卷(上)》 楔子 午后的街市,行人稀少。一间茶馆里却聚集了不少人,聚精会神地围住说书先生听他大侃山海经,时不时传出阵阵笑声。 相比这边的热闹情形,茶馆另一个角落里显得格外冷清,只有一个紫衣人抓着个酒壶,孤零零地趴在张桌子上。 黑发随手用条布带束着,不修边幅,衣裳也缝了许多补丁,十足是个潦倒落拓的醉鬼。周围人声再嘈杂,他也只是偶尔抬头喝上一口,又继续午睡。 倏地,迅疾的马蹄从街道拐角处冲近,一队手持长戈的士兵快步奔至,封锁了街道两端。马上将领模样的男人挥舞着马鞭高喊:“奉皇命征丁,所有男子都给找站到街两边,不许乱动!” 茶馆刹那像炸开了窝,人群纷纷抱怨。 “又来拉壮丁。咱们天朝不是才跟贺兰皇朝停战吗,怎么还要征了?” “虽然两边不打了,可战后田地荒芜,城池待修,都得劳力重建啊!州府里抓不够,就来镇上拉人。”那说书先生到底肚里有些墨水,不忘卖弄。 “你们这群刁民叫嚷什么?全站出来!”将领一声怒喝盖住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看着众人乖乖地走到屋檐下一字排开,他叫士兵去将年轻力壮的男子挑出来编号。目光越过众人望见那紫衣人依然趴在桌子上闷头大睡,似乎根本没把他这将军当回事,不禁气得吹胡子瞪眼。 “把那刁民给我拖出来重重打!” 两个士兵应声走进茶馆,手掌刚抓上紫衣人肩膀,突然身体一哆嗦,不约而同倒地。 紫衣人仍没有动。 怪事!将领也跟众人一样,吃惊地睁大眼,但毕竟见惯大风大浪,不信邪,重新叫过两个士兵进去抓人。 那两个士兵有了前车之鉴,哪里还敢用手去碰,站得老远用长戈去刺。戈尖才触到紫衣人衣服,两人又浑身一抖,扑通跌倒。 这一回,将领看得清楚,那两根精铁长戈上染了层淡淡黑气,士兵们的手掌脸孔也开始发黑。他胆气顿怯,勒马后退几步,才色厉内荏地叱问:“你究竟是什么人?竟敢杀害我将士,跟朝廷作对?” 紫衣人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张脸端正斯文,眼睛朝将领一掠,冷厉的气息几乎令将领呼吸暂停。 但寒芒微闪即逝,代之腾起远超青年年龄的沧桑和倦怠。仰脖子猛灌一口酒,青年慢慢走出茶馆,经过将领坐骑前扔下个小木盒。 “里面的药粉用十斤米醋兑开,让你那四个手下浸泡个半时辰,就会苏醒。以后别随便欺负百姓!这阵子我心情不好,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才不杀你,算你命大!” 将领被他当众奚落,脸上挂不住,硬着头皮道:“你少得意,等本将军回去一定禀明守备大人——” “哼!就算你告到龙衍耀那王八蛋皇帝面前也没用。” 紫衣青年语出惊人,将领顿时面呈土色:“反了,反了,你竟然敢辱骂圣上!来人呐,将这刁民拿下!” 他喊得再响,那些士兵已见识过青年厉害,谁也不想上去送死,举着长戈对空气乱戳一通虚张声势。青年嘿嘿一笑,拂袖扬长而去。 “骂他算是便宜他了。姓龙的王八蛋害死了我唯一的亲人,百死也不足以赎罪。” 听着身后呐喊,他一边喝酒,一边喃喃自语:“为什么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躲起来喝酒都这么难呢?唉……” 临街一幢三层高的酒楼屋顶上,一人儒衫随风飘扬,负手伫立,一直居高临下冷眼旁观纷争。这时也微叹一声:“二十年没出过山谷,这世事还是这么乱。看来终究是山中岁月无烦恼来得好,你说对不对?” 他问话的对象,是停在他肩上的一头目如琥珀的凶猛黑鹰。听到黑鹰低啸两声似在附和他的说法,他一笑:“咱们也休息够了,该去田家村了。” 就在连绵屋瓦上纵身飞掠,宛如御风,丝毫没有惊动街上诸人。 第一章 “水天碧,蝶双飞,南风岸边采红菱……”清脆的歌声在湖面飘荡,小木船“唉乃”一声,载着满船采菱女子,慢悠悠滑近湖畔。 金黄的夕阳在远方天水一线间缓缓下坠,湖水微泛火兰粼光,掩映摇曳生姿的翠绿菱叶,风光胜画。采菱女白嫩的脸庞也宛如抹上了胭脂般的嫣红,咯咯娇笑着蹲在船弦,相互撩水嬉戏。 少年不识愁滋味,是否正如眼前光景? 湖边草地上,已经盘坐了良久的青年摇晃着手里酒壶,叹了口气饮酒,却仅余几滴残液顺下颔滑进衣襟,染深了紫衫。 “原来,想求醉也不容易……” 青年懒洋洋地伸直了两条修长的腿,低声自言自语。 几缕发丝拂在半启半合的眼帘上,若有若无的寂寥。 微薰暖风里出人意料地有个温醇的声音接了话:“酒不醉人人自醉。人欲醉,心先醉。” “……人欲醉,心先醉……”青年咀嚼着风中余音,一时惘然,转头望向发话处。 四名精悍汉子,一色青衣皂帽的家丁装束,抬了张样式古朴拙雅的榻轿,目不斜视地走近,越过紫衫青年,轻轻将榻轿停在了岸边。 榻轿四周都垂着厚厚玄纱,依稀见到里面一个朦胧的人影。 小船泊了岸,采菱女们纷纷拎起裙摆跳上岸,掩不住惊喜欢叫:“是云萝山庄的秦苏公子!”有几个调皮的更冲着人群中一个素花罗裙的少女喊:“宁儿,你的秦苏公子来了哟!” 那叫宁儿的少女约有十八九岁年纪,瓜子脸儿,一对杏眼漆黑俏丽,极是灵活娇美。听到众人打趣,她双颊微红,突然剥了个水嫩的菱角,羞答答地越众而出,递到轿子前。 一旁的女伴们惊笑着又拍手又起哄。少女素白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好在玄纱及时掀起,伸出一只白净的手,轻轻抢走了菱角,终于替快被臊死的少女解了围。 “好甜的水红菱,多谢宁儿姑娘。”桥中人微微一笑。 宁儿得他一赞,喜得魂灵儿都似飞上了半天,总算还记得姑娘家要矜持,红着脸福了一福:“宁儿父女俩常年得公子照拂。爹爹常说,做人要知恩图报。宁儿今天还想着要摘些新鲜菱角送去山庄给公子尝鲜呢,不想公子却来了此地。”一个水乡村女,居然谈吐不俗,显得颇有教养。 轿中人也笑了:“秦苏两天未尝到令尊的醉泥螺,好生牵挂,也正想去拜访令尊。宁儿姑娘如不弃,请与秦苏一起去府上可好?” 哪会嫌弃,求都求不来呢!宁儿喜气洋洋地应了,挽起一篮菱角,与女伴道别。 女伴中有个年纪稍长的,体态丰润似少妇模样,刮了宁儿一下脸,低笑道:“小妮子,看你的秦苏公子三天两头往你家跑,八成是看上你了,你就等着舒舒服服嫁进云萝山庄做女主人吧。” 宁儿臊得说不出话,只追着她打。挽着篮菱角却跑不快,她灵机一动,抓起菱角就丢。 那少妇嘻嘻哈哈地东躲西藏。宁儿急了,更乱扔一气,一枚菱角恰巧朝地上那紫衣青年飞去。 “哎呀!”宁儿对他连连挥手,示意他躲开。那青年不知在想什么,仍是呆呆坐着,眼看菱角飞来,也不理会。红菱啪一声,正中他脑门。 他拾起菱角,歪头看了看,忽地一闭眼,仰面躺在了草地上。 两女吃了一惊,停下打闹,却不信小小一枚菱儿也能打晕个大男人。宁儿走上前:“喂,你没事吧?”看清了青年面容,心不禁一跳。 青年的脸并非特别的俊秀出众,眉宇间却萦绕着点淡如云烟的忧悒,仿佛江南春绿晓岸临水的柳丝儿。人从堤边过,那长长的柳绦未沾身,已从心尖掠过。刹那,怦然心动。 宁儿不知不觉热了脸,放低嗓音轻唤:“公子,公子……” “别叫醒找,让我晕了也好。”青年闭着眼,喃喃自语。 宁儿顿时愣住。 玄纱里,响起低微笑声:“天已黄昏,宁儿姑娘,你也该早些回家了,免得令尊担忧。就让这位兄弟在此好好睡一觉吧。” 虽然心头对紫衣青年充满好奇,宁儿终是同女伴告了别,随着榻轿踏上归途。那些采菱女拴好了小木船,也陆续各自返家。 方才笑语盈耳的湖边很快归复平静。偶有一两鸥鹚拍水而过。地上的青年始终维持着那个姿势,渐与暮色融为一体。 良久,官道上慢慢走近两个人影。都是江湖豪客打扮,腰配挂刀。见了卧地一动不动的青年,两人对望一眼。 “是死人?” 一个瘦子最先发话,看到青年胸膛平稳起伏,立即推翻了自己的判断,踢了踢青年手里的酒壶:“原来是个醉鬼。” 另一人面目黝黑,环顾四周无人,眼底腾起贪婪:“不如搜搜他身上,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没准咱哥俩还能发个横财。”没等那瘦子答话,他已蹲下身,探手进青年衣襟至摸索起来。 “黑子,别大意。”瘦子皱眉,隐隐觉得这荒郊野外躺着一人有些突兀。 “怕什么?”那叫黑子的不以为然:“咱哥俩还怕个醉鬼?”随即一声欢呼,挥舞着手里刚找到的几张百两银票乐昏了头:“想不到这小子居然还是个肥羊!嘿嘿,让我再搜搜他身上还藏着什么值钱东西。” 瘦子看到那些银票,眼光也有点变了:“快点搜,等他醒来就麻烦了。” “六哥,你胆子什么时候变这么小啦?” 黑子大咧咧地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就算这小子醒了喊救命,也没人听得到,惹毛了老子、一刀送他归西。死在咱连环七秀刀下的难道还多他一个?” 手底继续翻弄,突然咦一声:“这是什么玩意?” 藏在青年衣襟最深处的,是个扁平的小玉瓶,依稀见里面装着些黑乎乎泥沙状的物体。 黑子好奇心起,就去拔瓶塞。手指蓦然间一麻,再使不出半丝力气。 “怎么了,黑子?”看见黑子一脸见鬼的表情僵蹲在那里,瘦子在他肩头推了一把,一阵电击般的麻痹感飞快从指尖窜进四肢百骸,他双腿一麻,扑通跪到在黑子身边。 鬼!这是脸色发白面面相觑的两人脑海里同时转过的念头。 “放下他!” 平缓的声音一字一句响起,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两人冷汗涔涔,看着他们以为一直烂醉不醒的青年坐起身子,睁开了双眼。 疲惫的目光,像已厌倦了尘世的一切,可眸子深处的慑人光彩,坚定得叫人不敢攫其锋芒与之对视。 青年牢牢盯住黑子慌乱的眼神:“什么连环七秀,简直是七兽。你的脏手,不配碰他!” 麻木快速延伸到整条胳膊,黑子再也拿不住玉瓶。青年轻伸手,接住从他手里坠落的玉瓶。 “饶命,饶命啊,公子,大侠!”握过瓶塞的指头越来越粗肿,红得像胡萝卜,还又痒又麻又痛,叫他恨不得拔刀把手掌砍下图个痛快,偏偏全身动弹不得。黑子吓得魂飞魄散,不住口地求饶。 青年淡然瞥他一眼,起身就走。 瘦子也唬白了脸:“少侠,小人可没敢打您的主意,都是这死黑鬼想谋财害命。求少侠开恩啊!” “想活命,简单。”青年转身,指着玉瓶:“你们得罪了他,向他磕一百个响头赔罪,我就给你们解药。” 黑子呆住,随即叫了起来:“什么?要我跟这撮烂泥磕头赔罪?我——” 话没有说完,就卡在了喉咙里,无法再续。那是因为他被青年眼里瞬间泛起的厉光震慑住了所有思考的能力。 那种冷厉骇人的目光,似乎本身就是见血封喉的利刀,割断了他们求饶的勇气。恐惧和绝望中,居然见到青年唇角微翘,扬起一个令人心胆懊丧的笑。 “你们,可以死了。” 紫色衣袖凌空指向两人,轻描淡写点了点,两人周围的草地上登时掉落一圈青灰粉末。 一手摇着滴酒不剩的空壶,青年把玉瓶贴上嘴唇,近乎虔诚地轻触即离,低声道:“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来扰你,燕南归。” 紫衣隐入夜色,瘦子两人才松了口气,就闻到风里飘来阵阵腥臭。 “那、那是什么?”黑子惊恐地望着不远处似在翻滚的泥土。 猛地,一条五彩斑斓的闪亮小蛇嗖地从地底钻出,吐着红信迅速游近。 紧接着,一条肥大的蜈蚣自两人脚底探出头来。 几乎就在眨眼之间,无数蛀虫毒蚁如受了召唤,前仆后继地向圈中心汇聚,须臾就覆盖了那两人。 几声凄厉惨烈的哀叫划破夜幕,很快消失。密密麻麻的毒虫潮水般又急速退去。地面仅余两堆衣物里着白骨支离的残骸。风过带起浓重得散不去的血腥味。 数丈外,高高的树冠上,一声鹰啸。 “鹰儿,你也闻到了血香?呵呵,那堆毒骨腐肉,你可吃不得。” 枝叶茂密的横枝上,一身儒衫的文士半倚半坐,微笑着轻抚肩头的黑鹰,气定神闲。 不用回头,青年都知道不消片刻,那两人便会化为白骨。他只是静静沿着湖岸走,任紫衣随风飘飞,漫无目的。 玉瓶中,曾是他一生的追逐,却已与尘土共眠。 不是没想过用报仇来打发空虚得令他发疯的时光,可怎么也掩盖不了那个人一意求死的事实。纵然报了仇,杀光天下人,他,依然是被他抛弃的少主。 “呵呵呵……”他无意识地笑,问瓶中土:“燕南归,你就这么狠心,丢下我一个人走了?你有没有想过,我会有多难过?你有想过么?” 风吹草低,树叶沙沙作响。 他幽幽叹息:“你总是不肯回答我。不过,不怪你。是我以前什么也没和你说。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我根本不要你整天叫我少主,不要你为了赎罪才来养大我,服侍我。 我只想一辈子吃你煮的饭菜,听你叫我的名字,就像你叫碧落那样叫我的名字。” 微合眼,用脸颊摩挲着玉瓶,轻声低唤,如梦如幻:“燕南归,叫我紫冥。” 梦里百转千回,也只求这一刹那。真也好,假也好,只求一句呼唤。 只可惜,尘归尘,土归土。四下寂静无声,仅有湖水微澜,晓浪轻拍岸,应着他一个人的呼吸心跳。 孤单的影子在水中荡漾,与岸边人两相对望。久久,紫冥举壶,一仰脖,才忆起早已是空樽对月。 “麻烦……” 该去哪里找这唯一能让他忘却种种烦恼的灵丹妙药? ☆☆凡间独家录入★★☆☆33扫描平平校对★★ 客来顺——绣着三个个大字的布幌子已被油烟柴火薰得发黄,从屋檐垂了下来,给挑在门口的红灯笼一照,落下光暗斑驳的阴影,看去十分肮脏。 屋里的桌椅摆设也是破旧的,但已算得上是田家村里最体面的一家客栈。七八个乡民,在白日劳作后,打着赤膊围住张台子,一齐拼酒玩骰子。输的骂几句娘,赢的大呼小叫,鄙俗却乐不可支。 紫冥没有看任何人,在墙角处找了张空桌,捧着刚叫酒保斟满的酒壶,慢慢喝。 酒是最烈最猛的烧刀子。 滴酒不沾的他,在燕南归死后,第一次喝酒,就灌了自己整整一大坛陈年汾酒,然后吐到天昏地暗,昏睡了两天两夜。 被酒精凌虐的滋味,比起清醒着思念已逝的人,要好上千万倍。 从此,壶不离身。他半醉半醒,像梦里浮萍,四处飘流。 可如今,已经很久没有烂醉如泥的机会了。 他的酒量越喝越好,再烈的酒,对他面言,也如同清水。喝多一口,眼底的阴郁更深一分。 “这位兄弟好酒性,异乡独酌,未免太过冷清。在下冒昧,想请兄台过来共饮。”在紫冥开始喝第三壶时,温醇的声音穿过喧闹的吆赌人群,带笑相邀。 紫冥终于抬起头,看了眼那顶应当早就停在另一个角落的榻轿,一言不发,收回目光继续喝酒。 玄纱里的人毫不动气,反而笑了笑。在纱后低声说了句,那四个家丁竟抬起榻轿,移到了紫冥桌边,随后手脚利索地将桌上的菜肴碗盏也搬了来。 紫冥面无表情,握壶的手却顿在半空,手背青筋微横。 “秦苏绝无恶意,只想与兄台交个朋友。”秦苏似嗅到空气里的压抑,微微一耸肩:“穷乡僻壤,难得有外客。秦苏求友心切,倒叫兄台见笑了,在下先自罚一杯。” 就在纱后举杯一饮而尽,伸箸指点着满桌菜肴:“这道八宝香酥化骨鸭,三浸三蒸,肉质滑嫩而不腻,烤足了火候工夫。喏,这银鱼专菜汤,最是清热明目。啊,对了,兄台一定要尝尝这味醉泥螺,可是客来顺的金字招牌来着……”一道道菜逐一点评,竟如数家珍。 紫冥不置可否地听完秦苏热情十足的介绍,淡淡道:“谢了。可惜在下一不爱与藏头露尾之人结交。二嘛,这些菜肴,未必有阁下说得如此美味,嘿。” 普天下,即便有比燕南归更精湛百倍的厨艺,他也不想再吃燕南归以外的人做的饭菜。 家丁听他言语里对主人不敬,怒吼道:“臭小子,敢辱骂我家庄主!别敬酒不喝喝罚酒!”纷纷捋起了袖子作势要打,却被秦苏喝止:“放肆!谁让你们动粗?” 他对着紫冥,又恢复了笑意:“兄台责备的是,秦苏也最瞧不起装神弄鬼之辈。只恨在下颜面丑陋,怕惊吓了旁人,才不得已成日遮遮掩掩,并非故作玄虚,还望兄台见谅。” 紫冥怔了怔,倒不知该说什么。 背后一个少女啐一口:“谁说我爹爹做的菜不好吃?” 端着盆面条放上桌,两边腮帮子气得鼓鼓的,正是那采菱少女宁儿。来者是个好酒之徒。适才去厨房取面,回来又听紫冥在贬低秦苏和她父亲厨艺。 这两人是她心头最亲之人,如何不气?之前在湖边那一点好感早不翼而飞,嘟嘴白了紫冥一眼:“我还不想爹爹的心血给不识货的人给糟蹋了呢。” 紫冥被她一激,正百无聊赖,倒起了较量心。懒洋洋举筷子卷起根面条送入口中:“不见得有多好味道吧……啊……” 味蕾比头脑先一步惊愕。他呆呆张着口,犹如泥塑。 只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面条,可那汁水咸淡,熟悉得叫他分不清虚实。 简直就和幼时病中,燕南归为他煮的面条味道如出一辙。 筷子啪嗒掉地,双眸渐渐湿润模糊。满肚子的酒仿佛忽然生了效,头昏沉沉的,他摇了两摇,趴在了桌上。 “喂!你……”宁儿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奇怪的紫衣青年嘴角弯起笑容醉倒当场。 ☆☆凡间独家录入★★☆☆33扫描平平校对★★ 黎明鸡啼,炊烟悄起。 紫冥被风里传来的饭菜香味诱得饥肠辘辘,半眯着眼醒来,打量四周,家私简陋却还算齐整,中规中矩的小客房。 他掀开被子,打着呵欠下了床。 门外是个小院落。宁儿挽起了衣袖,正在井眼边汲水,看见紫冥走出,冲不远处劈柴的一个男子背影喊道:‘爹爹,那酒鬼醒了。” 略带几分瘦削的背脊应声转了过来。晨光下,男子约莫四十出头光景,身上一件粗布麻衣补丁叠补丁,已洗到泛白。眉浓唇薄,却有道淡淡疤痕自右眼角下斜斜划过挺直鼻梁,一直延伸至左耳后,破坏了那张原本轮廓极为俊朗的面容。满头浓密的黑发在脑后挽了个髻,鬓角已带了点霜白,但腰背仍笔挺如松。 “醒了就好。”男子淡然望了紫冥一眼,又开始劈起脚边大堆木柴:“年轻人,买醉无益。” 那种口吻,紫冥很久没听过。依稀像幼时,他顽皮捣蛋犯了错,燕南归责备他的语气。不过责备归责备,燕南归更多的是无可奈何和宠溺。 跟前的男子,平淡而不失严厉。 紫冥怔怔听,忘了反驳。 宁儿忙着打水,忍不住叫:“爹爹,他买醉也就算了,那三壶酒钱,可还没给呢。” “呃?啊!这个,我没钱。”紫冥双手一摊,昨大气急攻心,一怒之下召毒化了那两个鼠辈,竟忘记先取回被搜走的银票。 见宁儿瞪圆了杏眼,他耸耸肩:“你放心,酒钱肉偿,我留下来帮你砍柴打水、还清债才走。” “还有房钱。” “所有碗都归我洗了。” 紫冥只当没看到她在暗中磨牙,径直走去男子身边,抢走他手里斧头。蹲下身三两下劈好了脚边硬柴,摸着肚子吐口长气:“好饿。” 男子本在旁边看着他,听他叫嚷肚饿,不由一笑,拍拍衣上灰土站起身:“我煮了菜粥。” “我要吃面。”紫冥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很坚持地抬起头,看着男子惊讶的表情:“要昨天那种味道的清汤面,我喜欢。” 就算被当成厚脸皮也无所谓,他就是想重温记忆深处的滋味。 男子静默了一会,薄薄的嘴唇缓慢扬起好看的弧度:“你是第二个喜欢吃这清汤面的人。” 他迎着初升阳光走回厨房。紫冥眯眼,凝望他隐狂汤面热气后的颀长身影。 宁儿不知道何时已站到紫冥背后,满面黑云:“爹爹煮什么都好吃,就除了这清汤面,又淡又没油水,你居然说喜欢吃。哼,马屁也不是这么乱拍的,我看你多半是想乘机赖在我家白吃白喝吧!” “……是啊……”紫冥还在恍惚出神,根本就没理会宁儿在嘀咕什么,喃喃应道。 听到紫冥厚颜无耻地承认,宁儿气黑了脸,手里的水桶也就毫不客气地当头罩了下去。 ☆☆凡间独家录入★★☆☆33扫描平平校对★★ “啊啾!” 打第七个喷嚏的时候,紫冥也吃完了最后一口面,连汤也喝了个碗底朝天,才心满意足地搁下筷子,拉了拉覆在身上的被子。 没办法,谁叫他唯一的一件长衫给淋湿了,只好穿着贴身小衣窝在被子里等衣服晒干。 幸好,男子将面也端进了房内。 “饱了么?”他坐在一旁,慢慢喝着清香四溢的菜粥,抬头问那个吃相狼吞虎咽,像饿死鬼投胎的青年:“连清汤面都吃得这么干净,一定是饿得狠了,你究竟几天没吃过东西了?” “几天?忘记了。” 他是真的忘了。和燕南归同桌而食的时光,仿佛已久远得不可回忆追寻。从酗酒狂醉的第一次起,他的胃里就没有再容纳过除酒之外的任何东西。 吃什么,都会提醒他想起燕南归生前为他在厨房忙碌的情形,想起燕南归临终前仍在他怀里笑着求他原谅今后都不能再为他做饭了…… 心底又开始了熟稔的痉挛抽痛,紫冥轻轻闭起眼,向后睡倒在床上,打着饱嗝。隔一阵,慢幽幽道:“除了你煮的东西,我什么也不想吃。” 男子愕然,却见紫冥将身子蜷在被里,脸上带着丝苦涩笑容,竟已入了梦乡。 “原来,你的酒还未醒。”男子凝视紫冥眉宇间若有若无的倦与忧,叹了口气,伸手拨开拂在紫冥眼帘上的凌乱发丝,又替他拉高被子,裹住露在外面的肩膀,以免受凉。 还在方寸间的手温让紫冥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脸颊贴上男子满是薄茧的掌心,惬意地摩挲着那份温暖而厚实的感觉。 “燕南归,我一定是做梦了。呵,你千万别叫醒我啊,让我多和你待一会……” 听着床上人梦幻般的碎碎呢喃,男子停住了本想缩回的手。坐在床沿,听紫冥平静了片刻,又开始呓语,这次居然还在他手心轻轻吻啄。 男子浓眉微皱,抽回手:“我可不是你想的那个人。” “唔——”美梦中依偎骤失,紫冥眼未睁,却似个耍赖的孩童在被里双脚乱蹬,一把抓住男子的手牢牢不放:“你不要又丢下我不管了!不许走!” 挣不开紫冥掌握:又不想打醒这好梦正酣的青年,男子无奈道:“你睁开眼看看,我不是什么燕南归。我姓阮,阮烟罗。” 以为这下青年总该放手,谁知紫冥咕哝了几声,反而抓得更紧了:“我不管,反正不许你走!” 阮烟罗眉间竖纹顿生,但微微一叹后又舒展开来,任紫冥握住他的手,耐心地等紫冥沉沉睡去,才静悄悄扳开紫冥手指,收拾了碗筷出房。 第二章 除却宁儿时不时的白眼,紫冥对目前的生活相当满意。一日三餐都有人打理,还出奇美味,让他破天荒有了进食的欲望。 饿了许久的肠胃一朝开荤,简直如狼似虎,恨不得将之前少吃的顿数通通补回来,餐餐吃到碗底朝天,看得宁儿心疼不已。 饭钱、房钱也自然越欠越多,却正中紫冥下怀。 每天砍完柴,挑完水就是他的天地,可以搬把椅子在院子里坐下来慢慢喝酒,看天看云胡思乱想,就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天。 虽说那天夸下海口包了洗碗的活,可粗手笨脚打碎两个碟后,男子便将他轰出了厨房,将洗碗的活交还给那个酒保伙计。 紫冥乐得逍遥,只当宁儿的冷嘲热讽是耳边风,左耳听右耳出,半点也不放心上,厚着面皮在“客来顺”当起了食客。 漂泊经年,这还是第一个能吸引他停下脚步的驿站。而且,店主阮烟罗也并没有赶他走的意思。 不过,他猛啜了一口酒,盯住那挺拔的身影端着盘菜走出厨房,向院中走来,眼微微眯起—— 即使那日是在睡梦中,他也确信自己并没有听错阮烟这个名字。 人在江湖飘,谁不曾听过阮烟罗三字? 二十年前武林中最负盛名的,便属武林盟主阮烟罗和御天道的首领余幽梦。两人一正一邪,并称天骄。然而就在阮姻罗声名如日中天时,却离奇失踪,成了江湖二十年来一大疑案。 莫非……? 人经过身前,紫冥突然伸出一足。 “啊——”阮烟罗惊叫,被绊得扑地跪倒。手里热菜打碎一地,碗屑四溅。 紫冥敏捷闪过了溅起的汁水,一顿足,扶起摔得狼狈不堪的男子。 “对不起。”他呐呐掸着阮烟罗满身灰尘,手有意无意答上男子脉门,微一搭脉,心里最后那点疑云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人脉息平弱,确实没有半点内力。 他刚想放开阮烟罗的手,却骤然凝住了视线。 男子的手腕骨节粗大,正中间有条寸许粗的伤痕,颜色深黑,可想当时的创口极大,翻过手臂背面,竟在同样的部位也有伤痕。 紫冥紧盯伤疤,又攫起阮烟罗另一只手,撩高他袖口。 一模一样的疤痕。 “这是被什么刑器对穿过?”他望着男子平静无波的双眼,一字一句问。胸口缓缓有团莫名的火升起。 不管眼前这人是不是前武林盟主阮烟罗抑或只是同名同姓,遭这等酷刑摧残折磨,都令人发指。 阮烟罗慢吞吞看他一眼,拿笤帚簸箕清理了地上残渣,又去舀了一瓢水,冲干净地面,才回头:“你害我又碎掉一只盘子,明天要去村后山上多砍两捆柴。” 