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煞天劫》 引子 红衣 那一年的秋日,红衣扼杀了两条生命。 一个是他一生之爱;另一个,是他自己。 红衣并不是他的名字,只因为他杀人时所穿的是一袭红衣,被鲜血渲染浸渍的红衣。 宇文刹的血,还有他自己的血。 宇文刹本是杀不死的。他并非人类,而是血妖。但红衣是他在世上唯一的‘意外’,他的‘血魂’,唯一可以夺取他性命之人。 “为什么,血魂?” 血魂是红衣注定的身份,却也不是他的名字。只是宇文刹喜欢如此唤他。 “因为你罪无可恕,因为我天理难容──因为……这是我的职责。”与宇文刹赤红的双眸相对,彷佛自己眼中淌下的也是如他一般热辣凄厉的血。 “傻瓜……”宇文刹在那一瞬露出一个惨烈的笑,“血魂,你明知道取了我的性命如同自尽,却仍放不开那些什么职责吗?” “自作孽,不可活——一切都是我自愿!”红衣摇头,血丝自唇边蜿蜒而下,“这般孽债不光是你,亦是我欠世人的……我既是你的血魂,原本与你就是一体,理应以命相抵,以血谢罪!” “我不惧死,我也无憾。我血妖一族自出生起便开始寻找自己的血魂,或许漫漫千年仍一无所获;但我寻到了你,所以死而无憾……无憾,却不甘……不甘你如此冤死!你太傻了,血魂……” 终于,宇文刹身躯一晃,与红衣一同倾倒,坠落阿鼻地狱。 “我必须杀你。”红衣蠕动苦涩的双唇,眼前猩红一片。 “你首先扼杀的是你自己。”两行血泪缓缓自宇文刹眸中淌下。 “我唯有如此选择……我是你的血魂……刹……我唯有如此……” “这是第一次,你如此唤我的名……只可惜,也已是最后一次……血魂……我的血魂……” 霸道如昔的唇吻是最后的印象…… 那一年的秋日,红衣扼杀了两条生命。 一个是他一生之爱;另一个,是他自己。 第一章 注定的意外 意外的注定 他穿了一袭红衣,如同一把刀,又似一柄剑。他就这般刀剑齐发似的割断了混沌**的天与地,蓦然闯入了宇文刹的眼中。 又或者,应该说是‘他们’。因为,那之后,宇文刹很快发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两个人,两个十分相似的人。只不过,在他们相见之前,老天就已经注定,从那一刻开始,宇文刹眼中就只有红衣,只看得到红衣—— 他昂立在风中,衣袂飘然凛冽,红得肆意傲然,傲然得风流自蕴,风流得独一无二!这种风流不仅不下作、不邪气,反而如同早春的清风一缕,拂面而过,却高高在上,捉不到它的一丝衣角。这种风流是一种天生的气韵,容不得任何人忽略他的存在。只可惜,此时此刻,其中搀杂了浓烈的血腥,破坏了本该赏心悦目的雅致,幽幽荡出阵阵冷冽的肃杀之气,好像正有一把利刃切割着肌肤,一下一下,留下道道纵横的红色溪流。 红衣正在杀戮,毫不留情地杀戮。细长锐利的白芒瞬间穿胸而过,刺穿了不断哀戚请求一线生机的对手。鲜血喷溅而出,在他清俊的脸上绽出几瓣红梅。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仍然润泽而且温暖,未见一星半点的冷酷残忍。 他是一个人类。对人类来说,他做的事便不能称为冷酷残忍,甚至可以说,他是在为民除害。反之,那死在他剑下的却不是一个人类,而是一只妖怪,吸食人类血肉的妖怪。那妖怪被宝剑‘血魂’捅破了心房,已在他脚下现了形—— 弯角红眼,一身乌黑毛发,似羊非羊,似兽非兽。 “是血妖。”反手将‘血魂’归了鞘,红衣开口。对象自然是他身后的青衫青年。 那青年除了身量矮些,稍显瘦弱,模样与他倒有六七分相似,只是散发出的气息迥然不同,彷佛天生带了一股魅气。细细一看,却是眉梢眼角略微上挑,柳叶眉、桃花腮;面色白皙剔透,香溢风中。 “想不到竟然真是血妖!我们从小跟随在师父身边,也算得上见多识广,却还是头一次见到传说中的血妖呢!”青衫青年边说,边兴奋地走上前去,抬脚在那血妖的尸体上踢了两踢,笑道:“看这畜牲的一身皮毛油光水滑,等我把它带回府里,正好做成冬衣御寒!” “这血妖的原神已散,但妖气尚未全然褪去,你若是要冬衣,到裁缝铺中去裁一件便是了,何必非要把这妖怪的皮披在身上?”红衣看向青衫青年,神情话语中皆带了笑意,眼中尽是宠溺之情。 “濯彦,要是我说,我就偏喜欢这妖怪的皮毛呢,你给是不给?”青衫青年眼波一转,拖了红衣持剑的手嬉笑道。 “你如果真的想要,就算我说不行,你也会想方设法弄到手,何必多问?只要回去师父点头,我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说。”红衣无奈摇头,取出绳索,俯下身去,不一会儿便将妖怪的尸体绑好,之后抬起头道:“濯天,天色不早了,回府去吧。” “好,回府也罢,免得多耽搁了些许时辰,师父便要絮絮叨叨,教训到半夜才肯罢休!”青衫青年口中说着,还不忘抢先将那妖尸提起扛在肩上,好像生怕红衣反悔一般。 红衣见状,忍俊不住,朗朗笑了起来,走到不远处的溪边,弯腰掬水洗去脸上的血污,以免到了山下惊吓路人。 那溪水流得很急,殷红的血色浸染其中,转瞬间便被冲散,消匿无踪。洗净了脸,又听得身后那人高声催促,红衣正要起身离开,眼前却有什么一晃,只觉一道银芒映入瞳中、刺进心坎!一时间一颗心竟突然‘砰砰’急跳了几下,莫名地躁动起来—— “什么人?”红衣一惊,低喝一声,立时警惕;举目望去,却是一无所获。 “濯彦,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妥?”青衫青年闻声一个纵身,转眼已站在了红衣面前。 “没有什么不妥,是我一时看花了眼。”红衣答道。 离开之前,又忍不住回头深深望了溪水一眼,旋即与那青衫青年一同去了。留下山间一缕若有似无的沉沉轻笑—— 血魂……等了千年……我终于等到你了…… 仙界诸神视饕餮一族为“魔”,人间众生称血兽为“妖”。只因为他们不老不死,饮血吃肉,以下界生灵为食。就此说来,他们与人类并无不同,只是人类手中持有神授意旨,成了下界主宰。他们却连下界主宰的血肉也敢吞食,自然就成了逆天邪魔,屠夫罗! 因此,上神为了惩罚他们的忤逆,为他们创造出了一个注定的‘意外’。这个‘意外’便被唤为‘血魂’。‘血魂’天生拥有一种力量,可以慢慢侵蚀血妖的身体,逐渐耗尽他们的妖力,将他们变为肉体凡胎。一旦与之相遇,血妖的生命便与自己的‘血魂’融为一体。‘血魂’离开人世之时,他们也会随之魂飞魄散! 为了顺利捕获他们,上神在‘血魂’体内加入了一种独特的馨香,引诱他们不由自主地追逐着宛如索命使者之人,直至踏进地狱、堕入六道轮回。 宇文刹知道自己已经与‘血魂’相遇,却不知他究竟是谁。因为他同时遇到了两个人,两人身上都带着‘血魂’的香气。这不得不说是意外中的意外。 “你在烦恼什么?大概是你第一次见到自己的‘血魂’,恍惚中搞错了,嗅到其中一个带着香味,便以为另一个也有。而且,只要忍得住那凡俗之欲的诱惑,不与‘血魂’**,至少她还无法伤你性命。我尚且能够十年不碰彤云半根寒毛,以你千年修行的功力,总不会克制不住一时的情欲。”见了宇文刹一脸困惑,倚在江边楼阁窗畔的紫袍男子慵懒地打了个呵欠,仰头将玉壶中的琼浆玉液倒入喉中。 “并非克制不住情欲,而是,就算他不是‘血魂’,我仍对他非常好奇。”宇文刹一挑眉道。 “对谁?哪一个?”紫袍男子发问,将目光自江上收回的同时伸展了一下懒散的身躯。 “红衣。”宇文刹吐出两个字,一双狭长红眸当中似有火焰隐隐跃动。”我从没见过那样特殊的眼神。而且,只怕他今日阴错阳差‘杀’了殷燮,过不了几个时辰,人家的‘血魂’便要找上门去向他讨债了。你不觉得,这十分有趣吗?” “依我看来,先要被讨债的恐怕是你!就算知道殷燮不会真的被初无修以外的人杀死,总不该像你那样袖手旁观。”紫袍男子说着,总算站起身来,踱到宇文刹身边,又如软骨蛇般在墙上靠了,才继续道:“我劝你一句话,倘若不愿初无修追到你的妖洞中与你秋后算账,今夜还是尽速前去将殷燮从蓝老道手中救回吧。” 宇文刹闻言,却未马上答话,兀自静默了半晌,方自言自语道:“罢了,走上一趟也好。反正不去见他一面,我难心安。” 紫袍男子听了他这般话,慵懒的神情马上严肃了起来,瞪圆了一双始终眯着一条缝的眼睛:“什么?去见她?宇文刹,我是要你去救殷燮,可没叫你‘自投罗网’,日后要是赔上性命,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我自己决定的事怪你做什么?我想见他,便要去见,也好弄个明白,究竟哪个才是我的‘血魂’。就算是他,忍得住就忍,倘若真忍不住,一口吞下好歹解馋,总好过做个冤死饿鬼……” “你……唉……” 紫袍男子长叹一声,耳边话音未绝,但见那天性肆意妄为之人已从窗边飞身去了,融入远处天边,一片血色霞光之中。 天色尚未全黑,仍在西天边上扯了一抹夕阳余下的残晖,晕染出一片魅惑春色般暧昧的紫红。紫红的霞色映在那人一张清濯容貌之上,竟也将那沉静冷淡浸点出了几分醺然欲醉的风情……男子所特有的,凛冽如酒的风情…… 如同几个时辰之前,那人仍是一袭烈烈红衣,手中仍持着那柄寒光熠熠的长箭,目光炯炯,灿如晨星。只不过此刻,他面前的对手不再是妖怪,而是人类,同他一样的人类。而且,也是一名‘血魂’。 到底初无修还是抢先了一步到来。不过却也难怪,对于血妖一族来说,若是遇到什么危险,‘血魂’总是第一个知晓的。‘血魂’与他们,本就是一体同命的存在。 宇文刹无声叹息,暂时用了个隐形的妖咒,伏在屋脊之上,窥伺下方院中战况。只见小小一方院落之内已是暗潮汹涌、杀机四起,被层层黑甲官兵围了个水泄不通。面对这样的情景,红衣却只是卓然昂立风中,微微一笑,反倒比对面那被怒火煞黑了一张俊脸的青年还多出了几分沉着与胸有成竹:“四王爷,我们师徒与你无冤无仇,王爷为何无端端兴师动众,上门寻衅?” “无冤无仇?”初无修哼哼冷笑,“少啰嗦,立刻交出殷燮!否则,就算有皇兄赐予国师府的免死金牌在手,本王今日也要先斩后奏!” “要是这样,更是只能对王爷说声得罪了,我等师徒三人正是奉了皇上圣旨诛杀妖孽。”红衣扬了眼睫,趁初无修一个闪神的工夫,腕上顺势一翻,拨开了架在剑上那把金刀,疾退几步,将剑还入鞘中,抱拳躬身道:“天色已晚了,王爷请回。” “够了,蓝濯彦,本王无暇与你纠缠,叫蓝凌出来说话!本王偏就不信,他胆敢不听本王的命令!”初无修恼羞成怒,一声暴吼,便要带人冲入院后房中。 “王爷,且慢。”话音未落,红衣——蓝濯彦已一旋身,挡在初无修面前。“皇上召师父入宫去了,他此时并不在府中。” “好,蓝濯彦,既然你非要逼得本王与你动手,休怪本王不客气!”说到此,初无修面色一沉,手中兵刃已然挟风带势朝蓝濯彦横扫而去! 这一刀可谓‘千钧’!刀还未到,只是刀风,蓝濯彦颊边已多出了三条血痕! 宇文刹本以为他会适时躲闪,想不到他足下却未动半步,只听得耳畔轰然雷动,竟是他举剑硬生生接下了那刀! “那妖怪已经死在我的剑下,王爷还是快快回府去吧!”蓝濯彦微笑,红衣似火,笑意如刀!四周火光随着夜风一晃,照在那笑容之上,竟是狠厉得令人心惊胆颤、不寒而栗! “你说什么?!”初无修一惊,惊得红了双眼,惊得五脏俱焚! “原来你叫濯彦……”白天的红衣,月下的蓝濯彦,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宇文刹一怔,怔得迷惑,怔得迷惘。 “我说,那妖怪已经死在我的剑下,恭请王爷回府。”蓝濯彦答道,未见丝毫迟疑。只是,已经敛去了刚刚那一霎那不经意暴露的锋芒,恢复了清朗静谧如同月光的神情。 “你杀了殷燮?你竟然敢杀了殷燮?”初无修的面孔扭曲起来,肌肉极不自然地抽搐着,令原本端正英俊的容貌变得异样狰狞骇人!再欲开口之时,吐出的已是刺目猩红! “王爷!”两侧属下一见立时惊呼起来。 “可恶!宇文刹,还不快快放我出去!” 一个尖锐的声音气急败坏地怒吼,宇文刹只觉臂上一麻,已被狠狠咬了一口,留下四个血洞!吃痛间本能地松懈了力道,那一直被束缚在袖中的小妖就趁机疯了般挣脱出去,扑向那胸前绽开了一株血艳红菊之人,借着一股狂猛冲劲将他按倒在地—— “你好大的胆子!敢伤我的‘血魂’?” “你?!”对上面前野兽一双赤目,蓝濯彦两道剑眉蓦然蹙起,不明白这已被自己亲手斩杀的妖怪为何又活了过来。 不过再如何愕然也只有这短短一时。下一刻,他已双手扼住了妖怪的颈项,矫健而决绝地飞起一脚,用力踢向那几乎与自己身体等长的黑色野兽! 众人只听呜咽一声哀鸣,那漆黑一团不知何物的东西早向后飞出了丈余,狠狠撞在院墙之上,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后就只是伏在地上喘息,再也动弹不得。 这一脚令所有人看得目瞪口呆,包括宇文刹。 狠!好狠! 每个人眼中都好像看到了这个字,心中都彷佛喊着这个字。但只是在心中,而未敢出口,甚至好一会儿才敢回头。他们很害怕。既怕蓝濯彦,也怕初无修。一方是天子御弟、当朝四王爷,一方是国师爱徒、圣上宠臣,他们哪个也得罪不起!偏偏这两人一个定要杀妖,一个硬要阻止,刀剑出鞘,怒目圆睁,相持不下! 当然,害怕的只有那些黑甲官兵,可宇文刹并不怕。他居于人间,也许可以勉强算作率土之宾,但绝非王臣。所以他当机立断地出手了,也到了他不得不出手的时候。因为初无修已被彻底激怒了。尽管他的功夫远远不及蓝濯彦,可蓝濯彦却比他少了一件更为重要的东西—— 情。 初无修有情,蓝濯彦无情。 因而,蓝濯彦并不懂得一个为情而痴的人会拥有怎样可怕的爆发力,更没有想到养尊处优的初无修竟在刹那间攻破他的防线,将那柄由黄金和宝石堆砌而成的‘无用刀’刺入他的左肩! “王爷,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本王今日就要铲除你这个以下犯上的逆臣!”初无修咬牙恨恨道,手下一拧,刀锋就在蓝濯彦的血肉中旋动起来。 “属下无罪!属下铲除妖孽,乃是为了保护王爷尊驾,何罪之有?”蓝濯彦一手运力握了那金刀刀柄,便令初无修再难撼动半分。紧接着,不顾鲜血淋漓洒落,就势将刀拔出! 狠!好狠! 众人再度惊叹!不仅对他人狠,对自己也同样狠!他的狠并非残酷,而是狠绝!只要认定了,便绝得不留余地! “那么本王问你,殷燮何罪之有?他可曾伤害过你还是你的家人?倘若没有,你又为什么一定要置他于死地?”初无修吼道,终是只有十八岁的年纪,即便愤怒,也只会以最天真的方式发出质问。 “家人……王爷忘了吗?风都之中人人皆知,属下兄妹二人乃是二十二年前师父斩杀妖怪后,从那妖怪腹中救出,带回领养的。既然与师父习得了一身本领,又蒙圣上恩宠,食得朝廷俸禄,理当为民除害!莫非王爷认为有何不妥?” 蓝濯彦抬眼凛凛望了初无修,寥寥数语便令对方哑口无言,连连倒吸了几口凉气,又惊又怒之下,提了金刀又要上前。只是尚未来得及挥刀砍下,便被一股无形之力推了出去。 “初无修,若是不想殷小妖哪日被你皇兄下令捉去,烤成他饭桌上的御膳,就好好将他看紧,不要放他整天乱跑。要是再有下次,我可不会再冒险将他从蓝老道的法器里放出。” “宇文刹,你怎么会在这里?”初无修本就惊魂未定,再加上这突然出现之人,越发大惑不解。 “来找我的‘血魂’。”宇文刹勾起唇角,将笑未笑。 因为在说话的同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风声。那风声是一把剑,一把专门杀妖的利剑! “你的血魂?总该不会就是——”初无修皱眉,看向一剑刺空,反被宇文刹擒住了手腕夹在腋下的蓝濯彦,满脸惊愕,倒似他才是什么妖魔鬼怪一般! 蓝濯彦显然并不相信、更不甘心自己如此便败下阵来,手腕一扭,眨眼间已将宝剑交在左手,架在宇文刹颈边,便要就此割下!冷不防却觉一阵温热之气袭向颈窝,听那人在耳边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蓝濯彦反问。不知怎的,背脊毫无来由地突然一麻,手中下意识地减轻了几分力道。 “为什么初次见面就要杀我?总该有个理由。你看来不像嗜杀成性之人。”宇文刹答道,掌中仍擒着蓝濯彦的右腕,果然不错,蓝濯彦就是他的血魂!靠近他的身体时他才发现,不仅仅是嗅觉,好像连指尖都可以自相触的肌肤中感到那股馥郁芬芳一般!流连人间千年,他要找的就是他!虽然,‘他’有太多出乎他的预料之处。 “因为我辨得出你的气息,不用多问也知道你不是人类。而且,你刚刚放走了那小妖!我不嗜杀,但是必须铲除嗜杀的妖孽。”随着宇文刹的指腹在腕间脉搏跃动之处缓缓摩挲,蓝濯彦微微一颤,胸中一阵急跳——这般焦躁炽热之感,似曾相识…… “你不能杀我。”宇文刹拨开颈上长剑,“杀了我,你便等于自尽!” “自尽?”蓝濯彦后退半步,狐疑地与面前的妖怪四目相对。 他显然与那只小妖不同,修行大概早就超过了千年,已经无法一眼看出原形为何物,身量比自己还要高出半头开外,着了一袭素白窄袖衣袍,外罩青纱,一双幽深利目略微上挑,瞳仁中隐隐泛出几点妖异红光,似要慑魂夺魄一般!薄削唇边兀自勾起一个诡谲浅笑—— “不错,自尽。要是杀了我,你也会与我一同前往阴曹地府……因为,你是我的‘血魂’,与我同生同命的‘血魂’。” “‘血魂’?”蓝濯彦看向手中长剑,但很清楚那妖怪说的并不是它,而是自己。“妖言惑众!”四个字冷冷吐出,却仍然难以抑制心中剧烈的起伏颤动。 “妖言惑众?我对别人没有兴趣,我想诱惑的只有你。”宇文刹仍是浅笑,对了蓝濯彦低语。他不想死,便唯有迷惑住‘血魂’的一颗心,将它操控在自己手中。他第一眼见到红衣就喜欢上他,自然对他志在必得,因为他们之间的姻缘乃是上天注定! “滚开。”蓝濯彦别开目光,不想再与这妖怪四目相对,突然发力摆脱了他的钳制,闪身就要挺剑再度刺向那已恢复人形、正被初无修拥在怀中嘘寒问暖的小妖。 “燮儿,你——你真的没事?” 初无修瞠大了双目,一把拥住那受惊不浅的少年,急急问道。不想怀中那人还未答话,含讥带讽的戏谑之声却已隔空而至:“刚刚既然可以逞凶咬人,当然没事!初无修,还不快点带殷小妖离开?若想保他性命,也得先去求你皇兄答应!” 语出,人至。蓝濯彦人在半空,双脚尚未着地,宇文刹已先一步横挡在初无修与殷燮身前。不过,深知他秉性的殷小妖却不买帐,张口讥讽道:“宇文老妖,你又在耍什么诡计?我在山中被他捉到时,你明明就在附近却袖手旁观,现在又突然出手帮忙?” “我出手当然有我的目的,这个顺水人情要不要……你们二人随意。”宇文刹不置可否。若说要送人情,倒不如说他在挑衅。挑衅面前的红衣血魂,看他如何反应。 倒是那初无修,只要夺回了殷燮,却也不在乎其它,管宇文刹是何目的,既然眼下有他帮忙缠住了蓝濯彦,他也乐得撇了麻烦,早早走人,远离是非之地!于是忙不迭道了句“这人情本王收下了”,便一声令下,率了手下人马,一阵风般去了,只留院中缠斗的二人。 月光是冷的,倾洒而下时却总给人一种温存的错觉。 如同红衣,如同蓝濯彦,如同此刻静静合拢着眼睫的血魂。 蓝濯彦累了。不论他再如何勇悍倔强,也终是一个人类。太过执着于要打败面前妖怪,却忘记此前被初无修刺穿了左肩;所以,即便他有万般不甘,最终也不得不被迫屈服于伤痛之下,支持不住,一头栽倒,昏厥在自己一心要杀的妖怪怀中。 “你累了吗?我也累了……” 宇文刹沉沉一笑,抱着蓝濯彦飘然落在被天际银芒映得一片清湛的屋瓦之上,扯了他那绛红外袍,掀开早被鲜血染得一片斑驳的里衣,露出血肉模糊的肩头。被初无修的金刀穿身而过,伤得不轻。不过对所谓‘妖怪’而言,却算不得是伤了。 掌心拂过他的肩头,再抬起时,其下的肌肤已恢复了平滑坚韧。年轻结实的肌理泛着莹润的麦色,竟比血色还要来得诱惑。 “我果然在下界待得太久了吗?还是因为,你是我的血魂,如此这般只是不由自主?”宇文刹禁不住自言自语。 诚然,蓝濯彦是个极好看的人。尤其是那两道斜飞入鬓的眉,以及一双锐若寒星的眼……但这般赞美之词也只在人类眼中才算得上是赞美,在妖怪们看来,这样光润无毛的皮相实则如同赤身裸体,丑陋不堪!何况,他再如何好看,也仍是个男人。 他是雄兽,他的‘血魂’本该是个女人,所以初无修才会惊得好似吞下了一枚生卵;所以,在山中嗅到了‘血魂’特有香气时他才会心生疑惑。因为蓝濯彦是男人,伴在他身边的青衣青年却是个女子,一个如殷小妖般天生带了几分男子英气的女子。唉……如果回去对紫翊和盘托出令他心动的其实是个男人,恐怕他又要呼天抢地一番。 想到此,宇文刹暗自叹了一声,打横抱起蓝濯彦自屋上一跃而下,此时才发现,少了那许多闲杂人等碍眼,这国师府的院落倒比原本所想的宽阔了不少。宽阔而冷清。而且,有些奇特。 与京中高官贵胄们的府宅相比,国师府并非不够气派,只是明显地缺乏生气。四下环顾一周,这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竟然没有一个侍卫仆役……这倒是真真怪哉!莫非平日蓝老道上朝面圣时所摆的那些仪仗都是假的不成? 他心中如此想着,正想探个究竟,却听前面几进院中嘈杂之声由远及近。举目看去,只见簇簇火光黯淡了天空中的星子。 是蓝老道回来了。他想。 蓝凌不止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还是一名道士,身怀除妖灵术的道士。他回来了,宇文刹就必须马上离开,甚至不能如刚刚那般躲在暗处偷看。 与蓝凌相比,蓝濯彦的功夫不过只有五成。有五成已是不易,到底他只有二十二岁,蓝凌却早已超过了寻常人类的寿数,没人知道他究竟多老,而且也不会去想这个问题。因为他看起来根本不像一个老人,似乎至多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身姿挺拔修长,面容俊朗中带着几分出尘仙气,因而愈发令世人认定,他就是真神谪仙转生下凡。 若是与他狭路相逢,以他千年修为也未必打不赢他,但也要费上一番工夫。此时完全没有必要,还是走为上策! “濯彦,濯彦!你为什么睡在廊下?” 才进得内苑,蓝濯天已发现伏在廊下不醒人事的蓝濯彦,几步冲上前去,一阵拍打摇晃,竟然叫不醒他! “师父!”此时的她焦急起来,方才显出几分女儿家的娇态。 “濯天,少安毋躁。看来,今夜似乎是有不速之客前来造访过了。”蓝凌略略摇首,还是在夜风将最后一丝妖气卷走时捕捉到它的踪迹。随即,一面俯下身去,探出两指在蓝濯彦眉心点了几点,一面道:“罢了,孽障已经跑远,再追也没有用了,还是回房再说吧。” 话音落时,不过稍忽的工夫,如同电光石火一般。 “师父,濯天。”蓝濯彦睁了眼,目光仍有些迷蒙,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濯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睡在廊下,身上还带着这么多血迹?”蓝濯天心直口快,既有疑问,便马上开口。 “血迹?”蓝濯彦一楞,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受了伤,忙抬手按向肩头,却发现记忆中的伤口并不存在。 “只有四王爷来过而已?”蓝凌淡淡问道。 “是。”蓝濯彦点头。 “为师知道了,小妖跑掉不是你的错。时辰不早了,你们都下去安歇吧。明日为师自然会向皇上禀明此事。”蓝凌颔首,并未再多追问蓝濯彦为何昏倒,迳自回房去了。 蓝濯天盯着蓝濯彦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从他发丝间择出了什么,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蓝濯彦闻言,敛眉看去,只见一根细长银丝正在月下发出熠熠荧光。 第二章 害人的妖 杀妖的人 妖怪。 这对人类来说绝不是一个优美动听的词汇。因为‘妖怪’是由天地间的邪佞之气酝酿而成,阴邪、邪恶、恶毒……‘妖怪’就是万恶的化身。即使经过了千年修行,即使从未作恶,那团邪佞的血肉魂魄至多也只能称之为‘魔’,永远成不了‘仙’。 ‘仙’与‘妖’正相反,‘仙’是善念,‘仙’是高洁,‘仙’亦是一种遥不可及的艳羡。