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卷》 第一章 竹影婆娑,日色斑驳。空灵清幽的琴声飘扬在宁静的院落里,引来鸟雀啁啾合鸣。 手一划,琴声嘎止,黛青衣袖掩着琴弦,司非情微微仰脸,让日光透过竹林照在略显苍白的面颊。接连数日春雨,今天方始放晴……突然捂嘴轻轻咳嗽起来。 旋开瓷瓶倾了几粒药丸在手心,正待送入口中,却又放下,司非情一声喟叹,出生至今已纠缠了自己整整十九年的痼疾,根本药石空投,要到几时才休?……还有一年寿命么?他微眯眼——从小到大,双亲已请过无数大夫,诊论却如出一辙:“令公子是天生心脉有缺,再多药物,也不过延得几年性命……能活双十就算天幸……而且还得忌情戒欲,免得伤心劳神……” 一侧腕,便想抛落药丸,但双亲日夜怜忧的容颜浮现脑间,司非情终是吞下那些无用又昂贵的丹药。抱起琴,穿过竹林,向自己卧房走去。只是在外弹了片刻琴,病弱的身子却已禁不住林间湿气开始酸痛,他涩然一笑:除了让双亲担惊受怕和浪费大把银两药材,自己还真是百无一用。身为江南巨富司家独子,却丝毫帮不上家中生意,倒是连累只比自己大得一岁的姐姐整日抛头露面,助父亲打理产业,以至早已订下的婚期一再拖延,但年内,姐姐终究要出阁了。到时,谁来襄助父亲? 沉重的思绪陡然间被一声凄厉尖叫打断,司非情变了脸色,叫声正是从隔壁小院姐姐房中传出。随后又隐约听得阵阵恸哭。 尚未奔近,已然心跳气喘,推开簇拥在门口交头接耳的下人,司非情冲进房,一下全身冰冷,琴掉落在地,断成数截。那躺在满地血泊中的正是姐姐司青袖,心口一把匕首直至没柄,生前美艳的脸上犹带一丝扭曲笑容。她的贴身丫鬟正跪地痛哭。 “怎,怎么回事?”司非情一晃,撑在桌边,浓烈的血腥味飘进鼻端,刺激得他本就虚弱不堪的心脏不住痉挛。 “小姐,小姐她自尽……”丫鬟抽噎着。 怎么会?姐姐年内便要与孟御史的公子完婚,正是满心欢喜待嫁之时,怎会自寻短见? 这时门外一片混乱,司夫人得了讯,哭天喊地赶来,一见爱女惨状,一口气转不上,竟自昏厥。司非情连忙去扶,他天生体虚,一蹲下身子,血腥味益发刺鼻,头脑又是一阵晕眩,再也无力站起。耳际轰鸣不已,隐隐约约听得父亲惊痛的咆哮…… ********************************************************************************** 漆黑棺木停在阴森空旷的灵堂正中,夜风穿过窗户,将白幡吹得胡乱招扬,冥烛闪灭,映着司非情苍白孱弱的容颜。 独自一人怔怔跪坐着,面前铜盆中烧着冥纸,火舌吞吐。慢慢展开掌心,司非情望着手里白纸,上面沾了几点已干涸变褐的血迹,纸上只写了两个字——凌霄。 娟秀的笔迹,刺眼的血迹,这张纸,姐姐至死都紧紧捏在手心,似乎那两个字比她的性命更重要。 凌霄!司非情凝视着,耳边仿佛又响起之前父亲悲痛欲绝的话语—— “爹真的想不到你姐姐竟会做出这种事来。几天前从洛阳回来后,居然为了个只在花会上见过一面的男子擅自向御史退婚,还想离家出走……”父亲脸上热泪纵横:“我自然不允,要你姐姐闭门思过,谁知,谁知……”他痛苦地摇头,再也说不下去。 司非情酸涩地垂眼,原来家里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都不知道。就因为不想刺激到体弱需要静养的他么?所以什么事都瞒着他。肩头微微颤抖起来,他好恨自己的无用。 目光再一次移向白纸,司非情苦苦一笑:凌霄,姐姐应该是为你而死的!而你,大概什么也不知道罢,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竟然能让姐姐为仅有一面之缘的你殉情! 姐姐…… 手一伸,将白纸投进火盆,登成灰烬,唯留一缕青烟袅绕飘散,宛如司青袖已然消散的生命,随风而逝。盯着灵柩,司非情捂住心口轻咳不已——我一直以为能无病无灾地活下去,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赐,只可惜我没有这个福气。可是姐姐,你为什么要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我,真的不明白……或许,是我不懂感情,因为我的病不容许我有七情六欲来伤神损心,双亲给我取名非情,也就是要我无情无欲安度此生。可为了一份情,真的能令人甘愿为另一个人舍弃自己生命么?姐姐…… ********************************************************************************* 出殡礼已结束了,可司家的麻烦却似乎刚刚开始。司夫人那日受惊晕厥,醒来之后便成日胡言乱语,状若癫狂,连司非情也不认得,请来的大夫个个摇头叹息。司老爷正自心烦意乱,下面各处商号告急的书信又如雪片般飞来。却是司青袖生前退婚,令孟御史大失颜面,他位高权重,怎忍得下这口气,便暗中扶持司家的商场对头大肆排挤,又指使漕运接连扣了司家数单货物。司老爷三番四次托人赔罪说情,都被拒之门外。 司家虽然在江南富甲一方,但自来民不与官斗,怎经得起这般恶意折腾。不出一月,司家旗下的产业已尽数被他人收购一空,连番打击下,司老爷急怒攻心,竟就此一命归西。 司非情又一次守在灵堂前,他素来只在自己竹林小居内鸣琴养心,几曾遇到这等大变故,但觉心力交瘁。老管家见他气色极差,便炖了参汤送来与他。 刚喝得两口,外面一阵嘈杂,服侍司夫人的丫鬟跌跌撞撞冲了进来,一迭声哭道:“公子,夫人她归天了……” 什么?汤碗滑落地上砸得粉碎,参汤溅了司非情一身,他也不觉烫,心头却绞痛起来,脸刹时雪白:“怎会……”话未说完,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待得苏醒,已是第二日晌午。司非情张开眼,见睡在小居自己房中,当是昏迷时被下人送回。他神智稍清,叫小厮去把管家唤来,细细问他详情,原来昨日司夫人竟突然清醒,见老爷已过身,她连遭失女丧夫,旧疾发作,当场撒手而去。 那老管家已伺候了司家三代,一月之内见主人家如此惨祸接踵,也不禁伤怀,道:“公子,老爷同夫人的身后事,老奴已自作主张请人来料理,只是,只是如今却连坟地都尚未着落……” 司非情一直在轻轻咳嗽,此刻倏停,皱眉喘息道:“帐房难道没有银两可支了么?” “公子啊,眼下各地产业都已易手,莫说帐房无银两可使,还对外欠着大笔货款呢。”管家一脸苦笑,吞吞吐吐道,抬眼看到司非情怔忡神情,怕他一下受不住这打击,不由心惊,连叫了他几声。 司非情回过神,咳了两下,掀被起身,望着窗外竹林发了一会呆,回头吩咐管家设法将这司家大宅卖出。 管家大吃一惊,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司非情幽幽一叹:“卖得多少银两,扣除老爷夫人的后事,剩下的就用作遣散家丁罢……以后,也没有什么江南司家了。”管家还想说些什么,司非情一扬袖,径自去了竹林。 林间仍微微泛着江南春日所特有的潮意,司非情坐在假石上,一手支颐,看着日色透过青翠竹影落下斑斓,淡色唇角露出一丝苦涩:一直以为身患绝症的自己会先离双亲、姐姐而去,没想到居然在一月之间看着所有亲人在面前逝去,而且连最后的栖身之所都将失去…… 他茫茫然一笑,不知怎地,竟又忆起那白纸上沾血的两个字——凌霄。若不是他,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吧。凌霄啊凌霄,虽然我并不知你是何许人,但你,却已令我家破人亡! ********************************************************************************* 暮春四月,花菲草长。整个西湖掩隐在青山环抱中,烟波浩淼,潋滟生辉。司非情依旧一袭黛青衣衫,沿着湖边官道徐徐而行,目光遥望柳絮随风,飘摇无处归依。 曾经风光一时的司家应该很快被人遗忘,但留在心中的痛苦却要到何时磨灭?憎恨自己的百无一用,眼睁睁看着家道中落,却什么也做不了。司非情微吁一口气,停下脚步,望着湖面游船。两年前,他的身子还不似现在这般虚弱,曾和全家一起泛舟湖上,其乐融融,但如今,却只剩他孑然一人…… 他惘然出神,竟未留意身后马蹄纷沓,一连十数骑骏马烟尘滚滚,飞纵而来。官道上行人纷纷闪避,有路人见司非情仍站在路中,不禁大叫提醒他。 司非情一惊,连忙避向道旁,但当先一马速度奇快,转眼便已冲近,劲风带动他衣袂,司非情身影单薄,一个踉跄向前跌倒。那马上灰衣汉子急忙勒紧缰绳,但马来势迅凶,仍直往前冲,眼看就要踩上司非情—— 蓦地那随后十余骑中,一条人影如电自马背跃起,拦在司非情身前,一掌拍中马颈,那马连声嘶鸣后退。那人回身扶起司非情,微笑道:“没事吧?” 司非情惊魂初定,见那人锦衣玉带,面目俊雅,嘴角含着丝柔和笑意,极是温文可亲。他一时倒忘了身上疼痛,摇了摇头。 此刻那些骏马均已止步,马上人清一色灰衣装束,都翻身下马,簇拥在锦衣男子周围待命。那当先的灰衣汉子更是一脸惶恐,走近垂首道:“楼主——” “你也太过卤莽,这行人众多之处,怎可如此策马狂奔?”锦衣男子面对他敛了笑容,不怒自威。灰衣汉子嗫嚅着,不敢回应。 “这,是我走神,阻了这位大哥的路——”司非情定了心神,反替灰衣汉子开脱起来,心想自己无端端地站在官道中间,原也有些不妥。朝锦衣男子淡淡一笑,突然胸口一阵窒闷,忍不住掩嘴低咳,一手习惯性伸进袖里,想取药瓶,却摸了个空。一呆后才想起药丸数天前早已服完,变卖司宅的银两也都用来办理善后事宜,他身边未留分文,却去哪里配制新药。不由咳得越发厉害。 他先前一笑时,原本苍白的脸庞竟微泛血色,衬着清秀眉眼,甚是神采动人。那锦衣男子正自看得一怔,听司非情咳得难受,当是方才摔倒受惊所致,他略一皱眉又展开,笑道:“是我属下惊到公子,公子若是不弃,请到舍下稍作休息,我家中也有几个医师,正好为公子解忧。” “不,不用麻烦了……”司非情边咳边摇头,忽地一口气接不上,脸憋得通红。那锦衣男子静静地看他一会,突然拉起他,跃上马背。 ?司非情一愣倒止了咳嗽,随即便想挣脱他双臂,那锦衣男子却反将他搂得更紧,在他耳畔轻声一笑道:“公子执意不去,若有什么闪失,叫我如何过意得去?”也不等司非情答话,一振缰绳,策马疾奔。那班灰衣随从也纷纷上马,追随其后。 司非情隐觉不妥,却又无从反驳。他从未骑过马,阵阵疾风刮得他脸上肌肤微微生疼,也看不清两侧景物。他轻咳着,身子却不由自主靠后倚着那锦衣男子温热胸膛,只怕自己一不小心,掉落马背。耳边传来几声低笑,料想是那男子在笑他弱态,司非情面色微红,暗恼自己无用。 第二章 倚着锦墩,司非情坐在榻上,打量房内摆设,见诸般字画玉器均恰到好处,丝毫不落俗媚,不觉暗自赞叹。他原本甚为气恼那锦衣男子自做主张,将他带来此间,但眼下却对那人微生几分好感。 听得外间大夫正同那锦衣男子低声细语,司非情一哂,想起那大夫适才替他诊脉时满脸讶色,又吞吞吐吐请了那锦衣男子出外详谈,显是怕他知悉病情,不禁摇了摇头,也没心思去理会他们说些什么,只望着书案上的一架瑶琴出神。见琴身古朴,尾端微焦,难道竟是传说中价值连城的焦尾琴? 门一推,那锦衣男子已返,手里拿了几颗药丸,还有一杯茶水,笑道:“大夫说你只是略受风寒惊吓,服些驱风散热的药,休养数日便无碍——”将药递了过来。 司非情也不道破,接过药服下,那锦衣男子目光闪动,又道:“孟某御下不严,累公子受惊,好在舍下素来清净,公子不妨在此静养,也让孟某不致有愧于心。”他瞧了一眼司非情,见他并无不悦,微笑续道:“公子若担心家中牵挂,孟某即刻遣下属去府上通报可好?”盛意拳拳,竟是一心想留下司非情。 司非情与他只是初识,见他如此热忱,甚不习惯,当下一摇头:“不敢叨扰孟公子。”站起身来。 那孟公子眼里微露失望,但一闪既逝,浅笑道:“既然如此,孟某不便强留,还望公子恕先前下属惊扰之罪。” 他几次三番谢罪,司非情反不好意思,一揖回礼:“孟公子太客气了,司非情还要谢过公子搭救之恩——” 孟公子咦了一声:“你也姓司?这杭州城内可没有几户姓司的人家……”眼光在司非情面上一掠,似有所悟:“不知公子可识得那位江南司家的小姐司青袖?” “那正是家姐,孟公子你……”司非情诧异道,姐姐生前虽经常随父亲出面应酬,但都是男子装束,用的假名,眼前此人怎么知道姐姐闺名。 孟公子轻吐了口气,一颔首:“果然……”他示意司非情坐下,自己也拉了张椅子在他对面坐定,微微一笑:“我便是之前被你姐姐退婚的孟天扬,呵呵” 孟天扬?司非情一下瞪大眼睛:他自然知道,那是几年前就与姐姐订下婚约的御史公子,但两家都是遵循古礼,一对未婚新人从未见过面。他只曾听双亲提过那孟天扬素喜游山玩水,还好似颇为风流,却料不到竟是面前之人,一时怔住。 孟天扬笑得温和:“我见你眉宇间与你姐姐的画像有几分相似,果然没有猜错。呵,你我也算有缘了……” 司非情见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被退婚之事,甚是困惑。孟天扬好像知道他心思,淡然一笑:“我本就无意成家,这门亲事乃家父擅自替我订下,我也不便拂逆。这几年在外四处流荡,便是不愿成婚,只盼家父能早日打消这念头,谁知上月却听说你姐姐向家父退婚——” 原来你也不想完婚!司非情一扫他脸容,垂落眼帘,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滋味,幽幽道:“你既然不愿意娶我姐姐,为什么不主动退婚?却,却累我姐姐送了性命。”忍不住捏紧手心——若你早些解除婚约,姐姐就不用左右为难,自寻短见,御史也不会迁怒司家。 “……是我考虑不周……”孟天扬敛了笑容:“我虽然不清楚你姐姐为何自尽,但我总是难辞其咎。还连累司家败落。”他喟叹一声:“家父所做所为,确实太过。可惜当时我远在回疆,待得赶来此间,却已晚了。” 他看着司非情苍白面色,心中恻然。一路南下,自然听闻司氏已可说是家破人亡,眼前这文弱男子更是重病缠身,怜意油然而生。不自觉间,竟已覆上司非情的手,温言道:“我此番来杭州,便是想去你姐姐坟前一祭……今日你身体不适,便早些休息。明日带我去,可好?” 司非情抬眼,见孟天扬神情极是诚恳,他摇头道:“不用去了。姐姐都已经走了,再祭拜也没有用。” 他一向少与人接触,说话不懂转弯抹角。孟天扬虽知他说得不错,总觉刺耳,他素来被下属奉承惯了,眉头微微一皱便要驳斥,但望见司非情气色不佳,心头那些微不快竟登时烟消云散,展颜道:“此事明日再说,先去用膳吧。”拉了司非情起身。 司非情这时才察觉自己的手一直被孟天扬握着,他不太习惯与陌生人过于亲近,轻轻一抽,孟天扬却反更抓紧,微笑道:“你的手好冷,今后得让大夫熬多几剂补血汤药才行。” 这“今后”两字从他口中说出,竟是自自然然,顺理成章。司非情微怔望着他侧面,孟天扬却似并未注意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只含笑带司非情走去偏厅用膳。 ******************************************************************************** 琴声幽雅,醉人心弦。司非情十指轻拨焦尾古琴,心神却随着悠悠琴韵一齐远远飘了开去。 不知不觉,他居然已在孟天扬这处别业里待了十数天。那日拗不过孟天扬,终是带他去了司青袖墓前拜祭一番。孟天扬倒也并不追问司青袖为何自尽,只是坚持要司非情留下养病,每日里补品丹药不断,司非情气色也比先前好了不少。 司非情虽觉留在这曾经算是自己姐夫的孟天扬身边有些别扭,但他眼下无依无靠,若独自离去,还真不知何以谋生,虽不情愿,却也只好继续住了下来。孟天扬行踪甚是神秘,每天大半时间都不在别业内,怕司非情气闷,便叫了两个下属陪他聊天。司非情同这班江湖汉子哪有什么话题,十余天来,也只依稀听得他们整日在谈什么风雅楼的大小杂事,他无聊之极,只得抚琴消遣。 他自然不知,这风雅楼是江湖中近几年来迅速崛起的一大势力,几乎各处都有其分堂,孟天扬此次到杭州,固然有来祭拜司青袖之意,更主要还是为了处理分堂事务,这些事,孟天扬当然不会同对江湖一窍不通的司非情说起。 弹了几曲,司非情微觉疲倦,却听门上剥啄:“公子,云苍送药来了。”门一开,那日策马险些撞上司非情的灰衣汉子端着药碗进房。 司非情道了声谢,正喝着药,云苍面无表情地道:“楼主明日就要率大伙回总堂,公子今晚也请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就上路了。” “什么总堂?是要去哪里?”司非情一愣。 云苍瞥了他一眼:“公子到了自然会知道。”他向来瞧不起司非情这等百无一用的文弱书生,实在想不通楼主为何要留司非情在身边。虽然楼主性喜男色,但眼前这么个病怏怏的男子,只怕大风一吹便倒,哪里经得起楼主折腾,况且论姿色,根本就不及总堂的那几个男宠。 他摇摇头,径自走了出去。 司非情再不明世故,也感觉得到云苍对他的轻视,心口一阵发闷,低咳起来。 突然一件暖裘披上肩头,孟天扬不知何时进来,轻轻抚着司非情背心,替他理顺气息。 “明天要走了么?”司非情止住咳,拉紧暖裘,似乎还带着孟天扬体温。 “是啊,所以我过来帮你收拾一下。”孟天扬在他身侧坐下,微笑道:“你不用动手,有什么要带走的,告诉我就是。” 司非情盯着他和煦的笑容,愣了一会,道:“可我不想离开杭州,我——”一急又咳嗽连连。 孟天扬叹了口气,轻拍他背:“你这个样子,还想要我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他抓过司非情的手握在掌心,正色道:“你司家到今日地步,我也脱不了干系。我若没有遇到你,那是无可奈何,但既然你我有缘,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忆起大夫说司非情只怕活不过今年,他心头一阵不豫,说什么也要带司非情回去,想方设法替他延命。 一丝暖意自孟天扬温热的手掌流进司非情胸腔,令他直觉信任眼前的男子,他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孟天扬看了他半晌,倏地将他拉进怀里,让他头靠在自己肩窝。司非情一怔,眼里露出疑惑。 “你累了吧,先睡一会,收拾的事醒来再说。”孟天扬面上浮起不自知的宠溺。 司非情心思单纯,也不觉得两人此时的姿势极是暧昧,他确也有些倦怠,含糊恩了一声,阖上双目,嗅着孟天扬暖冽体息,不多时,便鼻息微微睡去。 孟天扬却目光炯炯,望着司非情苍白面容,蓦地伸指在他淡色唇瓣轻轻划过,回手放到自己嘴边,舌尖轻舔,尝到先前的药味,不由微露苦笑。 那日策马西湖,他便注意到了这一身黛青,淡泊如柳丝的忧郁男子,而后司非情的淡然一笑,更令他心悸莫名。尽管司非情并不是他以往喜欢的那类艳冶少年,他却仍情不自禁地将司非情带了回来。岂知这令他动心之人却是司青袖的胞弟,又病弱不堪,倒叫他不忍落手。连日相处,也分不清究竟对司非情是爱是怜,但要他放手却已万万不肯。 他怔忡片刻,轻柔抱起已熟睡的司非情放落床上,拉过丝被盖好,随后自己也躺在司非情身旁,一抬手,灭了烛火,静静听着他微弱的呼吸。 ********************************************************************************** “这边,踢过来这里……” “三少,你真是笨,哈哈,快踢给我……” 阵阵欢声笑语从前面院中飘来,司非情推开焦尾琴,循声走去。 那天他在孟天扬怀里原只想浅眠片刻,谁知竟一路睡去,醒来已在回总堂的马车里。孟天扬将他安置在自己卧房隔壁,以便随时照应。但甫返总堂,不免有许多积压事务处理,好在孟天扬临行前把焦尾琴也带了来,司非情几日里焚香抚琴,倒也悠然自得,只是有时想到已故家人,仍不禁怅然。 走进院中,司非情眼前陡然一亮,见好几个衣饰华丽的俊俏少年正踢着鞠蹴,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司非情自幼体弱,终日与琴药为伴,哪有如此尽情玩耍的时刻。他站在一旁,看这些少年玩得兴高采烈,心中好生羡慕。 那少年中有一人眼尖,瞧见了司非情,笑道:“光看有什么好玩的?你也一起来踢吧。”飞起一脚,鞠蹴向司非情当胸撞来。 司非情啊的一声,赶紧躲避,只闪过胸膛,鞠蹴砸中他肩头。他一阵晕眩,退了两步坐倒在地。 云苍一直都跟在司非情身后,他极是不屑司非情的软弱无能,偏生楼主似乎为了惩戒他那日卤莽行径,刻意指派他来服侍司非情,云苍老大不情愿。明知司非情躲不开鞠蹴,也不上前相助,见他倒地,才慢吞吞地走过去搀扶。 那少年见踢中了人,也是一呆,随即笑嘻嘻地过来捡起鞠蹴:“我没想到你竟然避不开,可对不住了。咦,你是新来的?这么面生?” 司非情正自酸痛不已,说不出话。云苍却替他答道:“七少爷,这位是楼主刚从江南带回的司公子,住在楼主隔壁,今天还是第一次来小院。”态度竟甚是恭敬。那七少爷是孟天扬诸多男宠中最伶俐得宠的一个,云苍也不敢随便得罪他。 七少爷哦了声,上下打量司非情苍白孱弱的模样,突地噗嗤一笑:“楼主怎地换了胃口,找了这么个弱不禁风的病美人来?”其余的少年听得他揶揄语气,本就在嫉妒司非情居然独自住在楼主身边,都顺势嬉笑起来。 他敌意浓浓,司非情睁大了眼睛,一时竟无言以对。七少爷又笑了笑:“你这般一碰就倒,我可不敢再拉你玩了,万一有什么闪失,我可赔不起。”一招手,带着那群少年自行离去,竟不再看司非情一眼。 司非情呆立当场,少年们的声音却仍不断传入耳中—— “就是啊,七少,楼主怎么会中意他?多半是见他可怜,捡回来养着吧……” “你看他一身病骨的,恐怕,嘻嘻,就算勉强能上床,也一样没用……” “……” 虽然不太明白那班少年在说些什么,但话里的轻蔑鄙夷却连泥人都听得懂。那“没用”两字更像针尖直刺司非情心头,他面色雪白,猛地一旋身,快步踏出小院,犹听身后一个少年故作惊叹:“哟,想不到脾气还不小……” 坐在琴案边,才觉得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司非情咳个不停,几乎连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一手死死拧着衣角——好恨自己的无用,堂堂男儿,有手有脚,却要依附别人才能生存下去。以前是双亲,如今是孟天扬,难道离开了他人,真的无法过活么? 恨恨一捶腿——如果有个健康的身体,如果可以像大多数普通人那样平安活下去…… “怎么咳这么厉害?”孟天扬温和嗓音突兀在身旁响起:“今天没有喝药么?” 司非情捂着嘴喘了几下,勉力压制住翻腾的气血,望向孟天扬:“我要回杭州!” “为什么?这里住得不好么?”孟天扬皱起眉头。 “再好也不是我自己的家,何况我跟你又非亲非故……”司非情想起适才少年说他被孟天扬捡来收养的刻薄话语,一阵气闷,又咳了两声:“我总不能让你收留我一辈子,在这里白吃白喝罢。” 孟天扬听他说得生分,心中不快,抓过他的手,道:“我一早说过你我有缘,我自己愿意照顾你,你不用多心。”顿了顿,续道:“再说,司家已风流云散,你就算回到杭州,也无家可归。以你眼下的身体,还能做什么?我可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外流荡。” “你也觉得我没用么?”司非情忿忿一抽手,孟天扬见他坚持,也就松了手,叹道:“司非情,你自己想想,孤身一人,你能靠什么谋生?” 司非情半晌不吭声,孟天扬见他身影落寞,顿生怜意,正想将他揽入怀中。司非情抬起头,神情坚定:“我可以去当琴师,你不是也说过我琴弹得好么?大不了,我还可以帮人抄帐,你怕我养不活自己么?” 他说到兴奋处,眼里光彩流动,苍白的面上微微泛起潮红,整个人竟是前所未有的神采飞扬。孟天扬见惯他柔弱的样子,竟一时被他的倔傲所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看什么?我说得不对么?”司非情微觉赧然,却仍执意道:“孟天扬,你不相信我可以自谋生路么?” “我相信——”孟天扬慢慢从惊讶中回神,唇边漾起笑意,看来他这个阅人无数的风雅楼主也居然看走了眼。面前的司非情内心可不像外表那么软弱无助吧…… 他眉眼含笑,重新握住司非情双手:“我相信你做得到。只要你答应留下来,让我继续照顾你,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来阻拦你。呵呵……” 第三章 “藏花馆”藏的不仅有全城最出名的美女,还有全城最闻名的美酒。醇酒佳人,本就是所有男人心目中的向往,藏花馆也就自然成了城中文人墨客、商贾富豪,甚至是来往江湖人云集之地。 最近,馆中常客发现新来了一名琴师,总是隐在纱帘后鸣琴。天籁般的幽雅琴音清远空灵,仿佛能涤净凡尘人心一切污垢秽念。而每次琴师出场时,帘外也总会有个锦衣玉带的俊雅男子微笑倾听。 奏完一曲,司非情垂落双腕,嘴角微露笑意:半月前他一番力争,孟天扬终于应允他到风雅楼下的产业之一藏花馆当琴师,高超琴艺更为藏花馆引来不少新客,他司非情也并非百无一用—— 眼光望见帘外男子,司非情不觉莞尔:这藏花馆离风雅楼总堂不过两里路程,孟天扬却不放心他的病弱身体,非要每晚都陪他来回,倒似比以前家中的老管家更热心……而且即便在总堂,一有空暇,孟天扬就黏在他身边,听他说话,看他假寐,还喜欢时不时搂住他…… 正浮想联翩,突被厅上一阵嘈杂打断,原是两个员外喝得酩酊大醉,闹起事来。 孟天扬微一蹙眉,回头正待吩咐身后云苍去处理,却见那两人已扭作一团,踉踉跄跄跌将过来。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胖子收不住脚,一下扑倒司非情跟前,嘶的一声,扯落了纱帘。 “呸,老爷我还一直以为是什么国色天香的大美人,这么神神秘秘,原来是个面无血色的病痨鬼——”那胖子醉得七荤八素,丝毫未注意旁边孟天扬眼里一闪而逝的杀气,兀自咕哝:“不过,长得倒还算清秀,细皮嫩肉的,让老爷我摸一下……”涎着脸,肥厚多肉的手向司非情面上伸去。 司非情厌恶地想拍开那肥手,孟天扬已闪电出手,两指轻轻搭上胖子手腕,“喀啦”脆响,那胖子杀猪似地痛叫起来。孟天扬一拂袖,霍然站起,冷冷叫过云苍:“这贱胚一双眼太可恶,嘴里又不干不净,你看着办吧。”云苍一点头,拎起那胖子走去后堂。 孟天扬回过头来,已是满面春风,扶起司非情道:“今天叫这些俗物搅了兴致,明晚再来罢。” “……也好……”司非情抱起焦尾琴,听后堂传出几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正是那胖子的声音,一惊停步。孟天扬一笑:“不用去理会那些,云苍自会料理。”环住司非情腰身,扶着他快步离去。 ********************************************************************************** “……你究竟把那个员外怎么了?……”回到自己卧房,司非情定下心神,问孟天扬。 见司非情一脸不知不罢休的样子,孟天扬吐了口气:“那贱胚太过无礼,我只是让云苍剜了他双眼,割掉他舌头——” 什么?司非情面色惨白,惊恐地望着孟天扬淡然自若的神情,他怎么可以如此随意致人伤残?他有点不相信地一摇头:“为什么?那员外只是喝醉了……” “就因为看在他喝醉的份上,我才没有取他性命。”孟天扬平素俊雅温和的面容骤然阴沉,竟让司非情胸口一窒:“他居然敢对你动手动脚,留他一命已算他运气了。” 他见司非情惊骇地睁大了眼睛,当下微微一笑,面色缓和下来,像平日临睡前那样走近抱住司非情:“别再去想那些事情,早些休息吧,我也要回房睡了。” 司非情本已渐渐习惯他的拥抱,但听了他方才那些残忍话语,不禁对他微生惧意,抵住他胸膛,便想推开他。觉察到司非情的抗拒,孟天扬手上反而加重了力道,不容他挣脱。他月余来始终克制着心底对司非情的微妙情欲,只怕伤到司非情,又恐破坏了他对自己的信任,今日却被那胖子触发,一时欲念上涌,竟变得强硬起来。 司非情被他紧紧抱着,有些呼吸急促,望见孟天扬眼眸异光闪动,全不似平时温文模样。他虽然看不懂孟天扬眼里欲望,却也直觉异常。背脊一僵,嗫嚅道:“孟天扬,你不是要我睡觉么?你先放开——” 未完的话被孟天扬突然覆上的唇堵在口中,司非情脑间立时一片空白,只感觉到唇上湿热触感,他两眼大张,却看不清孟天扬脸容。 孟天扬原是一时冲动,吻了下去。但触到司非情柔软略带药味的嘴唇,积压已久的情潮登时蜂拥而起,一下失了理智,用力吮吸着,一边抱起司非情放倒床上,合身压了上去。 “孟——啊,唔——”司非情被他压得肋骨生疼,正想开口唤他停下,孟天扬的舌头却趁势滑进他嘴里搅动游移。一阵阵酥麻从唇舌颚间散向四肢,司非情咿唔摇头,双手不住捶打着孟天扬,却无济于事,反换来更令人窒息的深吻。他只觉身上的孟天扬越来越重,肺里的空气好象都被挤了出去,周身血液似乎全部流进脑中,心脏狂乱激跳,比从前任何一次心疾发作都要痛苦…… 孟天扬此刻已意乱情迷,也未发觉异样,一手径自探入司非情衣内,抚摩着他肌肤细腻的瘦弱胸膛,心中爱怜更盛,忽听司非情一声闷沉申吟,双手无力地滑落—— “司非情?——”孟天扬一震回神,坐起身,见司非情双目紧闭,嘴唇青紫骇人,竟昏了过去。他大吃一惊,一摸司非情心口,觉他心跳紊乱之极,连忙压下满腹欲火。掌心微吐,将真气缓缓输入司非情体内,助他理顺气息,却也不敢送入太多,怕他虚弱的心脉承受不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司非情乱跳的心渐渐平缓,嘴唇恢复原先的淡色,孟天扬大大松了口气,撤回手掌,把司非情抱进怀里,轻轻拍着他面颊:“司非情……”暗骂自己太过冒失,竟忘了司非情的身体根本就经不起激烈欢爱。 他连唤了数声,司非情眼睫微颤,苏醒过来,头脑仍是昏昏沉沉,呆呆道:“我,我刚才晕过去了么?我,——”心口一梗,他按胸喘咳着。 “是我唐突了,抱歉。”孟天扬让他平平躺下,替他盖好丝被,翻身落床:“我去吩咐大夫煎药,你先睡一阵罢。” “孟天扬……”司非情叫住他,想问他为什么要吻自己,话到嘴边,却不好意思出口,苍白的面庞微微泛红。 孟天扬站在床边凝望着他,司非情在他温情注视下不由心悸,竟无法移开目光,一时房中寂静无声,只有两人默默对视。 未几,孟天扬轻声一笑:“我喜欢你才这样做,我没有恶意。” 喜欢?司非情眼神染上迷惑:那种亲密举止,不是应该男女间才有的么? 孟天扬目光闪动,不放过他脸上任何表情,突地俯低身,双手撑在司非情两侧,正色道:“告诉我,适才我吻你的时候,你可有觉得恶心么?” 温热的呼吸喷在颈间,司非情微痒一缩脖子,摇了摇头。他确实心脏难受,但却并不感到反胃。 孟天扬严肃的表情顿时转为笑意,在司非情唇瓣轻柔落下一吻,一抚他脸颊:“睡罢。”返身出房。 司非情瞧着他背影远去,摸上自己嘴唇,刚才那一吻,他的心一跳,却半点也未觉得不舒服…… 端了药回来,已是二更时分。孟天扬听司非情气息平和,显已睡熟,便不再叫醒他。放落药碗,孟天扬坐在床沿,看着他苍白容颜,不觉微露苦笑:如此孱弱的司非情,即使他的心接受了自己,只怕也无法碰触。难道只能眼睁睁看他一年后在面前逝去么? 他胸中郁闷,先前强自压制的欲火却仍未平息,暗叹一声,起身朝小院走去…… ********************************************************************************* 夜色似水,沾肤微凉。司非情披着软裘,伫立房前,仰望满天星辰。 前晚被孟天扬吻到昏厥,两天来仍是有些不适,无奈在云苍奉命监视下服了一大堆补药,想去藏花馆,也遭禁足。他心中烦闷,待要找孟天扬问个清楚,偏生孟天扬却似突然失了踪,居然接连两日未在他面前出现,问起云苍,也是闪烁其词。 抖了抖衣上露水,司非情微叹了口气,同昨晚一样,他已经在卧房前站了一个时辰,仍不见孟天扬归来,看来又是白等一场。月余相处,他无形中已将孟天扬视作除双亲、姐姐外最亲近之人,几日不见,竟格外空虚。 他心中惆怅,也没有睡意,信步而行,不知不觉到了那天众少年踢鞠蹴的院中,见黑沉沉的一片,只最边一间厢房还亮着微暗灯火。 司非情怔了片刻,寒意上袭,正待回房,突然听那亮灯厢房内传出一声尖叫,紧跟着又是几声申吟,显是房内之人正在忍受极大痛楚。司非情一惊,走近两步,听得越发清楚,申吟中还夹杂着低泣,在夜间分外清晰,但其余厢房依旧漆黑一团,无一人出来张望。 司非情惊疑不定,正犹豫要不要大声叫醒众人,这时房里又传来一声低吼。他不由变了脸色,那吼声虽然压抑,但分明是孟天扬的嗓音—— 莫非孟天扬出了什么意外?司非情不假思索奔了上前,用力推开房门:“孟天扬——” 突然有人闯入,房中人也惊呼出声,齐齐回过头来看着司非情。 司非情僵在门口,适才一阵奔跑,已令他心跳气喘,他胸膛不停起伏,嘴巴张得大大的,却说不出话来,只是直直望着床上交缠的两个人影。 昏黄烛光下,一个美艳少年全身赤裸,趴跪床头,虽然垂落的头发遮住了他大半脸,但司非情仍一眼认出他是那个七少爷,只是此刻他脸色阵红阵白,全没了那日的嚣张气焰。可真正叫司非情惊到无声的却是七少爷身后的孟天扬。他也是不着寸缕,露出一身健硕,双手还扣在七少爷细腰上,脸上带着丝情欲被打断的薄怒。 啊——司非情终于回过神,瞬间满面飞红。如果他没眼花的话,刚闯进的一刹那,他的确看见孟天扬粗大的男性象征正在胯下少年的股间抽送……后退一步,司非情结结巴巴道:“对,对不住,我不是,不是有意的,我……”瞧见孟天扬越睁越大的眼眸,他再也说不下去,一转身,使出全身力气奔回卧房。 他坐在床边,心头剧跳,不禁连声咳嗽。脸却宛如火烧,他再单纯,以前在家时,也依稀听得下人提起过风月之事,多多少少知道那行为有多羞人,但却想不到,原来两个男子之间也可如此亲密……忆起先前画面,耳根都热了起来。 正咳得厉害,房门一开,孟天扬走了进来,竟是衣衫齐整,神色冷静,面上已看不出有半分适才的欲望。 “……孟天扬……”司非情止了咳,眼光落在地面,实是不知该说什么。 脸被捧高,对上孟天扬明锐双目,司非情只道他在为自己擅闯生气,赧然道:“我还以为是,是出了什么事,才冲进去的,真是对不住——” “司非情——”孟天扬截道:“你不问我这两天都在哪里么?” “你若不想我知道,我问也没用啊!”司非情奇怪地看他一眼:“不是你吩咐云苍不告诉我的么?我都问他好多次,他什么都不说。” 他说话极直,又半点没错,孟天扬倒无言应对,怔了半晌,长吐一口气,笑道:“我说不过你。”在司非情身旁坐定,拉过他手握在掌中:“我这两天都在小院里……” 他紧盯着司非情脸上神情,司非情却只恩了声,也不多问。孟天扬极不是滋味,他那晚顾忌着司非情一身病弱,虽是满腔欲火,也苦苦忍住,转去小院找那班男宠,谁知抱着那些娇媚少年,满心满眼所想所见的却仍是淡泊如柳的司非情,他还从未试过会为一个人如此失控,一时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司非情,竟在小院连待两日。本想籍此稍稍冲淡对司非情的欲望,哪知方才却被撞见了他与旁人的亲热场面。他尴尬之余,反而暗喜,急忙跟来,想看司非情是否会嫉妒哭闹,也好明了他的心思。 孟天扬想到此,又看了眼司非情,见他依旧平淡如常,心底一阵失落,猛地搂紧他,闷闷道:“你见我和旁人在一起,怎么不生气?” “这……”司非情益发糊涂,气恼的人应该是孟天扬吧,为什么他反来问自己有没有生气?他一摇头,怎么两天不见,孟天扬变得如此古古怪怪。 