紫冥握紧了拳头:“你放心,我这就去砍一院子的柴回来。不过你先回答找,你手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那与你无关。”阮烟罗第一次对紫冥沉下脸。 “我只是想知道是怎么回事。” 紫冥没料到阮烟罗反应如此强烈,忙着解释,却见阮烟罗冷笑道:“你这么喜欢挖人隐私么?我这里可不欢迎多管闲事的人,我看你在客来顺也待得闷了,你走吧。” 紫冥头脸轰地一炸,感觉全身血都冲了上来:对啊,他管什么闲事?他跟阮烟罗,根本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所谓的缘分,也只不过是一碗味道似曾相、只的面条罢了。 他究竟是怎么了?竟然空虚到要靠揭人伤疤和难堪过往来打发光阴吗? 他早该停止这无聊的逗留,离开客来顺的,可是,他又能去哪里? “你,要我走去哪里?”他喃喃问,隔衣紧紧抓住怀里的玉瓶,似乎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减轻心里的迷惘与痛楚,但面上流露的彷徨无助让阮烟罗心尖一颤,收起了冷笑。 眼前的,不过是个迷失了自己的人。 正对望僵持着,宁儿一溜小跑地喊进院子:“爹爹,菜好了没有?那几个外乡客人好恶,说再不上菜就要砸了店子。” 阮烟罗嘴角牵了牵,不再理会紫冥,走去厅堂。 只有一桌五个客人,均是江湖汉打扮,面相凶恶,一望便知绝非善类。 阮烟罗忙嘱咐酒保送上两坛洒,欠身赔笑:“是小店招呼不周,菜马上就来。这酒就当送给五位的赔罪礼,请笑纳。” “算你识相!”一人哼了声,拍开泥封就口喝了起来。 中间一个黄衣人,似是头领模样,徽微一耸眉,叫住准备回厨房的阮烟罗。 “掌柜的,且慢!这附近似乎也只有你这里一家像样的客栈,不知道掌柜可曾见过这两样东西?” “匡啷!”两响,两把挂刀仍上了桌面,刀鞘还沾着已变深褐的血迹。 阮烟罗扫一眼,摇头:“没见过。” “没有?”黄衣人细长的眼缝里倏地掠过道凶光,突然站起,探身扣住阮烟罗手腕,冷笑道:“寻常人看见两把刀放在面前,多少有点害怕。你却丝毫不动声色,嘿,这乡村掌柜的角色,你还扮得挺像的嘛!快说!你是不是见过这两把刀的主人?是谁杀了他们?” “这位大侠,我真的没见过这两把刀。”阮烟罗苦笑。 “胡说!我们七兄弟约好在田家村会合,结果却在村外湖岸边发现了老六、老七的残骸,要不是这两把刀,我们还认不出那两具尸骨就是他们。” 黄衣人神情狰狞地加重了手上力道:“你老实说,这几天村里有没有什么江湖上的人物路过?再装傻扮痴,我就扭断你的手。” 手指再一紧,几乎听到阮烟罗手骨发出轻微裂响。冷汗和痛楚一下布满棱角坚毅的面庞,他声音却依然十分硬气:“大侠,我确实不知道,你就算捏断我的手,也没用。” “你找死!”黄衣人眼眸里杀气大炽,刚想用力捏碎阮烟罗腕骨,就听耳边吹过一个年轻而寒酷的声音:“找死的人是你。” 他扭头,一个紫衫青年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旁,正冷冷看着他。蓦然伸出手指在他手背轻轻弹了一记,笑了笑:“你好好享受吧。” 像变戏法似的,一只米粒大的五花蜘蛛凭空掉在黄衣人手背,咬了一口后竟循着伤口飞快钻了进去。皮肤下顿时鼓起个肿块,飞快沿胳膊往上爬升。 黄衣人哇哇大叫,连忙甩开了阮烟罗,回手掐紧自己胳膊想阻止那肿块蔓延,却根本按不住。 他狂吼一声,抽刀狠狠将右手从肘部斩断,血溅了自己满头满脸。 掉地的断臂很快萎缩、发黑、干枯,转眼成了段仿佛刚从灰烬里扒出来的焦黑木炭。 那只五花蜘蛛又从断臂里钻出,吸了满肚皮的血涨得圆滚滚的,几有蚕豆般大,簌簌爬到紫衫青年脚边,钻入青年裤脚消失不见。 余下四人团团扶住已痛得晕死过去的黄衣人,骇然望着紫衫青年,八条腿抖得像在弹琵琶,却在青年淬亮如剑的目光注视下连逃跑的勇气也流失了。 紫冥扫过众人腰间与那瘦子和黑子两人相同的挂刀,斯文的脸罩上层严霜。一伙的! “原来你们就是那什么连环七兽里的另外五头啊!告诉你们,那两个家伙是我紫冥杀的,你们居然在这里胡乱伤人,该死!” 手刚扬起,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半空截住,他愕然望向眉头微锁的阮烟罗。 “这几人尚罪不至死,让他们走。”阮烟罗摇着头,似乎看不惯紫冥的毒辣手段。 “可如果放了他们,日后这批鼠辈一定会再回来找你的麻烦。”紫冥急道:“再说事情因我而起,我不想把这麻烦留给你,我——” “就算日后有麻烦,那也是我的事。” 阮烟罗淡淡截断紫冥的话,漠然无视青年涨红的脸,转身离去:“我再说一遍,我这里不欢迎多管闲事的人。” 紫冥胸口如被重重击了一锤,闷得险些透不过气来,发烫的面颊转瞬苍白。瞥见那几人脚底抹油窜出客栈,他猛然惊醒,纵身追出。 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即使被责骂,他也绝不容这几人逃逸。 四人一出店门,便丢下黄衣人,左右分散飞逃。 紫冥袖底一翻,寒芒吞吐间已铰落两枚人头。足尖一点,返身追向另两人。剑气扬起道白练,直袭咽喉要害。 十余步外,玄纱轻飘。四名家丁环绕中,赫然停着秦苏的榻轿,阻住了那两人去路。 两点微弱的白光穿纱射出,几乎与紫冥的剑尖同时没入那两人喉咙。 “紫冥兄弟好剑法!在下出手倒是多余了。”玄纱后响起轻轻掌声,秦苏笑声温煦如风。 紫冥默默地掏出个瓶子,在四具尸体和那黄衣人伤口处都弹上化骨粉。等淡黄色的尸水全部渗入泥土,无迹可寻,又就地挖了个坑,将那些化不掉的衣服残片和兵刃通通掩埋。 踏平最后一脚土,他缓缓回望黄昏下纱中人影:“你为什么要出手杀那两人?” “和你一样的原因。”秦苏一直微微含笑,却又暗藏锋芒。下一刻,吩咐家丁起了榻轿:“今晚出了这等事,想必阮店主也无心烹调佳肴。秦苏还是等明天再来一品美,届时,还要与紫冥兄弟共谋一醉。” 紫冥眯眼盯着夕阳红霞下渐远的轿子,喃喃自语: “你来‘客来顺’,究竟有何企图……?” 话音未落,晚风里飘来秦苏耳语般的轻笑:“那你留在客来顺,又是何企图?” 紫冥没有再说话,静静在风里站了半晌,低头看向手心里两枚薄如蝉翼的小圆银片。那正是秦苏射杀那两人的暗器。他从尸身上取了出来。 每片正反两面都刻着肉眼几乎不易辨清的小字。一面为“天”,一面为“御”。 他把玩着两枚银片,走回客来顺,随手关上了店门。 店里之前这么一闹,宁儿与那酒保伙计也没了兴致,早早用过晚餐各自回房睡了。 紫冥提了桶井水,冲完身,走经阮烟罗房前,里面烛台亮着,他叫了几声却毫无声息,便折向厨房。 阮烟罗果然在厨房炒菜。听到脚步声入内,他也没回头,从砂锅里盛了碗热气腾腾的香葱鱼片粥:“先去院子里吃吧,我炒完这道宫爆鸡丁会端给你。” 紫冥接过鱼粥,清甜香味一丝丝飘进鼻端,忍不住一笑:“你一直在厨房等我回来?” 阮烟罗抬了下头,似乎透过烟雾望了望。紫冥却不确定阮烟罗是否在望他,低头看着碗里热粥一阵发愣,忽然道:“我还是杀了那五个人。” 锅铲撞击停了下来,阮烟罗的呼吸有点沉重。 紫冥硬着头皮道:“我发誓,以后不再多管闲事,不过我实在担心那几个鼠辈将来会回来报复你,才想要斩草除根。” 阮烟罗没回答。紫冥听着油锅里劈啪煎爆,心头也似有油在溅一般:“你是不是生气了,想赶我走了?” “……你先吃粥去罢,凉了会有鱼腥味。”阮烟罗微微叹,重新翻炒起鸡丁:“只要你记得我的话,别再多管闲事,我不会赶你走的。” 紫冥一声欢呼,满腔担忧立时抛到了爪哇国,笑嘻嘻说:“我还要吃京葱爆牛肉、五彩鸡蛋溜虾仁,最好再来个香辣羊肚羹!”边说边猛咽口水。 阮烟罗瞥见他两眼发光的馋相,又好气又好笑:“好好,你想吃什么都行,快出去,别在厨房碍手碍脚。” 紫冥乖乖地捧了粥走出厨房。阮烟罗摇摇头,盛出鸡丁,起了个大油锅,开始爆牛肉。 这像猫一样贪嘴又慵懒的青年,还真让他狠不下心肠来踢他出门。 初升月光洒了满院。阮烟罗坐在石台边,看紫冥筷子汤匙上下翻飞,吃得兴高采烈,不亦乐乎。 “为什么?”他陡然问。 “啊?”紫冥一愣,就被粥里一根鱼刺卡到喉咙,咳得直翻白眼,连喝几口阮烟罗递来的陈醋总算缓过劲:“什么为什么?” 阮烟罗无奈摇头,去厨房拿多双筷子回来,捧过粥碗替紫冥挑着鱼骨,慢慢道:“我是问,你为什么非要留下来? 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白吃白住?” “咳咳——”不用问得这么直接吧?紫冥尴尬地拼命咳嗽:“也不完全是啦,咳,不过主要是因为你做的菜太好吃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时候不阿谀奉承两句,恐怕今晚阮烟罗心血来潮一拨算盘,就会将他扫地出门,不肯再收留他这饭桶了。 阮烟罗莞尔:“你不用拍我马屁,我既然开饭馆客栈,还怕被你吃穷么?只是——”他平视紫冥一脸窘迫,一字字,清晰异常:“你留下来,是因为我长得与你心里的那个人相似么?” “当然不是。”紫冥凑近脸,就着似水微凉的月色仔细端详了一阵,也想从这张充满男性刚毅和岁月痕迹的面庞上找出点相似的影子,最后还是摇摇头。 这个男人,轮廓分明,眉眼一笔一划,远比燕南归深刻。 阮烟罗一颔首,不再多问。 紫冥却兀自出神:“他生前也不像你这么沉默寡言,整天都在为我操心。可我就是喜欢看他替我忙里忙外的样子,呵,有时我还会故意做错点事情,看他一边唠叨一边帮我收拾烂摊子。” 记忆深处的闸门仿佛被打开了,那些他平时深深掩埋,强迫自己不去回想的场景一幕幕从眼前浮过,难得地没有叫他像往日那般揪心的痛。 他撑着下巴,轻轻笑。侧首望着阮烟罗,忽然道:“要说像,可能你和他都一样很有耐心,又懂得照顾人。唉,我从小爹娘就不在身边,是他把我养大的,虽然他有时候有点婆妈,可我就是喜欢他那种会做家务又会做饭,脾气又温和的中年男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今晚究竟吃错了什么药,居然絮絮叨叨把心里从来没对燕南归表露过的心意都说了出来。或许是因为藏得太辛苦,不想自己再永运背负着这份无处诉说的感情孤独地走下去…… 一转眼,见到阮烟罗脸上表情极是怪异,蓦然警觉,讪笑道:“你千万别误会,我承认是觉得从你身边能找回点从前的感觉,才赖着不走。不过你和他骨子里全然不同,我不会想歪的。” 阮烟罗一直不出声听着,不置可否地挑眉,神色明显缓和下来。剔去最后一根鱼刺,将粥碗递还给紫冥,微微发出几声低笑:“如此说来,你之前是故意打碎我的碗,看我忙里忙外?” 紫冥乍闻一呆,随即反应过来,脸通红,含着口粥嗫嚅道:“哪有!我是真的不会洗碗。长这么大,我都没进过厨房。” “看得出。”阮烟罗今夜兴致似乎颇高,话也比平日多了,笑了笑:“还有,别嘴里含着东西说话,小心噎着。” “呃——”紫冥真的噎到了,瞪眼猛咳:“你当我刚学吃东西的三岁小孩啊?”怎么觉得眼前人居然比燕南归还婆妈起来? “嫌我罗嗦?”阮烟罗一眼看穿他在想什么,迎上紫冥睁得大大的双眼,扬眉一笑:“我自然知道你不是三岁孩童,不过,在我面前,你始终都是个小孩子。”站起身走去自己卧房:“我先洗个澡,你吃完就回去睡吧,那些碗筷放着好了,我自会收拾。” 紫冥呆呆盯着房门在阮烟罗身后关上,这才回过神来——什么?竟然真当他是小孩子? “喂喂!我才不是!” “吵死了!” 后侧房门一开,宁儿探出半个脑袋,睡眼惺忪,没好气地道:“大少爷,你饶了我吧!吃个饭也要大呼小叫,你自己不睡觉,人家还要休息的啊!”砰一声,又关了门。 紫冥收了叫嚷,一撇嘴,猛然间对这牙尖嘴利的宁儿一阵讨厌,要不是看在阮烟罗的面上,真想毒哑这丫头。 他自幼失了双亲,燕南归对他又是百依百顺,养就他散漫惫懒的性子,前人留下的武学走的也是苗疆诡谲路数,近乎左道,以致他处世我行我素中总脱不了三分邪气。 从前燕南归怕他到处惹事生非,便要他在亡父灵前起誓不可杀人,那些蛊毒之术更是只能用来防身,绝不准驱毒索人性命。 有他时刻看着,紫冥还算规矩。但燕南归既逝,天下已无羁绊,骨子里邪性一起,自己也不想控制。 “臭丫头,这么凶,活该你到现在还没嫁出去,哼哼!” 他瞪着宁儿的房间做了个鬼脸,两口扒完渐凉的粥菜,洗把脸回房休息。 阮烟罗沐浴完,月已中天。他慢慢抹着青石桌上掉得乱七八糟的饭粒菜渣,又看看那干净得仿佛被猫舔过的碗碟,不由低笑。 “啪喇喇”头顶突然传来一股劲风,他抬眸,一只浑身漆黑的大鹰正在低空盘旋。 院子围墙上,一人儒巾随风,背月挺立。月光在他身周披上层银白色泽,宛如天神。 抹布无声掉地。阮烟罗骤然屏住了呼吸,心跳亦似刹那停顿。 “干嘛一副活见鬼的样子?二十年没见,你就不认识我了么?” 墙头的人笑了,转瞬抿唇轻啸。那头黑鹰血红琥珀般的眼睛光彩陡亮,刷地飞低,从阮烟罗面前迅疾掠过,敛翅停在男子肩头。 一丝纤细的血线,自阮烟罗脸颊缓缓淌落。 “这是惩罚你二十年前从我身边逃走。” 男子摸着黑鹰爪上沾的血,凌空一踏,连人带鹰轻轻巧巧落在阮烟罗面前,伸出了手,似笑又似叹:“跟我走。” 月光下,他眉眼清扬,温和宜人,俨然一文质彬彬的风雅儒士。阮烟罗却似见到了来自森罗殿的拘魂使者,薄削的嘴唇抿得死白,脸上不带丝毫表情,眉毛却一直在轻轻跳,额角青筋横起。 “你还有什么舍不下?”白白伸出等待片刻都无回应的手掌猛一翻,捏住了阮烟罗的胳膊:“走!” 这声叱喝,隐含无尽怨怒,响彻小院。 房门应声大开,紫冥披衣疾奔而出,惊道:“你是什么人?放开他!” “呵,你又是什么人,竟敢对我发号施令?” 男子微笑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怒气,慢悠悠转身,斜睨紫冥,月色下看清紫冥模样,哦了声:“原来又是你。” 紫冥与男子一照面,见此人眉清目秀,一身儒稚的文人气息竟与燕南归生前有几分相似。他顿时一阵恍惚。 触及紫冥痴迷的眼神,男子脸倏地一沉:“放肆!”蓦然一扬衣袖,黑鹰似接到命令,低声尖啸,展开巨翅直向紫冥扑来。 阮烟罗神色大变,大叫一声:“紫冥,快躲开!” 大团黑影当头袭来,紫冥霍然惊醒,无暇细想,挥袖迎去。淡到几乎看不清的剑芒倏闪即逝,黑鹰发出声尖锐短促的急叫,飞回男子肩头,一路翅膀上滴落几点血迹。 紫冥也好不到哪里去,束发布条被鹰爪抓落,头发披散双肩,右边眉梢更是火辣辣地灼痛。一摸竟有血。 出道至今,还真没试过伤在头飞禽爪下,他气极大骂:“好个扁毛畜生,看我不宰了你下酒!” “就凭你?”男子嘴角依然噙着丝温和笑容,眼帘开合间却精光暴涨,宛如寒刃飞弹出鞘,一道目光,便足以令人心胆俱丧。 紫冥如此惫懒不羁的人,也不禁气息为之稍滞,竟答不上话。心里没来由一痛——这男人,虽然乍看有些像燕南归,但气势直有天渊之别。 原本,人死不能复生。他还在幻想什么…… 不听他回答,男子眼神更冷,袖子一动便待痛下杀手。 阮烟罗已觉察,忙抓住他手臂,摇头轻声道:“不要伤他。 这是你我之间的事,与他无关,你别连累旁人。” 凭他的手力,其实根本拉不住男子,可男子还是顿住了动作,冷冷盯住阮烟罗双眸,仿佛要将他从外看到内,剥出所有。 “你居然知道替他担心?呵,我还以为你自从当年一走了之后,就再也不会关心别人的死活了呢!” 他一字字吐出,阮烟罗面上血色也一分分褪去,慢慢松开手指。薄唇微张,正想说话,宁儿的房门再度开了。 “又是谁在吵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她气呼呼地揉着眼,看清院中三人,惊叫道:“爹爹,你的脸上怎么有血?”奔上前就想替阮烟罗抹去血迹。 “别过来,宁儿!”阮烟罗厉声喝止,却已迟了。 那一句“爹爹”如重重一拳打在男子面上,他清俊淡定的神情瞬间荡然无存,狠狠瞪着阮烟罗,嘴角扭曲。蓦然仰天长笑一声:“好!好!你对得起我!” 扬手一记耳光朝阮烟罗劈脸挥去。 紫冥在旁瞧得清清楚楚,奈何男子出手委实太快,他刚想飞身跃出阻拦,阮烟罗已被打个正着,捧着脸踉跄跌出好几步,坐倒在地。 男子眼眸里的激动和震怒,似也随着这一巴掌卸去了,仅沉淀下叫人不寒而栗的严酷。他森然逡巡着地上垂头不语的人,脚底轻滑,如鬼魅般拣到宁儿身边,立掌砍中她后头。 宁儿哼都没哼一声便晕死过去。 单手拎起毫无知觉的宁儿,男子轻飘飘越墙而出:“想要回你的宝贝女儿,明天正午去村口祠堂找我。” 话音未落,一人一鹰已杳然无迹。 紫冥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听到阮烟罗低喘才惊醒,扶起他,见他被掴处已肿了一大片青紫,不过好在只是皮肉轻伤,他放下心:“我帮你去追宁儿回来。” “不用。”阮烟罗举袖擦着嘴角渗出的牙血,沉默半晌轻轻道:“你不是他的对手,去也无济于事。” 紫冥听他居然长他人威风,极不是滋味:“那可说不准,你也见过我使毒的本事,不见得就会输给他。” “就是因为毒虫无知,我才不想你胡乱使毒滥伤无辜。”阮烟罗横了眼脸红脖子粗的青年:“我知道你不服气,可区区毒物未必制得了他,就怕你错手失控,反伤了宁儿。” 紫冥本想反驳,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说来说去,阮烟罗不过是对他没信心罢了。他板着脸道:“反正我就是比不上他厉害,你嫌我不是他的对手,那你自己去救人啊。” 话一出口,看到阮烟罗骤然僵硬的神情,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 阮烟罗低头,默默注视着自己双腕伤痕,良久才移开目光转望天心明月:“对,你说得没错,我这个废人,没资格来说三道四。”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紫冥急着想解释,平素能说会道的舌头却似突然打了结。 惶惶然看阮烟罗挺拔的身影进屋关了门,他跟去敲了两下门,却听里面人沉声一咳:“夜深,我要休息了。”噗地吹灭了蜡烛。 院子里的景物顿时陷入黑暗,只有月光清清冷冷泻了满地。 紫冥呆立半天,终于垂头丧气走回自己房间。 生平第一次,讨厌起自己这张没遮拦的嘴,对个身无武功又曾受酷刑茶毒的人逞口舌之利,实在是太过幼稚。 可再懊悔也没用,这个阮烟罗,看似温和却坚韧内敛,这次恐怕是真的动怒了。 他恨恨赏了自己一个耳刮子,踢掉鞋子,衣服也懒得脱,拉过被子蒙头就睡。 第三章 心口郁闷,却又哪里睡得着?紫冥从被中探头,数着从窗棂纸缝里漏进的丝缕星光。 先前紊乱如麻的思绪慢慢沉静下来,数日来纠结的疑团似乎也渐露端倪。 如果猜得没错,这个乡村小客栈的掌柜,正是当年叱吒风云的武林盟主阮烟罗。那么刚才所见的男于又是…… “笃笃”忽来两声敲门,紫冥一跃而起:“谁?” 下一刻便见到印在门纸上的俊挺人影,他一怔开了门。跟着阮烟罗走到桌边,看阮烟罗点起桌上蜡烛,又从随身带来的小木箱里一样样取出棉花、膏药。 “这是要做什么?” “……我刚想起来,你眉梢的伤口还没清洗。”阮烟罗淡淡回答,拿团棉花蘸了药水,指指身前板凳:“你坐吧,只是简单消毒,免得日后化脓,留了疤痕。“ 紫冥嘴巴张了两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愣愣地一屁股坐了下去,盯着桌上铜镜里自己发懵的表情。 黏在伤口上的头发被拨开了,棉花拭去了已干涸的血迹,随后按在伤口处,轻柔而微微刺痛。 一刹那,紫冥竟有种眼窝发酸的感觉,用力眨巴了几下眼,看着阮烟罗镜中的身影,低声道:“对不起,我刚才失言了。” “别乱动。”阮烟罗丢了血棉花,替他抹着无色清凉的药膏,慢慢道:“其实你说得没错,我又何必生气?” 这语气,分明就是还在生气。紫冥暗自嘀咕,却不敢再乱说。任由阮烟罗抿着唇,仔细涂药。 就当紫冥以为阮烟罗不会再说话时,阮烟罗却突然开了口,平静而轻缓:“你不问我他是谁么?” “……很想问啊,可我怕你又骂我多管闲事。”紫冥很老实地交代。 阮烟罗忍不住一笑,随即叹口气:“我在这小村子里躲了这么多年,结果命里注定要来的,还是逃不过。呵,既然他重现江湖,我也应该没有几天平静日子可过了。告诉你也无所谓,反正将来你都会知道。他就是御天道的余幽梦。我和他,本是同门师兄弟。” 紫冥一声低呼,真正怔住——侠名满天下的武林盟主与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御天道大魔头,竟是师兄弟?而且…… “这个,武林中不是相传,余幽梦早在二十年前就因为滥杀无辜,激怒了众多门派一起联手围剿御天道,最终被追杀到活活累死了吗?这可是当年轰动武林的大事啊!” “有时候亲眼看到的都未必是真的,更何况传言。” 阮烟罗停下手,沉默了一阵,才继续涂药:“不过我和他之间的渊源,江湖上确实没几个人知道。我记得认识幽梦那一年,我刚满七岁。那年家乡发大水,我家的屋子还有几亩田都被淹了。之后一场大瘟疫,我也染上了,爹娘眼看我病得快不行,就把我丢到了乱葬岗。” 紫冥又惊又怒:“天下怎会有这么狠心的父母?” 阮烟罗倒半点没气恼:“他们也是逼不得已。官府发的赈粮少得可怜,要养活两个大人和我刚出生的小弟都已经捉襟见肘,哪里还有多的浪费在我身上。” 见紫冥依旧忿忿不平,他淡然道:“我已算是幸运的了,那个年头,好多人饿到走投无路,就互相交换年幼的子女来吃。我有瘟疫,连岗头的饿狼也只在我身边打圈。不敢来吃我。就这么躺了两天,我快咽气时,有个好心人,也就是我后来的师父,路过救了我。” “她是个非常高贵又温柔的女人,说话总是轻声细气。 我当时奄奄一息,又被虫咬蚊叮,全身流着脓血,她却一点没嫌弃,每日里帮我沐浴擦药,还做了很多好吃的东西给我滋补身体。她看着我微笑的时候,简直就跟观世音菩萨一样美丽……” 紫冥虽然也暗中感激那救了阮烟罗的女子,但听他说话声越来越温和,话题也越扯也远,倒似在谈论心仪之人,他干咳两声打断阮烟罗遐思:“那后来呢?” “后来啊,我的病养好了,就跟着师父回家。”阮烟罗叹口气:“那是个很大的宅子,里面却只住着几个佣人。还有个五岁的小男孩,就是师父的儿子幽梦。” 一丝淡淡的笑容扬上眉梢,他永远都记得与幽梦初次相见的情景。 那是个阴雨天,雨丝忧伤如绵。 幽梦就坐在大门口青苔斑驳的石阶上,抱着胳膊,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头发和衣服都已半湿,眼睛一眨也不眨地透过雨绸,望着远方出神。 看到师父一手打伞,一手牵着他走近,幽梦的小脸突然升起愤怒,狠狠剜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跑进屋。 七岁的他,完全看得出幽梦对他不加掩饰的恨…… “……喂……?”发现阮烟罗怔怔发起呆来,紫冥伸手在他面前挥过:“怎么不说话了?” 阮烟罗立时清醒,摇摇头:“没什么,想起太多从前的事情了。”迅速抹完药膏,收拾好药箱就要走。 好不容易听阮烟罗打开话匣子,紫冥正在兴头上,怎肯让他走,跟在他身后叫道:“你还没说完呢。” “你还想知道些什么?”阮烟罗没回头,沉声问。 紫冥摸摸头:“那你怎么会当上武林盟主的?又怎么会失踪那么多年?”所有的一切,都想知道。 阮烟罗转过身,脸上也瞧不出什么喜怒。 紫冥忐忑不安,八成又要被骂一句“多管闲事”了。 果然。“你还真是喜欢多管闲事啊!”阮烟罗凝视紫冥,突然笑了笑:“回去,穿上鞋子。” 啊?紫冥顺着阮烟罗的视线往下看到自己光着双脚,不禁红了脸。他下床后居然忘记穿鞋。 “……你的脚趾甲,好长……” 紫冥脸更红,吞吞吐吐道:“他不在了,没有人替我剪,我、我自己又懒。”张开十指,尴尬地笑两声:“手指甲我还可以用牙齿咬,可脚趾甲就太那个,嘿嘿,脏了点……” 阮烟罗神色古怪地看了他半天,终于叹口长气:“我帮你剪。” 乖乖地坐在床沿,看对面椅子上的阮烟罗抱着他左脚搁在膝头,细心剪着趾甲,紫冥觉得这一刻仿佛与童年重叠,恬淡得叫人什么也不愿多想。 阮烟罗手里慢慢动着剪刀,觉察到紫冥异乎寻常的安静,他微笑道:“幽梦小时候,也是我帮他剪趾甲。