所以不止是人,连‘妖’都忍不住渴望得道成仙…… 可是,当真想成便能成得了吗? “呵呵……” 想到此,蓝凌低笑几声,唇边勾起一个嘲讽至极的弧度。或许他真的已经老了,老得早已忘记年龄,老得连脑中思绪也变得如同凡人一般,开始为那些妄念烦恼,以至忽略了枕边从睡梦中苏醒过来之人—— “在想什么?”那人问,强壮而鲜活的躯体贴合上来,隐隐摩擦勾挑着他的脉动之处。 “在计算,我究竟多老了。”蓝凌笑答,反拥住那人的肩背。果然,他还远远难以称‘仙’。因为他还有‘欲望’,强烈得无法忽视的‘欲望’。 “老?再过上几年,恐怕你就会笑朕比你老了吧?”那人挑眉,在入口处徘徊了片刻,便将那已然硬热高挺之物送入他的体内,双唇随即烙上颈边细细跳动的血管。 “不……无极,你是真龙天子,初氏的子孙,一国之君……人世间最接近神的人……”随着那人迫不及待的攻势,蓝凌仰起颈项吐纳出灼热的气息。 “神?朕不是神,你才是神,替朕守护着一切的神……” 初无极身下猛然一个撞击,顶得怀中之人堪堪**出声,矫健柔韧的腰枝高高弹起。眼见那出尘的容颜染上了俗世的嫣红,他满足地微笑起来,笑容中含了十分的邪气。他从未想过自己可以成神成仙,就算真的成了神仙,得来的除了更长久的寿数与随之增添的烦恼困扰,也再无其它。只不过眼下,蓝凌需要他,他也需要蓝凌。所以,他要让他高兴。 “不过,无修那里……朕不希望他一直与那小妖为伍,也同样不希望为此坏了我们兄弟之间的情谊……你可明白朕的意思?” “明白……四王爷之事,我会为你办妥……” 而且,也必须办妥。 几日前的那夜,他已经嗅到了那股气息。他所等待的那个‘机缘’,终于快要到来了…… 上神恩赐,斩杀千妖,天庭为仙。 风清,水冷。 今日无月,房中无灯。 蓝濯天的心情不好,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喜欢点灯。 “我发誓,一定要将那小妖抓住做成冬衣!”她双眼望着窗外幽深的池水,轻轻抚摸着腿上黑猫柔软的皮毛,说得很慢,却不是自言自语。 房中除了她,还有一个人。那人是她的兄长,双胞兄长。他们体内流着几乎一模一样的血。世上最了解她的人,只有他。 “师父已经为此进宫去见皇上了,你却一人偷偷跑到瑾王府向四王爷挑衅,不是自讨苦吃?好了,你也不要再生气了,还是快快将那猫放走,免得师父见了你将它当作玩宠之物又要不悦。”蓝濯彦劝道,将手中剥了壳的果仁送进妹妹手中。 “师父又不在府中,你倒比师父还要啰嗦!我今日被那乳臭未干却嚣张无比的四王爷欺负,还不都是为了给你出气?怎么你不感激,反倒教训我?”蓝濯天鼻中嗤哼一声,口中说着,还是放了手。 只见那黑猫发出一声低鸣,四脚落了地,直接窜出窗口去了,转瞬间便消失在浓稠的黑暗之中。 “你这丫头恶人先告状,我刚刚哪一句话是教训你的?你要我陪,我不是已经在这里陪你闲坐了一晚?” 蓝濯彦边道,边拍去掌中的碎屑,无意中瞥见左腕肌肤之下熠熠的银色妖芒,不禁又蹙起眉来出神。半晌,才听蓝濯天道:“濯彦,你有事瞒我。” “什么?”蓝濯彦半侧了头,对上一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眼。 “那根银丝到底是从哪来的?怎会无缘无故附在你身上?我可不信那只会扮作狗儿咬人的小妖会有这么强的功力。”蓝濯天拖长了声调,半是调侃道。 “从哪里来的……又为什么会附在我身上?”蓝濯彦讷讷重复着蓝濯天的话,缓缓道:“我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到底从何而来啊……”是他,而不是它。 “罢了,你我在娘胎中本是一体,你骨子里的倔强执拗别人不知,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蓝濯天翻起眼去,摆了摆手,一把拉过蓝濯彦的手腕盯着细细看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你不想说,我当然不会逼你,不过你自己总要小心留意,只靠白天一副护腕遮着瞒不了师父太久。” “我知道,你放心。”蓝濯彦点头,抬手揉了揉蓝濯天的发丝:“该报的恩,我们早已报了。总有一日,我会带你离开这座阴宅。” “嗯,我相信你。而且我也一样……”蓝濯天捉了蓝濯彦的手,在温热的掌心中摩蹭着自己的脸颊,“濯彦,总有一日,我会将你送离这座阴宅。” 这话说得清清淡淡,好似平日二人独处时撒娇的戏耍之言一般。但就如同他从来瞒不了她任何事情,她的心思同样骗不过他—— “濯天,别忘了,你答应过我,唯有此事,绝对不能任性而为。”蓝濯彦皱眉,托起濯天的下颌,望进她比自己多了几分精灵古怪的眼中。 “你也答应过我,少皱眉,不皱眉。我不喜欢你皱眉,看到你皱眉就好像看到镜中自己皱眉,只有一个字,丑!”蓝濯天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口中蹦出一串话来。之后,懒洋洋打了个呵欠道:“我今日也倦了,想睡了,你也早些回房去睡了吧。明日师父回来,还不知又有什么劳心费力之事要我们去做。” “好。”蓝濯彦点头应了,又见濯天冲自己慧黠一笑,才放心走了出去,小心将门掩好,来到院中。 不经意间抬了头,却发现一弯冷月不知何时从浓雾之后探出半张脸来,盈盈地笑着。 清丽,锋利,带着它特有的森寒讥诮。 那妖怪究竟从何而来?他说的‘血魂’又是什么意思? 心念悠悠浮动,左腕蓦地一阵烧灼。不痛,但炽烈之感已在那一刹那深入心坎—— 如果你想见我,就自己来找我吧……你该知道,如何寻到我的踪迹……我的血魂…… 低沉的嗓音随风荡起,丝丝入扣,侵入心脾,恍如魔咒衍生铺陈,魅惑人心!一下一下,时快时慢,拨弄着埋藏血肉深处的那根心弦,好像被世上最锋利的刀以最温情的方式切割而过—— “!”蓝濯彦深深吸入一口早春深夜的清冷空气,按住心口。 他不喜欢最隐秘之处遭到外力撕扯却无法抵抗的感觉,世上也没有人会喜欢这种感觉;谁愿意自己的心被操控在他人手中?只要大权在握,人就会心安,踏实;倘若让别人夺了去,自然便只有焦躁烦郁了。 “可恶的妖怪!” 终究,蓝濯彦还是挨不过这般温柔得连风影都难以捕捉的挑衅,转头回房取了‘血魂’在手,一纵身,放任自己寻着那狡猾邪肆的牵引之力去了。 身后,扬起一片红云,寂寥惊艳,狠狠晃痛了那弯冷月的眼! 人类有心,因此生七情六欲。 妖怪同样有心,所以亦有喜怒哀乐悲恐惊。 这夜,宇文刹的心情同样不好。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最讨厌啰嗦唠叨。只可惜,身旁那紫衣妖怪还要嘴碎不停—— “刹,听我一句劝,杀了蓝濯彦,早除后患!” “紫翊,我告诉你这件事,不是为了听你胡言乱语。”宇文刹起身,已经没有耐心听下去。 “刹,你该知道,现在我并不是在与你开玩笑,更不是胡言乱语!‘血煞’也不是平白编造出来危言耸听的传说!”那唤做紫翊的妖怪急了起来,一把扯了宇文刹的袍袖,执意不肯放他离去。“阴阳双生子先天本就是一团精气凝聚而成,男为阳,女为阴;‘血妖’若是遇上阴阳双生子,性相异者为‘血魂’,性相同者为‘血煞’!‘血煞’一日不杀,对血妖来说便多一日凶险!你不杀他,他必定害你!” “害我?如何害我?亲手取我性命吗?既然如此,又与‘血魂’有什么区别?”宇文刹半眯了一双狭长凤目,冷然发笑。 这一连串反问,立时堵得紫翊哑口无言。半晌,才敛了两条弯细长眉顿足道:“至少‘血魂’不会无缘无故主动害你!血妖不同于寻常生灵,并非阴阳**怀胎而生,而是天地灵气孕育而成;说血妖注定死于‘血魂’手中,也不过是仙界那些瘟神借故以姻缘束缚我们寿命的一个法子而已!‘血煞’则不然,他天生与你性命相克,不是姻缘,而是孽缘啊!” “孽缘也一样是‘缘’。既是牵绊,便在劫难逃。何况,我根本没有想过要逃。我已经对你说过,就算他不是‘血魂’,我仍会被他所吸引!你别再劝我了,我认定之事不会轻易改变。”宇文刹说着,抬了臂一拂袖,面前雕了青莲的木门顿时应声而开。 “他不是‘血魂’,而是‘血煞’!”紫翊几乎嚎叫起来,尤在兀自挣扎,不愿放弃。 “对我来说,他就是‘血魂’!我的‘血魂’、我的姻缘都是他……”宇文刹出了紫翊临湖而建的竹楼,足下一顿,使了一个咒术,飞身而起:“我走了,你还是想想如何不被彤云那悍女抓到拆吃入腹吧!” “她不是什么悍女!只是我还不想完全将性命交付在他人手中而已!”紫翊追了出去,腾空而起,直至湖心才赶上先行一步的宇文刹。 “你不在家睡觉,又追来做什么?”宇文刹回头瞥了紫翊一眼问道。 “我不放心!我怎么知道你是要回你的妖窝,还是要去找那‘血煞’?千年前你与我一同孕育而生,也可算做兄弟;倘若你有什么三长两短,独剩我一个岂不寂寞无聊?”紫翊紧随不舍道。 “我可没有说过我要回家。”宇文刹哼道。“我留了一条‘情线’在他身上,本以为不出三日他一定会主动前来找我,谁知空等了数天也不见人!如此也罢,他不来找我,我去找他也是一样!” “你去找他?他在国师府中,你就不怕遇上蓝老道?”紫翊闻言,又是惊呼连连。 “我自有办法诱他出来见我——” 稍忽间到了静月湖对岸,宇文刹正欲答话,却突觉一阵冷风拂过,似有一股浓郁腥气正从风都城中飘来! 月黑风高,杀人夜。正是孽障出没,群妖乱舞之时。 但初氏立国以来,极少有妖怪伤人之事发生。因为风都有蓝凌仙君护佑万民,妖怪们都怕杀不得人,反而被他所杀。 可是,妖怪不敢出来祸人,却有某些贪婪的人类偏要自己祸害自己。 月黑风高,正好谋财害命! “野兽伤人是为了觅食果腹,可你们是人,何必抢夺钱财之后,还要杀人剜心?如此狠毒,简直禽兽不如!” 一声叹息传来,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切切。惊得那暗巷之中几名打劫过后正欲分赃的凶徒浑身一抖,凶器啪地落在脚下,个个惨白了前一刻还狰狞可怖的脸,颤巍巍道:“谁、谁……是谁?要是不出来,可、可别怪老子不客气!” “几个凶徒被当场发现恶行还如此嚣张,果然是世风日下!” 又是一声叹息,挟带了几分不齿。那些凶徒只闻其声不见其形,不由得大为惊恐,正转身欲要四散奔逃,又有一道更为低沉冷凝之声隔空传来:“紫翊,你是妖,不是人,还和他们讲什么道理?” “所以我此时饿了,要吃这些恶人充饥。”之前那声音咯咯笑了起来。 顿时,暗巷中阴风骤起,划出道道血色涟漪。 鲜活的生血是热的,即使他是一个黑了心肝的恶人,他的血还是十分鲜美,他的肉还是非常鲜嫩。 紫翊是妖怪,宇文刹也是妖怪,他们都是吃人的血妖。 这本该算做他们偶尔放纵的享受,只可惜,血还未冷,肉尚未食尽,已有一人踏月而来。 杀妖的人、赤红的人、绝烈凛然的人! 他穿透了夜间浓雾翩然而至,迎着阵阵腥风步步进逼,身形如刀! “什么人在这里?”浓稠暗夜伸手不见五指,蓝濯彦异常谨慎地探着脚下的路,厉声喝问。 “是他?他当真是……”紫翊喟叹,已无心再享用美食。 “他是。”宇文刹颔首,血液已在感觉到那人的气息瞬间翻腾涌动! 他等了他数日,他终于还是本能地寻来了! 只可惜,不是时候。 “杀了他吧。否则他见了这种情景,定要杀你!”紫翊趁机劝道。刚刚下肚的血肉勾起了他的妖性,嗜血的妖性! “不准伤他!”宇文刹瞬间恢复了人形,拭去了唇边的血迹,立起身道。 “要是你不想动手,就让我替你结果了他!” 紫翊开口的同时,也随之恢复了人形。只见他面色沉冷,手中已经长剑在握。只是及时被宇文刹扣住了右腕,无法立时上前。 “我说了,不准伤他!你先回去吧,让我与他独处。” “刹!”紫翊神情一变,却知面前之人向来说一不二,容不得他人质疑自己的决定。 “回去吧。我自会小心,不让他伤我便是。其它的,过后再说。”宇文刹说罢,不再多言,飞身迎向那即将疾杀而至的红云去了。 终于,一妖一人,狭路相逢。 “妖孽,受死吧!”蓝濯彦低喝一声,挺剑直刺银色妖怪的胸膛—— 既快,且狠! 剑光爆闪间,他已清清楚楚看到了不远处地上残缺的尸体,以及那妖怪衣襟上盛开的血花! “为什么?”宇文刹开口,抬臂一扫,只以风刃震开了蓝濯彦手中的‘血魂’。问的仍是同样的问题。 “因为你是妖怪,刚刚杀了人!” 东风烈,月光寒,剑锋冷。 蓝濯彦未有片刻迟疑,就势一个临空旋身翻转,举剑又刺,直挑妖怪后心!对方的动作倒也极为灵敏矫捷,剑风才至,他就已翻身跃起了丈余,浮在半空冲他邪邪笑道: “血魂,害人的不是我,刚刚杀人越祸的根本不是妖怪,而是人类!他们趁着夜半闯入民宅抢劫钱财,杀人灭口!你若不信,可以自己到这座宅院中看看,那一家老小的尸体还在里面。我来不及救他们性命,干脆吃了这几名行凶过后想要逃走的匪徒。你不仅不该杀我,还该赞我一声为人间除害!” “住口!看剑!” 蓝濯彦冷斥一声,足下用力一点,利箭一般射向天际,转眼已到了宇文刹面前。 人到,剑到。人剑齐至,人剑双发! “血魂,你这样对我很不公平!就是犯人斩首,也应该先行审清案情,证据确凿,方可决定如何发落。”宇文刹飘飘躲过那剑又道,仍是笑着,也仍是邪气非常。 不仅邪气,还挑得人满胸火气! “犯人也是人!而你是妖怪!不管理由如何,你杀了人,我就要杀你!”蓝濯彦叱道。 嗔叱的同时,剑光忽然频闪!晃得人眼花缭乱,如同白瀑、寒潭交相辉映! “呵呵,是镇妖的神符吗?你想用神符封住我?”宇文刹再笑。这次却不再是邪笑,而是哈哈大笑。”好啊,我便让你来封。倘若封得住,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倘若封不住,你便要放下兵刃,平心静气,听我一言,如何?” “好个放肆的孽障!莫非我还怕你不成?”蓝濯彦恼了。既恼且怒,怒向胆边生!眼眶边甚至浮起了一层淡淡的潮红。淡,却魅人。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那就来吧,我在这里等你来封。”气定神闲的笑音响起,宇文刹已经定住身躯落回地面,立在原地等他前来。 “妖怪,受死吧!”蓝濯彦根本未有片刻的犹豫,早在空中便已如同游龙一般翻身抖腕,直朝宇文刹扑去,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一剑穿胸! “不好!” 蓝濯彦一惊,不好,非常不好——长剑穿身而过,他才猛然发现这是幻术!他以为已经定住了他,其实他的本体早撤了出去,留下的不过是个虚影。剑锋一拨,眼前人影立时如水波似的荡漾了几下,消失在他面前! 正怔忡的当儿,那明显的戏谑之声却自背后传来—— “怎么样?认输吧。你的功力对付寻常妖怪绰绰有余,但要杀我道行还太浅。而且我已经说过了,你不能杀我,血魂。” “可恶!”蓝濯彦暗咒一声,再要回头反击时已晚! 只晚了半步不到,但他的双腕已在瞬间遭缚,被那根附着在他身上的银丝紧紧捆绑在一起。紧接着,一股温热潮湿之气袭入颈窝—— “我再说一次,血魂,你与我是一体同命,杀我就等于自杀。我不想死,也不希望你死。”宇文刹开口,不由分说揽了蓝濯彦的腰身,将他压在狭窄街巷中的墙砖上,得意地勾翘了唇角,一双狭长利目闪烁出熠熠红光。“你来,该是为了追寻某个答案,而不止是为了杀我。” “最初也许是这样。不过现在,只要得到机会,我就一定要杀了你!你害了人,杀你便是我的职责!”蓝濯彦冷然开口,却没有挣扎。 因为挣扎也没有用,只会徒然浪费体力。另外,他也暂时无力挣扎。这并不是出于畏惧,只是无法抹杀心头的紧张。他不知那妖怪究竟在用什么妖术,也不知他到底意欲何为。那妖怪的体息中带了一股奇特的熏然之气,吸了进去,体内便冉冉浮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异动。 这种异动让他不能动,也不敢动。这也不止是异动,还是冲动,每个男人成年之后都会自然而然明了的冲动……身躯一阵阵的躁动,隐隐从内里的血液之中蒸腾起的灼热躁动……此刻好像只要轻微动作,那躁动便会立时叫嚣起来! 所以,他紧紧盯着那妖怪的双眼,一刻也不敢松懈。他必须耐心等待,暂且按兵不动。 “职责?谁给你的职责?蓝老道?还是初无极?”宇文刹望了蓝濯彦反问,再度放肆地笑了起来,一头随意绾起的乌丝随风飘扬乱舞,好不霸道张狂! 他狂,蓝濯彦却更狂。 他的狂怒形于外,蓝濯彦的狂则深藏在骨血之中! 他扬起眼帘,似乎要以眼神剜出那妖怪的心脏:“上天。上天让我出生在妖怪腹中,上天亦要我做斩魔杀妖之人!” “好,好一个上天!” 宇文刹倾身,低头抵住了蓝濯彦前额,惊得他背脊一僵,怒目看向他时,调侃之声已经悠悠灌入耳中。 “就算是上天赋予你的职责、给你这样的权力又如何?妖怪本就被当作是逆天而生之物,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就是上天也不能完全约束我……何况,刚刚是你输了。你封不住我,就要听我的。如你所说,我是妖怪,你是人;而且,是一个正气凛然的人。这样的人至少该记得一句话,‘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我从来没有许诺过你任何事情,也绝不会给一个妖怪任何许诺!”蓝濯彦感到颈上的寒毛竖了起来,心脏砰然撼动着胸膛,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可你现在却在和一个妖孽拌嘴,明明知道自己输了,还要一逞口舌之利。”宇文刹反驳道,又靠近了些,贴合住蓝濯彦的身躯:“你为什么无缘无故就这样痛恨我?难道只因为我是妖怪?但我也是热的,和你并没有什么不同。” “你杀人。”蓝濯彦答道。毫不迟疑,只是垂落了眼帘,将目光移向他处。的确,他是热的。他并不习惯的热。除了濯天,他似乎再也没有从其它地方感受到过这般蕴涵着勃勃生气的温热。 “我杀人,但杀的是恶人。我修行千年,从没有杀过一个好人,因此才能换来这副皮囊,化作人形。若是肆意杀生的恶妖,修炼再久也只能得到一时变化,到了夜间在月下一照,就会现出原形。而且比起妖怪,人类为了一己私欲相互残杀的数量反而更多。再说,还有那山中野兽,饥饿之时也会吃人,无论善人恶人都有可能成为它们的猎物,可也未见你如此憎恶。更何况,今日我吞了的,也不过是几个匪徒而已。” 如此一番争辩,宇文刹忽然狡诈露牙一笑,不等蓝濯彦再还口,猛低了头,将口鼻埋入他的颈窝,野兽似的一阵乱嗅。 此时,便是蓝濯彦再如何无所畏惧也难免一惊,一时竟以为是妖怪发了狠,打算咬断他的喉咙将他生吞入腹!本能地闭了双眼半晌才觉似有不对。自己颈上并无獠牙撕扯啃咬,只有一团软热濡湿摩擦移动,间或一吮时稍微用力,也不过介于痛痒酥麻之间……惹得他不由得微微一颤…… 这……这…… “该死的孽障!你竟敢羞辱我?”脑中轰然一声,蓝濯彦的身躯随之又是一颤!这次,却不再是恍惚朦胧时被勾挑了情潮的赧意,而是自觉受了奇耻大辱的狂怒!自是再也按捺不住、冷静不得,肩头一晃,便狠狠朝那妖怪撞去,待他侧身一闪,又是一腿接踵而至,扫向他的面门—— “胆敢?血魂,你既然相信上天,我也不妨再向你说得清楚些,你我的姻缘也是上天注定!你是我的‘血魂’,我命定的‘血魂’!从你我相见的那一刻起,我们的性命、魂魄便已融为一体!” “住口!什么姻缘?休想我会相信你的妖言!” 宇文刹说得越多,蓝濯彦越觉脑中烦乱。平日的冷静镇定彷佛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只因那妖怪三言两语,便被搅得方寸大乱;若不早早铲除此妖,恐怕有朝一日鬼迷心窍,失了神智还不自知! 如此想着,便越发觉得情势险恶,正竭力凝神静气设法先行脱困,冷不防巷口明晃晃多出了几盏灯笼,只听有人喝道:“什么人三更半夜在此喧哗?” 糟了!是夜晚巡街的官差! 蓝濯彦暗暗叫声不好!这暗巷之中横横竖竖倒了五六具尸体,个个血肉模糊、残缺不全;再看自己,刚刚与那妖怪近身纠缠沾染了一身血腥,此刻若是给官差当场捕获,怕是有十张嘴也难说清! 他这厢正恼着,那厢宇文刹倒开了口,“别慌,有我在这里,待我使个障眼法,他们就是到了你的面前也绝对看不到你的踪影。” 说着,也不等蓝濯彦应声,迳自揽住他的腰背靠向墙边,口中低语,念念有词。 蓝濯彦虽是别扭恼怒,耳边听到几名官差脚步愈见清晰、越走越近,不敢回头去看,也只得在那妖怪肩头屏了呼吸,与他贴胸而立,只觉‘噗通、噗通’,砰然有声,却不知此时的震撼究竟来自何处……是对方……亦或是自己。反倒是宫差们近前发出的惊呼已是早有所料。 一阵呼喝,震惊过后,为首官差命了两名手下速速前往衙门禀告此处发生了杀人毁尸凶案,又命余下三人前去寻了一驾驴车,几张草席,将几具尸首一并裹了,抬上车去,带回衙内与仵作查验。 如此这般,前前后后一番折腾下来,眼见东方天际见了白,蓝濯彦这才趁着天色尚未大亮,悄然潜回国师府中,换下染血衣物,丢入火盆焚毁。 至于那妖怪,早在官差离去之后,抛下一句“血魂,后会有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银线也在妖怪遁去时松了他的双手,重新附着在他左腕肌肤之下,隐隐随着脉搏突突跳动,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它的存在,在他心问重复着那妖怪之言—— 血魂,你既然相信上天,我也不妨再向你说得清楚些,你我的姻缘也是上天注定!你是我的‘血魂’,我命定的‘血魂’!从你戏相见灼那一刻起,我们的性命、魂魄便已融为一体! “血魂……血魂到底是什么?” 抬手按压住左腕,蓝濯彦自言自语开口,突然想起,自己那把同样唤作‘血魂’的斩妖神剑乃是师父所授…… 第三章 血魂 血煞 ‘血魂’是一柄剑,一柄专门斩妖的神剑。 蓝濯彦对‘血魂’最初的印象大抵是从四岁时开始的,那时它还在蓝凌手中。 那似乎是一个冬日,也或许是如同现在一样的早春,那个仿佛奶娘故事中所说的谪仙般的男人,第一次允许他和濯天离开那座阴宅,让他们知道原来‘人世’很大,大得或许一生一世也寻不到它的边际。 四岁的孩童本不该有什么太深的记忆,可他却将那一日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那天他不光见到了人世的广袤,也第一次看到了‘妖怪’。白天沾染了人世间的尘俗之气,夜晚再回到那座大宅中时,似乎原本的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崩溃了。那个热闹、温暖的家从那一夜起变成了一座无人阴宅。 或者该说,它本来就是一座无人阴宅。变的不是它,而是他们,他和濯天。 当他们战战兢兢地走进院中时,一头硕大的金鬃巨犬突然从一片漆黑中狂奔而出,尖利地嚎叫着向他们扑来—— 就在那一瞬,他们耳边响起了‘血魂’激昂的吟唱之声! 它被握在蓝凌手中,闪烁着绝世艳丽的红光,划出一道巨大无比的圆弧,刺破了凄迷的夜空。 接着,夜空中下起了雨。红色的,血雨。 雨中,“骨禄”一声,什么东西滚到了他们脚边—— 是那巨犬的头颅。 濯天吓得大哭起来,而他只能用细小的臂膀抱着她,同她一起瑟瑟发抖。然后,那男人在他们面前蹲了下来,捧起那颗头颅,缓缓勾出一泓浅笑,“这是一个妖怪。”他说。“但是妖怪并不可怕,只要你们学会如何杀死它们。如果一个修炼之人能够杀死一千个妖怪,就可以升入天庭,成为人魔两界皆要景仰的神仙。” “濯彦,你说那金鬃巨犬会不会是奶娘呢?我记得那天,那颗头颅一直在对着我哭泣……在梦中,奶娘总是在对着我哭泣……她说,天儿,你一个人跑到哪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奶娘好担心啊……” “濯天,你明明知道除了我们之外,这宅中再也没有其它生灵,奶娘也不过是师父制造出来的一个幻像,一张咒符而已,又何必去想太多?他那么做只是为了要我们明白,想活下去,就必须服从他。” 对濯天这么说着时,他们年已十二。那是第一次,他们合力杀死了一只獾妖。 “濯彦,濯天,你们长大了。” 看了他们带回的獾尸,蓝凌只是淡然地微笑着说了这句话,带着一丝奇异的满足,将‘血魂’自腰间解下递给他与濯天。 