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卷(上)》 第一章 “噼啪”一响,火盆中的木节爆裂,青蓝火苗呼地窜高,映得墙壁上的三个人影乱颤。 “成了——”紫衣青年飞快一扬手,拔离刺在少年后颈的数枚银针,几道细细的血线顺势流出,竟是妖异的深绿色,淌在少年白皙颈上,分外刺眼。 一拭汗水,紫衣青年转向静静站立一旁的中年文士,笑得甚是得意:“如何?燕南归,我说不用一个时辰就可替他解开被封死的哑穴,让他能重新开口说话,你偏不信,要跟我打赌。哈哈……”一拍少年肩膀:“来,说两句,让姓燕的见识一下我紫冥的手段——” 少年唇一动,尚未出声,燕南归眼角已堆起笑纹:“少主的手段我自然信服,既然赌输了,这一个月的饭菜就由我来煮。” 紫冥双掌一击,笑道:“妙极妙极,总算可以脱离苦海,不吃我自己煮的焦饭烂菜了,嘿嘿。”想到燕南归的精妙厨艺,心情大好,回头望着少年火光掩映下的艳丽容颜:“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呵,就把你从风雅楼带回苗疆来了。” 艳丽的面庞泛起怔忡,少年凝望着变幻不定的火焰,缓缓启唇,数月未曾开过口,声音略带生滞—— “……我的,名字么?……” 嘴角微微露出扭曲笑容,思绪随火苗跳跃飞舞—— …… “……叫什么名字?”一身绣花绸衫的美丽男子倚着湘妃竹榻,细声细气地问面前那对老实巴交的乡下夫妇,涂着丹蔻的手秀气而纤长,放落手里书卷,摸上小男孩白嫩俊俏的脸:“九岁吗?呵,瞧不出你们也能生出这么漂亮的儿子来……”抿唇轻笑起来。 男孩睁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从来想不到一个男人会笑得那样妩媚,那夫妇更是看直了眼,半天才想起回答,吃吃地道:“阁,阁主,他是秋天出生,就叫小秋儿……” 皱了皱眉,男子显是嫌这名字难听,但一想这农家夫妇还能起出什么好名字来,没叫阿猫阿狗已很不错了。懒懒一撩肩头散发:“我这醉梦阁做什么生意,你们也该明白,可是要想清楚,签了卖身契,他就跟你们再没半点干系了,我可见不得日后有人来这里哭天喊地找儿子。” 低着头,夫妇俩一迭声地连说不敢,男子一勾手,叫过身后随从带夫妇俩去帐房画押取银两。 小秋儿咬着嘴唇,一动不动地站在屋里,眼角却一直紧盯双亲背影,直至出了视线。他默默垂落眼帘,小脸浮起远比同龄孩童成熟的浅淡忧伤,他知道,双亲再也不会出现在面前,他也再见不到家里一大帮饿得面黄肌瘦的兄弟姐妹了,不过,卖他所得的银两应当可以让家人好好过个年吧…… 略带诧异地看了眼不似以往那些男孩般又哭又闹的小秋儿,男子轻轻托起他下颌,微翘含媚的双眼凝睇片刻,幽幽叹了口气:“又一个痴儿……” 小秋儿不明就里地望着他,男子已懒洋洋躺下,拾起书卷——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呵,已然生死两隔,又岂能再相见?天下怎么有如此多的痴人?……”眼波流转,瞧向小秋儿,突一笑:“今后你便叫碧落罢——” “碧落?” “窗台那盆文竹的颜色就是碧,这东西掉下去了就叫落……”男子知他必不识字,便微笑解释着:“这碧落是指天——” “天?”小秋儿一望窗外:“天不是绿的,又不会掉下来,为什么叫碧落?” 男子慵懒地坐起身:“世间事本就有许多解释不清,何必要问得那么明白?你将来少一分执着,就能多一分快乐了……” 抱起被他的话弄得迷迷糊糊的小秋儿:“记着,在我这里,你可以醉生梦死,但绝对不可以痴情……” “……我听不懂……” 眼梢漾起媚然情色,男子不着痕迹地解开小秋儿衣衫,一边低笑:“我会一点点教你的……有什么不明白,你也随时可来问我……我叫黄泉,厉黄泉。” …… “啊啊——啊恩——”哭喊响遍一室。 瘦小白净的身躯在男子胯下颤抖着,流满泪水的小脸痛楚地扭做一团。 扣住娇小臀瓣的双掌将股沟分得更开,男子刻意放缓了速度,在紧窒柔嫩的青涩后蕾慢慢进出,美丽的面容染上欲望更是说不出的妖媚动人,眼神却出奇平静—— “放松些,你就没有那么痛了……以后就会习惯的……” “别只知道哭,要学会笑,才能讨客人欢心……也可以少些痛苦了……” 黄泉淡然笑着,却掩不住眸底无尽倦怠,纤美手指拨开小秋儿被冷汗浸得湿透的黑发:“笑吧……” 身体仿佛已四分五裂,血花点点溅染榻上锦缎,小秋儿痛得说不出话,却仍勉力绽开一丝笑容——是不是笑了,就真的不再那么痛苦?…… 凝望这牵强的笑,黄泉幽然喟叹似从天边传来:“对,就是要笑,眼泪只有当你一个人的时候才能掉,明白了吗?碧落……” **************************************************************************************** “碧落呢?等他两个时辰了,还不见人影,跟本公子摆架子么?我呸!快叫他出来……”男子抖着一身赘肉,冲阁里管事大吼。 “胡公子,您别生气,小人已派人去催了,您先喝杯茶顺顺气……”管事满脸堆欢地不住拱手作揖,打着哈哈,肚里却已把眼前这痴肥男子骂了个遍:仗着自己是知府之子,成日来醉梦阁厮混也就罢了,居然还从未留下一分银两,若非阁主吩咐他不得轻举妄动,他早将此人扫地出门了。 胡公子气呼呼地端起茶碗啜了一口,转眼就往地上一掷,嫌恶道:“难喝得要死,竟然拿这样的烂茶来糊弄本公子……” 茶水溅开一地,周围人纷纷闪避,都不屑胡公子的无赖行径,他却兀自大咧咧地坐着,见众人闪开一旁,更觉神气之极,身后几个家丁忙着替他打扇拭汗。 “这可是来自射月国的香魂茶,市价八两银子一钱,再加打烂的溪窑瓷碗,胡公子,你可要记得赔钱啊——” 清脆的讥笑声中,一个碧绿衫子的少年慢悠悠自楼梯走落,墨缎般的长发披散腰背,白生生的艳丽脸庞隐约透着十四五岁少年人的青稚,却叫唇角那一丝媚笑给巧妙遮掩,秋波盈盈瞧向那胡公子。 被他双眼这么一望,胡公子全身骨头登时没有四两重,整个人轻飘飘起来,涎着脸就向碧衫少年腰里搂去:“当然要赔,要赔——” 腰轻轻一扭避开,碧落笑吟吟地伸出手:“拿来。” 胡公子抱了个空,正自心痒难搔,闻言一呆:“什么?” “银子啊,连茶带碗一共十两,先拿来吧,免得胡公子你贵人多忘事。”碧落柔媚笑着,眼底却尽是讥嘲,早就听说这姓胡的一向白吃白喝,出门从不带银两,倒要看他如何收场。 “碧落你,——”胡公子肥脸涨成猪肝也似,一看围观之人都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他恼羞成怒,用力一拍桌子:“你这分明是存心戏弄本公子,你知不知道我爹是——” 碧落抿唇一笑,截道:“我只知道摔烂了东西自然要赔,咦,胡公子,难道你身无分文就来这里寻欢作乐么?哎呀,那可就难办了。”他漆黑细长的眉一皱,似模似样叹了口气,掏出张银票递将过去:“嘻嘻,还好我有些银两在身,不如先借给胡公子你去帐房赔了钱,日后再还我不迟,呵……” 胡公子满身肥肉都气得抖个不停,扬起手便要向碧落掴去。碧落俏脸一沉,一巴掌抢在他先轰了上去,胡公子本就肥厚的脸更肿得连眼睛都看不见了,他戳着碧落鼻尖:“你,他妈的小兔崽子,竟敢打我——” 啪地打落他的手,碧落眼里阴郁一闪既逝,重新露出妩媚笑容:“我们做相公的是什么身份,不用劳烦胡公子你来提醒,不过我倒是要提醒你,下回来找乐子要记得带上银两哦,嘻,醉梦阁可从不赊帐的,你若没钱就不要进来丢人现眼,省得张扬出去,连你爹都没脸见人——” “啊哈哈,说得好……”一阵朗笑将胡公子甫出口的叫骂压得无声无息,众人纷纷回头望去,厅东不知何时已聚了一群灰衣汉子,个个身形剽悍,神色恭敬地簇拥着一个锦衣玉带的俊雅男子。 “你又是什么玩意?敢笑话本公子,不想活啦?”胡公子咬牙切齿地朝那笑得云淡风轻的男子走去。 俊雅的面容倏忽划过森寒,男子仍微微笑着,一弹指叫过左侧一个灰衣人:“云苍,这厮太过呱噪,莫叫他扰了此间气氛。” 一点头,云苍肩头微晃跃上前,寒光一闪,众人眼前遽然散开漫天血雨,短促的惨叫只发出一半,胡公子已被拦腰斩成两截。 众人几曾见过这等情景,立时尖叫着夺门而逃,有几个胆小的还没出门口便吓晕了过去,那几个家丁见势不妙,也跟着一齐奔出,顷刻间厅上人走得干干净净。 血腥气直冲鼻端,碧落后退一步,掩住了嘴,盯着那俊雅含笑的男子,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相信这人谈笑间便已夺了一条人命。震骇之余,竟莫名生出一丝艳羡—— 目光在少年艳丽面庞掠过,男子颇感兴趣地一展眉:“你怎么不逃?呵呵,不怕我杀了你么?” 碧落无意识地摇了摇头,仍瞬息不眨地望着男子看似温文的笑容—— 温和地笑,却同时无情地将他人生死玩于股掌,这样的男子……蓦然一阵颤栗传遍碧落全身,血似乎刹那沸腾——对,就是要像这样,可以快意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杀自己憎恶的人,不用再强颜欢笑,不用再讨好明明令自己厌恶作呕的人…… 秋水明眸如着魔般停留在男子身上,再也无法移离视线。 男子低低笑了两声,抬足间业已站在碧落面前,一抚他美艳脸颊:“呵呵,你倒也有趣……这么喜欢看我么?”头一低,攫住了红嫩唇瓣—— 狂热的、灼人的气息窜入口中,碧落双眼诧然一张后旋即微阖,早已熟稔情欲的身体很快投入,舌主动伸进男子嘴里,任他拨弄吮吸着。浓郁的男人体味充斥口鼻,却没有以往的厌憎和恶心——除却懵懂无知的孩童时与厉黄泉的唯一一次碰触,眼前这人是六年来第一个不让他感到恶心的人…… 重重一吮滑腻的舌,男子放开碧落被吻得微肿的唇,笑道:“果然有些意思,呵,你是叫碧落么?无怪醉梦阁名声远播了,哈哈哈……”大笑着仰起头,望向楼梯尽头静静伫立的美丽男子:“孟某若未眼拙,阁下当是此间主人厉黄泉了,失敬。” 轻撩乌发,眼光扫过地上的尸身,厉黄泉美丽如昔的面上泛起些微无奈:“这位孟公子,你杀的可是知府独子,却要连累我醉梦阁了。” “哈哈,我孟天扬还是头一回听说,黄泉路的当家人竟会怕起官府来了?真是好笑——” 妩媚的眼波突然一凛,锐利如箭,凌厉射向俊雅男子,厉黄泉丽容笼上寒意:“孟天扬,你的消息倒也真灵通,只是我黄泉路与你风雅楼素无瓜葛,你来此作什么?” 第二章 乌亮发丝无风自动,美丽慵懒的容颜竟瞬间变得锋芒逼人,无形的煞气让那班灰衣汉子为之瑟缩。碧落睁大眼睛,吃惊地看着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厉黄泉。 孟天扬跨上一步,依然含笑:“黄泉路向来做的是人头买卖,的确与我风雅楼无关。可惜前几日我收到风声,家父在朝中的死对头正打算重金雇凶,找黄泉路旗下高手暗杀家父。呵,我只好赶来此间,当面一见,还请厉兄莫要接下这单生意为好,免伤和气,呵呵……” 他说得客气,话语里却透着浓浓威胁意味,厉黄泉脸色益发森冷,慢慢走下楼梯,一扫他身边随从,倏地一哂:“怎么,你风雅楼人手济济,还怕保护不了令尊么?”微翘眼梢勾起无限媚态,掩唇轻笑道:“你这般断人财路,可叫我难做了——” “厉兄言重了,孟某岂是不识趣之人,买家出多少银两,我届时自当双倍奉上——”孟天扬眼光一掠厉黄泉冷丽神情,微微一笑:“况且,厉兄你设下这黄泉路,无非是为了对付那个人,难道还真是为赚取钱财么?——” “住口!”厉黄泉断然一声冷叱,眼里杀气隐现:“孟天扬,你知道的事情也未免太多了!” 微一耸肩:“孟某既然来找厉兄商量,自然要打听清楚才是。不过厉兄尽管放心,孟某绝不会去那人面前搬弄是非,哈哈……” 紧盯半晌,厉黄泉杀气渐渐散去,颔首道:“如此就好……”走近胡公子尸身旁冷眼瞧着,摇了摇头:“你这一刀砍得轻松,我醉梦阁可开不下去了……” 轻吁了一口气,他回头道:“我答应你不会为难令尊,但倘若我的事情有半点传进那人耳里,哼,孟天扬,到时休怪我——” “呵呵,那是厉兄与他人的私事,孟某岂会多言。”孟天扬温文尔雅地笑着。 瞪了他一眼,厉黄泉望向仍在发呆的碧落,凝注片刻,轻喟道:“真是痴儿,见这冷血无情的人竟不知躲避么?……” 碧落微一颤,垂落眼帘,孟天扬却已哈哈大笑起来:“他自己喜欢看着我,又有什么办法?” 厉黄泉默然,终是幽幽一叹,扶梯上楼,声音柔柔地飘了下来:“明日起,这醉梦阁便烟消云散了……碧落,你若执意要跟他而去,我也不来拦你,但要记着,绝不可以痴情……” 纤长苗条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碧落咀嚼着厉黄泉话里余音,蓦地一缕淡淡悲凉袭上心头。一抬头,孟天扬正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笑道:“如何?想跟我一起走么?那就过来罢。”一拂袖,在灰衣人簇拥下扬长离去。 怔了怔,碧落一咬红唇,快步追上前面俊雅身影。 …… “你还真是傻的可以,连我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就跟着来了,呵!”孟天扬扔下擦拭湿发的布巾,刚沐浴过的赤裸身体在昏黄烛光下闪出浅铜色泽,跨上床,瞅着碧落白皙纤瘦的身子,嘴角带着丝玩味——这个少年倒也稀奇,戏弄那胡公子时一脸古灵精怪,刁钻刻薄,谁知看到他就似着了魔般如痴如醉,竟然真的跟他一路回到风雅楼在此地的别业。 覆上碧落柔软又弹性十足的身躯,孟天扬抚着他圆翘窄臀,淡然一笑:“你可想清楚了,跟着我以后莫要后悔,呵呵,不过,只要你乖乖听话,我自会让你过得舒舒服服,总比在醉梦阁好——” 后悔么?碧落直直看着近在咫尺的陌生男子,俊雅的面容染上他最熟悉的欲望却没有令他厌恶反胃的感觉,双臂不由自主搂住孟天扬脖子,一摇头:“我不会后悔的,啊啊————” 毫无预兆地猛然进入让碧落一下仰起头…… 没有肮脏!没有恶心!没有痛恨! 很疼,却很快意!是的,从所未有的快意!我终于可以畅快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我不后悔离开醉梦阁,不后悔跟随陌生的你,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一件事,去选一个人! 我等这一天,好久了…… **************************************************************************************** 淡淡阳光洒落两肩,碧落跟在云苍身后,踏入小院。 那一夜欢好后,孟天扬似乎对他极为满意,回总堂的路上每晚都与他同眠。相处日久,碧落又甚上心,私下注意那班灰衣随从言语,渐渐也听出个大概,这孟天扬是什么风雅楼的主人,算得上是大江南北的霸主,无怪行事手段极狠…… 他想得出神,脚下已随云苍走到小院里侧一间厢房,打开房门,里面窗明几净,显是先前已着人打扫过。云苍对他微一躬身:“楼主吩咐过了,今后七少爷就住这里,缺什么东西,叫内堂的仆役去办便是。” 碧落点点头,突然一愣:“你刚才叫我什么七少爷?” “这小院还住着其他六位少爷呢,楼主嫌叫名字麻烦,大伙都是按排行称呼的。”云苍倒是不厌其烦地解释着:这艳丽少年似是颇得楼主喜爱,倒不便开罪。 呆了一下,碧落也不说话,云苍放低一箱衣物,自行告退。 碧落在床沿静静地坐了半天,起身打开箱子,里面满满的绫罗绸缎,都是极上等的料子,他随手拎起一件碧色丝袍,见手工裁剪得十分合身,叹了口气,将丝袍丢回箱内,默然看着窗外,忽地一笑—— “……只要你乖乖听话,我自会让你过得舒舒服服,总比在醉梦阁好……” 孟天扬揶揄的笑声回荡耳边,碧落微微闭起秋水似的眸子——乖乖地听话么?…… 原来还有六个人在乖乖听你的话……孟天扬…… 猛然张开眼睛,拿起铜镜——娇媚的少年正凝望着他,盈盈秋波里竟带着说不出的哀怨,唇边含着丝苦涩—— 像被灼伤似地扔开铜镜,碧落深深一吸气,面上重又露出柔媚笑容:怎么能让自己有那种表情?如何讨得孟天扬的欢心? ——那六个人啊……既然是在我之前来到的,我也无话可说。但我绝对要成为最后一个,我不想你有了我之后,还把眼光投到其他人身上,因为你是我自己选择的人,我不要你再喜欢上别人。 我一定会乖乖听你的话,好好讨你欢心,让你不再喜欢我以外的人! 一定会的…… *************************************************************************************** 愤恨的、闪着嫉妒的、却更多深深哀怨的眼光看着他……碧落陡然将手里铜镜往地上重重一砸,一口咬住手背,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双肩却抖个不停—— 怎么会这样?!你怎么会带回新的人?! ……“七少爷,这位是楼主刚从江南带回的司公子,住在楼主隔壁,今天还是第一次来小院。”…… 适才云苍的话语像尖针一样再一次刺入双耳,碧落用力咬着,舌已尝到鲜血的咸腥,他颓然坐倒在地,喉间漏出几声嘶哑的低喊,似哭又似笑。 孟天扬还是带了新人回来,在时隔四年后,终于带了别的人回来! 我这四年来万般讨你欢心,依然没有用么?碧落死死捏着拳,方才在小院时,在其他少年和那司公子面前强装的镇定早已荡然无存,一伸手,捡起片碎镜—— 镜中的少年仍同四年前那般妩媚艳丽,甚至风情更胜昔日…… ——我变丑了么?我没有乖乖听你的话么?可为什么你还要带别人回来?还住在你的隔壁? 那个司公子!那个病得有气无力、瘦骨嶙峋的人,竟能让你如此在意么?你不是素来喜爱美色的吗,为什么会喜欢那么个样貌平平的重病之人? 我不明白! 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碎镜中的自己——愤懑的扭曲的容颜…… 掷落镜片,恨恨地踩上碾压,心里似乎有一团火在狂烧着—— 我好恨!明明你要求我的一切我都做到了,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为什么你还会喜欢上别人? 是的,我知道你喜欢他!而且是不同以往对任何一个人的喜欢!否则,你怎么可能一反常态去在意一个毫不出众的病怏怏的人! 可我真的好不甘心!我好恨!是我先见到了你,选择了你,他凭什么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好恨…… **************************************************************************************** “是谁做的?”阴寒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自孟天扬牙缝里一字字迸出,俊雅的面容厉如鬼魅,眼光充满杀气,慢慢掠过小院里的一群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俊俏少年。 云苍都不禁为孟天扬全身散发的暴戾打了个寒战,记忆里楼主向来谈笑杀敌,几时有过如此失态?都是为了那个从杭州带回的司非情罢……真不明白楼主为何对那百无一用的病弱书生这般执着,这十余天里,为引那传闻中冷傲绝伦的凌霄城主前来替司非情医病,楼主居然带人冒凌霄之名连挑了大江南北近十大帮派,杀人杀到他云苍的手都软了。哪知刚回总堂,就听医师说那司非情在小院外遭人施暴,吐血晕死了过去,至今尚未苏醒…… “我再问一次,究竟是谁?”孟天扬缓缓走近,森冷一笑:“没有人么?呵,那只好把你们七个统统杀了——” 少年们惊呼四起,云苍也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是我。”碧衫少年平静异常地站了出来,直视孟天扬骤然阴狠到极点的眼神。 那痛恨的,仿佛要将他身上每一片肉都刮下来的刀一样的眼神……碧落长长吸口气,仰起白皙颈项:“是我做的,你杀了我罢……” 一抿唇,竟漾起妩媚之极的微笑,碧落自己都不敢相信居然还能笑得出来!或许真如那天三少所说,他是疯了。 ——我大概是真的疯了,从我狠狠地进入他身体的刹那间,我就疯了。我想要撕裂那个干净的不染纤尘的人,想要他变得跟我一样肮脏卑贱……这样,你还会再喜欢他么? 孟天扬,这四年来,你只不过是把我当成你的一个玩物罢了。也对,你怎么可能真的喜欢上一个像我这样低贱出身的人。可我,却一直依恋着你,想方设法来讨好你,只因为你是我自己选择的人!我不要让自己后悔! 我不后悔选择你!我只恨没法让你爱上我!…… “杀了我罢……” 孟天扬死盯着碧落唇角那丝媚笑,似乎想用目光将他凌迟,倏忽一闭眼,随即张开,森然笑道:“你到此刻还笑得如此妖媚,呵,真是本性难改,嘿嘿,你想死么?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那本性难改四字入耳,碧落脸上瞬时没了血色,踉跄后退两步。 孟天扬却已转过身,寒声道:“云苍,你带他去外堂,就说是我打赏他们的,只要留他一口气,随他们怎么玩都行——” 碧落浑身一僵,直勾勾看着他背影。孟天扬阴恻恻一笑:“你不是最会讨人欢心么?外堂上百个男人,你好好去伺候罢,呵,那是你的本行,应该喜欢才是啊。” “……孟天扬……”碧落指尖一片冰凉,颤声道:“不要……” ——我宁愿你杀了我,也不要你用这般鄙夷的眼光看我,不要再回忆起那种让我恶心厌憎的感觉啊……我是喜欢你,才会讨好你,你竟以为我天性如此么?…… “你杀我啊!为什么不杀了我?”看孟天扬举步欲行,碧落猛地冲上前,想抓住他衣袖,却被云苍拦下。 “孟天扬……你杀了我啊,我不要去外堂,我不要去啊……”碧落拼命挣扎着想甩脱云苍钳制,却根本动不了分毫,见孟天扬越走越远,心下惶恐到了及至,嘶声大喊:“我求你,我求你杀了我,不要送我去外堂——” 嘶吼突然停住,碧落惊喜地看孟天扬回过头,但下一刻心猛地沉入谷底。 孟天扬眼里没有丝毫感情,定定看着他,一言不发。 “……孟天扬,我求你……”勉力绽开一丝笑容,碧落咽喉干涩得几乎无法成言:“我,我不要……不要去外堂……” 秋水明眸带着无尽惊惶和期待望向面前相处了四年之久,有过无数次肌肤之亲的男子—— 孟天扬!你说句话啊!我知道你冷血无情,可是难道四年来,你对我就连一点点的情意都没有么?我不相信!你是我自己选择的人,怎么会有错? 我不相信! 锦衣一动,却是走向院外,冷冷的话语直贯入耳:“云苍,带他过去。” 心底某个角落崩溃了……一咬唇,血丝淌落白嫩下颌,碧落闭上眼帘——孟天扬…… 第三章 泪水自紧阖的双眼无声滑落艳丽面颊,在跳跃火光下晶莹变幻—— “别只知道哭,要学会笑,才能讨客人欢心……也可以少些痛苦了……” “对,就是要笑,眼泪只有当你一个人的时候才能掉,明白了吗?碧落……” ——我一直在你面前笑着,讨你的欢心,可为什么我还会那么痛苦?我也从来没有在你面前掉过一滴眼泪,可为什么你还是那样地厌恶我? 只因为我伤了你所爱的人……你好绝情…… 明知你对我无情,却还妄想着你会在信中提到我,日夜苦练着学会写好你的名字,冒死想让司非情重新拾回对你的记忆…… 我是不是真的太傻?太执着? “……你将来少一分执着,就能多一分快乐了……” “……碧落,你若执意要跟他而去,我也不来拦你,但要记着,绝不可以痴情……” 不可以痴情吗?……眼泪源源不断地流过唇角,渗进嘴里,一直苦到心底——黄泉,你只记得提醒我不可以痴情,可你却忘了告诉我,如果已经痴迷情中,又该怎样解脱?……还是说,你自己都不知道?…… 我突然好羡慕失去记忆时的司非情,可以忘记在风雅楼的一切,可以忘记孟天扬……虽然活得像在梦中般稀里糊涂,却可以那么快乐…… “喂,你怎么又哭了?……”紫冥有些手足无措,一路从风雅楼回来,这少年始终没有露过笑容,原以为替他解开哑穴,这少年必定喜不自胜,哪知竟比在风雅楼时眼泪流得更凶,登时没了主意,朝燕南归望去,却见他怔怔看着少年泪痕交错的丽容,竟似痴了一般。 这两个呆子!紫冥翻了翻白眼,冲少年一声大吼:“你不会是想不起自己叫什么名字吧?那也不用哭成这样啊,我都快被你眼泪淹死了——” “少主——”这声大吼倒叫燕南归回过神来,紫冥瞪他一眼:“你还认得我是少主啊?还以为你看傻了呢。” 燕南归儒雅的面容微泛红意,一时讷讷无言。 举袖抹去泪水,张开犹自泪雾迷蒙的双眸,少年唇角扬起一丝夺人心魄的笑:“我叫碧落……” ——这世上再也没有风雅楼的七少爷,那只不过是我做了四年的一个梦……如今梦醒了,我还是碧落,可以醉生梦死,却绝不可以痴情的碧落。这样,我是不是就可以多一分快乐了…… 含泪流转的秋波,柔媚迷人的微笑……紫冥愣愣地张大口,蓦地一拍早已看得神思恍惚的燕南归肩头:“你说他长得和我娘亲生前相似,可是真的?我娘亲笑起来也有这么好看么?……” “……是啊……”燕南归深深凝望着碧落浑然天成的媚惑笑容——真的很相似,但又绝对不像!那个女子从不会在我眼前微笑,也不会在我眼前落泪,她所有的表情只在主公面前呈现,不像你…… **************************************************************************************** 几缕日光自竹屋缝隙间照落,映着数点尘埃轻舞,风过处,带着苗疆独有的湿气贯入窗内,掀起竹几上书页。 燕南归盘坐几旁,看着正聚精会神伏案习字的碧落,面上不禁露出浅笑:刚得知这灵气逼人的少年不识字时,他吃惊之余又觉惋惜,便自告奋勇教他,这少年却也聪慧,又练得勤奋,十几天来已能誊写不少简单诗词。 “这篇抄得行不行?”碧落搁落笔,揉了揉略有点酸痛的手腕,将纸笺递给燕南归。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讶异的视线抬离纸上,燕南归微怔:“……怎么又写这些?……” 心掠过辛涩——这叫碧落的少年每每抄写的诗文都极尽悱恻……那始终艳丽带笑的面容下究竟隐着多少眼泪?…… 定定望着燕南归儒雅含忧的神情,碧落突一笑:“是不是太悲了?那我以后就不写这些了……” 笑着收起笔墨,望了望天色:“快中午了,我帮你做饭罢。” “也好。”燕南归站起身,这些天碧落都同他一齐下厨,而且居然能烧一手好菜,叫少主赞不绝口。他随口笑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厨艺却高明得很。” 碧落红唇一抿:“以前在家时就帮双亲打理惯了,到了醉梦阁,这更是必学的功课,呵……” “醉梦阁?是什么地方?” “……青楼,不过是专豢养少年的青楼……”碧落秋水盈盈扫过燕南归惊愕脸容,笑得更艳:“没想到吧,和你所爱之人容貌相似的人竟是如此卑贱……” 燕南归一震:“你说什么?” 碧落眼帘微垂,略带讥诮道:“你不就是因为我长得像你的主母才极力鼓动紫冥带我回来的吗?……你看我的那种眼神……呵,骗不了人。” 隐匿多年的心事被骤然挑破,燕南归胸口百味翻腾,竟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轻声一叹,神色复杂之极,料不到这少年心思居然这般细密剔透。 见他怔忡出神,碧落噗嗤一笑,懒洋洋站了起来:“你放心,我不会去跟紫冥说的,啊,不晓得他知不知道呢?……” “碧落……”娇慵懒散的媚态令燕南归一阵恍惚,不知不觉已然伸出手,抚上那艳丽容颜,指尖触到碧落细洁肌肤,不由心悸,却在望见他嘴角一抹淡淡讥笑时顿住。 “我可不是你喜欢的那个女人……”碧落拨开他的手,笑道:“怎么?你真的那么在意她,连带我这个下贱之人也爱屋及乌了么?嘻——” 红艳唇瓣里吐出的自嘲让燕南归胸腔没来由一窒,无意识地将碧落抱入怀中,一低头封住了未尽嬉笑—— ?