他一脸迷茫,孟天扬顿觉无力,肩头一懈,忍不住苦笑,相处日久,他也知道司非情不太懂得人情世故,却不料他在情事上更是不开窍。 “司非情啊……”孟天扬指尖轻轻抚着他淡色唇瓣,感觉到他轻微震颤。孟天扬惘然一笑,似是自言自语:“你若有些喜欢我,看到我与他人那般亲密,总该多少有点生气罢……” “……我没有不喜欢你啊……”司非情见他萧索,脱口而出。暗自纳闷,为什么自己不生气,孟天扬就会觉得自己不喜欢他呢? 孟天扬听他说得干脆,倒是一愣,凝注他明净眼眸,随即领悟司非情所谓的喜欢不过是将他当作亲人般喜爱而已。他微微一笑,低声道:“司非情,我是要你爱我。”一俯首,吻上他柔软微凉的嘴唇。 没有那晚压迫心脏般的难受与狂猛,司非情沉醉在温暖轻柔的浅触中,轻阖眼帘,享受着孟天扬呵护似的亲吻,双手无意识地环上他脖子,抱住了面前这非亲非故却似乎比家人更亲近体贴的男子。虽然并不太明白孟天扬先前那些奇怪的话语。 “司非情……非情……”绵密的吻渐渐转深,孟天扬碾磨着司非情散发淡淡药香的柔唇,手掌亦来回摩挲他单薄的脊背,隔着衣衫,却也慢慢觉察原先总比常人略低的体温开始升高—— “孟……天扬……”司非情稍稍闪过了孟天扬的唇,苍白的脸颊微染红晕。他的身体居然在孟天扬手掌经过的地方都发热酥麻起来,好奇特的感觉。他看了眼孟天扬,触及那似曾相识的异样目光,不由一窒,垂落眼眸。 他略带羞涩的样子令孟天扬之前尚未餍足即被打断的情欲瞬时回涌,眼神一暗,将司非情轻轻放落床上,手指灵活解开他衣带,双掌滑进司非情襟内,顺着他细瘦腰身向胸口移去。 “啊……”火热  手掌带起灼烫,被触摸的肌肤都微微痉挛着,司非情难耐地摇了摇头,按上孟天扬仍四处游移的手:“不要了……好奇怪……” 苍白的身躯,淡粉的乳尖,缺乏运动的肌肤尚称细腻但却没什么弹性,手掌稍微大力,就能摸到凸现的肋骨……自己以往所抱过的任何一个少年都要比司非情媚惑诱人吧。孟天扬笑了,却没有停下动作——无法解释,可他就是想拥有这个淡泊的、在西湖边一眼吸引了他心神的病弱男子…… 第四章 真的无法碰触你么?孟天扬眼光温柔,凝望着仍在昏睡中的司非情,嘴角却自始就挂着一丝苦涩笑意。 移向床畔明灭变幻的烛焰,孟天扬一声喟叹。司非情已睡了一天一夜,熬好的药汁几番回热,却始终无机会喂他服下,不过,即使喝也没什么用处罢。总堂最好的医师那晚诊治后也是连连摇头:“这先天心疾,再多补药也是枉然……倒是楼主你,不宜再去相扰司公子,公子此病最忌动情起欲……”医师说得委婉,神情却毫不客气,好似孟天扬便是罪魁祸首一般。 “呵呵……”孟天扬终是低声苦笑起来,想不到他真正渴求一个人的时候,居然无法得到。轻抚司非情无血色的脸庞,心下怅惘之极。 似乎被他的笑声震到,司非情微微一颤,睁开眼帘。 “司非情!”孟天扬又惊又喜,扶他坐起:“你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吩咐厨房做来。” “孟天扬……”司非情微弱地喘息着:“我先前又昏过去了么?”他掩嘴咳了两声:他的身体最近好象越来越差了,难道真是大限将至了么? “……对不起,是我控制不住自己……”孟天扬将他揽入怀中,长长叹息:“司非情,我只是太喜欢你,相信我,我没有想要伤害你……今后我都不会再那样做了……” 怔怔望着孟天扬俊雅带悔的容颜,司非情倒想起了晕厥前的情景,他愣愣一摇头:“是我自己身体太弱了,不关你的事。” “司非情?” 垂落眼睫,司非情露出一个淡如柳丝的笑容:“你也应该听大夫说过了罢,我本就活不过今年……”他抬头望进孟天扬震惊的双眸,轻声道:“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得的是绝症——” “司非情!”孟天扬拥紧怀里的瘦弱身躯,原来你已经知道一切,为什么你还能笑得那么平淡? “孟天扬——”司非情微微挣了一下,孟天扬抱得太用力了,害他呼吸困难。找了个舒适的位置,他微觉疲倦地靠在孟天扬肩头,浅笑道:“你每天要我喝那些补药,其实都没什么用。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多活几日……”声音渐低:“我一直都想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活下去……” 他话音越来越低,最后没了声息。孟天扬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惊道:“司非情!”一探他鼻息,却原是又睡了过去。 在司非情淡到近乎无色的唇上轻柔一吻,孟天扬抱着他一齐躺倒床上,静听司非情缓慢的心跳,爱怜的目光始终流转不离——司非情!我一定会想办法帮你实现心愿! 天生心疾么?汤药外力无用,那是不是该用什么自救的办法呢?……孟天扬眸光闪动,倏地一亮。 ********************************************************************************* “孟天扬——”司非情在院中张望,奇怪!去了哪里? 时日匆匆,离他吐血那天已过了半月。孟天扬似是有愧于心,接连两晚都留在他房里陪他同眠,但之后就不见踪影,连云苍也跟着一起不知去向,只有医师和仆役每日送药送膳过来。司非情连躺了十余日,虽生性爱静,也不免无聊到极点,今天身子略有起色,又是阳光明媚,他便起床想找孟天扬谈天解闷,走遍整个后院都静悄悄地不见一个人影。他不知孟天扬一早便严禁外堂下属擅自入内,只怕扰他休养。 他走了片刻,腿脚微酸,便找了块假石坐下休憩,眼光却不由自主飘向隔壁小院——不知孟天扬会不会在那里?忆起那晚所见荒糜景象,面上不禁发热。 正想得出神,一颗石子骨碌碌滚将过来,砸在他脚背,司非情一痛抬头。 “哎呀,不好意思,我随便走路踢到块石头也会砸中你,没弄疼你吧?”七少爷皮笑肉不笑地走近,见司非情微痛皱眉,他眼里闪过一丝快意。那天司非情冒冒失失闯进他房里,看到他与楼主亲热倒也罢了,可气人的是楼主居然立刻丢下他追着司非情而去,害他第二天被其他少年大大取笑了一番,大失颜面,此刻看到司非情,便气不打一处来。 司非情刚才还在想着七少爷跟孟天扬交缠的情形,此刻人在眼前,他极是窘迫,垂眼道:“没什么……” 七少爷瞧着他微红的脸,突地一笑,伸手捏住他下巴将他脸抬高,啧啧两声:“想不到你这张白惨惨的脸害起羞来,倒也有些看头——” 听他言语无礼,司非情一言不发,啪地打落他的手,七少爷料不到这软弱可欺的病书生会发作,竟自一呆。 司非情也不理他,站起身便往回走。陡然一股大力拉住他手臂,将他重重推回假石,他浑身撞得酸痛,一时头昏脑涨,坐在石上竟起不了身。 七少爷一脚踩在他身边:“看不出来,你脾气还挺大的嘛!差点给你骗了。不过,哼哼,别以为楼主现在宠着你,就想爬到我头上来。”他眼光在司非情身上一溜,嗤笑道:“瞧你一身瘦骨嶙峋的,抱着想必都叫人倒胃口,也真想不通楼主到底喜欢你哪里?” 司非情半天才缓过劲,也没空去理会他说些什么,摇晃着站起,绕过七少爷向卧房走去。 七少爷见他仍对己不理不睬,不由大怒。他素来颇讨孟天扬欢心,总堂中人知他在孟天扬面前极为得宠,也都让他三分,几曾受人如此忽视?艳丽的面容一下阴狠,抓住司非情便往地上一推。 “啊……”司非情背心被假石边棱磕到,一阵剧痛,胸口一闷,靠在石上咳得几乎岔气。 七少年冷眼旁观,一撇嘴:“真没用,这么轻轻一碰都要咳上半天,也不知道你怎么伺候楼主的……”突然似想起什么,面上竟泛起笑意,蹲下身,扳过司非情咳得绯红的脸,笑道:“我倒险些忘了,听说上次你在床上还没怎么的,就吐血晕倒了,哈哈……” “把手拿开。”司非情费力拍开他的手,撑起身,刺耳的笑声令他脑间发涨,只想快快摆脱这莫名其妙的七少爷回房休息。 “装什么清高?”七少爷见他再三漠视,怒气更盛,一把揪住司非情头发将他压在石上,冷笑道:“你还真当自己是公子哥啊?哼,哪天楼主看厌了,你以为还能这么舒服地住在这里么?”他看着司非情难受喘息的样子,又是一阵讥笑:“就凭你,想讨楼主喜欢,差得远呢!” 司非情回过气来,虚弱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我要回去了,你放手。” 七少爷凝视着他,想看他是否在装傻,却见司非情双眼明净无尘,不染半点杂质,倒叫七少爷自惭形秽,觉得方才那番侮辱话语好似在说自己一般,心头怒火一下炸开,失了理智。猛地将司非情翻转身,牢牢按在假石上:“你不懂么?那我就好心来教教你好了——” “放,放手!”胸前肌肤被粗糙的石头磨得作疼,司非情边咳边挣扎,但他那点微弱的力气根本起不了作用,弱不禁风仍苦苦反抗的模样反令七少爷残虐心起,一时只想狠狠折辱这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司非情。 ?!衣带骤然被抽掉,司非情一下愣住,随后下衣亦被粗暴扯落…… “你还很倔啊!——”司非情的死不吭声让七少爷深感挫败,他重重顶进胡乱搅动着:“我就不信没法让你开口……啊哈,看你能死撑到什么时候……” 死死咬着塞在嘴里的手指,浓重的血腥味令司非情数度昏厥,但又立刻被难以忍受的激痛弄醒,手脚渐渐冰冷,心跳却越来越快,几乎要冲破胸腔……倏地背一僵,腥甜的热液直冲咽喉,眼前一片黑暗—— 他全身一抽搐后突然没了动静,七少爷神志微清,转过他的脸,见鲜血不断自灰败唇间涌出,不禁慌乱起来。他本是想给司非情一个教训,让他不敢小觑自己,没料到司非情的身体竟如此虚弱不堪,心中后怕,竟愣在当场。 “七少,你这是在做什么?——”几个少年从小院走出,他们是听到司非情起初那一声惨叫,过来看个究竟,岂知竟见到这一幕,都惊得呆了。 七少爷顿时回神,退出司非情身子,大股鲜血随之冲出司非情碎裂的后庭,一直淌落脚腕。他面如死灰,忍不住发抖。 未释放的硬热生生抽离甬道,又带来一阵钻入骨髓的疼痛,司非情一声闷哼,再度痛醒,他勉力翻过身,背靠假石,望着七少爷。双手紧紧捂住嘴唇,但血丝仍止不住地从指缝渗出。 后退几步,七少爷别过头,竟不敢再看司非情的明净眼眸。那几个少年如梦初醒,纷纷围了上来:“七少,你疯啦,要被楼主知道,你死惨了……” “不会吧,楼主最宠你了,应该不会杀你……”一个少年见他魂不守舍的,便安慰起他。 最宠么?七少爷都不明白自己居然还笑得出:“我算什么?不过是被人用来发泄消遣的玩意罢了,哈哈……”一仰头,疯狂地大笑起来。 狂笑入耳,司非情胸膛起伏,又咳出两口血。 “七少,别笑了,趁没人看见,快走吧……”少年们七手八脚地拖着他奔回小院,暗自嘀咕,这个七少,是不是真的吓傻了?但任谁看见那一身染血的司非情,都会害怕吧。 都结束了么?司非情挣扎着想穿回衣物,手脚却冰冷软绵使不出半分力道,他仰望着明朗长天——我是不是要死了?可我还想再多活几天……谁来帮帮我?…… “孟……天扬……”在陷入无边黑暗之前司非情吐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呢喃。 第五章 无尽的痛,无边的黑,浓浓的血腥味……姐姐、双亲,我也要跟随你们而来了吗?可我不想死,我只是想要像普通人一样活下去,无病无灾地活下去……我,是不是真的没那个福气?我,好不甘心…… 手指张开又收拢,拼命想抓住点什么。在握住了温暖的手掌后,就牢牢纠结,不肯再松手。 “司非情!司非情……”熟悉的呼唤一遍遍在耳边回旋,司非情张开眼睛,望见孟天扬惊喜交加的俊颜。 “司非情……”不顾一切地将虚软无力的司非情抱进怀中,已在床前守侯了几个日夜,终于看到昏睡如死的司非情再度睁眼,孟天扬心情激荡得说不出话来,只能频频轻吻带着药味的微凉唇瓣。胸口涨疼着,揪痛了心头数日的悔恨又一次决堤—— 是我太疏忽了,我忘了病弱的你根本就无法保护自己,以为你在后院无人打扰,竟没有派人来看护你就放心地连日在外,枉我还说过要好好照顾你……你一定对我很失望罢。司非情…… 如果那天不是医师及时找到了你,我怕我回来看到的你,已经是冰凉的,无生气的……不敢再想下去,孟天扬搂紧司非情:“对不起……非情,对不起……” “……孟天扬……”司非情靠在他温热胸前,心不可思议地安定下来,慢慢看清了周围一切,是自己的卧房…… “我晕了多久了?”司非情低咳着,喉头甜甜的,又要吐血了么?他掩住嘴,尽力压下乱窜的气息。 “三天……”孟天扬眼里流露出无穷怜惜,抚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颊:“对不起,是我的疏忽,让你受这么大的痛苦。”俊雅的面上陡然划过森寒:“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要伤害你的人付出代价——” 咳声猛止,司非情惊然看着一脸杀气的孟天扬,他又要做什么?像对付那个员外那样,把人剜眼割舌么?想到那美艳的七少爷血流满面的样子,司非情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你,你要把他怎么样?” 司非情,你居然为那样伤害你的人担心么?……孟天扬凝注司非情明净含忧的眸子,忽地凑上嘴唇,轻柔到呵护似地吻着他双眼:“非情,我绝不会再让人伤害到你,我发誓!”双拳却紧紧握起——如此淡泊如柳,无欲无争的你,竟有人忍心那般凌辱你,那个人,绝不可原谅! 放平司非情,替他掖好丝被:“我去拿药粥,很快回来。” 看他背影离去,司非情轻咳两声,静下心,才觉得浑身的骨头肌肤都似散了架一样疼痛,股间被撕裂的部位更是火辣辣灼烧着,惨痛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回脑海,他煞白了脸低喘着——不明白,那个七少爷为何要如此对待他?可是,七少爷最后疯狂的笑声却在耳边回响不绝——那仿佛带着无限自嘲和深深悲哀的笑声…… ********************************************************************************* 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微熏的风中已悄然带了丝夏意。 司非情一身黛青,躺在院中软榻上闭目假寐,连续几日孟天扬都时不时输些真气给他,又人参灵芝进补不断,虽然仍不能起床行走,但脸色已不似前阵般惨白如死。 “非情——”孟天扬抱着焦尾琴含笑走来,坐在榻沿:“气不气闷?我弹琴给你听可好?”看到司非情诧异的眼神,孟天扬一笑:“我好歹也是个风雅楼主,这琴棋书画自然是要样样精通才行,你不信么?”也不等司非情答话,径自弹起一曲《碧宵吟》。 这,这样的琴声……司非情的神色由惊讶转为古怪,最终忍不住抖着肩,笑了起来。 “怎么样?”停下堪媲美蛙鸣的琴音,孟天扬眼里满是浓浓笑意和宠溺,一直微带忧郁的司非情终于被他逗笑了。 “咳,你应该叫附庸风雅楼主才对。”司非情轻笑,孟天扬的琴艺真不是普通的滥。微撑起身:“孟天扬,可以让我弹一下么?”已经多少天没有摸过琴了?成日躺着,他都快闷坏了。 “当然。”孟天扬浅浅笑着,抱起司非情,让他背靠在自己胸前坐定,双手穿过他腋下,托住焦尾琴:“我都好久没听过了。” 悠扬空灵的琴声自指间宛转流泻,依旧的清净幽雅,依旧的高洁无垢,不染纤尘,让人存不下丝毫秽念邪意……孟天扬深深凝望着怀中青衫男子宁谧祥静的侧脸,还有唇角那一丝宛如无痕的淡泊微笑——无意识地,他已偏过头,轻轻印上司非情淡色唇瓣…… 孟天扬?止了琴声,司非情扭头望进孟天扬俊雅温文的面容,那眼里闪动着的,多像亲人慈爱的目光,可又多了些什么?一些他似懂非懂的,却隐隐觉得喜欢的东西——是啊,喜欢注视他,也喜欢被他注视着…… “非情……真想一直都这样抱着你,看着你,听你弹琴……“孟天扬将脸贴上司非情面颊细细摩挲。 一直?司非情心一凉,涩然垂眼:“我也想,可惜,我的身体……没办法……” “……如果,我说有办法呢?” ?!司非情猛抬头,见孟天扬眉眼含笑,他颤声道:“孟天扬,你是说我的病有救么?”胸口一阵激动,连指尖也轻轻颤抖起来。 “没错!”孟天扬将琴放过一边,包握住司非情双手,笑道:“我之前离开总堂那十多天,便是为了此事,再过两日,当见分晓。” 孟天扬!突来的惊喜让司非情张大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心跳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激烈——可以健康如常人地活下去了吗? 感染到司非情的喜悦,孟天扬漾起明快笑容,拥紧了司非情:“我说过要好好照顾你的,所以,我一定要让你跟我一样长命百岁,我才好继续照顾你啊,呵呵……” 孟天扬!孟天扬!司非情有些承受不住过度的欢喜,倚着孟天扬,微阖双眼,十指却与他紧紧相握——温暖的、有力的、可以让他信任安心的孟天扬! ——姐姐,如果你了解如此的孟天扬,你还会不会退婚?还会不会为了那个只在洛阳花会见过一面的男子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凌霄!已经被藏匿了许久的名字突然间又浮上司非情心头——令司氏家破人亡的凌霄…… “啊啊————”一声尖利惨叫毫无预警地响起,打断了司非情思绪,他一惊回首。 一人身无寸缕,披头散发地奔进院里,后面还追着几个灰衣汉子,那人突地一绊摔倒在地,灰衣人立刻上前按住了他。 “放开我,放开——”凄厉而又嘶哑的叫声传入耳中,司非情睁大了眼睛,是七少爷! “你们怎么回事?连个人犯都看不住,被他到处乱跑?”孟天扬脸色骤阴。 “是,是属下该死!”灰衣汉子个个额头冷汗直冒,慌忙抓住七少爷便向院外拖去,一个机灵之辈还顺手给了他几记耳光,七少爷声音登时低了下去,却仍不停挣扎嘶喊着。 血,一路从他被拖过的地方延伸开去。司非情此时才惊恐地发现七少爷股间腿上沾满鲜血,全身都是青紫淤痕,令人触目惊心。 “住,住手——”司非情大喊,那几个灰衣汉子一怔止步。司非情自己都被这声大喊吓了一跳,但只呆了一呆,随即转向孟天扬:“你要怎么处置他?” “这些小事,你不用去管。”孟天扬举袖挡住他视线,对那班灰衣汉子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快走。 “孟天扬,你又要把人弄伤残么?”司非情拉着他手臂,见灰衣人拖着七少爷欲行,叫道:“不许走!”心中一急,猛咳起来。那几个灰衣汉子呆在那里,面面相觑,也拿不定主意该走还是不走。 微微一叹,孟天扬轻拍他背心,有些无奈地道:“他害你那么痛苦,你就不要去理他死活了。” “孟天扬,你要杀了他么?”司非情好不容易止住咳,喘息着道。 “我不会杀他。”平淡的语调刚令司非情松了口气,却在下一刻重又惊住。 “死岂不是太便宜他了?既然他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堂中那么多男人随时都可以提醒他。”孟天扬冷冷一笑,更像是在自言自语:“他曾给你的痛苦,我要他自己尝个够。” “……孟天扬……”司非情全身因孟天扬话里隐约的残虐泛起寒意,经过那一次痛不欲生的交合,他自然明白了孟天扬给七少爷的是怎样一种惩罚。可这,是不是太过份了?那种痛……会死的啊——孟天扬,你不是曾经和他那么亲密么?你不是应该喜欢他的么? “不要了……”望着孟天扬,司非情眼里带着恳求,却神情坚定。 七少爷一直低垂的头遽然抬起,被打得鼻青眼肿的脸全无往日的艳丽,他震惊地看着司非情。 孟天扬也是一脸讶然,慢慢褪去,叹道:“为什么?……” “这——”司非情一时语塞,是啊,他应该憎恨厌恶七少爷才对,可他面对此刻满身血污的七少爷,真的恨不起来,心却反因忆起七少爷那日的狂笑和话语微微刺痛着,这个嚣张跋扈的恶毒少年在那一刻似乎比他还要痛苦…… “……你可以原谅他,但我绝不会放过他!”孟天扬静默半晌后决然开口,带着苦笑——司非情,你可知道,在他站出来承认一切的时候,我的嫉火竟远远超出愤怒!连我自己都不愿相信,可我,的确在嫉妒他居然那样碰触你,碰触我所深爱的你…… “孟天扬……”握紧他的手,司非情正想求情,七少爷陡然一甩头,嘶声道:“不用你来可怜我——”他喉间发出几声轻震,也不知是哭是笑:“楼主怎么责罚我,都不关你的事,呵,我现在这样子,你该高兴才是——” “闭嘴!”孟天扬一挥袖,劲气凌空撞向他胸前,七少爷喷出一口鲜血,伏地抽搐着,又连连吐血不止。 “拖出去!” “不要!”司非情在看到那狂涌而出的鲜血时刷的雪白了脸:“他这样会死的啊!”——我只知道,能好好活着是上苍最大的恩赐,一旦死去,就什么都没有了。孟天扬!即使是为了我,你也不能随意夺去他人的生命啊! 剧烈咳嗽着,司非情用力摇着孟天扬:“你不是喜欢他的么?快救他啊,如果他死了,再后悔都没用了……” “司非情?!”孟天扬手掌贴上他心口,助他平顺气血,面色复杂之极,司非情!你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我都有些看不透你了…… “救他!……”咳红了脸,司非情仍坚持己见。孟天扬终是叹了口气,招手叫过一个灰衣汉子,吩咐他带七少爷去医师处。 等一行人走得干净,孟天扬回过头,凝望司非情,良久都没有说话。 “孟天扬?……”司非情略觉不安,孟天扬是在生气吗?毕竟他刚才那样顶撞孟天扬,让他在下属面前很失颜面罢。 将琴放入司非情怀里,孟天扬横抱起他,露出不变的温文笑容:“该回房喝药了……” ********************************************************************************* 手指挑起琴弦,拨出最后一个宫调,余音袅绕中,司非情垂手,轻轻一叹。 两天前七少爷的惨状又浮现眼前,不知他如今是否保住了性命?听医师说,他伤得极重。还有小院里其余少年,听说也都被遣走了…… “在想什么?”孟天扬拿了件轻裘入房,便见司非情若有所思地盯着琴发愣。 摇摇头,司非情面上微红。 “你今天气色好了许多。”孟天扬也不追问,替他披上轻裘,将他抱了起来,向外走去。 “孟天扬?”司非情疑惑地看着他,已然入夜,这是要去哪里? 孟天扬一笑:“还记得我前两日说过你的病情有救吗?现在就去见那能救你性命之人,呵呵……” 能救我性命之人?司非情一直到了藏花馆,激荡的心才渐渐平复下来。可是—— 倚坐在孟天扬怀中,视线穿过面前纱帘,司非情困惑地微蹙眉尖。帘外大厅上倒是人头涌涌,坐满了三大五粗的江湖客,粗言豪语不绝其耳,但哪里看得到一个像大夫的人?他有些不解看了孟天扬一眼。 “别心急,应该很快就到。”孟天扬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司非情恩了声,还没说话,突听厅上一个黄衣人重重一拍桌子:“他奶奶的,约了老子今晚二更在藏花馆见,时辰快到,却鬼鬼祟祟还不出现,我呸——” “江帮主,你这样说,要是被听到了,可大大的不妙啊。”另一个道士装束的中年人似乎好意提醒他,眼底却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那个江帮主眼神扫了过去,冷冷一哼:“我道是哪个胆小鬼,原来是松鹤道长。嘿嘿,我全帮上下数百名弟兄都在十天前被那奸贼杀得一个不剩,老子如今孤家寡人,还怕他什么?”他鄙夷地一笑:“倒是道长你,这般害怕那奸贼,还来赴约做甚?丢人现眼!” 松鹤道长脸登时涨得血红,长剑刷的出鞘,怒道:“姓江的,你嘴里放干净点,贫道门下弟子也死得不比你少,你少在这里充英雄——” “想动手么?放马过来啊,老子还怕你这杂毛不成?” “姓江的,你欺人太甚——” 眼看两人剑拔弩张,就要拼上,旁边众人纷纷劝架:“哎呀,两位,咱大伙都是身负灭门血债,来讨回个公道。大家应当同仇敌忾才是,怎么先窝里反?岂不让那奸贼笑话?……” “就是,道长,江帮主为人爽直,道长不必放在心上……” “……” 司非情听着他们乱烘烘一团,都有些呆了,想不到原来江湖人都是这般卤莽,还有那个什么道长,怎么出家人居然如此大火气?他不禁暗自好笑。 那江帮主和松鹤道长见有人相劝,也就顺势落台,各自哼了一声,回到自己座位上。 这时外面笃笃几声,已敲了二更,那急性子的江帮主腾地又站了起来,骂道:“那奸贼莫不是胆小,不敢来了?” 松鹤道长阴阳怪气地道:“是啊,知道你江大帮主在这里,谁还敢来?”他两眼一翻,不看江帮主满面怒容,续道:“那奸贼在半月之内连灭大江南北近十大门派,居然还约我等来此了断,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蠢材,竟敢说他胆小,嘿嘿——” “该死的杂毛,你——”江帮主正想向松鹤道长冲去,突然白光倏闪,一个快到辨不清的身影夹带寒芒撞碎窗户直飞江帮主身后。“嗖”的一声,他胸口突出半截带血剑尖,喉间咯咯作响,却再也说不话来。 “胆敢污蔑我家主人,只有死路一条。”清脆冰冷的声音响起,同时剑回撤,江帮主胸前喷出一道血箭,高大的身体直挺挺倒地。 剑尖,滴落一串血珠,剑柄,握在一个娇艳女子手中。她冷丽的目光掠过众人:“谁诋毁我家主人,就跟他一样下场。” 厅上诸人竟被女子的冷艳杀气所慑,一时鸦雀无声。 只是电光火石之间,刚才还生龙活虎的江帮主已成了尸体,司非情被这突来变故震住,竟忘了惊呼,直到血腥味飘入鼻端才回过神来,他一阵微晕,轻轻喘息着。孟天扬搂紧他,在他耳边低声道:“再忍一下,就快来了。” 司非情的声音虽轻,但厅上人人耳目聪敏,都听到了。那各大掌门如梦方醒,纷纷刀剑出鞘,团团围住那女子:“是那奸贼的手下,大伙一块上啊——” 女子俏眉一挑,正待出手,蓦地只听啊呀、哎哟连声不断,诸人兵刃掉了一地,个个捧着肚子满地打滚。那女子不由愣住。 孟天扬清朗一笑,拨开纱帘,一击掌,立时不知从哪里冒出十余个灰衣汉子,由云苍带头,井然无声地将地上诸人牢牢捆绑带了下去,连江帮主的尸体也抬了走。来去如风,眨眼间厅上只剩下三人,以及一滩血迹。 “……你在他们茶水中下了毒?”女子紧盯孟天扬,面上犹带诧异。 “正是。”孟天扬含笑道,眼中却闪过一丝激赏。 “哦,想必你就是此间藏花馆的真正主人——风雅楼主了。”女子眼光闪动:“小女子月奴适才弄脏了贵馆,先行赔罪。不过,月奴斗胆请问楼主,为何要假冒我家主人名义灭门邀约……” “呵呵……贵主人向来不问世事,孟某唯有出此下策,才能引你家主人前来一晤。”孟天扬微笑着,越过月奴望向窗外漆黑夜色:“城主既然来了,便请入内一聚。” “哼——”切冰断雪的一声清叱,如剑般划破夜幕直入人心。 司非情正为孟天扬与月奴的对话震骇不已,原来那些江湖客口中的灭门凶手其实是孟天扬,那应该是他不在总堂的十多天里做的罢,可是,为什么?……他迷惘地回头想问孟天扬,那一声清叱却在此时传入耳际,心骤然一跳。 厅上烛光微一暗灭,又复明亮。一人白衣胜雪,已悠然伫立厅中,满堂灯火照在他身上,都已黯然失色。他只是随意站着,却周身散发出冷冽气息,整个人便似一柄无鞘寒剑,叫人只依稀见到他如剑锋般锐利的俊美轮廓,便被那双眼里的冰冷冻住了所有心神…… 好冷的一双眼睛!司非情瞬时竟无法移开目光。孟天扬温和的嗓音却拉回了他的神智—— “天山九重城,一剑凌云霄。凌霄城主,幸会幸会。” !!!凌霄!!! 脑海陡然一片空白,眼中只见雪衣人影——他就是凌霄?!让姐姐为之殉情,令司氏家破人亡的凌霄!!! 冷冽如冰的眸子寒电般投向孟天扬,一展眉,孟天扬仍笑得暖如春风。 虽知他不是在瞧自己,司非情的心却依然为之一悸。那双寒眸一闪时,竟是如此光芒慑人,宛若灯花骤亮,让人不知不觉就想深陷其中,明知那双眼冷得可将人心冻结,却仍是勇往直前,如同飞蛾扑火—— 姐姐,他就是你至死仍紧抓手中,含笑不悔的那个凌霄吗? 冰一样的凌霄!剑一样的凌霄!司非情浑身泛冷,下意识地更偎进孟天扬怀里,那温暖的让他安心的胸膛…… 第六章 “你引我来此,是为何事?”清冷无温度的声音打破沉寂。凌霄在月奴用衣袖再三擦拭,抹得干干净净后搬来的椅子上坐定,寒眸仍盯视着孟天扬。这个素未谋面的风雅楼主,居然在半月之内,冒他的名字血洗数大门派—— “孟某正是有要事相求城主,得罪之处,还望恕罪。”孟天扬一揖,诚恳之至,回手扶着司非情肩头,微笑道:“这位司公子天生患有心疾,孟某冒昧,还请城主救他一命。” ?!司非情一惊,孟天扬所说能救他性命之人是凌霄么?就为了引凌霄来此,所以孟天扬害了那么多无辜人命……他心口一窒,揪紧了衣襟,却听凌霄冷淡如冰地道:“若要医病,该找大夫才是,却来相扰凌某,楼主未免太儿戏了。” 他说得毫不客气,孟天扬却没有半点不悦,反而正色道:“是孟某失礼了,城主勿怪。只是他的病情汤药无用,孟某思前想后,也只有城主收藏的普善心经有易筋洗髓的神效,还望城主见怜。” 凌霄双眼寒芒凌厉,露出一个冷峻笑容:“楼主消息倒灵通的很。哼,不错,普善心经确实可改人体质,固元强心。只是,凌某为何要救他?” 冷冷扫过孟天扬怀里的孱弱男子,凌霄微露讥诮,来之前已听闻风雅楼主性喜男色,这人应当是他的男宠吧。孟天扬竟为了这么个瘦骨伶仃勉强可称清秀的病书生,大肆杀戮,引他千里奔波……真是不可理喻。同为男子却那般苟合,他光想着都觉得肮脏不堪。 一拂袖,凌霄站起身:“失陪了。” “且慢!”孟天扬轻轻放开司非情,身影一晃,已挡在凌霄面前。费了那么多心血,才令凌霄到此,怎可轻易让他离去。 “不得对我家主人无礼!”月奴一剑直指孟天扬面门。 孟天扬含笑看着剑尖刺来,竟不闪避。凌霄眼一冷,右手一抬,两指已夹住剑身,月奴迅捷的一剑立时顿在空中,无法再动分毫。 “主人?” “退下,你岂是楼主的对手。”凌霄一松手,月奴忿忿瞪了孟天扬一眼,垂首退至一侧。 冷然一笑:“怎么?楼主想强求么?”凌霄寒冰似的眸子如剑淬亮。 “不敢,城主剑术宇内不做第二人想,孟某自知不是城主对手,绝无用强之意。”见凌霄面露鄙夷,显是不齿他的示弱,孟天扬微微笑着:“孟某不过是实话实说,若能打得赢城主,孟某一早就杀上凌霄城夺取心经了,何必再费这么大周折?” 凌霄略觉诧异,想不到这风雅楼主倒是坦荡。他上下瞧了孟天扬两眼,冷冰冰的脸上绽开一丝笑意:“要我传他心经也可以,不过凌某从不会平白无故出手救人——” 孟天扬听他口气松动,心中大喜,肃容道:“城主若肯相救,有何吩咐,孟某自当照办。” 凌霄尚未出声,那月奴却插嘴道:“我家主人的规矩,想求主人相助,就得拿你珍视之物来换,但也要入得了我家主人的眼才行。” 孟天扬闻言一愣,随即微笑,走回司非情身边将他扶起:“他便是我心目中最珍贵的人,想来城主也不至于要个活人罢。呵呵,除此之外,我风雅楼所有的一切,城主若中意,只管开口。” 司非情尚陷在乍见凌霄的震惊中,此刻突然听得孟天扬这番肺腑之言,感动之余,也不由甚觉羞赧,微垂眼帘。孟天扬一笑,握住了他手腕。 这亲昵的话语举止被凌霄尽收眼底,他素来对男风反感之极,不禁好一阵嫌恶。皱起眉,先前那一丝笑容顿敛,冷冷道:“这风雅楼,凌某也不稀罕。” “……难道城主想要孟某的性命不成?”孟天扬嘴角仍带着笑,心底却暗生愠意,他几曾像今天这样低声下气求过人,若不是为了司非情,早就拂袖而去,哪有耐心再看凌霄脸色。但气归气,面上依然笑吟吟的一片。 “孟天扬!”司非情被他的话吓一跳,又见孟天扬一路为己赔尽笑脸,受尽奚落,何况这个冷傲如冰咄咄逼人的凌霄还极可能就是令姐姐丧命之人,他胸口气闷,咳了两声:“我不要他帮我治病了。” “司非情?——”孟天扬刚诧异地唤了一声,凌霄本就冰冷的眼光转了过来,寒意更盛:“你说什么?”这个病得有气无力的男宠真当他是大夫么?竟还在挑三拣四! 大厅上的空气一下冷凝起来,孟天扬虽知凌霄当不会向无缚鸡之力的司非情出手,却也不免惴惴,更抱紧了司非情,一捏他手掌,示意他别再激怒凌霄。 司非情却一点未觉察自身处境,兀自道:“我说不要你帮我治病了,我都不喜欢你——” “司非情——”见到凌霄那似乎连石头也能冻裂的目光,孟天扬苦笑摇头。没料到一向淡泊温和的司非情居然会如此排斥凌霄,看来他这半月来的努力是泡汤了。 凌霄双眸寒到极点,盯着司非情,却见他明净的眼里除了一丝抗拒,竟无惧意。他倏地冷峻一笑:“你胆子倒是不小。”话出口,突然觉得自己怎么去跟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卑贱男宠怄气,一转身,便向厅外走去。 “城主——”孟天扬仍是不死心地叫了声,凌霄倒也停下脚步,回头道:“你这珍视之人自己都不想活了,凌某何必多事?”他冰眸如剑在孟天扬脸上一掠而过:“瞧在你救人心切的份上,这冒名之事,我也不来追究——” 孟天扬嘴唇翕动,正待继续恳求,司非情摇了摇头:“他若不愿意救我,你求也没用。再说患病的人是我,就算要拿东西去换,也不该由你代我付出,我不要你再求他了。”雅不欲见孟天扬为他如此委屈求全。 凌霄一哼,蓦然白影晃动,已掠到司非情身前,手掌隔着衣袖贴上司非情心口。他形如鬼魅,孟天扬竟未  闪避,啊的一声,正要出手推开他,凌霄已收回手掌,脚下轻滑飘回原先站立之处。 轻轻弹了几下衣袖,似乎上面沾了不洁之物,凌霄淡淡道:“你心脉损缺,应该都活不过年内。哼,你已病得什么都做不了,又有什么东西来换取性命?”刀刻般线条优美的唇形弯起一丝蔑笑,眼里却依旧冰冷。 轻蔑鄙夷的神色让司非情一阵微颤,握紧手心,却无言反驳。他的确是身无长物,所有的一切都是孟天扬给予。可如果他也和常人一样健康的话,又怎会像现在连生命都要依附他人,仰人鼻息……捂胸轻咳着,司非情苍白的面颊泛红:“我现在是什么都没有,但倘若我可以活下去,今后就不会是这样。咳,我也不想做个无用之人,可这天生心疾,难道也是我的错吗?为什么都要来责怪我?为什么都要看不起我?——”十几年深埋心底的无奈和怨恨骤然爆发,他瞪着凌霄,咳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司非情?……”孟天扬惊讶又带着怜惜地拍着他背心:司非情的心中其实藏着对自己年轻必死命运的无尽悲愤和不平罢,却总是那么淡泊文静,那么苦苦挣扎着,只为了想跟普通人一样活下去啊…… 凌霄冷冷地看着司非情因愤怒而病态殷红的脸,半晌,一振袖:“好,我救你!这交换之物我此刻也想不出要什么,日后再说。” 孟天扬决计想不到他被司非情那样顶撞后竟会应允相救,一时惊喜交集,倒不知说什么好。 “主人?——”月奴亦吃惊地睁大眼睛,向来冷心冷情的主人今晚怎地一反常态,变得如此好说话?以往有谁这样冒犯主人,早就被利剑穿心,一命呜呼了,当然不用主人亲自动手,那是她的职责。不过,仔细一想,好象还没有人敢像这病弱男子一样当面顶撞,毕竟被主人冰冷的双眸注视着,绝大多数人连说话的勇气都消失了…… 凌霄被月奴一喊,微微一怔,他怎么会一时冲动,居然答应去救这无礼触犯他的人,而且还是他最觉腌脏的男宠,心头掠过一丝懊悔,但话已出口,也不便收回。见司非情仍咳个不停,他哼了一声,转向孟天扬:“凌某明日便会带他回城,楼主今后有什么事找他,但请书信往来,我凌霄城素来清净,不接待外客。” 孟天扬已然从喜悦中回神,不由一愣,凌霄要带走司非情么?他一拱手:“孟某多谢城主相救之恩,只是,可否请城主赐下心经,让他自行修习即可,不必远去天山叨扰城主——” 他话未说完,月奴已挑起柳眉,截道:“我家主人肯救他,已是他天大福分,难道还要我家主人再往返千里,将心经送来给他么?你——” “月奴!”凌霄冷眼一瞥叫月奴即刻噤声,他淡然道:“这普善心经从来都不传与外,况且深奥绝妙,若无凌某在旁指点,就算给了他也没用。明日午时,凌某在西城外等候,就此告辞。”也不待孟天扬回应,雪衣翩飞,径自扬长而去。 月奴满心不服气地狠狠盯了孟天扬两眼,一纵身,跟着追去。 