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都不算爱》 第一章 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 梆——梆——梆—— 推开窗子,岑因珏又无意识地理了理原本已很平顺的袍子,回头对着烛光中的华贵青年说:“殿下,天色不早,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华贵青年身材颇高,宽宽的肩,长长的腿,他外披紫红绣金丝绒斗篷,内穿天青色长袍,从敞开的窗子刮进的风,鼓起他的斗篷,像一团降红的云,与身后闪烁的烛光融为一片,说不出的高贵与夺人。 他是当今的太子,他的名字叫李贤。 当然,人们都尊称他为‘太子殿下’,或者‘殿下’,岑因珏也不例外。 “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叫我贤。”李贤一手撩起斗篷,在就近的椅子上坐下,然后有些无奈地叹口气,“我刚刚来,就要赶我走吗?” “殿下……” “叫我贤!” “臣子不敢。” “因珏,你是在故意气我。”李贤再次叹口气,“我在宫中已够烦扰,你还气我。” “殿下,您是在故意欺我。”岑因珏虽然在反驳,却始终面色平静,“您知道我没有那个特权,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少年,在您面前,自称‘我’已是天大的罪过。” “普通?如果你真普通,我便不会交你了。”李贤笑着说,然后向他挥挥手,“过来过来,不要离我那么远。” 岑因珏犹豫了一下,静悄悄地走过来,隔着八仙桌,坐在了李贤的对过。 李贤的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随后他却继续笑着说:“你父亲身为宗正卿(附注:唐朝主管皇族事物的官员),我又有意招你为校书郎(附注:太子东宫所属学馆中校勘典籍的官员),你的才华有目共睹,怎会普通?” 岑因珏微微一笑:“那是太子殿下抬举,臣子的记忆力一向不好,怎堪校勘重任?才华更是谈不上,那是朋友们抬举。况且,我心不在此,无意庙堂。” “哦?那你的心在何方?”李贤微微惊诧,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岑因珏谈起自己的理想。 岑因珏笑了笑,忽然冲他眨一下眼:“您猜呢?” 李贤哑然失笑,真还是个孩子! 他忍不住想去抚摩那孩子柔软的头发,可是岑因珏的身子微微撤后,闪开了,他愈加的失落,自己老了么? “你的心思啊……让我来猜!”李贤就势把胳膊放在了桌子上,托着自己的下颌,费力思量,这个孩子的心,到底在何方呢? “你是想学陶渊明吗?远离尘嚣,独自躬耕于乡间?” 岑因珏摇摇头。 “那是要学竹林七贤,潇洒于天地自然?” 岑因珏再次摇头:“哎呀殿下,您就这么想消极避世啊?” “你又无心庙堂,自然是向往野间生活吧?” “殿下,那可不对的,除了庙堂,除了乡下田野,还有另外一种生活,您可知道?” 这次换李贤摇头了。 岑因珏像个顽皮的孩子,翘了翘唇角,忽然趴过来神秘兮兮地说:“我呀,很想做强盗土匪。” 李贤蓦然瞪大了眼睛,看着笑眯眯的男孩,不由又是叹气又是摇头:“你呀,该说你什么好呢?你要做强盗土匪,那还不饿死?身体这么弱,怎能吃得了餐风露宿的苦?再说了,那些人,都是些野蛮生灵,万万合不得你的脾性。” 岑因珏看着太子认真地苦恼,忽然哗啦一声大笑起来:“殿下,逗您开心的,您还当真了?” 李贤伸过手去,揪住了那孩子的鼻子,岑因珏这次没有闪躲,明亮的眼睛直直回视着他:“殿下,真的不早了,该回宫了,小心别人又要惹是生非。” “你知道,我出来见你一次不容易。”李贤就势身体压过去,隔着桌子,压迫着他。 “那就不见吧,于公于私,我都帮不了您什么。” “你以为我见你,是为了利用你?”李贤开始皱眉头。 “可是我知道我回应不了您的盛情。” “因珏,你多大了?” 岑因珏歪头想了想:“再过七天就整十七岁了。” 李贤松开手,重新坐回去:“真的太年轻了。” “殿下?” “我已经二十八了,还是碌碌无为。”李贤的目光黯淡下来。 “殿下,您已经很出色了!”岑因珏的目光却亮起来,他几乎带着一种灼热看着太子,“您文武双全、雄才大略、高风亮节、忠孝节义、气度不凡,您满腹诗书、才气纵横、精通兵法,著有的《后汉书》,谁不说好?谁不称道?您是诸位王子中最好的,殿下!” “我有这么好么?”李贤好笑地看着眼前热情澎湃的少年,“照你这样一说,我岂不成了完人?” “事实如此。”岑因珏用手抚慰自己的胸口,似乎在压制自己猛然激动的情绪,“今年,高宗皇帝病重无法临朝,您代为处理政务,不是已经赢得诸多大臣的交口称赞么?事实胜于雄辩。当然,您也有弱点,人无完人。” “哦?我的弱点是什么?说来听听?”这才是这位太子殿下对这个少年念念不忘的原因,这个少年,总是讲他人不敢讲,言他人不敢言,这是李贤喜欢的。 “您哪,”岑因珏摇摇头,“第一,不该和我来往,这对您的声誉不佳。” “如果这是我的弱点,我承认,但是我不会改正。”李贤沉声道。 “第二,您太仁慈了。” “怎么讲?” “别人欲置你于死地,你却迟迟没有反应,最终,吃亏的会是你。” “因珏,你是不是听你父亲说了些什么?”李贤神色越发肃穆。 “有人在武后面前进谗言:‘以贤之相,不能继承皇位。’” 李贤笑起来:“我知道,是明崇俨那个老贼。” 岑因珏摇摇头:“殿下,朝廷的事我无意去管,我只是……担心您,不要太仁慈了。” 李贤忽然严肃地看着他说:“你知道我这次为什么来找你吗?” 岑因珏摇头。 “我打算——”他做了个砍头的动作,岑因珏一惊,他却笑了笑,“但是要等待时机,不能轻举妄动,打草惊蛇就更不妙了,他是母后的入幕之宾啊。” “殿下,您太冲动了。”岑因珏脸色大变。 “是你说我不能太仁慈的,不是吗?” “可是……” “可是什么?” 岑因珏的确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却无法说出到底不好在哪里,明崇俨不是个好东西,明眼人谁都知道,可是大家不敢得罪他,因为他的背后是权欲冲天的武后。 “这次来我是想告诉你,我可能有段时间无法来看你了,要好好保重自己,知道吗?”李贤深情款款地看着他。 岑因珏点点头。 李贤忽然说:“因珏,你为什么不爱我?” 岑因珏的脸色越发苍白:“殿下……” “因珏,因为我是太子么?因为我太老了么?” “殿下,您知道那不是理由。” “那为什么?”李贤走到岑因珏的面前用手按住他纤细的双肩,几欲把他掐进自己的骨肉之中,“告诉我个理由。” 岑因珏面有困色,最后才嗫嚅地问:“您真的非要一个理由?” “当然!” “因为……因为……您是男的。” “什么男的女的?有没有吃的?老子饿死了!”一声粗鲁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静谧。 “何人如此放肆!来人——” 可惜李贤的话还未说完,一白雪亮的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 ◆ ◆ ◆ 这是长安城西郊的一座别致的小庭院,是太子出外游猎时的行宫。 出了东宫,向西经过安礼门、玄武门,从芳林门出了宫城,一直向北跨过永安渠,便可以到达这个小庭院。 庭院很是寂寥,平常只有三四个人把守着,偶尔太子出巡时,会带来贴身的侍卫,也用不着在庭院里的家丁们。 当然,家丁们也习惯了每次太子出巡,总会带着一名少年,或者,这少年会提前到达这里,等着太子的到来。 少年是宗正卿大人府里最小的公子,文弱、清秀,却总是一副漠然的神色,让家丁们与侍从都搞不清他到底在为什么不开心。 能得到太子的垂青是多少人渴盼的事啊! 他们在庭院里总是随便坐坐,聊聊天,便什么也没有了。起初这些人还忍不住渴望能够看到太子沉溺男色此类的劲爆秘闻,可惜,两人总是清清淡淡的,甚至连牵牵手的举动都没有。 后来,人们也就疲倦了,或许他们真的只是比较投缘而已,毕竟高高在上的太子也需要朋友。 这次,又是少年提前到来,太子来到时,已接近三更。 家丁们有的敌不住瞌睡虫的诱惑,站着就昏昏欲睡了,侍卫们还算尽职尽责,可是不晓得怎么回事,觉得眼前一黑,便倒地人事不知了。 闯进会客厅的是个身高接近七尺的男人,落腮胡子,豹子一样的圆眼睛,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甚至还有些血迹,他的刀架在李贤颈项上,不耐烦地东看西看:“咂!真无趣,还以为深更半夜能看到女人光溜溜的身子呢,怎么是两个男的?啜!格老子三年没碰过女人了!” 李贤的脸色发青,他怎么也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事情,起初他以为这是他的政敌派人来暗杀他,可是——这男人好象意不在此。 “你到底想做什么?”倒是离他们两步之遥的岑因珏最先回过神来,他站直了身子,宛如一只蓄势待发的弓,浑身绷得紧紧的。 “有没有吃的?”发现没有最想要的女人之后,落腮胡子只能退而求其次。 “有。”岑因珏简单利索地回答,“能不能请你先放了他?我命人去取食物。” “你当老子是蠢蛋啊?”落腮胡子呼哈哈地笑起来,“少罗嗦!小兔崽子,快去拿吃的!老子要最好的饭最好的酒最好的肉,否则我就砍了他做烧肉吃!” 李贤沉声道:“放肆!” 落腮胡子伸手在他头上狠狠拍了一记:“妈的!再多嘴剁了你!” 李贤不敢再做声。 岑因珏走向门口,落腮胡子在后面喊:“你别想耍花招,那些家伙都被老子做了!你——去拿吃的!” 原本想搬救兵的岑因珏脚步一钝,他转身看了一眼落腮胡子,静静地点点头,然后走向西厢房,那是厨房,有准备的酒菜。 果然,侍卫瘫倒一地,家丁们也如死猪一样。 岑因珏踢了他们几脚,随后走进厢房,拿个托盘,放了整只烤鸡,又拿了坛上等烧刀子酒,再拿了几个馒头,便端出来走进客厅。 看到烤鸡,落腮胡子口水立即流了下来,发出唏嘘唏嘘的声音:“啊哈哈,真他妈太爽了!格老子今天可以好好大吃一顿了!快点过来!放桌子上!” 岑因珏低着头走过来,似乎怕他怕得很,这让落腮胡子很是得意。 可是,就在岑因珏把托盘放到桌子上的刹那,他猛然抬起了头,托盘上的一双筷子飞出去,一支打在落腮胡子的握刀的手腕上,一支打在刀身上,竹筷子遇到铁器,却发出铮铮的鸣声,大刀像脱线的风筝,斜着脱离了落腮胡子的手向外飞去,还未等落腮胡子反应过来,岑因珏已经随着刀斜斜飞过去,一个漂亮地斜转,刀已落入他的手上。 于此同时,趁着落腮胡子手腕巨痛的瞬间,李贤伸腿、双手反扣,干净利索地钳制住身高力大的强盗。 岑因珏静静地走过来,就在那么不可思议般地一瞬间,刀锋已架在了主人的脖子上。 落腮胡子恍惚还处在梦幻当中,他简直不信自己的眼睛,眼前弱得像只病鸡的少年竟然轻而易举扭转了战局? “说!你是谁?”岑因珏问。 “啜!出师不利!格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付义衡就是我!” “那名越狱逃犯?”李贤一怔。 每年,每地,都会有一些逃犯,这原本不会传到太子的耳朵里,可是付义衡不同,他是京兆尹名下的逃犯,也就是说,是京城里,天子脚下,天牢里的逃犯,这可了不得,足以见证皇皇大唐并非如当权者想象中那么牢不可破,强不可挡。 “你的那个同伙呢?”岑因珏冷冷地问,看来被视为一等通缉要犯的人也不过如此。 还未等付义衡回答,一个低沉慵懒的声音缓缓传过来:“我在这里。” 岑因珏一惊,蓦然回首,便看到门框上倚着一个人,似乎比落腮胡子还高,初春的天气,他只穿了件破旧的青衫,衫子的前襟好象被刀子划了两道,露出他强健的胸膛以及古铜色的肌肤。 他只有半边脸对着烛光,可以看出他硬朗的面部轮廓,以及慵懒的神色。 他的双手抱在胸前,懒懒地站着,似乎对落腮胡子的险境毫无察觉。 李贤冷笑:“尔等也太嚣张放肆了!就这样公然抢劫良民百姓么?” 男人竖起食指,对着太子轻轻地摇了摇:“你错了,我们不是抢劫,我们是被生活所迫,暂时借用一点粮食,以求活命罢了。” “狡辩!” 男人呵呵地一笑,也不理他。 “你是韩凌羽吧?”岑因珏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刀,凭着多年暗中的修炼,他感觉得到一股超前的压迫力,这个男人绝不简单。 男人抬头看了看他:“还不知阁下何人?” “岑因珏。” 男人摇了摇头,表示从未听说过这一号人。 岑因珏说:“你们想要的食物在这里,拿着走吧。” 李贤着急道:“因珏?!” 岑因珏冲着他摇摇头,不可强敌,起码,他不确定能打过这个男人。 男人倒是颇为吃惊,没想到岑因珏会这么快放弃,他终于转过身来,正面对着岑因珏:“你要么太胆小,要么就是狡猾。” 从正面看,才发现男人极为俊朗,深刻的轮廓,完美的五官,剑眉、隆鼻、薄唇,虽然也是满腮的胡茬,却掩不住那勃勃英气,唯一的缺憾在他的右眼帘下,有一道长长的疤痕,使整张脸,在俊美中渗透着几丝邪恶与狰狞。 岑因珏笑笑:“我既胆小又狡猾,所以决定放手。” “我要把付义衡也带走。” “没问题。”岑因珏点头。 “不行!”李贤厉喝。 韩凌羽耸耸肩:“好吧,给你们点时间来商量,到底谁才是说了算的?” 李贤喝道:“放肆!” 韩凌羽笑起来:“恐怕你还没见过真正的放肆叫什么。” 岑因珏说:“殿——公子,还是把人放了吧,我们犯不着和他们作对,逮捕犯人是官家的事,我们管不着,也管不了。” 韩凌羽冲他竖起拇指:“识时务者方俊杰。” 李贤冷笑:“这是懦夫的行为,我不屑。付义衡不能放,这个男人也要抓住绑去交给官差。” “贤!”岑因珏开始皱眉头。 李贤对韩凌羽说:“给我走吧,这样还可以免你一死,徒劳挣扎会白白送命的。” 韩凌羽吃吃一笑:“白白送命的还不知道是哪个呢。你到底是谁?皇宫中的人?” 李贤心一惊:“不是。” “那也是官家的走狗。”韩凌羽唾了一声,“我无意伤害任何人,把付义衡交给我,我们立刻走,你们也落得安生。” “你别想!”李贤冷笑。 恰巧外面传来喧哗声,韩凌羽脸色一变,李贤说:“看吧,官兵追来了,你们束手就擒吧!” 岑因珏拿太子的倔强没办法,看到官兵追来,也松了口气,他提着刀上前,想趁早拿下韩凌羽,最起码也可以保证韩凌羽不攻到太子近前,造成伤害。 可是他还没前两步,只觉眼前一花,一股风掠过他的身旁,手中的重量陡然丧失,眨眼看时,付义衡已经获得解放,而刀锋再次压在了太子的颈项上。 这次拿刀的人换成了韩凌羽。 岑因珏一动,韩凌羽阴厉的目光射过来,刀锋再次下压,李贤的颈项已经渗出了一丝血丝,岑因珏喝道:“别妄动!否则你们死无全尸!” 韩凌羽笑道:“后退,出去,告诉那些笨蛋,再叫一声我马上砍死这个家伙。” 岑因珏慢慢地退到门口,做了个手势,外面的喧闹顿时静下来,静得让人以为这里成了坟场,处处透着诡异。 付义衡忙着装那些肉啊酒啊和馒头,韩凌羽跺了他一脚:“猪头!走!” “格老子饿死了,他妈的!那些阴魂不散的官兵,真想把他们当西瓜切喽!”付义衡一边唧唧歪歪,一边跟着韩凌羽朝外走。 岑因珏举起手中的腰排:“你们如果抓人质,还是抓我好了。” 韩凌羽看了看他:“还没见过自愿送死的。” “你们抓的是太子。”岑因珏缓缓地道出真相。 韩凌羽用刀锋抬起李贤的下巴,忽然笑了:“原来龙子龙孙就这副德行啊。” 李贤怒视着他,他却笑得更加愉快。 付义衡起来:“太子?!太子!哇哈哈哈,真他妈的赚疯了,有一个太子比有十个女人还爽,以后我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什么都不用愁了,哇哈哈哈!格老子今天终于交好运了!” 岑因珏冷笑:“如果你们真的抓着太子,只怕不会有任何好运,不论你们如何对太子,你们都只有死路一条。” “臭小子,你说什么!”付义衡还记得那一刀之仇,却又不敢贸然上前对付他,只能跳起脚来骂。 “太子呢,大概是徒有虚名,不光是明崇俨想害了他,就是武后,也恨不得早点把他解决掉,只是苦于毫无机会,他表现得太好了。如果你们杀了他,或者抢劫去他,朝廷正高兴不得,你们还有什么威胁之有?但是,为了表现朝廷的对太子看重,他们势必在你们劫了太子之后,即使你们不杀太子,他们也会借刀杀人,然后把罪名按在你们头上,再重重得置办了你们,并且是不惜任何手段的。”岑因珏慢慢地说,仔细地看着韩凌羽脸上的表情变化。 “你们既然进过监牢,对于大唐的刑罚想必已经有一定的体验了吧?大枷凡有十号:一曰定百脉,二曰喘不得,三曰突地吼,四曰著即承,五曰失魂胆,六曰实同反,七曰反是实,八曰死猪愁,九曰求即死,十曰求破家。复有铁笼头连其枷者,轮转于地,只是看着就会魂飞魄散了,二位还想再去体验一回吗?” 韩凌羽挑了挑嘴角:“那么,你有什么高招吗?” “抓我去。”岑因珏微笑道。 “哦?” “因珏,你疯了!”李贤怒喝。 “如果你眼亮一些,你会发现什么吗?”岑因珏也挑起嘴角,挑衅般地看着韩凌羽。 “什么?” “外面的人忌惮太子的安危不敢冒进,而太子呢——”他笑了笑,“太子一心想的都是我,如果抓了我,你们就掌控了太子,掌控了太子就等于掌孔了外面那些喽罗,此后的逃亡中又不会被朝廷利用,可以轻易脱身,何乐而不为?” “因珏,你怎么能这样想!”李贤的痛苦溢于言表。 岑因珏束手就擒,乖乖地任韩凌羽拿刀转移到他的颈项上,他对着李贤笑笑:“殿下,您还看不出吗?我的身手好过您,如果我想逃脱,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即使逃不脱,这不也正遂了我的心愿么?我渴望着成为强盗土匪呢。” 李贤傻傻地站着,无计可施,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文武双全是多么的可笑而滑稽,曾经被他认为是柔弱无依的岑因珏都比他强,更何况韩凌羽这样高不可测的人! 