温热气息围绕上来,碧落一下愣住,难以置信那看似敦厚稳重的燕南归会如此冲动,他睁大了双眼,倒忘记闪避。 柔嫩的唇甫贴合,颤栗的快感便直冲燕南归脑海,虽然知道所抱的是个相识不久的少年,并非自己日夜思念早已阴阳两隔的女子,竟仍不舍松手,轻轻碾磨着,微一犹豫,舌尖挑开碧落嘴唇窜入湿热口中。 舌舔过上颚激起熟悉的麻痹感觉,碧落如梦初醒,猛地推开燕南归:“做什么?”回手一擦嘴角溢出的一线唾液,狠狠瞪着他:这燕南归,亏他平时还温文有礼的像个饱学之士…… 燕南归立时清醒,见碧落一脸穷凶极恶,忍不住苦笑,他向来对男色敬谢不敏,哪知在这少年面前却接二连三地大大失态,摇了摇头,歉然道:“是我失礼了。” 碧落哼了一声,刚想骂他两句,燕南归手臂一伸,又将他拉近胸前。 “燕南归,你——”碧落气极,一脚重重踩上他脚背。燕南归眉头都不皱一下,扶住他双肩,正色道:“我知道你不是她。” 他这一句没头没脑,碧落呆了呆,随即眼波一转:“那又怎么了?难不成你是喜欢上我这做相公的了吗?嘻嘻,你可变得真快,我还当你是个痴情人呢……哈哈……” 燕南归目光紧盯他妩媚又含着嘲讽的笑容,终是一叹:“你今后嘲笑我没关系,但不要作践贬低你自己了……” 碧落笑意顿时僵在唇边,燕南归一抚他肩膀,也不再说话。 正自一片静默中,一条紫影遽然窜进竹屋。 “喂,我回来了,今天吃什么,什么——”兴冲冲的大喊突然哽住,紫冥指着那神情暧昧,对他视若无睹的两人,好一阵发愣,忽地脸一板,吼道:“燕南归,你爱做什么我也不来管你,不过你总要先把饭菜弄好啊,你想饿死我这个少主吗?” **************************************************************************************** 搁下笔,将抄写的几篇诗文整成一叠,碧落轻轻伸了个懒腰,走近窗边,望着窗外大树下伫立的人影,一撇嘴,耸了耸肩。 自那日出乎意料的一吻后,燕南归倒不再有什么异动,反而对他退避三舍,连习字时也站到屋外发呆,下厨时更是心不在焉,几天前险些将厨房也烧了,紫冥气得暴跳如雷,好在碧落炒了几盘拿手小菜,堵住了他的嘴。 想到紫冥难看无比的吃相,碧落不禁好笑,这紫冥应该比他还大几岁吧,有时却实在小孩脾性,也真不知道燕南归这些年来是如何将父母双亡的紫冥抚养成人的?明明他自己文质彬彬,怎地教出这么个粗枝大叶的少主? 笑声飘了出去,燕南归回过头,望着碧落不出声。 “我练完字了,有什么菜要我煮的?”碧落走出竹屋,一边捋起衣袖,火烧厨房后,他便将做饭一手包揽了下来,实是怕了那魂不守舍的燕南归, “不用煮了。” 听燕南归突然冒出一句,碧落奇道:“那怎么行?紫冥练剑回来不是又要喊半天?” 燕南归一摇头:“少主两个时辰前已经往京城去了,说是要去取姓龙的人头,真是——”长长叹了口气,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 姓龙的?是在风雅楼见过的那个龙衍耀么?碧落哦了一声,还未开口,燕南归宽袖一卷,已拎起脚边包袱:“走吧。” “去哪里?”碧落一怔,却不由自主跟上燕南归身影。 “自然是京城,少主武艺虽高,却也未必是姓龙的对手……我本想一人上路,不过又不放心把你独自留在这里。” 平淡的语调散着淡淡惆怅,碧落垂眸,勉强一笑:“那你该早点叫我才是,现在恐怕都追不上紫冥了。” 燕南归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我不想打扰你练字……” 心跳漏了一拍,碧落凝睇前面宽厚背影——生平第一次被人重视的感觉竟是令他眼角发酸…… 身形轻晃,燕南归掠近碧落,微笑道:“你走得太慢,我带你一程罢。”一勾手,已将碧落背起。 “燕南归?……” 疾纵中的人不再答话,劲风扑面,碧落怅惘良久,搂紧了燕南归温暖的脖子,逸出轻轻叹息,转眼便被吹散风中…… 第四章 “这是小店最幽静的一间上房,两位请。”小二满脸堆欢地引着身后两个客人入内,一躬身退出,掩上房门,眼角余光再次偷偷瞄了眼那一袭碧绿衫子的少年,暗中咂舌:真是艳丽出众,他迎过往来京城的客人不计其数,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俊俏的人物。 将身子投上软软床铺,碧落舒服地吐了口气,赶了大半月的路,终于到京城了。 “腰腿酸不酸?我去叫人送热水来沐浴,你先睡一阵吧。”燕南归放下肩头包袱,见碧落已爬到床上,不禁一笑。 “好啊……”碧落小声咕哝着,眼皮都快睁不开了,燕南归替他除了鞋,拉过被子盖上,轻轻走了出去。 卷紧棉被,碧落捏着涨痛的双腿,一摇头,原来骑马真的那么累。 从苗疆出来时,起初走的都是山路,倒是有燕南归背他,半点不累。但一路北上,人烟渐密,燕南归总不能在光天化日下背着他施展轻功罢,便买了马匹,知碧落不识骑术,原想与他共乘一骑,碧落却心血来潮,非要买多一匹,燕南归也由得他。路上碧落也数不清究竟摔了多少次,待到临近京城时,总算骑得像模像样,但如此一来又耽搁了不少时间,始终未能追上紫冥。 正捶着腿,燕南归领小二送来盆汤,待他走后闩上门,一把将碧落抱出棉被,褪下他衣衫,见腿根处白嫩肌肤被马鞍磨得红肿,一皱眉:“怎么比昨天还肿得厉害?你也不出声。”十指轻柔捏上碧落大腿,帮他松开僵硬肌肉。 “反正都快到了,熬一下不就过去了嘛。”碧落闭上双眼慢悠悠道,全身酸痛在燕南归恰到好处的力道下渐渐消退,他唇边微露笑意,那天燕南归首次说要替他按摩时,他还真有些惴惴,但十多天下来,燕南归将他服侍得无微不至。碧落从来只有去讨好他人,几曾得人这般尽心尽力伺候过,感动之余,心情也彻底放松,时不时还对燕南归撒撒娇,耍些小孩脾气,燕南归只是一笑置之。 收回手,燕南归绞起热布巾帮他擦拭身子。所过之处,仿佛毛孔都舒展开来,碧落惬意地翻转身,抱住燕南归膝头。 身体猛然一僵,燕南归停下动作,望着碧落裸背,丝缎般的黑发披散着,衬得肤色益发白皙,眼光情不自禁顺微凹的脊柱而下…… “你怎么啦?”久久不见动静,碧落诧异地张开眼睛,一扭头,对上燕南归欲望流露的双眸—— “……碧……落……” 低声呢喃着,燕南归迟疑着伸出手,小心翼翼抚上少年雪白光滑的身躯:“碧落……” 燕南归!盈亮秋水凝注面前男子,却没有了惊讶——连日朝夕相处,碧落怎会不知燕南归对他的迷恋?只是…… 虽然你此刻叫的是我的名字,但你眼里看到的是我么?抑或只是一个与你心爱女子容貌相似之人?倘若我不是这般样貌,你还会在意我么?……蓦然一咬唇,身子微微颤抖起来——碧落啊碧落,你怎地又开始痴了?…… 高热的手掌慢慢移向紧窄挺翘的臀部,碧落突地一翻身,媚然笑道:“燕南归,你看清楚了,我可不是女子。” “……我知道……”燕南归一顿,指尖摩挲着碧落腿根擦伤处,温醇的嗓音里带上几分低沉:“可我还是想抱你……碧落,可不可以?……” 碧落定定看着他,燕南归等不到他说话,眼中闪过一丝失落:“对不住,我太唐突了。”一扫碧落丽容,自嘲笑道:“我怎地近来说话做事越来越莽撞?难不成是老糊涂了?呵,不过论年纪,我也确实能做你父亲了……” 轻喟着,燕南归正要起身,却被碧落搂住了腰。 “碧落?……” 望进燕南归讶异又满是情欲的双眼,碧落唇角勾起一个柔媚到极点的笑容,倏地隔衣握住他已然勃发的欲望,一低头,将嘴唇凑上细细磨蹭着—— 燕南归重重喘息一下,捧起碧落脸庞,暗哑着声音:“你这是做什么?——” 碧落噗嗤笑了起来,眉梢眼角均漾起无限媚态:“你不就是想要我这样做么?嘻,其实你也不算老啊,我十三岁那年接过一个客人才叫老,路都已经走不动了,还要来找乐子。呵,他自己当然没用了,就拿拐杖来——” 未完的话被封在口中,燕南归按住碧落红唇,低声道:“别再说了,别说了……” 手指缓缓移入黑亮发间,燕南归凝望着眼前静默的却依旧媚笑嫣然的少年,半晌,覆上碧落额头印落一吻。 轻柔如羽的触感,从未试过的暖意从额扩散周身……碧落阖起眼帘,心却抽搐着——燕南归,不要对我如此温柔,叫我难以相信会降临在我身上的温柔…… 我宁愿你对我只有欲望,没有情意,那我就不用担心会再度痴迷……因为我绝不可以痴情…… “碧落……”满含爱怜的一声轻唤令碧落浑身一颤,秋水明眸直直盯着燕南归,陡然搂住他脖子,吻着他锁骨处肌肤,嘴角浮出苦笑——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让我无法抗拒你的柔情,还希冀更多……就因为我像那个女子?因为我可以做她的替身?还是因为你喜欢我本身?…… 我已经选错了一次,我不想再错第二次!可我,又忍不住想要有个人来真正地在意我、喜欢我!忍不住想在你的柔情里沉溺下去! 也罢,就当这是另一个梦吧,一个温柔的梦…… 我好不容易才刚从孟天扬的梦里醒来,却这么快又入了你的梦……我,还真是醉生梦死啊…… 手灵活地解开男子衣衫,游移在仍然同年轻人一样结实富有弹性的胸膛上,熟练地挑起情焰…… 很快乐!那种从灵魂尽头被人深深爱抚需要的快乐……陶醉的、让我几近晕眩的快乐……也是温柔的、叫我想哭的快乐…… 不敢相信,我也能获得这等快乐!是因为这只是一个梦吗? 即使是梦,也请让我不要太快醒来…… **************************************************************************************** 华灯初上,人如潮水,夜色中的京城更是笙歌曼舞,一片繁荣景象。 碧落拿着新买的纸风车,在夜市拥挤人群里穿行,第一次来京城,只觉样样事物都透着新奇,不免看得眼花缭乱,唇角微扬:可比他家乡玉溪、醉梦阁、风雅楼、凌霄城都要热闹不知几许…… “小心路,可别走丢了……”燕南归拉起他手,眼底含笑——看碧落的开心样子,带他来逛夜街真是半点没错,毕竟还是小孩心性,虽然有时比任何人都要沧桑…… 温暖的感觉从相握的手一直传入心头,碧落望着眼前儒雅微笑的男子,先前在客栈的缠绵场景浮现脑海,不由刷的红了脸:万万没有想到,这外表彬彬有礼的燕南归在床上居然会做出那些连他都觉得太过刺激的举动来,害他最后失控到又哭又笑…… “想什么?”碧落难得一见的羞赧神情叫燕南归忍不住好笑,贴近他耳边:“觉得如何?……” 眼睑都羞红了,碧落垂着头,嘴角却弯起笑容,低声道:“像在梦里一样……” 握住他的手掌紧了紧,燕南归轻叹了口气,随即笑道:“你若喜欢,我以后都陪你一齐做梦好了——” “……燕南归……”碧落抬头凝注,久久移不开目光—— 身边人来人往,却只看见燕南归一人面容,耳畔欢声笑语,也只听见燕南归一人呼吸…… “别发呆了,那边还有好多有趣的玩意……”燕南归一笑,拉碧落朝前面货摊走去。 …… “燕南归,我先去那里看看怎么捏面人——”见燕南归正在为他挑选束发的丝带,碧落一旋身,挤进不远处大堆人围着的面人摊。 这碧落!燕南归宠溺地摇了摇头,继续捡着那上百种颜色的丝带。 盈盈秋水漾着笑,碧落津津有味地瞧那师傅手里几下揉捏,一个栩栩如生的面人便立现眼前。正看得入神,突然肩头被轻轻一拍—— “燕南归,咦?”回过头,却是个陌生汉子,碧落一呆,还未来得及问,一只手无声无息从他背后伸出,将一块丝巾覆上他口鼻。甜香入脑,碧落登觉天旋地转。 “快走!”身后那人接住碧落软倒的身子,与同伴迅疾消失人群中—— *************************************************************************************** “古师爷,你这是做什么?”醇厚深沉的男子嗓音隐隐钻进耳里。 “……” 谁在说话?头好晕……碧落想摸一下昏沉头脑,却发现全身无力。他一惊,倒是清醒过来,慢慢回忆起昏迷前的情形——刚才不是在夜市么?现在却到了哪里? 身底软绵绵的,是躺在床榻上吧。碧落偷偷睁开一丝眼缝—— 一个衣饰华贵的男子背影映入眼帘,虽然只随意负手而立,竟如渊停岳峙般气度迫人,他面前还肃手站着个儒生模样的中年人,想必便是那什么古师爷了。 碧落心头微微一动,依稀觉得这男子身影似在何处见过,还有那说话声音亦有些耳熟,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正暗自思量,却听那古师爷战战兢兢道:“主子,卑职是想到有个妙计可以对付东边那位,就擅自将人掳来这里,是卑职疏忽,未先向主子禀告。” “哦,什么妙计?说来听听。” “是。”古师爷见他并无怪罪,顿时来了精神,笑道:“主子您也知道,东边那位最喜欢美貌少年了,嘻嘻,卑职就想到物色一个合适人选,在他身上种下毒物,再送去东边。到时候,那两人一起死在床上,就,就……” 话音越来越低,碧落瞧不见他脸上神情,但见他衣袍都在轻抖,显是害怕之极。 “说下去啊。”男子悠悠道,似还带着丝笑意,那古师爷却抖得越发厉害,突然扑地跪倒:“主子恕罪。” “呵,古师爷,你居然能想出这种妙计来,连我都要佩服你了。”男子讥诮的笑声响起。 “你当东边那人是白痴么?平白无故送个人过去,他也要?以为是你自己吗?看到美少年就丢了七魂六魄?若非看你跟随我多年,哼——” “是,是,卑职多谢主子不杀之恩。”古师爷听他语气松动,忙不迭敲钉转脚。 “记住,今后没我指示,不许再轻举妄动,坏我大事。” “卑职明白。”古师爷站起身,暗暗擦了一把汗,嗫嚅道:“主子,那这少年却要如何处置?要不卑职派人将他送出去,反正他也没醒,不用杀他灭口——”偷偷看了眼榻上人影,这么个艳丽少年,一刀杀了实在可惜,不如暗中带回家去—— 如意算盘打得正响,男子突一笑:“他都已经听了半天,还想活着出去么?” 此言一出,碧落心里怦怦乱跳,他一直屏着呼吸,不料那男子早已发现他醒来,脸色遽然发白。 “你也听够了,还装睡?”淡淡讥笑着,男子转过身来—— 束发金冠在烛光下粲然生辉,黑眸顾盼间锋芒四射,锐利如鹰。 “原来是你!”碧落脱口道。 这不是曾在风雅楼见过一面的龙衍耀么?也正是紫冥特意来京要杀的人! 眉一扬,龙衍耀锐眸在碧落面上一掠而过:“是你。” 第五章 怎么?这少年同主子认识吗?古师爷又开始冒冷汗了,看到龙衍耀一挥手,急忙告退。 “呵,没想到那蠢材居然歪打正着,把你给抓来了。”龙衍耀走到榻边,居高临下望着一脸戒备的碧落:“有你在手,不愁那紫冥不来找我,哈哈!” 就算没有抓到我,紫冥一样会来杀你的!碧落暗中翻了个白眼,突然狐疑——他跟随紫冥回苗疆是在龙衍耀离开风雅楼后的事,龙衍耀又怎么知道他和紫冥有牵连? 龙衍耀鹰眸一闪,已将他疑虑尽收眼底,傲然笑道:“我龙衍耀想要的人,又怎会不清楚他的一举一动和周围人事?那紫冥几天前便来到京城,却一直没来见我,倒有些出我意料。不过,既然你落在我手中,只要让手下放出风声,呵——” 碧落瞪着他狂妄笑容,一时说不出话。龙衍耀侧目斜睨:“算你好运,容你活多几日。”一伸手已抓住碧落衣带将他提了起来。 “去哪里?”碧落又惊又怒,迷药渐退,他力气也恢复了不少,当下便去掰龙衍耀的手,却如蜻蜓撼柱,心中懊恼之极:在苗疆时,该跟燕南归学些武艺才是。他一咬红唇:“放我下来!啊——” 龙衍耀手一松,碧落直直摔落,跌得浑身酸痛,恨恨抬起头,却见龙衍耀已背转身,施施然走向门外:“你自己能走最好不过,可别打什么主意逃跑,嘿。” …… 金碧辉煌的厅堂上灯火亮如白昼,丝竹悦耳,一群妖娆舞姬长袖飘香,数十道秋波却都时不时瞟向高踞主位的华贵男子,拼命送着媚眼。 这姓龙的,好大的排场!碧落懒洋洋地倚着锦墩冷眼旁观。整班歌舞,再加几十个仆从侍女默默来去,只为伺候那龙衍耀一人,倒不知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闷闷挟了个翡翠虾球入口,一手托住下颌,碧落不禁叹气——紫冥怎么会惹上这个龙衍耀?害他遭罪,被迫跟在龙衍耀身边看这些艳舞。他真的好悃,只想找个地方睡觉,将日间被燕南归消耗的体力补回来…… 他突然失踪,燕南归此刻一定心急如焚罢…… 眼皮越来越沉,碧落按着嘴轻轻打了个呵欠,推开面前玉几上的盘碟,往上一趴,不管了—— 龙衍耀一弹指,歌舞顿歇,他皱眉道:“怎么?我府中的艺人这般差劲么?竟然叫你想睡觉。” 碧落迷迷糊糊地唔了声,那班乐师舞姬却瞬间面无血色,齐齐跪了一地。 厅中忽然寂静异常,碧落倒清醒过来,摇晃着站起身:“结束了吗?我去哪里睡?” “你倒是轻松得很,又吃又睡的,不知道自己命悬人手么?”龙衍耀略觉有趣,这少年身为阶下囚,居然还如此随遇而安,却也稀奇。 碧落秋水似的眸子微微一眯,伸了个懒腰,蓦然妩媚一笑:“那也是没办法啊,你不放我走,难道还要我一哭二闹三上吊么?嘻,既然你过几天就要杀我了,我当然更不能亏待自己了。” 龙衍耀瞧着他唇角媚惑慵懒的笑容,一怔之后朗声大笑:“说得有理,哈哈,有意思。啊哈哈——” 碧落一抿红唇,眼波流转:“既然我说得有道理,总可以让我去睡觉了吧?” 大笑起身,龙衍耀一展袖:“跟我回寝室。” **************************************************************************************** 已经第三天了!碧落凝望书房内跳动的烛焰,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石钵里的围棋子——不知不觉竟已在这府中待了三日,龙衍耀也未为难他,只是要他随时跟在身边…… 蹙起眉尖,回头看了眼正伏案疾书一脸严肃的华贵男子,碧落一耸肩:也不晓得龙衍耀在忙什么,每天都要在书房批上半天文书,让他枯坐一旁。 他百无聊赖,将棋子拨得咯咯作响,不住唉声叹气。 “别吵!” 碧落撇了撇嘴:“你还要在书房待多久?我都快闷死了,能不能先回房休息?” “你说呢!”龙衍耀一丢手中文书,兴味盎然地高挑双眉,几日相处,已知这叫碧落的少年嬉笑随心,倒也有趣,还不时冒出两句惊人之言,令他笑上半天。 一手支颐,碧落懒懒道:“都已过了三天,居然没人来,看来你手下办事也马马虎虎,连通风报信都会搞砸。” 龙衍耀脸色微沉:“你懂什么?是我这里戒备森严,紫冥必定是不敢妄动,在想什么计策。呵呵,不过,只要他来此间,就别想再逃得出去。” 碧落侧首瞧了他半晌,噗嗤笑道:“他又不喜欢你,你强求有什么用?” 龙衍耀重重一哼,鹰隼般的锐利黑眸划过寒芒:“你小小年纪,又懂得什么情爱了?不许再乱说。” “那你就大错特错了。”碧落啧啧两声,勾起一个媚笑:“别的我不敢说,这个嘛,呵,我原是青楼出身,你说我懂不懂?嘻嘻……” 他随口说来,竟是满不在乎,又笑得妩媚之极。龙衍耀一呆,旋即大笑,点头道:“好,好,你果真是与众不同。”走近碧落身边坐定,一抚他白嫩脸庞,笑吟吟道:“你这样的人我却还是第一次见到,哈哈,有趣得很。” “……你不觉得肮脏么?”碧落倒有些呆了,原想龙衍耀定会嫌恶,将他撵出书房,哪知他竟毫不在意。 龙衍耀双眉飞扬,嘿嘿一笑:“你以为青楼外面就干净了么?哼,你光明正大地卖笑糊口,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倒是有些伪善之徒,一派道貌岸然,暗地里却男娼女盗,才叫肮脏。” 这番前所未闻匪夷所思的话令碧落脑间一片混乱,怔怔张大了口,也不知要答什么才好。 见这古灵精怪的少年骤然呆若木鸡,龙衍耀低笑几声,捉狭之心突起,捏住他下颚,头一低,舌已滑入碧落嘴里缠上他舌尖—— 啊?!酥麻黏湿的感觉叫碧落一激灵,倏地回神,不假思索便一拳向龙衍耀脸上打去。 龙衍耀轻易抓住他拳头,眉毛挑得更高:“想不到你动手还挺利索的,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呵呵!” “有趣个屁!”碧落气结,另一拳捶上他胸膛:“王八蛋,放手——啊呀——” 拳头如打在铁板上,碧落痛得连连甩手,龙衍耀笑声满室回旋:“实在有意思,哈哈,我倒有点不舍得杀你了。” 抬高碧落艳丽面庞,龙衍耀在他鼻梁轻轻一弹,笑道:“好象留你下来说话解解闷也不错。” 碧落呸了一声,当他是小猫小狗养着解闷么?他一脚踹去,怒道:“滚开!” 手一抬,龙衍耀握住他脚腕轻轻一扭,已将碧落摔倒在地,也不理他叫骂,合身压上,似笑非笑道:“你这般刁蛮嚣张,倒比我这主人家还凶,呵呵,看来要给你点教训才行。”攫住他艳红唇瓣吻噬起来。 碧落被他压得无法动弹,心里已把这强横霸道的龙衍耀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够。觉察滑腻的舌尖在唇上游移,试图伸进他口中,他秋水一瞪,探出舌主动与龙衍耀纠缠卷绕—— 没料到碧落竟会迎合,龙衍耀一愣之下,碧落舌已窜入他嘴里,细细舔过顶颚齿龈,他技巧何等娴熟高明,几个来回,龙衍耀只觉小腹一热,欲火上涌,他呼吸微急,猛地坐起身,沉声道:“你做什么?”脸色甚是难看,他原只是想逗弄一下这顽劣少年,哪知竟反被碧落轻易挑起情欲,不免有些恼羞成怒。 嘻嘻一笑,碧落慢悠悠撑起身子,嘴角浮起讥诮:“你不是喜欢紫冥么?这么容易就为他人动情了,呵,好笑!恐怕你也并非真的在意他吧!” 含着无尽嘲讽的艳丽笑容在烛光下竟出奇魅惑,龙衍耀眼神一暗,慢慢露出几分邪气:“算你说得有理,嘿嘿,不过,既然你让我动情,可别怪我——” 碧落暗叫不妙,还未起身,龙衍耀高大的身躯已覆上,手滑进他衣内—— “放开!” 抚摩着碧落细腻腰身,龙衍耀讥笑道:“是你自己玩的火,怕了么?”手指捻住他乳尖搓揉,碧落忍不住一颤,熟稔情欲的身子格外敏感,登时无视理智地绵软下来,他怒视龙衍耀:“快放手,啊——啊——” 欲望突然被握入火热掌中,碧落猛烈抽着气,身体不受控制地随龙衍耀的手扭动着,双眼已水雾迷蒙,却仍断断续续地骂道:“你这,这个乌龟王八蛋,啊——放,放开——” “你这样子可真诱惑人啊!”龙衍耀被他媚态引得欲火越发高涨,回手便去解自己衣带。 好不容易龙衍耀缩回了手掌,碧落连滚带爬刚移开两步,就被龙衍耀拉住小腿。 “想逃么?呵呵——你跑不掉的。”龙衍耀瞅着惊慌羞怒的碧落,这少年居然令他如此失控,今晚不狠狠疼爱他一番未免太对不起自己了。 正笑得邪魅,窗外一声轻叱:“姓龙的,莫太过分——”声音压得极低,但依然充满怒气。 “燕南归——”碧落又惊又喜地看着从窗口跃入的男子,用力一蹬脚,龙衍耀倒也放了手,碧落急急奔到燕南归身边。 “你家少主呢?”龙衍耀一扫窗外夜色。 “少主岂有闲暇与你纠缠?告辞了。”燕南归扶住碧落便疾纵而出,只听龙衍耀哈哈大笑,竟未追来。 出了书房一路飞奔,也不见半个侍卫,燕南归面色渐沉,自言自语道:“这姓龙的搞什么鬼?偌大个王府居然无人值夜?” “呃,什么王府?” 碧落一分心,脚下一绊险些跌倒,燕南归稳稳托住:“你还不知道么?他便是今上最年幼的一位皇弟穆晟皇爷。” 啊?!碧落张着嘴一时无语,那个龙衍耀,虽然气势逼人,但适才那般嬉皮笑脸地戏弄他,哪有半点像个皇爷? “碧落?……”见他呆呆地停步,燕南归一皱眉,刚想背起他,眼角寒光一闪,雪亮刀刃当头劈到—— 拖着碧落猛退两步,燕南归肩头火辣辣一阵灼痛,血顷刻湿了半边衣袖,他伸手掩住碧落欲脱口而出的惊呼,望着从暗处走出的两人,瞳孔微微收缩—— 两个人,却是一模一样的长相、身高、衣着。四只冷漠的眼睛白多黑少,同样的毫无生气,唯一的区别是两人手中握的刀,一个在左手,一个在右手。 “你们走不了的——” “自己回去书房——” 两个人一人接一句地说,连声音都是一样地没有高低起伏,碧落眨着眼,如果闭上双眼,他真会以为是一人在说话。 “……原来是无双公子座下的夜罗刹……”燕南归素来沉稳的脸容也不由掠过一丝惊诧,将碧落挡在身后:“红尘教几时跟朝廷牵扯上了?” 那两个夜罗刹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燕南归暗中叹气,他太大意了,早知有魔教中人潜伏王府,说什么也要等找到少主后再一齐前来救人,眼下—— “燕南归,你还是束手就擒的好,免得连累你身边的人。” 龙衍耀宽袖飘扬地傲然走近,夜罗刹对他微一恭身便隐入夜幕之中,来去如同鬼魅。 碧落瞪着秋水明眸,龙衍耀朝他邪邪一笑:“我说过你跑不掉的,嘿嘿!” 这王八蛋!碧落正待破口大骂,腰间陡然微微一麻,被点了晕睡穴,立时软倒在燕南归怀里。 “看来少主先前所料不差,你果真同魔教有染,是要除太子篡位么?难怪你一直对我家少主纠缠不清,我瞧你是想杀人灭口多一些罢。”燕南归轻轻叹息着。 龙衍耀扬起双眉:“你家少主如肯为我所用,我自然也就不会杀他了。”锐利鹰眸扫过燕南归紧搂怀中的碧落,一笑道:“你倒是对他关心得很,点了他睡穴,怕他知道太多送了性命么?呵呵,你放心,像他这般古怪有趣的人儿,我可舍不得杀,啊哈哈——” 狂妄笑声响彻夜空,燕南归摇了摇头,一脸无奈。 第六章 “姓龙的王八蛋呢?快叫他来见我!”碧落恶狠狠地拎起床头一个靠枕随手丢了出去,之前莫名其妙晕了过去,醒来时已在龙衍耀寝室,还被一大堆侍女强押着香汤沐浴,不由气得七窍生烟。 头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辱骂皇爷,侍女们面面相觑,呆成一片。 暗自啐了一口,碧落飞快跳下床直向门口冲去,那班侍女尚未反应过来,竟无一人阻拦他。碧落心中窃喜,一脚刚跨出房门,却与进来之人撞个满怀。 痛叫和大笑同时响起,碧落跌跌撞撞连退几步才站稳,揉着鼻尖,怒视龙衍耀。 “你光着脚是要跑去哪里?呵。”摒退侍女,龙衍耀抓起碧落轻轻抛回床上,不等他起身便压将上去。 碧落气红了脸,却也不再拳打脚踢,打在那铁板一样的龙衍耀身上,疼的人反是自己,他还是省点力气算了。细黑秀气的眉皱紧:“你不觉得自己很无赖么?好歹你也是个皇爷啊。” 龙衍耀鹰眸微眯:“你知道就好,乖乖听话,免得吃苦头。”俯首咬上他白皙嫩滑的脖子。 那句乖乖听话直刺入耳,碧落浑身一僵,眼里阴郁顿起,直直盯着正在他颈中吻咬的人,蓦然一巴掌扇向龙衍耀脸颊。 “你好大的胆子——”龙衍耀眼明手快,一把擒住碧落手腕,面色转寒:“真当我不会杀你么?哼,再激怒我,就送你同燕南归一齐去阴曹地府,反正有你们两人尸体,紫冥一样会来。” 碧落血色微退,倒也放下了心,听龙衍耀的口气,燕南归目前似乎安然无事—— 龙衍耀目光炯炯望了他一阵,突地伸手将他上衣一撕为二,凉气袭体,碧落打了个寒战,却不出声,面上神色漠然。 “怎么不说话?”龙衍耀拧着他绯红乳尖,眉渐渐挑高:“你以为装作木头人,就可以逃过了么?跟我斗气?嘿。” 突然用力一掐,碧落吃痛,忍不住叫了起来。 “主,主子,卑职有要事禀告……”古师爷在门外吞吞吐吐地道,抹了把汗,听里面的动静,他好象来得不是时候。 “进来!” 古师爷目不斜视地入内,眼角扫到床上少年雪白身躯,头越发低垂—— “什么事?但说无妨。”龙衍耀坐在床沿,平静的脸上瞧不出半分喜怒。 “是东边的消息,听说那位请了岳阳风门的人来助阵,昨日刚到的。” “哦,风门一向不喜与外人往来,瑞霆这小子能请到风门中人,倒有些本事……”龙衍耀略一沉吟:“此事我自有主张,你继续留意东边的一举一动便是。” “卑职遵命。”古师爷恭恭敬敬地道:“还有,主子您交代过的紫冥几天前似乎曾在东边那位府中出现过——” 龙衍耀眸光一冷,脸色瞬间阴沉,突然转向碧落,嘿嘿笑道:“我道紫冥怎地不现身,原来是去联合我的死对头了。哼,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容他再逍遥下去。” “你要杀他?”碧落腾地坐起,望着龙衍耀阴鸷眼神,片刻,双肩一懈:“我就说你并非真的在意他……呵,你若真正喜欢一个人,又怎会伤害他?……” 这道理,我早就明白了……秋水蒙上淡淡涩然—— “放肆,你一个小小的卑贱男宠,竟敢如此跟主子说话。”古师爷一边骂着抬起头,见龙衍耀居然不动声色,大吃一惊,主子几时变得这般好脾气? 