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卷(上)》 楔子 “红尘,你别走--” 焦虑仍不失优雅迷人的呼唤划裂了冰雪,随天山的风远远飘散。千变万化的眼瞳望着前方罔若未闻,反越行越远的鲜红背影,流露浓浓痛楚。 “你与我,难道真的再也回不到从前?红尘?!” 疾纵中的红衣身影出乎意料地顿住,却没有回头,只冷冷道:“君无双,我的耐性有限。你这么不死心地从风雅楼跟到这里,是不是真想逼我杀了你?” 双拳在袖里一紧,漠然望天:“你这几个月来不是一直在京城布局,算计天朝龙氏吗?快回去继续你的千秋大业罢,还在我身上浪费时间做什么?我倒是听说那射月国新王野心勃勃,正密谋入侵中原,你可莫稀里糊涂被他人抢了先机!” 听似好意,但言语里的深深嘲讽怎么也掩饰不了。君无双水银色的衣角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垂眸涩然道:“你明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匡复贺兰皇朝,登基称帝。为什么总是三番四次来讥笑我?我--” “哈哈哈……” 讥诮的大笑截断了他的话语,段红尘衣袂激扬,黑发飞舞,斜睨着他,满眼不屑和轻蔑:“好笑!你几时听我说过要复国称皇了?嘿,一心念念不忘想做皇帝的人是你罢!你还真当自己是贺兰氏的宸鸿太子么?居然比我这真太子还心急,呵!” 连串奚落,君无双清贵出尘的脸益发苍白,几近透明。难耐地一吸气,竟觉山风都凌厉如刀,寒意割人,冷气贯进喉咙,冻得心肺隐隐作痛。他一手按胸,凝视那仿佛无法触及的背影,难以相信地摇了摇头:“你知道我绝无此心,我做这一切只是想要你高兴的,红尘--” “够了,我不想再听你啰嗦!” 段红尘蓦地一声怒吼,震得四下岩石上积雪抖落。一旋身,面上仍是一团木讷,双眼却怒火翻腾,狠狠盯着君无双身后连绵不绝的空旷:“你做什么都与我无关!我也没心思再来理你!还不快滚!今后都莫再来烦我!快滚!”一挥衣袖转身便走。 “红尘!” 君无双足下轻滑,已飘飘掠至他面前,张臂一拦:“你说的是真心话么?为什么你不肯看着我的眼睛?你怕看着我就骗不了自己了,对不--啊--” 狂猛无比的劲力自段红尘当胸拍到的掌心吐出,将他最后一个“对”字压回胸膛,鲜血却随着惊呼夺口而出,溅上白皑皑的雪地。 踉跄退开两步,又一口血喷出。君无双直直盯着段红尘毫无表情的侧脸,那双平素蕴涵了无数种迥异情感的魔眸此刻一片空洞,苍邈如雪。 “……你真的要杀我?……” 似乎没想到君无双居然未避开他的掌力,段红尘一时竟愣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听到君无双震惊到极点的询问,红衣微微战栗了一下,随即平复,冷漠依旧地道:“我说过,你再跟来,我就杀了你。” “啊,咳,是,是我自讨苦吃,呵……”掩着唇,殷红的血丝不停渗出指缝,滴上衣襟,君无双却笑了,说不出的无奈:“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咳--” 一阵抑制不住的剧咳,身体渐渐软倒雪地。 段红尘悚然一震,袖轻轻一动,想扶住他,却终究没有伸出手。 雪地登时红了大片,黯淡无光的双目在红衣男子的倨傲身影流连着,终于缓缓阖上了眼帘。 “……我若死了,你肯不肯说一句喜欢我呢?……红尘……” 微弱的声音被风盖住,只看见唇在翕张。段红尘怔怔望着,突然跪倒,抓起他的手,颤声道:“无双……我--” 啪的一声,洁白染血的手自他掌中滑落,砸上雪地。君无双的头无力垂向一侧,再无声息。两行泪,却慢慢淌了出来,清如水晶。 张大了嘴,段红尘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颤抖着拭上那温热的眼泪,双肩抖如残冬枯叶,倏地一仰首,嘶声大吼-- “我一直都喜欢你啊,无双!我喜欢你啊!!!” 山谷回音重叠,君无双依然静静躺在雪地中,惟有泪水在流。 “……我一直,都喜欢着你……无双,你听到没有?……”嘶哑着嗓子,段红尘抱起君无双,紧紧搂进胸前,一遍又一遍地抹着他似乎无尽止的眼泪。 “我从来都只喜欢你一个,可我又无法原谅你以前的所作所为,才一直躲着你,不见你。可是看你传下血令,我就担心得连夜赶去京城找你,只怕你遇到麻烦。谁知你竟然只是为了找小狐狸替人医眼,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嫉妒?有多恨?我真想杀了那个碧落,我不要你把心思放在我以外的任何人,任何事上……” 喃喃自语着,左手摸上自己的脸,猛地一掀,一层薄如蝉翼的面具应声脱落。丢开面具,他俯首吻住了沾血的薄唇,轻轻地,温柔地,像在碰触一个稍大力即会消散的幻影:“……无双……” “无双?!” 雷霆般的大叫同时响起,风惊雷拿着纸鹞一路急奔过来,瞧见段红尘怀里一动不动衣衫带血的君无双,不由瞪大了眼睛:“老狐狸,你不会真的杀了他吧?!” 一抬头,黑发散落两颊,段红尘默然望着气急败坏的风惊雷。 “你?你?!啊--”爆出一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响亮的大喊,风惊雷手里纸鹞落地,指着段红尘,一脸活见鬼的样子:“这,这才是你的真面目?!” 雪光映着段红尘的面容,竟似水晶般纯净清雅,却透着无法言语的寂寞,也是无法置信的熟悉--君无双的脸! 和他怀里的君无双一模一样的脸! “你怕了么?……呵”牵了牵嘴角,段红尘又低下了头,抚摩着君无双的面庞:“这张脸,是无双给我的。”低低笑了两声,再不说话。 什么意思?风惊雷乌溜溜的眼睛睁得更大,像看怪物似地盯着垂首无言的段红尘,忽然惊醒,用力甩了甩头:“我管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快让我看看他伤在哪里?” 上前一手按上君无双眉心,眼珠一转,喜道:“他还没死呢!”双目微闭,按着眉心的手渐渐泛起亮光,血色随之回升惨白脸庞。 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微微有了颤动,段红尘一震,喃喃道:“他没死么?……” “废话!你看不见他已经在动了吗?你就这么想咒他死啊?”风惊雷气结,收回了手掌,双手叉腰,吼道:“再说有我在,就算无双死了,我也会把他救醒啊!” “……他没事了?……”丝毫未理会风惊雷的大吼大叫,段红尘只定定望着君无双,见他眼睫轻颤,似是就要张开眼睛,突一松手,任君无双摔回雪地,腾地站起身,不再看他一眼。 “臭老狐狸!你发什么疯?” 风惊雷脸都气白了,一弯腰想搀起君无双,背心猛地一紧,已被段红尘揪住了衣衫,拖了就走。 “喂喂!我还没替他完全治好伤呢?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叫得惊天动地,段红尘却充耳不闻,红袖一扬,卷起了方才扔在一旁的面具,不停步地径自前行。风惊雷又惊又怒,忍不住反手一拳打去:“臭狐狸,你就这样把他丢在雪里不管啦?!” 段红尘轻而易举就握住他拳头,水晶似明净优雅的脸冷漠如冰,淡淡道:“既然他还活着,你又担心什么?凭他的能耐,即便在雪地里饿上十天半月,也死不了,就让他自己慢慢疗伤好了。” 明明刚才还紧抱着君无双,一副痛到肝肠寸断的模样,眼下居然说出如此无情的话语--风惊雷张了张嘴,已不知道该骂什么才好,叹了口气:“无双真是可怜,怎么会喜欢上你这脾气又臭又硬又死脑筋的老狐狸?唉,若他爱的是我,我一定当他心肝宝贝,哎呀,好痛!”话没说完,段红尘的手陡然收紧,似要捏碎他的拳头,他立刻哇哇大叫起来。 “不许再胡说八道!”段红尘手底使力,冷眼看风惊雷疼得龇牙咧嘴。半晌,才稍稍松开,拖着他继续往前。 这臭狐狸,死狐狸……风惊雷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肚里已不知把他骂了多少遍,但好汉不吃眼前亏,倒也不敢再激怒他。眼珠转了转,换上笑容:“好,好,我不管他就是。不过,我还得回风雅楼去找碧落。” “去做什么?你不是已医好了他的双眼了么?”段红尘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眼睛是复明了,可我替他医治时,发现他痼疾缠身,恐怕命不长久。只是我当时为他医眼耗力过度,既然现在神力已恢复得差不多了,自然要回去帮他续命。”见段红尘眼神越来越阴森,风惊雷反而笑嘻嘻地耸了耸肩:“我知道你讨厌他,不想见到他。我却喜欢他得很,不如你就让我一个人回去算了。” “你休想救他!” 段红尘怒喝,眼光扫过仍横卧雪里的君无双,嫉火中烧:那个碧落,凭什么让人喜欢?就因为那一份楚楚可怜?那一身妖媚入骨?竟然连无双也为之动情?! 狂怒冲昏了一切,一把扭住风惊雷的手:“跟我走!不准救他!”衣衫飘动,拽着他脚不沾地的飞纵。 “哇,臭老狐狸,你干嘛不许我救碧落?你混、混蛋--”一连灌进几口冷风噎住了喉咙,风惊雷一阵咳呛。段红尘却毫不理会,足下发力,两条人影眨眼间已成了小小黑点,消失在天雪一线。 天地,瞬时静谧。风过,扬起水银色的衣摆。 陷在雪地里冻得发青的手微微动了一下,眼皮颤颤张开些许,无神地看着天空。 白得透明的苍穹,仿佛能看穿一切,却又什么都看不到……有一片霞光闪过,宛如红尘的衣一样的红,叫他血液沸腾的红。 双眼骤然有了神采,君无双费力抬手,想抓住那一抹鲜红。但风吹云散,须臾无影。天,仍是空白。 原来什么都看不到,抓不住……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嘴角轻轻牵动着,既似笑,又似哭。 抓不住红尘,即使他在他面前倒下,红尘依然无动于衷地走了…… “……你就这样恨着我么?……” 手无力地落下,君无双痴痴望天--苍白的、令人空虚得不知怎么办才好的天穹…… 第一章 天,惨白如雪。映在洛滟公主的眼里,却是满目血红。耳中有风拂过,隐隐听到宫墙外杀喊嚣天--是龙氏叛军快攻进皇城了罢。贺兰氏的百年基业就要毁于一旦了…… 绝艳的脸浮起一个忧伤浅笑,伴着花落无声,更是风姿绰约,美得叫人窒息。随侍的宫女内监都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太美了!公主果然不愧贺兰皇朝第一美人的称号!容色无双!才华无双!无怪天下尽呼无双公主,却很少有人知道公主的真名了。只可惜皇上钦点的驸马却鬼迷了心窍,竟在洞房花烛夜刺杀公主,事迹败露后又潜逃边关,也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居然煽动戍边的龙骑大将军起兵谋反,一路势如破竹,直取京师。听墙外动静,叛军杀喊声越来越近,皇上的御驾亲征似乎也未见效…… 血光猛然溅起,迷蒙了恍惚中的众人。一颗人头飞上半天,噗地掉进墙内,骨碌碌滚开一道血路,撞上洛滟公主的脚才止住去势。浓眉虬髯,双目怒睁,满脸愤恨不忿。 “是皇上!” 宫人唬得魂飞魄散,尖叫四起。洛滟也一下花容失色,身子一摇险险摔倒:“父皇--”紧紧咬着下唇,捧起头颅,也不顾血污肮脏,抱进怀里,垂下头:“都是女儿的错,累了父皇你……” “公主,叛军就快到了,快逃罢。”一干宫人见皇帝身首异处,早四散逃命去了。有个老宫女见洛滟像傻了一般,忍不住拉起她的衣袖:“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公主。” “……能走去哪里?……”洛滟生了根似一动不动,凄凄地道。老宫女见劝不动,摇摇头,挪着小脚走开了。没走两步,皇后寝宫传出一阵洪亮的婴儿啼哭。她一愣,是皇后临盆了? 哭声入耳,洛滟震了震,一仰首,放落手中头颅,走向寝宫。 殿内的宫人亦早作鸟兽散,皇后晕厥在床,只有一个盛装美妇面带戚容,正拿布巾蘸了热水轻轻擦拭着婴儿身上血迹黏液。 “沁姨娘!我母后她可安好?”洛滟扶着皇后软绵绵毫无知觉的身躯,心下惶然。 “姐姐她难产,只怕凶多吉少,太医都早逃得无影无踪了。”沁夫人丢下布巾,将手脚乱舞哇哇大哭的婴儿递给她:“是个男孩,姐姐曾说过若生男儿就起名宸鸿。这小太子,哭得还真有力气。” 一指婴儿心口的一点米大红痣:”看这里,这可是帝王痣啊……”敛眉一笑,竟是凄美异常。 抱着男婴,望见那似极父皇的浓眉大眼,洛滟心头奇痛,黯然道:“父皇已被叛军所杀,山河将破,哪还有什么宸鸿太子?” “洛滟,你说什么?皇上他死了?!”沁夫人颤声问。洛滟也不答话,只呆呆望着婴儿,忽然转向沁夫人:“姨娘,我前几日托你找的人带来没有?” “啊?!在,在这里。” 沁夫人已乱了方寸,听到洛滟陡然冷静下来的声音,才回过神,手忙脚乱地走去偏殿,端了个藤篮出来。掀开上面的薄薄棉毯,篮里竟是个瘦小男婴,正吮着手指睡得香甜。 “我两天前找到家贫穷农户,那老夫妻的小女儿还未出阁,也不知怎地背着家里人有了孕,生下个儿子就血崩殁了。那老夫妻正愁养不活这来路不明的孩子,我便出些银两把他买来了。这孩子倒也乖巧,都不太爱哭。只是,你要我找个刚出生的婴儿带进宫何用?” 细心地用华丽锦缎裹起男婴,放在仍昏迷不醒的皇后枕旁,洛滟摸了摸依然睡得沉沉的男婴:“他叫什么?” “他娘姓君,都还没取名字呢!” “呵,无所谓。”洛滟反常一笑,绝美中透着森森杀气,让人胆战心寒,轻捏男婴粉嫩脸颊:“反正你很快就要死了,不需要名字。” 沁夫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望着眼前从小看到大的外甥女,只觉突然陌生到可怕:“洛滟,你,你要杀他?” “我也是不得已啊!”收回手,洛滟托起哭声渐低的小太子,蓦地里朝沁夫人跪倒:“姨娘,求你带他逃得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告诉他是谁,让他做个普通人,平平凡凡地过日子。” “快起来!”沁夫人急忙扶起她,接过小太子,一时百味交加:“你都不要他将来诛灭那些乱臣贼子,替贺兰氏雪耻复国吗?” “是洛滟一念之差,以至国破家亡。我只盼他能一生平安,别无所求。”解下腕上一串玛瑙红珠链为小太子戴在颈中,幽幽道:“这是父皇所赐,但愿能保佑你岁岁安康。离开皇宫,你也不是什么宸鸿太子了,今后,就叫……红尘罢。” “做个红尘浊世的凡夫俗子,有时,远比生在帝王家幸运。” 最后看了小太子一眼,她用力一推沁夫人:“快走,姨娘,我会拖住叛军的。” 情知无法劝得洛滟,沁夫人咬了咬牙:“好!”一狠心,抱着小太子疾步离去。 目送她出了寝宫,直至不见,洛滟方收转视线,缓缓坐在皇后身边,凝视着一昏一睡无声无息的两人。慢慢地,纷乱的脚步急踏而来,听到外间人声鼎沸,叛军扬扬得意的笑。樱唇一弯,洛滟竟也笑了。 手一挥,拍倒了床头油烛,火舌立即舔上纱罗,轰地烧起。 “哇”的一声,男婴终于醒了,微弱地哭了起来。 “能代替宸鸿太子与贺兰皇朝一齐葬身火海,你也该死而无憾了。”抱起男婴,洛滟嫣然笑着,比火更艳丽。 火卷上裙角,宫门颓然倒塌,一群铁甲兵士闯入内殿,人堆里随即迸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吼叫。 “快扑灭火势,快!快!” 兵士七手八脚地将洛滟同男婴拖离已烧得劈啪作响的大床,扑熄了衣上火苗。尖叫之人拨开众人,走到她跟前,却是个长身玉立的青年,面目英俊中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柔。 “公主,我们又见面了。”青年似乎很温和地一笑,手底猛地抓住洛滟发顶用力绞紧,眼里划过一丝嗜血:“贱人,你想自焚么?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嘿嘿嘿,你伤了我最爱的人,我散易生就要你整个贺兰皇朝作赔偿,啊哈哈……” 头皮仿佛都要被掀掉,嘴唇痛得失了颜色,洛滟却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看着眼前笑得疯狂的散易生,曾经是她驸马的男人。 被她清冷又含着无尽轻蔑的眼神注视着,散易生渐渐笑不出来,脸色益发阴狠,蓦然将洛滟重重推倒在地,男婴哭声顷刻响遍殿内。 “听说皇后这几日临产,这小贱种,是你弟弟罢。” 伸手抢过男婴,散易生一脚踏住洛滟,阴森森地笑了:“贺兰老贼已然授首,你那几个堂房叔伯也于阵前中了龙骑将军的奇药雪融,失去武功逃亡在外,早晚都逃不过龙骑将军的追杀令。摔死这小贱种,你贺兰氏从此就断子绝孙了,呵。” 一声长笑,将男婴高高举过头顶,作势便要往地上砸落。洛滟一扭头,神情漠然。 原料想她必定惊惶失措,痛哭哀求,谁知竟是一派事不关己的模样。散易生恶狠狠地皱起眉头:“果真是个冷血恶毒的贱女人,连自己弟弟的死活都不理么?”怒气上冲,拎着男婴就待朝墙上扔去-- “住手!散易生!” 很清很柔的声音,像暖风拂过水面,吹得人心也随之荡漾。散易生顿住了动作,回过头望见水色衣衫的男子垂着首慢慢走近,阴柔的脸顷刻出奇温和起来,带上几分讨好:“莲初,你怎么也跟来了?” “我不放心,就跟来看看。” 淡淡而优雅地微笑着,莲初轻轻抬头,雅致的面容亦如莲华,清美无尘。却仅有一只眼睛,左眼只余一个黑乎乎的窟窿,衬着他一脸浅笑,诡谲异常。围观的兵士都不禁有些发毛,洛滟更是脸一白,但散易生的眼神,却仿佛看着世间最美的人一般迷醉,笑着走上前,拉起莲初的手:“你来了也好,正可看我杀了这姐弟二人替你报毁目之仇。” “莫再造杀孽了,散易生。我不想你的双手为我沾满血腥。”轻轻抱过婴儿,莲初又垂下了头:“更何况这孩子何其无辜,就留他一命吧。”似乎听懂了他的话,男婴竟慢慢止了哭,莲初瞧得有趣,不由一笑,将他搂得更紧。 “你要收留他?” 散易生恨恨瞪着他怀中的婴儿,虽心有不甘,但见莲初一脸爱怜,知道他是决计不会让自己再加害这婴孩了。他一挫牙,转身拉起洛滟,食中两指直朝她左眼戳落-- “散易生?!” 莲初惊呼堪堪发出,洛滟的惨叫已响彻四壁,血花不断自空洞的左眼涌出,模糊了脸。 甩掉手上血淋淋的眼珠,散易生慢条斯理地抹干净血迹,手一松,洛滟瘫软在地,捂着兀自冒血的眼窝,浑身蜷作一团。 “很痛吗?哈哈,你当日挖别人眼睛的时候想不到自己也会有今天吧?”散易生一回头:“你们都来看看这什么贺兰氏的第一美人,呵,貌美无双!你如今只剩一只眼睛,倒真是名副其实的无双了。” 像经年积怨终于得以宣泄,他狂笑不已,片刻才渐渐低落,望着惊愕未退的莲初,柔声道:“你觉得我过分么?可这贱人当初剜你眼时又是何等毒辣!这是她罪有应得!” “可是……”莲初欲言又止,只幽幽叹息。一直痛得哆嗦的洛滟却骤然抬起头,用仅存的那只右眼狠狠盯住散易生,嘶吼道:“我有什么罪?!天下有哪个女人能忍受洞房花烛夜,自己夫婿居然带了个男人进房,还当着她的面亲热?!我挖了他眼睛又有何不对?你倒是说啊!呵……” 带血狰狞的脸浮上自嘲,更显恐怖。莲初微微一颤,散易生迅速握住他臂膀:“别去理睬这贱人。” “你对他还真温柔体贴啊……”洛滟仍在笑,血不住地流,喃喃自语:“为什么会这样?我是无双公主啊!多少人梦寐以求一亲芳泽,你却弃我如履。” 散易生冷冷一哼:“公主又如何?我爱的只有莲初一人,根本就不想娶你,是你那死鬼父皇非要招我做驸马。我几次三番推辞不得,就只好故意让你看到,就是要你知难而退。哪知你竟然那样狠毒,是你自食恶果,怨不得旁人。” 洛滟默默低头,半晌,摸过自己血污凝结的眼窝,嗤笑着。 “那你也不该找个男人来让我丢尽颜面啊,呵呵,我这无双公主,竟还比不上一个宫里唱旦角的戏子。不过,我真替你不值……” 一扫散易生有些发青的脸色,洛滟的目光鄙夷到了极点,更透着无限阴毒:“我可要提醒你,别轻易被他骗了哦。他进宫以来,都不知道被我父皇宠幸过多少回了?啊哈哈,你真以为他是莲华初生,纤尘不染吗?他可是最会演戏骗人的,哈哈……你们看他在台上那骚劲儿,简直就是当年狐媚惑主被我母后赐死的妖妃鱼弱水转世,专门来迷惑我父皇、灭我皇朝的!” “给我闭嘴!” 散易生暴吼着一脚踢出,洛滟连滚几下,鬓乱钗落,衣裙沾灰,狼狈之极,却笑得越发大声:“你不喜欢听吗?哈哈,还忘了告诉你,他在我父皇龙床上叫得可比任何妃子都要响呢,全京师都听得到。” 兵士们异样的眼光纷纷投向莲初。一垂首,莲初止了颤抖,突然奋力挣开散易生,抱着婴儿直奔出去。 “莲初!等等我!”散易生心头发慌,急急跟出,脚下一顿又折了回来,揪住洛滟散发拖将出去,咬牙切齿地道:“死贱人,想激怒我杀了你么?没那么痛快!我不好好折磨你,就不叫散易生!” 回首朝兵士一扬手:“放火烧了这肮脏之地!去禀告龙骑将军,天下归他所有。我散易生大仇已报,从此也不会再踏入京师半步!” ************************************************************************ 火光熏红了整片天空,滚滚浓烟直冲云霄,鳞次栉比的宫殿如摧枯拉朽般绵延坍塌-- “……真的亡国了……” 一角偏僻的边门外,沁夫人痴痴凝睇满眼烟尘,低头看看怀里哭得声嘶力竭的小太子,凄然笑道:“红尘,你此生也只能做个平常人了。” 黯然旋身,正待沿小路离去,猛听尖锐的破空风声,一支箭“嗖”地射至,钉在她脚前寸余处,箭尾羽翎犹自轻抖。沁夫人呀的一声惊叫,看着黑压压一群骑兵围上前来,顿时全身冰冷,竟自僵住。 “你是谁?”为首将军装扮的男子放低手里长弓,皱眉问道。瞧这美妇服饰华贵,显非寻常宫女,莫不是内宫妃嫔?见沁夫人呆呆站着,也不答话,他一夹马肚趋前,拿弓抬起她的脸:“没听见我在问你?” 叱呵倏地消失,男子紧紧盯着沁夫人惊惧仍不失美艳的面容,竟有刹那失神。 “……你,很美。” 由衷的夸赞却令沁夫人一阵惶恐,畏缩着想退后,男子目光一闪,忽弯腰一抄,将她连小太子抱上马背,勒转马头就走。 “段参将?”贴身侍卫不禁叫了起来:“这女人不知是何来历?大人带她回府,龙骑将军知道了,恐怕会--” “会怎样?我助他打下江山,要个前朝的宫女伺候都不行么?” 男子冷下脸,不怒自威,一挥鞭,绝尘而去。 这女人的姿容穿戴哪里像个宫女了?段参将平素不苟言笑的,想不到见了漂亮女子,就色迷心窍犯起糊涂来。那侍卫暗自嘀咕,搔搔头,又叹了口气,率领众兵士跟上了前面的一骑三人。 第二章 风穿过回廊,吹动水面浮莲,翠叶如盖,花香四溢。倚坐木栏的水衫男子静静望莲,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怀里婴儿,悠然自得。 “莲初,该回屋里用饭了。” 散易生笑着走来,一把搂住莲初双肩,眼光落在男婴身上,不觉嫌恶地纠紧眉头。真是服了莲初的滥施好心!从京师归来别院,他也不晓得费了多少唇舌,想叫莲初莫去可怜这贱人的弟弟,莲初却一个劲地说与这婴儿有缘分,整天抱着不肯松手,那股似极了两父子的亲热劲让他都忍不住吃味。 想到昨夜正同莲初欢好时,这小家伙却不识相地在床边摇篮里大哭起来,莲初居然就丢下他哄孩子去了。他更是拉长了脸,一把抢过男婴:“别再成日抱着他了,你忘记他那贱人姐姐如何对待你的么?” 莲初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那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公主挖我眼睛时,他根本还未出生,有甚好恨他的?倒是你害得他国破家亡……”思及散易生与龙骑将军为颠覆贺兰皇朝,不知累了多少无辜百姓,虽说散易生是替己出气,但一路上尽见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他笑容敛去,轻叹无语。 散易生也叹着气,拉起莲初,胸口闷闷地:“你又在怪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莲初!” 怔怔看着浮莲随波逐流,莲初似乎没听到他的话,半晌才回过头,低声道:“我知道……” 散易生登时笑逐颜开,莲初却抓紧他的手:“可我真的不想再看你为我杀人了,那个无双公主,你就放了她吧。”离京师时,散易生连同洛滟也一并带回了别院,关在柴房。他曾听下人偷偷议论,散易生每日都会去柴房将洛滟狠狠鞭笞一番,还不许下人送药给她。这样下去,只怕再过几天,那身娇玉贵的公主就要一命呜呼了。 “不行!”散易生笑吟吟的脸即刻阴沉:“那个女人阴险毒辣,放了她,后患无穷!”想到恨处,不禁恶向胆边生,在男婴胳膊上重重一拧,婴儿立时放声大哭。 “你折磨这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做什么呀?” 莲初微愠,掐了散易生手背一把,伸手便想接过男婴。散易生见他如此紧张,心头更不是滋味,格开他双手,将男婴凌空举在栏外水面上,那男婴哭得越发响亮了。 “散易生?!快把他给我!”莲初惊怒交加,脸都有些发白,却不敢再抢,深知散易生的脾性,若逼得急了,指不定真将婴儿扔入湖里。 “你从来都没有这么大声对我吼过的,这小贱种比我还重要么?” “没有,只不过他是,是……”莲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一顿足:“总之,你不要伤害孩子。你已经杀了贺兰皇,就留他这一点血脉,也算积阴德,好不好?” “你居然还替那荒淫无道的老贼着想?”散易生瞪着他,嫉火上涌,直想把男婴抛进水中。但心念转得几转,又慢慢缩回了手,见莲初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微微一笑:“你要我饶过她们姐弟也行,但你须得答应我,以后都不要再去理这小贱种。” “你肯放了公主?” “放她是绝不可能!但我可以应承你,不再折磨她,就留她在别院做个杂役,算是便宜她了。至于这小贱种,就交给那贱人自己去养便是。只要他们姐弟俩不私自逃跑,我总会给他们一口饭吃,只当我别院养多两条狗罢了。” 散易生轻蔑地笑着,抱了男婴就朝下人居所走去:“如此,你总该满意了吧--” 声音还是如往常一样温和,却带着丝不易觉察的阴森,莲初知道散易生是真正对他动了气,垂首呆了片刻,再抬头,回廊已空无一人。他木然良久,噗地坐回廊栏,捂着惨白如纸的脸,颤声低唤:“父皇,父皇,是我害了你们……” 纤细的手指狠狠抓着头发撕扯,整个人不堪重荷地趴在栏杆上,剧烈颤抖着。 ************************************************************************ “嘭”地一脚踹开柴房大门,散易生大步走近蜷缩在草堆上的一团人影,踢了踢:“贱人,死了没有?” 裹在褴褛衣衫里的身躯轻轻动弹了一下,洛滟颤抖着抬起独眼,见是散易生,不由又畏缩地曲起身子。连日的鞭打辱骂似已磨得她傲气全无,血污干涸的面上尽是惧色。 散易生将兀自大哭的男婴丢落她身边,嘴角勾起阴柔之极的笑:“公主,你现在的样子,连我家里养的狗都比不上啊,你还不如死了算了,还活着丢人现眼做甚?哈哈……”大笑着拂袖而去,心中得意,也就未注意到在他转身的一刹那,洛滟仅有的右眼里陡然泛起的怨毒与愤恨。 死死地盯着他越走越远的背影,洛滟指甲深深掐进手心,血渗了出来,她却罔若未觉,只是紧咬着牙--她绝不会死的!她一定要报仇!一定要杀了散易生!杀了莲初!杀了所有灭她贺兰氏的乱臣贼子!杀了所有令她沦落到此地步的人!!! 一探手抓起哭声渐低的男婴,洛滟笑了:“乖孩子,别哭!你如今可是我贺兰氏的太子啊!你也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替我报仇,杀掉所有对不起我的人,为我重兴皇朝!” 深黑的眼洞衬着狰狞的笑,男婴清澈的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突然“哇”的一声,哭得前所未有的厉害。 “不哭!不哭!只要你乖乖听皇姐的话,我不会再害你的。”洛滟轻轻拍打着男婴,喃喃道:“真的不会害你的。眼下只有你在我身边,能帮皇姐了,呵”抚过他粉嫩白皙的脸庞:“你看你,长得这么美,将来大了,决计是个美男子。皇姐也会好好教你做个真正的太子的,教你当个举世无双的人……无双……” 手情不自禁摸上左边空空荡荡的眼窝,唇角抽搐,她再也不是那个貌美绝伦、艳倾天下的无双公主了……蓦地紧紧搂住男婴。 “无双,今后你就叫无双罢,替我无双公主活下去,替我报仇雪恨!” ********************************************************************* “……替我报仇雪恨!……” 透着诅咒和蛊惑的声音在耳际响起,君无双全身都震了一下,一甩头,才发觉是幻听。他放下水桶,擦着汗。 别院所有的下人中,属他年纪最小,但管家却经常把最粗重的活派给他做。今晨一早起来,提了半天水,又没吃饭,早饿得头昏眼花,难怪会错觉皇姐在他身后说话了。毕竟,这十四年来,每天姐弟单独相处时,皇姐都会一遍又一遍地跟他说起国仇家恨,即便在睡梦中,他都似乎能听到皇姐愤怒的咒骂。 “浑小子,又偷懒了!” 忽然传来的呵斥令他猛地回神,见那肥滚滚的杨管家骂骂咧咧走近,连忙提起水桶。杨管家一脚已踢将上来:“快滚回厨房去,大堆事等着你做呢!”他自来此做管家,姓散的主人便叫他对院里那一对姐弟严加看管,是以平日对那姐弟两人动辄拳打脚踢,惟恐稍有松懈,传进主人耳里,责他个办事不力。 他又踢了两脚,才大摇大摆地走了开去。君无双忍痛提水回了厨房,闻到刚炖好的枸杞红枣乌骨鸡,更是饥肠辘辘,又一阵头晕。突听大厨道:“今天小东儿病了,无双,你替他给两位爷送炖品过去。” “我吗?” 君无双一愣,那大厨已装起炖盅,放到他手里,道:“快去,凉了就不好味了。”知他从未去过后院,便指了路线给他。 穿过数条走廊,又走进一片枫林,盅里香气不断飘进鼻端,他腹里雷鸣,实是饿得难受,眼见林中僻静无人,忍不住揭开盅盖,拈了块鸡翼入口,香浓美味,险些将自己舌头也吞了下去。心头倒是半点也不觉惭愧,听皇姐说,那两人害得他贺兰氏如此凄惨,他没在盅里吐口水已经很客气了。吃块鸡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天下一切原本就该归他宸鸿太子所有。 吃完鸡翼,意犹未尽,又抓起枚鸡腿,凑到嘴边刚想咬落,猛地顿住,直盯着地上清晰的影子--就在他自己的影子后面,已多了一个颀长的身影,竟不知何时来到。 全身顷刻凉嗖嗖地,他慢慢回过身。一个男子长身玉立,正挑了挑眉,英俊的面容带上一丝玩味。 “你这小厮,倒也大胆,竟然偷吃主人家的东西!嘿嘿,瞧你面生,是新来的吗?”散易生负起了双手,见君无双还举着鸡腿,嘴巴张得大大的,咬也不是,不咬也不是,不由好笑:“怎么?害怕了?” “谁说我怕了?” 他是太子,怎能被人讥笑?君无双瞪了这陌生男子一眼,狠狠咬了一大口鸡腿,反正已被看到了,也不在乎多吃一点,这男子若要拖他去主人面前告状,就由他去。他也正想见见皇姐口中那穷凶极恶的两人究竟是如何一副凶相! “啊哈哈……”散易生笑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别院几时多了这么个小家伙?看这小厮眉眼清雅,一身下人穿戴仍掩不住书卷气,颇似大户出身,谁知当面被人抓到偷食竟还理直气壮。他好不容易停了笑,扬眉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君无双白他一眼,转身就走。却听后面男子悠悠笑道:“我是此间主人散易生,为什么不能要你告诉我?呵呵……” 散易生?! 浑身一凛,君无双飞快回头,一脸不信。这个英俊含笑的年轻男子怎么可能是皇姐日夜诅咒的大仇人?但细细看他眼角,发现有不少细微皱纹,此人确实已是中年。 “呵,吓着了么?”散易生眼眸微微眯起,一时间居然觉得这小厮的清灵雅致倒与莲初年轻时有些神似,尤其此刻惊愕的样子,更像极了当年的莲初……先于意识,他手已抚上君无双面庞,笑道:“不用怕,我书房正缺个机灵的书童,你--”手突被拍开,他一怔,想不到这小厮得知他身份后,竟仍如此放肆。 缓缓退后两步,君无双一扬头:“我叫君无双,君王的君,举世无双的无双。” 无双!!! 散易生嘴角最后残存的一缕笑意全然隐没,眉心慢慢皱紧,看着面前满脸傲气的少年,渐渐地,重新勾起一个阴柔微笑。 “哦,原来是你啊!我还差点忘了,家里还有前朝的公主和太子住着呢!”骤然伸手,五指紧嵌入君无双肩头,眼底血光一闪:“小太子,既然你来我后院,我散易生可一定要好好招待你才是,嘿!” “拿开你的脏手!”君无双又痛又气,汤盅奋力朝他掷去。散易生急忙一侧身避开,数点热汤还是溅上脸面,烫得肌肤隐隐作疼。他勃然大怒,重重掴了君无双一记耳光。 耳鸣眼花间,君无双跌坐在地,头皮一紧,已被散易生揪住头发向林后小湖拖去。 “小贱种,竟敢对我无礼!我早该淹死你的。” 在湖边停步,一手将君无双头颅按进水中,瞧着他手足不断挣扎,心中一阵快意,冷笑道:“莲初是滥好人,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把你这小贱种当自家儿子般疼爱。这许多年来为了你始终对我不冷不热的,若非我当初答应过他留你姐弟二人性命,我一早就……” 冰凉的湖水充盈耳鼻,胸口涨闷得似乎要爆裂,脑海也渐转一片模糊,君无双再也听不到散易生在说些什么,胡乱挥舞的手脚慢慢停了动作。发髻却在挣扎时松了开来,乌黑发丝四散铺开水面,宛如墨色浮莲…… 墨莲般的发……散易生双眸腾起瞬息恍惚,蓦然将君无双提上湖岸。 “哗啦”一声,湿漉漉的头发甩起连串水珠,随即披散在已失去血色的脸颊两侧。清雅的脸沾着水,仿佛莲华凝露,纤尘不染。 真像……像他第一次入宫见到的莲初……那时,是他把莲初从深深的湖水中救了上来。 那一刻的莲初,好美……叫他忘记了即将迎娶的公主,忘记了大好前程,忘记了一切,只看到那一个清雅出尘的人…… “……莲……初……”无意识地呢喃着,轻轻捧起君无双的脸,散易生覆上眼前苍白的唇--凉凉的,带着水的清香…… 好闷,好难受……游离的神智逐渐凝聚,君无双迷迷糊糊地一摇头想甩掉贴附面上那湿热的物体,却挥之不去,一下清醒,张开眼,映入眼内便是散易生的异样目光。 他在做什么?! 嘴唇被身上男子舔弄着,君无双眼睛睁得滚圆,竟忘了反抗。洛滟只是日夜教导他诗歌辞赋、治国经纶,哪里会去跟他谈论什么风月之事?加之他年岁又小,于此更是一窍不通。但当滑腻的舌头在他齿关游走,试图探进他口中时,君无双终觉一股恶寒,用力挣扎起来。 “放、放开我……啊,唔……嗯啊……” 大喊声被趁隙闯进的舌堵住,只能发出断断续续地闷哼。君无双几乎窒息,拳头重重锤在散易生身上,却半点不见奏效,反被抱得越紧。散易生一手更滑进他衣内…… 泛着潮红依然出尘的面容,清澈纯净的双眸……散易生不自知地撤出手指,仍压着身下战栗的躯体,痴痴凝睇,半晌,露出一个明明很温和却让君无双毛骨悚然的微笑:“不,你就是莲初,你才像我最早认识的那个莲初。” 拨开他湿发,抚摸着君无双惊到僵硬的脸,柔声道:“我先前吓着你了么?对不起,我不该把你按进湖里的,我居然忘记你是最怕水的了,真正该死……” 这,这个疯子!听着他越来越温柔的话语,君无双浑身寒毛根根竖起,想转身逃离,但在那痴妄专注的视线下,如被毒蛇盯中的青蛙,连大气都不敢透。 皇姐,如果皇姐在身边就好了……害怕到极点,他终于再维持不了苦苦强撑的气势,几乎就要哭出声来。 “散易生?你在做什么?” 水色衣衫穿过林间,莲初垂首站在一株火红枫树下,冰冷的目光却透过发帘,盯住散易生尚停留在君无双脸庞的手。 微笑倏忽凝结,散易生一时竟怔了怔,看看莲初,再偏首一望君无双,猛地缩回手,撑起身,笑着走向莲初:“没什么,这孩子失足落水,我刚巧路过救他上来罢了。” “是么?”莲初慢慢抬起头,雅净的脸看不出喜怒,只用独眼定定瞅着散易生。 这人就是害了皇姐一生的罪魁祸首莲初?自己跟他倒确实有几分相似……君无双望了两眼,也无暇再细想,急急爬了起来,直向林外冲去,一刻也不敢再逗留有散易生的地方。 “莲初,回去吧!”散易生笑吟吟地执起他的手:“今天怎么想到来找我了?还以为你打算一直不理睬我了呢。” 丝毫无视他的殷勤,莲初默然盯视君无双远离的身影,突地甩开散易生,淡淡道:“他是谁?” “哦,只是个新来的小厮,你就别去为这些琐事烦心了。” 散易生轻描淡写地扬了扬眉,一瞥莲初依然冷漠的表情,嘻嘻一笑,环住他腰身,在他唇上一吻:“难得你心情好来找我,可别让外人扫了兴致。” 闻到莲初幽幽体香,他原先压下的欲火不免又盛,贴着莲初身子轻轻磨蹭:“你都有好些年没碰过我了,我简直快想疯了。”抱住他细腰的手慢慢往下滑落。 “我现在没兴趣!”莲初冷冷地蹙起眉头:“你把手拿开!” 满腔热情似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散易生脸色尴尬之极,讷讷将手收回,强笑道:“你莫对我这么冷淡好不好?就算我当年对那姐弟两人手段太毒辣,拂了你的心意,可事情已过去了十几年,你还同我呕什么气呢?我还不是为了替你出气啊!” 想到委屈处,他不禁越说越激动。莲初也不争辩,静静听了半晌,蓦然旋身。 “莲初--” 散易生用力拖住他,紧紧搂入怀中。莲初挣了两下未果,眉尖拧成一团:“放手!我说过我没兴趣!” “不要老是拒绝我!”散易生出乎意料地大吼,倒叫莲初着实一愣,觉察散易生在撕扯他的衣带,才惊醒过来,怒道:“你胡闹些什么?--啊!”衣襟被大力拉开,他顿时呆住,不可思议地瞪着面前一反常态的散易生。 双手抚上不再年轻却仍旧白净的胸膛,散易生重重喘息,哑声道:“你没兴趣,那就让我来好了。我几乎每晚做梦都想着你,想要抱你一回,我……” “散易生!”所有狂热的举止话语被怒喊截断,狠狠推开散易生,莲初独目腾起阴郁和厌恶:“我最恨人把我当女人看待,最恨,最恨!” 