这个凌霄,果然和传闻中一样冰冷桀骜……孟天扬望着雪白影子隐入夜色之中,苦笑着摇了摇头,却也终于松了口气。连日辛苦总算有所结果,凌霄,应该可以救得司非情罢。 非情……轻轻扶着仍在低咳的司非情坐下,孟天扬捧起他脸庞,微笑道:“等你修炼了心经,就再也不会咳得如此难受了。呵呵,不过,去了凌霄城,可不要再像刚才那样顶撞他了。”他想起司非情适才怒气发作的样子,不禁开怀大笑起来。 司非情喘息渐平,眨着咳得微泛泪光的双眼,抓住孟天扬手腕:“我都不喜欢他,我不要跟他回去——” “非情?你不是一直想要健康地活下去吗?为什么?……”孟天扬不解地皱起眉头,总觉得司非情在凌霄面前有些反常,是他的错觉么? “我……”垂着头,司非情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他就是不喜欢凌霄,不喜欢那个如冰似剑,令他家破人亡的凌霄,可偏偏他的绝症要凌霄才能救得。他咬了咬嘴唇,心中一下乱极。 “……非情……”孟天扬抬起他下颌,凝视良久,轻柔一吻他唇瓣:“可我喜欢你,我要你去凌霄城,学成回来后就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健康地活下去,跟我一起活下去,让我好好照顾你一辈子……” 温柔的话语,绵软的细吻,心悸动着,却不痛,反而有一丝丝的甜蜜……司非情呆呆望着孟天扬俊雅含笑的面容,忽然揽住他脖子,略一迟疑,将唇贴上孟天扬温暖的嘴唇轻轻摩挲……那一直暖到他心底的温度…… 喜欢,真的很喜欢,心怦怦跳个不停,似乎喜欢地要跃出胸腔,要跃出…… “非情?!——”怀里的人突然间一颤瘫软过去,没了声息。孟天扬大吃一惊,急忙抵住他后心,缓缓输入真气。一边懊恼地在自己腿上重重掐了一把,该死!他又忘记司非情的病了。 潮红泛汗的脸颊,升高微烫的体温……司非情,你方才也应该是动情了罢。孟天扬虽然大腿被自己掐得剧痛,眼里却浮起笑意——只要司非情的病情好转,他会让这不解情事的人儿慢慢开窍的。 低声申吟着,司非情悠悠醒转,按着心口咳嗽起来。脑里还昏沉沉的一团——怎么又晕过去了?先前在孟天扬怀里,明明不是很舒服,很沉醉么?…… “非情,没事吧……”抱起司非情,孟天扬握住他的手,一根根吻着他细长的手指:“我都想你连夜就去凌霄城了,呵呵,想要你早一天回来,我就可以早一天抱着你,亲你了……”望进司非情羞赧的神情,他微微笑着,没有再说下去——我就可以早一天真正地拥有你,真正进入你的生命里…… 心还在激跳着,司非情不知该说什么,另一只手却抓紧了孟天扬衣角,凝望着他满含情愫的眼眸——孟天扬!虽然我不喜欢凌霄,可我还是会去凌霄城,因为我也想能健健康康地跟你一起活下去…… “……非情……”孟天扬呢喃着,真想一直抱着他不放。不过——他叹了口气:“那个凌霄,还真是不近人情,居然不许我去看你。”暗中磨了磨牙,凌霄想必是在报复他的冒名行凶吧,存心让他们两地分隔。 司非情自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听得孟天扬不能去看他,不由一阵失落,想起自己将要在那个不喜欢的人身边待上好长一段时间,愀然不乐。一时两人都安静下来。 孟天扬抚着司非情瘦削背脊,心中爱怜之极,虽整天大举进补,司非情仍是那么身无余肉,待到了凌霄城,瞧那凌霄与月奴冷冰冰的样子,哪懂得照顾病人,自己又不在他身边…… “不行,我一定要凌霄答应,让你带个仆役过去才成。”孟天扬自言自语,回头一笑道:“我叫云苍陪你去可好?” 云苍?那个对他不冷不热的人,司非情直觉摇了摇头。如果真的要带……他微一犹豫,望着孟天扬:“这,我可不可以带七少爷过去……”那个七少爷惹得孟天扬如此生气,万一自己去了凌霄城,不知孟天扬会不会又想出什么残酷的方法去折磨他。 孟天扬笑容一下凝住,但顷刻就猜到了司非情的心思,他轻叹一声,覆上司非情眼帘细细亲吻:“随你吧,只要你高兴都无所谓……”心微微漾开一丝涩意——那个人,如此侵犯你,令你痛苦受伤,让我恨之入骨。我本该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既然你不忍心,既然你阻止了我,我,也只好罢手。我,只想要你高兴。 是啊,只要你高兴,什么都无所谓。 司非情…… ******************************************************************************** 荒凉城郊,野草随风。却停着两辆华丽舒适的马车,甚是突兀。 司非情坐在车内,方才吹了些风,又有点胸闷,他轻轻咳了几声,倚着背后厚厚垫褥,拉紧了身上软裘。下体的裂伤虽已渐渐愈合,但仍是行走困难,孟天扬便连夜吩咐下属将车厢重新布置,全部铺上毛毡皮毯,免得他路上颠簸受苦。 又咳了一声,司非情望了眼靠坐在车厢另一侧面无表情的七少爷,旋即别过头。昨夜他向孟天扬开口要求时,还生怕孟天扬不乐意,谁知他真的放了七少爷,也不知道和凌霄说了些什么,凌霄也居然答应让七少爷随之一齐回城。 只是,司非情再度望了眼上车后就如泥雕木塑的七少爷,暗自叹气。昔日那个气焰嚣张的少年似乎已然逝去,如今坐在自己对面的只不过是具艳丽的躯壳罢了…… 帘一掀,孟天扬含笑探进身来:“还有,在路上别忘了每天吃药。闲得发慌,就弹弹琴罢。”将满满一包裹的药瓶和焦尾琴放在车中小几上。 “孟天扬……”司非情不由自主抓住他衣袖,越临近离别,他的心里越是难受得厉害。 见司非情像个小孩子一样抓着自己不放,孟天扬宠溺一笑:“乖乖的,我还等着你回来每天弹琴给我听呢,顺便教教我这个附庸风雅楼主,哈哈” 想起孟天扬奇滥无比的琴艺,司非情也忍不住笑了。 “……非情,小心照顾自己……”孟天扬温和地轻抚司非情笑脸,如果可能,真想陪他一块去凌霄城:“我也要回去了……” “孟天扬……”司非情望着面前的孟天扬,那么温柔、那么可亲、像春风般和煦的孟天扬—— “……以后,不要再随便杀人了,好不好?我,不想你因为我去伤害别人……”司非情明净带笑的眼里浅浅浮起忧伤——也许是我太宝贵生命了,可所有人,应该都想要好好活下去罢…… “非情……”久久凝望着这双无尘无垢的眸子,孟天扬终是微微一笑,在他唇上印落一吻。 “我答应你。保重——”车帘轻轻放落了下来。 孟天扬……司非情抚着唇,上面还留着温暖令人安心的气息,他怔忡出神,所以没有看到那始终呆坐着的,似乎根本没注意孟天扬来去的七少爷眼帘一阖,眼角跌落一颗泪珠。 …… “让城主久等了。”孟天扬走向马车十丈外的土丘,雪衣人正负手伫立,遥望长天,月奴垂首肃立一旁。 凌霄回首,冷然道:“你弄了两辆马车来,是要凌某也坐车回去?哼,只怕一个月都到不了天山。” “那倒不至于,孟某派来的这几名车夫都是好手,良车骏马,想来也不会太耽搁城主行程。”孟天扬笑了笑,续道:“况且,司公子不良于行,总不能劳烦城主或是这位月奴姑娘背他回去吧,呵呵——” “你——”月奴气红了脸,若不是顾忌着主人在旁,她早已冲上前,痛痛快快地刺他几剑,这可恶的风雅楼主。 寒眸一闪:“你以为凌某答应救他,就可以这般肆无忌惮了?你不怕我迁怒于他?”凌霄笑得冷峻慑人。 “城主一言九鼎,既然亲口应允出手相救,自然不会加害与他。孟某若信不过城主,怎会让他随城主而去。”孟天扬微笑道,言语里却死死扣住凌霄,不容他反悔。 凌霄哼了一声,一纵身跃下土丘,衣袂轻飘,已掠进另一辆马车。月奴朝孟天扬翻了个白眼,也跟着进了车。 “城主慢行,孟某不送了——”孟天扬笑吟吟冲着马车后一路扬起的烟尘喊道,随后嘿嘿笑了两声,虽然两辆马车外表一样华丽,但凌霄那辆车里面,可是什么都没有,让他慢慢颠回天山吧。 第七章 千古亘冰,万年积雪,山风呼啸穿梭于银白耀眼的险峰峻岭,卷起漫天飞絮,迷蒙尘寰。天地浩瀚茫茫,宛如大道无情俯视苍生。 冰封雪铸的人间绝境……司非情伫立窗前,已被眼前这在江南水乡绝对无缘得见的雄奇景致吸住了心神,冷风丝丝贯入室中,他只是下意识地裹紧暖裘,目光仍流连于那一片无边苍莽。 住在如此冰冷无情的地方,人也会一样吧。那个如冰似剑的凌霄!……司非情抒了口气,搓搓冰凉的手,关起窗户,走回榻上坐着—— 一路风尘仆仆,在他几乎吃完那一大堆药丸后,今日晌午终于到了天山脚下。马车自然无法继续前行,那几名车夫便自行回风雅楼复命。他和七少爷被前来接应的城中侍卫背了上山,就被安置在这小居内,眼下已是黄昏,那个凌霄却自回城后一直未再出现…… 门上两声轻啄,七少爷端了晚膳进来,默不出声地张罗碗筷,脸上依然同月前那般毫无表情。 “……你不在这里一起吃么?”司非情坐下,见他提了空食盒离去,忍不住叫住他,同车一个月,七少爷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看过他一眼。 七少爷脚步不停,摇摇头走了出去。司非情望见桌上只有一副碗筷,也觉自己问得愚蠢,他发了会呆,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饭菜——那个七少爷虽然一路都不出声,但司非情却听到他不时咳嗽,那日孟天扬的一掌应该很厉害罢,记得七少爷当时吐了好多血……还有每晚睡梦中,似乎都听见他的哽咽,那强自忍抑的却叫人心头莫名酸涩的哽咽…… 为什么会那么难过?司非情心里一阵梗闷,吃了小半碗饭就没有胃口,他放落碗筷,信步走出小居。暮色越发凝重,寒风劲烈,吹得他单薄的身子摇晃不已。路上却不见一个人影,偌大个凌霄城静悄悄的,竟似无人居住。他不知凌霄素来喜静,城中人自然不敢喧哗。 走了半晌,天色已漆黑一片,司非情身上发冷,便想回房休憩。他回过头,不觉一愣,适才心有所思也没去记路,眼下竟置身于一个空荡荡的园子里,越过围墙望出去黑沉沉的连绵屋檐,也分不清哪间才是自己所住。 这,好象迷路了……司非情咳了几声,面不禁发热,要是大声叫喊,岂不把所有人都唤来看他出丑?万一被那凌霄知悉,更会讥笑他的无用。他愣了一会,坐在一侧石凳上,托着脸怔忡出神——若是在总堂,自己不见了踪影,孟天扬一定会很快找来吧…… 已经一个月了,不知道你此刻在做什么?有没有想念我?是不是在弹《碧宵吟》,做你的附庸风雅楼主?……孟天扬俊雅含笑的眉眼浮现脑海,司非情不自知地唇角扬起淡淡笑意,身体却因寒意瑟缩了一下。 孟天扬……我现在好冷…… “你在这里做什么?”无温度的声音突兀响起。 啊?司非情抬头,凌霄雪衣临风翩飞,立在身前,正用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看着他。 何时来的?司非情脸微红,刚才他想孟天扬实在太入神了。 “怎么不在屋里待着,谁让你离开小居到处乱跑的?”凌霄见司非情没有作答,话音更寒,适才他去小居找司非情,竟然没了人影,却是在这园里发呆。 听得凌霄训斥般的语气,司非情心中有气:“我又不是你的囚犯,为什么不能离开小居?”瞪着凌霄,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喜欢凌霄,不喜欢这仿佛高高在上,把世间众生都踩在脚下的凌霄,那种似乎要主宰他人一切的高傲。 这个卑微低贱的男宠,居然敢如此对他说话!凌霄目光冷得像千年玄冰,他当初怎么会答应救这不知死活的人。冷峭一哼:“你一个人待在这里,是想被风冻死么?这么想死,就不要来凌霄城,免得脏了我的地方。” “你说什么?”轻侮的言语让司非情怒咳起来:“谁要被风冻死?” “那你在做什么?”凌霄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咳得透不过气来。 掩唇尽力封住似要冲出口腔的热流,司非情深深喘息了两下,猛地想起孟天扬叮嘱过他不要再顶撞凌霄,他勉力压下胸中愤懑,道:“我只是迷路了。”别过头不看凌霄,肯定又会被他嘲讽一番吧。 冷冷盯着一脸忿忿不平的司非情,片刻,凌霄一转身:“跟我来。” ********************************************************************************* 好冻!司非情情不自禁抱紧了自己,这是什么地方?空旷的石室里只有一几一凳,四面墙壁连同屋顶竟是光溜溜的连成一体,与其说是石室,还不如说石洞更为贴切。白色雾气不断自地面四周升起,冷!透彻肌肤骨节的冷! “这点冷就受不了么?”凌霄薄削的唇勾起一丝讥诮,微微冷笑在石室中回响:“从今日起,你每天晚间都要抽两个时辰来这里练功,我现在就把普善心经传给你。拿去!” 薄薄的一本绢册抛入司非情怀里,冻得轻颤的指尖打开书页,满眼都是看不懂的穴位图解,还有全篇诘拗难明的文字。 “像你这样毫无武学根基,只怕什么也看不明白,哼,过来罢。”凌霄坐在唯一的石凳上,看着迷茫无措的司非情,轻视之余也不禁皱起眉,他真是失策,带了个大麻烦回来,被司非情顶撞不说,今后还得每天陪着他练功。 忍着越来越盛的阴寒,司非情认认真真地听凌霄诠解,凌霄倒也半点没有敷衍,讲得极是详尽。待教完他阳明经的走势,凌霄甚感意外,他原预计都要好几个晚上司非情才能将这一篇领会,却不料眼前这个病怏怏的男子悟性竟是出奇的高,不由看了他一眼。 这一看,却见司非情全身不住颤抖,脸色雪白一片,嘴唇青紫,显是不堪寒气。凌霄眉尖微蹙,突然站起身:“今天便到这里,回去罢。” 司非情一直强撑着,听他这句话,如蒙大赦,心神登时松懈下来,才觉得双脚冻到麻痹,连步子都迈不开。他不想让凌霄嘲笑,一咬牙,硬是拖着腿慢慢前行。 “你这样到天亮也走不回去。”凌霄冷眼瞧了半晌,冒出一句。 还不是你把我带到这个鬼地方冻的!司非情暗自气闷,却实在冷得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声不吭,只是继续小步移动着。 蓦然腰间一紧,凌霄右手抓住他衣带,身影一晃,已带着司非情飘出石室,接连飞纵。 做什么?司非情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待要开口,疾行中寒风刮面,噎得他说不出话来。猛地停了下来,却已回到他所住的小居里。 凌霄一挥袖推开房门,将司非情往床上一扔,拍了拍衣袖,冷冷道:“明日晚膳后不许乱跑,不然迷路了没人送你回来。”旋身离去。 司非情被他一抛,头脑晕了半天才回过神,他咳了几声,拉过棉被盖上,但之前委实冻得太过厉害,裹紧全身,仍止不住手脚打颤,牙齿也不停格格作响。他心底一阵难受,若在风雅楼,哪会如此受气,凌霄分明是故意折磨他。 忽然房内一亮,他一惊回头,见七少爷捧了烛台进来。“……你,你还没有睡?”司非情勉强挤出一句,现在已是三更半夜,这七少爷却来做什么? 七少爷望着他冻得又青又白的脸,也不说话。司非情微起惧意,他虽然不忍见七少爷被孟天扬那般惩罚,但对他那日的暴行始终心有余悸,一时僵住。 放下蜡烛,七少爷一声不响走了出去。司非情松了口气,挣扎着起身想将房门关上。刚坐起身,那七少爷又走进,手里抱了个火盆,里面满满一盆木炭,当是刚添上的。他将火盆放在司非情床脚,屋内立时温暖起来。 司非情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什么。七少爷默默地拨旺炭火,火光映着他艳丽容颜,在脸侧投落一片阴影,突然他被烟尘呛到,连连咳嗽。 “没事吧?……你的伤是不是还没有好?我这里还有些药……” “……死不了……”七少爷月余来第一次开口,倒叫司非情一呆。 七少爷静静望着火苗,片刻,缓缓道:“你是唯一问起我伤势的人……”他突地一笑:“想不到居然是你。呵”一擦手上炭灰,站了起来。 他看着司非情有些迷惘的神情,又笑了笑:“你怎么不恨我?还要替我向楼主求情?”也不等司非情回答,续道:“我倒宁愿你要楼主杀了我——” “为什么?”司非情睁大眼,倒忘了寒意:“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活着不好么?” 他一脸惊异,实在想不通怎会有人甘愿舍弃性命,姐姐如此,而今这七少爷也是—— 七少爷凝望他明净双眸,终是摇摇头:“你不懂的……”他叹着气向外走去,手搭上房门时又停了脚步,背对着司非情:“我跟了楼主四年……没料到最后反而是你救了我……算了,不说了……” 司非情瞧着房门在他身后关起,心中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却又理不清楚,只觉一股莫名惆怅泛上胸臆,辨不清是什么滋味。怔怔盯着火盆,也没了倦意。 ********************************************************************************** 已是正午了?司非情醒来时,七少爷已张罗好午膳,服侍他梳洗后便退了出去。司非情昨夜想了许久,也没睡好,此刻仍有些泛悃,吃了几口就停箸,喝着刚沏的香茶,眼光落在那本薄薄的普善心经上——这真的能挽回自己早逝的生命么?就为了它,就为了自己,那温文可亲的孟天扬双手染了多少鲜血?…… 他惘然良久,坐回床头,依循心经图注及凌霄昨日所授缓缓调理气息。呼吸在一片清明中渐变轻悠,暖洋洋的温意慢慢充盈胸腹,心竟不可思议地安宁沉静下来…… 循环两个周天,司非情张开眼,只觉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轻松舒畅,原先那少许阴寒酸痛已消失无踪。他又惊又喜,看来孟天扬说得没错,这心经确有奇效,待他尽数融会贯通,当能不再受心疾纠扰。一时心中欢喜之极,直想冲出去大喊大叫一番,当下收起心经下床,一路奔出小居,寒风吹在身上,也不觉冻,眼中望到冰天雪地,崇山峻岭,都可爱到了极点。 ——终于可以像普通人一样活下去了!可以和孟天扬一起活下去了!和孟天扬一起…… 虚弱的身体经不住过度奔跑停了下来,心却仍激荡不已,司非情一边咳嗽,唇角带着笑,他终于可以活下去了! 呼吸平复过来,他打量四周,竟觉得这清冷无甚人气的凌霄城也十分诱人,正要好好熟悉一下环境,免得再迷路,被人耻笑。他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居然又来到昨夜那个园子里。 昨晚天色黑暗,司非情也未细瞧,眼下见园中空旷,东侧却有个极大水池,雾气氤氲弥漫。他走近伸手一探,原来是个天然温泉。 这冰雪世界怎会有温泉?司非情只觉匪夷所思,但也不去想那么多。他月余来车马颠簸,行程中沐浴不便,只能用些汤水擦拭作罢,还没有好好洗个一个澡,这热气蒸腾的温泉叫他不禁心动,见四下无人,司非情除了鞋袜,坐到池边,双足伸入水中,暖意顷刻从脚底升起,他惬意地叹了口气。 双脚拍打出几串水花,仿佛儿时在家中小塘中戏水……司非情浅浅笑着—— “你好大的胆子,敢擅入主人温泉——”女子冷厉的娇斥响起,却不是月奴的声音。 司非情抬头,池对面凌霄正冷冷望着他,身后跟着四个冷艳女子,月奴亦在其中。四女手里各自捧了衣物和沐浴用具,显是正准备伺候凌霄来此入浴,却发现被人抢了先。 这,……司非情眨了下眼,还未说话,刚才呵斥他的那名女子向凌霄恭声道:“主人,风奴这就把这厮的双腿剁了——” 什么?司非情眼睛大睁:“只不过浸了下水,你就要把人的腿砍掉,那若是在这里沐浴,岂不是要杀人了?”怎么这些人都如此不将他人的性命当一回事? “没错!”那风奴美艳脸上腾起杀气:“上次有个不长眼的仆役跌进池中,就被处死。谁叫他玷污了主人沐浴的地方——” “太过分了!”司非情原先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怒气一升,他咳个不停:“你若嫌这里的水脏了,可以换个地方洗啊,咳咳,可人被你杀了,还能再换条命吗?——” “放肆!”风奴脸色阴沉,她可是位列主人风花雪月四名贴身侍婢之首,连主人都不曾如此训斥过她,怎咽得下这口气。将手中衣物往雪奴怀里一塞,拔剑出鞘。 “风奴,谁许你动手的?退下。”一直没出声的凌霄突然开口,声音冷冰冰的一如往日,也听不出什么喜怒。 风奴恨恨瞪着司非情,却也不敢违命,还剑入鞘,垂手立到一旁。 “这次念你初犯,我不来追究,若有下次,我便断你一手一足。”凌霄俊美的唇边噙笑,眼神却锐如剑锋:“我只是答应替你续命,至于你是残是废,哼哼,那孟天扬也没有话说罢。” “你——”司非情捂着嘴猛咳,气得说不出话来。心底实在不明白,姐姐怎会为这么个冷血无情的人枉送性命。他也不等喘息平定,便用衣摆擦干双脚,穿上鞋袜站起身,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还有,我昨晚不是叫你不要乱跑的么?”凌霄冰石般的眸子盯着司非情黛青背影。这个男宠简直越来越无法无天,居然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也不知那风雅楼主怎地会迷恋这么个样貌平平又不温驯的病危男子。 司非情在衣袖里握紧拳头,从来不知道生性温和的自己竟会有如此气愤的时候,他硬声道:“你只是叫我晚膳后不许乱跑,现在还是白天,我为什么不能出来走动?”头也不回地走了。 凌霄冷冰冰的视线跟着他转出园子,也不说话。那四婢面面相觑,都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从未见到有人敢如此当面顶撞主人,而更绝的是,主人竟然还任由那人平安离去—— ********************************************************************************* 这个凌霄!司非情一直走回房中,怒火方平息下来,他咳了几声,适才太过生气,连心口都隐隐作疼,服了丹药才缓过劲。他坐在几边,看着案上的焦尾琴,不由又想起孟天扬的嘱咐,一阵发闷,虽然知道自己此刻命悬人手,激怒凌霄实是大大不智,但面对那高傲无情,蔑视苍生的凌霄,他就是忍不住怒气。或许是内心深处,始终对害他家破人亡的凌霄心存芥蒂罢。 他怔了半晌,终于长长叹了口气,甩了甩头。他只不过是来求医,但等学完心经便即刻下山,何必去为凌霄心烦。想通此节,司非情心情平静了许多,十指滑过琴弦,铮淙声响——许久没有好好弹一曲了,在车中时,哪能静下心来抚琴。 琴音悠悠荡了开去,洗去烦恼,涤尽尘埃,忘却人世间一切纷争困扰……司非情低眉敛目,沉醉在自己的方寸天地之间。 这样的琴声……凌霄衣白胜雪,负手伫立门前,素来寒冰似的双眼盯注在陶然忘我的司非情身上,目光微含讶意——这卑贱腌脏的男子怎会弹出如此清幽空灵,不染纤尘的高洁琴音?…… 他方沐浴完毕,便听得一阵如天籁般荡涤人心的琴声随风缥缈,叫人心旷神怡。他陶醉之余也惊诧城中何时出了这般乐道高手?好奇心起便一路循声而来,谁知弹琴之人竟是他一向轻贱的司非情。 眼前这淡然含笑的、宁谧得令人不欲惊扰的司非情……凌霄冰眸微微眯了起来,他好象是看走眼了…… 轻按琴弦,抹出一缕余音,司非情浅笑着放落双腕—— “怎么不弹了?”只觉意犹未尽,凌霄不假思索地道,话出口,却自己都呆了一下。 呃?!司非情这时才发现门前的凌霄,一惊之后,瞪着他,也不答话。他跑来做什么? 两人一时对视着,房内寂静一片。 微皱了下眉,凌霄跨进房里,淡淡道:“看不出,你还能弹琴——” “那你现在已经看到了,可以走了吧?”司非情没什么好气,刚有的一点好心情又被破坏殆尽。 凌霄眼光又冷了起来,适才那句已是他前所未有的称赞,这男子非但不感激,还给他脸色看。他寒声道:“我的来去何时轮到你来置喙?” 司非情也皱着眉,却也无言以对,他的确是住在凌霄的地方,哪管得了屋主行踪。他取过丝巾盖住焦尾琴,轻咳两声,慢吞吞道:“我想要休息片刻,你还在这里么?” 居然对他下逐客令!凌霄目如墨冰,看了司非情半晌,旋身道:“跟我去石室。” “……不是晚膳后才去么?”司非情一愣,他还想先睡一阵养足精神,再加多几件衣服,不然又会被冻得半死。 凌霄回过头,露出司非情最反感的讥笑:“你倒是对自己的病一点都不着急啊,还这么悠闲。哼,我可不想留个无用之人在凌霄城长住,浪费我的时间和粮食。”一挥衣袖径自走了出去。 如果,如果自己有武艺,绝对会冲上去给他一拳!司非情狠狠一咬牙,跟在凌霄身后。不过凌霄的话虽然可恶,倒也提醒了他,他一定要日夜苦练,早点离开凌霄城!早点离开这令他厌憎不已的凌霄! 第八章 “都明白了?”凌霄坐着石凳,冷淡依旧地问道,冰寒的眼底却掩不住激赏。真是想不到,这看似病弱无用的司非情居然天资颖悟,不过个半时辰就已理清阴维、少阳两路经气运行走向,而且不像昨晚那般一窍不通,许多疑处他只需稍加点拨,司非情便能触类旁通。倒是一块未经琢磨的良璞美玉,如果不是天生心疾的限制,此刻的司非情想必已非池中物。 嘴唇已冻到发麻,司非情点着头恩了一声,态度甚是恭谨。虽然很讨厌凌霄,但自幼家训要尊师重教,眼下凌霄正在传授他心经,也勉强算是他的师父罢,司非情倒不愿失了礼数。 “时间还早,再学多一路手三焦经——”凌霄翻过一页,瞥见司非情瑟瑟发抖的身子,一蹙眉:“很冷么?” “……有一点……”司非情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心头微微冒火:他已经抖得快站不住了,凌霄还来多此一问。 眉头皱得更深,凌霄突然站起:“你坐下罢。”看司非情摇摇欲坠的样子,恐怕再站多一刻,就要瘫倒在地了。 “不,不用了。”牙齿打着战,司非情摇了摇头:“我站一会没关系——” 难得的好心却被拒绝,凌霄冷冷一哼:“你都冻得半死不活了,还逞什么强?呵,难道待会还想要我像昨天那样送你回去么?” “什,什么半死不活的?要不是你带我来这里,我怎么会冻成这样?”司非情听他说得刻薄,怒火又被挑起,也顾不得尊师之道,瞪着凌霄嘴角那丝淡淡讥诮,气道:“你若看我不顺眼就直说好了,为什么要找这么个鬼地方来折磨我?我,——”心中愤慨,只是他也想不出什么尖酸的话来骂,双拳一紧,怒视凌霄。 他一口气地发泄怒意,凌霄却不动声色地听着,最后一挑眉:“说完了没有?”冰冷的眸子在司非情面上一转,猛然扬手扇了他一记耳光。 司非情啊了一声跌倒,凌霄知他孱弱,这一巴掌没用半点内力,但仍是力道十足。司非情苍白脸颊立时肿起数道青紫指痕,眼前阵阵发黑,他胸间气血翻腾,几乎要咳出血来,连忙捂住嘴,却觉口中腥甜,一线血丝已渗出指缝滴落。 耳际轰鸣中听到凌霄切冰断雪地道:“这是教训你目无尊长,你当这里还是风雅楼么?那孟天扬也真是莫名其妙,居然将个男宠惯成这般不知天高地厚,哼,既然我带了你回来,少不得好好调教你,免得日后你怎么死都不知道——” 司非情脑海仍一片昏沉,也不明白凌霄说什么男宠,但听他话里辱及孟天扬,竟不知哪来的力气,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一擦唇边血迹,道:“不许你说他坏话。” 不许?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凌霄不怒反笑:“你凭什么不许,恩?”一手轻轻抓住司非情肩头,将他按回石凳上坐着,冷笑道:“若非看你资质不错,是个可造之才,我才懒得管你——” “谁要你管?放手!”司非情边咳嗽,边抓住凌霄手腕使劲拉扯,想挣脱他的压制,但凌霄手掌微一用力,司非情肩上便如压了巨石般难以动弹。他又痛又气,急怒中也不及细想,一低头向凌霄手上咬落—— 凌霄料不到他会开口咬人,一时大意,竟被咬个正着。他功力自然反弹震开了司非情,见手背一圈深深牙印,目光登时沉黑,还从没有人能伤到他。一把拎起司非情衣襟,锋芒锐利的俊脸泛起森然笑容:“好,你够胆!我若不能让你乖乖听话,就不叫凌霄!” 胸闷得快要窒息,司非情不住咳喘着,却仍一脸倔强:“你又凭什么要我听话?咳,你武艺高强就可以随意欺凌别人了吗?那跟地痞恶霸有什么区别?……”他少与人接触,其实也没见过真正的恶人,只不过以前在家时听下人绘声绘色地说过,但此刻哪管得了这许多,尽数搬将出来。 凌霄目如玄冰盯着司非情,见他脸色痛苦,但确实无半分骇怕,虽气他顶撞冒犯自己,倒也不禁钦佩他的胆量。倏地松手,司非情坐倒在地,大口喘息,原本明净无垢的眼里怒火腾燃——凌霄!…… 瞧见他眼中怒意,凌霄反而微微一笑,这个叫司非情的男宠,虽然病得弱不禁风,却是悟性奇高,又弹得一手超凡脱俗的绝妙好琴,琴为心声……若不是心净无尘,虚怀若谷,又何来那份无畏无惧与他对峙——微仰首,凌霄笑声朗朗回旋石室。 捂着心口,司非情不解地睁大眼眸,想不到他那样辱骂一通,凌霄居然还笑得如此欢畅……惊讶之下,倒忘了生气。 “起来罢,我送你回去。”凌霄拉起司非情,将心经放回他袖里,触到他冰冷颤抖的手掌,眉心一紧:这室中寒气对体弱的司非情而言,或许是太过强烈了些,要他一时间适应确实不大容易…… 他难得一见的和颜悦色令司非情一时不知如何反应,直到凌霄手搭上他衣带才如梦初醒,急急道:“不用了,我自己认得路,啊——” 凌霄手一伸,毫不费力将他打横托起,淡然道:“你现在连爬都没力气了,认得路又有什么用?”一晃出了石室。 他说得难听,却是实情,司非情也无从驳斥,只得暗自生气。冷风拂面,先前被掌掴处又辣辣作疼。他从小到大,家人一个手指都不敢碰他,孟天扬亦对他呵护备至,今日破天荒挨了凌霄一记耳光,心中实是委屈到了极点,刚才光顾着发怒,此刻静下心,不由气苦。 正自神伤,已到了小居。这时将近黄昏,七少爷正在打扫房间,见凌霄抱着司非情大步走进,吃了一惊。凌霄看也不看他,径直将司非情放落床上。司非情颤巍巍地裹紧被子,背过身不愿去看他。 凌霄望着他在被中仍颤栗不已的背影,吩咐七少爷去准备盆汤替司非情沐浴,一摇头自行离去。 待得浸泡了半个时辰热水,司非情寒意稍减,不似先前那般抖得厉害,七少爷替他擦干头发身子,换了衣衫,默默收拾了浴具出房。司非情躺在床上,摸着肿胀的脸,一阵烦恼。 房门突然被一脚踢开,一个美艳女子沉着脸走进,手一扬,将一床棉被扔在司非情脚边,也不说话。 “……你,这是做什么?……”司非情见是日间那个凶狠的风奴,惊疑不定。 风奴冷俏的眼睛一翻:“看不到我给你送棉被吗?哼,这么愚蠢,真不明白主人怎么会对你青眼有加。” 啊?那个凌霄怎地良心发现了?还以为他存心想冻死自己呢!司非情怔了一下,也不知说什么好。 风奴瞧见他呆愣的样子,更是说不出的鄙视:“真是枉费我家主人一片心意,主人肯让你去石室练功,是你天大的造化,你居然还敢对主人无礼——”想起适才看到凌霄手背那一圈牙痕,她丽容越发阴沉,如果不是顾忌主人,她早就把司非情拖出去宰了。 “那个冷冰冰的地方有什么好的?”风奴咄咄逼人,司非情也不免有气:“我都快被冻死了,难道还要感激他?” “所以说你愚蠢,你以为是普通石洞么?嘿,那些白雾是地极万年玄冰渗漏的精华,可以驻颜延寿,若在洞中修习内力,更可事半功倍。除了你,主人还没有让别人踏进一步。你却还这般不识好歹。哼哼……” ?!司非情一震,也无暇理会风奴嘲讽,心中乱到及至,原来,原来凌霄是一番好意……一时千头万绪纷沓而至,连风奴何时离去也未注意。 ——原来如此,倒是错怪了凌霄!错怪了那个冷冰冰的凌霄…… ********************************************************************************* 日色复明,薄金光芒洒落峰岭,折出万千陆离。 轻拨琴弦,司非情心神却凝注在窗外莽莽冰雪,明净的眼里染上些微迷惘——凌霄!不是应该很鄙夷他的么?为什么要这样尽心尽力地救他?只是为了在藏花馆的一句承诺吗?…… 姐姐,你为之殉情的凌霄就是我眼前的这个人吗?我想应当是,除了他,还有谁能一眼夺去你的心?姐姐你,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女子啊……只是,你们怎会相识?你又怎会为他至死不悔?虽然他确实出众,可姐姐你舍弃的,是自己的生命啊!为了另一个人,值得么?至于么?…… 琴音带着浅淡忧伤,怅然飘荡。 悠悠地,一缕箫声扬起,清远幽长,宛若无穷尽的冰海雪原绵延不断,和着空灵雅洁的琴音,竟是无比契合。 凌霄?曲终人现,司非情看着门前雪衣翩飞的男子,一时无语。 放低洞箫,凌霄悠然负手于背,原本锐利得令人不敢直视的俊美容颜似乎因方才一番琴箫合鸣略有缓和,薄唇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有心事?” 摇摇头,司非情有些怔忡,想不到凌霄笑起来竟是如此好看。 “在看什么?”凌霄眉一挑,这司非情,有时犟得气人,有时却又呆得可以。 “……你笑的时候真好看……”司非情愣愣地脱口而出,瞧见凌霄一怔后眼神转为凛冽,登时惊觉,吃吃道:“这个,我的意思是,是……”面倏地绯红,他都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意思了。 皱着眉,几时有人敢对他的相貌评头品足?但望见司非情脸上清晰的指印,凌霄纠结的眉心舒展开来,若司非情也懂得那一套察言观色,阿谀奉承,他早将他丢过一边了。 “今天就在这里学罢。”凌霄进屋,拉过张椅子,衣袖一拂,在琴案对面坐下:“既然你受不了冻,以后再去石室算了。” “这,我没关系,还是去石室好了。”司非情脸颊红晕刚刚褪去,又觉有些赧然,小声道:“我昨晚听风奴说过了,先前是我误会了你,对不起……” 他与凌霄相识至今,也不知顶撞过多少次,如今突然赔起不是,凌霄颇感意外,见他低垂着头,不觉莞尔:“怎么?舍不得那个鬼地方了?”冰冷的眼里微露笑意,这个高傲倔强的司非情认错倒是诚恳,的确是性情中人。 司非情想起昨天大骂凌霄的言语,不禁涨红了,嗫嚅着说不出话。见他窘迫之极,凌霄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心念电般闪过——这好象是他生平第二次笑得如此欢愉,第一次便是昨日在石室中…… 睁大了双眼,司非情被他笑得不知所措,心里隐隐觉得凌霄似乎跟最初那个冷血无情的冰一样的人有些不一样了,但究竟是哪里不同,他也说不上来…… “好了,走吧。”收了笑,凌霄跨出房门,司非情随即跟上,一白一青的影子迤俪拖在身后。 ********************************************************************************* 默默奉上两杯香茗,七少爷垂手离开院中,在进自己小房时却回头望了一眼院中石几边相傍而坐抚琴鸣箫的两人,艳丽的脸泛起复杂神色,但最终恢复了面无表情,双拳却不自禁地握起—— 这样的情景已有多长时间了?仿佛从一个月前,司非情就和那个什么凌霄城主形影不离,石室练功在一起,回小居后仍继续在谈论着他听不懂的武学,或是琴箫合奏…… 一捻指,止弦收音,司非情笑道:“已经弹完三曲,现在该教我阳矫经的走势了,我想今天就学完它,明日便可以学下一篇了。”拿出心经,翻到最后几页。 浅啜一口香茗,凌霄放落茶杯:“也好。”望着面前神采灵动的青衫男子,嘴角微微含笑:他果然没有看错,司非情确是难得一遇的练武奇才,又心志坚毅。自从知道石室的妙用后,司非情恨不得日夜待在那里,每次还是他怕他禁受不住寒气,将他拖了回来。不过短短一月,司非情便已参透了他人恐怕要年余才能领悟的武学奥义,体质更是大大改善,早已听不到咳嗽声,昔日的苍白孱弱也已消失无痕,唯有双眸明净依然…… 细细讲解着经文,凌霄心头竟微微掠过一丝失落——应该不用多久,司非情就可以身负绝学,轻轻松松地下山了罢,回到那个风雅楼主身边…… 不经意间,墨冰寒眸已凝视司非情沉醉在武学新境界里而光彩流转的晶亮双眼——这样一个不染纤尘的人,怎么可以让他重新流落到肮脏纷扰的江湖中去?怎么可以让他凌霄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再度沦为供人狎玩的男宠?