那时他们才知,原来‘血魂’并非一柄,而是一双。一雄一雌,一阳一阴。 于是,从那日起,他们开始不停地杀妖。既是杀妖,也是杀生;既是除孽,亦是作孽。 “若欲为仙,却必先作孽!”好似酒楼里谈逗说唱的笑话戏法一般,可笑中藏着可叹可悲。蓝凌当然不愿意自己成为这可叹可悲之人,所以他要他们代替他叹、代替他悲。他在他们身上下了咒,除非有朝一日他们为他杀足千妖,不然便永远别想离开他的身边!倘若离开超过十日,必定五脏俱焚而死! “杀妖是你们的职责,上天所赋予的职责。谁也不能违背上天的意旨,我不能,你们更加不能。” 只凭这一句话,自然不可能如同用法器封了妖怪一般封了他们的心。他们反抗过,但反抗的结果却是以半条性命印证了蓝凌所言非虚。在奄奄一息时,那男人飘然出现,微笑着轻抚他们的头顶,“我知道你们并不想死,有这般倔强的性子之人不会无端寻死。” 不错,他们的确不想无端舍弃性命。他们想活下去。所以只能选择回到蓝凌身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杀戮好像已经成了他们心中唯一的执念。 久而久之,连他们自己也开始相信,自己投生世间就是为了杀妖。 杀妖……杀妖…… 即使是隐藏在深山之中,并没有出现在人间为害的妖怪,只要被他们发现了踪迹,也一样会被毫不留情地斩杀! 十年间,‘血魂’杀妖不下百只。如今拔了出鞘再细细观看,剑锋之上血波荡漾,潋艳妖娆……这些血波是擦不去的,因为它们早已渗入其中,与‘血魂’融为一体。 思忆至此,倚在屋顶瓦上吸取月华的男子收了法术,飘荡飞舞在他身后的千万银丝缓缓落下,顺服地依附在主人肩头,如同被搅乱后又逐渐沉静的潭水,静静沉淀,变黑。 显然,他并非那段悠长记忆的主人。因为他不是梦里那斩杀百妖的人,而是那人一心想要杀死的妖怪,一只反被人类迷惑的血妖。 他原本也像紫翊一样,并不相信自己必须生存在上天的掌控之下;但那人自峰峦耸翠、云影徘徊中走来,杀入他的视线,只一眼,便让他坠入了红尘之中名为‘姻缘’的陷阱—— “刹,蓝濯彦是蓝老道的徒弟,或许这是一个陷阱。”接连三日,紫翊仍在试图劝服他。 “紫翊,你还记得那蓝老道究竟是何时出现在人间的吗?如果是按民间传说中所讲的,他至多修炼不过百年,为什么我完全无法看出他的寿数?”宇文刹早听惯了身边那人唠叨,干脆充耳不闻,全作废话,只是自顾自地开口疑道。 “什么时候开始倒真的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初氏灭前朝在此定都不过百年,可是蓝老道却已经辅佐了三代君主。凡人皆称他为蓝凌仙君,倘若不是他见妖便杀,我倒要怀疑他是不是也是一个妖怪!”紫翊不屑地嗤哼一声,随口戏言道。 可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宇文刹听了紫翊此言,敛眉沉思了片刻道:“这话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世上没人知道那蓝老道究竟从何而来,凡人便是修炼也不可能不老不死,何况他杀戮如此之重……” “蓝老道从何而来,是仙是妖又与你我有什么关系?我们已经修炼了千年,就是天上的真神没事也不会来招惹我们,谅他也不敢如何!宇文刹,你突然提起这件事情,可别告诉我你是打算要去探那蓝老道的底细!”紫翊望着宇文刹,半是狐疑,半是劝阻道。 “我自然不会无端寻事,去探那蓝老道的底细,只是适才看到了某些东西,有很多不可思议之处,必须弄个明白而已。” “弄个明白?你想弄明白什么?刹——” 紫翊直觉不妙,急急发问,一个“刹”字还未叫完,面前那银白身影已如风吹夜雾似的散了开去。 原来,宇文刹为了甩开他,暗地里使了法术,只留了个影子把话说完,本体早不知遁去多远。唉……自见了那血煞,简直如同走火入魔似的……那人…… 想到此,紫翊一顿,恍然间又不禁摇头苦笑。 那人……那人……曾几何时,他们也开始当自己作‘人’了?人类总道‘妖魅惑人’,这红尘人世繁花似锦,又何尝不在诱惑着众妖呢?不论是妖是人,受了诱惑,便要接受上神安排的命运;而上神之所以是神,就是因为他们在任何时候、面临任何情势都不为所动。 所以蓝老道修炼,人们尊他为神;他们修炼,修来修去亦为妖。这个理不止是他,刹也清楚得很。只不过他太多情,多情地用了漫漫千年期待‘血魂’,多情得一旦认定,即使明知那人是‘血煞’也不肯痛下杀手! 如此也罢,他既不肯,便由他来替他了断这个孽缘吧……刹说他不信‘血煞’之说,其实他连‘血魂’也不全信。彤云是他的‘血魂’,他或许也会被她的馨香诱惑,但若必须选择,他更加在乎的却是这千年之伴…… 片刻之后,静月湖边一片紫烟缭绕,越过那平静如水的湖面,飘飘然也,去了。 松涛澎湃,绿竹掩映,曲径通幽。 所谓‘神仙居处,君子宅堂’,国师府也的确是个雅致幽静之所。只可惜,静得过了头,却有几分缺乏生气。到了夜间,只见无数荧荧惑惑虫儿一般的绿芒浮游着飘荡,形如鬼魅,令人顿生毛骨悚然之感。 不过此般情景对蓝濯彦来说,却与白日的空中飞絮没有任何区别。十七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这一切。蓝凌极为憎恶活物身上的温热之气,所以,府中除了他与濯天,他不容许其它多余的活物进入。至于此时正游荡在他身边之物,它们既非人,亦非妖,甚至也不是任何山野禽兽。它们只是那男人以法术神符制造出来的幻影,白日为人形,打理府中上下诸多杂乱之事;夜晚便化作种种畜类,状似孤魂野鬼栖于各处角落之中。 “呜——” 蓦地,脚边传来一声悠长叹息似的低鸣。侧头看去,原来是那只黑猫。许是得了濯天许多宠爱的缘故,这法术造出的幻影儿竟似懂了几分冷暖之情,又叫了几声,在他腿边蹭了蹭,便轻轻一跃,跳上了他的肩头,厮磨着他的脸颊讨要怜惜。 蓝濯彦此刻正心中烦乱,比平日失了些耐性,抬起手来便要收了那符,却听身后有人急急喊了句:“住手!” 是濯天。他本以为她已睡了,眼下看来,倒不知她已尾随在他身后偷窥了多久。 “你不睡觉,跟着我来做什么?” “这话倒该我来问你。你不睡觉,到师父的密阁中来做什么?”濯天边道,边迳自从蓝濯彦手中抱过了猫,慢慢踌躇它的耳,轻道了几句大抵诸如“濯彦这几日火气大得很,还是离他远些为妙“之类的说辞,一松手,放它去了。 这厢蓝濯彦心中自是明白,妹妹刚刚那话哪里是对猫说的,分明是在气自己胡乱迁怒,不仅要伤她的爱宠,还对她口气不佳!心中反复权衡了一番,才开口道:“我来找师父的天书。” “天书?你偷它有什么用?”蓝濯天皱了一双柳眉问道。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偷?只想找来看看。”蓝濯彦叹道。或许他自小鲜少与人接触,形成了这寡情冷淡的性子,只有面对血缘相通之人,才会软下心肠,和她说话连声音也要柔上三分。 “这上面所记的不都是些妖魔鬼怪之物,你又不是一心想要成仙,怎么突然想要看这天书?”蓝濯天追问道。 就在此时,蓝濯彦忽觉左腕一热,合着脉搏突突疾跳了数下,似是要告诉他,那妖怪又要寻来了……心下一急的当儿,口中不经意间便道了出来:“因为我想知道,什么是‘血魂’……” “‘血魂’?”濯天不解地看向蓝濯彦的腰间——为了早一日脱离师父的掌控,他与‘血魂’几乎形影不离。 “这——我说的‘血魂’并不是指你我手中这对雌雄宝剑,而是——”话只说了一半,蓝濯彦顿了一顿,又觉根本解释不清,也不知应该如何解释。总不能就对濯天说是他被一个妖怪搅得心神不宁,想要弄个水落石出! 二人正如此面面相觑着,一阵暗含了三分戏谑、两分得意、外加五分挑衅的笑声突如其来地直闯而入:“哈哈哈哈,你要找的当然不是剑,也不是你自己,你是在找我,因为我让你心绪不安!” 这一笑,笑得嚣张狂妄!这一笑,笑得好似一把利剑,狠狠贯穿了他们二人! 他们本是一体阴阳双生子,尽管降落人世,依旧藕断丝连,血脉相依;他就是她,她亦是他。而那妖怪就这般出现在他们面前,出现在那硕大银盘般的月下,比刀刀剑锋美得更加邪佞锐利,生生将他们之间的羁绊拦腰斩断!从此以后,他便只是他,她也只是她,不再是彼此。 “痛!” 蓝濯彦与蓝濯天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那一瞬全身剧痛,痛得撕心裂肺!痛过之后,喊出之时,一切却又突兀地戛然而止,归于平静,仿佛一刻之前的感受不过是一夕的梦幻。 “濯彦,那是——” 蓝濯天回过神,正欲发问,身畔那人却早已飞身而起,腾上半空,喝了声“孽障“,似是受到牵引般追着那银影去了。 她知道,那定然是一种冥冥中的牵引……因为,她也在同时感受到了那股力量。 月影飘摇,流光飞舞。 今日月圆,所以今日的夜色亦比平日多了几分魅惑。花前月下,溪边桥头,处处娇影成双痴情成对,却是人间美景一幅。只可惜,此时这美景已被破了相,一片呢哝软语的温存中竟然多出了一股尖锐的煞气! “适才你与她交谈之时,神情明明要温润得多。”立在静月湖畔的石桥上,宇文刹开了口。 这又是妖怪的狡计,将他引入人群之中。他究竟意欲何为?只因为在此他无法随意出剑杀他,还是想要用这周遭十数条人命威胁他? 蓝濯彦想着,万分戒备地紧紧盯住妖怪不放。可还未及思考周全,那妖怪就已先猜出了他的心绪。 “我说过,我不吃善人,否则千年修行便会毁于一旦。”宇文刹眯了一双凤眼微笑。 一阵熏风拂过,扬了他那袭青纱白裳的衣袍,竟看得身边两名婶婶婷婷行过,尚未觅得情郎的少女羞答答红了粉面,去时一个丢了怀中绣帕,一个抛了手上花枝。 风都的女子娇俏而大胆,蓝濯彦对此般彩凰求凤的情景早就习以为常。只是,那高大健硕、俊朗风流的男子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包藏祸心的妖怪!那一霎,他几乎蓄势待发,‘血魂’甚至已经微微探出鞘外。直到那两名少女如两只粉蝶,嬉笑着走远,他方才略略松下一口气来,称作犹豫,还是疾步上前近了那妖怪的身。 那妖怪正弯身拾起脚边那枝盛开春花,见蓝濯彦过来,顺势递向他的手中,也不顾他满脸冰霜,兀自道:“芸英如雪,配了你的红衣正好!” “妖孽——”蓝濯彦咬牙冷笑一声,手中早暗暗运了力,那娇弱花枝到了他的手中,立时化作了狠绝利器,附了咒术,直射入妖怪心房,既快,且狠!射入的同时,掌心不可避免地贴上了妖怪的胸膛—— 砰咚——砰咚——强悍而温热的震动传来,原来又是幻术。 赫然明了之时,那妖怪已躲过了他的攻击,强按了他的手道:“血魂,记住,我姓宇文,单名一个刹字,不叫妖孽。” “你究竟来自何方?接近我究竟有什么目的?”蓝濯彦欲要撤掌,奈何掌心却像被什么牢牢吸附住一般,收之不去。 “天地精华将我孕育出来,我当然是来自天地之间。至于目的,我独自逍遥自在地活了一千年,如今才知道,也不过是为了等待与你相见而已。” 宇文刹沉声浅笑。笑时硬俯了身,逼得蓝濯彦腰后靠了汉白玉的石栏便再无处可避。不过,若想就此将他逼入绝境却是痴心妄想!他的左手始终自由着,但迟迟没有进攻,只是因为他要等待一个时机,绝佳的时机——时机,就在眼前! 人在倾诉衷肠时也最缺少防范,他不知妖怪是否也有衷肠,但面前这个妖怪凝视着他时,眼神确实变得迷离了……迷离得令他的心狠狠抽紧!又有什么悠悠荡开,那轻柔而飘忽的陌生感觉几乎令人恐慌! 他受到诱惑了吗?或许。不过,那一定也只是迷幻心神的妖术而已,绝非他的本性! 因此,即便那颗冷然淡漠的心被所谓气温情柔肠渗透了一角,蓝濯彦却依然出了手,毫不犹豫地出了手—— 这次,那妖怪没有躲过他右手中的定妖钉。那钉来得好似疾风骤雨,冷厉地钉入了他的左胸。血并没有马上渗出,而是过了一会儿,才缓缓从衣下透了过来,如水波一样晕染开,边缘有些起伏,像是**。 刚刚,他说那白花配了他的红衣正好。眼前,红花映了他的白袍,却有些触目惊心! 好似有意的,一阵夜风恰好吹过,鼓动着那如火红衣。蓝濯彦下意识地一颤!抬眼看向宇文刹时,瞳仁深处莫名闪过一丝惊惶,连他自己都尚未自知的惊惶! “妖孽,领死吧!”人类总是本能地利用他人的凄楚来安慰自己的脆弱与悲哀。在往昔的二十二年中蓝濯彦都是坚强的,却只在这一刻,他惊觉到了脆弱感的可怕!即使在他厉喝着准备将第二颗定妖钉打入那妖怪的胸膛中,也依旧摆脱不了居于弱势、遭到强行牵引的恐慌感,以及撕扯到血肉丝丝分离绽开的阵痛! 痛? 为什么痛?何来的痛?痛的怎会是他? 蓝濯彦迷惘了,不知一丝鲜红正施施然爬过他的唇,将那些纤细而稠密的纹路染得艳丽夺目…… “今日要领死的应该是你!” 几近失神呆怔的一瞬,空中一声断喝直插而入,恍若一阵惊雷!此番便不止是蓝濯彦,连周遭那谈情说爱的对对鸳鸯,甚至石桥下的湖水都被震撼了! 雷到,雨至,掀起怒涛万顷! 再举目望去,那立于浪尖狰狞咆哮的正是一只绛紫色的妖怪!那妖怪张了口,吐出一股乌泉。那股乌泉疯狂地向前奔涌,化作无数漆黑的毒箭,齐向蓝濯彦射去—— “小心!”两个字,却是一高一低两个声音同时喊出。 一个是宇文刹,另一个,是濯天。 “濯天,不要!那是千年血妖!你一人敌不过它!”蓝濯彦惊呼,眼见濯天手持那另一半‘血魂’,鹞子一般掠过天际,直朝那紫色妖怪杀去。 “濯天!”蓝濯彦拔剑冲了上去,另一道身影却比他的动作更快。 是宇文刹。他挡在他的身前,在濯天就要被那汹涌的黑浪掀翻、惨遭万箭穿心之时揽住了她的身躯,同时掌上一翻,放出数道青银交错的罡气,震退了紫妖的攻击。 “紫翊,走!” 他朝那紫血妖呼喝。他喊了它的名字,显然,他们是同伴。那紫血妖闻言还在犹豫,他却已经又厉喝了一声:“紫翊!我说,走!” 这一次,是绝对的不容置疑。而呼喝的同时,他已将濯天推向了蓝濯彦,飞身一跃跨上了那硕大血妖的背脊,抓了它顶上一对弯角,硬扭着它掉头转了方向,穿透云雾遁去了。 这一夜的静月湖畔,浓烈妖气弥天不散。 蓝濯彦与蓝濯天回到国师府中时,蓝凌还未从宫中归来。 初无极即位八年,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蓝凌却有半数以上的日子夜晚宿于宫内伴驾。传说初无极幼年时曾遭妖怪缠身,生过好大一场恶疾,后来还是蓝凌为他医好。自那之后,他便再离不开这国师大人。 因此,二人表面上狼狈了些,倒也还算放心。 “濯彦,我的头好痛,你先回房去吧,其它的我们明天再说。”濯天一回到房中便倒头在榻上躺了,柳眉微颦,连眼也不想睁,只半躬了腰儿蜷了身,不知怎的,好像突然生出了些许寻常女子的媚态。 许是适才受了惊吓,又遭了妖气侵扰的缘故吧……不论如何,濯天是为让他少担些心才成日扮作男子,她终究也是个女儿家。 蓝濯彦边如此念着,边探了探妹妹的脉象,虽是稍显急了点,倒也尚称平稳,又见她状似倦极,便伸手拉过锦被轻轻替她盖了,起身退出门外,回返自己房中,反插了门闩,这才终于捂住左侧胸膛低吟出来。 “莫非当真着了妖怪的道吗?” 胸膛上好似被穿透了一个洞,痛得火烧火燎!适才怕濯天知道了又要心急,才一直坚持着没有开口。也幸好濯天一路被他扶回,途中未曾抬眼去看,才没发现他早就冷汗涔涔,额上密密麻麻凝了一层细小水珠。 靠在门上半晌,好容易寻回一些力气,蓝濯彦跌跌撞撞进了屋,扯开襟口对了铜盆一照,胸膛之上赫然印了不大不小一枚铜钱似的黑斑,好像一颗钉子钉入肌理之中。 钉子?钉子!定妖钉! 那位置,不恰好与那妖怪胸口的定妖钉一般无二? 蓝濯彦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又用力甩了甩头,上前抓了那铜盆向下看去—— 不,不可能!他口里无声地叨念着,那块黑斑仍是清清楚楚映在他的眼中。 你是我的‘血魂’,我命定的‘血魂’!自你我相见的那一刻起,我们的性命、魂魄便已融为一体!你若杀我,便等于自尽! 又一次,那妖怪的声音在他耳畔荡起,萦萦绕绕盘踞在他的周身。 “宇文刹!你到底是何方冤孽?” 蓝濯彦咬了牙,强自撑了走到榻边,一头栽倒,便是昏天黑地,再无知觉。 蓝濯彦与蓝濯天自娘胎开始便不约而同地做着每一件事情,因为他们血肉相连、心有灵犀;今日,他们仍然不约而同地应对着一切,却再也捉不到对方的心绪。连接着他们的那根弦,已在昨夜被斩断了。 蓝濯彦心中烦郁,正竭力抑制着自己想要去寻找妖怪的冲动;濯天则是更多的迷茫,面上生了淡淡一层桃花,透出掩不住的春色。唯有比平日还晚了些时辰回府的蓝凌是气定神闲的,甚至十分欣喜。因为他正在笑,虽然极淡,却也是极为自得与满足的笑。 他似乎已经知道了些什么,可又没向他们问起过一言半语。他只是那样淡笑着,摊开掌心,让他们看躺在掌上的那颗琥珀—— “濯彦,濯天,你们可知,这是什么?” “这是妖怪的魂魄。”他们异口同声地答道,两人都察觉到了彼此间的变化,也都努力着试图不让蓝凌发现任何破绽。除了彼此,他们再无可以相互依靠取暖之人。 “不错,这是妖怪的魂魄。你们可知,我为什么不杀这妖怪,只把它的魂魄困住?”蓝凌点头,又问。 “徒儿不知。”二人迅速对视一眼,摇头答道。 “因为它是血妖,倘若杀了它,便等同于谋害四王爷。”蓝凌半垂了眼帘,且看二人如何反应。 “这是那小妖?师父是怎么捉住它的?那日我去王府理论,那四王爷不但不放我进去擒妖,还纵容属下行凶。”濯天佯装惊喜,只是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四王爷定是中了妖术,所以才处处护着这小妖,谁若伤那孽畜半分便如伤了他本人一般。”蓝濯彦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是一动——杀了小妖便等于谋害四王爷……这话中含义似曾相识。 “被妖孽迷惑只在其一,若当真伤了这妖怪的性命也的确会波及四王爷。而且,我也杀不了它,只能将它封住。世上除了四王爷,没有人能杀得了这畜牲。”蓝凌抬了眼,仍是笑着,将琥珀藏回怀中。 “这是为什么?”濯天不解。 “因为,世上能杀血妖的唯有‘血魂’。四王爷便是那小妖的‘血魂’。”蓝凌慢答,饮着咒符变成的婢子奉上的清茶。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那么眨眼间的一瞬,濯天的目光指向了蓝濯彦。虽然,只有弹指一瞬,蓝濯彦还是动了一下睫毛,躲过了她的探询。那一刻正颔首去嗅那新茶清香的蓝凌似乎并未发现这次短暂的碰撞与闪避,啜了一口热茶,仍然继续—— “我此时说的‘血魂’并不是你们手中的‘血魂’,而是人,上天选定之人。世人皆知血妖食人,却不知它们命中注定要为人所杀。世上有多少血妖,便有多少‘血魂’;天地间育出一只血妖,人间便会生出一个‘血魂’。‘血魂’为杀血妖而生,血妖必因‘血魂’而死!” 貌似平平淡淡甚至少有起伏的一席话,却说得令人惊心动魄! 这惊心动魄的也并不只有蓝濯彦,同时还有他身侧的濯天。 第四章 谁的魂 谁的血 “濯彦,去见四王爷吧。” 一早,连阳光都还带有几分清冷。濯天已起了身,前来叩门。 蓝濯彦混沌沌睁了眼,心跳得仍有些快,隐隐带着撕撕拉拉似的痛。但只是隐隐的。低头看去,左侧胸口那黝黑的印痕竟转为鲜血般的猩红!不过,已不再似前两日那样疼得像被匕首一下下剜着皮肉一般。而且,门外濯天喊得又急,他也只能暂且视而不见,拉拢衣襟,起身开门。 “濯彦,怎么日上三竿了还不起床?快,去换了衣衫出来,陪我去见四王爷!” 濯天瞪圆了一双眼,不知何来的兴奋。眼中映了蓝濯彦的脸,满面茫然与迷惑:“四王爷?怎么好端端的想起要去见他?” “我有事要问。”濯天答道,半沉了俏脸,一双柳叶眉微微倒竖,似是不悦了。 “有什么事非要问他不可?师父昨日不是说了,四王爷为了那小妖患了歇斯底里症,疯疯癫癫见人便砍,皇上已经下令百名禁军看守王府,寻找神医为他诊治,闲杂人等一概不准入内啊。”蓝濯彦只当濯天是在他面前又要起了小性儿,也没有过于在意,只是软下性子温言劝说。 “总之我今日非要去见四王爷不可!你要是不陪我,我就自己去!我们平常连妖怪都不怕,禁军又算得了什么?大不了便使个障眼法,迷了他们的神志,自然能够进入王府!”濯天开口又一番挟枪带棒似的抢白。说罢,也不等蓝濯彦答话,转身便走。 “罢了,我陪你前去便是,你总要稍等片刻,容我换件衣衫,打理停当。” 蓝濯彦无奈,心知濯天脾性倔强,若打定了主意便是无论如何也劝不得的,只好先将她安抚住,自己回到房中速速梳洗更衣,连早膳也没来得及用,便被她急匆匆拉出国师府,直奔那四王爷的瑾王府而去。 国师府位于风都正中,几乎与皇宫大内毗邻;瑾王府则坐落在城南,隔了好一段距离。待二人赶到时,不想却恰好有另一人也到了王府门前,身后还带了大队仪仗。 “是师父,快躲起来!” 濯天还在一心前行时,蓝濯彦已一眼认出了那仪仗的阵势,不等近前,连忙拉了濯天闪入路旁巷中,可还未开口,她却好像既没看到那大队仪仗,也没听到他刚刚说了什么似的,甩手顿足气道:“濯彦!你拉我做什么?你要是反悔了可以一个人回去,我说了,今日非要见到四王爷不可!” “你一定要去见四王爷我也拦不住你,可至少要避开师父!”蓝濯彦边急急说道,边在濯天面前挡了,免得她急性子上来,就这么冲了出去。 直到此时,濯天才皱眉望了他,疑道:“师父?师父在这里?” “你看那边王府门前的仪仗,不是师父还能是谁?”蓝濯彦略侧开身,让濯天将身后景象看了个明白,随后道:“师父向来敏锐,他在这里,我们不可久留,先走了再说其它吧。” 濯天闻言,虽是不甘,可也无奈,只得随蓝濯彦一同穿过窄巷,远离瑾王府。之后便一直对他不理不睬,漫无目的般在人群中穿梭。直到近了晌午时分,才迳自走到一家吃食摊边坐了,要了一碗素面,两样小菜,埋头便吃,仍是一言不发。 蓝濯彦几次想要开口发问,但见她那心事重重的样子,只好又将疑问吞回肚中,自己也随便点了一份素面和一盘牛肉,吃到一半便觉味同嚼蜡,左思右想之下,干脆撂了手中竹箸,小心翼翼轻唤道:“濯天,我有事想要问你。” 之后,不见濯天反应,便又接连唤了两三声,才终见她抬了头。 “血妖,嗜食血肉之羊也。曲角,身形硕大如猛兽,毛色各异,四足,趾端有利爪。性奸佞,见人则诱而食之,得阴阳经精二气以修其妖力。名曰饕餮,亦名罗刹——天书中确是如此说的吧?那紫色血妖是他的同伴,那么他呢?他也是血妖吗?” 语毕,濯天的眼神再次迷离起来,可又在熠熠发光,璨如星辰。她轻轻蠕动着双唇,不自觉地喃喃自语。她依旧扮着男装,着了那淡青素雅的长衫。可是此时再不会有人把她当作一个男人,因为只有梦里怀春的娇客妙人才会拥有这样湿润动人的神情。 “谁是他?”蓝濯彦如此开口问时已经知道“他是谁”。他知道,可还是开了口。 他尽量放柔了声调,但面色依然严肃,甚至透出了一丝严厉。他不识情爱滋味,却不代表他是一个不懂人情的傻子。外出时也会有姑娘如此看着他,嫣红了粉面香颊。久而久之,纵使“无情”,他也自然明白了,这样的目光名为‘迷恋’。 短短两三日,濯天好像脱眙换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只缘她动了心。那妖怪用了妖术,令她动了心。如同《天书》中所说的那般,‘性奸佞,见人则诱而食之,得阴阳经精二气以修其妖力’。 “没什么,他只是他而已,一个幻象虚影罢了。你就当我是被晌午这日头晒的吧。”濯天低了头,又摇头,好像已经感觉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乃至是训诫和指责似的,本能地避开了蓝濯彦的目光。 “日头?”蓝濯彦一楞,本来只有尖端微微蹙了的眉锋便立时皱成了一个死结。 日头,哪有什么日头?今日一早起来的确是皓日当空的大好天气,可是近了晌午时分便突然变了色,如今乌云袭顶,一片阴晦,哪里有什么日头! “濯天,你……你可还好?” 情急之下,他忙伸出手去,便耍探濯天的额头,不想‘啪’的一声脆响灌入耳中,兄妹俩俱是一怔。 “濯天?”蓝濯彦半抬了被拍打拨开的手,好一会儿没有放下。 濯天那一掌,是用姑娘家的手打的,而不是习武之人的手。打得不重,可还是疼。疼的不是手,是心。濯天刚刚推开的、抗拒的都是他的心! “濯彦,男女有别。