万一有个好歹,他的因珏出了变故,他会自责而死。 “好肉麻!呕!”付义衡看着两个男人眉眼传情,不由浑身发抖,“凌羽,走啦走啦!随便抓谁都好!” 韩凌羽一笑:“好!扯呼! 走到院子中,韩凌羽抱着岑因珏纵身跃上黑马,付义衡跨上另外一匹,就在众目睽睽上扬鞭远去。 第二章 尽管怀抱着人质,韩凌羽与付义衡还是不敢太大意,他们一路策马狂奔。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渐渐泛起了微明,路两旁的景色开始变得清晰,已经返青的树枝吐露着嫩黄的叶芽,万物静谧而深沉。 付义衡还想念着怀中的烤鸡,便冲韩凌羽大声喊:“我们停下来歇歇吧,饿死我了!” 韩凌羽抬头看了看,正好前面不远处有一茅草屋,便指了指那边:“去那里停下来歇息片刻也好。” 因为担心官兵追赶,他们刻意避开了官道,一直在狭长的小路上拐弯抹角地前行,难得遇到可以停歇的地方,前方的茅草屋此时比金屋玉宇都显得珍贵。 “妈的,跑得太快,把酒都弄丢了,就剩这烤鸡和几个馒头了。”付义衡跳下来马来,嘴里叽里咕噜念给不停。 韩凌羽也不理会,正想先把怀中的人质丢下马,却赫然发现他居然睡着了! “格老子的!”显然付义衡也发现这个奇怪现象了,他一边大口咬着馒头,一边走过来,盯着闭着眼睡得很香的岑因珏看了好大会,才想起丢一个馒头给韩凌羽。 “这小子太狂了!居然敢给我睡觉!老子累得浑身都抽筋了!”付义衡想一把把岑因珏拽下马来,却被韩凌羽抬手架住,付义衡瞪眼,“干吗?难道你也心疼这个小兔崽子了?” 韩凌羽笑了笑:“他是我抢来的人,你别动他。” 付义衡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能哼哼两声。 韩凌羽附到岑因珏的耳边说:“喂,下马吧。” 岑因珏依然呼呼大睡。 韩凌羽皱了皱眉头,忽然双臂用力把岑因珏凌空架了起来,付义衡瞪大眼,看着韩凌羽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把岑因珏抛到了地上。 或许是因为毫无防范,岑因珏这次被摔得货真价实,身体触到地面时发出沉闷的声响,或许搁到了小石块,他哎呀了一声,终于睁开了眼,下意识地伸手去抚摩自己的屁股,然后慢悠悠地环顾四周:“到匪窝了么?” 原本因为岑因珏被摔而哈哈大笑的付义衡猛然被一口馒头噎住,他本想上前再教训一下这个口出狂语的小子,看到韩凌羽凌厉的目光,只好悻悻地转身走向茅草屋,茅草屋连扇木门都没有,只悬了个草帘子,付义衡伸手去掀帘子,结果发出一声怪叫:“哇啊啊啊!” “啊啊啊啊——”显然茅草屋里也有人,似乎被外面的喧哗吵醒,也想打开草帘看看,结果和付义衡打个碰面,看到付义衡凶神恶煞一般的嘴脸,顿时也发出惊吓地叫声。 本想把岑因珏拎起来的韩凌羽遭到了拒绝,岑因珏自己慢慢地从地上站起来,然后对韩凌羽笑笑:“早啊。” 韩凌羽怔怔地看着他,眼神充满玩味。 他也不理,转身跟着付义衡走过去,付义衡一把把草帘子拽了下来,茅草屋里面的情景便一览无余,付义衡吼起来:“格老子的!瞧这里有什么!一个和尚一个尼姑耶!哟哟哟!小尼姑,别急着穿衣服啊,昨夜和这秃驴玩得尽兴吗?不如再和老子玩玩,一定让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男人。” 茅草屋里面四壁空空,地上铺着一些茅草,大概就做了临时的床铺,而蜷缩在茅草上的一个年轻小尼姑正满面惊恐地穿着自己的僧衣,裸露在外的肌肤胜雪,除了没有头发,看起来还是颇有姿色的女子。 刚才去掀草帘子的僧人也大约二十几许,肤色黝黑,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不像那种风流的人,他试图去推开付义衡,却被付义衡一脚踹出老远,他擦着嘴角的血迹喊:“不要动她!” 似乎嫌他太烦,付义衡抽出背上的刀,一刀就要捅下去,却被突然飞来的小石块敲中手腕,刀锋失去准度,斜斜插进了茅草屋的墙壁上。 “你找死啊!”付义衡回头怒视站在一旁的岑因珏。 岑因珏无辜地瞪大双眼:“不是我。” “不是我还有谁敢打扰老子寻欢作乐?!”付义衡从一开始就看这小子不爽,现在真恨不得一刀砍掉他的脑袋。 “还有我。”似乎很喜欢倚门框的韩凌羽这次又靠在了门口,懒洋洋地环视了一圈屋内的情形,才把付义衡给他的那个馒头慢腾腾地塞进口中。 付义衡似乎有些惊讶:“格老子的,你知道我多久没碰过女人了?快憋出内伤了!” “那不关我的事。”韩凌羽依然懒洋洋的神态。 “那你也不要管我的事!”付义衡似乎还是有些怕韩凌羽,也不敢太嚣张。 “可是那和尚似乎不太乐意哎。”韩凌羽瞥了和尚一眼,和尚的眼泪就出来了,一径地向他叩头。 “那不关你的事吧?”付义衡气哼哼地说。 “错了,我最看不得别人不乐意了。”韩凌羽还是微笑着,懒洋洋着。 岑因珏只是在旁边冷眼旁观,不置一语。 付义衡把刀从茅草墙上拔下来,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从怀里掏出那只烤鸡,开始用手撕扯,闷闷地啃鸡腿。 “你们——”韩凌羽看了看和尚,再看一眼已经穿好衣服的小尼姑,“走吧。嘴巴老实点。” “是是是。”和尚还是磕了几个头,然后拉着小尼姑的手就往外跑,腿有些软,跌跌绊绊的,却还是跑得够快。 付义衡最后不甘地瞥一眼小尼姑的背影:“妈的,小妖精!当尼姑还偷腥!” “说不定他们是被迫的呢。”一直沉默的岑因珏缓缓地道。 付义衡白他一眼:“你又知道了?” “那是,现在全国上下大兴佛教,想巴结官府的,谁不想培养出一两个所谓的得道高僧?像那法明和尚,不是因为武后的眷顾成为鼎鼎大名的明崇俨大人了么?即使是个小尼姑,万一得到天子的一夜垂幸,也许能成为皇后呢,呵呵。” “你似乎并不怎么喜欢朝廷?”韩凌羽的目光久久在他身上回旋。 岑因珏也回视着他:“难道你喜欢?” 韩凌羽大笑:“好!好!好!” “喜不喜欢是私人情绪,承不承认才是最重要的。”停顿了片刻,岑因珏才说。 “怎么讲?” “不管喜不喜欢那个女人,谁也不能否认她确实有能力,即使太子也不行。”忽然想起了什么,他的神色黯淡下来,轻轻地摇了摇头。 韩凌羽的神色也变冷了:“你很在乎太子。” “不行吗?” “你现在是我的肉票,懂不懂?” “懂。” “那就不要用那种嚣张的语气和我说话。” “没办法,我天生如此。” “这小子真他妈的狂妄,凌羽,抽他几个大嘴巴!”正吃得满嘴流油的付义衡也掺进来一脚。 韩凌羽白他一眼:“没你的事!把那鸡翅给我留下!” “我也要吃。”岑因珏伸出一只手说。 付义衡再次被噎住:“王八蛋,你也想吃?跪下来叫我爷爷!” “我饿了。”岑因珏不理他,却看着韩凌羽说,“饿死我对你们没一点好处。” 韩凌羽点点头:“撕给他一半。” “喂!这只鸡都不够我们俩吃的!”付义衡怪叫。 “你还有馒头!” “那把馒头给他吃好了。” “我不爱吃馒头。”岑因珏慢慢地说。 “妈的,信不信我一拳打死你?”付义衡冲他面前龇牙咧嘴地吼。 岑因珏却轻手把那半只鸡拿了过来,轻易地就闪到了付义衡的身后:“我不信,你还没那本事。” 嗷嗷嗷嗷! 付义衡气得嗷嗷怪叫,韩凌羽却大笑。 “岑因珏,是吧?你真的是官家少爷吗?” “还用怀疑吗?”岑因珏仰了仰头,拍拍自己身上的华服。 “你更像个赖皮。”韩凌羽说话的时候,是带着笑的。 “江湖的规矩,谁厉害谁称王,不是吗?我打不过你,可打得过他,所以我不会忍耐他欺负我。”岑因珏慢悠悠地吃鸡肉,边故意瞅一眼活蹦乱跳的付义衡。 “哦?那如果是我欺负你,你会忍耐吗?”韩凌羽再次被激起了兴致。 “也许。” “也许?”韩凌羽走近前,托起他的下颌,逼视着他。 “也许。我尊重强者。”岑因珏目光明亮地回视着他。 “哦……这是个好消息。”韩凌羽似乎非常满意他的这个答案,便松了手,退后几步,躺到了茅草上,“睡一下吧,等一会还要再赶路。” “哦。”岑因珏点点头,手里的鸡还剩一点,他又扔给了付义衡,付义衡拿着鸡发了一会呆,还是咬牙切齿把它们吞进了肚子里。 岑因珏用茅草使劲搓手,感觉油腥被擦去了,才蹭到韩凌羽的旁边躺下。 韩凌羽侧过身看他:“在路上,你真的睡着了?” “你说呢?” “你还真是厉害。” “小意思。我还曾经在水里睡觉呢。” “哦?讲来听听。” “睡觉。” “不怕我们中途杀了你吗?不会感到紧张吗?”韩凌羽还是觉得好奇。 岑因珏猛然睁开眼,盯着他俊美中透着邪魅的脸看了好一会,才慢慢地吐了口气:“你还不足够让我紧张,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让我紧张。” “是那位太子殿下吧。”韩凌羽冷笑起来。 “我睡觉了。” 岑因珏不再说话,韩凌羽兀自冷笑,付义衡继续拿鸡肋磨牙,边磨边露出狰狞的笑容。 ◆ ◆ ◆ ◆ 长安城内,京兆尹府邸。 京兆尹和京城防御使两人战战兢兢地垂立在案几两侧,案几后坐的正是当朝太子殿下。 李贤翻阅着犯人记录的卷宗,付义衡的罪状倒真是不少,杀人越货,抢劫强歼,偷盗买卖等等,看到韩凌羽时,太子看着上面两个字发怔:刺杀。 “韩凌羽到底怎么回事?”李贤抬了抬眼皮问。 京兆尹和防御使两人面面相觑。 “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他刺杀谁了?” “回殿下,犯人韩凌羽刺杀的是当朝术师明崇俨大人。”京兆尹小声回禀。 “哦?”李贤猛然抬头,目光如刀地射向两人,“此话当真?” “千真万确!”防御使躬身回道,“按照大唐刑律,这个案子,本不该判韩凌羽死刑,但因为明崇俨大人亲自过问,属下也无可奈何。” “他为什么要刺杀明崇俨?”李贤对这个人物产生了莫大的兴趣,第一次接触,他便强烈地感觉到韩凌羽的气质迥异于付义衡,看来两人确实不同。 “这……”京兆尹吞吞吐吐。 “这什么?有什么话对我也不能讲?”李贤挑挑眉,心里隐约有了些底,看来明崇俨的影响力远远大于他的预测。 “不,殿下息怒。”京兆尹跪了下来,“是这样,据犯人韩凌羽讲,明大人他……他谗害忠良,并且强抢民女,把那女子奸淫致死……” “岂有此理!”李贤拍案而起,京兆尹和防御使吓得浑身一哆嗦。 “难道就没有王法了吗?!你们是做什么的?明崇俨作恶累累,为什么就不把他查办?” “殿下……臣等哪有证据啊?抓人问案,是需要罪证的,也需要有人上告啊……” “这么说,你们是拿他没有一点办法了?就这样让他逍遥法外?” “殿下……那是犯人的一面之辞,也不可全信。”防御使颤抖着说。 “哼!”李贤拂袖而起,“那韩凌羽所讲,明崇俨谗害忠良,是说的左台御史周阙吧?这个难道你们也不晓得?周阙身为你们的同僚,他的遭遇难道不足以让你们引以为戒?好吧,撇开这个不谈,韩凌羽到底是何许人?他为什么要来刺杀明崇俨?他和那被抢来的民女有什么瓜葛吗?” “回殿下。”京兆尹终于松了口气,“韩凌羽的身份非常神秘,臣等无能,没查出任何的蛛丝马迹,至于他为何要刺杀明大人,臣等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他只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至于被抢来的那名女子,实则不是民间普通女子,而是周阙大人的二千金,周阙大人被害后,家人被贬责岭南一带,二千金天姿国色便……” 李贤这次没有再做声,可是泛青的脸色足以见证他已经怒气冲天,暗中紧握的双拳也在瑟瑟发抖,他暗自咬牙:明崇俨,不处理了你,我就不配坐这个东宫之位! “韩凌羽功夫过人,他是如何被抓的?”李贤真的对韩凌羽感兴趣了。 “回殿下,他是为了营救一名女子,才落网的。”防御使回道。 “哦?” “当时,并非他一人前来刺杀,还有一名女子,那名女子行事颇为莽撞,境遇危险,韩凌羽原本可以丢下她独自逃脱,但为了营救女子,他牺牲了自己。” “那女子是何人?” “属下猜测可能是周阙大人的大千金,听闻大千金性好习文弄武,大概是为家人报仇而来。” 李贤点点头,看来韩凌羽确实够意思:“他和付义衡有何关系?” “据臣查证,他们之前并无干系,只是为了一起逃狱才纠结在一起,那付义衡是惯犯,对大牢极为熟悉。” 李贤沉吟了片刻:“你们迅速调集京城内的高手,组成一个潜伏性的追捕小队,配合着官兵的正面追击,去营救宗正卿大人的公子,记住,千万不可伤了因珏,否则我拿你们追问!” “是!臣等遵命!马上就去办!” “还有,韩凌羽只可生擒,不可伤了他的性命。至于付义衡,只要抵抗,杀无赦!” “是!” ◆ ◆ ◆ ◆ 摆脱了冬日低沉的灰白天空,春日的天气真好。高空中的云是淡淡的珍珠白,云与云之间可以看见明净的蓝天。 两骑三人,继续朝着未知的前方奔驰。 付义衡嘴里唠叨:“格老子的,这样没白没夜的跑,跑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韩凌羽猛然拽住了缰绳,马儿停在了岔道口,前方有一条羊肠小道,一条宽敞平整的官道。 付义衡霍然不解地也停下来,回头看着韩凌羽:“怎么了?” “既然你总是抱怨个不停,我们就此分手好了。”韩凌羽淡淡地说。 付义衡呆住,嘴巴张得好大,过了好半天才鬼叫起来:“我们死里逃生,你想把我一脚踹开了?” “虽然都是天涯沦亡人,却志不同道不和,还是分手为好,我可不想在对付敌人时,还要分心对付你。”韩凌羽冷冷地说。 “格老子的!是不是这小子又说老子的坏话?”付义衡怒视着岑因珏。 岑因珏无辜地瞪大眼睛。 韩凌羽用大手抚了一下岑因珏被风催乱的头发,那头发真是长,一根细细的,竟然可以飘扬很远很远:“他什么也没说。” 付义衡哼了一声:“我不走!” “前面两条路,随你选,你选一条,我就走另外一条。”韩凌羽说。 “我不走!” “真的不走?” “真的不走!” “那以后我做什么就乖乖跟着,别像老太婆一样嘟嘟囔囔。” 付义衡垂丧地低下头,算是默认了。 岑因珏忽然轻声笑起来:“其实有些老太婆很沉默啊,也比某人强多了。” “你找死!”付义衡怒吼。 韩凌羽却笑,付义衡只好再次低下头。 韩凌羽策马扬鞭,这次却是走向了官道。 岑因珏叹口气:“你真够狡猾。” 韩凌羽的爽朗笑声在风中飘扬:“忽左忽右,忽前忽后,鬼神莫测,才是逃生的上计啊。一条路走到黑的人是蠢材中的极品。” “极品?”岑因珏扑哧一声笑起来,笑到半途忽然又敛起了笑容,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 “怎么了?”韩凌羽问。 “没什么,我在想,也许我就是这种极品。” “嘎?” “不行么?”岑因珏黑着脸反问。 韩凌羽再次放声大笑,策马狂奔中,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深邃迷离。 夜幕时分,他们到了泾水河不远处的小镇宁州,唐代的商业颇为繁荣,手工业也形成了一定规模,宁州是以生产毛织品和麻、葛织品为闻名。 付义衡很想闯进宁州城内,找个舒服的旅馆,好好的睡上一觉,却被韩凌羽拒绝了,只远远看看镇门口的防守卫兵,就知道如今的城镇都加强了巡逻。 韩凌羽打算从宁州旁边擦身而过,付义衡有些不高兴,岑因珏也露出了疲态。 虽然岑因珏刻苦学过功夫,终究是官家少爷,从小到大,还是娇生惯养的时候居多,乍一经历这样真正的逃亡生涯,确实难为了。 在离宁州不远的一个小驿站里,韩凌羽停顿下来:“我们休息一下吧,洗一洗,轮流睡一会,半夜就起程。” 付义衡说:“天黑了之后,我去镇内一趟,置办些化装的物事,官府很快就会贴出我们的画像了,必须化装一下。” 难得他说出这么象样的提议,韩凌羽自然点头,不过他随后又说:“我担心你有去无回,还是我去吧。” “没关系!”他拍一拍胸膛,“兄弟我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事,绝不会出事的!您就等好吧!” 付义衡离开后,岑因珏说:“他也并非表面那么粗鲁么。” “粗中有细。”韩凌羽笑笑,“否则,他也早死了几次。” “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为了一起逃命。”韩凌羽依然笑着,右颊上的疤痕却隐隐跳动了几下。 “你怎么会被捉的?” “很多原因。”韩凌羽依然笑着。 “那你为什么得罪了官府?” “也有很多原因。” 岑因珏冷哼了一声,明显的,韩凌羽在逃避问题。 韩凌羽却捏住他的下巴,星目朗朗地注视着他:“你只要永远跟着我,就会明白一切。” 岑因珏啐他一口:“谁要永远跟着你?我才没那个雅兴。” “我自会有办法。”韩凌羽笑得得意。 岑因珏便不再看他,兀自躺到床上:“我睡觉了,走的时候叫醒我。” 韩凌羽也没应声,只是站在窗口,背对着窗子,看着他,发怔。 “因珏——” “不许这么叫我!”岑因珏立刻截住了他的话语。 “因因?珏珏?”韩凌羽的嘴角又挑了起来。 岑因珏从床上翻身坐起来,抓了个枕头扔过去:“叫我的全名!” “我太懒了,不想叫那么多。”韩凌羽明显在耍赖皮,“这样好了,因因比较好听,呵呵,因因,喜欢男人是什么感觉?” 问题突如其来,岑因珏一愣,韩凌羽的目光认真而执著。 “你真想知道?”岑因珏秀眉一扬。 韩凌羽点点头。 “那你自己亲自试试好了。”岑因珏冷冷地说。 韩凌羽再次点点头。 岑因珏瞪大了眼睛:“你无聊不无聊?如果真想试试,倒不如就挑选付义衡好了,瞧你们多么有缘分,一起死里逃生,共同经历风雨,生死一同。” 韩凌羽鼓着嘴瞪他,大有把他凌迟的架势。 想想他和付义衡在一起的场景,岑因珏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我不会挑选别人。”韩凌羽沉声说,“岑因珏,如果我真挑选一个人试试,那不会是别人。” 岑因珏翻白眼:“我没兴趣奉陪。” “那就由不得你了。” “哼。” “我回来了!”付义衡在外面敲门,然后就闯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包裹,“看我弄来什么,哈哈哈格老子的,看我弄来什么!” 