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公子有点忙 卷一》 第1章 【正文开始】 陈毓是被一阵又臊又臭的味儿道给熏醒的,旋即就有些恼火—— 倒不是陈毓矫情,只是读书人本就是爱干净的性子,再加上小时候的遭遇,即便半道上弃文习武,这个臭毛病也不但没改了,反而因为五感变强,变得更无法容忍稍微一点儿怪味儿。 昨日里是喝了些酒,可也不过微醺罢了,便是回房,陈毓也是自己个走回去的,根本没让人扶。自己的房间自己清楚,断然不可能有这样的腌臜味儿的。 会有这样的味儿道,定然是有旁人做了什么手脚。 脸色一寒,手下意识的摸向平常放宝剑的地方—— 腿却是一软,人也一阵头晕目眩,陈毓一个把持不住,再次翻滚在地,一抬头,正好对上一双黑葡萄似的写满恐惧和绝望的大眼睛。 还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的身子就一下被人揪着提溜了起来,然后被人劈头盖脸的照着面颊上就狠狠的甩了两巴掌: 「小兔崽子,再敢闹,打死你扔到外面喂野狗!」 却是一个脸上有道刀疤的汉子,正气势汹汹的冲陈毓喝骂。 骂完似是不解气,还想再打,却在瞧见陈毓直勾勾瞧着自己的眼神时愣了一下—— 实在是眼前这孩子的眼神太吓人了些,明明不过五六岁的孩子罢了,那眼神里的阴毒却像是能浸出来似的,看得人心里瘮得慌,一时受惊之下,手一松,陈毓小小的身体就「嗵」的一声掉到地上。 许是太过疼痛,小小的身体顿时抖个不停。 「呸,娘的,吓了爷一跳——」那人这才松了口气——果然是太累了就会产生幻觉。自己就说嘛,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威胁? 话说那哥几个怎么都这个时辰了还不回来?不就是去行院里带个人过来相看一下吗,不会是把自己撇下,他们找了姐儿享受了吧?越想越恼,又踹了陈毓一脚,这才哼着小曲儿往前面去了。 只是那人不知道的是,他刚一转过身来,地上的陈毓就抬起了头,两只眼睛里竟然不是害怕,而是终于能够大仇得报的疯狂—— 虽然三十年过去了,可陈毓却是对这张脸一日不敢或忘!当初,若非这人在灯市上把自己掳走,爹爹就不会因急于寻找自己的下落,深夜赶路不慎失足落水而死;姐姐也不会被逼着嫁给那个畜生为妻,更因不堪打骂而投缳自尽;自己堂堂一个秀才也不会变成亡命之徒沦落江湖…… 可以说,自己一生的悲剧全是和这个人有关。也因此,三十年了,这张面孔不独没有在脑海里变得模糊,反而愈发清晰。甚而这三十年来,陈毓也曾着意寻找过这人,却不知为何,却是找不到丝毫踪迹,甚而有传闻说,这男子早就被捉到京城,惨死在菜市口了。倒没料到,竟还会有遇见的一日。 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对—— 怎么三十年了,这人的模样竟是没有丝毫变化,还是二十郎当岁的样子?而且方才太过震惊才完全忘了反应,这会儿却忽然记起,自己的拳脚功夫虽不是顶尖的好,却也能说的过去,平日里徒手打倒个十个八个还是不在话下的,怎么可能被一个明显一眼就能瞧出没什么本事的无赖一招就制住? 还有那人提起自己身形时,离开地面的凌空感—— 陈毓眼睛一点点下移,却在看清长在自己身上胖嘟嘟的一双小短腿时,好险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 这样的身形,分明应该是五六岁的小娃娃才有的身量! 五六岁?自己当初被人贩子拐走时,可不正是这个年纪?!似有所感的抬头,陈毓果然看到了摆在正中间的一个歪歪斜斜的神龛,上面还供着已经掉了皮的土地爷—— 可不正是和自己当初被掳后的情形一般无二? 至于刺激自己醒来的那种又臊又臭的味儿道——记得不错的话,当时这些拍花子的足足拐来了十多个几岁的娃娃,在这破庙里一下关了好几天,期间吃喝拉撒就在这一间房子里,味儿道怎么会好到哪里去? 兴许就是这一段记忆太过可怖,以致成年后,别的陈毓都能忍,唯有那些气味儿,却是一刻也忍不得,不然就会冷汗淋淋,甚而噩梦连连。 饶是经过了太多风浪如陈毓,这会儿也有一种被雷劈的感觉—— 自己的酒量就那么差吗?竟然一喝就把人喝死了!这还不算,还直接回到了小时候!转而又是一阵狂喜,那是不是说,爹爹现在,还活着?还有姐姐…… 太过激动之下,陈毓浑身都开始哆嗦,甚而牙齿都咯咯响个不停。 直到身上一沉。 陈毓低头,却是方才那个长着一双好看眼睛的小女孩,正把小脑袋蹭过来,甚而长长的眼睫毛上还挂着两滴大大的泪珠。看陈毓瞧过来,小女孩又把身子往陈毓身上靠近了些,竟是把陈毓当成依靠的模样。 而小女孩下意识的靠近,也对陈毓过于激动的情绪起到了很好的缓解作用。 深吸了一口气,陈毓好歹又能进行思索了,也慢慢忆起了之所以破庙里只剩下自己和这小女孩两个人的原因—— 本来按照这些拍花子的意思,自己和小女孩是这次拐卖来的孩子里生的最好的。却偏偏长途跋涉之下,两人竟是都生了病,小丫头是病恹恹的,自己更是高烧之下直接昏迷不醒。 以致人牙子相看时,愣是没看中自己两人,一是嫌两个都病怏怏的,活不活得下去都不好说,再者瞧着都是细皮嫩肉的,生恐担了什么干系,挑挑拣拣之下,竟是把自己两个撂了下来。 几个人贩子一合计,就准备把两人都卖到那风尘之地——好歹费了大力气弄到手的,怎么也不能砸到手里不是…… 想到此处,不觉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眼下可得快些想法子离开这里,真是再和上一世一般,被卖到娼馆中去,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逃出去—— 当初自己二人还是被卖到了那样见不得人的所在,虽然彼时自己年纪小,倒也没受什么磋磨,却还是好不容易才逃了出去,更是在外面流浪乞讨了一年之后,才偶遇爹爹好友颜子章,然后被一路护送回家,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等回到家里时才惊觉,自己和姐姐的天已经塌了,爹爹已死去一月有余…… 第2章 当下顾不得小丫头大张的嘴巴,三下五除二,变戏法似的除去了捆绑着手脚的绳子——想着不过是些小孩子罢了,这些人贩子明显绑的有些心不在焉,陈毓好歹也算混过江湖的人,弄开这些小玩意儿自然轻松的紧。活动了下早已经发麻的手脚,这才冲旁边神情急切的小女孩摆了摆手,自己则猫着腰凑近窗棂处往外瞧—— 外面大青石上,正有一个人坐在那里就着一盘烧鸡喝酒,可不正是当初在灯市上夹着自己就跑的那刀疤汉子? 陈毓眼睛都要绿了——被掳的这些天来,为防他们逃跑,一天就给喝一顿稀得能照出人影的汤水罢了,也就是这几天,许是怕两人还没卖出去呢就死了,才让两个人吃个半饱,却都是干的能噎死人的面饼子罢了。 方才只想着怎么脱身,这会儿乍一见到烧鸡,陈毓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恨不得一下扑过去,把烧鸡抢过来塞到自己嘴里才好。 好容易咽下一大口口水,刀疤那边也已经吃喝的差不多了,陈毓终于能够确定,眼下外面确然只有刀疤汉子一个罢了。 这样的机会,自己必须把握住,不然,真等他的同伙回来,怕是很难再逃出去。 又无比贪恋的瞧了那盘所剩无几的烧鸡,这才慢慢退回来,把小女孩身上的绳子也给解开,然后伏在小女孩的耳边小声道: 「小丫头,等会儿你按我说的做,然后我就带你跑出去找爹娘好不好——」 「安安——」小女孩傻愣愣的瞧着陈毓,半晌才小声咕哝了句。 安安?小丫头的名字吗?陈毓并没有在意,只嘱咐她活动一下手脚,就自顾自的在墙角那儿捡起一片尖利的瓦片,用力的在墙上磨了下,让棱角显得更锐利,然后又把绳子虚虚套回自己和小女孩身上,这才低声道: 「快哭,不然,就别想见爹娘——」 小丫头瘪了瘪嘴,泪珠在眼圈里打转,却无论如何也不会大声哭出来。 陈毓顿时急了——这样闷不出声的流泪,就是哭死也不可能把刀疤汉子给引过来啊!眼睛转了一下,忽然眼睛一翻,竟是一头栽倒在小女孩的脚下。 小丫头受惊之下,忙低头去看,泪眼朦胧中,就见地上的陈毓脸颊青肿,眼白外翻,再配上嘴角被打出来的尚未干涸的鲜血和伸出来的舌头,当真是和偶尔听到的妈妈口中阴间的小鬼一般。再加上两人这么多天来好歹也算是相依为命,乍然见到陈毓这般模样,直吓得魂儿都飞了,无比恐惧之下,哪里还会注意到日日被家人告诫的仪态之类的东西? 竟是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 而且许是之前生过病的缘故,小丫头声音本就有些嘶哑,还是在这破庙里,又有呼啸的寒风穿过窗棂子时的刺耳的哗啦声,配着这歇斯底里的哭泣,当真是让人有些瘮得慌。 外面的刀疤汉子正闭目小憩,听到这鬼哭狼嚎般的声音,一惊之下,一个拿捏不住,手里的酒壶「啪」的一声就掉在地上摔碎了,气的一下从地上站起来,骂骂咧咧的就往庙里而来。 陈毓眼睛里杀意一闪而逝,捏紧了手里的瓦片—— 很快,自己就可以亲手杀了这刀疤汉子! 「嚎什么嚎?扰的爷吃个酒都不能尽兴!」刀疤汉子明显喝了不少酒,走路都有些趔趄。一眼瞧见瘫坐在地上的小女孩和她脚下的陈毓,更是气儿不打一处来—— 不是因为这俩小东西拖累,哥几个早拿着钱离开了,自己也不至于这大冷的天一个人守着间破庙。 本就一肚子的火,俩小东西倒好,还闹腾上了。照自己说,就该还像前些时日那般依旧饿着他们,也不至于刚有点儿力气就开始折腾。果然还是欠收拾,待会儿大耳光抽过去就都消停了。 越靠近两人,脸上的煞气越盛,右手更是运足了力气: 「以为爷是你们亲爹呢,就敢这么可着劲儿的哭!爷今儿个抽不死你——」 这世上但凡做这等伤天害理无本买卖的,多是好吃懒做之徒,心性更不是一般的黑,不然,又怎么会舍得对些天真孩童出手,做出这等断子绝孙损阴德的事? 小丫头这些日子以来也是被打怕了的,再加上年龄小,这会儿见刀疤汉子凶神恶煞般的模样,小脸儿早吓得煞白,竟是指着地上的陈毓,除了没命的「啊啊」外,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了。 刀疤汉子却是看都不看地上的陈毓一眼,竟是俯身一下就捏住了小女孩细细的脖子,呲着一嘴黄板牙道: 「个千人弄的小婊子,再敢吵,爷现在就办了——」 一句话未完,身形忽然慢慢歪倒,眼睛更是不敢置信的瞪大—— 他的身前正站着神情冷酷的陈毓,而那块本来捏在陈毓手中的尖锐瓦片,正深深的扎人刀疤汉子的奇穴中。 刀疤汉子身形猛一痉挛,只觉脑袋顿时轰鸣不已,两只眼睛也变得一片红通通,宛若要滴下血来似的,踉跄一下丢开小女孩,劈手揪住陈毓的衣襟: 「小兔崽子,你找死——」 虽依旧是凶恶的语气,眼神已是有些涣散。 陈毓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果然人变小了,力气也随之变小,但凡力气大些,方才那一下就足以要了这人的命。却是并不慌张,只借着身体的冲力,合身往前一扑,手更是死死摁在瓦片之上,用力太大之下,竟是连自己手掌都刺破,顿时有鲜血顺着白皙的小手淌下,陈毓却似是毫无所觉,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刀疤汉子带着些鄙夷的眼神终于变为恐惧—— 自己方才的感觉竟是真的,眼前这身量尚小的娃娃哪像个五六岁的孩子,这般冷酷的眼神,竟然比手里有过人命的自己还要凶残,分明是来自地狱的厉鬼还差不多。 求生的欲望令他想要讨饶,陈毓却是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手继续用力。 第3章 刀疤汉子慢慢歪倒在地,死不瞑目的双眼中全是骇然的气息—— 实在是就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竟会真的死在一个如此年幼的孩童手中! 一直到刀疤汉子再没有一点儿生气,陈毓才收回手,漫不经心的顺手把手上的鲜血朝自己身上一抹—— 待会儿要逃到县城去,自然要怎么惨怎么来,众目睽睽之下,刀疤汉子的同伙即便追过来,也必然会受到些阻拦。但凡能捱到逃进县衙,自己的安全应该就可以无虞—— 陈毓也是后来才知道,其实他当初被人掳走后,不过是被带到了临近的翼城县,与自己家也就相距一百多里罢了。再怎么说爹爹也是远近闻名的举人老爷,这翼城县离得这么近,应该听过老爹的名头…… 倒是上一世陈毓太过年幼,又从未出过远门,才会即便逃出来,却反而越跑离着家乡越远,若非碰见颜子章,怕是这辈子都别想重返家园。 只是后来即便回去了,那个魂牵梦萦的家却是已然不在了,留下的不过是孤苦伶仃受尽苦楚的姐弟俩…… 也因此,这刀疤汉子在陈毓的心中根本就是等同于杀父仇人一般的存在,这会儿亲手杀了他,也算了了两世的心愿。 又在地上呆坐了会儿,陈毓身上终于恢复了些力气,这才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再去瞧方才那小女孩,却因为刀疤汉子掼倒的力气太大,又惊又怕之下已是昏了过去。 陈毓叹了口气—— 上一世的诸般折磨早把陈毓的心磨得没了一点儿热乎气,甚而陈毓自认根本就是一个冷酷自私的无情人,即便后来习武,也从未想过当个世人称道的仁义大侠,行事却是越发乖张偏执,竟是万事全凭自己喜怒决断,落到外人眼中,简直就是个性情反复无常的怪物。 而平生第一等不能容忍的事,就是拐卖孩童。甚而每次外出,但凡发现有吃这一路的,陈毓都必然会下手惩治,且手段铁血狠辣。 之所以这样,就是因为,曾经的经历让陈毓清楚,不管对什么样的家庭而言,孩子都是爹娘的心头肉,真是被人弄走了,就是和割心挖肺一般啊。就如同自己爹爹,平日里如何刻板的一个人,也会因为自己的猝然失踪而变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亏自己曾经还以为爹爹那般不苟言笑的模样,定然是不像娘一般爱自己才是,哪里想到,爹爹却是为了自己的丢失生生赔了一条性命…… 以上种种使得陈毓坚信,这世上心肠最黑的莫过那些拍花子的,最是罪大恶极、罪该万死;相对而言,便总自觉不自觉的对拍花子的拐来的孩童存着些善念…… 这小女孩的家人眼下定然也和自己家人一般,不定怎样的痛不欲生呢! 陈毓的性子也不是拖泥带水的,既然有了决断,当下就再不迟疑,抬手朝小丫头人中处用力一掐,小女孩吃痛不住,果然一下睁开眼来,待看清面前的人是陈毓,双手伸出,就想往陈毓怀里扑,分明是求抱抱求抚摸求安慰的模样。 却被陈毓攥住手就从地上拽了起来,板着脸冲小姑娘道: 「你想不想找爹娘?」 看陈毓神情不善,女孩本来瘪着嘴想哭,却蓦然听见这句话,眼睛一下睁得溜圆,顿时生出无限的希望来,小脑袋更是鸡啄米似的点个不停,刚要张口说话,却被陈毓一下打断: 「我答应带你去找爹娘。只是你记得,待会儿要拼命的跟着我,要是你跟不上,我可不会管你的死活。」 能救下顺手救了便是,可不过一个素昧平生的小女孩罢了,分量比起爹爹和姐姐来根本不值一提,陈毓可一点儿也不准备学那些仁义之士,牺牲自己成全别人,以致累的自己最爱的人伤心欲绝。 说完不待女孩反应,转身大踏步就往外走去。 小女孩愣了下,直到陈毓脚跨过门槛了才意识到什么,忙急叫道:「等等我——」 却是跑的太急了,一下绊倒在地。小嘴一瘪就要哭,抬眼就瞧见陈毓别说拉自己了,竟是回头瞧一眼的兴趣都没有,这才朦朦胧胧意识到方才那小哥哥说的竟是真的,自己再不撵过去,可真就会被一个人丢在这里。 登时吓得哭都不敢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的就追了过去。 陈毓也不理她,径直拐入一个少有人走的偏僻小路—— 一则怕在官道上和刀疤汉子的同伙迎面碰上——自然,陈毓心里已然判了这些人渣死刑的,却也明白就自己这小身板,也就方才出其不意才能杀了刀疤汉子,真是对方有了准备,那真是一点儿胜算也没有。 至于这小路,虽是有些崎岖难行,却一来安全,二来比那官道可要近的多! 两人一路趔趔趄趄的跑着,虽是身小力单,可一个时辰下来,也跑了好几里地,前面是个岔道口,往左边拐正好和官道相交。 陈毓忽然站住脚,却是一阵咿咿呀呀的板车声正从前面不远处传来。 小丫头不知发生了什么,看陈毓停下,一屁股就瘫坐在地上—— 跑了这么久,早累的快要昏过去了,却害怕被陈毓丢下,不得不拼命跟在后面,好不容易觑了个空,自然就赖在地上不想动了。却依旧提心吊胆,眼睛巴巴的瞧着陈毓,唯恐被丢下来。 陈毓蹙了下眉,挨着小姑娘趴在地上,死死盯着官道的方向—— 两人前面正好是一丛灌木,虽然已经没几枚叶子了,遮住两个幼小的身形还是可以的。 看陈毓神情严肃,小丫头也顺着陈毓的眼神往那边瞧去,一看之下,脸色顿时惨白—— 那驾车的精瘦汉子可不就是和庙里那个坏蛋一伙的? 过度惊吓之下,差点儿就叫出声来,唇上忽然一凉,却是被陈毓死死捂住,一直到车上的人看不见影子了,才松开。 第4章 如果说之前还不敢确认板车上几人的身份,小丫头的反应却让陈毓意识到,那些人必然是刀疤汉子的同伙。 经此一吓,陈毓也不敢再歇,爬起来继续没命似的朝官道跑去—— 从这里上官道,再走半个时辰,两人应该能逃到翼城县城了。 小丫头本来早已没了力气的,这会儿也不要命的跟着陈毓狂奔—— 当初带走了自己的人,可不就是那个阴森森的瘦子? 只是毕竟人小力单,明明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两人却跌跌撞撞的跑了差不多两个时辰。等好不容易进了城,陈毓还能勉强站着,小丫头却是死活躺在地上,任陈毓喝骂威胁,竟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起来了。 陈毓急的没有办法,毕竟,那伙人一看就不是善茬,回去发现丢了人,兄弟还死了,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真是追过来,说不好会把两人打死也不一定—— 前世也见过这些人贩子的手法,即便有孩子跑出来向外人求助,他们也是不怕的,一例说是自己的孩子淘气,不懂事才胡说八道。 相较于语无伦次的小孩子,路人自然更愿意相信大人说的话。眼看着前面不远处就是县衙了,就是爬,可也得爬过去。 当下一咬牙,俯身拽住小丫头的脚就费力的往前拖,入手处却是一片濡湿—— 陈毓低头,却是这么不要命的跑过来,小丫头的脚早已被磨得鲜血淋漓,又低头瞧自己的,可不是一个模样?那钻心的痛使得陈毓也恨不得躺在地上大哭一场。 却明白眼下可不是休息的好时候,眼看着离县衙已经不远了,可无论如何不能功亏一篑。正想再加把力,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陈毓似有所感,猝然回头,正好瞧见冲在最前面的尖嘴猴腮的瘦子,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可不正是刀疤一伙的? 瘦子也正好瞧见了陈毓两人,眼睛顿时一亮,远远的指着陈毓喝骂道: 「小兔崽子,让你在家看家,怎么就敢带着妹妹跑到这里来了,还不快跟我回去!」 糟了! 陈毓脸色顿时有些苍白,连带着看向小丫头的神情都有些不对—— 果然就不该做那滥好人!这么点儿距离,竟然是连自己也跑不了了。 正自无奈,拐角处一阵脚步声传来,陈毓循声瞧去,顿时大喜过望,却是一队巡街的衙役正好转了出来。 当下顾不得小女孩,拼了命的朝那衙役的方向跑去。 神情阴狠的瘦子似是没有料到会有此变故,脸色顿时有些难看,却一挥手,先让人抓住小丫头,然后做出满脸愠怒的样子,快步追了过来: 「小兔崽子,你们这是上哪儿淘了,瞧瞧你妹子这一双脚,都成什么模样了!爹今儿个非得把你吊梁上打,看你还敢不敢这么皮!」 陈毓刚想叫破自己的身份,后背处却是一紧,下意识的身子一矮,眼睛的余光惊疑不定的瞟了旁边的衙差一眼—— 方才怎么觉得对方好像要把自己给拿住的样子啊! 心里忽然警铃大作,却是那衙差瞧向瘦子的眼神明显颇为熟稔的模样,两人神情明显是相熟的。要么本就是熟人,要么这衙差根本就吃了瘦子的好处,知道瘦子做的是什么营生。 而不管是哪一种情形,自己的处境明显都极为不妙。 —— 有差人这个内应,自己怕是根本连喊破身份的机会都没有。 既然如此,就别怪自己心狠手辣! 即便是光天化日之下,自己照样能让人死!所谓人命关天,又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到时候,涉案人等自然一个也跑不了,别说一个小小的差人,便是翼城县太爷也不敢包庇! 自己竟然没抓住人?那差人怔了一下,本待有些怀疑,却在看到陈毓脸色惨白随时都会昏过去的模样时,又觉得自己想岔了,方才之所以失手,铁定是意外罢了。 只是已经失去最好的时机,再想出手,却无疑有些显眼。 又瞧见陈毓过于恐惧之下,身子都快缩成一团了,心愈发放了下来。却依旧装模作样的呵斥道: 「这是谁家的小娃娃,怎么就敢放他在街上乱闯,耽误了差事,便是你家大人也得抓来受板子。还不快家去。」 那瘦子也装模作样的迎上来,边冲差人作揖边点头哈腰道: 「哎哟,各位差官大哥,都是小的不懂事,没教好孩子,我这就带他走,还请各位大哥莫要怪罪——」 口中说着,摸出个荷包就要往差人手里递过去。又探手想去拽明显吓傻了的陈毓,却不料,就是在这片刻间,异变突生—— 却是陈毓身形忽然往旁边一闪,似是想要躲到差人身后去,却不提防脚下一软,眼看就要摔倒,惊慌失措之下,下意识的想要伸手抱住个物事,却是正好拽住差人垂在一侧的刀鞘,用力过猛之下,一个把持不住,就坐倒在地,拽下的刀鞘也随之一偏,正好砸在差人的腰窝处。 差人下意识的按住腰刀,身子却不听使唤的往前边踉跄而去,和正好扑过来的瘦子一下撞了个正着。 耳听得「哎哟」一声惨叫,却是好巧不巧,那把刀竟是不偏不倚的插到了瘦子的肚子里。 此时天色尚不算晚,街上人也不少,方才虽是远远的听见这边的喝骂声,路人只当是哪家爹娘管教不听话的淘孩子,再没料到,不过眨眼的功夫,那找孩子的爹就血溅大街之上。 瘦子也完全没有想到会有此一劫,半晌才「嗷」的惨叫一声。 那差人也慌了神,下意识的往后一缩,刀子算是收了回来,瘦子的身体也跟着仆倒,却是肚子里的肠子都流出来了。 旁观诸人这才醒过神来,顿时有人大呼: 第5章 「啊呀,不好了,差爷当街杀人了!」 又有一早驻足看热闹的热心路人瞧陈毓还是脸色雪白的瘫倒在地上,以为这孩子亲眼见着亲爹被人杀了,定是吓得太狠,魔怔了,忙上前扶起: 「好孩子,你家住哪里,快去喊人来——」 那人也是个大嗓门的,这么一嗓子吆喝出去,场内顿时一静,围拢过来的人也全把怜悯的视线集中在陈毓身上—— 瘦子真死了的话,这小娃娃以后的路怕是不好走了。不说这么大点儿年纪失去爹爹的庇护有多可怜,便是因为调皮累的亲爹惨死的名声,怕是就压得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只是上下打量陈毓一番,又觉得有些不对——若然只是跑出来皮,这娃娃也把自己折腾的太凄惨了些吧?瞧瞧那鼻青脸肿的模样,还有一身的破衣烂衫,更不要说不知跑了多远的路,才会浸满了血渍的两只小脚丫子…… 陈毓方才那样,不过是用力过度,头脑昏眩所致—— 毕竟是个孩子,跑了这么久,陈毓早累的快要昏过去了,方才更是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才能同时算计这样两个人,却是已然超过身体的负荷,若然不是被这人搀着,陈毓根本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眼前的人已经个个摇晃起来,陈毓却明白,眼下还不能昏倒,强撑着用力一咬舌头,血腥的气息顿时充满口腔,人也随之清醒不少。 这会儿看众人都向自己瞧来,甚至于那差人也因为错手杀人而完全傻了的模样,明白眼下正是表明身份的最好时机,当即嘶声大叫道: 「他不是我爹,他是拍花子的,他活该!我爹是临河县举人陈清和,求求你们送我去找我爹陈清和,我爹是临河县举人,陈清和,必有,重谢——」 口中说着,身子一软,就歪倒在扶着自己的人怀里,完全失去了知觉。 那差人这才回神,转回头无比震惊的瞧着牙关紧咬昏死过去的陈毓,神情早已是慌张不已。 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人群却是一下全都懵了—— 实在是眼前发生的事,简直和演大戏一般,方才还觉得那个爹真是苦命,不过是想把个淘孩子带回家,却倒霉催的把命丢到了这里。哪知剧情却是片刻翻转,那孩子竟然说,这瘦子根本不是什么爹,而是罪该万死的拍花子的。 那差人虽是脸色难看,却也明显无可奈何,实在是陈毓这话,围观人群怕是有一多半都听见了的,而且,还大都相信了—— 毕竟一个五六岁的娃娃罢了,再如何淘气,看见亲爹死了,也不可能一滴泪都不掉。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说出这样一番诛心的话来。 更何况,陈清和的名头人群里也有人听过的,毕竟翼城县和陈家所居的临河县搭界,两县联姻、互相结为亲家的有的是。再加上穷乡僻壤的,出个有出息的读书人也不容易,陈清和又是弱冠之年便中了秀才,二十出头便考上举人,虽说被挡在了进士的门槛外,可在临河县的名头却依旧颇为响亮,名声自然传扬到相距不远的翼城县去了。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也有那听过陈清和名头的,当下就道: 「临河县是有一位举人老爷叫陈清和,听说最是有才学的,我有亲戚就在临河县,说他们县的人都说那位陈老爷写得一手好文章,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呢——」 「对呀,我就瞧着这小孩有些不对劲呢,说不好,真是被人拐卖来的——」 「哎哟,真是人心不古啊,竟然连举人老爷家的少爷也敢偷来卖——」 「这些杀千刀的,这也算是罪有应得!」 「走,咱们一起跟着去县衙瞧瞧,要真是那人贩子,别说戳他一刀,就是再有千百刀也使得——偷人家的娃儿,这是挖人家的心啊!」 「我们家正好有亲戚就在临河县城,不然我待会儿就让人捎信去问一下,看看那陈老爷家丢没丢孩子,也算是一件善事不是?」 …… 「对了,」又有人想起,「好像这小男孩刚才是和个小丫头一处的,便是这瘦子好像也有同伙——」 当下忙四处去瞧,哪还有小丫头和那伙人的影子?当下越发印证了陈毓的话,众人心里已经认定,这两个娃娃十有八九是真被人给偷来的。 一面替陈毓庆幸之余,又纷纷悬心那已然不见的小丫头—— 这世上谋生的法子多了去了,拐卖别人骨肉之事却无疑最是被深恶痛绝,竟是纷纷向捕快进言,赶紧去把瘦子的同伙也给抓来,把小丫头给救出来。 …… 陈毓却是对这些全无所知,等再次睁开眼时,才察觉到已是夜晚时分。意识到身下是一张床,又活动了一下手脚,伤口也明显被人包扎过了,心陡的一松——虽是没人搭理自己,明显却并不是牢房。 瞧这情形,虽是没有被多重视,却明显应该是信了几分自己话的—— 老爹再是举人,和一县父母官比起来,身份无疑并不够看,这般对待自己倒也合情合理。 等消息传回家中,爹爹应该很快就能赶过来了吧? 一想到今生还可以再见到爹爹和姐姐的面,陈毓只觉得鼻头酸涩难当,竟是恨不得大哭一场才好。终是忍不住,拉了被子蒙着头低声呜咽起来,哭的太狠了,竟是整个被子都瑟瑟发抖的模样。更是止不住捏紧拳头—— 既然上天仁慈,给了自己重来一次的机会,那这辈子,自己无论如何要护好爹爹和姐姐二人…… 「周大人,您往这边请——不过一个小娃娃,说的话怕是有不尽不实之处,我手下那差人说,这娃娃也有可能是被吓得傻了,才会胡言乱语——」 一阵说话声传来,然后是嘈杂的脚步,随着门咔哒一声响,被子忽然被人掀开,狼狈不堪、鼻涕泪水糊了一脸的陈毓就这么毫无防备的暴露在众人眼前。 第6章 来人足有六七个,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神情凝重的中年男子,略略落后一步陪着的则是一个留着胡须的方脸男人,后面还跟着几个侍从打扮的人。 几个人进来后都没有开口,为首的中年男子更是细细端详着陈毓,似是在估量什么,良久才放缓表情慢慢开口: 「你说,你叫陈毓?是被拍花子的给偷来的?那些拍花子的都什么模样你还记得吗?和你在一起的,还有谁?你,又是怎么跑出来的?」 听中年人问的这么详细,方脸男子脸上肌肉哆嗦了一下,瞧向陈毓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喜—— 本来哪个治下不会有些乱七八糟的糟污事?偏是自己就这么倒霉,出来个拍花子的就拍花子的吧,虽是可恶,也算不上多大的事,再料不到会变成一椿杀人案!这还不算,还正好被途经此处的的周大人给碰上了。虽说周大人并非自己的直属上司,可所谓官大一品压死人,人家好歹也是巡抚大人面前的熟人,嘴巴稍微那么一歪,怕是自己的前程就定然会大受影响。 本想着好歹先把这尊大佛给糊弄过去,却不料这位还是个死心眼的,非得亲眼见见这孩子。 这般想着,竟不觉对陈毓很是迁怒,连带着瞧向陈毓的眼神都有些阴郁: 「莫要害怕,从实说来便是。自有周大人和本官为你做主。」 只是话虽这么说,可是和之前那位周大人的慈和语气相比,方脸男子的的语气无疑太过刻板,再配上沉得能拧出水来的脸,令得陈毓无比「配合」的哆嗦了一下。 明显看出眼前的小孩子被县太爷给吓到了,那位周大人微不可查的蹙了下眉头,当下摆摆手,对方脸男子道: 「迟县令,你先下去吧。」 迟县令怔了一下,脸色顿时更不好,明白自己那点儿小心思怕是被周大人给看破了。无奈何,只得告了声退走出房间,却并不敢离开,只远远的在小径尽头的一个凉亭内候着。 心里却是暗暗思忖,人都说这周大人最是温文儒雅君子端方的一个人,怎么自己却觉得难缠的紧?且还有些小肚鸡肠,或者还是个好名声的浅薄之人,不然,何至于因为个举人家的小子就当众给自己难看?再说了,照自己看,这孩子是不是真的出身举人家还不一定呢。 却是不敢有丝毫不满,只更加迁怒于陈毓,连带着对素未谋面的那位临河县陈举人也颇为不喜。 陈毓怔了一下,心里顿时有些纳罕——能用这般语气和那迟县令说话,这人身份明显要比迟县令高得多—— 即便由拍花子再到弄出人命案确然有些骇人视听,却也不应该这么快就惊动了上官啊…… 却也明白,既然有大人物适逢其会,自己可得好好好抓住才是——看那迟县令的样子,明显对自己极为不耐—— 也是,自己老爹再是举人,可跟进士出身的县令大人相比,身份上还是差得远。说不好这位周大人一离开,迟县令就会把自己丢到脑后,倒不如顺了这中年人的意思,回家一事自然也会多了重保障。而且借了这位周大人的力量把那些拍花子的一网打尽,也算出了自己心头一口恶气。 看陈毓久久不语,那位周大人却是会错了意,语气更加和蔼:「好孩子,莫要怕,把你知道的都说给伯伯听好不好——」 听周大人如此说,陈毓眼圈又红了,怯怯的神情中又带着孩子特有的依赖: 「伯伯,我,我想回家,找我爹——」 陈毓本就生的极好,虽是顶着脸上两个大大的巴掌印,这副泫然欲泣却又强忍着不敢哭的模样依旧惹人怜爱至极,便是周大人这般素居高位者也不由怜悯之情更盛。 「好,莫怕,莫怕,你只管把所有事都说给伯伯听,一切自有伯伯为你做主——」周大人点了点头,甚而还帮陈毓掖了掖被子了,「等明日,我就派人送你回家——」 陈毓顿时大喜——以这位周大人的身份,既然如此说了,应该不会食言—— 只是既有这么多人插手,那几个拍花子的怕是一个也逃不了,连带的刀疤汉子的死怕是也瞒不了多久,倒不如趁这个机会先在这位周大人面前备案,无论如何也得先在他心里留下个自己根本「无心」的印象: 「……那些人好坏,他们不许我见爹爹,还不许吃饭,还打人……还要把我和安儿妹妹都卖掉……」 「安儿?」周大人的手无意识的紧了一下,「那是谁?」 「和我一起的小妹妹……那个坏蛋,掐安儿的脖子,我扎他……我和安儿就跑了出来,一直跑啊跑啊……呜,我的脚好痛……可他们还是追了过来……」 虽然说得颠三倒四,却顺着周大人的意思,说清了剩余几人的长相,甚而颇有技巧性的把那明显和瘦子相熟的衙差也给牵扯了进来。 那位周大人并未久留,听完陈毓的话,便起身离开,却是吩咐那位迟县令马上给陈毓准备些粥饭来。 迟县令虽是心里越发嫌周大人小题大做,却是只能自认晦气——也不知这小子哪里就投了周大人的缘法!心里虽恼,却也不敢怠慢,很快命人把饭送了过来。陈毓虽是饿的狠了,可怕肠胃受不了,也不敢胡吃海塞,只用了两碗白粥,一点儿点心便又躺下,想了想,又把剩余的点心并盘子一块儿放到被窝里搂着—— 既然是孩子,自然要像个孩子的样子,这里可不是自己家,还是要小心些为好。 本以为经历了这么多事,自己怕是睡不着,却没想到根本抵不过小孩子的本性,竟是很快就睡熟了,期间好似有什么人来过,还掀开了自己被子,陈毓只作不知,兀自呼呼大睡。 等到天光大亮,眼前却并没有人,不独那周大人,便是迟县令也没有出现。甚而整个县衙都是静悄悄的。 正自奇怪,院子里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劲装男子推开门快步而入——正是昨夜见过的那位周大人的侍从之一——看到正坐在床上揉眼睛的陈毓,脸上的喜悦之情竟是无论如何止不住,探手过去一下把人抱起来,又高高举起,「吓得」陈毓嗷的叫了一声,探手就用力揪住那人的头发。 第7章 那人哈哈笑了起来,丝毫不以为忤,看起来心情不错: 「好小子,倒是个有福的。」 这句话说的莫名其妙,再加上男子熬得红通通的眼睛,明显应该是一夜未眠。 陈毓心里一动——莫不是那些拍花子的被抓着了?甚而,那死去的刀疤汉子也被发现了?可即便如此,这人也高兴的有些过了吧? 正想不通所以然,那人已然探手拍了拍陈毓的脑袋: 「走吧,我送你回家。」 陈毓脸色顿时很不好看——装小孩子是一回事,被人当成小孩子摸来摸去又是另一回事。刚要偏头躲开,却旋即被男子口中「回家」两字给震晕了—— 回家,竟然真的要回家了呢!陈毓心都是哆嗦的,眼里更是酸涩难当。这么多年来,刻意压制着的思念瞬时喷薄而出,陈毓简直恨不得一步跨到家里…… 临河县。 一个中年男子正牵着头毛驴步履蹒跚着往县城东边的陈家大宅而来。 男子明显是经过长途跋涉,身上的衣服,溅满泥点子,连颜色都看不出来了,不独胡子邋遢,眼睛中也布满血丝,更因为太过疲累之下,走路都是一脚高一脚低的,好像随时都会摔倒的模样。 他身边那头毛驴也同样怪异的紧,除了前面,周身竟是贴满了上好的宣纸,那些宣纸上无一例外都画着一个眼睛圆溜溜瞧着很是灵秀的五六岁娃娃。 一人一驴的模样无疑都太过奇特,一进县城,顿时引得很多孩子追着跑: 「爹爹爹爹,快看,这儿有个疯子——」 「哎哟,大傻子,有个大傻子来了,快,拿石子砸他——」 只是任众人如何在背后笑话,甚至真有小孩子拿石子砸了过去,那人都始终毫无所觉似的垂着头,机械的向前走着。 也有大人被惊动后走出来,瞧了那明显快要累瘫下的男子后觉得可乐至极: 「果然是傻子吗?瞧瞧都累成什么德行了,还跟在驴后面跑,骑都不知道骑——」 却在看到驴身上驮着的娃娃画像时一下住了嘴,忙纷纷上前扯住自家孩子,瞧向男子的脸上顿时充满了同情—— 怎么这几日没见,陈举人就成了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若非瞧见陈家小公子的画像,可不真要拿堂堂举人老爷当成傻子了。 有那心肠软的,已是红了眼眶——果然是痴心父母古来多,陈举人平日里是何等光风的一个人,这一丢了儿子,真真是和丢了魂一样啊。 也不知是那个杀千刀的狠心贼,就这么把人心肝剜了去。 恨恨的骂着那些人渣的同时,也更紧的扯了自家娃娃的手,同情的眼光一路追随着陈清和而去。 守在陈家门外的正是陈家老仆陈财——陈财本就老眼昏花,远远地瞧着,还以为来的是哪家想要打秋风的流浪汉,刚想上前赶人,待走近几步却又觉得有些熟悉,再细细一瞧,竟是主子回来了,陈财一个没忍住,老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 这才多少时日啊,主子整个人就瘦脱了形。 忙忙的上前接过陈清和背上小小的包裹,又牵过毛驴,抖着嗓子道: 「老爷,老爷回来了!老爷快去后面坐着,老奴这就着人给老爷弄饭去——」 从小少爷出事,家里但凡能动的,全被主子打发出去寻人了,那些跑腿的活计,只能陈财这个管家一个人担了。 哪知刚转过身来,那毛驴却是虚弱的叫了声,便瘫倒在地。任凭陈财怎么拽都爬不起来了。陈财这才明白,怪不得主子不是骑着而是牵着毛驴走,却原来,这驴儿根本早就累的走不动道了。一个畜生尚且这样,主子一个读书人的情形又能好多少? —— 老天爷,快把我们小少爷还回来吧,不然老爷怕是真的要撑不下去了! 正自难过,一个有些尖锐的声音传来: 「老大这是魔障了吗?一个来历不明的臭丫头,值当的他这么护着?叫我说,我那宝贝孙儿不见了,说不好,就是那丫头在弄鬼,趁早打死了干净!他倒好,竟是护的紧!」 又想起什么,接着恨恨道:「真是读书读得傻了,连亲疏都不分——之前非要那丫头帮着管家,我就说嘛,外人怎么会跟我们一条心?人家偏是不信。怎么样,吃亏了吧?」 「可不——」又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旁边奉承道,「再怎么说,还是一家人用着放心,瞧那丫头生的一副狐媚样子,一瞧就是个不稳重的!要不怎么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呢!经了这遭,大爷就会知道老太太的好了,怎么也不会再近着那丫头了。」 「知道我的好?不嫌弃我就不错了。当初我怎么说——这丫头就是个灾星,瞧瞧那命硬的,克死了亲生父母,连养父母都克死了,可是无论如何留不得,偏是他们两口子不信,硬是要接过来,瞧瞧,先是害的我媳妇儿没了,然后又害的我宝贝毓儿也不见了。」尖锐的声音中明显很是不满,「若非他们平日里那般娇纵,那丫头又焉会那般张狂——丢了我宝贝孙儿不说,还连我孙儿的救命钱也偷走,天下怎么会有这般恶毒的女子,当真是蛇蝎心肠!」 灾星?偷钱?恶毒?蛇蝎心肠?陈清和越听脸色越难看,脚下一踉跄,吓得陈财忙上前扶住。触手之下,却是更加心酸—— 老爷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幼年丧母,继母不慈,好不容易娶了一房贤妻,自己也考中了举人,却不料还没过几天好日子呢,发妻又撒手尘寰,如今更是连唯一的儿子也下落不明…… 搀着形销骨立、骨瘦如柴的陈清和,陈财难过之余,更对素日里颇有好感的李静文满是怨怼之意——不怪赵氏咒骂,便是自己这会儿也不由得信了,那李静文怕就是灾星降世,专门来祸害好人的。 第8章 自己真是瞎了眼,平日里还屡屡为她抱不平,以为她行事大气,是个有气度的主,还到处跟人说别看是义妹,可瞧着和夫人的亲妹妹也差不多了。却没料到,竟是个狼心狗肺的! 也不怪陈财做此想——李静文虽是姓李,之前却委实和陈清和发妻秦迎如同亲姐妹一般。秦家二老于她而言,更是恩重如山,说是再生父母一点儿也不为过—— 据说李静文六岁随父母外出时路遇贼寇,一家老小几乎尽皆丧命,唯有年幼的李静文因晕了过去才逃过一劫,后来被途径此处的秦父所救,带回家中,认为义女。 