每次勾完浓艳的妆,像个女人一样在戏台上袅娜作态,搔首弄姿,引来台下那些男人赤裸裸毫不掩饰的欲望眼光在他周身巡视,如同要剥掉他的衣衫……那叫他恶心的深恶痛绝的眼光,不管过去多少年,都深深地刻在他脑海里…… 手奋力握拳,从牙缝硬挤出一句:“别拿我当女人。” “……呵,啊哈哈……”被那狠命一推撞上树干的散易生一边喘气,一边竟大笑起来--真好笑,难道他散易生就生来喜欢当“女人”么? “我喜欢你,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了!你却做不到吗?呵,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有多喜欢我呢?莲初……” 放弃如花美眷、似锦前程,永远背负起乱臣叛贼的骂名,结果只换来十多年的冷眉冷眼和此刻一句最恨!心无法遏止地发冷,散易生喘息渐平,自嘲地笑了笑:“你最恨被当作女人吗?呵呵,那你遇到我之前还不是被贺兰老贼宠幸过无数回,你就不恨他了?反过头还一个劲地可怜起他的后人来,哈,太可笑……” 满含怒气的一拳飞上面门,打断了他的讥笑。散易生捂着渗血的口鼻背转了身,双肩却抖动着,似乎还在笑。 直勾勾地注视着他背影,莲初面色涨得通红,又变铁青,最终惨白一片,垂首走出了枫林。 悉索的脚步逐渐变轻,终于听不到了。散易生肩背两下抽搐,逸出数声暗哑压抑的嘶嚎。 ************************************************************************ “你说见到了散易生和莲初那两个奸贼?” 干枯得如铁锈刮擦的声音在简陋的屋子里响起,一缕阳光从破损的窗纸透进,照在靠坐窗边的女子发上,竟已花白如雪。枯瘦似鸡爪的手一摸少年脸上犹自清晰可辨的掌印:“被谁打的?还痛不痛,无双。” “谢皇姐关心,已好多了。” 君无双牢牢握住洛滟手腕,一路从湖畔飞奔回皇姐身边,他狂蹦乱跳的心方始稍稍镇定下来。见累得洛滟担心,不觉赧然,低头道:“是散易生……”忆及适才散易生的疯狂举动,兀自心有余悸,嗓音忍不住微微颤抖,神情也极不自然,自是逃不过洛滟的眼睛。 “怎么了?怕成这样,那奸贼是不是折磨你了?”洛滟陡然拔高了嗓子,更是尖厉骇人。 那算是对他的折磨吗?君无双虽觉难以启齿,但从小到大,都未曾在皇姐面前隐瞒过任何事,当下一五一十将先前的一切都告诉了洛滟。 “这禽兽!合该千刀万剐的畜生!”洛滟越听越怒,不住口地咒骂,心头狂愤,抓着君无双的手使劲收紧,长长指甲掐进他肌肤。 “皇姐?!痛--”君无双被掐得奇疼,又不敢甩开洛滟的手,只得咬牙死忍。 洛滟一震回神,忙放开了他,替他揉着淤肿紫青的手腕,道:“是皇姐气糊涂了。”独眼移上君无双微泛泪光清如水晶的眼眸,竟有些怔忡。突然伸出双手,摩挲着君无双面庞。 “原来你已经长得这么好看了,无双……” 那个当初又瘦又小的婴儿,竟已是翩翩美少年。无怪散易生那畜生会见色起意。洛滟皱纹密布的唇角绽开一丝阴森森的笑容,摸了摸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无双,皇姐有个法子能好好地整那两个奸贼,你可一定要听皇姐的话去做啊。” 君无双用力点点头,洛滟一笑,抱住了他:“真是乖孩子……” 第三章 雨丝飘飞,在湖面荡开层层涟漪。莲初站立廊下栏前,茫茫然张着手掌,接住瓦檐滴落的连串水珠--冰凉透骨的寒意…… 自那天打了散易生一拳后,散易生就宿去了书房,不曾再在他面前出现过……那一拳,是不是真的伤了散易生的心? 无力垂下手,莲初低头,默默看着水中载浮载沉的飘萍。蓦然听到回廊尽头杨管家的大嗓门。 “小武,快去杂役院找那姓君的浑小子!爷正在书房等着见他呢!嘿,你叫他放机灵点,可别在爷跟前乱说话……” 未尽的咕囔随脚步远去,莲初长发微微动了动,脸色一片阴郁。 …… “到了,爷就在里面,你自己进屋去吧。”小武打着油布伞,带君无双来到书房门前就止了步,回头又轻声叮嘱他几句,便自行回去向杨管家复命。听说这几天两位主人正在怄气,他可不愿进去当出气筒。 又要见那个疯狂的男人……君无双不觉有些发冷,但随即一咬嘴唇,挺起了胸膛--堂堂太子,岂会对叛贼示弱! 敲了数下门,却听不到屋里动静,便试着轻轻一推,房门原是虚掩,登时半开,望见书房里未燃灯,比外间雨天更暗三分。散易生就坐在书案旁,闪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进来!” 一扬下颌,君无双昂然踏进书房,走到他身前。散易生也不说话,只直直盯着他,半晌,突地伸手朝他脸上摸来。君无双忍不住一抖,却没有闪避。但散易生只是解开他发髻,将他头发披散双肩,又左右打量了一阵,才点点头,自言自语道:“这样就最像你了,莲初……” 君无双闻言,原本稍为放松的心又悬起,感觉散易生手掌慢慢沿头发摸上他眉眼,更是如针芒在背,若不是来之前皇姐有过吩咐,他早就拔腿飞奔出去了。 “……莲初……” 散易生眼神渐渐迷离,抱住了幽暗中清雅如莲的少年,轻轻吻着他唇瓣。灼热的呼吸喷上脸颈,君无双僵直了背脊,双手在袖里握紧拳头。忽然嘴唇传来一阵剧痛,散易生竟大力咬噬着他双唇。 惊怒之余,君无双不及思索,一拳朝他挥去,袖底在暗中扬起一道寒光,飞快划过散易生骤变锐利的眼眸。 散易生冷笑一声,似乎早已预料,微一偏首,让过了刀锋,同时抓住君无双手腕用力一拗,匕首“当啷”落地。 “我还正在奇怪,你今天怎么变得如此听话呢?果然另有图谋!”散易生此时面上,再也看不到丝毫痴迷,仍紧扣着君无双的手,嘿嘿笑道:“是你那贱人姐姐叫你来杀我的么?她可真是不择手段,为了报仇,连自己弟弟也舍得赔进去,呵--”重重揪起君无双头发,将他拉近,讥笑地看着他惊惶愤怒的神情。 “以为我对你有意,你就有机可乘了?你姐弟俩也未免太小看我了。” 露出一贯的阴柔笑容,双手却猛地扼上君无双脖子,狠狠收紧:“早知道那贱人不会死心,居然要你来引诱我。哼哼,等杀了你,我再收拾那个贱人!”手下用力,君无双满脸发紫,身体慢慢软倒。他瞧在眼里,一阵解恨,冷笑道:“原本看在你像莲初的份上,只要你乖乖地不搞鬼,我或许还会好好疼你。你却偏来惹火我,可别怪我。” 正待下死力掐落,半掩的房门被踢开,一个女子尖叫着冲入。 “畜生!快放手!放手--” 洛滟拳头雨点般打在他身上,一边叫骂不停:“无双说过你对他不怀好意,还真不假。那天你在湖边没得逞兽欲,现在就想掐死他吗?快放开他,畜生!”蓦然一口咬住他胳膊。 散易生吃痛,甩开洛滟,怒道:“死贱人,谁让你跑来书房的?”心头有气,早吩咐家丁,不许洛滟擅离杂役院,也不知后院那些下人是怎么看守的,竟让她溜了进来。 正自暗恼,门口陡然间响起一个清柔却不带起伏的声音:“是我带她来这里,不可以么?”纷飞雨丝里,水色衣衫已半湿,同湿发一起贴着肩背,冷冷的眼光比雨更寒…… 莲初?! 散易生手一松,君无双滑倒地上,大口喘息。洛滟上前抚着他背心:“没事了,没事了,皇姐已找到人来救你了,那个畜生不敢再对你无礼的。”嘴上安慰,仅存的独眼里闪过得意的笑。 叫君无双行刺是假,其实是在拖延时间,找莲初来书房……领悟到洛滟的用心,散易生顾不上再骂,忙去拉莲初:“你别听那贱人胡说八道,莲--” “别碰我!”莲初厌恶地避开散易生的手,望向君无双,那天在湖边也未细看,此刻渐暗暮色里,少年发黑肤白,像初生莲华,纯净无双…… 美貌、年轻、纯净……莲初泛起一缕自嘲--这些他都已不再拥有。 默默转身欲行,散易生心越慌,从背后搂住莲初:“我什么都没做,是真的,我心里只有你啊!我只喜欢你--啊--”倏地迸出一声大喊,他松开双手,缓缓扭转脖子,看向身后。 “我叫你喜欢他,叫你喜欢他……” 鸡皮鹤发的脸扭曲着,洛滟用力拧转尚插在散易生背后的匕首:“看你死了,还怎么喜欢他?哈哈……” 凄厉的笑充满每个人的耳孔。散易生回过头凝视着一脸震骇的莲初,动了动唇,血丝即刻淌落。 “……莲初……我,只喜欢你……”重又伸出双手,还想再抱住莲初。 “你还敢说!!!”洛滟疯狂大叫,突地拔出匕首,又狠狠一刀刺下。 “啊啊啊----” 似已呆滞的莲初猛然狂吼,紧紧抓住洛滟匕首。血光飞溅中,几截手指断落在地,他却似半点不觉疼痛,夺过匕首远远抛开,一把揪着她就往墙上撞去。 “贱人,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他每说一句,就将洛滟的脑袋撞一下,墙壁不多时已染上点点血花,洛滟血流满面,仍不住口地笑骂。君无双在一旁看得瞠目结舌,直至听洛滟声音渐弱,才如梦初醒,扑上去拼命扳莲初的手,却怎么也拉不开。 正纠作一堆,外面人声嘈杂,杨管家领着数名家丁赶来,却是听到书房打闹声过来一看究竟。见状不由愣住。 “无双,快,快逃!”洛滟头被撞得几乎裂开,神智倒还清醒,忍痛一推君无双:“快逃,记着留住性命,替我报仇复国!” “皇姐--” “快走!你不听皇姐的话了么?!” 洛滟一声厉喝,君无双不敢再多说,见门口被家丁堵得水泻不通,便从窗户里翻了出去。杨管家也回过神来,忙大呼小叫地唤人上去分开兀自扭打在一起的莲初和洛滟,又叫人去将君无双抓回。 君无双匆匆奔出别院,便听身后有人紧追不舍。他至今还从未跨出院门一步,眼下更是慌不择路,只知一味狂奔,也不晓得跑了多少里路,天色已全然变黑,终于见不到追兵。 心神一得松懈,才发觉双腿酸涨到麻木,也不管地上泥泞,就坐了下来。雨仍朦朦飘飞,四下荒凉,连棵躲雨的树也找不到,他腹中又饿,抱着双膝缩成一团。 皇姐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那个散易生一身是血,还对着莲初不住地说喜欢,真是像疯子一样……还有莲初,没想到那平日看似温和的人竟有那么大力气,抓着皇姐死不放手…… 脑海里乱哄哄地像走马灯般转个不停,最终还是牵挂着洛滟。十四年来,他未曾试过皇姐不在身边的滋味,眼下孤独一人,身处荒郊野外,只觉空虚无助到了极点,眼圈微红,几欲掉泪,终究忍住--皇姐一直教训,身为太子,决不可在人前人后怯懦示弱。 抑住抽噎,胡乱抹了抹脸上雨水,君无双慢慢站起身,得离别院越远越安全。一片黑暗雨幕中,他也辨不清方向,只是一脚高一脚低地踩着坑坑洼洼的泥水路,走向前方…… ************************************************************************ 雨过天晴,阳光拨开云层,照得碧空青翠如洗,一扫之前数日阴湿。夹山官道上的泥坑也渐干,只有车轮碾过时压出两道浅浅印痕-- 车厢侧身的织锦布帘忽地挑起,红衣少年探出头,漆黑星亮的大眼骨碌碌望着车外景致,欢然道:“娘亲,雨停了!”回头抱着斜倚绒垫的中年美妇,笑嘻嘻道:“娘亲,我可以出去和爹一起骑马了吧?” 美妇一笑,还没说话,车帘一掀,前面马上的男子弯下腰,伸手一捏少年脸颊,笑道:“当然可以,现在就跟爹去打些野味来,吃完还要抓紧赶路。这几天一直下雨,已经耽搁了不少路程,爹可不能误了任期。” 听说能打猎,少年一声欢呼,跳出车厢,招手叫车后侍卫牵过一匹坐骑,翻身上马,一挥鞭就朝路旁密林冲进。 “红尘,小心点!” 美妇喊了声,少年却已纵马入林。她白了男子一眼:“你还不跟去看着他,红尘要出了什么事,我就--” “遵命,夫人。”男子不待她说完就一笑放下车帘,嘱侍卫好生看护夫人,也跟着进了林子。 “又没中!” 垂下弓,红尘气鼓鼓地盯着飞快逃进前边草丛里的野兔,转头看看身后不远处的父亲鞍后已挂了好几件猎物,嘴嘟得更高--他的箭术真有那么滥?他可是以箭术称雄三军的神箭将军段飞焰的独子啊! 就不信射不中!搭箭上弦,耳边听到身侧草丛一响,立即旋身、拉弓。 箭嗖地飞出,他也看清了“猎物”,不是想象中的山雉野鹿,竟是个满身泥污的少年。 “快闪开啊!” 红尘比吼声更快地从马上直扑过去,少年本似已吓呆了,见他大叫着扑来,反射性地一躲,箭险险擦身而过。红尘也撞了上来,收不住势,连少年一齐跌倒草丛里。 “还好,不怕!不怕……” 谢天谢地,没射中人!红尘一边安慰少年,一边摸着自己怦怦乱跳的心。听不到少年说话,他好奇地一低头,触目的脸庞泥水点点,脏得出奇。他出身官宦,哪见得如此肮脏,不禁皱起眉头。但对上少年眼睛,却是清澈得像水晶般,纯净动人。 “……你的眼睛真美……” 红尘由衷赞道,突然觉得少年一点也不脏了。这时又觉察自己还压在少年身上,连忙爬起,拉起少年,不好意思地一摸头:“没有吓到你吧?”朝策马近前的段飞焰一吐舌头,斯斯艾艾地叫了声爹。 君无双摇了摇头,赶了连夜的路,本就疲倦不堪,虽适才吓得不轻,却也没精力去与这莽撞少年啰嗦。何况这少年……他望望段飞焰那身武将装束,是朝廷官员么?皇姐说过,凡在伪朝为官的也都算是他贺兰皇朝的乱臣贼子。脸色不由变了变,好在满面泥尘,也看不真切,但眼里仍是掩不住流露浓浓戒备。 段飞焰看了他几眼,见他眼带敌意,倒也不放在心上,料想这乡下孩子没见过世面,看到生人不免胆怯,也不再理会他,只怕夫人久候不耐,便叫红尘快回。红尘应了声,正要上马,忍不住又回头:“你真的没事?怎么都不说话?” 君无双唇一动,话未出口,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红尘一怔,随即指着他哈哈大笑。 笑什么?君无双瞪他一眼,转身要走,蓦地手臂一紧,被红尘拉住。他忿忿扭头,正想呵斥,映入眼帘却是一张阳光灿烂的笑脸-- “原来你是饿了。”红尘笑着拉他走向马匹:“我请你吃东西,就当赔礼罢,如何?” 明朗的、仿佛连日光也黯然失色的笑容,鲜红的、如同火焰一样热烈的人……有一刹那,君无双几乎觉得周围什么都消失了,只有那张笑脸占据了整个天地……像被蛊惑似的,他无意识地点点头。 见他点头,红尘也情不自禁地高兴起来,抱着他上了马,驰出林外。 ************************************************************************ “味道好吗?” 红尘一手支颐,坐在君无双对面,看他吃得津津有味,倒似比自己吃更舒服。又从火堆上取下一条烤得喷香的鹿腿,拿银刀割了一片,蘸上盐巴递给他:“喜欢就多吃点,你是不是好久没吃东西了?” 君无双原是饿得狠了,也顾不上什么皇室风仪,风卷残云消灭了一大块鹿肉,见红尘面前食物未动分毫,只觉自己方才吃相太过难看,一摇头,便不再去接。红尘甚是失望,举起鹿肉在他眼前摇晃:“你真的不要了?”装模作样地用力嗅了嗅,大声赞道:“好香,好香啊,你真的不吃了吗?” 忍俊不禁,君无双噗嗤笑出声来。红尘眼一亮,欢声道:“原来你不是哑巴啊!我还以为你不会说话呢!”见君无双脸上又是泥浆又是鹿油,他抬起袖子便拭:“你的脸好脏,哎呀,别动,别动,我帮你弄干净啦……嘻嘻……好多泥……” 又是那个太阳般灿烂的笑容……君无双呆呆望着,竟忘了闪避。红尘又哪里帮人擦过脸?袖子抹来抹去,反将君无双的脸抹得一块白,一块黑的,他自己看看都笑了起来,君无双睁大了眼睛,不知道他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这个少年,虽然不说话,又脏,可他就是觉得很可爱,尤其那双眼睛,干净得跟水晶一样……红尘有些着迷地盯着君无双的眼眸,突然拉起他双手:“对了,你家人呢?你要是只剩一个人,不如就跟我一块走吧,我爹娘都很好的。” 只是初识,这太阳般火热的少年竟要挽留他?!还笑得如此坦率、真诚!君无双震了震,一阵迷惘。自小便听皇姐说人心难测,绝对不可以轻信他人!可眼前的少年,却叫他无法拒绝,无法怀疑…… 但皇姐的话,又怎么会错呢?!君无双猛地甩了甩头,抽回双手。 “你不愿意?” 红尘大感失落,正想再劝,边上车厢里传来沁夫人一声轻唤:“红尘,过来。” 替红尘擦着手上鹿油,沁夫人撩起布帘,瞧了眼坐在火堆旁一身脏兮兮的君无双,纤细的眉微微蹙起:“红尘,你是将军之子,怎么去和这贱民混在一起?” “娘亲,你说什么啊?”红尘惊讶地叫了起来:“他只是脏了一点,洗个澡不就得了?孩儿见他好可怜的,娘亲,你就答应留他下来,给孩儿作个伴吧。” “不是娘亲不肯答应,可他来历不明的,娘亲不放心。”沁夫人摸摸红尘沮丧的脸,叹了口气。为了严守红尘的身世秘密,她十多年来一人包揽下红尘里里外外的生活起居,连个书童丫鬟也不得接近,更莫说是同龄玩伴了。见红尘愀然不乐,她心下也觉歉然,但仍不得不硬起心肠。 “娘亲也知道他可怜,可他看来蠢笨的很,连话都不敢说。娘亲怕你跟他在一起也变得胆小没出息,红尘,娘亲是为你好……” 沁夫人娓娓道来,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能让君无双听见。 一直绞着衣角的手骤然停顿,君无双咬紧嘴唇,霍地站起大步走开火堆。 “喂,喂,等等我--” 红尘大叫着追了上来,满脸歉疚:“对不起,我娘亲不是故意说你的,她,她……”舌头转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辩解的话,看君无双直直站着一言不发,他小声道:“你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好了。” 身躯微一僵,君无双旋即摇首,又迈开步伐。天下之大,总会有他容身之所。 “等一下!”红尘一把拉住他,身子一错,挡住了后面沁夫人的视线,摸出腰间贴身收藏的一串玛瑙红珠链:“给你。” 晶莹的还带着体温的珠链塞进手心,君无双惊讶地抬头,就见红尘笑如煦阳。 “我身边也没带其它值钱的玩意,只有这个可以帮你换些银两了。我娘亲的话你千万别在意,我知道你将来一定大有作为的啦!”凑上君无双耳畔,嘻嘻一笑:“你的眼睛那么美,那么灵活,又怎么会笨呢?” 眼光落在君无双白净的耳朵上,终究小孩心性,“啵”地亲了一口,大笑着跑了回去。 摸着还有些暖暖痒痒的耳朵,君无双眼底也慢慢浮起笑…… 奔了两步,红尘突又回头:“啊,我都忘了问你的名字!我叫段红尘,你呢?” “……我叫--” “红尘,快过来,走了!”段飞焰的大喊盖住了君无双的声音,沁夫人也唤了他一声。 见催得急,红尘也不敢再耽搁,朝君无双挥了挥手,便奔回坐骑,上马与段飞焰并肩齐驰,官道上顿时扬起一路烟尘,遮住了众人身影。 “我叫君无双……” 轻轻地重复着,目注卷裹在烟尘中的红衣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君无双才缓缓转过身,很小心、很仔细地将珠链揣进怀里,贴住了心口--暖洋洋的,太阳的气息…… 今天的阳光也似乎格外暖和,照在身上,整个人都轻飘飘地,说不出的舒畅…… 迎着太阳,君无双高傲地扬起头--没错,他将来一定会大有作为!红尘,绝不会看错!他也绝不会让他失望! “我君无双,一定能匡复贺兰皇朝,成为君临天下、举世无双的帝王!” 第四章 对着溪水,君无双在衣上撕下布条扎起头发,又摘了些青草挤出草汁和上烂泥,把脸和脖子涂得青黄,见水中倒影与平日里送柴进别院的小厮已有些相似,当下背起一旁早打好的一捆柴,低头朝别院侧门走去。 无论那天走后,皇姐是生是死,他都要再回去一探皇姐下落。料想门房决计猜不到他逃走后还敢折回,进院可谓有惊无险。但为谨慎起见,仍是装扮成那送柴小厮的丑怪模样。 走近门口,大门关得严严实实,却不见守卫。君无双大感意外,贴在门板上细听,院里静悄悄地听不到半点动静,鼻端隐隐闻到血腥味,他更是惊疑不定。突然院中飘来一阵笑声,尖利刺耳中蕴涵着无尽得意-- 是皇姐! 君无双惊喜地丢下柴禾,砰地推开门,入目竟见地上卧着两具尸体,认得是原先守门的那两名家丁,尸身血迹殷然,显然刚死不久。他定了定神,循着洛滟笑声往里院奔去。 小武,杨管家,……怎么都死了?!别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路绕过横七竖八倒在回廊里的尸体,君无双益发震惊,脚下却没有停,一直跑到书房前,洛滟凄厉大笑分外清晰。 “皇姐!我回来了!” 君无双在房门前大口喘着气,望着屋里丑陋的白发女子--太好了,皇姐安然无恙。可是,皇姐身边那几个满面风霜的陌生老人是谁? “……无双?……” 洛滟止了笑,独眼漾起难言神采:“你是特意回来找我的么?无双……” 明知这里危险重重,还是要回到她身边来陪伴她?花白的头发微微颤抖着,洛滟怔忡着张臂迎住奔进她怀里的少年,抹去他脸上污痕,嗓子有些嘶哑:“我不是叫你走的吗?为什么还要回来?” “我不放心皇姐啊,皇姐,你的头没事吗?”君无双紧张地抬手摸上洛滟额角伤口,却只是轻轻一触,不敢用力:“我还以为皇姐会死,会死……”紧绷的心绪遽然放松,胸口激荡,一时再也说不下去,只牢牢抱住了洛滟,眼里泪珠滚来滚去,强忍着才未落下:皇姐不喜欢他哭…… 无双?! 皱纹深深的嘴角无法抑制地抽搐起来,洛滟猛地蹲下身,用仅存的那只眼睛凝望着少年纯净无双的眸子……慢慢地,绽开一个不同以往的笑,没有怨恨、也没有恶毒…… “别哭,无双,皇姐不会死的,我还要亲眼看着你当上皇帝呢!”擦掉君无双眼角泪痕,洛滟站起身,扶着他转向那几个始终默默肃立一旁的老人。 “六王叔、九王叔、十三王叔,他就是我之前提过的皇弟君无双,也是我朝宸鸿太子。还请诸位王叔今后齐心协力,襄助太子重兴我贺兰氏江山社稷!洛滟在此先谢过诸位王叔。”扑地跪倒,向那几人叩下头去。 老人们急忙一拂袖,托起洛滟,纷纷道:“公主切勿多礼,折杀臣等了,辅佐太子是我等份内之事,自然义不容辞。”转身朝君无双单膝跪下,齐声道:“参见太子。” 这?!从哪里忽然冒出来的王叔?见这些须发苍苍的老人向自己跪拜,君无双一时慌了手脚,无助地瞧向洛滟。 似是明白他的局促不安,洛滟微笑着拦住他伸去搀扶老人的手:“你是太子,受臣子参拜是天经地义,不必多虑。”一指老人们:“你还记得皇姐曾说过,当年龙氏起兵叛乱,我有几位堂叔中了雪融逃亡在外么?便是他们了。姓龙和姓散的奸贼也太小觑我朝中人,竟不知我十三王叔是医中圣手,呵呵……” “公主过奖了。”高瘦清臞的十三王叔起身,淡淡一笑:“那雪融确是奇药,臣也花了年余时光,详加研究,才找到解毒之法,祛尽我三人身上积毒。待我等再回京师,皇宫早已被烧成一片灰烬了。” “好在原先我朝的地下宝库仍完好无损,那龙氏一介武夫,只知毁我宫室,搜刮宫中珍奇古玩,却不晓得我贺兰皇朝最为价值连城的宝物和开朝迄今历年来搜集的武学典籍、医书异术尽数收藏地库之中。不过也难怪,这秘密素来只传宗室男丁,只怕连公主也未必知晓,那姓龙的叛贼当然更不用说了。”另一个老人也站了起来,背微驼,双目开阖间却锋芒锐利,竟似驰骋沙场、叱咤风云的大将,声若洪钟:“臣等这十几年来,暗中招兵买马,训练死士,一边也在私下打听先皇后人下落。多谢老天保佑,终于找到当日一个攻城兵士,得知公主和太子被姓散的贼子掳走,可恨那姓散的躲得隐蔽,我等今日才找来此间,累公主和太子受苦了!” 一撩衣摆,竟又跪了下去,洛滟连忙一挡:“九王叔不用自责,是洛滟该有此劫。但请王叔日后多多教导皇弟,助他匡复基业,便足偿洛滟多年苦楚。”回头看着似已听得头昏脑涨的君无双,洛滟枯瘦如柴的手指摸了摸他头发,笑道:“有王叔们帮你,无双,你也要替自己争气啊。” 替你自己争气……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话令洛滟一愕收声--不是替她报仇雪恨吗? 再度凝睇少年,洛滟终于又微微笑了,没了平素的刻骨恨意,鹤发鸡皮的脸居然也不再那般狰狞,反透着些许罕有的温柔。 “好做个太子吧,无双。” 没想到,已经逃离险境的无双还会再回来找她。真的是没想到……即使是她真正的皇弟,也未必会冒着性命之虞来找她罢。而无双,却回来了。 是因为喜欢她?担心她么? 可她,一直都只是将无双当成复仇的工具啊!…… 轻轻摩挲着君无双清雅如莲的面庞,洛滟幽幽喟叹。 “皇姐,你怎么了?” 今天的皇姐似乎和以往都不一样。君无双握住洛滟的手:“我一定会重建贺兰皇朝的,皇姐,我一定行的!” 他绝不会辜负皇姐的期盼!而且他自己,也想当上君临天下的皇帝。因为他,更不想让那个叫红尘的人失望…… 坚定明锐的眼神一瞬间攫住了洛滟所有心神--好强悍的气势,好慑人的目光…… 刹那间,自以为已冷却多年的血骤然沸腾,洛滟十指紧紧扣进君无双指缝:“是的,你一定可以,我的无双……” 这十四年来,其实都是无双在陪伴着她,才让她有理由活下去。他是她的无双,她再也不会当他是颗棋子。 抚摩着少年脸颊:“无双,你这两天有没有饿着?想吃什么,皇姐这就去做。” “我还好。”君无双一摇头,忽然想起皇姐对翔龙天朝深恶痛绝,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居然跟敌军走在一起,还吃了对方的东西。怕洛滟再追问,他忙着扯开话题:“皇姐,那散易生和莲初,也被你们杀了吗?”暗忖所有下人都尸横别院,那两人又怎能幸免?但为何不见两人尸首? 听到两人名字,洛滟脸上温柔立即褪得干干净净,声音又变得尖厉起来:“那两个贼子折磨了你我十多年,就这么一刀杀了,不是太便宜他们了么?”森森笑了几声,拉起君无双:“走,皇姐带你去看看那两人,让你也出出气。” 三个王叔也跟在身后,一行五人出了书房,走进枫林后一间石屋。 ************************************************************************ 那石屋本是用来堆放杂物,久无人居。洛滟一推开木门,霉味混着血腥直冲入鼻,君无双连打两个喷嚏,眼睛慢慢适应了屋里黑暗,见靠墙吊绑着两人,低垂着头,似是死了一般毫无声息,全身血肉模糊,但仍辨得出正是散易生与莲初。 冷笑着,洛滟从墙角盛水的木桶里拎起皮鞭,狠狠向散易生抽了上去。散易生一声闷哼,顿时醒转。方结疤的伤口又被撕裂,血顺着鞭梢直淌,他咬紧了牙关,两颊肌肉不住抖动,显是强忍着极大痛楚。 “啊哈哈,畜生,这皮鞭蘸上盐水的滋味如何?算你命硬,捅你一刀居然还不死,呵,不过更好,正好让我慢慢整你。”洛滟将皮鞭放回桶里重新蘸了下盐水,又一鞭抽去。 血珠飞洒中,散易生双手死死握住腕上铁链,面容扭曲得骇人。洛滟却哈哈大笑,手上越发使力。 “想不到你自己也会有今天吧!这句话是你以前对我说的,我现在都还给你!你从前抽过我多少鞭,我统统还给你!还给你……”手都挥得酸了,洛滟垂手喘息一阵,又举起鞭子:“怎么不叫啊?你怕吵醒他,怕他看了心疼么?呵,我偏要让他看!”猛地刷刷两鞭,抽上莲初。 “你这疯婆子,快住手!” 散易生怒吼,睚眦欲裂,那两鞭仿佛比抽在他自己身上还痛楚百倍。听到莲初嘶哑的申吟,他颤声道:“莲初,怎样?”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关心这贱人?”洛滟冷冷望了他半天,突然丢下皮鞭,拿起桶里的匕首,抓紧莲初右手,寒光闪过,已将他拇指生生切断。 手上血流如注,莲初浑身一搐昏了过去。散易生双眼血红,瞪着洛滟,宛如要用目光将她生吞活剥。 捏住莲初食指,洛滟拿匕首来回比划着,侧着独眼斜睨散易生:“这样就舍不得了么?我还要把他的手指一根根都割下来,割完手指,再切脚趾。” 血淋淋的食指掉地,散易生喉咙挤出几声嘶吼,咬牙切齿地道:“灭你贺兰氏的人是我,挖你眼睛的人也是我,你要报复只管冲着我来,不要动他。莲初他,他跟你我的恩怨无关……” “谁说与他无关?!” 洛滟尖叫道:“要不是他迷惑你,你怎么会舍弃我堂堂公主?到现在,你还在维护他!”嫉火狂烧,再也按捺不住,匕首在莲初肩头连戳几刀。莲初张大了嘴,却已无力发出惨叫。 “住手!住手啊!” 散易生凄厉大叫,语气却软了下来:“别再伤他,你割我的手指好了,割我的好了……” 君无双一路在旁看着,虽说那两人是害他国破家亡的大仇人,但见两人这等惨状,也不免恻然。听得散易生此刻声嘶力竭的哀求,更是一凛,料不到这疯子一样的散易生居然如此护着莲初,在湖边时,莲初不是还对他冷若冰霜么?…… 不解地摇摇头,却听洛滟冷笑道:“你急什么?我收拾了他,自然就轮到你。” 托起莲初冷汗如雨的惨白面庞,沾血的匕首缓缓滑过他脸颊,拉出一道淡淡血痕:“散易生!你说,我下一刀该割他哪里呢?是鼻子?还是耳朵啊?哈哈……” 周身抖个不停,散易生直勾勾盯着匕首,已说不出话来。莲初凌乱的长发一动,竟费力地扭过头,痴痴凝望。 “对……对不起,是我害了你,散易生……对不起……” “莲初?” “当初我投湖的时候,如果你没有救我,那,那该多好……”莲初唇边扬起一个凄凉笑容:“你就可以风风光光地做你的驸马爷,过神仙般的快活日子。不会,不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都是我连累你的。” 仅存的眼微微阖起,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下:”你若没有救我该多好……我,也可以早些解脱了……” 散易生一直在摇头,这时不禁露出讶异:“为什么?什么叫早些解脱?不救你,你又怎会认识我,和我在一起?” 没有再说话,莲初的泪却淌得更多。 “怎么不回答我?”默默流泪的莲初令散易生一阵发冷,一眨不眨地看着那突然间陌生的容颜:“你不喜欢我么?跟我在一起这些年,你难道不快乐?!” 长发一颤,莲初躲避似地偏转头,仍未出声。 “哈哈……”洛滟似是发现了什么稀奇滑稽的事物,突兀地笑了起来:“原来他都不喜欢你,散易生,你还真是可怜啊!竟然被他骗了十多年。呵呵,我早说过,他是最会演戏骗人的。” 她笑得越来越响,散易生却似根本未听进耳里,只紧盯莲初,嗓音干涩到了极点:“莲初,不是的。你是喜欢我,才会和我在一起的,对不对?对不对!” 长发披散的头动了动,却是摇头,散易生面上顷刻血色全无。 “你救了我,又为我什么都豁出去了,我真的好感激,我也好想让自己喜欢上你,就像你爱我那样爱你……可我,做不到……” 不再看向散易生,莲初仰首望着屋顶,恍恍惚惚地道:“我一直都在骗你,利用你对付贺兰氏,替我冤死的娘亲报仇。我喜欢的人,从来都不是你。” 整个人都僵如化石,半晌,散易生爆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嚎-- “是谁?!那个人是谁?!!是谁?!!!” “是谁?……”最后一句已嘶哑得不似人声,散易生眼睛瞪得大大的,眼角殷红,竟渗着血丝。 依然没有看他,莲初轻轻地道:“对不起……如果,如果有来生,我一定会好好地、一心一意地爱你的……散,散易生……” 声音渐渐含糊,头一垂,没了声息。洛滟忙抬起他的脸,却见血水不断自口中汩汩流出。 “呸,居然咬舌自尽,死贱人!” 狠啐一口,放开手。日夜痛恨之人当真死在面前,她满腔积怨反无处发泄,恨恨道:“算便宜你了。” “……莲,莲初?!莲初--” 散易生仿佛刚刚听懂洛滟的话,颤栗着伸长右手,想摸一下莲初。但手腕被铁链锁着,指尖挺得笔直,终究还是离莲初身体差了寸许。他怒吼着拼命挣扎:“莲初!莲初!……” 手腕被磨得鲜血淋漓,终于搭上了莲初一角衣衫。 “你不要丢下我啊!莲初……啊啊~~~~~~~” 血光四迸,长长惨叫声中,他右手被齐腕斩落。 “现在你再也碰不到他了,哈哈哈……”洛滟疯狂地碾踩着地上的断手,一边大笑:“他根本就不喜欢你,你还不舍得他么?还想要和他在一起么?我偏偏不答应!” 抛下匕首,狠狠一把揪起他衣襟,满面笑容衬着空荡荡的深黑眼窝,分外狰狞:“想跟他共赴黄泉吗?我不会让你死的,散易生!我要你活着,过一辈子生不如死的日子!” 散易生早已痛晕了过去,洛滟冷森森地注视着他,良久,松开了捏得发白的手指,回过头:“九王叔,带上他一齐返教。这里,就替我一把火烧了它!” “皇姐,什么返教?是要去哪里?” 君无双怔怔地问,目光却离不开遍体染血的散易生--明明已知道莲初喜欢的人不是他,为什么散易生还如此执迷?这个人,是真的疯了么? 阴影里,却也有两道冷锐的目光始终盯注着他,若有所思。六王叔蹙了蹙白眉,终究敌不过疑虑:“敢问公主,太子可是与公主同母所出?” “六王叔,你这问是什么意思?”洛滟面色变了。 “公主难道没发现,太子的样貌不似先皇伉俪,反而和这莲初像得很?” 九王叔和十三王叔心里也早有疑问,但不敢妄自揣测,此刻听他提及,两人对望一眼,都微微点了点头,一齐望向洛滟。 洛滟此时胸中满满的,尽是对君无双的爱意,哪里容人置喙?知道这不苟言笑的六王叔素来最看重宗室血统,绝不能让他起疑,当下一板脸:“六王叔,你莫再胡言乱语。无双是在我眼皮底下出世的,岂会有假?况且,天下之大,容貌相象的人多得是,王叔你也是见多识广之人,何需大惊小怪?此事今后不得再提。” 被她将了一军,六王叔面上无光,悻悻不再出声。另两人也觉她说得有理,不免汗颜。 洛滟回头面对神色惴惴的君无双,登时绽开微笑:“你三位王叔为匡复大业,多年来苦心经营,已开帮立教,手下教众潜布各地。不过今后,所有教众自然都要改为听你号令行事了。”转头问道:”对了,你们说的是什么教来着?” “臣等惭愧,怕官府稽查,还一直未起名字。但因我教行事隐秘,外人瞧来神秘莫测,都以魔教称之。” “魔教?怎么如此难听?”洛滟不悦地蹙眉:“堂堂皇师,怎可无名无谓?” “公主教训的是,便请公主赐名。” “嗯,不如就叫,叫……”突然要想个名字,洛滟一时倒有些踌躇,不禁沉吟起来。 “就叫……红尘教罢。” 君无双倏地冒出一句,连自己都不明所以,可红尘两个字就是不知不觉间已浮上心头、脱口而出。 “红尘?!”洛滟身子一震,喃喃道:“红尘……宸鸿……” 是呀,红尘。她几乎快忘记那个真正的皇弟了。人海茫茫,或许今生今世,她都无法再遇上红尘。但没关系,因为她的身边,有另一个叫君无双的宸鸿太子,一个比皇弟更亲近的少年…… “对,红尘就是宸鸿,宸鸿也就是红尘!” 别院浸入火海,艳红火光染了天穹,君无双久久遥望那一片热烈的鲜红,下意识地向天空伸出了手臂-- 红尘,红尘…… ************************************************************************ 清晨,薄曦。 风,吹过青翠葱郁的树林,绿叶伴着长草齐舞。 草絮飘摇间,男子双手负背,优雅伫立。水银色的衣摆随风飞扬,映着旭日初升,流光溢彩,翩然出尘。 火红的太阳,好美…… 凝望着云雾翻腾之际那眩目的红,男子优美的唇微微扬起,无声轻笑着,探手入怀,摸上被体温熏得暖暖的一串珠链。 不用看,光凭指尖触摸,他也分得清每一颗珠子的形状、大小……只因这串珠链,已贴身放了十二年。 唇角的笑益发明朗,眼帘微垂,男子似在缅怀往昔。偶尔,逸出一两声低笑,如水晶与冰棱轻碰,明澈而华丽。 林间忽响起衣袂掠风,两条人影疾快跃近,在他身后一丈处顿住,齐齐跪倒,动作竟是一模一样地整齐。 “禀教主,夜罗刹奉令刺杀幽州守将,兴不辱命,特来向教主复命。” 两人声音都是如出一辙,毫无高低起伏,抬起头,一般无二的面容,显是一对孪生兄弟。 “做得好。” 男子淡淡一笑,转过身来。阳光笼上清贵雅洁的脸,瞬间黯然失色,宛如幽幽月华。眼睫仍微微垂着-- “黎州那边可有何新动静?” “一切如常,守将还是当年人称神箭将军的段飞焰。只是听闻,他的独子下月初成亲,迎娶方大学士的千金。”夜罗刹齐声道:“大婚之日,城中守卫必然松懈。教主若欲取段氏性命,此乃良机。属下弟兄愿请命。” “他要成亲?!”男子笑容消失,眉渐渐收紧。 夜罗刹相对一望,又同时点了点头。心底忍不住犯疑:入教以来,跟着教主也有数年,不明白教主为何总是对那段将军的儿子特别留意,常要他弟兄俩打探消息,却迟迟不作行动。 要成亲了?…… 怔忡抚上胸口,隔衣摸着珠链,男子静默着,蓦然一挥银袖,行云流水般出了树林,水晶似的声音悠悠飘在风里。 “替我备份贺礼,明日随我启程前去黎州。” “教主?是,是什么贺礼?”夜罗刹不约而同抓了抓脑勺。 “自然是赴婚宴的贺礼。” 一顿旋身,脸上已恢复了优雅浅笑:“故人有此大喜,我岂能失礼?呵……” 微抬眼,幽邃双眸流转间,仿佛蕴涵了无数种迥异情感,在日色掩映下千变万化,难以琢磨。 “贺贴上,就写旧识君无双罢。”轻轻一哂,目光变幻万千。 “却不知,他是否还记得我……” 第五章 春风送暖,黎州城处处生机昂然。戍城守将段飞焰府中更是张灯结彩,阖府上下自将军夫妇至厨房杂役,人人喜逐颜开。盖因今天是红尘少爷的大喜之日,且听说新娘出身高贵,知数达理,温婉贤淑,还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与红尘少爷再般配不过。 段方两家都算得上朝中显赫,两家联婚,同僚自是给足颜面。离吉时尚有个把时辰,道贺的宾客已如流水般络绎不绝,贺礼将个喜堂堆得满满的。仆役们个个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招呼客人,段氏夫妇亦忙到不可开交,却喜不自胜,百忙中抽空望了眼被大堆宾客团团围住的爱子,越发喜上眉梢。 身穿艳红滚金边的喜服,红尘满面笑容,神采飞扬,周旋在人群中。直至引最后一位客人入了席,方背转身偷偷透了一口气--原来成亲竟然如此累人!不过思及能抱得美人归,立时又全身飘飘然起来。 这几年来,双亲也不知为他物色过多少名门闺秀。但他眼界既高,又成日与些官宦子弟来往,自不免染上风流习性,背着双亲同几个青楼名妓打得火热,怎肯轻易收心?直到年前陪伴娘亲去寺院还愿,偶遇方家千金,惊鸿一瞥已叹为天人,回来竟牵肠挂肚念念不忘。请双亲提亲得允,他一连兴奋好几日,与昔日旧情人都断了干系,一心一意等着做新郎。眼下吉时越近,心头欢喜直是不可言语。 想到得意处,他不禁眉飞色舞。这时只听赞礼人高喊客到,他忙迎了上去。 君无双悠然踏进,原本喧哗鼎沸的喜堂倏忽鸦雀无声。众人目光不由自主都被眼前清贵出尘的银衫男子吸引过去,好一阵寂静后,才低声交头接耳,纷纷打探起起这优雅男子。 世间居然有这等俊秀人物,纯净得犹如水晶般清澈……红尘素来自视颇高,却也为之倾倒,结交之意油然而生。一看赞礼人呈上的拜贴,写着旧识,但君无双这名字在脑海里毫无印象,他愣了愣,一抬头,却见君无双正眼带微笑地望着他。 被那双幽邃变幻的眼瞳注视着,红尘竟微一恍惚,随即回神,脸一红,料想对方是在笑他烂记性。当下一揖,赧颜道:”多谢君兄赏面光临,只是恕红尘眼拙,竟记不起何时会过君兄,惭愧……” 果真不记得他了……君无双淡淡笑着,凝望红尘。