他一开始很讨厌我,次次都踢我,想赶我走。你比他乖多了。” 紫冥原本已微闭眼,薰然欲睡,听到这几句,又来了精神:“你对他那么好,怎会惹他讨厌?” 阮烟罗的微笑消失了,低着头,半晌,轻轻道:“师父对我好得没话说,对下人也从不说一句重话,可惟独对她自己的亲生儿子非常冷淡。幽梦他从小就没人关心,脾气也变得很孤僻。自从师父带我回去后,他更认定是我抢走了他的娘亲。” “所以你处处迁就他?受他欺负?”紫冥哦一声,恍然大悟,心底却不以为然。要换做是他被个小鬼支使,他早把那小鬼毒死了。 “那不是欺负,幽梦只是喜欢耍小孩脾气罢了。来,换只脚。” 紫冥听他一个劲地维护,暗地里撤撇嘴,换上右脚:“那你就一直任他呼来喝去不成?” 阮烟罗摇头:“幽梦他其实是个心地很善良的孩子。 宅子后院里有对苍鹰筑巢,他常拿了东西去喂。有一天等我们去了,却发现那对鹰误食了外面的毒饵,倒毙树下,树顶巢里的雏鹰饿得呱呱乱叫,幽梦一下子急坏了……” “然后你就爬上树救小鹰了?” “你怎么知道?”阮烟罗一怔。 “还用说?你是肯定不放心让他爬树罢。再说,他那么心地善良,就算天上的星星你也会替他摘下来了。” 紫冥故意重重说出那“善良”两字,不无讥诮——江湖上,谁不知道二十年前的余幽梦就因为杀人如麻,引起武林公愤,被各大门派联手围歼? 阮烟罗似乎没听出他话里嘲讽,点点头:“没错,我爬上去救那头雏鹰,下树时不小心,踩断根树枝,摔了下来,当场就昏了过去。醒来后,师父说我摔断了一条胳膊。这其实不关幽梦的事,可师父很生气,将他和小鹰都关进了小黑屋。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师父突然有急事出了远门。我才找到机会把幽梦放出来。他那时,把每天下人送去的那丁点饭菜都省下来喂小鹰,自己却饿得有气无力,缩在墙角里悄悄地流眼泪。看到是我,他一下子就扑过来,拼命地哭……” “烟罗哥哥,娘亲她不要我了……呜啊……你不要也丢下我啊……我好怕黑,好怕一个人,你陪陪我啊……” 幽梦使出了所有的力气紧紧抱着他,哭红了眼,不停地哀求:“是我不好,害你摔坏了胳膊,我以后都不会再叫你做这做那的。烟罗哥哥,你别跟娘亲一样不理我啊……” 五岁的孩子,其实已懂得母亲的漠视。 幽梦就一直哭,直到又饿又累睡去。阮烟罗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想到幽梦饿了数日,肠胃受不得油腻,便去煮了碗清淡少油的面条。 “那碗面条,幽梦醒后,吃得一点不剩。”阮烟罗从回忆里转过头,对紫冥微笑:“难得你和他,都喜欢这种清汤寡水的味道。” 无怪乎阮烟罗说他是第二个爱吃清汤面的人,紫冥胸口酸酸的,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但听那余幽梦如此受母亲冷遇,倒不由生出点同情:“你师父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儿子,难道不是亲生的么?” 阮烟罗缓缓道:“我也曾这么想过,直至三年后一天,师父忽然说,要我混进当时武林中最负侠名的南宫世家。 那晚上,师父跟我谈了一夜,也哭了一夜。 “幽梦,原来就是南宫世家的当家人与师父的孩子。可南宫家的老奶奶一直不喜欢我师父,嫌她是邪门外道的出身。师父怀幽梦的时候,老奶奶竟然找人来中伤她,说她怀的是别人的野种,结果幽梦的爹爹真的信了,把师父赶出了南宫家。所以师父每次看到幽梦,就会想起他爹爹的绝情,对他也就从来没好脸色。” 紫冥叹气,忍不住鸣不平:“她心中难受,尽可去找那男的晦气,何必拿自己的亲骨肉出气?若我是她,铁定毒死那什么见鬼的老奶奶,再把那没情没义的王八蛋抓来,整他个九死一生,让他追悔莫及。” 阮烟罗见他说得咬牙切齿,不禁好笑。 紫冥也觉自己太冲动,脸一红,顾左右丽其他:“然后你就去了?” “对!” 剪好最后一个脚趾甲,阮烟罗放开紫冥的脚,盯着桌上烧剩半截的蜡烛出神—— 临行那天,幽梦钻在他怀里,一声不出,双手却牢牢锁着他的腰,不让他移步。 他知道,幽梦是不舍得他走。 “我以后,还是会经常回来看你的啊,乖,别哭。”师父早有交代过,若成功混入南宫世家,今后就再也不许回宅子,只能靠书信联络。可觉察到胸口的衣服湿了一片,幽梦又在流泪,他只得违心撒谎。 “梦儿,放开烟罗。”身后。师父冷冷地命令。 幽梦一颤,慢慢送开了手,仰望他,仲出小指:“烟罗哥哥,你一定要回来啊。我们打勾勾,好不好?” 乌黑的眸子满怀泪光和期待,阮烟罗终于也伸出手指,轻轻勾住了幽梦的手指头,听见自己心虚地说了声“好”。 从此人各天涯。光阴荏苒,岁月穿梭,他再听到幽梦的名字时,已是十年。 这十年里吃的苦,一言难尽,但凭着天生韧劲和沉默寡言的稳重性子,他终于成为南宫庄主最得意倚重的弟子,甚至庄主因为无妻无子,将南宫世家珍藏的、内功心法“大还咒”也传了给他。 他时时等待着,师父哪天会不会突然传令,要他刺杀南宫庄主。虽然庄主待他慈祥如父,但倘若师父下令,他绝不会违抗,哪怕事后再自刎谢罪。 她,是他心中的观世音菩萨。若能搏她欢心一笑,他死而无憾。 然而月月鸿雁飞书,师父只是关心着那个男人的饮食起居,让他忍不住错觉,师父要他混入南宫家的动机,莫非只为了知道庄主睡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 师父对庄主,究竟是爱还是恨? 他从不敢过问,惟独默默在书信里写下师父想了解的每一件事。 闲暇的时候,纵马江湖,战尽不平。 他年轻俊彦,不骄不躁,连手下败将也对他心悦诚服,又是世家子弟,不出一年就声名鹊起,一干武林新锐都唯他马首是瞻。 各大派邀帖泰山比剑,他代南官庄主赴约,技压群雄,被推为历来最年轻的武林盟主。 紫冥听他淡然道来,虽只寥寥数言,轻描淡写。但遥想当年比武盛况,必定惊心动魄激烈异常,不觉神往,叹道:“可惜我那时不过两三岁罢,否则也要去比上一比。” 阮烟罗见他眉飞色舞,一脸跃跃欲试,忍不住苦笑:“你以为那是没事比着玩的么?当上了盟主,我才知道,原来他们是要找打头阵,去对付新崛起江湖,神秘莫测到处残杀无辜的御天道。我很快就知道,御天道的首领叫余幽梦。” 那瞬间的震撼非同一般,那个幼时宁可自己挨饿也要省下食物来喂雏鹰的善良孩子,怎么可能心性转变如此之大? “我当时恨不得立刻前往御天道问个清楚,偏巧有人上门求助,求我去西域射月国营救一人。当我来回跋涉万里,救得人回到中原,却听说南宫世家已被御天道血洗灭门。” 他长吐一口气,烛焰摇摇欲熄。窗纸外一声鸡啼,天已发白。 那一天,也是凌晨。他本然伫立在南宫世家烧成灰烬的焦土地上,闻着风里吹不散的血腥味。 苍穹鹰啸。他回头,与徐徐而来的幽梦相见了。 阔别十年后的第一次重逢。视线一旦交缠,再难分开。 幽梦的目光里,有怒、有泪、更有太多他看不明白的东西。开口,说不出的冷:“娘亲上个月病死了,南宫世家也消失了。这世上,没有什么再来阻挡你和我了。” 他朝阮烟罗伸出手,像从前那样叫他:“烟罗哥哥,我等了你足足十年。我们明明打过勾的啊……” 看着眼泪自那双闪烁执著和悲哀的眸子里滑落,阮烟罗心头乱了一切,猛地天旋地转,昏了过去。 屋子里静得只闻呼吸,紫冥胸口酸涩,茫茫间抬手,摸到那小小玉瓶,一阵悲恸:“想不到他对你,用情如此深。” 刹那间,原先对余幽梦的厌恶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同病相怜的痛。 他对于燕南归,又何尝不是长相牵挂?可惜在燕南归的眼里,他永远只是个长不大的少主。他只能用嬉笑怒骂,深深地藏起自己的欲望。 只是,他至少还有燕南归常伴身边。而那个寂寞桔等了十年的人,靠什么打发三千多个空白的日夜? “如果我是他,恐怕早疯了。” 阮烟罗浑身一震:“没错,他已经疯了。他用迷药迷晕了我,把我带回御天道,要我永远都跟他在一起。。你想像不到他看我时的那种眼神,疯狂得仿佛要将我整个人都生吞活剥。” 薄削的嘴唇一阵抽搐,他颓然靠坐椅背,捂住了脸,从指缝间含含糊糊地嘶声道:“我知道他喜欢我,可我始终都当他是我的亲弟弟,我、我真的没办法回应他。 “我怎么跟他解释,他都不愿听,只是一个劲地纠缠。 然而有一天,有个侍候他的丫鬟琴儿趁他不在时偷偷跑来找我哭诉,她说一次幽梦醉后强要了她,而且她还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她知道幽梦最听我的话,就来求我替她做主。” 紫冥摇摇头:“真是一团乱麻。” 阮烟罗仍捂着脸,双肩颤抖着逸出几声苦涩之极的低笑:“我那时已被他们弄得焦头烂额。当晚幽梦又来我房内,我忍不住告诉他那个丫鬟已经怀了他的骨肉,他就快要做父亲了,莫再整天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紫冥一路听来,越来越同情那有所爱却求不得的余幽梦,反插嘴替他抱不平:“他是喜欢你,怎能说是乱七八糟?你这么说,岂不是伤他的心?” 阮烟罗抬头,凝望紫冥一脸认真,喟叹道:“或许,你跟他才是同一类人。我与幽梦生活过三年,却似乎还不如你明白他。” 他是真的不了解分离十年后的幽梦。 也许内心深处,总还当幽梦是当年那个爱哭爱撒娇的孩子,所以他看见幽梦愕然的表情,还以为幽梦是惊喜过头,上前摸着他脑袋微笑:“你都是有家室的人,以后不要再胡思乱想,知道吗?” 幽梦紧紧根着嘴,白皙的额头上,青筋隐隐闪现,蓦然返身奔出。 半柱香不到,幽梦又回来了,干净的儒衫上溅着数点血迹。迎上阮烟罗诧异的目光,他笑了,却又迷惘不知所措。 “烟罗哥哥,我已经把她杀了,我今后也不会跟任何女人成亲的,我们就可以永远都不分开了,是不是?” “啊?他连自己未出世的孩子也杀了?” 紫冥这一惊非同小可,整个跳起,忘了自己正坐在床沿,头顶砰地撞上床架横梁,疼得龇牙咧嘴。 那个余幽梦,竟偏执到此地步?他震惊之余,完全不知还该说什么。 阮烟罗也沉默着,回想当日,他比紫冥更惊百倍,好半天才清醒,破天荒扇了幽梦一记耳光。 “你别再疯了,好不好?就算你杀光全天下的女人,我也还是不会爱上你的啊!” 他大吼,想掩饰心头那强烈得无法忽视的剧痛!当年那善良的小小幽梦呢?去了哪里?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根本就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余幽梦!” 幽梦捂着脸,面如死灰。 他的心也疼得难以任何笔墨言语形容。狠狠咬牙,向门口疾冲。再多逗留一分,他也将挡不住幽梦眼底的哀绝。 脚跨出门槛的刹那,颈后挨了重重一击,昏迷前听见幽梦冰凉的呢喃:“我不会让你走的……” 悠悠仰头长叹,阮烟罗对紫冥涩然笑:“后面的事,你也该能猜个大概了。” 紫冥目光在他身上一溜,低声道:“他怕你逃走,所以就废了你的武功,把你囚禁起来?” “对。”阮烟罗慢慢拉开衣襟,将衣衫褪落肩头。双肩锁骨下,赫然各有一道与他手腕上伤痕相似的印记。 “我醒来的时候,两边琵琶骨都被铁链对穿。双手也被穿了,锁在他特意打铸的大铁坨上。” 幽梦,就坐在床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拿蘸了清水的帕子默默擦拭他干裂渗血的嘴唇和满头冷汗,捧过碗,一匙匙给痛得什么声音也没力气发出的人喂着药粥。 万籁俱寂,只有几滴亮晶晶的水珠从幽梦眼角滚出,淌过下颔,掉进碗里。 “这粥里放了醉梦。那是种药性极强的麻醉剂,可以帮你减轻伤痛,但也会让你染上毒瘾。哪天不服,你就会难受得生不如死。御天道中,唯有我懂得如何炼制醉梦,所以,不要离开我。” 阮烟罗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恨幽梦,可他知道,这辈子,也许都无法逃离这牢笼。 伤口果然感觉不到刺骨的疼,但一直在流血水脓液。 十几天过去,溃烂得不成模样。他发着高烧,奄奄一息。 幽梦终于慌了,为他除去铁链。 生了锈的链子从血肉骨缝中拉出时,他的惨叫令每个不小心经过门口的人心惊肉跳。 痛不欲生间,依稀听到幽梦伏在他胸口哭泣哀求:“不要死啊,烟罗哥哥,我求你不要死,别再丢下我一个人啊啊……” 他的胸膛,流满了幽梦的眼泪,一如十年前分离那刻。 卧床将养了两个多月后,阮烟罗总算捡回了性命,却瘦得形销骨立。 幽梦似乎因为歉疚,竟不敢面对他,每天只是在阮烟罗午睡后才来看一眼,在枕边留下颗醉梦就走了。 谁也不会猜到,那些药丸,阮烟罗在幽梦走后就扔了,一粒也没有服。 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居然能熬过那万蚁噬心般的非人折磨。 “我那时,唯一想做的,就是早日克制毒瘾离开他。如果再留在御天道,再给他任何盼望,总有一天,他会彻底疯掉的。”阮烟罗理好衣衫,怅然轻叹。 紫冥已分不清究竟谁对谁错,惘然问道:“那你就没有试着去接受他,说不定哪一天会慢慢爱上他?” 阮烟罗微微一怔,笑叹道:“看来,你是觉得我做得不妥了。我说过,我对幽梦只有手足之情。我也不会为了可怜他而去爱他,那跟欺骗他有何区别?何况,你认为幽梦会稀罕这种施舍给他的虚情似意么?” 紫冥语塞,心知他所言半点不假,但胸口总似压着块大石,憋得难受——这阮烟罗,貌似温和,个性却比他至今所识的任何一人都来得固执,绝不妥协退让。 余幽梦爱上此人,恐怕注定要落空。难怪昨晚听余幽梦的语气,充满怨尤。 他呆了半晌,望着阮烟罗被照进房内的阳光晒得微红的面庞,棱角鲜明如岩。那条淡淡疤痕也格外明显。 “那你脸上的伤呢?是后来逃跑不成,被他划的?” “那倒不是。”阮烟罗摸着疤痕,缓缓道:“是我自己划的。” 紫冥大感意外:“为什么?” 阮烟罗不答反问:“你也该听说过二十年前各大门派联手围攻御天道。你可知道为什么?” “不就是因为他四处滥杀无辜么?” 阮烟罗苦笑点头:“没错。他出道江湖后,先后掳走了不少青年人,其中不乏名门正派、武林世家的子弟,又陆续将他们抛尸荒野,激起公愤。我最初,也不懂他为何要劫杀那些人……” 然而在他伤势痊愈,准备逃离御天道的那个夜晚,他终于明白了真相—— 养了几个月的伤,御天道上,谁都知道他只不过是个又残又病的废人,还中了醉梦的毒,根本没人想到他会有胆逃跑,也就对他放松了监视。 他顺利地在草丛中一寸寸匍匐前行,忽然见到两个喽罗架着个被五花大绑的年轻人向幽梦的房间走去。 黯淡的月光下,他透过草丛,发现那年轻人竟是曾在泰山比武大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峨媚派大弟子。此刻,那张堪称英俊的脸满是愤懑,却被布团堵住了嘴骂不出声。 看着他被推进了幽梦房里,阮烟罗一下想起了那些命案,心一紧。等那两个御天道的下属走远后,悄悄挪到房外。 他听到了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声音。 幽梦的喘息里,饱含赤裸裸不加掩饰的情欲。那峨媚派大弟子隔着布团申吟,沉闷而痛苦。 那,是类似野兽交合的原始的声音。 脑海一片混沌空白间,大弟子断续的申吟陡然变成梗在咽喉里的低吼,幽梦却哈哈大笑起来。 他什么也没想,用力推开了房门。 幽梦正退出那大弟子的身体,手里的短刀染满了血。 大弟子的心口,开了个血孔,死不瞑目。 他浑身的血液,仿佛也随之一点点流走了。头晕目眩,听见自己的质问僵硬怪异得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为什么?” 幽梦冷冷地看着他,突然丢掉了短刀,光着身体下了床朝他走来,脸上的笑容说不出的诡异:“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为什么你答应了我,却不守诺言,十年都不回来看我一眼?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爱我?” 指着尸身的脸:“这是我杀的第十三个跟你有一点点相似的人。我一直在想,能不能用别人来代替你,可总是不行。哈哈,烟罗哥哥,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我很奇怪么?” 他疯狂大笑,阮烟罗一颗心不断地下沉,喃喃道:“这不是你,幽梦,这不是你……” 猛地使出全身的力气冲过去,拾起了短刀:“就是因为我的脸吗?我不会让你再错下去!” 横下心,狠狠一刀,划过自己面庞。 紫冥听得心惊肉跳,险些又一头撞上床梁,急忙刹住,脸激动得充血:“笨蛋!他喜欢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你的脸蛋!你自残个屁!” 他骂得凶,阮烟罗也不气,苦笑着站起身:“还是你懂他多些。呵,幽梦当年,也是这样说的。他笑我笨,怎么会以为我的脸毁了,他就不会再喜欢我了……” 伸了个懒腰,从身体最深处吐出口气,拿起了药箱:“不说了。已经聊了一夜,你睡觉罢,我也该走了。” “去哪里?”故事还没听完,紫冥意犹未尽,转眼领悟阮烟罗是要去祠堂赴约:“你哪斗得过他?不如我陪你去。” “不必。”阮烟罗头也不回,一口回绝:“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你别牵扯进来趟浑水,会害了你。” 紫冥咬着唇,倏忽一闪,已跃至阮烟罗身后,轻轻点了他昏睡穴,将他抱到床上,微微一笑:“得罪了,不过要是你去,估计三句话又会把他给逼疯了,所以还是让我来吧。 第四章 祠堂坐落村口小路边,也不知是哪朝年间建的,年久失修,四处残垣断壁,杂草丛生,斜挂门楣的匾额上也落满了灰尘。 紫冥一进门,就忍不住打个喷嚏,惊飞屋梁间藏匿的数头蝙蝠。 这余幽梦,怎么找了这么个破烂地方落脚? 紫冥掸着掉了满头的灰,打量四周。祭坛上供的泥像都已油彩剥落残破不堪,惟有那张供桌却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一摸桌上,尚留余温,显是不久前还有人坐过。 眼看离约定的时辰尚早,他往桌上盘腿一坐,倒半点没想乘此机会在祠堂周围布毒。 “我紫冥驱毒的本事可不是吹的,才不怕误伤到你的宝贝女儿。不过,唉,算了……”他对自己做个鬼脸——阮烟罗似乎不喜欢他用毒术。 那个男人看似随和,其实心如铁石,认定的事情八匹马也拖不回头。他还不想被赶出客来顺,失去漂泊年余才找到的一个令他心境稍安的栖身之所。 谁叫阮烟罗的身上,就是有那种让人心情平静,仿佛游子归家般温暖的气质,叫人无法自抑地想在他身边停留。 “呵呵,难不成我真是当他老妈子了,啊哈哈……”想到昨晚阮烟罗为他修剪脚趾甲的情形,紫冥不禁笑了起来。 从小失了双亲,他也分外依赖这亦父亦母的温情呵护。那自幼遭母亲冷眼的余幽梦,想必也正是因为阮烟罗形之于外的温柔,才义无返顾地深深陷了进去。然而,剥除温和的外衣,他却无法让那颗心屈服。 “你比我可怜……”紫冥幽幽叹息,自言自语。 燕南归逝去的时候,他也曾痛不欲生。但怎么借酒浇愁,他依然清醒——那个人已尸骨成灰。想要浇灭的,或许只是自己心底的痴。 可阮烟罗还是活生生的。所爱之人近在眼前,却求不到丁点爱意回应,余幽梦的痛楚,绝非局外人所能想像罢。 心头微微刺痛,他托着下巴发起呆来,突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呼吸。 泥像后有人! “谁?”紫冥双手一撑桌面,凌空一个倒翻跃至泥像后,右脚已朝那人踢去,百忙中看清那人面目,硬是顿住了。 是宁儿。她双眼紧闭,蜷编着躺在泥像后,气息十分平隐,显然只是被封了穴道。 紫冥一愣,想不到余幽梦居然如此托大,竟将宁儿单独留在祠堂。定下神,拍开了宁儿穴位:“喂,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人呢?” 宁儿茫茫然睁开眼睛,望着紫冥,还有点稀里糊涂。 在自己脸上狠狠捏了一把才清醒,“哇”地哭了起来。 “喂喂,你哭什么?”生平最见不得女人掉眼泪,紫冥一下头都大了,吼道:“你再哭,我就不救你回去了。” 这招果然奏效,宁儿立时收了眼泪,却仍在不停抽噎。 抓住紫冥衣袖,水汪汪的眸子里尽是惊恐:“不要,不要丢我在这里。那个人好吓人,我不要再看见他。” “他打你了?” 紫冥见她怕得厉害,不禁皱眉。心想以余幽梦的乖戾性情,必然恨极宁儿,指不定已将她折磨了一番。 宁儿打个寒颤:“那、那倒没有,可他看我的眼神好恐怖,好像要把我撕碎一样……” 那还用说?没受皮肉之苦算你运气好了。紫冥一时间倒有点佩服起余幽梦的忍耐力来。要是换做他易地而处,不让宁儿好好吃顿苦头绝难平心头之恨。 “那他人去了哪里?”紫冥看着缕缕阳光从屋顶破瓦缝隙里漏进,已近正午。他一把拎起宁儿:“先离开这里再说。” 宁儿跌跌绊绊地跟着他,一个劲地点头:“是、是,快走,他出去找吃的东西已经好一阵了,要是被他回来撞到就完了。” 紫冥奇道:“你怎么知道?” 宁儿脸一红:“我今天醒来,肚子饿得狠。他开始一直很凶地瞪着我,后来,后来听到我肚子叫了好几声,他忽然说要出去找些吃的给我,然后在我背上戳了一下,我就晕过去了……” 紫冥听她说得外行,竟是半点也不懂武功,也懒得去跟她解释。料想阮烟罗自名动天下的武林盟主沦为废人,对江湖事定已心灰意冷,不愿女儿再与江湖扯上丝毫瓜葛。 不过,他是决计想不到,那余幽梦竟然还会替宁儿去搜罗食物。 嘴巴张了半天才关拢,忆起自己也没吃早餐,他摸着扁瘪的肚皮,叹道:“他还真是好心情,咳,咱们也快回去,叫爹爹煮点好吃的……” 正偷偷咽着口水,听到祠堂门外一人冷冰冰地道:“你们以为还能回得去么?” 余幽梦全身杀气凛凛地走进,衬着背后光影,不可逼视。 他手里,却捧着几个粉色诱人的桃子,上面犹带水露。 紫冥一惊后即刻恢复镇定,反朝余幽梦笑了笑:“余前辈,你跟阮前辈之间的恩怨,宁儿姑娘一概不知,你就不要为难这女孩儿家,不如让她回家。前辈若要人质,晚辈愿意代她留下来。” 有宁儿这个累赘,他决计无法带她全身而退,倒不如诱余幽梦放她回去。他一人反而可以放开手脚,与之大战一场,想脱身应当不成问题。 宁儿自见余幽梦,早吓得缩在紫冥身后,浑身发抖。 听到紫冥说要替她留下,她顿时愣住,想起之前总是对紫冥恶声恶气,不由一阵羞愧,想说几句道歉的话,却呐呐开不了口。 余幽梦也是一怔,随即怒火上冲,摔下桃子,厉声道:“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深藏心底的往事,阮烟罗居然说给这青年听? “你究竟跟他什么关系?他人呢?自己为什么不来见我?” “晚辈只是‘客来顺’的住客。”紫冥看着余幽梦脸上毫不掩饰的嫉意,忍不住苦笑。 这男人,虽然年纪长他一截,却喜怒哀乐通通形之于色,难怪阮烟罗只当他是少不更事的弟弟看待。 “住客?”余幽梦忆起昨晚阮烟罗对紫冥的担忧神情,半点也不信,杀机更炽,衣袖微扬,便待挥掌拍出。忽听祠堂外,鹰啸划过长空。 黑鹰双翅掠风,飞进祠堂,停在余幽梦肩头,爪间抓着个羊皮纸卷。 余幽梦脸色微微一变,取下纸卷还没打开,轰然一声巨响,祠堂那扇本就破烂不堪的大门碎成几片。 尘土飞扬中,四名青衣皂帽家丁装束的精悍汉子,抬了张榻轿,飞步奔近。四人步履整齐,竟似个八手八足的高手,行动敏捷之极。 “秦苏公子!”宁儿第一个叫了起来。 紫冥眉头大皱,他可记得清楚,秦苏昨天狙击那什么连环七兽用的暗器上,刻着“御天”两字。这始终没露过真面目的秦苏,多半是御天道的人。要他以一敌二,还要保护宁儿,谈何容易? 先下手为强!他心头杀机一起,双手在袖底一翻,正想投毒,一个轻柔的声音细若游丝飘进他耳孔:“紫冥兄弟,在下是受阮店主相托来助你一臂之力的,请将宁儿姑娘交于在下保护。” 紫冥吃不定真假,微一踌躇。 