你我虽是双生兄妹,可终究不是一个人……”濯天咬了下唇,略微犹豫,自面前桌上抓了血魂刚要起身,却突然如遭雷击般跌坐回那吃食摊的简陋长凳上,一把捂住左胸,攥紧了胸口衣襟,攥得指节泛白,好像要将那布料生生扯破一般! “濯天!”蓝濯彦惊呼,却也顾不得濯天刚刚说过的那些话,一把拢了她的双肩道:“濯天,你怎么了?快,我带你去医馆!”说着,便转了身半蹲下去,“上来,我背你!” 然后,听濯天艰难地从牙缝中吐了几个字出来:“不,不必……不妨事……” 不妨事?连声音都是异常痛苦,又怎会不妨事? 蓝濯彦猛回头,只见濯天一张俏脸转眼的工夫已经煞白如鬼!连那店家见了也不由得大惊失色,惶恐上前道:“客倌,客倌?这位客倌可是发了急病?小的院后有驴车一驾,若是客倌不嫌弃,小的这就把驴牵了出来,送客倌到街西李郎中处……” 蓝濯彦闻言,自知那店家是怕无端牵连上人命惹来祸事,也不愿与他为难,正要给了饭钱带濯天离去,冷不防却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竟是濯天一举砸在桌上,冲那店家发狠道:“少罗嗦!姑奶奶今日就偏要在此歇息够了才走!再来说些有的没的,休怪我不客气!” “姑、姑奶奶?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那店家虽不明就里,但见眼前之人手中那把明晃晃的利剑已半截探出鞘外,也再想不了那许多,双腿一软,磕头如捣蒜。 小小摊位上其余客人见了,纷纷起身闪避,不消半刻已逃得一个不剩,可怜那店家也只得叫苦不迭。 蓝濯彦见濯天呼吸渐平,慢慢安稳下来,却也放了心,从怀中掏出一锭银子给那店家,当作损失赔偿,余下的便给他压惊,好容易劝他回院后避了,只留自己静伴在濯天身边。 半晌,蓝濯天终于抬了头,拭了拭额上残存的冷汗,起身道:“回去吧。既然见不到四王爷,也难知道师父究竟是如何不动声色捉住那小妖,待在这人来人往纷乱嘈杂之处也是心烦。” “也好。”蓝濯彦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跟在濯天身后离了这吃食摊,步入灰蒙蒙的雨中。 雨已下了好一会儿,接天映地,街上少有行人。若说纷乱嘈杂,恐怕也只是这淅淅沥沥的雨声以及被那无形之手拨乱的心绪……快步走在身畔那人好似被什么迷失了魂魄,不时抬了头眯着眼看向天际,唇边忽而又带了笑,全然不似适才那般莫名的暴躁。 蓝濯彦此时看不清濯天的心,却仍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是他,那个用妖术迷惑了她的‘幻象虚影’…… 心中一闪念,放眼望去,前方一片模糊迷茫中,好似正有一个邪佞微笑的身影在向他们不断地逼近……无限扩大……直至张开血盆大口将他一口吞噬…… 是他?而不是他们……不,不是!既不是他,也不是他们!就算真如那妖怪所说,他是什么‘血魂’,他的魂也永远只属于自己,而非一个妖怪! ‘血魂’为杀血妖而生,血妖必因‘血魂’而死! 蓝濯彦蓦然驻足,立在街心用力甩了甩头。水珠渗入眼中,微微剌痛,他方才惊觉,自己是同濯天一样身在雨中,又怎么可能甩得去这纠缠不休的绵密细丝? 回了神,身旁之人早已茫然未觉地独自走出老远,渐渐融入前方雨雾之中。 宇文刹! 三个字,一个名。 浮上心头时,心尖那处本能一热,接着,便又冷了下去,寒冷如冰。 谁在做法? 好好的大晴天,突然便云生满苍穹,雾锁遍山巅,打落朵朵才准备要绽开的夏花,连那零落在地的片片残红也不放过,硬是将它们碾碎成泥,摧残得魂飞魄也散。 不觉,雨就这么匆匆下了半日,但才半日而已,静月湖上竟涨了潮!乌黑如墨的潮!他也才惊觉,这并非自然天象,而是法术! 或者,该说是妖术。因为那黑潮掺了一股腥气,吸了进去,连他都要忍不住掩了口鼻连咳数声,更别说是个寻常人类。如若真被掀翻在这恶涛汹涌的河中,还被那黑潮灌了个满腹,怕是早已去了大半条命。 他笑,并自认是嘲笑。尽管,他身边那没了空中明月,依旧一身夺目亮银的妖怪对他这番话并不以为然,一挑眉道:“他不是什么寻常人类。他没有这般脆弱,还比其它人都要强悍。而且,我也不会让他这样丢了性命。” “也许,他并不在这里,是你多虑了。他看来没有这般愚笨,明知水上凶险还要硬闯过湖来。”他撇撇嘴,试图换言劝之。 此番,那银妖就只是沉沉笑了几声权作回应,飞至湖心才定住了身形,立在那看似狠毒阴沉的乌云顶端,敛了眉眼,双掌摆了手印,端于胸前—— “你要使用分水破浪之术?”他见了急叫出声。”就算我刚刚那话你不愿听,但我说这并非自然天象而是妖术却不是玩笑之辞!便是静月君那老龙已垂垂朽矣,能不现身在他地界之内兴风作浪的也绝非等闲之辈!你才受了新伤,又要作法与那无形之敌对抗,只会得不偿失!” 轰的,头顶之上电闪雷鸣,咆哮不止!他也不由得喊得声嘶力竭。怎奈何,那银妖根本不听,冗长繁复的咒文已如水波自他唇畔荡出。一波又一波,从未停止。同时荡出的,还有血。被阴森夜色衬得暗红的血。血在眼中映了,肉跳心惊! “刹!停止吧!” 他吼道,却在同时看到一抹笑意在他被血浸得暗红的唇边绽开—— “开了!” 排山倒海,巨浪自湖中一分为二,向两侧高高耸起数丈,直达天际,眼前的景象,才当真是“巨浪滔天”! 巨浪滔天,银妖却入水而去,踏了那排排浪涛直达湖底,自那老龙颤巍巍的手中接过那道一动不动却仍悍然倔强的红,将他拥在胸口—— “静月君,多谢!我宇文刹不会忘记你此次恩情。” “小妖老矣,虽有龙血亦难称仙,能做的也只是在你来前,保他一息尚存而已。若你要谢,下次再带一坛风都中的好酒来给我便是。唉……琼浆玉液虽好,却比不上红尘人世的俗物浓郁醇厚、畅快淋漓啊!”老龙目送那对被孽缘牵绊的眷侣离去,哈哈大笑着重又在湖底伏卧下来,享用最后一壶桂花酒。 “紫翊,走吧。” “刹!你要带他回去?” 见银妖抱了那人回返,紫翊只觉被那道烈红刺痛了双眼,不由得猛然拔高了声音,全身一颤。不是因为雨冷,而是因为吃惊和不解。 “紫翊,他是来找我的。”宇文刹拥紧那人,拨开覆在他脸上的湿发,俯对他的唇,将妖珠度入。 “他是来杀你的,刹。”紫翊急道,急得又一次发笑:“你没看到吗,他到现在还死死握住那把剑不放!那是杀妖的剑!” “但还没杀死我。”宇文刹答道,已迎风在雨中起了身。”我们也杀过妖,杀过同类。这本来就是一个‘杀世’,不管是人是妖,天地万物都要靠‘杀’而活。你放心就是,我只是暂时用妖珠保他性命,过后自然会取回来。” “刹,你究竟是疯了还是痴了?我们继续逍遥自在地活下去究竟有什么不好?”紫翊一抖濡湿黏身的衣袍,飞身追赶上去。 “好,但活只是活,活而无味。或疯或痴,都由你去说吧,反正我仍是我。不论如何,我只随心而活。我的心向着他,所以即便他是前来杀我,我仍不能让他死。”宇文刹答道。那低沉之声融入雨中,有些听不真切。 “宇文刹!如此这般,倘若你哪日死了,休怪我不替你收尸!因为千般万般都是你自找来的!”紫翊怒了,大怒。 “收尸?”宇文刹听了不但不怒,反而哑然失笑。“紫翊,你口上骂我,自己还不是被这人世诱去了?我们是妖,一旦原神散了,谁也不会再想那臭皮囊。皮囊腐了臭了,融入泥中,便也是从何处来,回何处去了。只有人才会死了仍对肉身执迷不悟。” “你还知你是妖?看来总算还未全然变成痴子!”紫翊冷哼一声,反唇相讥。 一路上,便就这么你来我往,与这千年以来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的只有梦境之中的宇文刹。至于眼前,妖生凡心,距离死期就不远了。或许,不论‘血魂’或是‘血煞’都不能杀死血妖,他们只是给了血妖本不该有的一颗凡心而已。也正是这颗凡心,将他们硬生生地推进了阿鼻地狱! 蓝濯彦醒了。 他醒时天还未亮,雨也仍在下,不停不断地下。他穿的不是自己的红衣,而是一袭白袍,柔软上好的布料裹了身,温存细致地熨贴了男人天生缺少了些许滑腻却多出了几分坚韧的肌理,竟有些难以适应。 “这是什么地方?” 他皱了眉,稍一移动,便头痛欲裂!好在,头痛并不等于呆傻,他仍记得一清二楚,濯天被妖怪施法迷失了心神,回到国师府便发起烧来,倒在榻上不醒人事。他此来,就是为了要寻那妖怪算账的! 静月湖——他的直觉告诉他,那妖怪的巢穴就在湖的那端。有股无形的力量,一直将他牵引至此。他知道是那妖怪一直施法唤他,他今日便如他所愿,自动前来! 想不到,他乘船渡湖时明明见得雨势虽是连绵不绝,水面倒还算平静,并无太大波澜起伏;怎知到了湖心,恶浪骤起,只三两下工夫便将船掀翻,把他卷入水下。本以为此番必定性命休矣,如今仍活在世间实属万幸!不过此时他虽大难不死,濯天怕是还在一人受苦,他不能再昏下去了!还是速速打起精神,看是谁救了他一命,道过谢后也好离了此处继续去寻那妖。 心下如此念着,蓝濯彦伸了手便欲撑起身来,掌心触到的却是一片毛裘。他脑中一闪神,狐疑之下定睛看去,那哪里是什么毛裘?此刻伏在自己身畔的分明是一头身形硕大、彪悍无比的银色巨兽! 是宇文刹!那妖尚未开口,他却一眼便认得出他! “妖孽!”咬牙切齿低咒一声,蓝濯彦已矫健异常地自床榻之上一跃而起,一双利目四下环顾,寻找触手可及的武器,耳边听得那妖叹道:“血魂,你的剑暂时被我收了。我知道你今日是为了要取我性命前来,我只是不甘心死得不明不白。” “好,此前你问我一心杀你是否只因你是妖怪,今日我便告诉你,除了你是妖怪,还因为你用妖术害了濯天!”仇敌相见,分外眼红,蓝濯彦甫一开口,已是怒气冲天! 倘若他不是一个人类,而是一头野兽,恐怕早已扑上前来一口咬断自己的喉咙。宇文刹如此想着,已恢复了人形。只见蓝濯彦狠狠瞪了自己,恶煞凶神,若再分神着衣无异于将颈项送上他的刀口;于是只拉过一旁锦被缠在腰间蔽体。 “我与她无冤无仇,那日又救了她一命,为什么还要反过头来害她?而且就算有人害她,你凭什么认定是我所为?” “她中了妖术,而你是个妖怪!”蓝濯彦口中说着,动作却未停,看到一时空档,立刻侧身一滚,翻下床去。 “世上的妖怪何止千万?单你见过的该也过百。你是专门杀妖之人,我却不是一心害人之妖。我明明知道你想杀我,为什么还要送上门去与你为敌?你又凭什么认为遭了你那一记定妖钉后,我仍会纠缠不休、甚至想利用令妹达到目的?” 宇文刹接二连三一番逼问,倒将蓝濯彦问了个无言以对,一阵心头火气,脑中思绪越发乱作一团。只一个闪神,那妖怪已攻破他的防线,到了近前—— “答不出吗?血魂?那倒不如……我来替你回答……你会如此认为都是因为你心中早就明了,我所在乎的是什么……” 湿热之气过处,低沉和缓恍若吟唱,涟漪似的一波波荡开,如同魔咒,震得他一颗心飘摇不定、起伏不止,仿佛窗外暴雨狂飘,硬要折断那强自与之对抗着的铁干刚枝! “住口!定妖钉根本没能伤你半分,如果你要报复,大可以与我一较高下!我不会允许你再伤害濯天!”蓝濯彦怒火攻心,一时又寻不到武器,便就一掌朝那妖怪砍去,趁他闪避的工夫,一个旋身,欲要以退为进,暂且不与敌人近身,再争取更多时间,伺机反制对方。 不过,计划虽好,却赶不上变化之快!他以为自己逃出了生天,却不知正中宇文刹下怀!他闪得越快,他贴得越紧,几乎如影随形! “可恶的妖术!”蓝濯彦低咒一声。 此时咒符法器之类东西早一并被那妖怪收了去,他赤手空拳,甚至没有任何喘息之机施展咒术,倘若僵持下去,他必定不是妖怪的对手。毕竟,他只是一个凡人。尽管,他并不甘承认自己此时正居于劣势……又一次居于劣势!他不知自己是否注定无法摆脱被外界之力掌控的命数…… 上苍、蓝凌……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凌驾于他头顶之上,将他囚困在一个巨大的牢笼之中,让他万劫不复!而这个妖怪,此刻不仅禁锢着他的身体,彷佛连他的心也紧紧控制在掌中! 恐惧、愤怒、痛苦、悸动……他已不知究竟哪种感觉是真,哪种感觉是假……偏偏那银色妖怪还在步步近逼,待他终于退至窗下,再也退无可退之时,一举蹂身而上,抓了他一手贴向他光裸的左胸,道: “血魂,我本来根本不想逼你,但你却非要逼我。定妖钉到底有没有造成伤害,你该与我一样清楚,与我一样感觉得到,它还在我的体内,根本尚未取出!蓝老道那钉乃是上天神赐,太上老君炉中千锤百炼之物;我有千年修行可保性命,却无力将其拔除,只好暂且将它用妖力封在此处。” 随着那低沉的话语,阵阵砰动之声通过手掌,不断传入蓝濯彦的心中。顷刻间,他的思绪绝堤、流离失所—— “不……啊——” 他用力收拢五指,指尖深深陷入那妖怪比之人类更为坚韧的肌理之中;掌下,已感到埋藏于胸膛之下的那支锐利凶刃。只见那妖脸色微变;而他自己,不知不觉中,竟有两行血泪涌出眼眶,潸然而下—— 他以为自己早习惯了以麻木不仁抵抗焚身之痛!可长久的压制所带来的只有积聚不断的痛苦,一旦到了极限,爆发出来,便再难承受,痛得倒海翻江,几近昏厌!只有看着自己的魂魄土崩瓦解、片片龟裂,零落于尘埃之中…… 血魂……血魂…… 朦胧中……是谁在呼唤?谁又在呼唤谁? 血魂……什么是血魂?谁的血……谁的魂? 口唇轻动,舌尖品到的滋味又腥又苦。血,热的血,属于自己热血……原来……在淌血的是自己吗? 蓝濯彦望着胸口白衣上那一团热烈的猩红,有那么一刻不由得怔忡起来,不敢确定一直痛苦着的究竟是濯天还是自己;那痛,又是因何而来……是源于自己本身吗?还是源于那被神钉钉入了胸膛的血妖? 血魂……不知不觉间,那声音仍在唤着……似有一股清凉之气正徐徐沁入胸中,逐渐化开驱散那般灼烧之痛……唇齿之间竟也随之淌过丝丝甘香…… “血魂……如果累了,就乖乖睡吧……” 那声又道,沉沉诱他步入梦乡深处……的确,他已倦极,再无力量挣扎,唯有睡去…… “为什么不趁机取回妖珠?看他这样,应该已经没有大碍了。” 带了调侃的嗓音悠然响起,不由分说闯入耳中,扰乱了一场春梦。但宇文刹仍在那双强硬到刻毒的薄唇间流连了好一时,方恋恋不舍的放过了吮在口中的软糯舌尖,重新将那人抱回榻上安置。待拉过锦被替他盖了,才总算回过头道:“也不急在一时。何况,我刚刚无意中又伤了他。” “你当真能伤他吗?我只看到你三番两次为他所伤!”紫翊犹自不平,一双眸子泛了红色妖光,幽幽盯着榻间沉睡的人类。 “紫翊,你已答应过不会出手,别忘了自己的誓言。”宇文刹披了长衫坐在一边。一句话,语气听似淡然低沉,却是不容置喙。 “被你逼着许下毒誓,我当然不会出手,傻子一般伤了自己。只打算用他那心尖肉似的妹妹和他做个交易,将你体内那定妖钉取出。”紫翊发出几个笑音,面上却无半丝笑容。 “他绝不是会受要胁之人。就算他不肯,等取回妖珠,我自己也可以将那钉逼出体外。”宇文刹答道,抬头对了紫翊一双正放出妖气的眼。 “我并没有打算要胁他,只想要胁蓝濯天。不过你大可放心,她才是你真正的‘血魂’,我不会当真对她怎么样。”紫翊又发出几个笑音,只是比刚刚更为长久。笑过之后,倒也干脆,一转身道:“罢了,我也不在这里继续碍你的眼了,你好自为之吧,宇文刹。” 说完便消失在半敞的檀木门边,留下一阵紫色妖雾,袅袅升腾,化为乌有。 宇文刹扬手一拂袍袖,重又掩好那门,将那凶风恶雨挡在屋外。叹息一声,暗怪自己不该一时意气,便将紫翊气跑。他本有件事,该即刻与他商量的。或许他所言不错,正有一股无形杀气不断向他逼近。但,不是来自榻上那人,而是暗含在这场无妄天灾之中。 第五章 欲要救她 必先救他 蓝濯彦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久却也很短暂的梦。在那个梦中他甚至看不到自己,面前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耳畔也只听得到那个声音—— “立刻取出宇文刹体内的定妖钉,否则蓝濯天必死无疑!你若要救她,便必先救他!” 此后,这个声音便一直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要这般持续下去直至永恒,让他永远无法摆脱这类似魔咒的束缚!他不知道这个噩梦究竟是长是短,它究竟是一个永无止境的冗长梦魇,还是一个个只由一句咒语构成的零碎小梦,如同僧人手中辗转轮回的佛珠,一颗颗自指间溜过,周而复始,牵引着他那颗倔强的心一步步屈服,陷入某个不可自拔的深渊…… 欲要救她,必先救他!欲要救她,必先救他!…… 救她?救他?我要救谁? 她是濯天,他又是谁?他……他是……宇文刹!他是一个妖怪!我是上天注定的杀妖之人!可以如此逆天而为吗?救妖怪……我要……救一个妖怪?我要救他?我该救他吗?救……濯天……我要救的是濯天!为了濯天,必须救那妖怪!必须救宇文刹!必须! “呵呵……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你们这群俗世人类的至理名言!” 当他终于抗拒不住时,梦魇终于高声大笑起来,一抹脸又变了另一样貌,与适才狰狞的皮相判若两人。他欣喜地微笑,并改变了说辞:“不错,你必须救他!不是你愿意与否,而是必须!你听啊……可否听得到,你妹妹此时万般痛苦的啜泣之声?你伤害宇文刹,也就等于伤害她……所以,倘若你想救她,就必须救他!必须!” “濯天……我一定要救她!” 他猛地嘶吼起来,吼得撕心裂肺!声音从唇畔冲杀而出,却几乎立即被那阵阵荡漾之声淹没……于是,再一次,他听不到自己,耳中、脑中、心中……只闻对方的咒语—— 必须!必须!必须!必须! 接下来,又是另一个无尽之梦,只知开始,却不知何时结束…… 蓝濯彦梦到自己在与妖咒搏斗,那也的的确确是一个妖咒,来自一个紫色血妖的妖咒。他半眯了双眼,双唇微翕,不止是在操控咒术,同时也是在报仇。 或许宇文刹是个异类,一个对血煞一见钟情的异类。而他,也同样是个异类,一个经历千年岁月,竟在不知不觉中恋上同伴的异类。血魂无论之于他,或是他,都好似无关紧要,只是一个救命符的代称。 刹在他心中一直重于所有。他笑,他便开心;他受伤,他便恨得咬牙切齿,恨得便是要毁天灭地也要替他报这一伤之仇,血债血偿! 他偏激,且嗜血;只是,刹喜欢人间,留恋红尘,愿用千年等待那人出现。于是,他便以慵懒的皮相与漫不经心的微笑掩饰本性,千年居于人间,日日闻那世上极至的肉香,却要同他一般,平日只以山中禽兽血肉充饥,偶尔见到几名‘恶人’方可大开杀戒。其实这人形本就是后天修来,他并不在乎能否拥有,也不觉得这样貌比血妖披满毛发的矫健兽躯更为美丽。 只是,他爱如此,他便也学着去爱。直到蓝濯彦出现,他再无法强逼自己,逼自己也去爱上这个人类,一心杀妖的人类!何况,他并不是他的血魂,而是夺命的血煞! 就在昨夜之前,他以为自己从不曾动过凡心,有过所谓‘爱意’。因为就算是面对彤云,他的‘血魂’,除了欲念使然,一颗心始终清冷依旧。他以为自己重视刹,只因他是与自己同时在天地间孕育而出、且千年不曾分离的同伴;不愿他先于自己死去,只缘不想独自孤单寂寞。 倘若如此继续下去,大概他还只会愤恨,而不会痛苦,但刹的那一吻终在千年之后结束了他的懵懂。或许,刹的初衷只是为了催动妖珠之力,缓解蓝濯彦体内的灼烧之痛,可在他看来,那一吻却是水乳交融,缠绵悱恻到了极至! 他拥了那人并不纤细却柔韧的腰,那人抓了他光裸的背脊与散落的发丝,混乱中搀杂了刺激到暧昧的血腥之气,纠缠不清……那根本已不是在救人,甚至不是一个普通的吻,那是本能,相互吸引的本能! 那人未着红衣,在他怀中却仍旧如同一团烈焰,带着平日所不曾露出过的艳!贴合着他的胸膛,**舐咬着他的双唇,摄取了他魂魄的全部;就在那一刻,他的心几近爆裂!痛!他从不知,妖的心也可以因情而痛绝至此! 情动。情痛。 情动,覆水难收;情痛,肝肠寸断! 他是一个妖,一个冷酷狠毒的妖!所以,他要报复!要那人还刹的血,偿他的痛!他不仅要用妖咒侵入那人脑中,迷惑他的意识,胁迫他同意为刹取出定妖钉;同时,还要折磨他!让他恐惧,让他不知所措,将他的傲慢片片撕碎、扯烂!让他记起一件事情—— 人可以杀妖,妖也可以杀人!而且,比一个人去杀一个妖更加易如反掌! “蓝濯彦,你可万万要记好——欲要救她,必先救他!” 最后一次,紫翊念出咒文。随即收了妖术,在那银色血妖破门而入之前一抹脸,隐去了布满毛发、獠牙外露的妖面,恢复了那张以人类看来俊美无俦的容颜。 不过,对方仍是看到了满室缭绕的紫色妖雾,嗅到了刺鼻的阴邪之气。 “紫翊,立刻收了你的妖术!”宇文刹开口,面色阴霾,双目泛红,显然已是怒不可遏。 “已经收了。”紫翊回答,起身走向那银妖,“看来,我的妖力终究还是比你弱些啊,刹。我以为已经够小心,不会被你发现。” “紫翊,你我在一起已有千年。你的妖气,我不可能感觉不到。”宇文刹开口,语气依旧森然沉冷,却已暗中敛去了凝在指尖的妖力。 如他了解紫翊一般,紫翊也同样了解他。见他压下了欲要进攻的杀气,也就放松了紧绷的全身骨肉:“我以为,你是前来与我动手的。” “我并不希望如此。”宇文刹摇头叹息。“紫翊,我再说一次,不要逼我!你对我来说是无可替代的同伴。” “那就让我继续陪在你的身旁!继续,永远!”紫翊一把钳住宇文刹的手腕,连自己都在那一瞬听出了自己的急切。果不其然,一旦认清了心中情愫为何,就再难无欲无求。 “只要你不再如此处心积虑地伤害他。” 宇文刹望着紫翊开口,紫翊却知道,此时他心中所望着的影子并不是他…… “我没有伤他半根寒毛。昨夜我便说了,我只想要胁蓝濯天。只有如此,蓝濯彦才会答应为你取出定妖钉,你也不必白白耗费百年妖力将它逼出。眼下,你承担不起这么大的损失,便是一丝一毫也不行!你以为我觉察不出昨夜那场暴雨的动向?就算我们不是仙,无法探测前世未来,却总还能预感到不祥之兆!那场风暴本来就极为不祥;偏偏此时来的又是一个不祥之人;此人满身杀气为了取你性命而来,又是一个不祥!加在一起,等于一夜之间连犯三个太岁,分明是大凶之相!” 紫翊盯住宇文刹,不论是眼,亦或是心,一字一句,生生将他顶了回去,令他无法反驳。就在他以为自己赢了、终于将那银色妖怪说动的时候,却发现事实上他根本没想反驳,因为他心中考虑的根本不是自己,仍是那个人类:“紫翊,我知道你所做一切全是为我着想,但……倘若再有下次,我绝不容你!” “罢了,罢了,我也不想再和你争了,随你去吧。”紫翊拂袖,心中恼火气结,可面上笑靥不变。“我已收了妖力,他现在也该醒来了。你先回房中去吧,他一定会答应为你取钉,没准还会主动提出这个要求。倘若如此,你便接受。因为还有一件事,我若不提醒,倒怕你忘了。你这命中一双‘血魂’、‘血煞’恰恰也是蓝老道一对爱徒,他若知此事,不知又会如何反应,还是早早提防为妙。” “嗯,我知道你所言有理,也自有打算,一定会小心提防,你就放心吧。” 宇文刹颔首,正要再说些什么,紫翊却催道:“不要再耽搁了,快点去吧。否则时间久了,我的妖力一散,那蓝濯彦难保不变心思。今日这妖法是我施的,与你无关;他帮你取钉,也伤不到自己分毫,你也不必再犹豫什么了。要是你还不肯给我这个面子,可别怪我翻了脸口下无情,再咬下你一块肉来!” 出生之初,他们仍是幼兽之时,他曾为与宇文刹争抢一只野狸为食,撕打中自他肩后生生咬下一块肉去。或许,就是因为他的血肉融在他的体内,他才会注定将心失在他的身上。 万般无奈皆注定——他如此,宇文刹亦如是。 因为他们都是妖怪,无论居于天上人间都要遭到鄙薄的妖怪。上天定然不肯施舍下这一点仁慈,让他们得到俗世幸福的善终。 *** 相思楼,相思意。相思楼内长相思。 紫翊是个妖怪,却酷爱风雅。他替自己在静月湖边造了这座宅院,还为宅院中的每一处亭台楼阁取了名字。 这是一座红色的楼,大红,绝艳,但绝不俗丽。每每到了夕阳西下时分更是血色凄迷,美得令人心惊肉跳,却又是绝顶诱惑。这座楼的四周栽有相思树,一年四季,无论春夏秋冬,树上总是结满了相思果,引来对对相思鸟常年在此筑起爱巢,子子孙孙繁衍不断,相思不绝。所以,如此过了两百年后,紫翊便把这楼的名字从芸英改作了相思。 十分不可思议的,宇文刹从最初就对红色情有独钟。所以,自然而然的,在这独具匠心的宅院中,他最爱的便是这座大红的相思楼。他爱,紫翊便二话不说,把楼给了他,只要他高兴时来了,便住在相思楼中。 不过此刻,相思楼内却不相思了。不是不再,而是不必。