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卷(下)》 第一章 红尘更是呆若木鸡,直到洛滟双臂环上,他怒吼一声,如避蛇蝎地推开她:“死老虔婆,滚开!” 洛滟被他推得险些摔倒,却不以为忤,用那只仅存的眼睛在红尘脸上身上逡转不已,越看越似父皇青年英姿,心中激荡之极,坐定床沿,又伸手向他摸去:“莫怕!你是我的亲弟弟贺兰宸鸿,我不会害你的。” 这一次,再没人怀疑自己的耳朵,人人都像突然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一裕嫔媳砬楣忠斓搅思恪v挥泻斐纠湫ψ糯蚵渌终疲恢副呱夏嗟衲舅馨愕木匏骸八览向牛惴枇瞬怀桑空飧霾攀悄愕牡艿埽乩蓟食腻泛杼印!? “他不是!” 洛滟矢口否认,语气更无半分犹豫。君无双整个人震了震,扭头凝视洛滟,脸庞再不见一丝血色,惨白得近乎透明。 “皇姐,你在说什么?我怎么,怎么听不明白?”莫名的恐惧如巨网铺天盖地罩落,他一手按胸,心跳几已停顿:“你不是我的皇姐吗?你不是说我是太子吗?皇姐……” 他的反应早在洛滟意料之中,但当真亲见,愧疚油然而生,心头一痛,却还是摇了摇头,掐灭君无双最后一点侥幸希望。 “无双,是我骗了你。他才是我真正的皇弟,当年母后临盆又适逢敌军攻城,我为保住贺兰氏血脉,想出这偷梁换柱的计策,叫我姨娘带他悄悄离宫,再用你来冒充太子。我本想与你一齐葬身火海,让敌军以为我贺兰氏已绝后,谁知却被散易生那畜生抓了去。既然天不亡我,那我就要狠狠报复,杀掉所有负我之人。” “不要说了……”君无双嘴角牵搐,似哭似笑:“所以你就把我当成你复仇的棋子,杀人的工具。” 洛滟眼生惭色,正待争辩,君无双一闭双目,再张开时满眼痛楚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笑了起来:“原来我只是个替代品,是假的,呵,皇……你却足足骗了我二十六年,你骗得我好苦!” “无双,我不是有心的,我--”洛滟想要安慰,却根本无从说起。纵使对君无双有千般爱意,此时说出来,也决计没人相信。 君无双点点头:“对,你不是有心的,是我自己太蠢,为什么事事都要听你的话?是我蠢,是我蠢。” 喃喃重复着,终于颤怵着再也说不连贯,直勾勾盯住洛滟:“我不怪你,我谁也怪不了。我只要你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这……”洛滟低下头,不忍再看他:“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你姓君,是个破落农家女的私生子,你娘生下你便过了身,家中因为无力抚养你,就把你卖了给人。”一顿,幽幽道:“你的名字,还是我为你起的。” 六王叔冷冷插了一句:“臣当日就说过,他和先皇伉俪长得不像,果然,哼哼,原来是个野种。” 战栗的身影静了下来,君无双面色白得不似人类,轻轻地点头:“好,好……” 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就往屋外冲出,却被门坎一绊,重重撞上门框,竹门登时塌了半边。 “无双!” “教主!” 洛滟和夜罗刹几曾见过他如此失措?不约而同大叫。君无双捂着额,一刻不停地飞奔离去。 银影瞬间遁入竹林深处,撞坍的竹门上却赫然留下一道血痕,当是刚才君无双魂不守舍磕破了额头…… 摸着那犹自温热的血迹,洛滟失魂落魄。却听六王叔寒声道:“公主,这真假太子之事,为何要隐瞒糊弄臣等多年?” 洛滟一凛,这才想起皇室中人最重宗室血统,以前她私心作祟,只盼着君无双能登基称帝,便将错就错,把三人瞒得紧紧的,眼下既已吐实,倒是麻烦。听他口气不善,她收敛心神缓缓转身,望着一脸忿忿不平的六王叔,微一欠身,从容道:“洛滟也是为掩人耳目,再说,那君无双身手了得,智谋出众,洛滟此举可以叫他心甘情愿为我贺兰氏效力,有何不妥?” “你--”六王叔气结,但洛滟说得头头是道,一时竟驳她不得。怒冲冲瞧向床上红尘,见他似乎被这变故吓到,面无表情。他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两声:“公主行事,老臣焉敢置喙?公主太子姐弟重逢,可喜可贺。老臣这就去通告教众,免得他们有眼无珠再来冒犯太子万金之体。” 红尘俊脸立即铁青,洛滟厉声高喝:“六王叔,你再提那天之事,休怪侄女不客气!” 六王叔一反常态地讥笑道:“公主令人做得,老臣却说不得么?”瞟着红尘:“太子你说是不是?” 森冷厌恶的目光环视过屋内所有人,红尘费力撑起身,慢慢穿好鞋袜,又慢慢向外走。 “去哪里,皇弟?” “谁是你这老虔婆的弟弟?”红尘头也不回,继续一步一挪地缓缓前行。声音很平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花了多少力气才能迫使自己忘却股间钻心的痛,不让话音发抖,才能让背脊挺直! 洛滟惶惑跟在他身后:“你不信?错不了的,你心口那颗红痣我绝不会认错。你的名字也是我取的,是希望你做个红尘浊世的凡夫俗子,安渡一生。还有,你娘亲叫沁南绡,对不对?她其实是你我的姨娘。” 红尘脚步未停,全身却僵了一僵,娘亲的名讳本就罕有,洛滟竟能一口呼出,足见熟稔。陡然间,沁夫人临终前的言语流过脑海-- “……我答应过你姐姐,要,要让你平平凡凡过,过一生的……红尘……” 拳头关节捏得咯咯轻响,红尘喘着粗气,用尽周身气力大步向前。洛滟又惊又痛,也不敢拦他,只得亦步亦趋:“你还在生皇姐的气?那帮畜生,皇姐转头就将他们尽数处死。红尘,皇姐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我一定会补偿你,我会叫无双效死辅佐你,助你复国当皇帝的。” “你闭嘴!”听到最不想听见的名字,红尘暴吼:“永远都不要再在我耳边提起他。” 洛滟皱纹纵横的脸一阵抽搐,低声哀求:“那日是皇姐逼他,你不要恨他袖手旁观。后来,后来他还是回来救你的。” “……太迟了……” 红尘冰冷没有起伏地吐出一句,朝郁郁竹林而去。 ************************************************************************ 君无双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奔出屋,如何奔进林中,但有意识时,已满脸是泪,混着额上流落的血,淡淡的红,染了青竹碧草。 “……唔……啊……”再怎么按紧嘴,呜咽依旧从鼻腔、从指缝泄出,一声声敲击他心里每一个角落,像要把心化为齑粉的痛苦。 原来他什么也不是!原来二十六年的努力,毕生的追寻,竟只是洛滟的一个谎言,只是一个连他自己都迷惑其中的荒唐梦。而他,却为之付出所有,甚至,失去了生命里最耀眼的那一抹鲜红,那一个浓眉星目的男子…… “啊……呃……啊哈哈……” 嘴里尝到眼泪的咸涩,他一边抹泪,一边大笑。不明白为什么要笑!为什么还笑得出来!可他就是想放声狂笑。因为不狠狠地释放出盘踞在体内急遽膨胀到几乎爆裂的那股强烈情绪,他一定会死!会被那无处可逃的震骇、愤怒、痛恨、悲哀、懊悔、彷徨、无望逼上绝路! 如果死了,该多好! 大笑着用头去撞最粗的竹竿,撞断一株,再换一棵。 血沾上了睫毛,眼前晃来晃去,一片的红…… 为什么还不死?哪怕晕过去都好啊!可为什么神智还如此清醒?清晰无比地记得红尘说过的每一个字,对他露出的每一个笑容…… “红尘……”悲凉绝望的呼唤冷凄凄地划开苍穹,仰望远天血红夕阳,惨淡一笑-- ……“倘若日后我君无双有负于你,你尽管杀了我,不用手下留情。不过,呵,我绝不会辜负你的。”…… 可终究还是错了一步。 力凝五指,朝心口抓落:“我亏欠你的,一定会还给你,红尘--” 指尖已穿透衣衫,触及肌肤下有力跳动的心脏。女子尖利粗嘎的惊叫传来:“无双,你做什么?” 跟着红尘甫入竹林,便见君无双作势自裁,洛滟唬得灵魂儿飞上半天,直奔过去紧紧抱住他。 “无双!你莫吓皇姐!” “你走开!!!” 君无双猛地甩开她,惨笑道:“都是你害的!为什么当初不让我被烧死算了?为什么要骗我这么多年?还要逼我看着最喜欢的人受凌辱?我好恨,好恨!” 洛滟白发簌簌抖着,背一下佝偻起来,似乎刹那间老了十年,嗫嚅道:“不要,不要恨我。我,我最爱的人就是你啊。”突然哆嗦着拉起红尘袖角:“红尘,你就原谅无双这一回,不然,他真的会死,无双他真会想不开的。” “你们两个一搭一唱,也够了吧?” 红尘冷笑着看那双充满期盼的墨玉眸子须臾黯淡破碎,扯开洛滟枯瘦的手腕,不无讥诮:“我该叫你皇姐吧,呵,你倒真替他这冒牌货着想!那班禽兽污辱我的时候,却有谁来为我着想,替我担心了?” 冷漠地向君无双扬起眉:“你以为我是可怜你才找来这里的吗?别痴心妄想了,我只不过想来看看,你的皇帝梦醒了是怎么一副嘴脸?居然寻死觅活的,真是笑死人!” “红尘,我求你不要再这样讽刺我……”一遍遍被打到谷底的心已不再奢望能得到原谅,君无双惟求那双曾亲密相吻过的唇瓣勿再流漏嘲弄,却招来红尘更响的一声嗤笑:“我的名字也是你随便可以叫的么?” “你究竟要我怎样?”君无双脸色惨淡如死水,一晃已抽出夜罗刹腰刀,塞入红尘手里。挺立讥笑变得有些僵硬的红尘面前,阖上眼帘:“你若觉得要亲手杀了我才解恨,就动手罢。我不会躲的。” 仰起线条优美似玉琢的白洁脖子,不再言语,只等红尘手起刀落。 红尘如要咬碎一切般咬着牙。每一句嘲讽也都在他自己心上划了道伤口,如何还能将刀斫到无双身上?光想象就痛不欲生。 “动手啊!”君无双催促,脸上浮起些许解脱的微笑。 “别说傻话,无双!”洛滟紧张地抓住红尘执刀的手,怕他真会一刀砍去:“红尘,无双是世间奇才,他将来可以帮你匡复皇朝,你不要杀他。” 九王叔和十三王叔一直均未出声,此刻终于看不过,齐齐叹道:“冤孽,冤孽!” “这个,太子,就请给教……唔,无双公子他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两人怜悯地望向君无双,毕竟相处了十多年,内心深处,实是喜爱君无双胜过那倏忽冒出来的真太子良多。 夜罗刹兄弟俩素来对君无双敬若天人,见他一再委曲恳求,却三番四次遭嘲笑,早憋得满肚火气,再也按捺不下,管他什么真假太子,口舌摇动,刚想大骂红尘。红尘已竖起刀,凝视刀背那一泓锋芒-- 杀了无双,就能消去心中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郁结吗? 不可能!就在第一次看到那双流光飞舞幻化幽邃的墨玉眸子滴落泪水,心顿化片片飞扬时,他已深深知道,永远也忘不了这曾叫他爱到迷失所有的优雅男子…… 正因为忘不了,所以更恨。想用尽人世间一切恶毒言语将自己和他都一起毁灭的恨! 一挥手,刀光里溅开血花四散,洛滟咽喉鲜血汩汩直涌,睁着无法置信的独眼,在众人惊到无声的注视中,徐徐倒进红尘臂弯。 为什么?洛滟嘴唇翕张,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红尘仿佛读出她心头所思,低下头,用只有洛滟能辨别的声音在她耳旁慢慢道:“我恨你。如果不是你,我至今还当自己是无双心里最看重的东西,我还可以像原来那样喜欢他。可你,把我最美好的感觉夺走了,我恨你……” 洛滟已经分不清心中是什么感受,但捕捉到红尘眼里藏在最底层的阴郁哀绝,滚烫的眼泪自她以为早已干涸的眼窝溢出。挣扎着伸出双手,分别去握君无双和红尘的手,想将两人的手合在一块,终究力不从心,骨瘦如柴的手腕垂落身侧。 终于自最初的震愕中恢复,君无双膝盖发软地跪在地上,接住洛滟从红尘臂弯里渐渐下滑的尸身,腥热的血浸透了银衫,胸口却冷得如有冰水流淌。 “……皇,皇……皇姐啊……”泪水大颗大颗滴在洛滟脸上,君无双撕心裂肺地嚎啕痛哭:“不,不要死……不要丢下无双啊……皇姐……” 确实恨她,恨这捉弄了他和红尘一生命运的女人。可当手里的躯体越来越凉时,才惊觉伴随他渡过长长灰暗岁月的人正在逝去。今后,将再也没有人会温柔地抚摸他的脸,轻轻地唤他:“……无双……” 再没有人…… 这个认识像黑洞吞没了他所有思绪,连眼泪也被吸走,抬起干涩得发疼的双眸,君无双空虚惘然地仰望矗立身前的高大红衣男子,试图在那对漆黑的眼瞳中找到哪怕一丝丝的温情,却对上足以冻结肺腑的森寒目光。 毫无温度,只有讥诮。 “君无双,你真是不肯面对现实啊!还一口一声皇姐长、皇姐短的,呵,你还以为自己是宸鸿太子么?” 红尘冷然嘲笑跪伏脚边抖胜秋叶的人,那紧搂洛滟的洁白手掌更刺痛了他双眼,蓦地一把抓起洛滟如雪白发,将她拖离君无双怀抱:“你一个小小贱民,怎配碰我的皇姐?” 冷酷地拖着洛滟尸身慢慢走远,听到背后君无双悲怆绝顶的呼喊,红尘抿紧嘴,未回头。 ************************************************************************ 洛滟入土那日,恰逢天阴风狂。碎叶与泥土卷扬着染黄天地,昏溟晦涩的天幕压得人心郁悒,乌云墨团似一簇簇直逼头顶,仿佛随时都会如铅块砸落尘间。时不时从云深处传来阵阵沉闷的雷声,滚过大地。 坟就筑在竹林外围的草地上,几铲新土草草掩埋,无碑无志,凄凉直似乱葬岗头的无名野尸。却无教众敢异议,盖因听三位王叔说那是公主失散多年的亲弟弟、真正的宸鸿太子如此吩咐。虽然这个新太子、新教主来得蹊跷,但既然王叔们众口一词,原太子亦无动静,教众再奇怪,也犯不着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只偷偷嘀咕,怎不见无双公子在场? 最后一铲土洒落,红尘挥挥手,三位王叔识趣地领着一干教众退下。四周寂清,只余一人一坟,相对孑然。 默然瞧着孤坟,半晌,红尘转望阴暗天空,眉眼冷冷,不知在想些什么,抑或又什么都没有思索,只是孤单单地望着那看不穿的浓密黑云…… “……红……”君无双静悄悄地走到他身后,鲜红背影似乎没听到他的叫声,仍旧巍然不动。“尘”字哽在了喉间,深深调匀气息,改了口:“无双见过教主。” “你来干什么?”红尘回身斜睨垂首而立的人,唇含讥笑:“这贺兰皇朝、红尘教跟你这外人毫不相干,你还赖在府里,不舍得之前的荣华风光么?” 君无双的身子在风里摇了摇,竟透着几分单薄。定定凝睇红尘:“我不舍得的是你。” 额头尚留着道殷红的细细伤痕,墨色眸子流动着一触即碎的脆弱和忧伤。红尘胸臆难言地涨痛起来,呼地侧转头。 “滚!” 水银衣衫没有动,君无双仍望着他冷漠无情的面容,轻声道:“那帮人我已经把他们都杀了。” 红尘一僵随即放松,冷淡之极地挑眉:“那又如何?你以为这样就可以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呵,你想得还真简单!” 咬着粉色薄唇听完红尘冷笑,君无双脸色如处飘雪隆冬,白里泛青,提手轻拍两声。十来个教众应声走近,有些畏缩地朝红尘行过礼便一溜看住君无双,不知道无双公子为何找他们来见这一脸阴沉的新教主。 “你又想耍什么花样?”红尘也拧起眉心。 君无双没回答,只默默拔下绾发的两支竹簪,黑檀木般柔亮的发丝如墨泉流泻,披落双颊,衬得肌肤更白,莹透若水晶。手微微颤抖着,却没有迟疑,解开了衣带。 水银色的衣裳从肩头滑落,露出白玉雕就也似的锁骨、胸膛…… 天色越发昏暗,所有人的眼睛反都异常光亮,盯注在那美得令人目眩神摇的男性身躯上。空气里响起逐渐粗重的呼吸。 红尘的呼吸却几乎停滞--君无双居然在别人面前袒身露体……血一下涌上大脑,眼睑突突激跳,杀人的冲动腾空而起:“君无双!你发什么疯?简直恬不知耻!” 君无双周身都因他的叱骂瑟瑟轻抖,手反而加快了动作,褪尽仅余的遮蔽,赤裸裸立于风中。墨发飘舞,凌厉肃杀,一双变幻万千的魔眸盛满深不见底的悲哀,直视红尘。 “倘若我把你所受的苦还给你,你是不是就肯原谅我?!” 天空“豁啦啦”一记巨雷,劈开浓翳。“啪啪”地,雨点由小到大,密密砸下尘埃。红尘面庞比乌云更黑,任黄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身上,却眼皮也不眨,只看着雨幕里不着寸缕的人:“……你做什么?……” 眼蒙蒙的,脸湿湿的……君无双自己也辨不出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只觉流进嘴里的液体苦得无法忍受,但依然绽开一个凄楚笑容:“我知道你恨我,一报还一报,你那日受的苦痛今天就由我来尝,直到你满意叫停为止。这样,你可以原谅了我么?” 一旋身,面对那群已呆住的教众:“你们听不懂我说的话吗?来啊!过来上我啊!” “来啊!--” “君无双!!!” 红尘迸出惊天动地的狂吼,狠狠揪过君无双头发,迫他扭过头来,心分明疼到无以复加,可一咬牙,却不受控制地吐出自己都为之齿冷的嘲讽:“你就如此淫贱,非要到处求人上吗?” 一句话,轻易将君无双的心撕成碎片,什么辩解、反驳的力气俱已殆尽,惟有张着水雾模糊的眼睛凄然相望:“我只求你,原谅我,红尘……” “住口!不许再叫我的名字!不许!不许!!!”红尘像被针扎到似地跳了起来,愤怒欲狂地猛摇他:“我发过誓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为什么你还要来纠缠我?早知今日,当初你为什么又忍心那样对我?你不是说最喜欢我的么?你不是说绝不会辜负我的么?为什么事到临头你统统做不到?你说啊,说啊!!!” 浑身似乎都被摇得支离破碎,君无双不断掉泪,混着雨水飞洒:“是我错,你原谅我,求你原谅我这一次。红尘,我真的不能失去你,真的……” 声声哀求痛彻心肺,红尘几乎就想将他揽入怀中痛骂、痛哭,却在最后一刻生生顿住。没有忘记那最不堪回忆的时刻,君无双竟漠然旁观。明明近在咫尺,居然不来救他。 叫他如何原谅?! 绝不原谅!!! 突然一口唾沫啐在君无双面上,重重喘气,狂笑:“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变态,喜欢看那种事情吗?啊哈哈……滚!别再来跟我纠缠,你给我滚!”用力推开君无双。 被啐的半边脸麻木了,紧跟着整张脸,整个人都麻木了……顺着红尘一推之势倒在泥泞污水中,君无双没有再动,没有再说话。 魔眸还注视着红尘,也是麻木,不再转动的…… “不准再用你的勾魂魔眼来看我!”红尘大叫着,逃避似地奔出众人视野。 又几个响雷炸开,雨势益发犀利,大如倾盆,溅起无数泥点。一帮人纷纷逃散避雨,有人想拖起兀自坐在泥潭里的君无双,却重逾千均,怎么也拉他不起,只得作罢。 全无声息地痴痴坐着,望着,让冰凉的雨水一股股从头浇淋,一直冻进脑髓。 原来春天的雨,是如此阴冷的…… 不晓得什么时候,君无双已搂住了自己,拼命收紧双臂,但仍然驱不走越来越盛的寒意。 “……好,好冷……红尘……不要走,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不能连你也失去……你别丢下我……我好,冷啊……” 牙关咯咯地振,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陡然一把雨伞罩上头顶,挡住了暴雨。 “红尘?!”都未看清,就迫不及待地攀上来人的手,可入掌柔腻如棉…… 所有的惊喜消退,他松开手,吃力地仰头,见到一张珠泪婆娑的绝美娇颜。 “方姑娘?你怎么来的?” 都快忘了府里还住着个方挽晴,自从小蝶服毒自尽后,他也未为难她,只随口命夜罗刹找个仆妇去伺候她起居,由她自生自灭。可方挽晴为什么在哭? 扔下伞,方挽晴啪地跪在泥水中,不顾一切地抱紧他被暴雨浸得冷湿的身体,呜咽难抑:“君,君公子,你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啊呵……挽晴,挽晴心好痛啊……” “挽晴追问过夜罗刹,什么都知道了,君公子,那都不是你的错……”费劲将君无双一条手臂横过颈项,方挽晴使出全身力气欲扶他起身,却哪里拉得动?抽噎声中,她泪水流得更急:“我不想看你这样啊……” 热泪洒上君无双脸庞、胸膛,他突兀而笑,艰涩难言--估不到肯为他哭泣落泪的竟是他一心想要摆脱的方挽晴。 “为何要为我伤心?你明知我心中牵挂的人并不是你,方--” 万念纷乱间,意识再也无法凝聚,头一重,竟自晕去。 方挽晴一声惊叫,摸上他额角,触手烫得如炭烧。她忙脱下自己披肩替他遮上,虽被雨淋至半湿,总聊胜于无。一咬贝齿,背起他摇摇晃晃地顶着大雨朝竹屋走去。 第二章 君无双这一淋雨,本无大碍,但心火郁结,阴寒入肺,兼之先前内伤尚未痊愈,又自暴自弃地不肯运功调理,竟至病来如山倒,一连卧床个把月仍不见半点起色。方挽晴也顾不得避嫌,成日夜衣不解带在病榻前伺候,听着他时醒时晕,梦中呓语只有红尘两字,直叫她暗中哭断愁肠。夜罗刹兄弟更是义愤填膺,两人本是莽直之辈,又素来只服君无双一人,怎见得他如此落拓?若非方挽晴几次三番阻拦,两人早就不管三七廿一,要去将红尘揪来竹屋痛殴一顿。 他三人愁容不展,府里教众却似是忌惮红尘,得知君无双染恙,月余都无人前来探望,只得九王叔同十三王叔怜惜他,命小厮送了些滋补药物过来。方挽晴煮了药粥相喂,却每每有大半呕将出来,眼见他脸色越来越憔悴,这一日她终究看不下去,嘱咐夜罗刹无论如何都要请红尘前来见一见君无双。 夜罗刹走后,她绞了湿毛巾替他敷额,摸过他日益尖瘦的下颌,心中苦楚,趴在枕头边嘤嘤低泣。正哭到双眼红肿,君无双幽幽一声轻喘醒来,涩然苦笑:“方姑娘,莫再哭了,咳,无双不值得你用心至此。” 方挽晴哪里答得上话,只不住摇头,反哭得更悲切。君无双无奈长叹,也不再劝,盯着窗外竹林怔怔发呆,半晌,熬不过疲倦,又昏沉沉睡去。 夜罗刹不多时就返回竹屋,两人都黑着脸。方挽晴左右不见红尘,低声道:“段公子他还是不肯来吗?” “不来也就算了,他妈的居然,居然……”夜罗刹悻悻想骂,半途省起在个娇滴滴的姑娘家跟前脱口成脏太过不雅,及时刹住,脸憋得通红。 方挽晴愣了好一阵,一跺莲足:“我去找他!”推开夜罗刹,撩起裙角就直冲出去。 “啊?方小姐,等等,你去不得。”夜罗刹想不到这柔柔弱弱的官家小姐竟突然发狠,着实一怔,待得大呼小叫地追出屋,却见方挽晴已一溜小跑进了竹林。他俩刚在红尘处碰了一鼻子灰,怎愿再去自讨没趣?当下折回。 红尘住的是洛滟生前所居,方挽晴甫出竹林,就听前方丝竹靡靡,夹着女子莺声燕语,娇笑连连,倒似到了青楼花坊。草地上铺了厚厚织锦波斯地毯,红尘左拥右抱正与几个艳姬厮混一堆。 方挽晴几曾见过这等风流阵仗?刷地羞红了脸,心却凉了半截,满腹准备好的恳求竟一个字也吐不出,僵在那里尴尬万分。 红尘早看到她,只当未见,慢条斯理就着怀中女子的手饮完一杯美酒,才朝方挽晴淡淡一笑,说不尽的轻蔑:“怎么?君无双到底得了什么大病,居然要你来替他奔走?哼,之前那两个活僵尸没告诉他我正忙么?”一声长笑,扳过身畔艳姬的脸亲了两口:“醇酒美人当前,谁有空去看个病痨鬼男人,你们说对不对?” 那几个艳姬笑得花枝乱颤,方挽晴泪珠在眼眶里滚来滚去,蓦地直挺挺一跪,哀声道:“段公子,我求你就去看看君公子吧。他每天醒也好,睡也好,都在叫着你的名字,你就当可怜他去看他一眼。我求求你!”眼一酸,再也忍不住悲苦,失声恸哭。 红尘阴沉着脸,气息却不知不觉间变粗。看她哭似梨花带雨,只怕君无双确实病得不轻……捏紧了拳头,极想问其详情,终是硬硬心肠忍住,斜睇方挽晴:“你又算他什么人,来代他求情?呵,我不睬他,岂非正遂了你的愿,你还在假惺惺哭什么?”心里始终记着她与君无双那一度缠绵,更气她移情冷落自己在先,才有他自己迷恋君无双在后,嫉怒攻心,直想狠狠讽刺这水性杨花的女子。 方挽晴一张俏脸血色尽褪,樱唇簌簌发抖,哭道:“没有没有,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君公子他真是很可怜,你就去看一看他啊。”忽然用力在地上磕起头来,砰砰作响。 “我求求你,求求你啊!段公子!他那么喜欢你,再看不到你,真会一病不起的啊!” 一句“喜欢你”正重重砸中红尘痛脚,刚被方挽晴哭喊叩头搅得心浮气躁,即刻又恨满心胸,冷笑着站起身:“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拂袖旋身,在那些艳姬的簇拥下进了屋,关紧房门。 嬉笑玩闹声时高时低地随风逸出,方挽晴咬着手指呜咽半天,无计可施,又惦记着君无双,强自收泪,拍去额头衣裳上的泥污,走回竹屋。 君无双仍昏睡未醒,却不见夜罗刹影踪,只有个杂役在打扫屋子。她一问,才知适才六王叔派人传话,要夜罗刹去了别处办事,十天半月都赶不回。想到今后数日就只剩她守着这冷清所在,面对虚弱不堪的君无双,悲从中来,却已哭不出眼泪。 轻柔抚摸君无双苍白面容,痴痴凝视,爱怜参商。良久,抓着他手掌贴上脸颊徐徐摩挲,幽忧地轻声一叹,融入渐暗暮色:“挽晴一定会求他来看你的,君公子,君……无双……” ************************************************************************ 翌日起,她果真铁了心,除去照顾君无双梳洗服药、沐浴更衣,余下时光便是去红尘屋前跪地哀求,红尘的冷言冷语,一班艳姬的放形浪骸,她都似不闻不见。苦求无果也不泄气,隔一夜又去跪求。其时渐已入夏,气候日燥。方挽晴一连在日头里跪了七八天,直把一身水灵灵的的娇嫩肌肤晒出了无数水疱,头晕耳鸣更是少不了。红尘的脸色也益发难看,初初还嘲讽她几句,后来却一见她来到就闭门不出。 君无双依然病重,清醒的时候却渐渐多了,但也越来越抑郁,时常望着旭日夕阳呆呆出神,一言不发。慢慢地,连梦里呓语也没有了。 这一日午后,方挽晴又去了竹林,君无双也从来不问她去哪里,去做什么。目送她离去,他缓缓支起身,靠着床柱,目光越过窗棂,看了半天流云红日,移回自己的手。 形状优美如昔,手腕处的骨突却像念珠一样凸了出来,白得透明的皮肤下,血管和青筋微弱脉动着。摸摸脸,不需要镜子也感觉得出消瘦到何种程度。 脸深深埋进手掌里,肩膀无声抽搐着…… 所以,他没有看见,就在窗外有一片鲜红的衣角微微地飘。 红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可有意识时,他已站在了竹屋窗下,就如同前几天那样--每每把方挽晴关在了门外,他便开始莫名地暴躁、狂怒,一个森冷的眼神就吓得身边那几个艳姬面无人色,然后…… 等他冷静下来,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居所,来到这里。静悄悄伫立窗外,瞬息不眨地注视床上那个沉默的人,也是憔悴得令他震惊的人。 第一天来了,于是第二天,第三天……明明记得自己说过,不要再见到他,可就是抗拒不了内心的冲动。如痴如醉如疯如魔,什么都不想,只想见他…… 今天的无双更瘦、更孤凄……针刺的锐痛从心底往上窜,似乎有荆棘自喉咙里长了出来。红尘高高仰起头,想咽下再迟一步便会渗出的热流。 “谁?!”君无双倏地抬头,清叱。 红尘一怵,腾身急跃,闪入密密树丛中。 枝叶哗啦响个不停,君无双眸子追了过去,尚未看清,身后“咯噔”一响,一排十余枚淬蓝的细针从另一侧窗户激射入内,直奔他脑后玉枕穴。 “君无双,你死期到了!”狂妄大笑中,一个全身黑衣的蒙面人跟在暗器之后飞扑而至,短剑如毒蛇吐信,扎向他背心。 剑快,但君无双更快,仿佛背后生了眼睛,上身猛往前一倾,千钧一发间避开细针。短剑“哧”地从他背上划过,挑破了衣衫。 原以为万无一失的杀着落空,蒙面人怒吼着反手再刺,君无双旋身,双掌一合,夹住了短剑。蒙面人用力一抽,剑似镶在石里生了根,纹丝不动。他连忙撤剑疾退,君无双轻轻一脚已踢中他胸口。 一声怪叫,蒙面人滚倒地上,覆面方巾即刻染血,他手一撑还想借力逃走,君无双一扬手,短剑贴着他脸颊直插入地,只余剑柄在外,嗡嗡轻震。他双手捂脸,爬起身就朝窗口冲去。 “六王叔,你隐忍多年,既然现在要杀我,何必逃得那么快?” 君无双幽幽叹道,蒙面人浑身剧震,僵硬着再移不开脚步,突然扯下破碎的方巾,回头。 “你怎么知道是我?”六王叔须眉沾血,狰狞中尽是不服气:“何时发现我的?” 君无双咳了两声,眸子染上倦怠:“我早怀疑府中除了小蝶,另有人捣鬼,咳,能在皇姐她身边搬弄是非的又有几人?不过我一直都不确定,直到那晚你不听我吩咐,硬是杀了段夫人,未免做得太过火了。”抚胸又是一阵低喘,神情痛苦:“后来,也是你施烟雾助红尘和段将军逃走,还唆使他去见伏羿的吧。可惜,我当时没有早点想通此节,落了你们的局中。这些天,我细细回想,终于是理清了头绪,却,却已经迟了……” 猛然以袖掩口,一咳,银衫见红。 六王叔大喜,看来君无双刚才妄动真力,伤得不轻。他足尖一挑,勾起短剑,阴恻恻地笑道:“你就认命吧,杀了你,再除掉那有勇无谋的太子,这红尘教,还有将来的江山就尽归我所有。” “你连红尘也要杀?”君无双闭目喘息着问。 “当然,红尘教是我一手一脚创的,他从未替贺兰氏出过一分力,流过一滴血,怎配坐享其成?” 君无双摇头:“你这样做,九王叔和十三王叔岂能饶得了你?” “那两个老糊涂,自甘一辈子听命于人,我才不会像他们一样。他们若敢多啰嗦,我一并做了他两人。”一挥短剑,六王叔不耐烦地向床榻逼近:“你不用再枉费心机拖延时间了,夜罗刹早被我调开,那姓方的蠢丫头还在竹林那头傻跪,没人会来救你。” “你当了一世的替身,如今又落到一无所有,也难过得很吧。我就发个善心帮你解脱,哈哈!”双足一顿,连人带剑直取君无双。 这一剑,凌厉更甚。他自信天下少有人能攫其锋芒,更何况君无双重疴负伤,根本不可能避开。剑气啸起,他脸上已露出志在满得的笑容。 君无双果然没有闪避,因为,不需要避。 剑到中途,一条人影电光火石穿窗跃至床前,一拳砸飞短剑,再一拳打得六王叔撞上墙壁,骨断筋折,像个破麻袋似地滑落在地,才施施然转身,对床上不动声色的人笑了笑,蓝眸如海波动。 “无双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伏羿?”君无双蹙眉,一指门:“此处不欢迎你,请回。否则我--” “否则你怎样?”伏羿毫不在意地跨上前,一把已扣住他手腕,单膝跪上床沿,颀长的身影罩了下来,直至两人面庞近得几乎贴在一起才顿住,磁性十足地悠悠笑道:“以你眼下的身体,不是我对手。” 幽邃的眼眸望着他,没辩解,也没否认。 “别这样盯着我,我会以为你是在诱惑我,呵呵……”看君无双迅速移开视线,伏羿笑得更明朗,轻轻摸了下他的手,却敛了笑,惋惜叹气:“你瘦多了。” “放开!”君无双冷叱,伏羿一笑,果真松了手,双臂一环又将他虚虚圈在怀里,有点揶揄地挑高眉:“我还以为自己英雄救美,多少能讨你欢心,没想到你仍这么冷淡。” 君无双眉皱得更深--这射月国的人难道说话均是如此赤裸裸,不加掩饰的么?