盈亮眼眸慢悠悠移向古师爷,碧落忽地绽开讥讽笑容——这人进房后就一直在偷偷注视他,以为他不知道么? 秋波一转,竟勾住龙衍耀脖子,碧落眉梢荡起媚然风情,冲着看呆的古师爷一笑:“你家主子都没有开口,你却在这里罗嗦什么?” 妩媚到妖艳的笑容,雪白的耀眼的身子,古师爷全身一酥,脸涨得通红,差点喷出鼻血,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见他窘态,碧落笑得更如花枝乱颤,古师爷终是撑不住,两道细流涌出鼻腔—— “还不快滚!”龙衍耀一声呵斥,古师爷如蒙大赦般飞奔逃离,再不走,他就要当场吐血了。 “不许笑。”扣住碧落双腕,龙衍耀好一阵光火,这少年居然当着他的面勾引男人,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 碧落脸一板,登时敛了笑容。 龙衍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将他重新按回床上,手摸上柔韧腰肢:“你现在倒肯听话了,呵呵。” 手掌顺腰线下滑,褪落最后蔽体衣衫,龙衍耀扳开光洁圆翘的臀瓣,指尖在入口处轻轻按揉,一边吻着碧落红润嘴唇。 “哈,你真紧……”龙衍耀放开被吻得淤肿的唇,转而舔弄起小巧耳轮,陷在干涩密径内的手指费力抽动着,试图软化紧绷的后蕾—— 僵硬的毫无回应的身躯……猛然翻身坐起,龙衍耀恼怒地望着神情木然任他摆布的碧落:“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要我乖乖听话吗?我现在就乖乖地躺着随便你怎么弄,又得罪你了么?”碧落盯着头顶冰绡丝帐,不紧不慢地道。 “你——”龙衍耀脸色铁青,几乎想掐上碧落脖子,陡然惊觉怎可如此轻易便被这少年牵动情绪?他深深吸气压下怒火:“你非要激怒我才甘心吗?嘿,你可知道有多少人眼巴巴等着我的宠爱?” 碧落静静看着他,突地一笑:“可我没有要你来宠爱啊,嘻,你若实在熬不住,我去替你叫个舞姬来,嫌不够,叫多几个也行——” 瞪着他惑人媚笑,龙衍耀实是想不通怎会有这等古怪少年,半晌,长长吐了口气,躺倒床头:“睡觉。” 碧落拿了衣物便要去外间自己的小床上睡,脚没着地就被龙衍耀拖了回来。 “谁让你走的?”紧抱住碧落,觉察到他还在挣扎,龙衍耀凑在他耳边警告道:“你再乱动,我就真的无赖了。” 一撇嘴,碧落也就不再白费力气,折腾半天,他早已倦意浓浓,咕哝几声,竟自睡了过去。 居然就这样睡着了!龙衍耀拨开缠在他颈中的发丝,也不知该气该笑。 *************************************************************************************** 这乌龟王八蛋!碧落一踢脚边石子,暗自咒骂——自前晚被龙衍耀抱着睡了一夜,那王八蛋似乎上了瘾,连续两日都非要搂着他一齐睡觉,白天也看得他紧紧的,害他只好借如厕的机会独自透透气。想要打听燕南归的下落,更是难如登天。 他没精打采地走近茅房,刚想推门入内,一人突然窜到身边,将一个纸团塞入他手中—— “别叫!”熟悉的声音传进耳里,碧落睁大了眼睛,面前竟是多日不见的紫冥。 贴上碧落耳朵,紫冥又轻又快地笑道:“照我纸上写的去做,我还要去找燕南归被囚在何处,先走了。”紫衣一闪,已走得无影无踪。 碧落着实一呆,随即回望见四下无人,迅速进了茅房,展开纸团,里面还夹着一红一黑两粒药丸—— …… 摸着湿润的红唇,碧落一瞄书案后神色凝重的龙衍耀,又看看沙漏——时辰将近了吧?…… 白天紫冥给他的两粒丹药中有一颗药性极强的迷药,另一颗则是解药,要他设法迷晕龙衍耀,两更时分,紫冥便会来王府救他和燕南归出去。只是…… 碧落叹着气,紫冥也太大条了,以为扔给他两颗药就可以把龙衍耀解决了吗?那王八蛋哪会那么容易中计,乖乖吃下药丸?若要掺在龙衍耀的饭菜茶水中,更不可能,根本就不经过他的手! 真伤脑筋……再度幽幽一叹,碧落托住白玉般的下颌,微微眯起明眸,一眨不眨地看着龙衍耀。 “今天怎么不喊悃了?”龙衍耀双眉飞扬,极有兴趣地放落手中文书——烛影摇红间,碧落居然媚眼如丝地倚坐在他对面……这刁钻古怪的少年又想耍什么花样? 白生生的手指勾起如缎黑发,碧落眼梢挑起一线柔媚,轻轻一笑:“啊,想不到看你时间长了,也还算顺眼,呵。” 鹰眸危险眯起,龙衍耀斜睨着他:“难得你说句象样的话,哼,没事献殷勤,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碧落眼一眨,露出个委屈表情:“夸你一声反倒错了么?算了,当我没说过。” 他嘴角微撇,面上却依旧笑嘻嘻地,就要转身离去。这副含嗔带笑的模样映入龙衍耀眼底,倒似欲迎还拒,他一把将碧落拖进怀里,绕住他长发迫他仰起头,哼道:“你这算是存心来勾引我么?” 碧落咯咯笑了起来,纤细的喉结一阵轻颤:“我可没有这个意思,不过你非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啊呀——” 龙衍耀一口咬住他喉结舔弄着,低声笑道:“算你识趣。”他这几天每晚都抱着碧落同睡,早已忍得辛苦,眼下见碧落撩人媚态,不禁欲望横流,虽知这少年必有古怪,但自己一身武艺,料碧落也玩不出什么花招。 碧落被他舔得又痒又酥,笑得益发艳丽,一勾龙衍耀脖子,便向他唇角吻去。 他主动投怀送抱的样子直是魅惑绝顶,龙衍耀腹下轰的一炸,再也按捺不住,含进他红嫩濡湿的唇瓣吮吸咬噬,细细舔着唇上每一分甜腻,情欲狂涌,连头脑都有些微微晕眩起来—— 好晕……龙衍耀倏地推开碧落,按紧太阳穴,牢牢盯着润泽艳红的唇。 “你嘴上涂了什么东西?”龙衍耀狠狠道,身子猛然一摇。 一抿唇,碧落站起身:“是迷药啊。”眼珠一转,看来紫冥的药果然厉害,溶在茶水里再涂,发作还这么快。幸好他预先服了解药,不然也肯定跟着一齐晕。 阴狠地望着碧落一脸微笑,龙衍耀双拳捏得发白,他太低估这少年了。 “不用这样凶巴巴地看着我,是你自己太蠢啦。明知道我在打鬼主意,还送上门来,嘻……” 碧落伸了个懒腰,一瞥沙漏—— 龙衍耀突然一跃而起,扼住碧落颈项,寒声道:“我倒是小看你了,哼,不过,在我晕倒之前,杀你的力气还是有的。” 手用力收紧,碧落脸色即刻发紫,却仍勉强挤出一个媚笑——这王八蛋怎么还有这样大力?…… 竟然还在笑!龙衍耀瞪着他,脑海又一阵昏沉,手渐渐松开—— “碧落!” 窗格一响,两人轻飘飘跃落书房。紫冥一个箭步冲上,拖开已然晕厥的龙衍耀,燕南归连忙抱住碧落,轻拍后背帮他顺气。 大口喘息数下,碧落总算透过气来,一摸颈中明显肿痕,提脚就往地上龙衍耀踩去:“王八蛋!” 不约而同地,紫冥也嘣出相同一句,一脚向龙衍耀踩落。瞧着他衣衫上两个鞋印,碧落和紫冥相对一望,忍不住哈哈大笑。 “此地不宜久留,快走!”燕南归拉起碧落便先纵出,紫冥一耸肩跟在后面,笑道:“我还想顺便割下他的人头呢!算了,日后再说——” “恐怕没那么容易。”一声轻笑划破寂静。 像水晶般透明清澈的声音,温和得如同和友人聊天的语调,带着说不出的优雅悠闲。碧落不由心一荡,他还从没听到过这么悦耳动人的话音。 “谁?” 紫冥和燕南归的面色却骤然绷紧,环顾周围夜色,竟听不出那声音从何处传来。 刀光闪烁间,那两个夜罗刹如鬼魅般自黑幕浮现,缓缓走近三人。水晶似的声音又悠悠飘来:“想离开王府,就先过我这一关。” 心难耐地跳动着,碧落按住胸腔,那动人嗓音仿佛要将他的心都勾了出来。 正自难受,温暖的手掌附上他后心,热流顿时熨贴全身,碧落感激地扭头看着燕南归温柔笑容。 “摄魄魔音……”紫冥斯文的脸显出难得一见的郑重,慢慢抽出袖中寒剑:“原来连无双公子也在府中亲自坐镇,我倒是疏忽了——” 猛振腕,剑如石破天惊,横卷夜罗刹。那两人齐声怪叫,被逼退丈余。 “燕南归,你带他先去城外梅山,我来断后。”低声交代了一句,紫冥身影一晃,连人带剑穿过夜罗刹漫天刀光,直劈暗夜:“无双公子,出来罢!” 抱起碧落,燕南归足尖轻点越墙而逸。有碧落在,他即使留下来,也帮不了少主,反而多个累赘让少主分心。 第七章 “到了。”听到头顶温醇的声音响起,碧落转过埋在燕南归怀里的头,张开了眼睛。从王府出来一路飞纵,劲风刮得他面上生疼,连眼都睁不开,只隐约觉得燕南归抱着他不断往高处走,大概就是紫冥说的梅山了吧。 身子被轻轻放落地,火光一闪,燕南归已燃起蜡烛。碧落眼前骤亮,不禁咦了声,竟是置身一间茅屋中,桌椅家私虽然简陋,却也一应俱全,只是均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一年前我同少主来京城办事,逗留日久,少主又被那姓龙的纠缠上了,住客栈也不得安宁,便在梅山上盖了这间小屋。倒没有外人来过,想来一时三刻那些魔教中人也不会找到这里。”燕南归推开窗户让夜风吹散屋中霉味,拎起墙角木桶:“我去打些溪水来清洗,你别走开。” 碧落点点头,在屋中站了一会,见床上纱帐都落满尘埃,便将它除了下来,那床棉被霉气刺鼻,自然也没法用了,他一合手把它抱到边上,要等明天出了太阳好好晒一番才行。 正收拾得起劲,燕南归提着水桶回来,看碧落掉了一头灰,不由好笑:“你不用动手,我来清理屋子便是。” 卷起衣袖,碧落同燕南归一起擦着家私,笑道:“我又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以前在家时,里里外外可都是我在打扫,做惯了——” 话脱口而出,心却莫名刺痛了一下——犹记那时他还是小小孩童,就要挑水煮饭,照顾一大堆兄弟姐妹,手脚稍慢,双亲拳头便招呼上来,全不似对待其他儿女般疼爱…… “碧落?怎么了?”燕南归诧异地一拍他肩膀,怎地突然发起呆来? 碧落一惊回神,甩了甩头:还去想那些做什么?自从双亲把他带到醉梦阁的那天,他就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儿子,不再是小秋儿了…… 耸肩一笑:“没事。对了,紫冥一个人会不会有危险?” “不怕,少主一定有妙计脱身,说不定现在已经赶来这里了。”燕南归安慰着碧落,心头却隐隐担忧:传闻中那无双公子乃是魔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智谋无双、文采无双,魔教近年来威震武林,多半都是他在运筹帷幄,至于真正的教主反而没听说有什么惊人之举。却不知龙衍耀用什么法子,竟能打动此等奇人。 他摇摇头,也不再多想。两人合力不消半个时辰便将茅屋打扫得焕然一新,燕南归又煮了热水替碧落洗身。 涤去一身尘土,碧落轻松不少,坐在床头擦拭着湿发。无意抬眼,猛吃一惊,指着燕南归赤裸的上身:“怎么会这样的?” 幽暗烛火下,燕南归肩头一道深深刀伤,当是那日护着碧落时被夜罗刹所斫,但胸前更是鞭痕交错,皮肉外翻,极为可怖。 绞起布巾拭去伤口微渗血渍,燕南归淡淡一笑:“不碍事,只是被囚那几日受了些刑,都是小伤,过几天便结得疤了。” “燕南归……”碧落一阵惊愧,也不晓得说什么才好,如果不是为了救他,燕南归怎会受此折磨。 燕南归目光闪动间,焉不知碧落心思,掩上衣襟笑道:“就算不去救你,指不定我哪天落在姓龙的手里,一样会是如此,你无须自责——” 再也抑制不住激荡心情,碧落跳下床,上前勾住燕南归脖子,将他温和笑声堵在口中—— 碧落?!燕南归抚摸着少年黑缎般的湿发,任柔软微颤的唇厮磨着,手慢慢感到碧落几下震抖,嘴里尝到咸咸的味道—— “……碧……落……” 抬起艳丽却布满泪痕的脸,燕南归轻喟着,细细吻去碧落眼角仍不停滑落的泪水。 “别哭……” “你是至今唯一真正喜欢我的人……”碧落笑着,却止不住流淌的泪:“我真的好开心……好开心……” ——真的好开心,开心地想哭,想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眼泪都在你面前流露。因为我知道,你懂得我的委屈,你不会讨厌我的眼泪…… 没有想过我也会有这样开心的时候……我是不是在做梦…… “我,真怕自己是在做梦……”泪水染湿了手掌,滴上了衣襟—— “……碧落……”紧紧拥着呜咽不已的少年,燕南归轻柔碰触沾满眼泪的红唇:“只要你喜欢,我会一直在梦里陪你的……不要哭……” “……燕……南归……”抽噎着,碧落舌探入燕南归口中,与之深深缠绵…… 暖到心底的温度…… “咳!咳!——” 不合时宜的一阵猛咳令两人遽然清醒,齐扭头—— 紫冥瞪着双眼站在门外,还是斯文的脸,却满面沾尘,一身紫衣裂了无数道缝隙,脚下鞋也丢了一只。 明明挂着泪,碧落仍是忍俊不禁,噗嗤笑了起来。 “少主——”燕南归再沉稳,也忍不住嘴角漾开笑纹。 板着脸,紫冥抛过身后一个大包裹,嚷道:“燕南归,我还是那句老话,你爱做什么我也不来管你,不过你总要先把饭菜弄好。包裹里什么都有,快去做饭,我饿了。” *************************************************************************************** 月色迷蒙笼罩山头,满坡半开梅树投下层层阴影,暗香浮动,枝叶婆娑,一片静谧中,却听高处岩石上盘坐的两人不时飘来欢声笑语。 “唔,你煮得比燕南归好吃多了!”紫冥摸着快涨破的肚皮,满足地叹了口气,放下碗筷,长长伸了个懒腰。 “是么?饱了吗?”碧落手里针线不停,又一次喷笑出来,从开始吃第一口饭菜到现在,紫冥始终夸个没完,那副贪吃的馋相比在苗疆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叫他几乎笑到抽筋。这也就算了,最佩服紫冥逃出王府后居然还有空去搜罗一大堆瓜果肉菜带回梅山,吵着要燕南归做饭。不过他自然不让燕南归带伤下厨,怕紫冥在屋里吵到燕南归休息,便哄着他出来边吃边赏月。 难得脸一红,紫冥讷讷道;“你都不知道,我那天一个人上京后,就没好好吃过一顿。客栈里的那些饭菜,哪有你和燕南归煮得好吃?” 碧落低笑着,咬断线头,将紫衫递还紫冥:“补好了,你先将就穿一下吧,明日再买过新的。” “你真厉害,还会补衣服。”紫冥穿上衣衫,望着碧落月光掩映下越发艳丽夺人的容颜,有些惆怅:“如果我娘亲在身边,不知她是不是也会替我补衣裳,替我煮这么好吃的饭菜呢?” 碧落敛了笑意,他也听燕南归说过紫冥母亲早亡,见他神色略带凄凉,轻声道:“人死不能复生,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也不知怎地,见到紫冥忧郁神情,他竟也跟着愀然不乐,却更想好生抚慰这在他面前像孩子般的人,浑忘记紫冥比他还大着好几岁。 紫冥往石上一躺,仰望天顶银月,默然半晌,突道:“我娘亲没有死——” 什么? 碧落震惊地睁大明眸,下意识向远处茅屋一瞥,灯火已灭,燕南归应当已睡了罢……他转回头:“怎么可能?燕南归不是说你一出生,你娘亲就过世了么?……他不会骗你的啊……” “我知道。”紫冥头枕上双臂,依然望天:“可能燕南归都不清楚罢……” “……我不懂。”碧落皱起眉,他都被弄得稀里糊涂了。 “我记忆中,的确没有娘亲的影子,只有爹在我身边。可恨我三岁的时候,爹昔日的仇家联手来苗疆寻仇,我爹虽然尽歼敌手,但为了护着我,也伤重垂危,那时燕南归本在家乡为父母守孝,听说有敌来犯就日夜从中原赶来苗疆,但还是晚了一步,见到的已是我爹的尸体。这许多年来,他都为此事耿耿于怀,所以对我就特别地放纵,呵——” 难怪觉得有时燕南归对紫冥简直宠溺过头……碧落有点明白地一颔首,可是—— “那你怎么说你娘亲还在世?” 紫冥平静地道:“是我爹临终前告诉我的——他说我娘亲其实并没死,只是生下我后未及满月就失了踪,爹不想让人笑话,就对外称我娘已病逝了……燕南归在我娘亲失踪前便已返乡奔丧,他也是道听途说,以为我娘亲死了。” 未料到有这么多隐情,碧落呆了一阵,眼珠转了转:“那你为什么不告诉燕南归真相?他都一直,一直……”他一时心急,险些说出燕南归一直痴恋主母之事,突然惊觉怎可在紫冥面前提起。急忙伸手掩住自己嘴巴,硬生生将那喜欢两字吞了回去。 紫冥侧首望着碧落窘迫表情,蓦地一笑:“你想说他一直喜欢我娘亲,是不是?” 碧落浑身一震,目瞪口呆地盯着紫冥璀璨生辉的笑脸—— “你这发呆的样子我倒是头一回看到,呵呵。”紫冥翻身坐起,拍了拍碧落肩膀:“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从小到大,每次一提到我娘亲,燕南归都会发傻,然后半天不说不笑,这样明摆着的事,我还会看不出来?”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碧落喃喃道,这看似粗枝大叶的紫冥居然如此心思缜密,实是大出意料之外。 “我就知道他这人有时太痴,既然他以为我娘亲死了,我也就将错就错,没有把真相告诉他……”紫冥淡然笑着:“倘若燕南归知道所爱的人尚在人间,一定会苦苦寻找吧,但如果永远都找不到呢?明知情人还活着,却始终无缘相见,这种折磨又有几人能受得了?呵,所以我宁可他以为心爱之人已亡,虽然回忆时不免伤感,但总好过他一辈子活在求不得的痛苦中……” 张着嘴,碧落似乎是第一次见到紫冥这个人—— 微微垂落眼帘,紫冥静默着,良久,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不想见他那么痛苦……” “紫冥?” 碧落身子轻轻颤抖起来,从来没想到紫冥竟会有这样的神情,这样的语气…… 凝视碧落盈亮秋水里的难以置信,紫冥微笑着叹气:“莫说你,我自己都不相信,我竟然会如此在意他……在意一个喜欢我娘亲的人……” 喉咙干涩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碧落半天才勉力挤出不似自己的声音:“你不告诉他真相,其实,其实是不希望他离开你,去找你娘亲罢……” 久久没有回答—— 轻抖着肩,碧落突兀的笑声打破死一般的沉寂:“那你为何还要听他的话把我带回苗疆?你能容忍么?……” “我不知道。”一仰头,紫冥立起身:“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你带回来?明明我不喜欢他那样痴痴地看着你的……”怅然一叹,又笑了笑:“不过,也不能完全说是看着你,应该说是看着和我娘亲容貌相似的一个人罢……” 如一桶雪水从头浇下,碧落全身冰冷,无法动弹。 紫冥的话语却仍不断飘进耳里:“……其实我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喜欢你本人,还是把你看成我娘亲的影子?这只有燕南归自己才知道了……也或许,他自己都不清楚……” “不要说了——” 静静望着碧落艳丽扭曲的面容,紫冥点了点头:“好,我不说了。” 足一点,身影已凌空拔起,轻轻跃落一株梅树—— “我睡树上,茅屋留给你和燕南归,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天得尽快离开这里,被魔教的人找来就麻烦了。” 根本就听不清紫冥在说什么,碧落一直在石上坐到月色隐去,才拖着麻木的双腿慢慢走回茅屋。 *************************************************************************************** “回来了……”碧落刚闩上门,燕南归已听到动静,从睡梦中醒转。 恩了一声,碧落摸索着点起蜡烛。 “……有心事?……”燕南归靠在床柱上,拉过碧落,摸到他冰冷的手,不禁皱眉。包住手搓揉着:“怎么冻成这样子?也不早点进来。” 温暖从指尖缓缓渗透胸臆,心却微一抽搐—— 秋水似的眸子痴痴凝望,蓦然凑近,吻上男子同样温暖的唇…… ——温暖的手,温暖的唇,我最希冀、最喜欢的温暖……明明我都可以碰到,吻到,为什么我的心还是那样的不安? 燕南归,你知道你自己喜欢的人究竟是谁么? “……你喜欢我么?……”红唇移向锁骨,碧落小心解开燕南归衣襟,隔着纱布亲吻那些伤口…… 碧落!碧落!碧落!碧落!碧落!…… 丝缎般的长发随急遽起伏的身体四散飞扬,碧落十指在男子颈中搔出血痕,被反复穿刺的部位似乎已痛到麻痹,神智却在声声呼唤中前所未有的清醒——对,就这样叫我的名字!想永远都听你如此热情地叫我的名字! 我不想再去弄明白你喜欢的人究竟是谁?也不想知道你是不是将我当成你心爱女人的影子?因为你自己都未必清楚!我只知道,你此刻叫的是我的名字!我只知道,你愿意陪我一齐做梦!愿意一直在我的梦里陪我!这,就够了! 真的,只要这样就够了!这样我就已经满足了! 所以,请不要夺走我这小小的幸福!请不要让这温柔的、快乐的梦太快醒来! 第八章 “碧落……”残留着情焰依然低哑的嗓音叫唤着少年的名字,温暖的手掌有力摩挲着汗湿长发—— 忽地啊了一声,燕南归伸手到那一堆褪落的衣物中摸索。 “……找什么?……” 碧落懒懒咕哝着,余光瞥见燕南归递到他面前的丝带,明眸骤然睁大—— “那天在夜市买的,挑了半天,还是觉得这颜色最配你的头发……呵,事情多,都忘记给你了……”燕南归微微笑着。 盈亮的、似蓝非蓝、似绿非绿,在烛光下闪烁着河水般色泽的丝带,上面隐隐有几点已然干涸的血迹……是燕南归受伤时溅上的血罢…… 轻咬着男子肩头肌肤,碧落强忍住哽咽,眼渐渐模糊——燕南归…… 拢起一簇墨缎似的头发,燕南归替碧落束上,凝神望着黑发中闪亮的丝带,多像黑夜里流淌的河水……多年前他默默注视的、那吞没了他心爱女子的河水—— “好像……玉溪……”温醇的声音带了几分恍惚,燕南归仍牢盯那流溢光彩,无意识地呢喃着:“像玉溪的河水……” “燕南归,你去过玉溪?我以前家就住在那里啊——” 碧落随口说了句,在燕南归身上蹭了两下,找个舒服的姿势轻轻打着呵欠。好悃,一夜没睡,天都快发白了…… 燕南归似乎没听到他的话,兀自怔忡出神,突然脸一抽搐,抓住碧落双臂:“你刚才说什么?你说家住哪里的?——” 好痛!碧落登时睡意全无:“燕南归,你这么大力抓着我干嘛?我说以前家就在玉溪,怎么了?” 一根一根地松开手指,燕南归定定看着碧落布满困惑的艳丽容颜,一言不发。 “燕南归?——”碧落狐疑地摸上他脸庞,是错觉么?他竟觉得燕南归面上每一丝肌肉都在轻微颤抖着。 身子不受控制地震了一下,燕南归握住碧落手腕,嘶哑着嗓子道:“你应该是秋天出生的吧……” 明眸染上诧异:“是啊,咦,你怎么会知道的?我记得没有跟你说起过啊——” 双目无力阖起,燕南归放开碧落,喉咙慢慢发出几声低喊,辨不清是哭是笑:“我还知道,你今年应该十九岁,对不对?” 莫名的寒意像尖针般扎进心口,碧落呆呆凝注着与往常任何时候都不一样的燕南归,一阵发冷,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燕南归为什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知道那些他自己都不想再去回忆的事情?…… 紧紧握着拳,燕南归猛地狂笑起来—— 燕、南、归! 如此异常到骇人的燕南归!张大嘴,碧落还未来得及出声,屋外却传来紫冥大吼—— “天亮啦!快给我起床!魔教的人找上门来啦!” *************************************************************************************** 一旋身,紫冥斯文的脸杀气隐现,瞪着从十丈外缓缓包抄过来的夜罗刹,暗自磨牙——这两个活僵尸!昨晚赏了他们一大把蜈蚣蝎子,现在居然什么事都没有!这魔教还真邪气得紧。 眸光突地一闪,梅林外人影幢幢,应当还有其他教众埋伏其间—— “来得真快!”紫冥皱起眉头,他和燕南归脱困不成问题,但带上个不谙武艺的碧落,麻烦可就大了…… “少主。”燕南归步出茅屋,面色仍如平素沉稳,只是死白一片,望见四周伏兵,不由微惊:“魔教若纵火烧林,只怕——” 紫冥一凛,他倒是没考虑到此节! 他心念方动,水晶般透明的声音已悠悠扬起山巅,带着温和笑意:“这片梅林清净雅致,若一把火烧了,岂非焚琴煮鹤,大煞风景?无双虽然不才,也不会做此等蠢行,两位尽可放心。” 无双公子!紫冥瞳孔猛缩,疾偏首—— 西边原本空无一物的平地上,不知何时已伫立着一个银衫男子,初升红日洒下千万缕浅淡金丝,披落水银色的宽袖轻袍,流光溢彩,迎风翩飞,宛如神祗般清贵出尘。 “你可真是阴魂不散!”紫冥咬牙切齿地挥剑出袖。 “好说。”淡淡笑着,男子微仰起脸,日芒映上他水晶也似雅洁纯净的面容,竟仿佛亦黯然失色,成了幽暗月光。 碧落匆匆着了衫跟在燕南归身后出屋,一眼就看到了那沐浴在日光下水晶一样的男子,盈亮秋水竟瞬间凝滞——如此纯净的近似透明的人…… 眼睫轻扬间,男子目光悠然掠过三人——明明是平易近人的温和眼神,却含着一丝看破红尘的倦怠,藏着一缕高不可攀的骄傲…… 心脏剧烈蹦跳起来,碧落几乎忘了如何呼吸,却怎么也移不开视线,直直盯着那一双蕴涵了无数种迥异情感的眼眸。 “碧落,不要看他的眼睛!” 燕南归疾伸手挡在已有些痴迷的碧落眼前,话音却极是僵硬,也并未像平时那样保护性地将碧落揽入怀中。 这两人怎么过了一晚就变得如此反常?紫冥好一阵纳闷,但大敌当前也无暇细思,剑一扬,啐道:“喂,别动不动就用你那双勾魂魔眼看人,这里可没有女人让你勾引。” “魔眼勾魂,魔音摄魄,是我君无双的兵刃,就同你的剑和毒物一样。”水晶似的男子毫不动气,悠悠微笑着:“我昨晚可有叫你不用兵器?” 紫冥气结,却也无从反驳,听他说起毒物更恨得牙痒痒地。昨晚在王府一场恶战,他搞到灰头土脸才侥幸逃脱,但养了多年的毒物都全军覆没。 他一扫周围教众,哼了一声:“你魔教素来卑鄙无耻,除了群殴,还会什么?是英雄好汉的,便叫你手下统统退下,你我单打独斗,真正决一胜负。”只要他缠住君无双,燕南归当能带碧落安然离去…… “错了。” 君无双突然冒出一句让紫冥一愣:“什么错了?” “第一,是红尘教,不是魔教。第二,既然你认为我教卑鄙无耻,那我又何必装英雄好汉来跟你独斗?群殴岂不省事?第三,我来不是为了和你决一胜负,只是各为其主罢了。” 轻轻挥了挥衣袖,抖落晨间朝露,君无双望着气得说不出话来的紫冥,悠然道:“穆晟王本不想杀你,但你前几日出入东宫,想必是要和瑞霆太子联手对付他,穆晟王才执意要取你性命,我不过是替他行事,你的激将法对我没用——” “这姓龙的王八蛋!”紫冥恶狠狠地破口大骂,早知道,他昨晚非踩死那王八蛋不可。 白净的双掌轻轻一拍,四下肃立无声的教众立时如浪涌上,将茅屋前的三人围得水泻不通。 君无双优雅含笑地负起手:“限你们一柱香内,生擒那碧衫少年,其余两人,杀!” 血腥的杀字自他口中说出,竟依然悦耳迷人。余音尚回荡林间,刀剑已锵锒争鸣。 为什么要生擒我?碧落迷乱之极。那些教众急于邀功,倒是大半都向碧落袭来,燕南归面无表情地拉着碧落一面回击,一面左避右闪,实在躲不过的便用自己身体去挡,旧创新伤,片刻间已血溅衣衫。 燕南归?!碧落惊惶地握紧男子僵硬的手,满身血迹叫他触目惊心,但燕南归的一声不吭更叫他无所适从——究竟怎么了?为何你不像原先那样抱着我?为何连一眼都不看我?为何一句话都不说? 昨夜你还那样热情地叫着我的名字,狂烈地要着我,为什么今早一切都变了样? “燕南归!” 紫冥一声大吼,燕南归周身鲜血狠狠刺痛了他双眼,寒剑卷起连圈冷芒,血雨纷飞间,绞起无数细碎残肢。 他气势慑人,但那班教众一窒后又复冲上,竟似毫不畏死。只是这一次所有人都朝紫冥杀去。 一剑劈倒数名教众,紫冥剑势稍缓,夜罗刹双刀已齐齐向他颈中砍到。 那君无双一直含笑旁观,见紫冥此刻回剑急挡夜罗刹,背后露出好大个空门。