当年那个莽撞又热情的少年已是英姿焕发的高大青年,却依旧一身鲜红,热烈如火。同他记忆中的红尘一样…… 但如今的红尘,不认识他…… “相逢何必曾相识,无双冒昧来讨一杯喜酒,倒让段兄见笑了。”眼底隐泛失落寂寥,但转瞬即被笑意掩盖,转朝手捧礼盒默不作声跟在身后的夜罗刹一扬莹润下颌:“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请段兄笑纳。” 盒盖甫掀开,宝光耀眼--火红丝绒垫上摆着两串滚圆的东珠,颗颗一样大小,毫无瑕疵。珠串环绕中,更有一对赤金鸳鸯,羽毛都是用金银箔镶了翡翠珍珠做成,眼睛用了四粒纯蓝宝钻,手工精巧之极。红尘自然识货,见他出手豪阔,正自一惊,还未来得及道谢,君无双已探手从另一只礼盒里拿起一把白玉雕就的小小弯弓和一支金箭。 “这两件小孩子的玩意,就当无双先送给段兄未出世麟儿的见面礼罢。”微微一笑,将弓箭放回盒内。 “多承这位公子吉言!红尘,还不快请君公子入座!”段飞焰一旁见君无双人品出众,又礼厚意诚,早心生好感,看红尘还呆呆站着,忍不住提醒。 “啊,是,是,君兄请!” 红尘命下人收了贺礼,领君无双和夜罗刹一行三人入了席,寒暄几句,又有宾客来到,他告了个罪,便去招呼来客。走出两步,情不自禁回头,正对上君无双凝视的眼光,四目相接,他脸庞不禁又是一热--这个温良如玉的银衫男子,为什么总是盯着他看? 甩了甩头驱散脑间纷乱杂念,算了,等婚礼过后,闲暇时再问个清楚罢。 天色渐暮,一片震耳欢扬的锣鼓唢呐声中,花轿终于进了段府。 一早准备好的炮仗立刻“噼噼啪啪”响起。红尘喜气洋洋地踢过轿门,扶了新娘子出轿。一双新人由喜娘领着跨火盆、入大厅,交拜天地。那新娘披着红盖头,看不见容貌,但身材极是窈窕,进退稳重,段氏夫妇直乐得合不拢嘴。那方小姐双亲却因路途遥远,并未前来,随行的嫁妆足有几大车,下人丫鬟都跟了不少过来。 新人在满堂恭贺中入了洞房。厅上开出宴席,段府管家正安排方家随从去偏厅用饭,那群丫鬟中走出一个圆脸的,笑眯眯道:“大管家,我家老爷吩咐过,小姐嫁妆里那些百花蜜酿是特意从西域购来,请今晚的客人用的,就劳大管家费心了。” 既是亲家老爷的意思,那管家不敢怠慢,忙叫府中下人将数十樽蜜酿开瓶敬客。登时空气里花香浮动,熏人欲醉。众人啧啧称奇,君无双端坐席间,从观礼到目送红尘同新娘入洞房,一直噙着澹然笑容,此刻甜香扑鼻,他微笑顿敛,双眉轻轻一扬-- 有毒! “夜罗刹,酒有古怪喝不得。留在此间静观其变,无我号令,勿轻举妄动!” 清冽的声音如游丝钻进耳孔,夜罗刹齐齐放下手里酒杯,就见银影晃动间,教主已飘然离席,一眨眼便不知去向。 ************************************************************************ 派过赏钱,待一干丫鬟喜娘都退了出去,红尘闩上房门,笑吟吟回头望着婚床上正襟危坐的新娘,闻到她身上飘来的阵阵花香味,不觉魂与神授,拿起桌上的金秤就去挑盖头。红巾落地,新娘头垂得更低了,显是不胜娇羞。 见她如此害羞,红尘哈哈一笑,倒了两杯酒坐到新娘身旁,飞快在她面颊亲了一下:“挽晴小姐,你我已是夫妻,不必拘束。呵,来,我们喝合卺酒。”将一杯酒送到她手边。那方挽晴小姐却不接,只霍然抬起头。 龙凤花烛猛地爆出一个灯花,瞬息明灭间,红尘目瞪口呆--面前的新娘凹目隆鼻,下巴青骖骖的须根比他还密,不折不扣的西域胡儿,哪是什么千娇百媚的大美人?! 他一时震住,那胡儿一掌直拍面门。劲风袭体,红尘习武之人天性使然,一侧身避开了要害,肩膀仍是被重重击中。他腾腾连退数步,按住肩头,奇痛刺骨,神智反清醒过来。 “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竟敢戏弄本公子!” 红尘厉声呵斥,心中却一阵惊慌。怎么无端端跑出个男人来?那真的方挽晴小姐却是在哪里?念头没转得几下,那胡儿一声不吭,呼呼两掌又当胸袭来,带起浓浓香风。 一旋身,红尘操起烛台,手一抖甩落蜡烛,就以尖锐的烛架作刃合身迎上。那胡儿力道迅猛,却只是天生蛮力。红尘身法轻灵,数个回合已占了上风,故意卖了个破绽,那胡儿不知是计,双掌一错欺近,猛然哇哇痛叫,烛架已从他手背穿出。 “还不束手就擒?”红尘大喝,那胡儿一声大吼,竟硬生生将双掌拔离烛架,踢开房门,飞也似地向门外奔出。 红尘料不到他如此凶悍,呆了一呆,扔下烛架追了出去。方小姐的下落还要着落在这胡儿身上,岂能容他逃脱? “站住--” 眼看那胡儿就快奔出院外,红尘大急。突然眼前一花,一人轻飘飘地自墙头跃落,拦在胡儿身前。 “放心,他走不了。” 优雅悦耳的轻笑声中,胡儿整个人平飞离地,啪地摔在红尘脚边,跌得鼻青眼肿。 这君无双,好厉害的身手!红尘又惊又喜地看着面前一脸微笑的银衫男子,倾慕之情又多了几分。一拱手:“多谢君兄出手相助。”惦记着方小姐,他一脚踢上那胡儿,怒道:“你将方家小姐藏在哪里了?快说!” 他日盼夜盼就等这良辰吉时,早已熬得辛苦,眼下却生出这等意外,满腹闷气。这一脚用足了力气,那胡儿穴道被制,自然无法闪避,连滚几圈,竟昏了过去。红尘懊恼地一拍头,却听君无双轻轻笑道:“段兄生这么大气,莫非尊夫人被掉了包?” “没错!” 话一出口,陡然觉察这丢人的事情怎可随便讲与仅有一面之缘的外人听。见君无双眼里带上好笑,红尘脸上热辣辣的,待要争辩两句,挽回些颜面,也不知从何说起。瞄了眼胡儿,越发火大,都是这家伙害得自己出丑,忍不住又上前两脚。 “混帐东西,踢死你!” 这又丑又臭的胡儿,好死不死地扑了满身香粉来冒充新娘,竟骗过了他这花丛老手。他越想越气,想起之前居然还在这胡儿脸上亲了一口,更是呕心到了极点,拼命擦着嘴唇,但满手满脸浓郁花香,怎么也擦不去,反而益发浓烈。 “什么香粉?这么浓?” 还在咕哝着,头脑已渐渐晕眩,他暗叫不妙,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膝盖一软,便向地上跪倒。 没有碰到预料中的地面,一双水银色的衣袖及时托住了他。 “这当是西域射月国宫内特有的曼佗罗花粉,这批人,该是射月国派来的。”君无双毫不费力地将红尘打横抱起,淡然一笑:“射月国早对中原虎视耽耽,令尊镇守的黎州又是边关要隘,利用此次婚宴将诸多将士一网打尽,想来射月国蓄谋已久了,呵呵……” 除了父亲,红尘还是生平第一次被个男人抱着,不觉满面通红。正想叫君无双放他落地,闻言一惊,倒忘了挣扎,急道:“那我双亲呢?还,还有方小姐--” “我会替你救他们的,不必担心。” 君无双悠悠叹息,透着丝惆怅--那个方家千金对于红尘,很重要罢…… 也对,她是红尘的心上人,是红尘的妻子,红尘牵挂她是理所应当。可他,为什么会难过?被冷落的、无可奈何的难过? 千变万化的眼眸流连在红尘身上,君无双一笑,意态萧索--仍是同太阳一样火热的人,只是那阳光般的热情已不会再为当年那个污秽的无名少年展现。 红尘有了心爱的女子,他无话可说。但他,确实很难受。 红尘,本该是他君无双一人的太阳!至少,这十二年来,他都是这样以为的…… “……君,君兄,你怎么了?……” 红尘恍惚地望着他,是错觉吗?他居然觉得君无双周身带着难以形容的浅淡忧伤,令他心情也莫名地沉闷起来。想再问,眼皮却越来越重,终于全然阖起。 君无双,一定能帮他解决所有麻烦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直觉地相信这神秘优雅的男子,很放心地陷入了梦乡。 红尘竟然就这样睡了?在他这个“陌生人”怀里睡着了?君无双神色古怪地低头看着睡得一脸安稳的红尘,唇角慢慢弯起。红尘应该是信任他的罢…… 好高兴!原先的抑郁陡然间一扫而空,全身都轻松起来,提气一跃,抱着红尘越过墙头。 ************************************************************************ 喜堂上红烛高照,花香流动。与宴的主客东倒西歪趴在席上,一副酩酊大醉的样子,地上却躺着方府跟来的一干随从,个个断手残足,申吟不已。仅得那圆脸丫鬟死撑着抵抗夜罗刹的攻势,见君无双飘然入内,她惊恐更甚--本打得如意算盘,待众人饮下百花蜜酿,便将之一举擒获。谁知那两个活僵尸一般的夜罗刹仍文风不动地坐着,她与同伙一并出手,想先解决掉这两个碍眼家伙,反被杀得落花流水。 看到君无双怀里的红尘,定是假新娘已失了手。她无心恋战,虚晃一招便朝门口逸去,嘴里同时发出一声尖啸。 夜罗刹如蛆附骨贴上,一拳击中她背心,丫鬟像断线风筝摔落厅前院落,两下抽搐没了动静。那停在院中载着方府嫁妆的几辆大车突然炸开,烟雾弥漫间,冲出一群黑衣人,杀进大厅。 变生肘腋,君无双只恐烟雾含毒,急忙闭气,一边伸掌掩住红尘口鼻,防他吸进。疾退至角落处,待得挥袖荡清烟雾,那群黑衣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段氏夫妇及地上那帮伤者也不见去向。 “属下无能。”夜罗刹好生惭愧,竟被敌人在眼皮底下将人劫走。君无双也未怪罪,只微一蹙眉,这射月国的死士行动迅速,计划周详,又有心图谋翔龙天朝,对他的复国大计倒是一大劲敌,回去可要早定对策才是。 “夜罗刹,后院还有一名胡儿,带他一起走。” 抱着沉睡依旧的红尘,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径自而行,一点也没将那满堂宾客的死活放在心上。 ************************************************************************ 头昏沉沉的,宿酒似的痛。红尘申吟一声,摸索着抵住额角,好晕。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花香…… 温暖的指尖突然抚上他两边太阳穴,轻轻按揉着,柔和又不失力道。头痛立时消退不少,他惬意地睁眼,对上一双光彩流转的幽邃眸子。 “醒了!”君无双收回手指,从床沿站了起来。 ?!红尘呆呆盯着面前优雅出尘的笑容,一时竟有些熏然。 “段兄昏睡了一天两夜,就不认识无双了么?” 君无双淡淡微笑,带些揶揄,红尘一阵赧然,急急道:“哪里哪里……”忽地惊叫:“什么?我已经睡了那么久?”一扫周围,却是在一家客栈中。他极是诧异:“君兄,是你带我来此的吗?我双亲可还在段府?” “轻点声!” 君无双按住他的嘴,侧耳倾听房外,片刻缩手:“无双不才,竟让射月国的死士劫走了令尊令堂。那方大学士昨日听说段兄府上出了怪事,方小姐又失了行踪,他心悬爱女,已向朝廷上奏,说是段府勾结敌国,图谋不轨。” 红尘漆黑星亮的双眼瞪得溜圆:“这,这算什么意思?那方大学士老糊涂了?我是他女婿来的啊!害他女儿有什么好处?再说,他怎么不问问当日的宾客就信口开河?这老,老人家--”险些脱口说成老家伙,一想不妥,赶紧改口。 “就是因为那些宾客一口咬定,是段府让他们饮的百花蜜酿。”君无双一叹:“那酒里也掺了射月国特有的曼佗罗花粉,段府今次是有理说不清。皇帝向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已下旨抄封段府,悬赏捉拿段兄一家三口。” “这昏君!没脑子的笨猪!……” 红尘气歪了脸,枉他父子常年兢兢业业镇守边城,这臭皇帝居然翻脸无情。他脾气梗直,又心无城府,想到什么便骂了出来,骂到词穷才打住,喘了口气,见君无双始终笑而不言,才警觉怎地如此失态,在人前大放阙词,公然辱骂皇帝,不由面色惴惴。 这个初初相识的君无双,虽然谦冲温良,似人中龙凤,但毕竟不知底细,焉知他会不会去向朝廷告密?红尘敲了敲自己脑袋,娘亲总告诫他勿轻易相信他人,见人只说三分话,他却老是管不住自己。尤其是在这清如水晶的男子面前,似乎一切都无所遁形…… 魔眸微转,君无双已将红尘顾虑尽收眼底,悠悠笑道:“段兄无须多虑,无双绝非搬弄是非之人。” 他说得直截了当,红尘极不好意思,只得陪着他笑。倏地手臂一紧,被君无双拉了起身。 “君兄?!” “官兵正逐户搜查,黎州城已不宜久留,你我得尽早离开,再商量如何解救令尊令堂。”取过手边备下的一套红色衣袍递给红尘:“段兄的喜服,也该换一换了。” “啊?对啊!”红尘忙着换衣,那套红衫穿到身上,竟无比合身,衣料针脚都鲜亮崭新,显是这一两天里让衣工照他的身材专门裁制的。他不禁暗赞君无双心思周密,穿戴妥当,又匆匆梳洗。 君无双看他擦净了脸,自袖里拿出一片薄薄的东西递上:“戴上它,可省却许多麻烦。” 是面具!红尘好奇地端详着这只是听闻却未曾亲见的江湖玩意,对镜覆上,边笑道:“这东西倒也有趣,不知君兄是从哪里买来的?” “是无双自己闲来无事,做着玩的。” “哇,你的手真巧!” 红尘大声称赞,抚平面具边缘与肌肤的接缝,镜中出现一张神情木讷的陌生面孔,五官平凡得找不出丝毫特征,惟有一双眼睛光彩四射。他左看右看,终于哈哈大笑:“妙极,妙极。我这样子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君兄,你可真是妙手无双啊!” 笑着拍了拍君无双肩膀:“君兄,你是我红尘生平所见最为心灵手巧的一人,佩服佩服!呵,却不知君兄做这玩意有何妙用?”眼珠一转,露出几分暧昧神情,笑嘻嘻地揽近君无双,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以君兄的才貌人品,想必受尽女子青睐,君兄可是不厌其烦,方想出用这劳什子来掩人耳目?呵呵……” 君无双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掩人耳目不假,不过却是用来刺杀要人。但近年来麾下高手云集,已极少有需他亲自出手的时候了,这面具带在身边,只是为防万一。在红尘教未能一举攻陷翔龙天朝之前,他还不想过早暴露身份。 未听到否认,红尘更觉所料不错。他生性风流,既与君无双谈得投契,那官宦子弟的纨绔习气便不免流露,勾住君无双脖子笑道:“可惜时机不适,否则小弟定要做东,请君兄去黎州最有名的莺燕坊喝杯花酒,稍尽地主之谊。君兄你不要笑,那里的几位姑娘可是个个色艺双绝,决非寻常的庸脂俗粉可比,哈哈!” “是么?段兄这般清楚,当是青楼常客了。” 优雅的笑容没有改变,心却无端地酸涩。红尘的风流早从夜罗刹的回报中得知,他也只是一哂了之。但想不到,此刻听红尘亲口道来,竟会如此刺耳。 “人不风流枉少年,小弟也是逢场作戏罢了。咦,难道君兄你从没去过这挥金窟、销魂帐么?”见那水晶般雅洁的面庞微泛红晕,红尘诧异地张了张眼,一怔后放声大笑。 “君兄你未免也太委屈自己了,啊哈哈……人生在世,何必对自己如此苛刻?” 深深吸了一口气,君无双压下胸中一丝极淡的、却无从隐匿的莫名薄怒,一扬眉:“段兄所言,无双不敢苟同。两情相悦,贵在发乎情,交于心,逢场作戏又有何乐趣可言?” 碰了个钉子,红尘也没兴致再谈风弄月,讪讪一笑放开了手:“好了,好了,既然君兄不喜欢这调调儿,小弟不提就是。其实小弟近来为了迎娶方家小姐,也已绝迹烟花之地,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似乎嗅到君无双的怒气,他居然有点慌乱,急着澄清起来。话出口,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摸了摸头--他为什么要跟君无双解释这些?他段红尘喜欢逛窑子,又关别人屁事? 可看到君无双一脸不悦,他就忍不住紧张。他是中了什么邪?好像自遇到君无双之后,就总是在这清贵出众的男子跟前出糗。 想不通!红尘放弃地耸耸肩,眼光却情不自禁地偷偷投了过去--君无双是否还在生气?! 嘴角重含上笑,君无双胸口反如大石积压,闷得透不过气来。 红尘已不再浪迹青楼,他却更不舒坦。因为让红尘改变的人,是方家小姐,是红尘所爱的女子,不是他君无双! 在红尘的心里,他只是一个过客。 捂着骤然刺痛的心脏,笑了:“段兄对方小姐如此情深意重,无双都为两位高兴。” 好后悔,不该来黎州!不该来见红尘!不该把十二年的幻想打破!可他,就是忍不住! 想让红尘看看他现在的样子……红尘说过,他将来会大有作为的。就为这句话,这些年,他每个时辰、每一刻都在努力,他没有让红尘失望!但红尘,已经忘记那个脏兮兮又不说话的少年了罢。 隔衣摸上珠链,见了珠链,红尘是不是会记起他呢?可即使知道了他是谁,又怎样呢?红尘在意的,依然还是方小姐。 手慢慢放下,低声道:“……我很高兴……” “君兄?”红尘惘然,君无双的表情可怎么也瞧不出有半点高兴的模样。 一声轻喟,变幻无穷的魔眸在红尘木讷的脸上一掠而过,君无双银衫翩翩,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时候不早,我们快些离城吧。” “可是,要去哪里?”红尘疑惑地问,脚下已自然而然地跟了上去。 “段兄不嫌弃的话,就请先至无双家中盘桓数日,共商对策营救令尊令堂。”君无双顿了顿,轻轻一笑:“至于段兄的心上人,无双日前已命手下押着那胡儿找去关押之处,当能救回方小姐与段兄会合。” “真的?!” 红尘满眼喜悦,一把勾起他手臂,欢然道:“小弟就知道,没有交错君兄这个好朋友!哈哈,咱们快走罢!” 听说佳人在望,他精神大振,拉着君无双兴冲冲地便走,也就未留意君无双涩然的笑。 第六章 静静竹林里流荡着木叶清香,突然传来的匆匆脚步打破了祥宁。 “段公子,我家公子有令,竹林那头去不得。” 小蝶亦步亦趋地跟在红尘身后,脸带惶恐--竹林尽头是教主皇姐洛滟公主和三位王叔的居所。自红尘来到总坛,教主一再叮嘱她严加保护,绝不能让红尘落入公主视野,甚至连面具也不让他摘下。如今外面铺天盖地都是通缉段府一家三口的画像,难保公主不知情,万一被公主知道教主竟将仇人之后藏在教中…… 打了个寒战,小蝶不敢再往下想。侍侯教主近十年,却只在宰杀被擒的天朝将士以慰先皇的祭礼上见过公主。那老丑公主凶残狠毒,什么点天灯、万蛊盆……层出不穷的酷刑令她每次祭礼后起码做上十天半月的噩梦。真想不通光风霁月般的教主怎会有这等姐姐。 困惑地摸摸脑袋,猛地发现红尘已走出老远,小蝶大急:“段公子留步!” 脚下一顿,红尘果真停下来,回头道:“你整天跟在我背后,就让我一个人透透气,行不行?还有,你家君公子呢?怎么见不到他?” 抚着面具,没什么好气。来君府已经两天了,君无双却似极忙,少有时间陪他,只命眼前这叫小蝶的丫鬟与他做伴解闷。若是个俏丽丫鬟倒也罢了,偏生这小蝶姿色平平,实在提不起他半点兴致。 “我想出去走走,你不用理我。”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懒得多说。转身刚跨出一步,眼前一亮,君无双宽袖轻扬,潇潇洒洒地走进林中。 看到君无双,他如见多年至交,一肚皮的闷气顿消,上前就是一拳砸在君无双肩窝,当然没用力气,笑嘻嘻道:“君兄,你这两天可是去哪里逍遥快活了?居然把小弟晾在一边,你说,该不该打?啊,呵呵。” “怎么?段兄是嫌无双冷落你了?”君无双含笑,忙碌了两日,方将他去黎州后堆积成月的教务处置完毕,适才又去洛滟处请了个安。甫回来,就听林中争执。见小蝶苦着脸,他淡淡道:“不是吩咐过你好好伺候段公子的么?怎地惹客人生气?” 小蝶委屈之极,一扁嘴,却也不敢反驳。红尘反觉不安,讪笑道:“是我自己闲得发慌,君兄莫怪罪她了。” “那是无双怠慢了,就让无双陪段兄对弈几局权当赔罪吧。” “好啊!” 红尘兴高采烈地一拍掌,其实只要有君无双陪他,他的心情就莫名其妙地舒坦起来,哪还去管它做什么? 两人走回君无双竹屋,就在窗前竹几上开局对弈。小蝶沏上春茗,又焚了檀香,悄悄退了下去。红尘原是嘻嘻哈哈地当消遣,但君无双棋艺精湛,不多时便取下一局。他好胜心顿起,收了嬉笑专心下棋。顷刻一片安静,只闻棋子落盘的清脆响声。 ************************************************************************ 盛满热水的木桶蒸汽升腾,方挽晴站在木桶旁,秋水般的眼波惊恐地打量陌生的地方,最终溜回眼前两个一模一样像活僵尸的男子脸上。 她最近真是走了霉运,出嫁途中被一群歹徒劫持,在暗无天日的黑房里关了好几天。好不容易有人来搭救,又被这两个怪人带到此间。一路上她不停追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搬来这木桶是要她沐浴吗?脸一青,方挽晴简直快吓晕过去,却又偏偏晕不了。鼓起勇气,尽量露出一个笑容,声音抑不住发抖:“你,你们是我爹派来救我的吗?我想要回家,要不,送我去黎州段将军府上也行。我一定会让我相公重重打赏你们的……” 这些话,方挽晴已经说过不下百遍。夜罗刹心有默契地同时翻了翻白多黑少的眼珠,并肩离去,再不走耳朵就要起老茧了。还是先回去洗个澡,带方挽晴去见教主复命。临出门前一齐扭头瞪着她:“给你半个时辰,快沐浴!”关了好多天,又路上奔波,再国色天香的美人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他们可不能容这蓬头垢面的女子污了教主双眼。 门砰地关上,方挽晴发了半天愣,才蓦然惊醒,打开门,见四下无人,拎起裙摆就跑。她还不至于蠢到留在屋里等人宰割。 要快点逃出去!可这片竹林密密丛丛,竟似无尽头。直转得头昏脑涨仍辨不出东南西北。陡然透过叶缝,一间竹屋映入眼帘,隐约看到人影。她一阵欢喜,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 “哎呀,我又输了!” 红尘大叫,但棋艺确实比君无双差着一大截,不由得他不服气。钦佩之余,也微微生出一丝嫉意。 他似乎什么也及不上君无双…… “救命!救命啊!--” 娇呼声打断了红尘思绪,看清奔近女子的面目,他一时惊喜交加:“方挽晴?!”一望君无双,极是感激:君无双果然守信,将方小姐救了回来。 “救--啊呀--” 方挽晴心急,一脚踩到了裙摆,眼看就要撞上地面。红尘吃了一惊,却来不及去扶,身边清风微卷,君无双已飘身上前,银袖搀稳方挽晴。 “方姑娘,小心了。” “你,你……”被个陌生男子扶着,虽是隔着衣袖,方挽晴仍是涨红了脸,正待甩开君无双的手,触目竟是一个丰神俊逸的清贵公子,眉眼含笑。 啊!所有的嗔意都在那双变幻万千的眼眸里化为羞赧。她心头如小鹿乱蹦,却一点也不想挣开君无双的手。忽然记起自己数日来未曾沐浴,这又臭又脏的样子岂不尽数入了这俊美男子眼里?忙不迭地以指作梳,整理起鬓边乱发。 君无双一笑松手,红尘冲上去就是一搂,唬得方挽晴当场呆住。 “……你这登徒子!放,放手!” 啪的一声,红尘自出娘胎以来,破天荒地挨了耳光,捧着辣辣作疼的脸,一时反应不过来。 风流潇洒,游荡花丛无往不利的他居然被女人给打了?! 一溜烟躲到君无双背后,方挽晴紧紧拉住水银色的袖角,盯着红尘的眼里满含戒备。 “呵呵……”君无双清朗的笑打破僵局,轻轻拉过方挽晴,一指红尘:“方姑娘,这位可是你的夫君段红尘来着。” 她的夫君?方挽晴妙目圆睁,一脸不相信。听说未婚夫婿容貌英俊,哪会是这神情木讷的平凡男子? “不像啊!” “哦,我差点忘了!”一拍脑袋,红尘撕下面具:“挽晴小姐,适才失礼了。”伸手又去拉她,这回该不会被打了吧。 方挽晴怔怔看着红尘伸来的手,认得指上戴的金指环正是段府下聘之日父亲回赠,心里没了疑虑,任红尘握起她手腕,却有一股形容不出的失落慢慢从胸口扩散开去。 这个段红尘,确实英俊不凡,气宇轩昂。可她的目光却克制不住地偷偷瞄向一旁的君无双。 优雅的、即便只是静静站着就叫人赏心悦目的清贵男子…… 为什么金指环不是戴在他的手上?方挽晴低下了头。红尘看不见她表情,只道她乍见夫君未免害羞,当下朝君无双一揖到底,笑道:“大恩不言谢!君兄的恩情,小弟永铭在心。不过眼下先容小弟告退,啊……哈哈……”抓着方挽晴的手紧了紧,满面春风。直想立刻回到自己的屋里,对佳人一诉衷肠,尽倾相思之苦。 “两位请便。”君无双如何听不懂他弦外之音,微笑着一欠身进了竹屋。耳听红尘轻声细语地陪方挽晴远去,他转过身遥望两人背影,红尘一手环住方挽晴纤腰,另一手扶在她肩上,体贴万分。 心口像被狠狠捶了一拳,蓦然间痛到窒息。君无双死抓着衣下的珠链,难过地闭起双眼。面上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强装的笑容,只有痛楚。 ************************************************************************ 那一边,红尘的快乐也没有持续多久。 回屋后方挽晴说要沐浴,他便叫来小蝶帮忙。出浴后的方挽晴当然美得令他无可挑剔,笑着正打算抱住她一亲芳泽,方挽晴却掩唇轻轻打了个呵欠:“段公子,挽晴有些累了,想先休息一阵。” “呃?啊,那就睡吧。” 红尘略觉扫兴,但看她兴趣缺缺,一副困倦的样子,自然不忍拂了佳人的意。刚搬过张椅子准备坐在床头欣赏美人春睡,方挽晴敛眉细声细气地道:“段公子,你我虽有婚约,但中生变故,并未真正拜堂成亲,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礼不合。”微微一顿,便不再说,逐客之意显形与色。 嘴张了张又闭上,红尘极不受用,倒也无言反驳。他一向风流自赏,怎愿在方挽晴面前失了风度?堆起笑容:“那我就不阻你休憩了。”再想方挽晴出身书香门第,必定自持甚严,又面嫩怕羞,不敢在男子眼皮底下入睡,如此这般一想,顿时释然。 倜傥一笑跨出门坎,心里终究是恋恋不舍,忍不住回头,想看看方挽晴有没有在暗中目送他离去。不看也就罢了,这一扭头,方挽晴确实站在门口,见他望过来,两扇房门马上关起。 红尘整个愣住,在黎州时出入风月场所,从来都是粉娃娇娘争相讨好的对象,几曾像今日这样又挨耳光又吃闭门羹的?这方挽晴对他毫无意思不算,还半点不留颜面。盼了数月的新娘竟如此冷淡,他大失所望,怔了半晌,无精打采地走了。 越走心底越不舒服,一团闷气憋在胸口,如骨梗喉,不吐不快,只想找个人痛痛快快地渲泄一番。眼一转,轻车熟路地往竹屋走去。 ************************************************************************ 窗前竹几上,残局未收。 君无双坐在几边,慢慢饮着香茗,眼光无目的地巡望远方。鲜红的人影步进视线,他一呆,放下了茶杯。 “段兄怎不陪伴方姑娘?”垂低眼帘,隐去闪烁在瞳孔深处不欲为人知悉的嫉意。 “不提也罢!” 红尘一屁股坐了下来,拿起杯一饮而尽,大声道:“不说她,我们继续下棋。” 君无双替他斟着茶,见他气鼓鼓地,不禁莞尔:“和方姑娘吵架了?” 能吵起来倒不至于如此郁闷,可那半冷不热的方挽晴……红尘烦躁地抓过君无双递来的杯,又喝了一大口,一把握住君无双手掌,皱着眉诉苦:“我也不知道哪里得罪她了?见了夫婿,她连个笑脸都没有,君兄,你说气不气人?” “哦?”君无双扬扬眉,没表态。 红尘心直口快,又早当他是知己好友,一点不漏地将先前方挽晴对他的种种冷淡说了出来。讲完轻松不少,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抓着君无双的手,难怪君无双从头至尾只是含笑聆听。他尴尬一笑,缩回了手。 “这个,我这人有时啰嗦得很,君兄莫见怪。” “怎么会?段兄肯当无双是好朋友,一吐心事,无双高兴还来不及。”幽邃眼眸闪动间,泛起喜悦。 那个方挽晴,不喜欢红尘,让他全身都飘扬起来。照在身上的阳光,一下子变得前所未有的暖…… “君兄,你想到什么了,这么高兴?” 红尘不解地看着君无双优美的嘴唇勾起益渐明显的笑,眼却有点发直。君无双的清雅出尘他是一开始就知道的,那一贯澹泊的笑容也看惯了。可料不到此刻欢笑中的人,居然别有风情-- 淡粉的唇,还残留着春茗,在日色下闪着润泽的光……顺光洁莹润下颌游移的目光落在微敞的衣领,覆在匀称锁骨上的肌肤白皙晶莹,随呼吸韵律起伏着…… 无预兆地,一团熟悉的火热自小腹不受控制地徐徐燃起,口干舌燥的感觉让红尘惊慌失措,急忙捧起茶杯,别转了头。男风盛行的黎州,大街上比比可见携手同行的男性伴侣。红尘倒并不排斥,只不过他向来喜欢的是如花解语、似玉生香的女子,有玩党邀他去男妓馆,他都是一笑了之。 可眼下,他竟似乎对眼前清如水晶的男子有了欲望! 自己怎么会起如此龌龊的念头?!还是对君无双这个仿佛不染纤尘,多看一眼都觉是一种亵渎的绝俗之人?!君无双倘若得知他心中秽念,不知道会用怎样的目光来看他。 恶狠狠地咬着瓷杯口,红尘在肚里把自己骂了千百遍。太不正常了!一定是太久没有发泄,之前又被方挽晴拒绝才会欲求不满,一定是! “段兄,你再咬,这茶杯就碎了!” 君无双忍笑去拉他的手,指尖触到的皮肤,烫得惊人。 “别碰我!” 像被火球灼到,红尘用力一甩手,弹了开去。君无双笑容立失,惊讶中带上更多的是伤怀。 红尘正与天人交战,哪还有空去留意他的神情?急喘两声,顾左右而言他:“对了,君兄,这几日可有我双亲下落?” “无双惭愧,暂时还没有眉目,不过,我已遣下属赶赴前往射月国的必经要道,只要匪人现身,定能救得令尊令堂。” ““就怕那班贼子已对我双亲下了毒手,又或者他们不回射月国,反一直潜身关内,却怎生是好?”红尘心忧父母,欲火倒不知不觉退了,一脸期盼地回望君无双。他武艺不差,智谋却是平平,被抓的又是至亲之人,早乱了阵脚,对君无双分外地依赖起来。 晶黑明亮的眸子求助似地望将过来,君无双暗自一叹,抛去心头伤感,安慰道:“他们既然费尽心思抓走令尊令堂,不外是想劫做人质,顺便打探军中机密,断不会加害两人性命,段兄无须过虑。”但活罪就未必能逃得过,这句话只在心底一盘旋,当然没有说出口,怕红尘抓狂。 “无双也想到射月国在关内除了关押方家小姐的所在,必定另有巢穴。只是着人数度逼问那胡儿,他都坚不吐实,想是确不知情。” “逼问有什么用?” 红尘怪叫着打断话头,一边捋起了袖子:“要严刑拷打才行!君兄你定是心肠太软,不忍下重手。这哪成?对敌人心慈手软,非吃亏不可。那个丑八怪呢?我今天定要叫他说出来。” 他心慈手软?君无双怪异地看了看摩拳擦掌的红尘,想笑又笑不出。自当教主以来,尽得洛滟与诸位王叔扶持教诲,他本已是个玲珑剔透的聪明人,随着年岁渐长,更是深谙帝王之道。往往长袖善舞,谈笑风生间取敌首级,对教众又驾驭有度,恩威并施。教中上下无不将他奉若神明,却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把这四字评语加在他身上,倒不知等红尘见到那胡儿时,又会做何表情? 略一沉吟,颔首道:“既然段兄坚持,这边请。” 宽袖翩飞走在了前面,红尘追上两步,同他并肩而行,仍在絮絮数落对敌仁慈的诸般恶果,君无双也不插话,由得他去。 这红尘,虽然啰嗦,又有点笨笨的,但确是在关心他吧。 淡淡一笑,君无双容光焕发。 ************************************************************************ 红尘的唠叨在看见胡儿时果如君无双所料遽然消失,瞪着君无双,又转向锁在木桩上那团血糊糊的“人”球,再无声出。 这就是君无双所谓的“逼问”?如果是,那他来之前想到的种种酷刑简直可称是温柔。可是,他一时间怎么也无法将那王孙公子般清贵优雅的人同眼前的惨相联系起来。 眸光一转,已将红尘所有的惊愕尽收眼底,君无双示意牢房里的看守泼醒胡儿,边摇了摇头:“段兄你也看到了,他到此地步仍不说,想必是真的不知了。” 红尘干笑两声,无言应对。 那胡儿醒来,见到君段两人,本就被折磨得皮开肉绽的脸更是凄厉如鬼,喉咙里呵呵嘶叫,一个字也听不清,原是那看守怕他熬不住刑虐咬舌自尽,是以用麻核堵嘴。 君无双微笑:“你是想求一死吗?容易,我现在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说出段将军夫妇下落,我可以让你平安死去,不必再受折磨。” 胡儿眼睛一下睁大,显是这条件对他极为诱惑,但头却似拨浪鼓摇个不停。 “你想说你不知道?”清悠迷人的嗓音慢慢变了,变得更加醇柔,糅合着一股形容不出的魅蛊,在牢房里轻轻回荡着,似乎贴着人的耳朵在说,从全身每一个毛孔渗进肌肤、骨髓…… “你知道的,对不对?只要你肯说,点个头,我立即放了你……” 这,这样的声音,红尘明知君无双并不是在跟他说话,心仍不由自主地一跳,瞬时红了脸--好像情人间的呢喃……早先强自压下的情欲猛然又被勾起,眼光偷偷溜上君无双的唇瓣,薄薄的嘴唇,透出诱人的粉红色、一张一闭地开阖着,看得见里面红嫩柔软的舌…… 在大腿狠命掐了一把,红尘暗骂自己色欲熏心,可双眼依然不争气地沿君无双优美的颈线瞟下…… 君无双的全副精神此时都集中在那被他惑魅魔音逼出满头冷汗的胡儿面上,眼睫微启间,如暗夜流光般幽邃妖异的目光牢牢缩住对方双眼,语声益发悦耳迷惑:“说吧,只要一点头,你就解脱了。” 豆大汗珠不断跌落,胡儿在他注视下,喘息越来越急,脸血红一片,肌肉抽搐,眼神却渐渐涣散,突然咽喉深处迸出一声暗哑的吼叫,随即眼耳口鼻都有鲜血细细渗出。 “他怎么了?”红尘听到他吼声,霍然一震回神,冲上去一探胡儿鼻息,竟已气绝。他满腔情火登时熄灭,骇然瞧向君无双。 举手遮住双眼,君无双声音听来带着些微疲倦:“魔眼勾魂,魔音摄魄。这两样异术我刚练成不多时,还不能运用随心,我一直都未用此术,就是怕他受不住,果然……”一摇头,如今却连唯一的线索都断了。 “什么魔,魔眼魔音的?” 红尘尚未自震惊中恢复,不敢相信天下竟有这等奇术,能以目光话音夺人心魂,但胡儿的尸体就在面前,半点不假。对君无双看了又看,忽觉这相处颇有一段时日的男子此刻处处透着诡异邪门。仔细想想,他对君无双的来历其实一无所知,忍不住问道:“君兄,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君无双放下衣袖,眼眸已敛尽妖异:“无双实是身有苦衷,恕难相告。但段兄尽可放心,无双对你绝无恶意。”红尘教这几年来势力扩张奇快,又刺杀了不少朝廷将士,早成了官府心腹大患。红尘与他话虽投机,但毕竟是天朝臣子,万一泄露底细,引来官府围剿,岂不毁了贺兰氏遗老和皇姐二十多年的心血? 他微微一笑,正视红尘:“等无双达成心愿之日,一定告诉段兄。” 不说就不说,这么神神秘秘的。红尘心里嘀咕,但见他神色诚恳,也不好再强人所难,只得道:“我只是随口问问,君兄莫介意。”扫了眼胡儿七孔流血的尸身,终觉一阵寒意,走出牢房。 外间阳光明媚,他胸口阴郁稍减,叹了口气。 君无双,想必还有许多事情都瞒着他罢!那淡雅温和的笑容下,隐藏着多少他所不知的秘密? 紧盯着那双千变万化而无从琢磨的眸子,红尘又重重一叹,闷闷的好不舒畅。他拿君无双当知己,无事不可言。可君无双,似乎并不想与他坦诚结交…… 好郁闷,比方挽晴的冷淡疏远更令他难以释怀的莫名抑郁…… 他不停地长叹短吁,君无双静静道:“段兄可是有何烦恼?无双或可帮得上一二?” “你帮不了我的。” 红尘一口回绝,怎能让他知道自己是因为他而心绪不定?急着掩饰心虚,故意朗朗笑道:“那方小姐也该休息得差不多了,她初来乍到,小弟好歹都是她夫君,总该多陪陪她才好。改天再与君兄对弈。”连揖都不打,三步拼作两步朝来路奔回,几乎是落荒而逃。 再迟点,他都不知道会说出什么失态的话来。 君无双直直站在原地,看他脚步匆匆一路远去,始终头都不回。惆怅和无奈像藤蔓千缠百结,纠住了心肺肝肠。他涩然轻喟,无声苦笑。 第七章 红尘走得飞快,离了君无双视线,却没有继续去方挽晴处,脚下一折,来到竹林外的草地上,仰天一躺晒起太阳。 风吹在脸上,烦闷缓缓消散,红尘一吐积郁,眯起眼。春日的阳光暖而温柔,像君无双魔魅惑人的嗓音,轻轻地抚过他的耳廓、脖子…… 闭上眼帘,脑海里飞旋着形形色色的画面,方挽晴和君无双的脸交错浮现,最后却只剩下水晶般的雅洁面容。 粉色的唇,嫩红的舌,形状优美又充满男性力量的锁骨,还有衣领下看不见、但想象得出同样诱人的洁白胸膛…… 说不出的欲望,在胸口骚动,痒得心都痛了。他难耐地侧转身,夹紧双腿,衣料的摩擦反令胯间本已敏感勃发的部位越发高昂起来。低低申吟流出火烧似干渴的喉咙-- 他一定是疯了,居然光想到君无双的模样就抑不住冲动。如果被那个出尘绝俗的人发现他竟抱着如此肮脏的欲念,绝对会轻贱他,不再当他是朋友了罢。 他还真是没节操的家伙!连相识不久的朋友都图染指!红尘自嘲地一笑,可下身涨痛着,让他已没时间再臭骂自己,手顺从欲望钻进衣内,握上了滚烫颤动的硕长…… 幻想着那紧热包容自己的是君无双的手掌,是君无双的嘴唇,是君无双的…… 低沉的喘息吟哦飘逸风中,鲜红的衣衫在草地上辗转反侧。手搓弄得越来越快,炽热液体迸发的一刹那,红尘仰直了颈项-- “……无……双……” 剧烈起伏的胸膛逐渐平复时,他失神半眯的眼终于也找回了焦距,撤出衣下的手,满是粘稠浊白。 好像一切都乱了套。 懊恼地坐起身,支着额头,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中,该怎么办? 那么清贵优雅的君无双,一定对此等腌脏行径嗤之以鼻。还有那个方挽晴,毕竟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双亲又不知身在何方…… 眼前唯一能让他全心信赖依靠的人,只有君无双!可他,却对无双起了绮念。 “啊--”好烦!红尘大吼,奋力甩着混乱不堪的头脑,仍是一团乱麻。倏地回手抽了自己一巴掌,指着自己鼻子,大声道:“打你这色迷心窍的混帐东西!不许再胡思乱想!” “段公子?!你在这里干嘛?” 小蝶拨开竹叶探出头,看他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突然患了失心疯的人。红尘急忙在背后偷偷擦去手上污迹,展开一个自认可迷倒天下女子的笑容:“没什么,刚才有好大一只蚊子叮我,呵呵……咦,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暗自祈祷,千万别让小蝶看到他适才自慰的丑态,否则,段红尘纵横花丛的一世英名和风流英姿势必荡然无存!!! 