往后一仰,欲避过伏羿越来越近几要碰到他脸颊的嘴唇:“你一直都在外面?” 伏羿如影附形地跟着他往后倒,唇始终不离他方寸之间,热气带笑喷过他耳颈:“正是,这老家伙今日一早居然来找我,要我助他一臂之力算计你,被我回绝后,我就猜他必有所动,暗中尾随,果然不出我所料。” “是么?”君无双清冷而笑,蓦然直视伏羿,目光锐利如锋:“你来不过是想坐收渔人之利罢了,所以等我负伤方出手,我说得可对?” 伏羿满面笑容骤然消失,湛蓝的瞳孔收缩,叫君无双一下想起荒野上遇到劲敌的狼。但很快伏羿吐了一口长气,吃吃低笑起来:“君无双啊君无双,你就这么不相信我么?你是我伏羿至今唯一看得上眼的人,我岂会坐视那老家伙害你?不过嘛,你也没有说错,我的确故意等你受了伤才来救你。” 倏忽探手摸上他雅洁面容:“如果我说,现在想带你回射月国,你信不信,呵。” 墨玉魔眸刹那暗光流动,君无双肩头一耸,伏羿却已先他出手擒住他双腕,一齐压倒床头。 “我早说过,你眼下不是我对手。”压住君无双挣动的身躯,凝望他眼中嗔怒,微微一笑,却不含丝毫轻侮,反透着三分自嘲:“我原想慢慢等你心中有我,可惜我太高估自己的耐心了。我见不得你再为那风流浪子作践自己。君无双,你几时才肯放过自己?” “你在乱说什么?”放弃了无谓的挣扎,君无双冷冷别转头。 伏羿蓝眸闪烁,半晌似下了决心,俯首在他耳边轻轻道:“你和那姓段的事,老家伙全都告诉我了。君无双,你何必再留在这不容你的地方受气?” 君无双霍然一震,又立即恢复镇定。伏羿双目炯炯,一直注视着他脸上每一丝变化,自然不会漏过他心旌动摇,忽地含进他洁白耳轮一咬,引来一声压抑怒吼:“三王子,请自重!” “亲近自己中意的人是天经地义,又有什么不够庄重的?你们中原人的无聊规矩也真多。”无视他的怒气,伏羿意犹未尽地又舔了几下,才好整以暇撤离,肃容道:“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说,将相本无种么?管你是不是真的宸鸿太子,我伏羿自始认定,你才配称雄天下。跟我回射月国,共谋大举。你失去的一切,我都可以帮你夺回来。” 君无双气息微促,一闭眼,不再理会。但伏羿几句话已似万均巨石在他心里激起滔天大浪。二十六年的生命一朝全然颠覆,他如何不伤怀?不恨造化无情?却又根本无从倾诉。月余来看似平静,其实已到了近乎崩溃的地步。若非念念不忘红尘,早觉人世了无生趣。此时此刻听伏羿道来,忆起昔日一呼百诺的风光,再也克制不住酸楚。 伏羿瞧着他益渐起伏剧烈的胸膛,知他心情激荡,当下轻抚以示安慰,嘴里不停游说:“以你我两人联手,合射月国举国之力,要夺下龙氏江山也并非难事。到那时,称王称帝都遂你所愿,如何,君无双?”一低头,刷过他颤抖的粉色薄唇。 猛地睁开阴郁沉痛的眼瞳,君无双紧锁眉心,仍没有说话。 未遭抗拒,伏羿暗喜,十指与他交握,牢牢纠结,拉起君无双:“跟我走吧。那姓段的,不值得你再去花费心思。你可知道,你病得形销骨立,他却日夜笙歌,与一帮青楼女子成天厮混,你又何苦?” “胡说!” 君无双脸色惨变。伏羿一扬双眉,朝地上六王叔的尸身一努嘴:“这老家伙虽然可恶,却从来不敢骗我。那方挽晴日日去跪求姓段的来看你一眼,她该最清楚,只是怕你伤心,不告诉你罢了。”扶着仿佛魂游云霄的君无双下了床,朝门口走去:“往日已矣,昨日之势不可留。与我一同回去吧。” 伏羿的柔声细语,听在君无双耳里,竟重胜擂鼓。他两边太阳穴突突跳着,听见自己血管里的血沙沙在流,用死力地掐着掌心,陡然双掌一翻,印上毫无防备的伏羿胸口。 “君无双?!”伏羿一个踉跄,飞跌门外。一挺身又直直立起,血水源源不断涌出嘴角,蓝眸满是震惊,渐渐化为愤怒:“事到如今,你还不肯离开他吗?我究竟有哪点比不上他,啊?” 比得上又如何?谁也取代不了那早已深深镌刻入心的一抹鲜红……魔眸漠然相望,良久,转向渐暗黄昏里的如血残阳,君无双静静道:“你走吧,这两掌已伤你八脉,定下心好好调养个一年半载,应无大碍。我本该取你性命,但看你适才出手相助的份上,放过你这一回。下次再见,绝不留情。” 伏羿狠狠地盯着他:“你够绝情!不过,我不会轻易罢休。君无双,下次再见,我也绝不会再放过你。” 一步步倒退着走远,雕塑般轮廓分明的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和坚决:“我会让你知道,谁才配得到你。”疾旋身,几个起落越墙而过。 徐徐收回目光,君无双定睛遥望看不透的竹林,清雅出尘的脸无喜无怒,突然紧按心房跪倒在地,扶着床沿,大口大口地呕血-- “君公子?!!!” 方挽晴像往常一样疲惫不堪地从红尘屋外返来,见他吐得一身是血,惊到呼吸几乎停止。脚底已飞扑过去,拼命用手堵着他的嘴,想阻住血势,哪里止得住?一双柔荑瞬间染成血红。她眼泪立即滚了下来。 “别哭,死不了。”君无双微一凝神,封了胸口数处大穴,顿时不再吐血。 “怎,怎么会这样啊?”方挽晴哭着将他扶回床上,忙着要拿衣服替他换,一回头,这才发现六王叔尸身,一声尖叫,险些晕厥。 君无双接住她吓得瘫软的身子,柔声道:“不用怕,不用怕……”轻轻喟叹,抬起方挽晴同样憔悴苍白的脸:“为什么要帮我去求情?还不告诉我?” “我,我--”方挽晴不晓得他怎地知晓此事,一时睁大了妙目。君无双淡淡苦笑:“不要再去了,他若执意不来,再求都没有用,还累你受苦。” “不!”那似乎绝望到骨髓里的凄凉笑容令方挽晴不顾一切地大叫起来:“挽晴不怕,我一定能求段公子来看你的啊!君公子,你不要难过,挽晴不要看你难过的样子!挽晴不--唔……呃啊……” 猛然捂着樱唇,作呕不已,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这些日子实在是辛苦你了,方姑娘。”拍着她背心,君无双歉然。这么个娇弱女子连日里里外外包揽下他所有起居琐事,定是累坏了。搭上她腕脉:“让我看一下,开几剂药调理。” 方挽晴苍白的脸竟变得通红,嗫嚅着试图缩回手。君无双清俊的眉微微一蹙,面色却益发地白。缓缓松开发抖的手指,凝视泫然欲泣的方挽晴,清如水晶的嗓音无法抑制地走了调:“是……是那一次有的?” 方挽晴咬紧唇,一点头,两行珠泪潸潸而下。 得她确认,君无双头脑一空,再无半点怀疑自己先前的诊脉--方挽晴已有了身孕。 第三章 一连数日艳阳高照,今日天色却灰蒙蒙的,流云飞幻,似极了红尘烦躁纷乱的心。恨恨收回遥望良久的目光,抱头,逸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像这样傻傻地、孤独地坐在林间山石上,已经多久了?似乎昨天从无双屋外返回,那个憔悴清瘦的影子便一直在他脑里盘旋,夜不能寐。所以,星月未隐,他就已身不由己地飘然来到竹林,隔着凝露碧叶呆呆望着竹屋,任露水沾了发,湿了衣。 窗前竹几边,他曾和那个清贵优雅的男子品着香茗,谈笑对弈…… 林外草地上,他曾借着醉意吻了那个歆慕已久的人,第一次、深深地吻…… 看不清情形的屋内,更不知留下了多少属于两人的气味…… 无论相隔多远,他都永远忘记不掉那一晚闻到的无双的味道。淡淡幽幽,却又带点甜媚的香,仿佛就在身畔袅绕,缠绵…… 脸上湿湿的,有水气很慢很慢凝聚,流下。 好大的露水啊。红尘尽量抬高头,想让风吹去湿痕。可,为什么露水竟是热的、烫的…… “……无……双……无双……啊……” 低得几乎听不见的沙哑声音在风里飞散,只有水珠顺着下颌、脖颈跌落泥土,一滴,再一滴…… 发过誓绝不原谅他的!下狠心决意忘却他的!但为何度过那么多个狂欢靡乱的夜晚,绕尽红袖软玉,回转头,第一眼想看的,仍是那水晶般清澈出尘的容颜?那双曾经蕴涵了无数爱欲温柔的墨玉眼眸? “无双……呃……”终于无法克制住肩头剧颤,红尘捂着嘴,热泪横流。 忘不了,怎么也忘不了。 好想那个人就在身旁,用洁白如玉的手掌来抹去他似乎止不住的眼泪,用跟原来一样华丽悦耳的嗓音反复呼唤他:“……红尘,红尘,红尘……” 那样,是不是就可以让时光倒流,把他带回到那最美妙、最温馨的时刻去?…… “还,还给我……把无双,还给,我……” 什么都不重要了,只要能回到从前,能找回失去的感觉…… 泪眼迷蒙中,浅淡到几近无痕的人影缓缓自背后覆上,遮住了他的影子。红尘猛然一震,泪水登收。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地上衣袂翩飞的优雅身影,竟没有勇气扭头。 是无双。是无双站在了他背后,与他近得仅有一臂之距。 影子徐徐伸出手,似有犹豫却依然一寸寸移向他肩头。红尘膝盖都轻轻战栗起来,喉咙干涩得像火燎一般,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但还是端坐石上,牢牢注视着影子。 再差一点,无双的手就要碰到他的肩了……就快碰到他了…… 不要动,就能再碰触到无双了。嘴唇不自觉地微微抽动着,红尘觉得自己是在笑,眼一痛,好像又有泪下,他急忙忍住。 接下去,无双一定又会像前几次那样来求他原谅。这一回,就狠狠地骂他一通吧,让无双知道他心里有多痛苦,让无双今后都乖乖地唯他是命好了。 潮热的手心紧张地握放着,只等无双的手落上肩头就抓住他,抓紧他。 君无双轻颤的指尖停在寸许之遥,凝视纹丝不动的沉凝背影,苍白清减的面容满是痛楚哀伤,不堪承受似地重重一闭目,倏忽缩手,支地半跪了下去。 “无双见过教主。” 宛如一盆雪水从头淋落,红尘星亮眼瞳刹那晦黯,直直看着那恭敬跪伏的影子,半晌,听见自己冷冰冰又空洞地在问:“你又来做什么?” 静默许久,君无双终究涩然道:“无双是来禀告教主,下月初八,无双要迎娶方家小姐。” 灰蒙蒙的天仿佛一瞬间压落,红尘两耳轰鸣,已全然听不见君无双后面还说了些什么,也什么都不想再听。所有自持、冷静、期盼被这突兀的意外震得分崩离析。呼地腾身而起,衣裳簌簌发抖,蓦然迈开大步,流星赶月直返居所。 君无双还跪着,眼里痛色更浓:“红,教主,是无双的错,我--” 红尘突地嗤笑:“你爱娶哪个,又与我有什么干系?呵,不过那水性杨花的女子倒是跟你绝配,恭喜恭喜,哈哈……”足下发力,一晃出了竹林,唯留刺耳嘲笑伴枝叶沙沙直响。 直到周围一切重归凄清,君无双木然起身,慢慢走回竹屋。 方挽晴正坐在床沿做针线,见他归来,脸一红,将手里的活往身后一藏。君无双却已瞧得清楚,是件小小的婴孩衣服,不禁微叹:“离孩子出世还早得很,你就不要太操劳了,这些事,吩咐仆妇去做便是。” “那哪有自己做的称心?”方挽晴脸羞得更红,一瞥君无双,又低下了头,细声道:“其实我好想早点见到他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和你长得一样?” 纵然心事重重,但听她说得稚气,君无双终是月余来第一次露出丝微笑:“就一定是男孩么?这可不由你想了算。” 方挽晴怔怔望着他笑容,忽然红了眼圈:“君公子,这孩子若出了世,你真的不讨厌他吗?”犹记得昨日君无双乍知她有孕时的呆若木鸡,实是替肚里骨血伤怀。 “怎会?”君无双轻轻道:“你尽可以放心,你我下月初八就成亲,给你和孩子个正正当当的名分。”仰天长叹一声:“我已经错了一回,害了一人,绝不能再害了方姑娘你。” 方挽晴对成亲之事半点没心理准备,一惊瞠大妙目:“那、那段公子他,他……”心急之下语无伦次。 “……他已经知道了。” 君无双淡然口气叫方挽晴连嘴都合不拢--这真是那个曾在病榻上日夜苦念红尘的人? 魔眸一掠已看透她心思,藏起眼底沉痛,君无双幽幽望向竹林另一端:“他与我恐怕今生已缘尽于此,我自己种的恶因,如今自食苦果,怨不得别人。” 黯然一笑,彻骨悲凉笼罩眉宇,凄楚无限。 ************************************************************************ 一口气冲回屋前,红尘砰地震飞门板,烟尘四起中,血丝弥漫的眼狠狠瞪着屋里那几个唬得脸色发白的艳姬。 有个鹅蛋脸儿的艳姬也是一吓,但自恃伶俐,平日最得红尘欢心,眼一转,反拿丝巾掩着嘴笑嘻嘻地迎了上去:“段公子,怎么回来就发这么大火?来,让霞儿替你消消气。”手里丝帕裹着脂粉香气轻轻朝红尘面上拂去。 “滚开!!!” 丝巾还没有碰到脸,红尘狂怒的暴喝已几乎撕裂了所有人的耳膜,一掌挥出,女子的胸口即刻凹了进去,瘫软如泥摔倒地上,嘴里的血才开始涌出,原本水灵灵的媚眼似死鱼突出。 艳姬们的尖叫声充斥了整间屋子,团团抱做一堆缩进了墙角,惊恐万分地望着那个平素风流倜傥,此刻却像魔鬼般暴戾可怕的男人。 红尘却只漠然跨过女子尸体,“哗啦啦”拨开珠帘走入里间。冷冷地甩下一句:“该死的女人。” 珠帘一阵晃动,复归平静,里屋不闻动静。艳姬面面相觑,在压抑死寂的空气里,谁都不敢再发出半点声响。 ************************************************************************ 六王叔死在了无双公子屋内,一天后,太子屋里又抬出具女尸,听说是被太子打死的。整个君府都暗里议论纷纷。九王叔与十三王叔也忍不住遣人来向君无双询问,得知六王叔竟与射月国勾结已久,不免唏嘘。但听说他要成亲,意外之余倒是老怀欣慰,料想有个女子相伴照料,君无双当不至于再日益消沉。得知准新娘双亲都不在殷州,十三王叔便自告奋勇,愿在大婚那日代女家出礼。 新房也在紧锣密鼓地装点中,竹屋里死过人,自然不能再用做婚房,君无双便挑了离竹林远远的一栋精舍,叫人重新粉刷。待得喜堂新房准备得七七八八,已近婚期。 红尘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君无双原还以为他或许会来羞辱方挽晴一番,毕竟她曾是红尘未过门的妻子。但直至初八,华灯高照,新人入了喜堂,终究未见那鲜红身影。他暗松一口气同时,亦怅然若失。回头看着红盖蒙头的方挽晴,又难抑怜伤,终是强打精神,扶着方挽晴朝主位行去。 说是大婚,他却以洛滟新丧,一切从简,除了请来九王叔和十三王叔权充双方家长及一个司仪唱礼,整个喜堂便无闲人。他自己更连大红喜服也没穿,仍是一袭银衫,红滟滟的烛光投在脸上,幽黯如月,竟是说不出的凄清。 两位王叔相对而视,均摇了摇头,却也不便说什么,敦促着新人拜过堂,好生抚慰几句,看两人进了洞房才连袂返回。 新房里龙凤花烛劈啪轻爆,君无双坐定桌旁便不再动,默默无言地看着窗外夜色如墨。 沉寂的气氛叫方挽晴不安地绞着手指,红唇咬了又咬,突然掀下盖头,颤声道:“你还在等,等段公子吗?” 君无双背影似乎抖了一下,回过头,清雅的脸依然无喜无怒。 “你,你还是忘不了他。”方挽晴垂首,雾气蒙了眼。 眼泪将落未落时,君无双走到床边,抹去她眼角湿意,轻叹一声:“忘不了也要舍得下,莫哭了,小心伤了身子。”摘下她珠翠凤冠,对着烛光下绝美容颜端详良久,最终叹口气,替她盖上了锦被。 “睡罢。” 方挽晴心头委屈之极,但仍是依言闭上了眼睛,愁绪万千,忽悲忽喜,如何睡得着?突听房门轻响,又慢慢掩起。她转头,屋里冷冷清清只剩下了她一人。怔了半晌,咬着被子呜呜抽噎起来。 户外云层浓厚,一两丝月光挣扎着从云缝漏出,惨淡若霜。君无双恍恍惚惚地跟着自己脚步走,等得神志微清,竟已穿过竹林,站在了红尘屋外。听着不时飘出的女子娇笑声,僵立如石像。 “段公子,你弄痛人家了。”女子似嗔怒实撒娇地咯咯笑着,影子透在窗纱上。紧跟着,男子的影子也追了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就在她又惊又笑中,低头亲下。两个影子的唇越来越近,终于贴在了一起。 幽邃的眸子猛地睁大,在冷月下流转出一抹令人心胆俱寒的肃杀,但很快被浓浓伤痛替代。君无双一手抚胸倒退两步,正要返身离去,门陡然大开,红尘揽着个袒胸露肩的艳丽女子,懒洋洋倚着门框,斜睨一脸苍白的银衫男子。 “洞房花烛夜,新郎官不在温柔乡里享福,跑这里来做什么?”捏了捏怀里艳姬脸蛋,红尘牵出一个讥嘲笑容:“还是说,那姓方的贱人满足不了你?呵呵,容易,我这边多的是荡妇淫娃,只要你说一句,统统送给你都没关系。” 手倏地滑进那表情有些僵硬的艳姬胸前,看着君无双面无血色,他反而挑高眉,笑得更响:“如何,不想试一试吗?她的床上工夫可是一流的啊,呵……” 粉色薄唇微微颤栗着,突然一大口血喷在地上,暗红刺目。 艳姬捂住嘴惊叫,红尘讥笑骤然冷凝,不假思索已掏出一方帕子就递了过去。 君无双一震,几乎不相信自己眼睛,颤巍巍伸出手:“红,红尘?你肯原谅我了?” 原谅他?!红尘伸到中途的手顿在半空--自己真的原谅他了么?这个说过无数遍爱他,却袖手旁观他受尽凌辱,如今更成为人夫的男子? 凝视那双漾着无穷期盼祈求的魔魅眼眸,缓缓逸出一声自己都觉得残酷刺耳的冷笑,抛下了帕子:“我只是不想你弄脏了我的门口。把地擦干净,然后滚回那贱人身边去吧,莫再出现在我眼前,扰人好事。我永远也不要再看见你。” 如果真有心碎的感觉,那君无双这一刻便完全尝到,眼神淡得像在雾里,周围所有都似乎失去了颜色,无边无垠的空白中,只见到那个冷酷的笑容。 慢慢蹲下,捡起帕子一点点擦拭地上血迹,每一下都很小心、很仔细,仿佛擦的不是冷冰冰的地皮,而是情人的面庞。 终于抹去最后一点血渍,他折起染红的帕子放进袖里,站起身,垂下头,轻轻道:“已经擦干净了,教主,无双也要告退了。”没有再看红尘,他低着头,慢慢走远。 漆黑的眼瞳一直盯在他背后,即使转过了竹林仍没有收回,红尘紧紧咬着牙齿,两颊的肌肉都鼓起轻抖着。 “段公子,可不可以先放过奴家?”怀里的艳姬被他身上益渐浓重的阴冷气息吓白了脸,又不敢推拒,只得小声哀求。 环抱住她的手臂应声减了力道,她刚放低七上八下的心,蓦然红尘双臂一勒,“喀喀”几下沉闷声响,艳姬肋骨寸断,瞪着死不瞑目的双眼从红尘手里滑了下去。 “我放过你,却又有谁来放过我?” 红尘低低呢喃,无人听闻。 ************************************************************************ 心空荡荡的,脚虚飘飘的,君无双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只是幽魂般遇路则转,千徊百转,也逃不出那巨石一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绝望。 “……公子,无双公子……” 一连数声呼唤,他总算回过神,望着那叫住他的地牢看守,点了点头,又飘悠悠往前走。 “无双公子,你没事吧?”见他魂不守舍,看守又唤了他一声,记得今天是无双公子大喜的日子,怎么他却独自一人在外游荡? 君无双回头对他笑了笑,瞧见那看守脚边食盒,也不知怎地忽然想到那还关在地牢的散易生:“里面的人还活着吗?” “啊?”看守一呆,随即省悟,忙道:“小人刚给他送过饭呢。” 君无双默然,片刻,一指青苔掩饰下的铁门:“打开它。” 守虽然奇怪,但依然上前开了门。目送他沿着幽深地道徐徐往下,最终不见了那水银色的身影。 地牢里阴湿如旧,难闻的霉味像胶质凝在空气中。听到脚步回响,墙角厚厚稻草堆里,散易生昂起头,认出是上次惊鸿一瞥见过的君无双,惊怒交迸。乱草似的须眉一阵抖动:“该死的小贱种,是洛滟那贱人叫你来的?” “……她已死了……” 散易生一下张大了口,眼睛瞪得滚圆,蓦然哈哈大笑,缚着粗长铁链的手足狂舞:“死得好,死得好,贼贱人总算死了,啊哈哈……莲初,莲初,你听到没有,那贱人死了,哈哈……” 君无双忧伤又静静地看他手舞足蹈,势若疯狂。直等他笑声渐低,突地开口:“莲初都没有真正喜欢过你,你现在还爱他么?值得吗?” 散易生一窒止了笑:“爱就爱了,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又不是做买卖,计较什么值不值的?”瞅着君无双:“你问这些做什么?听你的口气,好像在后悔喜欢上人,哈,是那天那个什么天朝将军的儿子么?” 沉默良久,君无双幽忧道:“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了他整整十二年,从他对我笑的那一刻起,我就喜欢他了……” “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同样爱第二个人了,可为什么我们就是不能在一起?不能回到从前那样?为什么?” 君无双声调平平,对着墙,对着空气在说。他一点也不在意散易生是否有听,只是想说,强烈地想把藏在心底所有的东西都说出来。 “我什么都可以为他做,甚至为他死,只求他原谅我,说一句喜欢我。哪怕是可怜我,我也都心满意足了。可为什么他就是不肯?我怎么做,怎么求他都不肯。” 喃喃自语着,转望散易生:“你说我该怎么办?” “鬼知道。”散易生咒骂一声,突又笑了起来:“你好歹也是堂堂太子,做人做到这个辛苦份上,还不如死了算了,哈哈。” 他原是随口讽刺,君无双却震了震,魔眸惘然流动:“我若死了,他就会原谅我吗?” 散易生嗤笑:“不错不错,你这般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不如一死百了,说不定还能赚他几滴眼泪。” 意乱神伤中,君无双竟似未听出他话里嘲讽,苍白透明的脸反露出一点血色,轻轻颔首:“是啊,我死了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再也不会惹他动怒,他也就不会再恨我了。反正,我在二十六年前,就应该被烧死了,呵……”展颜一笑,取出石壁凹洞里的油灯,手一倾,火苗立时噬上稻草,霍霍燃高。 “你疯了?!”散易生惊叫,但转念一想,反怒为喜:“烧得好,我就等着这一天,莲初,我很快就来找你了。”狂笑着,用脚将着火的稻草拨近身边,火舌即刻卷舔上他衣衫,整个人陷进一片血红,却还在大笑:“莲初,我们终于又可以在一起了。” 笑声渐转凄厉惨号,皮肉焦味混杂浓烟黑雾弥漫了地牢,火势蔓延,燃着了君无双银衫下摆。 熏人的酷热与灼痛从脚底向上直窜。君无双却站得笔挺,丝毫未动,凝望包围自己的那耀眼的鲜红,唇角微微扬起-- 好美!像太阳那么红艳,红尘的颜色…… “……红尘……”轻轻地呼唤着,阖起眼帘,幻想着那拂上身体的是红尘的呼吸、红尘的肌肤、红尘的嘴唇…… 一切都那么烫,宛如要烧进他血肉、骨髓、灵魂的烫…… 依稀如梦时,隔着烟雾听到一声全然走调的惊呼,恍若天外飘来。 “君无双?!----” 几经踌躇反复,红尘始终消不去君无双临行前那满身绝望神情,循迹而至,一落地牢,便被眼前火光震慑。看清火中人的一刹那,血液冻结。 “无双,无双!”颤抖的声音噎在了紧张痉挛的喉咙里,什么都顾不上了,红尘飞扑上前,拼命扑打着君无双衣上火焰。 是谁?是地面那个看守吗?为什么要来阻扰他?为什么不让他解脱?……没有张眼,君无双反手重重一推:“走开,别阻止我!” 红尘毫无防备,竟被推个趔趄,脚下又被散易生尸身一绊,一跤直跌落地。 “啊啊啊~~~~~~~~~~~~~~” 一阵浓烈的焦臭冒出,红尘惨叫着在地上打滚,死死护着面门的双掌下,那张英俊的脸皮肉翻卷,血泡满面。 他刚才跌倒的地方,正是散易生脚上那条被火烤得通红的粗长铁链。 第四章 “君无双~~~~~~~”痛苦颤抖得不寻常的嚎叫从指缝流露,终于传到了木然挺立的君无双耳里,缓缓回头。 天崩地裂也比不上面对红尘那一瞬间的震骇。君无双凄叫一声,两掌扇灭衣上火苗,扑上前抄起地上翻滚的人:“红尘!你忍一忍……忍一忍……”转身就往那长长石阶疾跃而上。 脸痛得像被生生剥掉了皮,眼帘挂满了血,他向来最自负的英气容颜应该彻底毁了罢。咧开嘴,本该大声呼疼的,红尘却反常地大笑起来。 笑自己,明知再也找不回记忆里那一抹叫他心醉魂颤的感觉,却还是割舍不下那一个水晶般的影子,为他喜、为他怒、为他痴,为他受尽一次又一次的折磨伤害。 边笑边落泪地抓住君无双疾行中垂拂胸前的黑发用力一扯,逼他低下头。对着那双蕴涵无尽自责、懊悔、痛楚的墨玉眼瞳,红尘慢慢一笑,料想自己此时的脸必定血肉扭曲,狰狞可怖:“你欠我的,这一生一世也还不清,就想娶个女人来忘记我,想一死了之吗?休想!” 即便永远都无法再回到从前,他也要用内疚把君无双绑在身边,让他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爱上别人,让他一辈子都忘不掉他,哪怕会让他痛苦一辈子! 只因为,他也一样的痛苦…… 痴痴地,就在君无双震惊的目光里不停地笑,看着那幽邃眸子里的悲哀越来越深,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染尽浮世苍生…… 终归一片黑暗。 ************************************************************************ “你欠我的,这一生一世也还不清,……想一死了之吗?休想!” “休想!休想!!休想!!!” 红尘晕厥前那冰冷的铁石也似的声音如巨锤一记记敲在君无双脑中,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吼,他按紧两侧太阳穴,盯着竹床上昏迷的人,心如有百爪抓挠鲜血淋漓。 无力跪倒床边,摸着红尘烫得几不可辨的面容:“你就真的恨我至此吗?” 轻轻叹息从身后飘来,烛光里一个清癯影子踏入竹屋:“痴儿啊……” “十三王叔?”君无双扭首,望着老人皱纹沧桑的脸,低声道:“恕无双惊动王叔休息了。”心知当是那地牢看守去通风报的信。 十三王叔近前看了红尘一眼,摇头喟叹:“真是弄不清楚你们两个,这般纠缠,要到何时方休?”拍了拍君无双肩头:“既然放不下,又为何要娶那方家小姐,害了好好一个姑娘家?” 君无双涩然,却不知从何说起。十三王叔出神良久,突道:“本教血咒夺人前尘往事,令施咒与中咒者爱欲痴缠,至死方解。你有没有想过要用?” 君无双猛一震,霍然站起,瞠目结舌望着十三王叔。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十三王叔淡淡苦笑:“他虽是太子,可你却是我看着长大的,哪一个受苦我都见不得。事到如今,你就使血咒消了你俩从前种种回忆,带他离开红尘教,找个清净之地去过你们的新日子罢。这贺兰皇朝,兴也好,亡也罢,还不是镜花水月,过眼烟云?从古至今,又有哪一朝能长盛不衰的?就莫再为它误了自己了。”长长一叹,寂寥之至。 君无双似是今日方真正认识十三王叔,直盯着他,一颗心激跳半天又慢慢凉却,黯然摇首:“用了血咒,他与我都已不是原来的人了。”凝视红尘面容,轻轻道:“他还没有原谅我,还恨着我,我怎能夺了他的自我?” 十三王叔无奈翻个白眼,就猜得到无双这孩子看似睿智天纵,一旦钻起牛角尖,却也比常人更固执百倍。自己这趟算是白来了,拍拍他肩膀:“你好自为之,还有,他的脸也要尽快医治才好。”临行反手带上了竹门。 烛焰静默吞吐着,君无双从药箱里拿起一柄薄如柳叶的锋寒小刀,用蘸了药液的白纱细细拭过,轻柔又飞快地挑破红尘面上一处脓血。 “你不准我忘记你,可你自己却又说永远都不要再见到我吗?我不答应……” 凄然微笑,手里刀光冷冷。 ************************************************************************ 红尘神志完全清醒过来,已是半月之后。整张脸裹在层层纱布里,只留出眼耳口鼻。似乎知道自己的模样很滑稽,他醒来后,就一步也没踏出竹屋。 每天君无双都会给他喂食洗身,剩下的时候就坐在床边,默默摸着他的手。红尘很难得地没有拒绝,但始终都不跟他说一个字。 日子就在沉闷和平静中一天天过去。教众似是收到十三王叔警告,居然无人来竹屋打扰。夜罗刹兄弟业已返府,想来伺候君无双,却哪里有耐心与那两人朝夕相对,受那压抑气氛的煎熬?只有方挽晴日日含着泪送来三餐。红尘每次一听她脚步便心情恶化,甩开君无双的手,转头面壁,叫她尴尬无比,只得将食盒搁在门外,回新房暗泣。 她心里何尝不怨怼夫婿薄情?但见君无双形貌日益清减,纤肠百转,终究恨不起来,仍是打起精神,拖着身子下厨,鸡汤药膳变着花样往竹屋端,风雨不断。转眼已是炎炎酷暑,她腰身也日见臃肿。仆妇几次三番要代她送饭,却都被她婉拒。 这日将近黄昏,暑气依然蒸腾。她拎了食盒,打着油布伞慢慢朝竹屋走去,远远地,就透过大开的纱窗,见红尘坐在镜台前,身后,君无双正轻轻地替他解开脸上厚厚纱布。 那清贵出尘的面上漾着她长久以来难得一见的温柔,但不是对她……从前不是,将来也不可能是…… 珠泪悄然滑落,方挽晴痴立着无法再动,只怔怔地看雪白的纱布一圈、一圈松开。越来越多光洁更胜往昔的肌肤露了出来…… 蓦然间,始终端坐无语的红尘迸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直指镜中的人,如见鬼魅,猛地又尖声大叫。“哐啷啷”一掌震碎铜镜,踢坍了镜台,在烟尘飞扬中扭过了脖子,满脸骇容。 方挽晴却一惊更甚,食盒和伞啪地掉在地上,掩着樱唇,连叫都叫不出声。 面对她的,竟是一张与他身边君无双一模一样的脸! 狂叫着扯起君无双衣领,红尘睚眦欲裂:“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的脸呢?还给我啊--把我的脸还给我!!!” 像要掐断他喉咙般大力的手让君无双蹙起眉,却丝毫没有要挣扎的意思,反凄凉而笑:“这样你就时时刻刻都看得到我,再也不能永远都不见我了。” 重如雷霆的一拳飞来,打断了他的惨笑,优美的唇角立即乌青,没等他缓过气,红尘接连毫不留情的两脚,将他踹倒在地。 “滚----君无双,你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这辈子、下辈子都别在我面前出现!”拉起摇摇晃晃的人,又是狠狠一拳,君无双腾腾撞到墙角,捂着肚,直不起腰。 这两个人……使劲用手指堵住呜咽,方挽晴泪流满面,倏忽旋身奔出,再不回头,眼泪在身后洒了连串--这里,再没有容她之地…… “你还不滚?……”乍始的暴怒如潮水渐渐消退,而一种比愤恨更强烈无数倍的、无法用任何言语笔墨形容的感觉随之填满心胸,红尘胸膛起伏似要炸开,盯视墙角里吃力直起身的人,血红的眼光仿佛要将一切千刀万剐。 “我绝不会输给你的。” 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手一抓,已捞起一片锋利的碎镜对准自己面庞:“你不滚是吗?君无双!”冷芒突闪,镜片奋力划落-- 魂飞胆寒的惊叫伴着血花溅起。碎镜顿在君无双手中,血丝沿白玉般的掌缘蜿蜒。静静地望着那双漆黑充血的眼睛,半晌,他缓缓松手,一步步倒退。 唇颤抖着扬起一个哀伤的笑容:“……我……滚……” 转过身,无声无息地跨出了房门,向前走着。 背后,传来红尘嘶哑的嚎吼,“轰隆”一声巨响,竹屋塌为废墟。 幽伤笑着,君无双茫茫前行。