秦苏“千里传音”带上几分焦急:“在下若是与姓余的一伙,大可联手对付你,将你两人一举擒下,岂不更省事?又何必来诳你?” 这倒不错!紫冥不再怀疑,猛回手,一指点了宁儿晕穴,免得她大呼小叫地添麻烦。手掌在宁儿背后轻轻一送,将她抛向榻轿,笑道:“接住了。” 宁儿跌进玄纱,那四个家丁齐声吆喝,掉转脚跟就往外奔。 余幽梦怒道:“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在我面前玩什么花样?” 儒袖一挥,数点淡若无痕的光影疾飞而出,如长了眼睛般直追那四个家丁,不偏不倚都从四人颈中血管割过。 哧哧几声轻响,四人脖子鲜血狂飙,肩头榻轿坠落。 没等轿子落地,余幽梦奇猛的掌风也跟着拍到。 紫冥要出手相助已来不及,不禁替轿中人捏了把冷汗。 玄纱后秦苏清喝一声,轿顶突然开裂,一人白衣翩翩,抱着宁儿急纵半空。身子刚飞出榻轿,余幽梦的掌力也至,榻轿顷刻化做无数碎木残屑。 好险!紫冥暗自一咋舌,不忘抬头仰望,想一睹秦苏的面容。入眼竟是一张画得重彩浓艳的面具。 “装神弄鬼!” 两人不约而同地喊,一个当然不用怀疑是紫冥,另一声,却出自余幽梦之口。 “还想逃?”他掌心一翻,劲风呼啸,飞旋着追击秦苏势尽下坠的身影。 秦苏凌空翻个跟头,头下脚上,也对着拍出一掌,力道之强,居然不比余幽梦逊色多少。 两股真气一撞,紫冥被余波逼得连退两步。 秦苏借着这股反弹之力,反而似支离弦之箭直向上射,背脊一弓将屋顶撞破个大洞,刷地蹿了出去。 待余幽梦和紫冥挥袖扫尽掉落的无数瓦片灰尘,秦苏笑声已远在十丈开外:“多谢余前辈出力送在下一程。” “啊哈哈……”看着余幽梦气得铁青的脸,紫冥虽知自己不该再火上浇油,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闭嘴!”满腹怒气正无处发泄,余幽梦低啸一声,黑鹰直扑紫冥。 扁毛畜生,又来凑热闹! 紫冥骂一句,正要出剑,陡然间一阵甜香直冲鼻端,头重脚轻,摇晃了几下,瘫倒在地。心里却是惊异大过气愤——这二十年前就名震天下的一代大魔头,竟然还会用迷药来暗算对手!而且用的还是鸡鸣狗盗的江湖下三滥才会去用的“五鼓返魂香”。 这么寻常不入流又丢面子的迷药,他五岁的时候,就扔进垃圾桶里了。 “差劲!”他这使毒的大行家,居然如此大意就被迷倒,太丢脸了。 晕眩只不过一瞬间,长期与毒物为伍,他体质也异于常人,深呼吸数下,已驱散药力。 他刚想撑起身,余幽梦一只脚踩上他胸口,足尖正踢中他膻中要穴。 紫冥头一摇,砰地又摔回地上。这次,是真正无法动弹。 “敢骂我差劲?” 余幽梦斜睨脚下满脸不服气的青年:“那日你对付那些王兵和两个匪类,还不是用了毒药毒虫?一样是用毒,不管我用什么迷药,反正是我赢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啊?那天余幽梦也在附近?紫冥倒是一怔,随后释然——怪不得昨晚余幽梦见到他会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原来又是你。” 余幽梦冷然一笑,不再理睬他,展开那卷羊皮纸,一路看,脸色忽阴忽晴,喃喃道:“原来如此……哈哈!” 掌心一搓,揉碎了羊皮纸。偏头对紫冥打量好一阵,突然揪住他胸口衣服,将他拎起就走。 “喂喂,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怎么不继续在祠堂等阮烟罗来了?紫冥瞪大了眼睛:“还有,你解开我穴道让我自己走好不好?现在是大白天,两个大男人拉拉扯扯的,被村民看到,让人笑话多不好。” 他虽然比余幽梦矮那么一丁半点,可好歹也是个昂藏男儿。要他被人抓着衣襟走,成何体统? “谁敢笑,我就杀了他。你也别想嬉皮笑脸骗我替你解穴,再罗嗦,我让鹰儿把你的眼珠子也啄出来。”余幽梦脚步不停拖着他走,语调冷冷的,听得出绝不是在说笑。 紫冥吓一跳,忙闭上了嘴。 那头黑鹰似通人性,在他头顶扑翅飞旋,怪啸两声,叫他气歪了脸。 总有一天,要毒哑这扁毛畜生! 他背着余幽梦拼命与黑鹰斗瞪眼,经过地上那几个已被摔烂的桃子,又勾起饥肠辘辘,心底连叫可惜。 乡间的午后,太阳热烈地照着田野小径,人迹稀少。 偶尔有见农夫脸盖草帽在田埂上午睡,身边两头牛自由自在地边嚼草,边甩动尾巴驱赶着蚊蝇。 恬静又安宁。 难怪多少英雄豪杰一生叱吒风云,临老却纷纷归隐田园。紫冥也情不自禁生出丝羡慕,能抛开理不完的江湖恩怨,在平静的小乡村里搭间茅屋,种田养花捕鱼,日出望云霞,日落闻炊烟,是何等的逍遥快活。倘若能再有个知心伴侣长相厮守…… 正神飞天霄,余幽梦停下脚步:“到了。” 眼前一条清澈小溪潺潺流过,溪底有鱼。 今天的午饭总算有着落了。紫冥大叫阿弥陀佛,感觉余幽梦也不像个厨艺好的,但有几尾烤鱼填下肚总聊胜于无。 “你快点帮我解开穴道,让我来抓。”他盯着鱼群猛吞馋涎,早忘了不准开口的禁令。 “抓谁?”余幽梦明显一呆,片刻才领悟到紫冥的意思,神色古怪地瞥他一眼,揪着紫冥衣襟的手突然用力一撕—— “啊啊啊?” 惊叫吓飞了草丛里觅食的麻雀,紫冥目瞪口呆看着自己那件已经补丁叠补丁,洗得快烂的长衫在余幽梦手里裂成两片。 那双修长的手甩掉烂布,又摸上他贴身衣领。 不妙! 紫冥僵直着脸,想到曾经被面前人奸杀的那些武林子弟,连苦笑也挤不出来了——他跟阮烟罗,可没什么地方长得相似啊! 脑袋像个走马灯飞快地转,都想不出个脱身之计。下身一凉,那最后点遮蔽也被剥落。他心一横,干脆咬舌自尽算了。 牙齿刚碰上舌头,余幽梦在他胸膛一推,紫冥仰面跌倒草丛里,满眼金星乱冒。 “这么破烂的衣服,还留着有什么用?” 余幽梦冷笑着抓起那堆衣服悬在小溪上空抖几下,数十个五颜六色的小小瓶子、罐子、盒子……掉进水里。 他顺手将衣服也抛进小溪,慢条斯理洗干净手,掸着水珠,对嘴巴张得大大的紫冥道:“你身上藏的古怪玩意果然不少,嘿,看你今后还拿什么去役使百虫?” 忽然似想到什么,一脚将紫冥踹落溪水:“差点忘了,保不定你在自己身上也涂了什么药物,给我冲干净再上来。” 溪水不深,才漫到紫冥肩膀,却十分阴凉。紫冥皮肤一激灵,连打几个喷嚏,总算明白过来。原来余幽梦是忌惮他役毒的本事,才将他剥得精光,让他藏不了任何毒药。 可是,也不用扔掉他的衣服啊! “你、你叫我待会穿什么?”他看着衣服随波逐流越漂越远,哭笑不得。 余幽梦负起双手,淡淡道:“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关?” 他奶奶的!紫冥肚子里将余幽梦祖宗十八代都暗骂了一遍,原本对他所求不得的那些同情也跟着飘出视线的衣服不翼而飞。蓦地里想起那个小玉瓶,不由变了面色。 燕南归! 所有的瓶罐不像衣服飘得快,还随着水流在溪底碎石间磕撞。 “喂,快!快帮我捞起那个玉石的小扁瓶子,那个绝对丢不得!”他大叫。 见余幽梦毫无反应,紫冥急红了眼:“王八蛋!他要是不见了,我一定杀了你!” “你竟敢骂我?”余幽梦清俊的眉毛猛地竖起,携凛冽杀气飞入鬓角,瞪视紫冥,却见青年的眼睛比他瞪得还大,眸子里怒火狂烧,再没有半分惫懒。 那天,也是为了这小玉瓶,这在湖边醉卧的青年役使成千上万的毒虫生食了那两个蠢贼…… 锋芒锐利的眼眸渐渐眯起,他冷然问:“那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是我最亲之人的一点骨灰。”紫冥直视他,飞快回答,没有隐瞒。 余幽梦居高临下凝望着他,终于哼一声,骈指凌空点出。一股无形劲气直撞紫冥胸口,解开了被封的穴位。 冷眼看着紫冥手忙脚乱地捡回玉瓶,水淋淋上岸,余幽梦从袍角撕下片布丢在了紫冥面前,悠然转身。“回祠堂。” 紫冥这辈子,都从未有今日狼狈。围着那块小到不能再小的布片,他闷头疾奔,一溜烟回到祠堂,才算松了口气。 那四个家丁的尸身还在。他找了个身材差不多,剥下那人的青衣穿上。把那四人拖去祠堂后院,挖个大坑埋了,又收拾满地狼籍。那血迹却抹不净,引来不少苍蝇乱飞。 紫冥在杂草齐膝的院子里兜一圈,找到口老井,居然还未干涸。他连打几桶水,终是冲干净了血迹。 忙完一切,他脱掉湿嗒嗒的鞋袜拧干了水,搁在水桶边吹晾。坐在地上摸着饿到前心贴后背的肚皮,望见头顶大洞上的一片天,忍不住问边上袖手旁观的人:“你是打算还要在这里长住么?” 余幽梦一直看着他奔出奔进忙碌,提水打扫,脸上没有笑容,却也没有阻止。听紫冥问,他瞟了紫冥一眼,没说话,坐上那张供桌闭目养神。 紫冥怔了半晌,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也想学着他假寐,好忘记腹中饥饿。但静下心,更饿得慌。 腹中起初还是轻声低吟,没多久就越叫越响,宛如雷鸣。 “这个拿去。” 供桌上,余幽梦突然睁开了眼睛,拿起身边一个桃子。 那些桃子之前被他摔到地上,其余几个都烂得厉害,惟独这个还不是太烂。紫冥刚才收拾时,他便拣了起来。 “扔了吧,这个已经烂了,又在地上滚过,好脏。” 紫冥没有伸手去接余幽梦手里的桃子。肠胃早被宠坏,他对食物向来挑剔,再饿也不想委屈自己的肚子。 见紫冥不要,余幽梦居然也不生气,擦了擦污泥,剥开桃子皮慢慢咬。 他吃东西的神态非常仔细专注,仿佛嘴里咬的并不是烂糟糟的桃肉,而是山珍海味,面上甚至还带着丝满足的意味,叫人完全无法将他与对敌时那种不寒而栗的凌厉联想到一起。 紫冥就这样愣愣地看着,看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看桃红色的汁水染上他弧线漂亮的唇瓣…… 虽然余幽梦身上隐约带着几分燕南归的儒士文气,可记忆深处,燕南归没有余幽梦这样诱人的嘴唇……更不会像眼前这个邪魅的男人不经意间流露出近乎孩童般的天真神情…… 倘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无法想像,沧桑和稚气,两种矛盾的气质会同时在一个人身上展现。 “看什么?”吃完桃子,余幽梦终于注意到紫冥异样的目光,疑惑地审视紫冥:“你又在想什么诡计?” 被明锐如星的眸子盯视着,紫冥胸口渐渐有股形容不出的热气升起—— 惨了!惨了!惨了!他居然对这可怕的男人想入非非起来…… 紫冥用力敲了敲脑袋,总算把那些乱七八糟不该有的念头打了出去,及时拉回不知飞到哪里的灵魂。开口,微带沙哑的嗓音让自己也吃了惊: “没什么,我只是想这桃子烂了,味道是不是很奇怪?” “对我来说,烂不烂都没什么区别,可以填饱肚子就行。”余幽梦凝视着手里的桃子皮,眼光里的迷惘,却遥远得似乎在看前生旧梦。 “我从小,娘亲一次都没有为我做过吃的。三餐,是佣人们吃剩下再端来给我的。有时候他们忘记了或者偷懒,我就会捱饿。饿到无法忍受的时候,我只好去厨房偷些生的东西来吃,有时连生的也没有,就只能去馊水桶里找还有什么能吃的剩下来。” 他缓缓地说,语气很平静,倏地又笑一笑:“自从烟罗来后,他给我做好多吃的,我就不用再挨饿了。” 紫冥瞧着他嘴角的微笑,实在不知道应当说什么。 对于一个在冷漠和饥饿里长大的孩子,哪怕一碗清汤面,已足以铭刻一生。只可惜,做这碗面的人,只是单纯的怜悯而已,根本不想要任何回报。 心尖细细刺痛,像有支灵巧的针专挑最脆弱的地方在扎。听见余幽梦轻轻叹着气:“可后来,他就不再理我了。 我知道,是娘亲逼他离开我,去南宫世家的。可娘亲病死了,南宫世家也给我灭了,甚至我连自己没出世的亲骨肉也杀了,为什么他还是不肯回头……” 紫冥喉咙里一阵热流上涌,再也听不下去,腾地跃起,大声道:“天下不是只有他一人才肯为你下厨房啊!要吃什么,我一样可以弄!” 祠堂里,鸦雀无声。 慢着,慢着……他方才,到底吼了什么?看到余幽梦的表情越来越古怪,紫冥发热的头脑终于冷静下来,下一刻,脸上热辣辣的几乎要喷出血来。 他这连自己一日三餐都要厚着脸皮赖在客来顺白吃白喝的家伙,居然大言不惭要去照顾别人? “你刚才,说什么?”供桌上的人波澜不兴地问,面色又恢复了淡定冷漠。 糗死了!紫冥狼狈地干笑:“我是说,我肚子快饿扁了,不如我去找点好吃的回来?” “哦。”余幽梦闭上了嘴,面无表情。 “你放心,我不会乘机逃走的。” 紫冥听他半天没答应,将玉瓶放到了供桌上,笑道:“我最重要的东西留这里,就算有九头牛拉着,我也一定会回来的。” 他放下头发遮掉那青衣领口处的一点血迹,穿起半干的鞋袜出了祠堂辨明方向,向市镇奔去。 余幽梦还是一动不动坐着,目光冷冷。 第五章 紫冥回来,已近黄昏。身上换了崭新的紫缎衫子,背后一个包裹,小山般高。 “想不到就这么个小镇,居然也有不少为富不仁的商贾。呵呵,正好救济一下我这个穷光蛋。”他笑嘻嘻地打开包裹,变戏法似地一样样往外拿——风鹅、酱猪蹄、薰鱼、鸡蛋、青菜、辣椒…… 一大堆菜料后,竟然还有大米、面条、油盐酱醋、茴香八角、碗碟杯筷、砂锅、菜刀、汤勺、铲子…… “你把人家的厨房也搬了来?”余幽梦是真的有点怔住了。 “差不多,就这个是从镇上最有名的酒楼‘醉仙居’借来的。” 紫冥举了举压在包裹最下的一口大铁锅,就准备搬石块搭灶做饭。 余幽梦瞥了眼兴高采烈的青年,淡然道:“你要做饭就去祠堂后院弄,我闻不得烟火味。” 还真疙瘩!紫冥暗自嘀咕,不过还是乖乖地将那一大堆东西搬去后院,找了个避风的地方搭起石灶,砍了些枝条生火,架上一锅水煮着,居然也像模像样。 他从怀里掏出大叠纸,上面墨迹犹新。这是他拿剑搁在醉仙居大师傅脖子上逼出来的十来个招牌菜谱。想到那大师傅痛哭流涕的心疼样子,他按撩不住又笑了起来:“有我紫冥替你将这些菜发扬光大,你该高兴才对。” 卷高袖子,抓起只光鸡:“你先来吧,哈哈!” ☆☆凡间独家录入★★☆☆33扫描平平校对★★ 最后一线夕阳吸入云层,月光淡如轻烟,穿过屋顶的大洞里斜斜照落祠堂。 余幽梦盘膝而坐,双眸微合似已入定。 黑鹰安静地停在他肩头,毛茸茸的脑袋时不时在他脸颊轻蹭。 风里飘来的食物香气渐渐转浓,余幽梦皱起了眉头,黑鹰却似乎禁不起香味诱惑,叫了两声,展翅朝后院飞去。 词堂后,立刻传来紫冥的大呼小叫—— “臭黑鸟,敢偷吃我的肉!那是我的鸡腿,你给我飞一边去。” “喂喂,你再不听,小心我拔光你的毛,把你煮熟下酒啊!” “啊?饭焦了!” 鹰啸和紫冥气急败坏的吆喝交织着划破静谧夜空。 余幽梦静静听,嘴角不知不觉间已弯起一抹笑。 月上树梢头,紫冥终于端着奋斗两个时辰的战果,满脸满手的烟灰,出现余幽梦面前。 “唔,好吃!”他撕下条鸡腿,一点不客气地先犒劳自己,两口就吞下肚,满足地摸着饿了成天的肚子。 撕下另一只鸡腿递给余幽梦:“来,尝尝我炖的三鲜竹丝鸡,天下第一的美味啊!” 余幽梦由得他自称自赞:“我不爱吃这些油腻东西,你自己吃吧。” 这可是他辛辛苦苦地折腾了半天,牺牲了好几只光鸡才做成的生平第一菜!紫冥失望地放下鸡腿,却仍是不死心,舀起碗鸡汤:“这个汤里放了鲜笋和蘑菇,半点都不肥腻,你就喝几口,我炖了好久的!” 罗嗦!余幽梦清扬的眉毛一挑,就要发作,但触及青年可怜巴巴的眼神,竟有点不忍心拒绝,暗骂自己撞邪。 “余前辈,你不会就这样让晚辈一直捧着汤碗吧?” 没有漏过余幽梦眼里那点妥协,紫冥暗中发笑,却益发摆出副委屈的苦瓜脸。从小就习惯了跟燕南归撒娇耍赖皮,说到这水磨功夫,正是他的拿手好戏。 “嬉皮笑脸!”余幽梦面色一沉:“还有,不要这么拿腔拿调地叫我什么前辈,毫无诚意。” “冤枉啊!晚辈绝不敢对前辈你有丝毫不敬。不许叫前辈,难道要叫你余大叔么?可你看起来也比我大不了多少,一点也不像快四十的人。难道叫余大哥……” “你给我闭嘴!”终于发现跟这看似斯文实则聒噪赛过乌鸦的青年斗嘴绝对是个错误的选择,余幽梦吼一声,截断紫冥的喋喋不休。瞪他半晌,劈手抢过汤碗。 “汤我会喝,你也坐一边去。再吵,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紫冥忙捂住嘴,拼命点头。脸上却依然笑嘻嘻的,显然没把余幽梦的威胁当回事。 余幽梦横他一眼,倒也拿这惫懒家伙没办法。他端起碗,慢慢喝。 “味道好吧?”紫冥乐滋滋地问,一脸献宝地凑近,等着夸奖。 “……唔……”一碗鸡汤落肚,余幽梦眉心越皱越紧,抚着胸口,脸色也渐渐发白,突然跃下供桌,扶着桌子大声呕吐。 “不会真的这么难喝吧?“ 紫冥眼都直了,看余幽梦吐得连黄胆水也出了来,终是惊醒,飞快去倒了杯热水给他漱口。 余幽梦喝了半杯水才止住呕,苍白着脸,往地上一坐,瞪着紫冥,却似乎虚弱得连骂人的力气也没有了。 “这个,我发誓,绝对没有在汤里下毒啊!” 紫冥边处理秽物边替自己辩护:“我的毒药都给你丢掉了。就算我又弄到点新的毒药,也不用下汤里那么明显啊,布在空气不是更加神不知鬼不觉?如果我真的在鸡汤里下毒,我为什么不下致命的毒药呢?即使我——” “你究竟烦够了没有?我有说是你下毒么?”双耳不堪荼毒的人终于开了口:“我的肠胃受不得油腻,所以我之前都说了不要喝的。” “那你后来怎么又肯喝了?”看到余幽梦并没有勃然大怒的意思,紫冥又活络起来,忽然很想逗逗他。 相处不过半天,他却感觉与这男人已经相识了多年。 或许是因为听阮烟罗讲了整晚余幽梦年轻时的往事。 纵使面前的人二十年前已名动天下,他却始终觉得,那只是个坐在蒙蒙细雨里盼着亲人归来的孩子……是在苍邈天地间孤独等待的失意少年…… 沧海桑田,鹰击长空。变了一切,失了一切,那个寂寥的影子仍在随岁月浮沉。孤单得叫人止不住要去怜惜,抚摸…… “你……做……什……么?” 余幽梦冰冷刺骨的质问一字一句,宛如天外飞来的利刃,穿破迷梦。 比声音更冷十倍的目光直刺紫冥双手—— 他的手,居然摸上了他的脸! 是何时?是为何?无人能给紫冥答案,只知道有意识的刹那,他已然摸上了余幽梦的脸! 一掌随即扫中他肩头。他没有避,也避不开。 身体重重撞上墙壁,屋瓦齐摇。他茫然看对面的男人缓缓站起,周身煞气凛冽。 “我不杀你,不代表你就能在我面前放肆!”余幽梦寒声警告一脸青白的青年:“留着你,只不过想让他主动回到我身边。如果你再敢胡言乱语,动手动脚,我绝不饶你。 杀了你,我一样可以抓他回来。” “……晚辈记住了。” 他怎么忘了,自己只是阶下囚!紫冥捧起盛鸡的砂锅,涩然苦笑:“余前辈,对不住,我不知道你喝不得鸡汤。” 他的语气里完全找不到先前半分轻快,平板得几乎不带任何感情。没有等余幽梦回头,已径直走去后院。 紫冥将鸡连汤倒在了草丛中,看紧跟而至的黑鹰欢然啄食,喃喃道:“这个汤我真的很认真炖的,我还以为你多少会夸一句。” 拉开衣领,摸着肩头一片肿起,默然良久,终于吐出口闷气,重新烹起一锅水。 “如果是他煮的清汤面,你一定半条都不舍得剩下吧。” 他慢慢地往沸腾的水里落面条,瞧着白色的泡沫聚起又散开,猛地抓起锅,把快熟的面条尽数泼倒地上。 即使能做出碗味道一模一样的清汤面,他也永远不会变成阮烟罗。 一种熟悉的叫嫉妒的感觉开始爬上心头,他捂着面庞,低声笑了:“紫冥,你这笨蛋!为什么总要去喜欢心思不在你身上的人?傻瓜……” 那两人之间,数十载恩怨痴缠,哪有他立足之地? “大笨蛋——”他仰天大吼,惊飞了黑鹰宿鸟。 提了桶井水,把整个脑袋都埋进了冰凉彻骨的水中。 良久,良久,良久,湿淋淋的脑袋终于抬起,转向身后。 丈余外,余幽梦负手挺立。衣袂飘扬,姿容俊逸,月光下恍若谪仙。 “你刚才在干什么?”他盯着紫冥发稍还在不停滴落的水珠。这家伙,把头在水里浸那么长时间,想闷死自己么? 紫冥拿袖子擦了擦脸,耸耸肩:“洗脸。”又在水桶里洗净双手烟灰,才站起来,微笑道:“你今天只吃了个桃子,不够吧。我再去摘些给你。” “我不——” “我知道你不可能不饿的,呵呵,等我。”紫冥抢着截断余幽梦的拒绝,一晃已跃过了围墙。 “哎呀——”长长的惊叫,砰一声巨响,墙外烟尘半天飞。 “哪个王八蛋这么缺德?没事在墙脚挖个大坑?居然还不做标记?” 光听,也可以想像紫冥跌得灰头土脸,抱着摔疼的屁股,跳脚大骂的狼狈样。 围墙内,余幽梦面色依然冷峻,眼角却悄然漾起了一点纹路。冰冷的面具,也仿佛有了线裂缝。 笑容还没扩散到嘴角,紫冥又跃上墙头:“我忘记问了,那桃子是在哪里摘的?” 余幽梦冷冷板起脸:“村尾西去十里。” 紫冥笑一笑,刚跃上墙头的那瞬间,分明看到余幽梦面上有笑容。想不到这男人,也会像孩童般玩情绪,别扭得……可爱。 心情陡然间好得出奇,他笑嘻嘻再度跳下墙:“我很快就回来,你别到处乱跑啊!” “真……罗嗦。” 直到紫冥笑声远去,余幽梦方抬头,凝望天边。院隅老树葱郁,翠叶繁密似盖。树顶,弯月如勾。 “三更已过,你也躲得累了,还不出来?”他冷笑着,挥袖拂向树冠。 漫天碎叶纷飞,一条白衣人影疾窜而出,单膝跪立余髫梦身前,俯首恭声道:“御天八荒,唯我独尊。属下恭迎尊主重返江湖。” 他扬头,脸上的檀香木面具在夜色里光彩陆离,奇艳而诡谲。 余幽梦双眸爆出一抹精光:“这么多年来一直和我飞书联络的人,原来是你?” “是。”秦苏毫不迟疑地低下头,亲吻余幽梦足前泥土:“自从二十年前,那帮所谓的名门正派联手攻打御天道一役后,尊主下落不明,御天道亦被那些鼠辈夷为平地。唯有属下侥幸活命。虽然外界传言尊主已被围攻累死,属下半点也不相信。多年来始终在暗中寻访尊主下落,可喜十一年前在御天道旧地凭吊死难兄弟时终于见到尊主神鹰,才算找到了尊主。” “你本事倒也不小,居然能驯服我的鹰儿!让它月月替你传书。”余幽梦语气冷冷,听不出褒贬,目光如电,打量秦苏身形,倏忽冷笑。 “听你声音,应该年纪不大,我二十年前的旧属中,可不曾记得有你这号人物。而且御天道的高手,无一没服过我的醉梦,供我驱策。当日就算他们未被那些鼠辈赶尽杀绝,没有我继续赐给醉梦,毒瘾发作,他们最终也逃不过一死。难道你竟能熬过二十年煎熬,活到今日?” 衣袖挥出一股劲风直袭秦苏面门:“你究竟是什么人?在我眼前装神弄鬼!” 秦苏跪立依旧,没有躲避。 面具“嘎啦”一声,从上自下裂成两半。左半边先掉了下来。 露出的半边脸庞,是余幽梦迄今见过最俊美的男子面容。剑眉飞扬,风目清瞳,肤色莹润生光,轮廓完美得几乎挑不出半点瑕疵。 依稀有点眼熟……余幽梦刚想问,啪的一响,另半边面具也跌落草地。 “啊?”他愕然。 那右脸,灰白苍老得仿佛个行将就木的老者,皱纹纵横,颧骨瘦凸,就像干枯萎缩的果皮。惟独眼睛清亮明澈,镶嵌在朽木般的脸上,更是说不出的诡异。 若非亲眼所见,余幽梦绝不相信,同一人脸上竟然会出现两种迥然不同的容貌。 “属下确实是因为面目丑陋,才不得已以面具示人,并非故意对尊主隐瞒。” 秦苏微微苦笑,散在风里的嗓音清朗动听,叫人扼腕叹息造化既然造就了如此钟灵毓秀的男子,为何偏偏要在他的脸上涂上败笔。 “你是……”余幽梦已从惊讶中回神,盯着秦苏右颔骨下一处淡色胎记,想了想,终是有了印象。“书儿?” 那是他以前的一个小书童,记得御天道被围攻时,书儿应当还只有十二三岁光景,记忆里那孩子白净伶俐,如今怎么会如此丑怪?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尊主,你终于认出我了?”秦苏激动万分地抬头,抓住了余幽梦的衣角:“这些年我一直苦练武功,就为了有朝一日等尊主回来,可以跟随尊主重振我御天道的声威。只是秦苏天资驽钝,只能去练些奇门异术来走捷径,可惜练不得法……” 余幽梦目光在他面上掠过:“原来你的脸是练功才变成这样的。” 虽未听秦苏抱怨一字,但二十年的艰辛不言而喻,他微叹一声:“辛苦你了,书儿。”手掌虚虚一托,一道无形柔和的气力将秦苏扶起。 秦苏恭恭敬敬道:“能为尊主效力,是属下天大福分。” 脸上忍不住泛起丝诧异——记忆深处,尊主年轻时脾性乖张,哪似现在的和颜悦色?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尊主,你不怪属下先前自作主张,救了宁儿回去‘客来顺’么?” “我为何要怪你?你白天那封羊皮信上写的明白,那女孩并非他亲生,不过是他十多年前来这村庄定居后收养的孤女,我还气什么?” 余幽梦淡然一笑,心情显得相当不错:“他至今未娶,也算对得起我在悬崖底下幽居二十载。就不必再去为难个毫无牵连的小女孩了。” 秦苏低头称是,却也才知道尊主二十年未现身江湖,竟是在崖底隐居。