他眼中倦意浮现,水银色的衣袖轻卷,已将打斗中教众掉落在他脚边的一柄长剑凌空抓起,手指微一用力,长剑断成三截,尖啸着直飞紫冥—— “时辰已到,我君无双送你一程!”透明如水晶的一声叹息,君无双悠然背转身,一个将死的人已不值得他再去看了。 “紫冥小心!”碧落惊叫甫出口,燕南归倏地弹起,飞快向紫冥扑去—— 日色陡然一暗,寒芒骤灭,三截断剑悄无声息没入燕南归背心,又“噗”地穿胸而过,余劲不衰,带着鲜血一路继续前飞,“笃笃笃”三声轻响,钉上树干才止住去势。 “燕南归————” 狂吼声中,紫冥双目尽赤,一扬手,夜罗刹两颗人头飞上半空。剑气回卷从最后几名教众拦腰斩过。 君无双本以为大局已定,见状不由一怔。 通体血红的剑往地上一插,紫冥半跪着扶起前胸后背血如泉涌的燕南归,颤抖得说不出任何话来。 “……少主,今后……不能再替你做饭了……”燕南归微微一笑,血夺口而出。 “燕南归……” 在断剑穿透燕南归胸膛的一刹那,碧落如遭雷击,浑身僵直。那剑穿过的仿佛是他的身体,胸口空荡荡的宛如被开了一个大窟窿似的奇痛,连心肺都被摘掉的痛—— 燕南归!!! 蓦地疯了般冲上前,一把揪住紫冥大吼:“你还在看什么?快救他啊——春蚕,你不是会用春蚕的吗?让它附在我身上啊——” “……春蚕……只有一条,已经给了凌霄……”紫冥瞪着燕南归不断冒血的身体,突然拔起剑一下刺在自己胸前膻中穴,血雾随抽离的剑尖喷散,缓缓站起身,紫冥寒剑直指远处君无双。 “血魅大法——”君无双清如水晶的话音里微显凝重,想不到这紫衣青年竟会使用这鲜有人知的奇术,自刺气穴将功力瞬间提升数倍—— “君无双!纳命来——” 紫影夹着冷芒,快到几乎无法看见地撞向君无双。 妖异变幻的眼瞳急敛,君无双整个人如一支银箭往后倒射出去,刷的穿过梅林,紫影如蛆附骨紧跟着消失林外。 山头顷刻死寂,若非满地尸骸和鲜血,碧落真要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也好希望自己是在梦中…… 可,决不是梦! 颤栗着跪下来,震骇地看着燕南归胸口血洞,生命正随鲜红刺目的血迅速流逝—— 怎么会是这样?这个人,昨夜还和他无尽缠绵,眼下却要死了么? “怎么会是这样?……” 重重抱起燕南归,血急遽染湿了碧绿衫子。用力摇晃着怀里的人,碧落嘶吼:“为什么你要扑上去?他比你的命还重要吗?那我呢?你说过要一直陪我的啊!你不想管我了吗?你回答我啊!” “……碧,碧落……” 嘴唇开合间,血丝不停挂落,燕南归挤出一个笑容,却是凄凉无比:“对不起……可我,只有这条路可以走……” 手颤动着摸上碧落长发:“真的对不起,碧落……我的,我的孩子……” 所有的风声、鸟鸣声都听不到了,碧落死死盯着怀中男子:“你说什么?” “……你,应该是,是我的儿子……”燕南归凄然笑着:“是我和紫冥娘亲的骨肉……” 脑髓似乎都已被掏空,碧落双眼一眨不眨,突地一笑:“你在胡说些什么?我自己有父有母的,你不要乱说!紫冥娘亲早就死了,你怎么可能——” “不,她没有死!我告诉紫冥他娘亲一早死了,是骗他的……” 燕南归猛咳出一大口血,剧烈喘息着:“我是骗他的……其实是我在他出生没几天,劫走了他娘亲……” 身子瑟瑟抖如风中残叶,寒气一直从指尖渗透内脏,碧落牙齿咯咯作响:“……原,原来是你劫走她的……” ——原来紫冥娘亲失踪,是被你劫走的。 “是,我,我那时真的是鬼迷心窍。我实在,实在忍受不了每天看她和主公恩爱的样子,我却独自受煎熬……就借着回乡奔丧的机会向主公告了假,他们都以为,以为我已经离开苗疆了,我却没有走,暗中等了好几天,终于等到她落单的时候下了迷药,把她劫回中原……” 血仍细细流淌,燕南归脸色却透出异常的红润,眼神恍惚望向碧落艳丽容颜,他心爱女子的容颜—— “……我知道她根本就不爱我……可我就是像着了魔一样,想把她留在身边。她武艺比我高,我怕她逃走,就每天都在她饭菜里掺药……我那时傻傻地想,如果和她朝夕相处,是不是有一天,她会被我感动呢?……” “可过了将近三年,她都始终没有对我说过一个字,没有对我露过一个笑容,也没有在我面前掉过一滴眼泪……她的眼里根本就没有我……我好痛苦,真的好痛苦,我终是控制不住自己,对她,对她用了强……后来,有一天,她突然开口说话了,她说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 笑着咳了两声:“我当时高兴得快疯了,她终于肯和我说话了……还有了,有了我的骨肉。我没有再在饭菜里放迷药,怕她气闷,就陪她去四处游玩……我们到玉溪的时候,她动了胎气,我就和她在玉溪待多了几日……” 听到玉溪,碧落面色惨白如雪,连身子都无力抖动了,只是呆滞地任燕南归话语飘入耳中—— “……可不巧的是,几天后发了山洪,又走不成了……有天半夜,她说要出去散步,我陪她走到玉溪河边,她,她突然点了我的穴,就当着我的面跳进河里……” “我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河水卷走,却怎么也动不了,什么也喊不了……直到第二天夜里才恢复,我顺着玉溪拼命地找,可山洪淹死了许多人,我找了好几天,在下游好多尸体里发现有个是怀孕的女子,她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已经被鱼啃咬的不成人样……那时我抱着她足足哭了两天两夜……” “……我真想陪她一起死的,但忽然听说主公昔日的仇家正纠集去苗疆寻衅……我就立即赶去苗疆,想着要帮主公……她已经被我害死了,我一定要救她喜爱的人……可是当我赶到的时候,主公也已和仇家同归于尽了,只留下紫冥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在哭……” 眼帘微微闭起,泪水无声流淌:“一切都是我害的,我原想自刎以谢主公,可是我死了,谁来抚养紫冥?……这么多年,我每天、每个时辰、每一刻都在痛苦,我好想早些解脱,去地府向她和主公请罪,可我又,又放不下紫冥,他自己连饭都煮不好……” “我真的好痛苦……直到遇到了你,碧落……” 费力握住碧落冰冷的手,燕南归痴痴瞧着他:“你会和我说话,会对我笑,会在我面前哭,你喜欢我……我好快乐……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真的好快乐……我真的好想可以和你永远都这样快乐下去……可惜,可惜不可能……” 泪扑簌簌滚落:“……不可能了……你是我的亲骨肉……碧落……这是不是我的报应?……” “……谁说我是?”呆滞的眼终于稍稍转动了一下,碧落指尖紧紧掐进燕南归手掌。 “就因为我家住玉溪么?就因为我是秋天出生,今年十九岁么?就因为我长得像她么?那又怎样了?那些统统只是巧合罢了!燕南归,你想说你当时找到的那具尸体不是她,对不对?你想说她其实没有死,还生下了我,送给别人去养,对不对?呵,这都是你自己猜的,你凭什么说我是你的儿子?你凭什么?!” 掌心被掐出了血丝,燕南归流着泪,惨然带笑:“……碧落……” “我不相信!她宁可投河都不愿和你在一起,就算她没死,她那么恨你,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既然她肯生下我,又为什么要把我送给别人?送给别人……” 喉一热,嘶喊哽在颈中,碧落再也说不下去,眼泪泉般滴落碧衫——我不相信! 可我,又没法不相信!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长得半点都不像双亲,和一大群兄弟姐妹也毫无相似之处?为什么双亲要我从小就担起家中所有杂务,稍不如意就拳打脚踢,而对其他孩子却疼爱万分?为什么逢到荒年,双亲毫不犹豫地就把我卖进醉梦阁?……只因为我并不是他们的亲骨肉。 我不是他们的亲骨肉! 可我也不要是你的孩子啊!为什么你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你要我承认这些? “我不承认!我绝不承认!!绝不承认!!!燕南归,我不是啊——” 发疯似地摇着头,热泪不绝涌出,猛地俯首,狠狠吻上燕南归沾满血泪的唇——我不是! 深深吻着,吮吸着,泪珠滑过脸颊流进嘴里……泪是咸的,血是腥的,渗到心底是浓得化不开的苦…… ——我要的,是教我识字骑马的燕南归!是背着我翻山越岭的燕南归!是带我游夜市买东西的燕南归!是一有危险就挡在我身前,不惜为我受伤流血的燕南归!也是温柔又激情地取悦着我,肯陪我一齐做梦的燕南归! 我要的,不是一个身为父亲的燕南归啊! 燕南归…… “……碧落……不要这样了……”燕南归渐渐涣散的眼神依依不舍地凝望着少年满布泪痕却依旧艳丽的面容,想伸手替他拭去眼泪,才发现身躯已没有了知觉—— “别哭了……碧落……” ——怎么能不哭?好不容易才有一个人真正在意我,喜欢我,让我快乐地如在梦中,结果他却是我最不能够去接受的人!结果他却立刻就要在我眼前永远消逝了!叫我怎能不哭? 这个温柔的梦为什么如此快就醒来了?在我最快乐的时候无情地醒来了…… 细细摩挲着冰凉僵硬的脸庞:“燕南归,你答应过我以后都陪我一齐做梦的……你说过会一直在梦里陪我的……你就这样不管我了?……” “……对,对不起……都是我害的……”眼慢慢阖上,游丝般的声音越来越低。 “……碧落……我的……碧……落……” 最后一丝余音被风吹散。唇,停止了翕张。 第九章 梦,也终于醒了么?…… 碧落痴痴抱着怀里僵直的、完全冷却的身体…… 昨夜还那样温暖的、有力的、热情如火的身体,现在已经不会动了……今后也永远都不会再动了,不会再背着他,搂着他,帮他吻去泪水了…… 阳光爬上两肩,很暖。胸腔却空虚地像挖开了个大洞,找不到心的感觉…… 慢慢垂移目光,抚上燕南归凝固着无穷哀伤的灰白的脸,碧落再度低下头,吮吸着冷冰冰的嘴唇,动作轻柔到了极点,似乎怕惊醒了正在睡梦中的人—— 天色微微暗了下来,浅淡影子投近身前——水银色的衣摆。 停了亲吻,碧落缓缓抬头,仰望面前水晶般透明清贵的男子,仍是不变的优雅出尘,唯有衣襟裂了一道长缝,血尚自渗出伤处。 君无双稍一扬眉,这碧衫少年居然未趁他与紫冥决斗时逃离,还在原地吻一个已死之人…… 静静地看着那双蕴藏变幻无数种情感的眼睛,碧落倏忽绽开一朵艳如昙花的笑,一滴泪亦同时跌落—— “你杀了我最重要的人!” 猛然放低燕南归尸身,疾扑上前,一拳一脚,狠狠打中君无双。 眉轻蹙,却不是因为痛,那拳脚再重,对他君无双而言不过如清风拂体,只是……那含笑落下的一滴眼泪竟令他刹那恍惚,心莫名微漾涟漪…… 又一拳砸上胸口剑伤,君无双两指拈住碧落手腕轻轻一扭。雷击般的麻痹痛感登时席卷全身,碧落双腿一软,不由自主跪倒在地,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被按住了肩膀使不出半分力气。 “混帐!你这畜生!……” 一连串的咒骂回响林中,君无双面色平和地默默听着。 “畜生……”骂到声嘶力竭也激不起任何回应,碧落死命咬紧唇,好恨!恨这个夺走燕南归生命的人!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恨么?” 水晶似清澈悦耳的声音陡然响起,君无双一手拉起碧落,悠悠道:“光会骂有什么用?你一没武艺,二无权势,也想替他报仇?” 碧落重重喘了口气,心绞痛着:君无双说的一点没错,武艺权势,他一样都没有,凭什么报仇? 唇勾起笑,泪却簌簌掉落——原来我竟是什么都没有!连唯一喜欢我的人也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什么都没有! 可我好不甘心!我只想有一个真正喜欢我的人陪伴我而已,为什么如此微薄的愿望都不让我实现?为什么? 不甘心!我绝不甘心!我要为燕南归报仇!我要为自己报仇!我要武艺!我要权势!我要变得比谁都强!我要让所有夺走我希望,害我伤心痛苦的人都付出代价! 收了泪,水雾迷离的眼燃起无边怒火和无尽恨意!仿佛要将一切烧为灰烬的狂焰! “想明白了?那就跟我回王府。”松开钳制碧落的手,君无双淡然扫过遍地残肢,扑鼻血腥味令他皱了皱眉——辜负了这片梅香…… 火焰冷凝成两点冰晶,秋水明眸比以往任何时候更亮,也更寒。碧落拾起把刀,一言不发挖着泥土。 染血的土渐渐堆高坑外,碧落双臂已酸涨到麻木,地上终是出现一个深坑。抛下刀,费劲地托起燕南归尸身,轻轻放平坑中—— 毫无生息的,永远都不可能再安慰他、亲吻他、拥抱他的燕南归…… 碧落凝注良久,解下束发的盈亮丝带,小心缠上燕南归手腕,一闭眼,捧起泥土洒落坑中—— 原来,埋葬自己最亲、最重要的人并非想象中那样痛不欲生…… 是真的,我居然可以如此平静地亲手埋葬你……没有心疼……因为我的心已经跟你一起逝去了…… 从这一刻起,我不要心,我也不要痴情,这些我无法拥有、即便拥有也无法挽留的东西,我不想再去渴求了。我只要报仇,为你、为我报仇。 燕南归,等着我!等我让所有夺走我一切的人付出代价后,我一定会回来梅山陪你的!因为我知道,你其实和我一样孤独,一样盼望着能有个人真正喜欢自己……你,其实是深深爱着我的,和我一样,爱上了一个自己绝不能够去爱的人…… 终于堆好新坟,碧落起身拍净手上泥土,转向一直静静旁观的君无双:“走吧。”也不待他做声,便自行朝林外走去。 这少年……盯着碧绿的背影,君无双眸光变幻—— *************************************************************************************** 又回到了龙衍耀的寝室,香雾氤氲中,碧落木然由得侍女为他沐浴更衣,浑不似上次那样又叫又骂,倒让那班侍女暗自嘀咕不已。 “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吧?”华服金冠的男子讥笑着入内,侍女们一躬身,收拾起浴具悄然退出。 碧落垂首坐在床上,也不说话。龙衍耀负起双手施施然走近,猛地一记耳光掴向碧落—— 身体应声而倒,还没沾上床褥,又被龙衍耀拉起。碧落两耳轰鸣,嘴里一股腥甜上涌。 “我先前真是小看你了,竟然着了你的道,嘿嘿。”龙衍耀笑声欢畅,眼底却怒气翻腾,他身为先皇幼子,自小受尽宠爱,当今皇帝也对这幼弟极是照拂,有求必应,兼之又一身武艺,在朝在野都得意惯了,昨晚却在碧落手中栽了个大跟斗,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便指名生擒碧落,说什么也要将这刁钻狡诈的少年好好折辱一番方消得心头之恨。 他捏着碧落下颌,重重咬住他红润嘴唇,尝到血味才放开:“你倒是真会勾引人啊,呵,不过想跟我斗还差得远呢,你想这次还有谁会来救你?”一把按倒碧落,三两下就将他刚换的一件新衫撕得粉碎,一口含进绯红乳尖,用牙齿咬扯起来。 碧落身子一颤,却被紧紧压着动弹不得。湿腻的舌头划过胸口一路往小腹移去,他恶心之中更是说不出的痛恨——若非龙衍耀下令,魔教怎会攻上梅山?燕南归又怎会送了性命? 龙衍耀!是你和君无双,一起夺走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我,好恨!!! 十指死死绞扭身下床褥,碧落仰望床顶,任龙衍耀咬舐着他腿根…… 咯咯笑着,碧落足趾搔刮龙衍耀腰侧腹肌,腻声道:“你好重,我都快被你压坏了,嘻——” 一偏首,妩媚迷人的脸转向墙壁,眉梢眼角依然蕴含妖娆风情,眸子里却没有丝毫笑意,反如两点乌晶,寒亮得宛若冰底冷焰—— 龙、衍、耀! *************************************************************************************** 燃了一夜的烛焰奄奄欲灭,房顶吊落的翡翠球里,龙涎香仍细细飘溢。低垂的罗帐掀起,少年披衣着履,轻掩唇,无声打着呵欠。 “这么早去哪里?陪我再睡多一会,碧落。”醇厚低沉的男子声音懒洋洋地从床上传出,人却一动不动,昨日整个下午再加连晚都不眠不休地恣意狂欢,他也有点吃不消了,没想到这令他失控的少年竟还如此有精神。 “我可睡不着,出去透透气再回来。”碧落笑嘻嘻地道,边卷着过长的衣摆,他的衫子昨天被龙衍耀撕得粉碎,便老实不客气地穿起龙衍耀的衣服。 “……随你了,可别乱跑。”龙衍耀含糊警告了一句,翻过身继续补觉。 冷冷盯着男子起伏背影,半晌,碧落轻手轻脚推开房门,走了出去——龙衍耀,你尽管放心!没有看到你一无所有的那一天,我怎么舍得乱跑?我怎么舍得离开你身边? 是的,我要让你失去所有!让你跟我一样,尝尝那种无人喜欢、无人在意、什么都没有、比死更难受的滋味!贵为皇爷权倾朝野的你,如果落到这一地步,应该比杀了你更令你痛苦绝望罢。 总有一天,我一定能做到的。不单是你!还有那个君无双!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直勾勾望着后园晨雾里绰约隐现的花树,碧落纹丝不动地站着,任朝露湿了衣衫。 万籁俱寂中,一阵匆匆脚步声由远及近—— “哦,原来是古师爷。” 碧落眼底讥诮一闪而过,露出笑容:“瞧你急急忙忙地,是有要事禀告皇爷吗?” “啊?是,是,碧落公子……”古师爷正为他的笑容迷乱,听到询问才回过神来。 眼珠转了转,碧落慢悠悠道:“你那天还骂我什么来着?啊,好象说我是甚卑贱男宠,怎么如今这般客气?嘻,我可受不起。” “公,公子说笑了,卑职,卑职……”古师爷额头开始冒汗。跟主子那么多年,还没见到有人令主子吃了暗亏仍可以在王府逍遥,更甚者先前听园外侍女偷偷告知,主子昨日起就同这少年共处寝室,至今未踏出房门一步……此刻这少年身上居然还穿着主子的衣裳…… “是卑职有眼无珠,公子勿怪。”想到自己曾得罪过这正受主子宠爱的少年,古师爷脸都发绿了,如被他到主子面前挑拨几句,自己岂不要人头落地? 碧落瞧他一副惊惶神情,不由噗嗤一笑,拍了拍古师爷肩膀:“你怕什么?我可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呵,不过,皇爷睡得正香,你这么莽撞入内,可不大妥当吧。有什么事,告诉我,我自会替你转告。” 古师爷被他轻轻一拍,再见他艳丽媚笑,周身骨头顿时酥成一团,鼻腔热热的,似乎又要喷出血来,赶紧掩住。但听到碧落最后一句,不禁踌躇起来。 “怎么?我这个卑贱之人不配听么?古师爷!”碧落脸微微一沉,竟带着冷丽。 “不不,卑职不敢——” 古师爷心又悬了起来,再一想上回去寝室禀告时,主子确也未曾叫这少年回避,当下定了定神:“回公子,是昨晚皇后新添了位小皇子,圣上龙心大悦,三日后要在宫中宴请群臣。届时东宫的瑞霆太子也会出席,卑职想问问主子可要做何准备。” 碧落不置可否地恩了声,朝古师爷嫣然笑道:“原来是这么点事情,皇爷醒来后,我便会告诉他,你就先回去吧。”秋水盈盈掠过古师爷痴迷样态,红唇一抿:“今后这种小事就不要去惊扰皇爷了,有我替你转告,一样少不了你的赏赐,你走罢。” “是,是……”已然口齿不清的古师爷一步步倒退着,蓦地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他脸涨得通红,一低头,逃也似地奔出后园。 “哈哈哈……”见他蠢态,碧落终是忍不住,放声大笑。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水晶似的声音悠悠自雾里飘来,轻柔悦耳,却将大笑声完全盖了下去。 君无双! 笑声顿敛,碧落骤然旋身,望着花树丛中仿佛与雾色朝露融为一体的水银色人影—— 第十章 花香浮动间,君无双优雅地走出雾中,手里一个小小翠玉盏盛着半杯花上露水。微一仰颈饮尽,那双蕴藏了无数种情感千变万化的眸子转向碧落,淡然一笑:“穆晟王想必已渐入你毂中了罢。”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碧落呼地别过头,避开那双魔眼,胸臆却无端收紧,只是惊鸿一瞥,君无双的目光似乎已穿透了他的心胸。 “你是聪明人自然懂的。”君无双一哂,却带着些微倦怠:“可惜,你也是痴人。” 碧落身躯陡然僵直,却听君无双突地逸出两声低低咳嗽,气息竟有几分急促。 按着胸,君无双轻笑道:“血魅大法果真神奇,这还是我生平第二次负伤——” “……紫冥呢?你杀了他么?”碧落凝望慢慢消散的雾气,眼波更冷:昨日两人追斗出林,却只有君无双一人返回,紫冥怕已凶多吉少…… “那倒没有,我只将他打落后山。” 君无双一旋翠玉盏:“他使用异术虽然可以令功力瞬间倍增,但全力一击后,便会立即散功,若无个把月决计恢复不了,况且他也受了我一掌,应该会躲起来养伤罢。” 碧落闻言稍定,心中忽然一动,听君无双口气,他似是伤势颇重—— “我确实伤得不轻,不过,你也别妄想随便找几个宵小就能来解决我,呵……” 悦耳迷人的嗓音如同洞悉碧落用心般直钻入脑,水银色的影子一晃,君无双已移至碧落面前,托着翠玉盏的手平平伸出,眼帘微垂,白洁的掌心渐渐泛起一层红光—— 搞什么?碧落不明就里地看着那玉盏也开始笼上暗红。 微微一笑,君无双眼睫轻展,向掌心吹了口气,翠玉盏刹那间化为一堆粉尘。 碧落骇然退了一步,瞪着君无双。 “明白了吗?没有十成的把握就不要轻举妄动。” 君无双意味深长地望了碧落一眼,洒落玉尘,负起手便向花丛中走进。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水银色的背影益渐隐没,碧落蹙起细黑秀气的眉头:“……你不是听命于龙衍耀的么?” 清澈温和的笑声轻轻响起:“除我教主,天下还有谁能命令我君无双?至于龙衍耀么?呵呵……你快回房吧,莫叫他起了疑心……” 如此深高莫测的君无双……碧落背脊没来由升起一阵寒意,突然水晶般的声音如游丝细细传进耳里—— “每日凌晨,我都会在此。你若想从我学武,明天就来找我罢……可别告诉第三个人。” 睁大了秋水明眸,怔立片刻,碧落收起满腹惊疑,一甩发上凝露,快步离了后园。 **************************************************************************************** “怎么出去那么久?”碧落一脚跨进,龙衍耀已起了身,几个侍女正伺候他梳洗。 碧落嘻嘻一笑,接过侍女手里的角梳替龙衍耀梳理着头发,轻描淡写地道:“在园里走了走,碰到那个稀里糊涂的古师爷,说有事要来禀告……” 他话音一顿,龙衍耀挥手摒退侍女,一把搂住他腰身:“什么事?” 碧落顺势往他腿上一坐,将古师爷的话原原本本重复了一遍。龙衍耀脸色平静也瞧不出什么端倪,只淡淡哦了声。倏地手一紧,鹰眸锐芒闪现:“谁许你自作主张替我拦住他的,恩?我的事,你不准过问——” “呸,我还懒得理呢。”碧落翻了个白眼,竟似看不到龙衍耀阴沉神情,搂住他脖子轻轻一咬:“我只不过怕那个蠢材吵到你休息罢了。呵,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乌溜溜的眼珠一转,笑道:“你以前说过的那个死对头可是东宫太子?嘻,他不是你的侄子么?想杀了他自己做皇帝吗?” “你太多话了——” 龙衍耀双手卡在他颈中作势要掐:“你只需乖乖听话,讨我欢心便是。宫中之事,你少理为妙,否则,哼哼。” “我就是想让你喜欢嘛。”舔上龙衍耀嘴唇,碧落绽开一缕艳笑。 “说不定我可以帮到你呢?” 龙衍耀黑眸微微眯起,却也知道这少年生性狡黠,确非古师爷那般蠢材可及。 见他不出声,碧落笑着拉开他双手:“其实凭你的武艺,又有无双公子帮你,除掉太子岂非易如反掌?” 龙衍耀一摇头,淡然道:“皇兄伉俪待我素来情义深重,这皇帝宝座我是一定要的,但我决计不会亲手杀他俩的骨肉。再说,死了个太子,还有其他王子虎视耽耽等着。”顿了顿,续道:“魔教行事向来诡异,我找姓君的来也不过是权宜之计,用来牵制跟我作对的江湖人物罢了。难道还会真的让他干涉朝政么?” 见碧落听得入神,龙衍耀嘿嘿一笑,拍了拍他白生生的俏脸:“可听清楚了?呵,乖乖的,我头发还没梳完呢。” 碧落一抿红唇,替他绾起发髻,戴上金冠。秋水流转间突道:“那三日后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宫里?我还没看过皇宫呢!”指尖划过龙衍耀后颈,一低头,轻轻含进他耳垂。 “为什么不能?”龙衍耀被他柔嫩舌尖软软舔着,竟窜起一股躁热,猛地抱过他压在镜台上,吻噬着碧落艳润唇瓣,低笑道:“只要你哄得我高兴,就算日后我当了皇帝,你想坐下龙椅,也没什么不可能,哈哈——” 舌被龙衍耀吮吸得发麻,碧落勉力偏转头,大口呼吸着空气,双臂绕上龙衍耀宽背,脆笑道:“那我可一定要帮你当皇帝了,嘻嘻,说什么也要坐一下你的龙椅才行啊,啊——” 笑声变成惊呼,背一僵,碧落十指紧紧揪住龙衍耀衣袍,承受着他突然进入的欲望。 “你还是这么紧……”龙衍耀暗哑的嗓音满含情欲,扣住碧落臀瓣用力撞击着:“……缠住我的腰一起动……碧落……” 粗重的喘息此起彼伏,铜镜泛着冷光,映出两个牢牢纠缠的人影。 *************************************************************************************** 花团似锦,侍者如云,整个御花园丝竹靡靡,文武百官络绎不绝地川流其间,热闹非凡。 “如何?”龙衍耀挑高双眉,瞧着身旁眉开眼笑的碧落,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又塞了一块糕点入嘴,碧落唔了几声,不住点头。 龙衍耀不禁哈哈大笑,声音远远飘了开去。他身份显贵,自然不与那班朝臣同列,独自坐开西侧高台,俯视众人。一回首,对身后水晶似的男子笑道:“无双公子,这帝王之家,想必你也是第一次见识罢。” 君无双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忽道:“来了。” 碧落抬起头,见一行人前后簇拥着走向对面东侧高台。中间一个弱冠少年锦衣华服,面目倒与龙衍耀依稀有些相似。他一眼瞥见龙衍耀,一怔后露出满脸笑容,抛下随从朝西侧走了过来。 “皇叔原来先到了,瑞霆向您请安。” “免礼。”龙衍耀一抬手,扶起瑞霆太子:“你母后给你添了位皇弟,哈哈,你可算有伴了。” 瑞霆太子笑道:“正是。”他虽有众多兄弟姐妹,但都是其他妃嫔所出,如今多了个同母弟弟,欢喜不亚于父皇。直起腰,陡然望见碧落艳丽容颜,不由呆呆地移不开视线。 龙衍耀眼底寒光一掠,伸臂将碧落揽入怀中,似笑非笑地道:“怎么?我这侍人可比你东宫那些少年出色些?”肚里竟好生不豫,这小子居然如此大胆盯着他龙衍耀的人看。 瑞霆太子一下醒过神,涨红了面讷讷道:“皇叔说笑了。”一施礼返回东边席上,却又忍不住回头望了碧落两眼,目光甚是痴迷。 龙衍耀低头,却见碧落正一脸笑吟吟地望着太子。他一把抓住碧落下颌,扭过他的脸,怒道:“你乱看什么?” “不看了,不看了。”碧落咯咯一笑:“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是在看太子身后那人——” ?龙衍耀眼一眯,适才气愤中也未留意,此刻定下心,果见瑞霆太子身侧站了个蓝衣男子,长身玉立,背后一柄剑却比普通长剑细了一半,最奇的是剑身弯曲,末断折成钩状。 “好奇怪的剑——” 碧落随意咕哝一声,那蓝衣男子竟似听到他话音,细长的眼皮一翻,目如冷电直射过来。 好犀利的眼神!碧落心一跳,却听身后君无双悠悠道:“蓝衣弯剑,他是岳阳风门的新当家人风祭雪,呵呵,想不到又见面了。” 他最后一句飘飘扬扬,却是对那蓝衣男子所说。风祭雪狠狠盯着君无双,眼里几乎能放出飞箭,瞧他架势,若不是碍着中间尚有无数闲人,早一剑劈来。 