他伸手就把包裹扯开了,花里胡哨的东西丢了一地,他随手抓起一件薄纱长裙:“漂不漂亮?从姑娘身上剥下来的,哈哈哈!给那死小子穿,三个男人引人注目,让他假扮娘们好了!” 岑因珏的脸色铁青,韩凌羽却眼睛一亮:“你难得有一次灵感,好主意!” 第三章 韩凌羽用一匹马和老板交换了一辆车,现在他们改成了一辆马车:一马,一车,三人。 付义衡负责赶车,为此他又叽里咕噜了一大堆,结果是反对无效。 付义衡的胡子终于被剔掉了,乱糟糟的头发终于也束了起来,乍一看,竟也是威武堂堂的男子。 韩凌羽反而把头发放了下来,穿了华丽的衣服,像个不事稼穑的纨绔子弟。 最糟的是岑因珏。 那镂纱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奇妙的挑逗感。少年青涩的身子隐约在嫩黄色的薄纱下,玉色的肌肤若隐若现,甚至胸前两粒小小的茱萸也在初春的寒冷中瑟瑟发抖,引得付义衡两颗眼珠子差点爆跳出眼眶。 韩凌羽以为岑因珏会反抗,没想到他竟很爽快的答应了,现在也只有看着眼前‘丽人’的模样发怔:“你冷不冷?” “你说呢?”岑因珏伸出手去,韩凌羽碰了碰,如冰凌一样。 “可是没有其他的衣服了,这样吧,披上我的外衣。”韩凌羽解下身上的长袍,“虽然大了些,更好御寒。” 披在身上的衣服还带着暖暖的体温,岑因珏微微困惑地看了一眼韩凌羽。 “你们确定要我穿这身衣服吗?”岑因珏指指自己身上的薄纱衣裙,“我穿着很像女人吗?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 沉稳如韩凌羽的,竟也忍不住有些脸皮发烧,他觉得这个少年实在直爽得有些不可思议。 “格老子的!你不像没人像了!”架着马车的付义衡撩起帘子探进头来说,“像个小雏妓。” 不错,虽然身高不像,但体态却极像十三四岁,身体刚想发育还未怎么发育的少女,窈窕的身体,纤细的体态,最能撩动变态男人的欲望。 岑因珏抬起脚,毫不客气地在他脸上踹了一记,付义衡嗷嗷怪叫,被韩凌羽呵斥出去。 从宁州一直向北,一路上遇到过一次官兵,官兵拦截下他们查问,付义衡一口呜哝不清的方言让他们深信不疑,撩开帘子看到马车里,正是香艳万分的场面,纨绔子弟衣襟半开,小娘子玉腿裸露,官兵的小心肝儿一颤,急忙忙就放下了帘子,挥手让他们通过了。 一直走出很远,韩凌羽问岑因珏:“你大可以呼救的,为何还要帮着我们?” 岑因珏拉紧衣服,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坐到对过:“我不认为那几个喽罗会是你的对手,与其让他们送命,不如让我再多玩几天。” “你看起来很无所谓?”韩凌羽说。 “不是。”岑因珏双手揉搓自己的脸,“我很累,因为我要防备你们会不会杀我,还要想着如何逃脱。” “还真是老实,什么话都告诉我,不怕自己再没有退路吗?” “你怎么知道我说的就是实话呢?”岑因珏挑了挑眉。 “喂,韩凌羽,换你架车好不好?老子快累死了!”付义衡在外面吼。 韩凌羽说:“不行。” “凭什么要我一直干苦力啊?格老子的!”付义衡狠狠地抽着驾辕,“你们两个,看着老子好欺负是不是?当年老子在道上混,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里挖泥巴呢!小心老子给你们好看!婊子养的!” 韩凌羽慢慢地撩开帘子:“你在恐吓我?” 付义衡回过头来,脸上的肌肉一阵收缩:“没错!格老子不怕你!” 韩凌羽轻轻一笑,付义衡眼前一花,随后鼻子一酸,感觉热热的液体淌下来。 “这不是恐吓。”韩凌羽眼神如芒,随后又慢慢地放下了帘子,坐回车内。 付义衡用手擦了一下脸,抹了一把的鲜血,疼得他眼泪就快下来:格老子的!格老子的!格老子的! 岑因珏闭上了眼,暂时放下了身外的种种,在睡眠中寻找一点浅浅的安逸。 韩凌羽坐在他的对面,看着那薄纱的领囗微微敞开,露出青涩涩却又散发着奇妙性感的颈项,均匀的呼吸声像微微的涟漪般,在平静的湖面上荡起了浅浅的波纹。 乌黑的发丝散了几缕在额角,韩凌羽宝石蓝色的长袍随随便便的搭在他的身上。 随着马车的移动,太阳的光斑在他脸上闪闪烁烁,忽明忽暗的晃动着,交错变换成分不清形态的图形。 莫名的,韩凌羽有一点恍惚…… 那一刻,很难想象身边这个少年不久前还跟随在皇子的身边,而如今已经跟着他流亡天涯。 那张脸看起来异样的纯稚,却又无比的安宁。 有这样神色的少年,他的心态要么太年轻,要么就是太苍老吧? 在从李贤的手中把他劫来时,他的背脊挺得直直的,风把他乌黑的发丝吹得扬了起来,微微遮住了那双墨曜色的眼睛。 明明第一次相见,韩凌羽却分明感觉到了他那刻骨的寂寞。 他爱着皇子,皇子似乎也眷恋着他,可是他为什么依然这么寂寞? 多么奇怪的孩子。 现在他睡着了,像个小婴儿似的,睫毛轻轻的闪动着,像蝴蝶欲飞还止的翅膀。然而,即使是睡眠中,眉心处依然微微蹙起了浅浅的纹路, 韩凌羽内心深处,突如其来的涌起了一种类似于温柔的情绪,想要呵护着什么的意绪,如轻轻浅浅的流水,一点点荡漾开来。 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来,到眉心处细细拢平。 岑因珏的睫毛细微的颤动了几下,象是要醒过来了,韩凌羽不由得紧张了一下,好像小时候做了恶作剧要被师父发现的孩子,然而,终究,那薄薄的唇只是逸出了一声近似于安心的叹息声,头也在车子的晃动中,一点点靠到了身边人的肩上,继续被睡神温柔的羽翼覆盖着。 风从车帘开了一点的缝隙中漏了进来,痒丝丝的,三月春风的味道。 ◆ ◆ ◆ ◆ 从宁州一路向北,穿过几个小村庄,就到了庆州的城门外。 一开始还神色宁静的岑因珏开始双颊绯红,呼吸声也粗重起来,韩凌羽警觉地伸手去探,发现烫得惊人,果然,穿得太单薄,在这春风料峭的北方,他受了风寒。 找了户猎户家,先把岑因珏安顿好,韩凌羽命付义衡去城里买些汤药,付义衡摆着一副冷脸不去。 韩凌羽无奈,只好自己去,临走前他对付义衡说:“你别打他什么主意,否则我会杀了你。” 付义衡哼了两声。 岑因珏微笑着:“他能把我怎么样?他奈何不了我的。” 韩凌羽不放心,又把自己身上的匕首交到岑因珏的手里:“小心。我速去速回。” 岑因珏笑笑。 韩凌羽转身出去,顾不得猎户诧异的眼神,施展绝顶轻功一路飞奔向庆州。 先把猎户打晕了,付义衡走进内室,看着躺在床上的岑因珏阴笑。 岑因珏闭着眼冷冷地说:“滚出去。” “小兔崽子,你不必再嚣张了,今天就让你尝尝老子的厉害!”付义衡边说边走向前,一边走一边解自己的衣裳,把短襟上衣扔了,把腰带也扔了,满脸淫笑着走近前:“格老子的,我三年没碰过女人了,早就快发疯了,今天就先拿你来画饼充饥好了!” 岑因珏猛然睁开眼,看到眼前猥亵的一幕,不由一惊,想坐起来运用内力,却觉得浑身软绵绵无力,竟什么功力都丧失了:“你别乱动!否则我会让你死无全尸。” 付义衡狂笑:“格老子的,你还能动吗?你以为我去宁州是为了什么?我买了‘化骨散’,还有‘颤声娇’,小乖乖,你今天就乖乖让老子好好乐和乐和吧!” 岑因珏脸色苍白起来,他再少年老成,终究敌不过江湖老油条的奸诈狡猾。 付义衡一路上早就被岑因珏那稚嫩的身子给引得热血沸腾,此刻更是如狼似虎地扑上去,右手紧紧拥抱着那柔细的腰肢,另一只手便迫不及待地撕扯他身上的薄纱衣裙。臭气熏天的嘴巴更是在他的脸上拱啊拱啊。 岑因珏手里紧握的匕首早被他夺去,抛开。 岑因珏无法动弹分毫,他原就中了风寒,再加上路上不小心喝了付义衡准备的水,这下简直是自救无门了。 他无奈地把头扭到一边,想不到自己竟会落到如此境地。 “付义衡,你看后面。” 付义衡心虚,猛然回头,门口空空如也,想韩凌羽也不会这么快回来,他一把揪住想沉乘机逃跑的岑因珏:“小兔崽子,今天落到老子手里,你别想逃了!乖乖,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真正的男人。” 岑因珏只能大声呼救,可是这是空旷山野间的一座猎户茅屋,哪里还有什么人烟?现在又是黑夜。 付义衡已经把他身上的衣物全部撕扯下来,看着岑因珏玉一般毫无瑕疵的身子,口水流了满地:“格老子的!官家少爷就是不一样,瞧这小身板养的,比他妈的青楼头魁还诱人。今天就让老子好好疼你一回。” 他猴急地褪下自己的内裤,架起岑因珏的双腿,便想直奔禁区。 岑因珏再次失声地喊:“你看后面!” 付义衡哈哈大笑:“格老子的!你还骗谁?老子才要你的后面呢!啊——” 一口鲜血吐出来,付义衡的身子直挺挺地倒下去,就要趴到岑因珏身上,岑因珏却被一双大手在那一瞬间抱了起来,倒在床上的付义衡不可思议地最后一次睁大眼:“你——” “我说过,你要敢打他的主意,我会杀了你,我从来不恐吓别人,说到做到!” 岑因珏还在发呆,他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给吓住了。 韩凌羽给他穿上衣裳,又找了床干净的被子把他裹上,然后就抱着他向外走:“此地不易久留,我们得赶快离开。” 岑因珏也不说话,走到门口时,忽然看到躺在地上的猎户,便拉了拉韩凌羽的衣服:“等等。” 韩凌羽问:“怎么了?” 岑因珏取下自己左手上的玉戒指,示意韩凌羽抱着他走到猎户的面前,把戒指放在了猎户的面前:“可怜了他。” 韩凌羽叹口气:“可以走了吧?” 岑因珏点点头。 他们舍弃了车,韩凌羽抱着他跨上马,两人一骑向前急奔,可是岑因珏的情况实在糟糕,他的呼吸越来越紊乱,脸色从潮红变成了青白,原本一双嫣红的嘴唇也变成了黯淡的紫色,眼帘紧闭着,似乎只有一丝气息在支撑着他勉强的生命。 沿着官道策马奔跑,幸好不久就到了一个小客栈,韩凌羽不顾一切地走进去,要了一间上房,然后又把上次付义衡从宁州城抢来的一两金子压给掌柜的,让他派人去附近寻些药草,掌柜的见钱眼开,连连答应。 韩凌羽把岑因珏放在床上,看着他气息紊乱地挣扎,咬了咬牙就要离开,却被岑因珏伸手扯住了他的袖子:“你……去哪里?” “我到外面坐坐。”韩凌羽不敢直视着他。 “我会……不会……死啊?”岑因珏显然不想放他走,双眼迷蒙而湿润地看着他,虚弱地问。 “当然不会!”韩凌羽终于回过头来。 “我吃了……化骨散和……颤声娇……功力会尽失吧……身体……难受……你能抱抱我吗……” “该死的!”韩凌羽再次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而悔恨,当时他离开了猎户家,走了一段路,心里总是难以平静,便中途折返回来,没想到付义衡真是坏到了骨头里,贱到了骨头里,看到那一幕,行动快于他的思维,一剑便已刺了下去,只一剑,正中心口的一剑,可这仍无法弥补他造成的错误。 “我好难受……” “再忍耐一下,等买来了药就好了。”韩凌羽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他。 “你……抱抱我……好吗?”岑因珏的眼泪滚下来,“你不知道……我多么渴望让你抱抱我……” “因因?”韩凌羽一惊。 “嘘……你不是总喜欢叫我‘因珏’吗?……你和别人不同……抱抱我吧……” 韩凌羽忽然目光一寒,抽身便欲后退:“我不是你的太子殿下。” “我……知道……” 韩凌羽后退的步子又陡然停止,他有些糊涂了,被这个奇怪的男孩子奇怪的心思给缠绕住,怎么也解不开。 “韩……凌羽……你喜欢……叫我……因因……呵……我知道你有点儿……喜欢我……我就在你面前……你却不敢抱……我……你比付义衡……还差劲……” 韩凌羽走到床前,大手捏住他的下巴,目光高深莫测地盯着那张冶艳异常的脸蛋问:“你是在勾引我吗?” “是……”岑因珏的双瞳湿润着,“我真想知道……拥抱一个人的……体温……是什么感觉的……” “你可别后悔!” “后悔……就不是岑因珏……了……” 韩凌羽紧紧压着他的身体,岑因珏能够感觉到在他的衣服下面那灼热而燥动的身体,他听见冲动的心跳,却不知道到底是那男人的,还是自己的,他甚至可以感觉到激荡的血液在身体里的奔流… 男人的欲望似乎无穷无尽,直到他感觉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下身早已麻木失去了感觉。 最后他发觉天快亮了,最后却还是昏了过去。 第四章 在岑因珏昏迷期间,韩凌羽喂他喝了汤药,退烧的,以及解毒的。 在天光大亮时,岑因珏的体温明显的降下来,睡容也宁静了许多,恬适的像个孩子。 韩凌羽坐在床边,也打了个瞌睡,只是眨眼间就又醒了过来,醒来之后,他就一直若有所思地看着床上的大孩子。 细致的双眉,清澈的双眼,秀挺的鼻梁,薄厚适度引人遐想的朱唇,小巧的下巴,都逗人喜爱,从他较常人略宽的眉宇间,还可以看到隐约的灵性。 无疑,岑因珏是清秀的,但称不上俊美绝伦,韩凌羽费劲心思地想,他到底哪里吸引了自己? 对于半生生活于草莽之中的他来说,岑因珏给他最强烈的印象是优雅和高贵,这种优雅高贵不同于他所见的当朝太子,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权势的浓厚韵味,他的优雅中隐藏着些许忧郁,表现出来的却是天际白云一般的不慌不忙,即使被掠为人质。 虽然是小小年纪,却好象对大地上的万物尽收眼底,对周围的局势洞察无余,他的高贵恰似夜空的明月一般纤尘不染。只不过,在这优雅和高贵的背面隐藏些什么呢? 这样一位缁尘京国,乌衣门第的贵公子,或许有着一颗狂放的心吧? 毫不犹豫地选择牺牲自己,温文尔雅地面对付义衡的野蛮行径,淡定自若地面对着流亡的生活,纵身投入地激情交合…… 韩凌羽不知多少次叹气了,他想什么样的家庭培养了这样一个孩子,什么样的环境让他优雅又忧郁,什么样的经历让他纯真又沧桑? 在岑因珏的心目中,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呢?在自己的心目中,他又算什么呢? 在他之前,自己可从未碰过男孩子……这种男人之间rou体上的接触,他们同样是第一次。拥抱一个男孩,在这之前,他想都没想过,可是现在做了,竟没什么悔恨的?! 这有些糟糕,毕竟,他们绝对不是一条道上的。 韩凌羽最后失笑起来,这真太不像他的风格了,居然像个女人一样多愁善感起来。 他本想等到岑因珏醒来再起程,可是——外面传来纷纷嚷嚷的声音,他警觉地站起来,从二楼推开窗子向下看,楼下是十几匹战马,四五十名官兵,正严阵以待,看到他推开窗子,一个看起来像头头的官兵大声喊:“韩凌羽,束手就擒吧,你跑不了了!” 韩凌羽微微皱了皱眉,正在思考有没有必要动用自己那把好不容易从官兵手中重新夺回来的随身软剑,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他回过头来,岑因珏也站到了窗口前:“难得官兵有一回这么神速。” 韩凌羽失笑:“因因,有时候我觉得你有些失之刻薄。” “难道不是真话吗?”岑因珏很认真地看着他问。 他只有点头:“正是因为真实,所以才觉得刻薄,人们都习惯生活在自我安慰的谎言里。” “包括认为大唐军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岑因珏淡淡一笑,“他们像苍蝇一样惹人烦,我们还是走吧。” “一路打出去吗?”韩凌羽挑了挑眉。 岑因珏叹口气:“难道你忘记了我是人质?人质是用来做什么的?我猜想这些吃皇家饭的,之所以行动快速,无非是有太子在背后催促着,所以不得不拼命,既然是太子派来的,他们自然不敢伤害我,你只要把利器架在我的脖子上,用凶神恶煞般的语气说:你们胆敢阻拦,我就来个玉石俱焚!你看他们还敢不敢阻挡我们?” “因因,我真是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些什么。”韩凌羽的表情很奇怪。 “又来了。”岑因珏做了个无趣的表情,“我都没追问你在想什么,你又管我想什么干吗?你杀了付义衡不也很奇怪吗?我们现在是同一条绳上的蚱蜢。” “这才是我最奇怪的,我们为何成了同一条绳上的蚱蜢?” “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谈好不好?先逃走好不好?” 韩凌羽盯着他,最后笑了:“好。” 岑因珏对下面说:“送上纸笔来,我要写书信给太子殿下。” 官兵自然连连答应,不消一会,掌柜的便亲自到了他们所住的房门外,韩凌羽说:“放在门口就是了。” “是是是。”掌柜的连连答应,开始后悔自己贪财而惹了大麻烦。 “你别走,一会把这书信捎下去交给他们。”韩凌羽把纸笔拿给岑因珏,回头又喝住扭头想跑的掌柜的。 不消片刻,岑因珏便已经写好,封好,然后交给掌柜的:“告诉那些人,一定要亲自交到殿下手中,殿下会给他们重赏,否则日后一定会重重处置了他们。” “是是是!” 韩凌羽当真把剑架在了岑因珏的颈项上,跟在掌柜的后面下了楼,又命令掌柜的牵来马匹,韩凌羽抱着岑因珏上马:“我看不到踪影时,你们才可动弹,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他!就像杀掉付义衡一样毫不手软!” 他把岑因珏放在背后,这次成了岑因珏从后面紧紧抱住他的腰,他策马扬鞭,嗒嗒嗒一路直奔向前。 原本还想在背后放冷箭的官兵这次也没了辙,实在害怕伤了岑因珏,只有再次眼睁睁看他们渐行渐远。 ◆ ◆ ◆ ◆ 急奔到日暮时分,马儿都累得快抬不动步子时,韩凌羽才拽住了缰绳:“到了。” 岑因珏看了看,前面有个小酒栈,旗子上写着‘杜康酒家’四个大字:“还要住旅馆吗?太危险了。” 韩凌羽笑笑,跃下马,正想去抱岑因珏下来,岑因珏自己已经跳下来:“看来我的功力也在恢复当中,起初还以为化骨散是没有解药的呢。” 韩凌羽说:“一物克一物,没有绝对。” 岑因珏问:“真的要在这里驻留?” “相信我。” 当他们把马儿交给酒家的小童子,走进酒栈门内时,突然一个声音响起来:“小羽子!” 