蚊子?!小蝶扮个鬼脸:只是被蚊子咬一口,犯得着骂它色迷心窍吗?还打得那么用力,连半边脸都肿了。看来这位段公子,还真不是普通的自恋。教主怎么会把如此肤浅自大的俗人留在府内?虽然凭良心说,这段公子长相确实不错,也极有气派,可又哪里比得上教主万一? 暗地里一撇嘴,面上却恭恭敬敬地回道:“小蝶是来送东西给段公子的。”递过红尘先前丢在屋里的面具:“还请公子戴上,免得多生事端。” 又来!红尘蹙眉,但终究是君无双一番好意,懒洋洋站起,戴上了面具。望望侍立一旁的小蝶,突问:“对了,小蝶,你在君公子府上多久了?” “差四个月就有十年了。”警惕地看他一眼,她可没自作多情到以为这花花公子会对她产生兴趣。 “段公子若是想打听府中情况,小蝶只是区区下人,一概不知。” 小蝶先发制人,堵住了红尘的嘴,教主严令,不可让段公子知晓身在红尘教。不美却颇有灵气的眼珠滴溜溜一转,抿唇笑道:“公子真想知道的话,可以去问我家主人啊!” 这狡猾的小丫头!红尘暗骂,却点点头:“说得也是。”走出两步,终是心痒难搔,止了步。 “你家主人俊俏不凡,嘿嘿,不知是否有了心上人?” 红尘一边傻笑,手心居然捏了把汗。看见小蝶一摇头,他欢喜地险些要蹦将起来,但立即又泄了气。 “小蝶一个小小丫头,怎么清楚主人心事?不过,主人倒常有一个人发呆微笑的时候,这算不算?” 教主凝望红日,摸着胸口,一脸回忆往昔的陶醉神情,她见过不下千次……那种温柔的样子令她忍不住心里酸酸的,真羡慕那个藏在教主心底的人。 咬了咬唇,猛地一阵困惑:“段公子,你问这做什么?”忿忿一瞪红尘,他不会是被自己妻子冷落,居然把主意打到教主的情人身上吧。 这小丫头,难不成竟看出了他的心事?要不,为什么忽然变得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凶巴巴地似要扑上来咬他几口?红尘心虚地摆摆手:“我是一时好奇,好奇罢了,还能做什么?哈哈……” 脚底抹油地溜走,笑声里带上苦涩--没错,他还能做什么?君无双有否心上人,都改变不了什么。 可他,就是很嫉妒,嫉妒那个让无双时常发呆微笑的人。 算了!还是去看看新娘吧!那娇滴滴的美人儿,虽说目前对他没什么好感,但拿出在青楼练就的甜言蜜语,不出数日,定能俘获佳人芳心,帮他忘掉那些不该有的荒唐念头。 叹着气,他走回屋,轻轻推开门,却见床上仅留一床丝被。 人呢? 红尘躺在床上呆呆发愣,倒一点也没想到要去找方挽晴。窗外阳光映着竹影,渐渐暗淡。 天快黑了…… 百无聊赖地抒了口长气,一伸懒腰,起身出门,顺手勾起桌上一壶美酒。 与其在这里枯等,还不如去跟君无双饮酒谈天来得痛快。红尘替自己找着理由,私心里,自然不肯承认是想重温那魅惑迷人的声音和容颜。 ************************************************************************ “……方姑娘?……” 木立良久,君无双回到竹屋,远远就望见俏立门前的女子。洗尽尘埃后的方挽晴,秋波流慧,雪肤凝脂,果是少有的美人,无怪红尘对她念念不忘。 含羞带怯地注视着银衫翩翩的男子,方挽晴心头又开始怦怦跳,脸泛红晕更艳似芙蓉,微欠身:“挽晴特来谢过公子相救之恩。” “方姑娘不用多礼。你是段兄爱侣,无双自当相助。倒是方姑娘在此等候多时了?” “不碍事!”方挽晴急急一抬头,见到君无双温和含笑的眼眸里映出她羞赧面容。她粉颈低垂,细声道:“挽晴喜欢在这里等君公子。” 君无双一怔,魔眸流幻间已悟,不由微微在心里一叹:时下礼防森严,似方挽晴这等大家千金,非得夫家行问雁之礼,才可告知闺名,她却将名字说与了自己,其意不言自明。 一望方挽晴羞红的脸颈,君无双垂落眼帘,温言道:“段兄是无双好友,朋友妻,不可戏。瓜田李下还是避嫌为好,无双不愿累了方姑娘名节。天色不早,方姑娘请回罢,免得段兄担心。” 他说得固然委婉,但方挽晴冰雪聪明,怎会听不懂?脸色一白,头越发低了。 “挽晴与段公子虽有婚约,但如今还算不得是他的妻子。”她咬咬牙,蓦地直视君无双,毅然道:“君公子是嫌挽晴蒲柳之姿,不屑垂顾吗?还是,还是说,公子已有心上人?” “无双岂敢有嫌弃之想?” 君无双苦笑:“方姑娘兰心蕙质,当该明白无双意思。其实段兄对姑娘一往情深,方姑娘莫要辜负了他。”一按脑门--头痛。 方挽晴一个女儿家,说那几句,实是鼓足了勇气,又听君无双婉拒,她难受之极,眼圈微红泫然欲泣,终究不死心,上前拉住水银色的一角衣袖。 “君公子,我……” 面对这么个痴情美人,君无双也实在不好意思甩开她,心念转了两转,决定还是要快刀斩乱麻。歉然一笑:“姑娘垂青,是无双荣幸。只可惜无双心中已有牵挂,无福消受方姑娘的美意了。” 手一颤,方挽晴放开了他袖子,羞惭失望一起涌上胸口,她捂着嘴掉头就跑,骤然看到他身后不远处伫立的红衣人影,她不禁轻呼。君无双回头也是心里一咯噔。 被方挽晴扰了心神,竟未发觉红尘的到来。见木讷呆板的面具上镶嵌的那双漆黑星目睁得大大的,瞬息不眨,显是已听到了适才的对话…… 红尘,会不会误会?会不会一气之下,就带着方挽晴翻脸离去?君无双的表情难得现出一丝不自然,心,不可避免地有点乱。 哎呀一声嘤咛,方挽晴脸刷的红到脚底,她居然在未婚夫婿面前对另一个男子示爱,虽然对红尘无意,但不晓得他会如何看轻自己。又羞又慌地瞧着无声对视的两人,到底受不住这压抑怪异的气氛,以袖掩面,奔了回去。 红尘一眼都不看她,只盯着君无双--终于听到他亲口承认心有所属。 那个女子,一定是人间绝色。才能让如此出众的君无双也为之倾倒,连方挽晴都不假辞色。 酸溜溜的感觉再一次翻腾而起,撞得胸口隐隐涨痛。红尘恨不得啐自己一口,他干吗像个女人似地吃醋?可嘴里苦苦的,好难受,就像自己喜欢的东西被人抢走,心有不甘又无力夺回的挫败和无奈。 他大概是真的无可救药了。 自暴自弃地挤出一声干巴巴的假笑,摇着酒壶转过了身。 还多亏了这个面具,才不至于让君无双看到他嫉妒丑陋的模样。笑叹着摸摸脸,红尘仰脖猛饮一口,大步流星地走了。 ************************************************************************ 躺回日间那片草地,余晖敛尽,周遭很快暮色沉沉,寒气大盛。 对着壶嘴,冰冷的酒水如线顺喉而下,立即火辣辣地烧灼咽喉,像流动的刀子一直插进胃里。 “咳咳……” 红尘突被呛到,皱紧了眉心连咳。喘口气又举起酒壶。 但这次,还没碰到嘴唇,掌中一轻,酒壶已被劈手夺过。 “还给我!”已有三分醉意,他连眼皮都懒得抬,就叫嚷起来。 君无双担忧地慢慢坐在他身边。果真不出他所料,红尘在借酒浇愁。也难怪,平时看红尘言语神态,对那方挽晴是何等迷恋,又怎承受心上人公然向他人示好? 眼光垂视地上无名杂草,默然片刻后,清冽平静的声音低低响起:“方姑娘只是一时糊涂,假以时日必能体会段兄对她的一片真情。”怅惘笑了笑,续道:“况且无双业已心有所属,绝不会对方姑娘有非分之想,段兄尽可放心。” 是无双!红尘神智陡然一清,腾地坐起。幽暗夜色下,君无双的银衫笼着一层朦胧,如梦似幻。背着光的脸看不真切,眼眸似乎蕴涵无数迥异复杂的情感,变幻流转,却比平日更多几分忧伤。 全身的血瞬间冲上胸臆,红尘第一反应就想伸手拉过面前忧郁的人,但手指将触,终是无法落下。这白天还沾染了自己肮脏情欲的手,怎配去触摸那清如水晶的人?僵了半晌,突然抢过酒壶,又躺平地上。 “别来管我!” 色厉内荏地吼,拼命想灌醉自己。可平素练就的好酒量让他越喝越清醒。嘴里又苦又涩,心头绯念却在酒精刺激下加倍肆虐,腹间如有烈火在烧-- 好想,好想把君无双搂在怀里,狠狠碾磨他粉色的唇,用高亢龌龊的欲望深深贯穿他……听他是不是会用优雅迷人的声音发出yin荡的啜泣申吟…… 真是禽兽不如!红尘嫌恶地猛灌自己,开始布上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瞪着君无双:“你为什么还坐在这里?等着看我笑话么?”快走吧!不然,他都不知道下一刻还能不能控制得住自己。 君无双黯然摇首:“你醉了。”正想拿走他抓得紧紧的酒壶,却被红尘一个反掌扣住了手腕,他不由面露诧异。 红尘的手,高热异常。 “为什么不走?” 红尘暗哑的嗓子流露着压抑的痛苦,逸出几声君无双听不清楚的咕哝,猛然大力往下一拉,君无双整个人差点压在他身上,忙一撑稳住,眉尖微微收紧:“段兄,莫闹了,随无双回去饮些醒酒汤可好?” “不好!”大叫着将君无双伸来扶他的另一只手也捉入掌中,借酒意一骨碌翻身,顿时反客为主,把他压在身下:“我没有醉,才没有!” 君无双叹了一口气:“好,好,你没有醉,不过,也该让我坐起来说话啊。” “不!” 红尘想也不想地拒绝,一个冲动,就要低头吻落,看到君无双眼里划过的讶然,胸膛如受重拳狠击-- 那么干净的,像水晶一样清澈透明的双眸…… 而瞳孔里映出的红衣男子,却是满眼扭曲的欲望。 如此丑恶污秽的他,如何配作君无双的朋友?!倘若就此吻下,两人朋友情分想必也将一刀两断。 可他,绝对不想失去这个朋友。 缓缓松开钳制君无双的手掌,红尘嘻嘻傻笑:“我好像是有些醉了……”见他作势坐起,却又一阵不豫,一扑搂住了他脖子,痴痴凝望。 喝醉酒的人果然不可理喻。君无双释怀,却也暗嘲自己多疑,先前看红尘的举止,还以为他是要亲吻自己,原来,只是醉了。 红尘,又怎么会来吻自己?他喜欢的,是那个天姿国色,我见犹怜的方挽晴啊! 他这就叫做自作多情罢……晦涩一笑,试着去扳红尘搂得死死的双臂:“段兄,我送你回去方姑娘那边,好不好?” “……你的眼睛,真美……”答非所问地喃喃低语,令君无双悚然一震,眼光顿转幽邃,望向似乎还懵懂痴醉的红尘。 “好多年前,也有个人的眼睛,跟你一样美。”感觉到搂抱下的身躯微颤,红尘苦笑--君无双,果真不习惯这种亲昵暧昧。 倏地放手,仰天躺下,遥望树梢上不知何时升起的一弯银月,怅然道:“他的双眼,也像水晶那样漂亮的。可惜,我连他的名字也来不及问清楚。”一望身边似听得呆滞的君无双,他咧嘴一笑:“他当时的脸好脏,嘻嘻,不过脾气却倔得很,呵,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声音恍恍惚惚地低了下去,君无双忽然凑近,动容道:“你一直都挂念着他么?” “那倒没有,我也是刚才突然想到。”红尘慢悠悠地晃着膝盖,君无双的气息近在咫尺,竟令他真有种熏熏欲醉的错觉。目光转上淡粉微张的唇,又吃吃笑了起来。 那个少年,虽然可爱,也只是他生命中一个匆匆过客罢了。让他想起他的,是无双的双眼…… 他,喜欢看无双的眼睛。更想做无双心里牵挂的那个人,虽然他知道那不可能。 “没有吗?” 刚露出一点喜悦希冀的眼神又复晦黯,忧郁更甚。没来由的,一股热流猛卷上身,红尘再也顾不上其它,没头没脑地就把君无双拉进臂弯,牢牢地,用尽全力地抱住。 “段,啊--唔,唔嗯--” 滚烫的舌头毫不犹豫舔过他唇瓣,又性急地滑进他嘴里,挟着不容忽视的掠夺气势刷遍他齿间每一个细微角落,浓浓的酒味随即弥漫了口腔,还有浓烈的属于男人特有的气味…… 燥热的、太阳的味道…… 魔眸震惊到忘了转动,君无双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红尘在吻他?! 红尘,真的是醉了。要不要推开他?要不要!!! 内心激烈挣扎,身体却留恋着红尘强有力的拥抱不舍挣脱。他像傻了一般任红尘狂热亲吻着,双眼眨也不眨地望着木讷面上满含情欲的眸子。 那震撼的难以置信的目光让红尘如坐针毡,君无双一定厌恶他了,一定是!他几乎就想拔腿飞逃,可怎么也舍不得离开那湿热又甜蜜的唇舌…… 在他面前,他是真正无以自拔地醉了!也罢,就当喝醉了罢,容他放肆一回。至于明日,无双的怒气、鄙夷,他都不管了。 统统都不管了,他现在,只想抱着他…… “让我再亲一下,唔啊……哈……” 舌尖缠住君无双仿佛已僵硬的舌,撩拨翻卷。热炭般的手在银衫游移良久,最终下了决心滑入衣襟,颤抖着找上同样火热胸膛的一粒小小突起,用指尖轻捻…… 猛抽一口凉气,君无双拉直了脊柱,情意渐升的面上显出一丝不合时宜的伤楚。立掌如刀,轻轻一劈,却迅若奔雷斩中红尘后颈。 所有的动作骤然停顿,红尘意乱情迷的星目直盯着不住大口喘息的君无双,终于苦笑着闭上眼,晕了过去。 无双,的确是不喜欢他的亲近,不喜欢啊……在彻底沉入黑暗前,红尘悲哀地唾弃自己。 静坐半天,激跳的心方徐徐恢复正常。君无双抚过自己被吻得微肿的嘴唇,幽幽一叹,抱起了红尘。 “你实在醉得太厉害了,我只是那个又脏又倔的人,又不是你的方挽晴,呵!” 带着无穷惆怅自嘲的喟叹随水银色的衣衫一同没入暗夜,月华冷冷,在他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 其实是万般不愿醒来,怕面对君无双的愤怒指责,但在耳边小蝶一声又一声催魂似的呼唤中,红尘再也无法装睡,无奈地张开了眼睛,怒视床前晨光里笑得一脸无辜的人。 “嘻嘻,就知道段公子是在假睡,我家主人交代过,公子半个时辰前就该醒的,绝不会有错。”小蝶无视他的怒气,端过桌上一碗薄粥:“公子慢用。” “我怎么在这里?”红尘接过粥,昨夜稀里糊涂地一番胡闹,也确实饿了,一口气喝了大半碗,才有空打量周围,一呆。是君无双的屋内,心突然急跳两下--是君无双抱他来此的吗?那个人,没有生气? “小蝶,你去伺候方姑娘吧。” 君无双慢慢走进,声音平淡如昔。小蝶脆生生地应了,乌溜溜的眼珠在两人身上一转,伶俐地退了出去。压抑沉凝的空气顿时堵得红尘透不过气来,一阵心虚,他低头狠盯着地面,仿佛想把地皮看出个洞来。 “以后不要喝那么多酒了,伤身乱性,不是什么好事。”君无双缓缓打破屋里难耐的沉寂。 红尘惊讶抬眼,见到优雅不变的澹泊笑容,不觉张大嘴巴:“你,你不生气?”他还等着接他的痛斥呢! “段兄只是酒后失态,无双也是男子,岂会为这区区小事怄气?”微微笑着,君无双心里却牵痛地难受,一旋身,避开红尘诧异的注视,他轻舒胸中闷气:“今后段兄还是多陪陪方姑娘去吧,免得这般心绪不宁。” 咬着下唇,红尘漆黑的眼瞳定定望地,呼地站起:“我要出府逛逛。” “你不陪她?” “不陪,不陪!” 君无双不着痕迹的淡定疏离勾起了红尘所有失落彷徨,又不能对他发作,一腔怨气便尽数泼在了方挽晴头上,冷笑道:“她既然无意于我,我段红尘又难道非要爱她不成?哼,外面美女多的是,我何必委屈自己?” 一望君无双错愕神情,他哈哈大笑,掩饰着慌乱不安:“君兄你可是又要说小弟的不是了?呵呵,我本就是俗人一个,不比君兄高洁。”自我讥笑声中,挽起君无双手臂:“来,来,来,小弟今天就带君兄去见识一下这软红十丈,就当昨晚的赔礼罢,啊哈哈……” 久久沉默后,君无双轻轻拂开他的手。 “段兄要寻欢作乐,只管请便,恕无双无暇奉陪。” 意料之中的拒绝,红尘笑着大步走出--就知道他不会去,不会和他这庸俗之人同流合污。 大笑远去,君无双仍怔怔望着那一点鲜红背影,直至不见。提手微一击掌。 夜罗刹形如幽灵,无声无息跪伏门前。 “跟着段公子,好生暗中保护。记着,莫扰了他的兴致。” 躬身一礼,夜罗刹飞快领命而去。君无双抚胸长叹一声,寂寥无限。 第八章 暗香流溢,花影绰约。布置得绮丽香艳的室内,两名舞姬轻舒玉臂翩翩起舞。墙面镶嵌的巨大铜镜映出婀娜身段,霓袖曼扬间撩起无限春色,惹人遐思,两双水汪汪的柔媚眼波更不停地送向逍遥榻上的红衣男子。 又喝了一大口烈酒,红尘懒懒垂下了手。脚边已横七竖八斜倒了好几个空壶,一身酒气,星亮的双目却不见丝毫醉意,反透着几分烦躁。 没用!以为来风月场所厮混一番或能稍稍减灭心中邪念,结果却喝了半天闷酒。面前这殷州城内第一花坊云雨坞的两大花魁镜花与水月,使出浑身解数也根本提不起他半点兴致,整个心,完全被那一抹水银色的身影占据了…… 再也容不下其它。 “别跳了!” 发泄似地丢开手中空壶,扔下一张银票,有些步履不稳地往外走。 “段公子?”两名舞姬同时停下歌舞,相对一望,其中一个高挑身材的款款上前,昵声道:“公子可是嫌奴家与水月伺候不周?”甜甜一笑,露出个浅浅酒窝,双手挽上了他臂膀。 “很好,只不过我有要事,改天再来吧。”红尘拨开镜花,尽量展开笑容。没办法,对着温香暖玉的女子就是无法沉下脸。 眨了眨明眸,镜花反倒拉长了脸:“是奴家姐妹俩姿色平庸,入不了公子的眼吗?”暗暗磨了下牙,来过云雨坞的客人,哪个不被她俩迷得七荤八素的?这姓段的倒好,只知一味喝酒,连手都没摸她们一下,传扬出去,岂不丢尽镜花水月的颜面? “就是啊!天色已晚,公子何必去意匆匆呢?”水月也娇笑着挨了上来,吐气如兰,对着红尘轻轻吹了口气:“难不成公子家有河东狮?嘻,这么急着回去!春宵一刻值千金,段公子就留下陪陪我姐妹俩,可好?” 被两人娇嗔佯痴地缠着,若换做以前,他早已动情,但眼下只觉一片虚情假意,索然无味。一摇头叹道:“两情相悦,贵在发乎情,交于心。红尘无意与两位逢场作戏……”话未尽,已自一呆,记得这正是当日君无双说过的,他却不知不觉地照搬了出来,不由苦笑。 君无双的一切,似乎已渗透到了他全身每一处。甩着略有些昏沉的头脑,红尘推开两女走了出去。 就在他拐过墙角的瞬间,镜花水月一直挂在脸上的媚笑凭空消失,转过身,齐齐跪倒在那巨大的铜镜前:“主人,奴婢无用,留不住他,请主人降罪!” 缓缓地,铜镜后响起一个低沉而极富磁性的声音:“我自有安排,你们先退下!” “是!” 镜花水月垂首屏息倒退出房。室内寂静下来,却听“咯咯”几声轻响,铜镜慢慢移入墙壁,一片柔和烛光自镜后泻出。 铜镜后,竟然别有洞天。 烛影摇曳下,一身绣花绸衫的男子慵懒如猫地趴卧在湘妃榻上。乌亮长发遮住了大半面庞,瞧不出年龄,看不清容颜,惟有眼波一闪间,亮如秋水,但瞬即又恢复了那懒散模样。漫不经心地拨弄着自己涂了艳红丹蔻的纤美长指,淡淡望向挺立榻前的颀长男人。 “伏羿,你何时对男人有了兴趣?不过,你的眼光却太差了些,那个姓段的醉鬼一脸死阳怪气,有哪点值得你动心了?居然拖着我在这里一看几个时辰,嗯?” “哈,你竟没看出他戴着面具么?看来,做这面具的人果然是天下无双的妙手!”磁性的低笑在室内激起回响,颀长男子一侧头,双目在灯火掩映中现出海水似的蓝:“他的酒量倒也不错,与你我有得一比。想不到翔龙天朝的将士也不尽是废物。” “那也只是个能喝酒的废物罢了。”慵懒男子毫不客气地冷笑一声,打断他的夸赞,眼中寒光掠过:“你我一年一聚,是为共商夺取中原的大计。你却在个小小的守将之子身上浪费时间!伏羿,父王对你冀望深重,你可莫让他失望才是。” “大王兄教训的是,伏羿谨记在心。” 敛了低笑,伏羿一躬身,湛蓝双眼却直视男子:“挥军中原,建我射月国千秋基业,是父王也是伏羿生平夙愿,伏羿绝不或忘。”一顿后浮起微笑:“倒是大王兄你,终于肯再唤父王了。父王得知,必定欢喜得很。” “我不是你的大王兄!”男子寒眸似刀横过他,美丽的面容顷刻乌云密布。 “从我逃出射月国的那一日起,就已不再是你的大王兄伏离。我如今,只不过是个叫厉黄泉的活死人而已。你,可听清楚了。” 妩媚的眼波充满警告意味,在伏羿面上冷冷流转数圈,方收了回去。厉黄泉一撩肩头长发,懒懒站起,细眉深锁:“你若真的中意那段红尘,把他抓来玩玩就算了,何必费心计去劫持他父母?还好吃好住地养在云雨坞,哼,简直糟蹋粮食。” 伏羿蓝眸闪动,蓦然仰头大笑:“错了!错了!我怎么会真个喜欢他?” “那你处心积虑对付他做什么?”厉黄泉眉头皱得更紧:“刚才为何不将他拿下?那段飞焰生性倔强,连日用刑也不肯吐露半点军机,若以他独子性命相挟,量他不敢再充好汉!” “原本有此打算,不过如今,我对天朝的军机已没有多大兴趣了。”伏羿笑容里带上一丝莫测高深,慢吞吞自宽大的衣袖里掏出一方丝绢,抖手展开:“他可比翔龙天朝十六州守将加在一起更有价值,呵呵……” 修长有力的手指摸上绢画中银衫男子的唇瓣微一摩挲,蓝眼精光暴涨,邪气毕露:“君无双!殷州城文人墨客竞相结交的无双才子,暗地里却是贺兰皇朝的遗孤宸鸿太子,有趣啊有趣!这样的猎物,呵,才有意思。” “原来如此。”厉黄泉的目光也停注在画中男子,一颔首:“我明白了,你想设计让他与龙氏先斗个两败俱伤,再坐收渔人之利。那姓段的或许是个好饵。” “不是或许,而是绝对!”伏羿仔细卷起绢画,很慎重地放回袖中,微笑道:“我在君府的眼线错不了。只要掌握那个段红尘,就等于抓住了君无双的弱点,他,逃不出我的手心。” “那就该尽早擒住姓段的,免得夜长梦多。”厉黄泉冷冷提醒他。 “不急,好戏要慢慢看才过瘾。”一瞥厉黄泉不以为然的神情,伏羿傲然扬了扬下颌:“你放心,我看中的东西从来都跑不掉。你也知道,猫抓到了老鼠是要玩个痛快才会咬死它的,就像你对那个人一样。” “住口!” 厉黄泉丽容骤然变色,影如鬼魅自榻上弹起,手一抬,伏羿线条分明似雕刻的脸上立即浮起五道深深指印。 挑挑眉,伏羿若无其事地笑了。厉黄泉紧盯着他,胸口不住起伏,显然心情激荡到极点。良久才平息,一拂袖,从他身旁走过,再不看他一眼,只森森道:“若敢再提起他,休怪我不顾兄弟情分。” 话音一落,人亦渺渺。 摸着高高肿起的脸,伏羿耸耸了肩,踏出密室,缓缓走到门外,镜花水月两女正静无声息地跪在地上。 “他酒里的毒下了多重的量?” “回主人,再过半个时辰即会发作。” “好!”湛蓝的眼眸泛起凌厉慑人的笑:“君无双,你在黎州毁了我众多得力手下,现在,也该换你尝尝心疼的滋味!” ************************************************************************ 今天或许是喝多了,头,好晕…… 红尘揉着发涨的太阳穴,东倒西歪地进了君府,双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软软地使不出力。好不容易来到后院,他撑着树身稍憩,眼睛却情不自禁地瞧向不远处透着昏黄灯火的竹屋。 无双还没有睡,他此刻,在做什么? 大睁的眼狠狠盯了半天,打个酒嗝,晃悠悠地走回自己的屋里。 屋内漆黑一团,被凳脚一绊,红尘跌跌撞撞摔到床上,摸到的是满床冰冷的被褥--方挽晴,又不知道跑去哪里了?也好!他正懒得理她! 独自傻笑两声,合衣而卧。但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只觉头越来越昏沉,腹中也痛得厉害,他暗自咒骂了一句:人倒霉时,真是什么都不顺心。一发狠,拉过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 ************************************************************************ 幽黄烛影下,方挽晴坐在书案边,低垂着头,不住绞弄裙角,眼角余光却时不时悄悄扬起,望著书案后丰神如玉的优雅男子。 “方姑娘,夜已深,请回罢。”君无双极力放缓语调,本想板起脸劝她回去,但看到她楚楚可怜的样子,终究说不出重话,只叹道:“无双已经说过,无福消受姑娘美意,方姑娘何必如此执迷呢?” 方挽晴娇躯一颤,抬起头,眼里泪光隐隐:“君公子难道就不能给挽晴一个机会?” 君无双无力一摇头,不语。 方挽晴眼眶发红,几乎便要掉下泪来,一咬贝齿强行忍住。心知君无双对她是毫无眷恋,可在屋里枯坐了几个时辰,委实不甘心就此离去,咬着红唇道:“君公子心目中的人究竟有何出色?挽晴就真的一点都比不上她吗?” 料不到她居然问得如此直接,君无双怔了怔,漾起一丝笑意:“他那个人,既莽撞又啰嗦,有时候还笨得很。呵,不过,无双还是放不下他。”虽在笑,却幽幽叹了一声。 “那是为什么?”方挽晴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君无双竟然舍她而就那个听来蠢笨的女人。 君无双默然,片刻,凝视方挽晴,轻轻道:“那请问方姑娘,又为什么非要无双不可?” 方挽晴一震无言以对,君无双也不等她回答,笑了笑,双眸光彩流幻。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之。你我俗人,注定跳不出红尘外。” 淡淡怅惘萦绕耳际,方挽晴细细咀嚼,悲凉油生。 “是无双言重了,方姑娘莫怪。”长长吐了口气,起身送客:“无双送方姑娘回房,请。” 魂不守舍地点了点头,方挽晴跟在他身后,步入夜色之中。 …… 一打开房门,粗重急促的喘息顷刻钻进耳里。君无双目光何等犀利,黑暗中仍将一切看得清楚,见红尘捂着肚子在床上蜷缩成一团簌簌发抖,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上前:“段兄,你怎么了?”一探红尘额头,烫得似要烧起来,更是心悸。 “好……好痛……” 红尘已疼到口齿不清,听到他的声音,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牢他手腕:“无双……无双……” “是我。”君无双一边安慰,指尖搭上他腕脉,顿时变了脸色,脉象滞滑紊乱,分明是中毒之症! 那夜罗刹两人,是怎么守护的?!他再忒般城府深沉,也不禁心头火起,但眼下救人要紧,一拭红尘满脸冷汗:“先忍一忍,我去拿药来。”回头对一旁手足无措的方挽晴道:“方姑娘,劳烦你先照顾--” “不要,不要!” 方挽晴还没出声,红尘却挣扎着大叫起来,更用力地抓紧君无双手腕,死死不肯松开:“我不要她陪,我又不喜欢她!无双,你别不管我!我要你来陪我,无双,无双--”酒劲发作,又剧痛难当,他神智渐渐迷糊,平时不敢表露的话竟统统涌了上来,拉着君无双不住口地叫唤。 “好,我不走!我一直都陪着你!”腕骨被不知轻重的红尘捏得奇痛,君无双皱了皱眉,却是欢喜之极。红尘心中,还是有他的一席之地。 抱起红尘,朝方挽晴略一点头示意,便飞掠而出。 这,这两个人……方挽晴似乎仍未反应过来,可女子的直觉令她浑身一阵发寒,无意识地摇了摇头,倒退两步,颓然坐倒:“跳不出红尘外,他就是你心中牵挂之人么?” 一掩嘴,低声暗泣。 ************************************************************************ 肠子疼得仿佛要绞断,是不是快死了。 身体被轻轻放到君无双床上时,红尘连叫喊的气力都已耗尽,只能紧咬着嘴唇,籍此保持最后一丝清醒,乌黑的眼瞳因痛楚没了往日的晶莹星亮,却睁得又圆又大,一眨不眨地望着君无双--好怕! 镇守边城,不是没有受过伤,但从无一次像现在这般叫他害怕!怕如果就这样一命呜呼,就永远也见不到君无双,见不到这水晶般的人了…… “无,无双,无双……我……”用尽全力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的喊声,想抱住君无双,却根本动弹不得。眼见君无双拉开他的手走过一边,他立时心慌意乱,惊恐顿起。 “我不会不管你的。”取了银针返回床头,红尘眼中孩子似的惶恐表情实在是意想不到的有趣,君无双忍不住好笑,一扬手中细如牛毛的银针:“别怕,只有一点点疼。” 他又不是怕挨针!红尘双眼瞪得更大,偏偏出不了声反驳。君无双微微一笑,手起如风,眨眼间已在他十七八处穴位移过,一扎即离,封住了毒素蔓延。 好快的出手!无双真的是无所不能,连医术都如此高明!红尘钦佩之极,若非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他当场就要鼓掌喝起彩来。 君无双收起银针,拿过一个净色玉瓶,拔开瓶塞,清凉香味丝丝沁人心脾。红尘精神一爽,疼痛似乎减了不少。 “这是我年前自制的祛毒药,除了天下三大奇毒,一般的毒都能解得。” 玉瓶凑近红尘嘴边,红尘先前忍痛时将牙关咬得紧紧的,此时琥珀色的药汁顺着唇角滴在枕上,却流不进口中。君无双一蹙眉,突然含了一大口药汁,捏开红尘颚骨,眼帘一垂,覆住了他双唇。 啊?!电流一样的强烈麻痹感自贴合的嘴唇急遽扩散了脸庞、脖子、胸膛、乃至四肢百骸……红尘整个大脑暂停运转-- 君无双在吻他?!无双在吻他!!! 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红尘全身的血液似都在一瞬间冲上天灵,心欢喜得几欲炸裂--无双在吻他!!! 腹中的痛消失了!嘴里的药不苦了!周围所有所有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连空气都不复存在。 唯一感觉到的,是那柔软的、温暖的嘴唇,无双的唇…… 不是在做梦罢,如果他是因为要救他才吻他,那他很庆幸自己中了毒,真的很庆幸…… 痴痴凝望眼前放大的清雅面容,红尘一动也不敢动,只怕惊破了这梦幻般的一刻。眼皮,却在药力缓缓发作下,再也支撑不住,心有不甘而又万般无奈地阖上了。 时光像停顿了一样,只有烛焰飘忽跳动,在墙上映出相依的两个人影,静静地,似乎从天地起始就那样相互偎依着…… 如度过漫漫岁月,君无双悠悠长叹,终于离开了红尘的唇,支着双臂,凝视灯光下安静的人。红尘已睡着了。 醒时总是热情狂放、鲜烈如火的人,睡梦中却出奇的祥宁。一伸手,就可以将这团温和的火握入掌中…… 无意识地,手已抚上红尘的脸轻轻摩挲,即使隔着面具,掌心里的肌肤仍是温暖的,平稳的呼吸喷在手上,丝丝微痒,一直渗进心底…… 久久,收回了手,轻若柳絮地走了出去,掩上房门。转过头-- 天已微亮。 合掌轻击,夜罗刹自薄薄朝雾浮现。 “段公子昨日去了何处?”君无双平淡地问,魔眸却倏地划过凌厉锐利如刀锋的冰光雪芒--敢加害红尘的人,他绝不轻饶! “回教主,是云雨坞。” “翻手为云覆手雨!殷州城居然还有这么一个藏龙卧虎的所在,是我先前疏忽了。” 君无双淡淡笑,优雅依旧。水银色的宽袖却无风飘扬,无形杀气震落竹叶飞花。 第九章 熟悉的幽幽花香盖过了镜花水月的脂粉香味,在室内浮动。君无双舒舒服服地倚坐软榻,目光落在碧纱窗前的几盆鲜艳奇花,微微一笑,端起玉杯浅啜。 “好香的茶,好艳的花……” “那当然了,这是从射月国重金购得的香魂茶。若非君公子来到,奴家才不舍得拿出来呢!”镜花声音柔腻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抛着媚眼就向他身上蹭去:“奴家可是对君公子心仪已久了啊!” “是么?”君无双笑了笑,一伸指,竟托起了她下颌:“香魂茶已是极品,那几盆曼佗罗花,更是射月国不外流的至宝,除了王室有收藏,寻常百姓一生也难得一见花颜,却不知云雨坞又从何购来?” 镜花娇痴的脸一下僵硬,水月本一直伏在榻边执扇烹茗,也面色大变。 注视两女惊惑神情,君无双放开镜花,轻喟道:“你们太大胆了,竟以为中原无人能识此花么?贵主人也太不把世人放在眼里。” 镜花已回过神来,口齿一动,正待辩解。君无双一扬双袖站起身来,微笑道:“快请贵主人出来一见罢,否则,无双可要得罪两位了。” “君公子真会说笑!奴家才不相信公子会对两个弱女子下手。”镜花水月一齐媚笑起来,半点也不害怕。 “那就错了。” 优雅笑容带上肃杀:“无双也不愿看到两位香消玉殒,可惜对阵军前,无双眼里只有敌我,无分男女。”蓦然一探手,已捏住了镜花颈项,冲着墙上铜镜一声清叱:“阁下还不现身?!” 声如水晶,冰冽似刀。巨大的铜镜哗啦一响,崩裂成万千碎片。 “哈哈哈……好个无双公子!” 极富磁性的大笑回荡一室,颀长男子踩着满地碎镜踏出密室。脸廓如刀刻般鲜明坚毅,深若海水的湛蓝双眸牢牢盯注君无双。 “果然是世所无双的美男子,胜过画像百倍。” 毫不掩饰的赞美令君无双略略蹙了下眉,一松手,镜花瘫软如泥地跌倒在地,双目紧闭,也不知是死是活。水月早唬得面无血色,在伏羿眼神示意下,抱着镜花逃命似地向外飞奔。 “昨日是你在我朋友身上下的毒,你是……”君无双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地问。 很有风度地欠了欠身,伏羿笑得像见到多年好友般熟络:“在下伏羿,射月国三王子。” 果是王族中人,与他所料不差。不过倒是爽快得出乎意料。君无双清俊的眉微微扬起:“你引我寻来此地,是何居心?”如果没猜错的话,当日袭击段府、掳走段氏夫妇的也应当是这三王子部属。 “何解?”伏羿笑容不减,眼里闪动着惊讶与激赏:这君无双,比传闻中还要睿智。 “你对他下的毒虽然劲猛,却根本不会致人于死地。若有心杀他,又何必手下留情,还让他安然离开云雨坞?” 君无双徐徐道来,语气平淡,如同故友聊天,唯有眼睫轻抬间,偶尔掠过一丝凛冽:“你是想借机威胁我么?”心头暗暗一叹,红尘,似乎真的成了他的弱点。 蓝眸一阵闪烁,伏羿笑道:“岂敢岂敢?在下只是对君公子仰慕已久,可惜无缘得见,只好出此下策,呵呵……”目光炯炯,肆无忌惮地盯上君无双粉色薄唇,突然冒出一个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古怪念头。 这俊美男子的唇品尝起来,却不知道是何滋味?是不是也和他的声音一样的迷人?…… 海蓝的眼珠不自知地变得深邃碧绿,伏羿低笑两声,悠然欣赏起面前男子的容颜。心中妄念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但觉君无双处处透出无限风华,惹人遐思。 “三王子不认为自己所行过于鲁莽吗?”隐含杀气的清冷责问截断他的胡思乱想。君无双缓缓祭起洁白如玉的手掌,笑似刀锋:“你在殷州城有何图谋,无双也无意过问。只不过你伤我朋友,休怪无双得罪。”掌缘渐渐泛起一层浅淡红光,他举掌,遥对伏羿眉心。 杀!倘若今天放过此人,他日这拥有一双蓝眼的男子一定不会善罢干休,必然会再危及红尘。轻轻地,他居然为自己的直觉假想一颤,手心微汗,全身都似乎热了起来。 太反常了!瞳孔猛然收缩,掌风急旋,飞卷伏羿。 伏羿眼一眯,竟不闪避,雕刻似的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 “啊?……” 掌风堪堪拂起伏羿鬓边发丝,就在刹那间消弭无形。还来不及震惊,周身力气仿佛骤然抽离,腿脚一麻,竟软绵绵地跪了下去。 “哎呀,小心了!”伏羿似早有预料,双手一伸,不偏不倚抱住了跌进怀中的君无双:“君公子如此热情,投怀送抱,真叫在下羿受宠若惊啊,哈哈……”大笑着走向榻边,将他平平放落。 居高临下地望着无力动弹的君无双,指腹擦过淡粉的唇瓣,慢慢滑至颈间:“伏羿虽是出身边陲小国,但也知中原地杰人灵,从不敢小觑了中原人,尤其是君公子这样的人中龙凤。却是君公子你太自信了,明知此地必有凶险,还贸然前来。可惜啊可惜。” 嘴里惋惜,手指却不怀好意地在君无双喉结上来回划着圈。一阵阵的酥麻自指尖碰触的地方蔓延开去,痒痒地,像无数只蚂蚁在身上乱爬。君无双眼眸张了一张,随即又紧紧闭起,十指抓紧了榻上锦褥。 “我知道你现在浑身都又热又痒,对不对?不用硬撑了,君公子!”伏羿笑得邪气,拉过他的手合入掌中:“你看你的手,烫得不象话。呵,如今被我握着,舒服么?” 回答他的是君无双咽喉深处一声压抑的申吟,伏羿得意地笑了。 “你一定很奇怪,明明已小心提防,怎么还会中毒?其实嘛,你喝的香魂茶并没有毒,毒是布在杯上的,你一摸,毒素就渗进肌肤,散进血中。” 君无双身躯僵了僵,脖子微微晃动,做了个摇头的动作。 伏羿一脸了然:“你想说,根本就察觉不到毒性,是不是?没错,这毒是从西域冰海之底的鸳鸯鱼胆中提炼而出。鱼有雌雄,毒亦分阴阳。单碰到杯上的一种,并不含毒,只有当两者相融合才会发作。如果得不到渲泄,可是会经血逆流而死。我也不怕告诉你,你身边就有我射月国的人,你每次在君府用的饭菜里,可都是加了另一半毒的,哈哈,明白了么?” 顿了顿,湛蓝眼里漾起暧昧神色,倏地一低头,凑在君无双醉红的耳畔轻轻笑道:“知道吗?这毒叫做情人香,很不错的名字吧,呵呵!”蓦然伸舌,一舔他耳轮,啧啧有声。 “你此刻,全身的汗水都好香啊……” “唔嗯……”因药力而格外敏感的耳垂被含进火热的嘴里,遭舌尖戏弄。连波的异样快感沿脊髓狂窜,君无双再无法自控,似痛苦又似欢愉地咿唔着,扭着腰,始终紧阖的眼角渗出了泪水。 好难受!像要从体内爆裂的狂燥痛楚!谁来帮他?!红尘!红尘!!红尘!!! 他太大意了……红尘…… 染上欲望却仍苦苦抑制的面容不再清雅如莲,反散发着玫瑰色的艳红,粉色的唇也红润欲滴,剧烈颤抖着,似在无声乞求。伏羿眯起双眸,竟看得痴了。 没想到情人香的药效居然如此厉害!也更没想到,这清如水晶的人动情时,竟魅惑至此! “……君无双……”喃喃逸出一句连自己都为之一愣的轻唤,但很快笑了,带着几分无奈。 本是抱着捉弄戏侮的心态,可情况似乎有点脱轨了。他好像真的动了心…… 真是自找麻烦!伏羿拍了拍脑门,身体却整个覆了上去,三两下撕开两人衣物,贴住君无双滚烫的身子磨蹭起来。 “啊,嗯啊,呃……” 君无双激动地叫喊着,发,舞乱一枕。 拉着灼烫的手搂上自己腰背,伏羿也是气息急促,有些手忙脚乱地扳开君无双同样高热的双腿,将自己嵌了进去。 急切的手指像抓到了水中浮木,紧揪不放,在伏羿雕塑般健美的裸背上抠出丝丝血痕。伏羿重重喘了口气,抬高君无双的腰,与已紧紧贴合。高昂搏跳的欲望相互摩擦着彼此,分不清是谁的透明黏液沾湿了两人腹部。 “君无双,不要急,哈啊……我们有的是时间,嗯,啊哈……”频频吻着身下人狂乱索吻的嘴唇,伏羿抚慰似地一遍遍摸着他细致紧绷的背肌:“我一定会救你的,一定会!” 炽热的呼吸充塞了所有的思维,片片白光在脑海炸开。心跳得越来越快,几欲跃出胸腔。君无双喉咙已痉挛得发不出任何喊叫,只用力在伏羿身上碾磨着,想借此驱散火燎似的烧痛。 像在火海里,好热……红尘…… 浸透汗水的脸也不断擦着枕,突然,一片凉意。 是什么?他贪婪地挨了上去,清凉的感觉令肌肤一阵舒畅,被药力折磨得几近崩溃的理智稍稍清醒些许,他吃力地睁开了眼睛。 散乱丢放枕边的衣物里,玛瑙红珠链滟滟生光…… 疯狂扭动的身体陡然僵直,君无双眼光再也不离珠链。 “……红尘……” 忽然安静下来的人让伏羿一愕,听到那声呢喃,他布满情欲的脸一下子腾起恼怒,这紧要关头,君无双居然惦记着另一个人。不过,君无双本就对他毫无情意,不是吗? 