碧落目光闪动,正瞧得有趣。园外人声鼎沸,一干王子陆续来到,又是好一阵寒暄。乱了半天,那皇帝终于在大帮宫人前呼后拥下入了席,群臣跪拜行礼,称歌颂德之声直上天霄,碧落听得嬉笑不已。 酒过三巡,皇帝便先退席,邀龙衍耀去瞧那小皇子。龙衍耀叮嘱王府众人在园内等候,便同皇帝一起返驾回后宫。 见他行远,碧落一伸懒腰,回头道:“那个姓风的怎么如此凶巴巴地看着你?呃?——” 水银色的人影一晃,已走得无影无踪,碧落张大嘴,呆了一会,转眼瞧向太子席上,却连太子和那风祭雪都没了踪影。 摇摇头,他也离了席,朝花园深处信步走去—— 时值冬季,外间已是百花凋零,园内却兀自盛开无数不知名的奇花异草,一片云蒸霞蔚。碧落随手摘起一朵,突地一笑——难怪那么多人追求权势,确实可以享受常人穷其一生也得不到的东西…… 手指重重一搓,残碎花瓣登时洒落风中,碧落冷亮的眸子遥望天边浮云—— “这花开得正艳,你何苦去碾碎它呢?” 清悠的微笑入耳,碧落慢慢转身,假山石旁,瑞霆太子正含笑望着他。 “原来是太子殿下,碧落失礼了。” “不必多礼。”瑞霆太子目光扫过地上花瓣,一笑道:“你恨我皇叔,也无须拿它来出气啊——” 碧落胸口猛然一窒,瞪着他笑容,竟一时无语。 瑞霆太子伸手轻摸身边花枝:“你不用奇怪,皇叔一心想除掉我夺取帝位,已是东宫和穆晟王府心照不宣的秘密,他可以派人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自然也可在王府中安排几个眼线……”抬眼望进碧落双眸,微笑道:“你瞧我皇叔背影时,那种痛恨可连我这外人都看得明白,恐怕也只有我皇叔当局者迷罢,哈哈哈。” 爽朗笑声如重锤直击碧落心房,他定定看着瑞霆太子,那雍容气度,睿智眼光,哪还有适才席间的半分痴迷?忽然碧落也笑了起来—— “多谢太子提醒,碧落今后一定会更小心谨慎的。”碧落掩着红唇:“太子起先那样看着我,还真叫碧落吃了一惊,嘻嘻。” “哈哈,我若不装出一副痴态,怎显得我迷恋男色,叫皇叔小觑我呢?”瑞霆太子笑得似狐狸般狡猾。 “想不到龙家还有你这样的聪明人,难得。” 轻柔悦耳的声音截断瑞霆太子的笑声,君无双不知何时已伫立一旁,轻轻拍掌:“好,好,如此才更有意思。” 见是龙衍耀身边之人,瑞霆太子面色微变,还未说话。只听衣袂带风,一条蓝影直窜过来,站在了君无双面前。 “君无双,我再问你一次,那姓段的恶贼如今身在何处?”风祭雪压低了嗓子,仍透着切齿恨意。 “我教主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的行踪,无双也不知晓,恕难奉告。”君无双淡淡一笑,眼光幻化:“还有,风祭雪,我瞧在令弟面上,几次三番不与你计较,但你若再出言侮辱我教主,无双可要得罪了——” “住口!”风祭雪全身都轻轻颤抖起来,握紧双拳:“那姓段的掳走我四弟,我风门上下岂会善罢甘休?你转告那姓段的,若不交还我四弟,我岳阳风门与魔教誓不两立!” 静静瞧着怒气汹涌的风祭雪,君无双一挥衣袖,水银色的身影如烟淡逝,优雅迷人的笑声却悠悠散荡风中:“我教主垂青令弟,是他的福分,风掌门可别辜负我教主一番美意。呵,你若还执意要与我教作对,只管找我君无双便是,呵呵。” “君无双!——” 一声怒吼,风祭雪拍上假石,尘土飞扬间,偌大一座假山顷刻夷为平地。 “咳咳——”碧落捂着口鼻,猛咳不已。 风祭雪正满肚怨气无处发泄,盯着碧落,寒声道:“你不是穆晟王府的人么?怎么还不滚?” 碧落喘了口气,抖落衣上灰土,媚然一笑:“你真的恨魔教么?好极了,我倒突然有个主意让魔教万劫不复,就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就凭你?”风祭雪细长的眼眸冷光一闪,信疑参半。 一撇嘴,碧落望向始终笑而不言的瑞霆太子,秋波盈亮流转:“我一个人自然不成,不过如果太子殿下肯相助……” “说罢。”瑞霆太子眼里划过一丝异彩—— 第十一章 “白天不是叫你在席上等我的么?怎么又去园里乱跑?”男子虽在责备,慵懒低沉的声音里却听不出怒意,手指滑进身上少年墨发轻轻梳动着,又卷起一缕缠上指尖。 “你都去看小皇子了,反正没人陪我,就随便走走解下闷咯。”碧落撑起趴在龙衍耀汗湿胸膛上的身子,一翻身,在他身边仰面躺下,微微喘着气:这龙衍耀,从后宫出来发现他和瑞霆太子在御花园深处,立时黑了脸,一把拖住他回到王府直奔床上,昏天暗地搞到无力才放手。 龙衍耀覆上碧落,嘿嘿笑道:“知道辛苦了么?哼,瑞霆那小子可有对你动手动脚?” 碧落噗嗤一笑,眼梢斜斜挑起:“除了你,还有谁会对我动手动脚?嘻,太子明知我是你的人,怎会蠢到来碰我,岂非落人口实?” 他绕着弯子骂龙衍耀愚蠢,龙衍耀竟也不生气,只是瞪着他妩媚笑容,突然叹了口气,双臂一合将他搂进怀里:“我是昏头了,一见到你跟那小子有说有笑的,就失了分寸。呵,自己想想都觉得好笑……碧落”抬手抚着他鬓边细密汗水,又低低唤了声:“……碧落……” 那最后一声呼唤竟带着完全不同以往的轻柔。碧落嘴角媚笑倏地一僵,抓住龙衍耀手指默然无语,片刻重又笑道:“那小皇子可生得可爱?” 龙衍耀愣了愣,旋即一笑:“还不是白白胖胖的一个小肉团?呵呵,你问这做什么?”偏头打量着碧落,忽地脸一板,绕紧他黑亮长发:“你喜欢小孩儿?哼,想要娶妻生子么?你这辈子都别想,我不会许你的——” 碧落听他说得凶狠,不由失笑:“难道你一辈子都不放开我么?”秋水盈盈在龙衍耀面上一掠而过,微带自嘲地道:“过得十年二十年,我便老了、丑了,笑起来满脸皱纹,只怕到时求你多看我一眼你都不乐意呢。” “碧落……”龙衍耀也不知怎地,闻言一阵不快,却也无语反驳。 眼下的你不过是暂时沉湎我的姿色罢了……碧落静默望着龙衍耀锐利鹰眸,指尖划过他微皱眉峰,一耸肩:“其实都不用等到我老丑,你自己都要迎娶王妃的啊,你不要子嗣吗?”这几日来,他早已知悉龙衍耀尚未成亲,连个姬妾也没有,未免与他的地位样貌不太相宜。 龙衍耀眉皱得更紧,哼道:“你当我以前没纳过妾侍么?那些女子只知一味争风吃醋,俗不可耐,便被我统统赶出了王府。至于子嗣么,嘿嘿,那班蠢物怎配替我龙衍耀留下血脉?与其生几个驽钝愚昧的子女,我宁可不要,免得日后看着生厌。” 碧落越听越好笑,龙衍耀横他一眼,将他抱得紧紧的:“不许笑,你还没回答我,问那小皇子做什么?” 勾起他脖子,碧落凑上他耳边道:“我倒有个办法来对付太子,正用得着小皇子——” “哦,是什么?”龙衍耀目光炯炯盯着碧落一脸微笑。 “这个嘛,等有了眉目之后,我再告诉你。”碧落牙齿轻咬他耳轮,感到龙衍耀气息渐促,不禁一笑—— “你若信得过我,只需让古师爷挑几个武艺高强又机灵些的手下给我使唤便成。啊,对了,此事你莫与无双公子说起才好,我可不想人多走漏了风声——” “呵呵,随便你,我还正想看看你有什么妙计呢。”龙衍耀被他撩得正自情浓,哪还去细究他的话,抚摩着碧落细腻腰肢,含进他乳尖轻轻舔弄,引得碧落又痒又麻,笑个不停。 *************************************************************************************** 小皇子突然病了! 自那日宫宴之后,小皇子便患上怪症,十多天来,一路发着高烧昏迷不醒。一干太医急得团团乱转,最终两度会诊,终是发觉小皇子并非患病,而是身中奇毒。 这下宫中顿时如炸了马蜂窝,那皇帝本已气得跳脚,此刻更是震怒,将服侍小皇子的宫人尽数收监,责令刑部严查此事,满朝文武亦人人自危。 正内外乱做一团,这日三更时分,小皇子咽了气,报讯人急奔各家王室中人。龙衍耀得讯却也吃了一惊,知皇兄元帝对这幼子爱如珍宝,恐他悲痛过头,伤了身体,便连夜同传讯的宫人一齐回宫。 到得宫内,那小皇子遗体已有专人收敛了去,元帝哭到两眼红肿不堪,皇后早已晕厥,大堆太医正围着施救,一片凄云惨雾。龙衍耀好言劝慰了几句,终也无话可说。悲戚间,宫人匆匆入内,说是刑部李丞相有密本上奏。 元帝正在气头上,哪有心思理他,一迭声叫宫人轰他出去。那宫人战战兢兢道:“回皇上,李大人说与小皇子中毒一案有关——” “还不快宣?”元帝怒冲冲砸了个玉如意,宫人一缩头,忙引着李丞相晋见。 “这,这……畜生……”啪地扔下奏折,元帝脸色铁青,双手如筛糠似抖得厉害。 龙衍耀一皱眉,拾起奏折,却是伺候小皇子那班宫人招了供,竟是太子买通宫人暗中投毒。 他鹰眸一沉,望向边上一脸诚惶诚恐的李丞相:“太子可是小皇子的同胞兄长,害他做什么?李大人,你可要查清楚了,莫轻信小人谗言——” “微臣不,不敢——” 李丞相满头冷汗,垂下首,偷偷抹汗。元帝长长叹了口气,一摇手:“耀弟,你不必多疑。朕倒是能猜出几分那畜生用心。想必是见幼弟得宠,怕朕日后改立太子,他便先下手为强罢……” “皇兄还是谨慎些好,瑞霆天性敦厚,虽说平素行为有些不检,但谅也不至于做出如此丧心病狂的事来——” 龙衍耀目光闪动,仍替太子辩解着,元帝默然半晌,吩咐李丞相即刻着刑部去东宫捉拿太子,龙衍耀见他心情奇差,也就不再多说,自行告退。 出了皇帝寝宫,龙衍耀双手负背,沿幽暗小路慢慢走着,待到一角僻静处,他沉声道:“出来罢。” “是,皇爷。” 一人低垂着头,自暗中走出,竟是李丞相。 龙衍耀锋锐眼光在他身上一转:“你这次表现不错啊,养你千日,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皇爷过奖了,微臣只是听古师爷转告皇爷密旨,依令行事而已,不敢居功。”李丞相神情益发谦卑,他在官场打滚多年,自然知道做主子的最忌手下恃功而骄,丝毫不敢流露得色。 “呵呵,做得好,你先下去罢,小心莫露了破绽。” 挥退李丞相,龙衍耀在夜色中静立片刻,返身回府。 *************************************************************************************** 回到寝室,天色依然未明。龙衍耀掀开纱帐,烛焰摇曳间,碧落侧着身子睡得正熟。 他坐在床沿,凝望碧落睡梦中艳丽面容,没了日间醒时的精灵狡黠,反露出几分少年人的青稚—— 慢慢地,手已无意识抓起一捧墨缎般的长发,卷上手腕缠绕着—— “……恩……”碧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帘,看清了眼前人,一怔后坐起身,笑道:“你几时回来的?对了,宫中可有何消息?” “……你不是应该最清楚的么?” 放开手中发丝,龙衍耀捏住他白嫩下颌,紧盯他盈亮眼眸,半晌,点了点头:“你确实是聪明人,居然想到用小皇子来做文章……呵呵,其实是你指使人下的毒罢,又让古师爷叫李丞相做了假口供,却连我也瞒住了——” “那你皇兄信了没有?”碧落眼光一亮。 龙衍耀淡淡一笑,摸了摸他脸颊:“瑞霆那小子此时应该已下狱了罢,呵,他若拒捕逃走,岂非不打自招?看来他这太子之位,今番是保不住了……”微吐一口气,低声道:“只可惜了那无辜小皇子……” “你是怪我吗?”碧落眼神立时黯淡下来,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高兴呢。” “……我只是突然不想你变得如此有心机……碧落……”龙衍耀手指抚上他红润唇瓣,竟带着些微怔忡:“我知道你是在帮我的……” 碧落身子颤了一下,却轻到根本令人无法觉察。他秋波一漾,伸舌舔着龙衍耀指尖,媚笑道:“对啊,我说过要帮你当皇帝的,嘻嘻,我还想要坐你的龙椅呢,呵……” 熟悉的妩媚的,却又令人心悸的笑容……龙衍耀情不自禁已揽住碧落细腰,闭目嗅着他幽幽体香:“碧落……” “你睡到半夜就去了宫中,现在也一定悃了罢……”碧落扶龙衍耀躺落床上,拉过丝被替他盖上,轻柔笑声里竟陡然透出蛊惑迷人的气息—— “好好睡罢,那什么太子和其他王子,我都会帮你解决的……放心睡罢……” 魅人的、仿佛将魂魄都要吸走的悦耳嗓音……龙衍耀只觉一阵浓浓倦意,眼皮沉甸甸的,须臾便入了梦乡。 冷亮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情感,碧落披上衣衫,静静走出寝室。 如每个凌晨一样,后园里仍是雾气弥漫—— “来了么?接住!” 清如水晶的声音入耳,同时一片薄薄纸笺自晨雾笼罩的花树丛中轻飘飘地飞出,来势极缓,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托住般,不偏不倚地落在碧衫少年怀里。 接过纸,碧落默默将上面的图注文字诵记于心,片刻,双眸一阖又复张开:“我记住了。” 双掌一合,把纸笺夹在中间,白嫩的手渐渐发出异样红光。蓦地一扬手,整张薄笺已成灰烬,随风飘散。 “……你的化蝶神功又深一层了……”短暂沉默后,雾中人悠悠地道,激赏中又带着惋惜:“你真的还要继续练下去吗?这门奇术虽能在短短时日内将不谙武艺的人变成高手,其实只是把常人数十年的精气神血都提聚在一起罢了。你练多一日,就减少一年寿命……现在停手,还不算迟……” “怎么可能停手?” 碧落冷冷一笑,望着缓缓走近面前的水银色人影:“我已经练了十多天,难道你要我前功尽弃么?若不练化蝶神功,我焉有如此快就学会你的摄魄魔音?呵,再说,当初也是你教我的——” “我是看你求成心切,才想到这奇术,没想到你居然二话不说就练了……”君无双微微垂落眼帘,优雅明澈的脸容在雾里朦胧隐现,叫人看不真切:“我现在,有些后悔教你了……” “为什么?会早死的人是我,又不是你。” 碧落一点也不客气地回敬,手心在袖中紧紧一握——君无双,你可知道,我多么盼望能早日练成神功!你可知道,我每天要花多少力气才能克制住自己镇定地站在你面前!站在杀了我最重要、最亲之人的你面前! 不过,我倒是很感激你教我武艺,不管你是何用心。所以,当我大功告成的时候,我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我会给你一个痛快的,就当你传授我武艺的回报罢…… “……你的仇恨心太强了……” 丝毫没有因为碧落的无礼言语生气,君无双只是用那双变幻万千、似能看透一切的魔眸凝注着他,轻声一叹—— “你有时,太痴了……为了一个已死的人,值得么?……” 狠狠瞪了他一眼,碧落扭头就走,他可没心情陪仇人聊天。 “碧落,哪天你练功时血气逆行,就不要再继续了……”轻幽叹息萦绕耳边,碧落脚下一顿,随即迈开大步,比来时更快地走出后园。 *************************************************************************************** 太子毒杀小皇子!整个朝堂一片呱噪,有些平素与太子走得极近的臣子都提心吊胆,惟恐被牵连进去,有些已在思量元帝会改立哪位王子为储君,也好早去巴结。一时金殿上个个暗怀鬼胎。 元帝当即将太子废为庶人,正询问群臣如何处置这弑杀亲弟之人,一人闪出班列,却是曾当过太子太傅的孟御史,他极力担保太子绝非凶手,必是有人栽赃陷害。 元帝尚未出声,那李丞相已跳将出来:“孟御史,那几十个人证难道是假的么?你这般说,分明是藐视圣上。难不成此事你也有份,才如此急着为凶手开脱?” 孟御史气得说不出话来,元帝本就心烦意乱,当下传令将孟御史一并押入天牢,择日再审。有几个臣子原本心有疑虑,想替太子求情,但见孟御史下场,谁还敢往刀口上送?顿时殿上鸦雀无声,直到退了朝,众人才纷纷小声议论着,各自散去。 翌日小皇子出殡,皇城一片悲戚。百官待得回朝,却惊闻天牢失火,太子被烧死狱中。但这火势却也蹊跷,只烧了关押太子那一间,其余人犯安然无恙,显是有人故意纵火。那烧得焦碳也似的尸身抬上金殿,元帝不由大恸,毕竟是父子情深,他两天来连失两个儿子,怎受得了这打击,竟瘫倒在龙椅上。 群臣正乱轰轰地叫宣太医,那纵火之人已然被刑部擒住,押上金殿。他倒是出奇爽快,一五一十招得清清楚楚,原来是那一干王子共同出的主意,买通宫人毒杀了小皇子,再嫁祸与太子并派他火烧天牢,如此一举便除掉元帝的两个嫡子。 他口齿伶俐,声音又响,金殿上人人听得明白,尽皆哗然。 元帝怒到极点,手脚乱颤,只叫将那些逆子统统处死。想到枉死的太子,心口剧痛,骤然间双眼一翻,就此一命呜呼。 翔龙天朝三十三年,元帝崩于朝堂。 太子已死,众王子又身负大罪,自然不能继位。李丞相为首的一班大臣力拥元帝幼弟穆晟王摄政。王依元帝遗命,处决了一干王子,元帝子嗣已尽,穆晟王身为龙氏血脉,又是先帝亲弟,便顺理成章登基称帝,改年号煊。 第十二章 园中雾气淡淡消散,东方浅白薄霞翻腾,有云,有天光。 白生生的手指轻轻伸出,接住了花瓣滚落的一滴露珠,水色映着红日流溢,如梦如幻…… 一弹指,挥却露珠,艳润唇角勾起媚如昙花的笑—— 再过一个时辰,便是龙衍耀的登基盛典。 龙衍耀,你如今多年心愿得偿,一定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罢……你一定非常快乐罢——碧落双眸微阖,清脆笑声回旋花树丛中—— 尽管快乐吧!我会让你尽情地享受身为帝王的乐趣!让你成为最快乐的人!这样,当你失去一切的时候,才会感到更加的痛苦!彻底的绝望!…… 那,是你夺走了我最重要之人应付的代价! 笑声慢慢转低,秋水明眸遥望南方——梅山的方向…… 燕南归,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山上寂寞吗?……我好想去你身边陪伴你的……那一天不会太久了,只要等我解决了龙衍耀,只要等我杀了君无双…… 眉一蹙又展开,碧落冷然一笑——凌晨来到后园,却至今不见君无双。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昨日元帝驾崩,皇弟继位,此等大事早已天下皆知,那神秘莫测的君无双应当也会有所异动罢…… 一声轻喟突然钻入耳里,碧落目光骤寒,猛旋身。 清澈得近乎透明的银衫男子意态优雅地负手走近,离碧落身前一丈处停下脚步,仰起脸微微笑着:“你还在等我?我还以为你昨晚已随龙衍耀一齐搬进宫中了……” 红唇一抿,飞快掩藏起眼里的怨恨杀气,碧落笑悠悠地走上前:“王府还有些琐事要我留下打理,况且,化蝶神功的最后几篇你尚未教我呢——” “我不会再教你了。”君无双一瞥碧落愕然表情,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别再练了,我不想看你如此轻贱自己性命。” “我的死活不劳你费心。” 碧落一撇嘴,讥诮地道:“你居然也会在意起他人的生死,真是可笑。呵,既然你不打算再教我武功,还来做什么?”转身就朝园外行去,竟不再瞧君无双一眼。 “别走——” 明冽如水晶的清叱扬起,君无双却比声音更快飘近,臂一伸,向碧落肩头抓去。 身周气流似乎已瞬息凝滞,碧落无暇回头,反手一掌拍出—— 双掌在空中胶合,竟未发出半点声响,但排山倒海的强大力道却沿着碧落手腕如电流窜,散进全身每一个毛孔,腿一颤,他颓然向前跪倒,衣未沾地已被君无双拦腰抱起。 “干什么?” 碧落怒吼着,奋力一拳打向君无双面门,半途手臂便已无力垂落,丹田空荡荡的,提不起半分真气,他震惊地睁大了眸子——怎会如此? 指一划,君无双已扯断碧落衣带,一挥手间,碧绿的衫子如荷叶般飘落,铺开一地。 轻轻将惊疑不定的碧落放在衫上,君无双半跪着,掌心贴上碧落心口,止住了他的起身,淡然一笑:“适才我那掌已封住你任督二脉,你最好不要妄动真力,否则可是会很辛苦的——” “……你这做什么意思?”狠狠地从牙缝挤出一句,碧落双眼冻如冰晶。 千变万化的眼瞳一阵光彩流幻,最终微微垂低,君无双静静地道:“我想帮你忘了所有伤心往事……我要带你走……” “你!——” 碧落眼睛瞪得比任何时候都大,半晌吐了口气,嗤笑道:“谁要你来帮我了?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如果我说,我喜欢上了你,你信么?碧落……” 什么?碧落直直盯着波澜不兴的君无双,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怅惘一叹,君无双眼底微泛倦怠:“莫说你不信,我自己都不太相信……不过,这许多年来,除他以外,你是唯一令我动心的人……我不想再看你继续折磨自己,我要带走你……” 怔怔听着,碧落蓦地咯咯笑了起来:“君无双,你还真好笑,嘻,你说喜欢我,我就要跟你走么?”肩头轻抖了两下,艳丽笑容带上无尽嘲讽:“你别忘了,是你杀了我最重要的人……” ——若不是你杀了燕南归,我怎会如此痛苦?我怎会如此作践自己,折磨自己?而你,居然敢说你喜欢上了我!真是天大的讽刺! “我知道你恨我入骨……所以我会帮你忘记一切的。” 君无双悠悠抬起脸,日色照在雅洁面上,竟似成了清冷月光,透着几分难以琢磨的寒意—— “你必定未曾听说,我教有一种可控人心智的血咒。” 贴住碧落心口的手慢慢滑入衣内,摸上肌肤细腻的胸膛,君无双微一用力,压住碧落挣扎的身子:“只要同你结了合体缘,再以我之血对你施咒,你的身心魂魄便都将为我所有,今后你只认识我一人,也只喜欢我一人……” “卑鄙!” 碧落脱口大骂,真正变了脸色:“你想把我变成供你玩乐的傀儡?” “错了,若非在意你,我绝不会轻易动用血咒……”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顿住,君无双一望天色,俯身覆上碧落,悦耳迷人的蛊惑嗓音低低响起:“别再说话……我只想帮你忘却从前种种烦恼……” 双掌一摊,拉开了碧落衣襟,君无双衔进他胸前红珠轻轻咬舐—— “君无双!” 碧落浑身剧震,脸遽然雪白,一张口,喷出一股鲜血—— “碧落?!” 君无双惊诧叫声堪堪出口,碧落猛地一扬手,纤细五指噗地插入他胸口。 奇痛钻心,君无双一声闷哼,飞快向后弹开,身影疾退间,几道细细血箭自那五个深深小孔直溅半空,洒落四周花树,朝花带血,分外妖靡。 “……碧落……”捂着胸,血丝仍不住冒出指缝,君无双却似毫无觉察,只是瞪着兀自不停吐血的碧落,魔眸竟染上前所未见的焦虑,没料到碧落会拼着经脉断裂之虞,硬运气冲破被他封住的任督二脉。 肩一动,正欲上前替碧落理顺真气,却被那两泓冷到极点的秋水震住了脚步。 “你再过来一步,我立即自尽。” 一手撑住战栗身子,染血五指罩在自己心口,碧落冷冷一笑,竟是惊心动魄的冷丽:“君无双!此刻我虽不是你对手,但要杀我自己还是绰绰有余!” “你,死都不愿让我亲近?”君无双后退两步,一脸震骇渐渐散去,头一低,望着沾满鲜血的水银色衣袍,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我总会喜欢上不爱我的人?……” 双目一闭,银衫晃动,逸出了后园,长长叹息飘扬风中—— 君无双!碧落牢牢盯着银影消失的方向,死力一咬唇。 细碎脚步行近园中,碧落一伸袖,擦净嘴边血迹,回过头—— “碧落公子?!” 古师爷一眼望见碧落袒露日光下的白嫩胸膛,险些当场喷出血来,忙低下头,毕恭毕敬道:“公子交代的事,卑职都已办妥了,特来复命。” “你办事倒也利索。”碧落一撩长发,突地笑道:“你想看便抬起头来,这般偷偷摸摸做什么?” “公,公子?”古师爷魂都叫碧落柔媚笑声勾走了一半,壮着胆子抬头,眼神游移着,却不离碧落雪白身躯。 心底冷笑着,碧落面上媚态更盛,眼波一转,招手道:“我有些累了,你过来扶我起身。” 简直不相信有这等好事,古师爷呆了一阵才反应过来,乐不可支地奔上前,搀起碧落,双手忍不住有意无意在碧落身上磨蹭着。 “那些与小皇子中毒和天牢失火有关之人,都叫李丞相处置了么?”碧落掩起衣襟,胸口血气翻腾不已,方才妄用内力,必然已伤到经脉了罢…… “是,一个活口都不留,包管没人能查出内情,公子但请放心。” 碧落轻轻一笑:“是吗?不是还漏了你么?” “公子?——” 正偷偷在碧落腰间摩挲的手骤然顿住,古师爷瞪着他艳丽妩媚的笑容,喉头咯咯作响,却什么也说不出。 手一推,古师爷平平倒地,双眼睁得老大,胸口一个大洞,血正汩汩冒个不停。 在衣上拭净手,碧落慢悠悠道:“我本也不想杀你的,但留着你,若有什么风声传到你主子耳里,可就坏我大事了,只好委屈你了。” 捡起地上碧绿衫子,碧落缓缓走远。 *************************************************************************************** “碧落,好些没有?” 龙衍耀坐定床沿,端过宫人刚奉上的汤药,扶起碧落,见他面色苍白,精神萎靡。心头竟自一痛,一咬牙:“君无双!” 今晨登基礼毕,他即刻遣人去王府带碧落入宫。之后金殿上接受百官朝拜,又要接见各邦外小国驻京使节进贺,着实忙碌了一阵,午时才返得后宫。原是满心欢喜想同碧落庆功,哪知竟见他受了重伤,再三追问,碧落才吞吞吐吐地说出是先前在王府险遭君无双施暴,他抵死不从,君无双就下了毒手,连前来相救的古师爷也送了性命,君无双怕惊动了府中侍卫,便离了王府。他这番话真真假假,一时叫人难辨虚实,龙衍耀又是关心则乱,竟自深信不疑,哪还去细想,凭君无双身手,怎会怕了区区几个王府侍卫。 碧落靠在他怀里,喝了几口药,嫌苦推开了碗,听龙衍耀声音里满是怒气,握住他手腕,轻笑道:“我只是受点伤,将养几天就没事了,你若气坏了身子,那些大臣可要把我骂死了——” 突然呀了一声,掩住唇,秋波流转:“碧落真是糊涂了,如今该称呼你圣上才是。” “不用,你像原先那样叫我便是。”龙衍耀将药碗递给一侧宫人,抱住碧落:“喊我圣上的人还不够多么?我就喜欢看你刁钻古怪的样子,你若变得同那些臣子一样,还有什么意思?” 碧落噗嗤一笑,又咳了数声:“原,原来我在你心里,就只得一个刁钻古怪。” “岂止,还有诡计多端,呵呵。” 龙衍耀拍着碧落背心助他顺气,鹰眸掩不住激赏。实在是想不到,这看似娇弱无用的少年竟然如此多谋,想出一箭三雕的妙计,助他顺利登上皇位。 “你不愧是我龙衍耀看上的人,呵,我瞧那无双公子号称什么文采无双,智谋无双,也未必及得了你——”无双两字无意识出口,龙衍耀笑容立时收敛,脸色阴沉下来:“他居然来招惹你,我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这,恐怕不妥吧?”碧落一皱眉:“动他一人,等于同魔教为敌,你如今才刚登基,天下未定,倘若惹上党羽众多的魔教,只怕——” “怕什么?” 龙衍耀眸里寒光一闪,搂着碧落的双臂一紧,佯怒道:“我堂堂一国之君,你还怕我对付不了小小的魔教?哼,我明日就颁旨,凡魔教中人,一律格杀勿论,有知情不报者,一样杀无赦,看魔教还能猖狂到几时!” 碧落眼珠一转,迟疑道:“这不好吧,好歹魔教也曾帮过你。” “我只不过用他来牵制东宫高手,眼下大局已定,再说,那姓君的素来行事诡秘,我也早就想除去魔教这个心腹之患了——”轻轻一摸碧落脸颊,龙衍耀笑道:“你就不要为这些事担心了,快快养好伤,嘿嘿,我还要跟你尽情庆祝一番呢!啊哈哈……” 他最后笑得暧昧之极,碧落啐了一口,握拳作势要打,龙衍耀一低头已咬住他唇瓣,碧落咕哝几声,软倒在他怀里,低低吟哦着,说不出的撩人。 见这新皇帝同个艳丽少年如此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围侍的宫人早看得目瞪口呆,纷纷垂下头。 两人正自嬉闹,外面李丞相同几个臣子求见,龙衍耀叫内侍宣进寝宫,仍抱着碧落不放手。 那几人均是龙衍耀的心腹,今日龙衍耀身登大宝,便将他们大大提擢,此刻个个满面春风地入内,一番叩拜后,李丞相禀告说,那些服侍小皇子的宫人以及那个火烧天牢的人犯都已畏罪自尽。那孟御史却因年事已高,受不了牢狱之苦,又听说太子亡故,急怒攻心,一早暴毙牢中。 