他之前曾数度传书要求前去拜望尊主,但余幽梦每每回信,都严禁外人前往。他也不敢贸然跟踪黑鹰。 莫非是山野多仙气,将尊主的锋芒暴戾都磨了去,以至乐不思蜀?但如何经得住那孤单一人的寂寞岁月? 想问,却见余幽梦眼帘微微合着,似乎在想什么往事。 他不敢打扰,候了片刻,眼看月色轻斜,他拾起那裂成两半的面具。 “时候不早,秦苏也要回去了。尊主是否去属下的云萝山庄小住,好过屈身在这破旧祠堂?” 余幽梦摇头:“不用,我惯了一个人清净。说实话,若不是你月前传信说他在这里,我这辈子,或许都不会再离开那悬崖。”瞧了眼欲言又止的秦苏,他微笑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今的我,和你记忆中的尊主差了十万八千里罢。” “是!”秦苏老老实实回答:“尊主确实变了许多,不似从前雷厉风行。属下其实很早就发现阮前辈在此居住,便在左近建起云萝山庄,一来监视,二来也是打算暗中培植势力,待时机成熟,才敢请出尊主。阮前辈和江湖重新成为尊主囊中之物,指日可待。” “难为你想这么多,只可惜,这劳什子的江湖权势,要来又有何用?”余幽梦背转身,平心静气地道:“说什么称霸武林,不过是年少气盛,妄自骄狂罢了。到头来,任你如何惊天动地的大英雄、大豪杰,能占的,还不是一胚黄土?” “可是,大丈夫在世,岂能浑噩度日,庸碌无为?”秦苏摸着自己的面孔,额角青筋暴起,一贯温醇的语调也不自觉强硬起来。 余幽梦没回头,也不生气。“年轻时,谁不是你这样的想法?书儿,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一世人,可以平淡平淡地过日子,未尝不是件美事。” 他的声音渐缓渐柔,轻轻笑:“倘若能再给我选一次,我才不要做什么尊主。比他强,比他厉害又怎么样?我依然抓不住他的心。我宁愿自己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那他也不至于狠心不理我了……” 秦苏脸色阴沉,盯着他背影,眸底飞快闪过道血光,但转瞬收敛。因为余幽梦已转过了身。 “你回去罢。要是被那小子看到,又会烦我半天。”余幽梦望望夜色,以紫冥的脚程,也差不多该回祠堂了。 秦苏突然笑出声:“那紫冥罗嗦得很,尊主倒不嫌他在身边扰了清净?”见余幽梦脸色微沉,他清咳一声,正色道:“恕属下直言,尊主难道没看出,他对尊主别有所图,为何还容他放肆?” “……你,太多话了。”冷冷的训斥吹过耳边,空气一下降温。 “属下知罪。”被心性大转的尊主弄昏了头,险些忘记面前人曾经杀人不眨眼。秦苏打个寒颤,不敢再多说,躬身一礼,疾纵奔离。 余幽梦回头,眼光所及,满院子都是食物锅碟,摊得像个垃圾岗。他头疼地叹气:“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那小鬼在打什么主意?” ☆☆凡间独家录入★★☆☆33扫描平平校对★★ 紫冥兜着堆水灵灵的桃子赶回祠堂,见余幽梦合衣侧卧供桌上,已经睡着了。双臂交错环抱,腿也弯曲着,宛如婴儿。 “呵,听说人睡觉时的姿势,最能看出那个人真实的性子……” 紫冥蹑手蹑脚走到桌边,放下桃子,打量起余幽梦月光下无邪得如同少年的面容。 第一次凑这么近,白天凌厉的压迫感反而消弭无形。 余幽梦的睫毛,是男人中少有的卷翘,在眼睑下投落两泓阴影,竟有种叫紫冥心脏猛地抽紧的脆弱。唇线明晰动人,弯起一抹温柔,仿佛飞入花间雾里的水露月华。丰润的嘴唇,淡色嫣红,是不是还残留着白天那一滴滴鲜甜的桃子汁…… 喷出的呼吸,像他拂在他颈中的发丝,轻柔而撩人…… 此时,此刻,此生,一切成空,他眼里,只有他。 睡梦中的人,蓦然睁眼—— 清如水月,亮似雷电。一凝眸的刹那,斩断了光阴荏苒指间沙漏,也望断了紫冥魂与之授的美梦。 他的脸,竟与余幽梦近在方寸。他的唇,离他毫厘之间。 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姿势不折不扣是趁人不备梦中偷袭的登徒子,紫冥大叫一声,一个倒翻,飞落十尺外,双手遮住了火烤般的脸。 他几时,变得如此色迷心窍? “三更半夜的,鬼叫什么?”余幽梦声音很冷,却听不出什么怒气。 没生气?紫冥偷偷张开线指缝,望见余幽梦已面无表情地坐起身。 “我——”他不相信余幽梦会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不过,把话挑明的结果,恐怕是他被赶出祠堂…… “我刚才看到好大一只蚊子在叮你的脸,已经被我吓跑了。” 紫冥放下手,已是一脸若无其事,笑嘻嘻地走近供桌拿起个桃子:“刚摘回来的,在溪水里洗干净了,给你。” 余幽梦淬亮的目光仍盯着他,片刻才转移,一言不发接过桃子。 “……你不怕我在桃子里做手脚?” 紫冥看着余幽梦洁白的牙齿,一口口咬着嫩红的桃肉,心也跟着发颤。似乎每一口,都在他心尖噬上个小小印记…… “罗嗦。”明显对他的没话找话不耐烦,桌上人不变应万变,眉宇间淡漠依旧,嘴角,却有点好看的弧度悄然扬起。 确信自己没有眼花,紫冥眉开眼笑地也抓起个桃子,一口咬了下去。 既然余幽梦不再追问,他也就不再解释。如果每天都能在月光下,陪着余幽梦吃桃子,他情愿,这辈子就窝在这破祠堂。 装了满肚皮的桃子,紫冥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被屋顶大洞里射落的太阳晒醒。 阳光里,纤尘轻飞飘舞,不见余幽梦影踪。 他一下弹起,飞快将祠堂兜了个圈,直至在后院老树下找到那挺拔飘逸的身影,才定下心。 余幽梦双手负背,儒巾翩飞,正出神地仰望苍穹。 扬起的下颔形成一个有力而秀气的侧影,延伸着画过突起的喉结,顺脖子再往下,依稀见到衣领下微凸的锁骨…… 他背后,天色明净,树掩红日,浮云如絮随风飘流,黑鹰低啸盘旋飞舞。 一人,一鹰,遗世独立的骄傲和空寂。 有那么一瞬间,紫冥几乎错觉时光胶凝。胸腔深处,有种自己也压抑不住的冲动腾起,让他忍不住想找来纸墨,画下眼前一幕。 觉察到灼热得令人难以忽略的注视,余幽梦再也无法假装欣赏风景,蹙起眉,招过黑鹰停落手背,走回祠堂。 “你是不是要做东西吃?院子让给你。不用准备我的份。” “啊?我——”人从身边过,紫冥才回过神来,闻着飘散在空气里淡渺香气,心猿意马。 真是的,明明都是男人,昨晚用来冲凉的也是同一口深井水,为什么余幽梦身上就是隐约比他多了点草木清香?难不成吃桃子还有这个功效? 第六章 胡思乱想煮好锅酱肉粥,太阳已快升到天中。紫冥把锅端进祠堂,盛了碗粥坐地上慢慢吃。 “你真的一点油腻也受不了?” 他顺手舀了一勺倒地上,让那只贪嘴黑鹰啄食,同情地问供桌上闭目养神的人。要换成是他,香喷喷的饭菜摆在眼前却不能吃,生活还有什么乐趣? 余幽梦斜睨他一眼,半晌,才淡淡道:“我在悬崖底下住了二十年,就靠山里的野果过活。你说,这样的肠胃还能经得起油腻么?” 紫冥张大了嘴,但即刻了梧:“难怪你失踪了二十年,原来是在崖底隐居。呵呵,可笑江湖上还谣传你当初被围攻至活活累死。” 余幽梦没有笑:“那并非谣传。我当天被数百高手轮番挑战,确实已精疲力竭,杀掉最后一帮人,我也心力耗尽昏死过去。如果不是烟罗将我从乱尸堆里找了出来,我早已是一堆白骨了。” 他悠悠叹口气,面上容光焕发,轻轻一笑:“我知道,烟罗他终究还是丢不下我的。” 这段往事,紫冥却未曾听阮烟罗提过,不觉动容。 余幽梦仰脸,望着屋瓦破洞外的那片蓝天。日色在他的面庞洒上层淡金光芒,梦幻般的迷离。 “你能想像么?一个已经失去了武功的人,要保护另一个受了重伤的人,昼伏夜出,躲过所有江湖人的耳目,逃亡天涯,何等艰难?可烟罗他硬是带着我奔波万里,逃到了与西域射月国交境处。那里群山绵延,有几座绝峰悬崖围成一个天然井谷,烟罗说他曾经去过射月国,来回经过边关,知道有条隐路可以进那个山谷。里面四季温暖如春,没有人烟,正好可以让我安静地疗伤,中原的武林中人就算发现我没死,也决计想不到我会躲到那么偏远的地方。” 紫冥一点头,可心里模模糊糊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余幽梦微笑着闭起眼睛:“我们就在那悬崖底的小山谷里住了下来。我伤得太重,什么都做不了。栖身的两间小屋是烟罗亲手搭的,每天的食物也是他找来的。山谷里有个很漂亮的碧水潭,烟罗他会捕鱼烤给我吃。晚上睡觉,他总是替我打扇子赶蚊虫,好让我睡得安稳,几乎都等我第二天醒了,他才睡……” 听到余幽梦竟然主动聊起往事,紫冥受宠若惊。但见余幽梦越说越轻,越慢,神色之温柔,前所未见。 用脚趾也想得到,这温柔表情绝不是为他流露的。紫冥高兴中又好一阵难受,原本香气扑鼻的粥尝不出半点滋味。他费力咽下最后一口,脖子像被掐住了,透气艰难:“那后来,阮前辈怎么会来了这小村庄?” 余幽梦沉浸回忆里的笑容倏忽僵硬,低头定定望着光亮里漂浮的尘土,声音居然有几分茫然不知所措。 “我也想问他的……我们一起在山谷里住得好好的,我的伤也慢慢痊愈。可是大半年后,有一天我清早醒来,却再也找不到他了。我跑遍了整个山谷,找过果林里,甚至连潭底我都潜下去找过,就是不见他。” 当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再一次浮上脊背,他紧紧抱住双臂,肩膀颤抖。 “山里没有野兽,也根本没有外人来,烟罗怎么可能凭空消失?我拼命地找,拼命地叫他的名字,只有山谷里的司音回答我……” 紫冥再也听不下去,气道,“他根本是自己走了,你何必这么担心?” 想到余幽梦当年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满脸惊惶、失措、绝望地四处奔走,不禁怨怼起阮烟罗:“就算要走,也不该不辞而别。” 他也清楚,以余幽梦的性子,必定不会放走阮烟罗。 换做谁,都会跟阮烟罗一样偷偷离去。但心里就是憋了股闷气,不吐不快。 余幽梦惊讶地转眸,见紫冥一脸气愤不平,他反而摇头替阮烟罗辩解起来:“他没有不辞而别,是我自己没留意。天黑我回到屋子才发现枕头下压着一片布,是从他衣服上撕下来的,用焦木炭写着‘等我回来’。那是他的笔迹,错不了的。” 一阵寒意从紫冥天灵盖直参脚底,他难以置信地盯着余幽梦:“然后你就一直在悬崖下等他,等了足足二十年?” “……是……啊……”幽幽的叹息像把细而锋利的锯子,在紫冥心头慢慢拖过。“我也想过出去找他,可是他写了要我等他的。万一我离开了山谷,他哪天回来找我,见不到我,那怎么办?” 余幽梦清亮的眼神渐渐变得混乱,紫冥觉得那幽黑的瞳孔仿佛成了两个无底的漩涡,将他的心也卷了进去。无边无际地漂浮,混沌里却有股莫以名状的怒火燎原般迅速燃延。 他咬紧牙关,总算明白了胸口最终那团模糊的不安和疑虑由何而来—— 圈套!骗局!从头到尾自始至终就是阮烟罗设的陷阱! 说什么那山谷四季如春,适合静养!说什么“等我回来”!其实,阮烟罗一早就决定要将余幽梦困在中原武人献至的边关绝地。 四字谎言,如网如索,束缚住那个原本傲笑群雄的男人。二十载正茂风华,也只能伴着山岚雾气在没有结局的等待里一年年老去。 就算阮烟罗为了报复武功被废的仇,这惩罚,也太沉重。 听到余幽梦还在喟叹呢喃:“烟罗他,明明该回来的啊……” “王八蛋!”无法遏止想揍人的冲动,紫冥一跃而起,冲着余幽梦大吼道:“你难道真的是与世隔绝太久,年纪活回到狗身上去了么?他摆明是在骗你,你还对他念念不忘个屁!你——” 喝骂遽然顿住,他震惊地看着一层淡而朦胧的水气缓缓从余幽梦眼底散开,张口结舌。 “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余幽梦苦笑着仰首望屋顶上那一片天:“就当我自欺欺人好了,你气什么?” 第一年,他还满怀希望地等。第二年,忧疑参半地等。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 当所有的期待、暴戾、愤恨都随漫长的岁月沉淀无望,他学会了听着空山鸟鸣,数着花瓣飘落的声音入睡。 如果不是秦苏那最后一封传书,他此生也许都将终老荒山。 “我害烟罗成了个废人,又毁了容颜。即使烟罗恨我,也是情理中的事。何况——” 他望了望仍在发呆的紫冥,心平气和地道:“烟罗的心思我懂。他是怕我伤愈之后会重出江湖,大肆屠杀,才想骗我一辈子都待在悬崖底。” “你……”男人一副任打愿挨的样子,紫冥都不知道该同情他还是气他执迷不悟,怔忡良久,突然倾前,盯着余幽梦的眼睛:“那你又何必还非要在这里逗留,等他来找你?你明知他对你无意的,而且他连女儿都那么大了……” “那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只不过是他来村子后收养的女孩罢了。” 余幽梦截断紫冥话头,眉毛微微一蹙又扬起,对视紫冥。直看得紫冥怀疑自己是不是脸上开出了一朵花,余幽梦才牵了牵嘴角:“放开。” 啊?紫冥低头,终于发现自己双手不知从何时起,竟已抓住了余幽梦的手。难怪,余幽梦的表情,会那么奇特。 “我之前,好像已经警告过你,不准再动手动脚的……”余幽梦拖长了声调,冷冷地,一字字提醒紫冥。 手指在紫冥脉门一弹,紫冥只觉火辣辣地如遭电击,连忙松手。 余幽梦冷笑一声,一掌跟着当胸拍到。 紫冥眼睁睁盯着他白皙修长的手掌,思绪紊乱如麻,惟独没想到要闪避。 手掌噗地击上胸膛,竟轻软如棉毫不带力。 “为什么不躲开?” 掌心已贴上紫冥衣衫,却发现紫冥半点躲避的意思也没有,余幽梦千钧一发之际总算撤去掌力,瞪着紫冥!这家伙,居然不怕他真的下手? 紫冥这才意识到自己已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嘴一咧,不禁笑起来。看来,眼前的男人,心地可远没有嘴上说的凶狠。 被笑得有点恼羞成怒,余幽梦刚想开口呵斥,眼神蓦然转凛冽:“小心!” 掌心外吐,将紫冥平平推出数步,另一只手在桌面轻轻一拍,已借力斜纵而起。 几乎同时,数十道白芒从屋顶破洞中疾射下来,“笃笃笃……”尽数钉上供桌。有铁莲子、飞蝗石、蒺藜钉、袖箭…… 每件暗器都打在余幽梦适才坐的位置,深嵌入木。 若非余幽梦闪得及时,恐怕已全身穿孔。 紫冥脸色变了,一股怒气还未发作。一条瘦小人影自屋洞跃落,双手连扬,密密麻麻的暗器似黑压压的蝗虫、韩脚尖尚未着地的余幽梦袭去—— “暗箭伤人的家伙!”紫冥大喝,连人带剑扑去,扫落成片暗器,但仍有不少呼啸着飞向余幽梦。 那瘦小人影大喜,笑声粗嘎难听之极:“大魔头,你的死期到了。” 话音未落,余幽梦双袖翻飞,掌心上下虚空相对,如在胸前画个圆圈,那些暗器顿时齐齐掉转了方向,在他两掌间滴溜溜轮旋。 “该死的是你!”伴着声不屑冷笑,余幽梦手掌轻描淡写向外一翻,暗器宛如长了眼睛,直追那瘦小人影。 那人惊叫着倒退,却快不过暗器飞速尾追。几十枚暗器全打中他胳膊,血珠飞溅。 他发出记惨叫,忍痛还想往祠堂外冲,一柄寒光四射的短剑架上他脖子。 那人终于停下脚步,是个六十来岁的瘦小老叟,看看横剑拦在面前的紫衣青年,再看看缓步走近的余幽梦,他本就枯黄的脸更加灰败,浑身抖如筛糠。 余幽梦眼光在满地暗器上一掠而过,微露嘲讽地笑了:“你是山东鲁家霹雳堂的人?当年你们堂主和三名长老一起随各大门派围攻我,结果无一生还。你以为,凭你一人,就能暗算到我?” 那老叟听他一言道破自己来历,张大了嘴巴,连想说几句逞强话撑场面也忘了。 紫冥没好气地道:“喂,问你话呢!还有你怎么知道余前辈在这里的?” 黑鹰也低啸着飞来,在老叟头脸附近盘旋,叫得凶恶,大有再不出声就要将他眼珠啄出之势。 余幽梦微微颔首,紫冥问的也正是他心头所思。原以为隐居二十年,江湖中人早已遗忘他这二十载前已“死”的人。况且此番从射月国边境行来,只为了却心愿,并不想再起风波,他途中都是风餐露宿,鲜与武林人照面,孰知居然这么快便有人找上门来。 这消息,也未免走漏得太快了些…… 一丝淡淡杀气染上眉梢,不愿再造杀孽,并不意味他可以任人宰割。 “你有胆杀我,竟没胆回答我么?”他微笑,瞧在老叟眼里却是惊心动魄的恐怖。 老叟身子颤栗,想硬充好汉,声音还是克制不住地发了抖:“大魔头,你,你别得意,就算杀了我,还有大帮英雄赶着来替武林除害呢。你能杀尽天下英雄吗?你……” “呸,呸!老王八蛋,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紫冥不耐烦地打断他,生平最听不惯这种自命侠义的家伙大唱高调。他手腕轻侧,剑刀在老叟颈中勒出道血痕:“少罗嗦,说,谁告诉你们天下英雄,余前辈在这里的?” 这“天下英雄”四字,他故意拖长了调子,说得怪声怪气,极尽讽刺。 老叟涨紫了面皮,怒道:“小子,你、你勾结邪魔外道,你居然胆敢跟天下——” “跟天下英雄为敌是吗?你倒很会替人乱扣帽子的嘛!” 紫冥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扫了眼神色自若的余幽梦,佩服起他的好定力。现在,他完全可以理解二十年前,余幽梦何以将所有来犯的高手杀得半个不剩! 如果是他面对这群所谓的天下英雄,他也非把这些人杀个精光才能出口鸟气。 他朝老叟做个鬼脸:“我本来就是邪魔外道,就要跟你作对又如何?嘿嘿,快说,不然,哼!” 手底短剑一送,老叟杀猪般狂叫起来:“我说,我说,是——” “是你该上路了。” 祠堂外,一个男人声音毫无预兆响起,低沉冰凉,似突然从地下传来。 一条纯黑长鞭此话音更快一步挥了进来,鞭梢连舞两个圈,已卷住了老叟受伤的那条胳膊。 “断!”使鞭人低叱。 胳膊被硬生生从肩头扯裂,随长鞭飞上半空,洒开无数血珠。老叟双眼一翻,晕死过去。 紫冥面上嬉笑顿敛,疾冲上前,一把抱住余幽梦,连滚几个翻,避开了漫天血雨。 “干什么?”猝不及防地被紫冥扑倒地上,还滚了周身灰尘,余幽梦莫名其妙,刚问得一句,随即收口。 两人刚才站立的地方,落满了血水。骇人的是,红色的血一接触到地面,立即变青、再变绿色。沾到血的土壤,也急遽冒起缕缕白烟,凹出蜂窝状的无数小坑。 好厉害的毒! 扑通一声,老叟直挺挺摔倒,身体自肩膀伤口处迅速溃烂,转眼化做滩血水。 紫冥咋舌,这用毒的本事,跟他有的拼。起身慢慢撑着灰土,望向走进祠堂的人。 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一袭漆黑如夜色的长袍拖地,披散的头发也暗黑如墨,仔细看,又夹杂着不少老年人特有的灰白。双唇却鲜红得像抹了朱砂,似乎比额头上那颗血红的宝石额饰还耀眼几分。 男人的眼睛细长若柳叶,流泻出刀锋一样的森冷寒芒,此刻,就朝两人瞄了过来。 “现在,该送你们两个上路了。” 他轻抖手里长鞭,甩掉了那条胳膊。喉咙里发出低沉一笑,长鞭矫若游龙,带起尖锐破风声,横空挥来。 紫冥横剑,才摆了个起手,面色惨变—— 那鞭子的目标,不是他和余幽梦,竟是放在供桌上的小玉瓶。 “不要!”他看着玉瓶被鞭梢卷起,飞上半空再落下,灵魂恰似被长鞭打下地狱,全身冰冷僵直。 余幽梦目光也跟着玉瓶上落,眼看瓶子直往地面掉,紫冥还是像吓傻了动也不动,他皱眉,肩头微晃,就要伸手去接。 “别碰!”紫冥冰凉的手及时阻止了他,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神情却十分坚决地向余幽梦摇了摇头。 就在余幽梦一迟疑间,玉瓶砸落地上跌得粉碎,里面的尘泥见风顷刻变色,蚀入土中。 黑衣男人刷地凌空一甩长鞭,细长的眸子刀锋般在紫冥脸上溜过,哈哈笑道:“算你聪明,这毒只要碰到一丁点,就会从头烂到脚,哀号三天三夜才能死透。” 紫冥紧抿唇,死死盯着尘泥没入消失的痕迹,握紧了拳头——那是他唯一可以用来怀念燕南归的一点东西 倏然进出一声痛彻心肺的狂吼,人剑合一,幻作道紫虹飞冲黑衣人。 “我绝不饶你!” 剑气狂烈却章法全乱。黑衣人冷笑,长鞭如有灵性,舞出几个鞭花,毒蛇般穿过紫冥剑影中空门,鞭梢尖利直刺心窝。 余幽梦一凛,疾纵上前,左手在紫冥握剑的尉底轻轻一托,紫冥手中剑不由自主向上送了两分,那鞭梢不偏不倚正扫中剑身,叮地弹了回去。 两点寒芒也自余幽梦袖中飞出,沿着鞭子划向黑衣人手腕。 黑衣人一声大叫,长鞭护身,似陀螺急转几圈,那两点寒芒登时像碰到漩涡被吸了进去,几滴血却随他的闷哼洒了出来。 旋转的黑影遽然停顿,男人看了看自己正在流血的手腕,眼里闪烁起嗜血的光芒:“这笔帐,我记下了。嘿嘿,你们两个,准备下地狱吧。” 长鞭遥遥挥出,缠住祠堂外一株参天古木,借力一荡,黑衣穿过浓密枝叶,眨眼消失。 他来无影去无踪,唯有祠堂外树叶被他劲风带起,簌簌飘摇,映着太阳洒下满地斑驳光斑,昭示这并非幻景。 “……好身手……” 远离江湖二十年,武林中居然出了这等诡异如鬼魅的高手…… 余幽梦凝望黑衣人离去的方向,凝神细数,也想不出当初参与围攻御天道的门派中有类似此人的路数。 他放弃地摇头,转身问:“你可知道他是什么来历?你……” 望见紫冥短剑支地,半蹲着对玉瓶碎屑发呆,他怔了怔,不再说话。 窒息般的沉寂中,紫冥扔掉短剑,捂住脸,指缝里挤出干涩的苦笑:“从前,我看着他死在我面前,救不了。如今他的尸骨洒在我面前,我还是救不了……呵,我怎地这么没用?” 余幽梦看着他肩膀在抖,吸口长气才压下心头那丝隐隐抑郁,过去轻轻拍了拍紫冥肩头以示安慰。 温暖的手掌拍在身上,紫冥陡然间忆起幼时生了病,或是学会了新学的诗歌,燕南归都会拍拍他,摸摸他的头发抚慰他。一时更是悲从中来,猛地抓过余幽梦的手,大哭起来。 他从小就要强好胜,不想燕南归总当他是个不懂事爱哭闹的孩子,记忆里自从父亲去世后他就未曾再掉过眼泪。即使燕南归年前惨死,他狂饮狂醉,却依然没哭。但此刻,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通通见鬼去罢,他只想痛快发泄一场。 “你……”看着总是嬉皮笑脸的青年在面前嚎啕大哭,余幽梦倒不忍心抽回手,只好尴尬地牵了牵嘴角。 算了,就让紫冥哭个够罢。 滚烫的眼泪一颗颗滴到他手上,他无奈望天,发现自己似乎对紫冥越来越没有抵抗力,不由幽幽暗叹一口气——这趟出谷,本是为解开心里数十年的结,可事态,却仿佛不太受他的控制了。 一切,都从留下这本与他和阮烟罗毫不相干的惫懒家伙开始…… 烟罗他……现在会在做什么? ☆☆凡间独家录入★★☆☆33扫描平平校对★★ 客来顺的大门虚掩着,酒幌子和揽客的灯笼也摘了下来,显得有几分冷清。 村里人听酒保说,阮店主一早突然决定停业,说是年岁大了,想落叶归根,准备变卖这小客栈后带女儿回老家去过日子。村民不免连叫可惜,毕竟这村子里,阮店主烧的那手好菜无人能比。 院里青石桌上,饭菜飘出阵阵香味。 “阮店主,真的打算这两天就启程?” 端坐的白衣人撩起一角蒙面白纱,轻啜一口茶,向桌对面的人惋惜地道:“秦苏日后,可就尝不到阮店主的美酒佳肴了。” 阮烟罗放下筷子,点头道:“收拾得快的话,明天就走。” “爹爹,咱们就不能迟点再走么?”宁儿起身替阮烟罗和秦苏斟着茶,嘟着嘴不是很高兴。 昨天才被秦苏公子救回家,今天爹爹叫她去请秦苏公子来客来顺商量事情,她还以为爹爹会往亲事上头说,暗自又羞又喜高兴了半天,哪知竟是道别。可再怎么失望,究竟是女孩儿家,不敢表露得太明显。 见爹爹朝桌上已经吃得七七八八的几个碟子一呶嘴,她委屈地收拾起碗碟走去厨房。 “阮店主,令嫒似乎不太想走得如此仓促啊!”秦苏在厚厚面纱后轻笑。 阮烟罗微微眯眼,透过厨房窗子看着宁儿在灶台刷洗锅碗。良久才回头,淡然道:“我心意已决。不过还是要多谢秦公子,昨天救了小女。”将杯中茶一饮而尽,向秦苏照了照空杯,算是以茶代酒表了谢意。 秦苏微笑:“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秦苏昨日不过正巧上门想来一尝店主的拿手好菜,既然店主请我去祠堂救人,秦苏哪有不去的道理?” 他也一口饮尽杯中茶,笑道:“其实阮店主根本无须急匆匆远走他乡,只要店主开口,秦苏愿为店主解决所有的麻烦。” 