秦家父母亡故后,秦迎不放心李静文独自一人守着老宅——秦迎乃是家中独女,并没有其他兄弟姐妹——又亲自八抬大轿的接到自家来,想着替妹子寻一门好亲事,哪知还没有相好人家,自己却又病倒,更在不久后亡故…… 甚而即便秦迎离世,陈清和也并没有把外人说李静文是灾星的话听到心里去,反而处处照顾,当真是和自己亲妹妹一般无二,更让她和继母赵氏一同打理家中内务。 可就是这样一个身受陈家大恩的女人,却是闯下大祸,竟然把陈家的命根子陈毓给丢了…… 如果说丢了小少爷已经让陈财这个护主的管家对李静文生出了厌憎之心,那之后卷走家里大笔银子私逃,更是让陈财生吃了李静文的心都有了—— 茫茫人海,想要找一个人无疑于大海捞针,而除了踏破铁鞋、四处奔波,更少不了大笔的银子淌水似的花出去。 可就在两日前,陈财在接到陈清和让他送银子的书信后却惊恐的发现,府里账面上剩余的银子竟是一文不剩,足足数千两银子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 查点之后更发现,连故去的夫人留给秀姐的贵重首饰也丢了不少…… 陈财简直吓得魂儿都飞了,忙忙清点人数,却发现众人俱在,唯有李静文的房间里却是空荡荡的,早已是人去楼空——李静文竟然,连夜逃了! 只这般做法,委实太过丧心病狂,不独落井下石,令陈家的处境雪上加霜,更是令得找到小少爷的希望更加渺茫…… 「你说什么?」陈清和眼睛都红了,直勾勾的瞧着陈财,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喃喃了声「毓儿」,竟是直挺挺栽倒在地。 「小家伙,好样的!」徐恒勒住马头,瞧了眼身前虽是脸色苍白却依旧咬牙坚持的陈毓,眼睛中闪过些许兴味来—— 此次前往临河县,并不独是为了送陈毓回家,更因为周大人昨儿个连夜查知,有一条重要的线索,就在临河县。 而之所以会带上陈毓一道,一则顺路,二则陈清和既是临河县举人,在当地自然会有一定的人脉,因这起拍花子案很有可能牵涉到官场中人,周大人的意思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尽量先不要惊动官府,这般情形之下,在当地颇有声望的陈清和无疑会是自己的一大助力。 只是兵贵神速,兹事体大,自己并不敢耽搁,虽然考虑到陈毓年纪尚小,怕是不堪长途跋涉,因而采取了种种防护措施,可这么一路纵马疾驰,便是寻常大人也受不了,这小家伙倒好,愣是没叫一声苦。 眼瞧着前面就该进城了,徐恒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甚至有心情揉了揉陈毓的脑袋,虽是被不耐烦的推开,却不妨碍徐恒的好心情—— 待这件拍花子案尘埃落定,自己也可以歇上数日…… 只是这般轻松的心情却在看到城门旁「清丰县」三个大字后彻底终结—— 卧槽,这是什么鬼! 明明自己要去的是临河县,怎么跑到什么清丰县了? 徐恒彻底傻眼之余,「嗷」的一声就抱住了头——老天,天下有自己这么蠢的人吗?竟然会相信一个孩子认得路! 坐在马上一遍又一遍的运气——毕竟,陈毓这孩子之前明明瞧着非常靠谱的样子啊!更在自己前两次问路时指的方向都和路旁行人说的方向一致,不然,自己也不会索性按着他说的方向打马而来。当下犹是不死心,抱了最后一线希望问道: 「那个,小子,莫不是,你们临河县还有个别名,叫,清丰县?」 老天,你可莫要玩我——来的时候,自己可是跟周大人打了包票,定然不会让大人失望,倒好,竟是一路狂奔,却跑到了和临河县风牛马不相及的清丰县。传出去,自己这个六扇门的后起之秀还不被人笑死! 「清丰县?」陈毓睁大黑白分明的眸子,神情明显比徐恒还要茫然,「你说我外公家吗?」 陈毓一句话出口,徐恒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好险没喷出一口老血来!忽然抬手,用力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本是整齐的发髻顿时散落下来,虬枝纵横之下,当真和徐恒的心情无比合拍——自己特马的就是这世上最蠢的人,没有之一! 太过别致的造型引得城门士兵也不由多看了几眼,又瞧瞧四起的暮色,哼了声就去关城门——外面这货明显瞧着就是个脑子不够数的,还是别放到城里添乱了。 刚关到一半,却是卡住,那士兵探头往外面一瞧,好险没气乐了,可不正是方才那个疯子?正连人带马面无表情的拼命往里挤,无奈何,只得开了城门,又把人放进去。 「徐叔叔——」陈毓刚想开口说话,却被徐恒一下打断: 「闭嘴。我很生气,所以从现在起不许再说一个字。」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吃过一次亏,自己就绝不会上第二次当。从今儿起自己要是再信这小子一个字,就是混蛋王八蛋! 「噢——」陈毓吓了一跳,忙低下头老老实实的坐好,眼睁睁的瞧着徐恒方才因挤城门太过用力而掉落在地上的那个颜色花俏的香囊被守城士兵捡起来,揣到了自己袖子里—— 自己可不是什么好人,既然不让自己开口就不开口便是,看到时候着急上火的是那个? 第9章 而且这也算做了好事吧?不然真被正牌徐夫人发现了,可不得醋海翻波?瞧那香囊靡丽的香气,轻浮的色彩,明显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女人送的! 却在下一刻眼神一滞,一股极为强烈的说不清是狂喜还是苦涩的感情一下涌到心头—— 却是前面客栈处,一个披着斗篷的女子身影一闪——虽然不过是一个侧面,可陈毓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女人,可不正是姨母李静文—— 上一世从娘亲病重卧床到陈毓失踪,整个童年世界里正是李静文充当了母亲这个角色。 也因此,除了爹爹和姐姐的外,李静文就是陈毓黯淡漂泊的后半生里唯三念念不忘的人了。之所以这样,除了幼时的情结之外,陈毓更从姐姐口里得知,姨母李静文还是爹爹临死时的执念之一—— 爹爹到死都放不下的人,第一个是自己,然后是姐姐,再其次,就是姨母李静文。 娘亲把这三个最亲的人托付给了爹爹,爹爹就认定必得拼了命的护在自己翼下,却哪里想到先是丢了自己,之后姨母李静文也跟着失踪—— 正是因为被太多的愧疚压着,爹爹才会备受煎熬之下,魂不守舍,以致失足落水而亡吧? 后来自己回返家乡,姐姐唯恐自己伤心,便对姨母的事只字不提。自己也曾暗地里询问过,却不想被祖母劈头盖脸的责骂了一顿,甚而被罚饿了一天肚子。 当时朦朦胧胧想着,姨母兴许也跟爹爹一般去找娘亲了,待得长大后却又听说了关于姨母的另一个版本—— 姨母是个忘恩负义的,在自己丢失急需用钱的时候,卷了家中的银子一个人跑了…… 从那以后,自己便再也不许任何一个人提起李静文这个名字。直到有一天,又一次被那个畜生毒打后的姐姐忽然白着脸来看自己,拉着自己的手殷殷嘱托,最后离开时,又没头没尾的说了万花楼三个字,却终是咽住,失魂落魄的离开。 然后第二天,为了自己受尽屈辱的姐姐就投缳自尽而死。自己也一怒之下,动手杀了赵昌那个畜生。 虽然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可那么一个人渣,怎么值得自己给他抵命?便任他暴尸荒野,自己也从此亡命江湖。 离开临河县后,自己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林州城的万花楼,然后才无比震惊的察觉,姐姐临死前会提到万花楼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万花楼的头牌花飞飞,很可能就是姨母李静文。 只是自己去的不巧,彼时花飞飞刚被人赎走。 因为刚犯了命案,自己并不敢在林州久留,只得匆忙离开,想着早晚有一日,要找到李静文的下落。弄清姐姐提到万花楼的原因。 却没想到,不过数日后,却听说万花楼被人一把火给烧了的消息。更离奇的是自己逃亡了数年后偶遇一昔日同窗,被认出后本想杀人灭口,却不料那同窗待自己却是亲热的紧,又一叠声的埋怨自己不够意思,说是即便外出游学,可既然都回去重修父母以及外祖父母和姐姐的坟墓了,怎么能不和他们这些同窗见见面、叙叙别情? 甚而告诉了自己一个「惊人」的消息—— 当初那个谋夺自家财产进而逼死了姐姐的畜生赵昌,在出去办事的时候路遇强盗,竟是被人乱刃分尸而死! 自己当时就傻了眼——别人不知道,自己却清楚,那赵昌分明是被自己一刀割断喉咙而亡,什么时候变成强盗杀的了? 至于重修外祖父外祖母并爹娘和姐姐的坟墓——那是自己做梦都想做的事啊,却因为是罪徒之身,只敢深更半夜的跑回去烧个纸钱,哭一场罢了,何曾重修过坟墓? 前思后想之下,能这般做的也就只有一个人罢了,那就是失踪已久的姨母李静文——虽然不愿意承认,可这世上会念着外祖父母和爹娘,又会护着自己和姐姐的,怕是也就姨母罢了。 到了这时候,怎能不明白,当日姨母的事情必然另有隐情。既知晓了身上命案的包袱已经没有了,自己索性全身心的探查姨母的下落,却是越查越是心惊—— 自己失踪后,姨母离开临河县后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清丰县;而万花楼的花飞飞据说老家就是清丰县;还有那个畜生赵昌,死之前竟是每隔一段时日都会跑一趟林州城,然后便会拿些银子回来…… 种种线索却全在万花楼被人一把火烧了后断掉。可即便是这些,也让陈毓推测出一个了不得的事实—— 万花楼的头牌花飞飞十有八九就是姨母李静文。 而赵昌那些来路不明的银两也很有可能便是从姨母手里拿到的—— 姨母既然会给他银两,目的自然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和姐姐! 而姐姐之所以会想不开投缳自尽,除了赵昌的毒打和羞辱之外,更多的怕也是对姨母的歉疚—— 为着自己两人,姨母要怎样屈辱的活着,还不得不把攒下的蕴含着血泪的银子递到赵昌那个畜生手里…… 那之后自己再也没有找过姨母——既然能抹杀自己杀人的痕迹,又天衣无缝的掩盖起姨母曾经血泪斑斑的过往,那个带走了姨母的人一定爱极了她吧? 以那人所表现出来的手段和动用的人脉,想要寻觅自己的话,定然也不是多大的难事,既然选择缄默,定然是不愿自己再去打扰姨母。 细细想来,自己分明就是个灾星,爹爹也好,姐姐也罢,还有姨母,何尝不是因为自己,才会先后陷入万劫不复的境遇之中? 即便被拐卖不是自己的本意,可自己得到的那么多的深爱又何尝不是自己的原罪? 便是找到了姨母又如何,左不过勾起她的伤心事,累及姨母继续为自己伤怀罢了,倒不如从此两不相见,也算是自己能为爱的人做的最大一件善事…… 那之后,陈毓就拼命的告诫自己忘掉姨母,只当这世间就只有自己一个孤零零的罢了。只是所有的逃避却在看到李静文的那一刻尽数坍塌—— 第10章 姨母,这一次,我定然不会再任你陷入那般生不如死的境地。还有那个曾经救你出火海的人,毓儿这次也要对不住他了,无论如何,今生你只能做毓儿的娘亲,即便未来他也同样爱你,毓儿也绝不会再让任何一个人把你带走! 「我要那个——」陈毓忽然挣扎着要从马上下来,眼睛更是直直的盯着迎面走过来的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挑担里的那张面具—— 虽然元宵节已经过去多日了,可这种形象各异的面具还是孩子们的的最爱,大街上不时能看到和陈毓差不多大小的孩子,脸上戴着面具,牵着爹娘的手,蹦蹦跳跳的在街上走。 这会儿陈毓指着的,明显就是个兔子形象的面具,长长的大耳朵,红红的三瓣嘴,虽是工艺有些粗糙,却意外的充满童趣。 徐恒心里有气,斜了一眼那面具,却是冷哼一声: 「不买——」 领着爷走了这么多冤枉路,还有功了不是?还想要玩具玩,想的倒美。 却不料一句话出口,陈毓两眼一红,泪珠「嘟噜」一声就下来了—— 陈毓心里这会儿也要呕死了——堂堂一个大老爷们,却为了要个上不得台面的兔子面具,当着外人面前掉金豆子,真是羞也羞死了。 却没有其他好的法子—— 自己不但想要救姨母,更想看看那个藏在背后害人的到底是谁——虽然知道姨母孝顺,可现在也不是烧纸上坟的时节啊,姨母无缘无故怎么会一个人从临河县跑回来?更不要说还是这种爹爹疯了一样找自己的关键时刻。 除非是和自己的失踪有关,姨母才会不管不顾的这么一路追着,赶到这里来。 还有,自己料得不错的话,姨母当初,怕就是在老家清丰县遭人毒手,被掳掠走卖到万花楼那样见不得人的地方的。 有那千日做贼的,却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虽然早已迫不及待想要和姨母相认,陈毓却分得清孰轻孰重——一定要借这个时机,把那个躲在背后的坏人给抓出来,不然,怕是自己回去,家里也别想有个安生日子。 甚而,陈毓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怀疑的对象…… 这般要紧的时候,自然要防着被人认出来——不但是姨母,还有那个藏在暗处居心叵测的人。 要说改变自己容貌的方法,陈毓知道的自认没有十种也有八种,而且全都不是多复杂的事。 可眼下却有徐恒在身侧—— 离了他,自己怎么折腾自然都没关系,这会儿却是人小力薄,还偏偏想做什么都得借他的力。而且一路上也发现了,这徐恒瞧着块头儿大,却是个精明的人,也就是因为自己是小孩子,他才没有防备,不然想要算计了他根本没有可能。 要是自己真一低头一抹脸,「唰」的就变了个模样,怕是立马就会引起怀疑,再结合之前死在手里的刀疤和那瘦子,不定引起怎样可怕的结果呢。 思来想去,还是乖乖的当个孩子罢了,便是想要改变模样,也只得没羞没臊的耍起孩子的手段。 徐恒也感到很是不可思议—— 陈毓也会哭?之前被人拐卖时收拾的多惨啊,自己瞧见他血糊糊的脚和鼻青脸肿的模样时,都替他觉得疼得慌,可人陈毓这么点个娃娃,不过眼睛红了红,愣是没掉一滴泪。这一路上相伴,也沉稳懂事的紧,自己还想着,也不知父母是什么样子,怎么就能把这么漂亮娃娃教的跟个刻板小大人似的? 得,这会儿看到个丑丑的兔子却能哭成这个德性——还真是看走眼了。什么小大人,典型就一熊孩子! 不过话说回来,被坑了一遭后,再瞧这孩子哭鼻子,怎么就觉得心里特码的特别的爽呢。 心里平衡了,徐恒也就不再别扭,特爽快的掏钱要了两个面具——不开心的时候就得给自己找点儿开心的事情做。不但把那个大白兔的给陈毓买了,自己也恶趣味的买了个狐狸精的——小巧的狐狸脸配着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的徐恒粗犷的面容,真真是怎么瞧怎么古怪。 徐恒却是浑不在意,任两边路人笑成一团,自顾自遛着马往客栈而去—— 前面却是交叉口,陈毓方才不错眼的瞧见李静文往路左边那间悦来客栈去了,却故意一径瞧着路右边那间生意明显有些萧条的来福客栈—— 「徐叔叔,我们住那间——」 徐恒的驴脾气果然上来了,白了一眼陈毓: 「你想住那间?我偏不。」 口中说着,果然打马往悦来客栈而去。待走到客栈门前,被殷勤的店小二接了马匹,又往客栈里让,徐恒简直悔的肠子都青了—— 自己挣些钱容易吗!平日里出去办案,可是根本没住过店——省下的补贴钱自然可以直接进自己腰包了。至于说想抓什么人,变变形就好了吗,怎么碰上这小鬼后,明明平日里自认还是蛮精明的吗,怎么这会儿直接变傻缺了—— 先是被哄着绕了个大圈错过临河县跑到清丰县,这会儿又直接变成了傻有钱—— 就这么一夜,随便找个地方蹲一宿不就得了——背囊里还有几个大饼呢,大不了花上两文钱,买人家一大碗热水,运气好了,说不好还能替卖茶人夜里看着茶寮,到时候不是连住的地方都有了? 倒好,自己愣是傻了吧唧的跟着这小子进了这么个一看怕是一钱银子也不见得能摆平的地方。 已经迎出来的掌柜却是个机灵的,一看徐恒神情不对,当机立断,一面握住陈毓的手往客栈里送,一面帮着店小二掰开徐恒攥着马缰绳的手指,看着孩子和马匹全都被送了进去,才神清气爽的冲徐恒唱了个喏: 「哎哟,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老客又来照顾小店生意了——这才多少日子没见啊?老客越发精神了啊——」 一句话引得旁边一个同样投宿的客人顿时笑场—— 第11章 果然做生意的能把稻草说成黄金、死蛤蟆也能说出尿来,这人哪里是精神啊,分明是神经才对吗!儿子带个面具玩也就算了,偏是生的那么粗粗壮壮跟个树桩子似的爹也要戴,你说你戴就戴吧,戴什么不好,还弄个骚狐狸——就那呆呆的蠢样,也不怕惹毛了狐大仙爬出来找他算账! 徐恒:…… 我的一世英名啊! 好在天色晚了,看热闹的人并不多,外人看到这一前一后进来的父子两人,更多是善意的微笑——一看就是宠孩子的那种老子,由着孩子胡闹罢了。 也有那操心多的,也不过在心里暗叹一声,都说慈母多败儿,这样不着调的老子,可不得把儿子惯坏。 陈毓却是根本没注意旁人的表情,从踏进大厅的那一刻就在紧张的寻觅李静文的影子,却是没有丝毫发现,这是,进了客房? 正想找个什么借口离开,耳朵却忽然被人揪住,下一刻,徐恒咬牙切齿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臭小子,都是你胡闹,好了,现在如你的愿了,你爹我从今后再也没脸见人了!」 「爹?」陈毓怔了一下——即便是走错路,又赖着买了个面具,也不见得刺激就这么大吧?这家伙什么时候就成自己爹了? 原因定然只有一个,徐恒绝对是发现了什么可疑人物,所以才会找自己演戏! 微微转了下眼珠,朝着徐恒明显瞟了一眼的地方瞄去,却是个四十多的瞧着很是忠厚的汉子,方才瞧见模样古怪的父子俩,那人也跟旁人一样,嘻嘻笑个不住,根本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可偏偏徐恒的反应…… 却不知徐恒手心里早已是捏了一把子汗,内心更是狂喜不已,简直恨不得仰首叉腰大笑三声! ——这小陈毓还真是自己的福星,原想着走错路了,说不好会失了先机呢—— 也是根据这起拍花子案顺藤摸瓜,自己才发现有些地方的作案手段颇似一个老对头,正好周大人收到一份谍报,说是临河县那里发现了一个可疑人物,曾在元宵节那日出现在灯市上,信中描述其种种特征,和自己那老对头可是像的紧。 周大人就把这件事交给了自己,说是真抓了那人,这案子就可以结了,到时候定然给自己再记一大功。 自己这才打着护送陈毓的名义赶往临河县。 本以为既然走错了路,想要抓老对头怕是更难,却哪里料到错有错着,竟是在这里也能碰上。而且正因为方才心情不好,自己形象也与往日里惯常装扮的模样差别太大,这会儿瞧着那滑的跟泥鳅一般精刁似鬼的家伙竟是丝毫没有对自己起疑!而这一切,全是拜之前被自己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抢白的陈毓所赐! 这般想着,瞧着陈毓的眼神简直温柔的能拧出水来。 惊得陈毓身子忙往后仰,强忍住转身就跑的冲动——这徐恒果然脑子有毛病对吧?瞧这是什么眼神,简直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却不防被徐恒双手一圈,一下抱起放在腿上,还腆着脸笑嘻嘻的冲挣扎着要下来的陈毓道: 「好了,乖啊!一生气连爹都不叫了!爹错了,爹不拧你耳朵了,也再不骂你,你就是爹的福星,最大最大的一颗福星好不好?爹是天上那长得最难看的长尾巴的扫把星……」 别人听着,只当这呆父亲拿天上的星星哄儿子,只是这么言之凿凿的说自己是扫把星的还是太滑稽。 却不知徐恒这番话说的当真是真心实意—— 决定了,回去就做个陈毓牌儿带着,每天早晚两柱香—— 天知道从自己出道以来,多想和六扇门无数前辈一样,成为人人闻风丧胆的第一神捕似的人物,却哪里知道不过小小的闯出了点儿名声,就在这个老对头面前狠狠的碰壁,竟是不止一次被耍的团团转。 这次被周大人秘密邀请来查案,也是不顺的紧,这么长日子都毫无头绪,本来周大人对自己的耐心都快到尽头了,正准备打发自己走,却不料就碰上了陈毓这档子事,顿时让案件峰回路转。听周大人的口气,这次自己可是碰到了大机缘。这还不算,你说连走错路,都能碰见送上门来的老对头,自己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好运气。 而这些从天上掉下来的砸的自己都快要幸福死了的大饼,可全是陈毓带来的,所以说陈毓不是福星又是什么。 旁人只顾瞧着这对儿耍宝的父子乐呵,完全没注意到一个长相平常的年轻男子快步从店里出来,朝着外面而去,男子刚刚消失在门外,一个披着斗篷的女子也从楼上下来,明显朝着和男子相同的方向而去,至于那个一个人占据了整张桌子的中年汉子,慢条斯理的喝了杯中最后一点酒,也从座位上站起来,结了帐,缓步朝外而去,却在看到前面那个跟在男子后面的女人时,眼中闪过一抹狠绝之色。 陈毓只觉整个人都快僵硬了—— 到现在已经能确认,披斗篷的女子正是姨母李静文,而她追着的那个男子,可不是自己之前就怀疑的上一世强娶了姐姐又逼得姐姐投缳自尽的人渣姐夫,赵昌! 然而三人中让陈毓感觉最危险的,却是那个缀在最后的憨厚汉子! 陈毓一下从徐恒腿上跳了下来就往外跑。却不妨刚迈出去没两步就被一双大手铁钳一般揪住后衣领,笑骂道: 「臭小子,就知道你老实不下来,走吧,爹带你去外面转转——」 陈毓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拖着脚不沾地的走出了客栈。 等出了客栈,徐恒并未松开陈毓,背对着客栈站着,脸色却明显有些凝重: 「方才那人,你认识?」 正有求于人,陈毓并没有否认,却还是作出小孩子应有的胆怯嗫嚅道:「那个女子长得好像我姨母啊——我想看看是不是她……」 第12章 犹豫了下又怯怯道: 「还有那个男的我认得,是我家那个坏祖母的侄子,老是趁没有人的时候掐我……」 口中说着,小小的身体已是不自觉缩成一团,那般饱受惊吓的样子,瞧得徐恒心里也不由一动——这孩子,还真是个苦命的,小小年纪,就经历这么多…… 却不知道陈毓低垂着的眼中却是泛出些冷意来,又极快的眨掉—— 爹娘活着时,自然是没人敢掐的。 祖母赵氏也好,赵氏的侄儿赵昌也罢,包括后来成了自己婶母的赵昌的妹妹赵秀芝,哪个见到自己和姐姐不是亲热的紧? 以致自己幼时还真就把赵氏当成了亲祖母,把赵氏的娘家人当成了亲戚。甚而对赵昌兄妹也亲近的紧。 却没料到一切不过是因为贪欲而故意做出的假象罢了! ——事实却是,当初赵氏嫁了祖父做填房后不久就逼得爹爹净身出户。这偌大的家业,一多半是娘亲的嫁妆,还有一些是娘亲在手里的铺子赚了钱后陆续添置的,可以说跟老陈家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也因此,虽是后来赵氏想了法子也搬到了县城,大家一起住,主持中馈的却一直是娘亲。 至于赵氏和她那些想要吃白食的亲戚,自然处处对自己姐弟多方巴结奉承—— 赵氏的目的是想要多划拉些产业留给叔叔陈清文,至于赵昌兄妹,则直接想侵吞了陈家的财产。 也因此,等爹娘先后故去,姨母又不知所踪,祖父倒是健在,却根本拿赵氏毫无办法,自己和姐姐也就由家里最受宠爱的少爷小姐变成了完全多余的人。 挨打受骂,根本就是家常便饭,甚而因为有姐姐和自己在,赵氏和赵秀芝连家里的仆人都精简了,而把本是下人做的粗活全压在姐姐和自己身上。 更在后来,赵昌死了妻子后,不顾礼义廉耻逼得姐姐嫁了他做填房。 因为自己还得在家里讨生活,姐姐万般无奈之下,只得顺从祖母的安排。那时候自己想着,不管多苦多难,无论如何也要出人头地,考个功名出来再把相依为命的姐姐接出来。却不料想刚刚考中秀才,姐姐便再也坚持不下去,自尽而亡…… 自己也在所有的努力都失去意义之后彻底崩溃,才会暴怒之下杀了赵昌…… 「那个女的真的很像,我姨母,徐叔叔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终于见到亲人,陈毓眼神里的黯淡终于一扫而空,亮晶晶的眸子说不出的好看,里面更是写满渴望,「我姨母做的点心最好吃了,我想姨母了……还有那个坏蛋,他那么坏,他会不会欺负姨母啊……」 口中说着,就开始拼命的挣扎。 许是父子两人动作太大了,那已经走到街道尽头的中年汉子脚步顿了一下,徐恒的心一下提到了喉咙眼上,眼睛极快的在客栈内扫了一下,在角落处定了一瞬,忽然提起陈毓,「啪」的一声在屁股上响亮的打了一巴掌: 「臭小子,就你事多,这大晚上的哪有卖糖葫芦的?你是九代单传又怎么样?你爹我还是八代单传呢!没有我这个八代,你这个九代这会儿在那个旮旯里憋着还不一定呢,还敢跟我横——」 竟是和恼羞成怒的父亲终于受不了开始暴揍儿子的情形一般无二。 八代单传和九代单传的对决?客栈里的人「轰」的一声笑了开来,只觉多了这对儿耍宝的父子俩,寂寞的晚上顿时变得有趣了。 那中年汉子两肩也明显放松了下来,继续不紧不慢的向前走去。 徐恒长舒一口气,伏在因为太过震惊「爷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你个混蛋还敢打爷屁股」而完全傻眼的陈毓耳朵旁小声道: 「我跟过去,你在这儿好好呆着,不然,我就不管你姨母。」 陈毓忙不迭点头,却依然手脚并用的挣扎着: 「我要吃糖葫芦,就要吃——你不带我去,我回去告诉爷爷,让爷爷把你吊梁上打——」 却不料屁股上「啪」的一声又挨了一下: 「把我吊梁上打?老子先把你吊梁上还差不多!」 边拖着上楼边气势汹汹道:「熊孩子就得打!看你还敢不敢跟老子叫板,再不听话,把你屁股打成四半——」 两人一路鬼哭狼嚎着往客房而去。 那熊孩子也是个倔的,细细的呜咽声可不持续了盏茶功夫? 楼下便有好事的开始打赌:「你说是那八代单传的先服软,还是九代单传的先服软?」 只是那父子俩这次倒是没有再出洋相,耳听得一个有些粗噶的嗓音: 「睡觉。」 明显是那八代单传的粗壮汉子,又有孩子特有的清亮嗓音不清不楚的哼了一声,房间的灯便熄了。 那些打赌的看没了戏,只得各自回房休息了,唯有角落里两三个人互相看了一眼,结了帐往外面去了。 隔着窗户看徐恒小心翼翼的缀了上去,陈毓不禁咋舌—— 怪不得徐恒要和自己演戏,原来这客栈里还有那人的眼线呢!也不是道徐恒是怎么察觉的。 又停了一会儿,陈毓也从房间里溜了出来——那可是自己亲娘一般的姨母,陈毓自认,怎么小心护着都不过分。 李静文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就这么不大会儿功夫,自己身后已是缀了一大串尾巴——毕竟之前一直是养在深闺的小姐罢了,能一路撵着赵昌到这里来,实在已是千难万险。 眼瞧着天色渐晚,街上行人也越来越少,李静文不由有些心慌,脚下略慢了慢,又要分心去记走过的街道标识—— 这儿虽是自己老家,纵横的街道于李静文这样养在深闺的小姐而言,依旧是错综复杂的。谁知怕什么来什么,就这么不大会儿功夫,再抬头看去,前面的赵昌就不见了人影。 第13章 李静文脸一白,忙不迭的拔腿追了出去,却哪里料到,一直到长街尽头,都没有看到赵昌的影子。 记起刚才还跑过了一个小胡同,李静文忙掉头拐了回去。那胡同幽深狭长,一眼看去,竟是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李静文瑟缩了一下——再如何智计百出,这会儿也不免心惊胆战。有心退回去,前面有个人影闪了一下,依稀正是赵昌。 李静文一咬牙,眼前不期然闪过陈毓脆脆的叫着姨母的模样,抬手抹去脸上早已冷掉的眼泪,又摁了摁怀里藏着的尖刀,就头也不回的往胡同里而去—— 找不回毓儿,陈家的天就塌了,自己就是死了,都对不住姐夫,更没脸去见地下的姐姐和爹娘…… 哪知等追着跑了进去,赵昌的人再次凭空消失。 这会儿已是到了小巷深处,李静文忙站住脚,刚要四处探看,一道劲风忽然从背后袭来。 李静文根本来不及躲藏,就正正被人劈在脖颈上,竟是哼都没有哼一声,直挺挺朝地面栽倒。却是被一个后面的黑影一下接住…… 再次睁开眼睛时,李静文有一瞬间的恍惚——无他,实在是眼前看到的景致太熟悉了—— 檀香木的雕花大床,浅紫色的绣幔,下坠着深色调的流苏—— 可不正是自己未被姐姐接过去时的闺房? 「怎么,醒了?」头顶上却是传来一声男人的淫笑。 跟踪,胡同,黑影——李静文的思绪瞬时回笼,看着俯身床上的赵昌,瞬时红了眼睛: 「是你,是你让人带走了毓儿对不对?」 赵昌却没有回答,反而探手在李静文凝脂一般的脸蛋上拧了一把: 「是我又怎么样?啧啧啧,哎哟,你说你怎么长的呢?生的这么勾人!我本来还想娶你当老婆好好疼呢,你这个臭婊子倒好,竟然看不上我,还不要脸的想勾搭陈清和那个小白脸——」 惨白的月光下,赵昌的神情显得无比狰狞,狰狞之外,更有夙愿得偿的狂喜得意—— 和秦迎那种大气典雅的北方美不同,李静文却是典型的温婉江南美人的形象,赵昌素日里所见,俱是自家姐妹那般容色平常的女子,哪见过这等人间殊色? 以致当日第一日在陈家见到时,便惊为天人。更是下定决心,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娶来当媳妇。 却也明白以秦迎把这个妹子看的金豆似的,怕是所想不会顺当。无可奈何,只得求到姑母赵氏面前。 那赵氏向来是个护短的,总觉得自家子侄千好万好,而李静文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罢了,配自己侄子,还算便宜她了。 当下就满口答应。 赵昌不知道的是,和他一样心思的还有妹妹赵秀芝——虽则陈毓的记忆里,赵秀芝最后嫁的是叔叔陈清文,可一开始,赵秀芝相中的却是比自己大了十几岁的陈清和—— 前途无量、家资颇丰的举人老爷和镇日卧病在床的药罐子,傻子也知道怎么选。 两人想的倒美,却不料陈清和对赵氏帮赵昌和李静文做媒的事根本理都不理。更有当日在秦迎房里伺候的丫鬟说走了嘴,言说夫人过世时拉着李小姐和老爷的手泪流不止,希望二人能结为夫妇,共同养育两个孩子…… 赵昌一下傻了眼——这要是陈清和和李静文真成了夫妻,还有他们兄妹两人什么事?两人一合计,怎么着也要拆散这桩姻缘! 最后竟是把眼睛盯到了陈毓身上——陈毓可是陈清和的命根子,真是在李静文手里出了问题,再如何疼惜自己小姨子,也肯定得翻脸。 因此才会趁元宵节灯会时对陈毓下了手。 本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想竟是被李静文察觉出蛛丝马迹,更一路跟踪自己来到这里,到了这时候,自然明白瞒是无论如何也瞒不住了,也就索性撕破脸皮。 因为手脚都被捆着,李静文只得拼命扭开头,想要躲避赵昌的魔爪,看向赵昌的眼神恨得能滴出血来:「果然是你带走了毓儿!赵昌,你把毓儿送哪儿去了?啊,你告诉我,他还那么小……」 说道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想知道?」赵昌越发得意——从前这女人何等高高在上,竟是连看自己一眼都不屑!这会儿却在自己面前哭成这个样子,「贱人,要是你早答应嫁给我,我也不至于对那个小崽子如何……要怪,就怪你和你那个奸夫姐夫……想知道那小子的下落,那就等我办完了正事,你来,求我,我就告诉你……」 口里说着,身上却是一阵燥热,倒没想到这小娘皮哭的时候比平日里还要更勾人,一个忍不住,竟是探手就往李静文胸前探去,却又在触手可及时堪堪停住,回头朝外面道: 「谁?」 外面却是阒无人声。 赵昌蹙了下眉头,狐疑的瞧了一眼依旧恨恨的盯着自己的李静文,冷笑一声揪住李静文的头发用力一扯,迫使李静文柔软的脖颈弯曲成一个可怕的形状,恶狠狠的道: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一起来了?」 不会是陈清和也一块来了吧?可也不对呀,明明自己方才特意兜了个圈,绕了好大一段路,等确定身后并没有人跟着,才带着李静文来到秦家老宅——因秦父秦母故去,李静文又到临河县暂住,如今这偌大的宅子也就几个粗使仆人守着罢了,并不虞被人发现—— 而且就自己瞧着,陈清和平日里自来以正人君子自居,又对这个小姨子看重的紧,方才看她如此狼狈,无论如何也会冲出来阻止,怎么可能忍得下去? 可除了陈清和之外,实在想不出李静文还会带什么人来。 越想心里越发毛,终是决定,还是往外面看一看,等没人了,自然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心意已决,随手拿了条毛巾塞上李静文的嘴,然后拉开门栓,手中大刀也同时举起,却在看清立在庭院里那个人影时怔了一下,旋即声音喜悦至极: 第14章 「钟大爷,竟然是你吗——」 虽然不知道这位钟大爷具体名字叫什么,便是来历也神秘的紧,却不妨碍赵昌明白,对方绝对是有大能为的,认识他这才多长时间啊,自己的生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说句不好听的,钟大爷的话,连衙门口那里都好使! 说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也不为过。且为人还大方的紧,不过是帮着做些跑腿送信之类的小活计,便有丰厚的报酬可拿。 人又仗义,不是钟大爷的手下帮忙,自己怎么能人不知鬼不觉的就把陈毓弄走卖了! 这么多天没见到人了,还以为钟大爷已经离开了呢,却不料前儿个接到口信,让自己来清丰县见他。 赵昌看向中年汉子的眼神除了满满的崇拜之情外还很是受宠若惊——要说钟大爷果然神了—— 钟大爷眼皮高着呢,自己也是一个偶然机会才见到他,只是钟大爷的存在感太强大了,即便是一面之缘,却足够赵昌记忆犹新。 本来两人约定的地方是另外一个所在,再说时间还早着,无论如何没料到钟大爷竟会屈身驾临来见自己,还这么准的摸到了这里。 因为身体大半藏在阴影中,赵昌并没有瞧见钟大爷眼睛中的杀机并一缕狐疑—— 早就隐隐意识到这次做的这件大生意应该会有危险,却是挡不住那丰厚报酬的诱惑——真是做成了,不独这辈子,便是下辈子的钱也够花了。 本想着做完这件大生意就金盆洗手,却没料到,竟然会平地起波澜—— 从前几天起就觉得情形不对,昨日里更是得到消息,整个大周朝都数得上号的六扇门人正在向这一带云集。更有自己的眼线报上来,还有人去临河县调查过自己。 听了这消息,当时就唬了一跳——钱固然要紧,可性命却是更要紧。钱没了可以再挣,要是命没了,钱再多又有什么用? 却还抱着一线希望,想去见见当初联络自己做下这起拍花子案的人,却没料到那人早已杳无音讯,甚至那人的姓名全是假的。 到了这时候怎么不明白,这件拍花子案定然是牵涉到了不得的人,而因为那个神秘的指使者始终隐在幕后,自己反而成了最危险的人。 能惊动那么多大人物,自己这次怕是九死一生。为了自保,自然要消除掉所有潜在的可能威胁,而赵昌正是要除去的最后一个,慎重起见,自己就亲自来了,却没想到,会有意外发生—— 方才看见赵昌挟了个女子到了这么一个大院落中,心里便有了计较—— 两人相处的情形,明显有什么隐情,正好借来做成一桩完美无缺的奸杀案。 而方才被欲望烧昏了头脑的赵昌无疑正是最放松的时候,出手的话,定然能一击必杀。却不料自己刚要动手,对方却一下察觉! 真是见了鬼了—— 正是因为直觉这次接手的生意不一般,才想多雇些人把水搅浑,到时候没什么意外发生,自己就当花个小钱买平安,若然真有个什么,这些小鱼小虾米也够官府忙活一阵的,等官府察觉不对,自己早遁出千里之外。 当然,但凡被选中搅混水的,并不可太聪明,不然,说不好不但利用不了,反而会坏事。而赵昌这样的地痞无赖自己见得多了,聪明没多少,却是贪心的紧,随便花几个小钱就能搞定。 怎么这会儿却是机灵的紧?是他深藏不露,还是有什么高人相助? 那边赵昌却是跟见了财神爷似的,不独随手把手里的大刀给扔了,还一脸兴奋的又是作揖又是拍胸脯: 「大爷有什么事派人知会我一声就行了,怎么敢劳动大爷亲自跑了来?」 似是又想起什么,神神秘秘的往房间里一指: 「对了,我今儿个弄了个尤物来,绝对是个处,大爷要不要先尝尝?」 虽然有些心疼,可也明白到了眼前这般处境,李静文是绝对不能留在自己身边了,但看她那想杀人的眼神,怕是自己要了她的身子,也不能让她低头。 虽然这会儿也是憋得难受,可要是借这个娘们儿伺候的钟大爷高兴了,自己以后可就发了。到时候想要什么样的美女不会有? 这般愚蠢的模样,也能算计自己?中年汉子的戒心终于慢慢淡去,至于说高人,自问凭自己现在的本事,跟踪自己却能不被发现的人也就那么两三个罢了——却是完全忘了,他那三个兄弟的反跟踪术却是差的紧…… 看中年汉子不说话,赵昌以为对方应该是默认了,转身屁颠屁颠儿的就要领着对方往房间里而去。 却不防刚转身,后面的大汉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拾起方才赵昌丢在地上的大刀,朝着赵昌后心扎去—— 待会儿「拿着」赵昌的手掐死里面那女人,再把大刀递到女人手里,嗯,完美。 却不防赵昌「嗷」的一声,身形猛的蹦了起来,汉子手里的刀收势不及,竟是正好从裤裆处扎了过去。 等赵昌反应过来,好险没痛的晕过去,却是下面的命根子被扎了个正着,仓促间回头瞧去,正好对上中年汉子冰冷的没有一丝情绪的眸子。 到了这时候就是再傻,赵昌也明白发生什么了,只觉宛若坠身冰窟,捂着下身拼命的就想往近在咫尺的房间里冲,却不防汉子脸上厉色一现—— 今天的变数实在是太多了,第一次失手也就罢了,第二次竟然又被躲开,到了这时候,汉子早后悔的不行,干嘛心血来潮要亲自走这一遭。 心绪浮躁之下,也顾不得布置什么完美的杀人现场,竟是不讲究章法的反手一刀,赵昌的两条腿顿时被齐齐切断—— 心里实在发慌,还是赶紧杀了赵昌离开! 「啊!」赵昌惨叫着在地上不停打滚,蜿蜒的身体在地上留下一道血印——这会儿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地狱的滋味儿,眼泪鼻涕更是糊了一脸都是,「钟大爷,钟大爷,你饶了我——」 第15章 汉子却是举起刀,就要朝赵昌胸前插下,不防一声轻笑却忽然在身后响起: 「哎哟,老伙计,今儿个这性子可是有些急啊,我记得你杀人不是最讲究的吗,啧啧啧,瞧瞧现在这模样,怎么就那么难看呢!」 中年汉子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手里的刀一下定在了那里,下一刻一脚把鬼哭狼嚎的赵昌给踢开,耳听得「嗵」的一声响,好巧不巧,竟是直接滚进了屋子,满不在乎的吩咐道: 「杀了他。」 自己也借这一踢之力,身形陡的跃起—— 既然跟踪自己来到这里,对方定然也能察觉到房间里还有其他人。眼下就赌对方会不会相信自己方才的话—— 对方的意思,分明并不想赵昌死,若是被自己引导,以为房间里还有自己的兄弟,就必然得分神,到时候自己也就有了一线生机。 却不想一阵钻心的痛随之传来,紧接着一只左脚一下飞出,汉子跃起的身形一下从空中跌落,却是没哼一声,强忍剧痛用力一柱大刀就站了起来,正好看见一张火红的狐狸面具,顿时一个没忍住惊道: 「是你?!」 