即便那孟天扬再怎么喜欢他,身为男子,想来司非情起初也是迫于无奈才接受此等屈辱…… “……你在想什么?”久久听不到凌霄说话,司非情诧异地将视线抬离绢册,却见凌霄恍惚出神。 思绪回笼,凌霄淡然一笑,站起身,遥望绵绵冰雪与天地连延一片,不知何处是起始,也不知何处是尽头……蓦然回首,盯着司非情:“你可想跟我学剑?” “学剑?!”司非情眼里闪着兴奋,他月余来研习心经,如同进入一个全新天地,只觉样样神奇而充满诱惑,便像从前初学琴艺时深陷其中,听凌霄肯教他练剑,如何不喜?何况孟天扬曾说过凌霄剑术宇内无敌,光看那月奴身手便可想而知。只是—— “我都没看你用过剑。”也从没见凌霄身上带剑。 “想看么?”凌霄瞥了眼一脸期待的司非情,缓缓伸出右手。 莹白光洁的手掌,修长完美如玉雕的手指,秀气得更像文人雅士舞笔弄墨的手—— 薄削唇角勾起冷峻笑容,俊美面庞刹那笼上锐利锋芒,凌霄全身散发森寒剑气,右手泛出一层淡淡寒光,挥手间,凌厉的破空声呼啸而起,撞向十余丈外一面冰壁。 漫天冰屑立时迷蒙了司非情眼瞳,待一切散尽,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原本那面冰壁处已是一片空白。 轻轻弹落衣上尘埃,凌霄悠闲地坐回石几边:“那就是我的剑。” “……怎么可能?”司非情喃喃道,血肉之躯怎能将冰石化为齑粉?况且凌霄和那冰壁间相隔几有百步之遥。他摇了摇头,但事实放在眼前,却不由他不信。 “为什么不可能?你若有心去练,有什么不可能的?”凌霄浅笑:“我四岁练剑,到如今已有三十年,以手代剑有何不可? “你可以教我么?”司非情总算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有些不相信地看着凌霄,他真的肯教自己? 一展袖,凌霄立起身:“你在城中时,随时都可以找我学剑……可要好好学,我可不想教个平庸的徒弟。”走了两步,一顿续道:“不过你也不用改口叫我师父,我不习惯——” 司非情还沉浸在突来的喜悦中,呆立院中。凌霄雪衣飘扬已走出小居,冰眸闪动——司非情,浸淫剑道应当可以让你忘却那些红尘羁绊。你,更适合留在凌霄城,留在我的身边…… 第九章 “铮”的一声,凌霄一指弹上雪亮剑背,司非情手腕剧震,剑当啷坠地—— “这一招我还是练不好,都第四遍了……”司非情有些懊恼,捡起剑,如水晶般几近透明的剑身在石室白雾中泛着冷冷光华。那是凌霄十年前用的兵刃,两天前第一次学剑,凌霄便拿了此剑给他。 “再来过。”凌霄神色清冷,嘴角却微微扬起。如他所料,司非情一涉足剑道,便立即痴迷其中,这两日除了练习心经,余下的时间都缠着他学剑,倒似个刚发现新玩具的孩子一样乐此不疲。不过,这比他年幼十多岁的司非情本就是个不通世故的大孩子罢了,虽然顶撞他的时候一点也不示弱…… 望见凌霄冰寒的眼里渐浮笑意,司非情脸一红,凌霄是不是又在笑他的愚笨?好像自他学剑以来,凌霄时不时地会露出微笑,越来越不像他最初在藏花馆认识的那个如冰似剑的凌霄了……不知道凌霄到底在笑什么? 他的面红无措让凌霄笑纹更深:“怎么了?忘记招式了么?要不要我再教多一回?” “啊?没有。”定下心,司非情力贯剑身同凌霄拆起招来,寒芒吞吐间竟隐挟风雷之势,雪白与黛青身影在雾气里倏忽隐现。 “第十一招——”伴着凌霄一声清叱,剑顿在他双指之间:“比昨日进步多了。”赞许一笑,凌霄放开了剑身。激赏之余,也不禁微微闪过一丝已在心头盘旋数日的诧异——想不到那琴声淡泊无争的司非情一旦运起剑来,居然纵横开阖,气势强劲慑人之极,实是大出他的意料。 再度深深望了眼正在调匀气息的司非情,凌霄墨色玄冰般的双眸益发幽邃——司非情,这才是长久以来被禁锢在病弱身躯内的真正的你么?如果没有来凌霄城,或许你到死都是那么软弱,那么淡然……而我,是不是正一层层剥开你的外壳……你,究竟还有什么是我所未发现的?是我所不知道的?…… 你,竟让我第一次如此渴望去完全了解一个人!司非情……瞳孔骤然收缩,凌霄直视面前鬓角微汗却神采飞扬的年轻男子—— “……明天再练罢。”猛转身,凌霄步出石室,外表冷淡依然,胸口却翻腾着,怎么会这样?他竟然为了一个相识仅短短月余的人乱了心绪!他,凌霄,几时会因外物扰了清明?现在的他,太不像自己了! 眼眸瞬间凝寒,绝不能让司非情左右他的心神!凌霄衣袖飞舞,一路头都不回地扬长而去。 “……”司非情有些莫名其妙,明明前一刻凌霄还和他有说有笑,怎么突然就丢下他走了?自己有哪里得罪他了吗?独自发了阵呆,司非情放弃地一摇头,自行返回小居。 亏他先前还觉得凌霄与初识时有所不同,结果还是冷冰冰的老样子!司非情走在路上,脑间尽是凌霄最后离去时那冰冷森寒的眼神。 ********************************************************************************* 回到卧房,想着凌霄的异样,司非情仍有些闷闷不乐,突听门上敲了两声,七少爷拿了封信走进:“方才月奴送来的,说明日午前再来取回信。”他将信放落案上便转身离房。 月奴?司非情讶然拆开信纸,啊的一声:“是孟天扬——”原来是风雅楼下属奉命送来的信,他又惊又喜,之前那些微不快登时一扫而空。 七少爷已到门口,听到他这声欢呼,脚步一顿,全身微微颤抖起来,忽地哑声道:“楼主他,有没有提我?……”话音未落,抖得越加厉害,他一低头便要奔出。 “有啊——”司非情一目十行,匆匆一览已知大意,都是孟天扬关怀思念的话语,倒确实有一句提到七少爷,却是问他是否再有所不轨。虽知七少爷看了只有更加伤心,但瞧他眼下痛楚,司非情也顾不得许多了。 回过头,七少爷脸色苍白:“你不用骗我,楼主都恨死我了——” “是真的,你自己过来看。” 七少爷慢慢走近,望着司非情递来的信纸却不接,半晌,涩然道:“我不识字。”见司非情露出惊愕表情,他笑了笑:“我家里穷,兄弟姐妹又多,九岁时就给卖到相公馆里,尽学些吃喝玩乐,讨人开心的东西,这大字是一个都不识……你给我信,我也看不懂的。”他神色略带凄凉,目光却死死盯在纸上,一眨都不舍得眨。 司非情也不晓得相公馆是什么,但料想不是甚好地方,他怔了一会,取过案头笔墨,在白纸上写下孟天扬三个字,递给七少爷。 “是什么?” “孟天扬的名字。”司非情浅浅一笑,逐个指给他看。 七少爷瞪着那墨迹未干的三个字,脸上的肌肉都轻轻抽搐着,猛然抬头:“这张纸我可不可以拿回去?” 他满脸紧张企盼,司非情一愣笑道:“自然可以——” 七少爷面上顷刻有了神采,一躬身快步走回小房。司非情见他将那张纸紧紧攥在手里,似乎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用力,一阵惘然。但随后静了心,细细再看书信,那孟天扬字里行间,嘘寒问暖,又恐他有否水土不服,倒似真当他是小孩子一般。司非情嘴角不禁扬起笑容—— 这孟天扬,还是那么呵护可亲……一股暖意渐渐围绕周身,司非情提笔回信。他的心疾可说已然根治,不过如今才刚受领凌霄出神入化的剑术,怎舍得就此下山? 多逗留些时日学剑,孟天扬应当不会生气罢。司非情搁笔,小心吹干墨迹,封好信笺——他也想要有一身武艺,以后就不用老是麻烦孟天扬战战兢兢地保护他了。孟天扬,也一定会喜欢他能照顾好自己的…… 我想要让自己变强!我,想要给你一个惊喜!……重新拾起孟天扬的信,一遍遍地看着,眼前仿佛就是孟天扬俊雅的容颜,正带着一贯的温文笑意…… 孟天扬…… “……司非情……”清冽如冰的声音陡然入耳,司非情一惊抬眼,凌霄衣白胜雪,正立于门前,墨冰似的眸子定定望着他,冷峭俊美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啊……你来了……”司非情折起信放过一边,起身拉过一把椅子用丝巾擦干净:“你先坐,我去叫人沏茶来——” “不用。”凌霄入屋坐定,仍盯着司非情,也不说话。 司非情被他看得有些狐疑,原本相处月余,他对凌霄已大为改观,不似初来时那般讨厌,反而极是感激凌霄不遗余力地救助他,又传他武艺,虽然凌霄不要他以师徒相称,但司非情心中却已视他为师,甚是敬慕。只是今天一反常态的凌霄,倒令司非情摸不着头脑。 见司非情一脸迷茫,凌霄目光移向书案,蓦地开口:“孟天扬有催你回去么?”语调平静,眼里却倏地划过异样光芒——他回到自己居所后,听月奴禀告孟天扬遣人来城送信,已转交给了司非情,竟心浮气躁,虽一再告戒自己勿被司非情乱了心神,终是坐立不安,赶来小居,哪知看到的却是沉浸在信中,满脸欢愉的司非情…… 连自己都不敢相信,但心确实至今仍在轻微刺痛着——司非情,你怎会有那种神情?那种似乎要从心底笑出来的欢快喜悦?纯净无尘的你,怎会陷入孟天扬的泥沼之中?你真的甘于那肮脏无比的行径么?……司非情!我不许你这样! 你,是我凌霄费心费力挽救调教的人,是我赋予你新的生命,我绝不允许你再被玷辱。是的,我绝不允许!我不会让你回风雅楼去见那个孟天扬!我不会让你离开凌霄城!!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刹那之间,心思已百千回转。冷冷的话语响起:“不准下山。” “我没有啊——”司非情疑惑地一眨眼睫,凌霄是不愿意他学剑半途而废么? “我会等学完剑再回去的,我——”瞥见凌霄眼光越来越冷,司非情一怔噤声。 冰寒如剑的视线在司非情身上一转,凌霄薄唇勾起许久未见的淡淡讥笑:“你对那孟天扬倒是死心塌地,这么想和他在一起么?” 为什么凌霄笑得那么叫人不舒服?司非情暗中皱眉,却一点头,老老实实地道:“是啊,既然我的病已好了,我自然是要离开这里,孟天扬都一直在等我回去——” “司非情!”凌霄霍然站起,冰眸怒意闪现:“你怎能如此不知自爱?如今的你已可说是再世为人,无须再依附孟天扬,为何还要去做他的禁脔?真是枉费我一番心血。” 司非情被他骂得一头雾水,张口结舌呆在当场。凌霄见状,怒气稍敛,走近他面前肃然道:“司非情,你既是我凌霄的弟子,我断不会坐视你受辱……你只管在城中住下,不要再去理会那些俗事。哼,那孟天扬若敢来此招扰你,我可不会像上次那样轻易放过他。”不知怎地,突然想起藏花馆时司非情与孟天扬在一起的情景,他眼一凛,杀气顿盛。 他说了半天,司非情还是如坠云端雾里,但最后那句要对孟天扬不利,却是听得清楚,一下睁大了眼睛:“孟天扬他待我很好啊,你不用担心——” 凌霄手一抬,直想一掌掴去,但望见司非情清澈明净的双眼,不禁摇了摇头,第一次觉得无力。坐回椅子,怔了片刻,寒声道:“你喜欢他么?”实是不了解两个男子间怎会有什么真情实意。 “喜欢啊。”司非情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道,忆起孟天扬对他的种种关爱,脸上又浮起欢笑。 沉黑的眸紧盯着司非情满面笑容,凌霄胸口又是一阵说不出的涨闷,连自己都不明白的从未经历过的心痛感觉——司非情!你怎么可以喜欢一个男子?你怎么可以喜欢他?你怎么可以喜欢我以外的人? 你怎么可以喜欢我以外的人?我、以、外、的、人?! 心猛地止了跳动,呼吸亦在瞬间停顿。凌霄眼瞳急遽缩敛,双手隔着衣袖抓紧座椅把手—— 原来是这样!原来我心里无法言语的那份烦躁不安就是嫉妒!原来我竟然在嫉妒他,嫉妒那个叫你如此喜欢,令你露出如此笑容的孟天扬! 所以我想方设法要将你留下!所以我坚持不许你下山!我一直对自己说,是因为不想让你遭受屈辱,不想让你被俗世迷蒙了心智。可现在,我知道那一切都是我自己找的借口。其实,是我想要你明净无垢、不染纤尘的双眸只注视我一人,是我想要你永远都只陪着我一人,永远都只注视我一人…… 酸枝木椅再也承受不住凌霄周身激荡鼓动的真气,颓然碎裂,化粉扬灰。凌霄负手伫立,望着一脸惊疑的司非情,蓦然仰头大笑—— 想不到自以为冷心冷情的我居然也会去渴求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男子,一个样貌平凡、见识不及我、武艺不如我、脾性又倔强,还喜欢着另一个人的年轻男子。我凌霄,居然也会有乱心动情的一天…… 或许是你的直言顶撞让始终被人敬而远之的我第一次尝到身为常人的滋味,或许是你的脱俗琴声让一直感叹知音难觅的我第一次有了不再孤单的感觉,也或许,只是因为我太寂寞了……找不到理由,可我知道,我确实在意你。 其实从我破例应允救你、破例让你进石室练功、破例传你绝世剑法这太多太多的破例,我早该发现自己的心意了。只不过高傲绝情的我拒绝相信,我凌霄,竟会喜欢一个我素来最轻贱鄙夷的卑微男宠罢了。我,还真是自寻烦恼…… 司非情,你是我至今最大的麻烦…… 凌霄?!司非情茫然不知所措,今日的凌霄究竟怎么了? 笑声终于慢慢低落,凌霄如冰黑眸凝注司非情,异彩流转,面上渐渐绽开一丝不同往日的微笑,俊美脸容因之更显锋锐逼人,冰冷的嗓音竟出奇柔和,叫人反升起一股寒意:“司非情,告诉我,你为什么喜欢他?” 第十章 ——是因为他待你很好么?那我凌霄为你所做的一切,你有没有感觉呢?司非情…… 专注的、锐利的、似乎要穿透人心的视线让司非情略觉不自在地稍稍侧过头,心微一抽动,凌霄那冰寒的眼神里仿佛多了些什么? “这,他一直都很照顾我……”还有温暖的亲吻,有力的拥抱……司非情脸有些发热。 哦的一声,凌霄眼光更冷——就如此简单?司非情,你却又为何露出羞赧? 从不知道原以为不可能出现在自己身上的嫉妒竟能这般强烈地影响到自己,凌霄深深吸了口气,不动声色:“那孟天扬杀人不眨眼,想不到还懂得照顾人,难得——” 他再尽量克制,话里仍藏不住嘲讽意味,司非情却听不出来,想到孟天扬的确手段毒辣,不禁点头:“是啊,他有时是太过分了,但他都已经答应我,以后不会再随便杀人了。”见凌霄面色冷峻,似是不以为然,司非情斯斯艾艾地道:“他上次是太担心我的病,才会冒你的名字去杀人……” 凌霄一哼,司非情也觉那实在不成理由,一愣之后,续道:“不过他确实很照顾我,若不是他数月前收留我,只怕我早已病死在杭州了……” “呵,他与你非亲非故,倒是好心。”凌霄冷冷一笑,那在江湖迅速崛起的风雅楼主岂是乱发善心之辈。 “……也不是毫无干系……我姐姐原是他未过门的妻子……”思及姐姐死前惨状,司非情一阵难受。 没想到司非情与孟天扬还有这层关系,凌霄一时颇感意外,随口道:“原来他是你姐夫——” “也不算是……”司非情微蹙着眉,姐姐与孟天扬的婚约阴差阳错,三言两语哪说得清楚,他低声道:“我姐姐出阁前便过世了……” 凌霄微一颔首,也没兴趣再多问。司非情见他神情冷淡,只觉胸口闷闷的,极不舒服,终是忍不住:“这个,你今年初春时分有没有去过洛阳花会?” “有,是去赴一个苗疆异人比剑之约,怎么了?”凌霄一挑眉。 怔怔望着凌霄冰冷高傲的俊美容颜,司非情怅惘半晌,摇了摇头:“没什么……” ——姐姐,他就是那个凌霄了。你为他而死,但他,有否知道你的存在呢?姐姐,你是在千人万人中,不经意的一瞥就喜欢上他了吗?喜欢到死而无悔吗? 司青袖既逝,谁也解答不了司非情心中疑问。他再度看了凌霄一眼,那冷傲绝伦的人想必根本就不知道在江南有一个女子为他殉情罢,即使相问,恐怕凌霄也不知司青袖是何许人,毕竟姐姐出门在外,都是男装打扮,不用真名。 只为了一面而舍弃了生命么?姐姐……心情沉闷到极点,司非情没有再说话。 “……司非情……”凌霄先前翻涌的嫉火在看到司非情的忧郁无言时竟悄然消退,默默盯注片刻,他踏出房门:“不说这些,陪我合奏一曲罢——” 清扬的箫声在院中轻悠旋荡,却不似往日如冰雪水晶般的纯净明澈,反而带着一点烦乱……司非情凝望雪白背影,是错觉么?可他,确实感觉到凌霄箫声里有一点乱,一点点的心乱…… 就在房中琴案畔坐定,十指轻抚间,天籁之音直上苍穹,和着箫声一路缱绻,似无穷尽。 忘记了为情而累的姐姐,忘记了温文可亲的孟天扬,忘记了如冰似剑的凌霄……沉醉音律之中的司非情淡然含笑,忘了一切…… 等心再次恢复过来,凌霄不知几时已站在司非情面前,忽然伸手,轻轻摸上司非情顶心发丝。 ?司非情惊诧地抬眼,却见凌霄双目微阖,嘴角噙着丝浅淡到无的笑容—— 眼倏忽张开,竟有几分从未见过的暖意:“明日再陪你练剑……”对着司非情微微一笑,凌霄飘然远去。 凌霄?摸着发顶,司非情一阵呆楞。眼角余光却瞥见七少爷正直直站在门前,死盯着凌霄离去的方向,面上肌肉扭曲,突然转身狠狠瞪了司非情一眼,快步回房,将两扇房门甩得震天价响。 这,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凌霄,还有七少爷,都是怎么回事?司非情撑着额角,猛地觉得头痛不已。 ********************************************************************************* 九重轩坐落在城中最高的一处冰峰上,俯视群山,那是凌霄的居所。 司非情立在轩外,虽然已来过几次,但他还是不习惯那种高高在上与世隔离的感觉,真想不通凌霄怎能在这里一住数十年,他没有孤独寂寥的时候么?…… “你怎么一大早就来了?主人还在用膳呢。”月奴接到下人通禀走出,看见司非情就没什么好气,那个可恶的孟天扬,硬是塞了个大麻烦给主人,偏生主人还似乎乐在其中。 “正想麻烦你帮我将回信交给风雅楼的信使,不用你中午再去我那边拿了。”司非情将昨日写好的回信递给月奴。没办法,本想练剑时叫七少爷转呈,可今早一起身,那七少爷就拉长了脸,对他不理不睬,只好自己跑一趟了,顺便邀凌霄一起去石室。 白了他一眼,月奴接过信自行下山,也好,早点打发那两个还在山脚等候的风雅楼下属,免得多事。 她娇俏身影渐渐化做一个黑点,司非情正盯着茫茫风雪出神,清音入耳—— “等很久了?”凌霄悠然走近,一抬手,拂落沾在司非情鬓边的一片雪花,淡然一笑:“走吧——” 一怔后,司非情快步跟上前面意态优雅的雪衣身影,自昨天积压至今的迷惘更深——这冷冰冰的人怎么变得平和起来,甚至可说是温柔…… …… “叮啷”,剑再一次落地,凌霄皱起眉,双手负背,今天的司非情好似心不在焉。 “在想什么?”凌霄看司非情红着脸拾回剑,心头有些不快,是因为孟天扬的来信么?竟让司非情如此不能集中精神。 听到凌霄冷淡中略带严厉的询问,司非情一垂首,脸越发烫热,他居然一直在想着最近凌霄的种种异常行径,怎好意思说出口。 司非情,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是在想孟天扬么?凌霄冷冷盯着司非情羞红的耳颈:“你若定不下心,今日就不要再练了——” “是我错了,这一次绝不会。”司非情被他一训斥,倒是惊醒,暗自惭愧不已。这般心神不宁地,要到何时才能学会剑法? 他一闭双目,将脑间那些纷乱杂念统统驱散开去,再睁眼时已是澄净无尘。一振腕,幻起森寒剑光,霸气挥扬,卷裹着氤氲白雾直袭凌霄。 一边挥洒自如地游移于剑气之间,凌霄冰寒眼瞳却始终不离司非情面上——如此转变奇快的你,是想尽早学成下山罢!想尽早离开凌霄城!尽早回到你喜欢的那个人身边么? 即使现在的你沉湎剑道,不愿离去,但终究有一日,你还是会离我而去,只因你,曾是属于那个人的…… 你,并不属于我凌霄!你不属于我…… 渐渐迷乱的思绪被司非情突来的一声惊叫打断,凌霄只觉左手灼痛,一低头,无法置信地看到手背裂开一道剑伤,血正汩汩冒出。 司非情惊愧交集,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刺伤凌霄。他连忙将剑往石几上一抛,撕下片衣角替凌霄缠裹伤处,一迭声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凌霄呆立着,任由司非情七手八脚帮他包扎,神色复杂之极——他凌霄,竟会为一个人心乱至此! 那剑甚是锋利,司非情运剑又极强猛,虽然一剑刺中后立即缩手,但仍划了深深一道伤口。衣片绕上,血兀自不断渗出,司非情一时慌了手脚,突地想起儿时母亲为他缝衣时刺破手指,都是用嘴吸去血珠,当下解开衣角,执起凌霄的手放到嘴边,将唇凑了上去—— 温热的血顿时流进口腔,许是心疾已然痊愈,那原本令司非情难以忍受的血腥味竟似乎一点都没有影响,反而不合时宜地闪过一个奇怪念头——冰一样的凌霄,原来血却是那么热…… 柔软的唇覆在手上吮吸着,凌霄一震,玄冰双眸凝注司非情黑亮发顶—— 未曾试过肌肤如此贴合,那湿热的、柔软的、紧紧贴住手背蠕动着的、司非情的嘴唇……毫无预兆地,一股无名躁热在体内升涌而起,凌霄目光益发森冷,眼底却隐隐燃起炽热——司非情!如果你的唇现在覆着的是我的唇,不知道会是什么感觉…… 不自知地,未受伤的右手已托住司非情下颌,抬起了他的脸。 “你……”司非情的疑问在见到凌霄迥异平日的眼神后噎回口中,那一贯冰冷的眸子闪动着异样光芒,那种叫他不由自主心悸的异样目光,似乎也曾在孟天扬的眼里看到过…… 淡色的、染血的唇瓣分外艳靡,因惊讶微张的口里隐约见到嫩红的舌……寒眸一下沸腾,凌霄猛地拉近司非情—— !尚未看清凌霄突然迫近的俊美脸容,狂烈灼热的气息已窜入口中,封住了他所有惊呼。司非情震骇地无法思考任何事情,身躯骤然僵硬。 凌霄?! 滚烫的几乎要灼伤他嘴唇的热度,用力的似乎要将他咽入腹中的吮吸,来不及躲避的舌被含进火热的口腔里吮咬舔弄至舌根发麻,晶亮的唾液溢流而出,沾染了对方唇瓣,濡湿了彼此下颌。 脑海一片空白,忘记了所有反应,司非情懵懂昏沉地站立着,直到凌霄炽热的呼吸掠过耳廓,他浑身无法抑制地颤栗起来,仰起头,喉间逸出无意识的低哑吟哦—— 司非情!激吻瞬间停滞,凌霄白玉雕就般的长指移上司非情轻抖的喉结细细摩挲,墨眸闪着狂躁与迷乱——这是个男子!是个和他身为同性的男子!他不是向来最厌憎这种肮脏行径么?为什么他会动情?为什么他会对一个男子有欲望?为什么他会如此热切地想得到面前这个叫司非情的男子?…… 说不清理由!道不出原委!无法解释!没法相信!可他就是想要他! 倏地微低头,凌霄含住司非情喉结,舌尖来回舔舐移动——那细腻微凉的肌肤在他嘴里开始升温,那凸现轻震的喉结在他舌下越发颤抖……双手紧紧钳制着司非情后脑,凌霄牙齿轻轻咬上他颈项—— “恩啊……”似曾相识的酥麻感觉穿过脊柱直达腰背,腰侧的肌肉猛烈痉挛,司非情双腿一软,差点就要瘫倒,但后颈越来越明显的湿润热意唤回了他渐已飘散的神智—— 硬是偏转头,避开了凌霄的吻噬,司非情抓起他鲜血淋漓的左手,惊道:“你的血还没有止住……” 狂热的情潮被这突来一句打断,凌霄遽然顿住,欲望仍在体内翻腾,灼烈的视线却在对上司非情双目后冷凝下来—— 明净清澈的、不染半点尘埃的眼瞳,无欲无垢,叫人存不下丝毫邪意秽念……而此刻,这双眼睛正满含忧虑地注视着流血的伤口——凌霄整个人刹那沉静:司非情…… “怎么止不住?”司非情有些焦急:“我先回去找风奴她们拿些伤药——” “不用。”抽回手,凌霄封住伤口四周几处气穴,血立即缓住。 松了口气,司非情讷讷地道:“我倒忘了,这样就可以止血……”暗骂自己愚蠢,都学完了心经,怎么一看到血还是手足无措,凌霄一定会笑话他的迟钝吧。 想到此,不由抬头望向凌霄,却见凌霄正瞬息不眨地看着他,眼里隐隐闪现异彩—— 不自禁地后退一步,适才的情景充塞脑间,司非情脸蓦然绯红:那是怎么回事?凌霄怎么会,会对他做那些跟孟天扬相似的举动?冰一样的凌霄,刚才居然像火一样的热…… 涨红的面庞,羞涩的神情……凌霄眼神又复幽邃,冰眸微微眯起——司非情,我倒是险些忘了,你曾是孟天扬的人,我所做的一切你都应当很熟悉才是……但为什么你的双眼还能那么清澄无欲?你在那个人怀里,难道也是张着如此明净的眸子,却一边宛转申吟么?…… 莫名的妄念和嫉妒交错浮现,心说不出的扭痛,凌霄紧盯司非情——当我进入你生命里的时候,你会用怎样的眼神来看我呢?我好想看你那时的表情,好想看你在我怀里的表情,好想看…… “你,你不舒服吗?……”司非情疑惑地看着凌霄嘴角轻微抽搐的肌肉,似乎一副强忍痛楚的样子。 冰冷又狂热的目光狠狠望进年轻男子双眼——干净得没有任何杂质的双眼,带着担心。是啊,司非情是在担心他罢,他是救了他性命的恩人!是传授他武艺的师父!但,却不是他喜欢的那个人!所以那双纯净的眼睛可以含着感激、敬重注视他,却不会有爱慕,不会有情意…… “出去!”毫无温度的一声冷叱。 司非情吃惊地睁大眼睛,凌霄还从未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过话,是因为他今天一开始没专心练剑吗?还是他笨手笨脚地刺伤了凌霄? “我——” “出去——”凌霄怒吼着背转身,欲望和嫉火正自狂燃,司非情再不走,下一刻他自己都不知道会对他做什么。 如此生气的凌霄!司非情惊疑之中又一阵难受,呆了一会,小声道:“那我先走了……”也不拿剑,慢慢向外走去,临出石室,忍不住回头,凌霄依然背对着他,文风不动,雪白的衣角却微微抖动着。 是他惹得凌霄这般气恼么?司非情一路返回小居,胸口如压了大石般沉闷不堪。 ********************************************************************************* 杂乱不成章法的琴声让司非情一声叹息,垂落双手,怔怔望着窗外。回到卧房已半个时辰了,他却始终定不下心,耳边不断回响着凌霄那充满怒气的呵斥声,眼前翻来覆去,也尽是凌霄的模样,那双冷冰冰又闪着狂热的眼睛,似乎能将他的心冻结,又要将他的心燃烧起来的眼睛…… 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心头猛地剧跳两下。司非情一手支颐,烦闷得闭起双目,怎么心会这么乱?从未试过的乱?凌霄…… 一阵碗筷碰撞声入耳,司非情睁开眼,七少爷不知何时进了房,正在布置午膳。 “……已经中午了……”司非情喃喃自语,他居然想得如此入神,连有人进来都没发觉。 七少爷自昨日起就一直沉着脸,一言不发。听司非情说话,也不理睬,只回头看他一眼,突然双眼瞪得老大,将手中盘碟重重一放:“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司非情一愣,七少爷走近指着他颈中的牙印吻痕,满脸怒容:“是那个什么城主么?” 啊!司非情手指摸到牙印,才明白七少爷在说什么。想起之前情形,脸微觉发热,点头道:“是啊,过几日就会褪的,不碍事——” “你!”七少爷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抓起食盒就往地上一扔,又狠狠踩了几脚,转身见司非情一脸惊讶,他怒道:“我早看出那个什么城主在打什么主意,你怎么还这么笨?不知道躲么?” 他自随司非情来此后,脾气已完全不同往日,此刻却陡然恢复了原先的嚣张蛮横,司非情只觉莫名其妙,呆呆道:“什么主意?” 七少爷拎了个盘子就想砸将过去,但看到司非情明净双眼,生生顿住。长久相处,他也清楚这司非情对情事是一知半解,似懂非懂。他长长吐了口气:“你难道还看不出来,那个城主喜欢你么?” 喜欢我?!司非情登时僵住,半天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一脸不信。那个冷冰冰的、高傲绝情的凌霄怎么会喜欢上别人?更毋庸说喜欢曾经顶撞冒犯他的人了。 “他都这样碰你了,你还稀里糊涂。司非情,楼主怎会喜欢你这个傻瓜?”七少爷气到无力,坐在椅子上,瞪着司非情:“你还打算在这里长住吗?待在那个心怀不轨的城主身边?” “……我是想学完剑法再走……”司非情被他说得甚是迷茫——凌霄喜欢他?是像孟天扬那样的喜欢么?蓦地里先前凌霄那异样的眼神浮现面前,司非情一震,指尖轻轻颤抖起来。那灼热异样的目光,那激烈狂乱的吻咬……是喜欢他么? 头脑混乱间,听七少爷气冲冲道:“等你学完了剑法,谁知道他会不会又教你什么新花样?你就一直在这里学下去么?”想起楼主还在苦苦等待,七少爷怒火更盛,冷笑道:“楼主送你那天,你还抓着他不肯放手,没想到才在这里一个多月,你就只知道整天缠着那个什么城主,嘿,我看你是不想回风雅楼了——” 他连日见司非情与凌霄形影不离的亲密情形,早已憋得满腹闷气,此刻终于痛痛快快地发泄出来,说完了不住喘气。司非情倒是霍然惊醒,临别时孟天扬的温柔笑颜又现眼前—— “我都想你连夜就去凌霄城了,呵呵,想要你早一天回来,我就可以早一天抱着你,亲你了……” “乖乖的,我还等着你回来每天弹琴给我听呢,顺便教教我这个附庸风雅楼主,哈哈” 孟天扬……司非情呢喃着——是啊,他怎么忘了,孟天扬日夜都在盼着他早日回去啊!虽然他留在这里学剑,孟天扬当不会反对,可是,孟天扬一定会等得很难受罢…… 我刚开始不是很讨厌凌霄,不想来这里的么?我不是一早决定医好心疾就回去的么?为什么我现在会不舍得走呢?为什么我会因为凌霄对我生气就心慌意乱,连琴都弹不好了?我,这是怎么了? “……我要回去……”紧紧揪着胸口衣襟,司非情茫然道——我一定是哪里不对劲了!我不要再待在这里,不要再待在凌霄身边了!对,我要回去,回到孟天扬身边,我的心就不会这样乱了!我要回去! 猛地站起身:“收拾一下,这就走!” 七少爷倒被他吓了一跳,还道他在说笑。司非情包起焦尾琴,见他还在一边发呆,道:“你快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啊——”七少爷这才知道司非情是真的要走,应了一声,回房整理,脸上表情古怪之极,想不到这刚才还迷迷糊糊的司非情怎么突然变得果断起来。 司非情来此,也不过带了几件衣物,随手打了个包裹便已收拾妥当。眼光望见床头那本普善心经,微微一怔,拾起绢册。他病已根治,凌霄却也未向他收回此书。眼下既打算离去,倒是要将经书亲手交还凌霄才是,记得在藏花馆时,凌霄曾说此书从不外传,若随便丢在房中,只怕被城中仆役暗中拿了去。 这时七少爷也收拾了衣物过来,司非情嘱他稍等,拿了心经直奔九重轩。 ********************************************************************************* “主人不是和你去石室了吗?你跑这里做什么?”风奴阴着脸。 “啊?还没有回来?”司非情微愣,他只道自己离开石室后,凌霄自然也就回九重轩,不料却扑了个空。 风奴瞪他一眼,转身回轩,她才懒得跟这个呆蠢又顶撞过主人的男子多说一句。 司非情也不在意她来去,呆了片刻,朝石室方向掠去—— 雾气氤氲弥漫,雪白人影若隐若现,却仍保持着司非情走前的姿势站立着。 “你又来做什么?我不是叫你出去么?”司非情一脚踏进,便听到凌霄冷冷呵斥。 “……我是来还你普善心经的,我要走了——” 话骤然哽住,凌霄猛回身,语如寒冰:“你说什么?” 冷彻心骨的声音叫司非情不由一悸,望见凌霄原本就已冰冷的眸子更冻得骇人,他怔了怔,心想自己这般突然告别确实有失礼数,赧颜道:“是我太仓促了,对不住。不过我的病都已经好了,我想早点回去——” “你要离开这里?”起初的震惊退去,凌霄走近一步,定定看着司非情。话语平静到了极点,心头却乱成一团——为什么突然要走?你不是还要跟我学剑么?为什么要离开我?司非情…… “为什么要离开我?” 呃?缓缓走近的身影让司非情没来由感到一阵压迫,脚下不自知慢慢后退着,呼吸微急。眼前的凌霄和平日并没什么区别,为什么他会觉得如此压抑不安? “……我真的要走了,心经还给你……”硬着头皮,司非情将绢册递到凌霄身前。 没有接,没有看,凌霄双眼始终紧盯着面前一脸坚持的年轻男子——你终于要走了么?终于要离开我,回到你喜欢的那个人身边去了么?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是因为我之前的行为让你觉得厌恶,所以你才这样急着要走么?急着要躲避我,离开我…… 你要离开我…… 为什么凌霄那样看着他,一句话都不说?司非情有些惴惴,将经书放在石几上,嗫嚅道:“我走了……” 才走出两步,衣带一紧,整个人被拖了回去。他惊然回首,对上凌霄冰冷又狂热的眼瞳:“司非情!我没有答应让你走!” 凌霄!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异议,司非情腰背一凉,已被抵在室中唯一的石几上,耳边听得两声轻响,是凌霄拂落的剑和经书罢。只是,凌霄在做什么?—— “凌霄……”想抬起身子,却被莹白的手掌轻轻按住胸口气穴失了力气。司非情诧异地看着凌霄越俯越低的俊美面庞,不再像平素锋芒锐利,却泛着异样神色。 “……司非情,留下来!”薄唇呼出的炽热气息喷在司非情耳后,他微痒缩着脖子,却又即刻绷紧,因为凌霄的手突然滑进了他衣内—— “凌霄?” 你的双眼即便是现在仍那么明净,那么无垢,除了惊惑,不带任何欲望。是因为你对我没有感觉么?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么?可我,想看你动情时的生动表情!想看你在我怀里的痴迷样态!想看你的双眼因我而染上欲望!司非情,我想要看你的一切—— “你?放手!”衣物猛然被扯落,下体暴露在冰冷的雾气里,类似的情状令司非情遽然睁大了眼眸:凌霄想对他做什么?是要跟那时的七少爷一样伤害他么?记忆中的惨痛立时攫住心脏,他  然大喊:“放开!放开我——” 踢出的脚被凌霄轻易握住,双腿被举高打开在身体两侧。凌霄狂热的视线停注在毫无遮掩的私密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不折不扣的男子,可他,就是要他! “留下来,司非情!”冰冷的话语,狂猛的冲进—— “放开——啊啊啊啊—————” 又一次撕裂全身的灭顶痛楚,又一次痛彻心肺的剧烈进入,现实同回忆重叠,司非情十指在石几抠出血痕,咬紧唇,血丝淌落下颌。 第十一章 凄厉惨切的叫声还在空旷石室荡起阵阵回音,细密的冷汗不停渗出煞白失血的脸庞…… 骇人的酷刑般的折磨终于结束了么?我还活着么?是谁在轻轻吻着我?是孟天扬吗?一定是,那温柔的、让我安心信任的孟天扬…… 我好痛苦,你快来帮帮我!孟天扬! 费劲张开被冷汗浸湿的眼帘,司非情努力想看清面前的人影,却是白茫茫的一团模糊。 仍然纯净明澈的叫人惊讶的双眼……凌霄停止了亲吻,凝望着这两潭令他沉溺的无垢清泉,良久,轻柔如羽毛地吻上——司非情,或许我很自私,可我,确实爱你。我想要你的双眼今后都只注视我一人!所以,请你好好看着我,好好体会我的心意,你一定也会渐渐喜欢我的,喜欢我凌霄! 柔和的近似呵护的吻落在眼帘,孟天扬!真的是你么?—— “……孟……天扬……” 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却像平地焦雷震得凌霄瞬间僵硬,他死死盯着司非情嘴角浮起的一丝微笑,蓦然浑身不可自制地轻颤起来——为什么叫他的名字?难道从开始到现在,你一直都把我当成是他么?司非情! 踉跄退开,凌霄茫然望着溅落一地的血污,他这算是在做什么?强迫一个心有所属的人接受他,爱他么?高傲如他,怎么会做出这种令人鄙夷发指的行为?他凌霄,何时沦落到如此地步? “孟天扬……”又一声低呼自半晕半醒的司非情口中逸出,如锐利尖针直刺凌霄双耳,他猛地一转身,逃也似地冲出石室。 …… 孟天扬,为什么叫你好多遍都不回答我?你去了哪里?刚才的人不是你么?……对啊,我现在不是在风雅楼,我是在凌霄城,在凌霄城…… 凌霄…… 幻乱的意识逐渐回拢,赤裸的躯体被阴盛寒气冻得瑟瑟发抖,好久没有觉得这么冷了——迷蒙的眼睛重新找回了焦距,看清了周围一切——挣扎着想撑起身子,腰以下却已痛到麻木,一侧身,从石几上滚落。没有发出痛呼惊叫,司非情费力拾起丢在一边的衣物,喘息着。 腿间热热黏黏的,是血罢……司非情突兀地笑了起来——我还真是没用,真是愚蠢,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我学再多的武艺又有什么用?