回到数月不曾踏进的新房,天已黑尽。房内无灯,像冷清的空坟。 方挽晴不在。 燃起蜡烛,才发现烛台脚压着一纸薄笺。与方挽晴一样端丽的笔迹,却有好几处沾了水,墨印模糊…… 默默看完,凑上烛火,顿化青烟缭绕-- 方挽晴走了。 宛如被抽离了所有力气,君无双颓然跌坐椅中,抱着头,肩头微微耸动,一两声细不可闻的咿唔间断散在空荡荡的屋子里。 似哭似笑。 什么都不属于他,什么也挽留不了。 烛泪冷凝,天白时,他终于挺直背脊,带着一贯淡淡的优雅微笑,叫上夜罗刹飘然离府。也离开了殷州,一路远上京城。远远离开红尘。 而就当他抵达京城分坛的同一天,收到了殷州王叔的飞鸽传书--红尘在他离府的第二天,就不顾众人劝阻,孑身一人离教,不知所踪。 这一走,秋实春华,斗转星移,便是两载。 ************************************************************************ 岳阳洞庭湖,烟波千里,极目似无穷尽。 就在临江,锣鼓喧天,数十条披红挂绿的龙舟你追我赶,争相朝前方竹子架起的高塔上悬挂的彩球划去。引来岸上人头攒攒,欢叫拍掌声简直盖过了乐声,却也不时听到有人气急咒骂。原来这一带民风固然淳朴,但亦好赌。一年一度的端午龙舟大会更是摆上了台面的大赌场。甚至输钱跳江者都年年有之,自然也不乏一日暴富者,但获益最大的,当属那幕后的大庄家。 鼓声骤急,已赛到了精彩处。那些庄家手下的伢仔也急着将手里还捏着的最后几筹抛出,眼光四下搜索生客。 “这位爷,瞧您样,不是本地人,是第一回来鄙地游玩吧,就抽个彩,保不定能拔个头筹呢,爷!”一个伢仔瞧准了个衣红如火的高大男子,挤上前堆笑积极游说着。虽然这红衣人面目平板,可就看那身鹤立鸡群的轩昂气势,绝对是个“肥羊”。 咕噜咽了下口水,他笑着搭向正欲转身的红衣人肩头:“哎,爷,您别走啊,抽两注吧!啊--啊--” 谄笑陡然走调,指尖刚刚碰到红衣,他整个人就被掀上半天,耳边呼呼风过,好像听见男子低沉又冷漠地说了一句:“别碰我……” 下面的话就听不见了,因为他已掉进了江里。 “哇!!!还没开彩,就已经有人跳江了啊?好看啊好看!” 比打雷还响的大叫把岸上所有的喧闹惊叫都压了下去。众人的头一致转向来源。 高塔上,一个浑身穿得花花绿绿似个大绣球的少年正坐在横竹上,悠悠晃着脚。手里一柄与衣服同样花哨的扇子挥个不停。 突然的一阵沉默后,人群爆发出轰动的尖叫。 “是雷神之子!” “惊雷公子也来了啊,惊雷公子!” 一眨眼工夫,岸边原来站着的人全部都矮了一截,跪倒一地:“惊雷公子来了,太好了,今年咱们又能风调雨顺啦!” “我不来,一年到头,老天也总有一天憋不住会下雨啊。”听着下面欢声雷动,少年耸耸肩,小声咕哝。 真是拿这班乡民没办法,居然连龙舟也不划了。有些扫兴地翘起嘴。不过,好像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愚直。至少岸上仍有一人挺立如松。一敲扇子,少年饶有兴趣地打量起那个神情漠然的红衣男子。忽地,一条蓝影凌江踏波而来。 “四弟你坐那么高干什么?快跟我回去。”蓝影一踢水面,已稳稳站在一条龙舟船首,是个长身玉立,三十出头的男子,背负一剑,形状弯曲如蛇。冲着高塔上的少年张开双臂:“快点下来,新娘子已经到了,大家都等着你回去拜堂。” “那又关我屁事?”绣球一蹦三尺高,反而跳到了最高处,惊雷公子拼命摇扇:“我从头到脚都没说过要娶老婆啊,是你们自做主张替我张罗的,现在人来了,大哥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是绝对不要的。” 蓝衣男子微愠地眯起眼,精光暴射,沉声道:“那是爹生前帮你指腹为婚定下的亲事,你敢忤逆他老人家?这般胡闹,简直丢尽咱们岳阳风门的脸。”一瞪少年:“下来!” “就不下来!”风惊雷眼睛瞪得比他更圆,哇哇大叫:“我说不要就不要,大哥你怕丢脸,就替我娶了她吧,有你风门新当家祭雪大公子做她相公,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双手抱紧塔尖竹竿,一副八匹马也拉不动的架势,还对风祭雪龇牙咧嘴做了个鬼脸。 四下跪伏的乡民想笑又不敢笑,个个憋得面孔抽筋。风祭雪拉长了脸:“真的不下来?”振臂一挥,江对岸倏地涌出大群矫健儿郎,一线排开,封住了江面,个个手里拿着绳索鱼网。 风惊雷贼忒兮兮的笑容立即蔫了下去,嘿嘿讪笑:“大哥,你也不必这么兴师动众吧。”暗自叫苦,大哥倒也神通,居然算准了他会来看热闹,早有准备来江中捉鳖,呸呸,不对,怎么骂自己是鳖? 乌溜溜的眼珠转了又转,突然放声大哭:“大哥,我也不是要忤逆爹,只不过,只不过我已经有心上人了,你叫我怎么另娶他人啊?” 哭声惊天动地,风祭雪却早见惯这四弟整蛊作怪,压根儿就不信,不咸不淡地摸着自己下巴:“我怎么从不知道?哼,你那个心上人是附近谁家的姑娘啊?” “大哥以为我骗你吗?错了,这回是千真万确,不然罚我被老天打雷劈死。” 慷慨激昂地一扬头,风惊雷大声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隐瞒了,其实,我喜欢的人是--------” 眼睛从东往西搜索着,猛地定住,扇子一指那始终不动声色淡漠旁观的红衣人:“他!” 用力一蹬竹竿,向红衣人大笑扑去:“喂,快接住我啊,摔死了你可赔不起。” 乡民惊叫声里,花花绿绿的一团直掉下来,红衣人也琢磨不透这希奇古怪的少年到底会不会武功,想退又怕真个出人命,一犹豫间,那人肉大绣球已到头顶。他一伸手,轻轻巧巧接住少年。 舒服之极地躺在他怀中,风惊雷拍拍胸口:“看你冷眉冷眼的,心肠还真不赖,啊,我的眼光果然错不了。”哗啦打开折扇,自鸣得意地朝掠近岸上的风祭雪吐了吐舌头,成功看到一张完全走了样的黑脸。 “大哥,你别气。我跟他早就心曲互通,就怕吓到你们才一直隐瞒到今天,唉,每天偷偷摸摸,那叫一个苦啊。其实我今日就是和他约好一起私奔出逃的,哈哈哈。” 暴笑数声,凑上那一言不发的红衣人耳边,又细又疾地道:“喂,老兄,帮个忙,以后你有什么断手断脚,头痛肚痛的,包在我身上。嘻嘻……” 风祭雪脸色越来越难看,正要发作。一声含着讶然的轻呼飘过江面,幽幽扬扬,入耳熨贴无比。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由自主从风惊雷处转了开去。 江心上,一人凌波凭风,水银色的宽袍广袖翩飞似仙。波光潋滟、艳阳高照,映落在他面上,肩头,却全化为被吸入剔透水晶里的一抹幽邃月华,叫人看不清他出尘姿容,就被那一双流光飞舞的墨玉眼眸摄走了心神魂魄…… 眸光千变万化,似喜、似忧、似哀……银衫飘飘,已如履平地登上岸边,痴痴凝望红衣人:“真的是你,我昨日听教众说似乎见到你在岳阳附近出没,就连夜自柳州府赶来。已经两年多没有见过你了……” 绵绵清叹荡气回肠,叫人忍不住跟着心酸怅然。红尘木讷的脸依然毫无表情,黑亮的眼却划过一丝重重伤痛,须臾回归冷漠。猛侧首避开那双幻化无穷的魔眸,抛下怀里的风惊雷,转身就走。 “哇--痛死了!”一声夸张的惨叫,风惊雷摸着一屁股泥爬起来,揪住他袖子:“喂喂,你就这样丢下人家不管啦?”望见银衫男子面上瞬间流露的痛楚,他再看看红尘,哦了声,蓦地一跳,已勾住了红尘脖子,笑得眼睛弯弯,狡如小狐。 “他是你的旧相好吧?你好坏啊,居然一直都不告诉我。”故作幽怨地翻了个媚眼,听到周围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凉气,他无所谓地一耸肩。对上红尘沉黑的眼竟丝毫不惧,反笑了笑,贴住红尘耳朵:“你想摆脱他吗?那正好,我也想甩掉我大哥。咱们作个交易,你带我走,大家都有好处,如何?”笑嘻嘻地眨着眼。 “……莫名其妙。” 红尘头痛地瞪着这一脸兴奋自说自话,笑容似极了狐狸的少年:“还有,快滚开,别再乱碰我。” 风惊雷啧啧叹道:“算了,你不喜欢,我也不来勉强你。啊!不如跟那穿银衫的走好了,看他样子斯文温柔,可比你强多了。” 真的放开红尘,张臂就向银衫男子抱去。手指还未触到,后领一紧,已被红尘拖了回去。 “不准碰他。”冷冷的警告。 “哇,你这人,我碰他又跟你有什么关系?”摇着扇子,风惊雷对红尘和银衫男子左瞧瞧,右看看,等着好戏上演。 本想推开这黏人的古怪少年,但触及那让他心头揪痛的水银身影,红尘紧抿唇,双手青筋凸露。 两年漫无目的地漂泊,走遍名山大川,看尽风花雪月,以为已经渐渐忘却了那个人,那段倦怠不堪的情意。如今,却发现根本是自欺欺人!那个优雅清贵的影子,从来没有从他的记忆里消失过,只是被他埋藏在了更深的地方…… 恨,痛恨自己的懦弱逃避!可若不离开红尘教,叫他如何忍受两年前一朝醒来,却听到君无双竟已不辞而别的失落和绝望? 多少次,无论被他怎么讥笑痛殴,无双总还是会出现在他面前,用那双哀愁忧伤的眸子凝视着他,默默地乞求着他的原谅。他也总是认为,无双永远都不会离开他。 可他错了,无双将他一个人留在了君府,去了京城,远远地离开了他…… 他知道,他在京城运筹帷幄,殚精竭虑图谋复国大计。短短两载,红尘教声势便已如日中天,教众多如恒沙,遍布各地,千丝万缕渗进朝野。他也知道,他做那一切都是为了他,为了赎罪,为了求他原谅。 但他需要的,并不是这些!他所要的,只是最初相识的那个让他安心信任的男子,只是那一份“发乎情,交于心”的感觉……可那已成往昔,再也无法挽回…… “喂,你怎么不说话?”风惊雷不满地打断他浮想翩迁:“可以放开我了吧?”他的衣领还被红尘揪着呢。 红尘一凛惊醒,木然一笑,真个抱起风惊雷:“小狐狸,你说得不错,他确实我的旧识,不过,我眼下要的是你。君无双,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一展袖,发足急奔,回身的一刹那,看到君无双眼里灭顶痛楚。 “你也不差嘛,老狐狸,利用我来刺激旧相好。”窝在红尘怀里,风惊雷小小声地嘀咕。 “君无双?!”风祭雪骇然,风门虽偏处一隅,但也早听闻近年魔教势力广增,无双公子更是一位不世出的人物,居然便是面前这清如水晶的男子?心念转得几转,那红衣人不用说,必定是魔教之主段红尘! “魔头,快放下我四弟!” 弯剑锵啷出鞘,矫如灵蛇直追红尘背心。一道银影却比剑光更快数倍,刷地飞来。 “我教主岂是你能冒犯的?” 一脚踩在风祭雪飞刺的剑尖,剑顿时如压巨石,停在半途,再难移前半分。君无双凌空而立,衣飘发舞,潇洒恍若神仙中人。淡淡笑,唯有唇角一丝涩然,遥望红尘抱着风惊雷几个起落,越过众人消逝天水一线间。 那个风家四公子,传说是雷神之子,他年前途经岳阳,亦曾在无意中见识过风惊雷大展神力,救活了一名溺死的孩童。姑不论此等非常人能及的神通,光凭那份精灵狡黠,就足以惹人喜爱了罢。 红尘,是真正决意要忘记他了…… ************************************************************************ 京城之郊,竹外轩。幽雅的檀香轻轻浮动,君无双端坐书案后,执着笔,却久久未落。目光随着窗外漫天雪花飘摇,无所归依…… 与风祭雪一战距今已有大半年, 他亦如愿挑起天朝龙氏自相残杀,前几天更入宫催动了瑞霆太子身上剧毒,不出数日,太子必死无疑。剩下个尚在襁褓中的小皇子和双目失明的龙衍耀,本不足为虑。孰料自己竟拗不过碧落求情,替龙衍耀医好了眼睛。 自嘲一笑,搁下笔,掩起案上绢书,放进了枕头下。 从搬来京城后,他就开始靠写日志来打发日子消磨孤寂,可怎么写,仍是一样空虚、清冷。 直到遇到碧落,那个含笑落泪的少年在他渐趋平静如死水的心湖里荡起微微涟漪。说不清为什么,也或许只是同病相怜--都爱得那么痛苦,都无路可回头。 甚至,他还冲动地起了荒唐念头,欲对碧落动用血咒。如今细思,与其说是想帮碧落忘了伤心往事,还不如说是自己在逃避,想借他忘却红尘。 若在三年前,他绝不相信自己居然会有想与红尘斩断一切羁绊的可怕想法,但这念头当真浮出脑海时,却只有丝丝惘然,皆因情已沉淀,心已悲凉,无力再去追逐那永远也攀不到的鲜红。 正像红尘发过的誓言,要恨他一生一世。所以,他是不是注定,这一辈子也无法求得原谅,永远也无法再听红尘说一句喜欢他…… 这种痛,他不想再背负。他君无双,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深深地、幽幽地喟叹着,拂袖出了门,迎着雪花慢慢走向京城方向-- 盲了眼的碧落应该还是去找龙衍耀了吧?可那单薄的身体,如何经得起风雪侵袭?他不能眼看碧落死去。那个为了补救,甘为龙衍耀牺牲所有的少年,就是他的影子啊! 银衫飞舞,融进风雪里…… ************************************************************************ ……他找到了碧落,也见到了红尘…… 然后就一路追来天山,红尘的嘲讽、怒斥都在他意料之中,可他还是追来了,因为还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还祈盼着能听红尘说一句喜欢,就当可怜他,让他了却心里的死结罢。但唯一没想到,红尘会杀他,狠狠地,毫不留情的一掌…… 又一股热热的血流出冻得青白的嘴唇,在雪地蜿蜒。 身上越来越阴冷,就快死了吧。原来他的结局,就是葬身在这空荡荡的冰天雪地…… 轻轻垂落眼帘,任飞雪飘絮,一片又一片,盖住了他的手,他的脸。 “泼喇喇”-- 一阵马蹄翻飞由远及近,十余骑锦鞍银镫的高头骏马溅开冰雪,直往东去。马上人个个貂裘箭袖,形容彪悍。 当先一骑越奔越近,眼看就要踩上几乎被大雪完全淹没的君无双,好在那随从模样的骑手眼尖,望见白雪里露出几缕乌发,连忙勒马,一骨碌翻身落鞍,上前拨开那堆隆起。 他一停,后面众人也都跟着勒马。另一人扬声道:“矢牙,你在干什么?莫阻了大王行程。” “大王,这个人还有气。”矢牙挖出雪里的君无双,小心翼翼地托着走向居中那匹汗血宝马。想不到第一次随大王来中原,就见到如此俊秀的人物。 马上的伟岸男子微倾前,随意瞥了一眼,却整个愣住。半晌,放声大笑,惊得群马嘶鸣。 “君无双啊君无双,你我又见面了,天意,哈哈……” 一跃下马,抱过犹自晕死的人,摸着惨白发青的面庞,湛蓝眼眸泛起些微怜意:“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君无双?” 第五章 指尖轻轻拭掉他唇边凝结的血迹,蓝眸一亮,心意已决,抱着君无双上马:“矢牙,随本王回射月国,其余的人继续上京,代本王觐见天朝新君,沿途打探朝中虚实。”一振缰绳,纵马循着来时蹄印回奔。 矢牙愣了愣,但大王之命不可违抗,当下快马加鞭跟在了汗血宝马之后。余人也不敢怠慢,一路放马东去。 空旷天地间,雪纷纷扬扬,似无穷尽…… 雪,越下越大了。红尘飞纵的身影渐渐缓了下来,放开风惊雷手腕,抬眼望天,唇紧闭。 “臭老狐狸,我的骨头都快被你捏断了。”揉着红肿的腕骨,风惊雷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不用看了,这天山的雪一下起来,两三天都停不了,什么牛羊猪狗,老鼠蚂蚁都冻得死。” 红尘杀人的目光瞪着他:“再啰嗦就撕烂你的嘴。” “杀了我更好!” 风惊雷叉腰大吼:“杀我啊!看我死了以后,谁替你救无双?”见红尘浑身一震,他用力乱踢厚厚积雪:“你真以为,无双受了那么重的伤,还熬得过这大风雪吗?就算没冻死,也伤心死了。他是你最心爱的人啊,你就真狠心丢他在雪地等死?” “不要再说了!”红尘紧紧揉着手里的面具,一脸痛苦,似乎揉的是他自己的心。猛然一跺脚,重抓起风惊雷的手。 “跟我回去!” 臭狐狸,总算开窍了!风惊雷得意一笑,又皱起脸:“喂喂,我的手啊,你就不能轻一点?”唉,这老狐狸,究竟懂不懂温柔为何物? 奔回原地,却只见一溜蹄印遥遥直往东行,飞兜几圈,都找不到半片银色衣裳,红尘手抖个不停,喃喃道:“无双,无双……” 伤重垂危的无双,怎会突然凭空消失? 风惊雷也吃了一惊,但比红尘镇定得多:“无双自己肯定是走不了的,这些马蹄印还没被雪覆盖,看来是经过没多久,可能是他们救了无双。” 红尘声音微微颤抖,不住点头:“对,对,一定是有人救了他。”拖着风惊雷沿蹄印急追。嘴里说救,心底却一点把握也没有,焉知路过的是什么人?万一是天朝将士,无双岂非性命岌岌可危?一时懊悔到极点。 两人忙乱中,也就未仔细留意那些杂乱的蹄印,没发现其中有两匹马是朝原路返回的。 ************************************************************************ 雪,终于停了么?不然,为何身上彻骨的寒气慢慢抽离了,代之暖暖的温软。如在云端棉絮里,飘飘荡荡。 是在做梦吗?好想就这样一直在梦里飘浮下去,不要再清醒过来,面对那苍茫惨白的冰雪…… “……无双……君无双……” 仿佛从另一层天外传来的声声呼唤,起初是飘渺的,渐渐清晰、真实,带着磁性,就像在耳边。 蓦地展眸,焦距凝聚的瞬息,君无双脸色雪也似白。 眼前那张轮廓分明如雕刻的面容却欢然一笑,如见知交:“你可算醒了,你已经发了两天的烧。” 一块方巾覆上,吸去他额头汗水。 伏羿?! 君无双的意识终是自那双湛蓝幽深的眸子中移开,随即领悟到那包围着他的温热居然是伏羿的身躯! 他和伏羿,身无存缕,裹在同一条丝被里。 重重杀气立即腾起。伏羿眼里异光倏闪,已先发制人在被底扣住了君无双微抬的双手,双腿同时一绞,以一个绝对令人面红耳赤的姿势夹住意图挣扎的腰腿。 “你的伤不过好了两成,还是不要妄动真气为妙。放心,我还不至于对个病人出手。”伏羿坦然微笑,视而不见君无双的怒气,下一刻,却挑了挑眉:“但如果你一定要动,我可不保证能控制得了自己。”故意动了一下紧贴君无双大腿的胯部,见那水晶般的容颜骤然泛红又变青,不禁哈哈大笑。 顶在腿根的灼烫搏动迫使君无双不得不停下所有举动,尽力维持漠然转移视线。头顶是缀满流苏珠翠的织锦车厢。 “这是要去哪里?”虽然两侧车帘遮得严严实实,但听辚辚轮辘,走的路绝不平坦。 “我们现在射月国境内,再过个十七八天,就可抵达都城。” 毫不意外君无双的难看面色,伏羿低笑:“怎么说也是我救了你,你就当是回报,去我宫中盘桓数日,把酒谈天,不算难事罢。毕竟你别忘了,三年前在君府那两掌几乎花了我整整两年光景才恢复如初,我若稍有记恨之心,也不需杀你,就任你在天山雪地里自生自灭,只怕你早冻死了。” 听到雪地两字,君无双心头锥刺般一痛,再无力去与伏羿辩驳。 凝注他难掩伤楚,半晌,伏羿微微一叹:“打伤你的人,是他吧?”其实不用求证,除却段红尘,谁能令君无双伤重至此? “想不到时隔三年,你对他还如此执迷。”嫉妒在胸口涌起,但又在君无双的阴郁无语中奇迹般消退,伏羿沉默着,突然松开钳制,替他掖好被角,自行披起衣衫:“想吃什么,我让随从去前边驿站买来。” “……十五年了……” 君无双幽幽叹息,淡如茶气,挥之不去那隐隐约约又无处藏匿的一丝哀伤。伏羿回首凝望,君无双却已闭目,仅余些微涩然停留粉色薄唇。 “我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结局……” 像梦呓,又像自言自语,最终散入虚空,如被风吹过的灰烬,什么痕迹也没有留下。 ************************************************************************ 马车一天天接近都城,君无双的伤势亦日渐好转。伏羿顾虑他身上伤重,刻意放缓了行程,又避开颠簸路径,大半月过去,却只走了一半路程。 每到一处城池,他都叫矢牙去购回大包贵重药材,原还担心君无双自暴自弃不愿服药,结果却是多虑了,倒叫他心中窃喜,似乎看到了一线希望。昼夜同处一车,他也越发为君无双绝尘风华倾倒。三年来念念不忘的人就在眼前,如何不心动?但清楚君无双的脾性,是属棉里藏针,遇强更强。深知欲速则不达,便收敛起霸气,成日黏在他身边,同他聊些西域异族风光。君无双起初只是默默聆听,日子久了,偶尔也会插上一两句,虽只寥寥几字,已足以叫他欢欣半天。巴不得这条路走得越长越好。 最欢喜的,莫过于一路行来,君无双都未再有只字片言提及段红尘。有时伏羿装做漫不经心说起,君无双却也只是淡然一笑,神情平静,不论这份淡漠是真是假,瞧在伏羿眼里,总好过以往的痛形于色。自信有朝一日,定能将段红尘这个名字彻底从君无双心头抹去。 慢慢悠悠地又走了将近个把月,这日正午时分,马车终于停在都城外。矢牙进了车厢,垂眉顺眼服侍伏羿穿起华丽麾袍,捧着宝光流溢的汉玉镂金冠正要为伏羿戴上,伏羿一摇手,接过头冠,对君无双笑了笑,将头冠戴在了他发顶。 “啊?--“矢牙张大的嘴巴好一阵合不拢,大王竟然把射月国的王冠给了那个中原人? “做什么?”君无双蹙起清俊的眉,直觉伏羿笑容深高莫测。 伏羿笑而不答,挽起他的手,一掀车帘,傲然踏立车驾,俯视城门前肃静跪伏的黑压压一片臣子。 这阵势……君无双方有所悟,四下欢腾而起的高呼“大王”声已证实了他的猜想。 “原来你已经做了国王。” “先王三月前仙游,由我即位。”伏羿一笑,拉过君无双并肩而立。 那班臣子几曾见过这般清贵绝俗的人物,个个屏住了呼吸,但立刻发现这陌生男子竟戴着大王的头冠,顿时尽皆哗然。却被伏羿一个威严的眼神压住所有声音。 王气十足的锐利眼眸扫过众人,高高举起与身旁君无双相握的手,伏羿洪亮的嗓音响彻都城上空的云霄-- “从此刻起,他就是我射月国另一位王。本王所拥有的一切,也全部都属于他。” 突来的不容置疑的宣告,慑住了在场每一个人,包括君无双。 一片寂静中,伏羿朗笑着附上君无双耳际:“我说过,你失去的一切,我都可以帮你夺回来。” ************************************************************************ 水榭临风,雪花朵朵在绯紫色的轻纱间穿梭飘扬,青铜兽炉里袅绕吐着曼佗罗花粉独特的沁人甜香,同清亮古筝的天籁之音交织缱绻,幽绵如梦,叫人浑不知天上人间。 伏羿身着绣金丝墨花缎袍,外罩一件纯白雪狐皮裘,英岸中平添数分儒雅文气。正倚案席坐,指尖和着曲声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玉案,陶然自得,锋芒四射的目光却始终不离身边敛眉抚筝的清雅男子。 淡淡一皱眉心,君无双止弦:“你已经看了足有两个时辰,不嫌累么?” “呵,怎会?倾慕之人近在眼前,只怕一辈子也看不够。” 在射月国宫中住了也有廿来天,君无双却仍是不习惯伏羿赤裸裸不加掩饰的言语,扭头不答。伏羿见他窘态,不由低笑。 “又笑什么?”君无双瞥他一眼,岂不知伏羿心思?随即便觉自己多此一问,抿起粉色薄唇,颊上微微发红,转头望向纱外。 已是春浓时节,射月国位处西域腹地,却依旧天寒地冻,这两天更是飘起春雪。他伤势几天前已然痊愈,但拗不过伏羿,披多件黑貂锦袍抵御风雪,墨亮围脖衬着水晶般面容那隐约一抹红晕,越显肌光莹透,直令伏羿看呆了眼。 射月国人本就生性爽朗,不比中原儿女含蓄内敛,伏羿更是霸气天成,但在君无双面前却半点也不想摆出君王架势,以免遭他反感。连日来早忍得辛苦,如今见君无双丰姿撩人,心痒难搔,一时忘了收敛,倾前揽住了他腰身。 君无双表情略僵,却没有抽身闪避。伏羿反而一愣。 “我还以为你会躲开。”蓝眸在君无双无甚喜怒的侧面审视良久,渐渐腾起笑意:“可以么?” 贴面吻上形状优美的淡粉唇瓣,细细舔过又用力一吮,立时泛呈殷红,感觉怀里的身躯轻震,但依然一动不动。伏羿飞扬的双眉慢慢皱紧,托起了君无双下颚,眯起湛蓝如海的眸子,似极荒原狩猎的野狼。 “你不拒绝?我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你不出声我可就当你默许了?”另一只手却已探入银衫内,虚虚按在私密处,若即若离。 一丝忧悒阴郁划过君无双墨玉眼瞳,无数种迥异情感在瞬息千变万化,翻涌沉浮,徐徐湮灭一片空白,唯见眸更黑,浓得像劈不开的墨夜,幽邃莫测。最终连眼帘也轻轻阖上了。 无声…… 伏羿陷在他衣下的手慢慢收拢,一捏突然放开,悻悻道:“君无双,你这算什么?你对段红尘多年情意竟浅薄至此吗?”虽然朝思暮想都盼着这一刻,但君无双这般轻易就容他上下其手,足见薄情寡义,他心里也登时凉了半截。起身凭栏远眺。 一阵死寂中,君无双清冽的声音响起,空空洞洞:“世间当真有人能爱到至死无悔吗?就算有,那个喜欢段红尘的君无双也已经死了,被他亲手一掌打死在雪地里了。” 微笑着叹了口气,抱起古筝从伏羿身边走过。 “等等!” 伏羿悚然动容,从天山一路归来,任他旁敲侧击,君无双都对受伤之事闭口不谈,更毋庸说提段红尘。直到今日方听到这平平淡淡一句。疾探手,一把扣住君无双手腕,眼光炯炯,毫不畏惧对上他魔眸,似要洞穿他内心。 “你真的放得下过往种种?那为何愿意留在宫中?” 君无双诧异抬眸,就见伏羿苦笑摇头:“你骗不了我的,你容我亲近无非是想借此逃避。倘若真能忘得了那姓段的,你还会来利用我么?恐怕伤势一好就不告而别了。” “我伏羿也不是蠢人,尚不至于以为这区区射月国的王位权柄就能留得住你,虽然我起初确实想以此讨你欢心。只可惜,我宣告百官时,你眼里根本不见丝毫喜色。”自嘲一笑,凝视君无双渐变苍白的脸色,禁不住长长喟叹-- “君无双啊君无双,你有时,真是叫人又怜又恨,却又偏偏还是要爱你。” 叹息回肠荡气,湛蓝的眸子却益发光亮起来,灼热逼人,仿佛有团火球在熊熊燃烧,向君无双越滚越近…… 无法招架的狂热……君无双浑身轻颤,蓦然五指一划,弹开伏羿脉门,一点足便朝前纵去,心已乱。 “你为什么只想逃?既然你自己都说以前的君无双已经死了,那为什么不能当自己已死过一回,如今再世为人重新活过?” 尖锐的质问像针扎进他的耳,他的胸,君无双抿紧唇,更加快了脚步,突然袖口一紧,被伏羿大力拖住,顺势拉近。 “别再躲了,君无双!” 筝落,弦断。 人亦倒下,黑发纠缠一地。 “……我对你,并无情意……”避开身上伏羿炽热得似乎要将他烧为灰烬的目光,君无双静静望向榭外,碎玉琼屑仍飘舞不停,凉入心脾…… “现在没有,不代表今后也没有。”伏羿淡笑,自信满满。蓝眸交错流转着怜惜与情欲,俯首,用唇融去君无双嘴角沾着的一朵雪花。 “我心甘情愿被你利用来忘记段红尘,如何,君无双?” 伏羿笑着,摘下他束发的汉玉镂金冠,捧起一缕柔亮乌发吻了吻,倏地轻轻从中拔落一根,吞入肚中。 “我射月国世代古礼,吞下所爱之人的头发,即是对天盟誓永不背叛。君无双,我伏羿爱你之心,此生到死都不会变。” 眼前的雪慢慢模糊起来,酸楚自喉咙涌上,君无双涩然开口,却是笑声,连自己也控制不了:“如果那所爱之人是个秃子,你怎么办?” “啊?哈哈哈……”伏羿一怔后大笑:“即使秃子,也多少该有几根头发罢,除非是和尚。嘿,不过头上没有,别的地方嘛,哈哈……”玉人在抱,再也抑不住兴奋,手掌滑进君无双两腿之间,隔衣搓揉。 君无双呼吸明显急促了一下,阻住他进一步举动,在他欲望氤氲的笑脸上凝睇半晌,垂眸:“你可知我教有一血咒,只要两人结了合体缘,再以血施咒,那两人从此就只识对方,只爱对方,直至有一人死去方得破解此术。” 伏羿笑容凝固,君无双悠悠续道:“只有如此,才能帮我彻底忘掉他。你现在,还愿意被我利用么?”一推伏羿站起身来,掸了掸衣上雪花,笑如凄雨。 “那样的爱,你还要吗?” 瞳孔收缩又舒展,伏羿一握拳:“为什么不要?你既可以决心忘却以往,我又怎会做不到?”拉下君无双,指指自己肚子:“你的头发都已经在里面,难不成还能剖开肚子拿回去?呵!” 魔眸流光飞舞,已辨不出是惆怅还是无奈,或者什么君无双自己也理不清的感觉……没有再说话,他缓缓取下伏羿的雪狐皮裘,又解开织锻腰带。 “让我来。”伏羿转瞬赤身裸体,就去抱君无双,笑道:“想不到你居然这么主动。啊?--” 身体突然被推倒玉案上,触肤生凉,他起了一层寒粒,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着慢慢宽衣解带的君无双,猛地醒悟,俊毅如雕刻的脸上首次露出尴尬。 “我一直以为,你是下面那个……”摸摸鼻子,伏羿苦笑。 君无双停了手,居高临下瞅着他,一言不发。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伏羿吐口长气,从容转身,趴跪在地,双手扶住玉案:“既然那姓段的能做得到,我自然也行。” 强健的男性身躯顺从地跪在了面前,黑发披散脊背,透着一股野性,和红尘一样浅蜜色的肌理…… 幸亏伏羿背对着他,所以他不用担心,就当眼前的,是红尘吧,是他三年来,无数个深夜迷梦里紧紧抱着、密密搂着的红尘…… 撩开浓密黑发,环住那没有一丝一毫赘肉的腰,轻轻地,近乎虔诚地吻上伏羿的背。 温热的触觉从背部肌肤相贴的地方沿着脊梁蔓延,带起微痒。伏羿低笑,声音极富磁性,如筝暗鸣,却隐隐杂一丝嫉妒:“你对他也是如此温柔?”明知此时最不适宜提起段红尘,但偏偏忍不住,话出口便立即后悔。 同红尘完全迥异的嗓音令君无双一僵,停下亲吻:“……别说话……”默然片刻,再度覆上那线条优美流畅的柔韧裸背。 伏羿微微苦笑,果然不再出声。全副精神都集中在君无双渐渐移后的手,感觉最隐秘的部位被手指按揉抚弄着,终是逸出低哼。腰不受大脑支配地想要摆脱君无双的手臂,反被牢牢环抱、抬高-- 进入是超乎他想象的痛,身体似乎从股间被一分分撑裂开来。强烈的压迫感随缓缓探入的火热侵占了他的意识,张开嘴却喊不出,只紧紧抓着玉案稳住难抑颤抖的身躯,背肌隆起,飘雪里仍闪着汗光。 那一次,红尘也是痛得满头满身的汗……君无双痴痴凝望着,低头吻去汗水,入嘴同样咸涩,却透着苦,再没有那躁动的太阳的味道。 即使太阳,也有沉没的时候。与生俱来的地位权势,匡复皇朝的雄图霸业,也会在天翻地覆的一瞬间面目全非,成为他做了多年的一个长长的梦,一个荒唐得叫他想笑又想哭的谎言。 曾踌躇满志,以为自己有朝一日,能身披龙袍,脚踏万里江山,含笑挺立那鲜红胜火的人面前,看那双星亮的眼睛露出比从前任何时刻更深的钦佩与爱慕。可风云变幻,那已是他至死都无法再实现的奢望妄念,皆因大梦已醒。 梦尽头,他一无所有。苦心经营的一切,只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爱过刻骨铭心,也仅余泣血锥心的痛楚。 悠悠红尘,冉冉浮生,他该怨天?怨地?还是怨谁? 残梦难再圆,不如斩断所有,当自己已在那冰天雪地,死在了痴恋一生的人掌下。从此世上,再无为情所苦的君无双,也再无人会去纠缠段红尘。 就让诸般爱恨恩怨、悲欢离合尽皆随风而逝! 一抬头,已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奋力顶进紧窒深处,狠狠咬破指尖,挥血洒上伏羿颈背,仿若花开荼靡,灿烂华丽几近妖异。 