龙衍耀微微一怔,知那孟御史虽是太子亲党,但平时为人还算耿直,对自己也向来恭敬有礼,便吩咐将他尸身发还府中,好生厚葬。 李丞相诸人领了旨,望见碧落偎在煊帝怀里,状态亲密之至,不禁为之侧目。李丞相终是忍不住,奏道:“圣上眷宠此少年,臣等不敢妄言。但君臣商议国事,男宠在旁随侍,于理不合,望圣上明鉴。” 听他言语里,对碧落极是鄙夷,龙衍耀脸一沉,尚未开口,碧落已笑嘻嘻地坐起身,点头道:“李大人说得是,碧落这就回避。”拎了鞋子便要走开。 “朕未说话,谁敢叫你走?” 一把拉回碧落,龙衍耀锐利眼眸扫过一班臣子,傲然笑道:“谁说他是男宠来着?呵呵,此番朕登基称帝,他的功劳最大,朕正打算封他为王,难道还听不得朕与你们的谈话?恩,李丞相?” “圣上?” 几个臣子都是一惊,偷眼朝李丞相望去。李丞相吃了个软钉子,哪还敢多言,心中却好生不服气,暗恨这少年令他在煊帝和同僚跟前大失颜面。 见无人敢再出声,龙衍耀哈哈大笑,回头问道:“碧落,你喜欢什么封号来着?呵,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呢。若要赐你龙姓,这龙王可听着未免有些滑稽,哈哈哈!” 他突然封王,实是大出碧落意料,一时竟愣了愣,但旋即恢复镇定,唇边慢慢漾开一丝绝美笑容—— “燕、王!” 第十三章 “恭迎圣上回宫!”龙衍耀退朝踏入寝宫,一班宫人顿时跪了满地。 “燕王呢?”没有看到碧落像前几日那样迎上,龙衍耀微觉诧异。 “回圣上,燕王今早服过汤药,就去御花园散心了。” 龙衍耀一颔首,由宫人伺候着换上宫中便服,拿了件雪貂暖裘,也不带随侍,独自向御花园行去。 离宫宴那日已过了大半月,气候又寒冷许多,一路上花草却仍开得妍丽,只是木叶凝霜,锦绣繁华中隐隐透着几分冬日料峭。 这碧落,伤势才有些好转,便又到处乱跑……龙衍耀脚下踩着悉索枯叶,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以碧落的性子,这几日来被他勒令留在寝宫,乖乖喝药养伤,只怕早已闷得难受了罢…… 想到碧落每每服药时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龙衍耀不禁好笑,料不到这刁钻狡黠,似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竟会怕吃药,倒也稀奇。 他腹中暗笑,不知不觉间已步入园中,但偌大个御花园,一时也不知碧落身在何处。正待往园深处走去,听得身后脚步急促,却是李丞相与另几个心腹臣子匆匆走近。 “曹侍郎,燕王府邸修缮一事进展如何?”龙衍耀一抬手,免了众人跪拜。 “回禀圣上,微臣已命工匠日夜加急,再过十数天便可完工。” “也不用太赶,但务必要尽善尽美才是。”龙衍耀眼底笑意一闪而过,急什么?反正即便燕王府落成,他也依然要碧落住在宫中。但王府还是一样要建,否则未免与燕王身份不符。只不过他原想为碧落新起一座府邸,碧落却执意不必如此铺张,龙衍耀也由得他,便吩咐将原先自己的穆晟王府翻新扩建,改做燕王府。 碧落确实与众不同,若换了其他任何一个臣子,岂会推却这送上门来的赏赐?龙衍耀正自暗忖,却听李丞相恭声道:“圣上,臣等此来,是有机密之事禀奏。” 他一扫左右,见确无杂人,才压低了嗓子:“圣上,臣等听到传言,说是那瑞霆太子尚在人世,眼下正藏身岳阳风门,似乎正在招兵买马,准备来京。” “……怎么回事?……”龙衍耀一怔后,面色渐冷,鹰眸锐芒闪现,沉声道:“死人也会复活么?李丞相,你可查得清楚?” 李丞相不由打了个寒战,垂低头:“微臣知道事态严重,方才已询问过当日收敛太子遗体的仵作还有太子府中乳娘,那,那烧焦的尸身虽然体形与太子极为相似,却没有太子胎记,想来是假,假的……” 他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只听到牙齿咯咯作响,其余几个臣子也都低眉敛目,不敢透一口大气。 “假的?” 龙衍耀双眉渐渐竖起,话里蓦然带上森寒:“谁说是假的?太子葬身火海,已是天下皆知,焉能有假?至于岳阳风门的那个,哼,世间容貌相似之人多的是,恐怕是想鱼目混珠,捞些好处罢了。”阴鸷眼光掠过众人,突地一笑:“众卿家难道也信了那些无稽谣言?” “啊,是,是,臣等愚昧。”那几个臣子何等机灵,立时明白煊帝是要将错就错,忙不迭附和:“是啊,臣等糊涂了,那必定是有人假冒淆人耳目,臣等这就去严查此事。只不知圣上要如何处置这假太子?” “这还用问?敢假冒太子兴风作浪,一旦擒拿归案,连同他的党羽一并问斩。”冷冷一扫众人惶恐神情,龙衍耀面色稍稍缓和:“事关重大,众卿家可要谨慎行事,朕不想让朝中那班亲近太子的老顽固听得风声,以免多生枝节。” 李丞相等人均出了一身冷汗,知道朝中仍有不少大臣平素与太子交好,若得晓太子未死,定然会力迎名正言顺的太子回京继位,届时煊帝这龙椅岌岌可危,覆巢之下,他们这几人又焉有完卵?当即打起十二万分精神,领旨而去。李丞相更是打定主意,一回刑部便即刻将那仵作同乳娘处死。 一干人背影出了视线,龙衍耀仍伫立原地,目光闪动,心头却疑云顿起:怎会烧死个假太子?难道瑞霆那小子一早备有替身,当日被擒入天牢时的已非他本人?还是说那纵火之人暗中又被东宫收买,偷偷将瑞霆换了出去?但又怎能瞒过天牢诸多狱卒?…… 他皱紧眉头,但此事牵涉环节甚多,那些与案之人也早被灭了口,连当时直接联络下令的古师爷业已丧命,无从问起。隐约觉得其中必有个大阴谋,却一时理不清头绪,他摇了摇头,也就不再多想,如今唯有一口咬定太子已被烧死,否则自己这皇位可要摇摇欲坠了。 胸口烦闷,龙衍耀终是仰天长长吐了口气—— “咦,你怎么在这里?”清脆的话音从身后传来。 回转身,见碧落捧了一大把比人还高的花枝小步跑来,龙衍耀眉头一舒,上前扶住他,笑道:“慢点走,你伤还没有痊愈。” “我都连躺了好几天,再不出来走走都要发霉了。” 碧落笑嘻嘻将花枝往龙衍耀怀里一放,拍了拍手上尘土:“你来得正好,我刚发愁这许多花怎么拿回去呢!啊?——” 雪白貂裘轻轻披上身,碧落微微一震,秋水直盯着龙衍耀。 抱过花枝,龙衍耀拉起他的手,触及他微凉轻颤的指尖,笑叹道:“我就知道你只想着出来透气,也不记得要加多件衣服,如今天寒,你又有伤在身——” 指尖难以抑制地震抖着,眼睫一垂,碧落转开了目光。 有些惊诧碧落难得的安静,龙衍耀手掌紧了紧:“冷么?那就快点回去罢。”扶着他腰身朝来路返回。 *************************************************************************************** “……你说太子还活着?” 搁下修剪到一半的花枝,碧落一脸震惊地回头,望着坐在床沿的龙衍耀,心底倒有些悟了,难怪龙衍耀同他用过晚膳后就坐着看他摆弄花枝,一派心事重重的模样…… “应当不会假……”龙衍耀张开双臂,抱住偎入他怀中的碧落,摸着墨缎般滑亮长发,轻叹道:“我在想是哪一步出了错?……” 感觉怀里的身躯轻微颤抖了一下,龙衍耀笑着抚摩碧落背心:“你不用紧张,他即使有风家人襄助,也未必能成得了气候,只要不给他接触到那些旧臣子,想要扳倒我可没那么容易,呵呵……” 缓缓抬头,碧落凝睇面前傲气迫人的男子,眼波一阵变幻—— “……你不怪我么?……这本是我一手策划的,却……” 龙衍耀一愣,随后笑道:“怎么会?你想出妙计助我登基,我夸你还来不及,又怎会怪你?呵,许是瑞霆这小子命大,让他逃过此劫,跟你无关,你不必放在心上。”见碧落仍是神色怔忡,他轻轻一弹碧落鼻梁:“你是怕他将来会找你报复么?只管放心,有我龙衍耀在,他岂能伤到你分毫?” 肩头又震了一下,碧落突然搂紧龙衍耀颈项,嘴角微微抽搐——龙衍耀,为何你要说这种维护我的话?为何你要让我觉得,你对我越来越温柔?…… 自我受伤以来,你虽然每晚都抱着我入睡,却没有再碰过我,是担心我伤势加重么?你封我这样一个卑贱出身的人为王,是不愿他人轻视我么?而今天,你居然还拿了暖裘来花园找我,是生怕我着凉么?…… 眼帘不堪重负似地阖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是夺走我最重要之人的罪魁祸首!是我殚精竭虑要报复的人!你可以对我残暴,对我冷酷,但为什么要对我温柔呢?叫我难受得透不过气来的温柔? “碧落,怎么了?不舒服么?”龙衍耀轻拍他脸颊,微微皱起眉——最近总觉得碧落有些心神不宁,有时还会独自发呆……偏生他刚接手朝政,繁忙异常,确也挤不出太多时间来陪碧落…… 抬起碧落面庞,龙衍耀微笑道:“你若不适,便早些睡罢,我去偏殿还有些折子要批——” “……为什么?……”碧落双眸竟带着无法言语的迷茫:“你为什么跟以前不一样了?……” “什么不一样?” 龙衍耀将碧落放平床上,拉上丝被,饶有趣味地扬起眉:“我以前怎样了?” 碧落一扭头避开他炯炯目光,低低道:“你以前哪有像现在这样对我好?——” 哈哈一笑,龙衍耀俯身在他唇上一记轻啄:“原来你是绕着弯说我以前对你不好来着。呵,你不喜欢我现在这样子么?” 嘴唇轻轻碰触着碧落鼻尖:“我知道原先那般强迫你,确实对你太过分了些,不过,今后都不会了……”望进碧落骤然睁大的眼睛,龙衍耀唇一弯,锐气鹰眸竟出奇柔和:“我似乎越来越喜欢你了,呵呵,都是被你这小妖精迷的……” 浅笑着坐直身,抓住碧落指尖把玩着,醇厚深沉的声音流露恍惚—— “和你在一起时间越长,我就越发被你吸引……碧落,你说奇不奇怪?我一刻见不到你,就会不舒坦,就——” “不要再说了!” 猛地抽回手,碧落胸膛不住起伏,心口好闷——不应该是这样的啊!你是我痛恨的人,怎么可以来喜欢我? 一伸手,勾下龙衍耀脖子,碧落贴住他嘴唇用力亲吻着。 “碧落?!” 突来的狂吻令龙衍耀着实一愣,碧落柔腻的舌随即滑入他口中,细细刷过齿龈顶颚,又卷上他的舌交缠着,技巧地撩起欲火…… “碧落,要不要沐浴?我抱你过去……”欲望稍微平息,龙衍耀环住碧落纤细腰身,不自禁地一蹙眉,碧落似乎比在王府时更瘦了…… “……不用,我好累……” 盈亮秋水直直望着龙衍耀面上微笑,碧落缓缓垂眼:“……睡……罢……睡罢……” 倦意急剧随魅惑嗓音钻进脑海,眼皮变得沉重,龙衍耀动了动唇,却只发出细微鼻息。 白生生的手摸上沉睡中的男子胸口,感觉到心脏有力的跳动,其实只要用力一抓—— 碧落无声地笑着,收回了手——我不会在你睡梦中杀你的,因为我要你清醒着品尝失去一切的痛苦!是的,我是为了更彻底地报复你,才不杀你!虽然以摄魄魔音再加上化蝶神功,我有很多机会可以杀你…… 我是因为恨你,才不杀你的……那是我一开始就决定的,我绝不会改变!…… 笑容突敛,眼神一寒,碧落飞快披起外袍,一点足,淡如轻烟似地逸出寝宫,嗖地跃上屋檐—— “谁?” 两声压抑低喝同时响起,月色下,紫衣人遽然回首,全身绷紧。 “紫冥?!” 碧落惊喜交加:“你的功力恢复了?” 没有回答,紫冥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怎么可能?短短不到一月,原本不谙武艺的碧落竟有如此惊人身手!难道…… 脑间电光火石般一闪,紫冥骇然道:“你不会是练了那邪门的化蝶神功吧?” 第十四章 “没错……” 碧落异常平静地一点头,倒叫紫冥呆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气道:“你这傻子,你知不知道这门邪术是会折人寿命的?是哪个王八蛋教你的?你——” “我都知道,是我自己要练的。”碧落淡然一笑,截住紫冥的喋喋不休:“你怎么找来这里了?” 紫冥气呼呼往屋瓦上一坐:“还不是为了找那姓龙的王八蛋报仇!” “你曾中了君无双一掌,已痊愈了么?”碧落也在他身边蹲了下来,看他骂人那么有精神,应该已无大碍。 一颔首又摇头,紫冥仰望明月,轻喟道:“君无双的武功实在是深不可测,我拼尽全力也不过劈中他一剑,还被他震落后山,直至今日才恢复了大半,重新上去山顶……” 他目光一掠碧落艳丽容颜,又偏过头:“……我见到你替他堆的坟了……都有草芽在长……” 浅笑僵在唇角,碧落轻轻颤抖着,眼一低,月色冷冷落在脸侧投下阴影,也照着睫毛上一点晶莹—— 默然良久,紫冥幽幽叹息着:“我后来就下山想去王府救你,谁知一进京城,才知道未及一月,朝中已是翻天覆地,那姓龙的王八蛋居然真的当了皇帝。穆晟王府也在敲敲打打,说是什么要改成燕王府,啊,对了,你既然在宫中,可知晓那燕王是谁?听说此人可是当朝第一红人——” “是我!”一抬眼,碧落静静笑道。 眼睛瞪得几乎要脱出眼眶,紫冥指着碧落,张大了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碧落就是燕王?京城中传得沸沸扬扬,与煊帝极为暧昧,受尽恩宠的燕王? 怎会如此?你忘了姓龙的王八蛋是害死燕南归的元凶么?……紫冥倏地火起,刚想大骂,但心念数转间,一拍大腿,恍然悟道:“你故意亲近那王八蛋,才好找机会下手,对不对?可你又何必去练那什么见鬼的化蝶神功?唔,不过,你若不会武功,也确实杀不了他……” 思及碧落为报仇自减寿命,紫冥一阵痛惜,说什么也不能让碧落再继续作践自己,他呼地站了起来:“我今夜入宫就是来取姓龙的人头,你不要再练那劳什子邪功了。”肩一晃,便要纵落。 “慢着——” 碧影轻摇,已挡在紫冥面前。 “……碧落你?”紫冥惊疑地皱起眉:“你不想为燕南归报仇吗?为什么阻拦我?” 吁了口气,碧落凄冷一笑:“当然想,他和君无双,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只是时机还未到——” “还等什么?”紫冥终是火了:“那王八蛋现在已坐上了龙椅,逍遥快活得紧,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等他寿终正寝,往生极乐吗?” 见紫冥满脸怒气,碧落眼珠一转,抿唇轻笑:“他现在当了皇帝自然快活,但如果被掀下龙椅呢?” 紫冥一时竟猜不透他话里玄机,更是狐疑。碧落懒洋洋地坐回瓦上,一撩长发:“你想必也听说太子葬身火海之事了。若我说,太子未死呢?……” 盯着碧落嘴角若有若无的笑容,紫冥一惊之后,缓缓坐下,直视碧落:“……我明白了……那是你和太子联手设的局吧……” 碧落笑而不答,紫冥本也是绝顶聪敏之人,略一思索心头已然清明,点头道:“好一个苦肉计,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借刀杀人,将那些觊觎皇位的王子尽数除去。届时太子再现身登高一呼,他是先帝嫡子,朝臣们又都知道他是遭人陷害才被废黜,自然八方响应。那王八蛋名不正言不顺,只能乖乖地退位,倘若他执意不肯,便是谋朝纂位,大逆不道,又正巧给太子一个借口出兵讨伐,而无须担心负上弑叔恶名……那王八蛋本有魔教相助,却又偏偏下旨去歼灭魔教,绝了自己后路……” 他一路说来,见碧落始终含笑不语,知自己猜得不错,叹道:“我曾会过太子,确非庸俗之辈,听说他冤死天牢,我本就有些不信,果然……只是你们计策虽好,却累了那甫出世的小皇子……” “那倒未必,既然烧死的是假太子,那小皇子又为什么不能活着?太子命人用的只不过是陷人于假死的烈性麻药罢了,小皇子入殓时就已被太子手下换了出去,现正在岳阳风门好好的呢——”碧落一望月色,龙衍耀大概已要醒来了吧…… “我得回去了,你可否帮我个忙?” 凑上紫冥耳畔,碧落小声低语着,直听得紫冥面色变幻,凝注碧落,似是刚认识他一般。 “怎地这样看着我?” “没什么,突然觉得你好深心机,从前都没发现……呵,你还不如让那王八蛋和太子鹤蚌相争,斗个两败俱伤,你自己做皇帝算了。”紫冥似真似假地笑着叹气:“哪天你若要害我,恐怕我也逃不过罢……” “我绝不会害你的……”笑容染上忧郁,碧落黯然摇头——你是我的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了……不过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这个秘密,我不想让你恨燕南归,恨那个劫走你娘亲,却也是你所在意、所喜欢的人…… 猛地里阴郁下来的神情令紫冥胸口没来由一阵发闷,也没兴致再说笑,一耸肩站起身:“你的事,我自会替你办妥。你也要小心,莫被那王八蛋看出破绽……我走了。” 紫影飞快消失月下,碧落怅惘独坐,夜露湿衣,方才惊觉,轻巧如叶般跃落屋顶,悄然返回寝宫。 他步如轻棉,半点没惊动值夜宫人,径直走去内殿,一脚刚跨进,背上陡冒冷汗—— 烛焰摇晃明灭间,龙衍耀竟已醒转,正坐在床沿望着他,面上阴晴不定。 “你醒啦……” 碧落尽力露出一个媚笑,朝他走去,心却怦怦跳得厉害:龙衍耀何时醒的? 一把将碧落拖进怀里,摸到他衣上露水,龙衍耀双眉扬起:“我刚睡醒,就不见你人影,三更半夜的去了哪里?” “我睡不着,出去走了走……”碧落暗自松了口气,原来龙衍耀刚醒,那他应该没发现紫冥来过罢…… “是么?你先前不是说好累,想睡觉吗?”龙衍耀犀利的眼瞳越发沉黑。 锋锐的、如鹰隼窥伺猎物的目光,碧落一颤,贴上龙衍耀胸膛轻轻磨蹭:“现在睡好不好?我真的有点悃了……” 手指抚过碧落凉凉的胸口肌肤,龙衍耀眉心渐渐收紧:分明在外待了很久……还有,适才碧落入内时,他竟几乎听不出脚步声…… 眉赫然高挑,鹰眸杀气一闪:“你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掌心猛然向外一翻—— “没——” 才吐出一个字,强劲的掌力已直袭心房。碧落方待运功抵御,心念一动又顿住——如果被龙衍耀发觉他身怀武艺,岂非令他疑心更重?…… 无暇细想,碧落急遽将真气散入经穴,生生受了龙衍耀一掌—— “碧落!” 掌击上碧落胸膛,竟是空荡荡地没半分内力抗御,龙衍耀脸色剧变,急忙撤回手掌,但仍是慢了一拍。 如被千斤巨锤重重砸中,碧落嘴微张,一口鲜血溅上明黄帷帐,整个人瘫倒龙衍耀臂弯里,头一偏,血丝不停溢出双唇,瞬时颈中胸前已是猩红一片。 “碧落——”龙衍耀又是一声大喊,抱紧怀里颤抖不已的身子,怒吼响彻寝宫—— “快宣太医!” *************************************************************************************** “觉得怎样?碧落……”放落药碗,龙衍耀拿丝巾拭着碧落嘴边药渍,懊恼到了极点:碧落本就旧伤未愈,却又被他狠狠打了一掌,听之前太医诊断,只怕月内都下不了床,若调养不当,说不定日后还会落下病根…… “……对不住,是我太多疑……” 费力喘息着,推开龙衍耀的手,碧落涩然一笑:“原来你都不相信我……呵,你干脆杀了我吧。”眼帘一阖,又咳出血来—— “碧落!”龙衍耀又惊又愧,见他脸色苍白得骇人,心头猛一抽痛,低首吻去他唇上沾染的血迹,喃喃道:“不会的,我怎么可能杀你呢?……不会的……”觉察碧落扭头躲闪着,他一阵莫名惊惶,紧紧捧住碧落脸庞,小心翼翼轻触他眉眼:“我绝不会的,碧落……” ——不会的,那掌打在你身上,我居然也会痛彻心肺,从来没试过的痛……我从不知道自己会为一个人心疼到这种地步的……从不知道…… 我或许是真的爱上你了……不明白是从哪一天开始,也不明白是为了什么,我真的被你这小妖精迷住了,连我自己都没有发现!可如今,我很清楚,我确实喜欢你!否则,我的心怎么会痛得难以忍受?我怎么会因为你刚才想躲避我、拒绝我而心慌意乱? 我居然真的爱上了你!爱上了刁蛮古怪的、狡诈多变的、也是妖媚惑人的你……所以先前想到你也许有事情隐瞒我,才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愤怒…… 亲吻越发地温柔,几乎是呵护似地刷过碧落眼睫—— “对不住,碧落,我绝对不会再怀疑你,不会再伤你的……” 这算是誓言么?……碧落全身僵直,倏地用力一甩头,避开龙衍耀的绵密细吻:“你不是说我有事瞒着你么?……你大可把我关进天牢,叫人拷问我啊!”喉咙几下轻震,苦笑着:“指不定还真能问出些东西来呢……我,——” 未尽的话被突然覆上的唇堵住,和往日一样的炽热,却带着不一样的温柔—— 细细吻遍每一分柔软的唇瓣,舔净每一丝腥咸的血渍,龙衍耀终于抬起头,凝望碧落满含震惊的明眸,微微笑道:“乖乖地睡觉,别再说气话了。” 胸口说不出的涨痛,却不是因为伤势。碧落咬住唇,好难受!透不过气的难受! “睡罢……” 放下床帐,龙衍耀小心揽过碧落,让他枕着胸口,轻拍他背心。感觉碧落仍在轻颤,只道他尚在生气,手臂一紧,莞尔道:“你闹起别扭来还真像小孩子,呵呵,不许再气……伤好了,你要骂要跳,要杀人放火,我都随你,现在嘛,快睡觉!” 决计想象不到龙衍耀竟会有如此近乎宠溺的口吻,碧落更用力地咬紧嘴唇,尝到鲜血的腥味——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不要你的温柔,我只想要恨你的啊! 龙衍耀,不要再对我好!不要再待我温柔!不要再让我堕入你的梦中! 我在燕南归坟前发过誓的,我不会再渴求痴情!我,只要报仇!让所有夺走我一切的人都付出代价! 所以,我不要你来爱我!我只想恨你!!像最初那样,深深地憎恨夺走燕南归生命又恣意凌辱我的你!!! *************************************************************************************** 寒风凛冽,飘了今冬第一场雪。京城一夜笼上银装,御花园亦是洁白连片,檐角枝头均积着厚厚一层琼屑,别有一番景象。 “还冻不冻?”龙衍耀替怀里的碧落掖紧毛裘,又吩咐一旁随侍的宫人加旺炉中炭火,亭间顿时暖意熏人。 抱着沉香木手炉,碧落望了他一眼,又迅速别转头,瞧着亭外雪景不做声。 碧落还在生他的气吧……龙衍耀略觉失望地轻声一叹,连着两天,他都没有临朝,只在寝宫陪碧落,说了不少笑话想逗他开心。碧落却似突然转了性子,全无往常的灵动跳脱,成日不言不笑地怔忡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叫他大感挫败。今天抱碧落出来赏雪解闷,坐了个把时辰,仍未听到只字片言—— 碰到碧落,自己这个皇帝还真是有失威严。龙衍耀有些自嘲地挑了挑眉——不过,也怪不得碧落,那一掌只怕让他伤了心…… 释然一笑,龙衍耀端过碗桂圆茯苓粥,先喝了一口,啧啧赞道:“甜而不腻,碧落,你也尝尝看……”见碧落罔若未闻,龙衍耀也不动气,兀自舀了一匙送到他嘴边,笑道:“你若乖乖吃完这碗粥,下午的药我就不逼你喝了,如何?” 碧落微一犹豫,张开了口,龙衍耀哈哈大笑,一边喂着碧落,忍不住摇头:“你好歹也是我天朝的燕王,居然这般怕吃药,传扬出去可大大地失颜面,呵呵……” “那是你自己封我的,我又没有求你。”见宫人们俱是一脸强忍笑意的样子,碧落终是受不了激,也顾不上嘴里还含着粥,便咕哝起来。 他终于开口说话,虽是出言不逊,但听在龙衍耀耳里,却如仙乐纶音,不由心花怒放,放下碗匙就在碧落颊上重重亲了一口,绕起他发丝在他颈中轻搔:“我还当你真不跟我说话了呢!啊哈哈——” 碧落翻了个白眼,却也拿这嬉皮笑脸的龙衍耀没办法,只缩起脖子嘀咕着:“别弄了,好痒。” 龙衍耀一笑停手,正待调侃他几句,回廊上步履嘈杂,一个内侍领着李丞相和曹侍郎匆匆走来。 见那两人神情惶恐,龙衍耀眉头微皱,摒退左右宫人,沉声道:“这么慌慌张张的,有什么急事?” 李丞相同曹侍郎对视一望,欲言又止。龙衍耀不悦地一挑眉,还未出声,怀里碧落却突兀笑了起来:“两位大人可是嫌我在此,不便禀告么?那简单,我这就回宫去——” “别乱动!”龙衍耀按下碧落意图站起的身子:“没我抱,你能走得回去么?嘿,李丞相,有什么话尽管直说。”锋利目光在两人身上一转。 “是,圣上。” 打了个哆嗦,李丞相吞吞吐吐道:“此事,此事正与燕王有关,微臣有封书信还请圣上过目。” 碧落呆了呆,龙衍耀接过李丞相递来的信,细细阅览,脸色渐转阴冷。 李丞相低垂着头,眼角却一直偷偷打量煊帝表情,此刻恭恭敬敬道:“这信是今日一早微臣起床时在床头发现的,曹大人他也有收到同样的信笺。臣还悄悄打听过,原来这两天来,京城各家大臣都有收到此信,大伙私底下已议论纷纷……” “是什么?”碧落好奇地伸长脖子,去看龙衍耀手中信笺,不禁啊了一声—— 那信不过寥寥数句,却是言道瑞霆太子并未丧命,而是身在岳阳风门,正要召集旧臣重夺帝位,信末还拖了一句:燕王乃是太子安排在京的心腹,诸家大臣若有心投诚太子,尽可与燕王联络。 怔了半晌,碧落咯咯一笑:“两位大人想必认定碧落是卧底了?嘻嘻……” 李曹两人瞪着他,实想不同这少年怎会还如此镇定?再看煊帝竟也慢慢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不觉心惊,嗫嚅着说不出话。 一丢信笺,龙衍耀面含嘲讽:“你二人入宫是想向朕告密邀功么?呵,若燕王真是太子手下,太子又怎会轻易暴露燕王身份,岂非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分明是他的反间计!哼,他一边告知大臣自己下落,一边却又在挑拨离间,想借朕的手除去燕王,这如意算盘也未免打得太轻松了。” 他冷笑着一望那手足无措的两人,摇了摇头:“如此幼稚的计谋,你俩居然也信以为真,哼哼。算了,朕也不来追究你俩冒犯燕王之罪。倒是眼下京城众大臣都已知太子在风门,有些棘手……”双眉紧锁,想不到瑞霆那小子手脚奇快,如今即便他诏告天下有人假冒太子行骗,恐怕也未必能令人信服。 李丞相定了定心神,踏上一步,低声道:“圣上,微臣还探听到,那端木太师也已知晓,正打算派人去岳阳一探究竟——” “这老家伙!” 龙衍耀甚是气恼,那端木太师是开朝元老,位高权重,在朝中门生遍布。他登基时,端木太师正抱病在家,倒没有什么扰人之举,还派人送礼到贺,但若他亦插手太子之事,可大大不妙。虽说凭他一身武艺,杀几个与自己作对的臣子易如反掌,但如果与太子亲近的大臣在短短时日内都突然暴毙,那简直是欲盖弥彰。 见煊帝面色不豫,李丞相暗中对曹侍郎使了个眼色,曹侍郎立即会意,上前道:“圣上,微臣倒有个主意,不知该不该说?” “快说!”龙衍耀不耐烦地一摆手,搂紧碧落,望见他艳丽中带着几分憔悴的脸庞,烦闷之余又添忧虑——万一日后与瑞霆撕破了脸对阵军前,他自己当然总有法子脱身,但碧落若是不慎落入敌手,以他的娇弱怎经得起折磨?…… 正自恍惚,却听曹侍郎娓娓道:“臣等打听得清楚,那端木太师子媳早亡,膝下只留一个孙女,爱如掌珠,如今尚待字闺中,圣上也正后位空虚……” 他一顿,便不再说下去,龙衍耀目光闪动,已明了他意思,淡淡道:“你是要朕迎娶那老家伙的孙女为后?” “臣不敢,一切但凭圣上定夺。” 娶了他唯一的孙女,那端木太师纵使日后明知太子未死,也决不会再声张,反而只会尽心尽力帮自家的孙女婿罢,而且有他撑腰,朝中其他大臣就算有所疑虑,也必然不敢再多言……龙衍耀眉眼一扬:“倒的确是个好计策……” 曹侍郎受宠若惊,却也有些飘飘然起来,谄笑道:“圣上英明,微臣还有个想法,圣上若册封那端木小姐为后,不妨再在诸家大臣适婚千金中择一位立为贵妃,也好牵制皇后,以免端木家坐大——” 突来的噗嗤一笑打断了曹侍郎滔滔不绝的话语,一直嘻笑倾听的碧落状极闲散地晃着双脚,慢悠悠地道:“圣上倘若不娶端木小姐,那就不英明了么?嘻——”见李曹两人脸色难看之极,碧落一抿唇:“你们不用紧张,我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啊!皇后是一定要娶的,至于那位贵妃嘛,可得从圣上的心腹臣子中来选……啊,对了,曹大人,你有没有女儿未出嫁啊?” 