竟然是客栈里那个一脸蠢样的八代单传的汉子! 而现在对方依旧是笑嘻嘻一副蠢蠢的无害的模样,却是让汉子没来由一阵心惊肉跳,当下强忍了断脚的剧痛道: 「你到底是谁?我郑宏出道这么些年,自问也认得些六扇门的兄弟——」 「我们六扇门的人什么时候和你这样的人渣是兄弟了?」却被徐恒一下打断,朝地上用力吐了口唾沫,叉着腰得意洋洋的冲郑宏道,「老伙计,我就说过,早晚有一天,要让你栽在我手里!」 这贱贱的语气,怎么就那么熟悉呢?郑宏眼睛忽然一寒: 「你是那个自称千面狐狸的小子?」 「什么自称!」徐恒骄傲的一挺胸脯,「连你这么个狡猾的孙子都骗过去了,老子当然就是千面狐狸!」 说完又贱兮兮的「哈」的一笑: 「对了,忘了问你,今儿怎么会没有认出本狐狸呢?」 说着,又特意扶了扶脸上的狐狸面具—— 「老子可是直接把招牌都给亮出来了!」 「果然是天要亡我。」那郑宏叹了口气,神情黯淡,脚下的鲜血更是早已流了满地都是,「竟然碰见了你——也罢,便是告诉你又如何?别人不知道,我可清楚,你这人不管如何掩饰外貌,却总是为了不辜负狐狸的美名,弄成一副骚包的模样,还有从不离身的那臭香囊——」 狐狸吗,自然是要有狐臭的,变化成人了,自然就需要用香囊来掩盖,而且味儿道怎么浓烈怎么来。 徐恒彻底愣住了——最了解你的人果然是敌人。没想到自己的恶趣味竟成了对方识破自己的破绽。 忽然就出了一身的冷汗,亏得这会儿抓住这个郑宏了,不然逮着时机,郑宏怕是一定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做了自己! 亏自己听陈毓说香囊掉到城门处了还大发雷霆!还有自己乱糟糟的妆容,脸上的狐狸面具……这么一想,小陈毓于自己的意义可不仅仅是福星,分明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了啊! 正自愣怔,郑宏忽然一抬手,手中大刀化成一道寒芒朝着徐恒当胸刺来,同时强忍剧痛,身形一跃—— 并不指望能伤到徐恒,只要有一丝逃命的机会就行。 徐恒漫不经心的一偏头,抬头看向堪堪够着围墙的郑宏,慢吞吞道: 「三,二,一,掉——」 话音一落,郑宏的身形果然「咚」的一声就从上面摔落尘埃。 徐恒摇头晃脑的上前,慢条斯理的从怀里拽出根绳子,边把一脸不敢置信的郑宏给捆起来边笑嘻嘻的道: 「我可是狐狸,自来只有我骗别人的,没有别人骗我的道理。」 还有房间里的人…… 一念未必,就听见房间里传来一声惨嚎! 被一脚踹进屋里的那一刻,赵昌痛不欲生之余,更有劫后余生的惊喜。 虽然不知道那位钟大爷到底招惹了什么人,可好歹能听出来必然是钟大爷的劲敌到了。至于房间里,别人不知道,自己还不知道吗,分明就只有一个弱女子李静文罢了,还是被自己捆成了个粽子一般! 只是生生被砍去双腿的痛实在太难忍受了,还有十有八九已经被废了的命根子,疼痛太过之下,赵昌竟是连昏过去都做不到,边毫无章法的胡乱叫骂着,边拼了命的张开手把住床沿,另一只手就想去抓李静文: 「贱人,哎哟,疼死我了,贱人,滚过来——」 手下好像一软,这是抓到了? 太过难受之下,赵昌不停嚎哭着,手更用力掐着攥着的物事: 「贱人,过来,我给你解开绳子,带我走,快,带我走,不然我就杀了你——」 却不想眼前一花,一阵痛彻心扉的感觉一下从左眼处传来,赵昌惨嚎一声就松开手歪倒地上,却是左眼上正正插着一把匕首,顿时有鲜血汩汩的从眼眶中流出,惨白月光下,衬得赵昌的模样尤其可怖。 而躺倒地上的赵昌也终于在这一刻隐隐约约看清了床上的情形—— 李静文哪里是被绳子捆着,分明是毫发无损的坐在那里,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的怀里还死死的搂着一个小男孩,不是被自己找人弄走的陈毓又是哪个? 却不知若非李静文太过激动之下抱陈毓抱的太紧,说不好赵昌这会儿连命都没有了—— 到了这会儿陈毓如何不明白—— 上一世姨母也定然是发现了赵昌身上的不妥,只是彼时爹爹出外寻找自己,赵氏又根本靠不住,不得已,只能一个人追上去。 只是一个涉世未深的闺阁女子,又怎么会是赵昌这样心狠手辣之辈的对手? 第16章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姨母该是何等的伤心绝望?更在之后,竟然被卖到那样一个万恶的所在,甚至不得不用自己最卑微的活法换来的银两去供奉赵昌,以期让自己和姐姐的生活稍微舒服一些…… 比起活的艰难的自己,姨母根本就是日日在地狱中煎熬啊! 还有上一世被逼的走上绝路的姐姐…… 陈毓死死的盯着赵昌,牙齿却是咬的咯吱咯吱响,用力太大之下,竟是嘴角处都有鲜血汩汩流淌出来…… 「毓儿,毓儿,你怎么了,别怕啊,别怕,有姨母在呢——」陈毓的模样实在太过可怕,李静文心疼得什么似的,忙把陈毓抱在怀里,手一下下轻抚着陈毓僵硬的脊背——或者赵昌眼中,这会儿的陈毓简直和地狱中凶恶的小鬼一般无二,李静文心里却唯有满满的痛——能让毓儿那么乖巧的孩子变成这样,也不知是在这赵昌手里吃了多少苦头。 不停摸着陈毓的头,又去检查陈毓的手脚: 「好毓儿,告诉姨母,这坏坯打你哪里了?有没有伤着,还痛不痛?」 只觉手下全是硌人的骨头——到底吃了多少苦,孩子才会瘦成这样?李静文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许是李静文的怀抱太过温暖,陈毓终于从想把眼前人乱刃分尸的恐怖感觉中慢慢抽离出来,却在看清李静文身上一道又一道被绳子勒出的印痕,特别是白皙的手背上,刚被赵昌掐出的乌青一片时,眼神再次变得冰冷…… 「哟,这小子还真惨——」徐恒迈步进屋,点燃火折子——对房间里多出了个陈毓的事不过微一诧异便不再去管—— 方才路上已经察觉出这小家伙就跟在自己后面,只是一路行来,也能发现陈毓是个倔的,也就不管他了—— 这小子,外表瞧着乖巧,却分明是个有心计的小家伙。 也是,不是机灵,外加有大福报,也不可能从那样一群组织严密的的人贩子手中脱身。而且这样的性子,还真投了自己胃口。 又颇感兴味的瞟了陈毓一眼,指了指扎在赵昌眼中的刀子,「你干的?」 陈毓尚未说话,李静文却是吓了一跳,唯恐徐恒会对陈毓下手,抖着嗓子道: 「是我,是我,做的,你别难为我的孩子——」 「贱人!」赵昌明显听到了李静文的话,却是翻滚着一下抱住了徐恒的脚脖子: 「大爷,救我,我,我是临河县衙差,来抓,贼,我,有钱,我有,很多钱,到时候,都给你——」 不得不说这赵昌也是个人物,即便整个人都到了崩溃的边缘,却依旧能判断出,眼前这人是比郑宏还要厉害的角色。而且以郑宏日常所为,这人既然对他这么残忍,十有八九应该是官府中人,还是,相当可怕的官府中人。 赵昌自然不认为,李静文会认识这样厉害的人。至于陈毓,更不在赵昌考虑之中。 至于说赵昌的衙差身份,却是郑宏为了行事方便,前些日子才帮赵昌谋到的。 李静文也意识到这一点,身体瞬间僵硬—— 所想却又不同,实在郑宏也好,徐恒也罢,手段都太过血腥,怕都不是什么好人。 一手更紧的搂住陈毓,另一手攥紧一根银钗—— 待会儿稍有不对,自己拼死也要拖住那汉子,好让毓儿逃出去。 一片静默中,陈毓忽然探出头来,用手指点了下地上的赵昌: 「徐叔叔,这个人你要吗——」 「啊?」徐恒愣了一下,旋即想起陈毓口中那个爱私下里掐他的坏叔叔,顿时了然——这小家伙的性子,可也是个睚眦必报的—— 「好小子,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是我喜欢的性子。只是这个人我还有用,不过你放心,他既然敢打你,这口气,叔叔也一定会为你出——就先去了他的两只手如何?」 赵昌终于彻底绝望了——万想不到,这个穷凶极恶的人竟然同陈毓是一伙的,两人之间明显熟悉的紧!还有,去了自己两只手又是什么意思? 李静文松了一口气之余却是再次红了眼睛——倒不是因为自己逃出生天,实在是听那汉子的话,毓儿在赵昌手里不知受到了多少磋磨…… 一念未毕,徐恒已经抬起脚来,耳听得咔嚓两声脆响,赵昌的惨嚎声再次响起,却是两只手已然尽皆折断—— 小陈毓可是自己的福星兼救命恩人,若非这赵昌身上还有案子,真是把人给他留下也没什么打紧。 李静文被赵昌的凄厉叫声吓得一哆嗦,还没回过神来,怀里就多了个小脑袋,顾不得去看徐恒把赵昌怎么了,忙不迭温柔的抱在怀里小声哄着……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也旋即在外面响起—— 却是这会儿正值夜深人静,那样的嚎叫声实在太过惨烈吓人,早惊动了看守院子的仆人并四邻,并进而引来了官府的人。 跑在最前面的正是清丰县捕头张兴—— 这深更半夜的被从被窝里揪起来,张兴委实有些恼火——也不知是那个不长眼的,这般扰人清梦! 待按着仆人的指点冲进院子,灯笼火把的照耀下,顿时被院子里惨烈的景象给吓得呆了—— 偌大的院落里,到处都是鲜血淋漓,甚而眼前不远处还有两条断腿并一只断脚,再往前些的院墙下,还躺着个被捆的结结实实浑身血迹斑斑的男子,也不知是死是活。 不过是一个小县城的捕头,张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血腥的场面,一时两腿不住打颤,更有身后胆小的捕快,差点儿没吐出来—— 到底是怎样穷凶极恶的江洋大盗,才会做出这等骇人听闻的凶杀案? 房间里的陈毓却是皱了一下眉头——姨母这会儿可依旧是闺阁小姐,真是被人发现竟然出现在凶案现场,即便是以被害者的身份存在,也必然有损清誉。 第17章 也因此,在听到外面动静的第一时间,陈毓先最快速度的吹熄徐恒手中的火折子,然后轻轻道: 「徐叔叔,外面的人还得请徐叔叔想法子帮着打发了——」 黑暗中,徐恒眼睛中闪过一抹激赏——这小家伙处事,简直比自己这个大人还要周全。又想起之前死在破庙里的那个刀疤汉子,以及那个错手杀了人贩子的衙差,或许,那一切,并不仅仅是巧合…… 而房间里灯火的熄灭也令得外面的张兴等人更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正想着是不是回去禀明县太爷,房门却咔哒一声自己开了,就见一个身材壮实的男子倒提了个血葫芦似的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救我,我是,临河县衙差——」赵昌挣扎着求救。 一句话出口,张兴等人更是吓得一哆嗦——这歹徒也太猖狂了吧?竟敢公然打杀官府中人不说,还这么有恃无恐! 张兴吓得手里的大刀一下举起,刀尖正指着徐恒。至于围观的众人,则哗啦一下纷纷往后退。 「何方匪徒,当真胆大包天——」 还要再说,却见对方从怀里摸出一个腰牌,神情冷漠而凛然: 「镇抚司办案。」 一句话出口,张兴等人脸色一白,再不敢多说一句话。至于赵昌,终于彻底绝望的晕了过去—— 大周朝谁人不知,镇抚司「专理诏狱」,但凡镇抚司的人插手,定然是发生了惊世大案。 而自己今日竟然惹上了传说中的镇抚司不说,那镇抚司使者,更是,陈毓口中的「叔叔」! 秦家老宅发生凶杀案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清丰县城。连本来还在睡觉的县令听说后也一身冷汗地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因为镇抚司的特殊性,便是里面随随便便出来一个杂役也会让人惊吓莫名,更不要说那人可是镇抚司的百户大人! 而受惊吓更大的则是秦家看管老宅的那些忠心仆人—— 要是秦家真被镇抚司的人盯上了,说不好连姑爷那边都会受牵累,惊吓之下,忙悄悄连夜派人赶往临河县报信。 又想着这件案子毕竟是在秦家老宅发生的,说不好自己等人也会锒铛入狱,越想越惶恐之下,竟是一夜无眠。 谁知一直到天光大亮,镇抚司的人倒是没再来,却等来了二小姐和孙少爷。甚而不久之后,清丰县县令大人也亲自驾临,不过不是来抓人的,却是来安抚的—— 众人实在闹不清楚这戏法是怎么变得,只知道自来高高在上的县太爷待二小姐和孙少爷俱都客气的紧,还一再道歉,说是「防护不周,致使奸人惊扰民宅,还请二位见谅」云云。 一番作为,不但令得四邻安心,便是上门来本欲兴师问罪的族长瞧着李静文的面色都和煦不少—— 不怪族长如此,先头听说这件事,委实吓得魂儿都飞了——但凡镇抚司插手的案子,十有八九都会牵连甚广,哪知道正自忧心如焚,事情竟又峰回路转——秦家外孙陈毓竟然是镇抚司贵人看重的子侄辈! 一开始还有些不信,直到徐恒在县太爷的恭敬引导下,亲自过来安排李静文和陈毓回家事宜,族长惊得脸儿都白了,说是手足无措也不为过,一叠声的拍着胸脯保证,让贵人只管去忙,自己一定派人把李静文和陈毓平平安安送回临河县。更是打定主意—— 当初,因为秦家二老膝下只有秦迎这么一个女儿,可是不少被欺负,甚而秦迎会接李静文离开老宅到临河县自家住,就有这样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这其中固然有族人们的贪心,可和族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也不无关系。 等贵人离开,一定要严令他们,尽管这一房没有子嗣,也要好生供养,不独要另眼相待,便是原来利用种种名头贪占的便宜也要尽数吐出来—— 那可是镇抚司啊,招惹上这个衙门,抄家灭族都是有的。 族长的识时务让徐恒很是满意,连刻板的神情都缓和了些,却是瞧得陈毓一阵肝儿疼——面前这个高高在上一副凛然不可侵犯朝廷命官模样的人真是之前那个别扭小性,连自己这么个小孩都要计较的家伙? 不意正好被徐恒看到,竟是上前一步,不顾陈毓的躲闪,一下把陈毓抱起来,嘴角也微微上挑——这可是自己名副其实的福星啊—— 以郑宏的性子,想要活捉他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任务,本来想着,能带回去个死的就不错了,却再没有料到,能够将人生擒。 ——逮了这么条大鱼,真是想不得意都不行啊。 而且,这小家伙,委实投了自己的性子——如果说之前还只是把送陈毓回家当成一个任务,这会儿却委实有些惺惺相惜—— 瞧得不错的话,假以时日,这小子必非池中之物: 「我先着人送你回家,稍后再去看你。」 说着亲自抱着陈毓送到了马车上。 旁边的秦氏族长简直吓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便是旁边的县太爷也暗暗心惊,连带着对陈清和的名字也记在了心上—— 倒不知一个举人,竟有这么了不得的关系。有机会了可要好好结交一番才是。 李静文已经坐在马车上候着了,看陈毓被徐恒送过来,忙要伸手去接,却不防陈毓已经挣开徐恒的手,自己巴着车门跳了进来—— 昨天情非得已也就罢了,这会儿朗朗晴天,可不能让徐恒瞧见了姨母的模样才是—— 那个后来接走了姨母并把她如珠似玉的藏着的人始终是陈毓心里的一根刺——能做到那般程度,自然必是位高权重之人,自己可得防着点,还是尽量不要让姨母的容貌被外人看到的好。 一念未毕,早被李静文抱过来搂到怀里——实在是昨日刺激太大了,李静文只觉得始终处于恍惚的状态,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一场梦。 第18章 直到这个时候,才终于有了逃出生天的意识! 相较而言,陈毓倒更像是大人,忙不迭的张开小手抱住一直不停流泪的李静文: 「姨母莫怕,我们很快就回家了,很快就能见到爹爹和姐姐了……」 虽是力持镇定,却也同样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 终于要见到爹爹和姐姐了,陈毓的心里,又何尝不是和李静文一般,唯恐是做了一场梦? 两人全然不知,这会儿临河县陈家已是乱成了一锅粥相仿—— 却是秦家仆人果然忠心,连夜把信送到陈家。 陈财接到消息,登时就傻了眼—— 忙紧急派人去外面寻找陈清和——那日陈清和昏倒之后,等清醒过来,连停都没在家停,便再次踏上了寻找儿子的路,甚而陈财还隐隐猜测,老爷的模样,明显并不相信李静文会卷了家中的钱逃走,不然也不会严令赵氏绝不可告官,甚而说不好,还有连带着寻找李静文的意图…… 又赶紧派人去回禀赵氏—— 赵氏这几天心里有事,本就有些睡不着觉,听了陈财的回禀,又急又怕又气,连带的死去的秦迎都被骂了进去: 「哎哟,这都造了什么孽啊,一个两个全是害人精!一个偷我家的钱,另一个就是死了也不让人安生——亏清和还看重的什么似的,叫我瞧着,这秦家女子根本就是和老陈家相克,来败坏我们家的还差不多——」 陈财听着,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不说夫人当日如何怜老惜贫,宽容气度根本就是赵氏所不能比的,重要的是,哪有这么埋汰一个过世的人的? 以为别人不知道吗,陈家现在虽也算是家业昌隆,可这家业里十成倒有九成九是来自于秦家—— 陈清和的生母卢氏,是个颇为贤惠的女人,却在陈清和刚考上童生时故去,那之后,父亲陈正德就娶了邻村另一富户家的女儿赵氏做续弦。 只是虽然对外而言,两家家境相当,都有数顷良田,过得颇为殷实,但陈正德家因为人口少,陈正德又是个老实能干的,小日子过得还是相当不错的。赵家却是子孙众多——赵氏是老大,她的下面,母亲一气儿生了足足七个儿子! 所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那么点儿家底,早就入不敷出,也就在外面强撑着罢了。不然,赵家又怎么肯把女儿给了陈正德做填房?说句不好听的,赵氏平日里在家里,甚而连个囫囵布块儿裁的衣服都没穿过! 也就是那样的家庭,生生养出了赵氏精打细算、一心钻到钱眼里的悭吝性子—— 只有一点,这悭吝只是对着陈正德、陈清和父子,对她自己生的儿子陈清文还有娘家人却是大方的紧。 而且赵氏年轻时也颇有些手段,竟是甫一嫁入陈家,马上就从老实的陈正德手里接过去了掌家大权。而自从她接掌内务,陈正德父子俩吃的饭菜里就再不见半点儿油星。 偏是还半句说不得——谁让人家娘家厉害呢—— 陈正德心疼儿子之下,也曾下决心要收拾婆娘一番,哪知道不过是刚想振一下夫纲,赵氏娘家七个兄弟就掂着家伙打过来了,不独把陈正德爷俩揍了一顿,还扬言再敢欺负他们姐姐,说不好杀人的事也能干得出来——反正赵家旁的不多,男人有的是,到时候即便以命抵命折了俩,还有五个支撑门户的。 一番狠话,直把陈正德吓得做了好多天噩梦,从那以后,再不敢兴起半点儿反抗婆娘的心思。甚而儿子读书的束修,都是偷偷典当了身上的棉袍才换了来。 可事情被赵氏知道,竟又是关在房间里好一阵厮打,更是借这个机会,立逼着把陈清和分了出去。 也亏得陈清和生的一表人才,更兼书读得好,竟是入了城中富户秦家的眼,在陈清和未中秀才时就直接请人做媒。 外人本以为这并非是一桩好姻缘,毕竟,商贾家的女儿可大多是重利轻义的,一个小户人家的赵氏就把老陈家差点儿折腾零散了,再来个刁蛮的商家女,怕是儿子也得毁了。 倒不想那秦氏却是个温婉贤惠的,无论是相夫教子还是持家打理中馈,全是一把好手,竟是和陈清和举案齐眉恩爱和谐,夫妻两个感情当真是好的紧。也正是有了秦氏这个贤妻,陈清和才能一门心思的钻到书本里去。 赵氏听说后自然酸的不得了,有心想沾些便宜,可陈清和当年可是净身出户,这会儿再拉下脸来还真是不好找借口。也曾撺掇陈正德,可无论怎么说,陈正德要么根本不吭声,要么就闷声闷气来一句「我只有清文一个儿子,陈清和的爹早死了」。 直把赵氏堵的心窝子都疼了。 时间长了心里越来越不舒服的紧,竟是到处跟人乱说,说继子是个白眼狼,娶了媳妇儿忘了娘了,又说儿媳蛮横,不懂的为媳之道了…… 只可惜她当年所为全都落在族人村人眼中,再加上陈清和今时今日的地位,竟是同情的少,看笑话嘲笑她自作自受的多。 赵氏又羞又愧之下,竟是把一腔邪火全烧到了陈正德身上——从把长子分出去后,赵氏待陈正德倒是好多了,也颇有个婆娘的样子。这次却是又开始折腾起来,竟是即便农忙时也赌气不雇长工,家里家外的活全压到陈正德身上,甚而干了一天活,回到家里还不给老爷子吃饱。陈正德本就有些上岁数了,这样的日子哪里吃得消? 等消息传到陈清和耳朵里,陈正德已经卧病在床月余,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 生怕她再闹出什么幺蛾子,陈清和只得妥协,接了老爹一家三口到县城来。 虽说在赵氏手上吃了太多苦头,可看在老父和幼弟的面上,陈清和也好,秦迎也罢,都没有算旧账的意思,赵氏在这府里,除了没有掌家权,日子过得相当滋润。 倒不料,赵氏非但一点也不感恩,还说出这般诛心之语!果然是好人不长寿,祸害遗千年吗? 第19章 「姑母,你找我?」赵秀芝从外面进来,瞧见赵氏赤急白脸的模样,不由唬了一跳——即便别人不知道,赵秀芝却是清楚的紧—— 和阖府上下一片愁云惨雾不同,姑母赵氏这些日子却是过的快活的紧,真真是过足了说一不二的老夫人的瘾—— 成为陈府名副其实的掌家太太,可一直是姑母最大的愿望。可惜姑母人虽是精明,那继子媳妇秦迎却更不是省油的灯,这么多年来,姑母愣是没有在她手里讨到一星半点儿便宜,甚至直到秦迎去世后,陈府骤失女主人兵荒马乱之际,姑母才好容易重拾管家权,却也只有一半罢了,至于另一半,则依旧牢牢把持在秦迎的义妹李静文手里。 情形彻底改观,则是在李静文丢了陈毓之后—— 丢了陈家的命根子,李静文自然就是整个陈府的罪人,所谓趁你病要你命,自己和姑母一合计,当机立断,彻底剥夺了李静文的管家权—— 当然,说剥夺也有点过了,从陈毓失踪,陈府根本就处于彻彻底底的混乱状态,表哥也好,那个女人也罢,全都和失了魂一般,根本无心庶务,这样好的机会,自己和姑母当然不能轻易放过。 不自觉抿了抿头发,却是发髻上正斜斜插着一支新打的珠钗,虽是这一大早的天气有些阴沉,赵秀芝却无端的觉得心情飞扬。 看赵氏脸色难看,赵秀芝却是会错了意,忙不迭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匣子,打开来,却是一支更加华美的镶金嵌玉的寿纹簪,托在赵秀芝白皙的手心里,说不出的贵重大气: 「姑母,这是你昨儿个给我的好东西打出来的簪子,我寻思着,自己个年纪太轻,压不住这么贵重的东西,也就姑母这样福大命大的老封君才配得上!」 ——姑母平日里最爱听这些奉承话,又是个爱财如命的,瞧见这好东西,有什么不顺心自然也会烟消云散了。 赵氏哼了声,心情果然好了些,接过簪子翻来覆去看了下,脸上神情明显甚是满意: 「剩下的也都抽空送过去让他们全融了重新打制,到时候你捡几样样式时兴的留着戴,剩下的留给清文做聘礼用——」 本以为这个侄女儿终究是小门小户出身,虽则和自己亲近,待人处事上怕是火候还不够,倒不想却是个万里挑一的妥帖人—— 当初侄女儿断言李静文跑了就不会再回来时,自己还有些犹豫,即便后来趁继子不在家,悄悄把李静文的首饰都收拢了来,也是日里夜里提心吊胆,倒没想到还真让侄女儿说着了,这李静文竟是比陈毓「走」的还干脆,竟是一点儿线索也没留下。 这会儿想来,却是多亏了侄女儿心思缜密,才能让自己人不知鬼不觉的得了这么多精美的首饰。 却又想到另一点,脸上浮起的一点笑容不免有些勉强—— 能够拥有这么多漂亮首饰固然让人心里高兴,可是和陈家的万贯家财比起来,这些子首饰又算得了什么? 倒没想到,这么贵重的一枚簪子都没让见钱眼开的姑母露出个笑脸,赵秀芝是真的惊诧莫名了—— 自己这个姑母外表精明,实则愚蠢,不然也不会每天眼巴巴的就瞧着表哥的家财馋的什么似的,甚而一个铜板都要想方设法抠到自己腰包里,那般吃相委实太过难看,也怪不得表嫂在日,无论如何不愿让她插手家务事…… 还有那李静文失踪一事,本就是兄长赵昌离开之前悄悄透露给自己的——要说李静文也是个厉害的,明明兄长说是天衣无缝的事,竟是也能被她发现破绽。可笑姑母,竟是丝毫没看出什么不对不说,还因此对自己推崇的紧,令得自己手里的权力也越来越大。 连带着姑母的谱也越摆越大,以致好几次自己听见姑母做梦都笑出了声—— 积年夙愿得偿,也怪不得姑母扬眉吐气。 倒不知道是什么人竟是这么大本事,能惹得姑母这般不快? 赵氏倒也没有和赵秀芝继续兜圈子的意思,只重重的叹了口气,神情无措里更有着浓浓的不安和沮丧: 「秀枝,你说,要是秦氏娘家犯了事可怎么办?朝廷会不会,连秦氏的嫁妆也一并收缴了去?」 如果说李静文留下来的首饰已是让赵氏眼花缭乱,那得了掌家权后,盘点的秦迎的嫁妆之丰厚则更是让赵氏垂涎三尺! 「再怎么说也是出嫁女,朝廷应该不会这般赶尽杀绝吧?」赵秀芝脸色顿时有些苍白——自己可是一门心思的嫁给表哥这个举人老爷的,要是陈家成了空壳子,自己还嫁过来作甚? 却被赵氏摇手打断,看外面并没有人守着,才压低声音道: 「秀枝你不知道,秦家这次招惹上的可是,能吓得小儿止啼的,镇抚司——」 即便是深宅妇人,镇抚司办案时的铁血手段也是听说过的,甚而即便说到那三个字,赵氏嘴里都有些发干,连带的嗓子眼也有些发紧。 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秦家父母都已经死去这么久,连带的秦家唯一的骨血秦迎都已然故去数年,怎么又会招惹上镇抚司那样一个可怕的怪物? 「难不成是秦家的钱财有些来路不明?」赵秀芝蹙了下眉头,半晌却又缓缓展开,「姑母莫要担心,照侄女儿瞧着,这件事也未尝不是好事——」 「好事?」赵氏明显怔了一下,不懂赵秀芝为何如此说。 「可不——」赵秀芝却是越想越兴奋,「姑母也说了,家中泰半产业都是秦氏的嫁妆——既是嫁妆,那可是都要留给自己孩儿的——」 以表哥对秦氏的看重,怕是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打秦迎嫁妆的主意。可若是抓住这个契机晓以利害,十有八九,陈清和就会同意让自己和姑母帮着处置那批嫁妆—— 或变卖或索性直接变更到陈家人名下,只要陈清和点头,自然解决了未来一大隐患…… 第20章 姑侄俩正自额手称庆,外面却忽然响起一阵喧哗声,赵氏撇了撇嘴,慢悠悠的拈起那根珠光宝气的寿纹簪交由赵秀芝帮自己插在头上,又对着镜子前后左右照了一番,脸上露出些许满意的神情,这才在赵秀芝的搀扶下缓缓走了出来,迎面正好瞧见神情焦灼的陈财,当下慢声道: 「这又是怎么了?不是让你去寻清和回来吗,你跑后院转悠什么?」 陈财擦了把汗:「已经寻着老爷了,也就是这一时半会儿,应该就会回来,就只是这会儿,秦家族长的马车,已经到了咱们府外——」 作为秦迎的得力助手,陈财自然不止一次奉命来往于临河县和清丰县之间,便是和秦氏族长间也有数面之缘—— 秦家也算清丰县的大家族,秦氏族长的身份自也颇为贵重,即便少夫人娘家很是有钱,可士农工商算下来,商人本来就低人一等,再加上少夫人娘家更是连个兄弟也没有,也就更受人轻贱些。 以致自己每每奉命前往送礼,不管多重的礼,那族长大人也就顶多打个哈哈罢了,很多时候连见自己一面都欠奉。 何以这会儿会突然驾临? 虽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陈财却是直觉,怕是没什么好事。 赵氏和赵秀芝也明显做此想,两人面面相觑之余,还是赵氏最后拍板: 「那辆马车到时,就只说老爷外出,家中唯余女眷,实在不适合待客,无论如何也要先打发他们离开才是。」 细细交代完,两人便忙不迭的躲回了后宅。 却不料前脚进了后院,后脚就听见府门处传来一声呜咽——虽是有些模糊,可还能听出分明就是陈财的声音。 两人吓得一哆嗦,难不成是镇抚司的人来了?即便方才计划的如何周密,这会儿事到临头也不由慌了手脚,忙不迭派出丫鬟前往查探。 这边派出去丫鬟,那边赵氏却是不停的双手合十求佛祖保佑,哪知不过刚念了几个「阿弥陀佛」,那奉命前往打探消息的丫鬟就飞也似的跑了回来。 还从未见过丫鬟如此失态的模样,赵氏头上顿时沁出了一层冷汗,却依旧强撑着对外训道: 「跑什么跑?什么天大的事——」 话音未落,那丫鬟已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老太太大喜,外面是亲家小姐和小少爷回来了!」 赵氏正好走到门槛旁,闻言猛一趔趄,堪堪强撑住门框才站稳身子,却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谁,回来了?」 「回禀老太太,是亲家小姐和小少爷——」那丫鬟忙又磕了个头,脆声回道,「管家说请老太太快准备打赏的银子……」 赵氏只觉得头「嗡」的一下,还要再说什么,却一眼瞧见正从院外手扯着手进来的一高一矮两个人影,可不正是被自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李静文和,继子拿来当命根子看的陈毓? 「你,你——」赵氏脸色青白交错,身子差点儿软倒,更是下意识的就想去拔掉头上的簪子,却被赵秀芝中途拦下,死死抱住赵氏的胳膊—— 这簪子即便是融了李静文的首饰重新打造的又如何?就不信她还能认出来。 心里更是不住诅咒胞兄赵昌——不是说这一回决不让李静文有再回来的机会吗,倒好,不但李静文回来了,便是陈毓也跟着回来了。 却也明白,眼下这个时候,更要镇定,想法子把之前的事揭过去才好,不然,若是事情真的败露,自己和兄长胆敢这么算计他们,以陈清和对陈毓和李静文的看重,简直不敢想象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当下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静文,姐姐,毓儿——」 又用力抱持着赵氏向前,带着颤音道: 「姑母,这些日子,你日里夜里盼着的,不就是,不就是这一天吗?」 赵氏也终于明白过来,白着脸上前就想去抱陈毓: 「哎哟喂,祖母的大孙子哟,这么多天不见你,祖母的心都要碎了——」 哪知却拽了个空,却是陈毓神情惊惧的往后一缩,正好躲在李静文怀里,竟是根本没有和赵氏亲近的意思—— 爹娘在日,这老妇还不敢对自己如何,尽自做出些慈祥的模样来,可真心与假意毕竟不同,有限的记忆里,自己也从不曾与她如何亲近。 而后来辗转回返家园后,更是日日里受尽苦楚,即便赵昌和赵秀芝的阴谋,赵氏没有直接参予,可一个纵容苛待的罪名总是有的,甚而姐姐会嫁给赵昌做续弦,何尝不是赵氏做的决定? 亏自己向来小心供着这小兔崽子,却和他爹一样,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赵氏气的肝都疼了,却不敢表现,只拿着巾帕捂了眼睛呜呜咽咽的哭: 「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竟然诳了我大孙子去,瞧瞧这是受了多少苦,竟是连我这个祖母都不认得了……」 一旁扶着赵氏的赵秀芝也红着眼睛道: 「从毓哥儿不见,姑母就每日里哭泣,但凡能起身,就去后面小佛堂磕头,好在毓哥儿可算回来了,再不家来,说不好姑母也会和二表兄一般缠绵病榻、卧床不起了。静文姐姐,我替表哥和姑母谢谢你了……」 说着深深的福了一福,红了眼睛道:「静文姐姐一个弱女子,不定吃了多少苦处,才能把毓哥儿寻回来——你不知道,表哥前儿回来,整个人都瘦的不成样子了……听表哥说,银子淌水似的花出去,日里夜里的带人四处去找毓哥儿,可就是连一点影子都没有……得亏了静文姐姐是个有本事的,表哥回来,可也不知道会得多感激姐姐呢!」 赵秀芝一番话说的情真意切,听在众人耳中却有些不对劲,本是急的除了借哭泣来掩饰心慌的赵氏顿时回了神,敏感的意识到一个问题—— 第21章 对啊,怎么陈家翻了天似的到处寻找陈毓,愣是没有一点儿消息,没道理这李静文一个弱女子,竟然出去不过数日,就把人完好无损的带了回来! 陈毓没想到赵秀芝果然胆大如斯,竟是死到临头还不觉悟——这番话明显暗示,要么自己失踪本就和姨母有关,要么姨母知道并能利用某种途径,才能这么快找到自己的下落…… 无论哪种说法,都不独挑拨了爹爹和姨母的关系,更于姨母的名声大大不利—— 前一种分明就暗指姨母毒害自己,再结合之前府里流传的娘亲想要姨母为爹爹续弦的传闻,怕是所有人都会以为,姨母害自己,是在为以后她自己的孩子清路,真是传扬出去,定然会被千夫所指; 而且以爹爹和娘亲的感情以及对自己的看重,但凡有一点点会对自己不利的可能,爹爹和姨母的姻缘都必然作罢。 至于后一种,再如何都是闺阁女子,这般出去抛头露面,甚而无数大男人做不成的事,一个深闺独处的女子却是做到了,外人浮想联翩之下,不定会加入些什么腌臜想法—— 无论哪一种,无疑都是往姨母头上泼了好大一盆脏水! 而且不得不说赵秀芝是个狡猾的,这么一番话,却偏生让人无法解释——于姨母而言,被赵昌捉住这样的话是万万不能说的,不然传扬出去,怕是会被唾沫星子给淹死。 李静文也无疑意识到这一点,看着赵秀芝的神情愤恨之余更有些无可奈何,正想绕过赵氏和李静文身边到房间里,却不防被陈毓扯住,又给旁边护送两人来的秦家仆人使了个眼色—— 路上自己已经抽空嘱咐过,但凡家里有人问起是怎么回事,就说姨母带自己回娘家小住…… 那仆人会意,忙上前一步道: 「小娘子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毓少爷不过是和二小姐在家里住了一段时日罢了……」 一句话说的李静文神情大变——难不成,不是李静文着了哥哥和自己的道,而是自己兄妹两人反而被她设计了? 能知晓先机,提前把陈毓藏好,又故意露出破绽让哥哥察觉,然后再等着自己和哥哥得意忘形露出马脚…… 而该死的是,自己和哥哥也真的着了道了—— 账目上少得那些钱,除了姑母得了一小部分外,剩下的绝大部分却是全由兄长赵昌拿走了—— 当日兄长只说,那些带走陈毓的人嫌好处太少,自己因怕那些人会寻上门来,导致事情败露,不得不把能动用的银钱都给了他,让他拿去堵那些拍花子的嘴…… 好在后来又出了李静文的事,兄长又打了包票,绝不会再让李静文出现碍了自己的眼,自己终于彻底放下心来,又顺带着把那笔烂帐栽到了李静文身上…… 也正是因此,那账目根本就不禁查——但凡陈清和回返,把一应掌柜叫到一起对账,自己当日所为必然会露馅! 到时候别说肖想陈府少夫人的位置,说不好陈清和一怒之下把自己送官也不一定—— 这李静文果然好毒辣的心思。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做,却是生生逼得自己和兄长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这般想着,即便心里恨不能撕了李静文,却是再不敢多言,只拼命拉着赵氏,想先让一步,避其锋芒,以后再慢慢徐图它事——却不防赵氏「嗷」的一声就蹦了起来—— 方才只是太过慌张,这会儿赵氏的理智完全回笼,再结合赵秀芝方才存心挑拨的那番话,却是完全阴谋论了——赵氏甚至以为,这是陈清和为了赶自己走,特意联合李静文设的圈套,便是李静文的那包首饰,也定然是特意留下来给自己栽赃的! 打小就把银钱看的最重,更不要说这么多些年来对着府中的万贯家财所起的无限贪欲!若是从没有到手的可能就罢了,竟是先让自己尝到些好处,转眼间就要一点儿不剩的夺走—— 一想到有可能被赶回村里自己吃自己,赵氏真觉得比让自己死了都难受! 暴怒之下,竟是反手一把抓住身边一个得用的奴才——正是赵氏心腹王婆子的儿子王狗儿,一叠声道: 「快去,快去,去衙门里找昌儿,报官,就说得了那偷了我家宝贝孙子的贼……李静文,你个小娼妇养的,我今天跟你拼了!」 娘家兄弟早说过,读书人最爱的就是脸面,继子又是马上就要去做官的人,就不信他敢把事情闹大! 赵秀芝吓了一跳,心里暗暗叫苦,忙要去拦——真是惊动了官府,怕是自己等人更没有好果子吃!而且兄长那里,十有八九也出了事,不然何至于都这时候了还不见个人影? 却被赵氏一把推开—— 赵氏这人用乡里人的说法就是典型的滚刀肉,能算计就算计,算计不到的话就开始跟人耍赖。 而且别看年纪大了,偏是力气还不小,赵秀芝一个不防,往后踉跄了好几步,一下跌坐在地,正好倒在李静文旁边。 眼瞧着赵氏还要向前冲,赵秀芝眼中闪过一抹厉色——罢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别说是姑母,就是亲娘,这会儿也顾不得了! 竟是站起身形,悄悄靠近李静文——这会儿所有人注意力都在姑母身上,根本没有一个人往这边瞧,自己即便做些小动作,也不会有人发现。而且即便到时候李静文辩解说是自己推她,又有几人会信?毕竟,赵氏可是自己的亲姑母。 待会儿只要用力把李静文推出去,两方相撞之下,姑母必然往后跌倒,而她身后不远处就是一块儿青黛色的假山石—— 那么大一块儿石头,真要撞上去,轻则头破血流,重则殒命。 到时候自己只要回娘家告诉爹娘和各个叔伯,只说李静文刁蛮,意图谋杀姑母,不独自己可以逃过一劫,说不好,还可以得到一笔丰厚的钱财。 赵秀芝自以为筹划得当,却不料刚抬起手,一阵森冷的感觉忽然从腿上传来,忙不迭低头去瞧,却是一条土黄色的小蛇正顺着自己裤腿往上爬,而小蛇的尾部正攥在一个孩子的手中——不是陈毓,又是哪个? 第22章 直吓得「呀」惨叫一声,一下把陈毓踹倒,自己也下意识的蹦了起来,却不料落地时,正好踩在生了青苔的湿滑方砖上,竟是不受控制般朝着赵氏迎面就撞了上去—— 等众人听到声音回头去瞧,那条小蛇早没有了踪迹,落在周围人眼中,分明是赵秀芝被赵氏推倒后,恼羞成怒,先是踢了陈毓一脚,然后又不管不顾的朝赵氏冲去…… 几乎是在一瞬间,一老一少两个赵家女人就「咚」的一声撞到一处又各自分开,赵氏毕竟年老,被赵秀芝全力一撞之下,哪里站的住脚?竟是果然和赵秀芝预料的那般,一下倒跌在岩石上,登时血流满面,昏了过去。 「姑母——」赵秀芝彻底傻了眼。等醒悟过来,疯了似的指着陈毓: 「是你,是你要害我和姑母——」 话说到一半却又噎住,实在是陈毓的眼神,太过可怕!赵秀枝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只觉脑海一片空白。 陈毓居高临下的瞧着地上狼狈不堪的赵秀芝,一字一字大声道: 「竟然想在我陈府杀人,赵秀芝你好大的胆子!难不成是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才这般急着杀人灭口?陈财,快着人去找大夫救我祖母,然后把这女人堵了嘴捆了,另外,派人去县衙报官!」 陈财应了声忙照着吩咐去做,等走出大门才意识到,怎么数日不见,小少爷如此气势十足?那般气度,竟是比老爷还要端严几分,令人听后除了照做,竟是生不出丝毫反抗的念头。 赵氏这一跤当真摔得不轻,不独脑袋上破了个大窟窿,便是右腿也骨折了。好在医馆离得近,坐堂大夫又是外伤好手,虽是暗叹不知谁人下手这么狠,竟是把个老太太折腾成这样,却还是很快处理完毕。 待送走大夫,李静文才想起,姐夫的弟弟陈清文就在后院养着呢,忙不迭派人去叫,至于自己,虽是深厌赵氏常日所为,此种情形之下也不好丢下不管,早有丫鬟搬了个绣墩过来,服侍李静文坐下—— 因着赵氏待人太过刻薄,掌了内务这些时日以来,倒是没多少人愿意跟她亲近。之前听候吩咐,不过是慑于形势,以为李静文再也回不来了呢。 现在静文小姐不但回来了,还找回了小少爷,老爷感激之下,说不得二人好事就近了,到时候,还会有赵氏什么事? 