阮烟罗脸色微变,浓黑的眉毛轻跳,转瞬又恢复平静:“你既然跟他交过手,就该知道他的厉害。你,不是他的对手。” “那是秦苏自己的事,不劳阮店主操心。”秦苏笑里隐藏锋锐:“我敢夸这个口,自然能做到。呵,当然,秦苏也不会平白无故为店主出力,要向店主讨样东西做交换。” 阮烟罗真正变了面色,那条伤疤随着他肌肉抽搐一阵扭曲:“我不懂你的意思。” 秦苏似乎在面纱后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的,阮店主。” 他话中威胁浓烈得叫人无法忽略,阮烟罗薄唇紧抿,神色凝重注视着空杯,半晌将杯子往石桌一顿,恢复了轻描淡写:“你要的东西,我早就给了你,不是么?” “你给我的根本就不是完整的‘大还咒’!” 秦苏反常激动地站起大吼,随即觉得自己太过冲动,深深呼吸压下情绪又坐了回去,指着自己白纱后的面孔:“阮店主,我的脸变成现在半人半鬼的样子,都是拜你的‘大还咒’所赐!你敢说你没在上面做手脚?今天你若不把解救的心法拿出来,休怪秦苏翻脸无情!” 阮烟罗丝毫没被他的杀气吓倒,镇定自若地拿起茶壶,缓缓替自己斟着茶。 “七年前是你自己找上门来,要挟我拿‘大还咒’来换清净度日,不然你就将我的行踪泄露给他知晓。我也早告诫过你,故老相传‘大还咒’这门武功心法凶险异常,练不得法就有后患无穷,你却依然一意孤行,怪得了谁?” 秦苏狐疑的目光在阮烟罗脸上打量:“你也曾练过这心法,为何你的容颜却没有改变?” “‘大还咒’共有九层,我当初才练到第五层,就给废了武功……”阮烟罗平静地喝着茶,语气淡淡,听不出半分伤感,忽又笑一笑:“你如今,应当已将近神功大成,才会变成如此模样罢。” “你在讽刺我?”秦苏啪地捏碎了手里杯,面纱后的眼神凌厉如剑。 阮烟罗摇头:“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给你的‘大还咒’绝对不假。而且倘若我早知道这门武功越到高深处,对容貌的改变也越厉害,我说什么也不会任‘大还咒’再流传出去殆害世人。不过,以你的报仇心切,即使我不给,你也会想方设法从我身边盗取的。” 秦苏哼了声,也不反驳。手掌微松,细碎的杯屑簌簌落地。他凝视掌心被碎瓷扎出的血点,慢慢道:“那是当然,我姐姐怀了他的孩子,他居然还能狠心一剑杀了我姐姐。此仇不报,不共戴天!” 阮烟罗轻叹了口气:“他那时也是一时晕了头。他在幽谷囚居了二十年,什么罪也都该赎了。” “不——可——能!” 秦苏霍地起身,白衣飘飘拂袖而去。 第七章 “秦公子?”宁儿洗完碗碟,捧着盘刚削好的梨子从厨房出来,见秦苏头也不回地离了院子,失望又幽怨地瞪了爹爹一眼。 “明天就要走了,还不快去收拾东西?”阮烟罗拿这思春的女儿家也没办法,只好端出父亲的架子撵她回自己房收拾,自己也回去整理要带走的衣服细软。 宁儿打着包裹,心头乱七八糟始终定不下,咬了咬嘴唇,蹑手蹑脚开了房门朝外走。 这一离开村子,也许从今往后都见不了秦苏公子了,她一定要跟秦苏公子亲口道个别才安心。 出了客来顺,她轻车熟路沿村间小径往云萝山庄的力向走去。 经过片葱郁繁茂的林子时,突然听到林里似有人轻声在说什么,颇像秦苏声音,顿时停了脚步! “……你受伤了……”秦苏站在株大树浓荫下,冷眼看着地上盘膝而坐闭目运功的黑衣人。 黑衣人没答话,头顶却渐渐冒出丝缕淡白烟雾,显然动到了紧要关头,身体也微微出现点颤抖。 “我助你一臂之力。” 见黑衣人辛苦的情形,秦苏走上两步正要帮忙,却被黑衣人蓦然睁开的双眼里那抹冷芒慑住。 “多事!”黑衣人毫不领情地冷笑,平平伸出右手,掌心向天。 嘿一声,右腕脉门处血迹已经凝固的伤口突又绽开,两点肉眼几乎难辨的寒光先后带血射出,钉上对面七八尺远的树身,即刻深嵌入木,树干只留下两个小小的血孔。 秦苏动容:“你跟他交了手?” “这伤,我一定要跟他讨回。” 黑衣人起身,鲜红如涂朱的嘴唇凑上伤口吸吮着自己的血,神态十分陶醉。 看见秦苏别转了头,他似乎觉得很有趣,嘻嘻笑道:“我的血可是天下最珍贵的宝贝,每一滴都价值连城。你也来尝尝,香甜得很呢!”将血淋淋的手腕送到秦苏面前。 秦苏恶心地闭上眼睛:“拿开!”突然肩头一紧已被黑衣人牢牢攫住,按上身后树干。 “我养了十几年的宠物,什么时候学会这么无礼地跟主人说话了?真不听话!” 黑衣人泛着令人心胆皆丧的残酷笑容揶揄。抬起左手,卷落的衣袖下居然没有手掌,只有枚通体乌黑的弯勾镇在腕骨上,仿佛他的左手天生便少了手掌,就是带着运勾子出世。 勾子灵巧地挑开秦苏蒙面白纱,在俊美的半边脸庞上慢慢摩挲,看肌肤被弯勾寒气激起颗颗寒粒,黑衣人啧啧叹:“你这半片脸出落得越来越漂亮,唉,那另外半面肯定也越变越丑了,可惜啊可借……” “那你还不快放开我这丑八怪!”秦苏低吼,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但显是忌惮那黑衣人,不敢出手反抗。 黑衣人微微一笑,反而整个人都贴在了秦苏身上:“在我眼里,就算你只有半张脸,也是天下最美的。” 这本应该很肉麻的话,从他嘴里吐出,却纯熟得像说过无数遍。秦苏瞪着他,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 “每次你这么瞪着我,我都会以为你是存心想勾引我吻你,呵呵。” 黑衣人自动过滤掉秦苏眸子里的愤怒和驳斥,用力钳住他下巴不容挣扎,咬着秦苏颤栗的嘴唇,吃吃低笑:“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倔,不肯跟我低头?其实只要你开口求我,你想杀谁我都会帮你。你又何必练什么见鬼的‘大还咒’,把自己搞成现在这样子?” 尝到黑衣人故意刷到他唇上的血味,秦苏终于忍无可忍,一拳挥出:“宋别离!我的仇,我自己来报。不需要假手他人。” 黑衣人飞快侧脸闪过拳头,勾子抵住秦苏颈中血管,细长如柳的双眼宛如刀锋冷冷掠过:“你想对我撒谎?下辈子吧!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江湖上放出风声,说姓余的重返武林准备血洗各大门派报仇,挑动江湖中人结盟来对付他么?你可以假手那些江湖人,为什么就不肯来求我?说!” 秦苏咬牙一言不发。 “你想考验我的耐性吗?哈哈哈……”宋别离不怒反笑,一把揪住秦苏头发迫他不得不高高仰起脖子,他一口咬上秦苏喉结,舌尖不紧不慢地来回舔。 “真是不乖!还是我太纵容你了?看来我等你十多年是白费时间了。帮你去对付姓余的也是我自作多情!哼,既然如此,不如干脆废了你的武功,我想要你在我身下摆什么姿势就是什么姿势!” “你下流无耻!”秦苏气得几乎吐血,捏起了拳头正想挥出,不远处传来少女惊呼—— 宁儿指着正在秦苏脖子上啃咬的黑衣人,语无伦次:“……你,你要对秦苏公子做什么?“ 宋别离霍然回头,黑色长鞭矫如灵蛇破空横飞,眨眼间,已卷上宁儿纤细颈项。 “别杀她!”秦苏迅速握住宋别离执鞭的手,恳求着捶了摇头。毕竟这小女孩对他心存爱慕,不忍见她无辜丧命。 宋别离冷眼瞅着他,哼了一声,转到宁儿身后,在她脑后一击。宁儿顿时瘫软在地。 他回头,冲着秦苏笑得阴沉又狡诈:“放心,这小妮子用处大得很,我还不舍得杀呢。” ☆☆凡间独家录入★★☆☆33扫描平平校对★★ 祠堂外,日光西斜,金乌碎影映着残墙断檐,远处天边晚霞火红如燃烧的烈焰,沿祠堂轮廓勾勒出一幅凄荒景色。屋脊上,黑鹰盘旋。 紫冥的哭声渐渐低落,双眼红肿也再流不出什么眼泪。 所有的悲恸、委屈、伤怀随泪水进发过后,孤独寂寥的阴冷更胜往昔。 连最后陪伴他聊寄思念的骨灰也随风而灭……天上地下,他只是一缕无主孤魂。 无人可以相思,无处可以停栖,浊世茫茫,他又为何飘零? 他捂着自己的嘴,想止住怎么也停不了的哽咽,却徒劳无功。直到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摸上头顶,才抽噎着抬头。 “……”余幽梦抚摩着紫冥头发,多年独居,习惯了默默听风吹花落,跟浮云流水分享心情,早就忘了该如何劝慰他人,况且本身就不是善于言辞的人。虽然能体会紫冥心头那份痛楚,却无言相劝。 “……我、我哭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 看到余幽梦眼底隐隐的水光,紫冥觉得再不停,只怕余幽梦也要被他勾起伤心往事放声同哭了,忙强逼着自己挤出个笑容。 “是很难看……”余幽梦一点也不给面子地承认,望着地上玉瓶碎片出神,突然道:“我饿了。” “啊?”完全不合时宜的一句叫紫冥愕然,看着余幽梦在身后金黄色夕阳照耀下露出微笑,俊逸非凡:“你还不去做点吃的?” 余幽梦是叫他去做饭?紫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表情怪异得像连吞了十个生鸡蛋:“你不是、不是除了果子吃不了别的东西的吗?这个,啊!我这就去弄……” 终于省起这是余幽梦破天荒地向他提要求,紫冥胸中豪气顿生,莫说做饭,就是做牛做马做猪也绝不皱眉头。 目送紫冥一扫先前悲伤,轻快地奔去后院,余幽梦伸臂让飞进祠堂的黑鹰停落手上,摸着黑鹰脑袋:“他去院子弄吃的了,你也去陪他玩罢,免得他一静下来又想起伤心事……” 振臂轻抛,黑鹰低啸着飞入后院。 紫冥冲进后院,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瞧着包裹里剩下的菜料发愁。 那天一碗鸡汤都已经让余幽梦大吐特吐,更别谈鸡鸭鱼肉。思前想后,恐怕只有为余幽梦煮碗清汤面了。 好在手头还剩些面条,他生起火,提了桶去老井打水。 水桶入井,噗发出声闷响,似乎撞击到沙包之类的东西。 紫冥疑心登起,凑近井口张望—— 黝黑泛着幽光的井水里,半沉半浮泡了具赤裸男尸,龇牙咧嘴狰狞无比。 “啊——”水桶的绳索从手里滑落,紫冥惊出一身冷汗。正惊魂未定,肩头忽被轻轻拍了一下,他大叫一声没回头,拳头已先飞了出去。 “干什么大呼小叫的?” 余幽梦擒住飞来的拳头,皱眉问。听到紫冥惊叫寻来后院,就看见他俯在井边发呆,拍他下肩膀还差点被一拳打中鼻子。 “是你……”紫冥松了口气,拍拍心口——真是人吓人,吓死人。 朝井口一指,兀自心有余悸:“里面不知道怎么会多了具尸体,刚才吓死我了。明明上午打水时还没有的……” 突然脑海里有点模糊的光影掠过,他再度探头仔细端详那具尸体。 脸色如期变得惨白—— 难怪初见男尸,心里就会升起那种奇特恐惧的感觉。 原来,是因为他认得这具尸体。 对!就是昨天被余幽梦所杀的秦苏四个轿夫之一! 尸体浸白的颈中还留着致命的伤痕。他还清楚记得,曾剥了这人的衣服遮体…… “这尸体,不是应该在坑里埋着的么?”余幽梦也凑近来看,盯着紫冥惊恐的眼神,缓缓下了结论。 紫冥像被射了一箭猛跳起来,飞快奔去院子西边角落,指着乱草丛里被翻开泥土的那个大坑,大口喘息,什么也说不出来。 除了井中的尸体,另外三具尸体全都不翼而飞。 “奇怪了,难道尸体还会自己走路?哈哈……” 他见过死人并不少,甚至自己也杀过人。可再血腥的屠杀场面,也比不上发现自己亲手埋葬的尸体离奇移动消失更恐怖。 他转身,想对走近的余幽梦露出个轻松的笑容,却只听见自己几声颤抖的干笑。 余幽梦见紫冥吓得不轻,摸摸他头发,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死人当然不会动!一定是有人暗中捣鬼……” 他沉吟着,似嗅到风里不同寻常的气息,蓦然仰头,凛冽的目光转向祠堂后门。 昏黄的夜幕里,三个青衣皂帽的人正悄无声息地慢吞吞走进院子。 他们走路的姿势非常奇特,膝盖直挺挺的不会弯曲,眼睛也如死鱼般凸出,一转不转。灰色的面庞上、衣服上还余留泥土,随每一步走动簌簌往下掉…… 尸体真的走路了。 紫冥牙关咯咯震:“这、这真是活见鬼了……” “不是……”余幽梦盯着地面,落日余晖里,那三“人” 在身后拖出淡淡的影子。 他瞅着脸色发白的紫冥,笑道:“鬼不是应该没有影子的么?” “不是鬼,难道是僵尸?“紫冥反应倒快,冷汗更多。 余幽梦面色凝重,还没出声,那三“人”嘴里突然同时发出声奇特的尖啸,一起挥舞着拳头围攻上来。 他们的肘部关节也僵硬着不会弯曲,六条胳膊伸得笔直乱挥一气,本是十分可笑。但紫冥哪里笑得出来?闻见风中隐隐飘来腥臭,薰人欲呕。 “尸臭!”他掩住了鼻子。 眼见一“人”朝他扑来,他横下心,短剑离袖飞出,将那“人”当胸穿了个大窟窿,短剑带着黑血飞出数丈才坠地。 那“人”摇了几摇,居然仍不倒地,脸上肌肉也不动半分,十指箕张又扑过来。 那边余幽梦一掌凌空将两“人”震倒在地。但两“人” 脚板底似装了机括又直挺挺竖起身,左右包抄。 冥冥中,仿佛有股魔力在三“人”背后牵引操纵…… 余幽梦双眸精光暴涨,蓦然翻掌,一股奇劲掌风向角落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树呼啸盘旋袭去—— “装神弄鬼的家伙,给我滚出来!” 两人合抱粗细的树干从中断裂,上半截连树冠直飞出去,撞坍一面围墙。 轰隆巨响中,一条黑影从树冠枝叶里冲天而起,大笑着跃落。夹杂花白的黑发迎风飘舞,额头的血红宝石闪着妖异光芒,正是宋别离。 “嘿嘿,算你聪明!”他冷笑,右手没有拿鞭,五指间却缠绕着三条黑色丝线,每条线上还绑了个寸半高的小木偶。 修长的手指轻轻弯曲间,那三“人”的身体也跟着颤动。 紫冥看在眼里,猛地省悟,“赶尸术!” 他也实在太丢脸了!被那些尸体吓得乱了阵脚,居然忘了武林中故老相传的数大奇门家族之中,有个最神秘诡异的“鬼王门”——江西宋家。 古时,有人经商或游历在外,若有客死异乡,但凡家人得知,定要请人将遗体运回家乡入土为安。富人自可雇车马扶灵柩返故里,可有些穷苦人却出不起那富贵钱,于是民间便渐渐兴起种新行业,专替人挑尸回乡。 江西从事此行业者最为聪明,不像别家以箩筐装尸,而是将尸体穿戴整齐,以一条长竹竿穿过尸体一边衣袖绑定,往往竹竿两头各担一尸。做这行自然不能白天出动,也根本进不了城门市集,只能在夜晚专挑山野荒路行走。 不过再怎么躲避人群,总免不了被人偶尔撞见。夜色骇人,那竹竿又是颤颤悠悠,老远看去,尸体仿佛伸直了手臂,跳跃前行,着实吓破人胆。慢慢就谣传起赶尸之说,专事赶尸的江西人怕被人轻视,也刻意同外人疏远,时日一久,更被蒙上层神秘面纱,视为巫邪之流。 江西宋家的祖上也是赶尸人。不知哪朝间有个子弟,无意中学得一身奇门毒术,将尸体玩转股掌之间,驱尸杀敌,在江湖名声大噪,提起鬼王门,江湖中人人自危。但后来宋家人极少涉足武林,渐趋式微。近数十年来,更是绝迹江湖。 面前的黑衣男人,武功奇诡,用毒高明,又懂役使尸体,不用说,一定是江西宋家的人。 紫冥咬牙切齿怒视宋别离,他还没去找这黑衣人算账,这人竟然还敢再回祠堂作怪! “你毁了我的玉瓶,拿命来赔!”他怒吼冲上前。 知道了那些活尸都是这人暗中作祟,他胆气大壮,双掌迅如闪电奔雷,将挡在前面的一个“人”震得离地飞起,撞向宋别离。 宋别离竟不闪避,等尸体飞到身前才左手一挑,尸体顿时挂在了黑勾上。 他笑着将尸体抛向余幽梦:“人是你杀的,你来解决。” 右手飞弹,剩下两具尸体也跳跃着围上。 紫冥瞧得心惊,想要助阵,宋别离勾子寒光闪耀,连划几勾,逼得他近不了身: 余幽梦清俊的眉梢隐含杀机,毫不理会那飞扑而来的三具尸体,并指如刀,轻轻凌空斩出。 这一掌,无风无声,宋别离却陡然变了脸色,大叫一声,向后疾翻。落地时他右手的黑线已断,那三个小木偶掉落草地。 三具飞扑中的尸体也几乎同时坠落地面,再无丝毫动弹。 “果然不愧是御天道的尊主,这么快就找到了破解我法术的捷径。阁下是第一位破我江西宋家驱尸术的人。” 宋别离望着自己掌心一道正在渗血的伤口,夸赞的神色居然不似做作。 余幽梦淡淡道:“我跟江西宋家素无仇怨,你为什么数次出手加害?” 紫冥也是满肚子疑问,瞪着宋别离:“谁指使你来的?” 宋别离骄傲地仰起头:“呵,我宋别离行事向来我行我素,谁敢指使我?” 余幽梦冷眼看着他,突道:“你走吧!” “不行!”紫冥跳了起来:“他毁了我的瓶子,我——” “我已破了他法术,他少说也要折个几年寿。”余幽梦截断了紫冥的抗议。 宋别离脸色遽变,想说话,张嘴却喷出口鲜血,他喘口气,苦笑道:“原来你早知道那黑线是和我的精气神血相通的,才不对付尸体,反来斩断我的丝线。不过,这笔新帐,我会记下的。” 余幽梦冷冷道:“随你!你也罗嗦够了,再不走,我就让你有机会把右手也装上勾子。” 想不到余幽梦居然也有妙语如珠的时候,紫冥一愣后哈哈大笑。 宋别离怨毒地盯了两人一眼,转身跨过那堵撞坍的墙壁,急纵离去。 “你我暗中跟上他。”余幽梦一拍紫冥肩头。 紫冥恍然大悟:“难怪你肯放他走,原来是要跟踪他找出幕后主使人。”想到刚才还有点怨怼余幽梦不让他动手,不禁汗颜。 余幽梦微笑:“我虽然与世隔绝久了点,年纪嘛,却还没有完全活回到狗身上。” “我——”听到余幽梦拿他曾经骂他的话调侃,紫冥窘迫得涨红了脸。早该清楚,这男人二十年前就能驾驭御天道千百高手,名动天下,岂是等闲人物?或许也只有遇到与阮烟罗相关的事,才会褪去所有的城府心计,变得像个无知少年。 “走吧。”余幽梦举步,忽听一人脚步匆匆从祠堂外狂奔进来。 “宁儿?”紫冥诧异地望着满身尘土奔近的少女:“你怎么又回祠堂来?” 宁儿显是受了不少惊吓,一脸惶恐扑到他脚边,哭道:“快去救救我爹,他,他……” “他出了什么事?”余幽梦抢在紫冥之前拉起宁儿,焦急地问:“你爹怎么了……” 看见宁儿的双眼,他话声倏地顿止。 那双原本灵动俏丽的大眼睛,竟然睁得一动不动,茫然空洞。 有诈! 念头只是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眼前蓦然炸开团红色粉雾—— 像有千万支尖利的针芒扎进眼珠,他痛吼,双掌本能地推出。 紫冥呆呆地看着宁儿撒出团红色粉末,转眼宁儿就似个断线的风筝被掌风震飞。他这才清醒过来奔上前去扶余幽梦。 宁儿身子尚未落地,一条黑色长鞭凭空从坍塌的墙外甩进,卷上她的腰将她拖了出去。 宋别离冷笑连连逐渐远去:“我才没那么蠢等着你们来追踪我!你破了我的法术又如何?未免得意地太早了点,我多的是办法对付你。哈哈哈,看不见的滋味舒服吗?你慢慢享受吧!过几天,就有大帮武林人马来找你叙旧了,啊哈哈……” 余幽梦的眼睛! 紫冥一把用力按住余幽梦不住在眼皮上搓揉的双手:“别再碰!让我帮你看看。”深吸几口气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慢慢翻开他眼皮。 “……我,什么也看不见……” 针刺的痛楚仍在肆虐,眼前陷入无边黑暗,余幽梦暴怒的心终于冷静,轻声说出了自己并不愿承认的事实。 觉察到紫冥的手在微微颤抖,他静静问:“我的眼睛,是不是被毒瞎了?” 一直在祠堂上空盘旋飞舞的黑鹰似乎也知道主人遇到危险,急冲飞低,围绕着余幽梦不断低啸,叫声凄切。 “是……赤蝎粉,还加了石灰。” 紫冥心头怒火狂烧,恨不得追出去找宋别离恶战一场,将那恶毒的家伙大卸八块,但当务之急得先救治余幽梦的双眼。他尽量放松语气,轻轻拉余幽梦在石块上坐好:“我先帮你洗掉残留的毒粉,会有点痛,你忍着别乱动。” 冰凉黏稠的液体滴进眼眶,余幽梦猛地扣住紫冥手腕,声色俱厉:“你在我眼里滴了什么东西?” “菜油。石灰如果遇了水,会彻底烧毁你的眼睛得。我先用菜油替你洗干净石灰,才能用清水洗去毒粉。” 看到面前的男人突然变得像只竖起了尖刺充满戒心敌意的刺猬,紫冥只觉一阵心痛:“你放心,我绝不会害你。” 余幽梦慢慢放开了紫冥,全身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抿着唇不再说话。 好不容易洗干净石灰残渣,天色已然全黑。 那口井中泡了具尸体,无法再用。紫冥扶着余幽梦,两人一鹰离了祠堂,到那条溪流边。 “……我的眼睛没得救了么?” 清凉的溪水冲了一遍又一遍,刺痛虽然减轻不少,眼前还是一片漆黑。余幽梦陡然拍开了紫冥的手,从岸边站起身,怒道:“别弄了!” 紫冥听阮烟罗讲述往事,也多少知道余幽梦一旦偏执使起性于来,直是蛮不讲理。此刻总算见识了这男人似个孩童般无理取闹乱发脾气,他唯有苦笑,却没有停手,重新把余幽梦按坐回岸边青石,撕下片衣角浸湿了水,轻敷他眼皮。 “赤蝎粉毒性固然强烈,却还算不上天下三大奇毒。我有办法治好你的双眼,只是要费点工夫找药引。还有,你不要随便动怒,否则会让毒气加重的。” 最后一句却是他信口乱谄。余幽梦哼了声:“什么生气会让毒气加重,欺我外行么?你这张嘴就会胡说八道。” 虽在骂,但得知自己双眼有望复明,他脸色已缓和了许多。 他情绪好似六月天说变就变,紫冥忍不住想逗逗这忽然孩子气十足的男人,笑嘻嘻道:“我是喜欢胡说八道,不过对你可从来没撒过谎。我说能治好你的眼睛,就一定会做到。你不信,我们打勾。” 余幽梦嘴角刚刚露出的一点笑容倏忽消失,突地自嘲笑了起来:“这些小孩子的把戏怎么能做得真?” 紫冥知道他必定是想起了和阮烟罗打勾的伤心事,不禁大悔自己多嘴,也没了说笑的兴致。折了段树枝给他暂当拐杖:“你饿了吧?我去摘些桃子,很快回来。你就在这里等我,别乱走。” 刚走出几步,听身后余幽梦缓缓道:“我不饿,我现在只想见他。” 紫冥仿佛被当头淋了盆冷水,心刹那凉了半截,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余幽梦慢慢转过头来,神情忧伤中居然带着几分期待:“如果烟罗知道我的眼睛瞎了,一定会为我担心的。你说,他会不会回心转意回来照顾我?” “你问我么?”紫冥嘴里涩得发苦:“你还是不相信我能治好你的眼睛?” 余幽梦默然,良久方道:“倘若我眼睛瞎了,可以换他一辈子和我在一起,就算今后我都看不见,我也情愿。” 轻轻几句话像数记铁锤接连砸在紫冥胸口,几乎让他痛得透不过气来。 他用力喘息,干笑道:“好,好,我这就去找他来见你。 我也正想问个清楚,宁儿怎么会突然出现祠堂对你施毒呢!”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再迟半步,他怕自己就会控制不了嫉妒对余幽梦大吼大叫起来。 “紫冥……”余幽梦听着脚步穿越草丛匆匆离去,无人应答。他幽幽叹了口气。 太清楚紫冥对他抱着什么念头了!他却无法放纵自己斩断过去三十多年的羁绊转而去在个相识短短数日的人身上寻求慰籍。 紫冥的眸子里,虽然现在有着难以掩藏的情意,但那不过是一时冲动罢,又能对个中年男人维持多久的兴趣 “呵呵,我还真是年纪活回去了,竟然有空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环抱住双臂,中断自己的胡思乱想。 多年空山幽居,孤独得几近令人窒息的生活早已磨灭掉所有对激情的憧憬。 他唯一的冀望,无非是想要烟罗实现自己的诺言回来他身边,让他圆个孩提时代的梦。 如果这样的要求仍然太高,他不知道,自己的余生,还可以期待点什么?又还可以相信点什么? 第八章 暮色霭霭,鸬鹚剪翅抽水斜飞,在浩淼的湖面划出两行清波涟漪。夕阳完全沉没绵延山拗,黑夜里,小乡村陆续亮起百家灯火。 坐落湖畔芦苇荡的云萝山庄,也点着橘红色的薄纱灯笼,沿着长长回廊一直通向中庭卧房。 精致的雕花窗格上,人影幢幢。 “你今天用了驱尸术?” 秦苏脸上依然蒙着厚厚白纱,盘腿坐在榻上,看着他面前不停走来走去的黑衣男人。男人墨黑的头发里白发明显变多了。 “明知故问!”宋别离停下脚步,拈起自己一缕花白头发,冷笑道:“每驱一尸,都会大耗血气。姓余的破了我的法术,害我白白折了三年阳寿,不过他自己也讨不了好去。 哈哈,做瞎子的滋味可够他慢慢享受了。” 他走到本立榻边的少女跟前,轻轻拍打着少女脸蛋:“想不到他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居然如此大意,对你毫不防备。而且即使受了你的暗算,打你那两掌也没有下杀手。 