虽知这醋吃得根本没理由,但一股浓浓酸味还是不受克制地从胃底翻了起来。狠狠眯起蓝眸,在君无双唇上发狠啃咬起来:“不许想他!现在只有我能救你,你只能叫我的名字!”舔了舔他唇上滋出的血珠,转而用磁性十足的声音诱惑:“君无双!叫我伏羿!叫我的名字。” 皮破血流,疼痛暂时盖过了高燃的欲望,君无双急剧喘着气,望向伏羿欲念氤氲的面庞。 这个人,不是红尘…… 不是!倏然重重一咬自己舌尖,凝血成箭,直射伏羿面门,双掌同时拍出。 伏羿大吼一声,电光火石间斜飞而起,卸去了大半掌力,却仍是被余力震得连退数步。一按墙壁稳住身子,胸口血气翻滚,呕出一滩鲜血。 好凌厉的掌力,君无双还真是对他恨之入骨,半点也没留情!一拭面上血迹,他耸耸肩,苦笑道:“你不喜欢我,也不用下这么重的手。万一打死了我,谁来替你解毒?” 君无双已翻下锦榻,抓过衣衫费力地穿起。药性依然在体内骚动,简简单单的穿衣动作就让他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汗如雨下,哪还有空去答话? 嫣红的肌肤,充满欲望却仍旧清傲不屈的眼神……伏羿天生自负,此际也不禁心折,钦佩爱慕之心油然而生,再无丝毫轻侮。踏上一步,见君无双满脸戒备愤怒,他正色道:“既然你不愿意我来帮忙,那我为你找个女人,总可以了吧?你的毒可拖不了太久。” “你!”君无双才挣扎着吐出一个字,就说不下去。死死抓着珠链,大口剧喘,呼出的气似乎都夹着火团。心知伏羿说得没错,毒性确已升至顶峰。 伏羿了然地笑了笑,随手披上件衣袍,正待出去找个坞里的姑娘,忽听“砰嘭”巨响,两扇房门直飞了进来,在地上砸起老大尘雾。一群汉子刀剑出鞘并肩冲入,为首两个男子,长相竟是一模一样,两人手中各自横抱一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他却瞧得真切,不由咦了一声。 那一男一女,可不正是被他囚禁在后院的段飞焰夫妇?! “教主,属下等幸不辱命,这云雨坞里里外外都已搜过,段将军夫妇原是被藏在此地,幸好性命无碍。”夜罗刹一人接一句地说道,蓦地里看到君无双红得异常的脸色,惊道:“教主!你怎么了?” “原来你还带了帮手来!”伏羿乍惊之后,便恢复镇静,斜睨君无双:“好像是我太大意了。呵,你方才,有一半也是在故意拖延时间吧?” “好说!明知此地必有凶险古怪,无双还不至于妄自托大,孤身涉险。” “哼,在下只是估不到君公子这等高洁之人,也如此工于心计。”想起先前君无双那热情胜火的拥抱索吻,说不定有几分是为了绊住他刻意而为,他却全心全意地一头栽了进去。伏羿满不是滋味:“果然是魔教之主,嘿嘿,为达目的,连自己都可以利用。” “无双从未自诩正人君子。要想成就大业,当然要忍常人所不能忍,为常人所不能为!” 君无双冷冷搬出洛滟对他不知讲过多少遍的教诲回敬,一分心,欲火更压制不住地灼烧,感觉内脏都像浸在沸水中煎熬一般,他闭目急喘,心底却微微苦笑--最初确是为拖延伏羿而放纵欲望,但想不到情人香的毒性猛烈如斯,到得中途他已全然难以自制,险些玩火自焚,若非当机立断地击退伏羿,只怕眼下早已迷失在这不是红尘的男子怀中了。 激灵灵打个寒战,强迫自己中断绮念,长身一掠,淡如银烟地从层层教众间隙中逸出。 “夜罗刹,为我断后!” 声未落,人已杳。 “君无双--”伏羿焦急大唤,脚下一错,正想追去。一干教众刷地逼近前来,刀光剑影,将他团团围住。 这群蠢材!伏羿暗啐,蓝眼忍不住流露忧心。 君无双的毒,还没有解…… ************************************************************************ 用最快的速度风驰电擎般奔回君府,直直冲进竹屋,扑倒床前。 红尘静静地,正睡得安稳。 “红尘,红尘……” 强忍无限煎熬地低低呼唤着,手颤抖着向红尘脸上摸去。却在指尖将触未触之际硬生生顿住,满脸痛楚--如果此刻触摸了他,他一定无法再停手!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抱紧红尘!一定会把自己强行融入他的生命里! 那样的话,红尘会厌恶他么?红尘,究竟知不知道,他有多喜欢他么? 从十二年前的那一天起,从他对他露出阳光般灿烂笑容的那一刹那起,他就已经喜欢上了…… “……红尘……红尘……” 喜欢啊…… 僵在半空的手狠狠捏起拳头,一寸寸缩了回来。狂热似焰的目光紧盯着红尘,鼻翼急速翕张,突然伸手在胯下用力一掐,充血的面庞瞬时惨白,额头冒出细密冷汗,拼命咬着牙关,他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不敢再回头。 一定要离红尘越远越好…… 摇晃着踏上草地,终于难再支持,倒地翻滚申吟着。 五内俱焚的热!噬心吸髓的痒! 要是就这样死了,是该大笑三声,还是该大哭三声? 君无双扯了扯嘴角,心头苦涩之极。真的不想就此死去!太窝囊了!皇姐的心愿还未达成,贺兰皇朝尚未匡复,还有红尘…… 可毒性似乎已彻底发作了,神智渐渐模糊…… “……君公子?……” “君公子?君……” 很耳熟的轻呼带着些焦虑响起耳边,淡雅幽兰的香味钻进鼻孔,本已贲张的血脉更涨得几要炸裂。勉力瞪大双眼,慢慢看清了身前人影。 “方……姑娘……” “君公子,你是哪里不舒服吗?”方挽晴跪在他身边,拿丝巾擦拭他汗水:“好烫,君公子你是不是染了风寒?我去叫小蝶找大夫来,你--啊?--” 手意外地被男子火热有力的手掌牢牢握住,她羞红了脸,心里却又惊又喜,君无双居然主动拉她的手?是在暗示什么? 柔若无骨的水滑肌肤一入手,君无双眼前白光闪个不停,手缓缓地沿方挽晴小臂探入她袖内--温香暖玉的女子…… 猛地大力一掀,将已酥软如绵的方挽晴拖进怀中,哑声道:“你不后悔喜欢我么?方挽晴,你不该喜欢我的,现在走还来得及。” 嗅到他身上浓郁诱人的男子体香,又是被心仪之人紧紧搂抱,方挽晴如何还说得出完整的话来?只是连连摇头:“不会,我不后悔,挽晴,不,不后悔……” 最后一丝强自维持的理性在娇柔呢哝里灰飞烟灭,一垂首,君无双封住了两片柔软樱唇,眼帘在同一瞬间深深阖起。 --爱上他也许将是方挽晴此生最大的不幸。但愿日后,她真的不会后悔。 只因他并不爱她。他只是,不甘心就此毒发身亡,就此离开红尘。 方挽晴大概想不到,她喜欢上的人竟是如此卑鄙!其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可他,确实不想失去红尘…… 啜泣与喘息交织起来,纠缠的身影压平了碧绿春草。 ************************************************************************ 红尘张开眼睛的时候,黄昏的阳光细碎如金,洒满了整间竹屋,却不见那水银色的人影。晚风带着清淡竹香,轻轻吹起几点柳絮微尘。 怔怔在床沿坐了半晌,摸着嘴唇,傻傻地笑了。 君无双昨晚吻了他…… 是为救人也好,是无双一时冲动也好,他才不管为什么,他只知道,他吻了他。君无双,应该也多多少少有一点喜欢他的吧。否则,谁会高兴去吻一个男人?! 好快活! 一伸懒腰,周身神清气爽,心情好得直想放喉高唱。 真的哼着小曲,一路笑嘻嘻地出了竹屋。 找到君无双,一定要旁敲侧击,好好琢磨一下他的心思才是。 ……找到了…… 可是……循声而至的脚步像被施了定身法,再也动弹不了半分。漆黑星亮的眼眸盛满无法置信的绝顶震惊,呆滞地停注在草地上交缠起伏的两人。 天,仿佛须臾崩塌。眼前,一片黑暗。 只有不想听到的声音无休止地扎进双耳--方挽晴的婉转低泣,君无双的压抑喘气…… 这,是他在做梦?是的,一定是梦!怎么可能是真的?! “啊--呃……” 长长的叹息似的吟哦清晰传来,君无双停止了律动的身影,扬起头,拉出优美迷人的颈线-- 所有的血集中涌上大脑,浑身震抖起来,红尘骤然爆出一声狂吼,发了疯一样地冲了过去。 “君无双!!!” 痛苦到及至的叫声里,一脚踢上仍在余韵中犹未回神的男子。 第十章 这一脚饱含无数怒气,用尽了全力。君无双竟未避开,连滚两下,肩窝处顿时乌青一片。情人香的药性强劲无比,他刚得解放了一次,也不过稍降周身燥热,分身依旧挺立笔直,澎湃的欲望还在体内横冲直撞,烧得神智迷乱。粗声喘着气,张大一双早已失去平素清明的眸子望向怒火朝天的红尘,似乎尚未弄清状况,浑没注意到自己赤裸的躯体完全暴露在他人眼前。 玉雕般的身子布满红潮细汗,胸膛上还零星点缀着几个吻印……红尘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气得颤栗不已。居然,居然跟别人……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去跟其它人亲热?!!! 不是才吻过他么?为什么这么快就抱了别的女人?为什么?君无双!为什么? “为什么?”积累在心底深处好几天的彷徨不安终于一下如火山爆发,他狠狠拖起君无双,抓住他肩膀用力摇晃:“你给我说清楚!” “……红尘?……”被他摇得头昏脑涨,君无双根本就听不到他在吼些什么。费力集中涣散的焦距,才稍微看清了眼前男子,心情一阵激动,药力冲击下早忘记了要离他越远越好,反而整个人靠在了红尘身上,贪婪嗅着熟稔的气息。 “你这算什么意思?!”红尘正在气头上,怒吼着就要推开他,突然想起边上还有个方挽晴,君无双一身洁白尽数落在这女子眼里……他胃里酸意翻江倒海地搅了起来,脸色登变铁青,好在戴着面具也看不出来。一抖手解下外袍将君无双裹得密不透风,抱了就走。 他倏忽来去,那边方挽晴被折腾得半晕半醒,只恍惚听见人声,却连眼皮都睁不开。躺了良久才缓过劲来,慢慢坐起,草地间静悄悄的,也不知君无双去了何处。她一垂首,看着大腿内侧雪白肌肤上凝结的点点落红,不由捂住了红晕密布的脸。 没想到,那温雅如玉的君无双竟是如此狂烈,几乎要将她搓捏揉碎的热情…… “……君无双……”低低叫着令她面红心跳的名字,拿起衣裙想穿上,却见衣物已被君无双情急中撕得粉碎,她又是一阵羞赧。 “方姑娘?”蓦然从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她吓了一大跳,忙举起衣物挡住胸口。回过头,原是小蝶。她大大松了口气,下一刻又全身绷紧,连脖子都羞得通红。 她这一身狼狈,岂不全叫这精灵古怪的小丫头看了去?一紧张,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小蝶眼珠骨碌碌一转,早将方挽晴身上的欢爱痕迹看得一清二楚,再望见草地上的水银色衣衫,不禁瞪圆了眼睛:是教主?!一向持身极严的教主竟会同方姑娘幕天席地共赴云雨? 愣了半天,仍是想不通。她摇了摇头,一吐气迎了上去,瞧这阵势,说不定方挽晴日后就是教主夫人了,她可不敢怠慢。捡起银衫替手脚无力的方挽晴披上,神色比平日多了三分恭敬。 “方姑娘,让小蝶扶你回去沐浴吧。” 方挽晴已羞得没了主意,便胡乱应了声。小蝶顺手拾起满地皱巴巴的破碎衣物,啪嗒一声,一件红滟滟的东西从君无双贴身小衣里掉了出来。 拿着这串玛瑙红珠链看了看,小蝶也没太留意,往方挽晴手里一放,笑吟吟道:“我家主人藏这链子在身上,多半是打算要送给方姑娘的。嘻嘻……” 方挽晴作势要啐,心里却甜丝丝的极是受用。小蝶笑道:“咱们先回去罢,方姑娘也好好休息一番,嘻,主人晚上或许还会来看方姑娘呢。” “贫嘴……” 娇嗔佯怒里,两人离开了草地。 ************************************************************************ 大力一脚踹开竹屋房门,红尘将君无双抛在床上,满腹怒火熊熊狂烧,他恨恨地把屋里的茶几书案都砸了个稀烂,仍不解气,一旋身,指着那叫他气到晕头转向的罪魁祸首:“你为什么不说话啊?君无双,你以前不是说什么两情相悦,贵在发乎情,交于心吗?嘿,我还真当你,当你是个心静如水的正人君子。” 就因为他在他心里是如此高洁,所以他只好深深埋藏起那份不合世情常理的眷恋,怕自己肮脏的欲望亵渎了他!玷污了他!可是怎么也想不到,居然会看到先前那一幕! “你怎么跟我解释?你说啊!” 指手划脚地咆哮了半天,听不见君无双只字片言,他总算停了下来,瞪着床上似在不断轻颤的人:“你没话跟我说么?”一摸头,长叹一声,无声苦笑起来。他凭什么对他生气?只因君无双亲近的人不是他么? 一直以为只有女人才会争风吃醋,这时才知道原来自己也竟然有嫉妒若狂的一天。红尘自嘲地笑了笑--自从遇到君无双,他简直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了。 他似乎越陷越深了,可君无双呢?…… 须臾之间,只觉身心俱疲,再没精神责问。怔忡片刻,就往外走去。左脚已跨出了门坎,终究割舍不下,回望床上颤栗的背影。 无双一直在微微颤抖,不会是他之前那一脚踢得太重了吧? 瞪眼看了好久,他走回床边:“很疼吗?让我看一下。”轻轻掀开裹着君无双的外袍,肩头的紫青淤伤跃入眼帘,他心里一抽。 “……红,红尘……”断断续续喊着,身体无限渴求着面前的男子。然而苦苦支撑的最后一线残余理智迫使他紧紧合住双腿,侧转身,极力逃避红尘审视的目光。 自己和方挽晴的情景被红尘撞个正着,红尘,一定气疯了,听他刚才大发雷霆就知道了。毕竟,方挽晴是他中意的女子啊! 咬着红艳异常的唇瓣,他闭目,努力让声音听来平稳些:“我,我没事,你快,快走吧--” 无双好像有点不对劲……红尘静静看着他,眼中却忍不住惊讶渐升。那红得不正常的肤色,炽热似喷着甜香的急促呼吸,全身每一丝肌肉仿佛都在抖动着,忍受看不见的无形煎熬…… 这,不正像用了春闺媚药出现的反应?!在黎州同那班酒肉朋友去风月场所寻欢作乐时见得多了,他自己都曾经用来助兴,以增情趣,绝不会看错。 无双是因为受药力驱使才会去抱方挽晴的……对,对,一定是这样!这突然的发现叫红尘恨不得暴打自己一顿:他真是笨得可以,都没看清楚,就把无双踢伤了。 蠢!重重拧了一把大腿,疼得龇牙咧嘴,心头却高兴得似拣到了宝贝,几乎要跳将起来。张大了嘴正想傻笑,忽又顿住,慢着,慢着!是哪个混帐东西对无双下这种下流无耻的药?该不会是方挽晴?星目泛起憎意,对方挽晴的厌恶又深一层。 好烫!好难受!好痛苦!使劲弓起身子,想强迫自己忘却这非人的折磨,但已释放过一回的欲望正食髓知味地叫嚣着,要求更多……实在无法再忍耐,君无双颤巍巍伸出手,探向胯间。 再不用手缓解一下,他绝对会喷血死在床上。手摸上肿胀发烫的硕长时,遏抑已久的申吟终于破喉而出--还好,听不到红尘的声音,应该已经走了罢,不会看到他的丑态了。 手大力抚慰着自己,可还没捋得两下,就被拍开。 ?!君无双骇然展眸,呆楞。 红尘好端端地站在床头,脸上依然木讷,但漆黑的双眼却隐隐燃着搀杂兴奋的火苗,泄露了激动的情绪。见君无双一脸震惊,他一笑,猛地跨上床,双手交错握住了君无双昂扬的欲望,指腹轻轻又十分仔细地滑过每一条褶皱。 “你是服了药吧?呵,我来帮你。” 如己预料听到猛烈的抽气声,他益发买力地舞动灵活的手指,目光亮而火热。 怎么能眼睁睁地看无双在他面前自慰?当然他更不可能替无双再把方挽晴找回来!所以,就让他来吧。 用这样的理由碰触无双,应该不会被拒绝厌恶罢。 他现在,突然很想感谢对无双下药的那个人。他,果然是卑鄙无耻,禽兽不如!可他,真的不想错过这个好机会,可以如此毫无距离地接近他,抚摩他…… “别这么奇怪地看着我,君兄!我只是想帮你降火而已。大家都是男人,才知道碰哪里最舒服嘛!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仰天打个哈哈,红尘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手指却完全反其道而行之,执意挑高掌中的欲火。 想看他的热情为他绽放! “唔……不,啊……”理智告诉自己要尽快摆脱红尘的掌握,以免彻底沦陷,但推拒的手抓上红尘比他更热的手腕时,就再也放不开了。 已经躲避过、警告过红尘,他却偏偏还要留下来。红尘若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只怕会逃之夭夭吧?可是他,已经不打算再放手了。 不想放开他! 幽邃眼光千变万化地流转着,最终只余忠实的欲望深深沉淀,宛如墨玉。手指慢慢顺臂攀上红尘,蓦然勾下他的脖子。 正全神贯注地取悦着君无双,突被一拉,红尘猝不及防,向床头倒去。眼一瞪正要发问,红润的唇瓣已挟醉人甜香从天落下,堵住了他的嘴。 明明并不是第一次被君无双吻,可红尘仍如遭雷击,刹那间懵懂了一切,全身都僵硬着不敢稍动,只愣愣地任由君无双滚烫的舌带着完全不同与上一回的狂热急躁肆意凌虐着他的口腔。没有任何一个角落被疏漏,所有被舌尖舔刷过的地方都像着了火一样。染了异香的唾液在唇舌间传递,超出了承载缓缓地从两人唇瓣缝隙溢出,滴落雪白枕上,闪着诱惑的银光…… 如此陌生的、又是热情地似要将他一齐燃烧起来的无双!!! 当上颚被舌头再度滑过,他终从惊愕中清醒,被挑起的欲望随即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什么都顾不上去思索了。只知道那个心里思慕了无数遍的人如今正真真实实地抱着他,吻着他。 就算无双是因为媚药缠身,失了常态,他也不愿来阻拦他!哪怕仅是幻想中的一场春梦,他也绝对要做到底!只因,梦中有他…… 紧紧地,瞬息不眨地盯着近在眼前的那双蕴涵无尽情欲的墨玉魔眸,瞳孔里映出的人,目光比火焰更烈……猛然用力抱住君无双,舌头不甘落后地迎上,尽情纠缠、嬉弄--他的热情,绝不会比他逊色。 主动的拥吻让君无双的欲望高涨到及至,再无暇顾及其它,本能地响应着…… 更多的唾液浸湿了枕,两个紧搂的身影翻滚着,压得竹床咯吱作响。男人特有的浓浓麝香随两人汗水蒸发,弥漫了小小竹屋,周围的空气不住在升温,沸腾…… 重重一咂君无双被拖进嘴里的舌,红尘终于稍稍离开了他的唇,暂时中止了这足以令人窒息的长吻,急剧呼吸着失而复得的氧气。手却不停歇地急着宽衣解带。浑身上下都如火烧燎,再不挣脱衣物禁锢进一步行动,他极有可能就此欲火焚身,出师未捷身先死。 心越急,手越是跟他作对似地不听使唤,平时很容易解开的衣扣像打了死结,怎么也拉不开。红尘几要跳脚,低声咒骂了一句,撕落面具,擦了擦满脸大汗,又去与衣扣奋斗。 “我来帮你解。”君无双吐着火热气息的唇凑近,又碾上他的嘴唇,一路吻过面颊、鼻梁、眼角……嘴里尝到红尘的汗-- 咸咸的,和想象一样,有着骚动的、太阳的味道…… 想把他的光与热都采撷!想让他成为他一人的太阳! 红尘…… 唇流连在眉眼处细细摩挲,轻柔几近呵护。双手却用截然相反的大力,撕裂了碍事的衣衫。 “啊?”帛裂声起,红尘吃惊地看着君无双--居然比他还性急?! 但诧异只是一瞬间,当君无双的牙齿咬上他胸前微微凸起的红点,红尘结实的身躯震了震,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轻,轻点,要用嘴唇含住慢慢舔……嗯啊,对……对,就这样……啊……” 来回交换着轻舔两粒乳珠,直至全部在唾液浸润下艳红挺立才放开,一直在高温的胸膛上游移抚摸的手不经意划过心口,君无双笑了。 “都没发现,你比别人多了一点。” 什么多了一点?红尘迷迷糊糊地顺着他的视线一看:君无双正用指尖在他心口红痣上转着圈,突然一舔:“这是不是和那两点一样有感觉?”像找到新鲜玩具,又轻轻咬了两口。 怎么可能?红尘好气又好笑,但欲望被这暧昧的言语举止撩拨得益发强烈,一翻身,就想改在上方:“别玩了,做正经事要紧。嘿嘿,这个,你的药力还没解。”一摸君无双烫热似炭的肌肤。无双一定憋得很难受吧?都怪他动作太慢了,光顾着享受无双的亲吻,竟忘了替无双解放的初衷! “我会帮你舒服的。”手指悄悄向君无双身后探去,边问:“你这里有没有,咳咳,那个润滑用的东西?嗯,或者什么药膏都行。”虽然没玩过男子,但听说未经滋润是很难进入的,还会受伤流血,他怎舍得让无双受这等痛苦? “不用!”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明白他的话,君无双嘀咕一声,倏地又将他压回身下,在他小腹上蹭着自己早已挺得顶天立地的分身,急切燥热的呼吸不断喷在红尘颈间:“我不会太用力,如果觉得痛,你只管喊出来,我立刻会停的。” “……”张大的嘴就此半天合不拢,直到双腿被凌空举高,激烈搏动的热源抵上他紧闭的洞口,红尘才迸出几可震坍屋顶的大叫。 “我不要啊,君无双----” 风流英俊如他,怎能像女人那样在男人身下宛转承欢?!即使那个男子是君无双,也难以想象!应该是由他来带领无双共登极乐才对啊!心慌意乱之下,他奋力挣扎起来:“放开,无双,快放开我!” “你不喜欢我么?” 牢牢压住红尘乱动的身子,君无双强忍欲望的眼神多出一抹伤楚。先前的亲热叫他差点以为红尘是喜欢他的了,结果,红尘还是在拒绝他…… 是因为他中了毒,红尘才容忍他适才的唐突么? 低头望了望自己亢奋的欲望,黯然一笑,凝视红尘:“我喜欢你,红尘……” 轻轻一句,如雷发聋振聩。红尘所有的挣扎都骤然停顿,眼睛瞪得溜圆:他听到了什么? “我喜欢你,喜欢,很久了……” 魔眸扫过红尘无比错愕的面容,君无双幽幽叹息着,撑起了身体:“既然你不乐意,那就算了,算了……” “我……”脑袋涨得像一滩糨糊,已经什么都无法思索。红尘愣愣望着他,见他叹着气起身下床,陡然回过神来,一把拖住。 “红尘你?” “笨蛋!我有说过不喜欢你么?” 红尘紧紧握着他胳膊不放:“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为什么不早点说?!原来你也喜欢我!哈哈……你喜欢我!无双喜欢我,啊哈哈……”原来无双是喜欢他的,却害他郁闷了那么久。 “早说嘛!我也喜欢你啊,无双……” 他手舞足蹈,笑得像个白痴,君无双一时怔住,等他大笑略低,轻声道:“那你为什么不愿意?” “这……”红尘傻傻笑着,有些着急,总不能把他那不成理由的理由搬出来罢!忽地瞧见君无双肩窝处的淤伤,他眼一亮,笑道:“你看,你都受了伤,嘿嘿,所以还是让我来吧!”心中忍不住得意,暗赞自己反应敏捷。 “哦!你是担心这个。”摸了摸伤处,君无双释然,淡淡笑道:“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再次覆上,用勃发的昂扬擦着红尘同样炽热到极点的部位。 “我自有分寸,你不用担心。可以么,红尘?” 啊--红尘再也无话可说,脸上表情古怪之至:难道今天真的逃不过? 沉默,再沉默…… 终于受不了君无双的默默注视和那双墨玉般眸子里渐渐升起的失望,红尘一甩头,闭上了眼睛,慷慨就义地道:“来吧,快一点!”大大张开了双腿。说实话,他也忍得难过死了,做就做吧,实在不想无双跟他都熬得那么辛苦。只不过…… “下一次一定要换我啊!”想了想,觉得不妥,又急急更正:“不对,不对,是以后每次都让我来~~~~啊,啊啊啊~~~~~~~~~~~~~” 惨叫在君无双无预兆地猛然进入时响起,几乎掀翻了屋檐。红尘浑身都剧烈弹了一下,双眼瞠得死大,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发白的嘴唇不住抖动--后悔!为什么要充英雄答应无双呢? 还说不会太用力,骗人! 其实也只能怪他自己太笨,用脚趾都想得到,无双已忍到极限,哪可能还识得轻重?真不该一时冲动应承的。 “呜呜……啊--痛,我说好痛啊--”下身持续攀升的撕裂感令他再也没空自怨自艾,卯足了力气,毫无形象地哇哇大叫起来:“慢点,慢……啊,啊……你不会轻一点吗?呜唔……”早知道这么疼,打死他都不干。 “……你刚才不是要我快一点的么?” 君无双哑着嗓子挤出一句,勉强顶入小半的欲望被红尘的异常紧窒勒得隐隐生痛,他长长吸了一口气,全力压下腹间乱窜的欲火,就着抱住红尘双腿的姿势顿住身形。看看两人相接的部位:“怎么也会有血?”搜遍脑中医书,不记得有哪一篇记载,男人也同女子一样会有落红? “你白痴啊!”红尘涨红了脸大吼:“换了是你同样会有!笨蛋!叫你快一点,又不是要你什么前戏都不做就直接,直接进来的!你知不知道我快痛死了?!” “是么?……”看着他满头满身的大汗,君无双也不免心惊,咬了咬牙,忍痛后撤。 “哇啊啊--你,你又搞什么?”甬道像被火把拖过那样热辣辣地灼烧着,红尘叫得鬼哭狼嚎。 “你说没有前戏,那我们重新再来过。” 再来?!红尘脸都白了,连忙搂紧他后退的腰身:“不用了,继续继续。”要他再尝一次被贯穿的痛苦滋味,他宁可现在让他一鼓作气做完算了。 琢磨着长痛不如短痛,速战速决能少受些罪,他双腿勾着君无双上身,将他拉近。 “要做就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又可以快了?君无双也搞不清他反反复复地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但见他首肯,之前凭超强意志极力遏制的欲望即刻如野马脱缰飞跃出闸,捧高红尘臀部,双手扣住他肌肉紧绷的腿根尽量向身体两侧打开,腰一沉,直奔核心-- 悲鸣与闷哼同时逸出,红尘眼睛瞪得几乎要掉出眼眶,虽然一个劲地告诉自己再忍耐一会就万事大吉,可体内来回几个大力摩擦下,终是熬不过,大叫一声,拼命推着君无双的胸膛挣扎起来。 “我不干了!啊……呜啊……痛死了……不要再动了,啊……” “唔……你也别乱动……再一下,一下就好……” 箭在弦上,哪里还停得下来。君无双嘴里哄着,双手却穿过红尘腿弯,抓住他乱拍乱打的手腕压在枕边。沉住气,慢慢往更深窄处推进。满头汗水丝毫不比红尘少,沿着瑰红脸颊滴在他身上:“……我其实也很痛……都快被你夹断了……你,你放松……” 明明年少轻狂流连青楼时,什么淫词浪语没领略过,可听到君无双那天籁似华丽悦耳的声音掺合了欲望,在头顶喘息咿唔,红尘头皮一阵莫名酥麻,脸红到几乎滴出血来,什么叫快被他夹断了…… 微微一分神,埋在身体里艰涩滑动的热物立即抓住这难得的松懈,全力一挺,势如破竹-- “啊啊啊啊啊啊啊~~~~~~~~~你还进来?!君无双,你去死!!!” 红尘尖声狂叫,五官都痛得扭曲起来。去他妈的,这滋味简直不是人能捱的!急怒攻心,抬高脚冲着君无双就是没头没脑地狂踩乱踹,一边破口大骂:“王八蛋!你说过我喊出来就会停的,你他妈的说话不算数!你卑鄙无耻,你他妈的--” “你他妈的也别再乱动乱叫!!!” 猛然一声怒吼,震得他两耳一阵嗡嗡轰鸣,好半天才恢复。瞅着君无双,呆滞的脸渐渐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很小声地,非常不确定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始终温文尔雅、清贵出尘如王孙公子的君无双,竟然会骂粗口?! “……是我听错了?……”红尘喃喃自语,倒连痛都暂时忘记了。 君无双原是被他又踢又闹折磨得几欲崩溃,不假思索就学着他骂了出来,此刻自己想想都觉好笑,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近墨者黑罢!见红尘一脸不可思议地呆在那里,他微微一笑,弯腰凑上红尘唇角,轻轻吻着。 不是最初那狂野激烈的吻噬,反像花落水面,柔柔地,一丝丝悸动从相触的嘴唇在心底荡开涟漪…… “我喜欢你,红尘,很早以前就喜欢了……”水晶似的呢喃一遍遍在红尘耳畔回旋,优雅而惑人…… “……喜欢你……红尘……红尘……” 不停的呼唤仿佛咒语,蛊惑了红尘全部身心,每一个细胞都沉醉在春风般柔和的气息里,怔怔地对上月色里君无双如有流光飞舞变幻的眼瞳,红尘看到了自己--熟悉的英俊的面容,却带着他自己都不曾见过的痴迷与眷恋。那种青涩少年遇到心仪少女时的爱慕表情…… 这纯净得近乎幼稚的一切,若换作从前,他决计嗤之以鼻,而如今,却因为那个叫君无双的男子流露。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因无双而改变了。 痴痴凝睇,嘴边不自觉绽开一个笑容,徐徐地漾满了面庞,红尘笑着叹气。 “我他妈的好像是被你吃定了。呵,继续吧。不过千万记得,下回我说了算啊。” 双臂一环,揽住了君无双脖子,闭目送上与对方一样渴求的唇。双腿也交错着缠上君无双腰背。僵硬的身躯数度颤抖后,慢慢软化下来,随节奏晃动摇摆着,渐快,渐猛。 申吟依然不绝,难掩痛楚,却多了点不知名的、似能诱起人心底尽头七情六欲的感觉,和风散在氤氲湿热的空气里,若有若无…… 聆听着比摄魄魔音更魅惑千倍的喘息吟哦,君无双垂眸,深深冲进至热的源头。 烫得像熔岩,从四面八方围上,裹住,流动着攀上深陷其中的欲望……热得连他的腰都似要融化……激情决堤倾泻的一瞬间,眼帘前宛如点燃无数烟花,亮了一片,也红了一切…… 就像无数个清晨,凝望着看它自天方薄曦间一跃而出、洒落万缕金辉时的太阳……最红,最美。 他,就是他心中最美最鲜红的太阳。 “红尘……” 惬意轻叹着,覆住身下男子失神微颤的唇,辗转细吻,汲取着阳光般的火热…… 身体尚因骤然盈注而入的热泉微微痉挛战栗着,神智一得放松,巨大的疲倦已飞快攫住红尘,汗水淋漓的酸软双腿无力滑落身体两侧。混沌之中依稀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在问:“……结,结束了么?” 好累,周身如同被碾过,像经历一次,小小的死亡。 什么都不想管了,只想睡。 “你的技巧,真是不及我,唔,不过还算勉强可以接受,下次,下次看我的。” 含含糊糊地说完自己最关心的事情,红尘一偏首,安然梦周公去了,丝毫没理会坚挺的欲望仍然停留在他体内,兀自搏跳着…… 君无双哭笑不得地望了他半晌,终于叹口气,捡起掉在床脚的被子,裹上相拥的两人。 这个红尘,还是老样子。但他,就是没理由地喜欢。 第十一章 暖暖的阳光爬上眉峰,红尘咕哝着抬手遮住,慢慢睁开酸涩的眼皮,迎面就是一张清贵雅洁的脸庞,正含笑相望。 “早!睡得可好?” “嗯?早啊,君兄。”还没完全走出梦乡,红尘稀里糊涂地一点头,又皱起眉:“你怎么在我床上?”环顾周围--啊!不对,这好像不是他的房间……是他在君无双的床上! 红尘顿时清醒,周身上下的痛也一古脑儿袭来,无一不在提醒他昨晚的放浪欢好。他讪讪笑道:“嘿嘿,这个,是我记错了。你怎地这么早就醒了?”酸溜溜地望着神清气爽的君无双--看他那副快活样子,似要从心底笑了出来。唉,身处上位者果然是比下面的那个舒服多了…… 君无双瞧着他晶亮乌黑的眼珠骨碌碌打转,一阵好笑,将他平平抱起。 “你睡觉又打呼噜又磨牙的,呵呵,我睡不着。” “去!”英俊形象岂容诋毁?红尘第一反应就给了他一个爆栗:“还不是昨天你技术太差,让我累得半死?平时我哪有打呼噜了?不许乱说!否则,哼哼!”露出诡异笑容:看下次翻身做主时,不搞得无双哭叫求饶才怪! 洋洋得意地对君无双扬扬拳头,还满含警告地瞪了他一眼,可惜全身都软绵绵地偎在他怀里,这一瞪实是毫无半分气势,反倒更像在埋怨撒娇。君无双笑了笑,抱着他下了床,跨进墙角一个热气腾腾的大木桶。 “咦,这澡桶什么时候送进来的?” 热水浸过肩膀,所有的毛孔很快舒展开来,红尘满足地一叹,靠在了身后的胸膛上,懒洋洋地闭目养起神来。 “我醒来就叫仆役送来了热汤新衣。”君无双十指轻柔,替他揉捏着酸痛的肌肉,松散筋骨。微笑道:“舒服么,红尘?” 含糊唔了声,红尘点头:无双的按摩功夫确实不赖,可比床技高明得多…… 享受着恰到好处的捏拿,正熏熏欲睡,突然一声怪叫,险些从桶里跳了出来,回首瞪着君无双,满脸通红:“你的手在摸哪里?”有没有搞错?居然把手指伸进了他自己都不会去探索的地方?!难道还想再来一次? 似未料到他会这么大反应,君无双愣了愣,随后一哂,硬是将他重新拉进怀里,在他耳畔低笑:“我只是想看一下伤得重不重?”一顿,清雅的面容也微微泛红:“还有,那些东西也要弄出来,留在你里面不太好。” “什么东西?”红尘嘀咕着,但一转念恍然大悟,闭起嘴,连脖子都红了。却也不再闪避,任君无双修长的手指慢慢潜入,轻刮旋转…… 一小团一小团夹杂着淡淡血丝的半凝结状的白液浮上水面,两人不由自主都向对方望去,见到同样火红也是兴奋的表情--那是和自己所爱之人肌肤相亲的证据…… 轻轻战栗着,红尘倏然反手,按住了君无双仍在体内翻动的手,声音暗哑:“够了,无双,别再弄了。”再继续,他自己都快控制不住了。 君无双一僵,缓缓撤离,望着红尘背影,蓦地双手一环,从背后搂紧了他:“我真的喜欢你,红尘你呢?你都还没说过喜欢我。” 都愿意让你上了,这还不够?红尘的火暴脾性不免升起,一扭头,瞧见君无双眼里期盼,却哪里真个气得起来?笑骂道:“你这天下无双的大笨蛋!要不是喜欢你,我干吗跟个臭男人睡?如果是别的男人打我主意,哼,我早把他剁成十七八块喂狗去了!” 他骂得恶毒,君无双却喜笑颜开,紧紧握住了他的双手,摩挲着红尘温暖微茧的手掌,指尖不经意摸过一个硬物,他心一动,将红尘的手拿出水面。 是一枚金指环,戒身刻着个小小“方”字。君无双凝睇片刻,摘落了金指环。 “无双?” “这个指环再带着也没什么意思了罢?” 君无双淡然一笑,指上轻弹,指环金光一闪,飞出窗外。他拍了拍手,直视红尘:“既然你说喜欢我,我可不许你再惦记着别人。” 好大的醋劲!红尘啧啧两声,瞅着他:“喂,别光说我!谁知道你心里有没有想着其它人?哼,对了,那个方挽晴,你打算怎么办?”想到君无双与方挽晴缠绵的情形,虽知无双是受了媚毒驱使身不由己,终究极不舒坦,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你放心,我自会妥当安排。” 红尘哼了声,撇嘴道:“她好歹也是名门闺秀,再说,当时一定是你拖住了人家不放,看你怎么安排?” 君无双一叹,猛地抓起红尘的手贴上自己心口,正色道:“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与你分开,你相信我。” “少肉麻!” “我不是说笑的。”深深凝望红尘:“倘若日后我君无双有负于你,你尽管杀了我,不用手下留情。不过,呵,我绝不会辜负你的。” 呆呆看着那双流光变幻的眼瞳,红尘也不知该说什么,嘴张了两张,终于板起脸,佯怒道:“我又不是女人,去,去,少拿甜言蜜语来哄我,我才不信赌咒发誓这一套。” “红尘?” 见他神色紧张,红尘心情大好,笑嘻嘻地道:“你若他日变了心,我就算把你斩成肉酱也没用啊!嘿嘿,我又何必再为一个负我的人劳心费神?还不如彻底忘了你,另觅新欢岂不快活?哈哈……” 大笑声飘荡一室,君无双明知他在说笑,心里仍是一痛,怔怔望着他明朗笑容,遽然扑了上去,用力抱住:“我才不准你忘记我!”一低头,急切咬上红尘唇瓣。 “喂!唔,哇……君子动手不,不动口……嗯……呜啊--再不停,我打你啦!哇啊,我真打了--” 扑打而起的水花溅湿了四壁,此起彼伏的嬉笑声里,木桶晃得越来越厉害,陡然“哗啦”一声巨响,桶身四分五裂。 一丝不挂地躺在湿漉漉的地上,两人相对而视,忍不住一齐放声大笑。 终于止住了笑,红尘心安理得地让君无双为他擦干身子,里里外外换上新衫,躺在床上翘着腿,欣赏君无双穿衣。 无双的身体真是叫人心动啊…… “在看什么?”君无双系好衣带,一拂银袖,笑问两眼发直的红尘。 “啊?!哦,没什么,我肚子饿了,在想吃的。”红尘傻笑,总不能说是看无双看得险些流口水罢。 “也是。你都有两天没吃东西了。” 君无双微笑着推开房门:“我这就去替你做些粥点,这里待会我会叫仆役来收拾,你等我一阵。” “快去快回啊!” 冲着背影喊了一句,红尘双手往脑后一枕,傻傻的笑,不曾停过。 好像在做梦…… 真不敢相信,竟然能拥他入梦! 无双,无双,喜欢他的无双…… ************************************************************************ 含笑走出了竹林,君无双顿住脚步,摸着胸口,轻轻喟叹一声,笑容不再。 珠链不在。原本还想拿与红尘看的。是昨日与方挽晴燕好时掉了吗? 方挽晴…… 怔忡独立,良久,又是一叹。提掌轻拍两下。 “教主!” 夜罗刹如常出现,欠身行礼:“段将军夫妇已救回,请问教主如何安置他们?可要知会段公子那边?” “不,先不要告诉他。”君无双一口截住夜罗刹话语,目光流转不定,沉吟几许,最终似下了决心,徐徐道:“段氏夫妇,就先关在地牢,但衣食绝不可怠慢。” “如果段公子知道了,岂不是会误会教主?” “昨日在云雨坞,段氏夫妇应已听到我是魔教之主,若让他们与段公子相见,又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来?毕竟,红尘教是朝廷死敌,又刺杀过不少边关将士。我怕他误会我接近他是别有用心。” 幽幽叹息着,君无双挥了挥手:“就照我吩咐的去做罢。我也不是真要囚禁他们,只是如今我心里有些乱,待我静下心,理清了头绪再说罢。况且射月国的人即使想抓回段氏夫妇,一时间也决计猜不到我会将人藏在地牢里。记着,千万莫走漏了风声。” 夜罗刹领命而退。君无双却又叫住两人:“云雨坞那边如何?” “已被属下等一把火烧个干净,只走了那蓝眼男子。” “他武艺高强,你兄弟两人本就不是他对手,意料之中。” 君无双点点头,广袖飘飞,翩翩行远。 “传我号令下去,凡见此人,杀无赦!” ************************************************************************ 瓦煲里的芙蓉鸡片粥香气扑鼻,滚得正开。君无双半蹲炉前执扇轻摇,悠然含笑。 小蝶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厨房,就去抢他手里蒲扇:“教主,你怎么来了?这种粗活,吩咐小蝶做就是了。”要不是厨房仆役通风报信,打死她都不相信教主会亲自下厨! “不用,这粥讲究火候,你未必煮得地道。”不着痕迹地挡开了小蝶,放落扇子:“行了。” 小蝶愣了愣,见他提起瓦煲,忙道:“让小蝶来拿。” 幽邃眼眸异彩骤亮,但只是稍纵即逝。