因此奉茶的奉茶,捶背的捶背,倒是比平日里侍奉赵氏殷勤的多。 赵氏醒来,正好看到这刺眼的一幕,只气的浑身都是哆嗦的,刚要喝骂,却不防一阵脚步声传来,门帘一挑,两个丫鬟扶着一个颇为瘦弱一脸病色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 可不正是平日里赵氏拿来当心肝宝贝疼的二公子陈清文? 陈清文眉目间倒是和陈清和有几分像,却因为身子骨弱,脸色更苍白些。 虽然来时路上已经听丫鬟大致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可一眼瞧见赵氏的凄惨模样,不由吓了一跳: 「娘,你这是怎么了?」 赵氏只觉浑身钻心蚀骨的痛,又是委屈又是愤怒,竟是一把攥住陈清文的手就哭骂起来: 「清文哟,你大哥这是容不下咱们娘俩了,想要和李静文那个小娘养的弄死我啊——」 陈清文再没有料到,自己娘亲甫一睁开眼来,就这么没头没脑的乱骂一气—— 明明方才丫鬟说的清楚,害的娘亲跌倒的是表姐赵秀芝,娘亲怎么不分青红皂白的对着李静文乱骂起来?用语还这般粗俗难听! 一时又是尴尬又是抱歉,忙强撑着起身对李静文一揖: 「静文姐姐,对不住啊,我娘定是疼的过了,才会如此胡言乱语——」 虽是有赵氏这么一个娘,陈清文的性子却更多的是随了自己老爹陈正德,倒是个忠厚的,也和陈正德一样,老实之外,更有些懦弱。因此,虽是明知道赵氏身上的伤乃是不小心和表姐撞到一处才弄出来的,却也不敢指责,只是不住的和李静文道歉。 「什么胡言乱语?」赵氏简直气的发昏——自己这边分明已和李静文势同水火,宝贝儿子倒好,竟是当着自己的面对那贱人低三下四! 「你好歹是陈家二公子,这个贱人算什么东西!你是主子,至于这贱人,和要饭的有什么区别?哪里有这么大脸,让你好声好气的哄着供着?你个没心眼的,镇日里倒是把人家看成亲哥哥一般,连个杀千刀的不沾边的小姨子也看的金豆似的,却不知别人眼里哪还有你这个弟弟?说不好,今日害了我,明日就会拿根绳子勒死你!」 「娘——你莫要再说!大哥哪里和你说的那般?」饶是陈清文,虽是心疼赵氏身上有伤,却依旧觉得这话说的太过了——这么多年来,家里少牵累大哥了?便是往日里没搬到县城,大哥也经常帮自己求医问药。 自从搬到一起住,兄嫂更是事事周详,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但凡秀姐儿毓哥儿有的,就不缺自己的。偏是娘,就没有个知足的时候…… 赵氏本就受了伤,这会儿看不过说了继子几句,一心护着的小儿子就一百个不情愿的模样,顿时更加暴怒——自己这么做是为了谁?若不是儿子体弱,自己用得着帮他谋划这么多——就他那身子骨,若没有些黄白东西傍身,这辈子怕是都不能安生。 偏儿子根本一点儿不领情的样子不说,还每每帮着那两口子说话,现如今自己都被害成这个样子了,儿子不说给自己出气,还句句帮着继子和那个毒妇! 忽然挣扎着抓起个杯子朝着李静文就掷了过去,「你这个心如蛇蝎没脸没皮的毒妇!别以为笼络了我儿子,就没有人替我出气了!等我娘家兄弟和侄子们来了,看治不死你!对了,秀枝呢?你把我侄女儿秀枝怎么了?」 赵氏之所以敢在陈家这么猖狂,一直以来最大的依仗就是那帮娘家人,便是平日里,也总是把娘家人当自家人,把陈清和这个供养着自己的继子当外人。 第23章 又知道这次事情难以善了,更是存了破釜沉舟的意思,竟是铁了心,拼着翻脸,也要领着娘家人在陈家大闹一场—— 自己老了,还是长辈的身份,就是说破天去,也占着个「理」字,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不信继子还真就敢和自己一样,连脸都不要了。 这么想着,竟是又指着李静文开始破口大骂:「不要脸的小娼妇!别以为把我害死了,你就能和你那好姐夫双宿双飞,我今儿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得让人知道你们这俩不要脸的做下的腌臜事——」 正自喝骂,门突然啪嗒一声响,却是陈毓正推开门走了进来。 陈清文一下张大了嘴巴——方才来的匆忙,只听说娘亲受伤,倒没想到失踪的侄子竟然回来了!一时又惊又喜,忙上前想要去拉陈毓的手: 「毓儿,毓儿,真的是你回来了?」 陈毓顿了一下,本想抽出手,却在触及陈清文有些硌人的手指骨时又任他握住,心情更是复杂无比—— 这个小叔的心肠倒是不坏的,就可惜,和祖父一般,全没有一点儿主见。前世时这两人倒也不是不想护住自己姐弟,可惜一个两个的全都被老婆死死辖制,竟是见了大小两个赵氏和老鼠见猫一般。 每当赵家两个女人磋磨自己和姐姐时,这两人做的最多的,就是抱着头陪着自己和姐姐一道流泪,甚而自己逃离后不多久,听说祖父和小叔就先后离世—— 男人立不起来,别说护着别人了,就是自己也镇日里和生活在沼泽中一般罢了! 叹了口气,终究缓慢而坚定的抽出自己的手,刚要说什么,外面却是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陈财的声音随之传来: 「老爷,老爷,您慢些,您的鞋子——」 陈毓似有所感,倏地回头,正好瞧见冲在最前面的那个面目黧黑嘴唇干裂的清癯男子—— 不是爹爹陈清和,又是哪个? 印象里爹爹最是讲究,素日里穿的衣服即便不是什么好料子,也从来都是浆洗的干干净净。再看眼前人,身上的袍子根本连本来颜色都看不清了,甚至下摆处还撕裂了几处,连带着还光着一只脚! 陈毓只觉头昏昏的痛,眼睛更是涩的不得了,竟是不管不顾的朝着那个久违的怀抱冲了过去: 「爹爹——」 力气太大了些,陈清和猛往后一踉跄,一下坐在门槛上,脑袋撞在门上,一阵一阵的痛,手却是死死的扣住怀里的儿子,便是眼睛也一眨不眨的瞧着陈毓,那模样,唯恐一眨眼,儿子会再次不见了似的。 抱的太紧了,陈毓被勒的生疼,连带着爹爹身上也是一股霉味儿并汗味儿,陈毓却是丝毫没有挣脱的意思,反而把头埋在陈清和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后背被门框硌的一阵阵刺痛,陈清和却仿佛感觉不到,满是血丝的眼睛,始终不错眼珠的盯着怀里的幼子,过于激动之下,喉结处上下滚动—— 陈清和甚而不敢开口,唯恐一张嘴,就会止不住大声哭出来。 「弟弟,弟弟,真的是你吗?」一个嘶哑的声音也随之响起,却是一个头发蓬乱的十岁左右的男孩,噔噔噔跑过来,从背后一把搂住陈毓,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弟弟呀,你可,回来了!这么多天,你去哪里了,都要吓死姐姐了,你知道吗……」 陈毓探出一只手,一下搂住男孩: 「姐姐——」 却是着了男装的陈秀。 陈秀的身后还跟着个五十许的老人,瞧着抱在一起哭的肝肠寸断的一家三口,也不由老泪纵横…… 李静文好不容易止住的泪也跟着落下,忙挥手让下人都到外面候着,自己红着眼睛亲手浸湿了帕子,先去拉了陈秀在怀里: 「秀姐儿莫要再哭了,毓哥儿回来了,是好事啊,快回房间去梳洗一番——」 从陈毓丢了,一家人都跟失了魂一般,连带的将陈秀看的更紧,唯恐仅剩的这个孩子也被人拐了去,只是小丫头却是个有主意的,日日里穿了男装,和祖父一道十里八村的找,瞧这模样,定然也是得到消息后才从外面紧赶慢赶的回来…… 一家人这般劫后重逢的温馨画面,落在赵氏的眼中却是刺眼至极—— 一出戏做的倒是足!以为这样就会骗过自己吗?有心发飙,陈清和面前却又不敢,至于说儿子陈清文,又是自己心肝宝贝,一腔邪火自然全都冲着陈正德浇了过去: 「陈正德你个老不死的,你还是个男人吗?自家婆娘被人坑成这个样子,你问都不问一声?从我嫁到你老陈家,就没有享过一天福啊,临老临老还被人这么磋磨……陈正德,你休了我吧,你休了我算了,这日子我一天也没法跟你过下去了……」 拿话撑着陈正德休离自己,是赵氏未搬到县城陈举人府的杀手锏——夫妻相处,哪有不磕磕绊绊的时候?赵氏却是根本不允许陈正德挑战自己的威严—— 如果说一开始娶了个年纪比自己小了十多岁的老婆,陈正德真心疼爱之下,才会事事听赵氏的,到后来却完全是被赵氏长期的积威给吓住了! 实在是每次但凡陈正德敢有那么一丁点儿犹豫的表示,赵氏立马就会叫来一大帮子娘家兄弟,一番鸡飞狗跳之后,无不是陈正德最后屈服。 时日久了,陈正德哪里还敢在轻撩虎须? 还是搬来和儿子住的这几年,因知道继子不喜自己,赵氏自然不敢再事事压陈正德一头,人前也摆出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只是私下里关起门来,陈正德却依旧是被指使的团团转的那一个。 方才陈正德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宝贝孙子身上,根本没有注意到赵氏的情形,这会儿乍然听到那久已不闻却早已深入骨髓的责骂声,挺直的脊背顿时不自觉弯曲下来,神情也变得有些诚惶诚恐,忙不迭就要上前,却被陈毓叫住: 第24章 「祖父——」 口中说着,从陈清和怀里挣脱出来,先是对李静文和陈秀道: 「姨母先带姐姐去梳洗吧。」 看陈秀始终恋恋不舍不愿离开,陈毓抬手抱了抱陈秀: 「姐姐放心,毓儿会好好的,一直在这里——」 陈秀怔了一下,虽然说不出哪里不对,终究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的跟着李静文离开了。 目送两人离开,陈毓这才回身,先跪下朝着陈清和「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响头。 不待陈清和反应过来,又翻身跪倒在陈正德身前,也是三个头磕了下去。 陈正德素日里倒是最疼陈毓,待陈毓之娇宠甚而还在老来子陈清文之上—— 因为婆娘的缘故,害儿子吃了那么多苦,陈正德本来下定决心,这辈子无论怎样都不会也没脸再拖累儿子。 也正因为如此,当初无论赵氏怎么样想法子折腾,都不肯开口去求长子。 却不料长子却是个孝顺的,依旧接了自己来享福。眼瞧着儿子也大了,根本不需要自己照应了,陈正德又是难过又是欣慰,便把一腔子的愧疚都用到了陈毓身上。真真是把个大孙子看的眼珠子似的。 这会儿看到陈毓瘦的巴掌大的小脸,早心疼的什么似的,哪里受得了陈毓的这三个头,忙不迭上前,就要把人拉起来: 「好毓儿,快起来,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别给祖父磕头了,待会儿祖父抱着你去给祖宗磕头,感谢,祖宗保佑——」 说到最后,已是老泪纵横。至于说正等着自己上前赔罪的赵氏,早被忘到脑后了。 伸过来的手却被陈毓让过,先是含泪对陈清和道: 「儿子不孝。」 这才转身定定的瞧着陈正德和陈清文: 「祖父和小叔知不知道,毓儿这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一句话问的没头没脑,不独陈正德和陈清文,便是陈清和也有些愣住了。 陈毓也不说话,只默默解开衣衫——毕竟一直在家里娇生惯养,被拍花子的掳走之后不久,陈毓就得了病,小孩子吗,骤然不见亲人,又害病,自然会哭闹不止,可惜却没有人心疼,不是被掐就是被拧,更甚者还会招来毒打…… 这段时间的流离,陈毓小小的身子骨早已是骨瘦如柴,也因此,更显得那大大小小的青紫痕迹触目惊心,直到最后脱下鞋子,解开绷带,露出血肉模糊的一双脚…… 陈正德再次老泪纵横,旁边的陈清文脸色苍白的捂住胸口: 「畜生,这些畜生——」 陈清和只觉喉咙好像被人扼住,怎么也喘不过气来的感觉——紧紧攥着拳头,眼睛中除了森然的杀意还有无边的冰冷—— 儿子自小聪明,又知道这会儿大家正心疼他,故意露出伤痕定然不是为了刻意让亲人愧疚。 难不成,那掳走了毓儿,又对他百般虐待的人,竟然和房间里的人有关? 不会是爹,不会是清文,那么,就只能是,赵氏! 赵氏这会儿也有些呆了,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若真是苦肉计,陈毓这臭小子也折腾的太惨了吧?陈清和素日里如何疼爱儿子,自己也是瞧在眼里的,必不肯这么下死手折腾——难不成,是李静文一个人的主意? 可继子这是什么眼神,好像是自己害了他儿子一般! 有心想骂,陈清和的眼神委实太过吓人,赵氏不自觉往后缩了一下: 「你这么,看我,看我做什么?是李静文,都是李静文那个贱人折腾出来的——」 还要再说,却被陈清和断喝一声: 「闭嘴!」 ——平日里再如何厌恶赵氏的为人,可毕竟是继母,便是看在弟弟的面子上,陈清和也会给赵氏一份体面,这般当众呵斥当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一向强势惯了的,赵氏哪里受得了这般?「嗷」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好你个陈清和,你这是铁了心要遂了那个贱人的愿——」 话还未说完,本来静静站着的陈毓忽然上前一步,死死瞪着赵氏: 「再敢骂我姨母,我就杀了你——」 如果担了恶名才能最终撵走这个女人,那就自己来做这个恶人吧。 转头含泪瞧着陈正德: 「祖父和叔叔不是想知道是谁把我给弄走卖了吗?就是赵昌!我亲耳听见赵昌说的……他和赵秀芝商量的……要把我卖了……」 又无比仇恨的对赵氏道: 「你也知道的对不对?是你们偷了姨母的首饰,还偷了家里的钱,是你们三个做的!却要诬赖到姨母头上!你不是说最疼我吗?最疼我,又为什么要把我卖了?为什么要把我卖了?」 陈正德宛如雷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至于旁边的陈清文则一下跌坐在地,愣愣的瞧着赵氏—— 竟然是娘和表姐表哥他们,把自己的侄子、陈家唯一的孙子给卖了?! 没想到这么个黄口小儿都敢欺负自己,更可气的是陈正德和儿子陈清文瞧着自己的那是什么眼神啊!分明就是相信了的模样!赵氏真是被气得昏了头,抬手一下推开陈毓: 「小王八羔子,连祖母都敢打,可真是反了你了——」 陈毓一个踉跄,一下跌坐在地,陈清和忙上前一步,把儿子抱在怀里。却不防陈毓一下扎在陈清和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爹,爹,那个坏女人,那个坏女人——」 却是一口气上不来,就厥了过去。 陈清和惊得顾不得理赵氏,抱起陈毓就往外跑。 跑的太急了,甚至还撞了陈正德一下。 第25章 陈正德悚然回神,呆呆地瞧着踉踉跄跄抱着陈毓冲出去的儿子——陈毓泪眼狼藉的模样逐渐和幼时那个刚刚失了亲娘无助的揪着自己衣襟的小清和重合在一起—— 先是儿子,然后又是孙子,赵氏,分明是想毁了儿子一家啊! 赵氏简直气蒙了,捶着床又哭又叫的发作起来: 「陈正德,你个杀千刀的,就这么瞧着你儿子孙子欺负我?我上一辈子这是做了什么孽啊,都快被人打死了,也没有一个人帮我出头!谁有我这么苦命啊,嫁了这么个废物男人,这日子没法过了,陈正德,你真是个男人就把我休了算了……」 「好。」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响起。 赵氏正哭的带劲,猛不丁听到这个声音,顿时噎了一下,下意识的抹了把脸,呆呆的瞧着陈正德: 「你说,啥——」 却不防陈正德伸出手,红着眼睛哆嗦着一下掐住赵氏的脖子: 「你这个毒妇,你这个毒妇,我要,休了你——」 赵氏做梦也没有想到,陈正德会做出这般反应—— 这个男人分明一辈子也没敢在自己面前说过个「不」字啊,这一次怎么就敢和自己对着干? 他方才说什么,要休了自己?难道竟然忘了,自己娘家可是足足有七个兄弟还有一二十个侄子! 太过匪夷所思之下,直到脖子被一只抖得不成样子的手给死死扼住,赵氏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忙拼了命的挣扎,无奈女人力气本就比不上男人,更何况陈正德又在盛怒之下? 赵氏脸色顿时变成了铁青色,便是本来高高在上的尖刻愤怒的眼神也变成了哀求。奈何陈正德根本不为之所动。 眼看赵氏眼睛都鼓突出来了,旁边的陈清文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扑过来拼命去掰陈正德的手,抽泣着道: 「爹,爹,你,你快松手,快松手啊——」 情绪起伏过大之下,更是再也站不住,身子软软的向后倒去。 陈正德吃了一吓,忙松手,接住小儿子软倒的身体,红着眼睛道: 「清文,清文你怎么了?」 「清,清文——」赵氏剧烈的咳嗽着,神情又惊又惧又恨—— 方才那一刻,赵氏能清楚的意识到,陈正德,竟然真的想要杀了自己!若非儿子苦求,说不好这会儿自己连命都没有了! 好在陈清文方才不过是太过惊惧所致,终于慢慢缓了过来,背靠着赵氏的床榻,对着木呆呆的立在那里的陈正德流泪道: 「爹,都是,娘的不对,可再如何,她也是,儿子的娘啊——」 赵氏正好完全清醒过来,听清楚陈清文的话,好险没气得再次厥过去——就凭陈毓那个黄口小儿随随便便两句话,丈夫信了也就罢了,现在竟然一心护着的儿子也疑了自己! 而且,记得不错的话,陈毓方才话里还提到侄子赵昌—— 那小子的意思分明是他见过昌儿,现如今他倒是回来了,昌儿却是不见踪影。那岂不是说,昌儿怕是也已经着了道? 还有秀枝—— 那可都是和自己最亲最近的娘家人!不定被继子磋磨成什么样了,丈夫和儿子倒好,不说给自己撑腰,反而还这般为难自己! 「老太太,老太太——」外面忽然响起王狗儿的声音。 竟然是自己方才派了去报官的王狗儿?赵氏顿时来了精神,嗷的一声就哭叫起来: 「官爷啊,救命啊,要杀人了呀——」 嗓音实在太过凄厉,惊得外面的官差也顾不得了,上前一脚踹开门,房间里的情形顿时一目了然——除了躺着的一个老妇人,也就一个老汉和一个病弱的年轻人罢了。 内心顿时狐疑无比——实在是看这两人的样子,都不像是穷凶极恶的人啊! 陈清文脸色越发苍白——方才陈毓说的那番话,虽然感情上不愿接受,可理智上,陈清文却是信了八成的—— 这么多年了,外家如何贪婪,陈清文也是有所领教的。当初在老家时,几位舅父或者表兄,每每到家里打秋风——不说别的,便是大哥托人给自己捎来的玩具,自己总是还没玩够呢就被舅父拿走,说是给表兄弟玩。 这样的事简直不胜枚举,甚而家里省吃俭用好不容易攒下的银钱也总会被众位舅父以这样那样的借口给借走,只是名义上说是「借」,却从来都是有去无回。 自己也曾提醒过,偏是娘亲却是丝毫不以为意,还巴巴的把他们当最亲的人,教自己一定要多同外家亲近,防着些大哥。可自己又不是小孩,怎么会分不清谁才是真正对自己好的? 甚而搬到县城来这些日子,明明老家那里的田地出息几乎全给舅家沾了,竟依旧不知足,还想着到大哥这里来打秋风—— 还就敢以大哥的亲舅舅般自居!这般厚脸皮,便是陈清文想来,也觉得汗颜。 又因为嫂子掌家,沾不着便宜之下,不独娘亲屡屡在自己耳边抱怨,便是舅家的人,又何尝不是经常教唆自己和大哥闹? 甚而自己亲眼见过,吃了闭门羹、灰溜溜离开的表哥赵昌,咬牙切齿的样子! 所以方才陈毓说是赵昌找人把他卖了时,陈清文一下就信了——表哥当日可不是屡屡恨恨的说,总有一日要给大哥好看?! 可恨自己当日听着,还以为那赵昌也就说些狠话罢了,却不料他还真就敢对毓儿下手! 还有娘亲,更是个糊涂的,这么多年了,竟然还是没有认清外家的贪婪不说,反倒始终对照顾了一家子的大哥看不上眼,一时又是心酸又是无奈,更兼对着冥顽不灵的娘亲灰心不已,颤颤的对着赵氏道: 「娘亲,您是不是真要逼死了儿子才甘心——」 第26章 说着转向衙差,木着脸一揖到底: 「我娘的伤委实是被我表姐给作弄出来的,既然我娘要追究,那差爷就跟我来,只管把人带走讯问便是——」 一番话说出口,令得赵氏登时傻了眼—— 一定是撞了邪了吧?先是丈夫敢放言要休了自己,然后一向最疼爱的儿子也竟敢忤逆自己! 可自己分明想要告的人是继子和李静文那个贱人啊,这要是真把秀枝带走了,自己可怎么回去跟娘家人交差! 又知道儿子根本受不得刺激,也不敢和对待陈正德那般混闹,只得忙忙道: 「差爷,差爷,我侄女儿撞到我全是意外,我不是要告她,我是要替我侄子赵昌伸冤啊!是赵昌啊,先前也是在县衙做事的,你们也都认识的对不对?我侄子被我那狠心的继子给害了啊,你们要替他伸冤啊!」 「赵昌?」那差人也是一愣——赵昌前些日子请了假外出,按道理昨日就该回衙销假了,却一直没见人影,怎么这陈府老太太的意思竟然是已经被人给害了? 谋害官差,那可是重罪。更不要说,被告的那人还是陈清和这个举人老爷! 如果说仅仅是拿个把下人自己还能够做主,可真是要对付陈清和这样一个举人,可就不是自己能担得起责任的。 好在,县太爷也一道跟着来了的。 忙不迭的转身出来,小跑到外边满面寒霜端坐的县令程英身旁小声回禀—— 程英好歹是一县的太爷,本来这样的事情并不需要亲自出马,无奈这几日整个怀安官场都不太平至极—— 程家也算大家族,在官场里颇有根基,也因此,程英虽不过是一介县令,消息却是灵通的紧。这几日接连接到家族传书,说是几日来已有几县县令革职待审,而让这些一县之长落马的原因,全是牵扯到了一宗拍花子案里。 虽然以程家人的身份,尚不知道这起拍花子案到底拨动了朝廷的那根弦,却隐隐猜出,怕是必然涉及官场中人。 至于陈举人家上元节走失了小少爷陈毓一事,也早就是合县皆知。冷不丁听陈家仆人来告官说陈少爷回来了,连带着坑卖了孩子的人也已经得了,登时就坐不住了—— 堂堂举人家的小少爷都敢坑了去,说不好,和家族传来讯息中的拍花子案是一起的,自己若是不能小心处理,会牵连到自己头顶的乌纱帽也不一定! 也因此,一听说陈毓寻回来了,甚而连那掳走陈毓的贼人都得了,程英当即就坐不住了,竟是亲自带人来了陈家。 倒没料到一进府倒是没见着相关人等,只有一个伤病卧床胡言乱语的老妇人。 这会儿又听竟然还牵扯到自己府内一个衙差,不由蹙起眉头,半晌道: 「走吧,咱们去屋里,让赵氏细细道来——」 没想到官差去而复返,更没有料到,竟是连县太爷都给惊动了,房间里包括陈正德在内,三人都有些被吓住了。 反倒是赵氏,明显觉得自己有了依仗—— 县太爷肯亲自屈尊驾临,毫无疑问是因为侄儿赵昌啊!又想到侄儿这会儿不但生死不知,更是被陈毓那个兔崽子泼了一身的脏水,还有方才继子想要杀人似的眼神,以及怕了一辈子的丈夫对自己下的狠手…… 竟是心一横,不顾身上伤口的剧痛,翻身就从床上爬了下来: 「太爷,太爷,你可要为民妇做主啊——是我那继子看我不顺眼,就和那个小贱人李静文合计着算计老婆子,故意把我孙子藏起来,还有我侄子赵昌,太爷啊,昌儿一直跟着您老做事的,最是老实不过的一个孩子,这会儿说不好也被我那狠心的继子给谋——」 却被脸色青白交错的陈清文给打断:「娘,你胡说什么!」 陈正德也哆哆嗦嗦的跪下磕头——要是县太爷真信了这番话,长子可就真要被毁了! 「毒妇,你好歹毒的心肠!你等着,我这就把休书递过去!」 又无限哀肯的对程英道: 「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明鉴——是赵昌和他妹子赵秀芝合谋弄走了我孙儿啊,跟我儿子没有一点儿关系——」 一句话说得程英一下变了脸色,冷脸斥道: 「胡说八道什么!即便你儿子是举人,随便陷害公差可也要判重罪!」 赵昌可是自己手下,真是牵扯到这起拍花子案里,怕是自己也摘不清了! 「程大人,我爹说的句句是实,之前确然是赵昌那狗贼坑害了我儿子。」随着说话声,换完衣衫的陈清和扯着陈毓的手一起进了房间。 程英脸色一下变得更加难看,铁青着脸道: 「陈清和,即便你是举人,可本县令也得提醒你一句,无凭无据的话还是不要乱说。」 一个赵昌在自己眼中根本不算什么,可事实上很多大人物会倒台恰恰是因为身边那些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所致。程英可不想,自己刚刚踏入仕途,却因为一个赵昌而阴沟里翻船。 即便已经决定,待赵昌回返,即刻赶出县衙,却也决不能在这样一个非常时刻,让他背了和拍花子的串通这样一个罪名离职——说句不好听的,即便听陈家人的意思,赵昌会祸害陈毓是因为私人恩怨,也保不齐会有程家政敌拿这件事做文章,到时候即便能证明自己清白,一个识人不清的罪名也是少不了的。 却不知道程英的这番做派,落在赵氏眼里,却是被解读为其他意思—— 本来瞧着陈清和进了房间,赵氏不是不害怕的。 再愚钝可也明白,自己那继子早已是今非昔比,再不是从前那个任自己搓扁揉圆的可怜虫,说不好平日里和县太爷也是相熟的,正想着该怎么给自己辩解,却不料县太爷竟是根本就对继子不假辞色,反而话里话外对侄子赵昌颇为回护。 第27章 大喜之下,顾不得旁边陈清文哀求的眼神,边呜咽边磕头: 「哎哟,我就知道县太爷是青天!这街面上的人哪个不知,我那侄儿就是个再老实不过的,怎么会做出坑蒙拐骗的勾当?」 又乾指朝着陈清和骂道: 「就是你个黑心贼,多嫌我这老不死的!再怎么说你也要叫我一声母亲的,怎么就这么狠的心,一定要坑害了我不成!便是老婆子碍了你的眼,我那侄儿又何辜?你害我一个还不行,竟然生生要害了我老赵家全家啊!」 「娘——」陈清文眼前一阵阵发黑,终于一个受不住,「噗通」一声栽倒在地。 「清文——」赵氏只觉头「嗡」的一下,惊得瞬时住了口,也顾不得腿上的伤,爬过去一把抱住陈清文,「清文,好文儿,你怎么了,文儿——」 却被暴怒的陈正德上前,一巴掌抽倒在地,那边陈清和已经快步上前,抱了陈清文在怀里: 「二弟,二弟,你醒醒——」 赵氏也吓得傻了,连身上的剧痛都顾不得了,却是拼命的要爬过来去推陈清和: 「放开我儿子,你这个黑心贼,害了我侄子还不够,还要弄死我儿子不成——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我儿子才成了这样啊……」 也不知长子一家给小儿子吃了什么迷魂药,竟是令得小儿子这般不要命的维护他们! 还要再骂,陈清和却是一下抬起头来,那森冷的眼神吓得赵氏一哆嗦,到了喉咙口的辱骂又咽了回去。 好半晌,陈清文才再次悠悠醒转,瞧了一眼跌坐地上满脸泪渍的赵氏,又是心痛又是伤心,连带着,更有对大哥陈清和的愧疚,憋闷之下,只觉心口处一阵一阵的刺痛…… 「把二公子送回房。」陈清和吩咐道,又着人扶起赵氏,依旧送回床上。 赵氏本还想继续撒泼,却在瞧见小儿子凄怆绝望的模样时滞了一下,再加上伤处委实痛的厉害,只从鼻孔里冷冷的哼了声,终究又躺回床上。 程英已是不愿再留,又唯恐陈清和再把儿子走丢一事赖到赵昌身上,以致最后殃及自己,便有心敲打一番: 「我朝以孝治天下,再是继母,可也得叫一声娘亲,切莫因为私心作祟,而毁了一世令名,你和赵家的恩怨,本县只当从未听说过,以后切记莫要囿于私情,便做出忤逆长辈之事——」 一番话说的赵氏大喜过望,边强撑着在床上磕头边不停念叨着「青天大老爷」,连带着看向陈清和的眼神也越发得意—— 再是继母,可也占着个「母」字!继子这会儿就是硬撑着,待会儿还得向自己低头。有县太爷撑腰,怎么也要压着陈清和跟自己磕头赔罪! 却不防陈正德重重的咳嗽了一声,连带着一双本是浑浊的老眼,也钩子似的朝赵氏剜过去—— 都是自己娶妻不贤,竟是使得长子被县太爷怪罪!本还想着念在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上,待赵氏养好伤再一纸休书打发回娘家,现在瞧着,是等不得了。 赵氏却是冷笑一声,乜斜了他一眼,神情中益发不满—— 这会儿架子端的倒高,等自己娘家人来了,定要他好看! 旁边的陈清和则不由皱眉—— 从听陈毓说,便是镇抚司的人也插手到了这件拍花子案中,即便眼下还不是官身,陈清和也敏感的意识到不对。 还有程英这会儿的反常—— 虽然程英到任不过数月有余,可瞧着为人处事也是颇有些正气的,便是地方豪绅面前,也因着身后的程氏家族,表现的颇为硬气。 今日却对赵昌私通他人掳卖毓儿的事避之唯恐不及,足以证明那件拍花子案定然有些古怪。 想了想道: 「程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清和还有下情要禀——」 「你不用说了。」程英一听就知道,陈清和口里的「下情」必然和赵昌有关,脸上神情顿时越发不痛快,心说这陈清和怎么这般没眼色?自己一再暗示,就差挑明了说了,这人倒好,还就是要揪住这件事不撒手了! 听说这人还谋了吏职在身,就这般没脑子又不懂得看脸色的性子,竟然还想混官场?做梦还差不多! 「本官很忙,没空听你的‘下情’。另外,陈举人不过区区一介举人罢了,切记手莫要伸的太长。」 说着昂然起身,警告的瞪了陈清和一眼,大踏步就要往外走,却不防刚一开门,差点儿和外面一个壮实男子撞了个正着。 正站在陈清和身侧的陈毓一眼看到来人,本是紧绷着的小脸顿时缓和,小跑着从房间里冲出来,抢在程英的前面一下抓住男子的手: 「徐叔叔——」 又回头冲着正要蹙眉喝骂的程英和陈清和道: 「程大人,爹,这位就是救了我又抓了赵昌的徐叔叔——」 抓了赵昌?程英神情顿时暴怒—— 难道赵昌已经被陈家送官?竟是隔了自己这个县令直接抓人,简直岂有此理! 刚要发火,却不防陈毓慢悠悠的又说了一句: 「徐叔叔可厉害了,他是镇抚司的百户大人呢——」 一句话宛若惊雷般在程英耳旁炸响——镇抚司,赵昌竟是被镇抚司的人给抓走了!那岂不是说,这件拍花子案要直达天听?而更可怕的是陈家这个丢失的儿子,怎么就同镇抚司的人这般熟稔? 惊吓太过之下,竟是完全忘记了反应。 倒是陈清和神情还算妥帖—— 方才甫一听到陈毓喊「徐叔叔」,陈清和就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唯一有些受惊吓的则是这位百户大人对待儿子的态度,实在是也太过亲热点了吧。 稳稳心神忙小步上前,靠近程英时微不可查的揪了下对方衣襟。 第28章 毕竟出身大家族,程英倒是很快回过神来,忙敛起神情中的震惊,换上一副恭敬的模样: 「大人是镇抚司的使者?下官临河县县令程英有礼,下官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大人身上可有相关凭证——」 这本就应是题目中应有之义,徐恒也不罗嗦,探手怀中取出令牌递到程英面前。 待看到那面黑湛湛镌刻着精美暗纹的令牌,程英顿时脸色煞白,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可不正是货真价实的镇抚司百户大人驾到! 正自六神无主,陈清和已经一揖到地: 「多亏大人一路护佑,学生才能一家团圆——」 说道最后,已是红了眼圈—— 已经从陈毓的口中得知,不独儿子,便是小姨子李静文也是多亏了这位百户大人—— 若非徐恒出手相救,陈清和真是难以想象,李静文会遭遇什么。 「哈哈哈——」徐恒却是爽朗的一笑,双手搀起陈清和,「言重,言重!应该说,你生了个好儿子啊——小陈毓这般机灵的孩子,实在是徐某生平所仅见——」 徐恒话里话外,丝毫不掩饰对陈毓的欣赏和喜爱—— 本来周大人和自己探查无果之下已经准备离开翼城县境——若非陈毓,这件拍花子案说不好就会石沉大海。 至于后面阴差阳错之下让自己抓获郑宏这条大鱼,更是让徐恒坚信,小陈毓就是自己当之无愧的贵人! 越想越开心,竟是不顾陈毓的抗拒一下把人抱了起来,「啾」的亲了一口才递回陈清和怀里。 然后转向程英,神情却是有些肃然: 「你是程英?听说赵昌就是在你的手下做事?」 程英额头上瞬时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本以为堵了陈清和的嘴,就可以暂时把赵昌的事情给压下来,等自己把人撵走,任他们折腾去。 却哪里料到,赵昌竟然早就落到了镇抚司的手中。 再加上自己方才对陈清和的态度——虽然自己本意是不想节外生枝,被赵昌给连累了,可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分明就是对赵昌的庇护。 到时候都不用陈清和刻意添油加醋,只要实话实说,自己怕是立马就会和赵昌掰扯不开了。 一时又是后悔又是焦心,却又想不出别的话来给自己解释,只得擦了把冷汗干巴巴的认罪道: 「是下官,无能,竟然让这等小人钻了空子——」 心里却是沮丧的紧,想自己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为官以来,自忖也算兢兢业业,本想着要在仕途上有所作为,却不料这才一入官场就要栽个跟头! 正自自怨自艾,却不防旁边的陈清和突然插口道: 「程大人太过谦虚了,方才之事,清和还未谢过大人呢——」 一句话说的程英心一下提了起来,连带的看向陈清和的眼神都隐隐有些不对——看来自己方才果然把人得罪的狠了,陈清和这是要告自己的状? 一念未必,陈清和却已是转头瞧向徐恒,神情诚挚: 「赵昌联合外人掳卖了犬子想来大人已是知道了的?其实除了赵昌之外,一起谋划坑我毓儿的还有乃妹赵秀芝。可恨我有眼无珠,竟是把这样两个狼子野心的人当成自家亲戚。若非方才程大人特特驾临提醒,并着人锁拿了赵秀芝,我还不知道,竟是招了这样的家贼!」 「不瞒两位大人说,方才管家来报,说是我家账面上的银两已经一文也无,想来已是尽数落到了这兄妹二人手中……若非程大人点醒,怕是这个家也要被他们强占去了。徐大人救了我家毓儿,程大人使我免遭小人算计,两位都是我陈府恩人啊。」 程英再没有想到,陈清和竟是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赵秀芝既是赵昌同犯,镇抚司的人也必然会带走的,既然进了镇抚司,又确然牵涉到了这起拍花子案中,想要囫囵个走出大牢,已经几乎没有多少可能。 而本来最轻也可能要担个「识人不明」考语的自己,却因为陈清和这一番话摇身一变,就成了有先见之明,帮着抓捕赵昌同犯的功臣!不但前罪可免,真是运作好了,说不好还有好处可沾。 想通了所以然,程英看向陈清和的眼神已经不是一般的感激——所谓以德报怨,说的就是陈清和这样的人吧? 亏自己之前竟然还那般做派! 感激之下,探手大力把住陈清和的胳膊,深吸一口气,好容易把思路给捋顺了: 「贤弟说话太客气了,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那赵家受你恩惠,不思回报,反而行此毒计,落得如此下场,本来就是天意,愚兄又焉何敢居功?你这般说,倒让我无地自容。你和徐大人且安坐,我这就去提审那赵秀芝,无论如何,也会替贤弟把损失的财物追缴回来。」 那般慷慨激昂的模样,就差拍胸脯保证了—— 既然连镇抚司都插手了,自然说明赵氏兄妹为恶一事定然已是板上钉钉。更不要说程英这会儿对陈清和非同一般的感激。 当下冲徐恒打了个拱: 「大人想来也是要提审赵秀芝的吧,除了掳卖人口,还有陈家丢失财物也要着落在这女子身上,不然就先结了陈家的案子——」 按理说把赵秀芝带走审讯更合适,可既然既承了陈清和这么大一个人情,索性再帮他解决个麻烦好了—— 方才瞧着,陈家这位继母明显是个不安分的! 正说着,错眼瞧见在外面探头探脑的王狗儿,脸色顿时一寒,冷声吩咐道: 「先把那鬼鬼祟祟的制住了——」 王狗儿吓得脸都白了,嗷的叫了一嗓子转头就要跑,却被人一下摁住,反剪双手给捆了起来,惊吓太过之下,好险没哭出来: 第29章 「老太太救我,是表小姐让我来看看这里情形——」 哭喊声音太大,惊得本来在房间里躺着的赵氏一激灵,忙支起身子隔着窗户向外瞧,虽是距离有些远,还是模模糊糊辨认出那被如狼似虎的官差给扣起来的可不是王狗儿? 正想着莫不是这王狗儿太过蠢笨,以致冲撞了官差,不提防正好看见又有两名官差押解着一个女子进了院子,可不正是侄女儿秀枝? 赵氏脸色儿都变了——明明方才县太爷不是斥责了长子,给自己撑腰的吗,怎么这么会儿功夫又开始折腾起自己侄女儿了? 想来想去,定然是继子不定又弄出了什么幺蛾子,越想越心慌,一叠声吩咐丫鬟扶了自己出去。 那边赵秀芝已经被差人带了过来,毕竟不过闺阁女子,即便当初谋划时如何狠绝,赵秀芝这会儿却依旧吓得腿肚转筋,连带着更有满心的不甘—— 因着眼下赵氏家族人口之繁盛更胜从前,赵秀芝在赵家的生活自然连当年赵氏都不如。因此甫一进入这举人宅邸,赵秀芝就暗暗发誓,这一生再不要回转自家,无论用尽什么手段,也势必要在这陈府中扎下根来。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会视李静文为眼中刺肉中钉。本想着和兄长合谋后便可以各取其利,再料不到不过畅快了几天,便会遭此灭顶之灾。 正寻思着脱身之计,不想正好对上一双黑湛湛的眼睛——可不正是陈毓,正不错眼珠的看过来。 只是那般冷冰冰如同看着死人一般的眼神这么突兀的出现在一个孩子脸上,怎么看就觉得怎么吓人呢。 赵秀芝仓皇的扭过头来,下一刻却又强迫自己转回去,正对上陈毓的眼神: 「阿毓,姑姑那么疼你,你可不能害姑姑啊,姑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方才是有人指使你往我身上丢蛇对不对?」 即便这会儿陈毓的表现太过古怪,赵秀芝依旧不疑有他,更何况陈毓没有被掳走前,自己也经常给他绣些荷包香囊什么的小玩意,赵秀芝可不相信,陈毓会想出那般歹毒的方法对待自己。 而且毕竟是孩子,相较而言定然好哄的紧,只要他承认方才是有人指使,或者退一步承认拿小蛇丢了自己,自己说不好就可以把一系列的事情混赖过去。 却不防陈毓根本没有半点反应,连带着看向赵秀芝的眼神也和瞧个白痴相仿,到得最后,更是无声的做了个「活该」的口型。 赵秀芝惊恐的往后退了一步,尚未回神,已经被差人狠推了一下,噗通一声跪倒,痛叫一声,顿时落下泪来。 不料那衙差却是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模样,竟是横眉怒目斥道: 「还愣着做什么?还不给镇抚司徐大人和咱们县太爷磕头?」 镇抚司?赵秀芝吓得眼泪立马止住了,骇然看向徐恒——镇抚司的名声实在是太响了,即便是闺阁女子,赵秀芝可也早有耳闻。 还未醒过神来,程英已经冷笑一声,拿起一个包袱在赵秀芝眼前一晃: 「赵秀芝,你可认得此物?」 不得不说某些时候,衙差办事也是相当的雷厉风行,竟是不过这片刻时间,就在赵秀芝的房间搜出一包首饰来。 赵秀芝只看了一眼,就面如死灰——可不正是姑母吩咐得空了全部融了的李静文的首饰? 尚未回过神来,一摞账簿又被「啪」的一声撂到赵秀芝眼前: 「还有这些账簿上不见了的银子,你又该如何解释?」 赵秀芝和姑母赵氏毕竟掌家日浅,根本就没培养出来什么心腹,两人又是小门小户出身,于管账方面并不在行,再加上赵秀芝对陈毓和李静文绝不会再回返一事太过笃定,那账目做的委实粗疏的紧,说是漏洞百出也不为过,赵秀芝本想着日后得空了把账面抹平,却不料没来得及动手就被揭破…… 顿时如遭雷劈,一下瘫在地上。正自彷徨无助,正好瞧见强逼了丫鬟把自己抬出来的赵氏,顿时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嚷嚷起来: 「老爷饶命啊!这些事都是姑母指使我做的呀——我一个弱女子又能做些什么?都是姑母眼馋大表兄的家产,想要霸占了来给二表兄,才会指使我和兄长对毓儿下手,还有李静文的这些首饰,也是姑母说本就是陈家的钱买来的,怎么也不能便宜了外人,才吩咐我收了来送到外面融了,再打些新样式回来——」 再如何姑母都是陈清和的继母,就不信陈家还真就连脸皮都不要了,把姑母也一并送进大牢。 