血一样的红,火一般的红,鲜艳的曾经夺走他心神魂魄的红,漫天席地包围住他…… “……红……尘……” 最后一次凄然长唤。血冷,天昏,苍溟飞旋回转,一切如梦似幻,卷入无底的深黑漩涡…… ************************************************************************ “红尘!” 风惊雷一脚踢开竹扉,斜倚门框,瞅着默默坐在竹床上仿佛神游天外的红衣男子,不由嘟起嘴:“喂,你已经坐了一天了,不怕屁股坐烂?” 木讷的脸转了过来,眼睛黑沉沉的,一点被他逗乐的样子也没有,风惊雷挫败地耸耸肩,猛摇扇子。 那天顺着雪地一溜蹄印,还以为很快就能追上,谁知那些尽是千里良驹,直至出了天山都不见踪影。他与红尘沿途打听,确有一行十数骑往东直上。但问起其中是否见一银衫男子,那些路人便夹七杂八讲不清楚。他两人又不想半途而废,只得跟着,一路时快时慢,竟追回了京城。 君无双仍是半点音讯也无,路上红尘已越来越沉默寡言,等到了京郊竹外轩,更是坐定君无双床上,再无声出。 老狐狸也终于尝到心急滋味了吧,早知今日,当初又何必死撑着不肯救他?风惊雷夸张地叹着气,长长伸了个懒腰。 “你还闲着干什么?”红尘突然说话,害得风惊雷半个呵欠噎在了喉咙里。 “你不是会算卜吗?还不快算算看,他现在哪里?”红尘盯着他,急切又带点责备:“上回来竹外轩找不到他,是你算到他在城门外的。” “这……”风惊雷尴尬地笑笑,脚悄悄往外移:“那次是我唬你的,我这个什么雷神之子,最多替人医个头痛脚痛的,嘿嘿。又不真的是神仙,哪能掐指一算,通晓过去未来的啊?”看见红尘骤然似要吃人的目光,他咽着口水,小声嘀咕:“我上次是问了京城的教徒才知道无双去了城门嘛,哪像你,一看人不在,转身就跑,再说,我要真会算,还用得着跟你一起白跑回来吗?” 兀自喋喋不休,红尘一闭眼:“滚出去!” 风惊雷叉起了腰,长这么大,人人当他神灵般捧着供着,几曾听过一个“滚”字?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珠就要发作,但歪头看了红尘半晌,吐口气:“算了,看在你心情不好的份上,我也不来跟你计较。”慢慢走出轩外,自言自语叹道:“早知你这老狐狸脾气这般臭,我干嘛还要教众去城里打探消息?让你急死好了。” 百无聊赖,就蹲在屋外,拿起根枯枝在地上信手涂鸦。画了半天一丢树枝:“我饿了,进城吃饱再回来找你。”拍拍衣上灰尘,挥着扇,大摇大摆地走了。 暮色渐渐压下,周围朦朦胧胧似隔着层看不透的纱,红尘依旧一动不动坐着,任凭夕阳余辉一点点自他身上收走,寒气却似有似无地从脚底升腾。 无双,究竟在哪里?…… 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击出那一掌,也更想不到无双竟然没有躲避。那夺口而出的殷红的血,溅湿了银衫雪地…… 紧紧抱住双臂,喉头挤出几声痛苦含糊的低吟,颓然一仰,合衣倒在床上,睁眼望着屋外黑夜。 无星无月,天空像个墨黑的罩子,吞噬了大地,无边的黑,无边的沉寂。 无双躺在床上的时候,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孤独地瞧着黑暗打发慢得似乎停顿的光阴? 轻轻地蹭着枕,仿佛还残留着无双清幽淡雅的香味,就像在君府的竹屋里,他和无双的发,缠绕着铺满了雪白的枕,两人晶莹的汗水,沾湿了发,印湿了枕,融在一起难分彼此…… 那一刻,如能永恒,该有多好。 他就可以永远以为自己是无双心中至爱,可以永远沉溺在那双流光飞舞的眸子里,永远地快乐下去…… 可惜,梦碎、泪残,才发现已回不到从前。 水气慢慢地渗进枕头,红尘翻身坐起,抱过枕头堵住几将爆发的嚎啕,肩头剧烈抽动着-- 纵然如此,还是忘不了他,日日夜夜让痛苦煎熬着自己。只因为,依然爱着他…… 而无双,可有真正知他心中伤痛? “无双……无……呜呃……” 哽咽终于控制不住地漏出,夜凉似水,只闻嘶哑哭声。 也只有在夜静无人时,他才会除下所有的伪装,尽情地哭,尽情地叫无双的名字。不怕被人听到,不怕被人拆穿那最后一点维持他自尊的冷漠。 直至眼眶酸涨似裂,哭泣才缓缓平静下来,拭去泪痕,正要把枕头放回原处,却被那一卷绢书吸引了眼光--无双的笔迹! 登时呜咽全消,燃起案上蜡烛,就着微暗的火光慢慢看。 前面是君无双寂寥时写下的从小到大的回忆。他从未听无双说起儿时光景,此刻一边看,一边心悸,绝没想到无双幼年竟受尽其它仆役欺侮,十四年来吃的都是别人剩下的残羹冷炙,为了给“皇姐”弄点好吃的,常要半夜溜进厨房偷偷煮食,自然被发现后逃不了一顿好打。 他的童年里从来都不知道饥饿和为奴为仆的滋味,但如今突然明白,是无双替他度过了那段本该由他承担的晦涩岁月,可即便两人身份昭显之后,无双也没有向他抱怨过一个字…… 喉咙像堵了什么,哽得难受。咬着唇继续看。 无双和他相遇了,在那个雨过天晴的清晨。他记得那一箭差点就射中了无双,也记得曾一时冲动,孩子气地想留下无双做玩伴,被娘亲拒绝了。可他料不到就那一次偶然的相逢,他早将之湮没在重重尘封往事里,无双却记住了,从此便是一生一世…… 为他惆怅为他欢喜,为他痛苦为他绝望。有些他知道,可更多的,无双从来没有跟他提及,只锁在了自己心里,一个人默默地背负。 一直背到不堪重负,心力交瘁。想用血咒来忘了他,却终究舍不得,只因还冀望着有一天他会原谅他,能听他说一句喜欢,方死亦无憾…… 眼泪一滴滴落在绢书上,模糊视线里,每个字都似乎幻成君无双清贵雅洁的面容,怅然笑着,说不尽的苦涩无奈。身后,是寂寞飘零的雪,冷冷地,飞舞。 “……我若死了,你肯不肯说一句喜欢我呢?……红尘……” “我喜,喜欢你……不,不要忘记我啊……”紧捏绢书,红尘泪如泉涌。 无双居然绝望到想彻底抹去与他的点点滴滴,忘却他么?红尘浊世,茫茫人海,他唯一的羁绊就只余无双,如果无双都要忘了他,那他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活在没有无双爱他的世间,比死更残酷。 “我不要啊……无双……” 像失去娘亲那时,哭到声嘶力竭,倏地雷霆般的大叫划破夜色,大老远传来,喜气洋洋-- “老狐狸,我知道了,原来我们追的那伙人是射月国来京觐见的使节!” 第六章 红尘一震,急忙抹去眼泪,卷起绢书胡乱往怀里一塞,风惊雷已连蹦带跳奔进屋,后面还跟了两人,放下手里尚在冒热气的几个包子,眉飞色舞:“喂,老狐狸,我可帮你打听到了无双的下落,你怎么谢我啊?” 转向那两人笑道:“把你们打探到的消息一五一十都跟你们教主说罢。” 那两人必恭必敬施过礼:“是,属下等听惊雷公子吩咐,细加询问城中弟兄,得知左近只有射月国专遣特使经天山来京城向新复帝位的煊帝觐见献贡,前日方到使馆。煊帝却于数日前已离京前往天山,那些特使便逗留京中等候。属下等之前潜入使馆,听到他们交谈,原来射月国的新王本也一同来京,但在天山飞雪中救得一人后,却又折回了射月国。” “回射月国?”红尘再也坐不住,呼地站起。风惊雷倒是笑悠悠:“知道在哪里就好办多了。老狐狸,你先吃点东西,好好睡上一觉,明天咱们就出发去射月国。”想到又有新地方可以大玩一场,他摩拳擦掌,极是兴奋,一敲扇子:“我也正好顺路再去风雅楼拐一下,替碧落医病。” 红尘听他说得兴高采烈,嘴角一牵:“谁说要带你一起去的?你就给我乖乖待在这里。” 喝令那两名教众:“你们留下看住他,没我吩咐,不准他离开竹外轩一步!”拿了个包子边吃边走,眨眼便隐入夜色。两名教众对望一眼,抱臂左右守在了门口。 风惊雷目瞪口呆,随后气得跳脚:“死狐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不就是不让我去救碧落嘛!这么爱呷醋,酸死你这臭老狐狸!”抓起包子狠咬一口:“亏我还好心怕你饿着,气死我了!” ************************************************************************ 关山鸿雁,长风万里。边关连绵的峰峦山头浸浴在初夏日色下,积雪融消汇流成洋洋大河,蜿蜒流淌进射月国内。红尘,就沿着这灌溉了无数农田的河道,踏上了射月国的土地。 从京城出发,披星戴月连赶了月余路程,满身风尘潦落,面具下的下颌也冒出一片青密须根,无暇修脸。终于来到这完全陌生的西域国度,离无双,也越来越近了。却不知,无双的伤势可否痊愈?无双,是否记恨着他在雪地里毫不容情的那重重一掌?…… 酸涩和惶惑一点点慢慢切割着他的心脏,不顾正身处都城熙熙攘攘的来往人群之中,他驻足,仰望明净高天,引得不少路人不明就里,纷纷效仿,谁也猜不到那气度轩昂的高大男子只是为了不想让他人瞧见眼角闪烁的泪影。 “无双,无双……” 喃喃低喊着,过往种种已经分不清是谁伤害了谁,也不愿再去分清,他只知道,不能失去无双…… 爱过、怒过、恨过、躲过、悔过,千徊百转,终于明白:即使疲倦得宁愿放弃一切,忘却一切,最后浮上眉间、涌入心头的始终是那一抹水晶般的影子。一颦一笑,时隔三年,反鲜明得仿佛就在昨天。 要他不恨,很难。可要他不爱,更难。再怎么挣扎,他还是逃不出情网。 无双,就似魔花,在他体内、脑里深深地扎了根,揪着心,缠着肺,附骨吸髓,分分秒秒地滋长…… 刺骨镌心,消魂蚀魄。无处逃,无法避。想拔,便得血肉支离,痛不欲生。 怎能失去? 黯然半晌,垂下头向前方路边的客栈走去,打算等入夜再设法潜进射月宫中一探究竟,在那之前更得好好沐浴梳洗一番,怎么能让无双见到他如此一身邋遢落拓? 前边大道突然一阵喧哗打断他思绪,看见行人个个面带惶恐,退缩进两侧屋檐下,一条热闹街市顷刻沉冷,连咳嗽都不闻一声。他正在奇怪,身后一个老叟甚是良善,将他拉到边上,悄悄道:“小哥,莫站街中挡了监国大人的路,可是要掉脑袋的啊。” “什么监国大人?”红尘目光越过齐步走近的一队精甲银铠的兵士,落在当中的八驾车辇,隔着薄薄纱幔,一人盘膝独坐,隐约可辨是个衣饰绮丽的男子。 “嘘--”老叟示意他噤声,自己却忍不住多嘴:“看你穿戴是中原人,当然不清楚。那是我国二公主的王夫,也就是新登基的大王的姐夫。你可千万别惹到他,以前大王还当三王子时,都对他礼让几分。” 三王子?!红尘失声大叫:“伏羿做了新王么?”年前同风惊雷四处游荡时,虽无意中听教众说起射月国王位更迭,他也兴趣缺缺,听过就算了,并未细问。孰料新王竟是那狡诈多端的伏羿!当初伏羿的那颗假雪融,将他害得何其凄惨。无双若真落在此人手中,哪还有什么好事? 那队兵士忽听有人当街直呼大王名讳,无不色变,怒喝着抽出腰刀围上。那老叟和路人吓得纷纷逃散,一个统领模样的刀头直指红尘鼻尖,刚叫了声拿下,已被红尘一脚踢飞。 兵士们顿时炸开了锅,一窝蜂围攻上来。红尘出手如风,又撂倒几人,兵士们哇哇大叫却是泯不畏死,反攻得更急。红尘不禁头疼起来,正要痛下杀手,车辇里陡然飘出一声:“停!” 刀风呼声即刻消弭,纱幔掀起,露出那王夫好一张俊朗面庞,一双眼睛却在日光下泛着浅灰,淡到接近无色,瞧着甚是诡异。在红尘身上溜转一圈。 “好身手!”淡淡的赞美携带稀稀拉拉的掌声打破寂静,男子朝红尘勾了勾手指:“不如来我门下役事,胜过你浪迹江湖百倍。”轻轻一笑,道不尽傲然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 红尘冷冷瞪他一眼,懒得与他啰嗦,抱起双臂,拒绝之意自然不言而喻。那王夫向来在射月国呼风唤雨,一呼百应,几时受过这等疏落?浅灰眸子杀机立腾,但稍纵即逝,冲红尘冷笑两声,放落纱幔:“回府!”还在地上申吟打滚的几个兵士忙着爬起,东倒西歪地跟在车后,全无来时神气。 车远人渺,街市方才恢复了生机。先前那老叟又蹭近红尘,连连叹气:“你这小哥怎么不识好歹,居然敢得罪监国大人?他不光是我国王夫,还是邻邦永昌国主唯一的同母胞弟,惹上监国大人,你可甭想再在西域立足了。” 等找到无双,他才不会再待在这遍地胡儿的鬼地方!红尘一哂,也不去驳斥那老叟,转身去客栈投宿。那掌柜见他打了王夫的侍卫,哪还敢留他住宿惹祸上身,苦着脸请他另投别处。红尘无奈,连问了街边数间客栈,都被拒之门外,直至日薄西山,才在近郊找得家小客栈落脚。 涤去满身仆仆风尘,梳洗停当,已是初更时分。他草草用过晚餐,向小二打听得王宫所在,提气直奔暗夜。 ************************************************************************ 神不知鬼不觉跃入宫墙,面对连绵屋瓦,红尘一时眼花缭乱,不知该从何找起。正巧有个巡夜侍卫走过,他一手从后面扼住侍卫脖子,低喝道:“不许乱叫!你可听说宫里新来个叫君无双的中原人?他住在哪里?”稍稍松开一点手臂,让那快被他勒死的侍卫呼吸几口空气。 他只是抱着侥幸一问,那侍卫却遥指十余丈外一座灯火通明的华殿战战兢兢道:“……他在,在大王殿内,咳……” 红尘大喜过望,点了侍卫晕睡穴将他拖进附近花丛。几个起落跃近华殿,趁长廊里两组巡夜侍卫擦身交错的一瞬间翻上屋檐,脚背勾住了琉璃瓦,一个“倒挂金钟”。手指蘸了唾液无声捅破一点织云纹窗纱,凑上眼睛-- 锦毡上,书案后,端然趺坐一人。银衫玉冠,正聚精会神盯着案头一副画卷。屋顶吊着数十颗鸽蛋大的明珠,宝光流溢,同殿内四角的冰绡宫灯交织辉映,投落银衫人面上,幽澹如月…… 无双……雾气无法控制地渐渐模糊了红尘的双眼,想哭的冲动比任何时候都强烈,嘴角扭曲得厉害,却是因为狂喜。 就如呆住一般,怔怔地、傻傻地望着那熟悉的清贵容颜。耳边传来梆梆更漏,才蓦然神回,忆起自己为何而来。费力深深呼吸调匀紊乱心跳,伸臂推窗,心里满怀期待紧张--无双看到他,是不是会惊喜地说不出话来?还是,因为那日雪中一掌而冷眼相对? “还不睡?无双!” 磁性十足的低沉声音突然从偏殿传出,红尘手指停在窗纱前,僵住。 诧异地看那拥有一双湛蓝眼眸的颀长男子松松披着件宽大睡袍走到君无双身后,弯腰抱住了他。因这个姿势袒露出来的线条如雕刻的胸膛上零星分布着好几处红印,深浅不一,一直延伸到小腹下面…… 轻蹭水晶似的雅洁面庞,伏羿一手掩起案上画卷:“这翔龙天朝的军机图,我们明天再仔细研究好不好?你不陪着我,我怎么都睡不着。”舌尖轻轻挑弄君无双耳轮,吃吃低笑,手底也不闲着,钻进他腋下呵痒。 “你又来!啊……哈哈……”君无双又笑又气,怕痒地左右扭躲,被逼急了,他一旋身已捉住伏羿双手,将他抵在书案上,扬起双眉佯怒道:“看来之前是对你太温柔了,竟然还有力气起床来捉弄我,嗯?!” 作势恶狠狠一口咬住伏羿颈子,却只是用舌头轻柔刷过原先吮成的绯红吻痕,低低逸出数声清冽迷人的谑笑。 “既然那么有气力,你就准备陪我一晚上吧,呵呵……” 手一拉,摊开了伏羿睡袍,低头衔住一粒红珠轻轻咬扯。伏羿胸膛起伏,震出几声低笑,抱住了君无双的头颅,微眯着眼,全身心都同覆在他身上的人一齐卷入情欲漩涡之中。 殿内春光旖旎,窗外的红尘却已痴了,傻了。这一刻只巴不得自己眼睛瞎掉、耳朵聋掉。手脚已经冰冷,可胸口却火辣辣,似乎被烧得通红的铁叉挑破肚皮,挖出他的心在沸油里煎,再滚。痛到无法用世间任何言语笔墨来形容。 痛到恨自己为什么还不晕去、死去!!! 风餐露宿,千山万水,究竟为何而来?只是为了来看无双与他人蝶鹣情浓?看那双曾经紧紧拥抱过他的手掌在另一个人身上摩挲爱抚? 眼前骤然一黑,浓浓血腥直冲喉头,几要夺口喷出。连心肺都呕出的痛。 “臣幽凤舞,有要事请见大王。” 恭敬又傲慢的声音从长廊那端飘来,在夜间显得特别突兀,慑住红尘即将跌落的身影,殿内两人也是一惊。 一人衣饰绮丽华贵,高高昂首,旁若无人地走过跪伏两侧的侍卫,不等殿内传召,便一掌推开拦在宫门外值守的矢牙,扬长直入。眼角却有意无意朝红尘藏身处一瞥,浅灰眸子泛起诡异森冷的笑,虽是转瞬即逝,红尘已瞧得真切,正是白天街市所见那王夫。 “大王,监国大人他……”矢牙跟着走进,又不敢拦那嚣张跋扈的王夫,只得苦着脸等候大王发落。看见两人衣衫不整,头垂得更低。 正在兴头上,突被打断,伏羿脸色极差,半掩衣襟,都懒得起身,斜睨幽凤舞:“姐夫返永昌探亲,一去经月,怎么一回来不在府中陪王姐,反来本王这边?” 幽凤舞眼光自伏羿转至君无双,始终含着丝淡淡讥笑,一指君无双束发玉冠:“那是臣的家务事,不劳大王费心。倒是臣想请教大王,射月国的王冠怎会到了此人头上?臣归途中听闻,他还是大王不久前从关外带回的中原人,非我族类,如何能窃纂国位?” 冷笑着拍了拍胸口:“臣身为监国,又是大王姐夫,于公于私,绝不容大王这般任性胡为。请大王立即下令,将他逐出射月国。”当着矢牙言辞咄咄逼人,竟是半点也不给伏羿颜面。 伏羿大怒,这幽凤舞分明是来寻衅生事。一拍书案正要发作,边上洁白如玉的手掌在他手背轻轻一按,登时压下他满腔怒火。 君无双一弹头冠,微笑道:“好一个非我族类。只是监国大人,你也并非射月族人,这王冠我要不要也罢,却说什么也轮不到你头上,呵。” 一声长笑,故做未见幽凤舞铁青面色,悠然道:“自然,我既坐了这王位,当不会尸位素餐。有我君无双襄助,射月国挥军中土,一统河山指日可待。永昌国日后有此强盛姻亲庇护,也该庆幸才是,监国大人,你说对不对?!” 幽凤舞浅灰的眸子已像死灰,万万想不到这优雅温良的男子竟如此口舌犀利,驳得他无言以对。尤其那双幽邃变幻的眼瞳,对他仅是一瞟,却已似闪电奔雷,劈开他身子,将他心底诸般心思看得一清二楚,无从藏匿。 那种感觉,如裸身行街,针芒刺背。幽凤舞强自一笑,仍不甘在他面前落了下风,转向伏羿:“射月国若真能攻克中原,当然也是我永昌之福。只不过,这千秋大计,大王不同自家兄弟商议,却对外人俯首听命,只怕先王泉下有知亦不安乐。” “本王兄长多年前早已在边关悬崖投崖自尽,仅剩王姐一介女流,难道要让本王下阴曹地府去找自家兄弟?” 伏羿答得极快,却皱着眉。自从月前在水榭晕厥醒来后,他的记忆里除了与他一同苏醒的君无双,便是一片空白。好在有个忠心耿耿的矢牙,只道他中了邪,一点一滴将他进宫服侍伏羿十多年来,所知伏羿的身边事,无分巨细,悉数相告,倒也说了个八九不离十,不致于在文武百官跟前露了破绽。此刻伏羿见矢牙暗中点头,知道自己说得不错,心中大定,朝幽凤舞示威般地扬眉而笑。 哪知幽凤舞也是一笑,比他还响:“大王此言差矣,明明大王还有个弟弟,是先王当年自中原掳来的雪弥妃所生,虽然小王子尚未满月就连同雪弥妃被娘家人偷偷救走,从此流落民间不知去向。如今算来,也该二十出头了。此乃二公主所言,决假不了,况且小王子出世时,大王已是六七岁的孩童,怎会不记得了?”灰眸一眯,带着几分怀疑审视伏羿一下变得不自然的神情。 矢牙惊出一身冷汗,他可是从未听过这段王室秘辛。伏羿严厉的目光射来,他缩紧了脑袋,不敢吭声。 这矢牙!害他露出好大的马脚!伏羿正琢磨着如何圜转,就听幽凤舞冷冷道:“大王这么说,是真的忘了以前的事呢?还是别有用心,不想找回先王骨肉,免得王位多了一层威胁?嘿嘿!” 伏羿皱眉,答哪一个,恐怕明天都会传得满城风雨吧。 僵持中,君无双一拂银袖,拉伏羿起身,拥着他懒洋洋走向偏殿寝宫。 “监国大人 ,伏羿怎么处置那个失散的弟弟,也是他的家事,不劳你费心。我看监国大人这些年一定是为射月国忙里忙外操心过度,若因此冷落了二公主,岂非伏羿罪过?明日起,就请监国大人无须再返朝议事,免得因为些许琐事伤了你夫妇和气。矢牙,替我送监国大人出殿。” 盯着两人背影,幽凤舞牙齿咬得咯咯响,半晌狠狠一顿足,推开矢牙,仰起头大步离去。经过红尘藏身的窗前,又冷笑一声。 此人分明早就发现他了,却不点破。红尘瞧着他走过长廊,步入浓黑夜色,一时惊疑不定,但很快就被心头急腾而上的剧痛淹没。 无双,无双…… 居然就这样拥着他人,走进熏香浮绕的寝宫…… 一手掀开珠帘,君无双蓦然顿住脚步,附在伏羿耳边轻声道:“窗外有人,你莫出手,让我来解决!” 话音未落,人已如箭离弦倒射,双袖一翻,两股大力势若排海,无声隔窗拍出。 一切快胜电光火石,红尘根本还没反应,胸口已像被尖锐的锥子钉中,一口血溅上窗纱,人扑通坠地。天旋地转间勉力支起半身,四周已围了一圈闻声赶来的侍卫,十几把明晃晃的刀剑架在他颈中,激起层层寒粒。 可慢悠悠自殿内跨出的银衫男子,眼神却比所有刀剑更冷,在离红尘三尺处停下。形状优美的粉色薄唇微微翕张,吐出红尘熟悉的、天籁般清澈华丽的笑。 “大胆狂徒,是受谁指使?若有半字虚言,死无全尸。” 寒意从头渗到脚,红尘浑身僵硬。 像渡过了千年长久,才听见自己干涩得不成模样的声音:“你,不认识我了?” “我该认识你么?”君无双笑容不减,千变万化的眼瞳里讥诮、不屑层迭涌现,却惟独找不到半点暖意:“不必再枉费心机拖延时间,莫让我失去耐性。” 修长的两根手指虚虚抵在了红尘大张的星眸前,微笑道:“你的眼睛倒也算动人,瞎了可就不太好看了。呵,我再问一次,是谁指使你来的?” 还是和从前一样清雅出尘的的容颜,说出的话却字字如针,扎得红尘体无完肤。 一路上所有的担忧惶恐瞬间真实起来。无双,真的忘记他了,彻彻底底,完完全全。 就如同无双在绢书中所写的那样,是用血咒来遗忘他罢。所以,那千种温柔风情都展现给了那蓝眸男子,留他独自面对刺骨的冷冷微笑。 --他就这样把他忘了?…… “无双……把无双还给我,还给我啊!” 红尘喃喃低语,眼睛渐渐发红,蓦然扑上前就去抓君无双的衣摆。脖子被颈中刀剑割出几道血印,一阵刺痛,他都浑若未觉。君无双却一怔,本想插落的手指迟疑着停在半途。 听口气,这陌生的红衣男子似乎认识他?但他没有任何印象…… 恍惚之中,身体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回过头,是伏羿的笑脸。 “无双,这等江湖宵小何需你亲自动手?没得污了你的手。”咬着君无双耳朵,轻笑道:“春宵苦短,可不要浪费了大好时光,嘻!”湛蓝眼眸慢慢转为奇异的深绿,闪着浓浓光彩。 每次伏羿动情,蓝眸就会变绿……君无双耳根不由一红,欲望也不知不觉跟着升起,淹没了心头刚冒出一点芽尖的困惑。在伏羿腰间一捏,似笑非笑:“这可是你自己要的,待会可别向我求饶。” 吩咐侍卫将人犯暂押天牢待明日再审,与伏羿携手进殿,竟不再看红尘一眼。 两扇宫门缓缓阖上,隔断了一切。红尘一颗心也仿佛被生生夹成两半,喊得一个“无”字,颓然昏厥。 ************************************************************************ 如果可能,但愿自己从此不醒。但重重两鞭抽上身,肌肤灼疼,终是醒了过来。入眼满室昏黄,双臂被铁链锁绑,高高吊起。身前几个满脸横肉的狱卒正手握皮鞭,上下打量着他。 “听侍卫说,这人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去偷窥大王他们的好事。”有个矮个子用鞭柄拍了拍红尘脸颊,不无惋惜:“你死定了。就在四天前,苏宜乐妃仗着是大王宠妃硬闯入殿,还出言不逊。结果被大王下令剜眼割舌,斩去四肢扔进百鸟园,哀号了两天两夜才断气。我看明天,你也是同样下场。” 口沫横飞地还待卖弄他的包打听,边上一人低叱道:“你不要命了,在背后乱嚼舌根,不怕大王他们扒了你的皮?”左右张望,似恐有人窥伺。 矮个子脸也一白,却干笑两声,兀自犟道:“怕什么?又没有外人听到。就算听到,咱们也不会让那人有机会去告状啊。”边说手底边比了个喀嚓的姿势。 他话音刚落,就听牢房外有人嗤笑一声,火光大亮,数名汉子高举火把走进,肃立两侧,让开了一条路。 衣饰绮丽的男子悠悠踏进,灰眸在狱卒死灰般的脸上一扫,讥笑道:“你们刚才说什么呢?” “监,监国大人。” 狱卒三两步迎上,结结巴巴地几乎要晕了过去,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大人开恩,大人开恩,小的们什么也没说。” 幽凤舞冷笑:“那就是本监国听错了?” 狱卒面面相觑,既不敢回答说大人听错了,当然更不能说大人没听错。僵在那里,尴尬万分。 看众人吓得面如土色,幽凤舞哼了声,遥指被吊在角落的红尘:“你们胡言乱语,本监国也没空来追究。起来吧,这个人犯,我要带走。” 红尘一凛抬头,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那几个狱卒刚欢天喜地爬起,又跪了下去,惊道:“丢了人犯,小的们吃罪不起。那是要杀头的啊。” “你们方才肆意污蔑大王,就不怕杀头吗?”幽凤舞阴森森地笑了,俊朗的面容在火光下明暗交替,宛如魍魉:“有本监国在,大王那边自有交代。” 狱卒交头低议一阵,终于哆嗦着打开红尘身上镣铐,将他扶近幽凤舞。 “好。”幽凤舞嘴角一扬,轻轻一颔首。那数名随从接到暗号,不约而同拔刀,手起头落,几个狱卒惨叫都没发出半声,就做了冤魂。 好狠!红尘缓缓抹去颈中溅上的几点血迹,蓦然下颌一紧,已被幽凤舞捏住,被迫抬高了脸-- “我救了你性命,你该如何报答我,嗯?” ************************************************************************ “你有何企图?” 红尘沉声,慢慢问坐在对面的幽凤舞。出了天牢,他就被带上一辆马车,一直进了幽凤舞的监国府。居然还有侍女伺候他香汤沐浴,最后来到这间布置得极为风雅的书房里,幽凤舞早已备下酒菜,举杯相邀,盛意拳拳。真是方为阶下囚,转眼座上宾。 但他心里毫未放松戒备,数年江湖磨砺,也早不再是当初大而化之的性格,还不至于相信那白天被他当街挫了锐气的人竟会好心相救。回想先前在宫内幽凤舞的言语神情,多少理出点头绪:“你想招兵买马,夺下射月国的大权。可惜,我毫无兴趣。” “是么?” 幽凤舞这才放下手中杯,笑道:“你适才在宫中,不是还口口声声叫着把无双还给你吗?呵呵,只要你肯效命于我,等你伤势痊愈,你我便可联手对付那两人。将来功成之日,王位归我,君无双就由你处置,何乐而不为呢?” “……你先前都在暗中窥探?”红尘抚着脖子上的伤痕,血已凝结,痛却像把锋利的小刀,在他心上慢慢地磨,细细地割…… 真的能再让无双回到身边,再像从前那样爱他? 看着红尘漆黑眼里渐渐浮起的痛苦阴郁,幽凤舞暗喜,知道自己那一番话已打动此人。起身斟满两杯酒。 “你若有意,便请饮了这杯美酒,预祝你我早日得偿所愿。” 一口气干尽自己杯中酒,朝红尘照了照空杯:“请!” 默然半晌,红尘举杯一饮而尽。 这一杯酒落肚,幽凤舞浅灰的眸子忍不住喜色流露,对红尘态度顿时一改之前倨傲,十二分地亲热起来。频频挟菜相敬,席间谈笑风生,真似将他当成了心腹知己。红尘也来者不拒,直饮得一身酒气醉态可掬,幽凤舞方一笑,唤进两个婢女扶他回后园客舍休息。 躺到了床上,红尘犹自醉话连篇,那两个婢女捏起了鼻子匆匆关门离去。直到四下万籁俱静,红尘一掀锦被翻身坐起,双眸亮若寒星,哪还有半分醉意? 区区几杯,就想灌醉他?暗自哼了一声,手按上胸腹要穴间微一运气,果觉血流略有阻滞-- 他猜得没错,幽凤舞怎会如此轻易信任个陌生人。酒中果然是下了慢性毒药。不过,他也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幽凤舞要利用他的身手,他也正好借助幽凤舞的势力再寻机会入宫见无双一面。摸着贴身揣放的那薄薄绢书,满眼晦黯中终似见到了一丝亮色,庆幸自己从竹外轩动身时带了这册绢书。 就算再次见面时无双仍不相信他所说的,这绢书却的的确确是无双亲笔所书,不由抵赖。无双看过后,多少会回忆起往日情景…… 曾经那么爱他的无双,一定会重新回到他身边的。 什么伏羿、幽凤舞、射月国,统统都与他无关。他只要带无双走,远远地,去个再没有凡尘纷扰的地方。 眼前慢慢浮起一层白雾,朦胧晃动着。他仿佛已经看到连片青山郁郁,简陋的竹屋前,他正撩高衣袖,劈着一大堆柴禾。有汗流了下来,身边那个优雅男子微微笑了,用水银色的袖子擦着他的汗珠…… 一抹脸,才发觉竟是湿漉漉的。原来,真的只要小小的一点幸福,哪怕是幻想,都足以令他的心沉沦。 “无双……等我。” 耳语般的低喃,飘进凉夜寒风,像抛落静潭的一粒小石,荡开微澜便复沉没。依旧一潭死水无波。 ************************************************************************ 射月宫中,水榭临湖。数对鸳鸯白鹤徜徉丽日清波,交颈啾鸣,一派仙家气象。 突然,“扑咚、扑咚--” 两枚石子先后从水榭飞出,砸开如镜碧湖,圈圈涟漪惊碎一池静谧。始作俑者却手扶白玉雕栏,蓝眸望着惊飞白鹤,一阵大笑。 “人家好好地成双成对,你去吓散它们做什么?”君无双对伏羿孩子般的举动不禁好笑,就着先前倚栏半坐半卧的姿势侧了个身,眼帘微阖,呼吸着混糅了夏日阳光暖味的风中花香。 男子阳刚的气息却也随之拂面而来,伏羿弯腰亲着他眉梢眼角,嘻嘻笑道:“我是看你晒太阳晒得快要睡着了,这不找点有趣的玩意让你解下闷嘛。”搂在君无双腰间的手偷偷往上,就去胳肢他。 “别,哈哈,别闹了……啊,啊哈哈……” 一连串的喊叫登时冲上云霄,君无双睡意全无,好不容易一脚踢开那像麦芽糖似黏在他身上的人,总算缓过口气,笑骂道:“你这混蛋,看我今晚怎么收拾你!” 伏羿抹了抹腮上的脚印,故作愁眉苦脸:“你真狠,我这么好看的脸你也踩得下去。我可是费尽心思在逗你开心啊。”涎着脸又缠到君无双身边。 君无双噗嗤一笑,把玩着伏羿肩头黑发,莞尔道:“等你我挥军东上,平定中原,与你共享万里锦绣江山之日,那才称得上真正的人生快事。呵,不过之前,先要解决那狼子野心的幽凤舞,免得他坏我大计。” 起身远眺宫墙外绵延河山,挽起伏羿手掌,笑容灿烂,直逼艳阳。 伏羿也踌躇满志:“没错,能与你共享天下,是我伏羿毕生幸事。” 第七章 两人相视而笑,都觉一股澎湃豪气充溢胸臆,直欲仰天长啸,叱咤风云。边上默默侍立的矢牙听在耳里,也不由豪情顿生,上前跪伏肃然道:“矢牙愿誓死效忠两位大王,助大王建此不世功业。” “说得好!”伏羿意气风发地笑了笑,示意他起身。眼角瞥见一个宫人小步跑近水榭:“禀告大王,二公主请见,已到了御花园外,敢问大王是否恩准?” 射月国的习俗,王族女子一经出嫁,便不得再随意出入宫闱。即使想同家人至亲见面,也需求得王族首肯。二公主眼下未经传召便直闯进宫,显然来者不善。伏羿一皱眉头,心知多半是那晚君无双一言卸了幽凤舞的监国大权,他心有不甘,怂恿二公主来寻衅。 刚要吩咐宫人去回绝二公主,却听人声罗唣,一群侍从簇拥着个华衣美妇走入园内。矢牙在他身后轻轻提醒道:“大王,当中之人就是二公主。” 不用他说,伏羿和君无双也早料到那一身珠光宝气的雍容贵妇当是二公主无疑,但见她冷着粉脸,大有兴师问罪的势头。伏羿跟君无双打个眼色,清咳一声,笑面迎了上去。 “王姐今日忒地好兴致,怎么不在府中陪姐夫煮茶鸣琴,一享清福啊?” 二公主目如点漆,在他脸上滴溜溜打量一圈,才微微欠了欠身,柔声道:“自家姐弟,王姐也不与你客套,只想请教三弟,幽监国自入赘我射月王室,为国为民操劳多年,父王传位与你之时,还千叮万瞩要三弟你多多向他讨教治国之道。