他笑得柔媚无比,李曹两人竟一时看直了眼,被龙衍耀狠狠一瞪才清醒过来,又万万没料到燕王居然会一力赞成,原以为他同煊帝关系暧昧,必不同意煊帝娶后妃而冷落了他,谁知他却毫无异议。震惊之下,两人张口结舌,片刻,曹侍郎才支吾道:“回燕王,微臣膝下并无女,不过,李大人他倒是有——” “哦,那就好!”碧落飞快截住他,胸中了然:这两人如此热心鼓动龙衍耀娶后纳妃,虽是为对付那端木太师,私下无非也想攀上皇亲,嘴里却说得好听,什么牵制皇后…… 秋水流转,碧落笑吟吟地望向李丞相:“李大人,那位贵妃可是非令爱不可的了,倘若换成别人,圣上可都不放心啊,嘻嘻,圣上,你说对不对?” 一偏首,媚眼如丝瞟着龙衍耀—— “碧落!”眉心拧成一团,瞪着面前的妩媚笑容,龙衍耀竟是好一阵气闷——这碧落,怎能如此若无其事地替他挑选妃子?…… 一扬袖,挥退李曹二人,他托起碧落下颌,牢牢盯注那双盈亮眼波,似乎想从中找些什么—— 含笑流幻的、媚惑撩人的双眸,却看不到气愤、找不出嫉妒…… 双肩一懈,龙衍耀用力收紧手臂:“你为什么不吃醋?” “吃醋?”碧落笑得几乎岔气:“我吃什么醋?你是皇帝,自然要迎娶皇后,即使现在不娶那端木小姐,今后也总得生子传位罢。难不成你会一辈子只陪着我一人么?呵……” 笑着摸上龙衍耀纠结的眉头:“不要这样凶兮兮地看着我,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这事实你我都清楚,你又为何要我吃醋?…… 娶吧,管她是谁。只要你有了其他人,就不会再对我有所眷恋了…… 你不会再爱我了,那我,也就可以彻底地恨你了…… “……如果我说,我一辈子都不想再要其他人呢?” 浑身猛地一震,碧落笑容僵硬,直直望着一脸凝重的龙衍耀。 轻轻拉下碧落的手,合入掌心抚摩着,龙衍耀醇厚的嗓音里竟似乎带了丝期待:“如果我说,我这辈子都只陪你一个呢?你还想要我迎娶后妃吗?碧落……” 握在掌中的指尖颤抖着……龙衍耀深深凝视那两泓秋水——你真的不介意我和别人在一起么?我不信!你应该也是眷恋我的啊……不然,你的手为什么发抖? 只要你开口,我绝不会去娶什么后妃!只要你说想要我一直陪伴你,我绝不会把目光转向你以外的任何人!因为我已经知道,我爱的人是你!是一个叫碧落的、狡黠的你! 不知你会否相信,突然间,我觉得当不当皇帝其实并不重要。真的!刚达成多年夙愿时,我确实很得意,可就在方才那一刹那,在你为我选妃的那瞬间,我却很难受,仿佛被人抛弃的难受……如果我真的娶了皇后,纳了贵妃,保住了龙椅,但却失去了你,我想,我以后都不会真正快乐的…… 所以,只要你说一句,我一定会答应你的!甚至,你若不喜欢我这皇帝的身份,我也可以放下!因为若只为了这冷冰冰的帝位而舍弃所爱的你,那我,真是世间最愚蠢的人了…… 说一句吧,碧落…… 鹰隼般的黑眸没有以往的锐利锋芒,却流露着掩饰不住的浓浓情意,瞬息不眨地紧盯碧落双眼—— 刺痛心脏的眼光……碧落蓦然扭头,不敢再看,声音颤抖着,却一字一句异常清晰—— “我想你迎娶后妃!” “碧落————” 一声怒吼,枝头雪屑簌簌抖落。 比任何时候都沉黑的鹰眸定定望着碧落苍白憔悴的侧脸:“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深深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秋水明眸阖起又张开,碧落回过头,绽开一朵艳如昙花的笑—— “是!” 没有再说话,龙衍耀闭上眼帘,嘴角微微抽搐着。 雪一片的白,死一般的静。 良久,小心为怀里的人裹好毛裘,轻柔抱起,龙衍耀缓缓向寝宫走去。 第十五章 初雪方融,风霁天晴,便是煊帝大婚之日,同时迎娶皇后与贵妃,举国上下一片欢腾。那端木太师与李丞相家更是贺者如云,几乎连门槛也踏破了,京城到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宫中喜庆气氛自是益发浓烈,内侍宫女个个忙得团团乱转。煊帝寝宫深处却出奇静谧—— 明亮烛焰下,两名宫女正低眉顺眼地为端坐镜台前的艳丽少年梳理着墨缎似的长发,小心挽起发髻,又戴上汉玉冠,用同色玉簪别住。 “圣上已去祖庙行礼了罢。”少年站起身,在宫女伺候下穿上华丽锦袍,唇角含着丝淡淡笑意。 “是,燕王。”宫女齐齐应了声,心底却暗自嘀咕,煊帝另娶新人,燕王怎还能如此镇静?主子的心思果然不是她们所能揣测的…… “呵,那我也该走了……” 浅笑着再望了一眼雕龙画凤的龙床——今后这床上睡的将是龙衍耀和其他女子罢……该是他离开寝宫的时候了…… “摆驾回燕王府!”低低咳着,碧落一撩珠帘,大步走了出去。 *************************************************************************************** 这就是龙衍耀为他翻造的王府么?碧落在金碧辉煌的门前下了桥,也不要仆役引路,轻车熟路地径直往原先龙衍耀的寝室走去,虽然许多地方都扩建过,但大体布局仍未变,碧落记性又好,一路进了寝室。一班侍女先前已从通报人处得了消息,燕王将搬回府邸居住,正在收拾屋子,见他入内急忙施礼,碧落一挥手,叫她们都退了下去。 往床上一坐,碧落静静地掠过屋内摆设,同他入宫前无甚改动,只是多了不少珍奇古玩,想必都是新府落成时龙衍耀赏赐下来的……房顶悬吊的翡翠球里,龙涎香也依然袅袅流溢…… 什么都没变,却再也没有了和自己同床共枕的人……碧落突兀地笑出声来,随后抚胸又轻轻咳了起来——伤势至今未痊愈,宫中又人多眼杂,他的化蝶神功已有多日未曾练了,如今回到王府倒落得清净,正好静心练功…… 只是……碧落微微苦笑,即使神功有成,要杀那深不可测的君无双,恐怕还是难如登天罢。至于龙衍耀…… 胸一窒,咳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眼帘轻阖,碧落低声喘息着,心头又如前几日那般割痛起来——不想承认,但心的确一直在痛,在说出那句要龙衍耀迎娶后妃后就一直疼到现在…… 恨恨一掐大腿——为什么要心痛?这不是我一心想要的结果吗?让你不再眷恋我!不再爱我! 不再爱我……针刺般的剧痛穿透心肺,指尖紧紧陷入肉里——好痛苦!无法忍受的痛苦!一想到你的手将抱住我以外的人,你的唇将吻上我以外的人,我真的无法忍受! 为什么会这样?我应该是恨你的才对啊!为什么我会这么痛苦?为什么? 双眼酸涩地张开,室内已渐渐笼上暮色,一线落日余辉投射地面,抖落光影—— 龙衍耀,你此刻应当已携后妃回宫了罢……咬着唇,碧落难耐地一甩头,眼角扫过妆台铜镜,骤然全身僵住—— 冷冷镜光里,艳丽少年正直勾勾凝视着他,嘴角自始挂着丝熟悉的娇媚笑容,却怎么也藏不住那笑厣后的苦涩酸楚……那双盈亮秋水荡漾着,泛着泪光,和深深的、无穷无尽的哀怨…… 瞳孔猛然收缩,碧落手脚都在轻颤——那是我吗?我怎么会露出这种神情?这种被人遗弃的悲伤神情?…… 凄凉的、哀怨的…… 突然大吼一声,拎起床头的玛瑙枕飞砸过去—— “哐啷”脆响,碎镜散落一地,每一片都映出少年似哭似笑的容颜。 “啊……哈哈……” 嘶哑悲怆的笑声断续逸出,碧落紧扭床帘,泪滴滴掉在褥上,转瞬湿了大片—— 已经多久没有掉过眼泪了?可现在,我居然为你哭了!为一个夺走我一切的人哭了! 真好笑!叫我忍不住想狠狠地嘲笑自己!我竟然会喜欢上你,就因为你的那一点点温柔而喜欢上你!为你伤心流泪…… 我明明不想的啊,我只要恨你,只要报仇!为什么我还会如此傻、如此痴地喜欢上你?我,是不是一生都注定要为贪恋那一丝温柔而执迷不悟?我,是不是真的无药可救? 无用的我……泪仍慢慢流淌着,碧落合衣躺上床,冰凉的、没有以往温度的床…… 让我睡罢,等到天明,我就可以告诉自己这只不过是一场梦……所以梦里,就让我痛快地流尽眼泪罢,流尽这些不该为你掉的眼泪…… 香雾氤氲缭绕,伴着泪痕满面的碧落渐入梦乡…… 冰冷的指尖缓缓升温,暖暖的像羽毛一般的触感从眉心沿鼻梁下滑,最终停在了唇上,轻轻地摩挲着…… 好温柔的感觉,真像有人在亲吻我……在亲吻我—— 神智陡然从梦中清醒,碧落猛地睁眼,对上男子情意绵绵的黑眸,当场呆住。 “……呵呵,想不到我会来吧?……” 低沉笑着,男子再度一啄碧落红润微颤的唇瓣,起身点燃烛火,又坐回床沿,见碧落仍是一脸震骇,他嘴角不禁弯起:“怎么了,一出宫就不认识我了么?” “……你,你怎会在这里?”终于找回理智,碧落颤抖着声音,却仍恍惚如在梦中——今晚不是你的大婚之夜么?…… “还好意思问?”龙衍耀故意一板脸,侧过碧落身子便在他臀上打了两记,却是轻飘飘地没用半点力气。 “谁叫你趁我不在就偷偷溜回王府的,恩?我有要你出宫么?” “……可是,你今日迎娶后妃……我怎能继续留在寝宫?……”话说多了,碧落迷糊的脑筋总算活络起来,毫不客气地瞪着龙衍耀:“难道你要我一旁看着你跟女人上床?我可没那个兴致——” “你在乱讲什么?”龙衍耀皱起眉,摇了摇头:这碧落有时说话还真不是普通的粗俗,不过,他一样喜欢…… 一把将碧落抱进怀里:“我几时说过要让那两个女人住进我寝宫的?行完礼,她们当然是回自己的寝宫去了。” ?碧落不解地蹙眉:“我不明白——” “哈哈,你这个鬼灵精也有不明白的时候了吗?呵……” 龙衍耀双眉飞扬,笑得极是欢畅,一弹碧落鼻梁:“我只是答应迎娶后妃,可没打算去宠幸她们,呵呵,如今你没话说了吧,啊哈哈……” 心扑通一跳,竟是难以言语的高兴,碧落已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揪着他衣襟不放。 “你现在开心了?我就知道你口是心非,嘴里要我迎娶,肚子里却大喝闷醋,嘿,以为我看不出吗?”拍拍碧落面颊,龙衍耀一脸了然:“这铜镜是你生气砸的罢,还有,你先前睡着的时候可还在流眼泪——” “不要说了!”碧落又羞又恼地捂住他嘴巴,眼底却掩不住喜悦——原来你没有去抱我以外的人,你没有…… 胸膛发出几声低沉笑声,龙衍耀拉下碧落的手,凝望着他光彩流转的明眸,片刻,微微一笑,攫住他唇瓣细细吻着—— 手一环,碧落紧紧勾住他脖子,垂落眼帘,迎合着他灼热的唇舌——真像是在梦里…… 几乎吻到窒息,唇才离开了彼此,碧落大口喘息着,突然手上一凉—— “这,是什么?” 碧落偏首瞧着龙衍耀替他戴上的一枚翠玉扳指,烛焰下,扳指隐隐流动碧光,璀璨夺目。 “哦,那是母后留给我的,说是以后给龙家的媳妇,呵呵,你就将就一点,乖乖做我的,哎呀——” 未完的话被碧落狠狠一口咬断,龙衍耀摸着渗血的唇,不住叹气:“你实在是越来越放肆了,连皇帝也敢咬。” 啐了一口,碧落耸耸肩:“活该,谁叫你把我当女人看,哼哼——” 他说得凶狠,头却慢慢低了下去,指尖滑过翠玉,浑身轻微颤栗起来——龙衍耀…… 我一定是在做梦!否则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对我这么好?叫我无法相信却又难以拒绝的好…… 你不要再对我好,对我温柔了!我,是处心积虑在害你的人,不值得你这样对我!真的不值得!……不要再对我好了,否则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碧落……”搂紧怀里瑟瑟抖动的身子,龙衍耀有些诧异,但随即释然:碧落的伤还没好,冬日夜间寒气又重,怕是受不住冻。当下抱着碧落一齐躺倒,盖上丝被,笑道:“好啦,快睡觉!我天亮还得赶回去早朝呢。” “你要在这里过夜?” “不喜欢么?”龙衍耀挑高了眉:“既然你不肯待在宫里,那只好委屈我这个皇帝跑来陪你了,哈哈……” 龙衍耀,你真的不要再对我好了……头深深埋进散发浓郁麝香体息的胸膛,碧落牙齿紧咬着他的衣衫,才能压制着不让哽咽漏出喉咙,双眼却已迷蒙——不要再爱我了,因为我只想恨你…… “睡吧……”龙衍耀轻拍碧落背心的手动作渐缓,连接几日忙着筹办婚礼,接见各地道贺使节,又要暗中调遣人手去监视风门一举一动,实已大耗精力,此际见终于将数日来愀然不乐的碧落哄得开心,他心神终是松懈下来,不一刻便已沉沉睡去。 慢慢抬起头,碧落凝眸望着睡梦中依旧气度迫人的华贵男子,半晌,垂首在他唇上印落若即若离的一吻—— 这一晚绝对是个梦!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梦……所以,就容许我在梦里放纵自己亲吻你,吻一个喜欢我的你,却不是害死我最重要之人,夺走我一切的你…… 一片寂静中,只听到微微鼻息和悠缓的呼吸。突地屋外传来一记轻到极点的弹指声—— 疾封龙衍耀几处晕穴,碧落一跃下床,推门走了出去。 “你怎么知道我回王府了?”碧落轻笑着问正坐在园中假石上的紫衣人。 “今天是那王八蛋大婚,你总不见得还住宫中罢。”紫冥嘻嘻一笑,就着月色上下打量碧落,不住点头:“你穿起这王爷服饰来,果然越发俊俏,可把我给比下去了。” 碧落忍笑道:“够了够了,你有什么事找我?” “没事就不能找你聊天么?”紫冥嘀咕一声,旋即敛了嬉笑,正色道:“信,我都已替你送到,不单是京城大臣,连各州主事,一人一封,谁也没少,太子在风门之事应当已天下皆知了。不过,这王八蛋如今匆匆成婚,是不是又在打什么主意?听说那端木太师在朝中势力极大,有他帮姓龙的王八蛋,只怕太子夺位不是那么容易了吧?” “未必!”碧落淡然一仰首:“他可以迎娶后妃来拉拢臣子,我自然也有对策……”目光一瞥,见紫冥口齿欲动,碧落微笑道:“你不用替我担心,我自能应付。” 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紫冥也就不再多劝,一耸肩:“那好,宫里的事本来就乱七八糟,我也不想多管,那王八蛋就交给你了,我去找姓君的报仇。走了!” 他紫衣晃动,说走就走,跨出两步,又回过头来:“那王八蛋也应该看到过那封信了吧,真的没怀疑你是太子安排的人么?” 碧落一摇头:“他自负聪明,又多疑。我让你写的那封信全是真话,但他偏要想太多,真的也就成了假的了,呵,如此一来,就算他的那班心腹臣子对我起疑,他也不会再相信的。” 紫冥呆了一阵,叹道:“好个亦真亦假……不过,你还是小心些为妙,那王八蛋也绝非蠢人……” “我省得!”碧落沉凝颔首:“其实我要你写此信主要是为了牵制太子——” “什么?”紫冥看不懂似地瞪着碧落:“你不是帮太子的么?” 露出一个嫣然笑容,碧落眼光却益加冷亮:“狡兔死,走狗烹。我当然要为自己留条后路,眼下满朝臣子都知我是太子心腹,他日太子登上皇位,他一贯扮的是仁厚之人,也就不能杀我这众所尽知的心腹,否则岂非令天下人齿冷?” 如此冷静的,也是狡诈得叫人有些发寒的碧落……紫冥怔怔瞧着他冷丽容颜,终是一声喟叹—— “你真是和以前大不一样了……如果他还活着,不知道会说什么?……他应该不喜欢见你如此……” “紫冥!” 碧落身躯微颤,直直盯着他:“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仇!你不想么?” 静默良久,紫冥长吁一口气,身影倏忽逸墙而去,飘落轻轻叹息—— “我还是喜欢原来的你,会替我补衣做饭的你,而不是现在为了报仇不顾一切的你……” 话音消散风中,碧落木然伫立着,月华在身后拖出长长的、孤单的影子—— 为了报仇不顾一切……红唇微启,冷冷笑声响起——就因为我已失去了一切,我才要报仇!如果不报仇,那我在燕南归死后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我忍辱偷生去讨好龙衍耀,自折寿命去练武艺,所有的一切又都是为了什么?谁来告诉我?! 酸楚地垂眼——不报仇,那我又是为了什么而活着呢?…… 云突地一暗,阴影瞬时覆上孤寒身形—— 一点足,碧落急掠三丈,猛旋身,低声清叱:“什么人?” 云过月明,锦衣玉带的男子一振袖,俊雅面上满含惊诧:“是你?!” 碧落震讶却更胜他十倍,脸颊不由自主一抽搐—— “孟、天、扬!” 第十六章 “……你可以说话了?……”望着月色辉映下俊俏出众的碧落,孟天扬诧异越深:数月前碧落不是随那紫冥回苗疆了么?怎会在京城出现?还有了惊人武艺。况且一身华丽衣冠,直是个浊世翩翩的王孙公子,叫他乍见之下竟险些不敢相认…… 定定看进孟天扬惊疑困惑的眼底,碧落嘴角牵出一个笑容:“……是啊。”衣袖微微波动着——你还记得我的事情么?孟天扬…… 孟天扬……我以为此生都不会再和你相见的…… 下颌轻轻扬起,碧落平静地笑着:“想不到又见面了?呵……”真是想不到,我居然能这般镇静地面对你! 如此镇定的、自信满满的碧落……孟天扬有些难以置信地一摇头,真要怀疑自己是否认错了人,但他毕竟是雄踞一方的霸主,一凝神,迅速收敛心神。眼光扫过寝室隐隐透现的烛影——自己此番要找的人应该就在里面—— 肩头一晃,孟天扬直向寝室掠去,身形堪堪展动,碧落轻轻一摇,已拦在他面前—— “你来这里做什么?”初见孟天扬的震骇褪去,碧落渐渐蹙起细黑秀眉:深更半夜地,孟天扬潜进燕王府却是为何? “你让开!”孟天扬俊雅的面容一沉:“煊帝可在屋内?我专程来取他的人头,你勿阻我——” “为什么?”碧落大感意外:“是太子的意思么?风雅楼几时与太子通的气?” “宫廷之事与我无关,我只是为父亲孟御史报仇!” 孟天扬脸上杀气弥盛——接到家书后便从天山直奔京城,哪知几天前一入家门见到的竟已是阴森森的灵堂。他震怒之余命风雅楼在京城的分堂人手细加追查,原是先前煊帝与太子明争暗斗,却将孟御史牵扯在内,枉死天牢。他素来睚眦必报,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得知今日煊帝大婚,料想人逢喜事不免麻痹,宫中戒备当不及平时森严,便直潜皇宫欲取煊帝首级,竟遍寻不果,最后抓了个寝宫内侍,才知煊帝礼成后便去了燕王府。 眼突然一凛,直视碧落,那身锦袍玉冠,分明是王族穿戴—— “难不成你就是燕王?” “没错。” 碧落笑吟吟地答道,手心却微微渗汗:原来孟天扬竟是孟御史之子,他在风雅楼四年,居然不知此事。但回头一想,孟天扬又怎会同他们这班男宠谈起家事? 男宠……碧落瞧见孟天扬震惊眼神,忍不住笑着摇头——孟天扬,你决计没料到,被你当做玩物般豢养了四年又一脚踢开的男宠竟会成为万人之上的燕王罢,别说你,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来到京城,遇见龙衍耀后,我的一切都已变了…… 我变得失去了一切,却得到了今日的权势、地位和武艺。那是我用自己的身体和性命换来的……你知道了,一定又会向从前那样狠狠地讽刺我这个死性不改,喜欢讨人欢心的卑贱之人罢。呵,无所谓,区区轻视算得了什么?我只要能报仇……虽然你也是来找龙衍耀报仇,但我决不允许你伤害他分毫!他,是我花了那么多心血对付的人,只能由我来处置…… “我不许你杀他——” 魔魅悦耳的声音令孟天扬陡一恍惚,碧落双掌已比话音更快地拍向他胸膛——化蝶神功练了不过廿余天,他又有伤在身,也不知能不能挡住孟天扬?偏偏龙衍耀又被他点了穴,犹自昏睡…… 他念头疾转,掌风仍不停歇地直袭上前,孟天扬刹那间被他魔音所迷,竟一个迟疑,忘了闪避。碧落心中窃喜,眼看双掌就要印上孟天扬胸口,突地腹中气息一滞,无法再催动半分真力—— 这一惊非同小可,碧落猛力再一提气,登觉全身经脉一阵血气乱窜,他练功以来还从未碰到此等情形,蓦地那日君无双的轻幽叹息重响耳际—— “碧落,哪天你练功时血气逆行,就不要再继续了……” 会走火入魔么?……碧落心头一寒,却见孟天扬已然回神,正挥掌朝他拍来。他一咬牙,硬是迎了上去—— 四掌相交,只听一声闷响,如击败革。碧落眼前一黑,几欲晕去,神智却格外清醒,借着孟天扬的掌力和他自己被反弹回来的力道,身子像脱线纸鹞飘飘飞出,半空中在假石上一点,刷地掠进寝室。 床上龙衍耀睡得正熟,碧落强忍着咽喉翻涌的热血,脚步不停,直向龙衍耀冲去:只要解开他的穴道,孟天扬就无法轻易取他首级了罢?…… “闪开!” 紧随碧落闯入的孟天扬目光一瞥,已望见床上男子,虽只是侧身,但想来便是煊帝。他一掌凌空挥出—— 凌厉的劲风割体而至,这一掌若打实,睡梦中毫无抵御的龙衍耀必死无疑罢……心念及此,碧落浑身的血仿佛被突然抽离,忘乎一切地扑上,盖住了龙衍耀。那强猛的掌力结结实实撞中他后背。 血狂冲出口,直溅帘帐,拼尽最后一丝余力,碧落拂开龙衍耀被封的晕穴,随即瘫软,大口吐着血。 这样奋不顾身地替人挡住他的掌力……孟天扬一时震住——多像当日的司非情,冲上前用身体接下了他击向凌霄的双掌……同样的不顾一切!同样都是曾经喜欢过他孟天扬的人,却都为了另一个人而拦着他! 司非情是因为失了记忆,而你碧落呢?我其实比谁都清楚,你一直都是痴恋着我的啊!……但如今,你也喜欢上别人了么? 为什么会如此?…… “碧落?!” 一声怒吼拉回了孟天扬恍惚的神思,烛光下望见男子面容,又是一怔,那岂非是曾在风雅楼惊鸿一现的龙衍耀?此人便是煊帝? 疾封碧落数处气穴,护住他心脉,一抬头,龙衍耀阴鸷眼底充满杀气:“是你伤了他?!”依稀认得这锦衣玉带的男子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孟天扬,好似是什么风雅楼主。他回京城后便着人查过孟天扬的底细,却是孟御史之子,莫非是不忿其父枉死前来行刺,被碧落挡了下来?…… 一定是!碧落向来浅眠,必是听到动静先醒了来,替他挡了一掌…… 触及碧落惨白的兀自溢血的唇,龙衍耀心头奇痛,手虚虚一抓,地上碎镜齐齐飞起,直刺孟天扬—— “你敢伤他,我绝不饶你!” 心已乱,孟天扬如箭穿窗而出,迷茫惘然的目光仍盯着碧落背影——曾如痴如醉地爱着他,如今却为了他人不惜与他对阵的碧落…… 算他溜得快!龙衍耀恨恨一握拳,但也不再追去,双掌一托已将碧落打横抱起,大踏步走了出去。 *************************************************************************************** 天边微亮,寝宫依然一片灯火通明,宫人们均是小心翼翼地进出,木着脸,不敢发出一点声响——适才煊帝抱着满身沾血的燕王回宫,脸色阴沉得吓人,偏有个不知趣的内侍笑面迎了上去,马匹拍在了马脚上,被煊帝喝令拖出去重杖。看来燕王醒来之前,他们的日子都不好过。 “怎么燕王还不醒?你们呈上的治伤灵药是假的吗?为什么燕王服药已有半个时辰还没动静?”龙衍耀一把拉开围成一堆的太医,坐在床沿,摸着碧落毫无血色的面庞,心口又是一阵锥痛:似乎自他登基后,碧落就始终伤势不断,只怕即使痊愈,也已经大损元气,再难恢复如初…… 太医见他发怒,个个心里七上八落,面面相觑,终于有一人鼓起勇气:“回禀圣上,臣等绝不敢拿假药欺骗圣上。至于燕王未醒,依臣等刚才诊断,燕王似是练功伤了经脉,血气逆行——” “你说什么?”龙衍耀打断他的话,双眉挑起:练功?碧落几时身怀武艺了?那次他打了碧落一掌,分明没有半点内力反震…… 鹰眸倏地光芒一闪,龙衍耀掌心轻轻贴上碧落胸口—— 微弱的脉动,但确实隐隐有真气流窜……龙衍耀不禁变了面色——碧落为何要刻意隐瞒他? 喝退那班战战兢兢的太医,掌心劲力微吐,助碧落调理着乱无章法的气息,循环数周,方将四散的真力理顺,撤回掌,却见碧落眼帘轻颤,悠悠醒转。 “……你,没事……”碧落一张开眼,就急切找寻着龙衍耀,见他安然无恙,猛松一口气,这才发觉自己已回到了寝宫。 “我很好,倒是你又添新伤了……” 龙衍耀慢慢握住碧落手腕,紧盯着他双眼——碧落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问他的安危,那份担心牵挂情真意切……可为什么要隐瞒他练功之事?甚至不惜受他一掌?碧落是怕他发现什么?…… 碧落,你果然有事瞒着我…… 疑惑渐渐扩散开来,手指与碧落交缠着,龙衍耀心里却升腾不安,莫名的,说不出的不安—— “……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么?” 淡笑猛地僵在嘴角,碧落直直望着神色凝重的龙衍耀,忍不住轻喘起来:“我,我没有啊……”心中一急,剧咳不停——龙衍耀是不是觉察到了什么? 目光变幻着,龙衍耀终是抱起碧落,轻轻拍着他背心,没有再说话。 恐怕再问,碧落也一样不肯吐实罢……抚着颤抖的身子,龙衍耀胸口涨得难受——你为什么要隐瞒我?我对你已经没有任何保留了,为什么你还要隐瞒我?你,又究竟有什么不想让我知道? ************************************************************************************** 喝退尾随的内侍,碧落仰面深深呼吸着御花园里掺揉花香的清新空气,那晚受伤之后,他被迫在寝宫躺了数日养伤,虽有龙衍耀成天不出宫门地陪他说话解闷,也已憋得发慌,今早醒来,不见龙衍耀身影,听宫女说是上朝去了,他便乐得自在,信步闲逛。 轻伸了个懒腰,背心伤处仍隐隐牵痛:孟天扬那一掌实是力道十足,好在皇宫里多的是灵丹妙药,又有大把太医围着他转,伤势恢复还算快,只是龙衍耀时刻守在他身边,叫他找不到机会自己运功调息…… 细黑的眉微微一皱,碧落心头掠过一丝不安——总觉得这几天来龙衍耀有些反常,尤其望他的眼神带着闪烁试探…… 有哪里露了破绽么? 碧落漫无目的的脚步停在花丛旁,细细思索,却也无甚头绪。他一摇头,不再多想,环顾四周无人,便盘腿坐定。已经许久未练过化蝶神功了,而且那夜毫无预兆地血气逆行,也不知是何原委,眼下正好调理气息。 一凝神屏弃杂念,碧落五心向天,暖洋洋的真气自丹田缓缓升起,随吐纳流转。 胸口无端一窒,气息顿岔,丹田如有数十把小刀乱戳般绞痛起来。碧落面色霎时雪白,冷汗涔涔而下,他咬着牙试图将混乱的内息导正,但一运气间,疼痛越发厉害,喉咙一甜便似要呕出血来,急忙捂紧嘴,却忍不住一阵猛咳—— 浓浓的腥味直扑鼻端,好不容易止住咳,掌心猩红刺眼,尽是咳出的鲜血。 为什么会这样?碧落喘息着,拿丝巾拭去手上血迹,一低头,墨缎似的长发披散双颊,眼角余光不经意地一瞥,突地凝滞—— 黑亮发丝中星星点点,竟夹杂着花白。 是错觉么?碧落不相信地抓起一把头发,倒有一小半是银丝,记得今早梳洗时,犹未见一根白发,难道就在方才运功时骤然白头? 化蝶神功的恶果终于渐露了么?呆呆松手,任发丝滑落指缝,碧落茫茫然站起身,他已经开始衰老了吗?可燕南归的仇还没有报啊…… 还没有报仇! 摸着脸庞,依然光洁细腻,但是不是过些时日,就会爬上越来越多的皱纹?届时,龙衍耀还会再喜欢鸡皮鹤发的他么?还会让他继续留在身边么?变老变丑的他,还能有机会接近龙衍耀么?…… 莫名寒意涌上心头,碧落难以遏止地战栗着,好冷,说不出的冷—— “……碧落?……” 迟疑的呼唤从身后传来,声音却是分外熟悉。碧落遽然回首,瞧见锦衣玉带的俊雅男子,又是一惊。 “你来做什么?”想再次行刺龙衍耀吗? “碧落……”又一声轻唤自孟天扬口中喃喃逸出,凝视眼前艳丽却充满敌意的容颜,竟不知如何应答。明明曾经相处四年之久,明明曾经看过无数回,可如今的碧落却是陌生又令他心悸不已……叫他迷惘数日后,神差鬼使般又潜进宫,竟只是为了想再见一面…… 还是和在风雅楼时同样娇媚的碧落,却不再向他露出熟知的、讨好的笑容,反而带着惊心动魄的冷丽—— 你,真的是从前那个痴迷追随着我的碧落吗? 心口沉闷得如压重石,孟天扬摇了摇头,目光却仍停留在碧落身上——陌生的,又叫他无法移开视线的碧落!此刻才刚刚发现,原来自己根本就不了解碧落!或者说,根本没有想过要去好好了解这曾陪伴了自己数年的人…… 我知道你当初迷恋着我才会跟随我回风雅楼,可我一直都只当你是我所有男宠中最妩媚、最会讨人欢心的一个,虽然有时你透着些古怪……但现在,我才发觉四年来,我其实都没有真真正正地看过你…… 我始终以为,不论我怎样对待你,你都会痴迷依旧。