因为他的千年相思就在面前。红叶、红果、红窗、红纱,映成红霞一片,染了那人身上白袍,一时间看去,好似他仍是红衣裹身,烈烈耀目! 似乎,这是头一次,他见了他,没有立刻释放出凛凛杀气,挥剑砍人。这不止是由于手中无剑可挥,还是由于情势所迫,暂时不想挥剑。便是不挥剑,他也同样自信,那妖怪不能将他如何。他本身就锐利如剑,锋芒似刀! “宇文刹,如果我答应为你取钉,你可敢对我发下一个毒誓,今后绝不再碰濯天一根寒毛?” 他开口,又是刀剑齐发。只不过,现在闯入的不再只是宇文刹的双眼,更是他的心! “我本来就没有碰过她,更是从来没有想过要碰。我不会碰她,也不会碰任何人。因为,我真正想碰的,只有你,血魂。”宇文刹勾起一个笑弧上前,抬了手,轻抚那人的双唇。指腹摩擦过处,丝丝缕缕,尽是昨夜那缠绵一吻留下的余温。 “你的妖魅之术怕是施展错了地方,我并非妇人女子,而是一个男人。”蓝濯彦也笑。只不过,是一个冷笑。他昂立在半敞的窗前,双臂环胸,冷冷地绽开笑魇,用鄙夷掩饰心中莫名而来的惊惶不安,甚至忘记要挡去那只放肆作乱的手。他的唇在发热,热得竟有些**刺痛的错觉,那错觉似乎在提醒着他某些他并不想记起的梦境,告诉他,它们记得那与这相似的温存,记得一切! “我不是狐妖也并非蛇怪,妖魅之术倒的确不怎么擅长。我也知道你不是妇人女子;但你是男人,我却不是,我只是一个男妖。”宇文刹摇头,缓缓揉弄着那双薄唇,让它们变得丰盈灼热。 血魂身上又开始散发出阵阵香馥之气了,他该是也感觉到了,这是一种最为原始、毫无掩饰的爱欲麝香。这香气,原本不只是妖怪兽类,人的身上也是有的。只是寻常人类自出生起就要经过红尘一次又一次的洗刷,待到识得情滋味时,早已没了这天生便可吸引爱侣的能力。 “住口!我无暇与你耍什么口舌之利!我只再问一次,适才所说的条件,你答不答应?”蓝濯彦强逼自己坚持与那妖怪对视,暗暗屏住呼吸——便是居于劣势,也不可输了气势! “血魂,别忘了,这钉对我来说,还不至伤及性命;你帮我取钉,实际是为救令妹一命。凭空遭此无妄之灾,你总该让我讨回几分才能甘心。”宇文刹狡狯一笑,开口调侃,心中想的却是不愿放弃大好机会——难得他与他同时情动,那股欲念正缠绕在一起难舍难分,抗拒不了诱惑的定然并非只有他而已。 “你说得不错,我的目的只为濯天不再受苦,也不怕你如何!你若要讨,便将自我身上收去的法器拿来,我心甘情愿让你报这一钉之仇!”如此说罢,蓝濯彦终于无法继续忍受心头那阵阵狂跳,扭头转向窗外。否则,再强行坚持下去,他必会窒息昏厥! “你以为我想要报那一钉之仇?若是如此,我早就已经报了。那钉在我体内,我痛,你更痛,不是吗?血魂……” “住口!”蓝濯彦怒吼着打断耳边暧昧不明的低语,抬手推拒那妖怪几乎与自己相贴的胸膛。 “你太倔强了,血魂。如你所说,你是个男人,一个傲岸至极到对自己都会无情的男人,即便痛不欲生,你也不会对任何人说出只字片语,包括你的同胞妹妹。”宇文刹指向蓝濯彦胸膛左侧。 那一点,恰在那敏感之处上方;若有似无掠过,那处便在衣下凸现挺立,欲色尽现,风月无边……虽然,此时窗外既无风,亦无月;但心念之中,那盈盈风月早已满溢而出…… “血魂,我要的,只是这里而已……” 低叹一声,趁蓝濯彦尚未回过神来恼羞成怒,宇文刹已倾身向前,将那具修长健躯拥入怀中,不由分说索了他的唇吻。 蓝濯彦显是毫无准备,有些惊到,一双冷目在瞬间瞠大,两手迅速扣住宇文刹的肩胛,反应仍可说是十分敏锐,只是顾此失彼,心下念着下一步应当施展何等招数对敌,却忽略了眼前‘要害’,牙关不知被何物突然一叩,就被他溜了进去,攻城掠地! 于是越是急于闪躲,耳畔濡湿水声反倒越发清晰强烈,暧昧难休,扰得他脑中混沌一片。偏那妖怪不知使了什么妖术,不知不觉间,竟有一股异香幽然浮现,翻腾舞动,叫嚣着钻入他的鼻腔,啃噬他的血肉,几乎令他不能自己! 意念分明清醒地知道他是一个妖怪,躯壳却完全不按照自己的意志,沉醉般狂舐着口唇之间的甘甜美妙! 饮鸩!这两个字蓦然乍现。他不知自己这可怕的干渴究竟从何而来,好似魂魄即将枯竭之时纵身跃入了一泓妖潭之中!以此救命,无异于饮鸩止渴! 饮鸩吗?无意中窥得了怀中之人泄露的心绪,宇文刹只是淡淡一笑。 血魂……不知你我,究竟谁才是谁命中的那一樽毒液啊! *** “凌仙,朕错了吗?朕只是不希望,无修与那小妖为伍。” 初无极背了身,立在露台边。无须回首,他知道,那无声而入之人是蓝凌。 “无极,你没错。”蓝凌答道,笑得虚无缥缈。“只是我突然有些奇怪,你当真如此讨厌妖怪吗?” “不是讨厌,而是憎恶!”初无极转身,将面前那道青影揽入怀中。 “那么当初为何救我?”蓝凌笑问。只是笑问,既不恼怒,也不惊慌。 “你不是妖怪,而是仙人。而且当初……”话语至此,初无极似是想到了什么,只是摇摇头,道了句“没什么”,拦腰将蓝凌抱起。 “你已不是当初的幼子了,无极。你明明知道,我尚未成仙。”蓝凌轻抚初无极的发丝,任他将自己抛入龙榻。 “在朕眼中,你就是仙人!你可知道,今日长公主对朕说了些什么吗?”初无极发问,掬起一缕青丝,看它们自指间散落。 “不知道。一个五岁的娃娃,又能说些什么?”蓝凌摇头。衣衫滑下肩头,露出他颈上那枚穿了红线的琥珀。 “她问,倘若日后她成了皇上,是否就可以如朕一般,只要她想,便可时时刻刻与你在一起。朕告诉她,她是公主,做不了皇上,只有她的弟弟才有资格继承帝位。于是她便说,‘那我就命令我的手下杀了他,自己做皇上!国师便是我的了’。这番话,几乎与朕当年如出一辙。只不过,朕并没有当着父皇的面直说出来,因为那时朕已是太子。朕也知道,总有一日,你会是朕的,只是父皇他,在位实在太久了。”初无极勾挑了唇角,似是喟叹,又似沉笑,一手捞起那琥珀随意把玩。 “他在位并不算久,驾崩时不过不惑之年。”蓝凌望了初无极,面上仍是平静无波。上苍将龙种下在初氏一族的血脉之中,他们的血天生便比常人少了几分温度,他早已不以为异。说来,那瑾王初无修却是一个异类,竟为了殷燮佯装痴癫,两日前伺机自密道逃逸了,只留下反书一封,称倘若不将殷小妖还他,便要另立大旗,起兵造反! “对朕来说,等他十数年已经够久了。你可知,在朕登基救你脱困之前,这小妖已被无修带进了瑾王府。说来,也难怪无修如此意气用事。他们朝夕相处,也该有四五年的时间,无修的心魂恐怕早巳被他摄了去。”初无极说着,敛了眼眉,松了琥珀让它落回蓝凌胸膛。“凌仙,你说,除了放回这小妖,可还有其它方法将无修安然劝回朕的身边?” “这……办法定然是有的,只是四王爷并非寻常之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我一时也难答你。”蓝凌略略蹙了眉,没来由的一阵心悸!初无极,究竟是他迷惑了这个男人,还是这个男人迷惑了他?为何以往他从未察觉,他‘专注’地望着他时,眼中总是一片深不可测,深到空茫一片……他终究只是一个人类,莫非当真是他太过自信了吗? 如此,心下狐疑忐忑,难免一时岔了神,直至身下密处突如其来一阵麻涨,瞠大了双目,见那人俯首笑问:“凌仙,你心中又在想着何事?或是,希望朕为你做些什么?” 蓝凌略略一怔,望进那人深潭般的双目,仍是一如既往淡淡一笑,反问道:“无极,我欠你一条性命。我只想知道,此时,你还希望我为你做些什么?” “朕贵为天子,又身处太平盛世,却也别无他求了。有你在朕身边,助朕守护这片天下,不被妖孽所祸,朕已十分满足。”初无极轻叹,与身下激昂强悍的律动形成鲜明的对比。 或许,他以为已经做得天衣无缝。不过,有那么一瞬,他的眼神又落在那枚琥珀之上。只有一瞬,短得不能再短的一瞬。但对蓝凌来说,一瞬却已足够,足够他窥得面前之人的真心。 “太平盛世吗?”他眯起双眼,抬了臂,轻抚那人的面颊,开始迎合他的**。“无极,不可掉以轻心啊。我助初氏夺取天下时,前朝亦是太平盛世。” “前朝……是啊,凌仙所言不错。”那人闻言,仍是笑着。“不过,朕是一心信你的,无修之事,朕也只会相信你一个人。”说罢,降下身去,含了他的唇吻,无尽缠绵。只是,唯独少了那颗心。 相信?为何相信?蓝凌笑拥了那副精壮的躯体。 他今日才知,初无极为何相信他,他果真是个极端聪明的男人。便是他,有生之年看尽俗世凡人千姿百态,如此聪明之人也是寥寥无几。他必然已经发觉了自己那一瞬的动摇,却依旧阵脚不乱,不动声色。倘若他也如凡人一般有情,恐怕也难保不将一颗心陷在他的身上。 险,好险!情之一字,仍是万祸之首!这可怕的人间俗世,总是要尽速挣脱了去的……他只需再等,再待心等待一些时候…… *** 又是一日清晨,朝霞惨红,霞色如血。 “人呢?”紫翊皱了皱鼻,却嗅不到半点人气。 “走了。”宇文刹答道。他身后榻上,摊了一袭红衣。“昨日他替我取钉后便向我讨那些自他身上搜走之物,我也就全数还了他。本想消耗了那么多功力,他总要睡上一晚方可恢复精神。谁知,夜间便悄悄去了。” “你看到他去了,却未加阻拦?我以为,你会趁此机会将他留下。”紫翊皱眉,总觉越发难以猜透他的心思。 “留是要留,不过,并非将他留在我的身边,而是我要留在他的心中。至少,他走前未再说过要取我性命。”宇文刹望了那袭红衣,如同望着那人。有什么自眸中闪过,如焰火,却比火柔;如水波,又比水烈。那人用自己的一滴血施法为他取了钉,他也同样还了那人一滴血。此时,他们便是彼此心尖那一点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不说,是因为他不敢。不敢说,也不敢做——” 紫翊开口,正要反驳,却忽听耳边传来叮叮当当一阵脆响。 “有人来了?我在门前施个法咒原本只是为了好玩,想不到真会有人送上门来,也不知是何人如此大胆。” “不论是何人,总要先去看了再说。”宇文刹边道,边一抖袍袖,化作一阵白雾去了。 紫翊见状,也不再多言,随之消失在房中,只余紫烟袅袅。 待到了前面院中,尚未显形,二妖却都愣了一愣。原来这摸进紫翊宅中的不是别人,正是那殷小妖的“血魂”初无修!但不知为何,这堂堂四王爷竟是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形容凄惨,狼狈不堪,此刻正没头苍蝇一般乱撞,口中不断高声呼喊:“宇文刹!出来见我!我知道你不在自己宅中,必在紫妖这里!” “他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莫非是痴癫了不成?” 紫翊口中道着,宇文刹已显了形,落在初无修身后,一把捉了他的后领捉住,试探问道:“初无修,你可认得我是谁?” “宇文刹!”初无修见了宇文刹,居然几近眉飞色舞起来,倒好似见到了上神仙君,“宇文刹!我就是来找你的!怎么会不知道你是谁?” “找我?找我做什么?”宇文刹见初无修还算清醒,便一松手,暂且将他放开。“不要说是你没有看好殷小妖,又被她惹出了什么祸事来!” “不是我没有看好燮儿,也并非她在外惹出祸事,是那蓝老道无端闯来抓了她,将她封在一枚琥珀当中——” 初无修闻言,慌忙开口辩解,只说到一半,便又被已显形落在宇文刹身侧的紫翊打断,“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件事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也休想我们帮忙救她!你明知那蓝老道专门收妖,难道要我们自动送上门去等着被他收不成?” “不救?为什么不救?你们是血妖,燮儿也是,为什么见死不救?”初无修看向紫翊,转而捉了他的袍袖,慌乱地惨白了一张俊脸。 “我们是妖,不是人。妖眼中只有同伴,没有同类。何况命数如何皆是上天注定,倘若我们随意出手,破了这人间俗世原本的轮回平衡,可是犯了天条,要堕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紫翊冷笑数声,轻轻弹指,便将那纠缠之人推开四、五尺,看他踉踉跄跄跌倒在地。 “好,我不求你,只求宇文刹一个!”初无修爬起来,又冲上前:“宇文刹,倘若我拿一个秘密,一个与蓝老道有关的秘密与你交换,你可愿帮我救出燮儿?” “蓝老道?”宇文刹一皱眉,心中一动,且听初无修究竟有何说辞。 “不错,蓝老道!而且不仅是蓝老道,还有、还有蓝濯彦兄妹!” 初无修急急喊道,生怕话未说完,已被赶了出去,一双眼直瞪瞪地盯了宇文刹,直等他开口。而事实却不若他所想的那般艰难。有了“蓝濯彦”这三个字,对那妖来说已是所有—— “好吧,你先说出是什么秘密。倘若这个秘密值得交换,我自会出手帮你设法救出殷小妖。” 第六章 蓝老道 他是妖 有了宇文刹一言,初无修便开了口。他一开口,便立时惊呆了面前那银紫二妖。他只说了一句话,短短一句话,却是石破天惊! “蓝老道他不是人,而是一个妖怪!” “什么?你说什么?如果你胆敢戏弄我,看我不一口吞了你!”紫翊只觉背后机伶伶一颤,惊得险些现出红眸獠牙,不是惊吓,而是震惊! “不,我根本不怕被你吞掉一死,只是必须为了燮儿活下去!这绝非戏言,我所说的千真万确,你们要相信我,你们一定要相信我!这是我亲耳听蓝凌对皇兄所说——蓝老道他是一个妖怪!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杀妖的人!他是一个为了成仙,而专门斩杀同类的妖怪!”初无修情急之下瞠目喊道。喊得声嘶力竭,震天撼地! “你说他是妖怪?他是什么妖怪?”宇文刹闻言也是一颤。不过,不在身躯,而在心头。颤抖过后,整颗心蓦然收紧,一种极端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血妖,与你们、与燮儿一样的血妖。只不过,他比你们任何一个活得都要长久。他存于世间,已有两千九百九十九年!”初无修一边回答,一边不住干咳,显是适才过于激动,喊破了嗓子。 “两千九百九十九年……难怪,我们自他身上感觉不到任何妖气。他活了近三千年的光阴,尽收天地精华,已经修练成魔,不再只是寻常妖怪。魔物的法力并不比上界诸仙弱上几分,只是有‘血魂’之劫,血妖能修炼成魔的几乎绝无仅有。”宇文刹面色一沉,看向紫翊。 “不错。如你我一般活过千年已是少之又少。但像殷小妖那样,才修成人型不过一百多年便与血魂遭遇的倒霉妖也同样少有。”紫翊斜眼嗤哼,心情大为恶劣之下,便拿初无修泄气。 果然见那刚刚年过十八的少年郎眼眶泛红,忍了又忍才未立时难过得落下泪来,只是倔强地梗了脖颈,对他不理不睬,单单冲了宇文刹道:“你可知道,蓝老道究竟如何逃过血魂之劫,已经修炼成魔的妖怪又要如何才能修炼成仙?” “不知。”宇文刹皱眉。“莫非他是个异数,活了三千年竟还未与血魂相遇?”事实上,并非不知,而是根本从未听说过血妖竟可逃过血魂之劫,甚至道而修炼成仙。 “你只说对了一半。”初无修摇头。“的确,他是个异数,活到了二千八百九十九年,已经修炼成魔,他的血魂才姗姗来迟,降临人世。那人,便是初氏开国之君,初天婵。而且,她与蓝凌一样,也注定了是个人间异数。” “这……你是说……初氏开国之君乃是女子?”紫翊愕然。 “不错,初氏的开国之君正是一名女子。她的父亲乃是前朝大将军,因昏君听信谗言,含冤被杀。不仅如此,还株连九族,全家上下百条人命就此葬送,唯有初天婵侥幸逃过一劫。死里逃生之后,一心报仇雪恨的她便女扮男装,以胞弟少将军初天膺之名,联络父亲旧部,暗中集结兵马,终于三年之后另立大旗,与前朝开战。因缘际会之下,竟在一次负伤时被蓝凌救起。” 说到此,初无修又干咳了几声,顿了一顿,方才又急急继续下去。 “其后,我不说你们也猜得到。血魂与血妖一旦相遇,便是抵死缠绵不休之情。自然而然,蓝凌成了她的军师,不出一年,便助她推翻前朝昏君,建立了初氏王朝。立国之后,传承子嗣便成了一个难题。初天婵不愿自己死后大权落在旁系之手,偏蓝凌是个魔怪,总不能靠他传后。无奈之下,她秘密挑选了一名世家子弟,与之私通产下太子。却没想到,蓝凌早已得知此事,并因遭到背叛嫉妒成狂,就在太子满月那日,潜入寝宫,使用妖术摄取了初天婵的魂魄,融入自己体内,与之合一。如此一来,便等于将血魂之魂如蛊虫般寄养于本体!得到了不死之命后,这老魔怪却还不肯善罢甘休。将太子抚养成人后,又利用其妖魅之术,将一国之君掌控在手中;到我皇兄,已是第三代——” 一席话,说得二妖不约而同一阵寒颤,好狠毒的报复方式!紫翊便是心肠再冷,也从未想过要为延展自己的性命伤害彤云,更莫说那钟情血煞依旧不悔的宇文刹。足过了半晌,才又抬了头,开口道:“你还未曾解释,蓝老道如此作孽,又如何能修炼成仙?” “唉,这,这还需我解释吗?蓝凌既非人,亦非仙,便是所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何况,他只是用另一种方式汲取了初天婵的魂魄将其豢养起来,并非杀人,上界那些神仙星君平日所做无眼之事便已够多,又怎会特意为此事开眼?”初无修不屑冷哼一声,面上竟也浮现出一丝看惯世态炎凉的世故。“初天婵既是女子,也是天子。蓝凌摄了上天之子的魂魄后,梦中得到一本天书,天书之中暗示,只要他能以‘兵不血刃’之法杀足千只妖怪,便可脱离妖魔之体,修炼成仙。于是,百年之内,他用尽种种手段,取了八百多条妖怪性命。而那蓝濯彦兄妹,便是他从一食人妖腹中取出的神子!他将这对神子养大之后,便不再亲自杀妖,只让他们代劳。而这对神子倒也不负他所望,出手之狠与之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短短十年,已经杀妖过百!” “神子?除了是蓝老道自妖腹之中取出,他们究竟还有什么特殊神力?”紫翊追问道。 “这个倒不晓得,只知那妖怪在城郊村落之中为害,恰有一日吞了一名怀有身孕、即将临盆的妇人,逃脱不及,被蓝老道制住,施了法术,让它如蛤蟆气臌一般自己涨破了肚肠而死。但再欲救那孕妇已是回天乏术,只来得及抢下一双孩儿的性命。蓝老道见他们生于妖腹却可保得性命,便为他们卜了一卦,随即认定这是一对神子,就将他们带了回去,自行抚养。”初无修答道。 “就是如此?这秘密倒的确有些意思,但你刚刚说它与蓝濯彦兄妹有关,却有夸大其词,骗我们上当之嫌!”紫翊一瞪眼,故意露出一对獠牙对初无修道。 初无修见状,本能一颤,却坚持立在原地,未曾退后半步,强壮了胆子道:“我不拼死一试,怎知你们一定不肯帮我?如果可以救得了燮儿的性命,别说来求你们,就是要我也如祖上那般,将这条魂魄给了燮儿,我亦无怨无侮!” “好啊好啊,初无修,你既然如此视死如归,不如自己将小命奉上。这样既不会毁了我的千年修行,我今日午膳也算有了着落。如此一来,我就考虑答应帮忙,你看如何?” 听了初无修一番话,紫翊倒觉比适才还郁闷三分,气恼之下,又运用法力将他自地上提起,半悬在空中好一番欺负。直到暗自沉思良久的宇文刹回过神来,才一扬手,解了紫翊的咒将他放下。只见他双脚才一着地,顺过气来,立刻红了眼急急向后退开数十步:“不是我舍不得一条性命,只是我是血魂,若是死了,燮儿她不也就……就……我是世上唯一可以保她性命之人啊!” “哈哈哈哈,你这小子真是天真无比,世上唯一可以保她性命之人?这是殷小妖对你说的?倘若不与血魂相遇,血妖全无性命之忧。说你是世上唯一可以杀她之人才是真的,真要说起来,你根本无须我们相助,只要继续养尊处优做好你的四王爷,尽量活够你该有的寿数,她绝不会比你先赴黄泉一步!” 紫翊边说,边瞟了初无修,见他满面哀戚,直露出一副痛不欲生之色,不由一阵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本还想再说,却被宇文刹出言阻止:“紫翊,他与你无冤无仇,何必如此?” “许是……因为嫉妒吧。世上可没有一个傻子对我这般痴心!”紫翊一笑,终将心中真实所想说出。反正说出也无妨,宇文刹既不知他的心,自然不会当真。 如此想着,果不其然,见那银妖直摇头道:“你若不对彤云避而不见,自也有人对你痴心如斯。” “或许。不过此时别再说我了,我只是无聊,随便戏弄他一番而已。你想如何,便如何吧。”紫翊侧了头,看向宇文刹,不等他开口,心下已知他会如何决定。 只因,他的痴心与那初无修相比,必定只多不少。人越痴心便越痴傻,怕妖怪也是一般无二。既看清了这点,自不愿再浪费唇舌规劝。与其如此,还不如先看他欲如何行事,再设法助他一臂之力来得干净痛快些。 紫翊脑中如此自嘲,银妖已开了口对初无修道:“要我助你自是可以,不过你也要助我。” “好好,你要我如何助你?我必定言听计从!”初无修立时点头如捣蒜,毫不犹豫应承下来。 “你说蓝老道无端闯到你的王府抓了殷小妖,依我判断,此事十有八九,乃是出自你家皇兄授意。风都之中人人都知,四王爷乃是众家皇亲国戚中最受恩宠的一位,倘若没有圣谕,蓝凌不会明目张胆出手。”宇文刹口中说着,已一扬袖,使了咒术。 只一眨眼,话音落时,初无修却发现自己身在花厅之中。不过平日早见惯了殷变耍弄各种法术逗他开心,倒也不以为怪,仍然一心要与宇文刹商量如何自蓝凌手中救出他的燮儿:“皇兄授意?皇兄他为何要如此?他明明答应过我不会再派人为难燮儿,他应承的事向来没有食言过啊!” “为何如此自然要你去当面问他。眼下也只有他尚能掌控蓝老道三分。因此,若要救殷小妖,还是自你皇兄处入手最为稳妥。”宇文刹答道。随后想了想,又问:“话说回来,你究竟为何狼狈至此?” “因为蓝老道捉了燮儿后,硬说我发疯患了歇斯底里症,皇兄不问究竟,便派兵封了王府,将我软禁起来。其间曾来看过我一次,任我如何解释也不肯相信我根本无病无痛,只说叫我安心静养,过上几日便将我接入宫中去住。倘若入了宫,想要逃走求助更是难上加难。无奈之下,我只得将计就计,装疯卖傻,骗得那一干守卫降低警惕,趁夜逃出。又用王袍与路边乞儿换了一身破衣,掩人耳目,出得城来。”初无修听宇文刹问话,却也老实非常,一五一十将事情经过道出。接着又怕他反悔,急急追问道:“你还没说,到底要我怎么帮你?” “这个不说,我只是心中还有几个疑问,需要从你皇兄口中套些话来,这个怕是只有你才做得到。倘若我没猜错,之前所说的那些秘密,也是你偷听那蓝老道对你皇兄所说吧?”宇文刹看向初无修道。 “这……”初无修听了,面上登时一红,讷讷道:“皇兄赐我金牌,准我随意出入他的寝宫。我也只是无意听到而已……” “未被蓝老道发现已算万幸,否则,恐怕他早取了你的性命灭口!” 紫翊见初无修露出赧色,又在一旁嘲讽。哪知这次他听了却不以为然,反而万般自豪扬了头道:“便是发现了他也不敢!皇兄说过,若是世上谁敢伤我,他定叫那人不得好死!而且,蓝老道也还欠了皇兄一个人情。” “哦?你且说来听听,他欠了你皇兄什么人情?”宇文刹忙问。想不到紫翊一句戏言,却又牵出一番头绪来。他直觉此事应该可以加以利用。 “这,该说,是他欠了皇兄一条命。”初无修不说则矣,一说又是一语惊人!“当初我父皇虽受蛊惑,心中自知多留蓝凌一日,对人间来说便是一日祸害,但迟迟拗不过那一个‘情’字,恋着那老魔怪不忍杀他。直到临终前,方下定决心,设计将他骗至地宫之中囚禁起来。只要囚满九九八十一天,那老魔怪便会化做一滩酸水,再也不能为害人间。却没想到,他从前曾许了皇兄一个什么条件,可以实现他的任何愿望;于是皇兄只等父皇一闭眼,便千方百计将他救了出来。就此,蓝凌便欠下了皇兄一条性命。” “地宫?你们那地宫之中有何奇妙之处如此厉害,竟囚得住蓝凌这般已然成魔之妖?”宇文刹再问。果然,这秘密一出,便又是非同小可。 “这个十分简单,你们可曾想过,风都何以成为三朝古都,历经千年,帝王们却代代居于此处,即便江山易主、改朝换代都未曾动过迁往他处之心?”说起此事,初无修又挺起脊梁,露出几分皇族贵胄天生的傲气来。 “其实别的都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地宫之下埋有龙脉!据说,凡是帝王驾崩,不论死后葬于何处,都要魂归于此,守护龙脉。蓝凌体内融了初天婵的魂魄,只要进了地宫就会受到无名之力的牵引,将他束缚在地宫正中淌有龙脉的深潭之中。因此,平日蓝凌是绝对不敢靠近地宫一步的。” “原来如此,这倒真是有些意思。”宇文刹点了点头,唇角微勾,似笑非笑,不知脑中正在盘算什么。