为何你却因数语不合便触犯于他,还逐他出宫?”慢慢在侍从搬来的锦礅上坐定,凝视伏羿,突地一笑,竟隐带三分锋锐。 “三弟你从前,却不是如此的作风。怎地去了一趟中原,再来倒似变了个人,嗯?”眼波朝水榭里的君无双一瞄,猛然伸手,握上伏羿手腕,压低了嗓子:“三弟,可是那中原人在背后胁迫指使你?他是不是给你服了什么毒药之类,逼你不得不对他为命是从?” 最后几句急转而下,大出伏羿意料之外,他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忙道:“绝无此事,王姐太多虑了。”见二公主眼里担忧流露,确是装作不来的骨肉亲情,他虽对这王姐没什么印象,却也心头一热。 二公主将信将疑:“是么?这里花香太浓,王姐有些气闷。不如你陪王姐去园外走走吧。”生怕伏羿顾忌君无双在水榭看着,不敢吐实,便想找个与他独处的机会,细加盘问。 她话音虽低,君无双仍是听得清楚,微微一哂,吩咐矢牙跟去服侍大王。径自走回榭中玉案边,十指轻拂间,筝声清越飘扬开去。 伏羿点点头,知道君无双是不想坏了他姐弟情谊,他也正欲从二公主处一探那幽凤舞的动向,当下搀起二公主出了花园。 目送一行人走出视线,君无双粉色唇角轻轻一弯,眸光突亮,转向水榭旁一株枝浓叶茂的大树,不疾不缓地推案而起,悠然微笑道:“阁下既已来了,何不现身一见?” 袖底轻翻,凌厉指风破空射出。树冠一阵摇晃,一道红影腾然纵出,跃落水榭。 “是你?” 君无双微愕,这不是那晚潜入内宫的红衣男子?越狱逃脱后居然还敢再站在他面前?目光对上男子黑眸,胸口忽然没来由地掠过一丝悸动…… 那双亮比天上星辰的眼睛里装着的情意和痴,即使相隔丈许,仍像火焰一样卷上面门,叫他怎么也忽视不了。 猛一凝神,压下心头那些微不安,不禁暗笑自己失措。扬了扬莹润下颌,淡淡道:“你来得正好,呵。你是乖乖束手就擒呢?还是要我亲自动手?” 温和却又尽露皇者傲气的陌生笑容,竟是红尘从所未见。他怔怔望着,蓦然酸涩的感觉涌上鼻腔。眼前的,才是无双真实的性格吧。以前是为了他,这傲视尘寰的人甘心收敛起一身傲骨,包涵纵容着他的一切,甚至一次又一次地在他面前落泪、哀求、下跪。 那样一个心比天高的人,向他屈膝落跪,痛哭哀求,默默忍受他所有的嘲讽、讥笑、殴打,是何等的一种辛酸滋味? 可他,每一回都用拒绝叱骂来扼杀掉无双微薄的期盼,漠然看着那水晶般的容颜日益凄楚、绝望…… “……无双,我……好后悔……”喉咙堵得像要窒息,红尘在君无双错愕的注视下苦苦一笑,撕下薄薄的面具。 啊?!任君无双再如何定力过人,骤然见到一张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也不由动容。一指红尘:“你究竟是什么人?” 涩然凝望君无双,红尘慢慢走近,执起他因震惊微颤的手掌,抚上自己脸颊。 “你真的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么?你说过,永远都不会辜负我的……无双……” 发红的眼圈疼得厉害,他咧嘴,尽力扯开一个故作轻松的笑,亲着君无双指尖,终究掩饰不住哽咽:“无双,之前所有的事情我都可以原谅你的,请你不要,不要忘记我……你,你是喜欢我的,不要忘了我……” “你,胡说什么?!” 指尖被温暖的嘴唇舌头含着舔着,君无双凛然一惊,挥开红尘的手,侧目而视,满脸不信。突然一蹙眉,已捏住红尘面庞,细细端详片刻,墨玉魔眸渐渐眯起,杀气腾扬。 “你的脸,做得确实精巧,但妄想凭这区区歧黄刀术瞒过我的眼睛,却还差得远。”冷笑一声,手底加重了两分力道。 “快说,是谁将你的脸整成我的模样?是何居心?你又到底是受了何人指使,竟敢在此大放阙词?” 下颌被捏得生痛,红尘却一点挣扎的意思也没有,只是目不转睛地凝望君无双,慢慢地,涩声道:“没人指使我,是我自己想来找你。” 深深看进那双充满疑惑迷惘的幽邃眼瞳:“我这张脸,也是你给我的。” 君无双清俊的眉微微一跳,扬入鬓角,杀机勃发的预兆。 “还在妖言惑众,不怕死么?”指节收拢,几乎就要发力捏碎红尘颌骨,但眼见红尘目中凄凉越来越浓,胸口忍不住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窒息。陡然一甩手,放开了他。 “你不必花言巧语了,这次,莫再指望有谁会来救你。”清笑两声,借机掩去心中那一丝时而翻涌的不安。他走近栏前,遥望园墙外,伏羿与二公主正沿着林子边走边谈。 君无双转身,对红尘一笑:“其实你不说,我也猜到几分。想必是幽凤舞在暗中助你,否则你焉能如此轻易逃出天牢?今日多半也是他刻意安排,一面让二公主来引开伏羿,一面又叫你在此胡言乱语,是也不是?!” 红尘长吐一口气:“你猜得不错,不过我所说的并无一字虚言。” 扬手,一卷薄薄绢书掷入君无双怀中:“前尘往事,你都在书里写得清清楚楚,你自己看吧。” 牵强一笑,就在案旁坐定,再不出声。面上镇定自若,手心却已微潮,这已经是他最后的赌注了,但愿无双还认得自己的笔迹…… 君无双直觉他行径古怪,皱着眉头展开绢书。 *********************************************************************** 伏羿陪着二公主走走聊聊,不知不觉竟在宫内兜了大半圈。二公主数度旁敲侧击,奈何伏羿为人精明,又有矢牙在旁不住帮忙圆谎,她虽觉伏羿与之前总有些许不同,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 拍了拍伏羿的手,道:“天色不早,王姐也要回府去了。” 伏羿松口气,满脸堆笑陪她走到边门:“恕三弟政务繁忙,不送了。” 二公主一颔首,终是放心不下,低低道:“王姐知道不该过问国事,但你身系一国安危,王姐实在不想你对个中原人言听计从。唉,人心隔肚皮,怎知他是否中原朝廷派来的细作?眼下做了大王,他日说不定将我射月国江山社稷都吞并了去。” 听她诋毁君无双,伏羿笑脸一沉,不怒自威。二公主不敢再多言,叹息一声,压低了嗓子:“王姐言尽于此,三弟你好自为之了。还有幽监国那边,你也要小心。永昌国觊觎我国土已久,你如今贸贸然罢他大权,只怕永昌国会有所举动。你可要对他严加看管才是。” 伏羿一凛,目注二公主:“王姐,幽监国可是你的夫婿啊。” “那又如何?” 二公主笑容艳丽,却不掩无奈:“生在帝王家,哪里还理得上自己的私情?幽监国入赘我射月王室,无非是想刺探我朝中机密,伺机兵变。我伏家与永昌联姻,也只想得个人质在手,让永昌国不敢轻举妄动罢了。” 幽幽一叹,寥落之极:“王姐与他十年夫妻,说到底,还不是同床异梦的陌生人。”仰望伏羿剑眉深蹙,二公主反展颜笑道:“我糊涂了,跟你说这些琐碎。三弟你莫担忧,若幽监国他真与你作对,王姐第一个便杀了他,决不让他威胁到你。” 伏羿怅然,亦无言相慰,对这王姐倒又多了几分怜惜敬重。默然半晌,吩咐矢牙去内库将数日前各边境部族进贡的珠宝挑些最上佳的送至公主府上,也算聊表心意。 ************************************************************************ 红尘双眼落在水波粼粼的湖面上,眼角余光始终不离身前那水银色的衣摆。不过片刻,他却已觉时光慢得似停顿了一般,四下寂静无声,唯有他自己的心跳一记响过一记,听在耳畔,宛如擂鼓。 赴刑场等候处决的死囚是不是同样的心情?红尘突兀地想笑,可嘴里又苦又涩,哪里笑得出? 蓦然,君无双动了。缓缓地走到他面前,蹲下。 红尘的脸被托高,对上君无双-- 同样的面容,同样惘然的眼眸凝视彼此…… “绢书上写的,都是真的么?” 君无双低问。即使确凿无疑,那笔迹属于他,可览完,也只仿佛一台戏刚在眼前落幕。 戏中,惊涛骇浪。而他,已是局外人。唯有淡淡忧悒流过心田,惆怅过后,对那红衣男子依然只有陌生。 “是真的。”红尘颤抖着去摸君无双的脸,却被轻轻格开。他震惊地张大了星眸:“无双,你,你还不相信?我什么都没有骗你啊,你是因为对伏羿用了血咒,才会忘了我喜欢上他的。你本来,本来是爱我的。” 君无双凝望他惊慌神情,终究涩然一笑:“我若真有那么爱你,为什么还会舍得用血咒来忘记你呢?”叹息着将绢书放回红尘手中,站起了身。 红尘死瞪着他,猛地扑上去,用力抱住君无双。 “你是喜欢我的,你还从京城一直追着我去了天山。是我不该打伤了你,把你丢在冰天雪地里,才让路过天山的伏羿捡了个便宜,将你带回射月国的。无双,我知道从前对你太狠心,可今后都不会了。无双,跟我离开射月国好不好?我从此什么都可以听你的啊,无双--” “我不会跟你走的。”君无双静静一句,像利刃切断红尘哀求。 扳开红尘僵硬的双臂,摇头:“过去种种,而今对我只是南柯一梦,雁过无痕。纵然我真的曾经喜欢过你,眼下我却对你已全无昔日感觉,你又何必再强求?” 微微苦笑:“就当我之前已被你打死在雪地中,你莫再执迷了。” 红尘呆呆地望着他,呆呆地听着。良久良久,摸上自己的脸,眼泪慢慢渗出眼眶,滑过抽搐的嘴角。 “君无双,你骗我。你说过,永远都不会辜负我的……啊,哈哈……” 头一仰,竟不受控制地边落泪边笑了起来,拍打着自己面颊:“你把我的脸弄成你的模样,要我一辈子都看着你,记着你。你自己却把我忘了。君无双,你好狠!” 所有积压经年的委屈再也无从隐藏,随泪水奔流。 “你害得我爹娘惨死,眼看我被一帮禽兽污辱也不来救我,抛下我去跟个女人成亲,夺走了我的脸,这一切我都可以原谅你了。可你呢?你居然说一句没有感觉就想将从前一笔勾销?君无双,你的心呢,究竟去了哪里?” 指着心口,惨笑道:“你当初还说,如果日后对我负心,就叫我尽管杀了你。呵,你说,你要我怎么办?你说啊!” 君无双长叹一声,举袖拭着红尘满面泪痕。 紧紧扣住了他手腕,红尘嘶声道:“你快说,你刚才讲的都是假的,都是气话,你其实还是喜欢我的,快说啊,无双!” 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庞泪眼模糊,君无双也说不上心里涩涩地是何滋味。指尖在红尘脸上摩挲许久,终究还是收回了手,歉然摇首。 “于情于理,我都该还你容颜。可惜,我半点也不记得,你原来长什么样子?” 红尘眼一阖,面色惨白如纸。 无双竟然将他忘得如此彻底,连他的一线影子都拒绝再留在脑海…… 他,只是无双眼中的陌路人。 “你……走罢。日后勿再擅闯入宫。”君无双远远望见伏羿已送别了二公主,正往水榭回走,不禁皱眉。若让伏羿见到与他面貌相同的红尘,岂非又要轩然波起? 见红尘依旧直立不动,他暗自叹气,拾级而下。走到半途又旋身,凝睇红尘血丝隐现的双眼。 沉默,似堵无形的墙,隔在两人之间。 久久,君无双一拂银袖,行云流水般出了水榭。清幽的喟叹随风缱绻。 “还有,尽早离开射月国,别再跟那幽凤舞勾结,免得惹来杀身之祸。” “我若不走,你会杀我么,君无双?”对着水银色的优雅背影,红尘喃喃道。 君无双背一僵,却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凡想阻我大业,危及我所爱之人,我自然不会轻饶。” 遥望君无双出园迎上伏羿,并肩私语亲密无间。红尘强撑的笔挺身形终于难以支持,倚着玉案滑坐在地。 无双…… 重重一搓绢书,顿化碎屑片片,铺落一地。像被顽童撕下的蝶翼,破碎残缺,在风里颤栗、抖动…… 被抛弃的宿命…… “大业?所爱?呵……我在你心里,永远也不是最重要的。可你,却是我活着的唯一理由,你知道吗,无双?” 红尘抚摸着明镜般的案面映出的熟悉脸容,轻轻笑。五指抓住桌角一折,拗下一片碎玉,锋利的断口抵住额,微微的刺痛。 这张脸的主人,已经弃他而去。这张脸,不过是一个永远的痛楚印记,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碎玉慢慢从额头往下割,划过眉心、鼻梁…… 近乎麻木的疼。 心一横,就待力划到底。一段枯枝突然破空射至,正中虎口,碎玉脱手掉地。 瞪视纵进水榭的华服男子,红尘腾地站起,狠狠握起双拳:“你又暗中跟来干什么?少管闲事!” 幽凤舞浅灰的眸子在他脸上一转,不无惋惜:“你自己的脸,竟也下得了手么?呵,你难道打算就此放手,任那负心人逍遥快活吗?连我都替你不值。”视而不见红尘铁青面色,仰天打个哈哈:“我若是你,一定杀了那负心之人。” 红尘胸膛不停起伏,深深吸口气,寒声道:“你不必枉费心机来挑拨离间!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的篡位大计,恕我无意再参与,就此告辞。”最后一点希望已随绢书粉碎,他也没必要再和幽凤舞虚以委蛇。一按栏杆翻身跃落。 幽凤舞眼里杀气一现,冲着他背影冷笑道:“我当你是个人物,才诚心诚意邀你共襄大举。原来却是个没血气的窝囊废,看着旧情人同他人卿卿我我,只会躲一边作践自己。难怪那君无双要舍你而就伏羿,哈哈!” 明知是激将法,红尘心头仍似被利箭射中,剧痛难当。一声怒吼,又窜回榭内,一把揪住幽凤舞衣襟,竟将他双足离地提了起来。 “我和他的事,你又知道多少?在这里胡说什么?信不信我一掌劈了你!”胸口一团悲痛正无处发泄,他双目血红瞪着幽凤舞,衬着眉心正中那道血迹未干的伤痕,煞气慑人。 换了第二个人,说不定早吓昏了过去。幽凤舞反而一翘拇指,赞道:“这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段兄,幽某说句心里话,你若对那君无双仍余情未了,就该拿出胆色将他抢回来才是。” “抢回来?”红尘恍恍惚惚地重复了一句,摇头苦笑:且不说无双的身手远在他之上,即使能用计留住无双,却又如何唤回他失去的记忆? “我如今在他眼中,不过是个陌生人,抢回来又有何用?”黯然闭目,手底一松,放开了幽凤舞。 幽凤舞掸了掸衣襟,从容道:“段兄此言差矣。世人谁不是从陌生到相识、相知?你难道没自信让那君无双重新对你生情?” 心田如闪电划过,豁然一亮。红尘浑身遽震。 知道自己劝诱奏效,幽凤舞窃喜,趁热打铁:“只要段兄愿意继续合作,幽某定当助你一臂之力。”嘴上说得漂亮,腹中却冷笑两声:等夺得宝座,头等大事便是杀了这不识抬举的红衣男子。 纵然热血沸腾,红尘终究不傻:若幽凤舞真的大权在手,哪还会将无双交给他,留下后患无穷?捕捉到他身上隐隐戾气,更是了然于胸。刚想断然拒绝,但电光火石间,脑海灵机突涌,顿时改了主意,无声笑了笑:“多谢幽兄提点,醍醐灌顶。在下这就去中原邀人助阵,待准备妥当,再来与幽兄会合。”拱手一揖,飘然离去。 想不到自己一番怂恿,段红尘居然自告奋勇替他去招揽兵马。幽凤舞得意非常,倒是半点不怕他会一去不返。那慢性毒药发作起来,段红尘就算远在千里之外,也非爬回来向他求救不可。 第八章 馥郁的香味在绣着金线飞龙的锦帐四周浮沉,混着低沉慵懒的轻笑,空气中充满暖洋洋的气氛。 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掌似也耐不住帐内热度,交握着伸出帘外。十指修长,有力纠结着,难舍难分。一声清叹后,白洁的手掌却松了手,缩回帐里。 “无双?” 伏羿跟着收回手,擦拭身上男子挂落鬓角的汗滴,蓝眸在帐顶垂吊的夜光珠下闪动些许疑虑和担忧--已经连着好几天了,君无双仿佛心事重重,即使正在亲热之际也会停下来,用一种他看不透的眼神凝望他。此刻又是如此。 放低伏羿架在他肩头的双腿,君无双默默退出。情欲仍在悸动,但刹那间无名失落泛上胸臆,心口丝丝酸涩,再也没了缠绵兴致。 这情绪来得毫无预兆又无从抵挡,一切都源起数日前水榭中那红衣男子。 他所爱的,原来不是伏羿! 每每想到那张和他一般无二的面庞,那本绢书上的一字一句,寒气就若有若无地从他背脊升起,难以言传的颤怵。 脑海里怎么也找不到过往的任何一丝痕迹,也根本回忆不出那个他爱了十五年的段红尘究竟是何等面目!可纵然他能掩卷埋没所有往事,却藏匿不了乍闻前尘的惊愕与惘然! 伏羿,居然仅是他的逃避之所?! 凝视着蓝眸里的忧虑不解,指尖沿轮廓分明如雕刻的脸颊缓缓滑过,温暖直渗心底,心脏却突然一阵奇痛。甜媚腻人的暗香迂回脑门,像催眠的诅咒,思维顷刻变得迟疑而紊乱-- 他爱的,究竟是谁?抑或,他从未真正爱过谁? 又有谁是真正爱着他的?一掌几乎将他击毙雪中,如今又找来他面前痛哭恳求的段红尘?还是被他施了血咒的伏羿?…… “你在想什么?” 发觉君无双幽邃眼瞳里迷乱彷徨越来越浓重,如载了千均愁悒,伏羿拉下他,揽进怀中轻轻抚摩。 “这几天你都心不在焉的,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告诉我,别把自己闷坏了。”找上他淡粉唇瓣轻吮着,似乎想将他心里的郁结吸出来:“你我之间,还有何事不可言?” 君无双微微一颤,撑起身子居高临下望着伏羿俊朗笑脸。 倘若伏羿知道他原本只是将他当做逃避过去的工具,是否还能露出如此温情脉脉的笑容? “怎么不说话?是不是看我太英俊看呆了,呵呵。”伏羿厚颜道。不见君无双失笑,他耸耸肩,掀帘下床,斟了杯香魂茶给他,自言自语:“莫非是每晚辛苦过头,压力太大?哎,这个容易,明日起你就只管舒舒服服地躺着,让我来服侍你好了。” “噗--”热茶喷了他一脸。 君无双再郁闷,也忍不住笑叱:“胡闹!”这伏羿,三天两头总在打他的主意。 他一笑,伏羿登时心中大石落地,抹着脸上茶水,湛蓝若海的眸子半是笑谑,半是认真:“你是我最爱之人,我想抱你又有什么不对?”取走君无双手里茶杯,握着他手腕慢慢倒回床上。 “我一直都想好好地抱你,疼你,让你也尝一回欲仙欲死的极乐滋味,无双……”火热的身子轻蹭君无双大腿内侧,手指顺优美的脊柱抚移。 赤裸裸的挑逗用磁性十足的低暗嗓音吐出,竟是醇诱如酒,君无双喉头一紧,被碧绿的目光锁住了言语。水晶般的脸庞不自觉发烫,却在伏羿指尖嵌进双丘凹陷时一僵。 犹豫划过眼眸,伏羿没有忽略,瞬间沉默后,抱起君无双微笑道:“我是说笑的,呵,我怎么舍得让未来一统天下的皇帝在我身下又哭又叫,有失威严呢。” “找打!”君无双笑骂,却也如释重负地松懈下来。送上一记手肘,换来几声意料之中的虚假申吟。 “好痛啊!”揉着胸口,伏羿扮个鬼脸,掩去嘴角苦笑。多少次他欲火焚身,软硬施磨,君无双就是不肯松口。有时想想自己任他予与予求,也不是没有抱怨。但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 那大概是君无双的死穴了罢。要这心高气傲的人委身他人之下,恐怕比杀了他还难。自己好歹是心胸豁达的一国之君,就让让无双算了。爱到无圜转余地,也没什么好再计较。 把自己当摇篮,搂着君无双在怀中轻轻摇晃,安宁又喜悦的感觉填塞胸腔:“普天之下,我只爱你一人,我当然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的。” 情深意切,尽在暖暖笑颜里。君无双身不由己地战栗起来,脸色微白。摸着他眉眼,只觉嘴里干涩发苦,蓦然遮起伏羿双目,低声道:“哪怕我骗了你呢?就算我以前喜欢的人不是你,你也不在乎?”虽知此情此境,不该问这不合时宜的问题。可血管里却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在驱使着他,急于求证。 温暖的笑容僵凝唇边,伏羿扳开他的手,目不转睛望着,反问:“你认为自己骗我什么了?” 静默横亘在四道交织的眼光里,袅绕的香雾透过锦帘飘进,缓缓地,一丝一丝。就在君无双觉得光阴慢到近乎停滞时,伏羿朗朗笑了,吻上他莹泽润滑的下颌,辗转厮磨。 “就知道你有心事!呵!” 徐徐移至轻颤的粉色薄唇,轻触即离地亲吻,手却抱得比任何时候都紧:“你眼下爱的是我,这就足够了。” 清冽优雅的声音在抖:“你为何不问我从前喜欢的人是谁?不问我现在为什么会和你在一起?你--” “你若不愿说,我绝不来追问。”伏羿一笑,气息如春,抚过君无双暗流汹涌的心头:“何况,之前的事真有那么重要么?即使你原本不爱我,骗过我,但我如今就是喜欢你,何必再自寻烦恼,去翻那些陈年芝麻烂谷的账?无双,你说对不对?” 喉咙热流上涌,君无双挤出一字哽咽:“对!”眼前流光飞舞,弹指间似已轮回三生三世,浮光掠影,层层叠叠。蒙蒙地一片红…… 不想再追忆,自己曾经爱过什么人,皆因一切已梦碎无痕,无处回首。他只知道,这个拥有一双湛蓝眼眸的男子是他此刻生命里唯一有感觉的存在,唯一…… “我可以发下毒誓,我绝不会再骗你,绝不会再辜负你,绝不会!” 紧紧拥住身边人:“只要你肯原谅我,我什么都可以为你做,为你死都甘愿。” 似曾相识的誓言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流畅得仿佛已在心底说过千遍、万遍……真耶?幻耶?君无双愣住,捂嘴颤栗无言。 魂里梦中,这誓言为谁而发? 伏羿一声叹息,摸过他瞬息不眨的眼睑。 “你哭了……” 哭?!君无双霍然一震,两行泪再凝聚不住,慢慢滑出眼眶,清如水晶。 似乎已等待千年、万年,也只为期盼听到那一句“喜欢你”。 终于等到了…… 却已物是人非。 泪光闪耀间,绽开一丝笑,似悲亦似喜。他俯首,轻吻伏羿嘴唇,细细密密,宛如要将一辈子的情意都倾注伏羿身上。 已经错手失去昔日所爱,所以这一次,绝对要牢牢抓住这份感觉,绝不容他再从指间身边流走。 “我永远也不会与你分开,我发誓!”眸光变幻万千,最终沉淀浓浓爱欲。 *********************************************************************** 浓浓的黑夜,无星无月。篝火噼啪轻燃,映红了火堆边红衣男子神情木讷的面容。十来个教众悄然侍立四侧,却都远远站在数丈开外,无人敢接近那即使在人群中依旧透着寂寥落寞的身影。 手执柴木,漫不经心拨弄着火堆。偶尔爆出三两点火星,将男子漆黑的星目染上丝缕灼热。眼光转向膝头铺放的明黄皇榜,更是狂烈。 “要找无双和小狐狸么?姓龙的,算你运气!” 红尘喃喃自语。从射月国返中原,他第一件事便直奔京郊竹外轩,想找风惊雷先解去身上的慢性毒药,不料风惊雷已不在轩内。召来京城的教众一问,原来他走后不久,岳阳风门中人便发现了风惊雷的行踪,将他救走。红尘也没降罪那两个监看的下属,想到以殷州十三王叔的医术,虽不及无双,但区区毒药定然难不倒他。怕长途跋涉催发毒性,就在竹外轩住下,急传十三王叔上京。 两天来在城内闲逛,注意到街头贴满皇榜,寻觅君无双和风惊雷救治燕帝,他顺手便撕了一幅回来,吩咐教众潜入宫内留讯邀煊帝赴约,把教众吓了一大跳。暗中咕哝:无双公子已半年多不知去向,惊雷公子也被救走,教主贸然揭了榜,不是拿天朝的皇帝寻开心么? 又一点火星飞了出来,红尘一拂衫上尘土,起身望向黑暗前方。 夜色里,渐渐亮起火光。越近、越明。 橘红的绢纱灯笼,握在一只宽大有力的的手中。提灯的男子,华服金冠,气度迫人。脚步在火堆前顿住,直视红尘,幽黑的眸子锐如鹰隼。 “你就是揭我皇榜的魔教之主段红尘?” 魔教之主?红尘在面具后牵了牵嘴角,意味涩然--身世大白后,曾立志此生都不与害死双亲的红尘教扯上丝毫关系,到头来却仍然逃不开夙命的摆布。 坦然颔首:“也是被你龙氏先人谋朝篡位的前朝遗孤太子贺兰宸鸿。煊帝龙衍耀,幸会!”亮若天上星辰的眼瞳凛然迎上,令火光黯然失色。 这个可笑的,只会提醒他记起过去在教众面前遭受的非人凌辱,三年多来像梦魇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太子身份,从来就未从心底真正承认过。可如今,为了君无双,哪怕是他自己亦为之憎恨的命运,他也会强迫自己去面对。 一切罪孽苦痛,皆愿独自背负,只为盼君回首。 篝火熊熊,在龙衍耀脸上投落一片重影,阴晴闪烁,鹰眸环视红尘身周教众,确定不见君无双和风惊雷,分明是这段红尘诳他赴会。他轻吐一口气,怒意翻腾:“你若想报灭国之仇,尽管发下战书。这黄榜却是乱揭的么?竟敢来戏耍于我!” 满腔希冀落空,自碧落逝后隐匿至今的悲恸绝望一触而发,霎时间再也克制不住狂怒,灯笼朝红尘面门掷去。宽袖一卷,火舌骤涨,烧向红尘袍角。 红尘轻轻接住灯笼:“我既然揭榜,就能救他。”一扬手止住飞扑而上的教众。 火焰呼地平息下去。龙衍耀瞪着他:“你的医术难道还高明过君无双和风惊雷?” “医术是没有,不过你要救人,就只能求我相助。”只当看不见龙衍耀怒容,红尘冷冷回敬:“他两人的下落,只有我才知道,想不想找到他们,就在你一念之间。”威胁之意,毕露无疑,竟似一点也没把天朝皇帝放在眼里。 周围的教众无不暗抽一口凉气,前朝太子果然自有气势,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下子对这三年多来行踪飘渺尸位素餐的教主肃然起敬。 一线希望在龙衍耀眼前升起,耐住内心激动,缓缓道:“你的条件?” 红尘答得也爽快:“简单,我要你昭告天下,划丽水为界,将以西疆土归还我贺兰皇朝。从此隔水分治,我也不再来讨伐你龙氏谋逆之罪。” 微微一笑,将灯笼抛进火堆,鲜艳的火焰顿时窜高,红尘双眼比火更亮。 “半壁江山换你毕生至爱,如何,龙衍耀?!” ************************************************************************ “太子,觉得如何?” 油灯下,十三王叔麻利地拔起扎在红尘膻中、气海两处要穴的银针,又在药箱里翻着五颜六色的一堆药丸,边皱眉道:“想不到那什么射月国的监国竟是个用毒高手,太子喝的毒酒里下了孔雀胆、鹤顶红、番木莲三大天下奇毒,相互牵制,以臣的能耐,单解其中一种不成问题,可剩余的两种毒失了均衡,就会立即发作,这,这可棘手的很。眼下也只能用针灸延缓毒性蔓延了。”摇摇头,又打了个呵欠。 “王叔日夜兼程从殷州赶来京城,就早些休息吧。”红尘披上衣衫,毒未得解,他倒也不是怎么放在心上。接过十三王叔递来的药丸和水一饮而尽,反安慰起一脸忧心忡忡的老人:“我已经遣人前往岳阳去找风惊雷,就算风家不放人,还有无双。只要无双想起了从前一切,有他出手救我,这毒酒又算得了什么?呵!” 又笑了一笑,眉心那道深陷的血红疤痕随之扭动,清雅温润的面容平添森然阴戾:“不过,还是要多谢十三王叔相告,否则,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要破除血咒,让无双恢复记忆的唯一方法就是杀死伏羿。”转头凝望窗外墨黑夜色,眼中的寒光浓胜于夜,闪烁着属于王者的霸气与冷酷。 没错!从诱逼煊帝与他击掌为誓的那一刹那起,他终于拥有了足以夺回无双的筹码--翔龙天朝的半壁江山,连同所属八州十万精壮兵马,踏平射月国亦非痴人说梦! 这一刻,也突然深深体会到,为什么君无双对权势帝位那般执着留恋!原来,登上权力顶峰,也就享有了想要的一切。 皇图霸业,君临天下,只为搏你回眸一笑! 摸着自己脸颊,红尘半阖眼帘,唇角微微扬起笑,却遮不掉那丝无法隐匿的苦涩--终究,还是做不成普通人。 十三王叔收拾着药箱,忍不住叹息:“太子,你变了……” 变了,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喜怒形于色,单纯率直得像个大孩子的青年,眼前的红尘、是优雅的、深沉的、也是寒气迫人的…… 他一点也不怀疑,红尘会杀死伏羿。冰凉的气息随这个认知慢慢爬上他的背脊,脑海却尽是惘惑彷徨:即使血咒得破,红尘却又能拿什么来抹去无双与伏羿爱至入骨的那段记忆?清醒后的无双,又何以面对死去的伏羿,凶手的红尘? 惶惶然睡意不再,只余后悔忧虑,真不该一时口快,吐露血咒的破法。事到如今,也唯求上苍勿再造化弄人。告了个罪,自去隔壁休憩。 红尘只是淡淡一笑,世事本作风云变,尘世如潮人如水。他,不想再让时光停顿在三年前那个被背叛的瞬间。既然怎么也忘不了,舍不下,那就重新开始。 抬起手,轻轻抚摩着腕上一串玛瑙珠链,晶莹剔透的珠子在灯光里幽幽发亮,红滟似血。 这串珠链曾经被他含怒一掷,断线散落一地,可事后无人时,他又默默捡起,一颗颗穿了回去。 他也理不清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也许是看到珠链断线时无双比死尸更惨白的脸色……那个空洞得几近痴呆的表情,仿佛天地已在刹那崩溃,也让他的心如有千百根尖针扎刺地痉挛抽痛着…… 于是他穿起了珠链,却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办,只得任由珠链在抽屉里一躺三年。这一次,终于传信叫十三王叔殷州启程前,从他尘埃落寞的房内取了出来,一起带来京城。 十五年前送无双的东西,他要亲手再为他戴上。他一定要!因为真的不能再失去……近乎申吟地捧着头,颓然跌坐床沿,强作坚强的双肩卸掉了人前所有的镇定,也就仅剩下疲倦和失意。油灯昏黄暗淡,在素白墙壁上投出他孤独无助的影子,微微颤抖着。 ************************************************************************ 八月黄昏,暑气微敛,射月国的监国府内,幽凤舞正独踞后园凉亭,翘起二郎腿,慢条斯理地啜着冰镇酸梅茶,若有外人瞧来,纯然一派不理俗事,赋闲自得的逍遥姿态,近前,才发现那双浅灰的眸子里时不时阴狠翻现。 那个段红尘,应承前去中原招兵买马,已走了近月,他暗中算算时日,那毒酒也该开始间歇发作才对,正主儿却居然还没回来,他不免有些沉不住气。 原打算孤注一掷,直接带领从永昌国带来的死士冲入皇城逼宫,终究忌惮君伏两人手段,不敢轻率涉险。况且隐忍多年,还不是想借刀杀人,到时他再出面杀了那弑君之人,伏羿无子,他身为皇室赘婿,便可顺理成章接任王位,不致遭人诟病,坏了他永昌国在西域的仁义名声。否则,他早就一剂毒药送伏家人归天了。 兵不血刃吞并射月,才不枉他在举目无亲的异国蛰伏十年,还要日日对着那冷艳又毫无情趣的二公主低声下气……越想越气,茶碗朝凉亭外狠狠扔去。 碗离青石砖路还有尺许,就被一幅红袖稳稳托住,连酸梅汁都没半点溅出。红尘摘下面具,踏入凉亭:“幽兄好大的火气。”将茶碗放落亭中石台。 他突然出现,幽凤舞颇感意外,却也有些狼狈,竟被外人见到他心浮气躁,当下干咳两声,迎了上去:“段兄此来,想必大有收获。”双眼似漫不经心向他身后打量,却哪见半个人影,脸顿时一沉。 见他面色不豫,红尘暗自嗤笑,他此番着九王叔调度了上万兵马潜伏边关,随时侯命入关,更从各地分坛教众中挑选了百余名精英儿郎,装扮成商贩,一起混入都城。若真的一同涌入监国府,岂非惹人生疑?淡淡道:“幽兄不必多虑,在下已招募百名江湖高手,现正散居城中,只等幽兄一声令下,随时响应。” “当真?”短时日,居然往返中原,还招得众多好手,看来这段红尘倒不可小觑。 红尘扬眉,直视幽凤舞:“幽兄这么说,可是以为在下撒谎?”