君无双跨出厨房,淡然道:“还是我自己来拿得好。”走了几步又回头,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今后你就专心伺候方姑娘罢,段公子和我的起居,我自有安排。” 脸色一变,小蝶咬住下唇,盯着他背影远去,脸上慢慢浮起怨毒…… 君无双拎着粥,却没有直接回竹屋,反翩然去了原先红尘所住的屋舍。人未近,便见窗棂边,菱镜前,方挽晴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长长青丝。他不由微微叹息。 梳着发,方挽晴的心思早飞到了别处,偶一凝神,看到镜中眉眼含春的女子,更是不胜娇羞,捏起台上的那串珠链,独自笑了起来。 “方姑娘……” 啊?!突然在身后响起的声音将正浮想联翩的方挽晴吓了一大跳,捂胸望着优雅伫立的银衫男子,满面飞红,俯首细声道:“君公子,你,你何时来的?”闻到粥香,心头一甜--君无双果真体贴入微。 “我来向方姑娘要回一样东西。”君无双眼帘低垂,没有看她,只轻轻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掌:“请方姑娘将珠链还与无双。” 猛抬头,方挽晴愕然失色。 “这是无双最珍视之物,恕无法割爱。” 清喟着,从呆如木鸡的方挽晴手里抽过珠链,仔细纳入怀中,转过了身。 方挽晴此刻才似乎刚刚回过神来,拖住了正待离去的人,灵动的眼波染上惊惶:“挽晴不明白,公子你,你是什么意思?”胸口一阵窒息,竟难以成语。 魔眸凝睇着惶恐无措的女子,终是歉疚一叹,拂开了她:“无双还是那句话,心中已有牵挂,无福消受方姑娘的美意。” “那,那你昨天为什么,为什么?”紧紧按着嘴,方挽晴再也说不下去,一颗心却不住下沉,全身发冷。 君无双苦笑:“无双愧对于你。方姑娘秀外慧中,是难求的佳偶,只可惜无双早已心有所属,心里不可能再容纳第二个人了。”不忍再看那双泪雾隐隐的眼睛,他毅然旋身。 “昨日种种,春风化蝶,请方姑娘忘了无双。方姑娘日后若有任何需要,只要说一声,无双力所能及,绝不推脱。” “你这算是补偿我么?”肩头轻轻颤抖了两下,方挽晴似哭又似笑:“得不到真正想要的东西,即使你能给我一切,又有什么用?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明白的。” 水银色的衣衫如波轻漾,君无双眼瞳闭了闭,大步走了出去。 “……你心里的人,是红尘?” 方挽晴幽幽问,君无双微微一震,转身凝望着她缓慢淌下的泪水,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眼泪已经风干,方挽晴双目仍怔怔停留在他消失的方向--只是一片竹林,却足以隔断所有…… 小蝶不知何时来到,倚在门边看着她,目光冷冷。但很快绽开满脸同情迎了上去,因为方挽晴正迟滞地转过头来。 “小蝶……”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对象,方挽晴揪住她的袖子不住掉泪:“他,他喜欢的人不是我。” 轻拍她背心,安慰着悲恸欲绝的女子,小蝶突然开口:“哭有什么用?方姑娘,你就甘心把心爱的人拱手相让了吗?你难道不想让我家主人爱上你?” 方挽晴诧异地收泪,仍在哽咽:“我,我没办法……”想到君无双适才的决绝,鼻头一酸,又抽噎起来。 “小蝶知道有个人一定能帮方姑娘达成心愿。” “真的?”方挽晴宛如绝处逢生,精神一振,像抓着救命稻草似地抓紧小蝶:“是谁?” 扶起方挽晴,小蝶笑得有点诡异:“我可以带方姑娘去见那个人,可是方姑娘也要答应诸事由小蝶来安排,而且绝不能让其它人知道。否则被我家主人听到风声,小蝶也爱莫能助了。” “一定,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方挽晴连连颔首,只要能让君无双爱上她,再苛刻百倍的条件她也照样会答应。 *********************************************************************** 推开门,仆役已收拾了满屋狼籍,昨晚被红尘盛怒中砸得稀烂的桌椅也都换过。红尘靠在床头正等得气闷,见君无双进来,眼一瞪:“怎么去这么久?”闻到清甜粥香,肚子立刻不争气地雷鸣起来,也没空埋怨,不住口地直叫好香。 “味道如何?”君无双坐在床沿,笑问狼吞虎咽的红尘,感觉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初遇的那一天。所不同的是埋头大吃的人变成了红尘…… 轻轻笑了两下,伸手想拭去红尘嘴边沾着的蛋碎,红尘却急忙将瓦煲一缩:“慢着,慢着,我还没吃完,你就来抢?” 君无双着实一愣,随后反应过来,莞尔道:“这粥本就是为你做的,尽管慢慢吃,呵呵,我不会来和你抢的。” 又在无双面前出糗了!红尘脸一红,咕哝道:“我哪有那么小气?”眼珠转了转,舀起一调羹粥:“呐,给你的,别说我欺负你啊!来,张大嘴,嘻嘻……”举匙就朝君无双嘴里塞。 这红尘,越来越小孩子脾气了。君无双笑着摇头,毫不迟疑将粥一口咽下,微笑道:“除了我姐姐,你是第二个喂我吃东西的人。可惜动作不够温柔,呵,牙都险些给你撞到了。” “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红尘佯怒,心里却被那优雅笑容撩得痒痒的,不怀好意地嘿笑两声:“嫌我不够温柔是么?”蓦地含进一大口粥,勾近他脖子,将粥渡入他口中,舌头乘机刷过他齿龈软腭,大行放肆。耳际听到渐转急促的呼吸,他得意地轻咬君无双薄唇:“怎么样?舒不舒服?” 粥还在喉咙里来不及咽,君无双面颊忍不住微红。不得不承认,红尘的吻的确令他陶醉不……恐怕是在青楼花坊成日厮混练出来的罢。 酸酸的滋味不受控制地泛上胸臆,他望了望一脸兴奋等着夸奖的红尘,故做轻松地耸耸肩:“有什么舒不舒服的?男人的舌头,还不是硬硬的,跟我自己一样。” “哎呀!吃完了居然开始嫌我了!” 红尘怪叫,手里瓦煲往床头小几上一顿,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把他拖上床:“我非吻到你说舒服不可。” 绵密的吻雨点般落在君无双脸庞眉眼,双手却偷偷滑进他衣下好一阵胳肢。君无双素来无畏无惧,惟独怕痒,忍了又忍,终究受不了,扭着身子不断躲闪,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原来,嘿!”红尘强自板了许久的脸终于松弛,大笑着继续手上攻势:“快向我求饶,不然有你好受的,哈哈哈……” 两人在床上滚作一团,眼看君无双快要笑到岔气,红尘总算大发慈悲停了手,嘴唇厮磨着他酡红的脸,低笑道:“知道我的厉害了吗?” 活了二十多年,从没有今天这般轻松快乐……君无双勉力调顺气息,又笑了起来,未注意红尘渐渐幽深狂烈的目光。 粉色优美的唇吐着火热,晶莹的汗珠挂在额上,荧荧生光…… 毫无防备的无双…… 下身猛地一紧,红尘呼地扑了上去,大力搂住君无双。 “我不管啦,无双!” 衣衫帛裂声与君无双的惊喊同时发出:“红尘?你做什么?” 讶然看着红尘手忙脚乱地撕开他自己的衣服,小心翼翼地问:“你还想要么?”眼睛不由自主溜向红尘后面:“你那里得过几天才能愈合,现在就要,你顶得住吗?”疑惑地皱起眉头--红尘怎地变得如此热情?明明昨夜还痛得对他又吼又踢的。 “怎么顶不住?”红尘双眼瞪得老大:竟然怀疑他?一拍胸脯,豪气干云。 “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包管你舒服得晕过去,嘿嘿,无双……” 第十二章 正说到眉飞色舞处,门上突然剥啄两声,夜罗刹在外恭恭敬敬地道:“主人,大小姐和三位老爷请你过去有要事商议。” “什么大小姐和老爷的?”满腔热情被打断,红尘脸色当然好看不到哪里去,瞅着君无双埋怨:“你这下属也真是的,煞人风景。” 君无双一笑:“我姐姐和三个叔伯找我,想必是有急事,我去去就回来。”下了床,瞥见红尘昨日摘落的面具,便递了给他。 “又要戴?我又不出府,不用了吧?整天遮遮掩掩,好像我见不得光似的。” 红尘低声唠叨,但在他微笑注视下还是不情不愿地戴上面具,一骨碌钻进被窝:“去吧去吧,我也正好再补个觉。” 君无双看他侧转了身,这才带上房门。走远几步,脸上笑容隐去,忧色渐生,轻问紧随身后的夜罗刹:“皇姐找我何事?” “似乎同段氏夫妇有关。”夜罗刹兄弟对望一眼,甚是迷惘:“属下明明叮嘱过看守,任何人问起都不得泄露段氏夫妇的身份,却不料刚出地牢,公主就派人来唤我俩去问话,蹊跷得紧。” 心里不祥慢慢扩散,君无双静静地道:“皇姐这么快就知道了,自然是有人暗中通风报信。”魔眸掠过夜罗刹惴惴神情,淡然一笑:“对了,我要你们留意的人有何动静?” “教主神机妙算,小蝶那丫头果然有古怪,带着方家小姐偷偷溜出府去了,属下已叫人暗中跟着。” 君无双一点头,那天听伏羿所言,身边竟有射月国的眼线潜藏。他事后细想,也只有服侍他将近十年的小蝶才能令他毫无戒心地吃下掺了情人香的有毒饭菜。此刻夜罗刹的禀告更证实他所猜非虚。叹了口气道:“切勿打草惊蛇,莫伤了方小姐。” 一拂袖径自向竹林那端走去,虽找出了内贼,他胸口却闷闷的,殊无半分喜悦,实在不愿相信那看似天真烂漫的小小丫鬟会辜负他的信任,背叛于他。 ************************************************************************ 领着方挽晴在集市上逛了半天,确定无人尾随,小蝶才渐渐加快脚步,一路出了城,来到荒凉野外一个山坳里。 方挽晴见越走越偏僻,微觉心慌,步子慢了下来。小蝶拉起她:“方姑娘,能帮你的人就在前边,你不想见了么?这可是你夺回我家主人心的大好机会。” 她搬出君无双,方挽晴长长的睫毛一颤,跟小蝶向深处走去。转过几个弯,眼前一扫荒芜,竟是个花团锦簇的小小山谷,一泓清潭波光粼粼,岸边数间古朴木屋,幽幽花香不住自屋内溢出,丝丝缕缕渗进和煦风中,引得几对彩蝶翩翩飞舞。 这荒山野岭居然还有这般世外桃源……方挽晴嗅着芳甜花香,正自神醉。一个极富磁性的低沉声音如在耳旁响起:“你就是方挽晴?” 方挽晴唬了一跳,才发现湖畔不知何时多了个颀长男子,雕刻似线条分明的脸上,一双眼眸湛蓝若海,正炯炯有神盯着她。 “方姑娘,这位就是小蝶带你要见的人,射月国的伏羿三王子。”小蝶轻轻拽了下有些发愣的方挽晴,一屈膝朝伏羿跪落:“小蝶见过三王子。” “没人跟踪吧!”伏羿剑眉轻扬,云雨坞已被烧得片瓦无存,这山谷可是他在关内唯一的据点了。 那天,真不该小觑了那看似清风明月实则城府深沉的君无双!搞到自己灰头土脸。不过,这笔帐,他迟早要讨回来。 眼光溜上方挽晴,伏羿心里竟微微掠过一丝嫉妒,听小蝶先前密报,这国色天香的女子曾同君无双一度缠绵。他一算时日,正是君无双中了情人香之后的事。那优雅清贵的男子本该是他囊中物,却平白无故便宜了这女子。嘴角抽了抽,欠身笑道:“方姑娘的来意,伏羿业已知晓,愿为姑娘效劳。” “贱妾先行谢过,却不知三王子与贱妾素昧平生,为何愿意相助?”方挽晴心思玲珑,自也不傻,喜悦之余疑虑顿生:这射月国的王子岂会无端端来到中原,还来插手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 伏羿蓝眼闪动,暗忖这女子倒是有副冰雪心肝,可比那段红尘精明得多,如此更合他计谋。朗朗一笑:“方姑娘此言差矣。伏羿虽然与你萍水相逢,但同无双公子,却已是多年至交了。当然乐意玉成这段大好姻缘。” 方挽晴一怔,随即面泛红晕。伏羿微笑续道:“就只怕那段红尘梗在中间,坏了两位好事。” 听他竟连红尘的事也知道,方挽晴当下再无怀疑,垂首黯然道:“三王子说得是,君公子在意的并非贱妾。” “那倒不尽然。” 伏羿故意一顿,如预期看到她诧异抬头。他露出神秘笑容:“想来方姑娘还不知道无双公子是何许人物罢。呵呵,方姑娘可曾听说过贺兰氏?” “那是前朝皇裔。我翔龙天朝开国之君原是贺兰皇朝龙骑大将军,因感叹贺兰皇荒淫无度,民不聊生,奉天命而起讨伐昏君,建我翔龙千秋基业。”方挽晴是大学士之女,说起这开国记史,自是娓娓如数家珍。突然奇道:“三王子,这贺兰氏二十六年前便已亡国,却与君公子有什么关系?” 伏羿笑了笑:“贺兰皇朝虽已颠覆,遗孤臣子却仍在。无双公子他便是贺兰皇的遗腹子宸鸿太子,也是被你们中原朝廷视若眼中钉、肉中刺的魔教之主。” 啊了一声,方挽晴妙目圆睁,实是大出意料之外。魔教的厉害,她也隐约听父亲提过,想象中的教主必是青面獠牙、凶残似鬼,怎么可能是那优雅出尘的君无双?她摇了摇头,一脸不信:“这天大的秘密,三王子却从何而知?” 蓝眸划过玩味,伏羿嘴角微翘:“方姑娘怎地忘了,我之前刚说过,同无双公子是多年至交,焉会不知?呵,不瞒方姑娘,我跟他早有约定,待到时机成熟,魔教与我射月国同时举兵,里应外合,一齐灭了天朝龙氏,再分享这中原富土。哈哈!” 他肆无忌惮地大放阙词,似将天朝视若无物。方挽晴被他气势所折,骇然退后两步,怔忪半晌,想起此行目的,茫然道:“那,那跟他喜不喜欢我又有什么相干?” “自然大有干系。”伏羿一番话半真半假,见她渐入毂中,暗自好笑,脸上却慎重其事,正色道:“其实当日劫持方姑娘,正是无双公子出的计策,区区在下派的人手。他还亲去黎州,暗地里指使人架走了你姑翁,却在你未婚夫婿段红尘面前演了场好戏,让段红尘乖乖地随他回到殷州。” 方挽晴已听得一头雾水:“这,君公子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来挑起方段两家不和,激令尊上书朝廷,借刀杀人除去段守将的兵权,削弱边关兵力。二来嘛,又可以从段氏父子身上套出天朝军机。不过,无双公子他倒是料不到,居然渐渐被你那夫婿给迷住了。” 伏羿不无揶揄地耸了耸肩,自己都嗅到话里醋意。听小蝶所言,那段红尘直是色鬼一个,他亲眼见到也不过是个好酒之徒,真不知道君无双怎么会执意于此等庸俗之辈?连欲火焚身的那一刻,在他怀里竟然还叫着红尘的名字。 不爽!他咳嗽两声,暂时清去脑中杂念,笑道:“我最知君无双脾性,他对段红尘不过是一时沉迷罢了。若段红尘得知真相,不再对无双假以辞色,无双自然也就慢慢对他淡了感觉,届时不会再无视方姑娘你的存在了。” 说了半天,这句才是重点。方挽晴渐渐也理出头绪,直视伏羿:“三王子是要我将此事告诉段公子?但贱妾又如何取信于他?” “段守将夫妇如今就被藏在君府,段红尘若不相信,叫他只管去搜。”伏羿笑得胸有成竹:“伏羿虽是边国小民,却也好歹是一国王子,若非千真万确,还不至于信口开河。只是无双公子他机敏过人,你们绝不可轻举妄动,千万莫在他面前露了马脚。” “若段红尘想救他双亲,方姑娘一定要记得知会在下,伏羿愿助一臂之力。” 方挽晴轻轻吐了口气,揖了个万福:“贱妾记下了,但三王子这么做,不怕伤了和君公子的和气吗?毕竟贱妾与三王子只是初识,不比你同君公子多年交情。”一切来得太仓促,她还是无法全信。 “方姑娘,三王子最是热心肠,他肯帮忙,是姑娘的福气呢!”小蝶始终在边上静静侍立,此刻忍不住插嘴。 伏羿微微笑:“君子有成人之美,伏羿只不过想成就方姑娘与无双公子这一对神仙眷侣而已。”湛蓝的双眼扫过方挽晴绝丽姿容,带上几分赞叹:“也只有方姑娘这等人间绝色,才配得上无双啊。伏羿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好朋友成天同个臭男人混在一起,何况他日无双公子坐上龙椅,难道还能娶个男人,断了贺兰氏香火不成?既然迟早会散,转求佳偶母仪天下,在下何乐而不为?” 他话里调侃颇深,方挽晴玉颜酡红,却并不生气。她素来知道自己容色出众,听这三王子语气,似乎也对她有所爱慕。哪个女子不愿被人奉承美貌?不爱又多裙下之臣?况且伏羿口口声声赞她与君无双般配,云胡不喜?登时对伏羿好感大增,又福了一福:“多谢三王子,天色不早,贱妾先告退了。”心中激动,恨不得立即插翅飞回君府,将这天大秘密告知段红尘。 “方姑娘请。恕伏羿不送了。”一揖送客,转望小蝶:“你可要好好帮方姑娘行事!” “小蝶省得。” 与伏羿交换了一个彼此才领会的眼神,小蝶扶着方挽晴,碎步出了山谷。 湖畔须臾宁静下来,伏羿颀长的身影仍挺立风中,脸上挂着神秘莫测的笑。 “君无双,君无双……” 磁性的声音喃喃重复着。一只玉白的蝴蝶翩迁飞过,似是被他衣上沾染的曼佗罗花香所惑,在身边流连盘旋。 伏羿低笑:“我叫君无双,你飞来做什么?” 笑声未落,又一只五彩缤纷的大蝴蝶飞来,追逐着那玉白蝴蝶上下翩舞,一阵缠绕,玉蝴蝶竟随彩蝶飞去。伏羿本笑吟吟看着,脸色猛一沉,弹指间一股劲风疾射而出。 色彩斑斓的翅膀顷刻化为齑粉,碎落一地。 两指一夹,已捕住玉蝴蝶。凝望扑翅挣扎的蝴蝶,微笑道:“在我身边不好么?那只俗艳的彩蝶,怎么与你相配?居然也敢来迷惑你,我当然要杀了它。” “那什么方挽晴、段红尘,统统都不配拥有你。只有我伏羿,才能和你并驾齐驱,共夺中原天下。君无双,你说对不对?” 一松手,玉蝴蝶就要振翅飞离,但伏羿掌心微凹,无形真气转如旋涡,将玉蝴蝶紧紧吸住,任它如何拍打翅膀,都飞不出方寸之间。 ************************************************************************ 竹林另一端,青青草坪上,白发如雪的女子端坐案后,捧着玉杯慢慢品茗,三名老人静悄悄地肃立她身旁。草地间,数只白鸽呱呱觅食。 “皇姐找无双过来,不知有何训示?”水晶般动听迷人的声音打破沉寂,君无双微微笑着,心里却在叹气。已经在案前立了片刻,洛滟却始终一言不发,只慢条斯理喝着茶。那三位王叔也都阴阳怪气地不做声。他清俊的眉一扬--皇姐究竟知道了什么? “无双,你最近越来越疏远皇姐了。” 洛滟终于放下杯,指指案前的锦墩示意他坐下。独目望着面前一天比一天出落得优雅绝尘的清贵男子,幽幽叹道:“是嫌皇姐又老又丑,都不愿来看我了?”摸摸皱纹深如刀刻的嘴角,神色黯然。 形影不离跟在君无双身后的夜罗刹相对一望:这公主对谁都凶狠异常,惟独一见教主就化作春水。而且每次和教主说话的语气不像姐姐,倒似情人。这可不是他兄弟俩的错觉,有眼睛有耳朵的人都不会弄错。也只有教主似乎已经习惯了,竟一点也不觉得别扭。 君无双哪知那夜罗刹兄弟在转什么念头?但见洛滟郁郁寡欢,不由内疚,他近来一颗心都系在了红尘身上,确实对她有所疏忽。当下歉然一笑:“是无双不好,皇姐莫气。”有心岔开话题,他手指轻轻拂过洛滟脸庞:“其实只要皇姐愿意,无双随时可为皇姐重塑青春容貌。皇姐何不让无双一试?” “是啊,太子天纵奇才,这些年来又浸淫医术,岐黄之道已远远超过老臣。公主不妨让太子一展妙手。”默默无声的十三王叔突然开口,望向洛滟的目光里含着怜惜:“公主本是我贺兰皇朝第一美人,可惜……”不欲勾起洛滟昔日惨痛回忆,他一叹噤口。 洛滟倒平静得很,只面上肌肉轻轻一牵,摇头道:“是美是丑,对洛滟而言也无甚意义。呵,即使面容能恢复如初,难道挖掉的眼珠还能重新长出来么?是不是啊,无双?” 就算能把她变得再美,在无双心目中,她永远也只是他的皇姐而已。 抚慰似地拍了拍君无双的手:“你的心意,皇姐心领了。对了,无双,我听说你抓了伪朝的守将收押在地牢,可是真的?” 终于问入正题了!君无双眉尖微蹙,心知无从隐瞒,一颔首:“没错。皇姐是从何听来?无双记得尚未向皇姐禀告此事。”魔眸迅速在三位王叔脸上一一掠过,想瞧出些端倪。那三人却泰然自若,丝毫不动声色。 洛滟神情如常,举杯缓缓啜了口香茗,才一笑,却是答非所问:“你如今也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当然不用事事都来向皇姐禀告。” 君无双焉听不出她话里有话?瞳孔微微收缩:“皇姐是在责怪无双?” “怎么会?皇姐最疼的就是你了。”洛滟仅存的右眼浮起温柔,悠悠道:“只要你喜欢,皇姐万事都由得你,呵,无双,你说皇姐对你好不好?”将手中玉杯递了过去:“来,光顾着说话,都忘了叫下人斟多杯茶来。” 多年来早习惯了与皇姐同杯饮茶,君无双丝毫未觉她此举太过亲昵,接过杯一饮而尽,笑道:“那是自然,从小到大,都是皇姐对无双最好。啊,皇姐若没有其它事吩咐,无双还有些教务处理,想先告退了。”看天色,小蝶带着方挽晴出府也颇有时辰,她怕启人疑窦,必不敢多逗留,亦该回来了。还有红尘,不知睡醒了会不会到处乱跑来找他? 放落玉杯,正要起身,洛滟一摆手:“且慢,皇姐还想与你商量,下旬便是父皇母后的祭祀大典,届时正好拿那守将来生祭我朝先人,如何?” 君无双淡雅笑容猛然凝结,这些时日尽周旋红尘与方挽晴之间,竟忘了每年一度的祭礼!心念急转间,脸色顿变--糟糕!不该贸然将段氏夫妇押入地牢。原以为那是最安全隐秘的地方,但如今皇姐既已听到风声,以她对翔龙天朝的的憎恨,怎会轻易放过段氏夫妇?不行!要立刻将那夫妇俩转移别处! 蓦地站了起来:“皇姐,此事稍后再议。无双确有要事在身,先走了。” “无双,你就这么不喜欢和皇姐说话么?” 洛滟白发一扬,如铁锈刮擦的嗓音陡然拔高,更是尖利刺耳。君无双见她动怒,倒不敢拂逆这自小就敬畏有加的皇姐,又慢慢坐了回去,赔笑道:“皇姐太多心了,无双真是有些急事。” “让夜罗刹料理便是了。”看到他坐回,洛滟面色稍霁,缓下语调:“你都有好几天没过来这边了,皇姐也闷得慌,你就陪我对弈几局,解解厌气罢。”回头叫十三王叔去屋里取棋具。 看来是脱不了身了,君无双微笑不改,心头却暗暗叫苦,望了望身后的夜罗刹:那兄弟俩人虽忠心,可惜头脑简单,想用眼色指使两人行事谈何容易?若要用“传音入密”暗中吩咐,口唇一动,又如何逃过几位王叔的眼睛?一时白洁的额头竟然微汗。 棋盘已端了上来,洛滟先下一子。君无双无奈,只得跟着落子。心底暗盼,那小蝶莫太早回来才好。 ************************************************************************ 方挽晴一回君府,就直奔竹屋而去。小蝶紧跟其后,路上碰到个仆役一问,知君无双去了公主处,不禁大喜。打发了仆役,小奔两步追上方挽晴,笑嘻嘻道:“真是老天都帮忙,我家主人不在屋内,方姑娘正好同段公子一五一十讲个清楚。”轻轻替她打开虚掩的房门,红尘鼻息平稳,正自沉睡。 小蝶守在了门口,方挽晴上前推了几下,轻唤:“段公子,段公子……” 正睡得香甜,被人吵醒,红尘眼也不睁,抓住她手腕,口齿不清地道:“让我再睡一会,无双?”唔,不对!无双的身上,哪来的脂粉香味? 他睡意立消,张开眼,看清是方挽晴,一呆后整张脸都拉长了:“你来做什么?”哼哼,他都忘记问无双是不是这女人下的媚药?不过管它呢!想起方挽晴跟君无双的缠绵画面,他便气不打一处来。甩开她的手,翻身背对着她:“方小姐,无双不在。你我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恐怕于理不合罢。” 方挽晴脸一红,好生窘迫,没料到红尘对她当初拒绝的话还记得那么清楚。但也顾不得反驳,细声道:“段公子,挽晴有重要的事情特来告诉你的。” “咦,你不是来找君无双的吗?”红尘转身斜睨:“你我又有什么好说的?”顿了顿,露出恍然:“哦,你是想告诉我,你与无双有了肌肤之亲?可惜无双中意的根本不是你,我劝你就不必多费心思了。” 他平素风流自诩,对女子向来怜香惜玉,从无恶语相向。但面对方挽晴实在是给不出好脸色,嘲讽一番后又侧过身去,不再理睬。 方挽晴几曾受过这等奚落,又羞又气,几要掉泪。一跺足怒道:“我是好心来告诉你双亲下落,你不听就算了。”旋身便走,一步没跨出,就被红尘大力拖住。 “你刚才说什么?”红尘掀被下床,目光掩不住惊喜:“我爹娘在哪里?快告诉我!” “那你先放开我的手啊!”方挽晴气道,手骨都快被捏断了,这姓段的,真是莽夫一个,哪比得上君无双的半分温文尔雅? 呸!鬼才喜欢拉着你!红尘悻悻松手,但语气却不由自主软了下来:“方小姐,我双亲现在何处?” ************************************************************************ 君无双的棋艺本与洛滟在伯仲之间,此刻心不在焉,开局没多久便落错一子,填死了自己两处气眼。洛滟收走他一大片棋子,慢悠悠笑道:“这么快就输?你是故意逗皇姐高兴么?” “哪里,是皇姐棋艺高明,无双甘拜下风。” “你的嘴可越来越甜了。”洛滟似嗔还喜地瞟了他一眼,居然带着几分少女撒娇意味。只是她鸡皮鹤发,又眇了一目,这秋波一送,媚态自然是没有,反叫人毛骨悚然。她却并不自觉,拂乱棋盘,道:“无双,我们再下过。” “皇姐,天色真的不早了,无双还有教务安排,改日再来陪皇姐,可好?”眼看日头渐渐偏西,君无双终是沉不住气,推局而起。 洛滟独眼定定看了他许久,嘴角皱纹堆起一个笑容,点点头:“算了,你去罢。免得怪我累了你复国大计。” 君无双如释重负,对她一揖,匆匆带上夜罗刹离去。刚走两步,洛滟粗嘎的声音似是漫不经心响起。 “无双,我还听说,你近来收了个男宠,可有此事?” 挥舞中的水银衣袖遽然顿止,君无双缓缓回过头,眼瞳变幻。 “呵,不用紧张,皇姐只是随口问问。”洛滟走到他面前,抬头仰视,骨节枯瘦的手轻柔抚着他水晶般的雅洁面容,爱怜无限:“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天下俊男美女,你看上哪一个,皇姐都不会来阻你。不过,你玩玩也就罢了,可绝对不能动真心。” 她声线骤高,严厉地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那姓龙的狗皇帝对我教恨不能赶尽杀绝,焉知他不会派人来混进教内,接近迷惑于你?!无双,你要记住,你是贺兰皇朝的太子,是未来的一国之君,要当真正的王者,就绝不能被世俗儿女私情羁绊,逢场作戏无伤大雅,但绝不可以沉溺美色,受制于人!” “无双谨记皇姐教诲。”声色俱厉的训斥一字字贯入耳中,他担忧之余也不觉汗颜:诚如皇姐所言,他自黎州归来后,的确为红尘荒废了教中事务,还险些落入敌手…… 紧紧盯着君无双低垂目光,半晌,洛滟拍拍他肩膀,微笑道:“皇姐知道你的魔眼能看透人心,可你千万莫被自己的心乱了清明。那个男宠,你既然喜欢,就留着他在身边伺候罢,皇姐也不来多追究。你只需记得,这世上除了皇姐,其它的人,你谁都不要轻易相信。” “只有皇姐,才是全心全意为你好,绝不会来算计伤害你的。你也千万莫让我失望啊,皇姐可是日思夜盼,都想看你穿戴上皇冠龙袍,脚踏山河傲视乾坤的绝世风姿!” 又含笑叮嘱他几句,领着三位王叔回屋去了。 君无双目送四人离去,总算松了口气。一转身,夜罗刹面色古怪,欲言又止-- “你们想说什么?” “啊,没有!”夜罗刹很有默契地同声否认,就算再觉得公主看教主的眼神充满爱慕,也没胆在教主跟前乱嚼舌根。见君无双面露不信,两人忙改口道:“属下是在想那个,啊,那个,公主的住所外,属下等早听教主吩咐,派了专人团团守护,严禁不相干的人出入。那小蝶怎么能擅自闯过竹林外的教众把守,来向公主告密?” 君无双不答,只望着那几头悠哉悠哉徜徉草间的白鸽,突地一笑:“人进不了,鸟儿总可以飞进来吧。呵,伏羿啊伏羿,你在我身边安插的眼线,可不止一人罢。” 清俊的双眉深深皱起--他的直觉果然没错,那个拥有一双邪魅蓝眸的男子确实是他一大威胁。 不管了,先回屋再说。来竹林大半天,红尘也该醒了。 “夜罗刹,你们速去地牢,将段氏夫妇换个地方安置。” 第十三章 “你说我爹娘被无双关在君府?” 耐着性子等方挽晴将从伏羿处听得的话语滴水不漏重复一遍,红尘面具下的脸色越来越青,终于大吼,戳着方挽晴鼻尖,怒冲冲道:“你少来挑拨离间!无双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他怎么会骗我?” 清澈纯净如水晶的无双,虽然一身王孙贵气,说他是前朝太子倒确有几分可信,但怎么可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魔教之主?又哪可能设下如此圈套让他钻?无双的爱语誓言还历历在耳,又怎会有假?一定是这女人在胡说八道! 他瞪大了眼睛:“你说的那个什么伏羿三王子,他是长是短,是尖是扁,我都没见过,凭什么相信他的一面之词?”大大喘了口气,道:“方小姐,既然你说我爹娘在这里,你倒告诉我,他们被关在何处啊?” “这,我也不知道。”方挽晴声如蚊蚋。 红尘嗤笑一声,正待讥刺她几句,门外望风的小蝶忽然插嘴:“依小蝶猜想,我家主人应该是将段公子双亲关押在地牢。” 瞅着小蝶,红尘哼道:“你不是跟了无双快十年了吗?居然吃里扒外?” 小蝶面色坦然:“段公子不信也没关系。小蝶只是看不惯主人怎么留了个蠢人在身边?” “你说谁蠢?”这小丫头,竟然含沙射影,红尘气得暴跳如雷。 “谁蠢我就说谁,段公子你那么激动干吗?”小蝶好像一点也没注意他怒气,笑眯眯地转了转乌亮大眼:“我又捞不到好处,骗你做什么?就怕段守将夫妇在地牢关得久了,啊,那里的阴湿秽气,可不是一般人受得了的哟。嘻嘻……” 居然恐吓他!红尘真想掐死这说个不停的臭丫头,可双眼情不自禁流露惊忧--娘亲的身子骨一向娇弱,万一,万一真被关在那阴寒潮湿的地牢,怎生是好? 不对!他怎么可以随便听两句,就怀疑起无双?! 轻轻抽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没好气地下逐客令:“两位请回吧!” 方挽晴还想再说,小蝶却拉起她,嘟着嘴:“走就走,方小姐,我们费不着让人把好心当驴肝肺。”已跨出了竹屋,又回头,对红尘皮笑肉不笑地道:“小蝶忘了告诉段公子,下旬就是贺兰皇朝每年一度的祭祀大典,我家主人留着令尊令堂,多半是准备在祭礼上当人牲用。嘻,以往每年都是抓来翔龙天朝的将士做生祭的。” 愉快地看着红尘因她的话僵住,小蝶拉着方挽晴一路远去。 做生祭,做生祭……红尘脑海被这三个字反复冲撞得几欲爆裂。星亮大张的眼眸直盯着两人离去的方向,突然如梦初醒,大叫着追了出去。 “等一等,那地牢在哪里?” 不论是真是假,他都不能坐视不理! “喂,把话说清楚,地--啊呀--” 水银色的人影蓦然横在眼前,红尘刹不住脚,撞了个满怀,也不管浑身隐隐作痛,一把抓住了来人双肩,大声道:“无双,你来得刚好,我正想问你--” “……你想问什么,红尘?” 君无双幽邃魔眸望进红尘闪烁疑惑惊惶的双眼,心登时一颤,飞快移开目光,转望前侧。方挽晴和小蝶刚刚走远。他还是晚了一步!听到红尘在问地牢,想必已知道了段氏夫妇的下落…… “无双,我双亲可是落在你手中?” 红尘扳过他的脸,紧紧捕捉着他每一丝表情变化:“你快说,可不许骗我!” 君无双魔眸疾敛--说不说?! 看红尘气急败坏的模样,不知刚才那两个女子都对他说了些什么?但决计不是好事!如果一点头,不啻火上浇油,以红尘的莽撞脾性,此时此刻绝对听不进他解释!恐怕还会闹得惊天动地,把皇姐他们都引来了。 不能说!!! 好在先前已经叫夜罗刹前去将段氏夫妇转离别处,等这风波告终,再好好平心静气地同红尘讲个明白。 眼前首要是安抚像个炸药桶似即将爆炸的红尘! 所有的念头其实只有一瞬间,红尘却已觉得他沉默了半天,心中更急,吼道:“你怎么不回答我?” “嘘,轻点,我耳朵都要被你震聋了。”君无双温和一笑,顿叫红尘高悬的心稍稍放松:“两位老人家倘若真在君府,我何必隐瞒你?” “但是,小蝶说你将我双亲关在地牢,她是你的贴身丫鬟,又怎会胡乱造谣?”红尘瞪着他笑容:“还有,你是不是什么前朝的宸鸿太子?这里其实是魔教总坛,对不对?你还……” 连珠炮似的发问轰得君无双一阵头昏脑涨,连微笑也变得牵强起来。看来,小蝶真将他的底细都抖了出来。皇姐说的果然没错,绝不可轻易相信任何人! “红尘,你先冷静下来,听我慢慢说,可好?” “这么说,你真的是贺兰皇室的后人了?”只见无双苦笑,却听不到否认,红尘怒气终于爆发,揪起君无双衣襟:“冷静个屁!我爹娘就要被拿去生祭了,你还叫我冷静?你他妈的王八蛋,就只会骗我!” “我绝没有害你!” 君无双简直不知道该拿红尘怎么办才好,吼了一声,见红尘仍在骂骂咧咧,他咬咬牙,猛地搂紧红尘,堵上双唇。 “哇,唔唔,你--无--无耻--唔啊……” 做梦也想不到无双会用这个法子来制止他的怒吼,红尘气红了脸,挥拳要打,但两条胳膊都被圈得死死的,哪里动得了?刚想抬脚去踢,腿一动,君无双立即察觉,反而趁势挤进他双腿间,叫他无从踢起。唯一可以反抗的嘴巴也被封住,只能在缝隙里发出一两声断续的抗议。他双眼怒火狂烧-- 好个君无双,真看不出平时一派温雅斯文,居然跟他来硬的!要是就这样被吃死了,他段红尘就把名字倒过来念! 梗劲发作,一时恶向胆边生,张口便往君无双探进他嘴里的舌头发狠咬落。 “红尘,我一直都喜欢你,怎么会害你和你双亲?你相信我啊!” 君无双倏地松开了钳制,开口说话。红尘哪想得到他说放就放?来不及收口,顿时狠狠咬上了自己舌头,疼得眼泪都几乎流了出来。连忙低头按住嘴,不让痛叫出口。 难得红尘如此出奇地安静下来,君无双惊喜之余,有点不敢确定地轻轻攀上他肩头,千变万化的眼眸流转间,柔声道:“你相信我,我真的喜欢你,绝不会来害你的,红尘……” 你,你已经害我咬到舌头出血了。红尘想骂又开不了口,想想也只能怪他自作自受,害人不成反害己!痛得厉害,也没了力气再吵。兼之耳畔又一遍遍萦绕着他最无抵抗力的清如水晶的温柔细语,天大的火气竟像浇上了杨柳甘露奇迹般地蔫了下去。 他似乎也太冲动了,也该给无双说话的机会啊! 夜罗刹远远就望见状极亲昵的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上去打断。之前去地牢想将段氏夫妇偷偷带走,谁知却被看守拦下,说是刚得公主下令,任何人都不得擅自提走地牢人犯。这消息一定要及早告诉教主才是。可眼前的情形…… 突然君无双的头一低,似是在吻红尘的唇……夜罗刹齐齐暗抽一口气,交换了个眼色--走!段氏夫妇的事,可以留着稍后找机会禀报,但如果现在不识相地上去搞砸教主的好事,他兄弟俩绝对吃不了兜着走! 光顾着安慰红尘,君无双也未注意周遭动静,但听他久久不出声,甚觉奇怪。垂首轻擦红尘抿得紧紧的嘴唇:“你怎么不说话?还是不肯相信我?” “……我,舌头……好……痛……” 舌尖越来越明显的疼痛感终于让红尘决定放下架子,抬起两眶眼泪望着君无双,一张嘴,血就淌了下来:“我,刚才……咬到舌……舌头了……呜……”痛死了,好像跟无双在一起,总是他受伤流血…… “怎么不早说?!”君无双大惊失色,抱起红尘一跃入屋。 ************************************************************************ “你还真狠,想咬断我的舌头么?” 君无双坐在床边,手里把玩着刚擦干净血迹的面具,又看看老老实实躺着的人,忍不住叹气:“现在可好,咬到自己了吧。还痛不痛?” “废……话……” 红尘才动了动被涂了好几种药膏的舌头,就疼得龇牙咧嘴,却不肯示弱,一个字一个字地道:“还……不……都……是……因……” “对,对,都是因为我。”捂住红尘的嘴,君无双了然于胸,一吐长气:“是我没有早些告诉你,害你误会。” ?!红尘瞪着面带微笑的君无双--看他差点咬断了舌头,才肯说啊? 君无双察言观色,怎不知他心思?但只含笑不语,墨玉般幽邃的眸子却柔若春风,抚过他眉梢鬓角,最终对上了漆黑星亮的双眼。 脸不自觉地发起烫来,红尘虽然警告自己绝不要退缩,但当看到君无双那双瞳孔里映出的人满面通红,一脸痴醉时,终究不好意思地转开了视线,暗啐自己不争气--不就是一对勾魂魔眼吗?却似真个将他的心神魂魄都勾了进去…… 连脾气也发不出来了…… “呵呵……”水晶般清冽的笑声从心底逸出。君无双捂着红尘嘴的手慢慢移上他斜飞入鬓的浓眉,轻轻摩挲着,就在红尘又羞又期盼的注视下,一分分低下了头。 火热又急切的唇彼此找到了对方,却因顾忌着红尘的伤,只轻柔若羽地微微蹭过。一直软到心里的触感令红尘飘出一声舒服的叹息--如此温柔体贴的无双,怎会骗他? “红尘,我最喜欢的人就只有你,红尘……” 君无双低低呼唤着无时无刻不在心田流淌的名字,直起身,正视红尘,微微一笑:“言归正传,实不相瞒,我的确是贺兰氏后人,也确实是你们所说的魔教之主。” “啊?--你,呜啊--”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听他亲口承认,红尘仍不免吃了一惊。急着要说话,却一口咬到伤舌,痛彻心肺。 无奈地叹口气,君无双摇头:“就知道你急躁。算我怕了你了,等你明天伤好一些,我再说罢。免得你一激动,真把舌头给咬了下来。”见红尘一脸不服气,他轻笑道:“快些睡觉,等你养好了舌头,你问什么,我绝无隐瞒。” “……不……准……骗,骗我……”收到一个微笑的保证,红尘总算释怀,阖上了眼皮。说实话,他也真有些累了…… 舌头本来很疼,不过无双的药实在一流,涂上不多时,如今已药力渐生,伤口清凉一片,痛楚大减。看来,睡个好觉不成问题。 夜色慢慢笼罩了竹屋,一切都模糊了。君无双的银衫也在初升的一线月华下泛着朦胧光泽。双眸却流动着比月色更明亮百倍的光彩,温柔逡巡在红尘睡脸上-- 真的很喜欢,说不清原由,可他就是喜欢。连红尘的莽撞暴躁、啰嗦呆笨都可以一并包容的喜欢…… 笑容蓦然敛去,银烟一晃,已悄无声息飘出屋外,声轻若不可闻:“何事找我?” 夜罗刹双双一躬身:“是关于段氏--” 君无双银袖轻扬,截断两人话语,一指远处竹林,走在了前边。夜罗刹一呆,旋即会意教主是怕吵醒了屋内人,便并肩跟上。 三条人影方没入林中,黑暗里缓缓走出一个全身黑衣的蒙面人,精光四射的眼睛盯了竹林观望片刻,确定无人返回,他飞快掠近竹屋,手一甩,将一物沿门隙抛入,随后迅速消失黑暗之中。 什么东西?突然有个硬物砸到胸膛,红尘登时醒转。揉了揉眼,不见君无双,咦了声,翻身坐起。“啪嗒”,一物从胸口掉落。 捡起一看,原是一块布巾包了颗石头,难怪砸得他有点痛。谁搞的恶作剧? 正想扔掉布巾,月光下无意一瞥,红尘忽然张大了双目--布巾上,竟用墨笔弯弯曲曲画了不少线条,还有树林假山的标记,像极一副地图,还颇熟悉…… 不!