一样被我信任敬重的人伤害! 是啊,凌霄!我原本是那么讨厌你,因为你令我家破人亡。可来到这里后,你救了我,教导我,我也当你是良师益友一样尊重敬慕,我这么相信你,为什么你要这样伤害我? 居然之前还有人说你喜欢我,你喜欢我……司非情边笑边咳——我先前还真的有点疑惑,还在心乱不已,连琴都弹不好了……呵,冰冷无情的你,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人?我还以为你其实是个温和的人,但现在,我知道那些恐怕都是我的错觉罢。 枉我那样信任你!凌霄! 我真的要走了,我无法再忍受待在你的身边。因为,我的心,好痛…… ********************************************************************************* “司非情?”七少爷一把托住跌跌撞撞走进屋里的司非情:“你去哪里了?我等了老半天——”突然满脸惊骇,指着他衣摆上益渐染深的血迹说不出话来。 “快走,现在就回去。”司非情推开他,摇晃着过去抱起焦尾琴,不想再在凌霄城待多一刻,不想再在有凌霄的地方待多一刻。 “……你,这是怎么回事?”七少爷终于回神,抢下琴:“你都站不稳,还走什么?” 司非情原是一路强撑,此刻眼前一阵发黑,跪坐在地上,伤口剧痛,血迅速沾湿身后大片衣衫。七少爷倒抽了口气,将已痛得说不出话的司非情扶到床上,解开他衣物,后庭撕裂的惨状立时映入眼帘,鲜血夹杂着浊白体液兀自流溢。 “那个王八蛋,畜生……”七少爷又惊又怒,一连串的破口大骂。司非情喘了几声缓过劲来,道:“我要回去……” 恨恨地砸了几件家私,七少爷停下来,直气得手脚发抖,听司非情还在不住口地说要回去,他怒道:“你不要命啦,你这个样子走到半路早见阎王去了……”望见司非情惨白脸色,却也骂不下去,一跺脚:“我去拿热水来。” 一连换了好几盆水,七少爷总算替他擦干净身上血污,伤口处也渐渐止住了血。这时情绪稍定,司非情才觉得下体如同四分五裂般疼痛,不由咬紧了牙。 七少爷虽然知他痛苦,却也气他愚蠢,明知那什么城主居心不良,临别前还要送上门去。他一边替司非情穿上新衣,悻悻道:“你真是笨得可以,我都已经提醒过你了,那个王八蛋喜欢你,听你说要走,怎么会轻易放过你?早知道你是找他,我说什么也要把你拦住——” “喜欢?这样子是喜欢我么?”司非情涩然。 “不然他抱你做什么?”七少爷一撇嘴,这司非情有时实在是太过迟钝,长相也不过尚称清秀,真不明白楼主怎会那样喜爱他,眼下居然那个冷得像冰一样的人也对他如此痴迷。他百思不得其解,不禁摇了摇头。 司非情也不知道他脑里在转什么念头,怔了半晌,望着七少爷:“那你以前也这样对我,也是喜欢我么?” 七少爷险些被他的话噎死,瞪大眼睛瞧了司非情半天,见他双眼除了迷惘,一片清澄。知司非情是真的不懂,并非在挖苦嘲弄他,叹了口气:“当然不是喜欢你——”忍不住苦笑。 “那……为什么?” 静静看着茫然的司非情,七少爷突地一笑:“我是恨你才那样做。”见司非情惊讶神色,他别过头,缓缓道:“我恨你抢走了我喜欢的东西——” 这,司非情一时倒忘了伤痛,奇道:“我哪里有拿过你的东西?” 七少爷回头,艳丽的面庞神色好一阵变幻,渐渐浮起一个笑容,点头道:“是啊,你从来都没有拿过我什么东西,是那样东西本来就不属于我罢了。” 司非情听得不明就里,七少爷静默了一会,端起水盆:“算了,反正你也不懂,你先休息吧——” 他正要出门,却听身后司非情轻声道:“你恨我才那样对我,却又说他那样做是喜欢我……我真的不懂……” 七少爷一呆转身,见司非情表情怔忡,显是在自言自语,他终是摇着头走了出去。 司非情茫茫然地想着七少爷的话,又忆起孟天扬与七少爷也曾有过此等举止,他原以为是亲密之人才能如此相处,但孟天扬却又对七少爷杀之而后快。愣了半天,终究理不清头绪,放弃似地微微叹气。挣扎着跨下床,每进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刺入骨髓的痛楚从股间散遍全身。他慢慢挪到琴案边,解开裹琴的丝巾,指尖在弦上轻轻划过,一阵惘然——不明白凌霄为何要这般对他,但决计不会是喜欢,否则又怎会如此残忍地伤害他?…… 心头又抽痛起来,自从修炼心经以来,心疾早就不再发作了,但为什么现在又会这么痛?他按着胸口咳了两声,凝望着窗外冰雪,山间无寒暑,现在已应该是盛夏时分了吧?离开风雅楼已有两个多月了…… 孟天扬,我好想念你!只有你不会伤害我!只有你才是喜欢我的!我要回来,我不要再留在这冷冰冰的地方!不要再留在那个伤害我的人身边!! 我不要留在凌霄身边!!! “你去哪里?”七少爷捧了碗薄粥过来,却见司非情抱着琴慢慢走出卧房。 “下山。”司非情小步移动着,轻声道:“我不想再待在这里——” 放下碗,七少爷恼道:“你现在路也走不稳,十天半月都到不了山下。” “那就走一个月。”司非情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径自向前。七少爷瞪着他背影,吐了口长气,道:“我去拿衣服干粮——” ********************************************************************************* 风雪狂劲,白茫茫一片中隐现着九重轩。 “主人回来啦,让风奴伺候主人更衣。”取过凌霄在轩内穿的雪白轻袍,风奴向踏入内室的凌霄迎了上去。 啊!主人的白衣怎会血迹斑驳?风奴惊道:“主人可是受伤了?”一脸震骇,天下还有谁能伤得了剑术通神的主人? 凌霄缓缓抬眼,风奴又是一凛,从没见过主人如此茫乱的目光。 “你刚才说什么?”凌霄木然环顾四周,自己不知不觉回九重轩了么? 主人怎么回事?风奴惊疑不定,却仍恭声道:“主人衣物脏了,要不要去温泉沐浴?” 脏?凌霄垂首,望见白衫上溅染的点点血花,遽然一震——是司非情的血! 强硬的进入,猛烈的抽cha,迸裂的伤口血流不止,临行前最后一眼看到的苍白染血的身体……司非情一定很痛苦罢,而他,居然将他一个人留在了石室,留在那个冰冷冻人的石室…… 雪白衣袖轻颤抖动着,凌霄骤然旋身,掠了出去。 “主人?”风奴一怔,也跟了上去,今天的主人太反常了。 第十二章 无边无垠的银白世界,铺天盖地的凌厉山风。司非情一手紧紧抓着衣领,想不到城外居然比他初来时更冷,冷彻心肺…… 下体又在密密麻麻地刺痛着,有些湿意,是伤口又裂开了么?这样的身体要多久才能走下天山?要多久才能回到风雅楼?可是,不管了,只要能离开这里就好!只要能离开凌霄就好!不管了…… “加多件衣服——”七少爷硬是抢过司非情怀里的焦尾琴,替他披上外袍,一脸无可奈何。这个平日看来迷糊的司非情一固执起来,真能活活气死人,伤成这样,还非要坚持下山,他也只好陪着他一块疯。只是,凭他们两人现在的情形,真能安然回去么? 愣了一阵,七少爷一甩头,跟上前面缓缓挪移的司非情。 没有再说话,只听到冰雪在脚下咯吱轻响,整个天地一片沉静—— “司非情——”蓦然一声大喊,划破静谧。 雪衣人影如电飞射而至,在距两人身后三丈处顿住。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掩不住的焦虑:“司非情,你这是要去哪里?” “回风雅楼。”没有回头,司非情继续慢慢走着。 “不行——”凌霄几乎是未经思索地脱口吼出,俊美脸容微一抽搐,缓下语调:“留下来……我不会再做你不喜欢的事情……” 主人?这时才追上凌霄的风奴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冷傲绝伦的主人竟会用这种近似恳求的口气和人说话?还是那个她横竖看都觉得愚蠢到家的司非情!可……她丽眸眯起—— 先前主人离开九重轩,一言不发就直扑石室,她不敢擅入,还正在嘀咕,却见主人顶着一脸从未有过的惊惶神情匆匆掠出,又去了小居。在看到空无一人后,主人脸色阴沉得连随侍多年的她都不禁发毛。 都是因为司非情么?这个又呆又愣还不识好歹的小鬼居然害主人如此心神不定!风奴暗中咬牙。 “司非情……”司非情罔若未闻的踯躅前行让凌霄一阵莫名慌乱,跨上一步,衣角都在轻微颤抖着。不再顶撞他,不再注视他,不再理睬他的司非情…… ——我做错了吗?可我真的只想让你明白我的心意。只要你肯留下来,我一定不会让你后悔自己的选择!我绝对会让我凌霄所爱的人成为天下最快乐的人! “留下来,司非情!我喜欢你!”玄冰墨眸凝注着略显单薄的黛青身影,冰寒的眼底泛起怜惜——司非情一直在微微颤栗着,当不是因为这风雪,是之前在石室的伤痛罢……恢复了清明,他自然知道陷于情潮中的自己给司非情带来多大的痛苦,那溅散一地的刺眼血污…… 喜欢我么?所以这样伤害我?司非情顿住步子,仍然背对凌霄:“我不明白……” ——有人说恨我,就这样对我。有人说喜欢我,也是这样对我。我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是恨我,什么时候是喜欢我。可你们,凭什么随意伤害我?我真的不明白你们所谓的这些感情,不过,我也不想明白。 是的,我不想明白,我只想回去,回到孟天扬身边,我的心应该就不会像现在这般乱,这般痛…… 唇角露出淡泊如柳的笑意,司非情再度迈开脚步—— “司非情!”凌霄一声切冰断雪的大喝,面上已无了往日的冷峻沉凝,目光染上痛楚,原来被拒绝的感觉竟是如此伤人心肺!可他,还是放不下…… 重重吸了一口气,凌霄沉声道:“我不会答应让你走的。我喜欢你,我要你和我在一起。” 这强横霸道的王八蛋!七少爷早在一边听得满肚子闷火,口唇一动,正想大骂。司非情却出人意料地转过身,瞪着凌霄:“你凭什么不让我走?你以为说喜欢我,就可以强迫我留下来么?” ——伤害我!逼我留下来!这就是你所说的喜欢我么?我不懂,可我不想再待在你身边!我不想再留在这个叫我心烦意乱的地方…… “谁要你来喜欢我?我只是来这里治病的,现在好了,为什么不能走?”司非情握着拳,愤怒又厌烦地看着面前令他无法心静的男子,那白衣上的点点殷红血迹狠狠灼烧了双眼,刺痛了心头。 凌霄一震,墨眸瞬间冻结。从未知道司非情明净的眼里竟会出现如此憎恶的神色,他就那样讨厌他么? “你敢对主人这般无礼?简直忘恩负义——”风奴快气疯了,这司非情,是谁救了他性命?是谁日日陪他练功?居然对主人翻脸无情!主人却还这样容忍他放肆!她真想冲上去给他几个耳光。 她气得满脸通红,却没人理会。凌霄定定望着司非情,半晌,仰头长长喟叹,无尽寥落—— 想不到本对情意无所求的我也会动情!更想不到,我也会尝到求不得的痛苦! 微微笑了,凌霄意味涩然,目光重新落在年轻男子无尘无垢的清澄眼眸——司非情!你说得没错,是我自己动了情,乱了心,爱上了你!你并没有要我来喜欢你!一切只是我凌霄自作多情罢了……但即便如此,我仍是想要挽留你!只因你若离去,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过回原来冷心冷情的日子,我已不是原来的我了…… 算我自私,可我真的不想失去你!司非情…… “司非情,你可以不喜欢我,但你还是要留在这里。”双手负背,凌霄越过司非情愤懑的面容,遥望远方亘古万年的冰天雪地,那一片连绵不绝的寂寞、孤独…… “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么?我凌霄从不会平白无故出手救人。司非情,既然你的性命是我所救,我也要向你索取交换之物。我当日尚未想到要什么,不过如今,我要你留下来——”凌霄淡然一笑,正视司非情。 “留在凌霄城陪我。” 什么?怔怔望着凌霄唇边似有似无的浅笑,司非情一时竟未反应过来。慢慢领悟到凌霄的意思,他脸色由惊愕变为忿怒,指尖掐进掌心,原先在石几上挣扎时抠断了指甲,残留的尖口一下扎进肉里,却似根本未觉疼痛,只直直盯着凌霄—— “你太卑鄙了,人家不喜欢你,还死缠滥打做什么?”七少爷气结,看不出这似乎高高在上的人竟然会挟恩图报。 凌霄眼角都未向七少爷瞥来,朝司非情走近一步,俊美不可逼视的脸上泛起些微自嘲:“我不会来逼你喜欢我的,你不用担心。但你欠了我一条命,就以此来交换罢……”轻轻叹息着,凌霄伸出手:“跟我回去吧,司非情……” 如泥雕木塑般站立着,司非情双眼一眨不眨,慢慢松开拳头,垂首凝视着手心血迹,刺眼的红。 阖上眼帘,心头却痛得透不过气来——凌霄!你还说不逼我!!凌霄!!! 猛然张开眼:“欠你一命是吗?”倏地回手一掌,狠狠击中心口,五脏六腑刹那间如同移了位,剧痛散进每一个毛孔,司非情颓然跌坐在地,血自唇间狂涌而出,瞬即染湿了整片衣襟。 “司非情!” 两声惊呼同时响起。七少爷急忙蹲下,扶住司非情:“你这疯子,白痴,做什么啊?……” 凌霄竟当场呆住,满眼只有司非情嘴角不停流淌的血丝,突然白影一晃,已到了司非情跟前,颤声道:“为什么?”浑身都在轻抖——司非情…… “命还给你,咳,现在总可以让我走了吧……”司非情每说一字,都咳出一大口血,面上却浮起淡泊笑意:“我还欠你什么?说罢,我一起还给你——” “司非情——”已经震骇到忘了一切的凌霄在司非情又一股鲜血狂喷时终于找回神智,弹指间封住他心口要穴,将他抱了起来。 “你这个乌龟王八蛋!混帐,你要逼死他才甘心啊?”七少爷一把揪住凌霄衣袖,抬脚就踹。 “大胆!”风奴也从震惊中清醒过来,一掌将七少爷打翻。凌霄身影闪动之际,已在百丈开外。 这个司非情……风奴面色变幻,却听地上七少爷仍在不住咒骂,她俏脸一沉,拎起七少爷,冷笑道:“你居然敢辱骂主人,简直找死。哼,我就让你永远都开不了口。” ********************************************************************************* 心脏,痛得像是裂开,身体,冷得如被冰封。浓浓的血腥,沉沉的昏暗,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一直都想要活下去的啊,可我却重重地打了自己一掌,我到底是在做什么?孟天扬,你会不会骂我?你花了那么多心血才替我换来这个活命的机会,我却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真的,在那一瞬间,我真的什么都顾不得了,我只想离开他,我不要再为他生气,不要再为他痛苦,不要再为他心乱…… 我好难受,我的心,好痛…… “……司非情……”仿佛从天际飘来的声音,身上渐渐感到暖意,温盈如水。 谁在叫我?我又是在哪里? 睁着眼,却一时间被面前氤氲弥漫的热雾迷蒙了视线。只能感觉到那怀抱住自己的温暖的胸膛,修长的手臂——肌肤相贴的柔和触感…… ?!司非情涣散的心神微微凝沉,是在水里吗?是谁抱着他? 想抬手摸一下眼前面目模糊的人,甫一动,尖锐的痛楚顿时遍布全身,忍不住轻轻申吟。 “司非情!你醒了……”凌霄欣喜若狂,一路飞奔回城后,不知输了多少次内力,总算护住了司非情心脉,但那一掌还是震伤了内脏,恐怕半个月内,司非情都无法下地行走。 是凌霄!司非情骤然僵住,昏迷前的记忆须臾恢复,他露出一个艰涩笑容,原来仍是被带回凌霄城了。死都无法摆脱么? “我一定会救你的!司非情!”轻柔执起司非情手腕,凌霄细细吻着他带伤的指尖:“对不起,我不该逼你……” 没有半分力气,司非情只能任由他亲吻着,呆呆看着周围,是温泉池。 “……不怕我弄脏了你的池子?你不是说过要断我一手一足的么?”司非情微弱地喘息着,望向那锋芒锐利的俊美容颜。 一阵静默,凌霄微微一笑,带着些忧伤:“你都记得那么清楚……”突然抱起司非情跨出水池。 冰冷的空气袭上赤裸身子,司非情哆嗦了一下。一块大布巾随即包住他,放落在园中不知何时多出的软榻上。 “这温泉可助你内伤早愈。”凌霄替他擦拭干净身上水珠,换上一早叫人备下的衣物,穿戴妥当,他缓缓道:“你是我喜欢的人,我绝不会再伤害你的。” 司非情一直双目微阖与周身伤痛抗衡,闻言不由睁开眼帘,凌霄却已背转身,自行穿起雪白衣衫。平日束冠的头发此刻披落肩背,竟似乎透着几分落寞。司非情怔了一会,伤势又隐隐作痛,再也没精力去细想,疲倦之下闭起了眼睛。 凌霄回过头,见司非情已然睡去。他在榻边伫立半晌,终是怅然一叹,抱起司非情出了园子。薄唇自始噙着一丝苦笑——司非情,你宁死也不愿和我在一起么?你真的那么讨厌我么?可我,只是想爱你而已,我并没有恶意…… 留下来罢,就算你不喜欢我,也请留下来陪我!我,不想再过以前那种孤单的、冰冷的日子了!我喜欢听你顶撞我!喜欢看你呆愣的样子!喜欢和你琴箫合奏!喜欢让你缠着我学剑!你所有的一切,我都喜欢! 我喜欢你,司非情…… 所以,请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孤独地活下去! 第十三章 翠玉炉里淡白香雾袅绕飘散,薰染一室,浅馨清心。冰雪反光投落轩内,映上床前雪衣男子优雅伫立的身形,在地上拖出淡到几近无痕的影子。 月奴捧了药碗入内,见到那似乎亘古不动的身影,暗中叹气。自从七天前主人将重伤的司非情抱进九重轩养伤以来,除了去温泉,主人余下的时间便都呆呆站着,凝视着床上半睡半醒的黛青人影—— 主人,一向剑绝心冷的主人,也动了情么?月奴望着那寂寥的背影,担忧之中又觉一阵愤懑,都是那个可恶的风雅楼主,硬塞给主人这么个大麻烦,害得主人乱了心神!绝对不可原谅…… “药好了么?还不快拿过来!”冷冷的声音让月奴一凛,急忙止住胡思乱想,奉上药碗。 又要喝药了吗?司非情闻到熟悉的药香,从假寐中醒来,轻轻咳了几声。这七日来,服了不少灵丹妙药,凌霄又每日带他去温泉疗伤,已不再吐血,只是周身乏力之极。 “小心烫。”凌霄坐在床沿,扶起司非情靠在胸前,微微笑着。 就着凌霄手中瓷碗喝了两口,司非情侧首看向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容,没有以往的锐利慑人,反带着说不出的温柔…… 温柔么?喜欢我么?却又那样伤害我?强逼我留下来?心无预兆地又绞痛起来。司非情别转头,不想再看凌霄。因为每看多一眼,他的心就会疼多一次。 “……司非情……”冰眸泛起失望,来九重轩后,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司非情都未曾再开口说过一个字。 真的讨厌我到此地步?凌霄涩然一笑,将碗交给身侧月奴。挥退了她,环着司非情虚弱无力的身体,怔怔出神。 静默的让人沉闷的空气,只有两人的心跳和呼吸此起彼伏。 良久,凌霄抱起司非情:“该去温泉池了……”轻轻一叹,无限迷茫怅惘,随香雾缭绕缥缈…… ********************************************************************************** 晨色洒落床头,抚上司非情眉尖。张开眼,却未如往常一样见到本应躺在身边的雪白身影,司非情略觉诧异地半撑起身,环顾四周,室内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到九重轩已有大半月了,凌霄晚晚都和他同床而眠,每天清晨他醒来时,总会看到凌霄正用出奇温和又带着浅忧的目光凝望着他……可凌霄今天去了哪里? 微微怔忡,司非情捂着胸口,掌伤已好了七八成,应当再调养一段时日就可痊愈。可即使恢复了又如何?他还是无法离开这里,无法离开凌霄。垂落眼帘,难以言语的酸涩泛上心头—— 这就是喜欢我么?为什么会让我如此难受?让我如此无法理解?谁能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是为什么?在风雅楼的时候,我从不会像现在这样迷乱、心痛。即使是被七少爷那样对待,我也没有像现在这样难过,挥之不去的难过…… 对了,七少爷不知怎样了?已有许久没见过他了……司非情也不知怎地,竟有点挂念起那个嚣张少年,时而凶狠时而又会说一些他不懂的话语的少年。 一声轻响,司非情蓦然抬头,见风奴正端着漱具进来,美艳的脸绷得死死的,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她将东西往桌上重重一顿,没好气道:“看什么?主人一早就出去帮你采药了,我才来替你梳洗。”一翻眼,若不是主人临行前吩咐她,她才懒得理睬这个对主人无情无义的司非情。 “……不用你……”风奴一贯的浓浓敌意令司非情极不舒畅:“不用你替我梳洗。” 风奴丽眸阴沉下来,她这么委屈来服侍主人以外的人,这小鬼居然还在摆架子!她冷笑道:“我还不想管你这没心没肺,不识好歹的人呢!哼,难道你要等主人回来伺候你么?”想起自司非情住进这里后,高傲的主人居然破天荒地亲自包揽下他的一切饮食起居,还是换不来司非情一个笑脸,她心头不禁火大。 司非情胸口没来由一窒,愣了一会,摇头道:“没有……我只要原来的同伴帮我就行了。” “是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子么?”风奴脸色阴狠,哼了两声,突道:“也好,既然你一心要他服侍,我就叫他过来。省得他在小居白吃白喝,凌霄城可从不养废物——”瞪了司非情一眼,径自走出。 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惹她不顺眼?就因为在温泉边顶撞过她么?为什么每次都对他那样冷嘲热讽?司非情好一阵发呆。 风奴动作倒是极快,不过片刻,已将人带来轩内,把七少爷往司非情跟前一推,扬长而去。 “你没事吧?”七少爷听他询问,摇了摇头,司非情放下心,瞥见他怀里抱着焦尾琴,微微一喜:“啊,你把琴也带来了?” 七少爷将琴放到他身边,默默去桌边绞着面巾。司非情轻轻勾出几个琴音,熟稔的清幽入耳,心境平静不少,忍不住露出一丝多日未见的微笑:“我先前倒忘了要风奴把琴拿来,还好你记得——”听七少爷一直默不出声,甚是奇怪,停下抚弦,道:“你怎么不说话?” 艳丽的面容一僵,七少爷递过面巾,仍默然不语。司非情正待再问,却听风奴声音自外间传来:“你也跟主人学了心经,几时听过哑穴被封死的人会说话?” 司非情一下睁大了眼睛,半晌才回过神来,惊怒之至:“你说什么?你怎么这样恶毒?”穴位被封死,就算解开也无法再发声了。他气得指尖都在发抖,风奴仍冷冷笑着:“谁叫他辱骂主人?我没将他舌头割下来,已经便宜他了——” “你——”司非情怒到说不出话来,胸膛涨得生痛。怎么这城中自凌霄以下,全是如此冷酷无情之人?他重重喘息,压下翻腾气血,不欲再同风奴说话。往七少爷看了一眼,心下恻然——如果不是他带七少爷同行,也不会累得七少爷如此。如果不来凌霄城,就不会变成这样…… 莫名的烦躁又在脑间翻涌奔腾,他双手抵额,闭起了眼睛。七少爷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收拾漱具退了出去。 头好痛,心好乱……不知过了多久,司非情放落手腕,盯着床头翠玉炉里袅袅升起的香雾,思绪似乎也同这白雾一般盘旋纠结——为什么来到凌霄城后一切都乱了?我原来只想病好以后,就可以回去和孟天扬一起活下去了,为什么现在我还得留在这里? 我只是想能跟普通人一样健健康康地活下去而已,和关心我,喜欢我的孟天扬一起活下去而已,我的愿望很过分么?为什么你要来喜欢我?伤害我?不许我回去?让我为你心烦意乱?我想要过回原来清净的日子,为什么你要来烦我?凌霄,为什么? 手无意识地拍打在琴弦上,凉凉的触感稍稍拉回司非情混乱的心神。凝注着膝头的焦尾琴——孟天扬,你一定等的很辛苦罢,可我,却没法回来……我好想回到你身边,我的心就可以宁静下来了。是啊,我就可以安心地在你怀里弹琴,不会像现在这样心乱…… 可是,我何时能离开这里?孟天扬……惘然良久,司非情终于叹息着,十指轻挥间,高山流泉般的琴音宛转溢泻,双目微微阖起。不再想了,让自己忘却一切罢。 忘记所有,应该就不会如此烦躁迷乱了罢。琴声渐渐清雅空灵,司非情唇角含着淡然笑意,心中一切迷惘随之飘荡—— 司非情!凌霄站在床前,瞧着沉溺在琴声中的司非情,似已呆了。 ——你的笑容已有多少天没有见过?你此刻在想什么,竟露出我渴望之极却见不到的笑容?是因为我今天不在轩内,不在你面前,所以你如此欣喜,如此欢愉么? 心狠狠揪痛起来,凌霄玄冰墨眸直直望着司非情,那一抹微笑如箭般射进胸口,让他浑身疼得难以自制。雪白的衣袖无风自动——司非情,在看不到我的时候,你可以笑得这样轻松无忧,可在我面前,你却连一个字都吝啬得不肯说。你就真的这样彻底厌恶我?我所做的一切补救,你一点都没有感觉么? 我知道不该逼你,可我确实喜欢你啊!为什么你不肯给我挽回的机会呢?为什么你不能试着接受我的心意呢? 那样的笑容!在看不到我的时候才会露出的笑容!凌霄像被灼伤似地一闭眼,旋即张开:“别再笑了,司非情!” 琴声嘎然停顿,司非情一眼望见雪衣人影,立时敛了笑容,默然片刻,又轻轻弹了起来。 “别弹了!”凌霄艰涩地道,果然,一看到他,司非情就不再笑了。 蹙着眉,司非情抚琴依旧。“别再弹了——”几乎是大喝,凌霄一摇头,原来天籁般的琴声也是如此令他伤神——弹着琴的司非情!微笑着的司非情!却对他不言不笑的司非情!…… 没有理会他,司非情反而弹得更清越,瞪着凌霄:“为什么不让我弹琴?”不许我下山,不许我笑,不许我弹琴……凌霄,你究竟要我怎样才肯放过我? “司非情!我说别再弹了!”从不知晓曾令自己心动的琴音会这样刺痛双耳,凌霄意识未反应之前,衣袖已挥出,卷住了司非情膝头的焦尾琴远远抛了出去。琴身撞在墙上又弹落在地,“铮”断了一根弦。 司非情哎呀一声,心一痛,那是临别时孟天扬赠他的琴啊。他不顾得伤痛,挣扎着下了床,想过去捡起琴。 “不要去捡,我说过别再弹了!”凌霄拉住摇晃不定的司非情,皱起眉,他不知道自己的伤势还不能下地行走么? “放手!那是孟天扬给我的琴,你怎么可以摔?”司非情忿忿道,一边急着要挣脱凌霄的钳制。已经不准他回去,现在还要连孟天扬留给他的东西都毁掉么? 愤怒的话语让凌霄一震,是啊,孟天扬送给司非情的琴,是他喜欢的人送给他的东西,所以弹琴的时候会笑得那么怡然,所以明知有伤在身,才是要过去捡回…… 他一时呆住,司非情用力甩脱他的手,奔过去抱起焦尾琴,细细看着琴身有无裂缝。 那么心疼的、爱惜的表情!凌霄修长的指紧紧捏着掌心,突然一晃,已夺下司非情手中琴,奋力往地上一掷,登时碎成数段。 “……你做什么啊——”愣了半晌,司非情才清醒过来,发出前所未有的大吼,怒视凌霄,猛然冲上前,扬手一记耳光。 “啪”一声清脆响起,凌霄正深陷嫉火和失望的狂乱之中,又决计料不到司非情居然敢出手,竟被打个正着。两人一下都当场怔住。 触及凌霄冰寒眼底蓦然腾起的震惊、愤怒、失落种种复杂神情,司非情心一抽搐,但随即转身向碎裂的焦尾琴奔去。 “不许过去!司非情——”俊美冷峻的脸终于扭曲,心痛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居然为了那个人送你的琴打我!我凌霄在你心中,竟然连件死物都比不上!我在你心中,到底是什么? “不准去!”司非情不停顿的身影叫凌霄忘乎一切,右手陡然祭起,泛着淡淡寒芒,凌空劈向已断为几截的琴身。 啊?!凌霄的手剑连百步外的冰壁都可化为齑粉,他想彻底斩毁焦尾琴么?这琴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司非情心念回转,身体却已下意识地先扑了上去,左手堪堪碰到一截琴身,森冷剑气已呼啸袭来,手一凉,尘屑飞扬间,焦尾琴顿时化为灰烬。 痴痴坐在一堆木灰边,司非情嘴唇微微翕动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身上一阵寒意,手也冰冷一片……好凉,剑气已经消散,为什么还这么凉? 慢慢抬起左手,竟满是鲜血。司非情死死盯着自己的手—— 细长秀气的、弹琴人特有的手,血,却正不住从断指伤口处冒出。一低头,才发现那堆木屑里露着半截血肉模糊的手指。 “啊哈哈——”明明是很痛的,司非情却竟然笑了起来。 “司非情?——”怒火已随剑气弥于无形,凌霄稍微沉静的心又因司非情的异常笑声悬起,未出口的询问在司非情骤然旋身面对他时哽塞喉间,望见司非情染血的左手,震骇到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主人?!”在外间的四名侍婢早听到内室声响,虽未经召唤不敢擅入,但终是觉得太过异常,进来一看究竟,见状也不由愣住。 “……你就是这样喜欢我的么?……”司非情止了笑声,面上却浮起柳丝般的淡然笑意,带着些许倦怠:“我真的不明白……” “司非情!我——”凌霄嘴角抽搐着,喉咙肌肉也仿佛痉挛起来,颤抖着将右手举到眼前,像看什么洪水猛兽似地盯着。 “你好象之前还说过,绝不会再伤害我的——”司非情凝望断指,突然有想大笑的冲动:“现在你满意了吗?我以后都不可能再弹琴了,你高兴了么?” ——我以后都弹不了琴了!孟天扬,你还等着我回去每天弹琴给你听,可我,或许永远都没办法回去了,即使回去,我也没办法再弹琴给你听了。你一定很失望罢…… 缓缓站起身,看着那个说喜欢他的雪衣男子,司非情轻轻笑了:“你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不喜欢我?才肯让我走?” 凌霄猛退一步,全身战栗,清冷的嗓音此刻已然嘶哑:“我真的是喜欢你的,司非情……”我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可是,请你不要怀疑我的情意!我从不会为你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心乱到如此地步!你可以不喜欢我,但请你相信我,我是真的喜欢你! “你相信我!——”墨冰似的眸子染上惊惶狂乱,凌霄突然抓住自己右手小指一拗,玉雕般的半段手指在迸溅的鲜血和四婢惊叫声中断落掉地。 ?!这是在做什么?司非情脑里一片昏沉,踉跄几步,退到床沿,脸色苍白之极。 “司非情!你还不肯相信我么?我是真的喜欢你啊!我没有想过要伤害你,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握上无名指,凌霄定定看着司非情:“你受的伤害,我会加倍补回给你的——”抬手间,又半段指节断开。 “够了——”司非情一下坐在床头,心如同被人捏在手里拧搅般绞痛,大口喘着气:“为什么你要逼我相信你?谁要你自断手指了?” 手掌的血急速染红了雪白衣袖,凌霄却似丝毫未觉痛楚,仍瞬息不眨地看着他:“我只想要你相信我!我是喜欢你的——”   “别再说了!我不想听!” 死力扭着胸口衣襟,司非情一手撑着床头翠玉炉才勉强稳住几欲瘫软的身子:“我不想听你说喜欢我!我不要你来喜欢!为什么你非要逼我?……” ——为什么你要逼我喜欢你?为什么要逼我留在这里?为什么要逼我相信你的情意?为什么要拗断自己的手指?为什么要让我如此心痛? 我的心真的好痛,痛到无法形容、难以忍受的地步!我不要再听到你的声音!我不要再看到你的样子!我不要再为你心痛!我不要! 心迷乱到了极点,司非情猛地抓起翠玉炉往头上重重砸落,剧痛中,血迷蒙了双眼,依稀听到凌霄一声大喊,身体软倒在疾冲过来的人怀里。 眼前满是血光,意识已开始如碎片飞散,竟没有想象中的难受,反而觉得轻飘飘的,好柔和,好安心的感觉。一片混沌中,他居然忆起了外面那连绵的冰天雪地——还有那似乎与冰雪融为一体的雪衣人影! 冰一样的凌霄!剑一样的凌霄!在阴寒的石室陪他练功的凌霄!在小居和他琴箫合奏的凌霄!在温泉为他疗伤的凌霄!…… 唇角漾开一丝淡泊如柳的微笑,司非情安然阖上眼帘——我的心终于不再为你而痛了!凌霄…… 第十四章 暮蔼如血,烛影摇红,将床上一躺一坐的两个人影照落墙壁,随灯火轻轻颤动着。 凌霄握着司非情苍白微凉的左手,断指的血早已止住,伤口却始终灼痛人心。冰寒的双眼似是承受不住般阖起,又复张开,移上司非情额头那一道深入发间、触目惊心的伤痕,不禁长叹—— 我一直以为留下你,好好地爱你,慢慢地让你对我改观,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的心意,可如今,我知道那只不过是我的妄念罢了。 在你日间用翠玉炉砸上自己的一刹那,我心里原先残存的一点希望也被你砸得彻底破灭。你,真的是宁可死,也不愿和我在一起,不愿让我喜欢你…… 可我,只是单纯地想爱你……司非情…… “……主人……”风奴和月奴端着晚膳联袂入内,听到那蕴涵无穷悲怆的叹息,亦为之恻然。没有想到,素来高傲冷峻的主人竟真的动了情,甚至不惜断指明志,也更没有想到,那个司非情居然宁愿自尽,也不肯接受主人的爱意…… 一面默默布置晚膳,月奴目光不自禁地转向床上昏睡至今的司非情,神色变幻不定——司非情,你竟能为那个孟天扬,那个可恶的风雅楼主连命都舍弃么? “……吩咐下去,明日午时在山脚备好车马。”凌霄仍凝望着司非情,平静无波地道:“我送他回风雅楼——” “主人?!”两婢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满脸惊讶。 一握拳,风奴也顾不得礼数:“主人,你怎能就此罢手,送他回去?——”月奴听她口无遮拦,连忙一扯她衣袖,风奴仍大声道“难道主人就白白为他断了两指么?风奴都不甘心——” 没有预料中的呵斥,凌霄反微微笑了:“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有什么好后悔的?……不用多说了,快去吩咐仆役准备便是。” 风奴依旧忿忿不平,却也不敢再多言,同月奴一齐告退。 玄冰墨眸含着温柔暖意深深盯注在司非情无甚血色的面上,半晌,凌霄俯首轻轻一吻他略显苍白的嘴唇——司非情,这是我凌霄最后一次吻你了。明天我就会送你回去,回到你喜欢的那个人身边……你高兴么? 我没有后悔爱上你!即使你并不喜欢我,甚至憎恶我,我也还是没有后悔爱上你!为你动了情、乱了心、断了指,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凌霄自愿的,我无怨无悔! 是的,我不会后悔!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得到你的心……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一定不会再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情!我一定会耐心地等待你爱上我!可惜,人不可能退回到从前…… 细细摩挲着掌中纤长的手指——是我的错,让你今后都无法再抚琴,再也听不到你天籁般的绝俗琴声……所以,就让我和你一样,日后都不能再奏箫罢。失去了你的琴音合鸣,凌霄城也从此不会再有我的箫声响起了。 失去了你,我又要重新过回那种孤独的日子了,那种冷冰冰的、毫无生气的、空虚寂寞到连心都被冻结的日子……我真的不想让你离开我!我真的好想你能留下来陪伴我!但,你不乐意,我不会再强求你了!我,不想再伤害你! 希望送你回去能让你不再那样讨厌我!希望那个人可以让你真正开心起来!虽然我不舍得你走……难舍到心痛、心冷……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九重轩竟是如此冷清阴寒,一直渗到骨髓的冷,让我无法忍受的冷…… 烛花轻摇明灭之际,一点晶莹倏地跌落司非情手背,折耀出七彩光芒—— 凌霄怔怔望着那一滴水珠,突然间,又一颗滴落。