冷冷笑道:“在下身上,还有着幽兄种下的三大奇毒,怎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忽然心中一动,要解毒,抓住幽凤舞逼他拿出解药岂不最为直截了当? 饶是幽凤舞脸皮再厚,被人当面揭穿手脚,也不禁脸颊火辣辣地烧将起来,打个哈哈支吾道:“误会误会,段兄说笑了。” 心头原有的七分怀疑却也随之消散,急着拉拢红尘,正色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弟也是为了自保,才出此下策,绝无冒犯你的意思。但等你我大功告成,小弟立即陪你前往永昌,求家兄赐下解药。”见红尘眼露狐疑,知他不信,忙道:“段兄有所不知,此毒来得珍贵,解药的药引冰火蟾蜍和天山雪莲花更是百年难逢,是以仅得我永昌王兄收藏在身,倒不是幽某故意推脱。” 红尘不置可否,也不再去追究他话里虚实,哼了声:“却不知幽兄有何妙计对付那伏羿?”最嫉恨的名字自嘴里吐出,他终于克制不住地握紧拳头,眼光凶恶之极,一字一顿道:“我要亲自取他性命!” “哐当”一声,像是被他杀气唬到,盛满瓜果的银盘自刚走进后园的美妇手里滑落,鲜红的西瓜碎开一地。红影乍晃,已跃近那满身珠翠的美妇,掐住了她纤细脖子。 “段兄,手下留情!”幽凤舞也是一惊,但迅速恢复镇静,喝止红尘。倒不是对那二公主一夜夫妻白日恩,只怕死了个公主,打草惊蛇。 红尘闻言,微微松开手上力道。二公主喘了口气,看清红尘面容,低声惊叫:“君无双?!不,你不是!”君无双眉心,哪有如此深的一道血痕? “你,你是他的孪生兄弟?” 漆黑的眼瞳眯起,听口气,这女人似乎见过无双,再看她这一身贵气…… “二公主,你还来的真是时候,哼!”幽凤舞的冷笑证实了红尘的揣测,厌烦地踢开地上瓜果,这该死的女人,都听到了些什么? “你们要害伏羿?”眼前两人浓烈的杀机根本不加掩饰,她想忽视都做不到,昂起头,强装冷静:“夫君,你若真做此大逆不道的事,我射月同永昌势不两立。” 灰眸阴寒大盛,这女人,留不得!一点足飞出凉亭,骈起食中两指,直点二公主死穴。 红尘一直若有所思,蓦然格开幽凤舞,问道:“我真有那么像君无双?” 幽凤舞呆了呆,如实道:“脸本来是十足十地相似,身高倒也相差无几,但听你开口,声音和他完全不同。你若不说话,确实像他,不过你脸上多了条伤疤,自然一眼就认得出了。”说到最后,灵光一闪:“段兄,你可是想……” 心照不宣地点点头,红尘冷冷转向一头雾水的二公主:“这计划,还得请公主大力襄助。” “乱臣贼子,也敢来威胁本宫!”二公主气白了粉脸。 幽凤舞不以为忤地笑笑:“原来还想留伏羿一命,既然二公主不肯合作,只好请你们姐弟黄泉相见了。” 轻柔抚上她肩膀,猛地一错,只听几声骨头碎裂,竟生生捏碎了她肩胛。二公主痛得哼都哼不出来,一头栽倒。 想不到他居然对自己妻子下得了如此毒手,红尘微惊。幽凤舞面不改色,心知二公主最维护伏羿,又吃了这番苦头,苏醒后绝对会乖乖听命行事。 拍了拍红尘肩头,换上一副笑容:“段兄,成败就靠你了,哈哈。” 第九章 八月末的朝阳不似盛夏的骄烈灼人,却依旧一大早穿过织云纹的冰绡窗纱,将整个寝宫照得金碧辉煌。君无双和伏羿沐浴在淡金暖冽的阳光里,席地而坐,悠闲地享用着早膳。 没多久,君无双的吸引力似乎就压过了矮几上的大堆美食,伏羿开始心不在焉地拨弄起粥点,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撩君无双的发丝,摸摸他的手背。 “又不老实了!”相同的戏码每天都在上演,君无双拍开那只禄山之爪,嘴角却含着近乎宠溺的笑,粉色薄唇朝旁边沙漏一努,提醒那个在自己面前就变得嬉皮笑脸的人:“该去上朝了。” “你就不能晚点告诉我吗?”伏羿似真似假地埋怨,一口气咽下剩余的半碗芙蓉鸡片粥才抹抹嘴,挽起君无双胳膊一齐出殿。 走到半路,前面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宫女,细长的丹凤眼儿,模样甚是伶俐,跪地请了个安,细声细气道:“大王,二公主刚进宫,说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同君大人商量,现正在养心亭等候,二公主她还受了伤。”君无双虽受了王位,亲躬国事,却并不以大王自称,以免与伏羿混了称呼,是以宫中泰半称他大人。 “王姐受伤了?”伏羿一惊,就想跟去探视,君无双一笑止之:“有我替她医治即可,你还是快去上朝罢。”不然那班始终对他心存芥蒂的臣子又要在私底议论纷纷,说他这外族人误主误政,让伏羿左右为难。 那小宫女甚是机灵,一骨碌爬起身:“奴婢这就给君大人带路。”小步碎跑,领着君无双折去养心亭。 七拐八绕,走过长长一段繁花似锦的曲径,远远便见二公主独立六角琉璃亭下,一侧肩膀裹着厚厚纱布,面颊青白,眼底两圈黑影,望见君无双,她扑通一跪,凄声道:“君公子,救命!” 她突行大礼,君无双倒是怔了怔,无暇细想,身形微摇业已掠进养心亭,弯腰去扶。就听头顶几声巨响,数面精铁栅栏从天而降,紧贴亭子围成一个牢笼,将他和二公主困在其中。 中计! 君无双一掌斩上铁栅,那粗如儿臂的栏杆只是往外弯曲,竟然未断。 “不用白费力气了,这是用永昌国特产的陨铁炼制,什么利器也砍它不断。” 小宫女笑嘻嘻地拍拍手,完全没了适才的拘谨,居然笑得有几分男儿气概,抿唇尖啸。“嗖嗖”数声,亭顶又跳下几人,弓箭满弦,团团对准了亭内两人,大有再见异动即刻放箭的架势。 清俊的眉轻轻一挑,他当然没把这区区弓箭放在眼里,但乱箭之下,二公主恐怕就要变成刺猬了。悠悠负手于背,斜睨二公主。 脸一白,二公主吞吞吐吐道:“我,我也是逼不得已。” “若非知你是受人胁迫,你此刻早已身首异处。”君无双优雅含笑,墨玉眼瞳盯视那小宫女飞奔离去,渐渐泛起锐利得耀眼的冰光雪芒。 这份轻灵身手,绝非一个普通宫女! 整个圈套,只是要令他与伏羿落单,那伏羿…… 倏忽一笑,清越华丽,宛如天籁。纷纷扬扬摇落无数凝露花叶,飞旋空中。 连续不绝的惊叫自弓箭手口中传出,如见活鬼似地看着手里弦崩、箭折。 “魔音摄魄,再不走,这里就是你们葬身之地。” 微笑着握住两根栅栏向两边一拗,刷地就从空隙中窜出,在那些弓箭手目瞪口呆之际,运指如风,点了众人穴道。以电闪雷鸣的速度急纵消失,只留下呆若木鸡的二公主。 ************************************************************************ 伏羿坐在殿上,牵挂着王姐伤势,对大臣奏请也只敷衍两句,草草了事。好不容易熬到退朝,出了殿门,先前那小宫女已侯在门外,见他现身,笑道:“君大人已经替二公主治了伤口,返回寝宫去了,还说等着大王回去商议要事。命奴婢前来禀告,免得大王白走一遭养心亭。” 心头大石顿时落地,伏羿大步流星赶回寝宫,刚踏进殿内,就被绊了一脚,低头一看,竟是个守门的侍卫,软绵绵地趴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雪白的织花锦毯上一行鲜血,蜿蜒迤俪,一直滴进两人就寝的偏殿。他大惊失色,冲上前甩开偏殿珠帘-- 君无双披头散发,侧着脸蜷在大床边,簌簌发抖,水银色的衣衫上更是血迹斑斑。 “你受伤了,无双?!”射月宫中竟有人能伤到君无双?不过伏羿已经顾不上思考,近前半跪,扳过他身子,目光触及那道划过额头眉心的血红疤痕,不由愣住。 与此同时,君无双紧闭的眼睛骤然张开,漆黑深沉仿佛浓得化不开的夜色,瞳孔最深处却熊熊燃着两团火,要将伏羿烧成灰烬的怒火。 这个人,不是无双! 伏羿的思绪也就到此遽断。眼前白光忽闪,一柄冰冷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没入他小腹。 狂吼震动了整座寝宫。 狠狠拔出匕首,红尘拎起血如泉涌的伏羿,冷冷又凄凉地笑了:“这一刀,是还你当年劫持我爹娘,还栽赃嫁祸给无双。”一切误会缘此而生…… 又一刀刺落胸膛:“这一刀,是还你那颗假雪融。”隐居山林的愿望转眼化为泡影,换来的是无双的怨念,竹林前那一场彻底改变了两个人命运的噩梦般的凌辱。 “你,……是,是谁?……”这面貌酷似无双的男子,到底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伏羿断断续续地问,却在红尘眼里看到一丝怜悯,是错觉? “你其实也是个可怜人,机关算尽,无双依然没有真正爱上你,只能靠血咒得到一个忘记了过去一切的无双。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他用来逃避我的工具罢了。” 红尘自嘲地笑了笑,他和伏羿,究竟谁更可怜?但这个问题,已不值得再深究下去,种种仇隙,就在此刻做个了断。 手再次举高:“你和我,犯的或许是同一个错,不该死心塌地爱上他!” 爱到无法回头,纵然前方是万劫不复的不归路,也只有继续走,至死方休。 双眸一阖,匕首带血,向伏羿颈中挥去。 脸上一烫,几点带着血腥味的液体溅了上来,匕首却无法再刺落半分。 睁眼,面前是君无双愤懑欲狂的容颜。刀锋牢牢捏在手中,如铜浇铁铸般难以撼动。 还没仔细看清那双千变万化的眸子里究竟蕴涵了多少震怒和痛惜,奇劲的掌风已当胸拍到,声音不再优雅迷人,而是冰硬如刀,刮过他耳廓。 “他若死了,我一定会将你碎尸万段,搓骨扬灰。我绝对说到做到!” 字字咬牙切齿,刺耳生寒。红尘就怔怔地站着,听着,忘了躲避,忘了反击,眼看着洁白如玉的手掌狠狠印上胸口。 巨大的冲击似乎要从心房开始,由里到外将他整个身体撕裂。 血止不住地涌出嘴角,身躯像断线的纸鹞,飞撞到墙上,沿墙跌坐。可他的手,还是紧揪着伏羿,死不肯放,匕首依然架在伏羿颈中。 仰望满脸杀气的君无双,想说什么,却只是不停轻轻咳血,笑容凄然哀绝。 本想乘胜补上第二掌,但对望着那双流露出任何言语笔墨也无以描述的哀伤的眼睛,君无双愣住了。 好熟悉的眼神…… 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仿佛被拉了一刀,痛楚的感觉就源源不断地自缺口流泻。茫然垂手,呆呆凝望红尘双眼,浑不知是梦是幻。 “……无……无双……” 微弱的一声呼唤突然响起,君无双一震惊醒,看着伏羿挣扎着向他伸出手,胸腹间两处伤口还在缓缓渗血,衣衫已全然染红,气息越来越低,好似转瞬便将死去。他惊惶大叫,却是色厉内荏。 “段红尘,你放开他!” “不可能!”刀锋反而往肉里陷进两分,红尘苦涩的笑容毫不妥协:“只有杀了他,才可以解开血咒,让你重新找回过去的感觉。无双,是他害得你我反目成仇,你难道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个仇人过一辈子?” 君无双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可他确定,自己绝不忍伏羿命丧黄泉。眼看伏羿血流不止,平素轮廓分明如雕刻的俊美面庞灰扑扑地再也瞧不出半点血色,情知不用多久,即使红尘不动手,伏羿也势必因失血过多而亡。 一阵热流直冲咽喉,他蓦然直挺挺跪倒,嘶声道:“快把他还给我,让我帮他医治啊!段红尘,是我君无双负了你,你怎么恨我,想怎么报复,我绝不会有一字怨言,可我求你不要害他!我求你!” “哈哈哈……”似是听到天下最好笑的事情,红尘笑得流出了眼泪:“你居然肯为他下跪求情,当初我被那帮禽兽侮辱时,你却都做了什么?去了哪里?” 本已决心让岁月尘封掩埋起那段不堪回首的耻辱,却在此刻,被挑开了刚结起嫩疤的伤痕,红尘浑身颤抖着,刀身倏沉,在伏羿脖子割出血丝。 君无双的凄叫盘旋殿内:“段红尘,伏羿若死,我绝不独活!” 一字一顿,切金断玉,凝住了红尘所有的思维和动作。两人定定对视,宛如泥塑。 时光,也嘎然静止,死一样的沉寂。 “伏羿一定要杀!”清脆的大喝从门外传来。 幽凤舞踌躇满志跨入,身后人头攒攒,跟着数十名精壮死士。二公主和矢牙亦赫然在内,均被五花大绑,刀剑架颈。这声大喝却非出自幽凤舞之口,而是他身边那个小宫女。 笑嘻嘻地脱下宫女衫,底下珠光闪烁,竟是件绣工考究之极的镶金滚边箭袖,一针一线,将青涩柔韧的骨架衬托得恰到好处。叉着腰,少年细长的眼眸扫过那一跪一坐似已呆滞的两人,落在奄奄一息的伏羿身上,得意而笑:“凤舞王兄,你一直将什么伏羿吹得如何厉害,我看也稀松平常,略施小计,他就落入局中。早知道,我也不用大老远地从永昌赶来助阵了。” 轻松地一拍双手:“四宫门,六城楼的守官应该都让你那位中原朋友的手下给解决了罢。只要杀了伏羿,射月国就是我永昌囊中之物,哈哈。” 二公主杏眼圆睁,怒视少年:“你们答应过我留他性命,怎能出尔反尔?” “可笑,敌人的话你也相信么?”少年微微眯起眼,像在笑,却漏出远超年龄的锋锐目光,忽然跃近,抽出死士挂刀,“噗”地自二公主胸口对穿而过。 “十一王弟,你--”只是一眨眼,二公主已然香销玉陨。幽凤舞骇然惊叫。虽说夫妻情薄,终究是同床十年的枕边人,心头一痛。 少年弃刀,讥笑道:“王兄你不会舍不得这女人了吧?哼,既然要并吞射月,就该斩草除根,不单这女人,连伏家旁支外戚也统统一个不能放过。”高傲地仰头:“我才不会像王上哥哥那样妇人之仁,如何成就不世功业?凤舞王兄,你说是不是?” 幽凤舞叹了口气,少年又笑眯眯地指了指似是周身无力倚墙而坐的红尘:“王兄,你这朋友好像没力气下手,可会误了大事,让王上不高兴的哦。” 被他颐指气使,幽凤舞也不着恼,只走近一步,面对红尘笑容可掬:“段兄辛苦了,既然段兄伤重无法再动手,就由幽某助你一臂之力。”偷眼一望君无双,见他仍跪立如初,双眼瞬息不眨地盯在伏羿身上,仿佛外界万事万物都与他毫不相干,不由暗喜。 握住红尘执刀的胳膊,正想借刀杀人割断伏羿喉咙,红尘猛抬手肘,迅如雷电,撞在他心口。 幽凤舞闷哼着,腾腾连退了三四步才拿桩站稳,怒道:“姓段的,你这是做什么,居然阵前倒戈?你还想不想要解药了?”少年也变了面色:“你不是受了重伤了么?” 红尘冷冷地不发一言,拉开衣领,露出胸前明晃晃的一片护心镜,正中凹进一个手掌形状,轻轻碰了碰,镜片发出一连串细微的爆裂声,眨眼工夫便碎成无数粒屑,纤若粉尘。 若非这面护心镜转移了君无双八成掌力,他想必早已全身筋骨寸断。 无双这一掌,用尽全力…… 扯开一个比哭更悲哀的笑容,站起身,掏出枚哨子,用力吹响-- 屋顶上,殿门外,窗棂前,四面八方刹那间冒出众多红尘教高手,将寝宫围得水泻不通。齐声呐喊,直震宫宇。 “遵吾皇号令,永昌国谋刺射月王伏羿,幸得我贺兰皇朝匡张仁义,拿下凶手。百官感戴圣恩,尽愿归服入属我朝臣国。左行军大司空、公孙弼射将军冥顽不灵,不思知恩图报,反率众顽抗,已授首在此!” 血光闪处,十数颗人头破窗飞入,矢牙看得清楚,正是都城执掌兵权的那一干重臣。 “你到底是什么人?”到嘴的肥肉飞入他人碗里,少年气极,狠狠剜了幽凤舞一眼:“你找的好帮手!”心底飞快盘算着如何脱身。 神游天外的君无双却陡然抬头,愕然望着红尘:“你做了皇帝?” “没错!那不也是你的心愿么?” 抹着嘴边开始凝固的血块,红尘哀伤又怅惘地笑了笑:“你高兴吗,无双?” 冷冰冰的一副镣铐递到君无双面前,凝睇那双墨玉魔眸,慢慢又清晰无比地道:“想我留伏羿一命,就跟我回中原。” ************************************************************************ 半月后,日当正午,都城东门大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踏上返回中原的官道。为首一赤一白两匹骏马昂然撒蹄,扬起半天黄土。烟尘过处,城门内仍是一片寂静,唯有空气中流动着丝丝沉闷的压抑和愤怒。 射月国的臣民,就在九王叔统领的万名大军虎视耽耽下,默默聚集城门口,目送那强占了他们疆土的贺兰皇一行离去。矢牙站在最后,死咬牙关--那队伍中间青帘低垂的马车里,是他重伤的大王伏羿。贺兰皇说得好听,要带大王回中原延请名医救治,还不是将伏羿当作了人质? 但最可恨的,便是君无双!居然面无表情地跟贺兰皇并驾齐驱,绝尘而去,看不出有半点为大王悲戚担忧的模样。 忘恩负义的中原人! 一路上,明处暗处,无数和矢牙相同的怨恨目光毒箭似不间断地射向高头白马上的水银色人影,伴随窃窃私语,不绝其耳-- “听说贺兰皇就是为了他,才来霸占我们射月国。” “都是这个中原人,害惨了我们大王,枉费大王那么掏心挖肺地待他,结果他却引狼入室……” “我说呐,他根本就是中原的奸细,故意来迷惑我们大王的。你们看他和贺兰皇长相一模一样,分明是两兄弟嘛!” “……” 远远驰出城郊十里,议论辱骂方始渐自耳根淡出。君无双脸上依旧似戴了个面具般木然。红尘一直静静地看着他淡漠如水晶的侧面,终是微一皱眉,传令众人暂停路旁小憩。翻身下马,指着道边一处翠绿浓荫:“无双,我们去树底歇脚好不好?” 不好又如何?君无双摇了摇手腕,宽大银袖下传来冰凉的金属撞击声,冷冷提醒着他的处境。身为阶下囚,还有什么拒绝的权利? “无双,累不累?”举袖替始终沉默无言的男子擦着额头薄薄的一层汗水,才发现那双墨眸深深幽幽,一日比一日沉静,越来越像两潭无波的古井。眼角平添了好几条皱纹,细细的,近看,却很深。 指尖颤抖着轻轻抚上,无双,年方三十…… 这些皱纹,就在这短短半月里,在他眼皮底下,无情地爬上无双为救伏羿,连续四日夜不眠不休变得乌青发黑的眼角。直到第五日凌晨,伏羿终于从鬼门关转了一遭醒来,他也再无法冷眼旁观,威胁无双离开伏羿病榻,逼他在自己怀里入睡。 可每次他夜半梦回,枕边总是空空如也。本该在自己身畔的人却站在了窗前。背对着他,塑像一样伫立在黑暗中。 那时刻,他突然脊背冒起一股寒气--在分离的三年多里,无双是否夜夜都是如此,站在一片漆黑中等着漫长孤独的夜晚慢慢过去…… 手指剧烈震了一下,他大口呼吸着充满阳光味道热辣辣的空气,让酸涨的心脏熨贴平静下来。不要再去胡思乱想,无双,已经重新陪伴在他身边,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把玩着君无双腕上的玛瑙红珠链,那是他亲手为他戴上的,同那副镣铐一起。拿衣袖当扇子扇着风:“无双,凉不凉快?” “无双,喝水。” “悃的话,就别再强撑了,靠我肩膀睡吧。”连日来夜不成寐,便是铁打的金刚也迟早垮掉。他不管君无双答不答应,硬是把他的头按在肩上。 只起初略微抗拒了一下,君无双也就不再动。几缕发丝随细微轻绵的呼吸拂过红尘下颌,痒痒暖暖。太阳穿透过浓密的枝叶在两人衣上、发上、前后、左右投撒下深浅不一的淡金光斑,宁谧而和谐。 间或一两声蝉鸣从头顶树冠飘来,惊起马儿一个突兀的响鼻。 一切恬淡得不似真实。 “……以后我们屋前也种上这么一棵树,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长如此高呢!说不定那时我们都已经七老八十了,呵。等我们老得路都走不动的时候,还可以在树底下一边纳凉,一边对弈,我就不信一次也赢不了你……” 红尘微微笑,轻轻地说着。眼皮在宁静得催人入眠的树叶低摇声里一点点阖起…… 倚靠他肩头似乎早已睡着的人却忽然开了口,还是一贯的优雅温和,却萦绕着形容不出的倦怠:“你体内的毒素正越积越深,慢慢吞噬你的体力,若无解药,年内必死无疑。” “我已让人传话给永昌王,有幽凤舞和那十一王子在手上,不怕永昌国王不拿解药来换。” 虽然他派去找风惊雷的教众不日前已传回消息,岳阳风门似是收到魔教来袭的风声,竟走得空无一人。红尘却出奇坦然,反微笑道:“你是在为我担心么,无双?” 君无双幽澹的目光在他脸上转了转,又闭上了眼睛,默然不语。 红尘涩然一笑,答案就在心中,呼之欲出。可他,宁愿自己永远不知道。 第十章 将出边关时,永昌王派遣的特使终于追上了红尘一行,也奉上了一颗如鸽蛋般大小,黑黝黝毫不起眼的丹丸,却是事关红尘生死的解药。 “解药在此,还请贺兰皇守信放回我永昌国两位王子殿下。” 特使捧着盛药的锦盒,高举过顶,单膝跪在红尘马前。是个五官普通到没什么特征的年轻人,胸膛因长途赶路而喘息起伏着,嗓音也有些沙哑,脸色带点病态的苍白。 幽凤舞两人被押到阵前,一见那特使,两人不约而同皱紧了眉头。原来永昌国历来的习俗,无论男女老少,最是爱美。寻常百姓一生大半时间都花在了打扮上,更毋庸提殿堂上,个个臣子都是姿容都丽,体态风流。 哪知永昌王此番竟派了个貌不惊人的男子前来。那十一王子也不管三七廿一,毫不客气地大声嚷道:“喂,你是王上新招的臣子吗?怎么以前没见过你?长这么其貌不扬。”王上哥哥素来最爱美丽之物,如何突然转了性? 年轻人猛地抬头,瞥了他一眼,十一王子浑身一寒。倒不是年轻人的眼睛长得丑,相反,那双眸子眼角弯弯,十分清澈好看。可瞳孔里,完全看不到丝毫温暖,有的,只是一种叫冷漠的东西。 他虽在众兄弟中年纪最小,但在永昌宫里是出了名的狠,稍不如意就将服侍他的宫人责打赐死,可此刻面对年轻人的双目,竟控制不住地发起冷来。 似乎看出了他的害怕,年轻人突一笑,顿时如春回大地,眼里的冰即刻融做春水涟涟:“小臣若涯,见过十一王子。” 再没有什么事物比看到这平凡的人忽然绽开无比动人的笑容更来得震撼,所有人的思绪都有瞬间的空白。年轻人猛弹身,把药盒奋力抛进道边的树丛中。 队伍乱翻了天,那可是贺兰皇的解药啊!百余人争先恐后地冲进树丛。红尘也是一惊,双肩微耸就要跃起,一只白洁的手掌蓦地横过他面前。 “有诈。” 像是印证他的揣测,几乎下一秒,一声巨大的爆炸响起,震耳欲聋。无数枝叶泥土溅起半空,掉下来混着残肢碎骸,血雨纷飞。 空气里,充满了血腥和哀号,惊马嘶鸣。 硝烟弥漫间,若涯已灵巧如风掠至唯一的那辆马车上,一脚踢烂了车厢。当胸抓住兀自昏睡不醒的男子衣襟,提了起来。 一把尖刀随即抵上毫无反抗之力的伏羿喉头。 水晶般从容优雅的容颜骤然色变:“住手!” 若涯当真住了手,避开君无双的目光,低笑道:“无双公子的人,我怎敢得罪。只想请公子应承,放两位王子殿下回永昌,今后也绝不向永昌国出兵征战。” 红尘盯着他手里尖刀,要杀伏羿,他正是求之不得,森然开口:“你似乎威胁错了对象。没有解药,休想我放他俩离去。” “是吗?” 若涯笑容不减,握刀的手腕微微一沉-- “我答应你!”又短又促的四个字如冰珠弹出,双臂轻描淡写地一拉,镣铐的铁链“铮”地从中断开,君无双淡然垂眸:“若有食言,如同此链。” 魔教的无双公子,果然和江湖传说中一样的深不可测!若涯外表仍维持着镇定,内心却已一寒,敬畏大起。撤回刀,掌心吐劲,一股力托着伏羿身躯平平往君无双马前飞去:“无双公子,完壁归赵。” 一个跟斗翻回幽凤舞两人身后,飞快割断了两人捆索。 “蠢材,谁让你这么简单就把人还了?”十一王子甫得自由,就劈头盖脸地骂道:“王上怎么派你这笨蛋来救我?抓住伏羿,还怕射月国不对我永昌俯首听命?至少也要等我真正脱了险才能放啊!” 面不改色地听他一口气吼完,若涯才耸耸肩:“够了没有?”一把将十一王子双脚腾空地拎起,苍白的脸浮起冰冷笑容:“若非收了令兄万两黄金,我才懒得来救你们两人。为何要杀伏羿?没钱赚的生意我从来不做。” “混帐,你敢这样对我说话?快放我下来!”少年细长的丹凤眼足足瞪大了一倍,下一刻,就被戳进他胸口衣裳的刀尖吓白了脸:“喂,你不是说从来不做没钱赚生意的吗?你杀了我,可没人付银两给你。” “这倒是实话!你这样的臭脾气,就算卖进青楼,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敢要?”见少年气得满脸通红,若涯冷漠的眼底闪过一丝微亮,突地将他扔上身边一匹马背,狠狠在马臀上刺了一刀。 马登时驮着还在叫骂不停的少年发疯似撒开蹄子狂奔。幽凤舞大惊,急忙拉过匹马追了上去。若涯哈哈大笑,也翻身上马,一扬鞭,朝着相反方向飞驰。 赤红骏马上,红尘根本没理会诸人来去,只木然看着君无双横抱伏羿走回马车,安顿他躺好,又慢慢走回。 “……你为什么不带他逃走?” 那副他以为坚不可摧的镣铐居然形同虚设,无双其实随时都可以从他身边离去。一阵强烈的恐惧攫住了红尘心脏,手不知不觉攥紧缰绳,青筋浮现:“你只是因为他的伤势过重,经不起逃跑颠簸之苦,才会如此顺从地跟我走的吗?” 而他,还抱着虚无飘渺的幻想--无双对他,或许还有着一点点的情意,就那么一点点也好…… “你告诉我究竟是不是?君无双,你回答我!----” 嘶哑地大吼,似要将心里全部的不甘、愤怒都发泄。 君无双沉默着,良久,才逸出一声低低叹息,神色倦然。 “我若走了,你肯就此放手么?” “绝不可能!”红尘蓦然弯腰,用力扣住他手腕将他提上马背,牢牢箍在胸前,凑着洁白的耳朵,一字一句道:“我绝对不会再放手!如果你逃走,我一定血洗射月!” 指甲深深陷进了君无双肌肤,即使有血渗出,他还是下死力抓着,恨不能将自己整个人从这伤口嵌进去,融进去,跟他的血、他的肉合为一体,再也不分开。 蹙着眉,君无双没有挣扎。古井般幽邃深黑的眸子里,漾着说不出的怅惘和疲倦。 他累了,累得无力再去回忆什么,回应什么,只静静听着从背后传来的怦怦心跳。他感觉得到,这个紧抱着他的男子确实爱着他,像个被抛弃又不甘心的孩子一样,固执任性地缠着他,明明内心软弱又装出一副强硬的姿势,索求着他的爱。 如果没有奄奄一息的伏羿,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次为这个他应当爱了十五年之久的男子动心。可是没有如果,他的心、他的情,已经毫无保留地付了出去,给了伏羿。 或许,在更早的时候,如红尘所说,如那册绢书上所写,在十五年前,就给了这个一次又一次将他的心踩在脚底,重重践踏的段红尘。 付出就无法再收回,错过也无法再挽回。 当初捧出了所有来赎罪、哀求,可红尘不肯要。等他愿意回头看他的时候,他却只剩下一个已被掏空沥干的躯壳,没有什么可以再付出。 “……我……好累……” 轻轻闭目。头顶艳阳高照,身畔耳鬓厮磨,心头,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 立秋那天,留守新都望眼欲穿的十三王叔终于盼来了共乘一骑的红尘和君无双,瞧见教众从随行的马车里架出一脸病容的蓝眸男子,听旁人说是射月国的大王,不禁心里一咯噔。伏羿既然未死,那血咒自然也未解开…… 忽略十三王叔询问的眼神,红尘命人将伏羿押下收监,手底搂紧了君无双:“你别盘算着去救他,我已吩咐下去,只要你一出现他的牢房前,看守就立刻砍下他的人头,你也不想他死吧。”嘴里狠狠威胁,胸口却疼得厉害。 君无双微微颔首,这似乎已渐渐成了他在红尘面前的唯一反应。归途中越来越苍白接近透明的面庞无悲无喜,甚至都没有回头望伏羿一眼。 眼角一路上有增无减的细密皱纹也是木讷漠然的,红尘咬着唇默默望着,突然展颜一笑,挽他下了马:“无双,我带你去看看我们住的地方。”也不要十三王叔带路,径直穿过油漆味未散的宫宇走向深处。 “王叔说,这里原是我贺兰皇朝的京师,当年被叛军一把火烧得干净。龙氏夺了天下后定都他处,这儿就成了废墟。我去射月国之前,就让十三王叔使人在旧址重建宫城。” “这宣和殿是皇帝临朝的地方,我哪里懂处理什么军国大事了。最多坐龙椅上充充样子,转头就把奏章抱回去给你批。最好是干脆你替我上朝,你说好不好?” “我知道你一直都想匡复贺兰皇朝登基称帝,只要你高兴,我可以诏告天下,你才是真正的宸鸿太子,而我不过是用来掩护你身份的替身。反正若没有我的意外出现,你已经做了我这太子该做的所有事情,你做皇帝,九王叔和十三王叔也绝不会反对。” 做皇帝?依稀记得自己曾意气风发地立下过一统河山的宏愿,可眼下,一点激动的感觉都没有,只有深深的、挥之不去的疲倦…… 红尘兴高采烈的话语在君无双的无声摇头下慢慢低落,究竟有什么,能让无双重新振奋快活起来?重现那个清贵优雅的微笑? 捏着君无双修长的手指,明明人近在咫尺,他却觉得,离无双越来越远…… 猛地从背后紧紧抱住他,埋首白玉般线条优美的颈项,呼吸着熟悉的淡淡幽幽的味道,终于让心踏实下来:“无双,无双……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 “……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住的地方么?” 寂静半晌后,君无双终是轻轻推开尚在喃喃低语的红尘,涩然走在了前面。 ************************************************************************ 宫城依傍山坡而建,顺着草径行到山顶最高处,满目苍翠,青幽幽大片竹林,株株根部露出新翻泥土,分明是刚从别处移栽来不久。竹林后,靠近坡壑临溪搭着两间竹屋,窗前的竹几上,摆着副棋具。 深宫尽处,居然有如此清净脱俗的所在。 红尘坐在青石凳上,慢慢打量着周围一切,满足地笑了:“十三王叔想得真是周到,我说住处越清净越好,难得他竟把这里布置得和君府相差无几,连屋里的摆设都跟原来一样。” 君无双没有说话,坐上另一张石凳,脸笼在林间淡淡的雾气里,红尘觉得他的神情模糊而恍惚,捉摸不透。 他如今,完全猜不出无双在想些什么,又想要些什么。 酸涩地扭转了视线,看着头顶的雀儿无目的地飞,翅膀在跟他的心一样空白的天穹划着杂乱无章的轨迹。 山坡对面也是一座山峰,两山相距不过六七丈,之间隔着条深沟,不时有些氤氲湿雾像烟气似飘袅上来,沾衣微凉。小雀儿乱飞一阵后,啾地掠过对面,停在石壁大簇盛开的叫不出名字的山花丛中。 鲜红的花瓣隐在白雾里,有种不愿流俗的美丽,矜贵绝傲。 他突然冲动地想摘一束下来送给那个同样清贵出尘的人,就走到坡立处,琢磨着是否该下到沟底再攀去对面山峰,却惊喜地看到离坡顶十余丈处山壁凸出一块岩石,四周红艳艳的随风摇曳,长满与对面相同的山花。 “无双,你等我一下,我很快上来。” 手足并用地贴几成直立的山壁溜下,站在那块岩石上,摘了满满一抱才重新攀回坡顶。 笑着递给还在出神的君无双:“送给你的,喜不喜欢?” 君无双凝望着他,眼里只有点淡淡疑惑。 “自从跟你在一起之后,我吃你的,穿你的,住你的,却好像都没有给过你什么。你样样都比我强,我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东西能入你的眼,让你高兴。但我一直都希望可以替你做点什么。” 花在风里颤栗,君无双隔着雾,仿佛看到红尘眼角有些泪光一样的光亮。 “你从来就要强好胜,把复国称帝当作最重要的事。我以为光复贺兰皇朝,偿了你多年夙愿,你会高兴,我们还能回到从前那样。可现在,皇帝你不想当了,我说喜欢你,你也不愿意再听了。我真的不知道,还能再做些什么,可至少这些花是我亲手摘的,送给你好不好?” 深深低下头,双肩不断抽搐着,话音消失了。好一阵,才又响起,又轻又抖,像绷紧至极限,被风一割就会崩断的弦:“无双,你喜欢吗?” “……” 君无双无言,却还是接过了那捧红花。平生首次被个同性的男子送花,本是滑稽可笑的,可他只觉得缱绻萧瑟,秋气悲凉。 