啧啧,看来他对你还挺爱屋及乌的。” 宁儿眼睛瞪得大大的,直视前方,瞳孔里一片空白,仿佛什么也没有在看。俏丽的面庞也不带丝毫表情,似个毫无生气的木偶。 秦苏咳一声:“我当时求你别杀她,可没要你把她变成杀人的傀儡工具。你这样对付个小女孩,太失身份。” 宋别离细长眸子锐利如刀锋,掠过秦苏:“你说什么风凉话?如果不是为了你,就算八抬大轿,也休想让我赶来这里膛这浑水。” “我可从没求你出山帮我!”秦苏神色冷漠,半点也不为所动。 话音刚落,宋别离怒吼,冰冷的勾子架上秦苏脖子。 “当年是谁饿得半死不活,爬到我家门口乞食的?要不是我那天一时心血来潮,见你可怜救了你,你早就饿死了。是谁供你衣食?教你武功?你满十八岁时,说要离开宋家找人报仇,我也给你钱财任你走。多年来,只要你跟我开口要求,我可曾拒绝过你?” 他越说越快,初始眼睛里的怒气却渐渐沉淀下来,更显阴森。锋利的勾尖微微一沉,已陷进秦苏肌肤,炸开层层寒粒。“你想不想知道,我怎么处置忘恩负义的东西?” 秦苏一点躲避的意图都没有,竭力保持镇定,仰视宋别离邪气四溢的容颜:“你的救命之恩我从未忘记。当初离开宋家时我早说过,只要等我报了仇,我就会回去,终身为奴伺候你。” 宋别离“呸”地呻了他一口,手底勾子更递进两分:“少说这些听得我耳朵都已经出老茧的废话!就因为相信你,我才像个傻子一样等了你十几年。哼,我瞧你根本就是不想回去,才在拖延时间敷衍我!” 勾子突然扯住秦苏衣领用力下拉,“哧啦”将他的白衣从胸到腹撕裂开来。 “干什么?”秦苏身子微晃,就要从榻上跃起,但抵在心窝的锋利勾尖叫他不得不又缓缓坐了回去——宋别离眼里,烧着他从所未领略过的怒火。 “你说,我想干什么呢?” 宋别离猖狂地大笑起来,鲜红的嘴唇凑上秦苏耳轮,轻轻地,用绝对令人面红耳赤的暖昧声调一字字道:“当然是干你!” “无耻!”一巴掌随着秦苏愤怒的低吼扬起。 宋别离竟不躲,脸上立刻多了五条紫青指痕。 秦苏估不到自己真打中了人,反而愣住。见宋别离对他咧嘴一笑,猛地里重重一拳击中他小腹。 “……”五脏六腑似乎都被打得翻转,秦苏滚倒榻上,张大了口却疼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把全部重量都压在抚腹翻滚的秦苏身上,宋别离扯掉秦苏面纱,捏住他下巴强迫他与自己对视。眼神炽热地接近恐怖:“告诉你,在你十八岁那年,我就想上你了。听着!我没耐心再陪你耗下去!至于你的仇,你放心,我也一定会替你报!” 蓦然翻过秦苏身子,右手夹带些微寒芒飞快向他腰间拍落。 脊椎骨乍得一麻,像被黄蜂蛰了口。秦苏大惊,奋力想甩开身上的重压,却发觉手脚酸软无力。 “你在我身上做了什么手脚?啊——” 回答他的是背心另外两记刺痛麻痹的感觉。他大口喘息,十指紧紧枢进了榻上锦毡。 “我知道你在外闯荡这十几年也学了不少好本事,我可不想待会被你杀死在身上,做了风流鬼,嘿嘿……” 宋别离边笑边在秦苏光滑颤栗的后颈咬出一个个湿乎乎的牙印子,右手绕到秦苏胸前,掐拧着他硬实的红点,逼他喉咙里颤抖着逸出压抑的闷哼。 “你脊柱被钉了三支透骨钉。只要一运功,透骨钉就会随气血流进你的心脏、要了你的性命。” 察觉到身下适才还在使劲挣扎的身躯明显僵硬、软化,宋别离得意地顺着秦苏脖子一路往下舔:“乖乖地别再想反抗我,除非你觉得被我干比死还难受,哈哈哈……” “卑鄙!禽兽!畜生……” 秦苏怒骂,背部肌肤在湿漉漉的舌头舔弄下不停抽搐,他死力揪着毡子,把头深深藏进毛毡里,不想听到宋别离埋脸在他臀丘间舔舐而发出的啧啧声。那种yin荡的声音,叫他羞愤得恨不得当场撞昏自己。再想想榻边还站着个宁儿,他几乎要吐血身亡。 “混蛋,我要杀了你!你等着,我一定杀了你!”什么平素的冷静理智沉着,他完全抛到九霄云外,红着眼大吼大叫。 宋别离反而笑得更欢:“不会的。用不了多久,你就只会哭着求我别退出你的身体,还会缠着我的腰求我在你里面用力动,不要停……” 他抬头,看着被他的污言秽浯气得全身发抖的人,胯下的神经已忍到涨痛地步,褪下衣裳,压住了同样赤裸裸的秦苏。 “啊啊啊——” 秦苏像尾被抛上岸的鱼,猛烈地扭动着,可宋别离的勾子贴着他脸颊穿过毯子啪地钉进榻木。 “别——乱——动!”宋别离狂热地盯着身下人隆起战栗的背肌,右手探向两人密实连接的地方摸了下,见到指尖染上点殷红,细长的眸子眯了起来,寒声警告:“不想受伤的话,就老老实实地把腿张大,可以少受点苦。” “……禽兽……”被同为男人的xing器贯穿的绝顶屈辱让秦苏咬到嘴唇渗血才逼迫自己慢慢松开了拳头,闭上眼睛接受那粗硬滚烫的异物更深地插进体内。怪异的感觉从胃底翻腾上来。 “唔……呃啊……”他终于忍不住干呕。 “被我上就这么恶心么?”宋别离满脸的情欲顷刻被恼怒代替,惩罚似地抓住秦苏肩头用力掐,下身也泄愤地狠狠往前顶—— 秦苏发出声短促惨叫。窗外陡然有人低沉地叹了口气。 “谁?”屋里两人不约而同地大吼。 窗格应声碎裂成无数木屑飞溅进屋,一条灰影快如电闪飘进—— 宋别离大喝,勾子急挥,却连那人衣角都未碰到。 眼前骤花,灰影已挟起一直呆呆站立的宁儿轻烟般越窗消失,来去飘忽如无物,桌上灯芯也没跳一下,只剩屋里两人目瞪口呆。 片刻后,秦苏才惊醒,喃喃道:“好身手……” 宋别离又惊又气:“你居然还有工夫想别的东西?”他故意扭着腰在秦苏体内顶了一下,提醒他的处境。 秦苏闷哼,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熄……灯……” “你害羞了?” 宋别离明白秦苏是怕有下人经过破碎的窗格时看到屋里不堪入目的场面,心情顿时高扬,微笑着趴在秦苏满是汗水湿漉漉的背脊上:“你是我的,我当然不让别人看。” 一勾劈出,灯火立灭。几缕冷淡月光泻进,依稀照着榻上交缠喘息的人影。 ~f~a~n~j~i~a~n~ 紫冥怀着满腹怨气来到客来顺,月亮已升得半天高。 银辉清冷洒在残旧屋瓦上,原本门口入夜燃起的红灯笼却没了影子,连酒幌子也不见,大门也关得严严实实。 他拍了一阵门,里面毫无动静。心头突然掠过丝不祥,既然宁儿落在那姓宋的黑衣人手里,莫非阮烟罗也遭了不测? 越想越有可能,他一急踹开大门,正要进客栈,眼角余光里猛地瞥见个灰色身影浮光掠影般从林中蹿出,手里横抱着个女子,那身碎花衣裙,正是宁儿。 “放下她!”紫冥不假思索地冲了上去。 那灰衣人头脸罩着个灰布套,只露出双眼,精光四射锋芒逼人。看到紫冥,他身形一顿,忽然将宁儿抛向紫冥,脚尖轻点,飞快逝入林中。 紫冥手忙脚乱地接住飞来的巨大暗器,一耽搁,灰影已鸿飞冥冥。 他愣了半天,才想到怀里还躺着个宁儿。 “喂——”他轻拍宁儿脸庞,转眼就发现她目光呆滞。 紫冥皱皱眉,托高宁儿脖颈,拨开她后脑头发,不出他所料,宁儿王枕穴上赫然插着两枚细如牛毫的银针。 “王八蛋!”竟然用这么卑鄙的法子来控制个女孩子心智!再让他撞到那装神弄鬼的家伙,他绝对送那家伙下地狱,去当真正的鬼王。 骂归骂,当务之急先要救宁儿。这种摄魂邪术,便是用在三大五粗的江湖汉子身上,也大伤元气,更别提宁儿娇女弱质。瞧她脸色渐渐发青,再不解救只怕有性命之忧? 紫冥抱着宁儿进店,听到背后一声咳嗽,紧跟着熟悉的声音充满惊喜:“是不是宁儿回来了?” 乡间小径上,阮烟罗快步奔近。两天没见,紫冥只觉他神色间又憔悴疲倦了几分。 阮烟罗从紫冥手里抢过了宁儿,刚绽开点喜悦的脸上很快又重新布上愁云:“她怎么了?对了,紫冥,这两天幽梦没有为难你吧?” 要解释清楚这两天内发生的事,恐怕得泡上壶茶,慢慢说上个把时辰。紫冥轻车熟路自顾自走在了前面,卷高袖子:“我要一大盆热水,还要两条干净手巾。要快!” 东西很快就备齐,送进了宁儿闺房。 紫冥站在床边,就着旁边阮烟罗手里举高的烛台火光,屏息凝神盯着那两枚银针。半晌才缓慢地伸出手,食中两指似蜻蜓沾水在宁儿头顶百会、脑户穴上轻点即离。 两枚银针从玉枕穴无声跳出,带出血丝。 床上宁儿依旧昏迷不醒,只有眉头轻微皱了下,显然晕厥中仍觉痛楚。 “成了。”紫冥大大呼出口长气,拿起阮烟罗递来的毛巾擦着额头汗水。 刚才看似轻松,下手力道却丝毫不敢马虎,更要找准宁儿血气运行融会的那瞬息落手,稍有偏失,银针不退反进,那玉枕穴是脑部要穴,即刻送了宁儿小命。 他从枕头上捡起银针,对如释重负的阮烟罗道:“她性命无碍,不过受制久了可能要调养个三四天才能复原。你拿热水替她擦身敷下经络,会康复得快些。我出去走走透下气。”出屋带上了房门。 毕竟宁儿是云英未嫁的姑娘家,他自然要避嫌。 在院中望着云中月影绰约,夜凉如水。一片树叶慢悠悠从眼前飘落,他信手拈起—— 落叶归根,人呢?他理不清为什么,居然又想到了余幽梦。 那个偏激得近乎天真的男人,二十年孤独幽居,洗尽乖戾,却磨不掉执著,千山万水,还是回来想找到自己失落的梦? 他嫉妒那占据了余幽梦一生梦境的人。 酸涩的刺痛像布满尖刺的荆棘,在身体里扎根、蔓延…… 也似毒蛇,一点点吞食心尖…… 阮烟罗端着水盆走出宁儿闺房,就看到紫冥呆立月下,手里捏着片叶子发怔。 “外面风大,有什么,进房再谈。”他倒了水,进了自己房间,点起蜡烛。 紫冥跟着走进,倚靠门板,望见阮烟罗床上摊着包裹布,衣柜里的衫裤也翻得十分凌乱,他一怔后眼里渐渐腾起惊怒:“……你准备离开这里?”难怪大门口的酒幌子和迎客灯笼都摘了下来。 “对!”阮烟罗头也没抬,继续收拾着衣服。 “本打算明天就启程,没想到这丫头下午居然偷偷溜了出去,害我找了整条村。也不知道谁那么歹毒对她下毒手,还好你救了她回来。不过以她的伤势,恐怕要休养数天才能上路了。” 紫冥本想澄清并非他救宁儿回来的,但听阮烟罗去意坚定,一股难以形容的愤懑直冲胸臆,哪还顾得上解释,上前抖乱了包裹:“走!走!走!你就知道躲开他!你已经把他在山谷里一丢二十年,这次还要走多久?三十年?四十年?” “……他都跟你说了?” 阮烟罗惊讶褪去,了然地叹气截断紫冥怒吼,苦笑道:“我说过,我对他并无男女之情。他一再寻上门来纠缠相逼,你叫我除了躲,还能做什么?紫冥,有些事,你不懂——” “他眼睛瞎了!” “什么?”阮烟罗张大了嘴,拿在手里的衣服也掉了。 呆了半天,似乎终于领悟紫冥不是在说笑,却仍是一脸惊骇和不信,喃喃问道:“……怎么可能?” “都是因为你的宝贝女儿被人控制了心智,傍晚时分跑去祠堂用毒粉偷袭。他半点也没提防,结果中了你女儿的暗算,被毒瞎了双眼。如果找不到药引,可能他后半辈子都无法重见天日。” 心胸都被说不出的悲哀深深盘踞,紫冥反而平心静气:“他跟我说,倘若他瞎眼,能换你回心转意,他即使从此看不见也心甘情愿。” 这段话,从余幽梦嘴里吐出的时候,令他嫉妒得几乎要咬碎牙关,原本压根儿就不想告诉阮烟罗。可现在,他强烈地想知道面前的男人作何想。 不相信,阮烟罗的心,真能硬过铁石。 他盯着阮烟罗的眼睛,不放过他眼神里任何一丝微妙的变化。 “他只想见你,我带你去?” 阮烟罗脸上的伤疤微微在抖,表情有点哀伤,又有点怜惜,慢慢低下了头。烛光摇曳轻颤,在他面颊投落层苍凉阴影。 良久,他伸手重新整理起床上被紫冥抖乱的衣物,开口,低沉却清晰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敲进紫冥耳膜的钉子那样尖锐刺耳。 “我不会去见他。” 起初那一刹那,紫冥以为自己一定是听错了。他愣愣望着阮烟罗,直到确认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明白流露着不容置疑的断然拒绝,才知道阮烟罗清清楚楚地说了不! 这个男人,究竟冷酷到了什么地步? “你尽可以骂我,不过我绝不会见他,我不想让他再对我抱任何希望!”阮烟罗注意到紫冥周身都气得发抖,竟淡然一笑:“看来,短短两天,你的心已经偏到他那边去了。 既然他眼睛瞎了,那你就回去好好照顾他吧!” “阮——烟——罗!” 愤怒的大吼震得烛火也为之一暗,紫冥拳头满携怒气直飞阮烟罗面门,在离鼻粱寸许之遥处硬生生顿住。 阮烟罗不爱余幽梦,就像燕南归至死都不爱他,不爱就是不爱,又能奈若何?又何罪之有? 他垂手,发足狂奔,不想听也听不见阮烟罗在身后的喟叹,冲出了客来顺。 怀着满腔怒火奔回溪流,流水声越清晰,紫冥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脚步也放得越慢。 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余幽梦真相,也更无法想像,余幽梦知道后会如何反应。 一时间,他竟恨不得这条小道再长个十倍百倍,但走得再慢,路终究有走完的一步。 他瞧见了余幽梦寂寥的人影,拄着树枝,端坐青石,仍维持他离去时见到的那个姿势。黑鹰停在他臂弯。 月色凄清,在余幽梦周身披落一层银芒。夜气烟雾迷蒙,从足底袅袅飘浮萦绕。 人淡,月冷,朦胧宛如剪影。 瞬间,紫冥觉得那身影虚无得叫人心悸,仿佛一眨眼就会自他面前骤然消逝。 他急忙跨上两步,黑鹰护主,尖啸着疾扑过来,临近认出紫冥,凶态顿敛,收起翅膀落在了他肩头,“呱呱”低叫,甚是亲热。 “他还是不愿意见我?” 只闻紫冥一人脚步走近,余幽梦虽早在意料之中,心头却始终存着点微薄模糊的期待,此刻终于灰飞湮灭。 “……他知道我眼睛瞎了,都不肯回头么?” 他低声问,良久都听不到紫冥否认。脸上最后那丝自嘲的笑容也隐去了。指节慢慢收拢,树枝“喀嚓”轻响,断成两截。嘴唇紧损,衣袖微抖。 紫冥心里某根弦似乎也随着那树枝断了,张着嘴,想说几句话安慰,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怔怔看余幽梦抛下手中半截断枝,起身沿溪流踯躅前行。 “……你去哪里?”他惊醒,拉住余幽梦袖子。 余幽梦转头,脸容背着月光。紫冥琢磨不透他神情,依稀只见他眼帘紧合,睫毛在眼睑下落下两洼若有若无的阴影,犹如风干的泪痕…… “回悬崖。”余幽梦开口,超乎紫冥想像地平心静气。 紫冥却觉那声音包裹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狂暴,周围的一切空气仿佛全部被余幽梦吸引了过去,形成一个强大无比的气流漩涡,压迫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而漩涡中心的人,衣发文风不动。 余幽梦,已经濒临愤怒极限…… 意识到这一点,紫冥更抓紧他衣袖,尽力放缓自己语调:“我说过,可以帮你治好眼睛的,你不用这么急着回去……” “我不需要你来同情!” 手猛地被甩开,紫冥震惊地看着重重阴沉戾气染上余幽梦眉梢眼角。 “既然他都不愿意再理我死活,我的眼睛瞎不瞎,还有什么分别?” 余幽梦森然冷笑,听在紫冥耳里,锥心地痛。 “本来一切就是我咎由自取。谁叫我这么多年还不死心?还痴心妄想以为能感动他,求他回头?我余幽梦是天下第一大傻瓜,下半辈子就该瞎了眼,老死在山谷里。” “那原本就是我的下场,是我非要来找他,自取其辱!” 数十年囤积的怨恨就在刹那爆发,最后一句咆哮惊天动地。 束发儒巾碎成无数布屑,映月如残败蝶翼飘舞洒落,长发四散飞扬。 宁静流淌的溪水应声逆空冲起丈高水帘。在余幽梦身后“轰然”炸开,每一滴溅射到紫冥肌肤上的水珠,都像把锋利小刀,切肤刺骨…… 他茫茫然抹去满脸溪水,看余幽梦飞舞的长发随回降的水幕缓缓拂落两肩。 风停、叶止,所有的伤心愤怒仿佛亦跟着溪水恢复平静,余幽梦姿容俊逸的面庞在月光下闪着惨淡白光。 “你走罢!你本是局外人,没必要再跟着我。我的眼睛,瞎就瞎了,不用你来操心。” 一字一句都似重重一鞭,毫不留情地抽在紫冥心房,几乎令他闭气晕厥—— 原来他在余幽梦的心目中,始终是个局外人!这种遭人当面回绝的感觉,就像被狠狠甩了一巴掌,叫他恨不得唾弃自己! 他对余幽梦,又何尝不是在自取其辱? 紫冥紧咬嘴唇,任余幽梦扬手招过黑鹰。猛转身,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 余幽梦凝立如松,直到再也听不见脚步声,才从心底最深处无声长呼一口气,摸着黑鹰脑袋,低低笑了。 到底是年少气盛的青年人,一句话,就足以逼得紫冥拂袖离去。 本来嘛!紫冥对他就是一时兴起!连句重话也受不起,又能指望什么? 如果真的跟着他,恐怕用不了多久,一样会因为失了新鲜,受不了他喜怒无常的乖戾脾气而吵着离开罢…… 他这辈子,注定是要孤老终生。或许那悬崖底下的山谷,才是他最好归宿。 他轻轻把黑鹰抛向天空。 “鹰儿,只有你是永远也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我们回去罢……” 鹰啸长空,余幽梦循声跟着黑鹰往前走。刚踏出两步,就撞到一人胸膛—— “谁?”是谁屏住了呼吸,悄无声息地站在他面前? 浑身神经瞬息绷紧,他先于意识,手已疾探伸出扼住了那人喉咙。 “是我啊!”熟悉的嗓音及时响起,阻止了他正要死力掐落的手掌。 紫冥狼狈地摸着脖子,大声咳。还好他反应敏捷,要不然就见阎王去了。 “……你怎么没走?还屏着呼吸站我跟前,想找死么?” 余幽梦慢慢松开钳制,想起自己刚才那份孤寂落寞说不定全入了紫冥眼中,不禁有几分被人窥破秘密的薄怒,胸中却偏偏事与愿违地翻腾起丝缕淡淡喜悦…… 见鬼!他竭力维持阴沉脸色,可惜听紫冥笑嘻嘻的声音,显然他的伪装并不成功。 “我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就这样走回去?老鹰再通灵性,究竟是牲畜,当不了你的眼睛。”紫冥敛了嬉笑,正色道:“如果刚才站你面前的不是我,而是处心积虑想置你于死地的江湖人,只怕你武功再高,也逃不过暗算。” 余幽梦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紫冥见他神情,知道他嘴上不承认,心里已经默认。 微微一笑,举起余幽梦的手:“就算你嫌我罗嗦,要赶我走,也等我替你医好眼睛。好不好?” “……”碰到这么个赶也赶不走的黏人家伙,余幽梦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法子拒绝。手一抽想挣脱紫冥的手掌,反被握得更紧。 “你今天都没吃过东西,嘻嘻,我带你去吃桃子。” 难得余幽梦有需要倚靠他帮助的时候,紫冥当然不会放过献殷勤的大好机会,兴高采烈地拖着身后的大男人走,只装看不到余幽梦一脸自尊受挫的表情。 第九章 桃林溯流而上,就在村尾西去十里。 月光照着树底的人影,清风卷起落叶残红,与暗香流水缱绻。黑鹰在低云穿梭盘飞。 “桃子真的这么好吃吗?”紫冥托着下巴坐在余幽梦脚边,发现自已越来越喜欢看余幽梦吃桃子时不经意流露出来的贪嘴神情。那染了桃红汁水的嘴唇轻轻翕张,像极了飞过眼前的粉色花瓣…… 已经埋头消灭了两枚桃子的余幽梦听到问,才想起紫冥替他摘了一堆桃子,自己却一颗也没吃。他微一犹豫,拿起个桃子:“你要不要?” “我不饿!”终于体会到什么叫秀色可餐,紫冥笑嘻嘻地拨弄起余幽梦披散的头发。 真没想到余幽梦的头发竟然留这么长。平时戴着儒巾丝毫看不出,此刻散了开来,都垂过了膝盖。 “你头发好长……”一丝丝掠过指缝,柔凉如秋天的雨丝…… 余幽梦呆了呆:“是不是很乱?娘亲生前都没有给我梳过头发。上一回剪头发,还是在山谷里。烟罗他说男人不该留太长头发,就帮我剪了……” 觉察到紫冥抚摸着他长发的手一僵,余幽梦也惊觉自己居然又提起那个不该出现的名字,登时缄默不语。 紫冥心里却已经像塞了块石头般闷涨,半天才强迫自己静下心,笑道:“可我觉得长发很好看啊,况且身体肤发受之父母,可不是能随便摆弄的。” “是么?”余幽梦将信将疑,从未觉得长发有何吸引人的地方,只是他不会打理生活细节,才由得头发多年来自生自长。 想想紫冥自己的头发也不见得长到哪里去,知道紫冥多半是在逗他说话,哼了声不再搭话,专心吃桃子。 连尽三枚已经饱了,他由紫冥牵引着在溪水里洗手。 触到清凉的水流,就想跳下水痛痛快快洗个澡。蓦地里忆起紫冥热烈专注的眼神,要他在紫冥面前赤身裸体,一下子竟觉得分外别扭起来,擦干净手,合衣往树干一靠开始假寐。 四下寂静,只听到衣衫窸簌轻响,随后又有水花声溅起。 “喂,你不洗澡?这水好清啊!” 紫冥一边往自己身上泼水,一边劝诱,见余幽梦丝毫不为所动,一怔之后了然,忍不住哈哈大笑——真是的,这男人空负一身惊人绝学,心智却变化多端,时而洞察世情,时而又似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实在叫他难以把握。要他将余幽梦同个成稳中年人联系起来,还着实有些难度。 “笑什么?”余幽梦冲溪水的方向板起脸。 突然一阵热气混着水的清味呼到脸上,他下意识地一推,掌心摸到片湿漉漉的rou体,忙缩回手:“你怎么不穿衣服就上来了?” “洗澡当然是不穿衣服的。来吧,一起洗个澡又有什么关系?” 紫冥看余幽梦脸色微愠,想逗他生气的冲动更强烈:“这有什么大不了的!那天还不是你把我剥得精光,连我的衣眼都扔掉了。我全身上下,早就被你看过了,嘻嘻,哎呀……” 胸口遭遇飞来一脚,他夸张地大声叫痛。 “少装蒜!”最清楚自己那脚根本没使真力,余幽梦懒得理他,侧身换了个舒服的睡姿,不忘警告:“我要休息了,再吵,就踢你下河泡一夜。” “是!是!”深知见好就收,紫冥乖乖闭了嘴,擦干净身体穿起衣服。 确定余幽梦已有轻微鼻息传出,他才蹑手蹑脚靠近树干,凝望男人睡梦中孩童般无邪的容颜。 睡着了的余幽梦,还是那个紧抱双臂的姿势,脆弱形之于外。 不过,如此坦然在他面前入睡的人,是不是也渐渐为他卸下了心防…… 风吹枝叶婆娑影舞,花香静静地迂回流淌。 男人的下颔,微冒淡青须根,可桃红的嘴唇充满了蛊惑,叫紫冥眼里再容不下其他。 他一手撑树,屏息凝气,一寸寸低下头,看着那两片形状优美的唇瓣越放越大……心脏的跳动一声响过一声,宛如擂鼓,血液兴奋地在血管里沙沙奔腾。 嘴里,几乎尝到了桃肉的鲜味…… “呼——”黑影霍然扑到,紫冥惊出身冷汗,整个人弹了起来。 黑鹰落在余幽梦身边草丛里,血红如琥珀的双睛紧盯紫冥,一副虎视眈眈的戒备样子。 天杀的扁毛畜生!偏偏这时候来坏他的好事,枉费他在祠堂时喂它吃了那么多的鸡鸭鱼肉!紫冥气到内伤,冲黑鹰狠狠挥了挥拳头,疾奔两步,再度跃入溪中—— 不浇灭身上的火,今晚别想睡了! 树下,余幽梦身形没动,嘴角却忍不住弯起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紫冥这家伙,还真是不死心啊! 他想不通,自己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这年纪小他许多的青年为他动心? 倘若他当年没有杀死那个丫鬟琴儿,他的儿女说不定也跟紫冥差不多年岁了吧?悬殊的年龄差距横亘面前,他除了一时冲动,实在找不到别的理由来解释紫冥的行径。 几十年的纠缠都只换得一场空,一朝的迷恋又能带给他什么? 不可名状的凄凉和孤单如同眼前的无边黑暗包围着他。他摇头,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思考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带着隐隐伤怀,真正堕落梦乡。 ~f~a~n~j~i~a~n~ 照在身上的太阳暖洋洋的,听到晨风里鸟雀啁啾,余幽梦悠悠醒转,轻轻伸了个懒腰。颇有点意外盲了眼,居然还能睡个好觉。看来,山中波澜不兴的岁月已经把他的警觉都磨掉了…… “哒嗒嗒……”一阵断续敲打。 “紫冥,你在干什么?”他循声走近,摸到几片木板。 紫冥放下手里的活,扶余幽梦坐定一旁:“咱们还得在这桃林逗留段时日采集草药医治眼睛。我打算搭间简陋小屋栖身,刚才去了赵祠堂,把能用得上的门板都拆了过来,再就地取材,加些树枝干草,过会就能完工。” 余幽梦本就担心紫冥要带他上市镇抓药医眼,他惯了离群独居,哪里受得了集市喧哗?听紫冥说要在桃林落脚,正中下怀,点点头,问了溪流方向走去漱口洗脸。 