但那晚,当你扑上前用身体替龙衍耀挡住我的一掌时,我明白,你已经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为我痴迷了,你爱上了另一个人,就跟司非情一样,把我从你的心里推出去了……那一刻,我居然好失落,还有无法言语的惋惜——仿佛有件珍贵的玉器,却被我亲手打碎了。 嘴里泛起一阵苦涩——被我亲手打碎了…… “……你的伤,好些了吗?……” 惘然若失的眼光掠过碧落唇边残留的一线血丝,那一掌他用尽全力,碧落应当伤得很重罢,至今仍在咳血…… “对不起……” 孟天扬居然会破天荒向他道歉,碧落张大了秋水明眸,一时愣住,但随即咯咯笑道:“死不了。” 一擦嘴边血迹,碧落漾起淡淡讥诮:“你大白天地潜入宫中,就是为了来看我的伤势?呵,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其实那晚要不是我拦着你,龙衍耀早已死在你手里,你该恨我才对——” “……以前是我太过了……对不起。” 含着无尽黯然,孟天扬凝望碧落惊讶神情,片刻,微微叹息:“我很后悔曾经那样对你……” 身躯一僵又放松,碧落沉默良久,背转身,静静笑着:“我不想再提从前在风雅楼的事情。” “碧落……”孟天扬叫住举步欲行的身影:“你还在恨我么?” “……没有。” 旋过身,碧落浅笑道:“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就算你叫云苍把我送去外堂让上百个男人轮番糟蹋我的时候,我也没有恨你——”望着孟天扬抽搐的唇角,碧落平静地抬起脸。 冬日的阳光柔柔抚在面上—— “你是我第一次能按自己的心意选择的人,你怎么对我,都是我自找的,怪不得你。呵,即使要恨,我也只恨我自己没法让你爱上我!恨我自己选错了人!” 猛退一步,孟天扬俊雅的容颜微微扭曲:“碧落……”喊得一句,咽喉干涩,再也说不出话。 即便被他那般凌辱,却依然无怨无恨的碧落!…… 心狠狠地揪痛起来——为什么他以前都没有发现,就在自己身边,有个人四年来一直痴痴爱着他?! 碧落,其实是那样爱着他,比司非情更痴更深地爱着他。可他,却始终没有看见!也或许看见了,却因为已经习以为常而忽略了…… “我,真的错了……” 先于意识,双手已攀上碧落肩头—— “孟天扬?” “跟我回风雅楼,碧落!” 什么? 碧落瞪着一脸严肃的孟天扬,他在说什么? “跟我回去吧!”似乎怕碧落不相信,孟天扬试探着抱住他,未觉察到碧落的抗拒,便将他搂得更紧:“我决不会再来折磨你的……” 俯首找上碧落柔嫩唇瓣,含进细细舔吻着,竟是前所未有的甜美—— 记忆中,虽然有过无数次的欢好,我却从没真正地好好地吻过你,碧落…… 放开濡湿的唇,孟天扬拥着已被他突来的温柔惊到呆滞的碧落,绵密轻吻落在眉梢眼角,叫他爱不释手的感觉—— 不舍得放手,天地方寸间,似乎也只有他和怀中碧落的存在…… 不远处的假山后,传来悉索微响,却没有听进相拥的两人耳中。 指尖深深陷进坚硬的山石,碎屑簌簌掉落。鹰眸怒焰升腾,似要将那两人烧成灰烬—— 碧落!你果然在暗中偷练武功,却为何要刻意隐瞒我? 这个孟天扬,究竟是你的什么人?既然他曾经那样对待你,为何你还要任他拥吻? 你不是应该喜欢我的吗?为什么会如此?碧落! 如果不是我今天假装上朝,偷偷折回尾随着你,我还真不知道,你竟有那么多秘密瞒着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怒火狂燃着,龙衍耀浑身愤懑得如要炸裂,脚一抬,便要跨上—— 一根修长的手指无声无息地点上他背后,龙衍耀脊柱一麻,登时无法动弹,脸色剧变,谁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欺近他身侧? “别去打扰他……” 水晶似的幽幽轻叹如游丝飘进耳孔,带着几分似有似无的惆怅:“那是他自己爱上的人罢……” 变幻万千的眼瞳扫过碧落黑发间依稀隐现的银丝,水银色衣袖微波轻漾,男子无声低喟着。 第十七章 “碧落……”唇再度移下,想覆上那醉人红唇。碧落却倏地一偏首,避开了他的亲吻—— 满腔热情瞬间冷却,孟天扬吃惊地看着碧落扳开他双手:“你……不愿意和我回去么?” “我不会再回风雅楼的。” 秋水明眸遥望碧空浮云,碧落悠悠地笑了——孟天扬,在我离开风雅楼的那一刹那,我已经从你的梦中醒来了……如果,你之前能有现在万分之一的温柔,我都会欣喜若狂,要我为你死,我都乐意。但如今,太迟了…… “太迟了,孟天扬……”绽开艳如昙花的笑,碧落缓缓向花丛深处走去。 “不——” 孟天扬不敢相信地摇着头,碧落居然拒绝了他?…… 想抓住离自己越来越远的碧绿人影,手臂伸在半空,却落不下手,孟天扬喉结上下移动,颤声道:“为什么?我已经知道是我错了,你就不能给我个补救的机会?你也说过,没有恨我的……” “我确实不恨你,但我也不再爱你了……” 碧落顿住脚步,背影微微抖动,声音却出奇地平静,孟天扬似被狠狠抽了一鞭,面上血色尽褪,肌肉轻搐。 当初是我自己选择了你,而今,也是我自己舍弃了你……碧落眼帘一阖,几点泪洒上胸襟—— “你走吧,若等他退朝找来这里,你就有麻烦了。” “碧……落……” 双拳握得发白,孟天扬大口吸着气,却怎么也平定不下躁乱的心,他真的是失去碧落了,彻底地失去…… ——这个结果,我一早就该预见,从我不顾你的苦苦哀求,把你送去外堂的时候,我就该知道,你永远都不可能再像最初那般痴迷地爱我了,我也没有资格再来要你喜欢我……是我,亲手毁了一切…… 我好后悔!可就像你所说的,已经太迟了!你,已经不再爱我了! 不恨他但也不爱他的碧落……孟天扬勉强露出一个艰涩笑容:“我明白了,今后我都不会再来烦你的,再也不会了……” 话哽在喉间,嘴角痉挛着无法再维持强撑的笑,孟天扬以袖掩面,疾奔离去。 直至一切归于寂静,木然伫立的碧落蓦地转身,指尖滑过嘴唇,还有孟天扬残存其上的暖意。眼睫轻颤间,又一颗泪珠跌落——孟天扬,为什么你不早一点喜欢我?那我就不会离开风雅楼,不会爱上燕南归,不会认识龙衍耀,不会遭遇所有意想不到的变故,也就不会落到今天欲罢不能的地步…… 倘若你早一点爱上我……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一抹眼泪,瞧天色,龙衍耀大概已快退朝了罢?碧落找了块石头,用适才擦血的丝巾包好,一齐沉入湖中,又对着湖水仔细照影,他可不想衣上带着血迹回到寝宫,惹人生疑。只是,那丝丝白发却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 咬了咬牙,碧落忍着痛,一根根拔下银丝——龙衍耀似乎已对他起了疑心,若再看见他无故白头,他真不知该做何解释。 白发一条条飘落,被风卷着四处飞散。 “你这是何苦?……”清如水晶的喟叹终是轻轻扬起。 碧落猛然一僵,盯着意态优雅向湖畔走来的银衫男子。自那日在王府后园一战后,君无双便销声匿迹,此刻却是为何而来?他难道不知道龙衍耀一早就下令歼灭魔教么?居然还旁若无人地进出宫中。 见他越渐逼近,碧落脚下忍不住退了两步,君无双若不死心,再对他用强,以他眼下带伤的身子,莫说抵御,只怕要自尽也快不过那形如鬼魅的君无双。一张口,待要大声叫唤侍卫—— “不用喊了,这御花园外的侍卫,一共二十八人,都已被我制住。”君无双淡然一笑,幽邃魔眸在碧落满含戒备的脸上微一流转,旋即移开。 “放心,我既知你对我无意,就不会再强人所难。” 水银色的影子一摇,已站在碧落身边,撩起他一簇长发,凝睇银白发丝:“你还是不听我的劝……” 用力挥开君无双的手,碧落一言不发,冷冷望着他。 “真的不要再练了!” 君无双无奈地吐了口气:“你若再继续,待到满头白发,也就是你命尽之时,你真要为个已死之人陪上自己性命么?你——” “那是我的事,不用你来过问!”碧落重重拔掉最后几根银丝,快步向园外走去,不想再跟这莫名其妙的君无双浪费口舌。 碧绿纤细的背影走出视野,君无双也没有阻拦,怔立半晌,走近兀自僵立假山后的龙衍耀,一抬手拍开了他的穴位。 “他到底在练什么邪门武功?”太多意外已让龙衍耀忘了愤怒,心神却围绕着君无双方才那句晴空霹雳般的话——待到满头白发,也就是命尽之时…… “如果不停止练功,碧落他真的会早亡么?” “我已无法让他罢手……”君无双幽幽长叹:“如今或许只有你能劝动他了——” 千变万化的双眼一阵光彩流幻,君无双足轻点,身影已隐入花丛之中。 “你颁旨屠我教众,我本该取你性命。不过,算了……只要你能救到他……” 未尽的言语隐在叹息里—— 孟天扬!君无双! 黑眸阴沉地似能冻结一切,按在假山上的掌一搓,齑粉般的石屑飞扬迷蒙,看不清龙衍耀面容。 *************************************************************************************** 一路走回寝宫,听内侍说龙衍耀尚未回来,碧落心里稍定,又对镜细细找了一遍,确实不再看到有白发,终于放下心。由宫女服侍着换过件暖袍,径自上床假寐。先前咳了许多血,又被孟天扬和君无双搅得思绪不宁,此刻头甫一沾枕,顿觉倦意浓浓,顷刻便已入梦。 也不知睡了多久,手心麻麻痒痒,他一侧身醒转,却见龙衍耀正坐在床栏,指尖轻搔他掌心。 “好痒。” 碧落咯咯一笑,把手藏进被里,见室内灯火通明,不由一呆,他这一觉竟睡了整个下午,那龙衍耀想必已在床前等候了许久…… “你怎么没早些叫醒我?”碧落坐起上身,轻轻打着呵欠:“这天一冷,我好像睡得越来越沉了。” “……是么?” 龙衍耀淡淡一笑,取了轻裘披上碧落肩头:“我还怕你是伤势又突然加重,才这么犯悃——” 心里猛地咯噔一下,碧落细看龙衍耀神色,却是平淡如常,瞧不出端倪。 把玩着墨亮长发,龙衍耀忽地一咦—— “碧落,你怎么掉了好几根白头发?” 碧落全身一震,瞪着龙衍耀伸到面前的手,指节上果然缠着数根银丝,他惊疑不定,怎么可能,明明都已拔尽…… “……这几根头发是我看着在你睡觉时变白的……” 龙衍耀突兀的一句震得碧落半天回不过神,突然拢起头发,果见又添了不少斑白。 “怎么会这样?……”碧落失魂落魄地喃喃低语着。 “我也正想知道,怎么会这样?”抖落指上白发,龙衍耀慢慢抚摩他冰凉面颊:“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恩?” 明锐得直刺心脏的目光令碧落情不自禁一觫,强笑道:“这,只怕是最近太疲劳了……我,我也不清楚……” 你至今还想瞒我!龙衍耀鹰眸眯起:“真的么?” “当然……” 垂低眼帘,碧落拧着双手,心跳得厉害,龙衍耀的表情、话语……他知道了什么? “那以后可要叫太医开几剂乌发养颜的药才好。”龙衍耀一耸肩,竟也不再追问,拿过几上的药碗,摸了下温度,笑道:“都熬好有一阵了,还好没凉,来,乖乖喝药。” 碧落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见又要吃药,不禁皱起眉头。 “别愁眉苦脸的,你若快快康复,我自然不来逼你喝药。”龙衍耀一匙匙喂着他,边吩咐外殿宫人去拿糖果蜜饯来送药。 知拗不过他,碧落老老实实地喝着药,却觉比前几日更苦,好不容易咽下最后一口,连忙塞了个无核金丝蜜枣,咕哝道:“今天这药是哪个太医煎的,怎地味道和平时的不同?” 龙衍耀但笑不语,替他拭去嘴角药汁,一丢丝巾,双眉微微挑起—— “是不同,我瞧你今早在御花园咳血咳得那般辛苦,自然要对症下药,加了味其他的药才能治你的伤——” 撒娇的笑容骤然僵硬,碧落直直望着龙衍耀。 “怎么了?”龙衍耀眉梢益发高扬:“我说得不对么?呵呵。” 一抚呆如木鸡的碧落:“不过你今后都不会再那么痛苦了——” 终于清醒过来,碧落脸色发青:“你刚才给我喝了什么药?” 龙衍耀,原来你也在花园,原来你什么都看见了!却还不动声色地骗我喝下你特意准备的药…… “你究竟给我喝了什么?” 强大的惊恐和愤怒让碧落的声音都尖利起来,双手死揪着轻裘,怒视平静无波的龙衍耀。 静静看了他片刻,龙衍耀抓过他双腕紧紧握住:“不必紧张,绝不是毒药。” “我只是在你平时的药里放了一颗雪融……它只会化去你的功力——” 化去功力?! 是会废去我辛辛苦苦,不惜折损寿命练就的武功吗? “啊————”碧落蓦然发出一声凄厉尖叫,宛如伤禽怒鸣,奋力想挣开被钳制的双手,却丝毫使不出力。 我的力气呢?都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一点气都提不上来?我不要失去武功!那是我折了数十年的性命才换来的啊!你凭什么夺走?凭什么?!! “不要——,啊啊——” “碧落,别这样!”压住疯狂挣扎的身子,龙衍耀黑眸染上忧虑,没想到碧落的反应会这么强烈。 “我不要!你给我解药!给我解药啊——”喊声已嘶哑,碧落指尖掐进龙衍耀手臂,抠出血痕。 尖锐的刺痛令龙衍耀蹙眉,却没有甩开碧落的手,按住他双肩大吼—— “我并没有害你,我只是不想你继续练那邪功,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你白发一天多过一天,最后在我面前死去吗?” “……给我解药……” 几乎已是哀求,莹亮的眼眸泛着泪雾——龙衍耀,为什么你总要夺走我的所有?为什么你总要让我恨你?…… 含泪的,叫他怜惜不已的碧落……低头摩挲着颤抖的红唇:“碧落……” ——不要哭!我只是为了救你才这样做。你现在也许会一时气愤,但日后你一定能体会我的苦心。 “我不会给你解药的。”龙衍耀频频吻着他唇角:“乖乖地,别哭……” 泪珠终于滚落,松开深深嵌在龙衍耀肌肤里的手指,碧落闭上了双眼,不再反抗,也不再喊叫——什么都不再去想,除了恨…… 我一直都希望能像最初那样憎恨你,而此刻,你确实让我恨透了你…… 突然安静到异常的碧落!龙衍耀抬眼,触及他木塑般毫无表情的脸,不觉心一抽痛,擦着他满面泪水,碧落还从未在他面前哭得如此悲切…… “别再哭了,你不想好好活着么?” 摸过碧落手上的翠玉扳指,龙衍耀亲着他纤长手指:“你可还是我龙家的媳妇,呵呵,得跟我一齐白头到老才行。我可不许你比我先死,我——” “我恨你!” 无生气的三个字平平吐出,截断了龙衍耀的戏谑。 所有的笑容凝结,龙衍耀定定看着仍双目紧闭的碧落:“你,说什么?” 眼帘缓缓张开,秋水冷如冰晶,越过眼前男子投落妆台铜镜——面色惨白的少年正凝望着他…… “我、恨、你。” 退开两步,龙衍耀撞上书案,却似毫无知觉,只紧盯碧落,倏地哈哈一笑—— “碧落,你又在乱说些什么?你怎么会恨我?那个孟天扬那般对待你,你都不恨他。我这是在救你性命,你却反而恨我吗?” 上前牢牢抱住碧落:“我知道你是在说气话……不要说恨我,我不喜欢听——” “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碧落用尽全身力气狂喊,摘下翠玉扳指狠狠往墙壁掷去—— “龙衍耀,我恨你!!!” 第十八章 扳指“嗒”地撞上墙又跌落在地,连滚了几圈,竟然未碎,龙衍耀却真正变了脸色,那是他母后遗物,如何不惊?急忙捡起,就着烛光细看,指轮处终究崩了一个缺口—— 他紧攥着扳指,衣袍都轻轻抖动起来:“你真的恨我?……”居然连我赠你的定情之物都毫不留情地扔掉?! “我哪里错了?你要这样恨我?” 苦苦压抑的怒气终于爆发,龙衍耀眉眼一片沉黑,厉声道:“你瞒着我练功,和姓孟姓君的那两人纠缠不清,我都没有半句话来责怪你,错了吗?我要救你性命,也错了吗?为什么你还要恨成这样?你究竟,究竟——” 愤懑堵塞了咽喉,再也无法成语。瞪着一脸恨意的碧落,半晌,龙衍耀一拂袖,大踏步走出寝宫,直奔御书房—— 在书案后坐定,怒火犹未平息,摸着扳指的裂口,龙衍耀胸腔闷涨欲炸——碧落,你究竟有没有把我的情意放在心里?你明知我喜欢着你,却还偷练那邪门功夫,你有没有想过,若哪天你真的在我面前早逝,我会有多痛苦?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 你瞒我那么多事情,我都可以不来计较!你却怎么还来恨我?我只是想让你和我一起白头到老,难道你不想吗?碧落……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梆梆数声,已是初更。烦躁、忧虑、不忿、疑惑仍交错盘旋心头,龙衍耀一手抵额,止不住长长叹息—— “圣上。” 内侍小心翼翼地奉上香茗,偷眼一瞧煊帝神色,细声细气道:“圣上今晚不在寝宫留宿,可是要去皇后处——” “谁说朕要去?” “是,是。”内侍垂着头:“是皇后遣人来请圣上移驾,现还在书房外候命——” 手里茶杯重重一顿,龙衍耀沉声道:“朕国事繁忙,叫皇后自行安歇便是。”眼眸一沉,这皇后倒是消息灵通,他离开寝宫不过半个时辰,她便已巴巴地叫人来请…… 内侍刚打发了皇后处的宫人,那李贵妃后脚也派人来请。龙衍耀好生厌烦,交代内侍,今后书房重地,除了执勤宫人,谁也不得前来打搅。想起那两个后妃,又是一阵心烦,虽说拉拢了两派臣子,但他至今未宠幸过两人,只与碧落同床共枕,宫内朝中早已飞短流长,那两女娘家人也颇有微词,李丞相也就算了,那端木太师却是姜老而弥辣,连日来指使门生轮番上本弹劾燕王。他怕碧落不快,便将诸多琐事一人扛下,又要陪伴碧落养伤,实已忙到不可开交,哪知仍遭碧落恚怼…… 心头郁闷到了极点,原想回寝宫休息,但委实不知该如何面对那恨意浓浓的碧落,踌躇再三,终是宿在了御书房。 **************************************************************************************** “啪”地砸落宫人奉上的药碗,褐色药汁溅了一身,碧落仍坐在床前,也不躲避,倒是一帮宫人手忙脚乱地替他擦拭着,个个都哭丧着脸。也不知煊帝和燕王怎么闹起别扭来,煊帝已连着两日在御书房留宿,未曾踏进寝宫一步,燕王更是整日冷如冰霜。 “燕王请服药,保重身体要紧……”太医扭着苦瓜脸,又恭恭敬敬拿过一碗汤药,他也真是运气背,被煊帝指派来服侍燕王,那小祖宗却死活不肯喝药,看来他的身家性命快保不住了。 保重身体?碧落心一阵灼痛——龙衍耀,你夺走了我的一切,还要我保重身体做什么?让我活着,日夜品尝憎恨你却见不到你、无法向你发泄愤怒的滋味吗? 恨你!我真的恨你!!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恨你!!! “燕王……” 太医都快哭出来了,碧落突然抢过药碗,一口气喝个干净,倒把宫人看得一愣,原先每次服药,煊帝都要连哄带骗,使出浑身解数,才能让燕王磨磨蹭蹭地喝下,如今煊帝不在,燕王反喝得如此爽快。 一擦嘴,碧落转向目瞪口呆的太医,媚然一笑:“还有什么要我喝的,一并拿来吧。” “没,没有,啊,有——” 太医已看直了眼,语无伦次,听到碧落噗嗤轻笑,才醒悟过来,涨红了脸,吃吃道:“晚间还有一剂药,臣会亲自送来,臣先告退了。”暗自庆幸煊帝不在,否则见他这般失态,早拉出去一顿好打。 “慢着。”摒退宫人,碧落懒洋洋地往床上一躺,秋水明眸在那有些手足无措的太医身上一溜,笑道:“你可曾听说过雪融这种药?” “回燕王,那是宫中秘药,可将人功力化散,据说原是我翔龙天朝开国之始,用来对付前朝贺兰氏高手的——” “哦,那你可会配制解药?”碧落眼一亮,却仍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臣惭愧。”太医不禁汗颜:“臣也只是耳闻,并未见过此药。不过,雪融向来都归皇室中人收藏,燕王何不问圣上去要?” 蠢材!我若能跟龙衍耀讨得解药,还问你做甚?碧落一撇嘴,伸个懒腰—— “我有些累了,你退下吧。” 太医脚步声渐远,内室静谧一片,碧落面上媚笑隐去,浮起森冷寒意,直勾勾望着帐顶。半晌,咳了两声,慢慢撩起一把长发凝视着。 墨亮柔滑如绸缎似的乌发,两天前再度冒出的银丝已消失无踪。 不会再未老白头了罢?可拼着性命练就的武功,也随之消失了…… 燕南归的仇,还未报! 放落长发,拳死死握紧——我绝不会就这样轻易放弃的!就算失去武功,我也同样要你尝尽失去一切的痛苦!跟我一样,失去一切的痛苦!龙衍耀…… 淡色人影倏忽拖到床前,碧落一惊坐起,盯着那低垂着头的高瘦内侍:“出去,谁召你入内的,你——” 内侍猛一抬头,细长眼眸精光闪烁。竟是多日未见的风祭雪。 “……你,怎么混进宫来了?” 碧落压低嗓子,眼珠一转:“太子呢?”既然风祭雪已进宫,想必瑞霆太子也在左近。 “太子和召集的义军正聚集京城三百里外的起云坡,你这边却准备得如何?”风祭雪眼底冷芒一闪,微露讥诮:“听说那龙衍耀这几日都不来此过夜,你莫不是露了破绽?可别坏了太子大事。” 碧落脸一沉,重又漾起笑容:“怎会?倒是太子这般着急上京,难道已想到妙计除去端木太师和李丞相等人了么?呵,这两派势力不除,要扳倒龙衍耀可不是那么容易。” “太子要我入宫,就是想找你商议计策。”风祭雪有些悻悻,打心底瞧不起这以色事人的少年,但这少年确是诡计多端,极得太子赏识,他也无可奈何,哼了一声,续道:“太子近来身体违和,又怕夜长梦多,让龙衍耀势力越发增广,便想早日夺回皇位。你快想想有什么法子,我还急着回去复命。” 一耸肩,碧落手掌一摊:“办法当然有,不过要跟你讨些当日给小皇子用的迷药。” “你想拿这个来对付龙衍耀?”风祭雪将个小小瓷瓶递给碧落,皱着眉:“这药虽能致人假死,但若用在习武之人身上,只能使人暂时周身无力,个把时辰就可恢复,没什么大用处。” “我又没说要用在他身上。” 碧落笑嘻嘻道:“你放心,那什么太师丞相的,不出几天,我就让他们跟龙衍耀反目成仇,到时他众叛亲离,太子再现身一呼,自然水到渠成——” “那两人可是国丈,怎会倒戈?” “如果皇后和贵妃都被龙衍耀杀了呢?” “他又怎么可能自掘坟墓,断自己后路?”风祭雪现在有点怀疑碧落的头脑是不是出了问题。 笑了笑,碧落轻轻一抛手中瓷瓶:“对,他自己当然不会,所以我来帮他……嘻,对了,宫里一定有你们安排的眼线罢,可有哪个武功好一些的,借我一用,最好身材看上去和龙衍耀差不多的就行……” “……你想让人假冒龙衍耀杀死皇后和贵妃,再嫁祸给他?” 风祭雪盯着一脸笑吟吟的碧落,蓦地转身就走:“有个叫陶铮的侍卫,你找他便可,我和太子在起云坡等你好消息。” 话音未落,人已走到门口,一扬手,一节细短圆筒掉进碧落怀里—— “事成之后,便以这烟花信号联系。” 陶铮?小心收好瓷瓶和圆筒,碧落走到妆台前,冷冷凝望着镜中面色漠然的少年,良久,扯出一个凄凉笑容—— 很快,我就可以报仇了,也就可以结束一切了…… 眼涩然阖起,再张开,一甩长发,正待叫外殿的宫人去召陶铮来议事,忽听外间一阵杂乱,珠帘掀处,一名内侍急急奔进,也顾不得叩拜,嚷道:“燕王,皇后和李贵妃闯入寝宫,奴婢等也拦不住,哎呀——” 他话没说完,背心已被跟着闯进的一个宫人重重踹了一脚,连打了两个滚,极是狼狈,看着蜂拥而入的大批宫人,缩在墙角不敢再出声。 “……你们要找龙衍耀就到别处去……”冷眼望着被众人团团簇拥的两个华丽女子,碧落红唇一抿,蹙起细眉,瞧这架势,只怕来者不善。 “皇后,你也听到了,这贱人竟敢直呼圣上名讳,就是他在蛊惑圣上。皇后你是后宫之首,可不能再容这妖孽留在圣上身边。”李贵妃狠狠咬着丝帕,入宫之后,就连煊帝一面都见不到。好不容易听说煊帝同碧落闹翻,搬进了御书房过夜,她还以为是天赐良机,三番四次遣人去请,均吃了闭门羹,怎能甘心?今天趁着煊帝临朝,她便怂恿端木皇后一同前来寻衅。 就是这个面带讥笑的艳丽少年让自己夜夜独守空闺?……皇后一望后随即垂眼,她自小父母双亡,性子内向,不似李贵妃那般张扬,虽然心中酸楚,却也不愿恶语相向。 这闷葫芦的皇后!李贵妃暗啐一口,柳眉挑起,瞪着手下宫人:“你们一个个呆在这里干什么?还不上去掌嘴?” 宫人们一阵迟疑,那可是最受煊帝恩宠的燕王。 “没用的家伙!”李贵妃抽了离自己最近的宫人一巴掌,冷笑道:“有皇后在,你们怕什么?再不动手,小心你们的脑袋!” 几个宫人忍不住一缩脖子,还是先保命要紧,当下心一横,豁了出去,围上前去。碧落功力尽散,又有伤在身,只挣得几下,便被两人左右按住了手臂反剪背后,另一人劈头就是几记耳光,力道极重,碧落双颊立时红肿。 “看你今后还敢不敢再迷惑圣上!”见碧落原本雪白的脸指痕交错,李贵妃大是解恨。 “哈哈……” 脸火辣辣烧痛着,碧落却笑了起来:“你凶得像母老虎,哪个男人会要你?哈,还用得着我去迷惑龙衍耀吗?啊哈哈……” “贱人!” 李贵妃简直气疯了:“还不给我用力打?给我撕烂他的嘴……” 接连不断的掌击声盖住了碧落断断续续的笑骂,血渐渐从唇角溢出,滴落地面,染开点点晕红。 再打下去,燕王说不定就一命呜呼了。一直蜷缩在墙角的内侍偷偷向门外爬去,他得去禀告圣上,不然燕王一死,他这贴身内侍绝对会被煊帝撕成碎片。他慢慢挪动,众人都正看得心惊胆颤,竟没人留意他。一出得外殿,他立即撒腿狂奔。 “呃……”又一口鲜血咳出,碧落已无力气再骂,脑海晕沉沉的一片,脸痛到麻木,却仍带着丝讥笑。 “……李妃,叫他们停手罢……”皇后几曾见过这等暴力,早已花容失色,别过了头,不敢再看。 李贵妃喝住那几个宫人,她嘴上说得凶狠,当真见了碧落吐血,心里也不禁发毛,听皇后出言阻止,便顺势下台。袅袅婷婷地走到碧落面前,掩唇嗤笑:“你现在这鼻青脸肿的样子,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圣上见到你不作呕才怪。” “那,那也比你这母夜叉好,咳。” “该死的贱人!还嘴硬!”李贵妃再也顾不上什么淑女仪态,一巴掌轰上,涂着丹蔻的长长指甲在碧落颈中刮出一道血痕:“你是什么东西?竟敢辱骂本宫!什么燕王,呸!不过是个下贱的男宠罢了,——” “李妃,莫跟他一般见识。”皇后听她言语粗鲁,不由皱起眉。 李贵妃忿忿收了声,碧落咳了几下,喘息着,忍不住笑—— “对,我是男宠又怎样?龙衍耀就是喜欢我,你又能怎样?呵,你可比我这下贱的男宠更不如,哈哈……” “你——”所有的风仪都消弭无形,李贵妃抓着碧落下颌:“你以为圣上真的喜欢你吗?别做梦了!你能替圣上生子么?等你年老色衰的时候,圣上还会再来宠爱你这满脸皱纹的老男人么?哈,只怕一早就把你赶出宫去了。” 尖利恶毒的嘲讽直刺双耳,碧落全身猛然僵硬,嘴唇微微抖动,却无言以对。 “你怕了?其实你比谁都清楚,圣上只是一时贪恋你的美色罢。”眼一转,李贵妃得意地笑了。 “对啊,我倒想看看,你若变成了丑八怪,还拿什么去狐媚圣上?” 拔下簪发金钗,在碧落脸前比划着:“如果在你脸上划几道,你说,圣上还会不会喜欢你啊,燕王?” 直直望着闪亮的金钗,碧落急剧吸着气,胸口好闷,好痛——你还会不会喜欢我,龙衍耀?! 你不会的!你一定不会再喜欢我的! 你的温柔让我忘记了,从一开始你对我就只有欲望!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姿色,你下令攻打梅山时,根本就不会留我活口!你确实是因为贪恋我的美色,才把我留在身边的! 可如果我容颜不再了呢?…… 盈亮双眸腾起前所未有的迷乱惊惶,倏地把脸凑近李贵妃,惨笑道:“你说他还会不会喜欢我?” “啊——”唇角沾血的浮肿面庞猝然逼近,李贵妃一声尖叫,手下意识地挥出,想推开碧落的脸—— 金钗带起一串血珠,所有人都惊呼出声,看着碧落右颊绽开一道深深伤口,自眼角一直斜至鼻翼。 有点痛,有点热。湿湿的液体滑过脸颊,滴在颈间…… 我现在很丑么?扫过众人震骇的神情,碧落想勾起一个妩媚笑容,却牵动了伤口的肌肉,血,更多地涌出。 “呵呵呵……” 碧落大笑着——谁来告诉我?他还会不会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