没来由地,有种想哭的感觉,但又哭不出,连眼眶也是干枯的。 红尘抬头,却已带上笑容,高高兴兴地抢过花,走进竹屋。 “我来帮你放。” 书桌上有个青田石的笔筒,他倒空了,去溪边汲了水用来插花。红红艳艳的花朵映着满窗碧纱,煞是热烈。君无双坐在床沿,默默看着他忙碌。 “好香的花啊,无双。” “这面墙壁太空了,如果挂多幅山水,会不会好看一点啊,无双?” “无双……” 没人回答。他轻轻地蹲在君无双身前,仰望。 头靠着床柱,人,已经睡着了。表情彻底松弛下来,红尘才看清不止眼尾,嘴角也蜿蜒着皱纹。每一条,都像承载不下太多的风霜沧桑弯曲着,刻过那张原本水晶般毫无瑕疵的面庞。 很小心很小心地摸过那些皱纹,眼前白茫茫的,什么都变得朦胧起来,白雾的中心却异常地清晰。红烛高烧,欢声笑语,是在黎州,他新婚之夜的喜堂上。丰神如玉的银衫男子翩然而至,瞬间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和喧哗。他,也是在那目光相逢的一刹那,就被牵走了心与魂。 那时的无双,一个微笑,华丽过满堂灯火,叫一切黯然失色…… 紧紧咬着塞进嘴里的手指,全身无声颤抖着。 ************************************************************************ 月上中天,君无双醒了。 感觉离开射月国后,今天是第一个能稍稍睡得安稳的夜晚。听着屋外空山寂寂,秋虫呢喃,他心头出奇地平静,放任自己平平躺在床上,透过窗子遥望夜空星华。 有时,似乎寂寞也是一种享受,却很快被推门声打破。 红尘踏着水银似流泻进屋的月光步入,脸背光而模糊,手里提了个枕头。 “我可不可以睡过来?我在隔壁一个人怎么也睡不着,咳……” 他掩着嘴忽然一阵咳,虽然尽量压低了声音,可静得怵人的夜里,还是响起一片急促而隐隐压抑着痛苦的回音。 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喘息着在君无双身边躺下,执起他的手腕摸着那串珠链,却惊觉君无双的手冷得像冰:“你的手怎么这么冻?是不是不够被?我这就去隔壁把被子拿过来。” “不必了。” 君无双微一反手,搭住红尘脉门:“毒性郁结肺腑,邪火逆太阴、冲阳明心包经。不是我的手冷,而是你内虚外火。” 轻轻松开手:“你的毒已经深入内里,就算现在能找到解药,也最多保住你性命,落个半身不遂是逃不了的。更何况冰火蟾蜍与天山雪莲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奇物。” 他静静地说,红尘也只是静静地听,良久,笑了笑,捧着他脸庞:“今晚的月色这么漂亮,你就不要再提那些煞风景的事情了,陪我看月亮不好吗?” 柔和的月光落在他眼里,亮过满天星辰。他用指尖细细描绘着君无双脸上每一分形状,仿佛想将他的肤触、温度都镌刻进心内。 “如果我真的活不到年底,那你能不能看在我时日无多的份上,重新再喜欢我一次?不要想伏羿,不要想其他任何人、任何事情,只喜欢我?” 君无双真正愣住。一个轻绵的吻如月华似水覆上他的唇,他想推开,伸出的手却被红尘迎住交握。 唇上的力道在加重,渐渐有种冰凉的液体流进他嘴里,咸而苦涩。心里如同有什么说不出的东西在急遽膨胀,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腔…… “答应我好不好?无双。就这短短几个月,陪着我,让我做一回你心里最重要的人。等我死后,你去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都不会有人来阻止你了,无双……咳,咳……” 含糊不清的哀求淹没在剧烈的咳喘中,他一边使劲地咳,一边用力抓着君无双的手,似乎不如此做,君无双就会突然消失。 那一晚,他就一直握紧他的手,咳着,咳着,最后睡着了。 不知道是他感动了无双,还是因为无双那一夜也累了,总之,翌日醒来时,他枕在君无双的肩窝,两人乌黑的发层叠缠绕,铺开一枕。虽然无双的睡颜轻锁眉头,带些无奈,红尘依然无声地笑了,很满足。 随后的日子也是平淡而宁静的。死字似乎成了他们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禁忌和约定,谁也没有再提起过红尘身上的剧毒。秋风清,秋月明,叶儿鹅黄飘摇的时分,红尘的咳嗽却反而慢慢少了。 毒,已经转移到更深的地方。每天清晨,他都在一阵挡不住的头昏目眩中呕出一滩暗红发紫的血。当然,是背着无双偷偷跑到溪边呕吐。吐完了,他还是会爬下山坡,去采一捧鲜艳沾露的红花,赶在无双起床前换掉笔筒里上一天采撷的渐显枯萎的花束。然后,静静坐在床畔,等着无双醒来。 那个他曾经以为永远也压不垮、累不倒的男子,如今仿佛卸掉了所有的包袱,要把三十年来的觉统统补回来,每每睡到红日满窗才醒。而这时,红尘只觉得心尖像是被涨得满满,融融颤颤,全天下再没有什么比听着屋外风吹叶落,看着他慵懒贪睡的样子更重要。 恨不得自己能化做晨岚夕雾,就可以毫无空隙地包围住那个一天疲倦过一天的人,抚平那些怎么也忽视不了的皱纹。可惜他不是,所以他只能痴痴地望着,让无双醒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他的微笑。 笑着缠无双烹水煮茶,笑着拉无双窗下对弈。往往一坐就是半日,赢也好,输也好,无双始终一言不发也好,他都是一脸笑容。 空山日沉,棋落清鸣。在鸟雀归巢的掠翅声里,同对面的人一齐举杯,品一口香茗。茶气淡如烟,氤氲缠绵上心头,恍惚一刻,便似永恒。 这时候,他也笑得最灿烂,亮过两山云雾间明艳夕阳。红尘如梦,浮世于生,即使他日毒发身亡,魂飞魄散,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再无与无双相逢的机会,他也已心满意足。 心、满、意、足。 第十一章 “呃……” 趴在溪边,再次呕出一大口血,轻弱喘息着,等阵阵发黑的眼睛逐渐恢复视力。一片片枯黄残败的树叶零乱掉落溪面,随淡红的流水漂远。 寒风萧飒,拂起鲜红的衣袖,露出的手却异常苍白,指节嶙峋。 已是深秋。 深深呼吸平息似无数把刀子在体内杂乱无章到处乱割乱刺的剧痛,突然全身绷紧。 悉索的脚步踩着林间落叶走近。 送膳打扫的仆役没有这么早来,难道是无双?! 飞快擦去嘴角残留的血丝回过头,却也松了口气。 “十三王叔,我说过除了仆役,谁也不能随便上山坡来。”语气严厉,嗓音压得极低,又朝十三王叔比了个手势,示意他莫吵醒不远处竹屋里犹在睡梦中的人。 “我若不来,只怕你哪天暴卒此间都没人知道。”打量着红尘印堂那一团浓浓晦黑,十三王叔终究忍不住苦笑:“臣无能,救不了皇上。可惜那岳阳风家好似一夜间销声匿迹,至今仍没有惊雷公子的下落。” “死生都寂寞,不必再找了。就算我的毒解了,他还是心中另有他人。难道要我杀了伏羿,让无双跟着自刎以谢,或者囚禁他们一辈子?” 红尘轻轻地笑,身后青山空蒙,苍云浮沉,静静地流淌幻化。他的笑,迷离又遥远。 十三王叔不由语塞,半晌才忧心忡忡地喟叹:“找不到风惊雷,天朝的皇帝岂肯善罢甘休?定会大动干戈,讨伐我朝言而无信。” “……那也随他去罢……” 懒懒地转身向山坡陡立处走去,宣告谈话告终。云翳散尽,苍邈的天冥开始泛起微红,他,也该落山谷去采摘红花了。 什么都不及抱一怀红火火、水灵灵的鲜花回去等无双起床来得有意义。 靠近这面山坡的红花已经摘完了,他慢慢地下到数十丈深的沟底,再慢慢攀上对面的山峰去采。冷汗淌了整个背,终于摘了大把红花。正想顺崖而下循原路回去,蓦地里脚底在山壁青苔上一滑,顿失依仗,身体直直贴着山壁滑落-- 空辽的坡顶,依稀有一声呼唤飘来。 他仰首,云端雾里,水银色的宽袍广袖迎风翩飞,宛如展翅欲飞入九霄。 那个人,本来就该高高在上,翱翔天宇,啸傲尘寰…… 身躯重重一顿,跌到沟底,他也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是痴痴遥望坡顶神祗般屹立的人影。 银影倏晃,如弹丸急速沿山壁跃落,几个起纵,已落在红尘身边。变幻万千的眸子俯视满身泥污的狼狈男子,幽幽烁烁,看不清在想什么。 手肘半撑起麻木的躯体,红尘牵出一个微笑:“早!” 君无双没有笑,仍旧无声地注视着他,忽然弯腰,将他横抱在手,向山顶攀上。 红尘震住。上一次无双主动的接触,已是何年何月?山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盖不住剧烈的心跳声。淡白的雾气一团团,轻如烟纱,横过眼前,无双的容颜,出尘绝世。 但愿这山再高千倍!万倍!永无尽头!让他一辈子都抱着他! 风静云开,却终是上了坡顶。君无双胸膛起伏,竟似比厮杀了七日七夜更喘得剧烈。 “无双,给你的。”红艳胜火的花束递到面前,红尘庆幸地道:“好在刚才摔下去的时候没压烂,呵--” 一声怒吼无预兆地迸发,冻结了他的笑容。眼看白玉般的手掌狠狠抢过花束,奋力抛落山坡。 散开的红花,像洒在半空的血滴,不断地往下坠…… “……我……我的……花啊……” 意识有一刹那碎散了,可转瞬强大的令心脏痉挛窒息的奇痛穿透了身体,红尘挥舞着手在空气里乱抓,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有冰冷的风吹过指缝。 为什么,连他最后可以给他的一点东西也不屑一顾。为什么,连最后虚假的温柔都不肯施舍。 “君无双,为什么?……” 他紧紧揪着水银色的衣襟,揪到手指发白。质问却是脆弱的,如垂死的人,有气无力。晕眩像巨浪一波波袭来,极力想将他卷入黑暗。 抱着他的人还是缄默不语。站得笔直,淡色的嘴唇紧抿,勾勒出深深纹路,清俊的眉也紧锁着,拧出额间如山的竖纹。 就在他思绪开始涣散的瞬息,梦里幻里,仿佛听到君无双的叹息。低沉的、凄切的,回荡在邈远空旷的天地,犹若亘古就在红尘袅绕萦迂的千年梵唱,空寂苍凉。 “总有一天,我会毁在你手里。” 没来得及细想这句话的意思,红尘彻底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黄昏。暮色蔼蔼鸟飞绝,银衫翩翩倚床而坐,洁白的手里,捧着细腻如脂的青花瓷碗。碗里,热气一丝、一丝,轻悠悠地飘,熟悉的,也是以为今生今世无缘再闻到的香味。 腿骨开裂处的痛楚就在粥香里麻痹了。怔怔地张口,咽下君无双一匙匙慢慢喂过来的粥。 味道,还是一如三年前。眼泪,就此簌簌滚落。 十指深嵌进君无双的肩膀,把无声的哭泣经由颤栗抽搐的身体传了过去。 君无双默然盯着红尘剧烈耸动的背脊,久久,放落粥碗,将他揽进胸前环抱着。幽黑的眸子里似乎有水光流动,凄冷如雪霜。想对红尘说些什么,但直至月上林梢,怀中人倦然睡去,终是没有说出口。 也或许,是觉得说什么,都已经无意义了。 ************************************************************************ 窗外天寒风劲,吹光了树叶,阴沉欲雪。屋里高脚铜炉烧着旺旺木炭,驱散了冬日冷意。 棋盘搬到了床前,红尘裹着两条厚实棉被,靠在床头半坐半卧,同君无双打谱。青白的脸颊凹陷出两处阴影,嘴边却依然含着丝淡淡的笑。 腿伤十几天前就已痊愈,可他也越来越怕冷,身子益渐疼痛乏力。早有大限将至的觉悟,他反有种即将解脱的轻松,心情,宁静得出乎意料。 翔龙天朝,果如十三王叔所预料,发兵压境。被划入贺兰境内的八州臣民,本就对这前朝后裔只得陌生敬惧,心向龙氏旧主。天朝大军过处,几乎未遇到真正抵御,一路长驱直入,节节逼近新都。 镇守射月国的九王叔,终于无法再坐视险情,拔营回朝,亲自领兵驰骋沙场。 边关急递来的军机文书小山般堆积在竹屋的茶几上,红尘却一封也没有拆开看。 “你这个样子,终究会失了这半壁江山。”棋局起落间,君无双静静道。 “失就失了罢。”红尘略歪了歪头,等待又一波涌起脑海的晕眩过去,微微笑:“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做皇帝的料,也不想再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浪费时光。” 冰凉的指尖小心翼翼抚上君无双手背,轻轻摩挲,依恋无限:“我只想多陪你一刻,多看你一眼……” 君无双脸上肌肉微微牵搐着,突然涩声道:“你原来,是长什么样子?” “我?” 红尘愣了一下,摸着自己的面庞有片刻失神,却很快笑了:“当然是世上少有的美男子,否则你怎么会对我一见倾心?嘻嘻,可惜我的丹青太烂,不然就可以画出来让你看。” “……你真的不再恨我夺走了你的容颜?” “最初确实恨,可后来是怕,不敢照镜子,怕看到你的脸。不过现在,我反而觉得很幸运……” “为什么?!” 红尘抬头凝望君无双惊讶的脸容,轻轻一笑,君无双却觉凄凉不可言状。 “娘亲说过,人死了,都要在黄泉路上喝下一碗孟婆茶,忘却前世种种。如果是真的,那你百年之后,在地府与我相遇,也不认识我了。但既然我如今的容貌与你相同,你见到我,多少会有几分亲切,说不定,还会对我笑一笑,我高兴还来不及,呵。” 拈棋的双指猛然收紧,碾落一堆齑粉。君无双衣袖无风自动,嘴角皱纹扭曲。霍然站起,拂乱了棋盘,棋子“铮铮”掉了满地。一推门,走进屋外寒风中。 “无,无双,你生气了?我绝对没有讽刺你的意思,无双你回来,我们继续下棋好不好?” 红尘惊惶失措,颤抖着伸出手,试图捡起棋子重新摆回那幅未完的棋局,一弯腰,眼前骤黑,连人带被摔了下床。 这一跤,终于悉数引发了体内毒性。左边半身完全失去了知觉,他用右手使劲地拧自己的左臂、左腿,都像捏在木头上,什么也感觉不到。想爬回床上,却怎么也拖不动半边麻木的身躯。 一番徒劳无功的挣扎后,他停下了所有动作,右手搭在床沿。缓缓地,水珠滑过凹瘦的面颊,在尖削的下颌汇集,滴落。 竹门被大风吹得来回摇动,寒气直灌进屋,贴在面上颈间,凉凉湿湿,竟飘起了雪。 无双,被他重重一掌击倒在雪地,孤独等待死亡降临时,是不是也跟他现在一样的痛苦?绝望? 一股灼烫如烈酒的洪流像挣脱了地壳束缚的熔岩从胸腔狂涌而起,突破咽喉,冲向他的嘴、他的鼻。 “唔……”腥浓的稠液喷出的一瞬前,水银色的衣袖陡然横过他面前,接住了点点猩红。 “……无双!无双--” 用唯一可以动弹的右手死命抓住去而复返的人,红尘嘶声狂吼,嚎啕大哭。 ************************************************************************ “不要离开我。” 这是红尘哭到天昏掌灯,嗓子暗哑,无泪可流后说的第一句话。 屋外已白了莽莽一片,雪花还在飞,宛如上苍诉不尽的哀愁离绪。雪地闪出银白耀眼的反光,屋内反显得有些黑暗。君无双坐在床边,一灯如豆,在他身后跳跃,明灭不定。他的双眼,幽亮如流光飞舞。 “不要走。”听不到他说话,红尘只有执拗地重复着,撕开上衣,指着心脏部位五色斑斓的一团阴影:“毒气已经到了这里,我也应该离死不远。我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长长的一声叹息,与雪缱绻,落尽尘世浮华:“我不走……” 红尘忍痛黯淡的黑眸刹那生了光彩,支起身,痴痴望着。脸,慢慢贴近,用鼻尖、唇瓣轻轻刷过他的眉眼、他的耳朵、他的下巴…… 肌肤是温热的,触觉是真实的。他碾转、轻吻、厮磨,想把他的每一分气息,每一寸轮廓和着绵绵落雪都完完全全收进记忆里…… 原来,雪花飘落的声音是如此悦耳动听,静静地,簌簌地,颤悠悠地掉在心尖,遥远模糊的呐喊在身体最深处回响,似一曲已缠绵了千载万年的吟唱…… “够了!”突来一掌推开了他埋在他腹下的头颅。君无双敞开的衣衫下,胸膛压抑似地吸着气,瞪视红尘:“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怎么会不知道?”红尘毫不迟疑地又靠了过去,隔衣握住开始发烫坚硬的根源,凑上嘴磨蹭着。 “最后一次了,无双,让我好好地记住你……” 连久违的味道,热情的悸动,所有所有的一切,都渴望着能再真真实实地感受一回,纵死,亦无憾。 战栗着用一只手,笨拙地褪下君无双亵衣,含进挺立微颤的昂扬。 “我说够了!” 血直冲大脑,忍无可忍。君无双的怒叱切冰裂雪,划破山夜。一把拎起红尘背心衣裳抛进里床,狂奔出屋。 雪,渐渐地停了,风,刮得越发犀利,吹过他赤裸的胸口,像无形的刀锋冷冷割削进心窝。他的全身,却似架在烈火上烤炙着,痛得找不到方向。 都是那个火一样热烈的人,仿佛要将他燃成灰烬的情和痴。为了他,为了那份当时已惘然的感觉,值得吗? 值得吗?! 双腿一软颓然跪坐雪地,以手掩面,才发觉满脸冰凉,竟已淌满泪水。 红尘艰难地一寸寸挪到门边时,见到的就是君无双比冰雪更惨白的侧面。清澈如水晶的眼泪在雪光下折出寒冷的辉芒,颤抖着,流进骨髓里的哀伤…… 心,也跟着一点点地崩坍……代之而起的,是一种他自己也形容不出的怜惜和温柔。 “无双,进屋来睡觉吧。”他轻唤着,等他回头。扬了扬手里的枕头,微笑:“我刚才只是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外面风大,快进来吧。屋子让还给你,我回隔壁去睡。” 到头来,失去的终究是永远也无法再追回。他悟了,也醒了,认了。 微笑着向相邻的竹屋爬去。天空倏然泛亮,一条流星飞快掠过漆黑夜幕,拖出璀璨夺目的弧光。紧跟着,又一条。 红尘停下身形,满眼都是流星洒落的余辉,带着惊叹:“我都好多年没有见过流星了。无双,你看,多美--” “我小时候听娘亲说,只要在流星的尾巴没消失前,在心底许个愿,就能成真。嘻嘻,我十七岁那年就许愿,将来要娶个最漂亮最温顺的女人做妻子,还要生一大堆娃儿,看谁不听话就打谁的屁股,呵呵……” 笑谑慢慢低了下去,恍惚如风:“我那时,一定是不够诚心,所以老天爷根本不搭理我。不过也才可以遇上你,喜欢上你,我不后悔……” 又一颗流星飞过头顶,特别的亮,照白了半片黑夜。红尘精神猛地一振,追逐着流星的痕迹,口中不出声地念念有辞。 君无双也仰首,默默凝望。泪痕冷结在脸上,冻在肺腑。 绚烂的光影顷刻湮没幽邃深沉的眼瞳中,仿若昙花一现,绽放了最华丽绚烂的风采,便即陨落凡尘。徐徐地,莫名其妙地开了口:“你这一次,许的是什么愿望?” 红尘回望他,良久,摇着头,扶住竹门微笑:“现在不告诉你,咳,等我死的那一天,再说给你听。” 两人深深的相对沉默后,君无双忽然一跃弹起,浮光掠影般飘近,袖底飞扬,在红尘尚未来得及露出询问的眼神前,已接连封住他奇经八脉,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x。 一扬手,抄起昏睡的人。黑发,随风激扬,如午夜盛开的墨莲,凌厉肃杀而凄绝。 “不会有那一天了。” 对着空寂的雪地轻轻说。嘴角的皱纹里,除却凄然,只余决然。 ************************************************************************ “总有一天,我会毁在你手里。” --说这句话时,我已经有了觉悟。我君无双,将因你失去一切。 丧失记忆前,我向你奉献了所有的心血和眼泪。换来的,只是你致命的一掌,抛“尸”天山雪野。 我想,那一刻,我的心一定已破得千疮百孔,碎得分崩离析,再也再也补不完整,拼不回去。所以,我选择忘了你,连自己从前的感情、爱恨、人生统统一笔抹杀,只为能忘了你。 你骂我负心,恨我绝情。我却真的很无奈,可,没有后悔。 就像我爱你十五年,无怨无悔。我选择忘记你,也同样地无怨无悔。 一片树叶落了,就永远烂于尘土消失了。即使翌年春回大地,吹绿千片万片,都已不是原来那一片。 人的感情,也一样。 痛过,伤过,“死”过,我终于明白了,所以放了手。不再用那段早已残缺凋零的情来纠缠你、束缚你,还你一片海阔天空,任你自在逍遥。也给自己一个新的人生。 可我算不到你会追来,算不到你会中毒,更算不到你会甘之如饴地用死亡来逃避那份无法挽回的感情。 你很痴,也好狠。 我可以天天假寐到日上三竿,装做不知道你每个清晨都溜去溪边吐血,也可以视而不见你日日汗湿衣衫摘来的一束红花,可你叫我如何看着你在我面前死去,无动于衷? 我,终究败给了自己,做不到寡情绝义,做不成一个君临天下举世无双的真正皇者。 发誓要相守至死的伏羿,尚在牢中受困,而你,在我怀里残喘。 种种苦痛,都源于我这个本该代替你葬身火海的人。 以为遗忘,能赐你我各自新的开始,结果,是上天开的又一个玩笑。那么这一次,我选择死亡。 愿让心脏永远停止跳动,用生命彻底的终结,泯所有恩怨情仇,换一切烟消云散。 …… 慢慢自红尘胸膛收回右手,原先笼罩心口的那团毒气竟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却有赤、绿、黑三条细细痕迹分别从君无双的食指、中指、无名指指尖起始,线一般向掌心延伸着。 替红尘掩回衣襟,盖上被子。静默听着他均匀平稳的呼吸,君无双淡淡笑了,带着几分寂寞的骄傲。 “有我在,就算没有那永昌王的独门解药,你也死不了。” 也只有当剧毒完全聚集一处濒临爆发时,才能一举拔除毒性,将之尽数转移至施救者自己身上。 或许,最初是受胁迫陪他共居坡顶,但之后,只是为了等待这一天…… 拂灭奄奄欲熄的油灯,君无双推门而出,来到山坡陡立处。长风挽过半山暮影,卷起千重残雪。 轻轻又悠然地负手于背,仰望东方天空,等着日出。此生最后一回可以看到的日出。 第十二章 黑暗在沉静中流逝,林外声响细碎,踏雪而来。 一步、两步……默默在心底数着,却未回头。 杀气渐近身后,一声低唤夹着惊讶:“君无双,怎么是你?” 雪光照耀下,矢牙怒视坡边旋过身来的银衫男子,睚眦欲裂:“你这狼心狗肺的中原人,大王对你情深义重,你却害得他国破家亡。我矢牙今日拼着一死,也要杀了你!” 一拔腰刀,虎虎生风便朝君无双当胸劈落。还差着半尺,君无双掌心在袖底一翻,立掌于胸,腰刀似斫中无形铁墙,“叮”地从中折断,半截刀身向横里斜飞出去,直射矢牙身边服饰绮丽的男子。 急忙一缩头避过了飞来断刀,幽凤舞已吓得面色发青。赶忙拉住矢牙:“这厮武功诡异,你我切勿轻举妄动。” 矢牙原是凭着一股莽劲出手,一击不中,也自骇然,头脑冷静下来再不敢造次。好不容易那坐镇都城的九王叔离了射月国,他和一帮忠良旧臣方得伺机而动,商量着如何潜入贺兰皇朝救回大王。正觉势单力薄,幽凤舞却主动来到,力陈贺兰皇野心勃勃,射月永昌务必联盟御敌才能保得两国平安。 两国本有怨隙,但伏羿被俘,幽凤舞又在红尘手下栽了大跟斗,说起来竟有几分同仇敌忾,当下一拍即合,召集了两国百名死士,趁着贺兰皇朝与龙氏交锋之乱,混入新都。今夜带着数十名高手入宫分头寻觅伏羿下落,幽凤舞一算时日,红尘应已毒发将亡,便怂恿矢牙一齐上山殂杀,不意却先撞见了君无双。 两人眼光闪烁不定,朝四下骨碌碌乱转。君无双垂眸一哂,早对两人来意了然于胸,一指来路,平心静气地道:“要救伏羿,便在宫内大牢。想杀段红尘,两位请回。” 矢牙怒骂:“你明知大王下落,居然也不去救他。我矢牙真是瞎了眼,当初才会下马救你。早知道你如此无情无义,合该让你冻死在雪地里,让你被马活活踩死。” 气急败坏地指天划地,还在骂不绝口,幽凤舞却怕他乱嚷乱叫,招来侍卫,也不管他乐不乐意,一把拖起他奔出竹林。 君无双唇角始终噙着微笑,仿佛被矢牙骂得狗血淋头的人根本不是他。翩然转身,再度凝望天边隐隐漏泄的鱼肚白。 慢慢地,一线橘红透过晕染的云层爬上两边山头。落了整夜的积雪皑皑,绵延连天接地。 天上人间,也只得那一片凄清寂寥的白。 撩高了衣袖,那三条纤细彩线已伸过臂弯,继续向肩头攀上。 等红日完全跃出云翳的刹那,毒气也该流入心脏,让生命彻底停歇……从此没有懊悔、没有彷徨、没有痛苦。 轻轻拔落束髻的竹簪,甩开黑发,迎风张开了双臂。风吹过腋下,衣袂猎猎飞舞,飘飘然,有种想一展宏志,翱翔天地的欲望。 可惜,他永远也没有机会当上龙飞于天,傲视天下的王。 踏上一步,借着半出云霞的那轮太阳俯视沟底,阳光穿射了山腰间腾涌的雾气,铺雪的沟壑,宛如银河。山壁沾白的红花,依然摇曳生姿。 而他,将再也看不到明天的红花。 正待再跨出,脚下的冰雪訇訇震抖,竟似有千百铁骑放蹄奔腾。 风里,传来战马嘶鸣。激烈的杀喊从山脚直逼而上。空气中,弥漫越来越浓重的血腥。 马蹄扫起漫山冰屑,半天风雪迷人眼。一骑骏马狂纵坡顶,马上人全身黑袍,瞥见坡立处衣发齐飞,似欲乘风而去的人影,放声大喊。 “无双,我来救你了,无双----” 君无双怵然回首。阳光里,马上人拉开遮头黑帽,雕刻般的脸掩不掉重伤初愈的憔悴,更显轮廓分明。明蓝如海水的眼睛,漾满狂喜:“无双,你果然在这里。我知道是那姓段的用我性命来威胁你留在他身边的。无双,我这就杀了他,带你回射月国。” 驰近君无双身畔,将他抱上马背,用力锁进剧烈起伏的胸怀,胡髭拉渣的面颊一遍又一遍蹭着他的脸,激动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君无双也痴了,懵了,抚上伏羿瘦如刀削的颧骨、下颌,喃喃道:“你为何还要来?……” 随后奔来的两匹马上,赫然坐着矢牙和幽凤舞。眼见伏羿一被救出,就不顾劝阻冲上山坡来找君无双,矢牙直气得七窍生烟。一望背后,大片黑压压的贺兰侍卫正向山顶厮杀逼近,他与幽凤舞带来的数十名死士虽搏命抵挡,终究寡不敌众,一步步地朝四人立足处退来。 那两人却兀自如痴如醉地抱在一起,似乎浑不知身处险境。矢牙实在看不下去,拍马上前拉起伏羿马绳,粗声粗气道:“大王还请先以脱险为重,万事稍后再谈。”狠狠瞪着君无双,恨不得用眼里杀气将他刺两个透明窟窿。 君无双恍然梦醒,微微露出一个苦笑。正想推开伏羿怀抱。伏羿却也省起四人处境岌岌可危,顿时收起儿女情长,一振缰绳,率先沿着山坡跃马往回突围。 ************************************************************************ “十三王叔有令,绝不能放走了射月国的大王!!!” “杀伏羿!杀伏羿!……” 震天的摇旗呐喊,血影刀光,马蹄过处,白雪化作血泥。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好吵…… “……杀伏羿……” 清晰的叫喊真实无比,仿佛就在门外。红尘猛然睁开眼帘,一抹鲜血“哧”地泼上窗纱,殷红刺目。 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梦中,他巡视四周-- 天亮了?什么时候睡到床上的?自己不是被无双封住了穴道吗? 无双?! 突然大吼着想撑起身子,竟一下跳到地上。瞪着原先还动弹不得,此刻却灵活如初的半边身躯一阵发呆,但很快就将疑惑抛诸脑后,冲出屋外。 那水晶般耀眼的熟悉的身影,就在前方马背上,在一身黑袍的伏羿怀中,在射月国死士的掩护下远远地离开他。 “无--双--” 他狂叫,目赤如血。 即使他命不久矣,无双还是执意离去? 明明答应过他,在他死前,不会丢下他一个人的…… “无双--” 全个身,整个人,周围所有的一切都在扭曲爆发。他怒吼,宛如垂死的伤禽,冲过人群,冲向他。 “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啊,无双,无双,君无双!” 死士一个个拦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他愤怒地夺刀,劈杀。 自己的血,别人的血,浸红了衣,杀红了眼。什么都感觉不到,也什么都不想感觉,只是挥刀,狂舞,杀戮。 嘶喊渐如哭泣:“君无双,不要走--” 贺兰皇朝的侍卫,穷追不舍。东方,光彩流离。 太阳,就将一跃出云,普照大地。 君无双笑了,笑着一掌击上身后毫无防备的伏羿。 “为什么?”晕厥前,伏羿蓝眸不可置信地盯着他,挣扎着吐出微弱的质问。 “我死后,你就会想起从前的一切,明白一切。”搂着伏羿,在他唇上落下轻若风拂的一个亲吻,君无双凄然微笑:“我这个利用你的人,根本不配你再来爱我。” “呼喇”扯下伏羿黑袍,将他稳稳抛进随后的矢牙手里。 “带他走,不要再回头。” 黑袍从头裹到脚,勒转马头,往截然相反的方向纵马飞驰,扬起滚滚雪尘,引开身后潮水般的追兵。 他的目的地,是山坡绝顶。 一刀砍死最后一个顽抗的死士,红尘抹去满脸满眼的血,看清正向坡立处疾驰的黑色背影,心胆俱丧-- “伏羿,你给我停下!!!”难道他想带无双一齐坠入沟底,同归于尽? 震落驶近的一个侍卫,夺过马匹,跟着策马狂追。 “无双若伤了半根寒毛,我一定把你剁成肉酱!我发誓!” 恶毒凶狠的胁迫反而让前面的背影跑得更快,只差十来步就是崖边。红尘一颗心几乎跳出喉咙,再顾不上吼叫。弯腰从鞍旁的箭筒提弓,拔箭,拉弦-- 弓开满月,箭如流星,挟万均力量,直射马上人后心。 凌厉无俦的箭气破空飞来,君无双无声笑着,就在骏马仰天嘶叫中,勒马,回身。 箭划破了风雪尘土,黑袍抵不了锋利的劲气,碎成片片布屑,四下飘散。鲜红如火的太阳射落万千金芒。银衫黑发,在阳光晨风里飞扬。 “不不不不不不!!!!!!!!!!!” 红尘撕心裂肺的凄厉狂吼响彻雪谷云霄,眼睁睁看着箭头迅疾没入君无双胸口。 水银色的胸襟上,顷刻溅染开无数点红梅,凄艳华丽,开尽荼靡。 ************************************************************************ 心脏,像被烧红的烙铁狠命烫了一下,强猛的收缩后,停顿了。 震耳欲聋的杀伐,变得模糊和遥远,仿佛戏台上粉墨登场的“破阵子”,锣鼓喧哗,催人热血沸腾,叫他也忍不住想仗剑起舞,尽情挥洒满腔豪情壮志,令千军万马尽皆折腰,俯首阵前,同呼一声“吾皇无双--” “无双--啊啊~~~~~~~~~~~” 他真的听到了,那凄切如同杜鹃啼血的哭吼声叫着他的名字,在狂嚣呼啸的山风里穿梭。洒在雪地上的一滩滩赤血,似极了每一个清晨插在笔筒里,映着碧纱窗的红花,朵朵都那么鲜艳、那么真实…… 时光在刹那静止。雪山旭日,天光云影在瞬息定格。 万物凝固的天地间,有一点鲜红,跳跃着,不停在眼前放大、放大…… 是红尘。拼命拍打着马匹,声嘶力竭地喊着,冲过来。 他身后,是明朗不可逼视的太阳-- 一阵类似冰晶破碎的声音在体内响起,头顶宛如有什么骤然爆炸,一直皲裂到心底最深的地方。铁锈味的热流岩浆般从心脏的裂缝缺口处泉涌喷发,那力量之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由里到外彻底扯碎撕裂,连五脏六腑、皮肉骨血一齐熔作烟灰! 往事,就如潮水,不甘落后地灌了进来,湮没一切…… 雨过天晴的碧空下,浓眉星眸的红衣少年牵着马走近,满脸灿烂夺目的笑容,让阳光也黯然失色…… 香喷喷的鹿肉淌着金黄诱人的油,在眼前晃动…… “你真的不要了?”