岑因珏顺着声音望过去,看到柜台后面的女子,女子大约三十几许,鹅蛋脸,长眉,薄唇,风姿绰约中透着精明利落。 “拒霜,我回来了。”韩凌羽牵着岑因珏的手走过去,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轻松自在的惬意,“有没有好酒?对了,有没有好吃的?这小家伙几天没好好吃顿饭了。” 女子上下打量了一遍岑因珏,目光再次回到韩凌羽身上,眼神像火一般灼烫:“你怎么出来的?一切还好吧?他是谁?” 韩凌羽很懒散地笑笑:“这些话以后再讲,先拿吃的喝的来,我们长途跋涉,快累挂了。小家伙叫岑因珏,因因,这是——欧阳拒霜,你可以叫她拒霜姐姐。” “你好。”岑因珏淡淡地点头。 “怎么?短短一别就不要我了?”欧阳拒霜从柜台后面走出来,也不管那些伙计怪异的目光,整个人都靠进了韩凌羽的怀中,岑因珏因此甩开了韩凌羽的手,退后两步。 欧阳拒霜媚眼如丝地勾着韩凌羽,专注地看着他:“难道我就不是你的女人了?” 岑因珏虽然依然淡定地站着,心里却宛如吃了颗秤砣,猛然就沉了下去。 欧阳拒霜有着大唐女子惯有的热情,比官家女子更热烈如火,尽管韩凌羽是个让人无法忽视他存在的男人,在她的面前,似乎也有些黯然失色。 他慢慢地推开女人:“别吓着了小孩子,给我们准备点好吃的。” 欧阳拒霜却依然不肯离开他的怀抱,随后招呼了一下旁边的小厮:“去!吩咐厨子做最好的酒菜来,端到我屋里去就行了。” “是。” “等等!带他去雅间,好好伺候着。”欧阳拒霜显然想打发了岑因珏。 岑因珏倔强地站着,看着韩凌羽。 韩凌羽想说什么,却被欧阳拒霜拉着就朝后面走:“走了,我的人你还不放心吗?会好生招待他的,至于你嘛,就让我来好生伺候着了。” 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欧阳拒霜媚笑着攀缘到他的身上,浑身上下都弥散着风流韵味,韩凌羽习惯性地搂住她的腰,突然觉得这腰肢不够纤细,剥落她的衣服,觉得手下的肌肤竟也不够柔韧嫩滑,往昔总是让他情欲高涨的丰满胸部竟让他看得发呆,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一下,软绵绵的,感觉有些奇怪。 欧阳拒霜发出了一声申吟,她仰起头来,吁出一口气,眼波流转地看着韩凌羽越来越冷峻的面容,忍不住伸手去抚摩。 韩凌羽的手在她身体上游移,他的掌顺着她平坦的背部滑下,以指根在曲线玲珑的腰部摩挲,再滑下时以指尖在她丰满的臀部划着圈。虽然有几个月的时间没碰过女人了,他的手法依然熟练至斯。所以他看到欧阳拒霜情不自禁地扭动起来,她甩头时,还能看到她脸上的欢愉表情。 可是,他觉得一切都怪异极了。 他眼前一直浮现着昨夜在他身下像灵滑的小兽一样的少年。 这是怎么了? 欧阳拒霜正兴奋难忍,偏偏外面传来砰砰地敲门声,她生气地吼:“滚一边去!” 可是敲门声依然倔强地持续,韩凌羽把衣服重新给她披上,转身去开门,却看到站在门口面色苍白的少年。 他的心一窒:“因因?” 岑因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愤懑与哀恸,只是突然间觉得天空一片灰暗,浑身都隐隐做痛,他垂着头说:“在你快活之前,我希望确认一些事情。” “因因——” “你应该到了安全地吧?我想,也许到了我要回去的时候。”岑因珏的头低垂着,光影在他细密的睫毛上挥洒着朦胧的美丽,一颤,一颤,就像他脸上不安稳的表情。 “啊?啊——” 韩凌羽有些不知所措,这个少年总是让他不知所措。 “但是,我不是这么好心一路送佛到西天的,在我回去之前,我希望你为我做一件事报答我。” 韩凌羽的表情僵硬住,他冷笑一声:“好啊,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别说你送我一条命了。” “一命抵一命吧,我想请你去帮我杀一个人。” “哦?”韩凌羽双眉重重地挑起来,“你想杀谁?” “明崇俨。” ◆ ◆ ◆ ◆ 欧阳拒霜把他们拉进屋内,遣散了送上饭菜的小二,然后关紧了门窗,回过头再次仔细打量岑因珏:“你到底是谁?” “岑因珏。也是韩凌羽的人质。” “哦?”欧阳拒霜看向韩凌羽,“怎么回事?我还以为他是你的朋友呢。” 韩凌羽冷冷一笑:“不是朋友,是情人。” 欧阳拒霜愈加吃惊,她简直不可置信地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你们?” 韩凌羽也不理她,径直扳过岑因珏的头说:“你知道我是为什么被抓的吗?” “什么?” “就是因为刺杀明崇俨。” 岑因珏目光一转:“那以你的功力为什么被抓住了,而且刺杀未成功?” “为了让我们相见吧。”韩凌羽很认真地说。 岑因珏嘟起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 “所以,想让我杀明崇俨没问题,这也是他作恶多端的下场,只是——你是人质,你没有理由向我提条件的,知道吗?” 岑因珏恼怒地瞪着他:“你要怎样?” “拿条件换条件。” “什么意思?” “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韩凌羽目光幽深地说。 “你说吧。” “做我的情人,永远陪在我身边。” 岑因珏怔住,同样怔住的还有欧阳拒霜:“小羽子,你疯啦?” 韩凌羽松开岑因珏,回退到窗子边,倚着,又恢复了平素懒洋洋的神态:“我从来不打诳语,只要是我说出的话,我自己就会负责。我知道自己在讲什么。所以,我没疯。” 欧阳拒霜呆住,她不知道自己爱了多年,到底爱了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岑因珏紧锁着双眉,似乎在费力思索这件事情的可行性,最后他叹了口气,反问回去:“你会和我在一起么?” “当然。” “你保证从此以后……只亲我,抱我,只和我一个人……做那件事……”他的小脸有些微红,声音虽然断断续续,却极清晰。 韩凌羽重新走到他面前,双手捧起男孩的脸,看着他已经濡湿的双瞳:“你确定你在说什么吗?” “我确定。”泪水终于从他的面庞上滑落,滚入韩凌羽的掌心之中,是炽热而滚烫的,少年投入他的怀中,环住他的腰,声音虚弱而不自信,“如果我答应做你的情人,你就只能心里只有我一个,你能做到吗?” 韩凌羽闭上眼:“这有些难度。” 欧阳拒霜冷笑道:“小兄弟,你可别太得寸进尺喽。” 岑因珏说:“我只是告诉他我的态度,我没逼他。” 韩凌羽问:“那么你呢?能保证只有我一个吗?” 岑因珏摇摇头。 欧阳拒霜大惊:“小羽子,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心里有别人,却还要这样要求你,有没有搞错?!我看他是哪里不正常了!” 韩凌羽也惟有叹气,他专注地盯着岑因珏的眼神:“知道自己很过分吗?” 岑因珏点点头,可是泪水不停地流。 “你就这么委屈,还要坚持爱着他?为什么?”韩凌羽的面容冷峻,眼神冷冽。 “我……没办法。”岑因珏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韩凌羽把他揽入怀中:“那又为什么答应做我的情人?” 感受着男人的体温,岑因珏闷了片刻才说:“我再也不想一个人了,特别是知道一个人的身体可以那样温暖之后……” 韩凌羽无奈地苦笑,有没有这样的道理啊?一时的冲动就酿下了这样的后果?因为上过床,所以少年依恋上自己。就像刚睁开眼的小鸭子,把看到的第一个对象当作妈妈一样…… “如果我答应了你所有的条件,你会怎么样?”韩凌羽托起少年的脸庞问。 岑因珏的目光明亮起来,明亮而坚定:“那我就不回长安了,和你一起四处漂泊。” 韩凌羽轻轻一笑:“好!岑因珏,你记着,你想杀明崇俨,是为了他;我去杀明崇俨,是为了你。” ◆ ◆ ◆ ◆ 辞别了愤怒而哀伤的欧阳拒霜,韩凌羽带着岑因珏继续向西北方向前进,沿着蔚如水,一直向前,前方就是绵延不绝的贺兰山,贺兰山西北面便是漫漫黄沙道了。 韩凌羽虽然答应了岑因珏去刺杀明崇俨,却说明了要延后一个月的理由:“现在官府抓得正严,现在去不啻自寻死路,要等风头过去之后再卷土重来。” 聪明如岑因珏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也就没有表示异议。 倒是他们的关系,变得很是奇怪。 情人? 到底怎样才算情人呢? 岑因珏不太懂得,而韩凌羽也并没有再向他求欢,除了那次因为药物作用出轨,两人之间还是维系着淡淡的似敌似友的关系,这让岑因珏的心中有些失落。 如果是情人,不应该经常处在一起吗?拥抱、亲吻、抚摩、交缠、喘息,那样令人脸红的申吟,那些令人浑身发软的快乐,那些汗水淋漓,肌肤如火…… 为什么?为什么统统都没有? 以那个“杜康酒家”为分界岭,韩凌羽走进了他自己的地盘,所以马儿的速度也放缓,几乎是以一种游山玩水的方式朝前走着。 夕阳的光照投过来,在他们的背后形成一个一个奇怪的阴影。岑因珏无意识的靠在韩凌羽的肩上,脸上是韩凌羽最怕见到的空空的表情,于是他伸手过去揽着岑因珏,听到他轻轻的叹了口气:“夕阳真美。” 云层翻着一层层金边,天空的边缘是淡金,粉紫,浅蓝,深蓝。一点点深下去的颜色。 隔着薄薄的织物韩凌羽能感受到少年轻柔的呼吸,他的左肩有些痛,可是不想去惊扰他,他有着长长的很漂亮的睫毛。他的黑发有些乱,它摆脱了发带的束缚,顺着他的脖子垂下来,风起时,会飘到韩凌羽的脸上,痒痒的,有一种奇怪的舒服的感觉。 正当他以为少年已经睡着的时候,忽然又传来他轻如夕烟的叹息:“凌羽,你会永远陪着我么?” “会的。”他回答,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声调。 “那……请你抱紧我……”他闭着眼睛,像似沉浸在一种梦幻之中,“抱紧我,让我喘不过气来……” “可怜的孩子。”韩凌羽依言抱紧他。 少年依然用梦幻般的语调说着: 和我在一起吧。 和我在一起吧。 我再也不想一个人了…… 日头落到山那边之后,天渐渐黑下来,星星在夜空中闪着清冷的眼睛。 蔚如水的一条分支,是条清澈的河,河这边有个竹筏,他们舍弃了马匹,跳上那竹筏,韩凌羽说:“河对岸就是我的家了。” 岑因珏眼睛一亮,他很想知道这个男人的家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在竹筏游到河中央时,岑因珏就听到对岸的欢呼声:“师父回来了!师父回来了!霜姨姨果然不骗我们!” 岑因珏想是欧阳拒霜飞鸽传书通知了他们吧。 “师父!师父!霜姨姨说你给我们带了一位师娘哦,真的假的?漂亮吗?好看吗?哦哦哦……” “笨蛋!漂亮和好看是一个意思啦?干吗问两遍?笨蛋!” 对岸的声音还透着一丝奶气,看来年龄不大,而且是两个声音,两个小孩好象还在争吵。 岑因珏抬起头来看韩凌羽:“师娘是谁?” “你在装傻。”韩凌羽的眼神深处都是笑意。 “我只说做你的情人。”岑因珏的脸蛋胀得绯红,幸亏在夜色中看不太清楚,“你没说你家里还有两个小鬼!师娘是女的,我可不是。” “这两个小鬼很有趣的,别怕。”韩凌羽抱紧他的肩膀,“从很早他们就盼着有个师娘了。” “送我回去!”岑因珏生气了,“我反悔了。” “反悔无效。”韩凌羽笑着,大手一挥,竹筏如煎一般加速向前,很快就到了岸边,抱着岑因珏跳上岸,岑因珏虽然满心不乐意,却也不想挣扎,那反而显得更加忸怩不堪。 果然是两个小孩,大约八九岁的样子,粉团团的小脸,就像观音身旁的金童一般可爱,更奇特的是两个小孩长得一模一样,看来是对双胞胎。 岑因珏打量着他们,他们也很认真地打量着岑因珏,乌溜溜的大眼睛充满了惊喜与好奇。 其中一个忽然发现了金元宝一样大叫:“嘿!小贝,师娘好象是男的耶!” 另一个连连点头附和:“真的真的!师娘为什么是男的?” 岑因珏只有绷紧着脸说:“我叫岑因珏,不是你们的师娘,以后你们可以叫我叔叔。” “叔叔?” “不是师娘啊?” 两个小孩满脸的失望。 “我们还想师娘给我们生个小娃娃玩呢。” “是哦是哦。” “笨蛋!你别总是点头啦!” “可是你说的就是我想的嘛!” “你们两个!”韩凌羽又是笑又是气,“想让因珏叔叔笑话你们没教养吗?还是忘了我这个师父的存在?” “师父!”两个小孩总算回过神来,一下子扑过来,韩凌羽一个胳膊抱一个。 “师父!我们想死你了,以为你要死了,我们天天哭呢。” “笨蛋!我才没哭,我是想去救师父啦!” 韩凌羽各自在他们脸上亲了一下:“向因珏叔叔问好,自我介绍一下吧。” “叔叔好。” “我叫韩小宝。” “我叫韩小贝。” “我们就是师父的小宝贝!” “是师父给我们取的名字哦!” 岑因珏白了韩凌羽一眼,还真是没有品位的名字。 韩凌羽耸耸肩,最终还是笑起来:“从今天起,师父又多了一个大宝贝,你们,明白?” “明白!”小宝小贝齐声喊,“因珏叔叔是师父的大宝贝,我们是师父的小宝贝。” 岑因珏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这脸颊上有道刀疤的男人,到底又是个什么样的人? 生平第一次,有人说自己是他的宝贝。 明明很开心,为什么心底却隐隐地疼了…… 第五章 岑因珏随着他们三人向前走,原来这是一个山谷,那河岸处是惟一的出口。 虽说已是三月,外面的枝条已经返青,却料不到这山谷里面已是草木葳蕤,有十几处石屋,造型很是古怪,绰绰落落的,倒也颇为耐看。 天已黑了,石屋里都亮着灯,油灯微暗,却也透着几丝温暖。 小宝、小贝一直说个不停,叽叽嘎嘎的又鬼又笑:“师父能回来太好了,否则伯伯叔叔们会难过死的,他们都说要去救你,被爷爷拦下了,因为爷爷说他们太笨了,连架都不会打。” 韩凌羽对岑因珏说:“这个山谷叫‘幻雪谷’,自从十三岁那年师父带我来这里生活,一住就是十年,邻居们都是普通村民,待我们师徒都很好。” 岑因珏点头,心里想着,原来韩凌羽才二十三岁,看着却有些沧桑,比太子还老的样子…… 他们一路走到最深处的一座石屋,小宝小贝抢先闯进去:“爷爷!爷爷!师父回来哦!还带来一个大宝贝呢!” 岑因珏的脸蛋再次胀红,心里有些后悔冒然答应韩凌羽的要求,这样闯进他的生活,就像新媳妇儿见公婆一样…… 石屋很宽阔,在正堂有一位老人,须发皆白,坐在椅子上,双腿上盖着一块厚厚的小毛皮褥子。 老人很是清瘦,双眼却炯炯有神,看来是个练家子,看到韩凌羽进来,他的双眼一亮,伸出双臂:“羽儿!” “师父!”韩凌羽抢前两步,跪到老人的椅子前,“我回来了。” 老人笑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虽然这样说,岑因珏还是发现老人的眼睛在一瞬间湿润了。 “这三个月,让您受惊了。”韩凌羽轻声说,“师父,您的身体还好吧?” “好!好着呢!”老人抚摩着韩凌羽的头发,像慈祥的老父亲看着自己远归回来的孩子,“宝贝比你还会照顾人,你不在的时候,他们可懂事了。师父不能动了,无法亲自去救你,这三个月委屈你了。” “师父!”韩凌羽站起身来,拥抱了一下老人,转身对岑因珏说,“这是我师父诸葛修,来见过吧。” 岑因珏弯腰施礼:“诸葛先生,您好,晚辈岑因珏拜见。” 诸葛修看看他,再看看韩凌羽,看到韩凌羽目光中隐含的意思,不由微微叹口气:“如若不见外,就随着羽儿叫我一声师父吧。” 岑因珏看看韩凌羽,韩凌羽点头,他便叫了一声“师父”。 诸葛修伸出手来:“过来这边,我的下肢瘫痪了,不能行动。” 岑因珏赶紧上前两步:“师父。” “这是我的爱人生前留下的翡翠玉镯,原说是要送给羽儿未来的媳妇儿的……这孩子却只带你一个人前来,镯子便送你吧,礼轻意重,别嫌弃就好。” 岑因珏怔住,韩凌羽给他使眼色,让他收下镯子。 小宝小贝欢呼雀跃起来:“以前听爷爷说过,谁戴了镯子,谁就是我们的师娘咯!” 这让岑因珏脸蛋陡然胀红,他急退两步:“不,不、不……” 诸葛修长眉一挑:“嫌弃礼物太轻么?” 韩凌羽笑着说:“师父,他是被吓着了。徒儿倒要谢谢您这么宽宏……” 诸葛修笑:“有个知心的人不容易,恐怕你也不知道,我的夫人是何许人。” 韩凌羽怔住:“师父说过,她是天下第一美人。” “第一美人不错,可惜不是女的。” 不仅岑因珏吃惊,这下连韩凌羽也呆了。 “所以你带因珏来见我,虽然有些吃惊,却不会不能接受……”老爷子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恍惚,“他是我的同门师弟,我们……从来没说过爱,但是心里都有对方,他出身名门,很快家里就逼他成亲了,是幼时就定的娃娃亲,他不想委曲求全,便要求家里退亲,谁知那女子性烈如火,选择了自尽……他为此后悔得要死,虽然没有自尽谢罪,却选择了坠入空门……不久便郁郁而终。” 岑因珏接过了诸葛修手里的镯子,默默地戴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曾经,它的主人是个怎样的人呢? 风流婉转,多情而薄命吧。 “珏儿,你别见怪,我们这里就是师徒三代,羽儿是我捡来的,宝贝是羽儿捡来的,在我心里,他们是我的孩子,孙儿,你也一样的。” 岑因珏很吃惊,却被这种人间难得的真情打动,这样的祖孙三代,都有过悲惨的经历吧?可是他们依然互相爱着,依然相信着爱…… 在诸葛修的心目中,自己也是爱着韩凌羽的吧? 可是…… 忽然觉得镯子很重,重得让他手腕酸疼。 晚饭是韩凌羽亲自做的,虽然都是青菜,却意外得可口,岑因珏的目光无法不在他身上留连,在最初,他认为韩凌羽是个凶残的人,否则不会被官府抓住定为死罪,可是……现在坐在他身边的男人,就像个普通的老百姓,双眼中闪现的是温柔的光,照顾着老爷子,照顾着小宝贝,还照顾着他这个不爱他的人…… 石屋分两个厢房,老人住西边,宝贝和他们一起,岑因珏便只能和韩凌羽住东边。 