赵氏正好走到院中,闻言好险没昏过去,气的哆嗦着斥道: 「秀枝,你胡说些什么!我什么时候指使你——」 话音未落却被徐恒打断,扬了扬手中的账本对赵秀芝道: 「这上面的缺口足足有一千五百两,除了赵昌承认的八百五十两之外,另外六百五十两跑哪里去了?」 赵氏不敢置信的抬头——不是说钱全被李静文带走了吗,侄子得了八百五十两又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剩余的六百多两,自己不过贪占了三四百两罢了! 赵秀芝却已是心如死灰——自己当初分笔交到哥哥手中用来堵那些人嘴的,可不就是八百五十两?那岂不是说,哥哥眼下也被镇抚司的人给抓走了?恐惧之下,更是死死咬住赵氏不放: 「剩下的银两有四百两被姑母拿去了,大老爷只管去搜,那银票一准儿就在姑母房间中一个紫檀木匣子里,还有剩下的二百五十两,也是被姑母差小女送给家中长辈购买田地所用——」 一句话未完,赵氏已经叫骂着扑了上来: 「臭丫头,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 心里更是愤恨交集——这个臭丫头怎么敢!自己也不过得了几百两罢了,这丫头和赵昌那个小畜生就敢拿了上千两的银子,到了到了,还把所有罪责推到自己身上。 第30章 赵秀芝被推得一下躺倒在地,却依旧死死咬住赵氏不放: 「姑母,你就认了吧。哎哟……大老爷明鉴,委实是姑母胁迫,小女子才不得不听命啊……」 还想再说,却听耳边一声断喝: 「到这时候了还敢攀扯别人,果然是死不悔改!来人,堵了嘴拉下去!」 却是程英,眼见目的已然达到,自然不容许赵秀芝再说—— 自己本就是为了帮赵氏送个把柄到陈清和手里,要是闹的把赵氏当犯人带走了,可就不是帮人而是害人了! 当时便有官差上前,一下堵了赵秀芝的嘴。 赵秀芝神情绝望至极,拼命的挣扎着,朝着陈清和的方向「呜呜」个不停,眼里是显而易见的哀告。 陈清和哪里愿意搭理她?只黯然冲程英和徐恒一拱手道: 「家门不幸,让二位大人见笑了。」 徐恒之前早已严审了赵昌,知道陈毓被拐卖之事委实是那对儿兄妹一手策划,按理说两人牵扯到这起拍花子案中也就这一桩罢了,只这两人倒霉就在于竟然和郑宏扯上了关系,但此一事,就足以使他二人再无出头之日。 又兼陈毓于自己而言委实助益良多,又立了那般大功,以上种种,使得徐恒也乐意护着陈清和,左右也不过顺水人情罢了。 因此对程英的处置并无二话。 看徐恒没有异议,程英明白自己方才的猜测是对的——这位徐大人果然和陈家关系匪浅。 临告辞时,又忽然想起一事,忙忙瞧向陈清和: 「啊呀,倒是忘了,之前听闻贤弟谋了吏职,如今可有了结果?」 陈清和面有惭色: 「听说上官已是分派了方城县教谕一职,应该不日就会启程——」 读书人而言,考取进士才是正途。只是先有妻子过世,然后自己又数次春闱失利,连番打击之下,自然不免灰心,索性去吏部挂了号,正好自己同窗好友颜子章本身就是官身,前儿托人给自己捎来书信,说是自己被派了方城县教谕一职…… 程英如何不明白陈清和的失落,当下安慰道: 「英雄不问出身,贤弟有大才,他日定然青云直上。对了,贤弟前往赴任时切记告知愚兄,到时愚兄必要给贤弟饯行的——」 方城县教谕?徐恒脑子里转了个弯——记得不错的话,这方城县令已然因为牵连到这起拍花子案中落马。来时周大人嘱咐过,若然陈家有什么难处,便可出手相帮。 虽则陈清和出仕为官自己帮不上什么忙,或许周大人愿意施以援手也不一定。 自然,事情没有确切结果前,徐恒也不会拿来说嘴,只嘱咐陈清和再耽搁数日,待消息确切了再行启程不迟。 陈清和应了,程英这才离开。徐恒却是从怀里摸出一个令牌,塞到小大人般侍立在旁的陈毓手中: 「小家伙,这个令牌你拿着——什么时候得空了,就到京都镇抚司衙门寻我。」 那牌儿并不大,却是暗沉沉的,瞧着就让人有些发憷。陈清和愣了一下,神情里又是感激又是无措,先冲徐恒一拱手: 「恭喜大人。」 却依旧帮着陈毓婉拒: 「只是这般重要物事,如何能送给毓儿这么个娃娃?若然他小孩家家的拿来胡闹,清和可不要愧死?还是大人收着为好。」 这样的令牌自己也听说过,正是镇抚司中标示持有者身份的。因着镇抚司的特殊性,每一个进入这个衙门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身份标识,即便升官,那令牌倒也不会再收过去,而是交由持有者自己处置。 大多持有者会自己保存下来,或者送给自己赏识的人,用来作为推荐入镇抚司的信物用。而除了信物外,无疑也是向外人昭示,手持令牌的人乃是镇抚司护着的。 当然这令牌对送出者也是有一定的制约性的——无论持有者拿来做好事还是坏事,最终都会被记到送出者的头上。 也因此,徐恒送出这枚令牌,无疑担有一定的风险。更不要说陈清和心里,还是读书是正途,至于说入镇抚司当差,却并不符合陈清和对儿子的定位—— 自己没有考上进士,怎么着也要儿子弥补才是啊。 「送出来的东西哪还有收回来的道理?」徐恒摆了摆手,「我和小毓儿也算有缘,即便长大后小毓儿不愿进入镇抚司,好歹也能做个护身符,就当是我对小毓儿的一点谢意罢了。」——先是破了这拍花子案,然后又生擒了郑宏,自己这回想不升官都难。 至于说小毓儿会不会拿了这令牌给自己抹黑,根本就不再徐恒的考虑之内—— 陈毓就是自己天字第一号的大福星,把自己贴身令牌给了陈毓,说不好还能再沾些福气呢。 等徐恒并程英一行人离开,院子里顿时空落落的。 本是气焰嚣张的赵氏早在赵秀芝被人带上枷锁押走的那一刻就吓瘫了,好在那些官差自始至终没有往自己这边瞧上一眼,赵氏也就屏住呼吸,唯恐喘气的声音大了让那些差人注意到还有自己这条漏网之鱼。 却不防陈正德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吓得赵氏一哆嗦,待回头瞧见陈正德,张口就要喝骂,又忽然想到什么,生生又把斥骂咽了回去,小心着道: 「当家的——」 赵氏也不是全无自知之明,到这会儿哪里想不明白,那些官老爷定然是看在继子的脸面上,才放过自己一马。想通了这个关节,连带着对陈正德也多了几分讨好的意思,哪知脸上刚添了些小模样,就听陈正德冷冷道: 「我们陈家的庙小,怎么也容不下你赵氏女这尊大佛,你回去收拾收拾,我这就着人连你和休书一并送回赵家去——」 「当家的——」赵氏这才明白,之前陈正德说要休了自己竟然是当真的,顿时一阵头晕目眩—— 第31章 方才听了赵秀芝的一番话,赵氏心里不是不恨的——既恨继子逼人太甚,更恨侄女侄子不知感恩反来祸害自己。 正如赵秀芝所说,赵氏贪图陈清和的家业固然想要帮扶娘家,更大的原因却是为了儿子陈清文。 而事实却是,娘家人竟然借由自己的手,盗取了更多的利益,甚而还把一切罪责推到自己身上来。 只是经此一事也明白,自己怕是从此就和娘家结了怨了。再想让娘家兄弟帮自己出头怕是不可能了。 千算万算,怎么也没想到到头来却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自己也好,儿子也罢,终究离不开继子照拂。 正盘算着如何低头讨饶,陈正德却忽然说了这样一番话。 当下就红了眼睛,哀求道: 「当家的,我知道自己错了,你就原谅我这一回,嫁给你这么多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是?再怎么着不是还有文儿吗,就看在文儿的面上,你就饶过我这一次吧——」 却不料不说陈清文还好,说起陈清文,陈正德脸色顿时更加狰狞: 「你这毒妇还敢提文儿——若不是你,文儿怎么会到现在还未醒来——」 就在方才,后院传来消息,说是陈清文好容易捱到房间里,可是在听说赵氏依旧坚持和长兄对簿公堂后再次晕倒,到这会儿还没有醒过来…… 「你说什么?」赵氏呆了一下,忽然发疯一样的就要朝后冲,腿上却是一阵剧痛,一个不支,再次跌倒在地。 陈正德一下跨至赵氏身前,眼中神情,恨不得杀了这人: 「这么多年来,若非你一再搅风搅雨日日生事,文儿又何至于一次比一次病的更重?你身为人母,却没有半分慈心。但凡你能对两个孩儿一视同仁,老天又何至于这般惩罚我陈家?亏清和两口子心地良善,才会再次接纳于你,你倒好,竟是又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你不走,是想要逼死我儿子吗?还是说,你要等我把你送到官府大牢中去?」 说着一叠连声冲外面道: 「陈财,着人抬了这毒妇出去——立时送到衙门去,再去请来族老,把这毒妇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掰扯干净,再在祖宗祠堂休了她去……」 赵氏脸色顿时惨白——自己做的事真是传扬出去,不独自己再没有脸面活在世间,便是儿子,顶了个谋夺长兄家业的罪名,这辈子也别想抬起头来。 直吓得一下抱住陈正德的腿,哭叫道: 「你莫要如此,我走,我走便是了——」 陈正德却是一下抽出腿来,令人拿了包袱并写好的休书一并塞到赵氏手里,头也不回的往后院而去。 赵氏坐上马车,眼泪扑扑簌簌的掉了下来,走到大门处,正好和送人后回转的陈清和迎头撞上,终是令人停了马,探头对陈清和哀求道: 「我欠了你的,自然会还,只求你莫要为难我儿子……」 陈清和冷眼瞧了一眼赵氏: 「清文是我兄弟,他姓陈,和你赵家有何关系?」 口中说着,脚步不停的往后院而去。 赵氏呆了片刻,抬手掩面哭泣不止。 数日后,陈清文终于醒转,同一天,传来了赵氏因不堪娘家人辱骂在赵家院子里自缢而亡的消息…… 「我们家秀姐儿可真漂亮。」陈秀本就生的好,被李静文巧手妆扮之下 ,更是让人眼前一亮,当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坯子。 李静文越看越爱,放下梳子,刚要说什么,回头正好瞧见盯着自己和陈秀发呆的陈毓,不由抿嘴一笑,探手就要去抱陈毓,「瞧瞧,我们家毓哥儿都看呆了呢。」 陈毓猝然回神,身体下意识的后仰——虽然这会儿顶着个六岁娃娃的脸,内里却当真是个成年的汉子,这般亲近的动作委实有些吃不消。 李静文的手停在了半空,眼神明显有些黯然,却是很快掩饰过去,手落下时,抚了抚陈毓眼睛上的黑眼圈,很是心疼的道: 「毓哥儿每天都起得这么早,真是个好孩子,只是你还小,每日里吃好睡好最重要,以后照旧睡去,什么时候睡饱了,再来姨母这儿玩——」 本来李静文的意思,陈毓年幼,却遭此劫难,期间不定受了多少惊吓,有心自己或者让陈清和多陪陪他,可陈毓也不知为何,却是抵触的紧,坚持要一个人睡,甚而未出事前,这孩子本是最喜欢赖在自己怀里的,自打回家后,也就第一日让自己抱了下,之后却是每每躲开…… 陈秀毕竟年纪大些,自然看出了姨母的难过,有心要骂陈毓几句,只是这么多日不见,又委实舍不得。只拿眼睛用力的瞪了陈毓一眼。 李静文已经下炕,抿了下头发道: 「秀姐儿毓哥儿先坐着,姨母今儿个给你们做些好吃的点心来——」 说是给两人做,其实却主要是给陈毓的。 实在是这会儿的陈毓,委实太瘦了,再加上身上的斑驳伤痕,一家人当真是心疼的什么似的,便是陈清和,背着人也不少落泪。 待李静文离开,陈秀终于忍不住道: 「阿弟这些日子是怎么了?是有些记恨姨母吗?」 毕竟当初,陈毓是在上元节和姨母一起看灯时丢的,难不成是在心里怨了姨母不成? 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握住陈毓的手道: 「阿弟,我知道你受苦了,可姨母也不是有意的啊——你忘了,姨母有多疼我们……」 当初灯市上的人太多了,赵昌的人又是有备而来…… 「……姨母当时在灯市上疯一般的寻你,最后晕倒被人送回家来,一双脚都跑的烂了……」 「还有这次,明知道赵昌是个坏坯子,姨母还是跟了上去,是真为了你豁了命啊……好容易你回来了,怎么就同姨母远了呢?」 第32章 陈秀张开手臂,慢慢搂住陈毓的脖子: 「好阿弟,莫哭了,阿姐知道,我们家阿毓一直是最棒最棒的男孩子,有爹,有姨母,有阿姐,我们就是拼了命,也不会再让你受委屈,就算阿姐求你了,不要再怪姨母了好不好?」 也不知道为什么,阿弟这次回来,平日里喜欢的,他竟统统瞧都不瞧一眼,还有以前姐弟俩爱玩的游戏,无论自己如何想法子逗他,也就一边瞧着自己玩罢了,那般冷冷清清的模样,总叫陈秀一次次从噩梦里醒来,总觉得弟弟人虽回来了,魂儿却好像还在外面飘着。 陈毓怔了下,下意识的抹把脸,入手却是一片濡湿——自己竟然,流泪了? ——虽然已经回家些许日子了,陈毓心中,却总觉得像一场梦,甚而爹爹也好,姨母和姐姐也罢,这些上一世一个接一个先后离开自己的亲人,陈毓总觉得,他们是自己的梦中人罢了。 若然梦里太过亲近的话,说不好,一睁眼,这些人依旧没了,天大地大,却依旧是自己栖栖遑遑一个人罢了! 积攒了这么久的眼泪,终于不可遏制的汹涌而下,陈毓一开始还只是无声的流泪,到最后却是呜咽出声,却又宛若重伤濒死的兽儿的嘶鸣: 「阿姐……对不起……我没有,没有怪姨母,也没有怪,爹,怪你,我只是觉得,我是,在做梦……梦中,梦中你们,都没有了,就只有,就只有我,一个人……我怕,我怕碰了你们,梦就会醒……姐姐,你不要走,你和爹爹姨母都不要走好不好……毓儿会很快长大,会保护你们,不让任何人欺负你们……」 「啪」的一声响从外面传来,然后门一下被推开,却是李静文正站在门外,早已是泪流满面,她的身后,则是同样红了眼睛的陈清和,脚下则乱滚着各种形状的小点心,李静文却是瞧都不瞧,径直哭泣着跑了过来,一把把两个孩子揽在怀里,直哭的肝肠寸断: 「毓儿,毓儿,都是姨母不好,才让你受了这么多苦——都是姨母不好……」 陈清和则是用力的撑着门框,指关节都有些泛白,眼泪也一滴一滴的落下来—— 怪不得儿子总是睡不着,却又总起的最早,起来后也不说话,就是盯着每一个人看,却原来这孩子却是这么的煎熬着啊! 陈毓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晚上了——茫然的坐起身来,不由羞愧不已,还真是小孩子,竟是哭成那个样子,甚至哭到最后,睡了过去…… 门「咔哒」一声响,陈清和从外面走了进来,看到坐在床上揉眼睛的陈毓,愣了一下,很快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上前亲自拿了小衣服帮陈毓穿上: 「醒了?想吃些什么,我去让人端来——」 陈毓有些愣怔——这真是自己那个两三岁时就能因为自己没有背全三字经而狠下心来打自己手心的爹? 太过震惊,一直到陈清和握了陈毓的小脚要帮着穿袜子时才猛的清醒过来,忙不迭的探手夺过来: 「爹,我自己来——」 瞧着无比熟稔的自己套上袜子的儿子,陈清和心里却是酸涩不已——以前总想着对儿子严一些,可不要养成个纨绔才好,这会儿儿子连穿衣都不假手于人了,心里却又止不住钝钝的痛—— 到底受了多少苦,才让之前那个吃东西都要人喂的宝贝儿子变成了这般模样? 总觉得老爹的眼神有些过于诡异,陈毓手都有些不灵活了,终是被陈清和又坚定的把袜子拿过去,一点一点帮陈毓套上。 陈毓红着脸,忽然又想起什么,忙忙的抬起头来: 「爹呀,可别惊动姨母了——」 姨母眼睛上的黑眼圈比自己还厉害呢,说不好比自己失眠还严重。 「傻孩子——」一声轻笑却是在外面响起,李静文和陈秀各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打开来,大的食盒里是陈毓平日里最喜欢的饭菜,小的食盒里则是样式精美的点心——明显全是李静文的手笔。 「不用管姨母,你好好的,姨母自然就会好好的——」 陈秀已经笑着拿了个小猪模样的点心送到陈毓嘴边: 「阿弟快吃——」 要赶紧成个小猪一样的胖仔才好呢。 李静文拿了手帕浸了水温柔的帮陈毓擦了手和脸,然后又拿了只盘子,每样菜都拨了一点,递给陈毓。 陈毓接了盘子,眼睛却是又一次发热,半晌忽然抬头恳求的瞧着陈清和: 「爹,你娶了姨母好不好?我想让姨母当我的娘——」 一句话出口,李静文脸一下和块红布一般,火烧火燎的,险些把食案给碰翻。慌慌张张的转身,扭头就往外走。 却不防刚走到门前,就听见一个温润的男声道: 「好。」 李静文脚下一踉跄,差点儿摔倒,亏得陈清和眼疾手快,上前一把扶住。好不容易李静文站稳身形,下意识的回头瞧去,正好看见两个孩子又是捂脸又忍不住开心的笑容,只觉得一张脸更是要烧起来一般…… 很快,陈府就传出要办喜事的消息。为了备嫁,李静文又回了秦家老宅,虽然同样一心巴望着姨母赶紧过门,陈毓却还多了些跑腿的行当,比方说,去准岳父家送喜帖兼拜访—— 「你丢了这么些时日,想来他家也是挂心的,现在既然回来了,总要去让他们瞧瞧才好。」 陈清和如是说。本来按照陈清和的意思是要亲自带着儿子登门拜访的。奈何陈毓自回家以来,处处表现的和个小大人相仿,便是这未来老丈人家,也坚持自己一个人去便好。 要赶在赴任前成亲,时间本来就有些紧,再加上,一想到儿子这么小,竟然就能结交到镇抚司的人,陈清和心怀大畅之余,对陈毓的话自然也就格外看重。又想着李家不但是亲家,当家人李运丰更是自己昔日同窗好友,而且不过送份喜帖,也不需要自己亲自登门,便也就同意了。 第33章 只特特准备了一份厚礼,着陈毓带上。 陈毓应了,回头就悄没声的将箱笼里面的东西取出放回库中,转而命人上街买了些时令瓜果放了进去—— 记得上一世每每上门去,李家夫妇不是都嫌家人准备的礼物铜臭味儿太浓,一百个看不上眼吗?今儿个就给他们带些没有铜臭味儿的。 对了,那家人还最爱自诩风雅,索性又回身拿了一套自己日常用的笔墨纸砚用盒子装了,亲自提在手中,这才优哉游哉的上车往李家而去。 「少爷,咱们这样,真的成?」说话的是陈毓的书童喜子。 喜子的岁数和陈秀差不多大。他娘叫春雨,原是陈毓娘亲秦迎身边最得用的大丫鬟。后来嫁了替秦家打理生意的管事秦忠做婆娘。 一家子都是忠心的,甚至上一世即便最后被撵了出去,生活困苦的境况下,依旧尽力偷偷照拂陈毓姐弟二人。 喜子毕竟大着几岁,又知道素日里老爷对李家的看重—— 李家老爷李运丰和陈清和并上一世救了陈毓的颜子章都是临河县的知名人物,昔日亦是是同窗好友,三人中除颜子章出身书香门第外,陈清和并李运丰皆是出身寒门。 三人求学时经常吟诗作赋、结伴而游,当真是和亲兄弟一般。甚而李运丰和陈清和成亲的时间也相差无几,当时两人还曾约定,将来有了儿女便结为婚姻。 可惜两家头胎生的都是女儿。后来李运丰倒是先得了儿子,可惜却是妾侍所生,虽则李运丰宝贝的什么似的,可也不好为自家庶子求娶别人家嫡女不是,好在四年后,秦迎和李运丰的妻子阮氏一同怀孕,当年,陈清和终于如愿得了个宝贝儿子,李家却依旧是一个女儿,取名李昭——昭者招也,分明就是盼儿子的意思——便依照前约,替两个小娃娃订了婚事…… 以往每次登门,老爷也好,夫人也罢, 都是备的丰厚的礼物,今儿个可是少爷第一次独自一人去岳家拜访,带这些东西,是不是太寒酸了? 「无妨。」陈毓无所谓的摆了摆手,神情间满是嘲讽,「他们李家可是书香门第,最爱的是吟诗作赋,这些时令东西也就罢了,若是钱帛之类的,说不好污了他们的眼睛也未为可知。」 ——这些话倒不是陈毓说的,全是上一世时李运丰夫妻所言。 到现在陈毓还无比清楚的记得,自己和姐姐走投无路,求到李家门下时,不独姻缘被毁,还不得不承受李家羞辱的情景。 说到底,一切还是为了个「钱」字—— 和陈清和娶了家资丰裕善于持家的秦迎不同,李运丰的妻子阮氏却是生就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性子,在打理内务上说是一窍不通也差不多。 自然这一习性也和阮氏出身有关—— 阮家祖上也曾出过进士,虽然后来没落,却每每以书香人家自居。阮氏旁的没学会,假清高的酸腐性子却是学了个十足十。 因每每自诩为才女,自然对油盐酱醋这类俗物丝毫不感兴趣,偏是还时时彰显贤惠,因自己头胎生了女儿,就应婆母所言赶紧张罗着给李运丰纳了侍妾,甚而每每以此在秦迎面前颇为自傲—— 相对于秦迎那个每日净往钻钱眼子里钻的浊物,自己这样不独高雅更兼通情达理的才是女人的楷模。甚而屡屡忍着挖肝挠心的苦,日日劝导秦迎也如自己这般,帮陈清和纳个侍妾添丁进口。 甚而秦迎接连不孕之下,又忧心丈夫断了子嗣,也有些动心了,倒是陈清和,因敬着妻子和自己患难夫妻,爱重之下,不愿纳妾,事情才得以了了。 好在四年后,秦迎终于诞下麟儿,同年有孕的阮氏却是再一次生了个女儿。 许是觉得自己作为女人,没有生儿子太失败了,阮氏竟是另辟蹊径,越发的走起清新脱俗的高雅路线,只想望着,如古人般和丈夫日日酬和求取李运丰的怜悯喜爱—— 高雅倒是高雅了,可人毕竟不是神,终究要拿些东西来填充五脏庙的。 阮氏当初嫁过来时也有嫁妆,虽比不得秦迎,也算尚可。可惜这些年来,却已经被这只出不进的性子弄得快败完了,倒是秦迎和陈清和,因为两家关系交好,又是儿女亲家,看他家日子过的实在艰难,便每每悄悄的周济李家,更是每次但凡节日或者登门拜访时,必备以厚礼。 甚而秦迎还接纳了阮氏不喜读书的兄弟阮笙到秦家名下商行做事。 却不知这一切却是为将来埋下了隐患—— 秦忠忠心,又有秦迎这个能人在背后坐着,阮笙自然不敢做些什么。可当秦迎和陈清和先后故去,阮笙却是再不能安分—— 那可是万贯家财,阮笙早已是眼馋不已。 竟是很快和赵氏姑侄勾结在一起,又借了姐夫李运丰并彼时已经做了知府的兄长阮筠的力,生生把秦家要留给陈毓姐弟的财产给侵吞了去。 这还不算,李家单方面取消两家婚约后,阮氏还到处败坏陈清和夫妇的名声—— 「哪里像读书人,说是钱串子还差不多,那般蠹物,怪不得怎么也考不中进士……」 「陈家娘子生的倒美,内里却是一肚子孔方兄,又是容不得人的性子,你不知道每次上门拜访,哎哟,话里话外就离不开「银钱」二字,便是年节送的东西上那令人作呕的铜臭味儿哟……」 「要不怎么说,如何也不能为了点蝇头小利娶商贾人家的女儿为妻,目光短浅不说,没得毁了一家子……」 「便是教出的儿子,也是歪了的,日日里见了我们,不是要钱就是要物……」 每每被人同情,或者说,「这么上不得台面的亲家,你们是怎么忍得了的?」或者赞几句「也就阮娘子这般贤惠人,才会供出个进士爷出来……」 至于陈清和和秦迎,虽然已是故去多年,却依旧常被拉出来作为李家兴旺发达的对照组来踩并受尽指摘…… 第34章 喜子不自觉缩了缩脑袋——明明小少爷这几句话声音并不大,怎么就莫名的有些让人心里发寒呢?还未想出个所以然,被陈毓照着头上就打了一下: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上来。」 等两人坐稳,车夫一扬鞭子,马车就朝着李家所在的宝庆镇而去。等来至宝庆镇李家门外,陈毓的神情已是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马车停好,喜子先从车上下来,又赶紧帮着整了下陈毓素净的衣衫—— 要说这李运丰老爷运气也不甚好。三年前,终于进士及第,却不想,这边刚授了知县的大印,那边儿寡妇老娘太过兴奋之下一口气上不来,竟是生生过身了。 消息传过去,李运丰当场昏过去—— 别人都说果然是孝子,娘亲过世竟是心痛成这样,陈毓却觉得,李运丰怕更多的是为自己还没暖热就不得不拱手让给别人的知县大印而悲痛—— 自李运丰中举后,李家便不事生产,宝庆镇毕竟是小地方,虽也有殷实人家带着家产来投,那禁得住李家又是纳妾又是蓄婢的? 日子早过的紧巴巴的。 好容易进士及第,不独可以一跃官门,更兼能摆脱之前困境,却不料老娘竟然就死了!甚而阮氏背着人亲口说婆母「死的真不是时候」! 因着三年守孝期已满,李运丰眼下可正是需要花费银两谋取起复的关键时刻,这会儿说不好,正盼着自己上门吧? 果然,陈毓刚来至李家门外,管家李福就从里面接了出来,眼睛先在陈毓身后的几个箱笼上定了一下,脸上笑容顿时真诚不少: 「原来是姑爷到了,还请姑爷在客厅稍待片刻,老爷很快就到。」 喜子就有些不高兴——若是往日,李家这般做派自然也没错。只眼下少爷却是九死一生,不都说女婿是半子吗?自家亲爷们,这般拿乔做什么?亲家这般委实有些伤人了。 陈毓脸上却是看不出什么——和上一世比起来,李家现在的反应还是太温和了。 毕竟,从李运丰进士及第,李家人心里,早已自觉高人一等,根本不把陈家看在眼里,私心里更以为这姻缘是自家高攀了的—— 虽然阮氏的肚皮不争气,便是上一世,也始终没生出儿子来,阮氏的娘家兄长阮筠这会儿却已是得了势的—— 阮筠的妻子是大周朝有名的大世家之一——长临潘家的远支庶女,潘家不独子孙后代为官者居多,甚而在皇宫里还有一个颇得皇上宠爱的贵妃娘娘。 就在李运丰守孝期满前,娘家那里便传来消息——阮筠已是升做了知府。 说不好这会儿,阮氏已经动了把自己那名义上的未婚妻给娘家侄子做媳妇的心思了吧? 不得不说陈毓的推测极其准确,阮氏这会儿可不就对丈夫颇有怨言—— 陈家即便有些浮财又如何,顶天也就出了个举人了,哪像自己娘家,这兴旺的势头已经显现出来了。听说这会儿潘家第三代里还出了个拔尖的女孩,宫里已是瞧过了,据说几个备选的太子妃人选里,那女孩最出挑,十有八九,就是太子妃了。 那岂不是说,潘家将来会出个国母呢! 「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说话的是旁边一个生了一双桃花眼的男子,却正是李家当家人李运丰。边起身往外走边道,「我去前面看下,你去把陈家带的礼物安置一下,准备些合适的回礼。」 口中说着不自觉揉了揉眉心—— 自己老婆自己知道,委实太不食人间烟火了些,上一次受了陈家的礼,竟然连回礼都没有准备。为防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不得不多嘴嘱咐了一句。 阮氏撇了撇嘴——自己哪里是忘了?分明是有成人之美才对。陈家这么巴巴的巴结着,不就是怕自家厌了他吗?自己全都收了,也是给他们面子,让他们安心罢了。 转眼却又是一喜——孝期满了,家人自然可以出门访客了,正好需要裁些新衣服,他家名下经营的便有布帛生意,都是极好的,每次上门都会送些,拿来用可不是妙的紧? 陈毓跟在李福的后面,不紧不慢的往李家大厅而去。哪知刚转过一个抄手游廊,一个脆脆的女孩声音就传了过来: 「……水晶肘子,八宝鸭,还有红烧狮子头……」 却是一个身着粉色衫子的小丫头并一个穿着红色锦袍的七八岁男孩正手拉着手往这边而来。 陈毓脚步顿了一下,眼睛一点点下移,最后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还真是冤家路窄,这两人可不正是自己眼下的未婚妻李昭,以及日后和她两情相悦的好表哥阮玉海? 李昭的年纪和陈毓一般大,也是六岁了,五官生的倒也精致,更是和其母阮氏一般,有着一股弱不胜衣的怯弱韵味,至于那阮玉海,虽然眼下年纪还小,却已是把风流贵公子的模样学了个足——这边儿和李昭手扯着手,另一只手里还无比骚包的拿了把折扇! 两人也发现了陈毓,瞧见对方一个小娃娃,竟是丝毫不躲避的盯着自己两人打量,特别是瞧着表妹时那若有所思的样子—— 阮玉海顿时就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一下恼火无比,上前一步就把李昭护在身后,指着陈毓的鼻子道: 「狗奴才,眼睛往哪里看呢!信不信再敢胡乱瞧,小爷就把你的眼珠子挖了喂狗!」 一句话说的喜子顿时火冒三丈,上前一步横眉怒目道: 「你算什么东西,就敢骂我家少爷——我家少爷可是这李府的姑爷!」 走在前面的李福也吓了一跳——倒没想到就这么几步路的功夫,陈毓就跟二小姐和表少爷对上了—— 本来因为又是个女儿,二小姐在府中很是不得脸的,可不料,自打二小姐出生,老爷的文章便做的一日日越发好了,更在二小姐三岁时进士及第。 第35章 那之后,老爷也好,夫人也罢,都有把二小姐看成福星的意思,二小姐的地位也跟着水涨船高,甚而比大小姐还受宠。 至于说表少爷,更是阮知府家千娇百宠的小公子,身份金贵着呢。说句不好听的,这两人哪一个不得放手心里供着? 怎么这陈家少爷倒好,第一次来府上,就这么不知事,就是身边跟着的人,也没一点儿眼色,还敢回骂过去,也不想想,举人少爷和知府公子能比吗? 当下先和颜悦色的劝李昭和阮玉海去其他地方玩,待转过头来却板着脸对陈毓道: 「老爷生平最是讨厌不守规矩的人,小少爷须得管着些下人,切莫胡言乱语,做出失礼的事情来。没得让外人笑话。」 一句话说得陈毓脸一下沉了下来,忽然上前一步,朝着犹自「混账东西、狗杀才」不停骂骂咧咧的阮玉海腿弯处狠狠的踹了过去: 「没听见管家的话吗?我可是李府的姑爷,你这狗才就敢这么辱骂于我?这般不受教,小心待会儿我告诉二小姐和岳父,将你乱棍打了出去!」 再料不到陈毓会如此大胆,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明明是小萝卜头一样的陈毓力气却是足的紧,这一脚下去,分明比陈毓高出一头有余的阮玉海,竟然当时就站都站不住,噗通一声来了个再干脆不过的狗啃泥! 「表哥——」李昭吃了一吓,又见阮玉海忽然倒地,眼圈一下红了,边忙不迭的去扶,边冲着陈毓怒声道,「你不是要找李府二小姐吗?我就是,你竟然欺负海哥哥,我讨厌你。等我告诉爹,这就让他乱棍把你打出去!」 「你是,昭儿妹妹?」陈毓一下张大了嘴巴,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下一刻更是用力摇了摇头,「我才不信!昭儿妹妹是我媳妇,才不会跟旁的狗男人一起合伙欺负我——」 「胡说什么!」一旁的李福听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什么叫「昭儿妹妹和旁的狗男人一起」?这话真传出去,二小姐还要不要做人了? 李昭也明显觉得这话说的太不中听,两眼一红,起身哭着往后院跑去。 阮玉海一骨碌就从地上爬了起来——这么大的男孩子最好的就是个面子,今儿个竟然当着最崇拜自己的表妹被人给打趴下了,心里怎么受得了? 当下红着眼睛就扑了过来—— 自李运丰进士及第后,阮氏就自觉身份高贵,根本不把举人出身的陈家放在眼里,言谈间始终觉得,自家进士府的女儿,配陈陈清和这个举人家的儿子委实太亏了。 这种态度不但令得李昭对素来极少谋面的陈毓反感至极,便是府中下人,面对陈府中人时也总有种不自觉的优越感。 而这会儿,没什么出息、甚至连姑爷身份都不见得能保住的陈家少爷,竟敢打倒了再金贵不过的表少爷! 孰轻孰重,李福自然很快就有了决断——今日断不能瞧着表少爷吃亏,否则夫人必然会怪罪。只是陈毓再怎么着毕竟是姑爷的身份,自己绝不好直接出面教训,倒不如任表少爷自己动手把人揍一顿解气。 竟是嘴里说着劝解的话,却抬脚往前跨了一步,不独令得陈毓毫无遮掩的暴露在阮玉海面前,还好巧不巧的,正好挡住了喜子—— 方才表少爷会吃亏,定然是因为被偷袭的缘故,真是直接对上,倒霉的那个自然只能是陈毓了。到时候即便陈家人怪罪,自己也完全可以推说是小孩子自己不懂事,自己一时不及拦住…… 阮玉海毕竟年龄大些,如何不明白李福的意思?瞧着瘦的豆芽菜一般的陈毓,脸上神情不屑之极—— 竟敢折了自己的脸面,今儿个就让这小子明白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因想着自己眼下可是处于绝对优势,竟是也不讲究什么花式,举着拳头朝着陈毓当头砸下。 旁边的喜子吓得脸都白了——阮玉海那么大的个子,就是少爷没被掳卖前,也不会是他的对手,更不要说小少爷这些日子在外面受了那么多苦——虽是养了这么多天,瞧着可依旧是病恹恹的样子! 当时就要冲出来护着陈毓,却不防眼前一暗,却是李福状似不经意的一动,正好再次挡住喜子的去路。 而就是这么一眨眼的功夫,眼前的形势却是陡变——本来傻愣愣的站在当地的陈毓忽然一矮身,竟然一下蹦到了阮玉海的右后方,然后再次抬脚,朝着阮玉海胯上又是狠狠的一踹。 阮玉海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自己根本没有放在眼里的小不点儿身手竟是如此灵活,还没反应过来,就举着拳头朝正沾沾自喜的挡在喜子身前的李福冲了过去—— 阮玉海的个子虽然比陈毓高出将近一头,却是堪堪到了李福的腰部罢了,来不及收回的拳头在后面陈毓的一踹之下,竟是朝着李福的要害就捣了过去。甚至为防着跌倒,阮玉海还下意识的揪着个东西往外狠扯了一把…… 等李福意识到不对,已是避之不及,顿时「哎哟」一声,一下捂住了要害处…… 阮玉海也一个趔趄,歪倒在地。 还没等爬起身来,陈毓已经「嗖」的一声蹦了过去,对着阮玉海就拳打脚踢——只是不管拳头还是脚,全都避开了阮玉海的脸和裸露在外面的皮肤,边打还边大声斥道: 「混账东西,竟然连管家也敢打,你真是太坏了!」 雨点般的攻击随之落下,一系列变故顿时把阮玉海给吓懵了,避无可避之下,竟是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哭声令得李福一激灵,顾不得安抚自己小兄弟,哭丧着脸就去推陈毓—— 让阮玉海当着自己的面被打成这样,瞧着这回竟是无论如何免不了吃挂落了。越想越生气,用的力道不觉大了些。 却不防手堪堪碰到陈毓,对方已经身子一歪,就从阮玉海身上滑落,一下滚在地上,有些苍白的脸上顿时蹭了好大一块儿污迹,下一刻,更是充满控诉的瞪着李福: 第36章 「是那小子打你,又不是我!你怎么反倒要打我!我要告诉岳父去——」 声音里已是带了哭腔,分明是委屈的不得了的样子。 方才因为自家少爷用拳脚给那骚包家伙来了一个全方位的「幸福」洗礼而惊得完全忘了反应的喜子这会儿也回过神来,配合的指着李福大声嚷嚷道: 「你这人怎么这么坏!故意挡着我,让他打我家少爷不算,怎么你一个大人还亲自动手?都说上门是客,我们家少爷可是你们姑爷,你竟然敢对我家少爷动手!你们这样的,算什么亲戚,我这就回去告诉老爷,让我们老爷替我家少爷讨个公道!」 一句话气的李福直哆嗦——这陈家人忒多心眼,明明一点儿没吃亏,占尽了便宜,倒好,竟还到处嚷嚷着一副吃了多大亏的样子。下身又火烧火燎的,李福也就没耐心哄他们,一边伸手扶起阮玉海吃力的帮着拂去身上的土屑一边气急败坏的道: 「果然是商贾人家教出来的孩子,一个个全鸡贼的紧!再嚷嚷——」 一句话未完,身后就传来一声断喝: 「李福——」 李福身子顿时一僵——这声音怎么有些像老爷? 木呆呆转过身来,可不正是李运丰? 还未回过神来,李运丰已经抬起手来,朝着李福脸上就甩了一巴掌: 「你好大的胆子,姑爷是我们家的娇客,也是你这奴才可以轻慢的?还不给姑爷跪下磕头赔罪?」 口中说着,又看向一旁明显哭过的阮玉海,眉头蹙了一下——实在是和地上滚了一身泥形容狼狈的陈毓相比,阮玉海明显没吃什么亏,既然已经占了上风,就应该见好就收,怎么玉海如此娇气?哭成这个熊样不说,还请了李福做帮手! 而且自己这管家,素日瞧着是个聪明的,怎么这会儿却是这般愚蠢? 他们小孩子家家的怎么打都不过分,李福一插手,却分明就是以大欺小,更不要说陈毓的身份还是自己的姑爷。 真是传出去,怕是所有人都会嘲笑李府下人仗势欺人毫无教养! 李福再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有心辩解,却也知道自己方才所为委实经不起推敲,无奈之下,只得「噗通」一声跪倒在陈毓面前。 旁边的阮玉海气的好险没晕过去,颤颤的指着陈毓道: 「姑父,是这小王八蛋欺负我——」 话音未落,就被李运丰打断: 「好了,你去后面歇着吧。」 却是有些头疼——明明平日里瞧着这小子也挺机灵的,今儿个怎么也变蠢了?也不瞧瞧自己多大个子,陈毓多大个子?陈毓欺负他?这话说出去谁信?! 更不要说陈毓这会儿还无比狼狈的躺在地上呢! 阮玉海:……!! 许是觉得陈毓受了委屈,李运丰瞧着陈毓时的神情明显和蔼多了,又悄悄嘱咐丫鬟,让阮氏带着李昭也一道来见见—— 再是女婿,也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娃娃罢了。又刚受了大难,自己这做人岳父母的,自然得好言安抚几句,而且哄小孩子,本来不就是女人分内的事吗? 之所以让李昭来,也是因为听管家说,方才两个孩子也是闹了矛盾的,即便李运丰心里也嫌陈毓太会惹事,可女婿上门,却被女儿连同外甥给欺负了,传出去怎么也不好听不是?等小女儿来了,自己好生抚慰几句,也算是给陈家一个交代,这件事好歹也就揭过去了。 哪知丫鬟去了后很快回返,除了手里多了两碟点心外,身后根本一个人也没有。 「夫人呢?」当着陈毓的面,李运丰也不好发作,脸色已是有些不好看。 那丫鬟脸上闪过些无奈,却又不敢不回,只得嗫嚅着道: 「夫人正忙着呢,这会儿实在抽不出功夫见姑爷,只嘱咐奴婢先拿了这点心来——」 心里却是叫苦不迭——实在是夫人这会儿正因为二小姐和表少爷受了委屈而火冒三丈,说句不好听的,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瞧见夫人由高高在上的贵妇瞬间化身街头泼妇,那场面当真有些惊悚,以致丫鬟这会儿还心有余悸…… 结婚这么多年了,李运丰何尝不知道阮氏的脾性?无奈何,只得挥手令丫鬟放下点心。却谁知,那盘点心明显放的时间太久了,竟是甫一搁在桌上,便有硬硬的点心屑洒落。 李运丰的脸一下有些黑了——自从中了进士,又有阮氏日日在耳朵边念叨着,李运丰也颇为后悔,觉得二女儿的婚事定的太仓促了些,后来又听说,陈清和甚而已经绝了考进士的念头,转而要直接谋取官职,更是遗憾不已—— 看来这辈子是别想借助亲家的力量了,说不好还得被拖累着帮扶他陈家。 可再怎样,以陈李两家的交情,用这样的点心待客,还是定有婚约的女婿,也委实太过分了! 真是传出去,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 只是点心既已摆上了,又不能马上撤了下去,李运丰无法,想着陈毓毕竟年纪尚幼,说不好看不出来什么也未可知。 哪知一念未必,陈毓已是叫住那正要离开的丫鬟,蹙着眉头指着盘里的点心道: 「丫鬟姐姐,你是不是弄错了?」 「啊?」丫鬟愣了下,下意识的摇头,「没有啊——」 话没说完,就被陈毓打断,又露出一副嫌弃的神情道: 「什么没有?我怎么瞧着这点心上都有霉点了?」 又忽然想到什么,脸上就有些不高兴,噘了嘴道: 「爹说岳母就和我的娘一样,一定会很疼我的,既如此,这样的东西,怎么会是岳母让你送来的?不会是你这奴才,把好的吃了,特意拿这坏的来哄我吧?」 「不,不是,奴婢不敢——」那丫鬟吓得脸都白了,却又不敢说就是阮氏命自己送来的,只得心惊胆战的看向李运丰,「老爷——」 第37章 陈毓却已是从椅子上下来,无比委屈的看向李运丰: 「我爹跟我说过,这些坏掉的东西吃了定然会拉肚子的,就是施舍要饭的,也要干净的饭菜,丫鬟姐姐既然说她没有偷吃,那就真的是岳母让我吃的了?——亏我爹还说,我丢了这么久,岳父家不定心疼成什么样呢!难不成全是假的?还有刚才,昭儿妹妹竟然帮着外人一同欺负我……」 说着已是泫然欲泣,转身就要往外走——若然是上一世,即便受了慢待,为了怕姐姐伤心,陈毓也总是憋在心里不说的。这一世自然不同,不独爹爹还活着,便是自己这会儿,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太率性了些自然也是情有可原。 