回手一摸脸颊,才发觉不知何时已湿热一片—— 那,就是眼泪么?我,怎么会哭了? 我竟然在流泪…… …… 头好痛!眼皮重得几乎睁不开!我这是在哪里?好象有人握着我的手,是谁?那温暖的、有力的手掌…… 是你?司非情痴痴看着面前白衣胜雪的男子——俊美得令人不敢直视的容颜,却带着温柔到叫人心碎的神情……好美、好亲近的人!可是,为什么你在流泪?为什么你这么难过?为什么你的眼神如此哀伤?让我的心也跟着难受…… 你不要哭了!我不想看到你伤心的样子!别再流眼泪了! “……不要哭……”右手抚上雪衣男子面庞,想擦去那些叫自己莫名心酸的泪珠。 ?司非情!细腻微凉的手掌抚在脸上,凌霄一时竟无法反应,司非情在帮他抹眼泪吗? “……司非情?……”终于回神,按住司非情的手,凌霄声音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别哭……”司非情像哄小孩子一样,看到这个俊美又温柔的雪衣男子止了眼泪,他心里竟觉得说不出的高兴,忽然似想到了什么,轻蹙着眉:“司非情?你是在叫我的名字么?——” 什么?凌霄骤然僵住,直直望着司非情皱紧眉头,一脸迷惑地摇着头:“怎么我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我,我是谁?……你……又是谁?” 我为什么记不起自己是谁了?我究竟是谁,现在是在什么地方?为什么我想不起来?我的头好痛,好痛……抽回手,司非情抵着两侧太阳穴,脑海一片混乱不堪—— “我头好痛,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好痛……” “……司非情?!”凌霄最初的惊骇褪去,将司非情揽入怀里,轻抚他背心,胸中翻腾,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司非情居然失去了记忆……是翠玉炉那重重一击震伤了头脑么?什么都不记得了么?…… 温柔的抚摩让司非情慌乱的心稍稍平定,抓着那他醒来第一眼就直觉十分亲近的男子衣袖:“我,我是叫司非情吗?你是谁?你认识我的,对不对?……” 司非情!凌霄凝望着那双即使染上惊惶迷乱却依然明净如初的眼眸,缓缓垂首,轻柔吻上司非情微颤的眼帘:“凌霄……我的名字!” “……凌……霄……”司非情呢喃着,任由凌霄细密的轻吻落在眼上眉间,竟不可思议地感到一阵安心。 “主人,车马已安排妥当,啊?——”风奴一脚踏进内室,见状下半句话噎了回去。身旁月奴也是张大了嘴,怎么可能?那个对主人惟恐避之不及的司非情怎会如此一反常态地偎在主人怀里,还满脸依恋的样子?撞昏头了吗? 听得叫声,司非情转头见到两个目瞪口呆的美艳女子,不认识…… “凌霄,我这是在哪里?她们又是谁?我……”一肚子的疑问,司非情紧紧抓着凌霄的手,问个不停。 月奴险些跌倒,还居然被她猜中了,这司非情看来真的是先前被撞昏了头,什么都记不起了。这,这该怎么算?主人啊—— “啊——”司非情突然一声惊叫,却是看见了自己左手断指:“我的手怎会这样?” 凌霄唇角一抽搐,还未说话,司非情目光触及他右手伤处,更是大喊起来:“凌霄,怎么你的手也受了伤?”捧起莹白如玉的手掌,心头没来由痛得厉害,一时竟忘了自己的伤。 他一脸惊痛的表情,倒似凌霄的手比他自己的更重要。凌霄胸口一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次受了剑伤时,司非情也是这般紧张地执着他的手…… “还不是因为你,主人的手才会变成这样——”风奴忍不住插嘴,就算司非情失去记忆,她还是一样讨厌这害得主人乱了心神的小鬼。 司非情一震,凌霄已冷冷斥道:“多嘴!出去!” 风奴瞪了司非情一眼,同月奴退去外间。 “……凌霄……真的是因为我么?你的手……”司非情心口难受之极,这么好看的近乎完美的手,是为了他而断指么? “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愿意的……”凌霄眼里泛起一丝涩然:“司非情,你不用放在心上。”这,是我伤害你的代价! 凌霄!呆呆注视着雪衣男子,为什么你又露出这种既温柔又叫我心痛的神情?……无意识地,司非情双手捧住凌霄俊美脸庞:“你不要再难过了,你刚才哭的时候,我心里都好难受……” “司非情……”握住他双腕,凌霄久久望着司非情清澄含忧的眸子—— “我不会再哭的,不会再让你心里难受了……司非情……”凌霄微微笑着——我不会再做让你不喜欢的事情的。 噙着浅笑,俊美得令人目眩神摇的凌霄!司非情竟无法移开视线,有些愣愣地道:“你笑的时候真好看……”瞧见凌霄骤然睁大的墨眸,他无端一阵羞赧,脸一红,嗫嚅道:“这个,我的意思是,是……” ——“你笑的时候真好看……” 话声入耳,凌霄已然痴了——没有忘记两人第一次琴箫合奏时,司非情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如此。 同样的话语,同样的呆愣表情,同样羞红的脸,同样不知所云的解释…… 是时光倒流了么?是退回从前了么?…… 猛地将司非情紧紧抱进怀中,一低头,已攫住他淡色唇瓣,却只是温柔得呵护似地轻吻浅触着——司非情!司非情! 我知道无法回到过去,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这一次,我会用一生的时间和耐心来等你爱上我! ********************************************************************************** “凌霄,涂完了么?”司非情坐在床上,摸着额头薄薄的一层清凉药膏。昨天听凌霄说,他是不小心撞到了头,才会想不起以前的事情,不过看铜镜里那道伤痕,自己还真撞得不轻。 “好了。”轻轻在隐藏发间的伤口上也抹了药,一侧风奴忙递过丝巾给凌霄擦手。 “别乱碰!我来帮你梳——”见司非情理着散乱黑发,凌霄一把按下他的手:“你自己看不到,小心碰到伤口。”拿起风奴奉上的角梳细细为司非情梳理发丝。 ?!这,怎么会这样?跟着风奴一起端漱具入内的七少爷呆立一旁,眼眶似乎都要瞪裂了——司非情何时同那个王八蛋变得如此亲近? 他满腹惊疑却说不出口,只能看着凌霄面带微笑地替司非情梳洗更衣,司非情居然也是一脸笑容。死死盯着床上相傍而坐的两人,七少爷全身都轻抖起来。司非情! 为什么这个艳丽少年目光凶狠地紧盯着他?司非情疑惑地看了眼七少爷,摇了摇头,不明白。突然身子一轻,被凌霄打横抱起。 “凌霄?” “带你去温泉,昨天都没有去——”凌霄淡淡一笑站起身。 “哦,这个,你不用抱啦,我自己可以走。”司非情脸微红,虽然昨天被凌霄搂抱亲吻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得别扭,不过当着他人的面,好象不太合适……尤其那少年的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 “凌霄,让我自己走——”司非情抓住他手臂,坚持道。凌霄一笑,扶着他稳稳站定:“好,随你了。”拉起他手并肩走了出去,薄唇不禁弯起,纵然失忆,司非情的倔强脾气还是跟原来一般无二。 司非情!七少爷恨恨看着两人背影消失,握紧了拳头,却听身后风奴冷冷道:“你气什么?他害得主人断指,竟还可以如此逍遥地待在主人身边……我比你更气百倍,又有什么用?” 她肩头微颤,脸色阴晴不定,最终吐了口气,走到七少爷面前,瞧着他满脸怒意,突然一笑:“难不成你也喜欢他?呵,那就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他如今除了主人,谁都不认识——” 七少爷一下愣住,风奴已冷笑着转过身:“不过,他对那什么风雅楼主倒也痴心,居然想拿香炉砸死自己,也不肯留在这里。哼哼,却偏偏死不了,反而失了记忆,结果还不是和主人在一起?……” 失去记忆?七少爷震惊之余也幡然醒悟,难怪司非情先前看他的眼神如陌生人一般。只是,怎可如此?楼主还在苦等司非情回去啊……他用力咬着唇,风奴已自行走去外间,声音却仍悠悠传进他耳里:“你可别想打什么鬼主意!主人现在这么高兴,谁敢多生枝节,我绝不放过!” ********************************************************************************* 山风卷扬起鹅毛大雪漫天飞舞,天地白茫茫的望不到尽头。凌霄白衣翩翩,双手负背,悠然伫立九重轩外,含笑看着在雪地里兴高采烈的司非情—— “凌霄,你不过来一起玩?”司非情揉起一大团雪,伤势半个月前就已痊愈了,今天和凌霄在石室练完剑回来,雪下得比平时都要强劲,他便拉凌霄出来堆雪人。 “凌霄,真的很好玩,你也来堆一个吧……” “凌霄……” 冰眸始终随黛青身影转动,眼里的笑意益加明朗——真是没料到,失却记忆的司非情竟然比原先更黏着他,简直每时每刻都不舍得他离开视线,就像此时—— “凌霄,你看我这个雪人堆得好不好?”司非情拉着凌霄衣袖向那憨态可掬的臃肿雪人走去:“可惜没有黑煤,只好用石头做眼睛了……” “是么?我从来没有玩过这些东西。”凌霄同司非情一齐蹲了下来,摸着那胖胖雪人,嘴角扬起,想不到这小孩子的玩意也能让司非情如此高兴,不过既然他喜欢,也由得他去。 “我也是第一次堆雪人,小时候都只能看别人玩,而且我家那边也没有这么大的雪……啊?” ?笑容蓦然一僵,凌霄侧首望着司非情,目光顿转幽邃—— 脱口而出的话令司非情也倏地一呆,脸上浮起迷茫,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我小时候都不能出去和别人玩呢?……啊,好象我成天都在吃药……我是得了什么病吗?” 他轻轻拍着额角,只觉有些模糊的景象不住闪现眼前,却终究看不清楚,头又渐渐涨痛起来——对啊,依稀记得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风雪,我以前不是住这里的么?…… “凌霄,你知道我家在哪里么?我好象原来住在别的地方……”头好痛,想不出,司非情放弃地一甩头,转而向身边的雪衣男子求助。 司非情,你是想起了从前吗?凌霄定定看着他,胸口无预兆地沉闷——我都几乎忘了,你只是因为伤了头脑,失去记忆而已,如果哪一天脑间淤血散尽,你或许就可以恢复记忆的……你现在,已经开始慢慢清醒了吗?…… “你怎么了?凌霄”司非情将手在他眼前一掠,凌霄怎么突然发起呆来了? 轻抒了一口气,凌霄拉他起身,微微笑道:“你曾说过自己原住杭州……那边确实不似天山,能见到如此狂风大雪。” 杭州么?司非情在心里念了一遍,却也没什么更多的印象,呆了一下,只听凌霄静静问道:“……想回去看看么?……” 为什么凌霄的神色又变得有些许忧伤?司非情心头怔忡,却不假思索地摇头:“不用了,我喜欢留在这里……” “……司非情……”凝注片刻,凌霄轻叹着替他弹落衫上雪花:“回屋里去吧……”携手转身,俊美面上泛着一丝苦涩——听你说喜欢留在这里,我应该是高兴才对,可我,却无法开心。因为那并不是你真正的意愿…… 这些日子,我一直都沉浸在失而复得的欣喜之中,却忽略了,有朝一日你可能会想起从前的一切。到那时,你还会说喜欢留在这里么?留在我这个曾经数度伤害你,甚至将你逼上绝路的人身边么? 你不会的!你只会更恨我,更急迫地回到你喜欢的那个人身边……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会恢复记忆?可我明白,无论早晚,那一天终是会来到的……凌霄怅惘长叹。 “凌霄?……”似乎带着无比哀伤的叹息叫司非情一阵心悸,才喊得一声,就已被凌霄牢牢搂在胸前,他睁大了眼睛:“你今天不开心么?” 双臂用力收紧,语气却异常温柔:“没有,我只是想抱一下你……”只有抱着你,我才确信这一刻是真实的……缓缓覆上淡色唇瓣,轻柔碰触着:“司非情……” ——只有现在,我可以如此拥抱你,亲吻你。等你想起了一切,我也就失去了一切…… 雪纷纷洒洒,飘落在白青相融的两个人影上。 轩内,一道愤怒的眼光始终越过窗棂盯注着两人,手心已掐出了血,七少爷仍无知觉,只是扭曲着艳丽面容。 ********************************************************************************** “主人?”风奴诧异地望着屹立危崖的主人,天方破晓,主人怎么就在这里沉思,平时不都是在九重轩等司非情睡醒后一齐去练剑的么? 没有回应,凌霄凝望着深不可测的崖底,静如磐石。良久,长长喟叹一声,冰冷的笑声割破寂静:“不知道人从这里跳下去,会是怎样?呵呵,想必是粉身碎骨罢……不晓得还有没有人肯跳?” 风奴难以置信地挑起眉,素来睿智的主人怎地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明知死路一条,还跳下去做什么?一时竟答不上话。 似是明了她心中所思,凌霄淡然一笑:“我面前也有个悬崖,可我依然忍不住想往下跳……呵,我凌霄原来也会做这么愚蠢的事,明知结果,还是陷了进去……” “……主人——”风奴丽眸升起了然和愤恨——都是那个小鬼!一咬贝齿:“主人是担心他恢复记忆后会离开么?那就让他一辈子都想不起来好了!主人明明可以轻易做到的——” “住口!”凌霄蓦地喝止,衣角无风自动。 “只要用金针刺穴封住他脑部几处穴位,就可以永远留下他了。风奴不明白,主人为什么还在犹豫不决?”脸涨得通红,风奴一昂头,豁了出去:“若是主人不忍下手,风奴这就去替主人解决烦恼——” “啪”一声脆响,凌霄身形未动,却已凌空扫了风奴一记耳光,冷如寒冰地道:“你如乱来,我便逐你出城,今生都不许再踏入半步。” “风奴……知道了”捂着火辣辣的红肿面颊,风奴死咬着唇。 “你先退下,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风奴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凌霄遥眺着不知名的远处,双眸冻如乌石。 ********************************************************************************* 咦了一声,司非情看七少爷独自一人捧了脸盆面巾入内,好生奇怪,怎不见平日那个叫风奴的女子?还有,一早醒来,凌霄也没了踪影。 一边梳洗,他不由瞧了七少爷一眼,听那些侍婢说,这艳丽少年是个哑巴,倒有些可惜。不过这少年每次看他眼神都古古怪怪的,不知怎么回事。 他放落面巾,七少爷却没有像平时一样退出,只是紧盯着他。司非情奇道:“你还有什么事么?恩?这是什么?” 蹙眉展开七少爷硬塞进他手里的一张叠得十分细致的白纸:“……孟天扬?……” 白纸上只有三个字——孟、天、扬。是人的名字么?还是别的?……司非情一愣,抬头道:“我不懂是什么意思?” 司非情!七少爷恨恨一扯头发——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那是以前你自己写的啊!司非情! 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脸色痛苦到了极点。司非情歉然一笑:“我真的看不明白——” 猛地抓住司非情手腕,七少爷将他拖到书案旁。司非情原可轻松挣脱,但见这少年行径怪异,也就跟着他来到桌边。七少爷拿着纸笔,手不住发颤,在纸上写了孟天扬三个字。 司非情更是茫然不解,只能看着七少爷写完了一张又一张,却只有那三个字,忍不住问道:“你想告诉我什么?你不会写别的么?” 身躯陡然僵直,嘴角抽搐着,七少爷突然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发疯似地把台面的纸统统扫落,纸片立时如雪花般洒满一地,到处都是孟天扬的名字。 望见司非情讶异表情,七少爷拳头重重砸上书案,眼泪扑簌簌滚落—— 这少年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如此悲痛?司非情胸没来由一阵窒息,刚想说话,却听门前一声尖叱:“你在搞什么鬼?——” 美艳女子风般卷进,一把揪住七少爷,劈面扇了他几个耳光,眼光扫过满地白纸,狠狠地道:“早警告过你,居然还敢胡来,找死吗?”拖起他就大步走了出去。 她动作极快,司非情兀自摸不着头脑,七少爷已被风奴带走,他望着那一地写着孟天扬的白纸,呆在当场。 风奴到得轩外僻静处,将七少爷往地上一推,一脚踩上他胸口,厉声道:“你想让他记起孟天扬么?我早说过,不许多生事端,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么?”脚下微一用力,七少爷脸色登时惨白,鲜血夺口而出,染上地面冰土。 他冷汗直冒,风奴却只冷冷瞧着,倏地收回脚,手掌抚上仍然肿胀灼痛的脸,目光变幻,见七少爷撑起身子,她冷笑道:“那个又呆又愣的司非情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他这般拼命?” 她也知道七少爷根本不可能回答,正眼都不看他,遥望远方冰峰,喃喃自语道:“竟然主人也那样执着于他……呵呵,还说要赶走我……” 摸着凸起的指痕,那是主人第一次打她罢……丽眸一阖又张开,自嘲一笑:“你知道我侍奉主人多久了么?我十二岁就跟着他,在这冷冰冰的地方待了足足十三年……十三年,你知道对一个女人来说,那意味着什么?……” 她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直至细不可闻。怔了半晌,回望七少爷:“我让你无法出声,你一定恨得我要死。可我该去恨谁?你不过才个把月开不了口,我却已经做了许多年的哑巴了,我心里的话,心里的痛苦又该找谁去说?……” 七少爷动了动唇,又是一缕血丝溢出。风奴呆立片刻,提起他缓缓走回九重轩。 ********************************************************************** 孟天扬?愣愣看着这铺满一地的三个字,司非情终是摇了摇头,不晓得适才那个古怪的哑巴少年为何情绪激动到那般地步,还有那风奴也是怒气腾腾—— 随意在书案旁一坐,心中略觉烦躁,他拿着笔在纸上随手乱划,恍惚出神——怎么还不见凌霄?平素这时候都该去石室练剑了。昨日刚学完那套精妙绝伦的剑法,凌霄还说今天要开始教他手剑呢!可为什么一早就没了人影? 一搁笔,司非情站起身,凌霄说不定先去了石室。他举步待行,突然一呆,拿起刚才自己无意中乱涂乱画的纸—— ?孟天扬!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写下这三个字。盯着墨迹未干的字,司非情忽地捡起七少爷最先塞给他的那张白纸,不禁啊的一声低呼。 两张纸上的笔迹竟然一模一样! 那也是我写的吗?我何时写的?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这三个字跟我有关么?司非情心中犯疑,忆起先前七少爷与风奴的异样举止,他隐隐觉得这孟天扬似乎与自己大有干系。 可我真的想不起来!一敲脑门,头又开始涨痛,司非情皱紧眉,好象每次只要他一回忆过去的事情,头脑就疼得厉害,看来自己那次实在撞得太严重了。 “孟……天……扬……”无意识地呢喃着,司非情将纸放落书案。算了,以后再问凌霄知不知道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罢。 抬起眼,却正好对上身前雪衣男子玄冰似的眸子—— “啊?你回来了,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司非情吓了一跳,随即脸微红,他耳目也太不灵敏了。 “我已经在你面前站了好一会了……”凌霄淡淡笑着,冰寒目光移向一地白纸:“想到什么了,这么出神?” 第十五章 “凌霄,我还刚想问问你,这孟天扬是什么意思呢?”司非情指着自己写的那两张纸:“好象我以前写过这三个字,可我记不起来了。你知道么?是人的名字吗?……” 修长莹白的手指轻轻拈起纸笺,凌霄凝视那黑得刺眼的三个字,久久无言。 “凌霄?……” 微微一笑,凌霄手一松,白纸飘落书案:“他……应当算是你姐夫——” 司非情一呆,睁大双眼:姐夫? “我有姐姐么?”摸着头,司非情大感意外。 凌霄一颔首:“还是你以前告诉我的。不过你姐姐尚未过门便过世了,是他收留了你……”他坐在桌边,露出浅浅涩然。 是么?但为什么没印象?司非情愣了一阵,疑惑道:“那我怎么又会到了这里?……我,我姐夫呢?” 深深望进那双不染纤尘的纯净眼眸,凌霄终是心底一声轻叹,微笑道:“你原本确实身患绝症,是你姐夫求我替你医病,我才将你带了回来——”他握起司非情的手略一摩挲,神色甚是惆怅:“我却没想到自己会慢慢喜欢上了你……” 司非情一直怔怔听着,听到最后一句,脸不觉有些发热:这是凌霄首次说喜欢他罢,虽然平时凌霄都有拥抱轻吻他……心跳快了几拍,一丝淡淡的甜蜜漾了开去…… 凌霄…… 指尖细细抚着司非情掌心,凌霄默然半晌,站起身:“你的病早已根治,想回去么?——” 司非情惊讶地看着略带忧伤的俊美男子,凌霄是要他离开这里吗?胸臆一紧,他急急道:“我不要回去!我,——”犹豫着,他低下头小声道:“我,我也喜欢你……” “……司非情?”凌霄神情复杂之至,未几,微微叹息,捧起司非情羞红的脸庞,正视他明净双眼:“那倘若我曾经伤害过你,你也还是喜欢我么?……” 这,凌霄怎么可能伤害他?司非情一愣,旋即笑道:“你对我那么好,又怎会伤害我?” 充满信任的无邪笑容像尖针扎进凌霄心头,他尽力克制着不让自己颤抖,点了点头:“对,我绝不会伤害你的……该去石室了。” 拉着司非情一路走出九重轩,雪白衣袖飞扬间,白玉般的指缝一张,一枚细如牛毛的金针悄无声息掉落雪地,很快就被飘扬的雪花覆盖了。 ********************************************************************************** 月色轻灵如水银流泻,映着冰光雪影自窗棂投洒床前,微弱烛焰无声轻燃,室内一片寂静,只听到悠长轻缓的呼吸。 司非情悄悄地撑起上半身,凝望着身侧凌霄。即使在睡梦之中,凌霄俊美的轮廓依然似剑锋般锐利慑人,华贵得叫人不敢逼视—— 剑一样的凌霄!冰一样的凌霄!也是温柔的、令他从心里喜欢的凌霄!司非情一边看着,唇角不自觉已弯起——真的好喜欢! 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可我就是喜欢你!从我醒来第一眼见到你,见到正在默默流泪的你,我就有种又喜欢又心痛的感觉。你的每一滴眼泪都让我莫名的难受,让我忍不住想好好安慰你,帮你止住泪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样伤心,你也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但我,却想让你开心快乐起来。我喜欢看你微笑的模样!喜欢你搂着我,轻吻我…… 我总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喜欢你很久了……可惜我记不起过去的事情,不知道你我从前是怎样相处的。我,其实有点遗憾,却没有疑惑,因为我相信,原先的你也一定是像现在一样的温柔…… 温柔的、我喜欢的凌霄! 屏住呼吸低头,在凌霄薄唇上小心翼翼地轻触即离,脸微微发烫——应该不会惊醒凌霄吧…… 带着满足的笑容重新睡下,司非情很快入眠。冰寒的眸子却几乎在他入梦同时张开,紧盯着他,目光闪动——司非情,刚才是你第一次主动亲近我…… 长指蜻蜓点水般在司非情淡色唇瓣一划而过,凌霄惊喜的眼神却渐渐蒙上阴影。 ——当你恢复记忆后,你一定会后悔今晚吻过我罢。司非情…… 我确实想过要彻底抹去你的回忆,可我做不到。我无法伤害如此信任我的你,纵使将来你会想起一切,纵使将来你会决绝离去,我,还是下不了手。我,绝不会再伤害你了……虽然我很痛苦。是的,我现在就像是被判了死罪的人,知道自己必死,却不知道那一刻何时到来。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你清醒,等你离开我——痛苦的没有希望的等待。 我凌霄,居然变得如此无用!我都厌恶这般优柔寡断的自己,只是我终究狠不下心。我的剑,可以荡尽一切,却斩不断自己的情丝;我,可以折服天下高手,却输给了你,还输得一败涂地。但我没有后悔,因为是我心甘情愿爱上你的,我认了…… 无声苦笑着,凌霄看着司非情的睡颜直至天明。 ********************************************************************************** “还是不行!”司非情收回细长秀气的右手,好生失望:“手剑的要诀我都可以倒背出来了,可一点剑气都没法催动——” “哪有这么快就练成?”冰眸染上笑意,凌霄摇了摇头:司非情固然是天生习武的良材美质,再辅以石室雾气相助,短短时日他的剑术便已登堂入室,不过有时候也实在是呆得可以—— “武学之道贵在持恒,岂是一朝一夕便可速达的?”凌霄举袖,替他拭着鬓边细汗:“我当时都练了年余才略有小成,至于能随心运用,六七年也不算长久。你只不过学了几天,就——” “我知道了。”赶紧截住凌霄话语,司非情脸一阵热辣辣的,暗中一吐舌头,只觉自己太过愚蠢。殊不知这些孩子气的举止尽数落在凌霄眼底,轻抖着肩,凌霄不由笑了起来。 “凌霄?”司非情脸刷的红到耳根,双眼却情不自禁地注视面前笑容醉人的俊美男子,心跳突然加快——凌霄笑的时候真的是非常好看,好喜欢看…… “接着!”凌霄长袖倏地卷起几上利剑抛向司非情:“时候尚早,陪你练多一会剑罢。” 一凝神,司非情屏弃杂念,剑如冷芒寒电直指凌霄,偌大石室顿时白雾翻涌,风雷声起。 凌霄薄唇噙笑,脸色却极是凝重,手掌挥扬间剑气四溢。司非情近日来突飞猛进的剑术令他也不敢托大,若不用手剑,只怕还真有些抵挡不住那狂妄霸气。 雪白黛青的身影忽一交错,寒光一闪,剑脱手飞出。司非情啊呀一声:“我又输了——” 微微一笑,凌霄抬高衣袖,上面赫然裂了一道缝:“假以时日,你想赢我也不是太难。呵呵,等你手剑有成,我凌霄也终于可以找到真正的对手了。” 司非情拾回剑,闻言赧然道:“我怕自己太笨,也不知道要练到什么时候才能和你一样……而且,”他顿了顿,抬头正色道:“我绝不会真正和你作对的。” 司非情?凌霄讶然望着眼前年轻男子,一脸严肃的司非情,完全没了平时的稚气迷糊,竟透着说不出的逼人气势……玄冰墨眸深深凝望明净无尘却带着无比坚定的双眼,凌霄露出淡然笑容——他一直当大孩子般呵护教导的司非情,是在悄悄蜕变么?这个小他十多岁的又犟又呆的司非情,正在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子么? 微笑不语的凌霄让司非情有些怔忡,他是不是说错什么了?可凌霄又不像生气的样子。 唇角的浅笑渐渐消散,凌霄执起他的手,轻叹道:“但愿如此……” ——若有一天,你想起了从前的一切,想起我曾经强加给你的伤害和痛苦,你会怎样看我?又会怎样对待我?…… “凌霄?……”紧紧反握住凌霄手掌,司非情心情也随着他的涩然神色沉重起来,为什么凌霄总是会时不时流露出忧伤?那种叫自己心痛的、莫名酸楚的忧伤……凌霄,究竟为什么如此伤心?如此不快乐? ——我可以帮你吗?我想看你的笑容!我想要你真正开心起来!凌霄…… “……你有什么烦恼吗?凌霄……” 缓缓放开司非情的手,凌霄满含爱意和忧郁的视线掠过司非情投在他身后的石壁上,沉默良久,清冷的略显空洞的声音响起:“我担心……有朝一日你会离我而去……” “不会啊——”司非情诧异地大声道,为什么凌霄会有这种想法? “我说过我,我喜欢你,我不会离开这里的——”有点焦躁地重新抓住凌霄手腕,司非情胸口涨得难受,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咬着嘴唇。 静立半晌,凌霄最终一声喟叹:“不说不开心的事了……去温泉沐浴罢,都练了半天剑……” ********************************************************************************* 氤氲热雾里,两个人影依稀隐现。 司非情怔怔坐在没胸的泉水中,任身后凌霄如往常一样替他解散发髻,心绪却仍围绕着凌霄适才忧伤的表情,费解的言语…… “……怎么不出声?想什么?”凌霄微微笑着,掬起一捧温泉水淋上司非情发顶,从石室出来到现在,司非情都一言不发。 仍没有说话,司非情整个人却突然转过身,一下牢牢抱住凌霄—— “司非情?”凌霄惊讶地一摸司非情黑亮披散的头发:“怎么了?”真想不到司非情会主动抱住他,还这么用力。 “……我喜欢你……所以你不要再伤心了,好不好?你一不高兴,我心里都会跟着你难过……是真的。” 头抵在凌霄肩窝,司非情双臂搂得更紧:“我想你开开心心的,我喜欢看你笑的样子……” “……司非情……”难以言喻的滋味在胸腔升腾,凌霄怅然伸手,抚着司非情面颊。 温暖的却又带点凉凉的触感,司非情按住凌霄右手,久久凝望着——白玉雕就一般的完美手形,小指与无名指上却戴着银白的指套,流转着冰冷光芒……自己的左手也同样有一个指套。 忽地摘下凌霄手上指套,搁落池岸,轻轻地吻着断指——凌霄为他而断的手指…… 我喜欢和你亲近!只要是你,所有的一切我都喜欢! 回应着凌霄薄唇,司非情急促炽热的气息划过他耳际:“我也喜欢你,凌霄!我喜欢你,恩啊……” 强自压抑的理智被打破,眼里寒冰狂燃起来,忘乎一切,凌霄撤出手指,代以高昂欲望—— “凌——啊啊啊————”突来的强劲贯穿让司非情忍不住痛呼,指尖掐进凌霄肩膀,脸倏地发白:“好痛……凌霄……” 痛!凌霄一震,停下推进,望见司非情煞白的脸,紧蹙的眉,情潮瞬间消退——好不容易才让你如此信任我,亲近我,我不想再重蹈覆辙,不想再一次伤害你。 咬着唇,司非情勉力克制着股间剧痛,心里却激动到了极点——凌霄正在进入他的体内,前所未有的亲密感觉登时伴随疼痛传遍周身。 虽然很痛,可我还是很喜欢!我知道你是喜欢我才会这样做的! “凌霄?——”突然的抽离,疼痛不再,但接踵而来的空虚让司非情一阵惊慌,为什么要离开?凌霄不是喜欢他才这样做的么? 抱住凌霄:“怎么啦,凌霄?”身体紧紧贴上磨蹭,他浑身还在发烫激昂着。 “我不想让你难受,司非情?”凌霄想拉开紧缠着他的司非情,触及司非情双眼却不禁怔住——明净的、无尘无垢的眸子此时却闪着灼热,透着难以言语的渴求……染上欲望的双眼…… “我好喜欢你,凌霄……”司非情呢喃着,将昂扬抵在凌霄腹上摩擦着,似乎这样才可以让莫名的躁热稍稍降低,可是仍不能满足…… “是要先这样做吗?……凌霄!凌霄……”猛地进入的细长手指令凌霄全身一紧,吃惊之余竟忘了反应,耳边只听到司非情满含情欲的一遍遍呼唤。一阵渗透灵魂的战栗随声音钻进脑间,散入四肢百骸,紧紧盯着那双充满欲望的眼睛……蓦地一仰头,凌霄低喊着,望向无尽苍穹—— 我一直都想让你的双眼因我而染上欲望,今天我终于看到了。没想到你竟是如此热情!如此激狂!似乎要将我燃烧起来的激情……司非情…… 这一刻,我相信你是真正喜欢着我,我也得到了你的心。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此刻是多么快乐,也是多么悲伤……因为当你想起一切前尘往事,你将会用怎样的鄙夷目光看我?看我这个伤害过你,又利用你的失忆来搏取你情意的人?或者,根本连一眼都懒得看我? 每次想到你恢复记忆的那一刻,我止不住心冷到底。可我,又无法自拔地迷恋着眼前说喜欢我的你!哪怕只有今日,我也不想推开你!至少此时,你是完完全全、真真正正地爱着我,属于我的! 司非情…… 泉水不停波动荡漾,黑发在空中飞舞,洒起串串晶莹水珠,申吟喘息交缠着,一路直入云霄,苍茫天地染上艳色靡丽…… ********************************************************************************* 暖暖的,是还在温泉里么?薰人的,是凌霄的体香么? 凌霄!手一拢,却抱了个空,司非情一下没了睡意,张开眼,不禁一呆:什么时候回九重轩的? 坐在床头,看着身上睡袍,晨曦照在地面,光影闪烁——已是清晨了吗? 脸渐渐发红,昨日在温泉中的旖旎场景断续回笼,司非情捂着面,只觉烫得几乎要烧了起来。他都记不清在凌霄体内进出了多少次,居然做到没了意识,想来最后还是凌霄把他抱回来的……凌霄一定会笑话他罢。可是,初次领略到那种绝妙滋味,他实在是控制不了自己。从不知道,进入自己喜欢的人,竟是如此销魂蚀骨,难以自制;也从不知道,如冰似剑的凌霄,体内竟是那样火热、柔软…… 重重拧了自己一下,他大清早地究竟在乱想些什么啊?定了定神,随手拿了件青衫披上,大步走出—— 雪白衣衫随山风飘飞,凌霄负手挺立轩外,凝神远望着天边一线红日。 ——又是一天了……谁能相信,我凌霄居然害怕看到日出,害怕看到时光流逝…… 如果可能,我想把时间永远停留,我不要你记起过去,也不要你将来离开我。但我知道,那是我无法实现的奢望。我只能默默地等待黎明一次又一次到来,然后不知哪一天,你突然用没有爱慕、只有怨恨的眼光看着我,告诉我,你已经想起了一切,你要离我而去…… 冰冷的眼瞳宛如承受不了那刺目的红日,疲惫阖起。 “凌霄——” 张开墨眸,却没有转身。凌霄仍凝视着远方天际。 “凌霄?”司非情又喊了一声,走近凌霄身后,心里没来由一痛,为什么凌霄的背影看来那样孤寂落寞?为什么凌霄一早在外面发呆? 你又不开心了?司非情上前一拉他衣袖,凌霄回身,淡淡笑了:“怎不睡多一阵?” “……睡不着……”浅淡笑容里掩不住的忧伤让司非情情绪低落之极,低声道:“你怎么又伤心了?……” 静静看了司非情半晌,凌霄一笑:“等你离开这里的那一天,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了——” “为什么你总说些我听不明白的话?我都说过好多次了,我喜欢你,我不想离开这里……”司非情又迷糊又难过,再也按捺不住,一鼓作气将心里郁闷一吐而尽。喘了口气,向崖边冲上两步,对着空旷群山大喊道:“我喜欢你,凌霄!我喜欢你,凌霄!我……” ——我喜欢你啊,如果你嫌我声音太小,我就一直喊到你听见为止!!如果你觉得我说得不够,我就一直喊到喉咙哑掉为止!我不要看你伤心的样子!我只想你开心!我只想你快乐! 因为我喜欢你,凌霄! 腰间突然一紧,一双手臂从身后抱住他,温暖起伏的胸膛贴着他背心。 “凌霄?——” “……别说话,让我好好抱着你……司非情……” 两人都沉默下来,雪白黛青的衣衫在风中飞扬,山谷轰鸣间,先前的回音却仍不断传来—— “我喜欢你,凌霄!……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喀一声轻响,攀着窗棂的指颤抖间,一块乌木碎裂。风奴直直盯着轩外紧紧相拥的两人,眼内没有丝毫表情。在她身后两步,七少爷同样惨白着脸,身子微微抖动。 蓦然旋身,风奴凄凉一笑:“你难过吗?想哭的话,就跟我一起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哭罢。”