刚收拾完,一个热气腾腾的瓷碗塞进他手里。 “是什么?”食物的气味钻进鼻端,他略略皱起了眉头。 “只是碗清汤面,我把祠堂里剩下的菜料和做饭家伙也搬了来。” 紫冥拿筷子挑高面条,好让面凉得快点。“你吃了几十年的生果,再这样下去,肠胃早晚衰竭。现在开始得慢慢调养过来,油腻东西暂时碰不得,就先吃些汤面吧。” 他沉默一下,微笑道:“我听说,你最喜欢清汤面的……”而且还是“烟罗煮的”清汤面。不过打死他,也不想刻意提醒余幽梦。但瞧余幽梦面上倏忽划过的恍惚,显然又陷入往日追忆中。 紫冥有点懊悔地收了声,筷子往余幽梦手里一塞,转身将剩余的面条分成几团,放在阳光下晒干,以便可以存放长久些。 余幽梦呆呆地捧着那碗面条,终于往草地上一坐,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这滋味,好像也不是特别难吃…… 小木屋大功告成,日头已斜过正午。 紫冥清扫了木屑尘土,把最后剩下的那片门板搬进屋当床板,找来个大树根权充茶几,颇有几分古朴之风。又采了几株无名野花点缀窗户,左看右看,十分得意,洗净双手,拉余幽梦进了屋。 “我要去小镇抓点药材,你自己小心。” 听昨天宋别离临行时口气,似乎大队人马正向这小乡村逼近。他还真不放心留余幽梦一人在此,但要说服余幽梦跟他一起上街更不可能。 拿了自己的短剑递给余幽梦,再三叮嘱:“你就在屋里待着,别乱跑啊!” “你!”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被当个小孩子千叮咛万嘱咐,余幽梦哭笑不得:“你当我这御天道尊主是徒有虚名么?就算我目不能视,那些江湖鼠辈也休想在我手底讨得好去!你莫再像只老母鸡罗哩罗嗦!” “哈哈,我若是老母鸡,那你呢?”紫冥抓着他话脚顺竿上。 要换做旁人这么嬉皮笑脸,余幽梦早就想都不想一掌毙了,对这惫懒家伙却无计可施,沉下脸道:“又来油腔滑调地耍嘴皮子,信不信我……” “割了我的舌头?”紫冥早把这毫无杀伤力的威胁当做耳边风,笑嘻嘻地道:“我没了舌头,也就没人陪你说话聊天解闷了,你真舍得割?” 得寸进尺的家伙!余幽梦终于决定打住话头,再争辩下去,还不知道紫冥会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 蓦然飞起一脚,朝紫冥当胸踹到:“你不是要到镇上去吗?还不快滚!” “哇!好凶!” 顺着余幽梦撩起的劲风,紫冥全力向后倒纵,飘出了小木屋,脸上笑容更深——余幽梦还是有足够能力自保御敌! 小镇上,人群熙攘,原来正赶上一月一度的集市,形形色色的小贩扯开了嗓门,叫卖吆喝声不断。 紫冥生性爱热闹,看得津津有味。一路去药铺途中,顺手买了不少零食:玫瑰松子糖、橘红糕、麦芽糯米丸子…… 看余幽梦吃桃子时那种贪嘴的样子,一定喜欢甜食。 在山谷里幽闭了二十年,什么味蕾都快退化了吧。这些不零嘴也伤不到肠胃,正好买回去给余幽梦磨牙用。反正上次“劫富济贫”不单搬空了那镇上大户的厨房,还顺手牵羊拿了点银两,买药绰绰有余。 双手拎满了大包小包的零食,紫冥才拐进药铺抓药。 桂皮、菟丝子、鹿茸、驱风……他一口气报了二十几种药名,全都是些寻常镇定安神的温性药材。 要解赤蝎粉的毒,其实很简单,只需要一味药——百年的山林老蛇胆。不过一时间要去捕条百年老蛇来,可不是嘴上说说那么轻易的。 手头的药,只是助余幽梦稳定伤情,让眼伤不再恶化,可以让他有充裕时间去找蛇胆。 他等着药铺伙计抓药,心底突然闪过个念头——如果一直都找不到蛇胆,那余幽梦的眼睛也就永远都无法再看到光明…… 那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他可以一直用找解药这借口陪在余幽梦身边…… 被自己卑劣几近恶毒的想法吓了跳,紫冥连忙甩掉满脑子的胡思乱想,抛下银两,抓了药包就走。 和药铺隔着两个门面,有间绸缎铺子,也卖成衣。紫冥身上新衫就是在这里买的,他已经走过铺子又折回身。 “掌柜的,那件衣服给我看看。” 他看中了一件袖口印月白暗云纹的素色长衫。余幽梦的儒衫旧得厉害,该换件新的。还得买条头巾给余幽梦,那头长发老散着也不是办法。 正挑着头巾,听到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店家,拿几身做工精细的衣裙给我挑一下。” “阮店主?”紫冥诧异地回头,面前人正是阮烟罗,他扶着气色还不是很好的宁儿,满脸爱怜横溢。 “真巧……”阮烟罗一怔后笑了,看着伙计捧过来的几件华丽罗裙,对宁儿柔声道:“这些颜色款式都是时下最受城里姑娘追捧的,你中意哪件,只管要下来。” “谢谢爹。”宁儿双颊透着三分病态的孱弱,不似昔日粉嫩娇红,却更多了丝楚楚可怜的风韵。 她慢慢走过柜台埋头挑选那堆衫子,对紫冥视若无睹。 见到紫冥狐疑的眼光,阮烟罗清咬一声,招手示意紫冥走过一旁,才压低了嗓子:“这丫头的伤势无大碍,可今早醒来后就神智浑浑噩噩,根本记不清自己失踪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我问多两句,她就头痛,我只好带她出来散下心。” 紫冥对宁儿也没什么好感,但见原本活泼伶俐的一个女孩儿变成如今半痴不呆的光景,倒有点怜悯,对宋别离的手段也更增一层憎恶。“那鬼王门的家伙,向这女孩子家也下得了毒手,简直恬不知耻。” 阮烟罗动容:“你说宁儿是被鬼王门的人所伤?” “不单止她,连余幽梦也是不小心中了计,才会被那王八蛋炼制的赤蝎粉毒得看不见东西了……” 紫冥说着,想起昨夜阮烟罗一口拒绝随他回去探视余幽梦,那份绝情,斩钉截铁,他不觉后气,忿忿瞪了阮烟罗两眼。 紫冥目光里的责备强烈得根本不容阮烟罗假装看不见,他低声苦笑:“算了,其实无论我怎么解释,你都认定我做得不对。随你怎么想罢,反正我不想再跟幽梦他有任何纠葛。” 紫冥气结,真想一拳揍去,但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他终是忍下胸口怒火,丢下锭碎银,叫伙计拿多两套换洗的贴身衣物,连同他之前掠定的那件长衫和头巾一起包了起来。 “……他的眼睛……有救吗?” 阮烟罗注意到紫冥手里那大包药材,微露喜色:“我也略识些草药,有什么药铺里缺货暂时买不到的,我或许可以帮你去村后山里去采。” “不敢有劳阮店主费心!既然你不愿再跟他有纠葛,何必还来假惺惺关心他的眼睛瞎不瞎?” 紫冥怒气发作,嘴巴丝毫不饶人,声音也不知不觉大了,看到伙计一脸惊讶,记起这是大庭广众,硬把后面的挖苦咽回肚。 接过一包裹衣服就走,经过面色苍白的阮烟罗身边时,低声嗤笑道:“我倒忘了,你已经是个废人,确实不该再跟他扯上关系,免得惹祸上身,还连累你这宝贝女儿。呵,你也不用说什么帮他采药的漂亮话,要治好他的眼睛,得要一枚百年山蛇胆,你以为自己有本事抓得到么?” 他劈头盖脸一顿抢白,阮烟罗浓眉猛地跳了几下,眼神隐约染上愠怒,似乎要反驳。 宁儿本在挑衣裳,见两人突然翻脸,她不知所措,过来拉起阮烟罗袖子摇了摇,怯怯地叫了声爹爹。 阮烟罗的火气仿佛瞬间被浇灭,微笑着拍了拍宁儿手背,陪她走回柜台继续挑花色,竟不再看紫冥一眼。 紫冥反而愣在当场,傻傻地看两人选定衣服,付了银两走远。 阮烟罗搀着宁儿娇小身躯,频频低头似在跟宁儿说着什么笑话。 宁儿脆生生地笑了。阮烟罗历经风霜的侧面也扬起笑意,凝注在宁儿身上的视线,温柔而宠溺…… 那,绝不是一个父亲看自家女儿该有的目光! 紫冥天灵如被狠命砸了一捶,眼前天昏地暗,脑子却加倍地清楚。 蓦然冲上去,不理宁儿和路人的惊叫,一把拖住阮烟罗,飞步奔过集市,拐进条僻静小弄堂,将阮烟罗重重压在墙砖上—— “我、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眼睛瞎了,你都不肯去见他了。你根本,就是喜欢上了宁儿!对不对?” 他瞪着阮烟罗脸上古怪的表情,剧烈喘气:“别跟我说什么宁儿是你女儿之类的屁话!我早听他说过宁儿压根儿就不是你亲生的,只是你来村子定居后收养的孤女。” 阮烟罗薄唇张了张,又闭起。摇了摇头,忍不住苦笑:“她的确不是我的亲骨肉,可我并不是因为她才要离开幽梦,我——” “你看宁儿的眼神骗不了人!”紫冥截断他辩解。 “……”阮烟罗彻底沉默下来,最终长叹一声:“天下孤儿何其多,你可知我当年为何单单收养宁儿?” 他也不待紫冥答话,缓缓道:“只因为宁儿的样貌,跟我师父有那么丁点相似。” “那又怎么了?”这算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紫冥咕哝着,下一刻霍然睁圆了眼睛,仿佛阮烟罗头上突然长出两只角来。 “你明白了?”阮烟罗对着目瞪口呆的紫冥叹气:“对,我没办法接受幽梦,这辈子,我也都不可能喜欢上其他任何人。因为我最爱的人,就是师父。可惜,她已经作古了……” 他自嘲地抬头望天:“你说,我该怎么去面对幽梦?难道我能当面告诉他,我喜欢的人不是他,却是他的娘亲吗?如果我真的说了,你猜,到时疯的人是我,还是他?” “可、可是……”紫冥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愣愣听阮烟罗笑。 “这秘密我原本到死也不会说的,却还是给你逼出来了。” 阮烟罗渐渐敛了笑,深深凝望紫冥双眼:“你可知道,被幽梦带回御天道的那段日子,我有多害怕同他相处?我好怕那双跟师父神似的眼睛盯着我,口口声声喜欢我…… 紫冥,你不会明白,我很怕自己会被他诱惑。倘若我把持不住,或许我真的会把幽梦当做师父的替身来爱,那样的话,你说,对幽梦公平么?紫冥,你回答我!_, “我……”紫冥语拙。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自己绝对接受不了靠做别人的替身才能求得一点爱意。 如果爱得那么卑微毫无尊严,那样的爱,不要也罢。 阮烟罗涩然掩住了面庞,沉重吸着气,良久,才轻轻道:“师父在世,从来没好好对待过幽梦。可我最清楚,幽梦心底,不知道多盼望师父能对他好一点。他曾经跟我说过,经常会梦见娘亲。梦里娘亲非常疼他,爱他……我不能让幽梦连这点梦里的幻想都破灭!如果他知道连他喜欢的人也给死去的娘亲抢走了,他会恨死自己娘亲的啊……” “所以,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躲避。” 他放下手,苦笑:“这些陈年旧事,幽梦知道了,也只是徒增烦恼,就不要再去告诉他了。” “……爹爹,爹爹……”宁儿焦急的呼唤由远及近。 阮烟罗拍掉衣上蹭到的砖灰,走出了弄堂。 紫冥低头,茫然看着自己脚边的影子越斜越长,头脑仍因为意外的冲击轰鸣不绝,好像塞满了东西,又好像空白一片,什么也思考不了…… ~f~a~n~j~i~a~n~ 晚霞将天空染上一抹橘红色的绚丽色彩,小木屋顶上铺的干草也泛着淡红,窗格点缀的野花迎着微凉清风簌簌招摇…… 余幽梦负手挺立屋前,黑发长如丝绦,随风飞扬。黑鹰围绕在他身周轻鸣盘旋,逍遥而自得。 紫冥远远行来,映入眼帘就是这副宁静恬淡得宛如诗画的场景。纵使心事重重,愁绪万端,嘴角仍然情不自禁扬起丝笑容。 余幽梦在等他归来?…… 忘了吧……过去的痴和怨,无非是一场镜花水月,指间恒沙。 今后的几十年,他不舍得再留这一身孤单的男人在朝露夕雾里茕茕孑立,任年华老去。 “我回来啦!”他高喊,看着余幽梦朝他的方向转过头来,脸上原本凝重的神情被淡淡喜悦代替。 余幽梦在为他微笑! 世间任何言语笔墨也难以描述的欢喜像风里花香涨满了胸腔,还在继续膨胀,仿佛眨眼就要从肌肤毛孔喷发出来…… 原来喜欢一个人,竟能让自己狂喜到如此不可遏制的地步! 紫冥忘乎所以地奔过去,两手还拎着零食、衣服、药材就张开双臂,把余幽梦拥进了怀里—— 宽阔的肩膀瞬间填满了他臂弯里的全部空间,草木清香顺着鼻端细细飘进心房……他好像,从远古洪荒起始就已经一直这样抱着他了…… 第十章 “……可以放开了罢……” 半柱香的时间在沉默里流淌过去,紫冥丝毫没有动弹的迹象,余幽梦终于率先打破寂静,有点无可奈何! 真是的,这青年似乎越来越不把他这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御天道尊主当回事。而他,何时开始,居然也变得不懂拒绝这家伙对他动手动脚了? 一个阮烟罗,已让他前半生光阴尽付流水。 他的心,经不起再一次沦陷、堕落、碎裂…… 觉察怀里的身躯突然僵硬,紫冥反而加大了力道搂得更紧:“我不放!除非……” 他故意拖长了声调卖着关子,余幽梦凉凉道:“除非什么?” 紫冥笑一笑,凑在余幽梦耳边,缓缓地非常认真地说了一句若干年后他回忆起来还无比钦佩自己当日胆色的话。 “除非你答应给我亲一下!” 风声停,水流止。怀中人僵如石像,表情怪异到了极点。半晌,余幽梦才挤出声音:“你——” “你没有听错。” 紫冥半点反驳的机全也不给他,既然在心头积压了好久的荒唐想法已厚颜说了出来,他反不再顾虑余幽梦会不会动怒,轻松地笑:“我早就想亲你了,你别说你不知道。” “你……”余幽梦兀自说不出句完整的话。天下怎么会有紫冥这种奇怪的生物? “可不可以?”没有遭遇想像中的喝骂和拳打脚踢,紫冥得寸进尺地靠近脸。 呼到余幽梦面上的热气几乎融化了余幽梦所有冷静思索的能力。 已经多少年,没有人,也无人敢与他如此亲近…… 半天他才迫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自然些:“你知不知道,我一掌就可以要了你的小命?” “我知道啊!”紫冥的额头已经抵住了余幽梦脑门:“我还知道,你不会杀我的。” 混乱,和黔驴计穷的无力感。“紫冥,我的年岁都可以当你爹了……” “我出生没几天,娘亲就离家出走了,三岁时,爹也过世了。”紫冥有些伤感,随即笑着摩挲余幽梦额角:“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可我就是喜欢年纪大的男人。” 余幽梦真正哑口无言口。心里却不像外表那么平静,青年暖洋洋的气息一阵阵地拂过肌肤,竟让他嘴里慢慢升起点久违的干燥—— 他,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居然在期待着什么? 等着被骂怪胎,半晌都不听余幽梦说话,紫冥不确定地看着他,难道余幽梦默许了? 手里大包小包陆续掉地,他指尖试探着轻轻抚上余幽梦脸颊,竟然没有遭到拒绝。 狂喜如巨浪滔天澎湃袭来,过度的欢喜让他怀疑是自己眼睛出了错觉,反而没了勇气,颤抖着问:“真的……可以吗……” 余幽梦脸色发红又转黑。这家伙,莫非存心看他出丑?他怎么可能说出口,那跟主动要求紫冥亲他有什么区别? “走开!”他一拳挥出。 恼羞成怒!除了这四字,紫冥再找不到其他字眼来形容余幽梦满脸明明是气恼却可爱到不得了的表情。 他哈哈大笑,胸口挨了结实一拳,双手也同时抱紧了余幽梦。 一闭眼,攫住了梦里幻想过无数遍的桃色唇瓣。 温暖柔软的触感,太过真实,超出了心脏所能承受的欢喜,叫他竟疑似梦境。 耳边叶舞草飞,沙沙轻响,遥远得宛如从千年前飘来…… 这一刻,无天,无地,无苍生。鸿蒙混沌,只有他和余幽梦的心跳与呼吸此起彼伏与世沉浮…… 他就像漂流在云端棉絮里,晕眩……温热…… “唔!”舌尖遽然传来一阵轻微刺痛,紫冥登时跌落现实,才发现自己方才不知不觉间居然将舌头探进了余幽梦嘴里。 “……得寸进尺!”余幽梦双颊透着异常的火红,使得他的叱骂大打折扣。 一掌推开紫冥,捂着嘴走进小木屋,坐定茶几旁,听到屋外紫冥一怔后放声大笑,他气息更粗—— 他铁定是疯了,竟然任由个青年恣意索吻。还是说,他在山谷孤独幽居了太长岁月,寂寞得不会拒绝任何外来的亲近…… 寂寞啊?余幽梦摸着自己湿润唇瓣的指尖颤抖了一下,发热的脸颊慢慢凉却。 没错,就是寂寞。每当午夜梦回,置身那片血边无际永无尽头的黑暗时,他多少次空虚得想亲手扼杀自己的生命!他甚至学会对着浮云流水、落叶残花说话微笑,否则,他早已被寂寞逼疯…… “在想什么?”一双手突兀搭上他肩膀。 “谁?”余幽梦全身杀气迸发,但立即嗅到了熟悉的体息,杀机潮水般退去。 “……你今后,不许再对我动那些念头。” 他冷冷堵上自己心头日益崩溃的堤坝,绝不能放任自己再度沉溺任何幻想。 紫冥扶着余幽梦肩头的手掌一僵,却没有移走,盯着余幽梦木无表情的脸,红晕散尽,反泛点淡淡惨然。 他确定,适才余幽梦也相当投入那一吻,不然也不会被他轻易挑开了牙关得以探索深处—— “你还是不相信我?” 他将手里提着的大小包裹堆放茶几上,蹲下身,抱着余幽梦膝盖,轻声问:“你认为我对你只是一时心血来潮,闹着玩的,对不对?” 余幽梦既没承认也不否认。紫冥等了半天都不听他回答,失望地垂下头,望着余幽梦快拖到地面的头发发呆: 头顶上,突然响起余幽梦声音,幽幽地,如风一吹就会飘散的烟灰。—— “即使你现在是真心真意,可又能有多久?烟罗曾是我世上最亲近的人,如今呢?我盲了双眼,也换不来他相见一面。你敢说,你能地老天荒,此心不渝?” “我——”紫冥张了张嘴,接不下去。虽知余幽梦是至青至性之人,却从未料到他会有如此多愁善感的时刻。 余幽梦低垂眼脸笑了笑,阳光穿过窗棂斜斜照在他脸上,鼻侧的阴影里藏着若隐若现的倦怠。 他轻抚紫冥头顶,温言道:“我相信你此时此刻确实真心爱我,但我要的是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你能做得到么?你青春年少,还有无量前程与变数,倘若将来有朝一日,你反悔了,不愿意再和我在一起,你会怎么做?” 紫冥压根儿没想得那么长远,一时间无言以对。 余幽梦在紫冥头顶抚擘的手猛地加重力道,五指陷入他头发。 “你也许会求我放你走,也许会背着我偷偷逃走。可我告诉你,如果真有那一天,我绝不容你反悔。”指尖收紧,一宇一句冷酷无比:“我一定亲手取你性命,宁可一时心疼,我也不想让自己再寂寞二十年。” 最后一句完全不在紫冥意料之中,头皮被扎得隐隐作痛,他也无暇顾及,只屏住了呼吸,愣愣看着余幽梦。 那张姿容俊逸的面孔,找不到平素的惘然、忧伤、稚气…… 有的,仅是令他心脏收缩不寒而栗,凌驾世间一切的凛然肃杀,叫人忍不住胆寒心折,甘心跪伏余幽梦脚下,任他驱策。 这,才是身为御天道尊主的真面目罢……他却一直被余幽梦不经意泄露的天真脆弱给深深俘获…… 将来会如何,无人能给紫冥答案。他只知道,眼前放不下这寂寥孤单的男人。 紫冥笑了,站起身解开包裹,拿出新买的头巾替余幽梦收起长发,左右看了看才满意地拍了拍手,对余幽梦道:“你说得对,人生在世,瞬息千变万化,谁也不敢保证今后会是如何一番景象。” 见余幽梦神色一冷,他笑着拉住他的手:“我还没说完呢!正因为将来看不到,猜不透,所以,不是更应该珍惜眼前吗?嘻嘻,你担心我日后会离你而去,那你就对我再好一点嘛!不要动不动就说要赶我走,不许我这样那样,吻到半路一害羞就咬破我舌头,真是的,脸皮比我还薄……” 余幽梦彻底呆住,听到最后那句,终于低吼一声截断紫冥絮叨:“够了,你以为谁的脸皮都跟你一样厚么?” “脸皮厚也没什么不好,起码不怕蚊子咬。”紫冥讪笑。 余幽梦哼了声,实在不知道怎么对付这厚颜家伙,只好转过了脸。 “你怎么不骂我了?” “我说不过你!” “这样啊……”紫冥笑眯眯地往余幽梦手里塞了粒玫鬼松子糖:“吃糖吧,我去准备晚饭。” 成功看到余幽梦想气又气不出来的表情,他大笑着闪腰,在余幽梦一脚飞来之前飘出了木屋。 “好险,还好我有先见之明,踢不着,呵呵……” 风携着夕阳味道吹进小屋,渐渐多了炊烟饭香。 余幽梦依然静坐茶几边,听着屋外紫冥得意地吹着口哨逗黑鹰玩。 松子糖还捏在他指尖,被体温和阳光晒得半融的糖汁顺手指慢慢淌…… 一切发生到现在,都像个难以置信的梦。 他真的能信赖那个相识不过短短数日,总是嬉皮笑脸的青年吗?如果再次动了心,他还约束得住自己被羁绊囚禁了几十年的狂烈情欲么? 一旦再爱上,无论如何,他也不容许历史重演,不容许所爱之人再像当年的阮烟罗那样,从他身边逃离。纵使要逆天弑神,也在所不惜! 绝不放手…… 紫冥跨进屋子,就见余幽梦张着没有焦距的双眼出神冥思。 “哎呀!糖都化了。”他放下汤碗,拿布擦拭着余幽梦手上糖汁,越擦越黏手,于是停了手。 “我去溪边打湿布巾才擦得干净。这碗蛋花汤给你做的,试试看喝一点,以后会慢慢习惯的。” “……”余幽梦接过紫冥递来的汤碗,轻轻啜,一言不发。 紫冥拎了湿布巾回屋,替余幽梦抹净手指。 一看茶几上那碗蛋汤,已少了小半,他喜滋滋地邀功:“是不是很好喝?我的手艺还不错吧?” “……还可以……”余幽梦语调有点怪,显然不怎么认同蛋汤的滋味:“我喝不完,剩下的留给你。” 这个?紫冥眼睛一亮,偷偷咽着口水:余幽梦是在暗示他们两人今后可以同用一个碗喝汤吃饭……? “好!”这等好事,当然不能错过。 他抓过碗一口气喝了个碗底朝天,咂着嘴。味道的确不怎么祥,不过,似乎还有余幽梦的桃子香味啊……赚到了! 一脸意犹未尽地捧着空碗,晕陶陶地回味。 “喝完了?过来!”余幽梦沉声命令,眼底隐约跳动着青色情苗—— “呃?干什么?”紫冥刚放下碗,手臂一紧,已被余幽梦拖了过去,砰地按到床板上。 “好痛……”后脑勺被床板磕得发麻,紫冥才揉了一下,后颈就被余幽梦双手牢牢攫住无法转动,男人火热的嘴唇挟着不容躲避的气势从天压落。 “啊?喂?唔……”刚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的紫冥张口抗议,便被余幽梦乘隙而入,堵住了所有煞风景的叫嚷。 灵蛇一样的舌头在口腔里横冲直撞,强硬地侵占了每一个角落,掠夺的意图不言而喻。 紫冥涨红了脸,几乎被吻得闭过气去。 腰背在余幽梦和床板的夹缝间扭动着想挣扎起身,却徒劳无功,发觉自己的举动反而让两人身上某个部位起了共同的变化,他尴尬地翻起白眼!余幽梦的热情,他是求之不得,可这也未免转变得太、太快了点吧? 余幽梦果然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厉害角色,叫他每每以为自己已经读懂了余幽梦的心,却很快又捉摸不透。不过,吸引他并将他深深攻陷的也正是男人一层层逐渐为他展现的鲜为人知的性格…… “……这次,不嫌我只吻到半路了?” 余幽梦总算发了慈悲,微微离开紫冥的唇,转而吮着他舌尖揶揄,手指插入他头发不紧不慢地摩挲。 兴奋的战栗随着头皮神经一路从脊柱往下蔓延到腰间,四肢酥软得不听大脑指挥。紫冥像条上了岸的鱼,大口呼吸着来之不易的新鲜空气。 他奶奶的,被骗了!余幽梦的脸皮半点也不比他薄。 “后悔了?”虽然目不能视,余幽梦却似乎对紫冥脸上每一分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 膝盖冷不防插进紫冥双腿之间,分开了他两条腿,身子紧紧抵住他胯间碾磨。 硬梆梆的东西顶在腿根,还在上下蹭动,隔衣擦起惊人的热度。紫冥平时转得飞快的脑筋完全成了盆襁糊,抓着余幽梦双肩衣服:“等、等——” 早知道会有袒程相对的一刻,可没想来得这么快!他还没心理准备啊…… “……我已经等了二十年了……”余幽梦低沉的嗓音吹在紫冥耳旁,逼得紫冥头皮阵阵酥麻:“是你自己玩火来招惹我的,呵!” 他低头,在紫冥高热的脖子锁骨用力啄出一个个红印。 “我……啊啊……”狂猛的吻越移越低,紫冥剧烈喘息颤抖着…… 就像叶大海里脆弱漂浮的小舟,被痉挛的快感浪潮冲到欲望的壑底,又高高抛上极乐的峰…… 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的绝顶快意! 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一晚,忘不了这个叫余幽梦的男人带给他的一切……痛与乐…… 欢愉的泪水跌碎在木板上,他闭上眼睛,放纵自己的本能……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