看着韩凌羽收拾床铺,那伟岸的背影,那灵巧的大手,岑因珏的胸口一阵一阵发热,想拥抱他,想被他拥抱的冲动使他走上前,从后面环住了男人的腰,韩凌羽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再动:“因因?” “你为什么不抱我了?”岑因珏低声问。 “因因……” “因为我的心不是你的么?你在怪我……是不是?” “因因……是我不想逼你……我知道你并不太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会承诺我的诺言,但我不想逼你。” “你乱说,是你自己不想抱我!”岑因珏突然又想哭,委屈,委屈,还是委屈。 他无法说出对男人身体的眷恋,却又不知道自己的心到底落在何处,那样孤单,那样的漂泊不定…… 韩凌羽突然转过身来,抱住他,轻声说:“真的可以么?” 这样问着的男人是那样的温柔,连他脸颊上的疤痕竟也充满了慈悲。 岑因珏凝视着他的眼睛,男人清澈深邃的眼神着实让他的心跳加速,他被蛊惑般地点头。 韩凌羽轻轻吻上他的唇……岑因珏响应着,抱紧他,努力地仰着头,不知不觉整个人已融化在他的怀中。 岑因珏是被男人抱上床的,躺在男人的怀里,感受他雄伟的力量,他并不愿意再去多想什么。他躺着,任由韩凌羽褪下他的衣服,男人的动作是温柔的,他闭着眼,感觉衣服一件一件地离他而去,肌肤一寸一寸地暴露在空气中。男人的手温柔地在他身上一点一点地移动,他温热的唇在他身上留下一个一个细碎的吻…… 不可思义岑因珏的下一个动作竟是一把抱紧了男人,抱着仍然衣着整齐的他,隔着一层棉质与他紧贴,即管这样也已经能清楚地感觉到彼此狂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 男人放开了他,让他安静地躺在床上,开始脱去自己的衣服。岑因珏仰头望着他,仔细看他的眼神,看他是否会突然发狂,做出像那晚一样的事。 男人已脱去了所有衣服,轻轻躺在他旁边,微微一笑,在他耳边呢喃道:“放心,不会让你难过。” 岑因珏还不能够作出响应,男人就已经吻住他了,唇紧贴他的唇,柔软的舌却是那么顽强地启开了他的牙齿,伸入他口中,当他的舌碰到了他的入侵,便再也禁不住地与他交缠起来…… 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深邃的黑暗,只不过平素人们掩饰得很好,所以才迫不及待地渴望肢体与肢体的纠缠,身体与身体叠合的温暖。 ◆ ◆ ◆ ◆ 窗帘的系带从扣环中脱落。浅绿色帘子一点点分开,露出一条渐渐在明亮扩大的缝隙。缝隙是不断闪烁着的光线,那是远方的河流。山野现出黎明的色彩,灰色,然后是美丽的绿色,窗子上方是明亮的天空。 太阳在岑因珏的脸颊和前额抹上一层炽热而明亮的薄薄的金属光泽,阳光也许刺着他了,他不安的翻转身,拿手遮在眼睛上,翻了个身,感觉身边空空如也,失去了一整晚赖以生存的温度,让他一惊,然后,便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一个人,于是坐起身来,赤裸的肌肤在山谷间清冽的空气里打了个激灵,急忙找衣服,昨天的衣服已经够脏了,不想再穿……手在无意识地触摸中,发现了放在枕头边的一套衣物,全是粗布面料,是乡下极为常见的青布,放在手心里还有些扎手的僵硬,可是极为干净,还有阳光的香味。 是男人为他准备的吧? 这样想着心里缓缓泛起一丝淡淡的甜,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到,只是摸着那明显宽松肥大的衣物发怔了好大会,闭上眼又假寐了片刻,才慢条斯理地把衣服穿上,站到地上,衣服大得可笑,只有把裤管和衣袖都卷起来,整整卷了四折,不由哀叹男人实在太过高大。 走出跨房,在客厅看到神清气爽的老爷子,不知为什么岑因珏有些脸红:“师父,早安。” “这么早就起来了啊。”诸葛修显然心情很好,徒弟的安然回归让他睡了一个好觉,早晨起来也觉得极为舒爽,“啊,你在找羽儿吧?他带着宝贝蹬山练功去了,羽儿不在的时候,宝贝也坚持天天自己去爬山,这下回来了,自然迫不及待地缠住羽儿……哦,看我絮叨的,脸盆在外边,有羽儿刚弄来的山泉水,你去洗洗吧,早餐在这里,饿了就先吃。” “好的。”岑因珏净了面,再次走进来,对诸葛修说,“师父,我想出去转转,看看他们回来了没有。” “去吧,对了,羽儿他们去了西山,你去那边找他们。” “是。” ‘幻雪谷’位于贺兰山麓的包围之中,四面环山,只有一条狭窄的出口,所以形成了独特的小气候,四季如春,即使四面山上冰雪覆盖,谷内依然绿草茵茵,不可不谓之奇地。加上清澈的山泉水的滋养,让这里的居民极为康健,老人活到七八十岁并不稀罕。 早起的山民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在山坡上有开辟的梯田,上面种着各式各样的农作物,也有早起去打柴的、打猎的,热闹纷纷,极富朝气。 人们看到岑因珏,都很是惊讶,但都向他露出憨厚的笑脸,无声地欢迎这个远道而来的贵客,岑因珏也点头致意,山民淳朴的笑脸化解了他原有的紧张与尴尬。 沿着小路向西走,在山麓仰看西山,山顶还有积雪,阳光洒在上面,闪闪烁烁,像沐浴在阳光中的紫玉英,浅白而透明,美伦美幻。 岑因珏正诧异为何不见那师徒三人的身影,却听到身后猛然一声大叫:“因因叔叔!” 岑因珏猛然转身,便看到两个脸蛋红扑扑的家伙,一脸的阳光明媚,他还有惊讶,不知道小孩子什么时候跑到了他的身后,宝贝已经争先恐后地扑到他怀里,一向与人疏离的岑因珏还不是很习惯这种热情洋溢的拥抱,怔了一下后,还是露出发自内心深处的笑容,抱紧了他们,试图学着韩凌羽那样一只胳膊抱起一个,试了一下之后发现不成功,不由胀红了脸,只好蹲下叹气:“叔叔无法抱起你们两个。真没用。” 宝贝小脸笑得像花朵:“叔叔,我们可以抱起你哦!” “哦?” 还没等岑因珏反应过来,两个小家伙已经环起胳膊把他托了起来,吓了他一跳:“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厉害!你们师父呢?” “我在这里!”又不知从哪里山出来的韩凌羽也是满身满脸的笑意,“早啊。” 岑因珏用手抚了一下稍微凌乱的头发,有些讪讪地说:“早。” “明天和我们一起去爬山吧?会对你的身体康复大有好处。”韩凌羽说。 “丢丢!因因叔叔睡懒觉,嘻嘻。”宝贝在一旁取笑他。 岑因珏拍了一下他们的小脑袋:“好!明天看睡起的早!” 韩凌羽的手伸过来:“这是西山的一种药草,可以彻底的清除化骨散的余毒,你要坚持吃几天。” 岑因珏诧异地看着他,有些感动,最终还是笑着了点了头。 对于岑因珏来说,也许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快乐的十天,他被所有的人宠着,即使大家知道了他和韩凌羽的关系,也没有人唾弃他,也没有人用所谓的道德刑法苛责他。 而韩凌羽那有些霸道的,如空气如山泉一样的爱包围着他,一切如此清新,一切如此完美,让他不得不陶醉其中,几乎以为自己到了世外桃源。 他永远无法忘记的那个春天,那年的他刚刚十七岁,一切都仿佛那么遥远,飘渺,无助。隐隐约约好似一个不真实的梦,有时恍惚的让他怀疑它是否真实的存在过。 而事实是就事实,它确实真实的存在过。 无论是身体,还是记忆,都已在已在不知不觉中烙下了印记。 那种轻盈的感觉像风,无形,无影,无踪。如果没有轻轻浮动的柳枝,没有翩翩而下的落叶,没有微微涟漪的小河,没有惊涛骇浪的大海,谁又能感觉到风的存在? 那种幸福给岑因珏的感觉是不真实的,摇摇晃晃把人拖向那美好而又伤感的回忆。 因因,因因,因因……男人一声声低声叫着他的名字,柔和的声音像电流般贯穿他的身体。 在无人的角落,在山间柔软的草地上,他们相拥着,男人半撑起身,右手勾着他的后颈,他低下头去吻男人,男人也以近于疯狂的热情回应着。他们混乱的喘息声。他的手指紧紧地抓住地上的草。 有各种各样鸟儿的叫声。是山雀还是别的。太阳的温度。衫子乱了……在看得见的地方留下痕迹也没关系……那温柔的墨曜石一样的眼睛…… 当他们终于手拉着手倒在草地上时,岑因珏看着天空时聚时散的流云,那一瞬间忽然有了一种恍惚的感觉,无数的声音画面在他记忆里像一样闪过,那幻影如此真切,几乎连周围的所有背景都变得虚幻起来。 “你是真的么?你是真的么?” 他抓紧男人的手,生怕下一刻这还不确定的幻影就要被打破,他只是孤单一个人留在此处。 “是。当然是。”男人坚定的回答。 晚上他们一起在石屋里住着。屋子边上有很高的松树,风吹来松针会轻轻的摇晃着,在房间里投下斑驳的影子,透过枝条可以看到极清楚的月亮。 梦幻一样的十日十夜。以至于他们几乎都忘了外界的存在。 男人把一切都打理的好好的,饭菜总是及时端上饭桌,衣物总是整洁而干净的,房间里也井井有条,一切都过得虽然简朴却舒适而舒心。 岑因珏经常看着男人的双手,不明白那样一双手到底有多么灵巧,他的功夫自然是不需多说的,高得有些恐怖,可是,他又能像女人一样,做那么多琐碎却温馨的事,这样一双手,在夜晚,又能带给他多少身体的愉悦啊! 岑因珏曾经试图帮着韩凌羽做做饭,结果弄得一塌糊涂,自己还切到了手指,流了一堆血,吓坏了宝贝,吓坏了老爷子,也吓坏了男人,从此再也不让他靠近厨房半步。 好吧,他承认自己是个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子哥儿,可是……他看着男人这样的忙碌,虽然欣慰,却又忍不住心疼,每当他这样说的时候,男人总是敲一下他的头,然后说:“你在,我得做这些事,你不在,我依然要做。不同的是,你在的时候,我更快乐。” 看着你,我就很快乐了。 男人经常这样说,说得他的心一阵阵痛。曾经,他的心思也是这样的,他对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说:看着你,我就很快乐了。 就在他以为这种快乐会继续下去,甚至有可能变成永恒的时候,男人说:“明天,我要走了。” 当时,他们正做完爱,他还是满身的汗水,懒懒地窝在男人的怀里,忽然一怔,抬起头来。 “我要去京城了。” 他默然。 韩凌羽揉揉他的头发:“别担心,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有些后悔了,后悔要那个诺言。 韩凌羽笑笑说:“小笨蛋,不舍得我了吗?” 他哼了一声。 韩凌羽仰躺着,发出一声叹息:“因因?” “嗯?” “在你心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岑因珏看着他,用手抚摩着他脸颊上的疤痕:“是个奇怪的人。” 韩凌羽大笑:“你的答案总是让我吃惊,也许吧,你说对了,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奇怪。” 静默了片刻,他又说:“曾经,我发誓自己这辈子谁也不爱,永远一个人……” “可是,你有师父,还有宝贝啊。”岑因珏说。 “是的,先是师父,然后是宝贝,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打破自己的誓言,忍不住去接近他们,特别是宝贝,见到他们的时候,我是去镇子上帮山民采购一些物品,回来的路上,看到扔在大路边上的两个小可怜,他们连哭泣的力量都没有,有气无力的闭着眼,我甚至都怀疑他们已经死了,我把他们带回来,足足调养了三个月,小可怜才会哭了。” 岑因珏忍不住在男人的疤痕上吻了再吻:“你是个温柔的人,那是你的天性。” 韩凌羽忽然脸色一寒,冷冷的一笑:“不,别那么早下定义,也许,你只是看到了我的一个侧面。” “嗯?” “曾经……江湖上叫我‘魔鬼’。” “嗯?”岑因珏一惊。 韩凌羽一笑:“怕了吗?” “没有,不管你是什么,你都是我眼前的人。”岑因珏抱住他,“一路平安,早去早回。记得师父,宝贝,还有我,都在等你回来。” “你就不想你的家人么?” “如果他们有一点点想我的话,我怎么会不想?”岑因珏凄凉的一笑,“凌羽,除了他,你是第二个对我好的人,所以,不要抛弃我,不要再让我一个人……” “因因?” “嗯?” “我还想抱你……” “你明天还有力气吗?” “没问题。” “那我也没问题……” 第六章 高宗仪凤四年。 四月初,韩凌羽只身离开贺兰山麓的‘幻雪谷’,化装前往东都洛阳。 五月的一天夜里,大唐正谏大夫明崇俨被暗杀,一剑封喉。 明崇俨之死让大部分的唐朝官吏松了口气,因为他之死,多多少少削减了武后的权势。这个曾经名叫‘法明’的和尚,且不说他在庆山寺时和武昭仪的风流韵事,能爬到官位,倒也是因为颇有些能耐,他精通文学、医学,对翻译佛学经卷也颇有建树,经常借神道指陈时政,深得武后的信重。 法明曾经在自己所译的《大云经》中添置手脚,加上‘女主当有天下,佛祖菩萨佑之’的句子,献给她。因此,一直以来武则天对以佛法讨好自己为自己献媚的法明等僧人常大加赞赏。而在她最高兴的时候,法明又趁机向她献言:‘长安虽云乐,却不合天后的生辰八字,天后不如长住东都(洛阳)。’ 这言语更中武则天的下怀。早年为争宠而谋杀王皇后,自己又亲手掐死爱女,长安宫廷的冤魂怨鬼们早已使她心神不宁。她于激动中给这位叫法明的僧人亲口赐名‘明崇俨’,且封他做了侍中的官职,将他从庆山寺召至宫中,侍候自己左右。 由于高宗李治沉醉声色花影,身体日益虚弱,终于染上了内症,病情时时不见好转。因此武则天便得以将朝政大权揽于一身。在朝庭内部,她屡次玩弄设立太子又废太子的把戏,尝试自己手握皇权的威力。除掉太子李弘后(这也是位苦命的太子,他纵有才智,深得皇帝与朝廷上下的赞许和爱戴,但终因反对武后而被亲生母亲毒杀),她改立自己的次子(高宗第六子)雍王李贤代替。 但这位新太子的命运并不比他的哥哥好。公元677年,为李贤的接任朝廷组成了一个含多位著名大臣的顾问团,公元679年,当皇帝再度因病不能亲政时,太子处理政务表现得非常明敏,赢得了很高的赞誉。但也正是因为太子的能干,才使武后感觉到自己又面临了一个潜在的敌人。 不仅如此,太子李贤心中深知武后与明崇俨的暧昧关系,使得明崇俨对李贤也恨之入骨。他唯恐李贤在高宗死后当上皇帝与己不利,便常在武则天前进谗言,言及‘以贤之相,不能继承皇位。’ 武后在朝中的权势日渐壮大,满朝上下都惧怕她,李贤也不例外。 为了使自己太子之位更加稳固,李贤确实已经开始着手密谋,决定除掉明崇俨。在见岑因珏的那个晚上,他已经下了决心,在今年之内除掉这个假借着佛法却宣扬邪恶的败类,可惜,他一直没寻找到良机,甚至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手段来对付他。 突如其来的劫杀案让他分了心神,他担心岑因珏的安危,恨不得亲自出宫去营救,明崇俨的事就暂时抛在了脑后。 可是五月的某一夜,明崇俨被盗贼杀死,凶手始终没有抓到。 ◆ ◆ ◆ ◆ 东宫。 深夜。 随身太监赵道生小心翼翼的把将要燃尽的蜡烛再次续上,然后走到站在窗子前的太子身边说:“殿下,天色已晚,还是早些安歇吧。” 没有反应。 赵道生抿着嘴唇犹豫了片刻,不知道该不该再叫他一声,如若叫的重了,太子定会发脾气。 整整四天了,太子紧锁的额头一直都没有展开。 赵道生暗自奇怪,几乎所有的明眼人都明白,明崇俨是太子的死敌,如今他死了,太子应该高兴才对啊?!为什么反而愈加闷闷不乐了? “殿——”赵道生决定还是克尽已责,让太子获得必须的休息是他们这些奴才的职责。 “圣旨到——”门外一声长啸,赵道生一惊,太子依然面对着窗外,没有反应,赵道生赶紧上前拉他一把。 “殿下,接旨。” 于是李贤中规中矩地跪下,双手接旨:“臣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责太子李贤监国,全权负责正谏大夫明崇俨被刺一案,责令三日内查出凶手。钦此。” “儿臣领旨。”李贤双手接过那黄绫缎的时候,心里一凉,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大臣被杀这样的案件,本来应该归属吏部尚书和兵部尚书来查的,即使不用他们,也还有京兆尹和防御使这些地方官,哎! 按惯例给了来人赏钱,来人退出去。 赵道生上前轻声问道:“殿下,您看这半夜三更地还来下诏书……” 李贤冷哼了一声,甩甩袖子:“给我备马。” “殿下?”赵道生大惊,“你要做什么?” “问那么多干什么!去备马!”李贤的脸色开始变坏。 “是是是,奴才马上就去!”赵道生转身出去。 带着几名贴身侍卫和赵道生,李贤绕过太极宫,经过安礼门、玄武门,出了芳林门,沿着永安渠一路策马狂奔,于是众人明白了太子又想念那个小孩了。 自从岑因珏被劫走之后,太子依然常常独自来这个地方,一个并不华丽一点也显眼的四合院落。 大家也心知独明,太子明显的落寞了,他思念着一个人,是如此的明显,明显到让自己由里到外的憔悴。 权势之争是他前进的必由之路,可是,在这条艰苦卓绝的路上,或许,只有那少年才是他惟一的指路明灯。 夜色正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那一晚起了雾,浓稠渥浞的雾,昏黄的宫灯只照出去几步远,然后就在那头无力的消失了,被雾化解成无数个看不见的颗粒。路漫长得似乎永远开不到尽头。 就像他的太子之路,陷入泥泞,看不到光明,特别是在那孩子离开之后。 临时行宫的家仆们也习惯了太子的突然来临,所以并没有丝毫慌乱,帮太子把被褥重新整一遍,把所有的灯都点亮,然后大家就退出了大厅,守侯在外面。 赵道生在离开之前,欲言又止,可太子显然对他视而不见。 赵道生有着一张清秀别致的面孔,十三岁时入宫就一直待在东宫,如今十八岁了,慢慢成为太子身边最亲近的人,只是,这近只近在距离,他知道在太子的心里,丝毫没有他存在的余地。他有些不甘,却不知道该怎么争取,比较来说,他还是挺老实的,老实而怯懦的性子。 