也不理会他,自行离轩,七少爷呆了片刻,抱住头,蹲在地上,肩头轻轻震抖着。 “……喜欢你……”—— 回声终于慢慢散尽,天地一片寂静。陡然一个黑影越奔越近,却是月奴。 “主人,月奴有要事禀告——”丽眸向司非情一瞥,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凌霄冷冷道,依然紧抱着司非情。 微一犹豫,月奴恭声道:“是那个风雅楼主正在山脚,他说……想请故人下山一晤。” 猛回头,凌霄寒眸冻如冰石。 才刚转着念头,下一刻身子骤然绷紧,司非情难以遏制地叫了出来。凌霄的手、比泉水更热的手居然握住了他那里,还在上下抚弄,快意和羞耻同时直冲脑海,司非情立时软倒凌霄怀中…… 我一直都想让你的双眼因我而染上欲望,今天我终于看到了。没想到你竟是如此热情!如此激狂!似乎要将我燃烧起来的激情……司非情…… 这一刻,我相信你是真正喜欢着我,我也得到了你的心。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此刻是多么快乐,也是多么悲伤……因为当你想起一切前尘往事,你将会用怎样的鄙夷目光看我?看我这个伤害过你,又利用你的失忆来搏取你情意的人?或者,根本连一眼都懒得看我? 每次想到你恢复记忆的那一刻,我止不住心冷到底。可我,又无法自拔地迷恋着眼前说喜欢我的你!哪怕只有今日,我也不想推开你!至少此时,你是完完全全、真真正正地爱着我,属于我的! 司非情…… 泉水不停波动荡漾,黑发在空中飞舞,洒起串串晶莹水珠,申吟喘息交缠着,一路直入云霄,苍茫天地染上艳色靡丽…… ********************************************************************************* 暖暖的,是还在温泉里么?薰人的,是凌霄的体香么? 凌霄!手一拢,却抱了个空,司非情一下没了睡意,张开眼,不禁一呆:什么时候回九重轩的? 坐在床头,看着身上睡袍,晨曦照在地面,光影闪烁——已是清晨了吗? 脸渐渐发红,昨日在温泉中的旖旎场景断续回笼,司非情捂着面,只觉烫得几乎要烧了起来。他都记不清在凌霄体内进出了多少次,居然做到没了意识,想来最后还是凌霄把他抱回来的……凌霄一定会笑话他罢。可是,初次领略到那种绝妙滋味,他实在是控制不了自己。从不知道,进入自己喜欢的人,竟是如此销魂蚀骨,难以自制;也从不知道,如冰似剑的凌霄,体内竟是那样火热、柔软…… 重重拧了自己一下,他大清早地究竟在乱想些什么啊?定了定神,随手拿了件青衫披上,大步走出—— 雪白衣衫随山风飘飞,凌霄负手挺立轩外,凝神远望着天边一线红日。 ——又是一天了……谁能相信,我凌霄居然害怕看到日出,害怕看到时光流逝…… 如果可能,我想把时间永远停留,我不要你记起过去,也不要你将来离开我。但我知道,那是我无法实现的奢望。我只能默默地等待黎明一次又一次到来,然后不知哪一天,你突然用没有爱慕、只有怨恨的眼光看着我,告诉我,你已经想起了一切,你要离我而去…… 冰冷的眼瞳宛如承受不了那刺目的红日,疲惫阖起。 “凌霄——” 张开墨眸,却没有转身。凌霄仍凝视着远方天际。 “凌霄?”司非情又喊了一声,走近凌霄身后,心里没来由一痛,为什么凌霄的背影看来那样孤寂落寞?为什么凌霄一早在外面发呆? 你又不开心了?司非情上前一拉他衣袖,凌霄回身,淡淡笑了:“怎不睡多一阵?” “……睡不着……”浅淡笑容里掩不住的忧伤让司非情情绪低落之极,低声道:“你怎么又伤心了?……” 静静看了司非情半晌,凌霄一笑:“等你离开这里的那一天,你就会知道为什么了——” “为什么你总说些我听不明白的话?我都说过好多次了,我喜欢你,我不想离开这里……”司非情又迷糊又难过,再也按捺不住,一鼓作气将心里郁闷一吐而尽。喘了口气,向崖边冲上两步,对着空旷群山大喊道:“我喜欢你,凌霄!我喜欢你,凌霄!我……” ——我喜欢你啊,如果你嫌我声音太小,我就一直喊到你听见为止!!如果你觉得我说得不够,我就一直喊到喉咙哑掉为止!我不要看你伤心的样子!我只想你开心!我只想你快乐! 因为我喜欢你,凌霄! 腰间突然一紧,一双手臂从身后抱住他,温暖起伏的胸膛贴着他背心。 “凌霄?——” “……别说话,让我好好抱着你……司非情……” 两人都沉默下来,雪白黛青的衣衫在风中飞扬,山谷轰鸣间,先前的回音却仍不断传来—— “我喜欢你,凌霄!……我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喀一声轻响,攀着窗棂的指颤抖间,一块乌木碎裂。风奴直直盯着轩外紧紧相拥的两人,眼内没有丝毫表情。在她身后两步,七少爷同样惨白着脸,身子微微抖动。 蓦然旋身,风奴凄凉一笑:“你难过吗?想哭的话,就跟我一起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哭罢。”也不理会他,自行离轩,七少爷呆了片刻,抱住头,蹲在地上,肩头轻轻震抖着。 “……喜欢你……”—— 回声终于慢慢散尽,天地一片寂静。陡然一个黑影越奔越近,却是月奴。 “主人,月奴有要事禀告——”丽眸向司非情一瞥,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凌霄冷冷道,依然紧抱着司非情。 微一犹豫,月奴恭声道:“是那个风雅楼主正在山脚,他说……想请故人下山一晤。” 猛回头,凌霄寒眸冻如冰石。 第十六章 冷得冻结人心的目光让月奴周身一寒,不由自主退后两步,低下了头:“月奴已然提醒过他,凌霄城素来不接待外客,只是他说不求上山,只需故人前去一会即可……” 声音越来越轻,月奴偷偷望了眼面无表情的主人,心里叹气不已。 终于来了么?凌霄冷冰冰的眸子漠然直视天边浮云,静静道:“带他来九重轩。” “主人?!” 月奴震惊地合不拢嘴,凌霄却突兀一笑:“有些事情终究是无法逃避的……快去罢。” “凌霄?——”看月奴匆匆来去,司非情纳闷地转身面对他:“是谁要来这里?” 微笑着理齐司非情被山风拂乱的发丝,凌霄凝注他清澈明净的眼眸:“孟天扬……” 呃?司非情颇为意外,那不就是自己的姐夫么?那个故人应该是指自己吧?…… 他茫然出神,凌霄默默看了他一阵,返身向轩内走去。司非情一愣,从背后喊了一声,凌霄也不止步,缓缓道:“你们好好聊罢,我不会来妨碍你们……” 冰凉的叹息四散飘荡,雪白的身影离了视线,司非情怔怔立在崖边,迷惘之极。 不知站了多久,听得身后衣袂临风,一侧首,丈余外一个锦衣玉带的俊雅男子正笑吟吟地看着他。月奴神色古怪地紧跟其后,瞧了眼司非情,摇了摇头,也回九重轩去了。 这个人就是孟天扬?温文可亲的笑容令司非情心头微悸,模糊的熟悉感在胸口翻涌,他冲着孟天扬浅浅一笑——虽然没有印象,可那温和笑脸却让他直觉安心。 笑意方展露一半,那俊雅男子突然飘近,双手一合已将他揽入怀中。 ?!司非情猝不及防,竟被抱了个严严实实,温暖气息随即围绕上来,他惊讶之余,倒忘了出声,只呆呆望着近在眼前的男子,脑间一阵茫然,这孟天扬怎么一见面就如此亲密地抱住他?……而且,他居然也不觉别扭,似乎被孟天扬这般搂抱着,是十分自然、顺理成章的事情…… 怎会如此?司非情微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他这呆愣的样子落在孟天扬眼里,却似惊喜到忘乎所以的地步。孟天扬一挑眉,笑道:“想不到我会突然来看你吧?呵呵,你倒好,病好了还留在这里学剑,不理我了么?”他嘴上似在责备,眼里却满是浓浓宠溺,见司非情仍是睁大了眼睛,傻得可爱,不禁哈哈大笑,声音随风远远飘了开去。 “司非情啊……”孟天扬边笑边叹:“你是在这山上冻太久了吗?连话也不会说了?呵呵,还好我忍不住来看看你,不然,再过些时候,你会不会连我都不认识了?哈哈哈……”他似笑非笑地摇着头,伸手轻轻抚摸司非情脸颊,不再是原来的苍白、毫无血色,此刻的司非情,早已一扫先前孱弱模样,臂弯间的腰身虽然细瘦,却是柔韧而充满弹性……他抱着的,是个健康的、不用再时刻担心会突然逝去的司非情…… 健康的、可以和他一起活下去的司非情……孟天扬再也抑制不了从上山时就一直激动鼓荡的心情,故作轻松的笑声慢慢低了下去,他抵上司非情额头,呢喃着:“非情,非情……你有想我么?……非情……” ——我想你!从你离开风雅楼的那一天起,我的心仿佛也跟着你一起走了。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竟是如此念着你!不知道你在凌霄城能不能过得习惯?不知道那冷冰冰的人有没有让你受气?不知道你的身体是不是在渐渐好转?…… 当你回信说病已根治的时候,我简直开心得快要疯掉,所有的下属都像见了疯子一样地看着我,可我也不管了,真的,那是我至今最快乐的一刻。虽然你说还想留下学剑,让我有点失望,可是,没关系,只要你高兴,我不在意暂时的别离,因为我们还有一生一世的时间可以相守。 “……非情,我很想你……”孟天扬紧紧拥着怀里思念了无数回的人——我也想过等你学剑归来,但我却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有自制,我忍了很久,还是决定来天山。虽然那不近人情的凌霄不许我来看你,可他没有说过不许你下山来见我啊,嘿嘿。不过我倒是有点意外,他怎么变得如此大方,让我入凌霄城见你? 突然泛起的一丝疑虑稍稍冲淡了狂喜,孟天扬这时才觉察司非情始终一言不发,微感诧异地捧起他的脸,笑道:“非情,你怎么不说话?” 要我说什么?司非情头脑已被孟天扬一连串举动搅到一片混乱,无法思考任何东西,只能愣愣地看着那让他难以理解的孟天扬,蓦地,一股说不出的奇怪感觉从心底蔓延开来—— 孟天扬!你真的只是我的姐夫么?为什么我觉得你更像是在和你所喜爱的人说话?是我的错觉吗? 明净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俊雅的容颜、温文的笑容……好象很早之前便已经印在脑海。对啊,你是我姐夫,又收留过我,我当然会有印象。可是,我总感觉不单如此,说不上为什么,可我就是有这种无法形容的感觉…… “……非情?……”眉略略皱起,孟天扬笑容淡去:“你怎么了?” 两人眼眸互视着,司非情无意识地抬手,抚上面前男子的双眼——那目光里闪动着他熟悉的却又表达不清的东西……似乎很久前,他就这样注视过他…… 暖暖的阳光……微带夏意的薰人晓风……躺在院中软榻上一身黛青的他,这个叫孟天扬的男子正含笑向他走近,手里还好似抱着什么…… 是什么?——猛然间,尖锐剧烈的疼痛毫无预兆地自天灵直贯入脑,头仿佛被同时扎进了千百根利针般刺痛,司非情回手紧压着脑门:“好……痛……” ——我想不起来,想不起…… “非情?!”孟天扬吃惊地看着他一脸强忍痛楚的神情,想拉下他的手,却被他衣袖间突然一闪的冰冷银芒吸引住了眼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死死盯着被自己扣住的细长秀气的手,忽地摘落那银白指套,孟天扬整个人立时僵住—— 银套下只有半截断指!孟天扬嘴角抽搐着,全身渐渐战栗起来,蓦然一声大吼,直震得山峰回鸣—— 怎么会变成这样?这是司非情的手啊!是可以弹出天籁之音的手啊!谁如此狠心斩断你的手指?谁如此残忍伤害无欲无争的你?是谁?! “是谁?——”孟天扬又一声狂喊,冰为之裂,雪为之碎。 “孟天扬?……”头痛刚消退,司非情又惊异地见那温文可亲的孟天扬突然状若疯狂,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却被他骤然的拥抱勒得险些闭气。 用尽全力抱紧司非情,孟天扬重重覆住他淡色唇瓣碾磨吻噬着,心头悔恨到了极点——为什么我不早点来这里?为什么我不坚持跟你同来凌霄城?如果我在你身边,就绝不会让你受此伤害! 在你遭受那一次痛不欲生的凌辱后,我就发过誓,绝不会再让人伤害到你!可现在,你却在凌霄城断了手指,是我要你来这里的…… 凌霄!凌霄!枉我孟天扬还当你是个不世的奇男子,才放心地将我所爱之人交托于你!而你,居然令他断指! 俊雅的容颜布满杀气——司非情断指处伤口虽早已愈合,但仍可从创口辨出当时出手之人力道凌厉迅捷,世所罕见。这城中,除了凌霄,还有谁得如此身手?那侍婢剑法虽也不错,但怎敢在主人眼皮底下行凶?更毋庸论是外人,谁胆敢上凌霄城滋事? 是凌霄!!! “是凌霄吗?非情,我一定要他付出代价!”放开司非情被吻得红肿的唇,孟天扬抚着他面庞,目光满含爱怜:“我不会再留你在此受苦了。这就跟我下山……至于凌霄,我回风雅楼后,自然要好好想一下,如何答谢他才好?嘿嘿” 正自被他吻得昏头转向,听到他最后透着无限阴狠的冷笑,司非情自孟天扬上山之后就一路迷糊到家的神智总算略微清醒过来,瞪着孟天扬——他适才说什么?要自己跟他下山?…… “走!”孟天扬习惯性地环住司非情腰身,举步欲行。 啊?司非情正要扳开他手臂,女子娇俏的呵斥入耳:“孟天扬!这凌霄城可不是你随意来去的地方——” 人影疾冲而至,在孟天扬身前顿住,却是一脸愤然俏煞的月奴,这可恶的风雅楼主,简直不把主人放在眼里。剑出鞘,怒视孟天扬。 “……凌霄……”视线越过月奴,司非情见凌霄不知何时已立在一侧,墨冰似的双眸带着比往日任何时候都要深重的阴郁哀伤,正定定地凝望着他—— 如此悲凉得让人心痛的凌霄!司非情胸口难受得几乎无法呼吸,身影一晃,已逸出孟天扬臂弯,纵落凌霄身侧。 “司非情?”震惊地看着司非情握起凌霄的手,孟天扬退了一步,大声道:“你这是在做什么?”直指凌霄:“这人害你断指,你还要留在这里学剑么?快跟我回风雅楼,我绝不会再让你待在伤害你的人身边。” 尖锐的指责让凌霄一震,冰眸遽然染上痛楚,却没有说话。 “凌霄不会伤害我的——”觉察到凌霄的微颤,司非情更用力抓紧他的手:“我不会跟你回去的,我要留在这里。” 直直看着神色坚定的司非情,孟天扬又惊又怒:“为什么?你的病早就好了,为什么不跟我回去?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你——” “我喜欢凌霄,我不会离开他的——”司非情截道,见孟天扬猛然张口结舌,脸色骤变,他心里无端一窒,像被狠狠砸了一锤,不由顿住话声。 喜欢凌霄!——孟天扬双耳被这句话炸得轰鸣不已,半天才回过神来。死盯着司非情和凌霄牢牢交握的手掌,震骇到无法动弹——司非情,你说什么? 怎么可能?你最初不是那样讨厌他、排斥他的吗?你不是不愿意来凌霄城的吗?为什么你现在居然告诉我说,你喜欢他? 在你离开我的这段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你会断了手指?为什么你会喜欢上凌霄?为什么你看着他的眼神,竟充满了我从未见过的情意?…… 那双原本注视自己的明澈眼眸此刻却投落在凌霄身上,还带着无限深情……孟天扬俊雅的面容一阵扭曲——我一直都在等着你回来,再慢慢地教你如何爱我。可如今,你已经懂得情爱了罢,你的眼里有着我最想让你明白领会的爱欲情意,你已经知道如何去爱一个人,可惜,你爱上的人却不是我…… 你爱上的人竟然不是我……所以你的病已根治,却仍不愿回风雅楼。而我,还在傻傻地等着你……呵呵,如果我今天没有来找你,你,是不是要让我一直等下去呢?司非情…… 你爱上的人不是我! 心如被铁丝穿刺扭搅着,孟天扬摇了摇头,艰涩地笑了——司非情,你,还真是无情! 在藏花馆,你还曾主动搂住我,亲吻我!在马车上,你还依依不舍地拉着我的衣袖!难道你全都忘记了么?你竟如此理直气壮地对我说,你喜欢凌霄! 那我,究竟算什么? “……司非情!你把我孟天扬看成是什么?……” 俊雅的、却痛苦扭曲着的脸,司非情心头急遽跳了几下,好难受……一刹那,他竟有种想冲过去投入孟天扬怀里的冲动,终究忍住,深深吸了口气,平复胸中莫名的不安,歉然道:“我知道以前是你收留了我,还请凌霄救我,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凌霄,我要留在这里。我,我不能跟你回去……”胸闷得发慌,他一偏首,避开孟天扬目光,轻声道:“你该算是我姐夫罢,虽然我姐姐未嫁你便已过世了……不过我还是很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 脸不再抽搐,孟天扬完全沉静下来,定睛看着司非情,慢慢地,似乎是看到了什么稀奇荒谬的事物,竟大声笑了起来——司非情,我刚才还以为你真的什么都忘记了呢!原来你还记得是我收留了你,是我费尽心机才找来凌霄救你……你居然还记得我是你姐夫! 原来我在你心里只是你的姐夫!真好笑!我和你唯一的联系竟然只是一个我从没见过面的、尸骨已寒的女人!司非情,你怎么会说出如此荒唐的话来?你怎会是如此绝情的一个人?竟如此轻易地抹杀我对你的所有情意? 你,好狠。 眼酸楚地阖上,再度张开时,已没有任何感情。孟天扬跨出一步,身形陡然冲起,一声惊呼,拦在他身前的月奴直飞出去,摔落远处雪地,连连吐血。长剑啪嗒掉在一边。 “现在没人碍手碍脚了。”孟天扬面对凌霄,阴沉一笑:“孟某正想领教城主的绝世神剑,请赐招——” “……孟天扬?……”俊雅温和的面容骤然阴寒,司非情心猛地一跳。 “你喜欢他,我也无可奈何。不过这断指之仇,我却非报不可。”孟天扬冷冷地道,眼光却始终逼视着如冰似剑的雪衣人,不再望向司非情:“我发过誓,绝不会再让人伤害到你……谁伤害了你,我自然要他付出代价!” ——你可以无视我的情意,喜欢上别的人,可我,不会忘记自己的承诺,背弃自己的誓言。 即使你不再喜欢我!即使你可以原谅他!即使我明知不是凌霄的对手!我也绝不会放过伤害你的人! 衣袖挥洒间,凌厉掌风向凌霄当胸袭到—— 第十七章 劲风卷舞起雪白衣衫,凌霄一展袖,将司非情平平推开一旁,自身却纹丝不动,掌力瞬间印上他胸膛,身影微一摇晃,一线血丝淌落唇角。 “凌霄?!”司非情惊然大叫,为什么凌霄不闪避也不还手? “这一掌可否平息你的怒气?”凌霄一手抚胸,正视孟天扬,笑容里带着无限涩然:“我凌霄行事向来无愧天地,但此次,我却夺走了你心爱之人……” 轻咳两声,长长叹了口气,玄冰墨眸透出道不尽的忧伤倦怠:“你尽可骂我卑鄙无耻,可我仍不会放手……除非他自己离我而去……” 冰寒的双眼似不堪重负地闭起——孟天扬,我完全可以体会你此刻的心情,那种被所爱之人离弃的痛苦、嫉妒、悲愤、绝望……因为那也同样是我时时担心着有朝一日会降临在我身上的。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舍得让他随你离去。至少眼下,他依然爱着我,哪怕这份情只是因为他失去了记忆,哪怕这份爱只是短暂如朝露……我还是不愿放手。 我绝不放手! 直直盯视着面前衣白胜雪、意态高洁的男子,孟天扬十指捏得发白,额角青筋隐现,喉间闷涨几欲炸裂——凌霄!为何你竟能这般光明正大地说着如此厚颜的言语? 是你夺走了我此生至爱!若非你从中作梗,以司非情的不解情事,又怎么会喜欢上你!你明知他是我心目中最珍贵的人,却还是横刀夺爱!你绝不可原谅!!! “凌霄!我绝不饶你——”狂吼划破寂寞长天,掌力排山倒海般呼啸而起。 怎么凌霄还不避开?司非情惊疑地见他仍然闭目屹立,宛如未发觉已身处险境,慌乱间无暇细想,足尖一点已挑起月奴先前掉落在地的长剑,连人带剑疾如闪电风雷冲向孟天扬—— 奇劲的掌风盘旋袭至,凌霄一扬手,寒芒映日,森然剑气直迎而上,冷峻又苦涩地缓缓张开冰眸——司非情,这一剑若伤了你喜爱的人,他日你一定会更恨我入骨罢…… 寒眸骤然大睁,司非情居然挡在他身前,那手剑岂不是要尽数斩在司非情背上—— “司非情?——”决计未料到司非情竟会突然近身出剑,孟天扬全然变了脸色,却已收不回拍出的双掌,前后相连两声沉闷的轻响,司非情胸口如遭千均巨石重压,几可听到肋骨断裂,一咬牙,手上剑势不停,一劈力尽,剑尖带起连串血珠,洒上银白冰雪—— 俊美的脸容第一次真正完全失色,凌霄瞳孔急缩,右手疾抬,但先前发出的剑气仍尖啸着直卷司非情。左手亦飞快挥出,凌空截上将剑气斩成两段,却仍是慢了一步,帛裂声过处,司非情后背血如泉涌。凌霄一声大吼,当场僵立。 “啊——”胸口犹自剧痛,背后倏地一凉,尖锐的痛楚渗进心髓,司非情再无力支撑,跪坐雪地,唇一动,血就止不住地自咽喉冲出—— 全身好象都已支离破碎,是不是快死了?司非情慢慢抬头,望向面前捂着胸膛,震骇到忘了任何反应的孟天扬,心又是一阵无名抽痛,却用尽残存的力气一摇头,微弱得近乎听不见的声音断续道:“你不许伤害凌霄……” “……司非情!”终于恢复神智,凌霄疾奔上前,抱起不支倒地的司非情,电般冲回九重轩。 不许伤害凌霄!孟天扬嘴角抽动,想笑,却只发出几声嘶哑之极的低喊。松开按在胸前的手掌,一道血箭登时飞溅空中,目光从沾满鲜血的手移向胸口那一条深深伤口,孟天扬阖起眼帘。 ——没想到你会替他挡住我的掌力,更没想到你会向我出手…… 好厉害的一剑!好坚决的话语!好痴情也同样好绝情的你!痴情为他,却绝情对我…… 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你,好狠!我,好恨! 一仰首,无声笑着,泪点点,湿了衣,溶了雪。 猛然一顿足,锦袍展动翩飞间,身形毫不停留地急掠下山。 又咳出一口血,月奴半撑起身,凝望着皑皑白雪上一路洒落的血和泪——是那个可恶的风雅楼主留下的鲜血,流出的眼泪…… ************************************************************************************ “……凌……霄……” “别说话了——”收回抵在司非情后心的手掌,凌霄脸色雪白,心沉到谷底,他的内力输再多,也激不起司非情体内真气回应…… 颤栗着轻轻搂住无力靠坐在胸前的人,狂涌的血已然止住,折断的肋骨已然接续,可五脏六腑却被孟天扬浑厚的掌力和他凌厉的剑气震得几乎碎裂,周身经脉乱成一团……虽然不想承认,可是他确实束手无策,回天乏术——即便倾尽城中所有丹药,也不过多拖些时日而已。 司非情会死!强大的恐惧迅速占据了凌霄整个身心,胸口像被掏空了一样难受,空虚到发疯,悔恨到绝顶——都是因为我! 如果不是我硬要留下你,如果不是我害你失去记忆,如果不是我让你爱上我,如果不是我同孟天扬争斗,你就不会死…… 明明我只想单纯地爱你,可为什么我总是一次又一次伤害你?害你在石室那么痛苦,害你断了指,逼得你两次走上绝路,而如今,你为了保护我,保护我这曾经令你伤痕累累还无耻地欺骗着你情意的人,将要失去你来之不易的生命…… 我不要你死!明明一切都是我的错,为什么上苍却要夺去你的生命?是对我的惩罚么?罚我失去最爱的人,罚我在痛苦悔恨中,终生内疚?我不要!我宁可你离开我,憎恨我,我也不要你死啊! 司非情,我不要你死…… 眼前模糊了,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到一双明净的、无尘无垢的眸子……耳际懵懂了,什么都听不见,只听到那回响在山谷里的大声呼唤:“我喜欢你,凌霄!……喜欢你,凌霄!……喜欢你……喜欢你……喜欢……” 泪水滑过脸颊,流过下颌,滴在雪白黛青的衣上。 “……你又哭了……”司非情费力轻喘着,那掉落胸口的泪珠烫得连心都灼痛起来:“别,别哭了……我想要你开心……我,我喜欢看你笑的样子……” 眼泪湿了大片衣襟:“为什么?……我这样伤害你……为什么你还喜欢我?……” “……为什么啊?……我,我没有想过……”想抬手替凌霄擦去那似乎无法止住的泪水,手腕却根本动不了,司非情放弃地轻轻垂落眼帘:“也许是……因为你也喜欢我……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薄唇勾起笑容,咸涩的眼泪流进嘴里,淌到心底:“是,我这一生最喜欢的人就是你,我这一世唯一喜欢的人也是你……可我,却总是在伤害你……” “……真的不要再哭了……凌霄……”司非情勉力露出一个淡泊如柳丝的微笑:“……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的……就算,就算你有,那,那也一定是无心的……别哭……” “司非情……”紧紧贴住惨白失血的面庞摩挲着,泪沾湿了彼此,小心覆上冰凉的嘴唇细细吻着,柔软的、带着泪水的咸味、还掺着淡淡的血腥味…… 缓缓睁开眼睛,司非情呆呆地注视着床前一地的皎洁月光:“……好亮……” “今晚是十五……想看么?……”仔细抱着司非情侧过身,凌霄一挥袖,打开窗子,如水月色立时泻满床头,在两人身上披了一层薄如蝉翼的银芒。 好圆好美的月亮……司非情出神地望着天心那一轮银盘:“真象以前在家时看的一样……啊……我还记得,好象每月十五,娘亲都会上香求上天保佑我再平平安安地活多一个月……” 心一痛,更搂紧怀里伤重垂危的身子:“……司非情……” “……我想起来了,我从前……真的病得很厉害……我,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健健康康、无病无灾地活下去……可我现在,是不是快要死了?……”失望地转过头,司非情手指用力抓着凌霄衣袖:“可是,我还不想死啊……凌霄……” 才刚收住的泪再度决堤:“司……非情……司非情……” 拼尽所有气力,司非情颤抖着摸上凌霄泪痕遍布的脸:“我,我不想死……不然你,你今后伤心的时候,都,都没有人……没有人来帮你擦眼泪了……凌霄,不要哭……” 肩头剧烈震动着,凌霄已说不出任何话语,只能任由泪水顺着司非情的手指沿掌缘蜿蜒,染深了青衫。 ——司非情!司非情!我怎能坐视你死去!我怎么忍心这样的你失去生命!我一定会想办法,让你好好地活下去! 深深呼吸着,平定气息,凌霄扶着司非情慢慢躺下,微笑道:“你不会死的,我一定可以让你健健康康活下去的……我有办法,相信我……” 是吗?司非情唇角微微扬起,巨大的伤痛和疲惫却同时席卷上身,蹙着眉,闭起眼帘—— 像看不够似的久久凝视着,蓦然垂首,在同样苍白的额上印落一吻,一拂袖,凌霄大步走向轩外,没有再回头。 ************************************************************************************ “主人要去苗疆找那位异人?”风奴惊诧地望着夜风里衣袂飞扬的雪衣人:“风奴请主人准许随行侍侯——” “不必。”凌霄冷然地一口回绝,指轻弹,一片薄笺不偏不倚飞落风奴手里。 “司公子每日需服的汤药丹丸,上面都写得清楚,你留在城中同其他三婢替我好生照顾他罢。”凌霄微叹:“我本该带他一同前往,但以他现今的伤势,又怎禁受得住苗疆的瘴疠秽气……不过也好,我一人上路,更可早些找到那人,请他回来施法——” 风奴原本盯着那张纸笺发呆,闻言一震,骇然道:“主人难道想用蛊术救他吗?这,这如何使得?” 凌霄脸色一沉:“我的事几时要你来多嘴?”冷冰冰的目光划过她脸上,风奴一颤噤声。凌霄转身仰望天顶圆月,悠悠道:“他的伤如果不借助春蚕之力,近日内必死无疑——” “春蚕?”风奴忍不住又一声惊叫,记得曾在书库看过记载,那是苗疆蛊术中极为诡秘恶毒的一种血蛊,可不是早已失传了么? 听得她喊声中讶异意味,凌霄淡然道:“我原也以为此术早已流失,但今春洛阳花会比剑之时,那人却说愿以此术作为交换,请我替他除去一人。我当时以此术太过歹毒,便没有应允,如今正好——” “可是主人,你真要为公子这样做么?”风奴总算找回神智,面色惨白一片:“倘若风奴没记错的话,春蚕一入主人体内,便将主人的精气神血乃至命魂都与主人心爱之人息息相连啊。” 一展眉,凌霄波澜不兴:“没错,否则又如何救得了他?唯有此术,能让他起死回生,依仗我的命数活下去,只要我凌霄还在世一天,他也就可以无病无灾地好好活多一日……”突地一笑:“你看过记载,就该知道,这春蚕最初本就是苗疆情侣间用来同生共死的情蛊……呵,同生不可能,共死倒是半点不假。我一定会让自己再活六十年、一百年,他就能跟我一样长命百岁,呵呵……” 悲凉冰冷不同平日的笑声让风奴全身泛寒,后退一步,丽容扭曲:“主人,那才是风奴最担心的事啊。春蚕固然是情蛊,可全靠被延命之人的爱意压制,若哪天,他记起往事,不再喜欢主人,那蛰伏主人血中的蛊虫便会被立刻唤醒,成了令主人摧肝断肠的毒蛊了呀!而且每隔一个时辰便发作一次,噬心吸髓,至死方休。” “这些我都知道。”凌霄平静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起伏,轻阖双目,清亮的月华笼上他锋锐慑人的俊美容颜,如烟如雾,似梦似幻……静默片刻,清冷的笑声飘荡夜穹:“春蚕到死丝方尽……这情丝入骨,作茧自缚,注定是要纠缠至死的。” “可风奴不甘心!我怎能眼看着日后主人独自为一个已不再爱你的人日夜忍受生不如死的煎熬?风奴真的,真的……”未完的话哽在喉间,泪水无声滑落两颊,心是痛的,泪似乎也是凉的…… 没有回头,凌霄只逸出轻轻喟叹:“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再多言了……” 缓缓张开冷冽如冰的眼眸,凝视那一轮明月,优美的唇形弯起淡淡笑意——司非情,你以后一定可以平平安安地看无数次十五月光,直到我凌霄死的那一天…… 纵使将来你忆起所有,不再爱我,决然离去,纵使将来只留我孤独一人在这阴冷的地方忍受无穷尽的蛊毒折磨,我还是会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让自己活得长长久久,因为那时的我,已是为你而活着的…… 这是我眼前唯一能为垂危的你所做的……用我凌霄今后一世念你的痛,来偿还你此刻一时对我的痴,我很乐意。 雪白衣衫在月下飞舞,终于走出了兀自呆立垂泪的风奴视野。 *************************************************************************************** 弥漫一室的药味,和着缭绕香雾,流荡空中。清晨阳光透进,投下几丝淡金。 七少爷静静站在床前,床上一身黛青的司非情犹在昏睡,脸色白得骇人,呼吸微弱到极点,除了胸膛轻轻起伏,直如死去一般,但眉尖依然紧蹙,仿佛在梦中也仍忍着痛楚。 快死了么?很难受么?七少爷慢慢伸手,摸上司非情冰凉的脸,寒气顿时从指尖传到心底,他面颊微微抽搐着,双手往下移至司非情颈中,同样的冰冷,唯一可以感觉到的只有血管的微跳。 再用力一些,血管就不会跳动了罢,也就不会再有痛苦了罢……七少爷闭起眼,收紧十指——司非情!我不想再看失去记忆的你活得如此糊涂!不想再让你害楼主受伤!你可知道,昨天我在轩内看到你一剑劈上楼主的时候,我几乎都要发疯,可我又无法恨你,因为当你清醒后也一定会为伤了自己喜欢的人憎恨自己……所以,就让我来帮你解脱罢。 手指再度用力,猛听一声怒叱:“做什么?” 甩下手中药碗,风奴一巴掌将七少爷扫到墙边,一探司非情鼻息尚存,她心里稍定,回身抓起七少爷,怒道:“你还真是死性不改,这次又想干什么?他不是你喜欢的人么?你居然要掐死他?” 她阴狠着脸,七少爷却垂眼,面无表情。风奴吸了口气,冷笑道:“你是不甘心他爱上主人吧,哼,我不会让你乱来的,哼哼,你是不是想要我把你的手给剁下来——” 话音未落,轩外一阵喧哗,风奴柳眉一皱,凌霄城何时如此嘈杂过?丢下七少爷,正想出去一看究竟,那四婢之一的花奴踉跄冲进,半边衣裳沾满血迹:“有敌来犯,雪奴已被杀了,啊———”背后寒光一闪,她惨叫声中颓然倒地。 一拭刀上鲜血,灰衣汉子将花奴尸身拖过一边,状极恭敬地低首肃立着。风奴丽眸一暗,缓缓拔剑,紧盯着那施施然走进内室,锦衣玉带的俊雅男子。 “……风雅楼主么?”风奴瞳孔一缩,昨天虽然她在别处恸哭,未亲眼见到孟天扬,但回来后已听其他侍婢说起决斗情形,对那孟天扬相貌也知了个大概。不由更握紧手里长剑,想不到主人昨夜才下山,旋即便有人进犯。 孟天扬罔若未闻,视线越过她落在身后床上昏睡的人影,径自向司非情走去。 楼主……自孟天扬踏进一刹那起,七少爷便睁大了双眼,此时眼神彻底黯淡下去,即使近在面前,楼主都连眼角都没有望向他,完全没有看到他的存在一样……艳丽的脸失却血色,随即没了任何表情,一低头奔出轩外。 “站住!”风奴剑一横,拦在床前。 森寒的笑容浮起,孟天扬冷冷道:“让开!凌霄不在,你焉是我对手?”见风奴露出讶色,他冷然一笑:“这夺爱之仇,我岂会轻易罢手?云苍,传令下去,凡凌霄城中人,一个不留。” 云苍应声奔出,临行向床上司非情满怀恨意地瞧了一眼,此番跟楼主千里迢迢来天山探望司非情,哪知昨天楼主含笑上山,竟负伤归来,那司非情居然如此薄情寡义,对楼主出手狠极。莫说楼主,他云苍都咽不下这口气,当下连夜召集风雅楼在回疆的分堂人手,一早又听山脚眼线报知那凌霄已下山,便一刻不停地直入城中。只是,不知楼主将如何处置那负心绝情的司非情…… 孟天扬又走近一步,风奴长剑直刺他喉头,剑到半途,孟天扬已闪电般一掌重重击中她心口,手指回拢,扣住她手腕,向后一掷,风奴身体撞碎窗棂远远跌落轩外雪地。 回手按住胸口隐隐牵痛的伤口,孟天扬立在床前,居高临下注视着仍然昏迷不醒的司非情—— 浑身似乎都被摔得散了架,风奴强自支起手肘,喉一甜,咳出一滩鲜血,喘息着望向九重轩,不知道那一身杀气的孟天扬会否因爱成恨,伤及司非情……想撑起身子,终是力不从心,摇晃两下,又坐倒地上。 一抬眼,却见身边不远处七少爷正怔怔掉泪,她一愣,蓦地想起适才孟天扬入内时七少爷的异常,心中顿悟,露出一个苦涩笑容:“你哭什么?那孟天扬正眼都不瞧你,你为他这样伤心做什么?” 七少爷一颤,收了眼泪,茫茫然看着风奴。 咳了几声,风奴苦笑道:“原来你喜欢的人是孟天扬……呵呵,司非情本该是你痛恨的人,你却还那样护着他,想帮他恢复记忆,咳,我还以为自己够傻,没想到居然你比我还傻,呵”心情激荡,血不住溢出樱唇。 ——其实我还不是和你一样,明知主人不会正眼看我,却依然为他喜,为他悲,为他保护我最痛恨的人……可现在,我无法再照顾他了,主人…… 身躯慢慢软倒,脸颊贴在冰冷的雪地上,一阵寒意渗入心底,但冰雪很快被口里流出的血融化,热热的一片……思绪飞散间,她似又看到多年前那个雪天,就在山脚下,她抱着被暴雪冻死的母亲拼命地哭,可母亲都不再动了。 就当她哭得嗓子都嘶哑的时候,一个像冰雪一样的陌生男子替她擦去了脸上泪水,冰冷的人,可手却是那么温暖……她抬起头,就再也移不开眼光,那一刻,她就知道,眼前俊美又冷峻的男子将是她一生追随的人…… 那年,她十二岁…… …… 默然伫立着,孟天扬目光始终不离床上人惨白的面庞,多像在风雅楼时那个病弱不堪的、时刻需要他照顾的司非情……头脑尚未反应,身体已先坐在床沿,轻轻握住苍白冰凉的手,用手掌包覆着。 昨天我那两掌和凌霄那一剑让你伤重至此么?你为什么要冲上来?孟天扬涩然俯首,吻着柔软凉寒的嘴唇——我真的好恨你的无情无义,可你如今这个样子,却叫我如何恨你?……司非情…… 我来天山看你的一路上想过了无数我们见面的场景,可是我绝对没有想到会是今日这个局面。我一直苦苦等待着的心爱之人,居然喜欢上了别人。而且当初,还是我要你跟那个人走的,呵,真是讽刺…… 从来我都不会放过负我的人,可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你。司非情,你告诉我,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抬起司非情的手,孟天扬一根根吻着他细长的手指,心头酸楚之至。 是凌霄吗?司非情微微吐着气,费力想张开双目,眼皮却沉得无法抬起,全身伤痛都在叫嚣,好难受……凌霄,你在我身边吗? 