少年装模作样地用力嗅了嗅,大声赞道:“好香,好香啊,你真的不吃了吗?” “你的脸好脏,哎呀,别动,别动,我帮你弄干净啦……嘻嘻……好多泥……” 少年的笑声清脆得如春天雨后从树梢叶尖滚落池塘滴进心头的水珠,泛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少年的手,隔着衣袖在脸上抚摸,暖暖的,痒痒的,温柔地叫他无可救药地沉沦下去…… 微微弯起嘴角,喉头强忍许久的血终于随只有他自己能听清的一声轻笑喷了出来。他松手,任自己斜斜滑下马背。 骏马登失方向,红尘坐骑又气势汹汹迎面疾冲,马儿受惊,竟拖着一足还缠在马镫里的君无双朝坡立处狂奔起来,转眼半个马身已在坡外。 红尘魂飞魄散,使全力自马鞍飞身直扑,凌空抓住了君无双右手,另一手立掌如刀,狠狠斩断鞍镫连绳。 骏马悲鸣着坠下雪谷,摔成一团肉泥。 红尘也已一扑力尽,被君无双的重量带着不断往下掉。他力贯五指插进山壁泥土里想稳住两人身形。那山泥经昨晚一夜风雪,潮冷松湿,手指拉出五道凹沟,仍无处借力。又滑落两丈,深陷泥中的五指一阵刺痛,撞到块微凸岩石,指骨欲折,却也终于顿住下跌之势。 紧紧扣住那块系两人生死于一线的岩石,感觉到掌中传来的温度越来越凉,红尘一颗心也跟着越来越冷,胸口痛得几要窒息:“无双,不要,你不要死!” 哭叫在山谷里回响,滚烫的水珠一滴滴落到君无双脸上,稍稍唤回他一点意识。努力抬头仰望,淡淡地笑了:“……别……哭……红尘……是,是我有负于你,合该应誓言……死在你手里。” 瞳孔渐渐扩散,流溢着些许几近无痕的怜惜,更多是满足:“你说我将来会大有作为,我,我却总是什么也做不好……可这一次,我不会再言而无信,再骗你。我负了你,一定,一定守诺言还你一命!” “我,不要你看错我!” 又一口血喷出,眼睫,慢慢垂落了。 染红的银衫散开风里,飘袅飞舞,像巨蝶美丽而脆弱的翅膀。他的笑容,却华丽璀璨得如要将这一生、下一世的笑都在此刻静静绽放。 红尘心口如遭重拳猛击,双眼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就只见到这个神采飞扬的笑容。 上无天,下无地,只有无双出尘绝世的一笑。 眼泪非但没能收住,反而决堤倾泻:“谁要你拿命来还我?我只要你活着啊!我对着流星许过愿的,让伏羿宠你爱你一辈子的!我不会再逼你跟我在一起,不会再逼你喜欢我,我什么也不会再逼你了啊!君无双,你听到没有?你不准闭上眼睛!我不准你死,不准死!” 他拼命地哭,拼命地叫,拼命地摇着君无双手腕,可那双总是蕴涵了无数种迥异情感千变万化的眼瞳再没有朝他张开。 再也没有。 支持着两人体重的岩石却似乎承受不了他的剧烈撼动,开始松动摇晃,周围的泥土簌簌剥落。 对面山坡上,摆脱了追兵的矢牙和幽凤舞相顾一望,都是喜形于色。眼见一干侍卫大呼小叫地聚在坡立处试图荡下绳索救人,矢牙一拍大腿,恼道:“便宜了这贺兰狗皇帝!” 幽凤舞冷笑:“天下却没这等好事,姓段的居然还未毒发身亡,我来送他一程便是。”掏出枚形如鸽蛋的黝黑圆丸在矢牙面前一掠:“我永昌国的陨铁和硫石并称西域至宝,今天就让你见识一下这火药的厉害。” 奋力振臂将圆丸掷向对面山峰,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整座山都震了起来。山上雪块大如磐石,纷纷崩落沟壑。 红尘双臂一时被震得失了知觉,掌里一轻,再捏不住君无双,脱手坠落。 眼看银衫翩翩,如一朵白莲悠悠飘远,他头脑顿时同那冰天雪地一样,成了一片空白。狂叫一声,跟着跳下。 一条长长的绳子突然从天甩落,缠上他腰间,连绕几个结,将他提回坡顶。脚刚沾地,另一枚圆丸随之炸开,无数雪团岩石滚滚跌进谷底,砸得雪尘四起,弥漫模糊了一切。 那一点水银色的影子,迅速被掩埋在重重雪下。 “不要----” 他猛吐一大口血,一头栽倒。 ************************************************************************ 冰冷的黑暗里,缓缓亮起了光。他喘息着,不停追逐前面水银色的背影,可不论跑得多快,始终够不着身前人。他心慌意乱地追着,叫着,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是哭泣嘶哑的。 就在他快绝望的时候,前面的人停下了,回过头。双眼似水晶般清澈美丽,伸出手,轻轻摸着他湿漉漉的脸颊:“别哭。” “无双,无双,你不要离开我啊--” 牢牢按住那双有温度的手,红尘刚想笑,白茫茫的的大雪忽然像滔天的巨浪涌了过来,很快就把他面前的人埋进了雪海里,只留一张惨白的脸露在雪外。美丽的眼睛冻成了毫无生气的冰石,空洞麻木地向他注视着…… “啊啊啊啊~~~~~~~~~~~~~~~” 红尘惊恐万分地惨叫,发疯似地用力扒拉起厚厚雪堆。 “不要哭。”软软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擦着他迸流的泪水,他终于张开了眼帘。 叫声就此凝噎。 还是在竹屋里,竹床上。榻边,是那夜拂乱的棋局。床头,有张小小孩童的脸。 乌黑如檀木的发丝柔柔披在肩头,像那个人。水晶一样清净的眼睛看见他醒来,露出稚气的笑,收回正帮他抹泪的小手,冲着门外喊:“哥哥,快来啊,叔叔醒了。” 红尘已经完全呆滞,只怔怔望着那个神似的笑容,失去了思考一切的能力。 屋外人却似乎不打算让他安宁,大咳一声,大摇大摆走了进来。花花绿绿的衣服一下晃到床前,弯腰翻开红尘眼皮看了看,风惊雷一拳打上他肚子。 “臭老狐狸,你那什么天下三大奇毒已经解了,还赖在床上干什么?快起床,想骗小莫忘的同情,嘿!” 又一拳打在胸口,红尘咯出一口紫黑淤血。 “哥哥,叔叔吐血了。” “我知道,把淤血打出来,老狐狸才复原得快。”风惊雷笑嘻嘻地抱起男孩:“还有,以后也要叫我叔叔,不然我可平白无故比人矮了一辈了。” 把他抱到门外:“乖乖的,堆雪人玩去,叔叔待会再陪你。” 红尘慢慢坐起,目光穿过门框仍盯注在男孩身上,望到的,却是那个清如水晶的影子。 风惊雷敛了笑,打开五颜六色的扇子乱扇一通:“不用看了,他叫莫忘,君莫忘。这个名字,是方家小姐起的。” “念君思君,盼君莫忘。这方小姐,却也真是痴情人儿一个,只可惜红颜薄命。” 红尘震惊的神情始终无法自门外那小小身影收转,喃喃道:“你说他是无双和方家小姐的骨肉?” “不是方小姐的,难道还是你生的不成?” 风惊雷气道,掉转扇柄在红尘头上狠狠敲了一记:“你和君无双搞得乱七八糟,却连累了人家好端端一位千金小姐,拖着个私生孩儿,有家回不得,到处遭人白眼,得了重病也没钱医治。她听说你匡复了贺兰皇朝,想着君无双一定也跟你在一起,便千里迢迢带着孩子赶来,想在离世前将孩子送回你俩身边照顾,哪知还是熬不到都城就撒手西去了。要不是我看你派人到处找我疗毒,怕你一脚升天,巴巴地从我大哥那里偷跑出来找你,半路在人贩手里把莫忘救了下来,我看你和君无双下到黄泉,怎么跟方小姐交代?” 越说火气越大,踢了红尘两脚:“先前真不想把你救回坡顶的,让你跟无双一块掉下去算了。” 红尘脸色瞬时死一样白,风惊雷顿知失言,猛地捂住了嘴。红尘已推开他,冲到坡立处。 凄白的谷底,数十名侍卫正用铁锹铲雪。 风惊雷走到红尘身后,偷眼看着他僵硬的面庞,讪讪道:“这个,雪是堆得高了点,不过,只要身体没损坏,还是有办法救得回的。” 红尘没有说话,只单膝跪了下去,脸埋在手掌中,颤抖着。半晌,轻轻地道:“那么大的山雪崩塌,会有多少石块砸中他?他的胸口,还中了我一箭。” 风惊雷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他是被我逼死的。”红尘惨然一笑,凝视雪谷。如果可能,他绝对会再次跃落,可是-- “我现在,却连死都求不得。否则,谁来好好照顾他的孩子?”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只想说服自己。干涸的眼睛直直盯着谷底,一滴泪也没有。慢慢地,站起身,走向雪地里那个忙碌的小身影。 抱起莫忘的时候,天遽然阴了下来,零零星星地,又开始飘起了雪。贴在脸上,化成了冰水,很快又被体温烘热,蜿蜒着流,像天山时,无双濒死淌下的眼泪。 风雪里,隐隐地,又听到君无双深沉哀伤的叹息。飘荡在邈远空旷的天地,犹若亘古就在红尘袅绕萦迂的千年梵唱,空寂而苍凉。 ……“总有一天,我会毁在你手里。”…… “叔叔,你又哭了。”莫忘的小手很暖和。 “这不是眼泪,是雪。” 他的心,已经随着水晶似的影子一齐埋葬在冰雪下,今后永远也不会再流泪。 这场细雪,冷冷地飘零,也似乎永远都不会停了。 全文终 番外 织梦 红尘小时候,每逢天寒地冻,就会钻进娘亲的被窝,躺在娘亲怀里听故事。娘亲的臂弯又香又软,声音也是软软的,像他最爱吃的糯米莲藕,蘸了琥珀色的冰糖汁,甜得叫他迷迷糊糊就入了梦乡。至于娘亲的故事究竟说了什么,翌日醒来只剩一个淡淡的影子。 可是莫忘从不会似他那样容易入睡。总是等他说到声音越来越低,搜肠刮肚,那双清如水晶的眸子才乖乖地闭起:“叔叔累了,睡觉了,我不听故事了。” 小小年纪,却已跟那个人一样的玲珑剔透,懂得察言观色。 这时,红尘心里总会一痛,然后冰凉,一如窗外严冬。 林间的叶子已经飘落殆尽,光秃秃的枯干随风尖啸,奇异而凄切。沟壑里厚厚积压的雪,终于在数十名侍卫轮番的挖掘下渐渐变薄。 铁锹落下的速度也跟着变慢了。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每一锹铲起,都捏了两手冷汗。如果挖到什么他们的贺兰皇不想看见的东西,这银白无暇的山谷,是否会再一次染红? “当--” 敲撞到铁器的金属声,在沉默的人群中引起不小骚动。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望向响声的来源。 是一支箭。 红尘始终青白如霜雪的面色更青三分,推开侍卫扑了上去。 箭身暗红,像生了铁锈。箭头,还勾着一缕水银色的撕裂的布条。 他顿时周身无力,扑通跪坐雪地:“……是我射他的箭……” 阴冷,压在了每个人头顶。 风惊雷一敲折扇,反而喜上眉梢,用力拍着红尘肩膀:“箭在,那无双呢?” “这布条,是拔箭时从衣服上带下的。既然无双把箭拔出来,那他必然还有求生之心。” 他欣喜若狂,红尘却只惨淡一笑:“你我都不必再自欺欺人了。被埋在这等大雪下,哪还有生还的可能?” “别人我就不知道,但无双若不想死,一定有办法。你莫忘了他天下无双的医术和一身奇门异术。你没听过,武林中有一种 ‘龟息’神功,就算把人装进密不透风的箱子里关上十天半月也闷不死?”风惊雷脚下不停拨着薄雪,又是一声惊喜叫声:“老狐狸,你来瞧!” “……马的尸体,有什么好看?”红尘木然道,话音未落,却突然整个人弹了起来,死死盯着那日从坡顶坠落骨折筋断的马尸。 “你也看到了吧,老狐狸。马腿上的这些伤口都是后来撕的。有马肉和雪水续命,无双绝对还活着!” 不单是他,红尘漆黑的眼睛也升起了狂热,胸口急促震动起伏着,像个剧烈拉动的风箱:“他没死,没死……那又去了哪里?为什么不来见我?啊!!!无双!无双----!!!” 寂静的山谷传来一声响过一声的呼喊:“……无双……无双……” 十三王叔一直侍立在旁,脸上层层皱纹也说不清是悲有喜,喃喃道:“我贺兰氏世代男丁口耳相传,先人在建都之始,为应不测风云,在宫廷下除了广埋宝藏,还修筑了一条通往山峰背后的逃生秘道。宝藏已于十多年前取了出来,那条秘道,却兴许是因为年久被封了入口,臣等当时也未找到……” 不等他说完,红尘和风惊雷已齐齐大叫:“快找,大家快动手把地道找出来!!!” 希望,出现在所有人面上。 ************************************************************************ 月出西山,红尘亮如星辰的眼瞳又一次陷入黯淡。 地道入口找到了,可当他沿着弯长曲折的甬道穿过山腹,透明的月色绕过幢幢树影洒在面前,双眼仿佛罩了一层纱,模糊了。 “我知道你没有死,但为什么,你不回来?无双,为什么?……” 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声音低落了。风惊雷的扇子也摇不下去,硬着头皮小声嘀咕道:“依我看,无双是真的不想跟你在一起了,才演了场苦肉计,故意伤在你箭下,让你以为他已死,从今以后彻底死了这条心。” 对冻得冷冰冰的手哈着气,看着红尘摇摇头:“你就算了吧,赶快娶上七八个千娇百媚的妃子,过个十来二十年,怎么也可以把他给忘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又何必非要吊死在他那棵树上?” 红尘默默无言地听着,倏地噗嗤一笑打断他的喋喋不休,慢慢抬头,凝望风惊雷,轻轻叹着气,微笑:“你不懂的,他死也好,活也好,天下永远都只有一个君无双。”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低语呢喃,伴着叶尖淌落的一点夜露,滴碎了无边清净寂寞。远处,炮火隐约,映红了半片天穹,燃起千里烽烟。 京师外,九王叔统领的皇师节节败退,据守京师,贺兰八州尽在翔龙铁蹄之下。边关前,射月国的大王伏羿领兵亲征,歃血立誓,势取贺兰皇首级以雪前耻,血祭被射杀坠谷的另一位王--君无双。 眼见事态危急,风惊雷同十三王叔商议后,修书急送天朝京城恳请停战,知道煊帝被红尘摆过一道,未必肯再听信,他干脆叫上一群侍卫护送,直接赶赴天山医治碧落,料想只需救得碧落,龙氏大军自然偃旗息鼓,平息一场战祸。 这一切,当然是瞒着始终对碧落大呷无名之醋的红尘在暗中悄悄行事。待他知晓,风惊雷已在百里之外。两位王叔都心中忐忑,惟恐他怪罪两人自做主张,孰知红尘仅是淡然一笑,不再追问。 第二天仆役送膳时,却见到人去屋空,唯留一封手书。自言无德无能,让贤于两位王叔,从此与莫忘浪迹天涯,追寻故人影踪。 ************************************************************************ 三月春,殷州城。 幽静偏僻的小山坳里,湖水粼粼生辉。雏蝶在刚抽出绿芽的燕草碧丝间翩迁飞舞。坟头的白垩野草被拔得干干净净,添了新土。墓前,铜炉里的香灰还残留着余温。 放下刚从乡农处买来的生果祭品,红尘跪立坟前,怔怔地捧起一掌香灰,鲜红的衣袖渐渐开始发抖-- 幽幽淡淡的檀香味,是无双竹屋里常点的那一种。 “……是你为我爹娘上的香吗,无双?……”他颤抖着问掌中的灰烬,声音却轻如蚊蚋,大气都不敢透一口,怕不一小心吹飞了那些灰,便发现眼前只是幻梦一场。 紧紧又小心地握牢手心香灰,痛苦地闭上眼,心脏在狂喊,剧跳。 “叔叔?”小手轻轻地摇着他的袖子,莫忘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闪着担忧:“叔叔,你是不是不舒服?” 红尘方始觉醒,长长叹息一声,松开手,香灰簌簌如指间沙,转眼了无痕。 “我没事,走罢,叔叔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单手抱起莫忘,红衣飘飘,消逝在山坳缺口。 …… 街市是荒凉的,残旧半破的招幌在微斜夕阳下带出流离惫倦的影子,浑不似他最初随无双来殷州时所见的车水马龙。战乱所至十室九空,总坛迁去了京师,偌大的君府亦逃不过败落遭劫的命运,四壁萧然若洗,到处蛛网盘结,杂草及膝。 在杂乱一堆的竹屋废墟前木立良久,红尘展袖轻轻拂过唯一尚称完好的竹几,扬起一层尘埃。 繁华落尽,终归尘土。昔日窗下的对弈品茗,欢声笑语,都已成风中往事随烟散。只留一抹轻尘,在心头眉尖浮沉。一点一滴、时时刻刻,堆砌着那个清如水晶的身影。 永难磨灭。 再度默然伫立半晌,终于硬起心肠拉着莫忘小手,穿林而去。脚步却猛地在林外草地上停顿。 洛滟无碑无志的孤坟居然也修葺一新。炉里,同样燃着幽幽檀香,寸许高的香头还在明灭闪亮。 这是不久前才有人上过香! 红尘周身热血一冲,竟就此僵立。耳边突闻足踏草叶声,他嘴角抽搐,骤然大吼转身,星亮的眼眸却几乎在同时沉黑。 身后果然有人,但只是个拄着拐杖的老人,一身洗得发白的百衲衣,头发披散肩头,泛着一种毫无生气的灰白色。老人的脸,满面风霜。 他胳膊上还挽着篮祭祀用的糕点果蔬,似乎想不到会有人在这荒废的府宅出现,老人浑身震了一下,随即背更显佝偻,低下头,不敢再看红尘两人,缩着身子就往回走。 “等一等!” 红尘大喝,急跃上前,就去抓他的肩膀。老人心慌意乱更加快了脚步,忽然一绊,摔倒在草丛里,挣扎着爬不起来。 老人的右手右足,一直没有动弹过。 红尘定定看着,不言不动。莫忘却奔了过去搀扶,一边叫着叔叔向红尘求助。 慢慢走近,扶起全身都在微微战栗的老人,红尘又捡起拐杖,慢慢递了给他。 “……谢,谢谢……”低哑的嗓音颤巍巍响起,包含着太多恐惧。甚至连莫忘拎来的篮子也不敢接,低头就走。 “这几柱香,是你上的?你是她的什么人,来祭拜她?”红尘静静盯着他背影。 “是,不,不是。”老人语无伦次,捂着嘴含糊不清地道:“我,我是逃难时无意走进这里的,就住了下来。烧几柱香,是求主人家别怪我擅闯。”仿佛觉得自己话太多了,他撑着拐杖,埋头直往前挪去。 红尘点点头:“原来如此。”朝莫忘招手:“莫忘,过来。我们找你爹爹去。”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从老人身边走过,隐入竹林另一端。老人缓缓直起腰,遥望两人消失的方向,嘴唇痉挛着,久久,终于迸出一声嘶哑压抑的大叫-- “红尘!!!” 叶落花飞,枝干娑娑摇响,他听着凄凉的呼唤在空旷荒芜的宅里回荡,深深地,阖上了眼帘。 回音将散未散时,却有一人喟叹着抚上他肩头灰白发丝:“我一直都在等你叫我的名字。” 眼帘蓦然睁开,恐慌、失措、震惊……狂涌而起。想逃,便立即被牢牢锁进鲜红似火的胸膛。 “君无双,你到底还想躲我到什么时候?”凑上洁白的耳朵,红尘一字一句,异常清晰:“你以为压低了嗓子说话我就听不出来了么?装成驼背就可以瞒过我了?不、可、能!” 手指沿颤栗的脸庞轮廓游走着,忽地从耳根处用力一撕,薄薄的面具连同灰白假发被一齐掀落。 托住那张在梦里浮现过无数回的清贵优雅的熟稔容颜,他狠狠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宣告:“你听着,我刚才就对自己发誓,只要你还肯再叫出我的名字,我就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我不管你当时为什么要诈死,我也不管你有什么苦衷,总之一句话,不准你再离开我!” 喘着气,狠狠盯视君无双。后者却凄然摇首:“别这样了,红尘。我这种负心薄情人,根本不值得你再牵挂,求你忘了我罢。况且,你看我如今的样子。”瞧向自己麻木无知觉的右半身,涩声苦笑:“我当时将你所中的三大奇毒转入自身,本想一死了断的,谁知被埋在大雪下,竟又慢慢苏醒过来,身边有一只雪白的朱睛蟾蜍,却因为吸了我伤口流出的毒血已死去多时。” “是冰火蟾蜍?!”红尘大叫,又惊又喜:“蟾蜍本该冬眠的,一定是幽凤舞投的火药炸山崩雪,反将它从蛰伏的洞穴里震醒,爬出觅食。天见可怜救活了你。” 君无双笑容越发艰涩:“命虽然保住,可没有天山雪莲花作辅,拔尽余毒,光凭冰火蟾蜍这一味药引,我的右半身还是瘫了。”左手轻轻抵上红尘胸口,试图推开他,声音终究无法遏制地哽咽了。 “我现在,不过是个没了拐杖连路也走不了的废物,你,你就不要再为我,为我浪费光阴,我……” 余音梗在痛得干涩的喉咙里,他深深垂首,肩背剧烈抽搐着。 “……谁说的?谁说你没有拐杖就没法走路?……”红尘缓缓道来,听来很平静,下一瞬间,却宛如突然爆发的火山,劈手夺过君无双腋下拐杖,用尽所有的力气扔了出去。回手搂住失去倚仗滑落的身躯。 “我可以替你去找雪莲花,翻遍整座天山,我也会把它找出来,让你跟原来一样能跑、能跳、能抱着我攀山越岭。”漆黑星亮的眸子凝睇君无双,激情慢慢沉淀下来,浓浓的,是无法穿透的温柔。 “即使一辈子都找不到雪莲花,你也还有我。我永远也不会丢下你,我可以做你一辈子的拐杖。我会煮饭,洗衣裳,铺床叠被,天冷飘雪的时候,我还会帮你先把被窝焐热……” 抵着君无双额头摩挲着:“我这根拐杖,你要不要?要不要?” 轻轻的诉说像黄昏的霞光宛转流动,温暖的笑容比背后半落的暮日更绚丽。君无双紧紧揪着他衣襟,面色苍白虚弱得似乎顷刻就会晕死过去:“不要再说了,真的不值得……我,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什么也给不了你了啊,红尘……” “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自始自终我想要的,就是你君无双。” 清如水晶的眼泪再也挽留不住,在红尘斩钉截铁的话声里潸然坠落,滴上鲜红的衣襟,瞬息濡湿了一片。君无双埋头红尘肩窝,狠狠咬着他衣服,不让自己嚎啕痛哭。 “我这一生真正想要的,从来就只有你……除非你亲口告诉我,你的心里已经没有我……可我知道,你不会。”红尘微笑着,执起君无双手腕。 衣袖下,是红滟似血的玛瑙珠链。“我知道,你就算死,也依然忘不掉我,舍不得我,所以再怎么千辛万苦,你还是挣扎着在大雪里活了下来,对不对,无双?” 君无双徐徐抬眸,看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重又把头靠在了他肩上。 这一回,恸哭震天,惊飞了归巢鸟雀。宛若要将前世今生,所有痛,一切怨,在此尽情发泄。 一直乖乖站在林边,咬着小手指儿望着两个一模一样“叔叔”的莫忘,终于走过来,掏出块小手帕,迟疑着递给君无双:“叔叔,眼睛会哭坏的。” “……好了,好了,想哭就一次哭个够吧!不过以后,可别再哭了,不然,莫忘都会笑话你这个爹爹了。”轻轻拍打着怀里哭到天昏地暗的人,红尘腾出一手牵起莫忘,挺起胸,生命前所未有的充实。 ************************************************************************ 夏初,午后。蝉鸣短长,细碎鲜艳的无名小花开满了驿道。路旁,两间低矮茅檐下,挑出一面酒幌,迎风舒展。 卖酒的小姑娘替客人上了一坛陈年花雕,坐回藤椅上懒洋洋地编着辫子,听那几个坐相金刀大马的粗鲁汉子就着白斩鸡、醉花生边大碗喝酒,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这贺兰氏和天朝开战大半年,总算握手言和,百姓到底可以有几天好日子过了。” “听说是贺兰皇派人医好了燕帝的沉疴,煊帝感恩之下,不但立即鸣金收兵,还与贺兰皇朝订下永不互犯的盟约。” “不过,西域射月国还在不断攻打贺兰氏,边关的百姓恐怕还得担惊受怕地过日子。听闻射月国的大王骁勇善战,虽是小国,却不可小觑。” “说得是。”最先说话的汉子已喝得醉醺醺,插话道:“而且贺兰皇又失了踪,只有两个年迈的王叔代摄政事,群龙无首,军心不振,我看未必是射月国的对手。呃--” 打个酒嗝,还待继续高谈阔论。静悄悄的驿道上蹄声渐近,驶来一辆马车,停在茅棚外。 缰绳,握在白玉般的手掌中,架车的男子一跃下车,走进茅屋。一身水银色的宽袍广袖,头戴笠帽,帽檐垂落的青纱遮住了他的容颜,叫人瞧不真切。但行云流水的身形却自有一股难以掩饰的王孙贵气流露无遗。 “店家,请打半斤竹叶青,一斤五香牛肉,再包十个馒头,要素馅的。” 水晶一样明澈华丽的声音悠悠扬扬,似炎热的夏日突然拂过一阵凉凉清风。藤椅上的小姑娘本已昏昏欲睡,一下子醒了。手脚利索地包好所有食物递上前:“公子,一共七钱银子。” “多谢姑娘。” 男子轻笑着取过酒菜。吐气间,青纱微微飘起一角,露出一个优雅迷人的笑容。流光飞舞的目光在面纱后流转,变幻万千。 只是惊鸿一瞥,小姑娘已看直了眼,连送到身前的银两都忘记了去拿。 “姑娘--”男子再次唤一声,小姑娘终是回了魂,臊得面红耳赤。讪讪收过银子,灵活的大眼睛不受控制地偷偷瞄向那辆马车--不知道里面是如何一位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儿,才配和这王孙公子般的人物同行? 车厢的侧窗后,也悄然掀起一点布帘。星亮晶黑的眸子盯着小姑娘一脸羞涩的神情,越瞪越大。蓦地里-- “君无双,你快跟我滚回来!叫你买点吃的,居然又用你的勾魂魔眼去勾引女人!他妈的想气死我啊!” 做梦也想不到马车里会传出这么怒冲冲又粗俗不堪的大吼,小姑娘耳朵都快震聋了,连忙塞住耳,却见那银衫男子竟然毫不动气,反微笑着应道:“就来。” 眼看烟尘滚滚,马车从视线彻底消失,小姑娘才哎呀一声,省起自己忘了向那银衫男子找回多给的银两。那几个汉子也一路看得呆呆地,此刻有一人猛拍大腿,惊道:“那,那魔教失踪已久的无双公子,可不正是姓君么?” “……听说他也最喜欢穿银色衣裳……”另一人喃喃接道。 又一场口沫横飞的聊天开始。马车却已远远驶出里许,停在了一弯清澈溪流边。小小的身影钻出车厢,朝银衫男子张开双手:“爹爹,我口渴了,要喝水。” 君无双一笑,抱莫忘下了马车:“别喝太多溪水,小心肚子疼!”回头摘下笠帽,掀帘入内。 莫忘光着小脚,在清凉的溪水里拍打玩耍,咯咯笑。布帘低垂的车厢里,话音渐渐变高-- “红尘,你怎么不吃东西?是不是不合胃口?” “还吃什么?”冷哼一声,醋意四溢:“我都被你气饱了。你自己说,这一路上,干吗个个女人见到你就像苍蝇看见臭肉一样盯着死不转眼?” “这个,你就不可以换个比喻么?”君无双的声音有点哭笑不得:“我也已经戴了纱帽,总不能不许人家睁开眼睛吧?天下没有这等道理。” 红尘长长哦了声:“你这么说,是怪我蛮不讲理了?”突然整个车厢都摇晃了一下。 “你踢车厢干什么?脚有没有弄疼啊?”君无双焦急问。 “哼,你管我!我就是不讲道理!早知道你一恢复便惹这么多桃花上身,我真不该带你去找小狐狸解毒,就让你一辈子半身不遂算了,看你还怎么招蜂引蝶!” 君无双似乎倒抽一口凉气,苦笑:“你的心好狠。你那时还说什么翻遍天山也要把雪莲花找出来,骗人罢?” “要除掉你的余毒,小狐狸就行了,又不是非要天山雪莲。不过我当时如果不那么说,又怎么能感动你,让你回头呢?”红尘的声音不像惭愧,居然笑地得意洋洋:“我也没有存心骗你,反正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一定不会离开你。” 沉默。 红尘的笑声开始撑不下去,低低嘟囔:“你以前也不是没骗过我,我都不管了。现在诓你一次,你就给我脸色看了啊!”越说越大声,倏地又是一脚踢上车厢。 “就算我骗你,也是为你好啊!再说,你毒一解,就在我脸上又割又划,把我的脸裹得跟个粽子似的,害我成天在车里窝着都不敢出去见人,你也该出够气了。” 君无双叹口气,真正无可奈何:“我是替你重塑面容,难道你不想恢复本来面目吗?你莫像个小孩子无理取闹。” “我就爱无理取闹,那又怎样?”红尘反而加倍发起狠来,车厢“砰呤嘭啷”一阵乱抖,似乎快要散架。 “哎,你别再乱踢了啊!” “我高兴,要你管!” “喂……” “滚!!!” 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陆续飘出,莫忘仿佛已经听惯了,依然在溪边玩水嬉戏。 “咚”-- 车身再次重重震动了一下,同时逸出红尘一声沉闷的喘息,却不似撞到脚趾的疼痛。 “……怎么不踢了?呵呵……” 水晶般华丽的声线也慢慢变得急促粗重起来,不忘揶揄:“我倒是喜欢你这时候用力踢,哈,越大力越好……” “你……唔,王,王八……蛋……啊啊,呜啊……”大骂尚未成形,就被接连不断的申吟冲刷得支离破碎,却仍挣扎着尖叫:“混,混蛋……莫忘他,他就在外……啊呃……外面,会,会听到……嗯唔……” “哪一次不是这样?呵,他迟早会明白……就,就让他听吧……听多了,他也不会再误会我在欺负你,啊……”君无双剧烈喘气,似笑又似痛苦:“……你也别夹……哈啊……夹这么紧,唔……想我死么?……” “……你!……去死!……” ************************************************************************ 等车内云收雨散,红尘摊开了四肢,趴卧在厚厚毛毯上,布满汗水红晕未褪的身体连一根手指也不想再动。只有嘴巴一张一合,吃着君无双撕成小条一点点喂进他嘴里的牛肉。 “好吃么?” 累到筋疲力尽,腹如雷鸣,什么都成了山珍海味。红尘懒得去反驳他。吞下最后一口,突然扭过酸涨不已的脖子,瞪视君无双满脸微笑。 “为什么又是你在上面?明明说过,以后都由我来的!” “……你,不舒服吗?” “那倒没有。”红尘实话实说:“比第一次好得多了。”刚说完,却恨恨在君无双伸过来帮他擦嘴的手背猛咬一口,瞅着蹙眉呼痛的人,恶狠狠道:“一定都是跟伏羿那混帐在一起时练出来的。” 君无双苦苦一笑,无言以对。 心里像堵了团乱草般难受,红尘捶着毯子出气,霍然抓住君无双的手:“我不准你再去边关阵营见他!” 君无双诧异扬眉,随即了然,微叹道:“我此去,只是与他做个了结,劝他退兵。你不要胡思乱想。” 红尘没有再说什么,只抬头凝望他,眼圈,渐渐发了红。 “无双,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好怕……怕你看到他又会改变主意,又再离开我,让我,让我又空做一场欢喜梦……”手使劲地握紧,颤抖着:“你不要再见他,不要去。” 强装的凶悍剥离了,他赤条条地趴着,仰着头,似无助的婴孩乞求。 默然对望许久,君无双低头,肩膀微微耸动。片刻终于开了口,却是止不住的笑:“你,哈哈,现在这个姿势好滑稽,啊哈哈……”摸上红尘缠满纱布的脸庞,放声长笑。 红尘足足愣了半天,才知道君无双是在笑他赤身裸体的古怪模样。他怒吼着扑上去,一把掐住君无双脖子:“王八蛋,再笑就掐死你!” “我这条命早就是你的了。”君无双笑着叹息,倾前轻轻吻住红尘微颤的唇瓣:“你不是说,一辈子都不会丢下我,会帮我洗衣做饭,铺床暖被么?这么好的拐杖,我怎么舍得不要?” 手一寸寸松开,红尘黑亮的眼睛浮着一层湿润的光,慢慢转头,不愿让他看到他眼角即将渗出的水:“你不要再骗我……” “纵然能够骗到你,我也不想再骗自己。” 君无双淡然微笑,垂眸闻着红尘身上躁动的太阳的味道,深深嗅。 “我君无双到老,到死,都要你陪着我。” 千里江山,尽是吾辈过眼云烟。 万丈红尘,但求两相厮守永远。 这一生一世,只与你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