李贤在窗口站了一会,明知不会等到岑因珏的到来,他还是望着无尽的迷雾发怔,因珏,你在何方?你写给我的那封信是真的假的?你真的一切都好吗?为什么不让人我继续追查了?还是你受人胁迫了呢? 在站得双腿发酸的时候,李贤最后意兴懒散地把窗子关上,退回桌子边,坐了下来,以前还有因珏陪他下棋聊天,如今,只有孤独一人对着灯影了。 “嗯……”细微的申吟声传来,李贤心弦一紧,猛得站起来:“因珏,是你么?” 一只大手在他眼前一花的瞬间扣在了他的咽喉间:“别动!” 李贤浑身一僵:“是你?!” “不错。别出声!否则因珏就没命了!” 李贤果然安静下来。 右胸被血迹弄得一片狼籍的男人正是韩凌羽,他的脸色蜡黄,显然正强忍着巨大的疼痛:“呵呵……没想到你会来。” “更没想到你会在这里。”李贤冷哼了一声,“因珏呢?你把他怎样了?他若有点闪失,我会让你生不如死。” “呵呵……你能吗?”韩凌羽憋闷着嗓音笑,“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从我手中夺回因因,以后就更不可能了。” “你说什么!” “别急……啊……该死的!”显然伤口又被扯动了,韩凌羽抽了几口冷气,“该死的!”他猛然点了太子的穴道,然后把他丢到床上,自己也坐到了床边,“我受了伤,你这里有没有金创药?” “凭什么给你?”太子冷笑,“你以为你手中握着因珏就想处处牵制我吗?” 韩凌羽一手抚住右胸,一手捏住李贤的下巴,盯住他的脸看了一会:“倒真生的不错,修眉凤目的,可惜缺乏了一点霸气,”他用手在李贤的脸蛋上拍了几下,“太斯文了,啧啧。” 李贤怒目相视,韩凌羽轻轻地笑:“真不知那笨蛋看中了你哪里?有没有药?” “没有!” “你现在开心了吧?你的政敌见阎王了。”韩凌羽冷笑。 “你怎么知——啊?又是你?!”李贤大惊。 “不错,凶手就是我。”韩凌羽冷笑一声,又恢复惯有的疏离懒散,“这次,我是为了那笨蛋才来赌命的,我赢了,可惜最后时刻中了一记乱箭。” “因珏?”李贤觉得眼前有些发黑,“韩凌羽,你不要胡说!因珏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我还怀疑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呢!” 韩凌羽拍拍他的脸颊:“你知道吗?他是为了你,而我是为了他,可我受了伤,你居然不肯救我,该死!” 李贤怔怔地看着他,无法相信这一切,凶手是韩凌羽也许有可能,可是背后的指示者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因珏呢?而韩凌羽这个逃犯又怎么可能为了因珏再次自投罗网呢?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即使明崇俨突然活过来,他也许相信,却无法相信眼前这一幕。 “你不要拿着因珏做幌子。”李贤目光清冽地看着韩凌羽,“你放开我,我给你拿药,但是,你也要马上交出因珏。” “你不相信他?”韩凌羽眼神充满了讥嘲,“算了,你可以拿我去交差,但别想得到因因,你不配!” “韩凌羽!” “你别激动,我告诉你,因因现在是我的人了,在床上,他是我最热情的情人,呵呵……” 李贤的脸孔胀得血红:“混蛋!是你强迫他的!一定是你强迫他的!我要杀了你!” 韩凌羽只是冷笑,不再说什么,看着这个受伤男人的徒劳挣扎,他觉得一切都有趣极了,此时此刻,眼前的太子和普通男人没什么分别,一样会发疯抓狂。 韩凌羽在心底叹息一句,他甚至有些可怜这个身在高位却身不由己的男人了。 ◆ ◆ ◆ ◆ 这是狩猎的行宫,自然备有最好的金创药。 李贤在怄气了半天之后,还是叹着气取来了药帮韩凌羽敷上,敷药的时候,他看着那已经发炎的伤口几乎要呕吐,韩凌羽拍拍他:“我自己来吧。” 他却执拗地又换了一盆清水,直到把伤口清洗干净,又用药酒杀过,才为他敷上药,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李贤的脸色是苍白的,显然极为痛苦不堪。 韩凌羽一直在冷眼旁观,从一开始对李贤极度的不屑慢慢变成了复杂的说不清的情绪。 “我不是救你。”做完这一切,李贤净了手,站在一旁说。 韩凌羽笑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救因因。” “不管你曾经对他怎样,我希望你尽早把他还给我。”李贤的面容冷峻,显然不把韩凌羽这个杀手放在眼里。 “他不是衣服,说扔就扔,说还就还的。” “是你把他抢了去。” “我倒是在怀疑,你只担心他吗?你的皇位就不担心么?” “这个不劳你费心。”李贤冷笑。 韩凌羽站了起来,站着目视身前的太子殿下,感觉他不应是身着千金貂裘,丰神绝世的太子殿下,而只是一个睫毛长长目光纯真的大孩子,这一点,和岑因珏竟是如此的相象。 呵……韩凌羽在心底冷笑,毕竟是生在贵族家庭,他们即使有哀愁,也是些悲春哀秋之叹吧?这些纯真的孩子…… “我要休息了。”韩凌羽再次躺回床上,“你呢?” “你什么时候把因珏还我?” “你真吵。” “什么时候把因珏还我?否则我把你丢入大牢。” “要不要和我一起睡?”韩凌羽眨眨眼。 李贤的脸一红。 “上床上床,否则让您太子殿下站一夜我可舍不得,因因会更舍不得。”韩凌羽乐起来,一脸的坏笑。 “你真龌龊!”李贤唾他。 “呵呵……上床睡觉啊,难道你是不睡觉的么?还是想到哪里去了?” 李贤干脆转了身不理他,这样一个强盗、杀手、痞子,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好了,睡一会吧。”不知何时下来的韩凌羽强行把李贤拉到床上躺下,拍拍他的脸,“放心,我不会侵犯你的。” 李贤伸手在他脸上裹了一掌:“放肆!” 韩凌羽也不急,只是坏笑,用没有受伤的左臂轻轻揽住了李贤,然后在他耳朵边轻轻嘘了一口气:“知道吗?夜里我都是这样揽着因因睡觉的。” 李贤想起来,恨不得杀了他,却被他强行摁住。 “睡觉。这不会是你第一次和男人同床共枕吧?”韩凌羽看着他胀红的脸蛋好笑地问。 李贤的心莫名其妙地挑了两下,韩凌羽是除了岑因珏之外第二个和他这么接近的男人,呵,不,也许应该说是第一个,他的因珏那么稚嫩,那么清纯,还是个不染尘俗的孩子,而韩凌羽——从头到脚都渗透着成熟男人才有的邪魅。 这真是奇怪,他们本应该是死敌,他是太子,他是杀人犯,现在却同床共枕安然无事?! 李贤转头看韩凌羽的时候,韩凌羽也正在看他,他吃了一惊,急忙又回过头,闭上眼。 韩凌羽吃吃地笑:“怎么啦?我又不会吃人。” 李贤说:“你考虑好,什么时候把因珏还我?” 韩凌羽终于受不了:“你有完没完?” “没完。” “老天!”韩凌羽长长地吁口气,“难以想象你竟然是太子。” “如果不是因珏,我早把你送进死牢了。”圣旨黄绫在李贤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隐隐的痛,到底该怎么办? “你爱他什么?” “你不懂。” “你错了,我看不懂的是你。”韩凌羽抓紧他的手,“如果我是你,我会早就要了他,绝不会让他凄凄慌慌,投入到另外一个男人的怀抱。” “是你强迫他!” “你看到了?如果你真的看到了就不会这样说,是他主动的!”韩凌羽又颓然松开他的手,“你真是愚蠢。” 李贤不再说话,他怎么不懂,他怎么不想,他甚至想用强的,可是,可是因珏拒绝的那么坚决,让他毫无信心,在最后关头黯然退却。 “我从来不相信爱。”沉默了片刻,韩凌羽忽然幽幽地说。 “哦。” “我小时候……我娘是妓女,知道吗?”韩凌羽的声音冰冷。 李贤吃了一惊,也不再做声。 “我看着男人们来了又去,践踏她,蹂躏她,她却依然笑着,告诉我她爱我,为了我她什么也愿意做。” “那不是很好吗?狗不嫌家贫,儿不嫌母丑。” “后来,她说她喜欢上一个男人,那个该死的混蛋是个屠夫,他娶了她,要她抛弃我。” “啊?” “于是,我娘就把我丢到荒野里,冰天雪地的,我只有五六岁吧?我傻傻地卧在雪地里,连爬行的力气都没有。后来,有个上京赴任的官员救了我,他叫周阕。” 李贤忽然觉得以前的一切疑惑都明朗了:“你上次刺杀明崇俨是为了报答周阕吧?” “哼。那样一个人,却被以贪官酷吏的理由处以极刑,鬼才信!”韩凌羽愤然道。 李贤暗中叹了口气。 “他把我交给了我的师父,从此,我跟着师父学武,生死相依,在我十三岁那年,我回到了老家,想看看娘怎么样了,我看到她变得憔悴不堪,像鬼一样,那个屠夫娶她,原就是为了虐待她,那个虐待狂!”韩凌羽的身体在黑暗中绷紧,拳头握得嘎嘎做响,“我让我娘跟我走,可是,我娘不走,她说她的男人很可怜,愚蠢的女人,和你一样。” “关我什么事!”李贤生气了。 “呵呵……就在她说他可怜的晚上,那个男人把她折腾死了,于是我用他的屠刀砍了他!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杀人。” 李贤浑身冰冷,这是他所不了解的世界,是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残酷。 “我不相信爱,从小就不信。”韩凌羽咬牙切齿地说。 李贤伸过手去,摸摸他的脸,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阵子,我觉得自己很脏,天天在水里泡着,头上围着柳树叶子做的帽子,身子晒得黑黑的,那是师父的故乡,有一望无际的芦苇荡,一望无际的碧水蓝天。” 李贤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有些烫。 这个男人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狂放,热情,理智与成熟,被曾经惨痛的经历强行扭曲成了疏离与懒散,可是这都掩饰不了他的本性,也许,这就是岑因珏被他吸引的地方? “你什么时候离开?我早晨要去早朝,父皇下了意旨,我全权负责搜拿凶手的事情。”李贤静静地说。 “哦?”韩凌羽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不正好,我就在你身边,可以拿去交差邀功了。” “你以为我不敢?” “你就是不敢。” 李贤沮丧地转过身去。 韩凌羽兀自冷笑:“该死的,这些事我都没有对因因讲过,却跟你……算了,我奉劝你一句,别太妇人之仁,无论江湖还是官府,恐怕都是一样的道理,你心慈手软,铁定会吃鳖!” “不用你操心!” “我告诉你,如果你想继续你的皇子之位,如果你想登基,你现在只有一件事可做。” “什么?” “杀了那个女人。” “啊?”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你疯了!” “我没疯,我很清醒,从来没这么清醒。” “疯子!”李贤激动得浑身发抖,手心冒出冷汗来。 “哪个人的皇位不是这样来的?你以为只要心怀黎民就可以做个好君主了吗?哼,想想你的皇爷爷是怎么极权在手的,想想你母后是怎么实现‘二圣临朝’的?你好好想想吧!愚蠢!” “闭嘴!”李贤嘶哑地吼他。 “我可不是爱管闲事的人。”韩凌羽冷笑一声,“我们只是因为出生的不同,所以现在的际遇不同,不过我告诉你,如果我是你,我不仅要皇位,绝不会让这个太子之位在风雨中飘摇,我还要岑因珏,一个宁肯泣血也要爱你的人,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呵,你之所以什么都得不到,就是因为你太软弱。你这个可怜虫!” “你给我闭嘴!” “你现在最聪明的做法就是把我献出去,然后放手清扫武后一族,或者……我去为你暗杀那个女人。” “你真的疯了!”李贤冷静下来,“如果你真想死,我可以现在就处置了你。” “呵呵,那样会让你落下杀人灭口之口实,你真不是简单的愚蠢。呵呵……” “我要走了,你最好也快点在我眼前消失,下次再让我看到你,我就不会这么心慈手软了,即使看着因珏的面子也不会。” “那——”韩凌羽忽然扳过起身的李贤,在他唇上重重地吻了下去,李贤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这是给你的奖励,谢谢你放我一条生路。”韩凌羽依然痞痞地笑着,“记住,是男人的就要大胆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自古成大事者,皆不拘小节!” 第七章 在这段时间里,岑因珏一直表现的很平静。 他过着一种非常有规律的生活,日升而做,日落而息。早晨陪小宝、小贝去登山,日间则教两个小家伙念书、练字,然后陪老爷子说说话,陪他在院子里晒晒太阳。 在后山有韩凌羽种的一大片果园,他有时候到果园里去转转,可惜对于修枝、捉虫、施肥一窍不通,只能看那些山民辛勤劳作。 后来老爷子告诉他,基本上幻雪谷里的一切经济收入都是由韩凌羽赚来的,他负责把这里出产的瓜果、蔬菜以及木材变卖出去,然后维持谷内人们的生活,基本上衣食无忧。所以,无论从实际事务来说,还是从精神归依来说,韩凌羽都是谷内人的依靠。 岑因珏再一次对韩凌羽感到吃惊,看起来他不像那种勤劳务实的人,结果却是。 而老爷子显然对岑因珏奇怪的功夫颇感兴趣,因为他的套路非常别扭,多数时候都不按牌理出牌,非常诡谲。 岑因珏说:“我从来没有专门学过功夫,这都是偷学来的。” “哦?”老爷子更是好奇。 “我……并不是个受欢迎的孩子,小时侯经常受欺负……”这样说着的时候,岑因珏的目光变得扑朔迷离,“我父亲给哥哥们请了师父教他们习文练武,我有五个哥哥哦……但是我不能和他们一起读书习武。” 轻轻地叹口气,岑因珏露出了笑脸:“可是我娘还活着的时候告诉我说,人善被人欺,人弱被人骑,所以我绝不甘心自己任人欺凌,我偷偷地看他们练武,深更半夜自己偷偷锻炼,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这件事,直到我的哥哥们再也打不过我,他们很奇怪。” 岑因珏翘了一下鼻子,像个沾了便宜的小孩子一样得意。 “可是,你的哥哥们,为什么要一直欺负你?”诸葛修诧异地问。他看得出来,岑因珏应该出身良好,他身上优雅的气质说明了一切。 “因为他们说我是野种。”岑因珏这样说着的时候依然面露微笑,“我娘原本是府里的丫鬟,后来被我爹收做小妾,在陪大夫人,二夫人,三夫人,四夫人去寺院上香的时候,遭遇歹徒强匪,为了救大家,我娘自愿做了俘虏……一个月后盗贼被擒,我娘被救,可那之后她就被我爹冷落了,八个月之后我出生了,大家都说我是强匪的野种……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娘选择了自尽……” 岑因珏依然微笑着,泪水却沿着他的双颊流下来,他猛然低下头去,无声地颤抖。 诸葛修拉住他的手,把他揽进自己怀中,拍着他纤瘦的肩膀说:“因珏,别难过,你应该感到骄傲,你有那样一位骄傲的母亲。而你也是我所认识的最骄傲的孩子。” “师父……”岑因珏的眼眶发红。 “孩子,我来告诉你怎样把自己锻炼得更强大。”诸葛修叹息着,悉心把自己平生的所学逐一传授给他。 岑因珏天资聪颖,学起来并不困难,难的是他的底子并不太扎实,而内力的修习绝非一朝一息之功。 说起来,这段日子他过的还算充实。 在韩凌羽离开的这段日子里,他不得不亲自下厨,洗手做羹汤。 没办法,上有老,下有小的,他不劳动,一家人就没饭吃。想到这些,他都有些好笑,好一句‘上有老,下有小’,感觉他拥有了一个完满的家庭一样。 而事情真把人逼到了那个份上,就会发现其实原来觉得很难很难的事,并没有预想中那么难,比如切菜、熬汤等等,虽然一开始连怎么样拿刀都不懂,切的土豆丝比筷子还粗,几遭下来竟也像模像样了。 当然他会想念韩凌羽那像施展魔法一样熟练的刀功,以及做出来的美味可口的饭菜,因为自己不管怎么努力,都做不出那种味道。 岑因珏也会好奇,他偷偷地问小宝、小贝:“我没来的时候,你们师父也不在的时候,谁来给你们做饭呢?” “是霜姨姨。”小宝说。 “她不会经常来啦,她会派人过来,那个胖叔叔做的饭最好吃了。”小贝补充道。 岑因珏点点头:“那么,霜姨姨是什么人呢?” 小宝咬着手指想了半天:“霜姨姨就是霜姨姨呗!” 小贝白他一眼:“笨蛋!霜姨姨很爱师父啦!” 岑因珏莞尔,他摸摸小贝的脑袋:“小鬼,你懂什么是爱吗?” 小贝送他一个‘你真白痴’的眼神:“我当然懂了!爱就是玩亲亲呗。” “对哦对哦,我们都看到过霜姨姨亲师父!就这样——”小宝扑到小贝脸上‘啾’了一下。 小贝踹他一脚:“笨蛋!笨蛋!你这个大笨蛋!” 岑因珏大笑,这两个小鬼,总是吵个没完没了,明明谁也离不开谁。 吃晚饭的时候,诸葛修看着若有所思的岑因珏,犹豫了好久才说:“拒霜是个好女人,就是没有选对人。” “嗯?啊……”岑因珏脸色一红,不知道老人家为什么提到这个话题。 “羽儿骨子里对人不信任。”诸葛修叹了口气,“他认为什么都会变,所以死也不肯结婚。” 岑因珏端着饭碗的手有些僵直,什么样的打击让韩凌羽偏激如此呢? “因为对什么都不信任,自然也不信任爱。”诸葛修深邃的双眼盯着岑因珏,“拒霜原本是一个富商家的小姐,为了羽儿背离了家门,辗转于风尘,她又比羽儿大几岁,都快三十的人了……唉,也难为了她。” “她好可怜……”岑因珏喃喃地说。 “羽儿的性子是别人越对他好,他偏偏越冷淡人家,所以拒霜很辛苦,只是那女子很坚强,很坚强啊。”老爷子又叹了口气。 原来每个人背后都有一段精彩的故事,原来每个人都生活的不容易。 ◆ ◆ ◆ ◆ 在到了约定的一个月之约时,岑因珏的平静渐渐消失了。 韩凌羽还没有回来,而欧阳拒霜已经飞鸽传书过来:明崇俨被刺杀。 明崇俨已死,韩凌羽为什么还不来?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他会不会出了不测?他会不会再次被打入死牢?