却把李运丰吓了一跳,忙不迭上前拦,神情里也颇为狼狈—— 还是第一次,竟是被个小娃娃挤兑的下不来台。虽然心里暗恼,陈清和那么个木头疙瘩,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嘴皮子利索的儿子?当真是一点儿也不讨喜。却也知道真是就这么让他走了,事情传出去,自己的里子面子就都别想要了。 既恼怒陈毓实在太蹬鼻子上脸,又怪阮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眼前情形,却也只能放下身段好言好语的哄着: 「毓儿莫恼,这点心许是拿错了,你想吃什么,岳父这就让人给你准备……」 看李运丰明显很是憋气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哄着自己的模样,陈毓脸上总算是有了些笑模样,终于缓缓折回坐了下来,摆出一副天真不解世事的模样: 「我就知道爹不会骗我,岳父果然也很疼我呢。嗯,我这会儿还真的饿了呢,岳父,是不是毓儿想吃什么都可以点?」 好不容易把这小鬼头给安抚下来,陈毓说什么,李运丰自然都是允的。当下点了点头: 「你说便是,我这就让人给你做来。」 「好。」陈毓眼睛一下亮晶晶的,一副饿坏了的模样,一边说还一边掰着手指头,「那我要水晶肘子,还要八宝鸭,还有红烧狮子头……」 总共说了七八样,想了想,好像方才李昭炫耀的也就这些了吧? 下面伺候的丫鬟已经惊得瞪大了双眼—— 好不容易老爷守孝期满,几位主子太长时间不吃荤,可真是馋坏了,恰好表少爷又来家中做客,因此,即便知道府里这些时日银钱上很是有些捉襟见肘,夫人还是狠狠心令厨上买了很多食材,准备了好一桌丰盛的食物—— 厨房今日做了什么,老爷怕是都不知道,怎么姑爷却是说的这么准? 李运丰明显注意到丫鬟的诧异模样,微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道理——定然是方才几个孩子发生冲突时,陈毓听女儿说了些什么。 倒没想到,这陈家的小子气性还不小! 虽然知道这些好吃的必是阮氏特特给几个孩子并阮玉海准备的,李运丰依旧径直吩咐丫鬟全端了来—— 一则希望这些好吃的能堵了陈毓的嘴,二则也当给女儿和内侄一个教训,让他们明白,没有十成的把握,打草不但会惊蛇还会被蛇咬。 宴席很快摆了上来,热盘冷盘的,满满的一大桌,当真是丰盛的紧—— 为防节外生枝,李运丰并没有再让其他人过来陪,偌大的桌子旁,也就他和陈毓两个人罢了。 看到这么多东西,陈毓神情明显有些兴奋,凡是够得着的,每个盘子都夹了几箸,还有几盘够不着的,就腆了脸对李运丰睁大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道: 「岳父大人,你前面的那几个盘子瞧着也是很好吃的模样呢……」 这小子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李运丰心里早已不耐烦,却没有法子,只得勉强冲旁边伺候的丫鬟示意: 「既然姑爷喜欢,把这几盘子全都端过去。」 那丫鬟神情明显有些僵硬—— 为了老爷起复的事,府里这段时间当真是勒紧了裤腰带,等会儿夫人知道了弄出了这么一大桌子菜她和几位小主子却愣是一口没吃着,却是全便宜了很有些看不上的女婿,不定会怎么发作呢。 而且你说这陈家小少爷怎么就这么会折腾呢,好歹留几个完整的菜也好啊,倒好,竟是无论如何要在每一盘菜里都留下自己的口水。 却不敢不听,只得把李运丰面前没动过的菜全都换到陈毓面前。 好在陈毓虽是略略动了几口,中间夫人和小主子最爱吃的水晶肘子和八宝鸭还是好好的,一口都没动—— 外人瞧着夫人每日里娇怯怯的,最不耐烦管操心吃喝的营生,自己这些近身伺候的人却知道,其实夫人委实最是个小气的,还偏是爱极了做那等打肿脸充胖子的糟心事。 真是精心准备的饭菜捞不着吃,她倒也不会直说,却定然会处处为难身边伺候的人…… 看陈毓擦嘴,明显不吃了的模样,丫鬟微微松了口气。 哪知还没等到去收拾,陈毓已经大咧咧的指着那两道菜道: 「我的书童和车夫平日里就最爱吃这两道菜,岳父大人,我能不能把这两道菜带走给他们吃啊?」 丫鬟心中顿时一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却只能眼睁睁的瞧着李运丰点头——那个陈毓果然是个没眼色的,没瞧出老爷的神情明显已经很不痛快了吗! 「我吃饱了。」陈毓终于放下筷子,让丫鬟服侍着漱了口,这才有模有样的一拱手,「岳父大人,我要回去了,这个月二十六还请岳父岳母大人光临……」 李运丰早已不耐烦陪他,当下敷衍的点了点头,又让领完罚归来的李福跟着送送,眼瞧着陈毓出了门,起身就要回后堂,却不防小家伙却忽然又站住,腾腾腾跑回来,把一直提在手里的漂亮盒子递给李运丰,有些羞涩的道: 「差点儿把这个忘了。爹往日里总跟我提起,说岳父大人是个风雅的人,我怕其他东西会污了岳父的眼睛,特意准备了这个,对了,还有其他礼物,也是我置办的呢,还请岳父大人不要嫌弃才是。」 第38章 「怎么会呢?」方才已经见着下人一箱箱抬进去的礼物,还有手里的这个盒子,明显陈家这次送的礼物依旧是价值不菲——虽然陈毓说是他一手采买,李运丰却根本是听听罢了,并没有信—— 自己这好友虽是科举路上不太灵光,做人上却是上道的紧,想来这次知道自己行将起复,又送来了不少好东西…… 这般想着,脸上笑容明显真诚多了。竟是停下脚步,一直目送陈毓离开,才缓缓打开盒子,下一刻却是一下瞪大双眼—— 卧槽!这粗陋不堪的一套笔墨纸砚又是什么鬼? 却不知道后堂还有一个人更崩溃—— 「厨房空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侄子一直闹着要走,阮氏就想着,端来些好吃的,说不好侄子用的香甜,就会把陈毓那个臭小子给忘了,哪想到丫鬟竟然空着手回来了不说,还说厨房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了。 「夫人息怒,厨娘说,是老爷命全部拿出去招待姑爷了——」丫鬟战战兢兢道。 阮氏一下气的脸色铁青,半晌冷笑着道: 「以后不许再提‘姑爷’这两个字——」一个商贾贱人生的儿子,也想娶我女儿,做梦还差不多! 却也无可奈何,想了想对阮玉海和一旁依旧红着眼圈的李昭道: 「走,娘带你和海儿拿好东西来——」 说着一手扯了阮玉海一手拉了李昭,径直往陈家送来的箱笼而去—— 陈家送来的东西,每次都全乎的紧,说是应有尽有,也不为过。 这么几大口箱子呢,总有宝贝侄子和女儿喜欢的东西吧? 看阮氏三人过来,早有丫鬟上前打开箱子,下一刻却是一起张大了嘴巴—— 一定是弄错了吧?怎么这箱子里装了满满一大箱绿油油的菠菜? 阮氏愣了片刻,忽然快步上前,亲手打开第二个箱子——一大箱,油菜…… …… 阮氏的脸终于成功的由青色变成了绿色…… 「少爷,你到底想要找什么呀?不然,你告诉喜子,我着人去办——」喜子苦着脸,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不怪喜子如此,本来离开李家的时候,还早的紧,可少爷倒好,竟是来到这宝庆镇就不走了。 而且想要玩去哪里不好,却不知为何,偏要往赌场里钻!探头往外面瞧了一下,暗道一声「苦也」—— 虽是大白天,那处所在却是人声鼎沸,端的是热闹。可不又是一处赌场?忙不迭的就去拉下车帷幔: 「少爷饿了了还是渴了,我这就下去买——」 又一叠声的对车夫并跟在后面的四个健仆道: 「老马,你快把马车赶到阴凉地方去,这大日头底下,可别热着少爷了……」 平日里娘亲可是一再叮嘱过,决不许引着少爷往哪歪门邪道的地方去。不然就把自己的皮给扒了! 可亲娘哎,真不是儿子要引着少爷往这等地方来呀,实在是儿子根本拦不住少爷啊。 这般想着,慌慌张张就往车下跳,哪知脚还没站稳,一下和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子撞到一处—— 喜子是过于慌张,至于那男子却是边跑边回头看,两下里一个不妨,顿时都是一踉跄,喜子好歹扶着车厢站稳了,男子则是一下撞到路边一棵老槐树上,腰明显被硌了一下。 「小王八蛋,没长眼吗?」男子吃了一吓,一手扶着腰,另一手一把揪住喜子的衣领,横眉怒目的就开始斥骂,却不防后面四个人高马大的仆人立马围了上来—— 因着陈毓走丢的事,陈清和对陈毓的安全可是上心的紧,出行必会派多人跟随。这四个仆人不止人生得健壮,还都会些拳脚功夫。 那男子明显有些被吓着了,忙不迭松了手—— 能做的起马车,还有这么体面的仆人,车里人的身份定然是自己惹不起的。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嘟哝了声: 「真他娘的倒霉。」 回头就想往赌场里去,却不想就是这么一拖延的功夫,一个衣衫破旧面色苍白的女人就从一个胡同里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上前一把揪住男子的衣袖,抖着嗓子道: 「李成,我刚拿回家的工钱呢——」 「李成?」车上的陈毓眼睛一亮——果然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吗?不枉自己找了这么久—— 之所以会走遍宝庆镇的赌场,倒不是陈毓真想进赌场见识见识,而是想要寻找一个人—— 一个叫刘娥的女人。 说起来事情还是和阮氏的兄弟阮笙有关—— 那阮笙虽是读书上全无半点天分,做生意上却是一等一的精明。猜的不错的话,这会儿阮笙已经偷偷的开始谋划他自己的布帛生意了吧—— 临河县地处南方,纺织业自来最为发达。便是秦家的生意中,纺织布帛也委实占了一大部分。 阮笙那般有野心的人,自然早就垂涎三尺。再加上乃兄阮筠在官场上水涨船高,阮笙如何甘心久居人下? 处处留心之下,早把秦家生意来往情况掌握了个十之八九—— 虽然那些商户和秦家已是有了好多年的合作关系,可谁让秦家没儿子呢?秦迎作为出嫁的女儿只能隐身幕后,没人主持大局之下,明显已是有些没落的迹象。 更不要说商人逐利,阮笙除了条件更优厚外,更是抬出了自己的知府兄长并名门嫂子。使得那些商户很快倾向于同阮笙合作。 再加上之后陈清和落水而亡,李静文失踪,秦家就彻底失了根基,这样的好时机,阮笙如何肯放过? 立即联络那些商家,对秦家的生意进行狙击,一番折腾之下,不独秦家的生意完全被他抢了,便是秦迎留给陈毓姐弟的商铺也被他和赵氏瓜分。 第39章 而如果说抢夺自秦家的东西是阮笙的第一桶金的话,那个在纺织上多有发明的女纸工刘娥则是阮笙富甲一方不可或缺的助力。 阮笙明显把刘娥当成摇钱树,既然重来一次,陈毓自然要提前把刘娥这样的奇人掌握在自己手里。只是陈毓手里的信息也有限,除了知道女子的名字,是南庆镇人,有一个叫李成的好赌的丈夫,具体家庭住址却是并不清楚。 陈毓早就打算要来宝庆镇寻访,一直找不到好的借口,正好爹爹要往李家送请帖—— 南庆镇可不就在临河县和李家所在的宝庆镇之间?因此,陈毓才会无比热情的把送请柬的任务给揽下来。 找了这么久,本来都已经灰心了,想着再找这最后一处赌场,寻不到人的话就离开,以后有时间再慢慢寻觅,却不想这会儿终于撞见了—— 同样叫李成,又是一般的嗜赌如命…… 这样一想,自然不打算走了,甚而还从车上跳了下来。 直把个喜子给吓得,也顾不得和那莽汉置气,只一叠声的求着陈毓回车上去。 那边儿李成却已是被妇人纠缠的恼了,抬脚一下把妇人踹翻在地: 「你个扫把星,嚷嚷什么!若不是你天天在家里嚎,我会这么倒霉!」 说着转身就要往赌场里去,却不防妇人一下抱住他的脚踝,哀求道: 「当家的,那可是闺女的救命钱啊,你拿走了,闺女的命说不好就没了啊——」 女人说着,已是流下泪来——二丫从前儿起就高烧不退,再不看大夫,说不好就跟大丫当初一样留不住了! 哪知不提闺女还好,听女人提起闺女,李成更加恼火,气势汹汹道: 「你还有脸说!除了会生赔钱货,你还会做什么!赶紧滚——」 说着,俯身揪住女人的头发就推倒在地。 女子的头狠狠的撞在地上,顿时有鲜血顺着鬓角流下。女人却是完全顾不得,只疯了样的想要往赌场里冲,边哭边嚎: 「李成你个杀千刀的,那可是我闺女的救命钱啊,你把我闺女的救命钱还给我……」 却被赌场的打手给拦住,再次推倒在外面大街上,红通通的眼睛中一时又是愤恨又是绝望…… 陈毓蹙了下眉头,却是垂下眼帘,心里更是黯然——上一世姐姐又何尝不是时时处于这样的境地之下? 又呆了片刻,那女人明显已经明白,想要从那个赌徒丈夫身上要回钱根本就是妄想,机械的从地上爬起来,失魂落魄的朝着刚才来时的胡同而去。 陈毓吩咐车夫跟上来,自己则快步追了上去。喜子不知道陈毓要做什么,可只要不是进赌场,就阿弥陀佛了。忙也撒丫子在后面追。 一直到了胡同深处,那女子才意识到后面有人跟着,下意识的捡了根棍子回头,待看清却是个五六岁的娃娃,才又放松下来,转身要走,却被陈毓叫住: 「大嫂子——」 口中说着,递了一方帕子过去,示意女子把脸上的血给擦一下。 「小官人是……」女子脸色灰败,明显还沉浸在绝望的情绪中,也没接陈毓的帕子,自己抬手用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 陈毓也没说什么,却是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递了过去: 「大嫂子把这些拿去吧,」 女人再没想到,会有这般奇遇,竟是一下傻在了那里。 陈毓把钱塞到对方手里,叹了口气道: 「快些给孩子找个大夫看看吧,莫让人再把钱抢走了——」 「钱,有钱了,我的二丫不会死了……」女人死死的攥住铜钱,忽然一转身,朝着胡同深处跌跌撞撞的跑去,「二丫,二丫,你别怕,你别怕,娘这就带你去瞧大夫……」 一直到女人完全没了影子,喜子才反应过来,半晌嘟哝道: 「真是,怎么不说声谢就跑了……」 「好了,」却被陈毓照着脑袋拍了一下,「走吧,咱们回家。」语气竟是轻松无比—— 这个女人,应该就是刘娥了。既然找到了人,以后就是阮笙有什么小动作,也是不须担忧的了。 旁边的喜子却是愣了下—— 怎么觉得,少爷折腾了这么久,好像就是为了上赶着给人送些钱?而且这钱一送出去,整个人都舒爽了?! 好在并没有闹出什么事情来。喜子的心也就放了下来,忙不迭上了车,一行人匆匆往县城而去。 等来至门前,远远待瞧见陈清和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待看见陈毓的马车,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大踏步就迎了过来。 陈毓忙不迭的从车上爬下来——自从回来后,老爹抱自己的次数也委实太多了些吧?哪知脚没沾地,陈清和已然上前,矮身抄起陈毓抱在怀里大步往府门里而去: 「怎么去了这么久?家里有你的客人。」 我的客人?陈毓明显有些反应不过来,刚要开口问,正好瞧见一个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影——竟然是,当初一起从破庙里逃出来,却又在县衙外面被拍花子的给带走的,安儿?! 安儿这会儿不是应该已经回家了吗?怎么会跑到自己家里来? 毕竟,既然有那么多大人物插手,再加上自己提供的诸多信息,这起拍花子案不可能破不了。 而且,虽是两人很快分开,陈毓还是能确定,安儿的家境应该也不错,或者,更在自家之上—— 实在是小姑娘的模样一看就是保护的很好的模样,没道理人找回来了,家人不赶紧来接啊…… 忽然想到一个可能——莫不是小丫头太小了,连自己家在哪里,都说不清楚?毕竟,小丫头瞧着比自己还要小,也就不到五岁的样子…… 第40章 还未想通个所以然,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想必这位就是毓少爷了?」 陈毓抬头,却是一个三十左右的妇人,虽是仆妇打扮,行止间却是颇为知礼,明显来自于大户人家。 女人边向陈毓问礼边慢慢靠近安儿: 「好小姐,你瞧瞧,那是——」 哪知话音未落,安儿忽然更剧烈的哆嗦起来,甚而抱着头缩成一团,分明极为抗拒的模样,偏是无声的张着嘴,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仆妇吓得忙站住脚,脸上神情又是心疼又是无措,却也无可奈何。 「安儿——」陈毓怔了一下,忙上前一步。 仆妇惊了一下,忙探手虚虚拦了一下: 「少爷莫急——」 眼里却是已堕下泪来——这丫头满月时自己有幸跟着夫人见过一面,端的是白白胖胖的一个漂亮婴儿,再不料再见面,却是这般情景——该是受了何等磋磨,才会把好好个小姑娘愣是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之所以会送到陈家来,未尝不是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想法—— 虽说把人给救出来了,可这样的安儿小姐,委实让人心疼。趁着京城来接人的还未到,老爷这几日里也是遍请名医,可来了那么多大夫,竟俱都是束手无策,眼瞧着安儿小姐一日日消瘦,简直要把人愁死了。 好在最后请到的那位孙圣手言说,说不好让小姐看到她熟悉的人,能缓解这等症状。只是眼下京城来接人的还在路上,算来算去,唯一勉强可以算上和安儿小姐熟识的也就陈家少爷了。 这会儿看到陈毓的样子,却又止不住有些失望——竟然一样是个小娃娃罢了,这么大点个孩子,说不好还得大人哄着呢,又能有什么用? 哪知道陈毓却是绕过她,探手就抓住了安儿苍白纤细的小手: 「安儿——」 安儿顿时身体僵直,下意识的就想甩开陈毓的手,却又忽然顿住,愣愣的抬头瞧去,眼睛一下定在了陈毓脸上。 本想上前劝阻的仆妇脚下一顿,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一幕——要知道当日里在府里,便是那么温柔的夫人想要靠近安儿都不能! 转而大喜不已,眼下情形看来,果然让孙圣手说着了,小安儿虽是瞧着依旧木木呆呆的,好歹不再一个人小老鼠似的躲在黑暗里了。 陈毓的心却是猛的揪了一下——也不知安儿被带走后,又遭遇了什么,才会吓成这般模样…… 当下牵着安儿的动作不禁越发温柔,又用了哄小孩子的语气道: 「好安儿,莫哭了,没事啊,那些坏蛋已经全被抓起来了,我是毓哥哥,我带你去洗洗脸,吃点东西好不好?」 安儿果然不再挣扎,虽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却好歹低着头跟着陈毓往房间里而去。 九天神佛保佑!瞧这模样,安儿小姐明显是听进去了!那仆妇的眼泪再一次落下来——之前安儿根本就是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的模样,镇日里不哭不笑,但凡有丁点儿动静就小老鼠般吓得瑟瑟发抖…… 又有几名陌生的丫鬟捧了盥洗用品出来,明显是之前跟在安儿身边伺候的。那仆妇擦了把泪,就想上前帮着梳洗,却不防刚靠近了一些,安儿小小的身子再次颤抖起来。 仆妇吓了一跳,忙又站住,很是歉意的瞧向陈毓: 「毓少爷,还得麻烦你——」 陈毓摆摆手,推着小丫头在绣墩上坐好,转身就要去拿浸湿了的帕子,哪知刚一动,衣襟下摆处就一紧——回头瞧去,可不正是安儿?虽是头都不敢抬的盯着自己脚尖,两只小手却是死死拽住陈毓的衣服。 「毓少爷也一道坐着吧。」仆妇忙忙的又掇了个绣墩过来,安儿果然安静了下来,只是手却依旧把着陈毓衣服不放。 陈毓坐下,探过手去,安儿的手终于缓缓松开,两只小手交握的一瞬间,人明显安静多了。 陈毓先用帕子小心的擦拭安儿的小脸,又摊开安儿的手掌,把每一根手指头都擦拭的干干净净。 等一切弄清爽了,又让人打盆水来,竟是连安儿的头也给洗了一遍。 那仆妇不免有些羞愧——实在是安儿清醒的时候根本不愿意任何人靠近她,每次想要帮她清洗,都得选她睡得最沉的时候,饶是如此,还会吓醒好几次,以致每次都几乎是洗到一半就进行不下去了。 羞愧之外,瞧着陈毓的眼神也很是稀奇——明明瞧着也就比安儿大个一岁左右罢了,又是男孩子,还想着不定怎样闹腾呢,倒没想到却是个沉静稳重的人不说,还这么会照顾人。 怪不得那位徐恒大爷拍着胸脯保证,说陈毓别看年纪小,却是个可信赖的。自己初时还半信半疑,现在瞧着,竟是一点儿也没夸大呢。这一趟临河县,还真是来对了,说不好等京城的人到了时,安儿小姐就能说话了也未可知。 喜悦之下看陈毓的眼神越发慈爱,简直和瞧见活菩萨相仿。 陈毓却是并不在意——之所以会接纳安儿,不过是为着「同病相怜」四个字,上一世自己逃脱回家后,又何尝不是时时哭泣?若非姐姐因着担心,日日不分昼夜守在自己身旁,不定会变成什么鬼样子呢…… 跟在后面的陈清和神情黯然之余更是愤恨不已——也不知那些天杀的人贩子,当初都对孩子们做了什么?毓儿刚回来那些日子,可不也是天天夜不成寐?这孩子却偏又倔强,若非静文细心,自己还不知道他抗拒家人是因为吓着了所致…… 那仆妇已经起身,上前向陈清和大礼拜倒: 「以后和小姐就要叨扰陈老爷数日了,若是有什么不当的,还望老爷担待些才是。」 陈清和摆了摆手: 「无妨,徐兄本就是我家毓儿的大恩人,既是徐兄相托,我必当尽力,你们主仆几人尽管住下来便是。」 第41章 心里却是有些诧异——也不知对方什么来头,倒是能请得动徐恒?而且瞧徐恒信里语气的郑重,这家人关系同他必然非同一般。 那仆妇这才起身,却是小声道: 「既蒙陈老爷收留,也不敢瞒着老爷——我家主人乃是本府学政周清大人——」却是对安儿的身份只字未提。 一句话说的陈清和猛的一僵—— 怎么也没想到,这些人竟然是周清大人家的仆人—— 周家也算大周朝的清流世家,虽是家中人丁单薄,于士林中却是声明颇着,至于周清,更是才名远播。 正和安儿相对而坐的陈毓也是一愣——能让周家的人都这么恭敬的,这小丫头到底是什么来头?忽然想到一点,这件拍花子案之所以会牵动那么多人,会不会,就和自己身边的这个小丫头有关? 陈府也是五进的大院子,因着对方的特殊身份,陈清和就着人安排他们进了原先赵氏住的院落。 又想着那安儿小姐虽是年龄小,毕竟是女娃,自然是女孩陪着更好,又寻来陈秀,好一番叮嘱后送去陪安儿—— 私心里,陈清和也着实心疼儿子。实在是从把人找回来,到现在都这么些日子了,陈毓依旧是豆芽菜似的,瘦伶伶的模样,委实让陈清和不忍心儿子再受累去照顾个更幼小的女娃,即便那女娃也很可怜,看样子,还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无奈何所有的安排全都是徒劳—— 即便是生的眉目如画一看就讨喜至极的秀儿,安儿也是惧怕的紧,稍有靠近,就会发出小兽似的「呜呜」悲鸣声,那模样,分明把陈毓看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而且每一次必然会死死揪住陈毓的衣襟—— 这是,唯恐和自己分开了? 蓦然想到两人跌跌撞撞跑回县城时,小丫头累瘫在地上怎么也起不来的情景——那之后,小丫头就被带走了,之后也不知遇到了什么,才会吓成这样? 鉴于安儿的精神状态实在太差,陈毓委实不忍心就那么丢下她一个人,就又把安儿带回了自己的房间。 那仆妇却是周府公子的乳母王妈妈,王妈妈这会儿也是无可奈何,又想着两个这么大点儿的娃娃罢了,又有什么?而且事急从权,安儿小姐的状态若是再没有缓解,说不好人就这么完了也不一定—— 本来若是这家有女眷的话,夫人是要亲自陪着小姐来的,虽然眼下没有亲至,却是嘱咐自己,但凡能对安儿的病情有帮助,就不要拘泥太多。 竟是不独没有怪罪陈毓,反而对陈毓感激不已。 一旁瞧着的陈秀,原是觉得有些新奇——毕竟,陈秀心里,弟弟还是个需要自己小心疼着的娃娃罢了,怎么这么几天不见,就会照顾别人了? 一旁瞧了会儿,却不觉红了眼圈——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以自家的家境,毓哥儿哪里吃过什么苦?会突然间变得这么懂事,自然还是之前被掳卖时吃了太多苦所致—— 有可能的话,自己宁愿毓哥儿还是那个日日里弄得家里鸡飞狗跳时时不得安生的不懂事弟弟…… 手忽然被人牵住,却是陈毓,发现陈秀呆立一旁无精打采的样子,还以为陈秀累着了呢,忙推着陈秀也在食案旁坐了。 从安儿回来,这么多天都没有好好吃过饭了,小姑娘的下巴都瘦成了尖棱棱的,令得一双大眼睛显得突兀至极。 既是决定要靠着陈毓帮安儿恢复,王妈妈也就不再矫情,索性直接令人去小厨房做了各种精美吃食来—— 周家人明显是做了充足准备的,竟是不独奶娘,便是厨娘也有,还是周家之前特意从京师带过来的,做的好一手京城特色菜。 即便三人中最大的也就陈秀这个十岁的小姑娘罢了,王妈妈依旧让人做了好大一桌子菜。 等菜上齐了,陈毓就挥手让众人离开—— 实在是人太多的话,安儿明显就一直会处于惶恐不安的状态中,便是牵着陈毓的手也一直哆哆嗦嗦抖个不停。 这种状态下,根本没有办法让丫鬟近身伺候。 陈秀就主动担起了布菜的任务。哪知甫一动,却被陈毓拦住: 「阿姐坐着就好,有毓儿呢。」 说着自去取了小碟子,先装好了好几样菜,放到陈秀面前,又回身坐好。 陈秀夹了一口菜送到嘴里,却又是难过又觉得可乐—— 难过的是陈毓和安儿的模样,状态都太不正常—— 两人一般的几乎没什么闲话,却也是都没了寻常孩子应有的童真。 可乐的是两人的相处模式,竟是但凡陈毓往哪个方向一欠身,安儿必然跟个小尾巴似的朝着相同的方向摇摆。 因为太过心疼两个小人儿,陈秀便无论如何也不肯再让弟弟照顾自己,坚持起身帮两人布菜。 陈毓自然明白姐姐的心意,知道自己一径阻止的话说不好会伤了姐姐的心,也只好由着她去,作为回报,却是把但凡姐姐挟过来的菜,全都大口大口吃的一干二净。 至于旁边的安儿却是有些麻烦,不独陈秀递过去的菜她根本就不敢接,便是陈毓接过来放在她面前,小丫头照旧只盯着陈毓的脸。 没有办法,陈毓只得自己拿筷子喂了她几口,想了想又拿着小丫头的手,让她跟自己学。自己挟了一筷子菜,然后就停在那里,指了指安儿手里的筷子: 「安儿也和哥哥一样夹菜吃好不好?」 一句话说的虽是已经离开,却依旧因为不放心而守在门外的王妈妈有些哭笑不得——因着安儿小姐年龄最小,又自来是全家人的心尖子,平日里身边多的是伺候的人,筷子用的根本就不熟,再加上这些日子又受尽惊吓—— 真是送到嘴边儿,小丫头都不见得愿意张口。这会儿让她自己夹菜…… 第42章 下一刻却是一下瞪大了眼睛——却是一直不言不语的安儿,竟是果然有些笨拙的拿起了筷子,然后朝着陈毓筷子上的菜夹了过去…… 之后倒也不用陈毓帮着夹菜了,却是每一筷子必然异常同步的和陈毓保持一致。 陈毓:…… 摔!明明是一样的菜,为什么偏要抢自己快要到嘴边的! 王妈妈瞧着好笑之余,又不住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老天保佑,安儿小姐这次用的东西比之前好几天用的加在一起还多。 竟是越发觉得,到陈府来还真是对了。 只是所有的庆幸到了晚上时却又变成了脑门儿痛—— 安儿竟是怎样也不肯跟王妈妈到另一个房间休息,无论如何要腻着陈毓一道睡。 而且这一次还坚决的紧,竟是连陈毓的劝说也不听了,那模样,好像一松手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一般。 王妈妈本想狠狠心只管抱了安儿离开,不妨安儿一下吓得脸色苍白,竟是一副立马就会昏厥过去的模样。 吓得王妈妈忙退后,再不敢靠近。 安儿这般依恋的模样也令得陈毓怜悯之心更盛,当下摆了摆手道: 「罢了,我房间够大,就让安儿睡在后面的碧纱橱里面吧。」 又着人抬了张床,令王妈妈在外面陪侍,自己则帮着安儿把头发打乱了,又服侍着躺下来。 旁边的王妈妈瞧着嘴越张越大—— 实在是陈家少爷低着头和安儿小姐说话的模样,怎么瞧怎么像个当人家爹的啊! 陈毓心里何尝不是这种感觉? 上一世倒是终身没有成亲,也从没有体会过被一个孩子太过粘着是什么感觉,倒不料走了一遭阴间再回来,就白捡了个闺女。 只是这给人当爹果然不是件轻松事,这连睡觉都要拉着自己的手又算怎么回事啊? 虽是隔着帷幔,陈毓却根本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不然,那边的安儿必然会惊恐万状的爬过来,非得瞧见陈毓的脸才肯缩回去继续睡——当然,前提是依旧抓着陈毓的手。 ——亏得自己不是真正的六岁娃娃,不然,还不得哭死! 好容易小丫头终于睡的沉了,陈毓才敢稍微动一下,却是低声询问外边的王妈妈: 「安儿她到底,遇到了什么?」 王妈妈明显沉默了下,半晌才叹了口气: 「具体情形老奴也不太清楚,只是听说,当初我家老爷带人赶过去时,安儿小姐是躺在一个坑里的……」 当时安儿的情形已是危在旦夕,眼耳口鼻中更是多有泥土。 据老爷和夫人私下里推测,必是那帮拍花子的发现情形不对,既不愿带着安儿小姐这么一个拖累,又不想自己的情形被安儿小姐透露出来,竟是直接挖了个坑把人给活埋了。 好在慌张之下坑挖的甚浅,当天夜里又正好天降大雨,安儿小姐这才保下一条命来…… 陈毓手不自觉一缩,帷幔那边的安儿身体猛的哆嗦了一下,陈毓忙翻了个身,又探过去另一只手,一下下轻轻拍着安儿小小的身体: 「安儿不怕,乖啊,睡吧,毓哥哥在这里呢……」 眼睛却是有些发热—— 怪不得安儿会这么粘自己! 虽然年龄还太小,可小丫头潜意识里,一定是觉得,当初就是因为放开了自己的手,才会遭遇那般绝望的事情吧? 「安儿乖,安儿在家里,一定是爹娘最疼爱的宝贝呢——安儿,安儿,听你的名字就知道,安儿的爹娘是想要安儿一生都平平安安呢……」 语气里虽是老气横秋,偏是声音却是脆脆的童声,听着当真不是一般的违和。 好在住了小半月的日子了,王妈妈已由当初每次听到都要起鸡皮疙瘩的状态中解脱出来,见怪不怪了。 推开门,透过窗户洒在房间的大片阳光里,安儿小姐正没骨头似的躺在小身板挺的笔直的陈毓腿上,两只大眼睛直盯盯的瞧着上面一开一合的嘴巴,对王妈妈的进来根本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倒是陈毓抬了下眼睛,瞧着王妈妈手里的甜汤,推了推安儿: 「起来了,有甜汤喝了。」 安儿这才乖乖的起身,虽然人依旧是瘦的紧,脸上终于不再是从前完全的苍白了,尤其是头上两个牛角辫,忽闪忽闪的晃着,明显增添了不少活力—— 这牛角辫也是陈毓的杰作。 虽然因为陈秀日日陪着两人,安儿好歹不会因为陈秀的出现而瑟瑟发抖了,却依旧不愿意靠近,除非陈毓坚持,安儿是一径要赖着陈毓帮她梳头的—— 小丫头也固执的紧,陈毓不愿意的话,她就一直披散着头发,可怜兮兮的跟在陈毓身边。 无奈何,陈毓只得拿起梳子——真是拿刀拿枪,陈毓倒不怕,偏是那精巧的梳子到了手里,当真是宛若有千斤重,期间免不了会拽疼安儿的头发,可小丫头愣是一声不吭。 无奈陈毓手艺太过拙劣,也就会扎这样两个牛角辫罢了! 刚把甜汤端过来,陈秀的声音就在外面响起: 「毓哥儿快去前面,颜子章伯伯和家人就要到了,爹唤你和他一起迎接客人呢。」 颜伯伯?陈毓怔了一下,忽的就站了起来,太过激动之下,便是手里的小碗也差点儿砸了—— 竟然是颜子章叔叔到了? 上一世,多亏了颜伯伯,自己才能回家。更是为了自己,颜伯伯才会和李运丰翻脸。甚至后来被李运丰以及他背后的阮家给陷害,之所以如此,除了政见不合外,自家怕也是其中一个重要因素—— 李运丰根本就是个再虚伪不过的伪君子,明明是寒门子弟,却偏以曾经的贫贱落魄为耻,更是把目睹过自己狼狈境遇的颜子章并陈清和当成心中的一根刺。甚而等地位越来越高之下,连曾经受过的颜陈两家人的照顾都成了李运丰厌倦的负累…… 第43章 至于毁弃婚约怂恿小舅子夺去亡友家产的事情更是不欲任何人知晓。 而颜伯伯,却偏是对这一切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毓儿小心——」 陈秀忽然惊呼一声。 却是陈毓跑的太急,又有心事,连高高的门槛儿都忘了,竟是「噗通」一声绊倒在地。 安儿的眼睛本就一直追随着陈毓,见此情景一下打翻了食案,完全不顾自己淋了一身汤水的模样,朝着陈毓就扑了过去: 「毓,哥哥——」 急慌慌拿了巾帕跑过来的王妈妈一下呆在了哪里,下一刻更是顾不得安儿身上的汤水,上前一把把人抱住: 「皇天菩萨,佛祖保佑,我们的安儿小姐终于会说话了呢……」 安儿却用力挣开,朝着陈毓就跑了过去。 王妈妈跟在后面,边抹泪边一叠连声的道: 「快,快写信给夫人,就说,安儿小姐,安儿小姐终于开口,说话了……」 那边陈毓已经自己爬了起来——自己倒没什么,反倒是安儿和姐姐,很是被吓坏了的模样? 特别是安儿,竟是一副天塌了下来似的样子! 探手拉住安儿的手,陈毓刚要哄一下,安儿已是跪坐在陈毓身侧,抱了陈毓的头就趴上呼呼着拼命吹气,眼泪更是一大滴一大滴的落下来。 陈秀本已跑到近前,见此情景又站住脚。 王妈妈则是一边感慨一边叹息—— 这俩小娃娃都是好的。就是安儿这般粘着陈毓,赶明儿京城接人的来了,怕是要有得作难了。 好容易安儿才停止哭泣,陈毓又再三保证,自己一会儿就回来,安儿才依依不舍的放陈毓离开。 毕竟耽搁了一会儿工夫,等陈毓飞奔到前院,颜家人已经从车上下来了—— 待看见站在最中间的那个身材修长眉目疏朗的男子,陈毓眼前一亮,强忍着激动快步上前见礼: 「毓儿见过颜伯伯——」 陈清和也瞧见了陈毓,本想着给颜子章介绍一下呢,没料到人已经跑过来了,更想不到的是,儿子竟然一眼就认出了好友!特别是举止间透出的亲昵和濡慕,竟是令得陈清和都有些吃味儿…… 颜子章也明显大吃一惊——之前听说好友的儿子被人拐走,颜子章也很是着急上火,也四下里派人帮着找寻过,却并没有抱多大希望—— 都说人海茫茫,丢了的人又岂是那般容易找回来的? 实在没料到,这孩子竟然偌大福分,竟是找回来了。本是一心的怜悯,想着小娃娃不定吓成什么样子了呢,甚而嘱咐妻儿待见了人一定要多多疼爱,倒没料到却是这般落落大方的模样! 当下一把拉起陈毓,笑着对陈清和道: 「清和你后继有人啊!我观此子将来必然不凡啊。」 听颜子章夸自己儿子,陈清和嘴角止不住上挑,却依旧摇摇头道: 「哪里比得上你这两个麟儿——我听说天佑已是考取秀才了?就是天祺也是个好学的。」 说着看向陈毓: 「毓儿,还不过来见过两个哥哥,以后须得多向两个哥哥请教才是。」 ——颜子章长子叫颜天佑,次子叫颜天祺。两人一个十四一个十二,虽是年纪不大,容貌却都生的甚好,举止间颇有颜子章的高雅风度。 上一世虽是相处时日甚短,可两人却都是一片赤诚心肠,倒是真把陈毓当成自家兄弟般看待。 今番再见,于颜家兄弟二人来说是初见,于陈毓而言,当真是和久别重逢相仿,和颜家兄弟也就格外亲近。 颜天佑两人也觉得陈毓除了太过瘦小,实在是一个很懂事的娃儿,又听父亲说过之前陈毓的遭遇,喜欢之外,又更多了几分怜意,使得三人竟是很快和亲兄弟般相仿。 看三小相得,颜子章也明显很是快慰。 倒是陈毓神情有些疑惑,轻轻拉了下颜天祺的衣襟: 「二哥,怎么不见伯母?」 颜子章正好听到,俯身就把陈毓抱了起来: 「好孩子,你伯母这会儿在清丰县呢。」 清丰县?陈毓怔了一下,旋即明白,神情不由更为感激——姨母本就是秦家养女,又没了外祖父外祖母,成亲这样的大事,怕是少不得多有为难之处,颜伯母去了秦家,明显是要替姨母撑腰,让姨母出嫁的事,办的更体面些。 陈清和心里又何尝不是这般想? 因着颜子章在外任职,陈清和根本没有想到对方会亲临祝贺。倒不料颜子章正好任满高升,中间得了假期回乡。竟是不独亲来祝贺,更帮着把婚事安排的妥妥当当…… 「你我兄弟,这么客气做什么?」看这父子俩一个个都是感激无比的模样,颜子章不由失笑,又想到一事,「对了,我还有另外一件大喜事要告诉兄弟你呢。」 说着压低声音道: 「前儿我已经得了准信,贤弟你的任命有了变化——」 变化?陈清和怔了一下,忽然想到之前徐恒临走时的嘱托,脚下顿时一滞。 却听颜子章已经笑着恭喜道: 「却不是方城县教谕,而是,方城县县令。」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陈清和还是有些不敢相信——方城县虽是地处北方,却也算是大县,又地处水陆要冲,对于举人出身的陈清和而言,委实算一个顶好的去处了。 既娶得娇妻,又得任实权县令,陈清和眼下也算是双喜临门了。 陈毓却是愣了下,眼睛不自觉的朝府内瞧去——徐恒再如何,不过是一个百户罢了,想要把手伸到吏部,怕是难度颇大,倒是那位周大人,或者,安儿的家人…… 第44章 二十六日,宜嫁娶。 陈清和和李静文的大喜日子也定在了这一天—— 既是谋了官职,自然要在赴任前把人给娶进门。而且再怎么说也是举人老爷,即便是续娶填房,陈家依旧热闹的紧,一大早就人来人往、贺客盈门。 「老爷,夫人,陈府到了——」 丫鬟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震天的唢呐响,以及铺天盖地的炮竹声。 李运丰瞧了眼始终沉着脸一副生人勿近模样的阮氏,顿了下道:「我知道你心里头不痛快,只他小孩儿人家的,又是清和的大喜日子,但只忍耐些,莫要失了分寸。」 心里不痛快的又岂止阮氏?便是李运丰又何尝不对陈清和颇为不满? ——陈毓那孩子果然如妻子所言,若非有一个商贾人家出身的娘亲,又怎么会养成那般斤斤计较又贪婪的性子,竟是一点亏吃不得不说,还处处想要占便宜! 现在倒好,又多了个同样出身甚至身世都不明的继母! 瞧瞧外面这花团锦簇的模样,明显就是个贪图享受的! 听李运丰温言相劝,阮氏脸色好了些,却依旧有些委屈道: 「老爷以为我和那秦氏一般,是那等目光短浅的?左不过些身外物罢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又岂会看在眼里?就只是,我这心里,着实替我们女儿委屈!一想到咱们昭儿这般容貌性情,真要跟了这样的人家,我这心里就一揪一揪的……」 话虽这么说,隔着车帷幔瞧见外面陈府红毡铺地喜气盈盈富气逼人的模样,阮氏还是一阵气闷—— 先娶了秦迎,再娶了李静文,那秦家的家产是一股脑都归陈家所有了。瞧瞧这等气派的模样,比着自家眼下的情况可不知强出去多少! 一时又是羡慕又是嫉恨,又怨艾陈家小气,明明这么有钱,竟还拿那等不值钱的东西送到自家去…… 成亲这么多年了,李运丰如何看不出阮氏的心思,当下哂然一笑: 「你是什么身份,陈家又是什么身份?何必同这等人家一般见识。」 语气里满是自得和踌躇满志—— 内兄那里已然托了潘家的人,前几天传信说正在给自己谋取方城县县令一职—— 当初虽是科举得中,可自己名次却是靠后的紧,又因为朝中无人,分派的去处委实是那等穷山恶水之地。倒是这次起复,真能得了方城县县令的话,可真真是给自己的仕途开了个好头—— 那方城县地理位置可是要紧的很,又是颇容易出政绩的地方,自己但凡下些功夫,说不好过不了几年,就会升任知府…… 阮氏精神顿时一震,忽然想到一件事,脸上的愁云一下散去,变为笑靥如花的模样—— 好像前一段时间听老爷说,陈清和谋得正是方城县教谕一职。 那岂不是说,以后陈家必得要看着自家脸色吃饭了? 更不要说,没有陈家,还有弟弟阮笙呢—— 别看兄弟读书不成,做生意当真是一把好手。