过了好半晌,才道了句:“好啦,如此说来,便快快回去见你皇兄吧。这次,我们定要来个先下手为强,杀那蓝老道一个措手不及!” 说着,冲初无修一弹指,立时将那他身破衣烂衫换回了镶珠带玉的华丽王袍,连他脸上那些脏污也一并抹了去,还他英姿俊朗、少年华贵的本来面貌。其后好好将他打量了一番,确定没有破绽之后,笑道:“准备好了,我送你一程吧。顺便,也好探听一下蓝老道的底细。” *** 晌午的太阳很烈。才初夏而已,太阳已烈得好似要将大地上的一切烤化,不给人同那些娇嫩花枝留下一滴滋润脉络的露水。 不过,即便如此,仍有一株花在骄阳之下开得正艳!一株娇悄雅致,又比寻常花儿多了几分凌厉高傲的菊。一株逆了节气、反季盛开的清凛墨菊!那羊脂葱翠相交的色泽,既别致又纯然精巧,透着说不出的风情。 风情,不错,就是风情。一个女子,总还是要有风情,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女子啊…… 心儿动了,低垂下眼睫,蓝濯天抬手去摸自己的耳垂。确切地说,是去摸那一对翠玉耳坠儿。四五日前便去穿了耳,想不到第一个发现这个秘密的却是蓝凌。那日晚上,便叫了她到房中,送了这对坠子与她,说是为师为父早备下的礼,如今也到了该送她的时候。只是她反复犹豫,到了今日才终于有勇气戴出来。此刻身上虽仍是一袭俐落的短襟打扮,但总算是换回了女装,不再与男子毫无分别。 只可惜,这坠子才只戴上了一个,不知为何心尖突然一阵突突砰动,也说不清是疼痛,是慌乱,还是其它,手下一颤,竟将另一只掉在地上。慌忙拾起一看,倒是没有摔碎,可瓣蕊之间还是有了一道级细的裂痕,不再完美无瑕,仿佛是在预示着什么一般。 濯天握着那耳坠,皱了眉,下意识地自二楼望向窗外。不期然,一道白色身影匆匆闪过,进了园中拱门,快步直往后面院落而来。那反射了目光,明晃晃的一片银白正似一柄利刀,划伤了她的伤眼。 那是……是蓝濯彦?如同她自幼扮了男装一般,濯彦从小便是一袭血色红衣,从未变过。如今,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他呢? “濯彦!”她喊了一声,翩然而下,飘飘落在蓝濯彦面前。”濯彦,昨天一整日,你去了什么地方?” 这语气不似关心倒像质问。出了口,连她自己也觉不妥。好在蓝濯彦似乎并未在意,只是捉了他的双肩,直瞪瞪望了她道:“濯天,你还好吗?可还会觉得胸口疼痛,头晕脑昏?” “头晕脑昏?什么头晕脑昏?”濯天一边反问,一边拨开蓝濯彦的双手,退后几步,皱了一双描画过的柳叶眉,状似思量了一会儿才道:“喔,你可是说我前两日着了风寒之事?你不在时,师父煎了汤药给我,已经不妨事了。” “风寒?汤药?”这次,倒轮到蓝濯彦一阵发愣,又盯住一副娉婷之姿站在自己面前的濯天打量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没有将心中疑惑问出口。因为,此时他尚不确定问题究竟出在哪一处;便是问了,以濯天此刻状态,恐怕也不会正面回答他。 只是他这一愣神,濯天立在一旁却也有了仔细打量他的机会,冷不防开口问道:“濯彦,你还没有告诉我,昨天一整日到哪去了。还有,这身衣衫看来似乎不怎么合身,是你的吗?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穿?” “这……前日夜间狂风暴雨,我被困在外面回不了府,又着了些风寒,便在一位朋友家留了一日。这衣衫,也是向他借的。”蓝濯彦答道。 虽是为了应付蓝凌早已想好了外宿未归的说辞,但要用来应付濯天却没那么容易…… “朋友?你在风都什么时候交了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也算不得是十分熟稔的朋友,只是年前狐妖为害时,曾救过一个书生,多少算做相识一场,他又非说一定要还了我这个恩情,因此——” 话说至此,已被濯天打断,“罢了,不必解释,这本来也是你的私事,与我无关。师父那里你也不必担心,他见你不在,也没有多问,只说你知道轻重分寸,就是偶尔出去了,也会尽速归来,他不想时时束缚于你,如此而已。” 蓝濯彦闻言,心中本想着理清思绪之前不与濯天过多争辩,一转念,还是多问了一句道:“师父此时可在府中?” “师父去寻找四王爷了。昨日瑾王府中传出消息,说四王爷失踪了。所以,师父奉了圣旨,要在十日之内将他找回。”濯天答道,话语中似乎还夹杂了一丝叹息。之后,便不再理会蓝濯彦如何,径自转了身,口中喃喃道:“他失踪,该是为了那殷小妖吧?也不知,师父能否顺利找他回来……” “濯天……” 蓝濯彦望了濯天背影,独自静立半晌,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转身回到自己房中,反掩了门,准备速速换下身上衣衫。 无论如何,他与濯天总算还有一个默契——两人都刻意对蓝凌隐瞒了血妖之事。或许是一种直觉,他不愿蓝凌知道那银色血妖的存在。便是纠葛,他也希望这纠葛只存在于自己与那妖怪之间……尽管心中明知这个念头来得莫名其妙、毫无来由,却依旧无法控制。 昨日替那妖取了定妖钉出来,运功消耗了大半体力,昏睡到夜间才醒。本想趁那妖怪熟睡之时不备,换回自己的衣衫早些下山,却遍寻不见,也只好作罢,仍旧穿了他的白袍,一路赶回风都城中。 幸好四王爷失踪之事分了蓝凌的心,他此刻大概也无暇对他顾及太多。而且此行去见那妖怪,总算祛了濯天身上的痛楚…… 思及此处,蓝濯彦眉锋一凛,无意间却发现了此事的一处破绽。只是当时痛苦不堪,心下极端烦躁,竟没能立刻察觉!在那噩梦当中,他曾听到一句话:“你伤害宇文刹,就等于伤害她!” 他虽然无力反抗,但也十分清楚,那并不仅是一个单纯的噩梦,而是脑中被施了妖咒,为什么伤害宇文刹就等于伤害濯天?如今细想起来,濯天那日发作时,同样也是痛在左胸心口处,与自己一模一样!倘若依照那妖怪所说,他是血魂,与他同命,和他一同承受痛苦乃是理所应当,可濯天的痛苦又是从何而来? “不!这些都是妖言,我不能被妖言所惑!” 猛地甩了甩头,蓝濯彦突然拔剑出鞘,对着自己左腕割下,打算先将那妖怪埋在自己血肉中的银线剜出! 杀妖之剑,锋利无比,轻易便划开了人类脆弱的皮肉,释放出其下流淌的鲜血。痛是一定的。只是,那痛尚未传至心底,一个声音已蓦然隔空而至:“血魂,我知你性烈,可你为什么连对自己也如此冷酷?” “宇文刹!” 三个字划过蓝濯彦唇边,如同刀锋犀利。但未及挥剑,那妖怪已经落在他的面前,狠狠扣了他的双腕,一双眼直盯了他,闪出熠熠妖光。薄唇边唧了一个森然冷笑,笑中含怒,笑中带痛! 怒?痛?为何怒?为何痛?怒从何来?痛又从何来? 他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竟胸口发闷,心下砰动陡然加快,急得如同擂鼓一般,焦躁难安。他平日本该是个清冷沉静之人,即便挥剑斩杀妖怪时亦心如止水,没有一丝多余的撼动。唯有他,唯有这宇文刹,好像生生插在他心上的芒刺一般,不能想,不能见,只要想了、见了,便会莫名烦郁! 妖术!该死的妖术!他一定是被妖术扰乱了心神! 思及此处,他开始竭力挣扎,那妖怪却又在瞬间看清了他的思绪:“这不是妖术,血魂,我未曾对你施展过任何妖术,你分明已经心动,却还不明白吗?这是情!是两心相吸相缠的情!” “情?什么情?为何我要对一个妖孽动情?” 蓝濯彦冷嗤一声,待要运力催动咒术逼那妖怪放开自己,奈何对方动作仍是快上了三分!他方才强行脱出右手,宇文刹已用力反扣了他未及挣开的左腕,紧紧别在身后,手臂顺势揽在他的腰间,空出那掌按向他的脑后,不由分说将那一双恶毒唇吻吞后个干干净净。 任他如何凶狠暴戾以对,终是摆脱不得那如影随形的唇舌,更摆脱不得那令人慌乱失措的温存缠绵! 慌。他并不害怕,只是发慌。因为他不仅无法反击对方,更加无法掌控自己,对一个人来说,最可怕的并非周遭布满强敌奸敌明敌暗敌,而是对敌之时竟控制不了自己,倘若如此,面对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死路!不!休想——休想我坐以待毙! 心念动时,口中已充满了甜腥之气,一缕鲜血自唇边蜿蜒而下,蓝濯彦猛然清醒。终于……醒了,醒了,也惊了。那血,根本不是宇文刹的血,而是他自己的血。他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在刺痛中清醒过来。适才的一切仿佛一个不着边际的噩梦。血魂横在桌案之上,根本从未出鞘,他也未曾割破过自己的左腕,那妖怪更不曾出现在他面前…… 是梦。这梦,究竟来自何方? 呵呵……捕捉到了蓝濯彦那一瞬间的茫然,造出梦境之人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得意。 濯彦不识情、不懂情。即便他所面对的是与他因缘天定的血妖,就算动了心,却仍动不了情。因为他早已无情可动。世间常人之情在他心中皆是空空如也。就是对同胞妹妹濯天,他有的也不过是血缘牵系的本能。他不会动情,更不知如何用情。就在出生之时,他的情弦早已被掐断、枯萎。 蓝濯彦,他注定一生要做个有心无情之人,做他手中的一柄剑!一柄助他早日脱离这红尘俗世、登上天庭的利剑!只要成了仙,脱了尘,他也再不会有这般揪心之痛! ……一缕清风拂风,浅吟低唱,伴随着阵阵蝉鸣。旧时那伤心的景、伤情的人,仿佛又回到了面前…… 我叫天婵,初天婵。 天蝉?天上飞来的鸣蝉吗? 不是鸣蝉的蝉,是婵娟的婵,天上婵娟。 第七章 一滴血的失算 一滴血,一次失算。 蓝凌失算了。在他还没有察觉的时候,失算在一滴血上。而且,已是他第二次因血而失算。 他的第一次失算,失在初天婵,失在他的血魂。就在那对他来说只是弹指一挥间的百年之前,那个他用尽了百般心思去爱慰的女人背叛了他,只背叛了一滴经血,为了与另一滴精血结合,孕育出一个纯粹属于人类的生命,继承她的江山。从那一天起,他才真正成了魔物,成了一个一心成仙、残忍无情的魔物。而在那之前,他也只是一个妖,一个如同宇文刹一般痴心的妖。 而他的第二次失算,失在蓝濯彦,失在他那柄无情的“利剑“。原本他那一卦算得可谓精准无比。他早算出了这对奇迹般出生于妖腹的神子会与千年血妖产生牵连,而真正牵绊其中的必定是那男娃。所以,他才当即掐断了他的情弦。 那时他恰好已经用尽各种兵不血刃之法杀了八百妖怪,几乎技穷;而千年血妖的魂魄却可以以一抵百,只要控制住男娃,等于不费吹灰之力多杀了百妖,事半功倍! 可是,他却万万想不到,在二十二年之后,蓝濯彦终于与血妖相逢,竟将一枚定妖钉打入了他的胸膛;其后,又不得不用自己的一滴血为引,替他将那钉取出。 更加意想不到的是,那妖会趁机将自己的一滴血过到了蓝濯彦的体内,令他有了一滴血中包含的那一点点零星情愫。这一点点的情愫虽远不足以温热他清冷的血,却终令他产生了一丝对“情”的迷惘。而他适才利用宇文刹的幻影所做出的那番试探,反倒成了一次恰到好处的刺激,令那滴血在蓝濯彦的体内沸腾了! 沸腾的结果便是,即使蓝凌已然收了法术,那妖怪的影子却依旧在蓝濯彦心中徘徊不去。 这本该是情,可蓝濯彦无情。因此面对这样的迷惘与不安时,突遭触动,他胸中升腾起来的也只能是躁动的怒火。终于,他再也难以忍受左腕肌肤之下阵阵骚动,那怒火便牵引着他,掀了锦被纱帐,重披血色红衣,又一次在月下追寻妖的气息而去。 杨柳岸堤,渺然寂静。 遥见衣袂随风,凛冽激扬。有那么一瞬,笼了空中一轮将满未满的月,好似血雾凄迷,美得锐利残忍,却又蛊惑人心。 或是,该说妖心更为确切。 宇文刹微笑,看着蓝濯彦一如既往般挟风带势,落在自己面前,翕动着那双狠毒薄唇,冷然唤出他的名:“宇文刹。” 至少,不是妖孽。 “血魂。”宇文刹满足地勾了唇角,吸进面前之人身上散发出的特有的馨香,血香。血妖永世抗拒不得的血香。上前却只掬起一缕乌丝,握在掌心,冷凝似水。“你比我所想的来得还要快些。” “你来风都城中做什么?”蓝濯彦扬了眼廉望着宇文刹,目光如箭,好似要将他生生看穿两个洞来。 “要回我的妖珠。”宇文刹轻叹,竭力压抑着体内蠢蠢欲动的欲念。“我把它留在你体内,本是想多留一个拐你前来见我的借口。不过此时,却不得不提前将它拿回。” “妖珠?什么妖珠?”蓝濯彦闻言,一双精湛瞳眸蓦然瞠大,凛了两道墨黑剑眉,右手已搭上了悬在左腰间的那柄剑,杀气毫不留情地滚滚而至! 欣赏着杀意浓烈的艳红美景,宇文刹只是背靠百年垂杨粗糙的躯干,将唇边的笑弧又加大了些:“你恼怒的时候,总喜欢瞪眼。瞪大了眼,反倒比平日还多了几分可亲可爱。” 话出了口,果见这傲到骨子里之人怒火又上升几分,竟就烧到了眼梢。悠悠一抹红,魅惑嫣然。 “我说过,我不是妇人女子,也不是前来听你胡言乱语的!” “没有人会当你是妇人女子。我说你可亲可爱,只因为你在我心中。你是我心尖那一滴血。”宇文刹笑道,只叹造化不仅弄人,却连妖也要戏耍。看那人红袍皂靴、宽肩窄腰,昂然而立,比寻常男子还要多出几分气势威仪,可他偏就恋上了这刚健锐利的须眉之姿,一见倾心…… “一滴血?若不想那一滴血化为一柄剑,就立刻回答我,你的妖珠怎会在我体内,你究竟有何居心?” 好决绝的话,真是郎心似铁。明明觉察得到他心中涟漪波动,为何总抓不到一丝温情?世上当真有全然无情之人吗?他不知道。只是十分清楚,自己终究还是需要回报的。临近月盈,体内妖气最盛,欲念也随之频动不已。怎奈何那人此刻背风而立,血样醇香扑鼻而来,叫他如何忍受?他虽有了人形,可本质到底还是野兽。野兽与人不同,野兽的欲望很单纯,所以他们从不压抑。 “好吧,血魂,你过来。只要你肯到我的身边来,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蓝濯彦听了此话只是略略敛眉,随即冷冷一笑,走上前来。这一笑,带了两分不屑,三分挑衅,却有五分威胁。人通常只有在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时,才会反过来威胁对方。他并不如表面那般气定神闲,他的心慌乱了。他们靠得越近,蓝濯彦的心便跳得越快。宇文刹感觉得到。 “说。”终于,蓝濯彦在宇文刹面前立定,只吐出一个字。因为,他在暗自屏息。 “我把妖珠度给你,是为了保住你的性命。那日,你险些溺毙在静月湖中,我救你起来时,你已元气大伤。因此,我才暂且将妖珠度入你的体内,助你修精养气,尽速复原。除此之外,唯一的居心也只是想借机多亲近你一回罢了。” 宇文刹淡淡笑答,指尖轻扬,缠绕住一缕随风飞舞、拂过面颊的青丝。蓝濯彦只一弹指,便将那缕发丝扼断!之后,或许是本能灼热起来的呼吸让他不适了,只见他不着痕迹微微别开头去,咬牙道:“如何才能将妖珠还给你?” “闭眼,张口,我自会取回。”眼神宛转抚过那双薄唇,宇文刹说道。 话音才落,蓝濯彦的脸已红了。不过,他是一个男人。如他这般的男人自然不可能因为一句暗含挑逗的言辞便羞涩面热。他脸红,是因为他恼怒。 那风中暗香本就令他莫名忐忑,宇文刹的话正似一支涂满了慑魂毒液的箭,砰的射中了他胸口要害,不等他挣扎,那毒液便已渗入他的四肢百骸! “不——不准——”如临大敌般自齿隙中吐出字句,却已断断续续被碾碎在唇间……那柔软灵动、奸狡如蛇之物硬是探入他的齿间,长驱直入,将毒涎沁入他的咽喉……缠绕,缠绕,不仅缠绕着他,也诱惑着他的舌进入那濡湿滚烫之所,沾染浸透那邪佞香涎。昏眩中,胸膛蓦地一热,有什么穿透衣襟贴合炙烤上来。抚过那一侧刺痛难忍之处,弹拨般一阵狂肆燃揉……腰下只有一刻酥软,胯间脉动便被一同样炽热坚硬之物死死抵住,反反复覆碾磨而过……一时之间令他几近崩溃! “唔……不……妖术——” 耳边,蓝濯彦犹自咬牙,倔强地不肯放弃。宇文刹只是一笑,拥紧那副矫健有力的窄腰。 妖术吗?其实只是雄兽的小小伎俩而已。为了吸引心仪的伴侣,将诱惑的体息施放散发到极至,形成一张天罗地网,将他笼罩在其中。他挣扎得越是剧烈——血液就会沸腾得越厉害,自己也会因此而陷得越深!如同当真中了魔咒一般! 或者……无论对人还是对妖,爱欲纠葛本就是最为致命的魔咒,妖珠早已取回了,体内那股炙焰却愈燃愈烈,烈得远远超出了他可以掌控的范围。 蓝濯彦终究只是一个人类,一旦失了先机,便再难与宇文刹的妖力对抗,既避不开他的唇舌,也躲不掉纠缠而上的四肢。重重跌倒在那刺人的草业中时,他甚至不能确定这场“厮杀“究竟要往何方演变。 胸膛相贴,四目相对。有那么一刻,双方都屏住了气息,僵持对峙。但,只有这一刻而已。一刻之后,又是野蛮狂乱的争斗! 蓝濯彦无情,却有心。他动了心,可动不了情。所以他永远无法明了自己的心为什么会因为吸入妖怪的体息而激狂跳动,不知道自己的肌肤血液为什么会为那妖怪的唇吻灼热滚烫,甚至没想到自己此时此刻的烦躁难耐是因欲而生。他只当这是一场战争,一场激烈无比的战争。 直到一道青光自天而降,闯入了他们的领地,打破了这一妖一人的混沌胶着,还这场“战争”一个本来面目。 “濯彦,你——” 月下一人,脸色苍白,惊骇的双目中映出蓝濯彦绋红的面容与那银色血妖宽阔坚实的半裸背脊。 “濯天!” 蓝濯彦蹙了眉,半坐起身,如梦方醒。此时才发现自己衣衫凌乱,散落腰间,四周斑驳洒下的树影根本遮掩不住肌肤之上暧昧交迭的指印吻痕。抬手拉拢衣襟,始觉指尖微凉。侧目看去,只见丝丝艳丽的血红。 血?血。宇文刹的血。那欲色尽显的五爪印痕还烙在他的肩头。 “蓝濯彦,你知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些什么?”濯天发狠咬破了下唇,硬是不让眼中的泪水滑落下来。她不是寻常娇弱女子,即便受了伤,她也只会选择如同男子一般将血伴了泪吞入腹中。话出了口,连她自己都感觉诧异—— 她恨吗?她竟会恨濯彦吗?一刻之前,宇文刹还只是她心中的幻想而已,为何这突如其来的恨意会如此深刻?好似憎恨着一个意欲夺走自己的生命之人一般,深得令她幽幽一阵发冷,打了一个寒颤。 不,这不是恨,她不可能为一个妖怪去恨濯彦!即使她为那妖怪动了心,濯彦仍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濯彦,过来!他是一个妖怪!你被妖术所惑了吗?” “我——”蓝濯彦扬起眼帘,瞳中映入的却是那妖怪一双赤红的眸。 “去吧,血魂。我会再来找你的。但是在那之前,你要小心蓝老道。” 低低在蓝濯彦耳畔说罢,宇文刹放开了那只仍与他五指相缠的手,看他一言不发地起身走向濯天,仍如来时那般,踏月而去。之后,叹息一声,一边拾起身边遗落的那条血红发带缠在腕上,一边道:“出来吧,紫翊,我知道你还是跟来了。” “此时才知道,已经太晚了。你以为我为什么跟来?倘若躲在暗处的不是我,或适才来的不是那小丫头,而是蓝老道,恐怕你不死也会脱去一层皮!不要忘了,他的寿数乃是我们的三倍,妖力却不止高出你我三倍而已,只是他一心成仙,才没亲自痛下杀手,我看那蓝濯彦倒像他手中的一柄剑,专门杀妖的剑!人常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而你亡命剑下既不风雅也不风流,只会死无全尸!”那紫妖现了身,果不其然,张口便是好一通教训。直到训斥够了,才狐疑道:“刚刚真的不是蓝老道施了什么法术在那蓝濯彦身上,想趁机诱惑你吗?我以为你修行千年,早不该如那些小兽们一般冲动。” “蓝凌已然成魔,不是仍为初天婵嫉妒成狂?何况,你看天上,再过两日便是满月。倘若是那时才来取回妖珠,如同适才那般与他纠缠,我怕是已经按捺不住——”宇文刹摇头自嘲一笑,敛起衣襟起了身。 “那又如何?我此时倒觉得,无论他是血魂还是血煞,只要与他合了魂,他所见即是你所见,或许对付那蓝老道还会更容易些。”紫翊一挑眉道。 “我从未想过要勉强他,如果只是为了对付蓝老道而与他合魂,不就等同于轻薄了他的傲岸?” 宇文刹抬起头,见空中不一会竟又聚起了滚滚浓云,心中又是一沉,总觉预感不妙。不想紫翊听了他的话又突然恼了起来,指了他啐道:“宇文刹啊宇文刹,平日你总笑我学那些凡人附庸风雅,如今你却连他们那些迂腐之念都学了来!何谓轻薄?你答应助初无修一臂之力对付蓝老道,还不都是为了他吗?” “血妖与血魂本就是为彼此而活,不是吗?”宇文刹反问。 紫翊听了,楞了好一会儿才忿忿顿足道:“随你!人类都说妖孽无情,怎么你这妖怪反而比人还要多情?着实十分讨厌!”说罢,又兀自气恼,半晌才顺过气道:“如今妖珠讨了回来,你倒说说,究竟打算如何?” “且看初无修那处能否探得更多消息吧。如果可以,我倒希望能借那龙脉之力,将蓝凌铲除。” “什么?铲除?” 宇文刹话一出口,却又惊到了那好容易心平气和下来的紫妖:“你要铲除蓝凌?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些什么傻话?你发疯做了痴子,非要与那血煞纠缠也就罢了,我便助你将他从蓝老道手里夺来,远远离了风都,找一僻静之处住下,安安生生与他过完你那剩余几十年的阳寿,谅他也不能把你怎样!可你为什么又要自找麻烦、自寻烦恼?”紫翊回了头,上前一把扯了宇文刹的前襟,恨不得当即一拳打上去,捶醒这糊涂妖! “紫翊,我并非自寻烦恼。我们虽不能像蓝凌那样算出未来因果,总也能够预知一二。那日那场突来天灾过后,我就已经察觉到了一股不祥之兆,如今听了那初无修所言,愈发觉得蓝凌费尽心机将这对孪生兄妹养大,绝不只因为他们是什么所谓‘神子’;除此之外,必定还有其它隐情。倘若不彻底将他铲除,就算血魂知道了实情肯随我走,怕是离了风都也难安稳度日。而且……”宇文刹蹙了眉锋,沉默片刻才道:“妖珠在血魂体内三日,适才取回之时,那上面却沾染了一股邪气。那邪气绝非属于人类所有。” “你是说,蓝老道在他体内布了什么妖咒?”紫翊听闻此言也是一怔,再细细一想,面色当即沉了下来,“若是你适才与他合了魂,也不知那邪气是否会度入你的体内!这,该不会是那老魔怪察觉到了蓝濯彦与你的牵绊,用了什么伎俩要对你不利吧?毕竟千年血妖一条命可抵寻常百妖性命。如若是我,大概也不会放过这可以事半功倍的机会!” “我有千年妖力护体,蓝凌又不能随意杀生破了修行,他想对我不利还没有那么简单。此时我担心的是血魂,也不知那老魔怪为了利用他,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来。”宇文刹道。 此刻,再与紫翊抬首看去,月上那片红云竟然久久未散,隐隐透出一股阴邪煞气,浸得二妖不由同时胸口一震,心旌动荡不已!一掐指,猛然想起,千年之前,天劫方过,他们孕育而生,与那些在暴风骤雨中生存下来正欲复苏的生灵一同睁开双目,如今,千载尽过,循环往复。又一次天劫恰好便要落在这一年的中秋! 晨雾茫茫,满载着一身刺痛,迷蒙的是心。 天色已经大亮,木桶中的水早凉透了,静静地用它冰冷的臂膀拥着那具血肉之躯。只因那躯壳的主人在它怀中躺卧呆怔了一夜,却仿佛仍然不想起身。 一袭清风拂过,涟漪荡漾舞动不止。即使此时正是仲夏,长久泡在冷水之中,肌肤仍会感觉到阵阵寒意。暴露在外的肩头上泛起了一片细小颗粒,十只指腹上泡得起了皱,连胸口那斑斑点点的欲色飞花都从艳红转为绛紫;不过,还是不愿离开水中。因为,皮肉虽然凉了,血却还是烫的。只要脑海中出现那妖怪的影子,甚至还会立时躁动沸腾起来。 眼前浮过的,心中跳动的,都是那烈火一般的感觉……挥之不去……且……心痛欲裂!连一点点也不能去想,不能去念;便是张开眼帘,瞥见了左腕皮下那根银线,也会立时痛苦不堪。仿佛什么郁积在胸,不停在体内乱撞,却寻找不到发泄的出口,只有等待生生憋闷窒息而死! “这是什么?这究竟是什么?” 蓝濯彦摇头,猛地让整个身躯沉入水下,直至灭顶。 既寻不到缘由,又难以摆脱,他与那妖怪之间当真有所牵绊吗?那牵绊是什么,姻缘又是什么? ……我说你可亲可爱,只因为你在我心中。你是我心尖那一滴血。 恍惚间,那妖怪的话又在耳边扬起,如同幽幽轻歌曼舞,掩饰着其后那支利箭,直射入他心中最为脆弱绵软之处,竟痛得想要落泪。 这……这是妖术,一定是他的头脑仍在发热,仍未摆脱那邪肆的妖术!