他…… 当一个思绪冒起来之后,岑因珏发现就再也无法把它们按下去,这些兵荒马乱的念头在他脑海里萦绕旋转,让他片刻不得安宁。 明崇俨死了,那——太子呢?会怎样了? 岑因珏永远会记得,初次见到太子时的情形。 那是上元二年六月(公元675年),天刚刚有些热,雍王刚刚被提升为太子,为此特意前来看望一下负责皇族事务的父亲。 大家都被喝令换上最干净最华贵的衣服,可是他没有,他只有一身青色的衣衫,像个小书童,刚刚十三岁的他骨瘦如材,只有一双大眼睛骨碌碌转着。他站着所有人的最后,像个小尾巴,一点也不引人注目。 然后李贤来了,一身黄袍,是太子的朝服,很威武,穿在他身上,却很飘逸。 他很高,干净的眉毛,高直的鼻梁,白净的皮肤,温和而英俊,眼中隐隐透着明朗的锐气。潇洒,也可以说是优雅。在小因珏的眼中,这个男人身上浸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高贵典雅,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透射出雍容华贵的气度,那流淌在他血液中的潇洒从容甚至充盈在他周遭的空气中。刚刚成为太子的他,是那样的意气风发,就像一株挺拔的树在风里自然地飘摇,不吃力、不做作、不雕琢、不紧张。 岑因珏的脑海中在那一瞬间闪过一些奇怪的句子:于山,石也;于水,鱼也;于天,鸟也;于黄色,太子贤也。 黄色,是最尊贵的颜色,是最显赫的象征。 从那第一次见面,岑因珏就固执地认定了只有黄色才是最般配李贤的,也只有黄色才是李贤最向往,最能让他感到快乐的。 只可惜,岑因珏昨天夜里练武练得太晚,太劳累了,在看到他心目中的神祉时又激动过分,竟然晕了过去。 这件事后来一直成为太子殿下笑话他的资本。 在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旁边有长长的半透明鹅黄色垂帘,身上盖着白底柠檬色碎花的薄毯,空气里飘着的全是淡雅的百合花香。他坐起来,几疑身在梦中,他住的房间是府中最破烂的,给下等仆人住的房子,怎会有这样美妙的感觉? 然后一个男人走进来,他吃了一惊,走进来的太子殿下冲他微微一笑:“小家伙,你欢迎我的方式真够与众不同啊。” 他的脸胀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太子双手捧起他的笑脸,幽深的眼睛里满是怜惜:“别怕,我会照顾你的。” 他至今仍然怀疑太子为什么对他那么好,这好对他来说犹如梦幻一样。 可是,传说中的王子粲然一笑,男孩便失去了整颗心。 ◆ ◆ ◆ ◆ 岑因珏晚上开始睡不着觉。 整夜整夜睡不着是什么感觉? 世界那么黑,只有自己一个人,能想起很多事,愉快的不愉快的都可以想起来。外面风吹树叶动的声音都叫人不能忍受,好象都在一声一声地说,夜晚快要过去了,白天又要来,你的时间没有了没有了没有了…… 于是因珏就睁着眼睛,希望睁得累了会有点睡意。可就算有了一点,但睡眠总是有一缕缝隙合不拢,一点点响动就足以清醒。醒了之后就只有继续等,三更天,四更天,五更天,之后倒是解脱了,因为反正天就快亮。 于是,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世界一点点亮起来,听到小宝、小贝爬起来,两个小家伙会在洗干净脸之后咕咚咚地跑过来敲他的门:“叔叔,要爬山去咯。” 诸葛修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担忧,他对老人家心怀愧疚,却只能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 诸葛修说:“我知道你在担心羽儿,不过,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即使赴汤蹈火也是值得的,没有必要担心。” 岑因珏吃惊地看着他,觉得诸葛修真个是看透了一切。 “能成功是他的本事,失败是他学艺不精,既然让他去涉险了,就要相信他。” 岑因珏嘘了口气,或许吧,事情可以想得简单一点,因为做过的事情绝对没有后悔的余地。 而自己当初选择他,不就是为了利用他吗?利用他的身体寻求温暖,利用他的功夫寻求支撑,利用他对自己的好感寻求安慰,自己像个不知餍足的吸血鬼,要把他吸干榨尽,然后把他推倒生死的悬崖边。 岑因珏用手掩住脸,浑身冰凉。他觉得自己无比的丑陋,无比得令人厌恶。 他听到轻轻地嘘声,慢慢地抬起脸来,在阳光下,是那张奇异的散发着无比的俊美与无比的邪魅混合的脸,那个男人像梦幻一样站在了他的面前,像以往那样懒洋洋松散散地对他笑着。 “凌羽?”他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叫起来。 男人点点头,伸开双臂:“我回来了。” 他怔了半天,再看看微笑着的诸葛修,还有藏在男人背后捂住小嘴偷笑的宝贝,真有些白日做梦的感觉。 男人耐心地看着他,依然敞开着双臂等待着他。 他终于站起来,扑入男人的怀中,面无表情,心海却如巨浪滔天。 “我回来了。”男人在他耳边再次轻声说。 他点点头,发不出声音。 “想我了么?”韩凌羽笑着问。 他再次点点头。心底的罪孽感终于稍稍减轻了一些。 “不辱使命。”韩凌羽抚弄着他的头发说。 他还是点头。 “就没有话要对我说吗?”韩凌羽一手托起他的下巴问。 他乌黑的双瞳中映着男人满面风霜的样子,他有些辛酸,却开口问道:“他怎么样了?” 在那瞬间,他看到男人受伤的样子,觉得自己越来越残忍。 “不太好。”过了许久,男人推开了他,在椅子上坐下来,宝贝倒了茶献给师父。 “不太好?什么意思?”他的心一凉,开始意识到刺杀明崇俨一事的莽撞性与后果的不可预测。 “他被幽禁了。” 恍如被人兜身浇了一桶冰凌,岑因珏彻底呆住。 ◆ ◆ ◆ ◆ 李贤办案不力,凶手始终没有抓到,这大大惹恼了他的天后母亲。 武则天认为李贤对此事负有责任。她开始谴责太子,并命她的驯服工具‘北门学士’编写《孝子传》和《少阳政范》作为对李贤的直接告诫。 最要命的是,朝廷和后宫开始流传谣言,一种可怕的恶毒的流言…… 李贤开始变得格外低调,他不再读圣贤书,也不再和那些大臣们议论朝政大事,整日呆在狩猎的行宫,喝酒,发呆,想着那个青色的身影。 在他的印象中,只有他那个皇爷爷才有这样的气度,强悍而不跋扈,闲庭信步中却把一切掌握手中的恢弘,这样的感觉居然来自乡野民间的一个盗匪,居然让他这个身为皇位的太子都感到被那股力道所胁迫,不能不令他吃惊。 他摸不透韩凌羽的心思,虽然那个男人口口声声让自己把他抓去,可是如果自己做了,他会不会真的服绑呢?要知道,那迎接的他的是死路一条啊! 李贤开始嘲笑自己的傻气,那个男人怎么可能会为自己牺牲,他又不是因珏…… 可是,想着他的眼神,李贤又觉得不无可能,在他离开的时候,那个男人他严肃地注视着他,深不可测的乌黑瞳孔,傲慢的冷淡的眼神,然而没有嘲讽没有怜悯,一点的体谅,一点的了解,还有,一点的心痛? 从那一刻起,李贤记住了这个桀骜的人,记住了那双莫测的眼睛。 和岑因珏给他心安的感觉不同,这个男人让他感到强势,如果他能成为知己,将是自己最有利的支柱! 韩凌羽告诉他,如果他想在皇位路上继续前进,只有清除异己,这包括他的母亲。 他犹豫了再犹豫,终于还是退却了。 他怎会不知道那是惟一的路,可是……他不忍。他是李贤,他不是唐太宗。 男人走了,满眼的惋惜。 他觉得自己浑身都松散了,再也提不起精神来和那些敌对势力周旋斗争,他选择了逃避。也许这时候韬光隐晦才是他的出路。 韩凌羽用一种冰冷的声音告诉他:“是男人的,为什么不敢做自己想做的事呢?喜欢男人?那就去喜欢吧!想做皇帝造福百姓,那就去争取啊!我憎恨流于空谈的人!” 是的是的,如果真的都能做成,那将多么幸福! 可是可是,现实哪是那么容易让你幸福? 无论他渴望的哪一种,都不可能成真,无论哪一种,都有惨重的代价等着他去牺牲。 “殿下。”赵道生取了件衣服披在他身上,“夜深露重,还是早点歇息吧?” 他低头看了看赵道生,伸手握住他的手,赵道生吃了一惊,猛然抬起头看向他,那是一双乌黑的水濡双瞳,乌溜溜的,竟有些相似他的因珏。 像似一种魔鬼的诱惑,他用一种低哑的声音问眼前的大男孩:“我好看么?” “啊?” “在你眼里,我好看么?”他逼近了距离。 赵道生胀红了脸,垂下长长的睫毛小声地回答:“当然当然!在奴才的心目中,殿下您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那你爱我么?” 赵道生再次受到惊吓,他简直不可思议地瞪着眼前的太子殿下:“殿下?” “我在问你问题。” “是的。”他再次低下头,用一种颤抖的声音回答,“爱,很爱很爱……” 李贤狠狠地抱住他的头,吻下去,用一种疯狂的方式,用他压抑了二十八年的热情… 当赵道生从昏迷中睁开眼睛的时候,依然没有摆脱那种天旋地转的感觉。但他很快就知道自己正躺在卧室的床上。他看见天花板以一种奇妙的节奏微微晃动着,耳畔有低沉的呼吸声。 紧接着,由腿间传来的疼痛让他一下子完全清醒过来。他低头,看见与往常截然不同的太子殿下,正用力的…… “殿下,有些疼……”初次承受性爱的身子实在受不住这种疯狂的折腾了,想让他停下来,可是…… 李贤对他的求饶声充耳不闻,反而用更加激烈的动作回应他,他用尽力气想挣脱出来,结果却只能是被他压的更紧。没有前戏,没有亲吻,没有爱抚……无论他怎么躲闪,他都有办法控制住他的身体,然后侵犯他。 太子的黑发散开垂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睛。潮湿的发稍和他弓起来的,流着汗水的后背让赵道生见识到了殿下的另一种性感。他就像一头激情的兽,专注于眼前的‘猎物’。看不到太子的表情,让他感觉迷惑。从每次有力的进出,赵道生都觉得殿下似乎隐忍着更多的痛苦。他此时做着的事情,看起来是在折磨着赵道生,可实际上他却是在亲手折磨着自己。 他一声声地呼唤着:“因珏,因珏,因珏……” 赵道生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冷了。 他将脸别向一边,承受着太子粗暴的性爱,咬紧牙关不再说一句话。这也许就是他身为奴才逃不开的宿命。 “你听到宫里的流言么?”事后,颓然躺在一边的李贤问道。 赵道生的大脑还处于极度混乱状态,停了许久,才明白过来太子在问什么,于是他回答:“是的。” “在传些什么?” “他们说……” “说什么?” “说殿下并非天后亲生的……” “哼!”李贤冷笑起来,“我就知道。” “我才不信,他们在胡说!”赵道生急忙说。 “不,也许是真的。”李贤的目光一片茫然,“真的,也许是真的……” 赵道生大吃一惊,他胆战心惊地看着太子,看着这个茫然无助却又突然间充满野性的男人,陷入一种沉思。 关于李贤身份的迷团,早在一些知情人之中流传,只是碍于武后的权势,都做了哑巴,藏在了心里,可是当武后与李贤的矛盾激化时,这种流传终于甚嚣尘上,高官宫奴几乎都知道了。 永徽五年(655)十二月十七日武则天生李贤于去昭陵的路上,是早产。由于武则天在上年年初生下了长子李弘,此后又生过一女,即被她亲手扼杀的长女,在两个年头里生三个孩子,况且李贤为不足月早产,又是数九寒天在路上,所以那个在拜谒昭陵路上所生的不足月孩子,可能并未活下来。 当时官人私下里的传说:“贤是后姊韩国夫人所生,贤亦自疑惧。” 作为替身的李贤,原来是武则天姐姐韩国夫人之子。韩国夫人早年守寡,因武则天而入宫,得幸于高宗。如果武则天小产孩子死了,正巧这前后韩国夫人也临盆生子,那么悄悄地抱来私生子顶替,也是可能的。李贤问世仅一个月,父皇就给他封王,急急忙忙要确定小孩的身份地位,也是有什么缘故。武则天起初不会反对这种安排,多一个儿子只会使她在后宫的地位更加优越。当李贤成年后,武则天越来越不放心这位非己所生的儿子,对立他为太子时,就显得很勉强。 李贤的心内有着无法说出的酸楚,他是如此得渴望着爆发,可身边的一切,还有自身性格上的温和终究决定了他只能选择自伤。 就像一头有着血性的野兽,受伤了,便啃噬自己的血肉。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孤独,他疯狂的思念岑因珏,只是思念的影象中竟又夹杂了另外一个青色的身影,那个奇怪的男人——韩凌羽。 第八章 清冷的月光从他推开的窗子里洒进来,银白色的,带着些金黄的光圈,斜斜的宛如通往云层的天梯。 岑因珏身上裹着件长衫,衫子长长的下摆便在洒满了月光的风里轻捷地舞动起来,静默而绚幻。 他回头看了一下床上熟睡着的男人,峻冷的面容在此时显得安宁无比,他叹了口气,看过最后一眼之后,他尽量悄无声息地向外走。 “要偷偷溜走吗?” 在门口,他猝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韩凌羽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岑因珏说:“我给你留了封信,我要回长安一趟,会回来的。” “为何不直接告诉我?怕我不放你走?”韩凌羽走过来,赤裸裸的。 岑因珏有些害怕地后退两步,咽了口唾沫:“不……” 这种心事很难讲,唉。 “我可以任你予取予求,你知道为什么吗?”韩凌羽捏住他的下巴问。 岑因珏摇摇头。 “呵……”韩凌羽目光阴沉,“因为我知道你不爱我。” 岑因珏的眼睛瞪大了,多么奇怪的男人?!多么奇怪的理由?! “我喜欢看别人背叛自己时的感觉。”韩凌羽笑起来,“你的心里一直装着太子殿下,也只有太子殿下,却又不能和他在一起,勉强和我在一起,背叛自己的内心,是什么滋味的?” 岑因珏想往后缩,可是浑身冰凉,男人的臂膀铁一样紧箍着他。 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男人说过的话:“江湖上人们叫我‘魔鬼’。” 从脚底升起一股一股的寒意,岑因珏觉得头皮发麻。 “你心目中那个神圣的太子殿下,实则弱得像只病鸡。”韩凌羽继续着恶毒的话语,“都不知道你迷恋着他什么。” 岑因珏咬紧牙关。 “识相的就别去找他,等着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你胡说!”岑因珏终于忍耐不住了。 “胡说?难道你自己心里不明白吗?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小家伙,你怎么就看中了他呢?” “我要走了。”岑因珏有些瑟瑟发抖。 “不送。”韩凌羽很干脆地退回床上,抱住被子,继续打算睡下去。 岑因珏反而久久地发呆,他看着这个奇怪到不能再奇怪的男人,自己怎么就认识了他呢? “有些思想准备,我怕到了长安你会彻底伤心的。”韩凌羽在被子中发出沉闷的冷笑。 “什么?” “好自为知吧。” “哦。”岑因珏抱紧双臂,还是觉得有些冷,明明是初夏了呀! ◆ ◆ ◆ ◆ 是一种惯性,岑因珏策马没有先进长安城内,而是去了行宫。 当抵达时,已是几天后的清晨。 那些仆人见他来了,虽然有些惊讶,却也维持着一贯的波澜不惊,他问:“殿下在吗?” 仆人指指内室。 于是他示意仆人退下,自己悄悄走过去,想给太子一个惊喜,当他伸手准备扣门时,却陡然被里面传来的低哑而淫糜的申吟声音给止住,那声音宛如魔音钻脑,让他一下子僵成木石。 就在他进退维谷的时候,外面传来兵荒马乱的声响,他赫然回头,便看到穿盔戴甲的中央禁卫军冲进了院落,为首的是金吾大将军。 他直觉事情不妙,还没等他有所动作,禁卫军已经一脚踹开了内室的门,里面听到声响急忙穿衣服的人正穿得七零八落,赵道生干脆躲进被窝里,动也不敢动。 李贤面对这些禁卫军,先是一怔,随即披了衣服下床,声音平淡地问:“出什么事了?” 金吾大将军走前一步朗声道:“奉天后口谕,太子李贤好色、与奴仆赵道生狎昵,影响恶劣,败坏我大唐风气,损害皇家威严,导致宫闱混乱,下诏立案拘捕太子,搜查东宫。” 李贤脸色一沉,没有说什么,他叹了口气:“好,我跟你们走。” 走到门口时,他愕然。岑因珏站在那里,宛如寒风中的枯叶,几欲泣血的复杂表情。 万万料想不到会在这种情形下重逢的两人就这样怔怔地看着,神色苍茫。 李贤闭了眼,转身朝外走,罢了罢了,这也许是最好的,让因珏恨他吧,唾弃他吧,让他死心吧…… “明允。” 他刚迈了两步,却听到背后传来的颤抖声音,他止步,回过头来。 岑因珏走过来,离他两尺之隔,然后猛然挥手打了他一掌。 ‘啪’的一声,震惊全场。 李贤却笑了:“因珏,每次你见我的方式都这样与众不同。” 岑因珏一字一句地说:“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转身离开,步履沉重却相当快,背影决绝。 李贤凄然一笑,喃喃地说:“终于一切都要了结了吧……” ◆ ◆ ◆ ◆ 事态宛如脱缰的烈马,直朝着万丈深渊冲过去。 岑因珏回到了家,父亲看他的神色很奇怪,皱着眉头,让他想起自己的亲娘当年,是不是就受到这样的待遇? 自己的亲人劫难中脱险,却没有一个人为之欢欣,只有怀疑再怀疑的目光。 命运真会捉弄人,岑因珏苦笑着想,多么离奇,他居然再次赴了娘亲的后尘,当年,娘亲为了救那些尊贵的夫人们,而自己,为了救自己的王子,可是他们的牺牲没有得到一点点好的回报,反而让一切越来越恶化,越来越糟糕。 “爹,请您带我去觐见圣上。”他跪在父亲脚下,卑微地乞求。 “你又要闹什么?”父亲大人的双眉愈加紧锁。 “爹,这事攸关太子殿下的性命,我一定要亲自觐见圣上。”岑因珏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条路了,不管多么苦,他都要进行最后一搏。 其实,他的心里不太明白李贤目前的作为,他不知道在自己心中英明神武的殿下为何仅仅短短两月不见就成了这等模样,他为什么要这样糟蹋他自己?