听他的意思,如今秦家的生意渠道,已经被他掌握了个七七八八,说不好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取秦家而代之! 这般想着,因被陈家富有而冲击的烦闷心情一下变得无比畅快。 「贤弟,多年不见,你可想杀兄长了——」一阵爽朗的笑声从外面传来,却是颜子章,听说李运丰一家人到了,忙快步接了出来。 他的身后落后一步的还有一个三十许身着秋香色衣衫的中年女子。 李运丰忙下了车——早就听说颜子章已然升任知府,李运丰自然不敢怠慢,忙忙下车见礼。 阮氏也领了几个孩子下来,态度和煦的瞧向颜子章身后的女人—— 这女人虽是容貌平常,可身上的气度却明显可以看出绝不是小门小户人家出来的,想必应该就是颜子章的夫人了。 哪知一声「嫂夫人」尚未叫出口,那女子已经趋步上前,不卑不亢的就伸手去搀阮氏一只胳膊: 「这位就是李夫人吧?里面请。」 阮氏脸上的笑容一下僵住——对方既然唤自己李夫人,明显是陈家的管事妈妈罢了。只是一个仆人罢了,怎么身上穿着的衣服料子倒似是比自己还要好?还有头上的簪子,那莹润的模样,明显也都是上等的! 负责招呼女客的正是一直伺候安儿的王妈妈—— 实在是虽是娶填房罢了,陈家人对这桩婚事无疑看的很重—— 于陈清和而言,委实感激李静文冒着生命危险前往救助陈毓的壮举,;于陈毓而言,则是想给上辈子受尽折磨的姨母一个补偿。 甚而担心爹爹粗心,会有想不到的地方,陈毓又亲自央了寄居在府中的王妈妈帮着掌掌眼,务必使得姨母婚礼上绝不会受一点点儿委屈。 王妈妈自然满口答应,却再瞧见一系列的安排时也很是吃了一惊—— 这般安排虽是比不得那些个州府名门望族,可于一个小小的举人家而言,却也算是够排场的了。更难得的是这一家人的心意—— 那位陈老爷的身份,纵然是丧偶,可毕竟是举人身份,又生的一表人才,还有这样一份偌大的家业,真是想要续弦,怕有的是书香人家愿意把女孩给嫁过来,却偏是认定了依旧是商贾人家出身的妻妹,据说还是个不亲的,想必是有真情在里面的。 再加上尚未过门,陈家两个孩子的模样已是完全接受了那位李小姐的模样…… 因着陈家对这位新夫人的看重,更因为感激陈毓帮了安儿,王妈妈自然满口答应了下来,而且无比尽心。忙里忙外的,便和陈家的仆人一般无二。又因果然是大户人家的管事妈妈,相比起陈家人来,王妈妈无疑见识更广,做起事情也很是妥帖。 第45章 也因此,虽是名义上由陈秀负责女客,并请了近宗的女性长辈来帮衬着,很多事倒是对王妈妈依仗颇多。 好在这王妈妈确然是个能干的,即便是举人成亲这样的大事,也是处理的井井有条。 方才也是因为听说外面是陈毓的岳父岳母到了,唯恐照应不周之下,会折了陈府的脸面,更是瞧在陈毓的面子上—— 实在是这些日子的相处,使得王妈妈益发对陈毓看重——别看年纪小,瞧着却是个会疼人的,没看这府里明明数他最小,却偏偏操心的最多! 而且最让人想不通的还是但凡这孩子要做什么,就没有做不好的。 平日里还纳罕,也不知什么样人家的闺女,能这般好命找了陈毓这么个可人心的小郎君。 却万没想到,竟是阮氏这样的人—— 明明方才还是三月艳阳天,怎么一会儿工夫,就成了这般嘴脸? 那模样,仿佛自己欠她几百两银子的模样。 尚未回过神来,阮氏已是身子往旁边一偏,恰好错过王妈妈要来搀扶的胳膊,沉着脸道: 「前面带路。」 语气中满满的全是厌恶。 王妈妈怔了一下,越发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惹着陈毓的这位岳母了。倒也没说什么,依旧笑着退开,恭敬的在前面领路,却是止不住叹了口气—— 毓少爷那么个可人儿,这岳母瞧着却是个性子古怪的。 又偷眼打量跟在阮氏身后的三个孩子—— 既是和毓少爷差不多大,应该就是和阮氏牵着手的这个红衣小姑娘了,容貌生的尚可,就只是眉眼里多了些娇纵…… 一行人进了内院,阮氏脸上却一直没有个笑模样,始终是一副冷若冰霜高高在上的模样—— 以陈清和的身份,除了颜家和自家这样的昔日旧友,又能请来什么人做客?左右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街坊邻居甚或粗鄙的商人妇罢了。 特别是一想到方才,竟然差点儿把个下人当成官家夫人,阮氏心里真真是呕的慌—— 果然是钱多了烧的!连仆人也穿得这般好,这陈家是唯恐别人不知道他家是暴发户吗。只是再怎么说也不过是娶了商贾人家的女儿罢了,说句不好听的,这样的人家除了有钱,还有什么? 再怎么穿得好,也掩不了一身的铜臭味儿。 正自腹诽,陈秀已是带了陈毓匆匆迎了出来,陈毓的手中还扯着个始终连头都不敢抬的小姑娘。 三人一般的红色衣衫,行动处宛若三片云霞,飘然来至阮氏面前。 竟然是,烟霞锦缎! 阮氏刚刚积蓄起来的高高在上的心理优势瞬间被击垮,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不甘和愤怒—— 烟霞锦自来被誉为绸缎中的王者,说是寸锦寸金也不为过,自来是有价无市,当初自己出嫁时,一直心心念念着能有这样一件嫁衣,可惜始终没有如愿。 陈家倒好,竟然随随便便拿来给小孩子做衣服穿也不愿意送些给未婚妻并自己这岳母大人—— 那等流光溢彩的烟霞锦衬托下,同样着红色衣衫的自己母女三人瞬间就成了灰扑扑的对照组! 「伯母,快些里面请——」看到阮氏,陈秀真是打心眼里高兴,特别是瞧见李昭,更是开心—— 那可是将来要和弟弟过一辈子的人,所谓爱屋及乌,陈秀自然亲热的紧。忙拉了李昭的手,开心道: 「这就是昭妹妹吧?好长日子不见,昭妹妹都这么大了。」 又想着自家弟弟一大早就跟着忙前忙后的跑,这会儿定然也是累的了,当下回身冲两人道: 「昭妹妹还小,可不要拘着了,毓哥儿领着昭妹妹和安儿一块儿去花园里散会心好不好?」 「不好。」李昭却一下抽出来手,同一时间,陈毓也无比坚定的摇了摇头。 旁边有陈家本家,也知道两家关系的,见此情形,顿时就乐了,便是神情也有些暧昧—— 这么大点儿年纪就心有灵犀了,怪不得会定了娃娃亲,果然是有缘。 却不知李昭早已经气炸了——和威风的表哥相比,豆芽菜一般苍白瘦小的陈毓委实有些不够看,更不要说因被视为府里的吉兆,这位李二小姐在家里根本就没受过一点儿委屈,也就是前几日在陈毓那里吃了一个大大的瘪。 那里想到今日一见面,陈毓竟然又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向来只有自己拒绝别人的,今天倒好,陈毓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让自己下不来台。 恼火之下,瞧向陈毓的眼神当真凶的紧。安儿心思一直在陈毓身上,察觉到李昭的视线,惶惶然抬起头来,两人正好对了个正着,顿时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吓得一哆嗦,就想往陈毓身后躲,却又忽然想到什么,勉强止住,努力挺直小胸脯挡在陈毓身前—— 虽然说不出为什么,可安儿就是觉得李昭想要对陈毓不利。 只是今儿个跟着陈毓见了这么多人,已经是安儿的极限了,这会儿还要正面和李昭对上,安儿顿时就有些禁受不住,不独脸色益发苍白,便是两条腿也止不住哆嗦起来。却依旧直直的挡在陈毓身前。 陈毓怔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安儿这是,想要保护自己? 一时心里又酸又涩—— 上一世失去父亲的庇佑后,陈毓和姐姐那般渴望拥有一个自己的家。 正是基于这样的心理,即便没见过几次面,陈毓依旧把李昭放在心底最珍贵的角落,甚而自家产业被阮笙联合李家谋夺,陈毓恨着李家的同时,依旧一厢情愿的相信李家二小姐定然是不知情的,甚而说不好和自己一般痛苦…… 一直到李昭当面把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令人全部丢了出来踩得稀巴烂,又令丫鬟警告自己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后,才明白,无比高贵的李二小姐眼里,自己也就是一滩烂泥,活该受人作践罢了。 第46章 慢慢长吸一口气,陈毓神情渐渐平静下来——那些都是上一世了,这一生自己自然不会再让阮笙有染指家产的半分可能,更不会对高贵的李家二小姐念念不忘。 当下也不理李昭,只握了安儿的手,温声道: 「安儿累了吧?我带你去花园里歇会脚。」 那般脆脆的却无比真挚的童音,令得后面的李昭也是一怔,只觉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儿,还未想通所以然,却一下被安儿头上的饰品给闪了一下眼—— 却是几串珍珠坠饰正夹杂在如鸦羽般的黑发中—— 那些珠子个个也就是米粒般大小,这么小点儿的珍珠,难为那些匠人是怎么穿起来的?中间更有几粒黄豆大小的,竟然是是世上罕见的彩色,更稀奇的是那彩色还俱是均匀的紧。不说那精湛的工艺,便是这几粒彩色珠子怕是价值都无法衡量,再衬着身上烟霞锦裁成的精美衣衫,从背影看,简直美的和小仙女一般—— 这打扮自然是出自王妈妈的手笔,便是那烟霞锦也是周家特意着人送来的。 李昭哪里知道这些,一时看的眼睛都直了。阮氏也是个有见识的人,立马隐约察觉,那跟在陈毓身边的小女孩怕是身份不一般,不然,如何能穿的了这般贵重的东西? 眼睛一转瞧着陈秀道: 「秀姐都这般大了,这模样,还真和你娘像的紧呢——」 一句话出口,旁边的王妈妈不觉蹙了下眉头——这阮氏也真是够了,人家大喜的日子,怎么说起亡故的人了?而且这话明显就有挑拨的嫌疑,要真是孩子混些,说不好就会借着亡母的事情生事。 陈秀也明显怔了一下,小孩子家的,还想不到那么远,就是觉得这李家伯母说话怎么怪怪的? 还未回过神来,就听阮氏接着道: 「倒不知那和毓哥一般的小姑娘是哪家小姐?」 陈秀明显会错了意,以为陈毓扔下李昭带了安儿离开,惹得阮氏心里不舒服了,忙一指王妈妈解释道: 「你说安儿妹妹啊,她是我们家的亲戚,和王妈妈一块儿在府中暂住。」 没得主人允许,王妈妈几人的身份自然不好透露出去。陈秀只得以含糊的以亲戚相称。 为了补救,又招手叫丫鬟也送李昭去花园里玩耍。 却不料阮氏却是误会了——自己就说嘛,陈家的家境,怎么会有上得了台面的亲戚,还以为那个小姑娘是个异数呢,弄了半天却是个趁食打秋风的!这么一想,脸一下就黑了。 气闷之下,勉强和旁边陈家妇人打了招呼,便沉着脸径直在一个桌子旁坐了。等坐定才发现,小女儿竟是追着陈毓往后花园去了。 心里对陈毓厌恶以极,阮氏自然不愿两人有丝毫接触,当即就要把李昭给带回来。 哪知就是这么一会儿工夫,李昭却是已去的远了。 直恨得阮氏差点儿把手里的手绢给揉碎,没奈何,只得起身,跟了过去。 李昭这会儿的心思却是全都在安儿头上的珍珠坠饰上—— 那些珠子实在是太漂亮了,就是舅父家里的几个姐姐都没有人戴过这样漂亮的东西呢。这般想着,竟是越跑越快,很快把丫鬟远远的丢开了。 陈毓和安儿听到脚步声一起回头,正好瞧见跑的气喘吁吁小脸儿通红的李昭,两人都是一愣。 两人站着的功夫,李昭已经跑到近前,指着安儿头上的珍珠坠饰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道: 「你把那个珍珠坠饰给我,我就原谅你之前对我和表哥不敬——」 对她和阮玉海不敬?陈毓简直要给气乐了——别说自己根本就不会给她,就是想给,又去哪里寻来? 这些好东西俱是周府的物事,自己眼下可没那个本事弄到。 也不想跟李昭纠缠,只握了安儿的手,继续转身离开。 「你——」李昭一下懵了,没想到自己都施恩原谅他了,他竟然还敢不理! 明明娘亲不止一次说过,陈家这样的人家算得了什么,自来只有他上赶着求着自家的,把自己定给陈毓,委实是他们家高攀了的。 怎么也没想到陈毓竟然敢一而再再而三给自己没脸。气得冲上前就去拽安儿发上的珍珠。陈毓那里会让她碰到安儿,只管带着安儿的身子往旁边一避,李昭冲的过猛之下,猛的一踉跄,陈毓却是又往后退了一下,任她趴倒在地。 许是磕着了膝盖,李昭眼泪刷拉一下就下来了—— 连带着上一次在家里,这人每次都欺负自己! 从地上爬起来朝着陈毓就撞了过去,嘴里还不住哭道: 「你欺负我……我告诉娘去……我长大了要嫁给表哥,才不要嫁给你这等商贾人家的贱人……」 陈毓听得脸都青了,又不好跟李昭厮打,还要护住吓得脸儿都白了的安儿,被一撞之下险些跌倒,亏得后面有人一把扶住,又扯开李昭,笑着道: 「哎哟,这是怎么了?」 却是一个生的温婉的夫人。 陈毓抬头,女子自己倒也认识,可不正是临河县县令程英的夫人崔氏? 两家这些日子走的极近,彼此倒也熟悉。崔氏自来有些体弱的毛病,因不耐外面的热闹,才偷闲到花园里歇会儿,却不料,竟是看了一出好戏。 崔氏从方才两人的话里已是知道了李昭的身份,暗暗诧异明明听说那李家夫妇也是明理的,怎么教出来的女儿竟是这般蛮不讲理的模样? 还有那句「商贾人家的贱人」,委实说的太过了。 这般想着便对李昭颇为不喜,只是一个小孩子家,倒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拿出帕子好好安抚,哪知刚要给李昭擦泪,却被李昭狠狠推开: 「滚开!你们都是坏人,一起欺负我——」 第47章 说着哭着转身就跑,刚走了几步,迎面正好碰上寻过来的阮氏,一下扑进阮氏的怀里: 「娘,他们欺负我,还推我——」 阮氏也瞧见了李昭衣服上的污迹,还有小女儿一脸的泪痕,又远远地瞧着崔氏明显对陈毓并安儿都很是温柔的样子—— 连陈毓并那打秋风的小丫头都要一并供着,可见对方也是个身份卑微的。以为陈家这样的人家就是顶天了吧?不然,怎么敢就这么欺负自己宝贝女儿! 果然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井底之蛙! 火冒三丈之下,竟是扬声斥道: 「这么大的人了,却是来欺负个小孩子,真真是一点儿脸面都不要了吗?」 崔氏愕然抬头,那女人说什么?欺负小孩子?下意识的往旁边看了一下,除了自己和丫鬟,哪还有别人? 这才明白,对方竟然是在呵斥自己! 崔氏身边的丫鬟也是个厉害的,听对方这么污蔑主母,哪里容她这般放肆?当即回敬道: 「这位夫人瞧着也是个有身份的,怎么这么血口喷人?明明是你家女儿刁蛮,想要抢安儿小姐的珍珠坠饰,自己摔倒了也就罢了,怎么还敢混赖到我家主母身上?亏得我家主母心慈,好心哄她,倒好,还差点儿被她推倒。我就说什么样的人家会教出这般不懂事的孩子,却原来,背后竟有这么一个糊涂的娘,当真是一般的不识好人心……」 不识好人心?阮氏气的脸都绿了,这是骂自己和女儿是狗了?这还不算,对方话里话外,竟然还敢质疑自己的家教! 本来想着自己这么一动怒,对方知道了自己身份后势必回来讨饶道歉的,哪里想到对方竟是这么夹枪带棒的直接和自己针锋相对。 「好了!」崔氏忙截住丫鬟的话头,歉意的瞧了一眼陈毓——李家再如何,也是和陈家订了亲的,正正经经是陈毓的长辈,丫鬟这般说虽是给自己出了气,却委实会伤到陈毓的颜面,「毓哥儿莫怪,我这丫鬟委实说话太过口无遮拦……」 「好,好,你们——」阮氏已是气的浑身发抖—— 明明该向自己磕头求饶的,却竟然跟陈毓服软!可见对方眼中根本就没有自己。殊不知和即将出仕的自家比起来,这陈家又算什么阿物! 只可惜一向走的是目无下尘的清高路线,向来注意维持自己的形象,外人面前动一次高声已经了不得了,真是这么真刀实枪的跟人大吵大闹委实做不来,竟是一下噎住了。半晌竟是扯着女儿转身就走,母女俩一般是脸色苍白眼中含泪的模样,宛若被人怎么欺负了似的。 后面的崔氏瞧得目瞪口呆——本来紧接着就想让丫鬟过去道歉的,这李夫人倒好,就这么流着泪走了? 又瞧瞧自己这小胳膊小腿的纤细模样,什么时候也能把人给欺负的哭了? 这会儿忽然明白,那李家二小姐到底为什么会养成这般骄纵的性情了,怕是全托了她那好娘亲的福。 心里已是不悦至极——相较于李家这等毫无根基的寒门子弟,程家根基无疑要厚实的多,不要说阮氏不过是有个当了知府的娘家哥哥罢了,就是李运丰自己做了知府,程家也不必看他家的脸色行事。 至于说阮氏心中当成高高在上的贵女般巴结的嫂子潘家庶女,崔氏这样的嫡女,倒还真不觉得有什么可稀罕的。碍于陈家的脸面却依旧道: 「阿吉,待会儿记得给李家夫人道歉——」 语气里却是已然带了冷意。 「都是我连累了伯母。」陈毓一脸的歉疚——阮氏的性情陈毓上一辈子就多有领教——看不到眼里的人面前,她就高高在上百般轻贱,一旦对方身份高于自己,自然就可化身通情达理的解语花。却是并不说破,反而意有所指道: 「岳母大人定然是因为生了我的气,才会如此,还请伯母千万莫要放在心上才是。千错万错,都是毓儿的错……」 说着就放开安儿的手打躬作揖,安儿有些不解,却也有样学样,跟着陈毓一般抱拳作揖,明明是小孩子,却说出这般严肃的话来,再加上两人极具喜剧效果的动作,令得崔氏一个绷不住就笑了出来,却又想到什么: 「我们这么好的毓哥儿,伯母才不信,会做错什么,才会惹得那位夫人生气?」 陈毓一副不愿意说的样子,倒是引得崔氏越发好奇,再三哄他。 陈毓露出些无措的模样,无可奈何之下,好半晌才低着头小声道: 「我回来后,爹爹说让我去岳父家一趟,报一声平安,好让岳父岳母放心,却没想到惹了他们家的客人——」 当下把在李府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末了又可怜巴巴道: 「还有那些点心,我没用,还要了好吃的来……」 「伯母,我是不是太不懂事了?当初无论如何不还手才是,还有那点心,也该吃了的……我这么嘴馋,伯母你不会笑话我吧?还有,伯母你帮我保密好不好,我怕爹爹知道了会打我屁股……」 ——以陈清和和李运丰的交情,陈毓明白,是绝不可能因为自己一句话就同意毁弃婚约的。若是自己闹起来,反而会被当成不懂事,以后怕是说什么话都没人听了。倒不如一点点把李家的真实面目在爹爹面前展现出来,让他自己看透李运丰的为人。 因此,当日在李府发生的事情,陈毓并没有告诉陈清和,而眼下却是个很好的时机……还有,想的不错的话,这会儿阮氏已经在向别人大倒苦水,暗示自己的种种劣迹了吧…… 「哎哟,好孩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咱们这样人家的孩子,怎么能任人欺负了去?还有那点心,自然是不能吃的!」崔氏却是听得大为怜悯——没娘的孩子端的可怜,可恨那李府,竟是这么对待一个小娃娃。 作为成年人,又因阮氏方才的表现,对李家的印象荡到谷底,崔氏立即就认定——李家这是眼皮高了,看不上陈家了啊。 第48章 只是那阮氏却委实是妇人见识,俗话说莫欺少年穷,不但那陈清和是个人物,自己瞧着这陈毓将来的成就怕是会更在乃父之上—— 自己丈夫可是说了,陈毓可是入了镇抚司那位百户大人的眼,那位徐大人对陈毓可不是一般的看重。 还有这和陈毓寸步不离的安儿小姐—— 周清是本省学政,崔氏当初也曾有幸入周府拜望过,而王妈妈作为周夫人身前的大红人,两人自然是见过的。因此甫一见面,就认了出来。 能让王妈妈都这般小心伺候的安儿小姐,来头又怎么会小了?虽然闹不清安儿是周家什么人,还有周家又怎么会和陈家扯上关系,可若不是关系特别亲近的,又怎么会随随便便让家人住过来? 身后有周大人和镇抚司,陈家的将来必然是一片光明。 可笑那阮氏自己狗眼看人低,便是闺女也是个眼皮浅的,竟敢抢安儿小姐的东西不说,还恶人先告状——再瞧瞧陈毓,都被欺负成这样了,还想着替岳母并未婚妻说话。分明是个性情厚道的好孩子。 要真是娶了那样一个妻子,还真是可惜了。 罢了,当初老爷可是欠了陈清和一个大人情,没道理知道毓哥被欺负了,却要瞒着他的。当下打定主意,回去就把这件事转告相公…… 「毓哥哥——」直到崔氏走出老远,安儿才敢抬起头,却不自觉攥紧了陈毓的手,「毓哥哥,你别难过,她不嫁给你,等我长大了,嫁给你,好不好?」 「什么?」陈毓怔了一下,正对上安儿黑白分明的眸子,却又失笑,揉了揉安儿的小脑袋,「傻丫头,你懂什么是嫁人啊?」 「嫁人不就是成为一家人吗?」安儿小狗似的偎过来,脑袋蹭了蹭陈毓的掌心,抬头瞧着陈毓软软的道,「我想和毓哥哥成为一家人,所以我嫁给毓哥哥好不好?毓哥哥莫要娶别人,她好凶啊……」 陈毓失笑,也没说什么,依旧牵着安儿的手往凉亭而去,眼神却若有若无的往后面那丛茂盛的花瞟了一眼。 两人走后不久,王妈妈就从花丛后面绕了出来,若有所思的望着两个小小的背影—— 方才因着阮氏母女满面怒意回了前院,明显和人发生了冲突的样子,王妈妈担心安儿会受到牵连,忙跑过来看,却不料迎头撞上崔氏,听崔氏说了来龙去脉,恼火之下,更加不放心,便又悄悄的跟了过来,哪想到却听到了安儿这样一番了不得的话—— 小丫头竟然这么容易就把自己给送出去了。 一时又是叹气又是好笑——这么些日子以来,王妈妈倒是越来越喜欢上了陈毓这般老成的性子,别看年纪小,瞧着却是个会疼人的,没看这府里明明数他最小,却偏偏操心的最多! 这小娃儿现在就是太瘦了,瞧着有些寡淡的模样,真是好好将养些时日,必然是个俊俏的娃儿,但说容貌和性情上,倒也配得上安儿小姐了,就只是两人的身份,委实相差太远了,怕是这辈子都别指望有娶安儿小姐的那一天了…… 瞧见一脸委屈从外面进来的阮氏和李昭,负责招待女客的陈秀和陈家宗房的长媳苗氏不由一愣。 陈秀毕竟年龄小些,虽是看出了对方不悦,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抚,只好上前想拉住李昭偷偷问一下,却被李昭气咻咻的避开。无奈何,只得求救似的望向苗氏—— 作为陈家正经的姻亲,两家老爷又是知己,李家委实算是陈秀心里分量相当重的客人。 「哎哟,这是怎么了?瞧瞧我们昭儿这委屈的小模样?」苗氏忙迎过去,亲自扶了阮氏胳膊,笑着道,「今日可是再没有人比我们二小姐更尊贵的了,昭儿告诉我,谁惹你生气了?」 这话里的尊贵自然是指着李昭陈毓未婚妻的身份而言。 李昭本就一肚子气,听了更加愤怒,当即道: 「还不是陈毓——」 却被阮氏一下打断: 「昭儿住口。」 李昭愣了一下,不明白方才娘还是气的发疯的模样,还说一定要陈家好看,怎么这会儿又忽然凶起自己来了?委屈之下,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李昭本就生的娇小,这般一哭,倒是颇有几分梨花带雨的模样。 苗氏就唬了一跳,想到这李昭方才不就是追着陈毓往花园去了,难不成两个小的发生龃龉了?而且看李昭的模样,明显受了莫大委屈似的。 而且这般大好的日子,有人哭哭啼啼委实不好看,忙不迭很是抱歉的对阮氏道: 「原来是我们毓哥儿惹的祸吗?放心,待会儿我就押着那小子给昭儿道歉好不好?」 却被阮氏拦住,一副慈母心肠道: 「不过是摔了一跤,即便是有些厉害,哪里用得着如此?就是毓儿的性情,我瞧着是越发的古怪了——你不知道,从得知他丢了的消息,我这心啊,就一直悬着,唯恐有个什么,好在这人终于回来了。就只是这性子……这么小的毓儿,也不知受了什么样的罪过,人就整个的变了个人似的,哎,都是那些杀千刀的拍花子的……」 语气里颇为唏嘘感慨,却偏是不说李昭是因为什么摔跤,却是字字句句都在暗示,陈毓就是罪魁祸首。 阮氏这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听见的人倒也不少,闻言都是一怔——可不是觉得这次见面,陈毓变了不少?细细一想,好像毓哥儿的性子可不是有些阴沉,竟是全没有小孩儿家的样子。 又瞧见李昭一副乖巧无比的淑女模样,却是委屈的不停流泪,原来是摔得狠了?再如何小,这样无缘无故对一个小女孩动粗手,可见性情真真是个暴躁的。 而且才这么大点儿就如此,那长大后——俗话说小看老,李家这小姑娘说不得会受些委屈啊。 「竟有这等事?」苗氏怔了一下,忙道,「昭儿放心,等我告诉毓儿他爹,少不得捶他一顿给你出气。」 第49章 阮氏怎么肯点头,反而柔声道:「哎哟,那可就更使不得了。毓儿可是我女婿,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要是他受了丁点儿委屈,我可不得心疼死?」 停了下又道: 「就是麻烦嫂子,有空了多疼疼我们毓儿就成——孩子心性吗,就得个有见识的人从旁教导……」 此话一出,苗氏却是不好接茬了——李静文马上就要过门了,再怎么说也没有自己这个伯母越过继母管教孩子的理。而且什么叫有见识的从旁教导?怎么话里话外都好像暗示新娘子怕是个没见识的…… 旁边听着的人也蓦然意识到——陈毓的生母秦氏也罢,这继母李氏也好,可不全是商贾出身?倒是这身为宗媳的赵氏,却是出身读书人家。 若然陈毓性子不好,怕是确然和他那商贾出身的娘亲有一定关系,毕竟,陈清和可是举人,为人处事上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来。 正自猜测,却不防一个温柔的女子声音响起: 「李夫人莫要太过谦虚了,我瞧着毓儿的性子好着呢。能得了这么好的一个夫婿,你们家二小姐可是有福之人呢。」 帘珑挑处,却是崔氏扶了丫鬟的手进来。 方才阮氏说的话,崔氏已然全都听入耳中,却是差点儿没给气乐了——今儿个才算见识了,什么叫恶人先告状。 这番话看起来不显山不露水,却是已给陈毓安上了个性子古怪暴躁没有教养的大帽子。 更不要说阮氏可是陈毓的岳母,这么近的关系,旁人听了哪有不信的? 再结合方才陈毓对李家的维护,崔氏这会儿当真是义愤填膺。看了身旁的阿吉一眼。 阿吉如何不明白自家主子的心思,当即快走几步,给阮氏行了个礼,然后大大方方道: 「方才奴婢和我家夫人就在后院,恰好看到了令爱跌倒的一幕——」 说着一下提高了声音: 「委实是令爱瞧中了那位安儿小姐头上的坠饰,强抢不成,然后自己跌倒的——」 又做出诧异的表情: 「我们方才已是跟夫人说明白了的,怎么夫人还是要怪到毓小少爷身上呢?」 一句话说的阮氏脸儿都白了,再想不通,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爱管闲事的人?对方竟是生生要和自己针锋相对,明晃晃的打自己的脸啊——这事真传出去,不独自己颜面扫地,便是女儿怕也要落个骄纵的名声。 盛怒之下,瞬时站了起来,瞧着崔氏冷笑道: 「倒不知这位是哪家奶奶,养的好伶俐的婢子!只是我们家老爷好歹也是进士出身,李家女儿又如何会是那般眼皮浅的人?这位奶奶即便想要巴上我那亲家,也犯不着拿小孩子作伐不是?」 这些井底之蛙,以为陈家就是顶天的存在了吗?想着巴上陈家就可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可惜陈清和再如何也不过是个举人罢了,自家老爷可是堂堂进士。 本以为自报家门,对方不定吓得怎样胆寒呢,那料想对面的崔氏神情却是丝毫不变,倒是旁边负责待客的苗氏吓了一大跳,忙不迭上前道: 「哎哟,这是怎么说的呢?不过是些小孩子家家的,过去了就过去了,倒是你们两位进士夫人一起光临,我们陈家可真真是蓬荜生辉呢。」 两位进士夫人?阮氏就愣了一下——颜子章的夫人不是去了秦家吗?除了自己之外,哪里还会有第二位进士夫人? 正自懵懂,就听苗氏接着道: 「您二位还不认识吧?」 说着一指阮氏,对崔氏道: 「程夫人,这位是我们临河县颜子章老爷后的第二位进士,李运丰老爷的夫人,也是我们毓哥儿的岳母。」 又一指崔氏,语气里更加恭敬: 「这位可是咱们临河县太爷程老爷的夫人。你们两位都是进士夫人,是我们陈家最尊贵的客人,无论如何要多多亲近才是啊。」 临河县太爷的夫人?阮氏只觉头嗡的一下—— 程英是去年上任的,因着在家守孝,两家并没有一点儿交集,却也知道程家在朝中也算是颇有根基,听说他家叔叔可是朝中二品大员! 程家这样的地位,哪里需要去巴结陈清和一个小小的举人! 阮氏这会儿简直想死的心都有了,却无论如何想不明白,程家什么时候和陈家这么亲近了—— 那崔氏方才忙里忙外的,竟是比自己这个亲家至交的夫人还要尽心的样子!不是如此,自己又怎么会就把她看成了个趁食打秋风的呢。 让阮氏更无法接受的是,经此一事,其他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多了些嘲笑和鄙夷,甚至还有「可真是虚伪啊」「表里不一」等等的话传来;便是一直待自己客气至极的陈秀,神情里也明显带了些厌恶—— 如果说之前还不懂,到了这个时候,陈秀哪里不明白阮氏对弟弟的厌恶。 再没有料到自己会碰这么大一个钉子,阮氏一时也是傻了——丈夫这会儿尚未起复,自己再如何,身份又岂是能同崔氏这正经官太太可比的? 更不要说程英的家族,就是自己娘家哥哥对上怕也不会轻易得罪。 相较于阮氏的木然,崔氏却是云淡风轻、自在的紧—— 阮氏这样的人她也见得多了,虽是自吹什么出身书香门第,可多少代穷酸落魄的下来,书香味儿早不知丢到哪儿去了,留下来的唯有酸腐之气罢了。 偏是还夜郎自大、自视甚高,私心里总以为自己如何高贵似的—— 明明自己也是客,却就敢在后花园里对着自己大声呵斥就可见一斑。 这样的人,崔氏可是根本没有半分结交的心思。 竟是丢下神情无措手足冰凉的阮氏,径直对从外面进来的王妈妈温声道: 第50章 「王妈妈也是辛苦了,这么跑前跑后的,怕是忙得都晕了吧?快些来我身边坐会儿——有你这么个仔细的人跟着,你们家姐儿也是个有福的。瞧你们家姐儿那身打扮,哎呀呀,当真是和王母娘娘宫里的小仙女儿似的,我瞧着都稀罕的不得了。也亏得你那般巧手,怎么就妆扮的出来呢?」 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王妈妈哪里不懂崔氏的意思?本就对阮氏这样小家子气却偏又假的不行的人就看不上眼,之前给自己没趣也就罢了,竟还就敢拿安儿小姐来做法?当下笑着接到: 「什么有福呀,也就是摊着我这么个没用的奴才,才连累的我家姐儿也被人瞧不上——那般首饰衣物值得了什么?若是得了我们家姐儿喜欢,便是十套八套也是给得的,偏是为着这事巴巴的惹了姐儿不舒服。还使得毓少爷替我们受累——夫人你也知道,毓少爷人虽小,却是个再明白事理不过的,就是生受了什么委屈,因着担心伤了别人颜面,却是吭都不肯吭一声的。那么点儿大年纪,真是可怜见的,亏得先前娘亲教的好,这会儿又得了个又贤惠又明事理的长辈进门,不然,真不知被人坑害成什么样子呢。」 阮氏僵立原地,活脱脱被人当众扇了几耳光似的—— 自己方才话里话外暗示陈毓和他那商贾母亲并姨母如何不堪,这两人就这么丝毫不遮掩的全都直通通给砸了回来。 实在想不明白,那陈毓到底是给这些人用了什么迷魂汤,何至于让他们一个两个的就连成一伙来替他出头。 只知道了崔氏的身份,却是无论如何不敢再冲着人发作,顿时气苦以极。竟是起身拉着李昭就往外走,苗氏看势头不对,忙要上前拦住,却被陈秀拖住胳膊: 「好伯娘,我听着喜乐已是响了,想来是我家姨母的花轿就要到了,我小孩家家的,任事不懂,可是离不得伯娘片刻,那些不相干的事,伯娘就莫要操心了——」 竟是无论如何不许人离开。 阮氏本来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原本想着自己这番做派,陈秀那般小孩子家定然会慌了神,为了补救,虽不至于对崔氏如何,定会押着王妈妈那样的奴才给自己赔罪的,自己好歹也有个台阶下不是? 哪里知道,主家竟是拦都不拦,还说出那般刺耳的一番话来——合着在陈家那小丫头眼里,自己也就是个不相干的罢了! 却不知道陈秀这会儿早气的狠了——陈秀是个护犊子的,虽是并不比陈毓大几岁,却是眼里揉不得半点儿沙子。从娘亲亡故,更是把陈毓护的什么似的。 初时对阮氏恭敬不过是把期望对方多对弟弟看顾些罢了,却哪里料到阮氏竟就敢当着自己的面编排弟弟,已是下了决心,回头无论如何要同爹爹讲,这门亲事是怎样也做不得了。 阮氏也明白,这般中途离席,委实显得自己太小家子气了,脚步早越走越慢,谁知都已经走到大门口了,也没见半个人给自己抬个梯子来,这般被架在火上烤的滋味儿当真难受,阮氏再站不住,只得心一横,只管拽着孩子往自己车子而去。 待来至车上,关上门,直把车里的东西摔得一地都是,然后才咬牙道: 「我们走!」 这亲家是做不得了,便是今日所受的屈辱,来日自己必要千百倍的讨回来,即便那崔氏自己暂时动不了,要拿捏在自家讨生活的陈家还不是易如反掌。 走至半路,越想越气之下,竟是命车夫掉头,径直往娘家而去。待来至家中,迎面正好和兄弟阮笙撞上—— 作为秦家商号的管事,阮笙自然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会儿瞧见阮氏回来,不由大吃一惊: 「姐姐不是在陈府吃喜酒吗?怎么这会儿子反倒家来了?」 一句话问的阮氏眼泪差点儿掉下来——这世上最难忍的,莫过于被自己向来瞧不起的人给踩在脚下吧? 一向在陈家人面前傲慢惯了的,不成想突然就在那么多人面前丢了这么大脸,阮氏哪里受得了? 李昭这会儿倒是反应快,一把抱住阮笙的腿,抽噎着说: 「舅舅,他们陈家仗着有钱欺负人,我长大了才不要嫁到他们家,舅舅替我们报仇好不好?」 阮笙明显怔了下,精明的眼神中旋即有喜色闪过——平日里见着那白花花的银子从自己手中过来过去,阮笙早已是垂涎三尺,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发难,瞧姐姐这会儿的神情,怕是机会还真的来了——待到明日里,定叫他们哭都哭不出来。 而且姐姐也说了,陈清和谋得职位恰恰好就在姐夫手底下,到时候别说他家根本没有还手之力,便是有那个心思,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那般人家,也值当的姐姐气成这样?放心,过了明日后,管叫他陈家把肠子都给悔青了,到时候只管令那陈家把恶奴捆了送来,或发卖或打杀,姐姐想着如何收拾她都成。」 一句话说的阮氏顿时喜笑颜开。 王妈妈并不知道,自己这会儿已是被人给算计上了,当然,即便知道,也是顾不得了——就在方才,周家忽然来了送贺礼的,王妈妈只当是老爷身边的人,哪想到出得门来却是一个陌生的劲装汉子,被那汉子引导着来至车前,这才瞧见里面影影绰绰还坐了个人,待掀开车帷幔往里一看,顿时就吓住了—— 里面的锦榻上可不正坐着一个猿背蜂腰面如冠玉的二十许年轻人,即便身上不过一件普通的天青色袍子,甚至因为急着赶路的缘故,一身的风尘,饶是如此,却依旧掩盖不了宛若出鞘宝剑般的逼人风姿,唯一有些刺目的却是那人膝盖上放置的一个厚厚的棉垫…… 待捧了礼物回返后,正好听见颜子章正在感慨: 「……要说这英国公果然是咱们大周朝的股肱之臣,更难得的是他们家有这般赤诚忠心,说是满门忠烈也不为过……」 第51章 「可不,若然此生能见一眼成家人,程某此生足矣……」 程英也颇为感慨,神情中满是崇敬和仰慕—— 成家乃是从龙之臣,更难得的是他家孩儿俱都文武双全,每一代均有青史留名的重臣,是以绵延数朝依旧圣宠不衰,当真是大周朝一等一的世家大族。 王妈妈脚就顿了一下,虽不过是只言片语,却不妨她清楚的知道两位大人谈论的是哪家—— 可不正是大周的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的英国公府成家? 就在年前,塞外的突厥族竟悍然对大周用兵,若非成家人拼死血战,说不好这会儿连大周朝的根基都会动摇了也不一定。 只是大周虽是胜了,却是格外惨烈,成家人六个成年男丁,除了国公爷和他的长子外,竟是尽皆战死沙场,便是他那长子也在冰天雪地中冻残了一双腿,这一辈子都是个废人了,真真是可惜了那么个玉人似的大爷…… 只是这会儿子却不是感慨的时候,还是紧着领安儿小姐去见人才是。 这般想着,先去后面悄悄见了陈清和,只说家里有事,这便要告辞,又去后面知会了陈毓—— 要想安儿顺顺当当的离开,怕是少不得要毓哥儿出力,不然,怕是还真难将人带走。 知道安儿要走,陈毓顿时就有些恍神——两人同吃同卧这么久,陈毓心里当真对安儿很是有些不舍,却也明白,王妈妈会这么赶,怕是安儿的家人到了—— 那痛失骨肉的心情,陈毓自然能体会。 也不过微微顿了一下,便探手牵住安儿往府外而去。 甫出府门,陈毓就不自觉的往停在树荫下一辆青布马车瞧去——虽然说不清为什么,可陈毓就是觉得轿子里正有灼灼的视线过来,看了眼王妈妈,果然快步往那马车而去。 安儿似是也意识到了什么,竟忽然站住脚,手更是死死扣住陈毓的手。 陈毓顿了下,忽然俯下身,轻声道: 「安儿不是想让我背着吗?来吧。」 许是在家里养成的习惯,小丫头自精神头恢复了些后,就老是想往陈毓背上爬。只是陈毓这会儿个子也不大,背她的话自然有些吃力,十回里倒有八回是不允的。 安儿愁苦的小脸上果然有了些笑模样,乖乖的伏在陈毓背上,又探手勾住陈毓的脖子,便是小脸儿也贴在陈毓单薄的脊背上。 「傻安儿,家里人来接你了呢,这么多天不见你,家里人不定怎么担心难过呢,待会儿可要乖乖听话,一定要欢欢喜喜的……」 王妈妈愣了下,眼睛就有些红——平日里瞧着毓哥儿是个冷清的,这会儿才看出来,却是个心里有底,又最重情重义的。 本来个子就小,又背了人,陈毓简直走的比蜗牛还慢,甫一靠近马车,尚未喘口气,一双大手就无比急切的从车上探了出来,掬着安儿就到了车里。 陈毓只听见安儿一生尖叫,那声音里明显很是恐惧,只是下一刻,那尖叫就变成了哭泣,连带着还有一声无比依恋的「大哥」…… 「那阮氏当真如此说?」 说话的是李静文,娇美的面容上明显有几分薄怒。 昨儿个姐夫只说亲家公离开时似是满脸不愉,自己还只当招待不周,寻思着过得几天,就亲自和姐夫带了毓儿上门请罪呢,哪想到却分明是对方刻薄陈毓在前—— 李静文心里,陈秀和陈毓真真是自己命根子一般,如何编排自己出身不好都不算什么,独独不能刻薄了自己两个孩子。 「可不。」陈秀点头,那模样,倒是比一旁始终静静低着头不言不语的陈毓还要委屈,更兼替姨母不平,「娘,李家的二姑娘,我们不要好不好?」 那么凶,说不得过门来也会给毓哥儿气受。而且现在就敢看不起娘亲和姨母出身,真是过了门,别说指望她孝顺,还会掉过头来拿捏姨母也不一定。 「我知道了,你们放心,娘定不会让人委屈了咱们毓哥儿。」李静文拿了一朵珠花插在陈秀发上,又想把陈毓拉到怀里好生安慰一番,却是拽了个空,错眼瞧去,小家伙早无比伶俐的在地上站了,冲着门外道,「爹。」 李静文循声望去,可不正是陈清和?既从颜子章口中知道自己仕途颇顺,又娶得如花美眷,饶是陈清和年届而立,也依旧有些神采飞扬的模样,整个人竟是愈发显得风度翩翩。 李静文只瞧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只低了头,露出一段雪白的颈子来,偏是一张脸绯红一片。 陈秀抿了抿嘴,也飞快的从床上下来,上前拉了陈毓的手就要离开。 却被陈清和拦住,一手拉了陈秀,另一只手直接把陈毓抱了起来—— 被抱了这么多次,陈毓眼下委实有些麻木了,索性连反抗的动作也没有了,任凭陈清和又送回李静文怀里。 看着神情有些僵硬的陈毓,陈清和终是忍不住揉了揉儿子不自觉蹙着眉心,不觉愈发心疼——从把人寻回来,就再没见过儿子和从前那般没心没肺的笑闹过了。儿子长大了是好事,可这么点的儿子就如此不苟言笑,却委实让人心疼。 又想到之前程英语焉不详的话,终是叹了口气,矮身正视陈毓的眼睛: 「毓儿告诉爹,这桩婚事,你怎么想?」 若然从前,陈清和是断不会把这样重要的问题交给儿子来裁决的,毕竟婚姻大事自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需要当儿女的做决断?