倘若不能摆脱,不能恢复冷凝,却要如此灼烧沉溺下去,他便不是他自己,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蓝濯彦! “不!”蓝濯彦怒吼一声,从水中立起。千颗露珠翩然坠落,拥住他冷透的身躯;同时,也拥住那点点冷笑着冶艳绽放的绛紫瓣蕊,好似在嘲弄那烙了遍体情愫在身、却全然不懂情为何物之人。 ……是谁?是谁在笑,在嘲讽他的茫然,质问他的挣扎? 可怜,可悲,可叹,可惜啊!千年等待的痴恋,换来的不过是无情无爱一颗空心!便是那流淌而过的水将这一腔情意付与一颗盘石,尚可留下道道刻痕,可偏就有人心比那盘石更冷更硬!究竟因何而生,缘何而爱? “不……什么情,什么爱!我不知道!更不想知道,不需要知道!” 不知何时,蓝濯彦面上的神情不再痛苦,反而带了一丝微笑。冷极,淡极的微笑。如果仔细看去,便会发现,在笑的不止是他的脸,还有他的手。他的手指尖正在发亮,带着些微蓝色荧光。忽的,他扬起了手臂,那蓝色荧光也随之化做一道极端锋利的电光,狠狠切向下方深及腰腹的水面—— 紧接着,水下传来丝丝几声挣扎般的微弱嘶鸣。随后,一切归于平静。 蓝濯彦呆立了半晌,眼波再次流转时,茫然看去,只见水面上漂浮着一根被烧得半焦的紫色毛发。 “这是什么?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伸手捞起那根毛发,他目光一凛,终于起身离开了那桶冷水,重新着衣,执起“血魂”走出房门。 屋外院中,日正当空,照在身上,却没给蓝濯彦带来半点暖意。因为廊下正站着一个人,阳光自廊间泄下,轻轻笼了那人的身,竟仿佛泛出些微蓝色荧光。那人见他疾步前行,只冲他微微一笑:“濯彦,你回来了吗?现在又要到哪里去?” “师父。”蓝濯彦止步,抬首迎向那人的目光。那人向来多疑,越是躲避,他的疑虑越深。“我今日起身晚了,昨日与濯天约好陪她出门,此时怕她怒了又要怪我。” “原来如此。”那人应道,仍是微微笑着,波澜不兴。“那就不用急了,濯天她刚刚独自出去了。” “独自出去?”蓝濯彦一楞,随即不动声色道:“看来她真的是生我气了,也不知道这一下又独自跑到哪里去了。”他说与濯天约好,不过是个掩饰应变的借口,却想不到她会当真跑了出去,而且不知去到何处。 “濯天并非寻常柔弱女子,妖怪尚且要怕她三分,不过出个门,你又何必如此紧张?放心吧,她只是去瑾王府代为师送药给四王爷罢了。”蓝凌呵呵低笑几声,脸上的笑意似是加深了些。 “四王爷已经回府了吗?”蓝濯彦闻言,心下又是一沉。四王爷回府,濯天独自前去找他……一切似乎都掌握在蓝凌手中;反之,他此时却好像连自己也难全然把握。 “嗯。昨日傍晚便不知何故,自行回府去了。我奉圣上旨意继续替他诊治调养,适才正要去瑾王府送药,恰好濯天说自己闲来无事,愿替为师前往,我便放她去了。看来,忘了约定的人是她,而不是你。”蓝凌笑道,似是话中有话,却又滴水不漏,令人看不出一丝破绽。 蓝濯彦与他对视,目光未动,心念一转,正想着此时要如何脱身,却又听蓝凌道:“濯彦,为师难得半日闲暇,你若无事,不如陪为师一叙如何?” “是。”蓝濯彦应了声。眼下也只有见机行事,且看蓝凌这番试探,到底意欲何为。 “濯彦,你可知道,四王爷他患了什么病?”二人在园中坐了,蓝凌一边随手把玩颈上垂下的琥珀,一边问道。 “为血妖所惑,迷失神智。”蓝濯彦答道。看了那块琥珀,他的心弦莫名一颤,陡然绷紧! “不错,为师就与你说说这血妖吧。此时说来,你与濯天恰是孪生子,倒让为师想起一件事来。” 蓝凌点头,扬了睫毛,原本掩在其下的瞳孔在日下居然突然闪耀出一抹凄厉的血色红芒!不过,只有一瞬便一纵即逝,快得蓝濯彦即便目光敏锐,捕捉到了,也不得不疑是自己眼花。 “幸好,四王爷乃是独子,倘若他也如你们一般是阴阳双生子,恐怕此时事态会更为严重,甚至危及他的性命。” 如风般的话语缓缓从蓝凌口中道出,蓝濯彦听得阵阵心惊肉跳,直觉不好! “这是为什么?”竭力镇定下来开了口,声音总还算平稳。 “因为,一只血妖本该只有一个血魂。若是遇上阴阳双生子,则性相异者为血魂,性相同者为血煞。血魂本该为杀妖而生,血煞却是血魂的克星,天生带有邪气,而且比血魂更易为妖所惑!如果血魂没有及时杀死血妖,反而如四王爷那般中了妖术,便必定会因血煞而惨死!”说到那个“死”字,蓝凌抬眼,看向蓝濯彦。之后,异常满足地垂下了眼睫。只那一眼,他已看到了自己所希望的东西——震惊与恐惧。 “该死!” 湖边酒坊二楼雅间内,一声诅咒,霎时坏了满室风雅。引得那始终低头沉思不语,静待天黑的银色血妖抬了头,问道:“紫翊,出了什么事?” “蓝老妖坏了我的咒法!”紫翊怒道,忿忿一摸鬓边,用力扯断那根已经烧焦的发丝。 “你对蓝凌用了咒法?”宇文刹闻言惊问。 “我还不会如此没有自知之明!我只是用了自己的一根毛发,施了个妖咒附在上面,再悄悄黏在蓝濯彦身上让他带回,谁知竟被那老魔怪发现,破了我的咒!”紫翊抓了酒壶,舍了平日雅兴,恼火道。 “你无端施咒让他带回做什么?只怕蓝凌破了那妖咒,首先遭到怀疑的就会是血魂!”宇文刹急的站起身来。 “做什么?除了为你,还能做什么?你说怕轻薄了蓝濯彦,不肯与他合魂,我便想趁他动摇之时,先帮你占据了他的心再说!谁知道他有心无情也就罢了,连你也来个‘狗咬吕洞宾’!”你心中只顾他的安危,就没想过那老魔怪破了我的咒,是否会将我打伤吗?紫翊瞪向宇文刹,还是将最后那句话强行忍下,憋在心里没有说出口。 “有心无情?什么叫有心无情?”宇文刹不解道。 “你——”紫翊气结,开了口,半晌骂不出什么,也只好作罢,答道:“我趁蓝濯彦思绪混乱时探了一下他的心。本以为因为你是妖怪,他一时无法接受,才刻意压抑了心中情愫,就想设法将他的情牵引出来;谁知道探了进去,居然发现他心里空空如也,情弦尽断,早已如同枯萎衰草一般!之后,来不及再仔细查个究竟,便被破了咒法。” “情弦尽断……情弦尽断!”宇文刹口中反复低喃几句,突然抬手,一拳砸下,身边桌案及杯盘碗筷,尽数粉碎!“怪不得我几次想要诱他动情,他都痛苦得好像遭到凌迟一般!原来蓝凌早对他下了毒手!” 第八章 小劫 血祭 宇文刹在送初无修回到风都之前早已计划好一切。透过初无修,利用初无极,设法牵制蓝凌。因为他几乎已经可以断定,不管是蓝濯彦兄妹,还是即将来临的千年天劫,一切症结的关键所在就出在这个已活过了漫漫三千载的魔怪身上。 但可惜的是,世间变化永远会比计划的发展来得更快,也更突然。就如同眼前,他发觉自己的计划实际等于失败,此刻事不宜迟,再考虑更多反而会让对方占尽先机,最好的办法就是立刻向蓝濯彦道明一切,先将他带离再说!可是,当他与紫翊匆匆离了酒坊,却怎么也想不到,会被一个人拦住去路。 “宇文刹。”那人在他面前立定,唤出他的名,菱唇含笑,如同芙蓉盛开。 蓝濯天?为什么是她?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别忘了,她才是你真正的血魂。就算你心中另有其人,她与你的牵绊却是改变不了的。倘若她想,同样可以像那人一样找到你。”紫翊察觉到宇文刹的茫然与惊愕,悄声在他耳畔提醒道。 孽缘,果真是孽缘啊!这般相互追逐,你你我我他他,缠绕得丝丝缕缕,纠葛不清,总希望自己心中所念那人心上也念着自己,可真正能如意的又会是谁?看着眼前的她,短短一段时日之内,已与当初大不相同,少年郎变成了美娇娘,那一袭罗裙胭脂但为君故,怎奈何他眼里心上早连半分空隙也无。他修行千年,最终也不过落得与这小女子一般命运罢了。 “宇文刹,我有话要问你,可否进去酒坊中坐了一叙?” 就在宇文刹皱眉考虑着如何脱身的当口,濯天已经又开了口,半敛了一双柳叶眉,盼着他的回音。谁知那银妖勾了薄唇,急躁的开口便问:“血魂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血魂?”濯天闻言笑了起来,“我已都知道了,四王爷都告诉我了,血妖与血魂究竟是什么关系。你的血魂是我,我不会看错!血魂不会认错自己的血妖!” “初无修?”宇文刹听了,眉锋反而蹙得更紧,暗骂初无修还没帮上忙,就先来添乱,加之担忧蓝濯彦,心下急切,口中语气自然越发不好:“我问的不是你,而是蓝濯彦,你的兄长,你可知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他现在应该正在国师府中,和师父在一起。师父一早起来曾说过,今日有重要的事情要与濯彦商量。”濯天终究不是寻常女子,不但一点也不在意那毫不怜香惜玉的凶恶口吻,反而当真回答了宇文刹的问题。 “你有什么想说便等过后再说,我此时无暇与人多言,先去了!”宇文刹听闻濯天所言,心下又是一惊,干脆使了个妖咒蒙了周遭众人的眼,自己一跃而起,踏云而去。 紫翊见状,也只好叹息一声,跟着纵身追去了,独留下濯天一人呆呆立在原地。隔了半晌,咒术过了,才有酒坊小二上前,抬手在她眼前晃晃,不耐烦道:“姑娘,这位姑娘,您究竟是要进来还是出去?可否不要站在小店门口,挡了我家生意?” 那小二如此反复喊了两三遍,声音也拔高了许多,濯天才突然如同大梦方醒般看向他,道了句“抱歉”,急急避开众人目光,转身而去。直走出好一段路,转过一条巷子才停了步,自言自语道:“不好,我无端到了那家酒坊却不自知,大概又着了师父的道……可是,到底该不该将此事告诉濯彦?几次三番如此,一直摆脱不得也不是办法……” 想了又想,她暗暗一咬牙,闪身到了隐蔽处,拔了血魂出鞘,在那剑锋之上狠狠一划,在左掌心中割出一条血槽,之后取出帕子包了,快步朝着国师府方向而去。 碧色裙裾上几点红梅妖艳盛开,一路上引了无数少女心中艳羡,不知是何处染出的布料,满目苍翠之上只有那几点鲜红,竟是如此夺魂摄魄,美得触目惊心。如此这般的风姿绰约,一个女人倘这一世能拥有一回,便是死也甘愿了! 蓝凌施法催动自己深埋在蓝濯彦兄妹体内的魔咒时,同样计划好了一切。在天劫来临之前,他要飞身上界,脱去妖胎,永世为仙。所以,濯天便成了引子。 濯天与濯彦不同,她的情弦完好无损,而且成长得十分茁壮。在与那血妖相遇之前,她与濯彦一样从未动情。可一旦相逢,触动了她的情弦,情窦初开,情潮如泉水般翻涌而出,便一发不可收拾,进而迷失了本性。情之于她就是一切,为了这个“情”她可以抛弃亲情、抛弃所有,甚至抛弃自己。她将为情而疯,为情而狂,为情而死! 濯天死了,才能激怒濯彦;也只有激怒了濯彦,才能经他之手顺利取到千年血妖的性命!因为血妖只会被为之动情的那个人杀死,或可说,他们并非死于血魂之手,而是亡命于心中的那柄情剑之下…… 今日是七月十五,离天劫之日尚有整整一个月。不过,却恰是百年一次的小劫,必须以血相祭。 血祭……上一次的小劫是什么时候呢? “天婵,你应该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夜吧?从那天夜里开始,你才是真正只属于我的血魂。便是升了仙,你我仍会永世相伴……我也会如我们约定的那般,永远庇佑你的初氏王朝,你的子子孙孙……天婵……” 想到此,蓝凌喃喃自语着,露出了一个笑意浅淡、却意味深远得难以揣测的微笑。 这才是真正的秘密啊,他与那个女人以血相约的秘密! *** 午后瑾王府 蓝濯彦没见到濯天,只见到了初无修。但见人不见面,他根本无法与他交谈,询问濯天去向。 他借口摆脱蓝凌来找濯天,设法混入瑾王府,可坏却坏在,他没想到会在初无修房中看到那个男人,那个本该身居大内的九五至尊——初无极!更加想不到,会看到兄弟二人为情而战的一番龙争虎斗! “皇兄,你怎么会突然到我府上来?” 初无修同样没有想到面前之人会突然降临,惊愕之下,也唯有立时起身跪拜相迎。那人却一伸手,扶了他的双臂,微微笑道:“起来说话吧,无修。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不会为了那小妖背叛我、离开我。” “皇兄,我——”初无修正欲开口辩解,却又被那人拦住—— “此时不在宫中,我也没有皇袍在身,还是像从前那样,叫我二哥吧。” “不,皇兄,臣弟此时有件极为重要也极为急切之事要与皇兄相商,还望皇兄成全!”初无修边道,边重又跪倒在地。 “便是有事商量也无须如此,你且起来说话吧,究竟是什么事情如此重要?”初无极笑问,面上神情却已不像适才那般喜悦。显然,他已猜出初无修究竟要说些什么。 “恳请皇兄下旨,命令蓝凌立刻放了燮儿!”初无修说着,转了身伏在初无极足边,磕下三个响头。直磕得额上红肿一片。 “无修,你当真如此在乎那小妖?她对你就这么重要?”初无极半沉下脸道。 “是!燮儿就是臣弟的性命!她是血妖,而我是她的血魂!血魂为血妖而生,血妖为血魂而活,彼此牵绊,姻缘天定,无论骨血魂魄早已融为一体!求皇兄放过燮儿!” 初无修心下担忧殷燮落入蓝凌手中遭受折磨,一口气将心中所想道出,未曾留意面前之人脸色已是一片铁青!只听他低低冷笑几声问道:“她是你的性命……那我呢?我与她相比,在你心中究竟孰轻孰重?” 一句话出口,惊得初无修哑口无言。抬了头,只见面前之人满面怒色,心下一急,便越发语无伦次起来:“这——皇兄,我——” “怎么,答不出吗?原来,我在你心中,还比不上一个妖孽?”初无极呵呵冷笑数声道。 “不,皇兄,臣弟绝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两件事情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啊!”初无修急道。 “为什么不能相提并论?无修,你早就不是不识情滋味的孩童了,莫非真的感觉不出我这么多年来对你的一片用心?”初无极伸手迎向前去,冷不防扣了初无修的下颔,缓缓抚过他的双唇。 “用心?臣弟——臣弟不懂皇兄的意思——” 初无修全身一颤,摇头欲避开那令人背脊发寒的碰触,谁知初无极早抢先一步,一个用力反扣了他的手臂,将他按压在自己的双腿之上,俯首逼问道:“不懂?是真不懂,还是不想懂、不愿懂?” “皇兄!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莫非你中了蓝凌那妖孽的妖术了吗?”初无修大惊之下,用力挣扎起来,拼了命般自初无极手中脱出,爬将起来,戒备地退向门边。 “疯了?我许是疯了,不过却并非中了妖术。你以为我为何明知蓝凌是一个妖孽,一个已经修炼了三千年的魔怪还对他如此执着?因为他可以帮我收了那小妖,既不伤及你的性命,又可以像从前那般,让你只属于我一人!” 一石激起千重浪!只是这浪不在表面,而在心中。而且,不止是初无修心中,还有隐了身形伏在梁上的蓝濯彦! 魔怪……妖孽?蓝凌是一个妖孽?他不是仙,更不是人,而是一个妖孽?他若是妖孽,为何偏要杀妖成仙?他若是妖孽,他与濯天岂不是被一个妖孽养大?他若是妖孽,他所说的话中又有几句是真几句是假几分可信? 妖孽!妖孽!妖孽! 蓝濯彦的心——乱了,急了,惊了。 七月十五,月圆。百年轮转,小劫。 血祭。 月色猩红如血。淡淡的血,像少女唇上的胭脂。至真,至纯。 心中微微一动,蓝凌此时才发现,那天上婵娟的音容笑貌在自己心中恍如昨日。他偶尔会为初无极所迷惑,因为他有一双与她极为相似的眸子。他将濯天当作男孩养大,因为她有如她一般的、女子少有的英气与风骨。 所以他对着濯天端详许久,却仍未下手。只是她割破了自己的手,失了血,也破了他的咒术。他只得将她定住,让她怒目圆睁,却动弹不得。然后,他就坐在一旁的石几上。在濯彦与那千年血妖到来之前,他要好好欣赏眼前的她,思念心中的她—— 天婵,看着吧,一切皆在我的掌控之中! 蓝凌笑着,甚至显示出了一丝喜形于色。因为,他的计划天衣无缝。可是,他却忘了一点,计划在它真正付诸实施并且成功之前,永远都只是个计划而已。 此时,他还不知道初无极已经在无意中坏了他的大计,不知道蓝濯彦已知晓了他的真正身份,更不知道他的计划早已偏离了原本的方向…… 他所不知道的已经太多。因此,那天外飞来、亦是突如其来,几乎当场斩断了他探向濯天颊边那只手掌的一剑,也同样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之外! “濯彦!” 蓝凌惊呼一声,来不及按他所计划的那般将濯天失神之事推给宇文刹,蓝濯彦的剑已接二连三,流星也似的攻了过来! 血魂这对雌雄宝剑,原本属于他与天婵,混合了他与她的鲜血铸造而成;即便他把它们给了濯彦与濯天,它们真正的主人却依然是他。所以他惊,却未慌。他的阵脚依旧稳固。 “回。”蓝凌轻启双唇,只吐出一个字。极淡,也极有力。只一眨眼,蓝濯彦手中的血魂已脱了手,驯服地落入他的掌心。 “濯彦,你出去一趟,怎么回到府中来却好像中了妖术一般,如此放肆起来?”这不止是质问,同时也是疑问——是那千年血妖吗?是他提前动了什么手脚? “妖术?或许我与濯天这二十二年来都活在妖术之中而不自知!”蓝濯彦直盯了蓝凌一双眼,双掌收拢,狠握成拳,依旧意欲伺机进攻! “濯彦,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蓝凌手持血魂,终于忍不住生出了一丝焦躁——是那千年血妖来了,他已嗅到了那股强烈的气息!只是此刻,他已有些把持不定,蓝濯彦究竟会走向何方。 “我别无他意,只有一个问题——你希望我怎么做,才肯放过濯天?”蓝濯彦问道。他始终想要进攻,可无论采取何种攻势,无论怎么计算,算到最后都只有一个“败“字。 蓝凌离濯天太近了,近得随时可以扼断她的颈子;他与他的实力相差悬殊,在他面前,或许他的力量根本不能称之为实力。 “不管你承认与否,你始终是我养大的。我突然发现,你真的很像我。你和我一样冷酷,尤其是对待自己。”蓝凌呵呵笑道。眼前情形,虽是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漫漫三千年,风云世事又有哪一刻不是瞬息万变?看得太多,便也厌倦了。倦得即便发现自己错了,也懒得再去挣扎懊悔。识破就识破吧,这乾坤仍然掌握在他的手中! “此时怕是我再说什么弥补,你也不会相信了。既然如此,也好。我要的,只那千年血妖一条命!只要得到了他的性命,我的目的达成,也就无须再束缚你与濯天。” “取了他的性命,濯天也会死。” “她不会死,因为有你。” “有我?” “有你。你可以代替她死。只要你死了,她就可以活下去。” “她是血魂。” “你是血煞。我原本未曾想过会是这种结果,所以今日白天才没有告诉你。血煞既是血魂的克星,亦可成为救命稻草。倘若血煞杀了血妖,与之一同赴死的便会是血煞,血魂自可保住性命。” 又一次短兵相接,就此戛然而止。 蓝濯彦沉默了,因为他进退维谷。一切清清楚楚地摆在面前,若想换回濯天,唯有接受蓝凌的条件。可他根本不知他所说是真是假;即便是真,亦不能保证他舍弃性命,他便会放过濯天。那时就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救她。 蓝凌也在沉默,因为他要一点点击溃蓝濯彦的自信。人的怀疑越多,自信便越少。所以他有意不再答话,不再解释,放任他独自去猜疑、去旁徨、去左右为难。久久之后,才重又开口—— “如何?你想好了吗?愿不愿意接受我的条件?只要你杀了那千年血妖,与他同入地狱,濯天从此以后就可以作为一个凡人继续活下去,不再受到妖孽牵绊。濯彦,你心中应该十分明了,除了相信我,你别无选择。” “我——”终于,蓝濯彦缓缓开口。 我答应——这是他想说的。可实际说出的却只有一个“我”字。因为,另外两个声音来得比他更快—— “濯彦,不可以!” “血魂,不要信他!” 一高一低,一女一男。那女声显是近些快些,也更加尖锐和声嘶力竭。而她也确是拼上了性命才使出全部力量冲破了咒术,嘶吼出来! 霎时,血色凄绝!雾蒙蒙晕染开来,如同提早绽放的大朵墨菊,艳极! “濯天!” 蓝濯彦震颤,震惊,更是震痛!他无情,却有心。他可以不对他人动一丝感情,濯天却是他的一半生命!他们是一分为二的一滴精血,她便是他的半颗心!只有她能让他感受到何谓“亲密”、何谓“温暖”,她便是他,如同另一个自己! “濯彦,我赢了!”就在蓝濯彦承受着前所未有的痛楚时,濯天却在笑。赢了,她终于赢了!赢了蓝凌,赢了他精心为他们兄妹二人设计的圈套!她终是一个女子啊,终是拥有一颗比男人更为柔韧的心,更加懂得以退为进之道。 在她发现蓝凌暗中控制着自己心神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大胆地融入他的计划之中,接受他的操控,接受他的命令,成为他的棋子,靠近他的内心。然后,在他丝毫没有防备之时,毁掉自己,解脱濯彦的束缚! “濯天,濯天,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蓝濯彦拥起濯天,双手不住颤抖。血,好似流不尽的血早把濯天一袭青色罗裙染成与他一般的猩红。 “因为我不想输啊……我不是说过了,濯彦,总有一日,我会送你离开这座阴宅。”濯天抬了手,抚过蓝濯彦的脸颊,唇边绽出一个血色笑靥:“你……你知道吗?你现在这般模样我只念起一个字——丑!你是男人……也许不在乎美丑……可我是女子啊,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自己的丑……丑样子……” “丑的只有我,濯天……你还记不记得,你曾说过,我和你是两个不同的人。”蓝濯彦摇头,不知此时眼中淌下的灼热之物究竟是泪是血。 “你……还在生我的气吗?我那么说……是希望……希望即使没有我的陪伴,你仍能好好的活下去。我……我是你妹妹,你便注定了要容我的任性……此时,我就要你再……再让我任性一次……离开此处,离开这座阴宅,马上离开,永远不要再回来!”说到此,濯天瞠大双目,竟硬撑着那具已然残破不堪的身躯坐了起来。 “濯天!” “答应我!不要再说其它,倘若你不想我死不瞑目,便立刻答应我!”濯天捉了蓝濯彦前襟吼道。 “好,我答应你,离开此处!但我要你与我一起离开!” 蓝濯彦说着,便要抱濯天起身,却见她仿佛万分满足般点点头露出一个微笑;之后,狠狠一咬牙关—— 此时,她体内之血已几乎流尽,只在唇边渗出细细一条血丝。极慢,慢得蓝濯彦许久之后才一张口,喷出那口淤积在喉中的鲜血,再想起身时,已然支持不住,眼前只见无边血池,巨浪翻涌,滚滚扑来,将他吞没。 七月十六,小劫过后。凡间又是一片艳阳高挂,几乎无人注意到昨夜那场腥风血雨,更无人知晓,他们今日得以生存,乃是以一个鲜活性命为祭换来。于是,他们依旧狂舞高歌,依旧寻欢作乐,依旧为了一己私欲勾心斗角,不亦乐乎。 就连他们的君主也在那一夜一心专注于一场逆天悖德的淫欲之中,直到日上三竿才迟迟回到宫中。 “天婵,你都看到了吗?”蓝凌立在莲花池畔,面上浮起淡淡一笑,似是嘲讽,又似带有一丝疲惫。”或许当初你错了,不该为了保住那个孽子,以自己的性命作为偿还的代价;我也错了,不该答应你最后一个要求。倘若那时我原谅了你,带你离开此处,一切大概都会不同……事到如今,你仍希望我继续下去吗?” 话音未落,涟漪乍起,拂乱满池嫣红。 “罢了,事已至此,我也唯有顺其自然,坚持下去。怪也只能怪我自作孽,不可活——既然舍不下对你的情,又何必定要恨你……只是天命难违,但愿我能如你所愿,为你守住子孙江山,保它千秋万世……” 静月湖畔,相思楼中。 “血魂!”银色血妖张了双目,拨开身边正为他拭去额上汗珠的紫妖,开口第一声唤的还是那人。紫妖见状,也只有摇头苦笑,仍抬手扶了那银妖道:“他没事。虽然伤了心脉,但有了你的妖珠护体,又能有何大碍?只要安稳睡上几日,想必便能起身了。” “妖珠?妖珠明明还在我体内!”那银色血妖一楞,随即摇头,仍要起身。 “宇文刹,你昨日是被那老魔怪伤了头壳不成?连妖珠的气息也分辨不出?”那紫妖无奈道。 “这……”宇文刹皱了眉,此时才发觉,体内妖珠不属于自己,却带着身旁那紫妖的气息。“紫翊,你——” “我如何?你昨夜胆大包天硬是动手与蓝凌抢人,若不是那个成仙的念头令他有所顾忌,恐怕你千年修行早毁于一旦!