这样自毁前程…… 父亲大人的脸色变得凝重:“你说什么?” “我杀了明崇俨,请您把我绑到圣上面前,否则,会连带了家族所有的人。”岑因珏面容冷肃,他知道自己的家人最怕什么。 “孽子!”父亲大人的砚台砸过来,砸到眼角上,鲜血哗一下流下来,他的眼前血红一片。“你又做了什么?!你你你!你真要气死我!” “这事越早越好,否则大难临头就后悔莫及。”岑因珏冷漠的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孩子。 “来人哪!把他给我绑上!”父亲大人已经吓得浑身抖如筛糠,他已经不知如何是好。 ◆ ◆ ◆ ◆ 长安。 太极宫。 高宗的头痛隐疾再次发作,面色如土,他勉强坐在皇位上看着跪在下面的父子。 “岑因珏,你说的可全是真的?” “万岁,罪臣所言句句是真,正谏大夫是为我所杀,非关太子任何事,请万岁处死罪臣,放过太子殿下。” “你为何要刺杀明崇俨?”高宗抚着额头,想着这总算一个好消息,不必牺牲自己那个最疼爱,却怎么也保不住的儿子了。 “这全是罪臣的一己之私念,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就能随便杀人了?!”高宗站起来,走到他的面前,“抬起头来!” 岑因珏抬起头来,高宗看了再三:“可惜了你小小年纪啊。朕明白,你是想为太子肃清道路吧?” “万岁英明,这都是小人的错,真的不关太子任何事。” “不关太子的事?”后面传来一声轻松的笑,然后一阵香风撩过,一位高大明丽的女人从幕后走出来,她拍了拍手,金吾大将军走进殿来:“臣叩见万岁,天后。” “起来回话。”武后摆摆手,“说,你搜到了什么?” “回天后,禁卫军在东宫马厩里发现了几百套盔甲。受审讯的太子宠奴赵道生亦承认是太子派人害死了明大人,太子意图谋反。” 武后叹了口气,一脸的惋惜与慈悲,她对高宗说:“陛下,您看呢?” “事态有疑。”高宗锁紧了额头,“会不会有人意图谋害贤儿?他已经是太子,为何还要谋反?这与理不通。” “陛下,您应谨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之理。”武后依然是慈爱而悲哀的表情,眼神却坚定不移,“太祖太宗皇帝开创的这皇皇大唐基业,可千万不能毁在我们这些子孙手中啊。” “天后,万岁,刺杀明大人的是小人,不关太子之事!”岑因珏一再地申明,可心底的黑暗一再地扩散,他已经有感觉大势已去。 “他是朕的儿子啊……他是朕的儿子啊……”高宗喃喃地说着,又抱起了头,“啊……朕的头好痛!太医!太医!都死哪去了?” “万岁,您放心,我会网开一面,放他一命的,贤儿也是我的孩子啊。”武后说的很娓婉,然后挥手示意内侍与太医搀扶高宗皇帝退到后宫。 “喧:太子李贤贬谪庶民,幽禁于长安翊善,同谋岑因珏杀人偿命,三日后于午门外斩首示众,以肃法纪!宗正卿大义灭亲,重重有赏!” ◆ ◆ ◆ ◆ 幽禁李贤的翊善房正对着大明宫,在大明宫里面,住着太平公主以及他的那些兄弟们。 大明宫里面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喧嚣、欢闹,小时候手足情深的场景已成了昨日黄花,在他们的长兄李弘被迫引鸩之后,李贤又沦落到如此下场。 大明宫里变得有些阴冷,只是,冷不过翊善房。 岑因珏被狱卒押解进来,谢下了身上的枷锁,算是暂时放了他自由,他有些惊讶,看着站在院子正中的昔日太子。 “是我求母后的,最后三天让我们在一起。”李贤的眉目中竟没有丝毫的愁云惨雾,神清目朗,恍若多少年前,他初次成为太子,他们初次相见。 那时的李贤是集文韬武略、雍容华贵于一身的皇太子,他却不骄、不狂、不霸。 他的政治主张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他要的‘不是疆土而是人心’。 他的理想是把大唐建成人间天堂:‘那时的大唐,没有饥荒,没有战争,没有弱肉强食,没有敌对国家,百姓安居乐业,国家相助通好;那时的大唐,是天下最富饶、最安定、最令人向往的地方。’ 那时的岑因珏是比现在更年小的小小少年,用着明亮的双瞳热切地喜悦地看着他,为他的一切理想而热血澎湃。 岑因珏也有理想,他的理想是永远站在太子的身边,希望他能如愿,登上帝位,造福苍生,那时他依然会在他身边,他永远不要官爵,他永远不要名位,他也不要用自己的rou体去玷辱那神圣的天之子,他们可以做朋友,做知己,做任何一切,但不能做情人,他知道那将是一条毁灭之路,李贤的人生之旅容不得一点点瑕疵。 他知道,任何理想的实现都需要付出牺牲,巨大的牺牲,那么,牺牲低俗的情欲又有什么值得惋惜呢? 谁也不懂得小小年纪的他怎么会懂得这么多,但是他就是看得很明白,所以他一再地拒绝自己的情不自禁,一再地拒绝李贤的热情如火。 可是…… 可是为什么结局还是这样的? 他们一直大口大口地喝酒,似乎想把这些年的克制与压抑都喝进去。 岑因珏最先撑不住了,在他晕倒之前他还很清醒地说了一句话:“殿下,我很开心……” 话音刚落,人便瘫在地上。 李贤忙忙地放下酒杯,上前把地上的人一把抱起,像抱着一团云,手上轻飘飘的,脚下也是轻飘飘的。他意识到自己也有点醉了。恍恍忽忽地走进房间,把岑因珏轻轻放在床上,然后搬过一张椅子坐着,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身体止不住地越靠越近,越来越低的角度让他无法支撑自己,最后竟然趴在了他的身上。 也许是身体接触时的震荡惊动了床上人,他忽然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眼神虽然迷离,但他仍然看到有一张脸几乎紧帖着自己的脸,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头痛得厉害,脑子乱成一锅粥。 上面的人倒是清醒了不少,事实上当他的身体接触到岑因珏的那一刻,他的酒已经醒了大半。——本来他的酒量就比那个醉得躺倒的人好。 他看见少年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他用迷离的眼神打量自己贴近他的脸,看见他似乎很困惑的样子。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让他迷乱,也许是酒精起作用了,他发现他的脸变得越来越柔和,他紊乱的心弦被他拨动得更加凌乱。 终于忍不住吻了他的唇。他的唇火热柔软,带着淡淡的温馨,就如他的笑容,淡淡的,却能让人深深沉醉和回味。手便开始慢慢游移,从脖颈处轻轻滑入衣服…… 他突然明白了少年说过的不爱他的理由:因为你是男人。 这不仅仅是简单的一句话,这句话后面是他们的生命无法承受之重,是重重的危难,重重的杀机,重重的死亡邀约。 可是啊,可是……他终于拥抱了他的男孩,并且无怨无悔。 他能感觉到少年的泪水,可是岑因珏把脸埋在他的肩膀,倔强的不让他看到。 可是,他依然看到了泪水在夜色中的崩溃。 他的,和他的,一起崩溃。 心里变得满满的,不是沉重的负担,不是死亡的恐惧,而是幸福的感觉,带着泪水味道的幸福,竟这样翩然而至。 “当明天来临的时候,请您杀了我……”夜色中,岑因珏的声音幽幽地泛起来,“我不要三天,一次就够了,太奢侈……” “嗯。”李贤温柔地答应了,“睡吧,从今以后,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 当明天来临以前,我会杀了你,然后自尽。 第九章 当阳光普照大地的时候,岑因珏终于张开了眼,宛如刚从母亲怀中醒来的孩子,有好一阵子他就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打量着四周,一切是这么新奇。 这是一间木屋,墙上挂着两支长矛,杨木桌子,上面放着一些粗瓷陶罐,外面传来幽幽的香气。 他翻身坐起来,觉得浑身无力,挣扎了几下才起来,床靠着窗户,窗子被木条支了起来,可以看到户外的光景,于是他看到蹲在露天地锅旁烧火煮东西的男人,还是一身青衣,伟岸的身材蹲在那里,有些滑稽。 岑因珏又慢腾腾地坐回去,发呆。 一会。 一大会。 很大一会。 他突然在床上跪了起来,随手抓起桌子上的一个瓷瓶,对着窗外喊:“韩凌羽!” 韩凌羽回过头来,一脸的烟灰,下巴上胡茬重生,可是的表情充满了惊喜,还没等他喜笑颜开,那瓷瓶已经破空朝他的面门打来。 他吓得急忙闪到一边,紧接着第二个东西又砸过来。 第三个。 第四个。 粗瓷陶罐砸在地上,碎成几片,韩凌羽有些着恼地吼:“你干什么?” 岑因珏也不回答,只是阴着脸,等到手里已没有东西可扔的时候,他就跪在床上,死死地盯着男人。 韩凌羽也回瞪着他,最后忽然笑起来:“昏迷了十天,刚醒来就这么有精神。” 已经十天了? 岑因珏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十天了,那就意味着他没有死?既没有被他亲手杀死,也没有被官府斩首? 他颓然躺回床上。 憋闷。 韩凌羽走到窗口说:“你放心,他好的很,当你逃脱了危机,他就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他闭上眼,不理他。 韩凌羽继续说:“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什么表示都没有吗?” 于是枕头又朝他砸过去。 韩凌羽无奈地苦笑,转身继续去煮饭。 岑因珏重新慢慢地坐起来,下了床,双腿软软地不知如何着力,试了半天之后,才可以举步维艰地迈出房门。 他一声不吭地朝外走,这又是一个独房,四周是山,前面只有一个羊肠小路。 韩凌羽在后面喊:“你去哪?” 他继续朝前走。 韩凌羽几步追上来,大掌捉住他的胳膊,像钢铁一样,箍得他生疼。 他说:“放开!” “不放!” “滚开!” “岑因珏,你别再胡闹了!” “我从来不胡闹。” “我不会让你再回去的。”韩凌羽的声音和缓了一些,但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岑因珏看着他的目光,冷绝而沉静,隐约带着一种肆无忌惮的感觉,也许拥有王者气质的人大都会这样看人。 岑因珏迎着他的目光,说:“你没有资格。” 他们的目光在短短的时间内互相交换,岑因珏想自己的眼神一定也是骄傲而固执的,也许还带着几份年少的轻狂。因为男人很快的就笑了起来,唇边的笑容是锐利而明晰的。 “这把火是你烧起来的,你以为你还能全身而退吗?既然是你选择的开始,就没有权利再喊停!” 韩凌羽离他如此之近,岑因珏甚至可以感觉到他喉结的轻微颤动,而那双专注着他的眼睛——此刻它们写满了危险。 “这是你欠我的。”耳语般的声音和着吻在他的耳鬓唇角徘徊。 我欠他的,我欠他的…… 韩凌羽开始急切地撕扯他的衣服,他马上清醒过来,狠狠地在他肚子上捅了一拳。 “噢——呵呵,因因,你认为殉情很骄傲吗?你这个懦夫!” 岑因珏瞪着他:“你懂什么?你这个杀人狂,你喜欢看别人痛苦是吧?放心,我即使痛苦也不会再给你看了!” 韩凌羽的眼睛在一刹那充血,握住岑因珏的手似乎要将那条胳膊生生捏断:“你说我什么?” “恶魔!” 韩凌羽冷冷一笑,反手把岑因珏钳制起来,像拎小鸡一样把他重新拎到床上,从地上找到一条绳子,把他捆绑起来,又用一块破布塞住他的嘴:“好,我是恶魔。” 他这样说的时候,目光狰狞着,却带着快要哭了的表情。 ◆ ◆ ◆ ◆ 那次,刺杀明崇俨之后,他受了伤,四处逃亡的时候,最终选择了他曾经掳掠了岑因珏的行宫。 他躲在里面,苟延残喘。 没想到李贤会来,对李贤,他的心里充满了百般的复杂滋味,嫉妒他能够得到岑因珏全部的爱,却又无法不喜爱他那种天然的高贵与干净。 后来他们还同塌共枕,那是一种奇妙的感受,他整个人如坠梦中。 后来,李贤说:“我想要幸福……曾经,我以为拥揽了天下,我就会大有作为,我就会幸福……作为一个贤明的储君,我应该无欲无求,干干净净,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哭,永远打着官腔带着面具……我从来没有厌倦过这种生活,并且乐在其中,我知道人生的责任在哪里,我知道人生的价值在哪里,我觉得幸福……可是,我遇见了因珏,他还那么小,眼睛里却充满了决绝的悲哀,就像曾经的我一样……再后来我知道了我们似曾相似的出身,只有面对他,我才知道我还有像个平常人的欲求,我需要他,缠着他粘着他……我坚强的心开始变得柔软而温暖……我们的相遇不是致命的吧……我只是渴望一点点真正的温柔……” 韩凌羽默默地听着,他明白,岑因珏是个温柔的孩子,尽管他有时候表现得像只小刺猬,有时候执拗得像头牛,这都掩饰不了他的温柔,他的目光幽幽的,缠绕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让人不自禁地沉沦。 李贤说:“我已经迷惘了,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韩凌羽依然静默着。 “可是,我知道我们是没有机会的,我们在一起只有死。” 夜静得有些可怕,似乎能清晰地看到死亡的脚步。 “你有过那种感觉吗?真实的,疯狂的,深切的爱一个人,希望能够永远……永远到底有多远?究竟什么才是永远?人的生命明明就那么几十年……我不知道我对他的爱算不算永远,我只知道这份感情结束的时间。” 然后李贤沉静下来,很久没有说话。 “什么?”韩凌羽知道他没有睡着,“到什么时候?” “到我永远的闭上双眼。” “那孩子,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体验过什么是幸福。”李贤这么说的时候,声音中带着潮湿的气息,“可是神啊,你看到你的孩子他有多么努力了吗?你看到你的孩子有多么努力了吗?” 韩凌羽冷笑:“神早就瞎了。” 李贤又是一阵静默:“答应我一件事行吗?” “什么?” “给他幸福。” 韩凌羽怔住。 “我喜欢你,你身上有着我没有的坚韧,所以,我求你,以后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保护他,我知道他随时都有死的决心,可是……我不想,只有活着才有幸福的可能。” “你信得过我?” “是的,因为你和我一样。我看到你的双眼。” 不,或许说我们三个人都一样,我们有着同样孤独的双眼,黑暗中,谁来垂怜我们寂寞的心? 除非我们拥抱着互相取暖。 ◆ ◆ ◆ ◆ 他们继续朝前走,速度并不快,为了避开官兵,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岑因珏依然在扔东西,脸上丝毫没有怒色,出手却既狠且准,每次都能丢中韩凌羽最近地方,溅起的碎片刚好划过他的手或脸。 有一天深夜,他突然用那双纤长的手紧紧扼住了韩凌羽的咽喉。 他的表情看起来可怕极了。 韩凌羽渐渐地呼吸不过来。 他只是看着这个被思念与痛楚折磨的孩子。 这个可怜的孩子。 后来岑因珏哭了,眼泪一滴滴落在韩凌羽的脸上。很痒。但他仍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掐着他,力度没有大到让他即刻窒息,只让他呼吸困难。 韩凌羽缓缓地伸出右手,抚上他扼在自己喉间的手上,艰难地展开一个笑容,对他说:“因因,我爱你。” 岑因珏终于慢慢松开手。 颤抖着伏在他身上,哽咽着低语:“凌羽,凌羽……” 韩凌羽的胸口顿时湿了一片,温暖却钻心。 岑因珏的状态时好时坏,身体一直很虚弱,什么药草也无法让他彻底恢复健康,韩凌羽也明白心病无医。 他们沿着祁连山向西走,韩凌羽告诉他,他们的目的地在昆仑山,在渺无人烟的昆仑山,他们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 快到昆仑山的时候,岑因珏的思维总算有些清醒了,他问:“师父呢?宝贝呢?” 韩凌羽的目光一闪,过了一会轻轻地说:“死了。” 岑因珏盯着他,似乎没有听到,面无表情。 “在我离开的时候,官兵最终搜索到了幻雪谷,几十口人,无一生还。”韩凌羽淡淡地说着,像说着一个遥远的故事。 岑因珏失去了所有的意识。脑中一片空白,无所谓是非对错,无所谓欢乐悲喜。 也许,他原本是不会再哭的了。从死里逃亡后,他就再也不哭了。 他茫然不知所措地看着韩凌羽,看着他坚韧的侧脸。 慢慢地,他看到这个男人痛苦地捂住脸,他看见了这个自称魔鬼的男人的眼泪。 他伸手抱住他,摸着他的脸,还有那灼痛他的手的眼泪。 他说:“韩凌羽,你这个蠢材。” 尾声 就在李贤被废的第二天,武则天便下旨立她的第三皇子英王李哲(李显)为太子。 公众对于李贤的被废,疑虑重重。为了掩人口目,武后下令在洛阳公开烧掉太子宫中发现的盔甲,以便让百姓和官员们看到太子的罪证。 李贤的倒台,使许多有名望的人物受到株连。宰相张大安,被谪流放四川。两位王子李炜与李明被流放到很远的西南地区。另外几位曾是李贤老师的大臣,虽然后来都被赦免并官复原职,但对他们的指控均大大损害了他们的权力。 开耀元年(681年)十一月,武则天又将他迁往距京城2300里之遥的巴州(今四川巴中)。 再两年多以后,文明元年三月(684年),在庇护李贤的唐高宗驾崩以后,李贤终于被武则天派遣的酷吏左金吾将军丘神勣逼令自杀。 在巴州,李贤写下了脍炙人口的《黄台瓜辞》: 种瓜黄台下, 瓜熟子离离。 一搞使瓜好, 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为可, 四摘报蔓归。 李氏王子的惨剧或许比吟咏过‘煮豆燃豆萁’的曹植更让人扼腕不已。 历史就是如此,残忍而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