手指颤抖着抓住了温暖的手掌:“……凌霄……是你么?” “啊——凌霄?”手上突然传来的疼痛令司非情不禁叫了起来,为什么凌霄这么大力地握着他的手?好象要连他的手都拗断一样地用力—— 愤怒地紧扣住虚弱无力的手,孟天扬狠狠盯着依旧阖着眼帘的司非情,怒气和嫉火烧得血都似乎沸腾,胸前伤口更痛到无以复加——凌霄!凌霄!你就只知道凌霄!司非情,你睁开眼睛看清楚,我是孟天扬!是你原本最喜欢、最依依不舍的孟天扬!你看清楚! “凌霄?我的手好痛……” 司非情!心痛苦到忘了一切,孟天扬猛地放开手,重重一记耳光扇上他毫无血色的脸:“司非情!你看清楚,我是孟天扬!” 第十八章 一声脆响,惨白的脸立时肿起清晰指痕,耳际狂鸣,司非情却连呼痛的力气也没有了,头一偏,轻轻咳着血,勉力张开酸涩的眼皮,茫然看着一脸怒容的俊雅男子,那不是孟天扬么?……怎么不见凌霄?…… 殷红的血,发白的唇,刺痛了孟天扬双眼,懊恼地一拧自己大腿,手已不自知地摸上红肿的面颊,拭去司非情嘴边血迹,轻喟无语,明明气极,可那记耳光竟比打在自己脸上还痛…… 突来的一巴掌之后又变得温柔起来,司非情呆呆地反应不过来,眼光游离着,蓦然见到墙角花奴尸身,心遽然一揪,低喘道:“怎么,怎么回事?……你,你又怎会在这里?……” 孟天扬也不答话,默默擦净司非情下颌最后一丝鲜血,直视他明净无尘的双眼:“你不愿意见到我么?呵,他把你从我身边抢走,我当然要出这口气——”虽是在笑,却满含艰涩。 司非情脑海昏昏沉沉地,也不太明白孟天扬在说什么,但那辛酸的苦笑入耳,他胸口益发压抑,咳了声,甚是疑惑:“……你是说凌霄吗?咳,不是,不是你请他带我来这里治病的么?……他哪里,哪里有抢?……” 他一连说了好几句,已疲倦之极,微微垂下眼睑,无力再说什么。孟天扬张着嘴,倒似从未见过司非情这个人一般,好一阵发愣,陡然一拳打上床沿,余力震及司非情伤口,肋骨断裂处奇痛,他忍不住低低申吟。 “好,好……”指着司非情,孟天扬脸容扭曲:“原来还是我错了,哈哈,也对,是我请他救你的,哈哈哈,是我自作自受……”仰着头,笑得几乎流出眼泪。 “……孟……天扬?……”虽不清楚孟天扬为什么会大笑,可那似乎带着无限悲怆的笑声让司非情难受得几近窒息,唇瓣微启,一缕血丝沿嘴角淌落。 狠狠抱起绵软乏力的司非情,孟天扬吻咬着他嘴唇,热热的血流进口中,也辨不清是司非情吐出的血,还是被他咬破了唇渗出的血,只知道腥咸的滋味顺喉而下,一路苦到心底…… 你究竟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双臂搂得更紧,孟天扬一分分舔尽司非情唇上鲜血,嘶声道:“我该怎么办?你说啊——” 大力到疼痛的拥抱,肺里的空气仿佛都被完全挤出,司非情眼前骤黑,竟自晕了过去。 孟天扬一惊,忙抵上他心口,摸到他微弱心跳,松了口气,长叹一声,也不知该恨该怜。 正暗自神伤,听得门外一个女子声音轻轻喘息,他一抬头,见是昨日被他震伤的月奴。 “……他,他怎么啦?……”月奴扶着墙壁费力走进,她一直在自己房内卧床养伤,适才风雅楼下属杀入时未曾迎敌,倒免遭杀身之祸,半昏半醒间听到内室有动静,便挣扎着入内,见司非情一动不动地躺在孟天扬怀里,一急,连咳不停。 默然凝望着怀中气若游丝的司非情,孟天扬一言不发。 月奴尽力压下翻滚气血,摇了摇头道:“你不要伤他……咳,他是失去了从前的记忆,才,才会这样对你的,咳咳,你……” 孟天扬全身颤了一下,紧盯月奴:“你说什么?什么失去记忆?” “我家主人想留下他,可他却一心要离开这里,回去风雅楼……咳,你没有看到他额上那道伤疤么?那是他被逼到无奈想自行了断,自己用香炉砸的,可惜醒来后,他却忘记了从前一切,还,还喜欢上了主人,你,你别怪他……”月奴抚胸微喘。 心神已被这突至的意外震到一团混乱,孟天扬垂首,果见司非情额角有条淡淡疤痕一直伸入发际,他手指微微颤抖着拨开头发,那隐在发间的伤痕却极深,可想而知当时一击是何等用力……他嘴唇翕张,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一片惊惶中,只听月奴续道:“……他那手指也是为了,为了要护住你送他的琴才断的……” 指尖深嵌入肉,孟天扬牢牢盯着司非情脸上红肿的掌印,突然一声低吼,一巴掌掴上自己面颊,登时高高肿起。他转头瞪着月奴:“你却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不怕我迁怒你么?” 月奴一怔,随即微露苦笑:“是,我不该背叛主人,告诉你这许多事情……你杀了我吧……”丽眸闭起,轻声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昨日瞧见你的眼泪罢……” ——想不到,你这个可恶的风雅楼主竟也会伤心流泪…… 孟天扬半晌无言,最终轻叹,拉过床上丝被,小心翼翼地裹起司非情,抱着他向外走去,经过月奴身畔时一顿,沉声道:“我不杀你,等凌霄归来,若要报这屠城之仇,你叫他尽可去风雅楼找我,诸般恩怨正要做个了结。” 脚步声越行越远,月奴身体一晃,沿墙跪坐,头一低,数点泪水溅上衣摆。 ***************************************************************************************** 这是哪里?司非情缓缓睁眸,困惑地环顾四周,很熟悉的摆设,却不是九重轩……那天他醒来后,就发现自己已被那孟天扬带下山,他身负重伤也无力抗拒,只得任由孟天扬抱着他往东行去。一路上也不晓得吃了多少丹药,却始终时晕时醒……只是此刻,身在何处? 房门一响,孟天扬捧了药碗进来,微笑道:“你醒了?药刚熬好,过一下再喝吧……”放下碗,在床边坐定,见司非情张着眼睛不作声,他心里暗叹,面上笑容不改,柔声道:“你不认识自己原来住的卧房了么?这里是风雅楼的总堂,你之前在此都住了好久……你好好想想……” 难怪觉得很眼熟……司非情脑间倏地又是一阵晕眩疼痛,喘了几声:“我头好痛……凌,凌霄呢?为什么都看不到他?”勉强抬手,抓住孟天扬袖角:“你告诉我——”这一路行来,他已问过无数次,孟天扬却一直缄口不答。 孟天扬敛了笑意,默默地握着他冰凉手掌,司非情等了片刻,听不到他说话,好生失望,轻轻抽回被孟天扬握在掌中的手,望向床头烛花愣愣出神—— 苍白的孱弱不堪的容颜,怔忡的满含忧虑的眼神,孟天扬无奈苦笑着,明知司非情是失了记忆,心头仍如针扎般痛了起来,目光移上他额头伤痕,一闭眼,悠悠吐了口气,重启眼帘,温和一笑:“他去替你找治伤的药了,过得几日就会来此,你不用着急……” 司非情闻言情绪稍定,虽觉孟天扬的话有些牵强,却也无精力多想。孟天扬抚着他脸颊,心下怃然,这些日请遍大江南北名医,也无一人能救得司非情……他洒下重金,几乎将所有药铺里珍藏的灵芝丹参尽数购了回来,也不过多续一段时日罢了…… 我最后还是完成不了你的心愿,没法让你健康地活下去……喉咙一热,眼里酸酸的,竟似要落下泪来,孟天扬举袖挡住自己脸,双肩微微抖动着——司非情……一直以来,我都以为等你病好归来,就可以和你一起活下去了,但我万万没想到,你的病确实好了,可你却仍将在我面前逝去,而且有一半是我给你的伤…… 我真的好不甘心,你此刻还念念不忘那个害得你断指失忆的无耻之人!我也好想让你回忆起从前和我在一起的一切!可既然你头痛,你想不起来,我,不会逼你的……我不要你在离开人世前再感到痛苦。 凌霄一定会来的,就算他不来找我报仇,我也会用尽一切方法让他来此,这样你就可以见到他了,你高兴吗?……我不想让你带着遗憾失望死去,尽管我恨他! 是的,我恨凌霄!我绝不会放过这伤害你,欺骗你的人!我绝对要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不过那都是在你离去之后的事了…… 端过药碗,扶起司非情,孟天扬微微笑着:“该喝药了——” 苦涩的药汁流进喉间,司非情微愣注视着孟天扬,那温柔的、可亲的,像春风般和煦的笑容…… 他见过,从前见过好多次…… 花菲草长的西湖边,俊雅男子一掌击退狂奔骏马,扶起踉跄倒地的他,便是如此温文地笑着…… 华丽舒适的马车内,也是同样的人,面含同样的笑容,久久凝望着他……然后车帘放落了,隔断了彼此视线…… 孟天扬,我想起来了,那是我们原先在一起的场景吗?是我去凌霄城之前的回忆吗?可我,总觉得还漏了些什么,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唇轻张着,药力和伤痛却同时发作,司非情垂落眼帘,在孟天扬怀里渐入梦乡。 ***************************************************************************************** 一缕阳光自纱窗透进卧房,照着司非情惨白如雪的面庞,微微染上些许血色,却也将肌肤下的青筋血管映得分外清晰,整个人都似已僵硬,唯有鼻翼轻动,生命仿佛正随着每一口呼出的气息流逝。 孟天扬挺立床前,双眼瞬息不眨地望着奄奄一息的司非情,蓦地里浑身战栗起来,越抖越厉害,最终承受不住般慢慢半跪下去,头埋入臂弯里,逸出几声沉闷的呜咽—— 从五六天前起,那些汤药补剂便再也无法奏效了,司非情成日昏睡如死,偶尔醒来时,会盯着他看,嘴唇略动,似乎想说什么,可往往还没发出声音便已又晕了过去…… 司非情正在渐渐逝去,就在他的眼前……肩剧烈两下震动,泪急速染湿衣袖——司非情,我曾说过要好好照顾你,可我却挽救不了你的生命,你,会不会怪我?…… “……孟……孟天扬……”细到几不可闻的呼唤传进耳里,孟天扬一震,刹那间竟不敢相信自己耳朵,但随即在袖上拭了眼泪,微笑着抬起头。 “司非情……”轻摸着近日内迅速消瘦的脸颊,孟天扬心里又是一阵锥痛,忍住哽咽,柔声道:“是有哪里难受吗?还是饿了?……” 孟天扬!司非情直直盯着他俊雅温和的面容,胸口鼓荡却说不出话语——这些天,我居然断断续续想起了好多我们在一起的情形,你第一次吻我……还有,在藏花馆,我搂着你的脖子亲吻你…… 以前的我不明白,可现在我知道,你应该是爱着我的,对不对?而我却那样狠狠地劈了你一剑,你一定很痛……对不起…… 如果我早点想起这些,我绝不会对你出剑的……可是,我仍然会挡在凌霄身前,因为我不想他受到任何伤害。我明明知道,天下恐怕没人能伤到凌霄,但我还是忍不住冲了上来……也幸好我挡在中间,凌霄的手剑才没有斩中你…… 你会不会生我的气?你对我那么好,那样照顾我,可我却喜欢上了别人……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可我真的很喜欢凌霄,在我失忆醒来时看到他的第一眼,看到哀伤的、默默流泪的他,就为他心疼,想安慰他,想让他快乐起来……这,算不算是喜欢? 凌霄为什么总会时不时露出忧伤笑容?此刻又在哪里?……不知不觉,心神已飞到了凌霄身上,司非情呆呆凝望着窗外明媚日色——没有冰雪,没有寒风,这里不是天山,不是九重轩…… “……想出去晒晒太阳吗?……”见司非情出神看着窗外,孟天扬站起身,吩咐一直守侯门外的云苍去准备软榻。他倒是疏忽了,司非情在房中闷了多日,想必极不舒服罢。 取过张薄毯覆上司非情冷冰冰的身子,孟天扬轻轻抱他起床。 …… 身体被小心放落铺满厚厚垫褥的软榻,明朗阳光令司非情一时不适应地眯起眼,片刻才缓缓张开——熟悉的院内景致,记忆中,他也曾躺在同样的榻上,任太阳暖暖照在身上……只是当时才方入夏,如今却已是秋天了吧…… 虚弱的神情忧郁的司非情,孟天扬沉默着,突然似想到什么,精神一振:“非情,我去下就回来。” 司非情仍自怔怔,也未留意他来去。神思恍惚间,听到脚步声近,微抬眼,不由一愣,却是在凌霄城时服侍过自己起居的那个艳丽少年,正端了碗参汤给他。 这少年怎么也被带了回来?司非情瞧着七少爷,也不张口喝汤,猛然间那写着孟天扬名字的遍地白纸浮现脑海,心似乎豁朗—— 七少爷见他不喝,将瓷碗放在榻边小几上,垂手退到一边。 记起来了!是七少爷!是我向孟天扬要求带上他一起去凌霄城的七少爷!许是临终前的回光返照,司非情眼里竟流转着神采,毫无血色的脸也微透红晕,记忆的碎片纷飞而至,盘旋飘舞着充塞了他全部头脑,他轻轻喘息着,手指无意识地揪紧自己衣衫——还差一点,他肯定还有一些事情没有想起来,一些最重要、却被遗忘得最彻底、藏匿到心底最深处的事情…… 模糊的、奇怪的影子在脑海不住翻腾涌现,如湖底碎冰般挣扎着要浮出水面—— “非情——”温和亲切的呼唤响起,司非情全身一凛,转首看孟天扬抱了张古琴含笑走来…… 啊!是了,我想起好多次这个场面,却始终看不清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原来是琴。 是琴!!! 他睁大了眼睛牢牢盯着古琴,孟天扬还道他伤痛发呆,坐到榻沿,微笑道:“气不气闷?我弹琴给你听可好?” 和当时一模一样的话!司非情整个人颤抖着——接下来,一定是那首呱噪如蛙鸣的《碧宵吟》…… 熟悉的奇滥无比的琴声如他所料响遍院内。没有听到司非情像他预计中被逗笑,孟天扬微觉失望,弹至一半即停了下来,道:“怎么样?” 抖动的唇,沉黑的眼,司非情视线死死不离琴身,似乎根本未听见孟天扬的话—— 怅惘叹息着,孟天扬涩然笑道:“你又在想凌霄么?……不用急,我已接到回报,他正日夜兼程赶来风雅楼,这一两天内便可到……”头一低,茫茫摸着古琴——司非情,你就这样挂念他么?我好不甘心……可是,只要你高兴,什么都无所谓了…… 一片死寂中,司非情喃喃道:“……你应该叫附庸风雅楼主才对……” “司非情?——”突如其来的一句若惊雷般震得孟天扬一时竟无法动弹,半天才醒悟,难以置信地抓住司非情双肩:“你刚才说什么?你,你想起来了么?……”心情激荡,再也说不下去。 ——我想起来了!真的都想起来了…… 冰凉的指抚上琴弦……这不是原来那张焦尾琴! 那曾陪伴我许多日夜的焦尾琴早已被凌霄的手剑化为灰烬! 一堆木灰,满手的鲜血,血肉模糊的半截断指,凌霄惊惶狂乱到极点的眼神…… 天灵宛如被凿开一个缺口,尘封的记忆潮水般涌入…… 眼帘一阖,血丝溢出唇角—— 我真的什么都想起来了…… 冰冷的总是轻贱讥笑我的凌霄!严厉的督促我练功学剑的凌霄!残酷的似要撕裂我的凌霄!疯狂的拗断自己手指的凌霄!也是温柔的爱着我,在我面前默默流泪的凌霄…… 溅落一地的刺眼血污……断裂的手指……满头满眼迷蒙的血光…… 是因为我快死了吗?才让我想起那些我不愿回忆的、深深埋藏在灵魂尽头的往事吗?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你总是那么忧伤地静默地看着我,为什么你即使笑的时候也带着无法言语的悲哀…… “……凌……霄……” 手无力垂落榻边,血蜿蜒染红青衫—— 张大了口,孟天扬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周身抖如寒风落叶,猛地用尽全力大吼。 “司非情——————” 没有回应,黛青人影静静地躺着,仿佛入了梦乡—— “司非——情——”嗓音已嘶哑,紧握双拳,孟天扬死命咬着嘴唇——你就这样离我而去了么?…… “——司非情?!”清冷如冰的一声惊呼,孟天扬一抬头,狠狠望着飞仙般纵落院中的雪衣男子—— 雪白衣衫激抖飘扬着,凌霄俊美面容比榻上的司非情更惨白骇人:“……他,怎么了?……” ——我来晚了吗?司非情,不要死!我已经找来能救你的人了啊!不要死! 冲上一步,想一看究竟,孟天扬身形展动已拦在凌霄面前,一字一句道:“不许再碰他!” 目光如刀剑交错半空,杀气顷刻弥漫院落—— “这就是要我救的人么?”一触即发的局面被清脆话音骤然打破,孟天扬侧眸,才发现院中不知何时又多了两人。 望了眼毫无声息的司非情,紫衣青年突然一笑,原本斯文的脸竟因之璀璨生辉:“想不到凌霄城主所爱之人居然如此平凡,哈哈……”一撩袍角,向榻边走近。 “做什么?”孟天扬一掌挥出,却被一股柔和力道消于无形,他一惊,直视那同紫衣青年一齐现身的中年文士。 “得罪了,只是我家少主人全身藏有毒物,楼主贸然出手,还怕毒虫无眼,误伤了楼主。”收掌入袖,中年文士彬彬有礼地拱手一揖,倒叫孟天扬怒气无从发作。一转头,看到呆立一侧的七少爷,那文士微微一怔,眼里带上几分恍惚。 凌霄请此人来救司非情?孟天扬惊疑不定,见紫衣青年俯身探着司非情鼻息,一时也不敢妄动。 “如何?”凌霄近前,颤声道。 直起身,紫衣青年从怀里掏出个小小铁盒,慢慢打开,指甲利索挑起一条细如发丝的金色小虫,放落司非情眉心—— “这是什么东西?”孟天扬震骇得看着那金虫蠕动间,渐渐通体变红,竟似在吸司非情的血一般,他自然也听说过蛊术,却从未亲眼得见,此刻只觉恶心中又一阵发毛。 紫衣青年也不理他,等金虫全然转为血红,指一挑,已将虫收回盒中,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这叫春蚕,能救得他性命,哼,也不知道是哪个卤莽之徒,竟然将这重伤之人随意搬动,害我紫冥白走一趟天山,还要平白无故多赶几千里路。”嘴角微撇,横了孟天扬一眼。 “……什么?你说能救他?……”孟天扬又惊又喜,也不在意那紫冥话里奚落:“他,他还没死么?” 紫冥脸一沉:“我要救的人,又怎么会死?”望了望天色,转身面对凌霄:“待到日正天心,我就将春蚕植入你体内,哈哈,你便可以同你这心爱之人相守到老了。呵,却不知你打算何时除去我要你杀的人?……” 凌霄听得他那句相守到老,寒眸掠过一丝痛楚,还未说话,孟天扬已渐听出端倪,截道:“这春蚕入体跟救他性命又有何干系?” 有些不耐烦地皱了下眉,紫冥仍是不紧不慢地道:“蛊虫融入血中,才可为所爱之人续命——” “那又何必是他?”孟天扬回首怒视凌霄,冷冷一笑:“你断他手指,逼得他想一死以求解脱,却还假惺惺地装什么有情有义?哼,你以为他想起了一切,还会愿意要你这伤害他的人来救吗?” 雪衣一颤,凌霄退后两步,脸苍白一片,却无言以对。 紫冥目光闪动,瞧着两人诡异气氛,不禁轻轻笑了起来。孟天扬旋身,神色肃然:“我自可替他续命,不用那虚情假义之人。” 噗嗤一笑,紫冥轻弹着手中铁盒,也不答话。 “我一定要救他,至于他将来是恨也好,怨也好……我也不在心上……”凌霄长长一叹,冰冷眼瞳凌厉如剑投向孟天扬——那是我唯一可以偿还司非情情意的方法了…… “啊哈哈,有趣有趣……”紫冥笑得满面生辉,一指头顶日色:“我也不来管你们,但时辰快到,你们就快快分个输赢吧,哈哈,这春蚕可只有一条。” 一直望着七少爷出神的中年文士闻言,一蹙眉,少主又在捉弄人了,不知人命关天么?看来他多年来的教育实在失败,刚想开口,紫冥一摆手,竟是气度威严,他生生又将话咽回腹中,暗自摇了摇头。 时辰将至了吗?凌霄和孟天扬俱是一凛,瞳孔微微收缩,雪衣与锦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凝重的煞气笼罩整个院落,天色似乎一下昏暗,谁也没有发觉榻上司非情眼睫轻轻颤动着…… 空气好沉闷,压得胸口生疼……我刚才晕过去了吗?我还在院里?那是孟天扬!啊,是凌霄…… 双眼陡然大睁,司非情眼光再也离不开那白衣胜雪的俊美男子,那让他已分不清是恨是爱、却舍不得移开视线的人……只是,他们两人在做什么?!又像那次在九重轩前一样对峙着! “你醒了也好,这两个傻子正为你决一胜负呢。哈哈,你好好看着吧!”紫冥贴在司非情耳边又轻又快地说道,一弹身,又站回原处,笑嘻嘻地看着聚气敛神的两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什么?司非情勉力撑起身子,张着嘴,喉咙一阵抽搐,竟喊不出声——又要动手么?可是,这一次,我没办法上去阻止啊!!! 我不要你们动手!我不要你们任何一个受伤啊! 谁帮我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口中像堵塞着硬物般发不出声音,眼看着两人缓缓扬起手掌,热血冲上司非情咽喉,不知哪来的气力,一挥手,打落榻边小几上的瓷碗,参汤四溅,碗碎成几片,但全神贯注于将临决斗中的众人都未留意这小小声响—— 你们快停下来!不要动手了!司非情惊骇地望着浑身散发浓烈杀机的两人——为什么?我已经快死了,你们为什么还要动手? 为什么还要动手?是不是我死了,你们就可以停下来?是不是我死了?你们就不会再伤害对方?…… 先于意识,手已捡起一片碎瓷,毫不迟疑向颈中划落—— 没有预料中的切肤之痛,只是微微一阵凉意,像雨丝滴在脖上,眼角依稀瞥见几点飞洒而起的血珠,溅上了疾冲过来的两人衣衫……温暖的让他安心的感觉…… 仿佛第一次被孟天扬抱上马背时靠住的胸膛那样温暖……好象和凌霄一起入浴的温泉那般盈盈围绕着…… 我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健健康康地活下去,我从来没有想到会亲手结束自己最珍惜的生命。可我一点也不感到后悔,是真的,一点不后悔…… 姐姐,我一直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舍弃自己的性命,但现在,我想我可以了解你当时的心情。原来为了一份情,人真的是甘愿为另一个人放弃生命的…… 只为了一份情…… 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澈明净的眸子依依不舍地瞧着孟天扬震骇扭曲却依然温文可亲的俊雅容颜,叫他安心信任的容颜……慢慢移向凌霄—— 你,怎么又哭了? 痛楚的布满婆娑泪痕的脸,墨冰似的染上千古哀伤的眼…… 让我心酸的泪!凌霄…… 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时光真像我至今做过最长的一个梦。如果前半段是我不想回忆的噩梦,那后半段就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美梦……忘不了拉你陪我在大雪中堆雪人,忘不了月夜下偷偷吻着睡梦中的你,忘不了温泉池里与你的无尽缠绵,忘不了我站在崖边大喊着喜欢你…… 忘不了……即使浮生如梦,我也不想忘记你在梦里对我的好。即使此刻仍在梦中,我也还是想替你擦去眼泪…… 指尖颤抖着,短短的方寸距离却似隔了千山万水,终于抚上俊美脸容,拭去一点晶莹—— “……凌……霄……不要……哭……” 以后都不要再哭了,因为我没办法再帮你擦眼泪了……泪水自纯净无尘的双眼滑落,流经嘴角,犹带一丝淡泊如柳的笑。 第十九章 一抬手,扔掉空空如也的铁盒,紫冥轻舒了口气,伸着懒腰,笑道:“大功告成——” “少主,你既然决心救他,先前又为何多生事端引那两人争斗?害得那位公子险些送命……”中年文士无奈地摇着头,望着仍围在软榻边的两人。 “燕南归,你这是在教训我么?”紫冥一翻白眼,神色却无丝毫不悦,反嘻嘻一笑:“我只是想知道究竟在他心里哪个更重要一些罢了,才好决定将春蚕植入谁体内……你莫忘记,这春蚕也是毒蛊,若不慎放错了,可是会叫人生不如死的。” 他说到最后已是一脸严肃,燕南归微微一叹,也不便再说什么,心下却颇不以为然,少主才智固然出众,可惜行事总带几分邪气,不过也只能怪他自己教导无方…… 紫冥眼光一闪,似已知他心思,嘴角扬起:“你不用自责,我天生就是这个脾气,有好戏岂能不看?哈哈。可我倒是没想到他居然自裁,好在他身负重伤使不出力,血流了不少,却只是皮肉伤,倒让那两个傻子白白哭了一场,啊哈哈哈……” 大笑声飘荡满院,凌霄和孟天扬不约而同扭头瞪着他,恨不得将这惟恐天下不乱的紫冥痛打一顿,刚才竟敢害得他两人惊到魂飞魄散,此时还在说风凉话。 微一耸肩,紫冥悠然道:“瞪我作甚?我救了你们心爱之人,该感激我才是。” 孟天扬哼了声,不去理他,回头替沉睡中的司非情擦去颈间渐渐凝固的血迹,敷上金创药。紫冥眼睛一转:“他最后挂念着的人虽不是你,你也不该对我不理不睬啊,嘻嘻……” 一挑眉,孟天扬正待发作,紫冥却已朝着凌霄笑道:“凌霄城主,我答应你的事已经办成了,你可得尽快去京城取下我要的人头才是——” 他话音未落,只听头顶一声长笑:“何必那么麻烦?你要我的命还不容易?只怕你不舍得杀我罢了。” 朗朗大笑响彻空中,一人轻飘飘自墙外树顶跃入院内,华服金冠,举手投足之际贵气天成,一双黑眸顾盼间,锐利如鹰,紧盯在紫冥面上,竟对余人视若无睹。 “你怎么来这里了?”紫冥脸色甚是难看,一扫笑容,冷冷后退两步。燕南归也不觉动容,移步挡在紫冥身前。 “紫冥,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一年前你不告而别,以为能逃得过我吗?呵呵,我龙衍耀想要的人,自然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的。” 傲然昂首,龙衍耀突然身影一晃,已绕过燕南归站在紫冥面前,鼻尖几乎要贴上他脸庞,在他耳边用只有紫冥听得见的声音低笑道:“你以为在身上藏满毒物,我就碰不了你了么?你还真是幼稚,呵——”一伸手,便揽住他腰身。 “放肆——”一声怒叱,却是燕南归发出,他双掌一错,按向龙衍耀后心。龙衍耀竟不回头,肩头微晃,已搂着紫冥飘出丈余,笑道:“你家少主都未出声,你紧张什么?哈哈,啊————” 笑声突转惊呼,血光一闪,紫冥疾退三尺,袖里寒刃倏地消失,冷眼看着龙衍耀:“你再纠缠不清,我下一次也不必顾忌誓言,一定亲手杀了你。” 龙衍耀回手一抹胸前鲜血,笑容不改:“你的剑法越来越厉害了,呵呵,我疗好伤再来找你。”足尖轻点,越墙而去。 他倏忽来去,一下没了踪影,只有笑声远远随风飘进:“还有,你要杀我便自己动手,千万别不忍心,叫他人代劳,哈哈哈……” “呸,鬼才不忍心杀你,若不是,若不是我发过誓,哼哼”紫冥气得满脸通红,见凌霄冷淡如冰地负手伫立,他一咬牙:“这人头我自己来取,不用劳烦城主了。” 凌霄不置可否,孟天扬却嗤笑起来,紫冥眼一横:“笑什么?哼,我救了他,你还欠我一份人情呢。” 孟天扬一愣,心想倒是没错,紫冥嘿嘿笑道:“我这人喜欢爽快,也不用你说什么大恩大德,今后一定涌泉相报这些废话,燕南归,你替我看看这风雅楼有什么好东西能入眼的,就当我救人的酬劳吧,想必楼主你也不会小气吧,哈哈……” 他要人报恩,竟比追债还紧,孟天扬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燕南归微微一笑,突然指着七少爷:“那就请楼主将他赠与我家少主吧。” 七少爷在一旁早已瞧得眼花缭乱,猛地听到这一句,不禁怔住。紫冥已先叫了起来:“我要他来做什么?” 燕南归眼光落在七少爷面上,又泛起些许恍惚,见七少爷露出狐疑戒备表情,回过神来:“少主,这少年样貌与主母生前有几分相似……” 紫冥啊了一声:“是吗?”他甫出世,母亲便撒手人寰,从未见过母亲模样,但知燕南归必不会相欺,上下打量着七少爷,亲近之意油然而生,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可不能任他在此受人奴役——” 蓦然跃近七少爷身边,一按他后颈穴位,面色顿寒,他自进院后,便不曾听这艳丽少爷出过半点声音,早觉蹊跷,哪知竟是被封死了哑穴。双眸不由眯起,谁竟敢加害这与他亡母相似之人?一把拉起七少爷的手:“我瞧你在这风雅楼也必不得意,不如跟我回苗疆,我自有办法让你重新开口。可好?” 回苗疆?!七少爷一震,直直看着孟天扬,却见他正与凌霄半跪在榻边帮司非情拭着身上血迹,连头也未向这边抬一下。默默半晌,七少爷眼一闭,两行泪水潸潸而下。 “你哭什么?”紫冥皱起眉头。 举袖一擦眼泪,七少爷再度看了孟天扬一眼,转身向院外走去,一路头都不回地走得极快,紫冥一呆之后,同燕南归一齐跟了上去。 直到三人走远,孟天扬站起身,目光闪动,无声叹息着—— ************************************************************************************************ 风雪飞舞,迷乱人眼。一片苍莽中,渐渐卷起回旋气流,裹着冰雪激转,势道越来越强劲,隐隐夹着风雷呼啸奔腾之声。连站在九重轩前的月奴也被这百步开外的气旋刮得身形不稳。 突然一记清脆的冰裂声,气流顷刻消散,露出旋涡中心雪白黛青的两个人影,脚边的雪地已被先前真气扫得干干净净,被绞碎的冰屑纷纷扬扬不停飘落。 盯着自己细长秀气的手掌看了好一会,司非情垂落手,呆呆道:“我的手剑真有这么厉害么?” 凌霄正替他拂着发上冰屑,见他呆愣的样子,薄唇一弯:“你回来也有三个多月了,练多了自然会有进步——” “可也没有这么快啊?”司非情还是不太明白,虽然他回凌霄城后一直在苦练,但怎么也不可能和凌霄战成平手啊!而且不是今天这一次,自从两个月前凌霄首次陪他用手剑过招起,十有八九都是平手…… 肯定有问题!司非情抬眼,积压了许多天的疑问一下喷发:“凌霄,你是故意让我的吧?每次你都没使出一成的力,对不对?……” 冰寒的眼染着浓浓笑意,凌霄轻轻笑了两声:“没错。你不喜欢跟我平手么?……” 呃?带上醉人微笑的俊美容颜令司非情好一阵目眩神摇,半天才回神,却腾地涨红了脸,简直想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他当然喜欢能跟凌霄打平,因为…… “司非情,从今日起,我就陪你过招,不过得有个彩头才有意思……不如这样,你若能战平我,晚间便随你做主,否则,可要听我的话。”两个月前,凌霄一本正经地同他作了约定,当时司非情也不明就里,愣愣地答应了,第一次自然惨败,而当天晚上,他总算明白了凌霄的意思,凌霄要了他整整一夜,直到他声嘶力竭地不断求饶才作罢,害他连躺两天都下不了床……之后他自是拼尽全力和凌霄过招,居然也几乎每晚都可以拥着凌霄入梦…… 啊啊——回手捧住发烫的脸,司非情不敢再看凌霄俊美面容,他究竟怎么回事?只不过想到昨夜与凌霄的交缠,竟似乎有了欲望……现在可是大白天啊—— “在想什么?”凌霄忍笑拉下他捂脸的手——这司非情,明明跟他回来时早已恢复了记忆,但如今却似乎比失忆时更呆,还常常莫名其妙地害羞,叫他好气又好笑。 “……没,没有……”打死他都决不能让凌霄知道他在想什么,司非情脑里乱烘烘的,不自觉地小声嘀咕:“都是你每次让着我害的……”话刚出口,他就懊恼地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果然,凌霄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似笑非笑地道:“让着你不好么?还是你那么喜欢输给我?恩?” 面已经红到能滴出血来,司非情看着眼前的凌霄,哪里还似在藏花馆时最初见到的那个冰冷绝情的人。他一顿足:“我不是喜欢输给你,不过我也不喜欢你次次都让着我,这,这个,我的意思是,是,这个……” “哈哈哈……司非情,你到底想说什么?……啊哈哈……”凌霄终是按捺不住,大笑声震得群山回鸣。 “我,我,这个……”羞赧无措到了极点,一眼瞥见窜上峰顶的人影,司非情登时像见到救星一样扑了过去,欢然道:“孟天扬!今天怎么这么晚才来看我?” “有些杂事耽搁……”孟天扬放下手里的长形布包,一把托住司非情飞扑过来的身子,宠溺笑着。 又来了!月奴瞪着不远处一脸笑如春风的孟天扬:“主人,这风雅楼主每天都来找公子聊天,九重轩都没了往日清净了。” 凌霄淡淡一笑:“既然公子喜欢,就由他去罢。” 可是,也未免来得太勤了吧?月奴有些不服气地咬着唇,天知道,主人带司非情回来后,那孟天扬居然将风雅楼的总堂也迁来了天山脚下,而且每天风雨无阻地跑来九重轩…… “对了,孟天扬,你每日都在这里陪我好多时候,没耽误了总堂的事吧?”司非情欣喜之余,也略觉不安。 “不怕,我倒是担心这冷冰冰的人哪天受了刺激,又会对你做出什么事来?当然要每天来看看才放心,哈哈”他故意说得大声,凌霄冷峻一哼,负手走过一旁。 司非情脸一红,待要替凌霄辩解,孟天扬微笑续道:“再说,我好歹也算是你姐夫,若有人欺负你,尽管告诉我便是,不用顾忌……”眼光一瞄凌霄,见他面如寒冰,不禁大笑。 “孟天扬……”司非情嗫嚅着,孟天扬笑声渐低,似是自言自语:“我若真是你的姐夫就好了……” 心不由自主悸动,触及孟天扬眼中无限爱意,司非情更是无言应对,隔了片刻,才小声道:“你在生我的气么?” 孟天扬凝视他澄净无垢的双眸,半晌,微微一笑:“说不生气是假的……不过,只要你高兴,什么都无所谓……” ——在看到你颈中鲜血飞溅的一刹那,我唯一的念头就是不要你死!你爱不爱我?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别人?这些对我来说已毫无意义!我只要你活着!只要你还活着,就什么都好,什么都无所谓…… 温煦如春风的笑容……司非情怔怔凝望,忘了言语…… 轻吐气,孟天扬笑着一摸他面颊:“我发现你近来越来越会发呆了,呵呵,该不是成天对着那冰块一样的人,连头脑都冻僵了吧?……” 有么?司非情疑惑地一眨眼。那边厢凌霄已冷冷道:“孟天扬,你过来!” 孟天扬一笑,慢吞吞走了过去,司非情兀自想着孟天扬的话语,终究不太明白,一甩头,转过身,却见不远处凌霄和孟天扬正在窃窃私语,居然还一脸和气的样子。 他张大了眼睛,这两人何时变得如此好相处了? 待孟天扬笑嘻嘻地走回,司非情奇道:“你们方才在说些什么?” 偏首瞧了司非情一会,孟天扬突地露出一个古怪笑容,凑上他耳畔低低笑道:“那冷冰冰的人想来也不懂什么温柔体贴罢,呵呵,他是向我请教抱你时,如何让你舒服一些……” 什,什么?—— 司非情脑间轰的一炸,愣愣瞪着孟天扬,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满脸绯红,飞起一脚就朝他踢去。 孟天扬哈哈大笑,一侧肩躲过,见司非情又羞又恼,强忍笑意道:“好了,好了,你不喜欢听,我就不说了,呵——”打开先前上山时带来的布包,里面却是一张古琴。 “……孟天扬?……”司非情红晕稍退,随即为孟天扬塞入他怀里的古琴一怔。 “我昨日收到家书,说是朝中有变,家父身为御史,恐受牵连,便要我回去商议,我也确实几年未曾回家了……只怕要过得数月,才能再来天山看你——” 啊?司非情一阵不舍,情不自禁拉住他衣袖,孟天扬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放心,我办完事就立刻来凌霄城,这琴便先放你这里,我到时弹《碧宵吟》给你听,乖乖的……” 司非情噗嗤一笑,孟天扬自然知他笑什么,双肩一耸:“我这附庸风雅楼主也就只会那么一首曲子,呵呵,你将就些罢。”一扬手,翩然下山。 孟天扬……唇角含笑望着锦衣人影渐渐远去,司非情盘坐冰地,轻轻摩挲着膝头古琴,却别有一丝淡淡惆怅泛上心头—— 不是原来的焦尾琴,也无法再教孟天扬弹琴了…… 细长的指尖划过琴弦,让自己心动又心痛的感觉…… 蓦然雪白的衣袖穿过腋下,雪衣人跪坐司非情身后,环抱住他—— “凌霄?……” “我想听你弹琴……”凌霄握着司非情的手按上古琴:“可以的……你弹不了的那根弦,我来替你拨……” 凌霄…… 微垂眼帘,没有再说话,慢慢地,生涩的琴音断续响起风雪之中—— 多久没有抚过琴了?多久没有听过琴了?心为之迷,魂为之醉…… 琴声渐渐纯熟流畅,宛若清泉细细淌进心田,随风缥缈,伴雪飘舞,与人共缠绵…… 圆月不知何时已上天心,清冷皎洁的银芒洒落雪白黛青的人影,如烟如梦…… 夜凉如水,月华似水,琴亦若水涓涓长流,缱绻直至天地尽头。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