这就是君府的地图!看惯了行军布阵图,红尘对地形倒是特别敏感,很快就在上面找到了自己所处竹屋的方位。手指微微颤抖,沿着从竹屋上引出的一条朱砂线直到尽头-- 两个小小的墨字赫然刺入眼瞳:地、牢。 心猛烈一跳,牢牢攥紧布巾,红尘目光闪动,握了握拳,霍然大步走出门外。 地牢必定有古怪! “无双,但愿你没有骗我,我也始终相信,你不会欺骗我……所以,莫让我对你失望……” 借着月色,循地图标识一路穿过花圃,刚转过座凉亭,猛然见两个护卫直挺挺站在面前。他唬了一大跳,正要提掌拍出,却发现那两人全身僵直,只余眼睛乱转,显是被人制住了穴道。一时惊疑不定,从两人身边绕过,继续前行。没走出十余步,前边又有几个护卫穴位被封,僵立路边。 红尘至此,心中已明了,必定有人暗中相助,替他解决了沿路看守。眼见事态越渐神秘,他心头也益发沉重,加快步子,一溜烟掠到靠墙的大片假山前。 果然不出所料!两名护卫东倒西歪地瘫软草丛里。他一脚踢开两人,仔细敲了敲长满青苔的石头。沉重暗哑的声音锵锵传来,青苔掩盖下的原来是一扇铁门。 浓浓不安充斥胸臆,他飞快搜过那两人身上,找到一串钥匙,手微微颤抖着打开了铁门。月光立刻泻进门后那一道斜斜长长,似直通地底的阴湿甬道,两边凿凹的石洞里,灯黄如豆,颤跳不停,映着他阴晴变化的脸。 地牢里究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无双…… 那天胡儿的惨状蓦然涌上脑海,他激灵灵打个冷战,一咬牙,拿过一盏油灯,直落深处。 百来级的石阶原本一蹴即就,他却觉得像漫无尽头。好不容易走完最后一级,昏暗灯光下望见墙角稻草堆里缩成一团,被重重铁链锁住的人影,几乎忘了舌头伤痛大叫起来,急忙捂住。 “谁?” 那团人影微微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嘶哑的询问。红尘却松了口气--不是爹娘的声音。 爹娘并没有被关在地牢!他就知道无双不会骗他的! 之前所有的担忧一扫而空,他心情好到极点,望了那人几眼,见他胡子头发纠结一片,全身又脏又臭,也不知多少年没洗过澡了,哪有兴趣多看?转身就要上去,那人哑着喉咙叫道:“慢,慢着。你,你不是这里的看守?” 他沙哑的嗓音里倏地带上无穷惊喜,用力扭着被铁圈钉死在墙壁上的手腕,似乎想伸手抓住红尘:“你别走,小兄弟,我求你帮帮我,你过来杀了我,杀了我。” 以为那人是要哀求救他出去,谁知竟是求死!红尘大吃一惊,瞪着他,说不出来话来。眼光瞥过他右手,不禁一寒:那人的右手不见手掌,只有一段光溜溜的骨节。 “你也看到了,我的手早就被斩掉了,就算能出去也是个半死不活的废物。你就当做善事,杀了我吧。”像是看透红尘心里震惊,那人又张了张嘴:“那个贱人怕我咬舌自尽,就把我的牙齿都打断了。她要折磨我,不让我去见莲初,可我偏偏不遂她的愿。死贱人!贼贱人!” 狠狠咒骂几句,他喘着气哈哈笑了起来:“我就知道,老天爷都会帮我散易生的。我熬了十几年,终于等到今天了。哈哈,小兄弟,你快来,快杀了我!莲初他等了我十多年,一定很心急。” 红尘听他疯疯癫癫地又叫又笑,皱紧了眉头,真搞不懂无双关住个疯子做甚。但听他口口声声贱人长,贱人短的,不觉来气,怒道:“你……再,再……骂……无双……我就,就……”原想说再骂就宰了他,转念一想岂不正中这疯子下怀,生生忍住,含着又开始作疼的舌头拾级而上。 “无双?”那散易生一愣后恍然:”你是说那贱人的弟弟?嘿嘿,对啊,你倒是提醒我了。没错,那小子比他的贱人姐姐更可恶,小小年纪就会来勾引我,该死的小贱种。” “放……屁!” 红尘再也按捺不住,冲回散易生面前,举拳要打,看到他满身污秽,忙不迭缩回拳头,讥笑道:“你,这……丑八……怪,鬼才,才……会勾引……你……”这死疯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居然污蔑无双,若非舌头太痛,他铁定骂得他被口水淹死。 散易生却仿佛比他还忿怒,双目圆瞪,尖声道:“就是那小贱种搞的鬼!当年要不是他来色诱我,莲初怎么会误会我?洛滟那贱人又怎么可能趁我分心时暗算到我?我和莲初又怎会落在她手里,受尽折磨?!”说到后来,已是目光散乱,嘶声大叫:“莲初,莲初!都是那小畜生害你的!害你我分开了十多年!枉那小畜生还长得像你,我呸!却是天生会诓人勾引男人的下贱东西。” 忍无可忍,红尘用力一拳打得他鼻血长流,咬牙切齿地道:“闭嘴!” 血流了满脸,散易生反笑得越发起劲,弥漫血丝的眼睛瞄着红尘纵在盛怒中依旧英气逼人的俊朗眉目,微感诧异,喃喃道:“奇怪,你怎么跟贺兰老贼有几分相似?”忽然拔高嗓子:“你也是贺兰氏的宗室子弟,是不是?嘻嘻,难怪那样护着君无双那小贱种!” 上下打量红尘,慢慢露出一个猥亵之极的诡异笑容:“喂,看你这么拼命的样子,多半已经尝过他的滋味了罢,呵呵,如何啊?”存心激怒红尘,他舔了舔嘴唇,对着气得簌簌发抖的人邪笑:“说实话,那小畜生的身体的确不错,下面又紧又热。可惜我没机会再操他一回,嘻,不知道十几年来,他勾引男人的工夫有没有长进啊?哈哈哈……” 红尘轰的一炸,浑身热血冲上头顶,想也不想踢中散易生心窝,恨恨看他大口呕血,仍不解气,拎起他衣领又是两拳:“打死……你……这……疯子……” 竟敢如此亵渎他心中纤尘不染的人!水晶般的无双,怎么可能对这疯子献媚?!任由他人染指?!绝对是在胡说八道!想激他一气之下出手杀人! 才不上这疯子的当!红尘强忍怒火,松开了手--何必去跟个疯汉一般见识? 正要走,散易生得意洋洋地在他身后大笑:“怎么不敢杀我啊?哈,你怕杀了我,没法向那贱人姐弟俩交代吗?孬种!嘿,看我出去后,抓住那小贱种,再像当初那样干得他死去活来。” 明知散易生的话不可相信,但脑间无法克制地浮现出无双在这男人身下扭动啜泣的幻景,红尘一声怒吼,旋身出拳。 石屑乱飞,拳头整个陷入散易生脸旁墙壁中,冷冷盯着他,红尘一字字缓缓道:“再说就让你比死更惨百倍。”虽是军营出身,但他生性爽快,不到万不得已,并不是很喜欢用酷刑折磨敌人。不过为了无双,他不介意将经年来见闻到的刑罚一样样用在散易生身上。 “君无双是我的!” 黑亮的眼瞳刹那间泛起前所未有的威慑凌厉,向似被他突如其来的狂佞震住的散易生宣告了所有,红尘一分分收回深嵌墙中的拳,突然一抹光线攫住了他的眼神。 光从他打得对穿的墙后透来--墙背面原来还别有天地! 呆了一呆后,他连劈两掌,开出一个大洞钻了进去。 又是一间囚室,和囚禁散易生那间牢房一模一样的格局,只不过门开在角落,错非他击穿墙壁,想要发现还得费上一番工夫。但红尘已经来不及再细看,颤抖着朝屋中刑架下背靠背被吊捆在一起的两人直扑过去:“爹!娘亲!” 就算两人衣不蔽体,鞭痕满身,红尘也绝不会认错。这一男一女,正是失散多日的双亲。 急急解下昏迷不醒的双亲,思绪片刻间空白一片,但随即巨大的愤怒淹没了一切-- “君无双!!!” 第十四章 竹林内,君无双的心骤然一跳:“皇姐不准你们入地牢提人?!” “是,属下还听看守说,公主白天还叫人对他们鞭笞上刑。”夜罗刹吞吞吐吐道。 “为什么不早禀告我?”君无双始终镇定安然的神情也不禁有了一丝焦虑,更多是自责,早该料到皇姐对天朝将士深恶痛绝,段氏夫妇在地牢待多一刻,危险便多一分。他闭了闭眼眸,断然道:“你们立刻去地牢把人救出来,有谁阻拦,一律格杀勿论!” 夜罗刹一惊,君无双一挥手:“快去!我这就去见皇姐,向她要人。你们尽管放手去做,有什么事,自有我担当。” 夜罗刹不敢耽搁,急忙告退,林外却陡然飘来一声冷笑:“太迟了。” 小蝶背着月光慢慢走进竹林,脸上带着奇异的笑:“教主,他已经去地牢了。” 什么?! 君无双的脸完完全全、真真正正变色。甚至连叱责都顾不上发出,银衫晃动便向地牢方向掠去。 小蝶笑容一敛,乌溜溜的眼里升起怨毒:“教主,你怎么不问我?” “还问你什么?”水银色的身形忽顿,淡然道:“问你是不是射月国的奸细?我一早就知道了。” 小蝶一震,猛退两步。君无双轻轻叹了口气:“夜罗刹,替我拿下她,事后再审。”一转身疾纵入夜。 “教主!”小蝶一向天真无邪的脸扭曲起来,冲着他背影大喊,嘴唇抖得厉害,突然发疯似地拍开夜罗刹伸近的手:“滚开,不许碰我!” 狠狠喘息两下,她歇斯底里地叫道:“教主,你总是这样不把我放在心上!我跟了你快十年了,为什么你从不正眼看我一下?为什么你要喜欢那个姓段的?那么俗不可耐的人,怎么配和你在一起?” 这小丫头怕是疯了……夜罗刹面面相觑,脚下却围了上去,左右擒住小蝶双手,低声恫吓:“不准再叫,否则割了你舌头。”府中护卫众多,小蝶如此嚷嚷,难免惊动公主,届时就更不可收拾了。 昂了昂头,小蝶一点也不在意两人威胁,反又露出诡异笑容,咯咯大笑道:“我偏要叫,要让所有人都听到。教主,那个俗人根本不值得你去喜欢,我一定不让他再来迷惑你,我--” 尖利笑声在静夜里分外刺耳,终是惊动了各处护卫,纷纷亮起火把往竹林赶来。耳听纷乱脚步和吆喝逼近,夜罗刹惊怒交迸,不约而同捏上小蝶脖子,想迫她噤声。知道小蝶不会武功,他两人自然没下死力,小蝶却猛然一翻白眼,乌黑血线从唇角挂落。 夜罗刹哎呀松开手掌,小蝶摸着自己喉咙,摇摇晃晃走了几步,痴痴笑道:“教,教主,只要他不再喜欢你,不再和你在一起,天下就,就再也没人可以影响你,迷惑你了。” 话音越来越低,血却淌得越来越多,头一垂,小小的身子瘫软如泥,再无声息。一干护卫业已冲进,顿时火光大盛,照得林间亮如白昼,众人见到小蝶尸身,无不面露讶色。 “夜罗刹,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苍老又中气十足的声音盖过了四下窃窃私语,说话的人越众而出,却是瘦小精悍,须眉皆白,他看了看小蝶乌青僵硬的脸,转望夜罗刹:“她不是无双的贴身婢女么?怎会服毒自尽?” 居然连御下最严的六王叔也被引来了,这下可怎生是好?!夜罗刹冷汗直冒,连连叫苦。 听不到他们答话,六王叔眼一冷:“太子呢?” “教主,教主他……”夜罗刹苦着脸,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六王叔雪白的眉毛深深皱拢,目若寒电,在两人身上一转,蓦地重重一哼,指使两名护卫抬走小蝶尸体。夜罗刹听他不再追问,方心神一懈。六王叔却回过头,神色冷峻:“余下的人,跟我去地牢。” 夜罗刹齐声惊叫:“六王叔?!” “公主有令,大祭在望,绝不能掉以轻心让奸细混入府中,坏了大事。”六王叔嘴角牵了牵,扯出一个叫夜罗刹胆战心虚的笑:“刚才一路过来,好几名护卫都被人点了穴,十之八九是有敌来犯。地牢里正收押着公主准备用来做生祭的伪朝将士,更不可松懈,被他们乘机逃脱!” 一扬手,领着众护卫浩浩荡荡走向地牢。夜罗刹一筹莫展,又不能落人于后在六王叔面前露出破绽,只得跟上。唯有暗盼教主已到得地牢,将段氏夫妇救出。 ************************************************************************ 红尘心里已乱成一团,只跪坐段氏夫妇身侧,手掌分别贴住了两人背心缓缓送入真气,一边不住轻轻叫唤双亲,看到沁夫人面色蜡黄,气若游丝,又是一阵狂怒,恨恨咬着嘴唇。 真是没想到,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说对他绝不隐瞒的人,居然是在骗他!如果不是他找来了地牢,君无双是不是打算就这样一直糊弄他,欺骗他,将他爹娘拿来生祭?! 从不知道,那么高洁纯净的人,竟会如此虚伪对他! 强大的失望和痛心揪紧心脏,舌头比任何一刻都要疼痛,苦涩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来,叫他难受地透不过气的感觉。 正自神伤,却听散易生嘻嘻哈哈地越笑越欢畅,满是幸灾乐祸:“原来这对夫妇是你爹娘,呵呵,我还以为你是贺兰氏后人呢!有趣有趣!” 红尘一扭头,透过墙上的大窟窿怒目而视:“笑……什么?” “笑你啊!”散易生仿佛根本没看到他满身杀气,悠悠道:“你难道不晓得君无双是贺兰皇朝的余孽吗?先前那样为他出头!嘻,你知不知道,这地牢里囚禁过多少天朝将士?” 朝四周墙壁上斑斑点点深浅不一的痕迹一努嘴:“你看,这些都是每年被关押在此的人受刑时溅上的血迹,当然,也有你爹娘的。”” “住,住口!”眼前似乎闪过双亲血肉横飞的惨烈画面,红尘嘴唇发白。 散易生啧啧两声:“瞧你凶得很,心肠却忒软,怪不得这么轻易就被君无双那小贱种给迷得晕头转向,连自己爹娘都保不住。”见红尘双眼似要喷出火来,他阴阳怪气地笑了笑:“我早就说过那小贱种最会诓人勾引男人,你却偏偏不信,嘿。” 怒气在红尘胸口急旋,几欲炸裂,他忍了再忍,才强迫自己不扑上前将散易生一掌击毙以断绝他如利刃毒箭不断飞刺双耳的言语。用尽全力别转头,不再去看散易生,内心深处仍隐隐抱着一丝希望--或许无双也不知道他双亲被囚,或许只是误会…… 倏地,一声微弱咳嗽打断思绪,他惊喜地扶起慢慢醒转的段飞焰,急道:“爹,你……怎么在……这里?”紧紧盯住段飞焰,心里怦怦乱跳,不知不觉连呼吸也屏住了。 段飞焰骤见红尘,一时竟疑在梦中,摸上他的脸才回过神:“你怎么也被姓君的手下给抓来了?” 红尘瞬间失色,先前所有幻想过的开脱都是一厢情愿,双亲果真是被抓来的。 茫然垂眼,见父亲拥着兀自昏迷的沁夫人,声音充满恨意,如从天边飘来:“想不到魔教居然同射月国勾结,我和你娘亲被俘后,一直遭射月国的贼人逼问天朝军要,你娘身子骨本就弱,哪里经得起惊吓?偏生又被魔教关进这阴湿地牢,还,还挨了好一顿鞭刑。” 一抚沁夫人血块凝结的脸庞,段飞焰双手握拳,骨节凸露:“这魔教太无耻,连你娘亲这么个不谙武功的弱质女流也痛下毒手。最可恶的是君无双那奸贼,竟然还假惺惺去黎州赴你的婚宴,送礼道贺。呸!我也是瞎了眼,真当他是个知书达礼的青年才俊,结果,结果……”恨恨捶胸顿足:“若早知他是魔教的教主,我当日在宴上就该将他拿下,也就不会害了你娘亲了。” 他一生戎马,生平至爱便是怀里这当初自贺兰皇宫中掳来的沁夫人。明知她服饰气度都绝非寻常宫女,但情意所至,将一切疑虑都抛诸脑后。对沁夫人处处低声下气,赔尽小心,连带红尘这不明来历的婴孩也爱屋及乌,视如己出。此刻见夫人满身是伤,直比杀了他还痛苦,把射月国和魔教乱骂一通后,又搂着沁夫人自怨自责起来:“夫人,都是我不好,不该轻信那姓君的贼子,夫人,夫人,你倒是醒醒啊!” 红尘失魂落魄地喃喃道:“爹……你,你说他……君无双是,是早有……预谋的?”喉头酸涩,连苦笑都笑不出来。 怎么能相信,一切从开始就是君无双设下的圈套?可是方挽晴和小蝶的话,爹娘遍体鳞伤,尽在面前,不由他不信…… “难道不是吗?!”听红尘质疑,段飞焰气得胡须直抖:“当然是他一早与射月国串通的,想将黎州的将士官吏一网打尽。这几年来,朝廷被魔教刺杀的边关要将还少么?” 动了动唇,红尘还没说话,段飞焰突然瞪着他身后,戟指怒喝:“奸贼,来得正好,还我夫人来!” 红尘一跃而起,心跳几乎停止,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 幽暗飘摇的灯火里,君无双胸膛微微起伏,挺立着。即使在阴暗污秽的地牢中,仍如身处仙山灵川般优雅从容,清贵出尘。然而那双幽邃幻化的眼眸却反照出红尘错愕随后愤怒的面容。眼一阖,君无双无声苦笑。 已经足不沾地飞快赶来,却还是迟了。红尘,终是见到了不该看的。 轻轻叹息着,他踏上一步,没有理会段飞焰的咆哮,只对红尘伸出洁白如玉的手掌:“你先别气,听我说……” 红尘一动不动,任君无双握住他的手,眼看惊喜划过君无双墨玉魔眸,他一牵嘴角,从咽喉深处迸出沙哑得不似自己的讥笑:”听你再骗我么?” 君无双笑容冻结。就在同时,红尘猛一反掌,牢牢扣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夹带万均狂怒,迅如雷霆闪电,狠狠一拳击中他腹部。 分明可以躲开的,可拳头飞来,君无双瞳孔间却只见到红尘愤恨扭曲的脸,像火焰般燃烧着,仿佛要把他化骨扬灰的炽热刺痛…… 剧痛自小腹扩散全身,他整个人弓了起来,冷汗一下布满了光洁额头。 “红……尘……唔嗯……”又一拳紧跟而至,天旋地转,五脏六腑似都错了位,第二声呼唤变成闷哼,血从嘴唇鼻腔冒出,溅上水银色的衣衫。 第三拳堪堪要揍上面门,却在寸许距离时顿住。红尘死死盯着君无双痛楚流溢的双眼,大口喘息,却怎么也无法再打出手。只因君无双眼里的他,满脸痛苦神色丝毫不亚于被他痛殴的人。 “红尘!动手啊!快打死这奸贼!”段飞焰高叫。 一根青筋在红尘额角横了横,拳头握了又放,放了又握,陡然怒吼着一脚踢倒本就摇摇欲坠的君无双,双手一边一个抄起段飞焰和沁夫人,朝地牢出口直奔上去。 “红,红尘……别走……咳……” 咳喘在长窄的地道层层回荡,红尘周身战栗,却奔得更快。 逃一样地窜出地牢,眼前火光刺目,数十人高举火把正向假山这边围来,突见红尘,尽皆哗然。 “果然有人混进府中!” “连人犯都劫走了……” 乱哄哄一片中,六王叔厉声斥道:“快擒住他们!否则太子和公主怪罪下来,你们个个死罪难逃。” 所有的兵刃立即争先恐后都向红尘招呼过来,红尘双目赤红,接连踢毙几人,众人惊骇之下,不敢再逼近,只团团围住了他。似是听到了地面打斗,君无双焦急的声音从地道传出:“不准动手--” “是教主!”众人一怔,不觉垂下了刀剑。六王叔白眉一皱,眼睛闪过丝丝阴冷,突地夺过身边一名护卫手里弯刀,疾掷脱手。 谁也想不到君无双喝停后,他还会贸然出手。所有人竟都只呆呆看着寒光一暗,刀身”噗”地没入沁夫人胸口。 “夫人!” “娘亲!” 段飞焰和红尘魂飞魄散地凄声大叫。奇痛钻心,一直昏迷不醒的沁夫人居然张开了双眼,樱唇微启,血水汩汩泉涌。 银烟轻摇,君无双也已跃出地牢,面上血迹已然拭净,一眼望见呕血不止的沁夫人,震惊之至。无意识地摇了摇头,蓦然怒道:“是谁?谁让你们出手伤人的?!”一颗心直直往谷底坠落。 从没见到温雅如玉,含笑杀敌的教主会发怒,众人一下噤若寒蝉,眼光却都向六王叔瞟了过去。 “是我。” 六王叔面色如常,恭敬却又冷漠地微一欠身:“今日白天,公主既已开口要拿他们做生祭,老臣自然不能坐视这几人逃脱。太子何必为了几个伪朝小卒,惹公主不快呢?” “……我说过不准动手的……” 君无双喃喃低语,慢慢侧首,凝望红尘,极力想露出一个笑容,脸上肌肉却在红尘冰冷无生气的注视下僵硬得无法动弹。 --该怎么解释,红尘才会明白?才会相信? 听不到段飞焰的高声怒骂,也听不到众人背地里的交头接耳,君无双眼里,只看到红尘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时光像是凝固了,只有死一样的沉寂弥漫在阴冷夜色中…… 死死抿着唇,红尘一手抱紧气息越来越弱的沁夫人,一手扶住父亲,背脊挺得笔直,迈开大步。被他气势所慑,一干教众竟身不由己地悄悄往两边后退,让出一条路来。 君无双看着他步步走远,喉头热血上涌,想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六王叔猛地怒叱:“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将人犯拿下!”双掌一错,率先冲上。 教众被他一喝,如梦初醒,纷纷呐喊着围上前去。夜罗刹见君无双仍呆呆站着,心中大急,叫道:“教主,快下令他们住手啊!” 这时红尘已险象环生,堪堪避开六王叔的掌风,肩头火辣辣一痛,已中了一刀,百忙中瞥向君无双,见他一言不发地袖手旁观。一股比肩伤更痛百倍的滋味如箭穿胸,直入心肺,他狂叫着,似要将所有愤懑都发泄出来:“君无双!我恨你----” 廿余年的生命里,从来都是双亲百般宠爱的娇儿,女子青睐奉承的对象。即使驰骋沙场,也是快意风云,无往不利。从未像此刻狼狈,而害得他家破人亡,骗得他神魂颠倒的罪魁祸首,却兀自悠闲地在旁看着他作困兽斗。 恨!好恨! 那声蕴涵了无穷愤怒怨恨的大叫入耳,君无双浑身一颤,立时清醒。见红尘肩头血流不止,忙一跃上前,震开数名教众,抓向红尘,无论如何,要先替他止住血。 心痛楚到了绝顶,红尘一掌拍开他的手,自己也无力抵靠树干,紧盯君无双震惊的眼眸,喘息着,一字一顿:”别再碰我!” “我……”君无双苍白着脸,才开口,一蓬浓烟突然凭空炸开,迷糊了视线,只听周围教众大呼小叫乱作一团。他急挥袖驱散烟雾,举目四顾--原先靠在树上的红尘连同段氏夫妇已然不见踪影。 一抬足,正想循着地上那一连串通往墙外的血迹追去,六王叔瘦小的身躯拦在面前。 “六王叔,请让开,否则休怪无双得罪了。” 仿佛完全没听懂他话里杀气,六王叔丝毫不动声色,漠然一指他衫上血痕:“太子有伤在身,还是及早回屋调养要紧。” “你--”适才妄运真气牵动内伤,来不及驳斥,君无双强忍许久的一口鲜血喷出,软倒在飞扑过来搀扶的夜罗刹手中。 ************************************************************************ 浓烟迷蒙的刹那间,红尘依稀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窜近,刚要提气出掌,那人已凑上他耳朵,又急又快地小声道:“城北山坳小湖边,有高人可助你报仇。”轻推一掌,将红尘送出丈许:“快走。” 心乱如麻,红尘下意识地一点头,抱紧双亲全力一跃,越墙而过。一望夜空星斗辨明方向,发足狂奔。 肩头湿乎乎的还在流血,可他也不觉得痛了,唯一感觉到的是怀里沁夫人渐渐失去体温的身子,娘亲就快要死了。从小待他如珍似宝,连一个小指头都不舍得打他的娘亲就要永远离开他了…… “娘,娘亲……”一口气奔近月色下波光闪耀的湖畔,悲嚎终于挣扎着划破谷中寂静,红尘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湿双颊,嘴里尝到咸味更一发不可收拾,双腿一软,再也没了力气,跪地搂着沁夫人放声大哭。 段飞焰亦泣不成声,拼命按着沁夫人胸口,血依然不绝缓缓渗出。那弯刀虽未正中心脏,但几乎没柄,便是大罗金仙也回天乏术。 听到他父子俩痛哭,沁夫人微微睁眼,瞧着红尘,嘴唇张了张:“红尘……” “娘亲,你……别说话……了……”一遍遍擦着沁夫人嘴里流出的血丝,红尘心如刀割,握紧拳头:“我一定……为……娘亲报仇。”段飞焰也执起她冰冷手腕放在唇边不住亲吻,哭道:“夫人,我父子一定会灭了魔教替你报仇的,夫人,夫人……” 沁夫人一直不停地在摇头,用尽全力摸上红尘满面泪水:“不要……你,你只要做,做个普通人……平安活到老,我,我就放心了……” 咳出一大口血,她垂下了手,眼睛也徐徐闭上了,轻轻道:“我答应过你姐姐,要,要让你平平凡凡过,过一生的……红尘……”声音最终低不可闻。 姐姐?! 红尘一时懵住,但见娘亲气绝,哪里还想得到其它?痴愣半晌,同父亲一齐抚尸恸哭。 一片凄云惨雾之际,两人身后倏地亮起一点火光,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插进哭声,磁性十足:“死者既已往生,两位还请节哀顺便。” 红尘一抹泪,怒目回头,正想赶走这多嘴之人。烛光里瞧见那颀长男子湛蓝如海的双眸,一惊弹起:“伏羿?!”这个手持烛台笑容可掬的男子,不正是白天方挽晴向他形容的那个什么射月国的三王子?没等伏羿回答,段飞焰的怒吼已证明了他的猜想。 “好个贼子,你囚禁我夫妇多日,我还没找你算帐,你居然敢送上门来!”段飞焰睚眦欲裂,挥舞着拳头就猛冲上去。 男子笑笑,文风不动:“你想不想灭魔教,杀君无双,为尊夫人报仇?” 拳头呼地停在他鼻梁前,段飞焰手背青筋凸跳,厉声道:“你搞什么花招?射月国不是跟魔教勾结的么?” “此一时彼一时。段老英雄,你若有兴趣,不妨先让尊夫人入土为安,再与伏羿共商复仇妙计如何?”面对虎视耽耽的段氏父子,伏羿耸耸肩,笑得云淡风轻:“两位只管放心,在下就住湖边木屋里,决计不会逃的,呵呵……” 施施然走了回去,转身的瞬间,线条分明如雕刻的俊美嘴角扬起一缕必得的笑容--那父子俩,绝对抵抗不了他的诱惑条件。 君无双啊君无双,很快,他就可以纳他入怀了…… 只有他,才配和他一起纵横天下。 第十五章 天光微亮,红尘与段飞焰终于硬下心肠,离开枯守了大半夜的坟堆,走进木屋。 伏羿神定气闲地端坐桌后,一指满桌茶点,笑吟吟道:“两位请用。”望了眼红尘,又道:“段公子的肩伤可严重?伏羿这里倒有些上好的金创药。”回头就叫背后的随侍去里屋取药。 “不用。”红尘布满血丝的眼瞪着他:“你帮我父子对付魔教,有何企图?” 伏羿一击掌,赞道:“段公子果然快人快语,够爽快。伏羿也就开门见山,不绕圈子了。”站起身正色道:“两位想必知道,我射月国地处西域,自不比中原富庶,我朝中上下,多年来梦寐以求,能与中原归化一统,让我国民从此安居乐业。” 说得好听,不就是想吞并中原嘛!红尘哼了一声,但也不反驳。舌头虽然好了许多,说多了仍不免作疼,不如省点力气,看看那三王子葫芦里卖什么药。 段飞焰却听不惯,一拍桌子:“我中原堂堂皇土,岂容你这化外蛮荒小国觊觎?” 伏羿倒不生气,扬眉笑道:“江山万里,能者居之。倘若我射月族能令世人个个丰衣足食,届时百姓自然人心归向,天下大统,又哪来内外之分?再说,鸿蒙之初,谁不是茹毛饮血的化外之民?” 段飞焰气极,却也无从驳斥,知道自己一介武夫,再争下去必说不过伏羿,只得作罢,冷着脸道:“所以你就与魔教勾结,来扰我朝边关戍守。” 伏羿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不出声,段飞焰便当他默认,心头怒火即刻冒起,又是一拳打上桌子,碗碟都震得跳了起来:“你有本事就明刀真枪地来与我朝大军较量,却为什么来暗算于我?害得我段家被封门抄家,还累我夫人送了性命?” 红尘也是一样心思,怒视伏羿。 “兵不厌诈,这也是伏羿自你们中原学来的兵法神髓啊,呵!”见段氏父子脸色不豫,伏羿敛了笑,叹口气:“不过,在下可从未想过要取尊夫人性命,段老英雄伉俪做客云雨坞时,伏羿每日好茶好饭,绝无怠慢。只是没想到,魔教竟会从我手中劫走两位去做他贺兰皇朝的祭礼。”轻描淡写又将沁夫人的死推到了魔教头上。 “没错,都是姓君的阴险狡诈,害死了我夫人。”想到在地牢里受的鞭笞酷刑,段飞焰咬牙切齿地狠狠一砸双拳,瞪着伏羿:“你说有什么办法灭魔教?那姓君的奸贼如此恶毒,你助我父子,不怕与他反目成仇?” 本就已经结下梁子了。伏羿心中暗笑,却一本正经地道:“段老英雄问得好,就是因为魔教太过歹毒,在下才决心趁早除去这心腹大患,免得魔教日益坐大,反成了我射月国将来入主中原的一大障碍。毕竟君无双是贺兰氏后裔,伏羿也怕他想独占中原,对我不利,自然要先下手为强。” 入袖掏出一颗金黄色药丸,轻轻一弹,不偏不倚落进红尘怀里。 “是什么?”红尘捏起药丸,兰麝异香顷刻飘入鼻端。 “这叫雪融,是我费了不少工夫才从天朝宫内盗得一粒,专用来对付武林高手,化人内力。”伏羿不厌其烦地解释着。红尘一震,握着药丸的手微微发抖:“你要我用它,对付君无双?” 伏羿蓝眸凝视着他:“不错。欲灭魔教,必先除君无双,要制伏他,雪融是最好不过。当然,也只有段公子你能让他毫无防备地服下此药。”面上漾开一个暧昧笑容,笑了两声不再说下去。 红尘脸陡然变红,旋即铁青,冷冷一仰首:“这么卑鄙的手段,你自己用吧。” 伏羿俊脸一沉--到此地步,红尘仍未对君无双完全死心么? 段飞焰一掌拍上红尘脑勺,气得吹胡子瞪眼:“你跟魔教的人还讲什么道义?对付那姓君的奸贼,就该不择手段。”暗骂红尘死心眼。 “就是,还是段老英雄有见识。”伏羿不失时机送上一顶高帽,把段飞焰赞得飘飘然。他回身叫过两名随侍,朝段飞焰笑道:“在下这两个手下,也算机灵,身手也还过得去。段老英雄如不弃,等鞭伤痊愈,便让他们陪同一齐前往殷州都督府。” 他话没说完,红尘已叫了起来,外面正到处通缉他段氏父子,这伏羿居然要他父亲去都督府送死?! 段飞焰也是一惊,但随即领悟:“你是要我去告发魔教?”一思索,的确是个好计策,既可引兵围歼君府,又可乘机洗刷冤屈。当下点了点头:“这小小伤势,又打什么紧?只要能替我夫人报仇,再多伤都算不了什么。”一转身,说走就走。那两名随侍急忙跟上。 红尘喊了几声,段飞焰头也不回,走得飞快。伏羿挑挑眉:“令尊对夫人倒真是情深义重啊。” 听他提起娘亲,红尘神情登时黯然,走到窗边,凝望湖畔那一掊黄土。 美丽又温柔的娘亲,就这样永远长眠地底了,直至化为白骨,腐于尘埃…… 眼眸不堪重负地深深阖起,良久,张开,晶亮如焰。 手,像要粉碎一切似地攥紧了掌心那一颗金黄药丸。 ************************************************************************ 日色渐渐西斜,在坐守坟前的红衣人全身披落一层余辉,拖出孤寂的影子。 一阵急促脚步冲进湖边,红尘久久没有稍动的眼光终于转向来人,识得是晨间陪同段飞焰入城的两名随侍之一,霍然站起。 “情况如何?”伏羿走出木屋,问那一头汗水尚不及擦拭的随侍。 “回禀三王子,一切顺利。殷州都督已遣特使去邻地急调两千兵马连夜支持,翌日晌午便可抵达殷州,会同殷州城内守兵由段老英雄领军一齐围攻魔教。”转头向红尘一揖:“段老英雄还要小人转告公子,请段公子设法牵制那君无双,以便大军行事。” 红尘脸上肌肉微一抽搐,没说话。 伏羿目光深沉在旁凝视许久方微微一笑,挥退那随侍,慢悠悠地咳嗽一声,仰头望天,自言自语道:“大军当前,魔教虽然猖狂也未必讨得了好去。其实也不用雪融,那君无双再神通广大,又怎么挡得住数千兵马?即使想逃离君府也绝非易事。呵呵……” “不要笑!”红尘断喝,气息不由自主地粗促起来,伏羿说得没错,君无双再厉害也不见得能抵挡千人,况且,还受了伤。 只有他知道,昨夜含恨击出的那两拳,力道是何等凶猛,却全都打在了没有半点反抗的君无双身上…… 负伤的君无双,如何逃得过围歼?一定会死,会死,君无双会死! 心如千针扎刺痛不可避,红尘嘴角牵搐,一拳砸上身边大树,枝叶乱坠。颤抖着拿出雪融,死死盯着,满脸痛苦之色。突然一顿足,身形几个起落,消失谷外。 湛蓝眸子浮起了然,伏羿哈哈大笑,踌躇满志:“段红尘,莫要怪我算计你,实在是你自己太轻信他人了。唉。” 似笑非笑地摇头叹气,慢慢侧身,朝湖边山石望去:“你也站了很久,出来罢。” 一身黑衣的蒙面人转出,精光四射的眼睛仍停留在红尘离去的方向,冷冷道:“你给他的那颗,到底是什么药来着?”对上伏羿诡笑流溢的蓝眸:“雪融我曾亲身受过,无色无味,怎会是金黄色?” “是雪融。”伏羿语气肯定,又笑了笑:“只不过我做了点小小的手脚,在药丸外面加上了一层解药而已。” 蒙面人沉默下来,片刻才吐出一句:“你这么做是什么意思?” 伏羿耸耸肩:“我自然有用意,你就不必管了。对了,我倒想问你为什么贸然来找我,不是说过要你勿暴露身份,凡事飞鸽传书的么?”始终带笑的面容骤然沉凝,不怒自威。 “我若不来,还不知道明日将有千人攻打君府呢!”蒙面人悻悻道,看到伏羿蓝眸阴寒,倒不敢太过造次,话锋一转:“我是来告诉你,小蝶已服毒自尽,君无双早对她起疑,你这里恐怕也非久留之地。还有,你答应我的事何时兑现?” 伏羿噗嗤一笑,慢条斯理地道:“你心急什么?你我早就击掌为誓,只要你助我得到君无双回射月国,这红尘教还有贺兰皇朝不都是你囊中之物嘛!” 蒙面人没好气地哼道:“要抓君无双还不容易,我有的是机会对他下药。你却偏偏左一个计策,右一个圈套,费这许多周折也不嫌烦。” 他满腹牢骚,伏羿只是淡淡一笑:“你也太看轻他了,寻常的毒药哪里对付得了他?你不怕露馅,我还不想被你坏了我大事呢!” “你!”蒙面人恼羞成怒,伏羿只当未见,随手折了朵曼佗罗花:“你看,这花开得如此绚丽,可如今没了根,很快就枯萎了。人也是一样。” 轻轻一抛,花朵掉落湖面随波飘远。闭目微笑道:“倘若君无双的心不在我身上,即使他人随我到了射月国,跟这朵无根的花,又有何区别?” “我伏羿要的,是他的人、他的心都归我所有。所以嘛,无论花费多少心血,我也一定要让他们两人反目成仇!” 仰天傲然一笑,叫了屋内随侍朝谷外走去。 “去哪里?”蒙面人奇道。 伏羿回首,嘴角弯翘似狐狸般狡黠:“既然此地不宜久留,我当然早走为妙!你也该回去依计行事了,呵--”脚步不停,竟就此丢下那目瞪口呆的蒙面人走了。 ************************************************************************ 竹屋里灯火明亮,却比平日多了阵药香。 洛滟端着药碗,一匙匙喂着靠坐床头的君无双,爱怜横陈。喂完最后一口,将碗交给了边上十三王叔。 “皇姐,我自己来。”见洛滟拿了丝巾要替他擦嘴,君无双尴尬地笑了笑,好歹是个教主,却被皇姐当小孩子照顾,未免有失颜面。 “无双,你嫌皇姐服侍得不好么?”按下他伸来取丝巾的手,洛滟有些幽怨地瞧他一眼,君无双立刻闭上了嘴,心底苦笑不已。皇姐对他,实在是操心过头了。 看他不再拒绝,洛滟笑逐颜开,细细擦尽他唇角药汁,心疼地摸着他略显憔悴的脸庞,恨恨咒骂:“那个姓段的小畜生居然敢伤你,我这就派教众在城内四下搜索。若被我抓到,非整得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被她话里无限阴狠惊得心一怵,君无双握住她手,刚想替红尘开脱,洛滟又埋怨道:“你也是的,想要侍人的话,外面大把美姬俊童,为什么非去找个伪朝的孽障?我若一早知道你收的男宠是那什么守将夫妇的儿子,早叫人把他拉去地牢了。” 好不容易等她说完,君无双笑容更苦,看来想让皇姐稍减仇恨是绝无可能,尤其他还被红尘所伤。千头万绪的烦恼郁闷纷踏而至,他长叹一声,以手覆额:“无双有点悃了,皇姐,你们都请回吧。” 洛滟忙扶他躺下,又替他掖好被角,挑暗灯芯才领着十三王叔和夜罗刹离去。 刚跨出门口,听床上君无双迟疑地叫了声皇姐,她走回床边,笑道:“还有什么事要皇姐帮你?” 斟酌几许,君无双终是轻轻道:“皇姐,你勿派人去为难他了,其实是我愧对于他,唉,不说也罢。”黯然一笑,虽然段夫人是为六王叔所杀,但若非他当初棋错一步囚禁了段氏夫妇,也不会阴差阳错惹出一连串的憾事,更累红尘丧母。 “那哪成?”洛滟一愣后愠色顿生,声音不知不觉尖厉起来:“那小畜生把你伤到呕血,你还替他求情?”突然弯腰捧住他的脸,独眼盯牢他双眸,锐声道:“无双,你难道对他动了真心?皇姐说过的话你不记得了吗?你将来要一统天下,怎么可以为情所困受制于人,而且还是伪朝的走狗?!” 重重一拍床头小几:“依我看,那姓段的小畜生八成是伪朝那狗皇帝派来迷惑你的!” “皇姐,他不是--” 君无双话未说完就被洛滟更大声的呵斥打断:“你都受了伤仍然执迷不悟,还说没被他迷惑?”喘了口气,叹道:“无双,皇姐知道你心软,可你这样早晚会吃亏,叫皇姐怎么放心?”也叫她如何甘心?一手抚养大、最敬她爱她的无双,竟然为了另一个人忤逆她。 好像越描越黑,再说下去,只会惹皇姐更生气。君无双无奈地摇了摇头,缄口不语。 洛滟痴痴望着他清雅容颜,终究收起怒气和内心最深处那噬心嫉妒,微笑着替他重新盖好被子:“好了,皇姐不阻你休息了。那个小畜生,自有皇姐替你解决,你别再操心了。”轻轻掩上了房门。 君无双听一行人悉索走远,瞪着床顶纱幔怔怔出神,半晌,苦笑着阖眼,被下的手却不自禁地摸上胸口。 怀里的珠链温润依旧,可珠链的主人呢? 再相见的时候,红尘会用何等痛恨的眼神来看他?看他这个欺骗他,害他失去娘亲的人? 可他,真的不想的……他最爱的人,就是红尘!在那个雨过天晴的清晨,穿着鲜烈如火的红衣,露出连太阳也黯然失色的笑容,拉起他的手一齐跃马驰骋的红尘! “……红尘,红尘……红尘……” 悄无声息地,一点清澈如水晶的泪珠慢慢从眼角滑落,很快渗进了雪白的枕头,无迹可寻。 眼看那白发如雪的老丑女子率众人消失竹林另一端,红尘又在树丛后蹲了良久,确定再无人经过,才一溜烟逸进竹屋,反手关上房门。 屋里的摆设跟昨天离开时丝毫未变,他却已恍如隔世,眼眸瞬息不眨地凝望着床上静静睡着的人,一步步走了过去,离君无双越近,他身子抖得也越厉害。 --君无双…… 单膝跪在床边,指腹战栗着抚上那优美的淡粉色的薄唇,肌肤相触的一刹那,所有压抑的感情都像点着火线刷地引爆。狠狠地,恨恨地,在君无双讶然展眸的瞬间,红尘猛地攫住他唇瓣,用力地、仿佛要将之生吞活剥般吻着、吮吸着、咬噬着…… “无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欺骗他?为什么他还是割舍不下?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只有君无双唇上的血流进他嘴里,挥之不去的苦涩……痛苦地闭上眼帘,红尘贴住染血的唇碾磨着,伸出舌尖轻轻舔过被他咬破的伤口。 真的是红尘…… 君无双呆滞的表情渐渐有了一线裂缝,惊喜慢慢占据了整个心胸。使劲抓住红尘双手,颤声道:“真是你,你--”心情激荡,一股热流堵住喉咙,虽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突然岔了气息,轻声咳个不停。 红尘听着他辛苦咳嗽,面色几经变幻,终于只余深深悲哀,将他从被中抱了出来,向门外走去。 “你要带我去,去哪里?”君无双勉强开口,低低咳,只怕惊动了守卫,红尘必定无法全身而退。 “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横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红尘不再答话,同来时一样轻灵地逸墙而出。 ************************************************************************ 心中早有准备,但亲眼见到那凄冷月光下的一座新坟,君无双还是揪紧了心,仰望红尘。 红尘的目光却落在坟头,默默凝望半天,才转至他脸上:“我娘亲死了,你高兴了?又除去一个天朝的人?” “红尘,我绝没有这个意思。”