只是如此也就罢了,自己险些魂飞魄散,还硬将妖珠吐出给蓝濯彦护体,除了将妖珠暂时借你,我还能如何?”紫翊皱了眉,嗓音中隐隐透出几丝沙哑。 此时,宇文刹方才注意到,他的,面色竟是苍白如纸! “紫翊,你受伤了?” “与蓝凌交手,不伤也难。幸好伤得不重。”紫翊佯怒,却暗自强行抑制喉中那股腥气。 “你这是何苦?你明知除了血魂,世上已无第二个人可以杀得了我。”宇文刹说着,便欲运功,将妖珠还与紫翊。 “那你又是何苦?你也知道蓝凌一不能随意杀生,二他若想取你魂魄圆满功德,就必须依靠蓝濯彦,无论如何也不会伤了他的性命。”紫翊反唇相讥。 “我——我只是——蓝凌掐断血魂的情弦,已经等于残了他的心,我只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继续为那老魔怪所害!” “你——罢了,我早就知道说什么也没用。你就算要去看蓝濯彦,也要等妖力稍稍恢复,可以收起你头上的角与唇边撩牙再说,否则他见了你这般妖模怪样,必定又是一番拳脚相加!”紫翊看向宇文刹,末了也唯有一声叹息。“不管他有情也好,无情也罢,至少还可趁此机会取得他那颗心!” 第九章 天劫 情殇 天劫,上天之劫。 非下界生灵凡俗之力所能左右也。 凡遇天劫,下界之中必将生灵涂炭,血染红尘! 天劫之时,必有异星降世,化解血灾,庇佑人世香火不灭。 只是不知,那异星此时究竟身在何方? 地宫之中,龙脉激腾翻涌,那些逝去的魂魄早已提前察觉到了那股血腥之力的威胁!一旦脱离了肉体凡胎,他们才恍然惊醒,不论如何改朝换代,那些生灵始终是他们的后代骨血!于是他们开始夜夜哀号恸哭,挣扎扭曲,试图冲破层层石基的阻隔,引起子孙们的注意,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直到有一日,地宫的大门上出现了一条细微的裂缝,将一丝光亮投入黑暗之中,他们合为一体,化做一条巨龙,准备破势而出时,却发现巨龙缺少了一只前爪—— 龙脉中少了一条魂魄?少了这条魂魄,便无法真正成形,去寻找和引领那颗异星破解天劫!是何人?少的究竟是何人? 他们开始焦急地搜寻、呼唤,自那条裂缝之中释放出龙脉之力,呼唤那条游荡在外的魂魄归来。 就在那一瞬,蓝凌猛然感受到了那股牵引之力!他知道,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必须寻回蓝濯彦,得到千年血妖的性命!否则,一切都将功亏一篑! 八月初十,静月湖上起了一丝波澜。人类的凡胎肉眼已再望不到湖畔那座紫烟缭绕,被传为神仙居所的宅院。 天劫将至,宇文刹与紫翊运起了妖术,将宅院移到了群峦之巅,暂且隐去了形影。而此时,在小劫之夜失了一半心魄之人苏醒过来已有十日,只是不言不语,不肯进食,只得靠宇文刹以妖珠之力维持生命。直到这一夜,空中那轮诡异血月再次圆了大半,才终于又见他眼睫微颤,落下一滴泪来。 “血魂。”宇文刹轻唤一声,上前拥住蓝濯彦冰冷的身躯。自从濯天死后,除了那袭染了血的红衣,他再也不肯多加一件衣衫。 “宇文刹。”蓝濯彦望着宇文刹,并未挣扎,但依旧面容冷峻,不带一丝温情。“我是谁?”他忽然问道。 “我的血魂。”宇文刹答道,运了妖力,将自身温暖缓缓传递给他。 “不,你的血魂是濯天,她已经死了,被我杀死。”蓝濯彦摇头,垂下眼帘,抬手轻抚胸膛那片血菊。 “她是你同胞双生的妹妹,却不是我的血魂。因为,我还活着。血妖只会与自己的血魂同生共死,我的血魂是你。”宇文刹边道,边扣住蓝濯彦那只手,贴向自己的心口。 “或许,因为她是为我而死。也许我与你一样,也是一个妖孽。”蓝濯彦说着,竟忽而笑了起来:“宇文刹,我要如何才能清醒过来呢?” “什么?”宇文刹一怔,不知他为何突出此言。 “濯天那日要我发誓离开风都,永远不再回去。可实际我需要离开的,该是眼前这个梦境,困顿了我二十二年之久的梦境。我如果不能清醒过来,就永远只能受控于蓝凌。”蓝濯彦喃喃道,推开宇文刹,惘然对了头顶上那轮血月出神。“不过就算摆脱了又怎么样?没有了濯天,在这世上我已再无牵绊。” “若是我说,我要牵绊住你呢?”宇文刹几步上前,重又拢住他的双肩。 “你?”蓝濯彦转身,望了宇文刹好一会儿工夫,突然摇了摇头,露出一个苦涩至极的笑:“我从没有见过像你一样蠢的妖怪。我的情弦在出生之时便被斩断,是一个真正无情无爱之人,你又能拿什么绊住我?何况,我根本不是血魂,而是血煞。” “血魂,你——你早已知道了一切?”宇文刹一愣,将双臂收得更紧。 “知道……濯天她……已将一切告诉了我。”蓝濯彦点头,任宇文刹紧紧将他拥在怀里,眼中依旧只映出那轮血月。 “濯天?血魂你——”宇文刹闻言又是一惊,连忙抬起头来,看向蓝濯彦。 “你放心,我此时很清醒。那日,濯天她放心不下,并未马上离去。她已在梦中,将一切都告诉了我——”蓝濯彦缓缓答道,两行血泪潸然而下。蓝凌掐断了他的情弦,即便已经痛得椎心蚀骨,他却连一滴泪也流不出来。流下的,只有血。 蓝凌没有预想到会发生那般意外,将濯天定住之时,已将一切对她和盘托出。此时,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濯天在梦中对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濯彦,不要再被蓝凌的妖术所迷惑,他虽然掐断了你的情弦,却没能毁了你的一颗心!对我来说,你就是世上最好的兄长,是我唯一的亲人。” “我们不是一个人,但心却是连在一起的,我能感觉得到,它和你的手一样,永远都是温暖的;也能感觉得到,你其实早已经对‘他’动了心,就如同我特意为他恢复了女儿身一般。” “与他相遇是我们注定的命运,相遇之后,你察觉得到我的变化,我也同样能察觉出你的不同。你只是不知道,不知道那种感觉究竟是什么、从何而来,所以才会那样迷惘和痛苦。而且,你实在太倔强了,倔强得经常伤害了自己而不自知。” “现在,蓝凌已经不能再继续束缚你了……所以,将心放开吧,你不是什么无情无爱之人……人情靠的不止是那区区一根情弦,更重要的是一颗心……我看得到,你心中有他……有他伴在你的身边,我也才能放心离去……” “血魂,血魂!” 宇文刹见蓝濯彦又突然失神般呆怔起来,焦急之下,扳住他的双肩不住摇晃。好一会儿,才又见他抬眼望向他,恍然道:“宇文刹,血魂、血煞究竟是什么?是人还是妖?除了注定与血妖纠缠之外,可还有什么其它特殊之处?” “特殊之处?你希望还有什么特殊之处呢,血魂?”宇文刹以目光一一抚过他凌厉依旧的眉眼问道。 “我希望自己是妖。”蓝濯彦道。说得面前那银色血妖一楞。 “为什么希望自己是妖?你不是向来都很厌恶妖怪吗?”宇文刹不解。 “我生于妖腹,为妖所养,上天注定与妖同命,不是妖怪,又是什么?”蓝濯彦苦笑,“我希望自己就是妖怪。你如果真想绊住我也可以,便让我就此成为和你一样的妖怪吧。” “血魂,你不后悔?”宇文刹凝眉沉思片刻后发问。 “悔?不……我已没有任何需要后悔之处,如果真的要悔……我便悔不该投生人间,一世不妖不人,无情无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说罢,蓝濯彦蓦然大笑,笑声长久而清冷。 若不是亲眼看到鲜血染红他的双唇,恐怕无人能够知晓他心中的痛楚。有心无情,即使痛彻心扉也无法释放,唯有以血代情! “与我合魂吧,与我合魂,我们就可以真的成为一体。如濯天所愿,离开此处,离开风都与蓝凌,忘了过往的一切,你便不再是现在的你,便可再重新来过。”宇文刹道。他已无法再看他如此下去! “与你合魂,我便是妖了吗?” 蓝濯彦迎风而立,一身烈红凛凛飘扬鼓动,仿佛随时要爆裂开来、粉身碎骨一般!看得宇文刹一阵心旌动荡!回过神时,已猛然将那人紧紧拥在怀中:“如果你想,我会分一些妖力给你。”但你不能就此而去!不能! “好,合魂,我愿与你合魂。”全身筋骨被那妖箍在怀中按得生疼,蓝濯彦只是轻叹一声,任他抱了,一双眼直直盯了天上那月,凶狠锐利,好像要就此将它射穿! 一夜癫狂,如火如荼。 清晨时分,剩的也不过是帐外几上一只燃尽的残烛。 蓝濯彦叹息一声,欲翻身而起时,竟突然产生了一丝不舍。连他自己也难理解的不舍。仿佛随着身躯移动,悄无声息自密处流淌而出的,并不只是情欲交缠过后的精与血,还夹杂着什么其它,从他心上那道被宇文刹花了彻夜工夫用一柄名为‘情’的匕首划开的裂缝中渗出。汩汨渗出,流失殆尽。好容易滚烫起来的一颗心,在那最后一丝温存消失之时,已经恢复了冷凝与空荡。 他在贪恋什么?一个妖怪的怀抱与温暖吗?还是那一句句犹在耳畔,不断撞击着他的躯壳与心灵的爱语? 人情靠的不是那区区一根情弦,更重要的是一颗心,我看得到,你心中有他…… 蓦地,濯天的话再度在耳畔响起,蓝濯彦抑制不住地笑了起来,无声地,却又是狂乱的大笑!在心中不停地狂笑,笑得几近窒息,待终于平静之时,已是泪流满面。 晨曦过后,太阳却未升起。因为,雨来了。来得既快又猛,来得凄凄惨惨切切,挟带着浓烈的血腥气息,泛滥成灾! 此时宇文刹仍陷在梦魇之中,无法自拔;他虽在梦中,却知道一切,他知道蓝濯彦趁他不备时,对他下了咒术、知道他施咒之后,合了他的唇,还了妖珠与他、知道他起身离去、甚至知道他将那袭红衣留在他的枕畔,却穿去了自己昨夜脱下的那袭白袍……他知道所有,却无法摆脱他的咒术,只能在梦中徒劳地挣扎! 直到,那紫妖突然匆匆破门而入。 “刹!宇文刹!醒醒!快醒醒!” 在听到那声声呼唤时,宇文刹已经转醒,坐起身来胡乱抓住面前紫妖的双肩道:“可恶!我失策了!他——血魂他一定是去寻蓝凌了!我早该想到他并非那般脆弱!我早该想到他舍弃以往宁愿自己是妖一定是为了报仇!” “刹,你究竟在说些什么?你还没有清醒吗?” 紫翊被晃得天旋地转,仍不知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干脆狠下心来,重重一拳击中他的腹部,当即将他打倒在榻上。好一会儿,才见他平静下来,重新起身,开口道:“紫翊,我要回风都。” “回风都?此时?你可是疯了吗?”紫翊瞪了双眼惊呼。 “他独自去找蓝凌报仇了,但他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对手。那老魔怪为了引我现身,必定会对他百般折磨,我必须去找他——” 宇文刹一边着衣,一边急道,说到一半,却被紫翊当场打断:“你明知蓝凌的目的是你还要去送死?你根本不必如此惊慌,蓝凌为保自己的修行,断然不敢伤他性命!” “不敢伤他性命却会折磨他!紫翊,你之前已经对我说过同样的话,也该知道,我会如何回答!”宇文刹道。 “说过了又如何?我还要再说!你若不去,他至多受些皮肉之苦,你与他都不会死;倘若去了,你面前便只剩死路一条!”紫翊飞身挡了宇文刹的去路吼道。 “他受的苦已经够多。不论如何,我非去不可!” 宇文刹答道,不由分说,硬是闯出门去,不顾紫妖在他背后气急败坏吼叫不止,一纵身融入那腥风血雨之中去了。 风都皇宫莲池 宫中所有的人都已躲入地下避难,偌大的园中,只剩蓝凌。 蓝凌在等,等蓝濯彦自己回到风都,回到他的面前。他分明立在风雨之中,却雨不沾身,衣衫未曾打湿半分,有如神祗一般。 神祗——那些凡人再次如此唤他。因为就在一刻之前,他刚刚施法将风都庇佑在自己的力量之下,任凭风雨飘摇肆虐,城中却连一座茅舍也没毁坏。在天灾之中护佑众生,除了神祗,还有谁能做到? 他就这样等了整整一天,当蓝濯彦终于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却不由一楞——白衣。是白衣,而非红衣。 尽管大雨滂沱,他仍然嗅得出那股附着在衣衫、以及蓝濯彦肌肤之上的妖气;真是想不到啊……他竟与那千年血妖合魂了吗?原来凡人即使有心无情,仍可产生这般眷恋之意?不过好在,他已经没有更多时间去让心中的情愫萌芽。此时的他,仍然不懂何谓情,何谓爱。就是一时心头冲动,也只是本能而已。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必须稍稍改变策略,为风都加上一层更强的防护,强得足以将那千年血妖挡在城外! 那时他若要进城,便必须以牺牲其它生灵作为代价—— 想到此,他又满意地微笑起来,如同吟唱一般,喃喃念出冗长的魔咒。边念,边等,等蓝濯彦走近,踏破层层雨帘阻隔,走到他的身边。驻足,最后一字落下,咒术成形。 “濯彦,你来了。”蓝凌微微一笑,周身散发出一层淡金光芒。 “来取你性命!”蓝濯彦站在雨帘之中,肉体凡胎却也坚如盘石。他手中拿着一柄剑,濯天的剑。她的‘血魂’。那日宇文刹将濯天的尸体一并带回。他醒后便将她葬在静月湖中,只留了这柄剑在身边。 “我知道,所以我一直在等你前来。” 蓝凌答道,笑容不变,姿态不变,立在自己那无风无雨的一小方天地中,等着蓝濯彦挺剑攻来。然后,轻轻一抖袍袖,将他重重击倒,看着那血肉之躯如风中落叶似飞出,撞上大殿石壁,一口热血溅在白衣之上,被大雨冷却。 看着这些的同时,他扬起指尖,划过眼前。金光过后,天眼顿开。看吧,宇文刹,与我一同看吧!看你心爱之人如何在风雨之中苦苦挣扎! 风都城外—— “蓝凌!你这老魔怪!把我的血魂还来!”宇文刹一声咆哮怒吼,眼中蓦然流下两行血泪! “不好!是天眼!”紫翊一惊忙飞身上前,一拉那银妖手臂喊道:“那老怪施了咒,将整座风都城罩了起来,便是你我妖力加在一起也不是他的对手,还是先行离去,另觅他法吧!” “不行!我绝不丢他一人在此受苦!”宇文刹甩掉紫翊的手,断然拒绝,纵身跃至半空,拔剑出鞘,狠狠朝风都城砍去;霎时,天地间传来轰然巨响,如同钟鼓齐鸣!震耳欲聋!只见满目烟尘,暴雨化了巨浪,翻飞狂涌! 久久之后,才得重新看清眼前景物。方圆百里之内,山川崩塌,河流绝堤,唯有风都城依然纹丝未动! “看到了吧,刹,你并非蓝凌的对手,还是早早放弃吧!“ 紫翊借机开口,试图再劝,那银妖却已接连数剑挥下,再次展开了攻势。 “刹!你再继续下去,一定会酿成人间大祸!” 一夜过去,暴雨不停,那银妖也仍未停止破城。 “就算如此,我也要继续!我只是一个妖怪!只想保我心爱之人!” “你这般大动干戈已是作孽,必遭天谴啊!” “只要能将他救出,我愿承天谴!” “你!愚蠢!” 紫翊怒骂一声,不再劝说。片刻之后,攻城之力中加入了一道紫光。两股强大妖力结合起来,终于稍稍撼动了城门。 “紫翊,你——”宇文刹回头,却听那紫妖吼道:“除此之外我还能如何?继续吧!” 妖气冲天,恶涛汹涌!破城如同开山,一点一点,凿开蓝凌布下的铜墙铁壁。 三天三夜,无止无休。天劫未至,下界已然生灵涂炭。 八月十五,月圆无月,天劫。 “终于要来了。想必你也快等得不耐烦了吧,濯彦?” 蓝凌喃喃自语,看向面前精疲力竭匍匐在泥泞之中的人,一袭白衣早已看不出本色。尽管如此,听了他一言,那人还是强撑起身体,看向后方,雷声滚滚传来之处。 果然,他感觉得出,那千年血妖会来自何方。 “他来了,来救你。不过,此时你却必须杀他。因为他为破城大动干戈,除了这受我保护的风都城外,人间其余各处早已惨不忍睹!他放出的妖力覆水难收,你若不杀他,这场灾祸必将永无止尽!” 蓝凌笑着等待,看蓝濯彦伏在泥水之中,一寸寸向前移动,身后留下长长一道血痕。 “你——你这妖孽!你故意诱他如此!” 终于,蓝濯彦爬到了蓝凌面前,奋力握剑起身,向他的胸膛刺去! “濯彦,你自小便是如此倔强,不自量力!”蓝凌如此说着的同时,蓝濯彦已被他护身的妖力狠狠震出。不过,他知道,这并不会毁了他的修行。因为他早算出那千年血妖会在此刻恰好赶到,接住他的身躯。 “血魂!”宇文刹紧紧拥住蓝濯彦,只见他全身浴血,白衣已化做了红衣,却不知他是否还听得到自己的声音。 “宇文刹——你来做什么?”蓝濯彦睁了眼,抓住那妖的衣襟,张了口,却已喊不出再高的声音,“他杀不得我!我真的——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蠢的妖怪!” “紫翊适才也如此说我,或许,我确是一个蠢妖。”宇文刹叹息,抬手拭去他唇边的血迹,“可是,血妖乃是天地孕育而生,无父无母,更无兄弟姐妹,唯一能与血妖骨血相连的只有血魂。除你之外,我又还能再求什么其它?” “你……你从我这里明明得不到任何东西。”蓝濯彦扶了宇文刹的肩直起身。那日离开时既然已舍弃了最后的机会,此时也不该再牵挂什么。 “我得到了你的红衣。我知道,那是你的心——” 宇文刹答道,却已无暇再说更多。因为,蓝凌金光罩身浮上了半空,正向他们步步逼来。面带微笑,如同上界神祗:“濯彦,你看到了吗?宇文刹酿成的大祸已经使人间秩序大乱。宇文刹一日不死,灾难便一日不会结束,唯有他的血,才能扑灭上天的怒火。” “蓝濯彦,你此时不杀宇文刹,更待何时?这般灾祸都是因你而起,杀死这个妖孽、挽救尘世苍生乃是你的职责!” 字字真言,字字阴狠,字字都是魔咒! 一句紧似一句,一句毒上一句,句句皆如利剑刺入心脉! 杀,杀,杀!必须杀,必须! “宇文刹……”蓝濯彦轻轻唤了声。”退后些……然后,放开我。” “血魂,你——” 宇文刹开口,却又立即被蓝濯彦打断:“听我的!你若是当真把我放在心中,就听我的!” “这——好。”宇文刹见蓝濯彦满面决然,退后丈余,只得暂且将他放开。然后,听他又道:“宇文刹,你可能掀起些雾来?” “能。”他答。虽然破城令他妖力大损,但掀起些雾来仍不成问题。 “好……那么现在,此时,我就要……要雾……无须太浓,只要淡淡一层,恰可迷了双眼便够。” 蓝濯彦说罢,又最后看了那妖一眼。之后,决绝般转了头,等待迷雾扬起,猛然提起全身之力朝那雾中之影喊道:“蓝凌,看剑!” 一声过后,血泉飞溅! 被当胸一剑贯穿的,却是蓝濯彦!他喊看剑,但未出剑,出剑的只有蓝凌。他本欲抵挡攻击,想不到对手竟会直直朝自己剑上撞来! “不!不!我不能杀生!”蓝凌惊惶大叫,却已收不回刺出之剑! 顷刻间,仿佛有什么自体内龟裂,崩溃! 耳边,空中,是谁在沉吟不断? “天婵——初天婵!你还要在外游荡到何时?”那声音滚滚如雷,边喊,边伸出一只无形巨掌,要将那魂魄从他心口生生拖拽而出! “不!休想!天婵是我的!你们休想将他夺去!”蓝凌狂吼。但他此时修行已毁,根本敌不过那龙魂之力,两厢抗拒之下,竟被一同拉上了九重天去! 片刻之后,一条巨龙横空出世! 异星降临,神龙出世,天劫得破。 终焉 异星降临,神龙出世,天劫得破。 天劫得破,只是那时还无人知晓,整个尘世一片寂寥,朝阳初升,霞光如血。 “为什么,血魂?”宇文刹拥着蓝濯彦。 蓝濯彦依旧一袭红衣,被鲜血渲染浸渍的红衣。 “因为你罪无可恕,因为我天理难容——因为……这是我的职责。” “傻瓜……”宇文刹在那一瞬露出一个惨烈的笑,与蓝濯彦漆黑的双眸相对,仿佛自己的一颗心也如他一般,被剑刺得千疮百孔!”血魂,你本无须自己受这一剑,却仍放不开那些什么职责吗?” “自作孽,不可活——一切都是我自愿!”蓝濯彦摇头,血丝自唇边蜿蜒而下,“这般孽债不光是你,亦是我欠世人的……我既是你的血魂,原本与你就是一体,理应以命相抵,以血谢罪。” “我不惧死,我也无憾。我血妖一族自出生起便开始寻找自己的血魂,或许漫漫千年仍一无所获;但我寻到了你,所以死而无憾……无憾,却不甘……不甘你如此冤死!你太傻了,血魂……” 终于,宇文刹身躯一晃,与蓝濯彦一同倾倒,坠落阿鼻地狱。 “我必须杀你。”蓝濯彦蠕动苦涩的双唇,眼前猩红一片。 “你首先扼杀的是你自己。”两行血泪缓缓自宇文刹眸中淌下。 “我唯有如此选择……我是你的血魂……刹……我唯有如此……” “这是第一次,你如此唤我的名……只可惜,也已是最后一次……血魂……我的血魂……” “然后呢?然后呢?” 孩童稚嫩的声音响起,令那身着紫衣之人一楞,眼中波光流转,波澜激荡,之后又归于平静,道:“然后?故事说完了。” “可是你起初和终了说的似乎不大一样,红衣究竟杀了那千年血妖,还是杀了他自己?”稍大些的孩童缠了他逼问。 “我以为他会杀了刹,但他杀了自己。”紫衣人笑道。 “可不管谁杀谁,血妖与血魂都会同死啊!这又有什么不同?”一个男童道。 “不同?当然不同……很大的不同……红衣在杀死自己之前,最后一次回头看向那千年血妖时,眼中落下了一滴泪。那泪,便是他一生之爱。”紫衣人叹道。 “那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呢?”仍有孩童不甘追问。 “不知啊……因为他们自云端坠落,之后便消失不见了……所以,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是生是死。”紫衣人摇头,一双眼直直望了苍天。 “那殷小妖呢?她和王爷又到哪里去了呢?”一个女童问道。 “他们吗?他们此时正在风都国的金銮宝殿之上啊。”紫衣人轻叹一声笑道。 如同宇文刹为救蓝濯彦不惜逆天,瑾王爷为了自己的血妖,竟然大胆在地宫之中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皇兄。如今,已作为新君登基,并立即颁布数道圣旨,禁止国中僧侣、道士、术士等无故杀妖…… 如此想着,过了半晌,那紫衣人终站起身道:“故事说完了,时辰也不早了,该是上路之时。不然,那人追来,便要来不及了。” “追来?何人追你?莫非是仇家吗?”调皮的男童再次笑问。 “血魂啊,也算是仇家吧。毕竟,我在这世上还未活够。或许,有朝一日,我仍能寻到他们吧……” 那紫衣人说罢,大步而去。眨眼工夫,已行出数十丈去,只留一团紫烟,袅袅浮升…… “哇,一下子就不见了!走得好快!”小女童第一个惊叹出声。 “也许他是神仙也说不定呢!”那调皮男童眼珠一转,精灵古怪地笑道。 如此说着,一群孩童又要笑闹起来,还是其中年纪最大的男童望望天边晚霞,高声招呼道:“好了,都不要再闹了,该回家去了!已经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要是回去晚了,一定又要被爹爹骂调皮!” “知道啦,大哥!” 那一众十几名年纪大小不一的孩童闻言,个个笑着吐了舌,嘻嘻哈哈跟在大哥身后,一路打打闹闹踏过山野,穿过树林,推开隐藏在青山绿水之中那栋竹楼的大门。 “濯彦爹爹,刹爹爹,我们回来了!” 笑闹间,早有动作最快的两名孩童一左一右扑上前去,抱住面前两名青年男子腰间不放。 “回来了就好,要是再贪玩忘了时辰,濯彦爹爹生气要罚你们,我也救不了你们的小命!”身着银白长衫的男子朗朗一笑,不一会儿就哄得一群顽童乖乖听话进屋去了。好容易等到没了旁人,才大胆上前,拥住身边那红衣青年抱怨道:“臭小鬼,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偏要在这时煞风景!” “就算他们不在这时回来,你也休想得逞!”红衣青年边道,边不客气地用力将他推向一旁。 “血魂,我到底还要等上多久你才会答应?我们不是早已‘合魂’了吗?你身为天降异星,当初破了天劫,本该回返天庭,却甘愿留在下界继续做一名凡人,以换我一条性命,不也说明你早把我放在心中,究竟还有什么——” “住口!总之我说此刻还不能答应就是不能!”红衣青年剑眉一竖,立时将那满面委屈不甘的白衣男子打断,之后一转身,背对了他道:“再过两日,就是濯天的三年忌辰,等陪我去看过她后,才能将你那些喜烛之类拿出,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说罢,也不管那欣喜若狂的白衣男子仍立在原地傻傻发笑,迳自进屋去了。片刻之后,只听屋中传来一阵孩童的欢声笑语:“太好了!爹爹终于要成亲了!” 再看那白衣男子,仍旧迟迟没有入内。因为,以那人的心高气傲,必定不愿被他看到自己红了一张脸的样子!虽然有些可惜,不过他已十分满足。 等待了千年,他们的姻缘今日终于得到了圆满! 我爱你,血魂……他默默对着空中明月动了动唇。之后,微微一笑。 他知道,那人早已在心中回应了他的爱意。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