君无双不住摇头,涩然道:“是我骗你在先,我不该囚禁你爹娘,可是,我从未想过要害他们,我可以发誓。” “人都走了,立誓又有什么用?能让我娘亲起死回生吗?”冷冷笑着,红尘逼视怀里一脸苍白的人:“何况,你叫我怎么再相信你,君大教主?”嘴角牵出一个扭曲笑容:“其实从你我在黎州首次相逢,你就一直在骗我,算计我。也只有我这种笨蛋,才会傻乎乎地当你是知己推心置腹。还,还--” 还无法自拔地爱上他,抛弃了男人所有的尊严,张开双腿来迎合他…… 浑身难以遏止地颤抖起来,红尘狠狠一脚踢倒湖边山石,粗喘不已。 “我没有……”发现自己似乎只能说这一句,而且这微弱无力的争辩根本听不进红尘耳里,君无双怅然住口。 两人默然,只听水声潺潺,冷冷流淌。 月至中天时分,红尘终是抱着君无双跨进了黑黝黝的木屋,燃起灯烛。 伏羿和他的随侍竟都不在屋内,红尘倒也不放在心上,料想明日殷州城内就将风云色变,以那伏羿之狡诈,必然另有图谋,说不定又去何处布局去了。他将君无双放落床上,又替他垫高枕头,盖上被子。 君无双怔怔看着他忙前忙后,虽然默不做声,动作却轻柔之极,半点也没碰到他腹上淤伤。心头一热,抓上红尘手掌。 红尘表情顿时僵硬,也注意到自己举动太过温柔,哪像对待害死娘亲的仇人?不由恼羞成怒,重重扳开他手指,回身闩起房门,自己提了把椅子往门后一坐,恶声恶气地道:“快睡,你若偷跑,我就打断你的腿。”一掌扇灭烛火,闭起眼睛不再出声。 君无双暗自一叹,满肚子想说的话都缩了回去。听着红尘逐渐平稳的呼吸,双眼慢慢适应了屋中黑暗,见红尘似已入梦,脸上肌肉却一直微微抽动,神色痛苦。显是满怀心事,睡中亦不得安宁。 又爱又怜地凝睇良久,君无双心念千百回转,仍是紊乱如麻,浑不知该如何解开这僵局。他素来才气纵横,心思缜密,说到智谋策略,教中无人能出其右。但生平第一次用情良深,也跟初涉情场的无知少年没什么区别,遇到这等变故,竟束手无策。 怅惘良久,他终也缓缓阖目。眼皮将闭未闭,突然瞠大,盯住窗外摇曳生姿的一簇花丛。 那不是射月国特有的曼佗罗花?! 深深吸了口被突转风向带进屋内的浓郁花香,更无半分怀疑。目光同时变得幽邃,投向椅上熟睡的人--红尘,什么时候同射月国扯上了干系?还有,段飞焰又去了哪里? 一个个疑团浮上胸口,墨玉般的眸子透着冷亮寒光,在黑夜里闪烁。 第十六章 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但醒来已红日满窗。房门开得笔直,却不见红尘。只闻一阵异物焚烧焦味不断随风灌入,君无双蹙起眉,抚胸低咳。 不会是红尘想放火烧死他吧。 正在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苦笑,红尘一手捧着漱具,一手端了个瓷碗入内。见他已醒,沉如死水的脸牵了牵,放下碗,上前扶他坐起,一声不吭地服侍他漱口洗面。梳洗停当,将碗往他手里一塞,转过了身遥望长天。 看着碗里黑糊糊的黏状物体,君无双总算找到了焦味的源头,明知这里除了红尘和他没有第三人在,还是不大相信地问了一句:“是你煮的?你,你要我吃这,这个东西?”实在很难用粥来形容红尘的杰作,也想不通怎会有人煮出如此难看的食物。 红尘出乎意料地开口,带些薄恼:“是我煮的又如何?我是样样都比不上你君大教主,煮不来你的芙蓉鸡片粥,你不愿意吃就拉倒。”想到自己一早就巴巴地为仇人做了最不屑的事情--下厨房,结果君无双还在挑三拣四。怒气上冲,返身就去抢他手上的碗,君无双忙格开他:“我吃,我吃。” 一口气咽下半碗,望着仍气呼呼的红尘,他微笑道:“焦中带香,味道不错。” 红尘哼了声,当然不会傻到以为自己煮的粥真会好吃,冷着脸:“我煮的东西自己不清楚么?你少拍马屁!” “好,算我说错,其实这粥难吃得要死,呵呵……”君无双笑容方展,猛地一咳,一口粥呕回碗中,血丝殷殷。 “怎么了?”红尘大惊,再无暇冷言冷语,夺过碗扶他躺下,皱紧了眉头。看来君无双果然伤得不轻,可这荒郊野外的,却上哪里去找药? 君无双喘息一阵,叫他取过案头纸墨,支起身,笔走龙蛇,飞快开了一贴药方:“这些药,普通药材铺都买得到。” 接过丹方,红尘瞪着满纸看不懂的药名,半天哼道:“你想骗我进城抓药,然后乘机溜回君府么?我才不上你的当。”将纸扔了回去。 君无双无奈摇头--红尘对他,真的全无昔日信任。在纸背后画了几株草木模样递与红尘:“你不愿进城就算了。这苦心草和金银翘也稍有镇咳止血的效用,我昨夜来时,瞧见湖边长着几棵,你都采下来,四碗水煎成一碗便是了。” 这次红尘倒没拒绝,侧头瞧了他片刻,掀起被子撕成数条,将他手脚牢牢绑了起来。 “你还是怕我逃走?呵,既然不信我,又何必那么麻烦,一刀杀了我为你娘亲报仇岂不干脆?为什么要干冒奇险把我劫来这里?还好吃好住来伺候我?”任由红尘捆绑,君无双出奇平静,看不出一点反抗的意思:“还有,封住我的穴道不是省事很多?难道说你担心我气血受阻加重伤势?” 红尘脊背明显僵了一下,嘴唇咬得发紫,下狠劲勒紧手中布条打了个死结,大步流星地走出木屋,两扇门板在身后甩得直响。 “君无双,你不要自作多情!我留你性命,只不过是还没想好怎样折磨你才能消我心头之恨罢了。” 墨玉魔眸在他背后冻结,红尘却看不见。嘴里撂低狠话,眼睛已按图索骥,一路顺湖边搜去,果见数株草药,尽数拔了出来,就在湖里清洗干净,拿回木屋后的小厨房生灶熬药。 边扇泥炉,频频望天。日头已移至天心,那两千大军想必已抵达殷州,会合当地守兵一齐进攻魔教了。君府中一定尸横遍地,无人能逃过这突袭。 哎呀一声,他居然忘记告诉父亲方挽晴也在府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只怕那千娇百媚的大美人要枉死刀下。一时倒有些惋惜,但转念一想,那水性杨花见异思迁的女人死就死了,打什么紧?只要君无双安然无恙就好。 可是,即便这一回他可以将君无双带来谷中,暂时躲过此劫。但今后呢? 手把蒲扇捏作一团,红尘嘴抿得死死的。等君无双伤愈后发现魔教被歼,绝对会大肆屠杀天朝将士泄愤!首当其冲便是领兵围剿的父亲。而以父亲对魔教的痛恨,就算他能拦住君无双,父亲也决计不会放过无双! 哪一边,都是他难以割舍的人! 瓦罐里的药汁”噗噗”轻响,他终于回过神来,长长吸了一口气,扔掉被他团得面目全非的蒲扇,将药注入碗中。入怀取出那颗雪融,凝望半晌,痛下决心似地一闭眼,把药丸投进热气腾腾的碗里,很快消融。 ************************************************************************ 木屋里,君无双维持着红尘离开时的姿势一动不动,眼眸流光幻化,不知在想什么。听到脚步才抬起头。 “药好了。”红尘面无表情地将碗凑到他嘴边。 君无双微微皱起眉心,没有喝药。目光从红尘微颤的手徐徐移上他双眼。受不了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魔魅眼神,红尘别转头:“让你喝药,你乱看什么?” “为什么不看我的眼睛?你在心虚!” 淡然一句,红尘脸色大变。君无双了然地笑了笑,笑容却带着说不出的苦:“你在药里放了什么?” “哪有?还不是你画的那些树皮草根!” “不用骗我了。”君无双截断红尘虚张声势的大叫,轻喟:“苦心草和金银翘煎在一起,根本不是这种气味。”水晶般的面容泛起一层哀伤:“原来你也在骗我。” 红尘僵立着,拳头紧紧攥起,一仰头豁了出去:“对,我是在骗你,那又怎么样?你骗我害我的时候难道还少吗?”陡然立起膝盖压住君无双被绑得死死的腿,抓住他衣襟:“快喝--” 君无双忧伤奇异的眼光在他面上流转,一言不发,沉默的气息压得红尘几乎透不过气来,怒道:“你怎么不说话?为什么不问我在药里放了什么东西?” 仍然没有回应,红尘大力喘了几下,只好自问自答:“你听过雪融没有?据说是专用来对付武林高手,化人内力的。” 君无双一怵,直勾勾望着他:“你要废掉我的武功?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始终淡定从容的清雅容颜浮起红尘前所未见的惊惶失措,君无双突然用力挣扎起来,清冽迷人的声音也走了调:“我是宸鸿太子,是一教之主。我将来要收复河山,重建贺兰皇朝!做个君临天下举世无双的帝王!你怎么可以废掉我的武功?你不可以!” 说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我不要失去武功!我不要变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啊!红尘,红尘,你不要这样对我!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你别让我恨你!” 一生之中从无一刻像此刻恐惧,刚才这几句也已是破天荒的哀求,却见红尘仍无动于衷。他惊怒交加,挣不开红尘的压制,蓦然一头向药碗撞去。 红尘眼捷手快急忙让过,顺势一指点了他麻穴,君无双立时周身乏力,瘫在床上不住轻颤,眼里愤怒、悲伤、痛心、绝望……无数种情感轮番交错,终归一片空无。 “……红尘……算我求你,不要这样对我,红尘……” 魅惑的连心跳都要为之停顿的嗓音,红尘几乎就要不假思索地点头应承,猛一掐大腿清醒过来,连他的哑穴也封住,才一拭额头汗水,喃喃道:“差点忘了你的摄魄魔音了。” 最后一线希望被扑灭,君无双定定看着红尘,瞬息不眨。 “别用你的勾魂魔眼来看我!” 红尘暴躁大吼,扭过头,却感觉君无双两道目光如影附形也跟着转了过来。他气急败坏地一跺脚,撕落一角被单将他眼睛蒙上。硬了硬心肠,捏开君无双下颌,一大碗药汁慢慢灌入。 直到涓滴不剩方丢下空碗,牢牢捂住君无双的嘴防他将药吐出。等得一刻时分,料想药汁早已融入肠胃无法再运功催吐出来,才取走他眼上布片,拂开了他的穴道。 死气沉沉的眼眸在见到红尘的瞬间阖起,君无双居然露出笑容,一触即碎的脆弱:“……皇姐说得对,我不该动真心……” 一直把他当作生命里最美最光明的太阳,结果,他却亲手将他推入黑暗……仰着头,君无双越笑越大声。 “君无双?无双,别笑了。” 将大笑不已的人揽进怀中,红尘的唇不停落在他眼帘上,一遍遍抚过他战栗的背:“不要再这样笑了,无双。别生气,我也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我想你跟我在一起。” 解开君无双手脚束缚,帮他揉着淤痕舒散血脉。君无双四肢一得动弹,立即挣扎着想推开红尘,却被抱得更紧。他恨恨瞅着红尘:“放开!” “我不放!”红尘大力搂住他剧烈扭动的身子,听到冷如冰珠的呵斥,心慌意乱到了极点,猛地一手抓牢他头发,含住他柔软的嘴唇吮吻起来。 “唔唔……呃……”君无双厌恶地摇头,头皮被牵得发疼,但都比不上心里痛楚。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全心全意爱了十二年的人会忍心夺走他一切,恨意填满胸膛,重重咬上红尘嘴唇。 “啊--”红尘吃痛,忙不迭放开了他,一摸唇上血迹,隐忍良久的火气也终于迸发,一把将君无双按倒床头,居高临下瞪着同样一脸愤懑的人,怒道:“你没了武功就恨成这样,那你害我失去了娘亲,你有没有想过我有多恨,啊?!” “我本应该杀了你的!杀了你替我娘亲报仇!可我,我就是下不了手!我他妈的就是舍不得杀你!” 英俊的脸扭曲着,红尘双目充血,眼神狂乱。突然松手,发疯似地将屋里的桌椅台凳砸得稀巴烂:“我不是人,连娘亲的仇都不报,我他妈的禽兽不如!这都是你害我的,君无双!都是你!”大吼大叫发泄了一通,神智稍稍平定,走回床前,抱起了君无双,痴痴瞧着他清雅容颜。 “你一定觉得我很没出息,是不是!但我就是狠不下心肠看你死。你知道吗?我爹昨天已经去殷州都督府请兵讨伐魔教,现在数千大军应当已攻入君府了。” “什么?!” 君无双面色遽变,紧盯红尘,愤然道:“所以就将把我调开,还逼我服雪融,要我眼看教众全军覆没却无力相救,你,你够狠!”急怒攻心,一口鲜血喷在红尘胸前衣衫-- “我昨晚不见段飞焰就该想到事有蹊跷,只是我始终以为,以为你不会害我的。是我错了……”一闭眼,似乎再无力气,沉默无言。 “无双,我这也是为你好。”拭去他嘴边血丝,红尘抱着他向外走去:“贺兰皇朝早已亡国,你又何必为了过去的幻景泡影拖累自己?我知道不该毁你武功,可我以后一定会好好保护你,不让你受半点伤害的。” 星亮漆黑的眼眸变得温柔起来,声音也多了一丝憧憬:“你不要再去留恋什么皇朝复国,我也不再跟你计较害死我娘亲的事,好不好,无双?我们可以找个山青水秀的地方隐居,管他天朝还是魔教,都不要去理他们。劈柴做饭所有的活我都做得来,什么也不用你忙,是真的。” “……是么?……” 君无双清如水晶的话音骤然穿透红尘兴高采烈的幻想,在山谷回响:“难道你连自己父亲也能狠下心从此再不相见?段红尘!” 红尘一窒,父亲往日对己的百般宠溺流过心头,愧意顿生,但终究敌不过对君无双的迷恋,断然道:“只要你答应和我在一起,我自然不会再见家父,免得他为难你。” “呵,真没料到,你居然天性如此良薄!为了我这个杀母仇人,值得么?”君无双悠悠笑问,眼底却冰寒彻骨。 无双说话几时变得这般尖酸?红尘甫皱眉,下一刻霍然睁大双眼--不是服了雪融么?怎么无双的声音还如此中气十足?其中有诈…… 思绪刚刚转到此节,胸口小腹两处大穴同时一麻,整个人仰天摔落。君无双一声长笑,稳稳站在他面前:“你不想见令尊,我却说什么也要你父子见上一面,请令尊退兵才是。” 魔眸流光溢彩,夺人心魄,朗笑声震幽谷。哪有一丝一毫像个失去武功之人? 情势急转,红尘已懵懂无措,但随即被欺骗的感觉席卷而来,他对着空旷破口大骂:“混帐伏羿,你给我的是什么狗屁雪融?他妈的你耍我?” “你果然同伏羿勾结。”君无双轻轻提起红尘,讥笑中带着苦涩:“是他鼓动你来对付我的罢。你竟然宁可相信射月国的人,也不愿信任我。段红尘,你实在叫我太失望,枉我君无双爱你一场。” 虽然内力一度流失后又凝聚,但胸腔空空荡荡的,宛如被人摘去了心肺般痛不可挡。君无双黯然垂眸,封住犹自怒骂的红尘哑穴,挟着他疾奔离谷,一路上都未再看他一眼。 ************************************************************************ 冲回君府,却未看到想象中的遍地断肢残骸,连血都没见一滴,君无双惊疑不定,低头一望红尘,也是满脸迷惑。 府内守卫见他归来,无不喜出望外,道:“教主昨夜突然离府,公主急得一晚都没睡,教主现在回来太好了。”暗暗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若教主再不出现,恐怕他们这些守卫的脑袋都要落地。 君无双略一颔首,提着红尘向洛滟居所走去。刚近竹林,就听洛滟粗嘎刺耳的怒吼:“统统是废物!太子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人,你们居然一点都不知道?无双他受了伤啊!无双……”声音一梗,竟似带着哭意。 “皇姐,我回来了。”君无双快步入林,洛滟乍见之下,嘴张了两张,惊喜过头竟说不出话来。倒是她身后大气也不敢透的一群教众欢声雷动,尽皆跪伏。 手一松,将红尘放落草地,君无双上前握住她双手,微笑道:“无双不是好端端的么?皇姐你就莫再责罚他们了。” 洛滟在他脸上摸了一遍又一遍,确定毫发无损,喜极而泣:“你究竟是去了哪里?皇姐都快急死了!无双!” 红尘被君无双一摔,正巧背朝天地躺在地上,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眼前只看见青草烂泥,早憋得满腹闷气。听到洛滟说话,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明明又老又丑,居然恬不知耻地对着无双撒娇,那几句情意绵绵的无双更叫他胃都抽了筋。正暗中磨牙,突然头一重,一只脚用力踩了上来-- “皇姐?”没想到洛滟会发狠,君无双一时竟未及阻拦。洛滟重重碾了几下才收回脚:“无双,那天就是这小畜生打伤你的,对不对?皇姐正要找他算帐,还好你把他抓回来了。” “我--”君无双刚说得一个字,洛滟截道:“你不会又想替他求情吧?无双,你不要再糊涂了。这小畜生绝对是蓄谋已久,专来对付你的。前脚打伤了你,后脚就去讨兵围歼我教,好在你六王叔早早收到风声,赶去阻止。否则我教难逃此劫。” 她越说越恨,又踢了红尘几脚:“今天我绝不放过这小畜生!” “公主说得极是!” 六王叔领着夜罗刹风尘仆仆走进林中,望见君无双一怔,但迅速恢复镇定,朝洛滟一躬身:“老臣幸未辱命。”一扬手,夜罗刹忙从腰间布囊里取出两颗首级。 “这两人是殷州都督派去邻城调兵的特使,老臣昨日一得消息,立即带夜罗刹追截,赶在两人进城前将他们解决,并未惊动邻城。” “苦六王叔了。”洛滟脸上现出一丝笑容:“多亏六王叔谨慎,不然我等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就要被小畜生父子俩毁于一旦。” 六王叔掩不住得意,有意无意瞄了君无双一眼:“公主过奖,臣虽老迈,还不至于老眼昏花敌友不分。” 君无双如何听不出他皮里阳秋,含沙射影?脸微微一沉,六王叔心一凛,不敢多说,嘿嘿笑了两声:“老臣还有东西要请公主和太子过目。” 又两颗人头捧了出来,满面鲜血尚未干透。 “斩草除根,殷州都督既然已知我底细,自然只有死路一条。至于那去告密的罪魁祸首嘛。”六王叔拎起其中一枚头颅,咧嘴一笑,分外狰狞:“首级在此,尸身让老臣剁成碎块,丢去了护城河里喂鱼,哈哈……” 轻轻一抛,人头啪地掉在红尘面前。目光对上那死不瞑目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容,红尘浑身如坠冰窖,血管里的每一滴血都在刹那间凝固。 是父亲…… 周围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已崩溃,只有满眼血红弥漫天地。 直至洛滟又一脚踢上,力道极大,他整个人都滚了半圈,但什么痛也感觉不到,只直直地凝视君无双--那个银衣翩翩的清贵男子正淡然观望,眼里似乎根本没有他的存在…… 洛滟嫉妒暗藏的独眼在红尘沾满泥污的面上好一阵打量,噗嗤笑道:“我还以为是怎样一个秀气漂亮的少年郎呢?嘻,无双,这么三大五粗的汉子居然也能把你迷得团团转,你未免也太大意了。”听君无双一声轻喟,她拍拍他肩头:“皇姐不是怪你,只想你别再为这小畜生乱了心神。” 鸡爪似枯瘦的手一勾,已拔出近旁一名教众腰刀,倒转刀柄递将过去:“来,无双,杀了他!” 君无双全身震了震,洛滟见他不接刀,尖声道:“怎么?事到如今你还护着他?无双,皇姐这二十六年来是如何教导你的?身为王者,绝不能沉溺私情!绝不能让他人影响你!何况这小畜生伤你在先,算计我教在后,你不杀他,何以服众?!” 最后一句声色俱厉,君无双眼光流转,果见众人虽然个个垂眉敛目,但脸上或多或少隐露不以为然。九王叔始终未发一言,此刻也忍不住大声叫道:“太子,你再这般优柔寡断,养虎为患,可是会拖累我贺兰氏大业的啊!请太子三思!” “九王叔你也要我动手?”三个王叔中,就数这九王叔脾气最暴躁,却也是对他最为爱护,听他开口,君无双越发混乱,望着洛滟手里的刀,心头发冷--尽管在红尘迫他饮药那一瞬间,已伤透了心,可要他亲手杀红尘…… “无双,杀了他!” 洛滟咒语般的劝诱再度响起,将刀塞入他掌心。 “再过几日,本就是我皇朝大祭,今天就先拿这小畜生来开刀。无双,莫再犹豫,动手啊!” 随着洛滟声落,不知谁带的头,一干教众纷纷高喊:“请教主动手!” “全都住口!” 君无双猛然一吼,四下立时死寂。冷冷扫过每一个人,他痛苦地闭了闭眼帘,扔下了刀。 洛滟变色道:“你这是做什么?竟然为这小畜生不听皇姐的话?” 深深长长地吸了口气,君无双转望天际,轻轻地道:“皇姐,就容无双放肆这一回。他,他就任由皇姐处置,只望留他一命。”声音越来越低,最终细不可闻。 洛滟闻言,嫉意更一发不可收拾,向来对她百依百顺的无双竟在人前公然忤逆于她,可想对那小畜生迷恋之深。牙齿咬得发酸,蓦然咯咯一笑:“皇姐最疼你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呵,我倒是突然想到个好法子来招待他了。” 捡起刀,居高临下看着双眼大睁一眨不眨的红尘:“看什么?” 一脚将红尘踢转身,踩着他背脊,刀尖割破了鲜红衣衫向两边一挑,浅蜜色的健壮身躯暴露风里,肌肤被刀锋激起层层寒粒。 腕一沉在结实紧绷的臀丘上拉出一道细细伤痕,洛滟抛下刀,环顾四周愕然的教众,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暧昧笑容:“你们也杀过不少伪朝的将士,现在想不想尝尝他的滋味?呵呵,说不定可比杀人有趣得多。啊哈哈……” 人群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谁也料不到尊贵的公主会说出如此露骨荒唐的话来,但人心晦暗的一面却被洛滟挑起,数十道目光都聚集在红尘赤裸的背影。强劲的男性身体沾着血,坚强与脆弱奇妙地混合着,透出一股无法形容的yim靡,激诱男人残虐的兽性本能…… 君无双倏地回头,脸色发白:“皇姐,你,你莫开玩笑。” “皇姐何时同你开过玩笑?”洛滟微笑:“你要皇姐留他一命,我听你的。这小畜生本来不就是你的男宠么?我只不过让他服侍一下教中弟兄,又不是鞭笞烙刑,有什么不妥?”独目泛起恶毒:“难道你不喜欢皇姐的安排,嗯?那你是要逼我杀他了。” 手指狠狠在袖中握拳。君无双越是维护红尘,她就越想折磨那夺走了无双心思的小畜生。 充满威胁意味的话令君无双无言以对,深知皇姐的毒辣手段,再求情只会弄巧成拙。他颤抖着举步欲行,却被洛滟叫住。 “你几时变得这么心软了,无双?皇姐要你留下来,好好看看这小畜生的丑态。” 轻飘飘一句,阻住了君无双,也彻底勾起了男人们的欲望。迟疑着,终于,有一人向红尘迈出了脚步,紧跟着又有几人围了过去…… 第十七章 洛滟究竟在说什么,红尘已经不再在意,漆黑的眼睛直勾勾盯住君无双近在咫尺的双脚--只要跨上一步,君无双就可以碰到他、扶起他。可是,那水银色的衣摆为什么一动也不动?那悦耳迷人清如水晶的声音为什么一个字都不说? 君无双就真的打算这样在一旁看着他?! 不是一直都说喜欢他的吗?说过很久以前就已经喜欢他的,说过最喜欢的人就是他的,说过永远都不会辜负他的,说过…… 胃酸再也遏止不住地翻腾起来,君无双捂着嘴,在洛滟和王叔们诧异的目光下冲出了竹林。 “无双--”洛滟高喊,见他仍是充耳不闻地走了,又嫉又怒,回头瞪着余下那些在旁观望的教众叱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一齐上去啊,今天非要把这小畜生玩死不可,看他还怎么去迷惑无双!” 迷惑无双?!如果能发出声音,红尘只想狠狠地笑,狠狠地嘲讽这个老丑的女人,也嘲讽自己--真正被迷惑的是他罢,就在刚才君无双身影展动的一刹那,他还心头猛然一跳,以为君无双会过来赶走所有的人,会用那双洁白如玉的手掌来搀扶他…… 深深闭起双眼,红尘不再思考任何东西。 ************************************************************************ 一口气奔出竹林,终是压制不了收缩抽搐的胃,君无双扶着树身,翻江倒海地呕吐起来。 想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的难受……一边作呕,热热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滑出眼眶,顺着脸颊流淌-- “红尘……红尘,啊呃……呜呜……” 君无双哭了,像个小孩子那般伤心痛哭:“……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我?为什么你想要夺走我的一切?啊……呜……你知道我十多年来是为了谁拼命地练功?为了谁日以夜继地学这学那?” 忍耐多年的泪水终于在无人看到的地方奔泻:“我都是为了你啊!你们都以为我喜欢当太子,喜欢杀人,可有谁问过我是不是真的喜欢吗?有谁知道我活得有多累?有多孤独?有多少时候想偷偷地哭?可是你说我将来一定大有作为的,所以怎么辛苦,我都不怕。我只想着有一天穿上皇冠龙袍站到你面前,让你明白自己当初没有看错,呜……红尘……”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什么你不领情?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为什么你还要来害我?我喜欢你啊,红尘,红尘……呃啊……” 尽情地哭着,直到眼睛酸涩得再也流不出泪水,他的哽咽仍停不下来:“红尘,红,红尘……” 红尘现在怎么样了?…… 胡乱擦去满面泪痕,跌跌撞撞往回走去。 ……林中,此起彼伏的淫笑益发猖獗。 洛滟一直得意洋洋地欣赏着红尘惨状,此刻却咦了声,面露错愕。 红尘的心口,有一颗红痣。 这个部位,这样的痣……洛滟一阵恍惚,突然尖叫:“住手,都给我住手!”就欲上前一看究竟,猛听一声怒吼,水银色的人影卷过身边,直向红尘扑去。 绝没想到回来竟见到如此不忍卒睹的场面,君无双思绪遽断,先于意识,双袖已如银电穿云挥出,两声轻响,那两人身子凌空直飞出去,撞倒连片竹竿,落地全无生息。余人大骇,齐齐后退。 单腿跪地抱起红尘,颤栗着拍开他被封的穴位,声音抖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红尘,你,我……”蓦然发现自己无言以续。 久阖的眼帘终于开启,红尘静静望着君无双,慢慢地,笑了。血和男人残留的浊液随之流出红肿碎裂的嘴角。 “君无双,我恨你,恨你一生一世。我段红尘对天发誓,这一辈子都绝不原谅你。” 狠狠地,用尽全力狂吼:“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曾几何时,那个清贵优雅的男子成了他最信任的朋友,让他把所有的心事,一切的希望都毫无保留地倾诉寄托? 又是何时,那双流光飞舞的眼眸俘获了他的心,让他如痴如醉地沉溺在从前最不屑一顾的爱语誓言中? 可是从今天起,他失去了此生最好的知己、最爱的人…… 谁能把原来那个温柔的无双还给他? “我恨你……呵……”头朝后一仰,再无力强撑周身伤痛,就此晕厥。 悲凉的笑还在耳畔回响,似无形绳索勒得君无双喘不过气,茫茫然抱着红尘,手足冰冷一片。洛滟亦不禁动容,语带焦虑:“无双,他,他叫红尘?是,是哪两个字?”跨上一步,颤巍巍伸手想拭去红尘脸上泥污瞧个清楚。 “谁也不准碰他!” 君无双陡然爆出一声愤怒绝顶的吼叫,恶狠狠地拍开洛滟的手,眼角如要渗出血来:“不许过来!不许碰他!” 紧紧搂着红尘站起,狂乱的目光充满戒备和杀气在惶恐畏缩的教众身上巡回,一步步后退,一字字吐出:“谁再动他一根头发,死无葬身之地!” 猛旋身,奔出众人视线。 见他状若疯狂,洛滟心惊,况且胸中疑云重重,扬声叫道:“无双,回来,皇姐有话问你。”一撩裙摆正要追去,夜罗刹相对一望,拦住了她。 “你们想以下犯上?”洛滟怒道。 “不敢。”夜罗刹语气恭敬,却没半点让开的意思:“教主刚才所言,公主也听到了,请公主自重,莫再惹教主伤心。”双双一礼,居然撇下洛滟走了。 洛滟气极,但红尘胸口红痣浮现眼前,她猛打了个冷战,望着草地间的血污狼藉,心里一阵后怕,僵立着竟无法踏出脚步。 ************************************************************************ 红尘恢复知觉时,眼皮像坠了铁砣,沉重得怎么也抬不起,只知道身体仿佛四分五裂,一块块散在血海里漂浮着…… 依稀感觉有双手从头到脚抚摸着他,手指经过的地方,火灼般的疼痛渐渐被清凉替代。手的主人似乎还在不停地说什么,可他听不出。整个头脑里轰鸣不绝的,尽是男人猥亵的淫笑。 冷汗一下冒出,身体绷得僵硬如石,指尖死死抠进了床褥。 “……红尘?!……” 正在替他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处换药,突然听到红尘咽喉深处逸出的嘶哑申吟,君无双停手,转而小心翼翼擦着他额头越来越多的汗水,轻轻叫着他的名字,想唤醒在噩梦狂魇中挣扎的人。 颤抖的眼帘最终缓缓打开,忽来的光亮令红尘眯起眼,看清了身边男子满怀惊喜的清雅容颜,黑眸骤然化为冻石。 冷到难以描述的目光定定望着他,君无双无法再维持笑容,微颤着缩回手。 “你,你睡了一整天了,饿吗?我煮了你喜欢的芙蓉鸡片粥,一直热着。我现在就去拿,很快回来,很快……” 端起床脚帮红尘擦身用的水盆毛巾,急急出了竹屋。 红尘牵了牵唇角,毫无表情地瞪着床顶,片刻,闭起了眼睛。 君无双的脚步声回到床侧,清甜粥香同时飘近:“红尘,粥来了,我喂你吃,可好?” 红尘罔若未闻,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君无双嘴唇微微抖着,勉力绽开微笑:“你就吃一点好不好?就算你要骂我、打我,也要吃了东西才有力气啊。”近乎哀求地将碗凑近红尘嘴边。 浓黑的眉紧锁,红尘出其不意睁眼,满目厌憎。 “滚!” 手不知哪来的力气,奋力挥出。 “哐啷”一响,碗跌得粉碎,热粥溅了君无双一身。 冷然盯着他瞬间苍白如雪的脸,红尘冷笑,开口仍只有一个字。 “滚--” “教主,什么事?”听到屋里不寻常的动静,夜罗刹在门外不免担忧。 “没事,你们去厨房替我盛多碗芙蓉鸡片粥来。”君无双极力保持声音镇定,打发走了屋外两人,一声不响收拾起地上碎瓷粥迹。一双手却颤得厉害,几乎连抹布也捏不住。红尘却似看也懒得看,翻起白眼仰望屋顶。 他喜欢的芙蓉鸡片粥?……突兀地从鼻子里喷出嗤笑,那大概已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罢,他还曾含着粥亲吻过一个叫君无双的男子,在床上嬉闹着滚成一团…… 携带无限讥讽的笑令君无双心如刀绞,几要咬碎了满口银牙才忍住涌上喉头的热流,蓦地丢下抹布,握住红尘双手,颤声道:“是我错,我不该丢下你不管。我,我--”咽喉肌肉痉挛着,他抓起红尘的手朝自己脸上掴去:“我知道你恨我,你狠狠打我啊!” 他手底丝毫没有留情,一声脆响,洁白的面颊登时印上红肿指痕,嘴角也微微渗血。他只皱了皱眉,提着红尘手掌又向另一边脸掴落。 “够了!”红尘厌恶地瞪着他:“你戏演够没有?喜欢挨耳光就滚出去自己打,别弄脏了我的手。” 手僵在脸旁,君无双一根根松开手指,肩头猛烈抖动着,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红尘,你可以骂我、打我,可你不要怀疑我啊。我求你不要说这种话来讽刺我,我真的,真的受不了……” 眼看泪珠一颗颗地滴落银衫,红尘反而喘着气大笑起来:“我说一句话你就受不了,那你他妈的看着一大帮畜生来上我怎么就受得了啊?被那群畜生上的人是我,我都没掉一滴眼泪,你现在哭什么?啊哈哈,真是笑话,笑话!” 歇斯底里地抓过床头小几上的书册砚台劈头夹脑地乱砸过去:“滚,我不要再看见你!滚----” “你冷静些,红尘……”不顾全身被砸得一塌糊涂,君无双扑上去紧紧抱住他,泪水沾湿了他的脸:“不要这样,我喜欢你啊,红尘,喜欢你……”贴住红尘面庞摩挲着,心里又苦又涩。明知再怎么说喜欢也挽回不了先前的错误,但除此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重拾红尘的信赖。 “令尊的首级,我已命人送去谷中与令堂合冢,也算是稍减我一份罪孽。虽然我不杀伯仁,伯仁却为我而死,两位老人家的死,我脱不了干系,红尘,是我对不起你。” 找到不住闪避的唇,轻轻吻着,酸楚难抑:“是我懦弱,看着你受辱也不来阻拦。可我真的是为了救你,不想你被皇姐处死!更何况皇姐肯饶你活命,已是从轻发落,我若再徇私护你,今后何以服众,号令天下?” 听着他不停地辩解,红尘身上一点一点地变冷,好像抱着他的人是一块冰。 觉察到怀里的身躯开始颤抖,君无双将他搂得更紧:“都已经熬过去了,你别怕,我绝对不会再让任何人来碰你了。” 急着抹去满脸泪水,努力露出一个最温柔优雅的微笑:“我也不再气你用雪融来害我,我还是会像从前那样喜欢你。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一定会好好补偿你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日后我身登大宝,你就是我的皇后。” 发抖的身体就在他的微笑里僵硬了、冻结了。怔怔地像从来不认识面前人似地盯着他的笑容,红尘倏地发出一声惨笑:“我是不是应该叩谢圣恩,多谢你让那帮畜生来轮暴我保我性命?多谢你大人大量还肯继续喜欢我?啊哈哈……君无双,你说得真好,哈哈哈……” 凄凉的笑声终于变成痛哭--这个人,真的是曾叫他爱到不顾一切的君无双? 狠狠嘶吼:“放开我!”可重伤未愈的身体怎么也挣扎不开那大力到几乎令他窒息的拥抱。急速喘息着,充血的眼狠盯君无双,猛地一张口,发狠地咬住他的嘴唇。 咬住那粉色诱人的、曾经对他吐出过无数温柔话语的唇瓣,恨恨地,下死力地咬着-- “啊----” 君无双惨叫一声,掩嘴而退。红尘“呸”地吐掉血肉模糊的一小片肉,眼泪扑簌簌滚落。他,什么都没有了…… 木然看着最后一滴眼泪风干在床褥上,他抬头,漆黑的眼睛里没了星亮灵动,只有死气沉沉的空洞。冷酷地望向床前痛苦得不停战栗的人,慢慢地,笑:“我发过誓这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你这么快就忘记了?” 君无双吃惊地望着他,眼瞳渐渐由凝滞变成震惊,变成恐惧,似乎直到此时此刻,方始明白了红尘不是在说气话。他面似死灰,猛退一步,砰地撞上门板。 “教主,粥端来了。”夜罗刹在门外迟疑着,听到这声大响,却不知该不该闯进。 “不许进来!”君无双如梦初醒,厉声大喝,放下已被染红一角的衣袖,嘴唇仍在流血。一闭眼,颓然跪倒红尘面前,凄然道:“我求你不要这样对我,我真的喜欢你,喜欢了整整十二年。红尘,我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下过跪,从来没有求过任何人,可我求你原谅我这一回。” 再多的哀求已进不了红尘紧闭的心扉,他冷冷讥笑:“宸鸿太子,你真正喜欢的是皇帝宝座罢,我又算什么东西?充其量不过是你打发无聊、随时可以打赏给手下的玩意罢了,可受不起太子你的大礼。呵,奉劝太子就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不如杀多几个天朝将士,也好过在这里哭哭啼啼,叫人笑掉大牙。” 凄哀地听着接连不断的嘲讽,君无双不断摇头:“不是的,红尘,我是真的喜欢你,求你相信我。”颤抖着掏出怀里那串玛瑙红珠链,举高眼前:“你送我的东西,我一刻不离地收藏着,藏了十二年,你相信我,红尘……” 红尘讥诮的笑容霎时凝固,夹手抢过珠链,仔细一看,面上乌云密布。 没错,正是他的东西,很久以前就偷偷送给了一个有着水晶般清澈美丽双眼的陌生少年,为此,他后来还被向来和颜悦色的娘亲训斥了一顿。 这是多久前的事了?久得只在他记忆里残留模糊的印象……可如今,那个文静少年的影子与床前的男子重叠起来。 一片冷寂中,红尘自嘲地笑了:“其实你早就认得我,去黎州也是早有图谋,我却一直以为机缘巧合,才让我在患难之际遇到一个足以结交的知心朋友,还庆幸不已。呵呵,那个叫散易生的疯子真没说错,你果然最会骗人。”一甩手,将珠链扔回君无双身上,穿珠丝线突然断来,红珠滚开一地,宛如血泪。 “两情相悦,贵在发乎情,交于心。君无双,这句话是你教我的,可你自己呢?从一开始,你就对我处处隐瞒,你的真心又在哪里?” 君无双痴痴望着地上滚动的珠子,红尘的质问再冷再厉,他也听不到,只慢慢伸手,捡起了一粒红珠,喃喃道:“我还以为你看到它,就会想起我,相信我……”可万万想不到,如珍似宝贴身收藏十二年之久的东西会在红尘手里毁于一旦…… “红尘,你告诉我,你要我怎样做才肯相信我?原谅我?”痴愣的目光依然注视着一地珠子,猛然抬头,急切地揪紧红尘衣袖:“你怪我欺骗你吗?我可以立下毒誓,今后绝不隐瞒你任何事情的。” 红尘冷笑。 “你别这样笑我,我是说真的。”强烈的分不清是什么的情绪在胸中盘旋鼓胀,急着想找个宣泄的出口,君无双猛摇他肩膀:“我是真心喜欢你,你不信?我可以答应你不做皇帝,跟你离开这里,去找个山青水秀的地方隐居,我们走!现在就走!”替红尘披上外衣,就想抱他起身。 “你究竟烦够了没有?” 红尘充满憎恶的一个眼神阻止了君无双所有举动。发凉的指尖掐着掌心,他不死心地摇头:“我可以不再去管贺兰皇朝的事的,只要你肯原谅我,我什么都能为你放弃,你为什么还不相信我?” 这一次,红尘眼角都未稍瞥,冷然道:“不敢当!你爱发你的春秋皇帝梦也好,想隐居也好,都与我无关。你若啰嗦完了,就快快滚出去,莫让我看着作呕。” 再如何强撑的心志,也经不起一次又一次的冷嘲热讽。君无双退开两步,颓然坐倒椅中,疲倦得直想就此死去。 一阵脚步声匆匆向竹屋飘近。门口夜罗刹刚叫得一句公主,尚不及阻拦。洛滟已踢开房门,领着三个王叔鱼贯而入。 君无双一惊弹起,挡在床前:“皇姐,请出去!” 洛滟难得地未对他露出笑脸,视线在地上红珠一掠,微怔之后更增几分了然与痛楚,越过君无双望向床上的人,看清红尘面貌的刹那,她浑身无法控制地剧震起来--那与父皇年轻时神似的浓眉星目…… “红,红尘,真是你!” 在君无双和众王叔的迷惘对望中,洛滟张开双臂朝红尘走了过去,嘶哑着嗓子:“多谢父皇母后在天之灵庇佑,终于让女儿找到宸鸿皇弟,我贺兰氏血脉有续了。” 平地焦雷,震愣了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