二则,陈毓现在的年龄无疑也太小了些。 只是自从陈毓失而复返,陈清和却悟出来一个道理,这世上再没有儿女平平安安幸福开心更重要的事了,更不要说这些日子以来也算看出来了,甭看儿子年纪小,却是个有主意的—— 就如同和李家的这门亲事,即便方才询问喜子时,那孩子言语间对毓儿多有回护,可自己也能听出来,当日里虽是有李家无礼在前,毓儿怕是也在里面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第52章 陈毓顿时就有些惶惑——爹爹和李运丰的感情,陈毓是有所体会的,在爹爹心里,委实把他和李运丰并颜伯伯三人看成是生死之交,正因为如此,陈毓根本不敢浑闹着退掉这门亲事,才会故意引得李家人的不满,更借程夫人的嘴,让爹爹起疑心,想着再有喜子一番添油加醋,事情即便不成,也定然会让爹爹和李运丰的友情大打折扣。 然后再徐徐图之。 却是万料不到爹爹竟是如此精明,这么容易就看穿了自己。 看陈毓沉默,陈清和也就默默坐着,明显是等陈毓自己拿主意的样子。 「我不要李昭。」不知过了多久,陈毓终于抬头,虽是有些艰难,却依旧无比坚定的道,「爹,我,宁愿终生不娶,也不要李昭……」 一句话出口,不独陈清和,便是李静文也很是吃惊——实在是陈毓的声音中透出的悲凉和哀伤太过浓烈,甚而还掺杂着无法摆脱的凄怆和绝望。 李静文最先撑不住,一下把陈毓抱到怀里,瞧着陈清和哀求道: 「姐夫,咱们就听毓儿的,退了这门亲事吧,大不了他们家有什么要求,咱们都答应就是,再不行,我就去他们家跪下请罪……」 这是受了多少苦,才让毓儿在提到李家时会露出这么浓重的悲伤。 陈秀也是红了眼圈,刚要帮着一块儿央求陈清和,就见陈清和攥了下陈毓的手,又松开,然后重重的点头: 「好,我答应你,明日里就打发人去李府退亲。」 正如李家看不上秦迎,阮氏的性子也是陈清和夫妇瞧不上的。总觉得不够大气,又偏是一副目下无尘的高傲模样。只是这挑媳妇儿吗和挑女婿不同,横竖李昭嫁过来,就是陈家的人了,倒也不用和阮氏打多少交道。 而且李运丰的为人,陈清和认为还是不错的,他那样人家的女孩,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又有颜子章从中做媒,再加上李运丰夫妇也很是热情的样子,陈清和也就欢欢喜喜的替陈毓定了下这门亲事。 本以为两家本是至交又有这桩美事,当也是佳话一件,再料不到,却是走到这般田地。 只是既然儿子不喜欢,陈清和却也并不准备勉强——从儿子丢失,陈清和就日日祷告,但凡儿子能寻回来,这辈子再不会让他生受半分苦楚。纵然这会儿对李家愧疚欲死,陈清和却依旧决定如了儿子的意。 罢了,这辈子都要对不起李兄了。 再没想到事情竟是这么容易就给解决了,陈毓三人无疑都有些愣神。李静文明显看出陈清和的伤感,下意识的伸出手,似是想要宽解对方,却忽然意识到什么,忙又缩回手来,红着脸劝道: 「姐夫莫要难过,那李老爷瞧着也是个明白人……不然打发人去悄悄探查一番,看他们家缺些什么,咱们能给的就多给些罢了……」 陈毓和陈秀一起走出房间,看到外面的旭日,不自觉长长吐了口气——李家那样的人,便是给再多的财物又如何?有一句话叫欲壑难填,那家人的欲望是无论如何也填不满的。 自家愿意退亲,那家人不定多欢喜呢。而且即便是陈家主动退婚,李家也别想从自家这里面得到一分一毫的好处。 都这会儿子了,阮笙也该发难了吧? 正自寻思,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陈毓抬头瞧去,可不正是喜子和他爹秦忠正慌慌张张而来。 瞧见陈毓,秦忠忙站住脚,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少爷,老爷和夫人这会儿可在?」 「正在房间里呢,我领你进去。」陈毓也很是干脆,转身就引着秦忠往陈清和房间而去。弄得秦忠不由一愣一愣的——怎么少爷的模样,倒似根本就是在这里等着自己似的? 房间里的陈清和和李静文也无疑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不由都是一愣—— 秦忠是秦家的家生子,不独忠心,更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从秦家二老过世,秦迎便对秦忠依仗颇多,到得现在,李静文更是对外支个名罢了,这会儿既然嫁了过来,除了应付族中的,余下的生意索性都算作了李静文的陪嫁,更是把秦忠忙的和个陀螺似的。 他又是个有分寸的,知道姑爷小姐新婚,等闲不会跑过来打扰,眼下忽然跑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当下忙叫进。 秦忠进的房间,竟是「噗通」一声就给两人跪了下来: 「老爷,夫人,出事了——」 陈清和就蹙了下眉头,实在是秦忠脸色太过难看,还有憔悴的模样,明显颇受了些煎熬。 忙亲手扶了人起来,又命人上茶: 「你先坐,莫急,有什么话慢慢说。」 秦忠哪里有心思用茶,竟是在脸上抹了一把道: 「是我对不住老爷和夫人,咱们家的生意,怕是不好了……」 脸上神情早已是愧疚欲死—— 再料不到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本以为书香人家的孩子自然都是规矩的,再加上又是亲家太太的嫡亲弟弟,自然算是自己人,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对方竟是包藏祸心—— 就在年前,秦家从江南织锦坊得了一笔大生意,承诺对方会在本月底送一批上好的布帛过去。 只是因这阵子,先是陈毓丢失,再有二小姐和姑爷成亲,一桩桩事下来,秦忠自然忙的焦头烂额。 一直到诸事妥当,才想起再过数日就是第一批交货的日子。 秦忠就想着,去看看那批布帛织的如何了,哪知到了后才发现,裘家要的布帛,竟刚刚备了三成不到,倒是寻常用的布帛织了不少。当自己问及原因,下面的管事竟然告诉自己,早在旬月前,就没有可供纺织的上品丝线并纱线了。 秦忠当时就傻了眼,更明白,自己怕是惹祸了—— 第53章 不说当初托了多少人,才得到裘家的这笔生意,便是裘家的身份,也是自家惹不起的啊。 ——那裘家可是皇商。到时候一顶耽误贡品的大帽子压下来,自家生意被关了是小事,说不好还会连累主子。 「都是老奴托大,但凡尽些心,又怎么会发现不了?」秦忠说着,神情追悔莫及,「我只想着那阮笙好歹是亲家太太的嫡亲弟弟,又是读书人家出来的,当不会有什么坏心才是,谁承想,他竟是那般小人!」 「阮笙?」陈清和愣了一下,「你说这件事,和阮笙有关?」 「何止是有关,我瞧着,他根本就是想要置秦家商号于死地啊!」秦忠的神情明显愤怒以极。 「我也是今儿个才知道,阮笙背着我们又开了一家大型织坊,还有那说好了送给我们的上品纱线,也全是被他买了去!」 而且还买的一根不剩!这做派,明显就是要让秦家因得罪裘家而在生意场上没有立足之地啊。 「阮笙?怎么会?」陈清和无疑也不相信——即便昨日得罪了李家,可秦忠的意思,阮笙分明早在数月前就开始谋夺秦家的生意了。 秦忠叹了口气:「老奴原也存着一分希望,可今儿个去拜访平日里来往的商人,除了有限的几个外,其余人根本见都不见我一面。亏得乔家商号的掌柜原是当日关系极厚的,在送我离开时悄悄跟我说,好的纱线早被主家卖给阮家了,而且主家的意思,纱线从今后都不会卖给秦家,要全部供应了阮笙。还说阮家二爷说了,他愿意出高价,永远在秦家的基础上再加半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秦忠怎么会不明白,阮笙分明就是想要把秦家的生意给吞了啊。而且,已然谋划了很久。现在又把裘家给牵扯进来,竟是要对秦家赶尽杀绝的模样。 一直侍立旁边的陈毓不觉就呆了下—— 上辈子倒是没听说和织锦坊的纠纷。转而一想却又明了,怕是上一世阮笙也这样设计了的,只是因为自己丢失、姨母被发卖再然后爹爹溺亡,秦家早已是乱成一团,又因李家的关系对阮笙毫无防备,所有的安排根本没来得及用上,就轻而易举把生意夺了去。 这一辈子则不然,不独自己平安回来了,姨母也好好的,阮笙只得另谋它途——即便情形如何变化,这人的贪心却是一点儿都没变的。 「老爷,不然,您去亲家老爷哪儿走一遭,看能不能请亲家老爷出来帮着转圜一下?」秦忠这话说的艰难—— 自己惹得祸,却要老爷出面求人,这老脸都丢尽了。 只是这会儿,却也没有办法,毕竟若是耽误了织锦坊拿货,可不是关门不做生意那么简单啊。 陈清和又何尝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是这会儿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似的,心里更隐隐有个不好的预感—— 阮笙这般做法,实在是太过恶毒。而且想要成事,也绝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那阮笙可是李昭的嫡亲舅舅啊,真是两人将来成了亲,阮笙此举又和谋夺外甥女的财产何异? 阮笙瞧着也是个精明的,平日里又对李家格外恭敬的样子,绝不会想不通这个理。 可他还是这样做了。 要说李家丝毫不知情,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李家人心里根本没把两家的婚事当回事,甚至早做好了退亲的打算…… 不,不对的,李兄不是那般见利忘义的人,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才是。 陈清和一下站了起来: 「备车,我去李家走一遭。」 陈毓如何不理解爹爹想法,却也并没有说什么——此去李家,爹爹定然不会有什么收获,说不好,还会被羞辱。 只是自己并不准备阻拦。 爹爹的为人自来是个重情的,若然阮家真是只要些钱财罢了,爹爹说不定不但不会反对,还会拱手相让,权当对自家退亲给对方的补偿。只是阮笙做的太过了,竟是要对自家彻底打压的模样。 这样也好,爹爹应该会从此认清李家的嘴脸,不会再因为退亲的事对李家愧疚难安了。 「你说什么?」李运丰这会儿也有些恼火——一大早起来,小舅子就巴巴的跑来,送了不少好东西。却紧接着就告诉了自己一件事,他和秦家翻脸了。 而且不独翻脸,还反手设计了秦家。 ——自己是对陈家看不上眼了,可多年的交情放在哪儿,甚而当年也说过「苟富贵勿相忘」类似的话,李运丰也不愿意被人戳着脊梁骨说自己得了富贵便背信弃义,即便是要做些什么,当然也要不显山不露水的,别被人拿了把柄才是。 小舅子倒好,竟是公然和秦家打起了擂台。 「姐夫莫气——」看到地上摔碎的茶杯,阮笙神情也有些不自然——虽是拿了姐姐在陈府受辱的借口,可只有阮笙明白,便是没有那事,自己也必是要对秦家发难的。 须知那秦忠别看老了,却最是个心思玲珑的精明人,往常真是把商号守得严严实,要得到这样一个扳倒秦家的机会委实太不容易了—— 若非陈毓突然丢了,陈家并秦家全都翻了天的缘故,自己哪里会觅得这样绝佳的机会? 所谓打蛇不死必被蛇咬,既然做了,当然再不能给他家翻身的机会。而且那么大阵仗,等秦忠醒过神来,想要瞒也是瞒不住的。 除了这么久的心血不能白费之外,还有一件更要紧的,自己做的这件事,可是得了大嫂的首肯的,便是投入的这么多钱财,名义上是自己,事实上却是大嫂潘氏占了七成! 若然这次成不了,不独自己要倾家荡产,便是大嫂的嫁妆怕是也要全给自己赔进去了。真那样的话,自己在这个家里再无立足之地。 只是虽有长兄这个靠山,阮笙也并不想得罪姐夫这个前程正好的进士。 第54章 看李运丰依旧满脸恼意,忙又道: 「委实是他陈家欺人太甚,竟是敢这般对待姐姐——姐夫家是什么样人家,进士及第,将来可是要入阁拜相的。这样的门第,也就姐夫和姐姐这般念旧的人,才会看上陈家那样空有其表的破落户,他陈家倒好,不知感恩不说,竟还就蹬鼻子上脸,欺负起姐姐并外甥女来了。这会儿子就这般嘴脸,真等外甥女嫁过去,不定要怎么磋磨呢。陈家这样,分明是就没把姐夫您看在眼里。而且不瞒姐夫说,我手里的这生意,大嫂占了七成,剩下的则是我和姐姐各拿一成半——」 自然,说了这么多,后一句才是最重要的。 什么?李运丰也吃了一惊,即便是庶女,那潘氏的嫁妆也是相当丰厚的,既肯拿出来,断不会容许出现赔了这样的事。 而且大舅子可是个精细的,潘氏既如此,必是和大舅子商量了的。 又想到阮氏每次回娘家,回来都会对和陈家的婚事多有怨尤,显见的岳家对昭儿的亲事也是看不上眼的。 眼下更是如此作为,分明没有半分把陈家当亲戚的意思。 事已至此,即便有些懊恼,李运丰也没有帮陈家转圜的意思了——大舅哥日后前途无量,傻子也知道该如何选择。别说两家只是定亲,就真是成了亲,也是顾不得的。 这般想着,不觉又隐隐庆幸阮笙这会儿发作的好,真是再有个几年,两家孩子大了,岂不是更难以收拾? 即便做此想,脸上却依旧做出恼火的模样来,恨声道: 「够了,快滚吧!」 却是再没有说其他,便是阮笙之前说的让出一成半股份的事也没有反对。 阮笙心知这事是成了,即便被骂了,依旧满脸笑容,乐呵呵出了李府。哪知刚出门,迎面就碰见匆匆下了马车的陈清和。 「阮笙——」陈清和脸色就有些难看,实在是阮笙脸上愉悦的笑容太过刺眼。 「哎哟,这不是陈老爷吗,真是稀客啊。」阮笙站住脚,不阴不阳的笑了声,上下打量陈清和一番,笑道,「听说陈举人已是谋了方城县教谕的位子,这会儿又娶了美娇娥,不在家里享福,怎么跑这儿来了?对了,忘了告诉你,我姐夫也起复了,说不好,和陈举人会在一个衙门共事呢,念在咱们之前的交情,不然我帮你说说话,让姐夫多照顾些你。」 语气里尽是讽刺,最后一句话,更是隐含威胁之意。 这么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着实让人觉得恶心。陈清和也懒得搭理他,铁青着脸就要往李府而去。却再次被阮笙给拦住: 「我姐夫可不在家,陈举人真有什么事——」 别说已然确知方城县县令是自己,即便是没有一官半职,自己堂堂举人也不是阮笙这类货色可以羞辱的。陈清和怒极,当胸揪住阮笙的衣襟往旁边一推: 「滚——」 阮笙被陈清和一下推开,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 再没料到明知道会在姐夫手下讨生活,陈清和还敢这般嚣张,跺了一下脚怒声道: 「陈清和,你可别后悔……」 陈清和已是走到李府,径直往李运丰的书房而去,门房不及阻拦,忙在后边追,嘴里也一叠声道: 「哎哟,亲家老爷今日这是怎么了,好歹也等小的通禀了您再进啊,怎么就这么大喇喇闯进去了……」 一路的喧哗声早惊动了李运丰。毕竟做了亏心事,一听说陈清和到了,李运丰第一个念头就是先躲躲,哪知刚转身走了没几步,陈清和的声音就在后面响起: 「兄长躲什么?莫非是羞见故人吗?」 可不是已然进了院子的陈清和。 再是脸皮厚,这么被人叫破,李运丰脸上也是一红,更是无比恼火,索性站住来了个先发制人: 「清和你这是什么话?即便你如何联络外人并纵容奴才给你嫂子没脸,我都忍了,亏你还是读书人,不知检讨自己,竟还敢跑到我门上大呼小叫,打量李某的性子真是泥捏的不成?这般不懂事,待以后入了仕途,可没有人会惯着你!」 一番话说的陈清和的心终于彻底凉了——阮笙方才的模样,分明是心想事成,言语间更是对自己多有威胁之意,若没有李运丰的默许,自己可不信他就敢那么猖狂。 再看李运丰话里话外,哪里还把自己当成挚友?分明是把自己当做下属般训斥。而且两人相交已久,陈清和如何看不出李运丰的虚张声势? 看来,阮笙所作所为,李运丰确然完全知晓! 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话,陈清和这会儿却觉得再没有说的必要,默然站了良久,终于苦笑一声: 「果然世事难料,本以为你我会是一世的兄弟,倒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两家的婚约就此作罢。看在往日情分上,我有一句良言相劝——你那小舅子分明是个小人罢了,你还是远着些好,不然将来必会后悔莫及!」 说着转身离开。 李运丰倒没想到,陈清和平日里温和的一个人,竟也敢对自己撂下这样的狠话。什么叫后悔莫及?就凭他一个小小的举人,也敢这般威胁自己!半天才冷笑一声: 「真是不知所谓!等到了月底,你不要哭着来求我就好。」 要不说小舅子也是个聪明人呢,这设计的方案实在是无懈可击,但等到时候交不出裘家所要的货物,看陈清和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回去一路上,陈清和的情绪都低沉的紧,待下得马车,瞧见殷殷等着的秦忠,根本连跟他叙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摆了摆手,便朝自己房间而去——阮笙的事情实在是棘手,眼下而言,自己也是没什么好法子。 那些钱财倒是并不看重,就只是惹怒裘家…… 秦忠那般老于世故的人,看陈清和的模样如何不明白老爷这一去根本没有一点收获。抱着头就蹲在了地上—— 亏得老太爷当日信任自己,把生意交给自己揽总,哪里知道到了这会儿不独生意保不住了,还会连累了姑爷和小姐呢? 第55章 却被人拉了一下,秦忠抬头,却是儿子喜子。 「爹,少爷让你去见他。」实在是秦忠的表情有些骇人,喜子吓得身子往后缩了下。 听说是陈毓要见自己,秦忠只得抹把脸,无精打采的跟着往外面而去。 陈府外,已是备好了马车,陈毓正在车上坐着,待瞧见明显深受打击的秦忠,忙招了招手: 「秦伯你上来,说不好,我能帮些忙。」 「少爷,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秦忠这会儿已是有些后悔,怎么就会脑抽了信了少爷的话? 那么小个娃娃,会有什么法子?铁定是贪玩罢了,亏自己竟还巴巴的跟着跑来了。 眼瞧的马车竟然驶离了县城不说,还越走越偏僻了,嗖嗖的野风吹着,秦忠脑筋终于清楚了些,却是后悔不迭—— 有这会儿子功夫,留在县城找些人脉多好,也好过这么跟着俩娃娃野地里疯跑。 心里虽是堵得慌,可再怎么说陈毓也是小主子呢,不好埋怨,便不住的拿眼珠子剜大气都不敢出的喜子,直把个喜子唬的不住往陈毓身后缩,头恨不得钻到地底下才好。 陈毓如何看不出来秦忠的焦灼,却是并不言语,好容易车子终于停了下来,秦忠抬眼瞧去——这地方倒是来过的,可不正是大小姐陪嫁的一个庄子? 如今正是四五月的天气,庄里又种满了梨树、杏树、桃树,虽是没有花开时的烂漫多姿,那么多青青红红的果子挂满枝头,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秦忠越发肯定二小八成是嘴馋这些野物,跑出来散心了。直把个喜子厌的什么似的—— 小少爷年龄小,儿子却委实太贪玩了,主子面前先给他留些脸面,待家去了定然要吃些棍子才长记性。 一面苦着脸冲陈毓道: 「小少爷先在这庄子里歇会儿脚,我还得回城里去,但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只管交代给喜子操办便是。」 说着转身就往要离开。 陈毓如何不知道他心思,忙上前一步拦住: 「既来了,就莫要急着回去,秦伯这些日子委实辛苦了,走,咱们一起进去歇会儿脚,我还有话要同秦伯讲呢。」 又回头对喜子道: 「喜子,我瞧那杏儿倒是黄生生的,显见的是熟透了的,还有那早熟的桃儿,再看看庄里还有其他野物没有,咱们吃不了再给爹娘他们带些。」 喜子被他老子瞪得早已是如坐针毡,这会儿听陈毓这般说,顿时如蒙大赦,不住口的应了就哧溜一声跑的没影了。 听陈毓一番话,秦忠心里更坐实了之前的想法——果然是两个小孩子贪吃又贪玩,只是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就是这庄子是仙境,自己也是呆不住的。 刚要说走,却不防陈毓接着道: 「秦伯您瞧着,那阮笙手里的银钱可还丰厚?」 秦忠怔了一下——这倒是说的正事。只得站住了,认真思量一番,如何不明白陈毓的意思: 「小少爷倒是问到点子上了。要说那阮笙,即便手里有些个银钱,可要想吃掉咱家,那也是不能够的。就只是……」 说着叹了口气。 和秦家丰厚的家底相比,即便阮笙从旁人处也得了不少银钱,可也就够他把上好的丝线买走,给陈家使绊子罢了,要想再有什么大的动作,怕是财力必然不济。甚而因为秦家做生意自来厚道,收购丝线的价钱本就给的不低,那阮笙又口出狂言,但凡卖到他家,就在秦家价格基础上加半成,说不好现下已是欠账的了。 以阮家的情形,想要再有进一步的动作,怕是心有余力不足。 只是,这里头却偏又牵扯了个裘家。 若然是一般商人,真是差了那么几天,顶多过去求个情,大不了多赔些银两,说不好事情也就过去了。 裘家可不同,那可是正正经经的皇商。当初自己托了多少人情,才好不容易搭上这条线,这会儿第一批货,却就出了这般变故,想要不吃挂落根本不可能。 以裘家在大周的人脉,得罪了他家,以后哪还有自家生意的活路?除了关门大吉,分明再没有别的法子可想了。更要命的是,说不好还会影响姑爷的仕途。 早知道这样,自己当时就不该贪心,稳稳当当经营这几间铺子得了,也不会落到这般境地。 「秦伯的意思是,那阮笙就等着咱们这儿关门,他就好接手的?」毕竟不是真的孩子,秦伯这么一说,陈毓即便了然——阮笙明显是打着挤垮自家后,他接了裘家的生意的算盘。 「正是。」秦忠点头,神情越发不好看——虽说想要和裘家搭上关系,委实千难万难,可那阮笙说不好还真有极大可能——这些日子也是打听了的,阮笙的同胞兄长可是升了知府,还有李家哪里,也传出信儿说是谋了方城县县令一职。 那方城县可是水陆港口要道,好多商家都在那里设的有自家的货栈,裘家作为皇商,虽是胆气壮得多,可也定然想要结个善缘,差不多的话,十有八九,还真会如了阮笙的愿。 「也就是说,只要裘家不追究,并愿意接着和咱们合作,那阮笙的所有计划都会泡汤?」陈毓说着,嘴角已是有了丝笑意。 「自然是这个理。」秦忠点头称是,神情却是黯然——小少爷果然天真,就凭姑爷一个举人身份,怕是还不够格让裘家另眼相看。不然自己也不会放了裘家这边,转而央求老爷去求李家。 「那就好了。」陈毓神情已然无比轻松,「走吧秦伯,既然出来了,您老今儿个就好好的松散一日。待明日,我和你一道去裘家。」 「少爷一片好心,只是那么一摊子事呢,我又如何放得下心?」秦忠明显心不在焉,下意识的就推辞,却在听清最后一句话时愣了一下,诧异道,「少爷说什么,要和我一道去裘家?」 第56章 「是。」陈毓点头,刚想说什么,一阵欢笑声传来,然后一个小丫头,腾腾腾的从杏林里跑出来,那小丫头瞧着也就七八岁的模样,一头稀疏的黄发扎成两个辫子,偏是两只眼睛亮晶晶的,瞧着就让人心里舒服。 一眼看到陈毓,小丫头顿时就止住了脚步,神情中有些羞涩,更多的却是纯然的喜悦: 「少爷来了——」 陈毓招了招手,让小丫头过来,待人到近前,上下打量一番,长出一口气: 「二丫这是全好了?可也不好累着,再将养些日子才好。」 那般老成的语气,惹得秦忠也啼笑皆非。二丫倒很是感激的模样,脆脆的应了,很快又道: 「昨儿我娘还说要着人去寻少爷呢,可巧少爷就来了。」 「是吗?」听了二丫这句话,陈毓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到了肚子里——刘娥既然那么急着寻自己,定然是事情成了。 这么一想,顿时很是兴奋,急急的对二丫道: 「带我们去你娘哪儿——」 秦忠越发无奈——少爷平日里瞧着也是个稳重的,今儿怎么有些不着四五啊?听这语气,竟是要带自己去见个女子——当初这庄子可是自己一手置办,这庄内的人也都是认识的,莫说这突然冒出来的小丫头委实眼生,就是拜访,也当拜访小丫头的爹不是,这么贸贸然见人家的娘怕是有些不妥吧? 「秦伯快跟上,我保你那点子发愁的事很快就没有了。」陈毓语气松快至极,步履间也有了几分小孩子调皮的意味。 秦忠益发摸不着头脑,只是已然被拐着走到了这里,又想庄户人家,原也没有那么多讲究,只得磨磨蹭蹭的跟着陈毓往后去了。 刚走进后边一个院子,一阵熟悉的织机轧轧声传来,秦忠愈发奇怪——这农庄里除了管事的,也就是田里的佃户罢了,什么时候弄了张织机过来? 二丫已是大声道: 「娘,娘,少爷来了呢——」 听到外面的人声,里面的织布机声音终于停止,紧接着一个三十许的妇人走出来,瞧见陈毓,也是一般的惊喜: 「少爷来了?可巧,我正要着人去寻少爷呢。」 太过激动之下,妇人嘴唇都有些哆嗦: 「那织机,织机真的成了,还有才刚织出的布帛——」 想要说给陈毓听,可许是农家女子嘴笨的缘故,竟是怎么也形容不来,最后跺了下脚道: 「少爷您到屋里来——」 秦忠弄不懂二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是不愿意进房间。 陈毓已是顾不上他,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房间,一眼看到织机上已经织了薄薄一卷的布帛,短暂的啊了一声后,再没有其他反应。 秦忠不知道屋里出了什么事,听陈毓声音似是有些不对,吓得也忘了忌讳,忙也大步进了屋,刚要开口询问,眼睛却是一下落在了那绚丽无比的布帛上—— 平日里做惯了布帛生意的,秦忠自诩什么样上好的料子没见过?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美的宛若一层层云朵般的布帛,最妙的是布帛上的花,竟是凸出来的,衬着越窗而过的阳光,那布帛当真是流光溢彩,宛若活物一般! 「秦伯,若然再加上这布帛,你觉得,可有胜算?」陈毓笑吟吟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秦伯早看的傻了,下意识的点头,梦呓般道: 「这么精美的布帛,便是裘家也定然会欢喜的傻了!」 「少爷,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饶是秦伯见多识广,这会儿脑子也是完全不够使了—— 方才还觉着少爷年纪小,还是只会胡闹的年纪,想要靠着少爷解决问题,再有个十年还差不多,谁知道就能做出这样的大事来。 那刘嫂子的模样,明显是少爷早就安排下来的。可少爷这才多大点儿,怎么就会认识这样厉害的妇人?更匪夷所思的是,还把事情办得这般妥帖! 「我早就说过少爷可是个有法子的人,偏是爹不信。」知道危机彻底解除,今儿一顿竹板炒肉是免了的,喜子也是满脸喜色,瞧着陈毓的神情充满崇敬,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除了自家小少爷,可还真没有哪家爷们儿有这等本事。 偏是那李家狗眼看人低,竟是连少爷这等厉害的人都敢看不到眼里不说,还上赶着找死。 看秦忠实在是百爪挠心的模样,陈毓也不欲瞒他——之前只是担心自己年纪小,说话不见得有人愿意听,才悄没声的把刘娥母女接到庄子里,却也明白,似这等人才,自己这般还是有些简慢了,还是应该更妥当的安置。 当下也不再瞒秦忠,指了一下房间里模样和其他织机明显有些不同的那架织机: 「这织机也好,布帛也罢,全是刘嫂子的大功呢。」 当日舍了银子后,陈毓并没有就和刘娥断了联系,反而不时派喜子前往看顾。也是巧了,喜子第四回登门时,正碰见那李成再次输了个精光回家,甚而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务。 天下的赌徒自来全是一样的没头脑,那李成回去,眼见得前些时日病的只剩一口气的二丫竟然渐渐的好了,又听人说有个小哥不时来家里帮忙,不说感激妻子,竟还勃然大怒,把这娘俩全都打了一顿不说,转头更起了把女儿给卖了还赌债的心思。 刘娥一颗心全在女儿身上,当时就察觉,拿着把刀就要和李成拼命。那李成被追着跑了几条街才算脱身,恼羞成怒之下,竟是寻了人牙子,把妻女一并卖掉了事。 喜子虽然不知道少爷到底是为着何事那般看重刘娥,却也是个机灵的,便忙忙的回了陈毓。 亏得陈毓去的及时,又从人牙子手里买了刘娥母女,悄没声的把人安排到这农庄里来。 第57章 虽然早知道这个叫刘娥的女人定然会给纺织业带来巨大影响,可陈毓还是没有料到,会这么快就有成效—— 刘娥自小就心灵手巧,母亲也好,祖母也罢,都是当地有名的纺织能手,不时创出什么新花样来。 到了刘娥这里,竟是比母亲和祖母还要厉害的多。不独于织布上巧思不断,便是织机也被她看出些门道。 又对陈毓感激不尽之下,一心做出些成绩来回报。 陈毓听说,便又让喜子把自家商号里的木匠派了来个,随时听候刘娥吩咐。终于把刘娥的诸般想法一一落到了实处,终于在旧式织机的基础上改良出了新的,不独织出布帛的速度较之从前提高了三成不止,更兼辅以特殊手法之后,还织出了这等世上绝无仅有的精美布帛。 不独花色精美,更兼轻薄如羽,恍若天上云霞一般美不胜收、华美绚丽! 别说天下那般爱美的姑娘小姐,就是秦忠这个大老爷们,瞧着都有一种心旌神摇之感! 「秦伯安排一下,咱们明日里就去裘家拜访。」陈毓语气沉稳,便是提到大名鼎鼎的裘家,语气里也并没有半点儿胆怯。 天下商人莫不重利,裘家能做到皇商,眼光自然更加精刁。之前许是不会为了一个小小的举人就帮着和阮家打擂台,可有了这布帛就不同了—— 记得不差的话,这云羽缎的出现可是比上一世早了三年之久。 而前世,云羽缎甫一问世,便迎来了世人的哄抢,价格也迅速抬高到一个匪夷所思的地步,听说便是皇城中,也人人以能得一匹云羽缎为荣。 阮家也借着这股势头,不独赚得个盆盈钵满,连带的家族地位也跟着上升。 自然,这一世,他们家却是要什么都捞不着了—— 阮家花高价囤积了如此多上好的丝线,一旦无法从自家手里夺走织锦坊的生意,也就只好守着那么一堆丝线哭死这一条路了。 想要赚个金山银山是不用想了,赔个倾家荡产还差不多! 秦忠又何尝不如此想,早已是笑的见牙不见眼,想了想又道: 「咱们既有这等好东西,不然我去禀了姑爷,让姑爷和我一起,岂不更便宜?」 姑爷好歹是一家之主,更有功名在身,再有这上好的布帛,也算给足了阮家面子,家里这困境岂不是更容易开解? 却被陈毓否决:「不用,有我并这云羽缎即可。」 前儿颜伯伯的话里,爹爹的任命已是板上钉钉,说不好这一两日就会有朝廷邸报,以官身行商贾之事,传出去未免于名声有碍,而且陈毓隐隐猜测,以裘家眼下的身份,说不好已然得到了消息也不一定,那就更不好让爹爹出面—— 以后少不得在方城县还要打交道,这会儿就做出低人一等的模样,怕是后事不好措置。 更何况,现在家里最大的依仗乃是手中这云羽缎,爹爹是不是亲自登门倒在其次。 云羽缎?秦忠愣了一下,倒是个好名字。又想着陈毓这么大的事情都办好了,言谈举止间又是这般有理有据,心已经放了一大半下来,当下也就撂开手,痛痛快快的答应了下来,和陈毓约定好,明日一大早就赶往裘家所住的锦水城。 如果说怀安府是江南锦绣画卷上必不可少的一抹浓墨重彩,那锦水城无疑就是最秾丽的一笔。 锦水城城如其名,正处在一片明山秀水之中,一年四季都有各色花儿盛开,说是繁花似锦一点儿也不为过。再加上这里也是江南锦绣织坊云集的地方,因而便得了锦水城这么一个名字。 而裘家虽然不是锦水城最尊贵的人家,却无疑是最有名的所在——那般连绵不断整整占了两条街的一大片屋宇,外人便是想要忽视也是再不能够。 饶是秦忠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这会儿瞧着这富丽堂皇的裘府,也是瞠目结舌只剩下发呆的份儿了—— 这样一片煌煌然的阔大府邸,甚而那院门都要比别家高大华丽几分,更不要说连外面走动的门房家丁穿着比一般的官门小吏都还要体面。 「去吧,」陈毓的表现倒是镇定的多,冷眼瞧了片刻,示意秦忠上前投递拜帖。 那门房接了,又上下打量陈毓两人一番,神情里未免有些轻视之意。转身刚要往里走,不提防大门正好洞开,几个人从大门里走出来,而走在最前面春风得意满脸笑容的那个,不是阮笙,又是哪个? 「裘少爷,留步——」阮笙这会儿当真是欣喜欲狂——对面这位裘二公子虽说是家中庶子,却竟是恁般能干!竟能把自己引到老太爷面前!而且瞧方才裘老太爷的样子,明显对自己和蔼的紧,虽是现在还没有正式承诺什么,可话里话外,无疑对自己颇多赏识。 「阮爷客气了。」那裘二公子瞧着年龄也不过一二十岁的样子,生的却是颇为俊俏,衬上那身绣着竹叶的月白色长袍,颇有股玉树临风的模样,瞧着倒不似商贾人家,倒是书香子弟还差不多。 这会儿裘二公子脸上矜持的笑容恰到好处,既不让人觉得对方轻慢,又自有居高临下的威势,当真是拿捏的恰到好处: 「能结识阮爷这般人物,也是文明的造化。阮爷只管回去静候佳音便是。」 一错眼正好瞧见旁边站立的秦忠并陈毓两人,不觉蹙了下眉头,尚未来得及说什么,阮笙正好转过头来,待看见两人「哈」的一声就笑了出来: 「我道是谁呢,却原来是你两位啊。怎么一大早就跑到这里撞木钟了?」 裘文明这才又把眼光投注到两人身上,细细打量两人,脸上神情明显有些了然。果然就听阮笙指了两人笑着对裘文明道: 「二公子还不认识吧他们就是秦家织坊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和大管事——只是要来求人也要有些诚意不是?眼下瞧着你家就要耽误二公子的大事了,竟然就派了这么个小孩儿来胡闹?是陈举人老爷架子太大了,还是准备着让这小娃娃来个一哭二闹三上吊啊?哎哟,你们可不会存了诬赖人家欺负小孩子的心思吧?」 第58章 「阮笙——」秦忠顿时怒不可遏,更是庆幸亏得姑爷没来,不然,可不要颜面尽失?「亏得我家姑爷心眼儿好,留你在商号里做事,倒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你敢骂我?」阮笙万没有料到,都这个时候了,陈家人还敢这般强硬,阴阴的笑道,「好,秦忠,你不要跪着求我就好。」 却不防一旁的陈毓冷哼一声: 「一条狗罢了,还以为自己有多大脸不成?」 不待阮笙反应过来,又转向裘文明,正色道: 「裘公子也是出身大家,自然知道经商者贵在以诚待人,试问,一个连恩主都能背叛的小人,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敢做的?所谓亲君子远小人,想来裘公子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一番话说的阮笙简直要气乐了,内心更是有些惊异——倒没想到这小王八蛋竟是如此能言善辩,还这么有胆量,竟然就敢当着自己的面搞起离间那一套了。 只可惜,只有自己明白,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有作用的,毕竟,裘家看上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想要借着自己搭上嫂子,进而搭上宫里的潘贵妃! 果然,裘文明蹙了下眉头,看向陈毓并秦忠的神情很是不悦: 「哪里来的闲杂人等,这裘府也是你们这些人可以胡搅蛮缠的地方?竟敢轻慢我裘府的客人,当真是大胆。」 听裘文明如此说,那些本来伺候一旁的家丁一下围了过来,登时就要驱逐陈毓两个,却不防一个放肆的声音忽然响起: 「这是我的客人,我看那个王八蛋敢往外撵?」 说话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年身量比裘文明略矮些,着一身大红色的锦袍,颈下一个金灿灿的项圈,腰上挂着玉佩香囊记名符等不一而足,这会儿叉着腰气势汹汹的瞪着众人,端的是一副小霸王的气势。 裘文明的神情就僵了一下,那些正要叉了陈毓两人离开的家丁,也站住脚,模样明显有些惧怕。 偏是阮笙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这位小爷倒也认得,方才自己进府回话时,可不正在厅上挨训?听裘二爷说,这是他最小的弟弟。虽然不清楚到底为着何事被训,却也能瞧出,在家里明显没有乃兄受倚重。 因这会儿还要求着裘文明,阮笙自然乐意适当的时候卖个好过去—— 来之前已经打听清楚了,裘家虽是家大业大,可族里旁支不算,裘老爷子家里七个女儿之外,也就一个儿子罢了,为了开枝散叶计,竟是足足给儿子娶了七房姨太太。 而裘文明正是最得宠的三房姨太太所出。 本来裘文明上面还有一个嫡出大哥呢,可是不巧,那哥儿长到九岁时竟是殁了的,裘文明虽是排行第二,却实际顶了长子的位置,甚而因为大哥的故去,连家里老祖宗都对他另眼相看。 裘文明又是极能干的,渐渐的连下面两个嫡出的兄弟都要靠了后去。 这会儿裘四强出头,裘文明的神情明显很是不高兴。阮笙既自诩有个知府兄长又兼马上做知县的姐夫,竟是大喇喇上前一步笑嘻嘻道: 「哎哟,这不是四爷吗!四爷许是看错了吧?您这样金尊玉贵的人儿,怎么会认识这样的破落户?再怎么说二公子也是您兄长不是,您便是心里有什么不开心,可也不要被些别有居心的人利用,没得伤了和二公子的兄弟之情倒不好——啊!」 却是裘四听得火气,不管不顾的一个窝心脚就踹了过去: 「哎哟,这是哪家的驴没拴好,跑出来恶心我了?瞧把你这混账东西给能的,四爷认识什么人,也是你这种不要脸的王八蛋可以管的?滚你的吧!」 阮笙被踹的好险没趴下,好在裘文明探出一只手拽住了他,待抬头,瞧见周围一众人低着头一副要笑不敢笑的模样,尤其是陈毓,脸上竟是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好险没给羞死。 裘文明已经松了手,蹙眉瞧了裘四一眼,却是转过身来对阮笙一拱手,很是无奈道: 「阮爷莫怪,小四就是孩子脾气,还请阮爷看在文明的薄面上,不要同我这弟弟一般见识,待得闲了,文明一定亲自上门赔罪——」 一副贴心的替弟弟收拾烂摊子的好哥哥形象。 却不料裘四根本一点儿不领情,狠狠的朝地上啐了一口: 「装什么好人!呸,假惺惺的伪君子!想要骗了小爷,做梦还差不多。」 说着只管无比傲慢的冲陈毓点了一下: 「走吧,跟我进府,我看那个不长眼的东西敢拦。」 陈毓倒也没有客气,竟果然也没理裘二,示意秦忠抱好怀里的包袱,跟着裘四往府里而去。 阮笙恨得牙根都痒了,有心上前阻拦,可刚挨了一脚,这会儿心口还疼着呢,只得眼巴巴的瞧着两人进了裘府: 「二公子,这——」 裘文明却是摇了摇头,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放心,这两人既是和小四交好,想要做什么事,自然是不能成的。而且,你既然是我裘府的客人,小四却如此无礼,回头祖父知道了,也定然是不高兴的。至于你所求的那件事,我瞧着,十有八九,是成了。」 竟是非但没有一点儿被幼弟下面子的难堪,反而颇为轻松的模样—— 裘四大名裘文岩,从小就是个混不吝的主,每天到晚少不了惹是生非,虽因为是家中幼子,颇得祖父怜悯,家里的生意是万万插不上手的,不独如此,祖父对他虽是宽容,对他的朋友却自来不喜,即便那陈毓有些道行,可既是通过裘四的门路进的裘府,怕是祖父没见到人就已经先厌弃了。 甭管他是为何而来,都是注定要成空了的。本来看祖父的意思,明显对接受阮笙的投靠还有些犹豫,现在有了裘四这神来一笔,倒是要成了。 第59章 阮笙再没有料到还有这般意外之喜——若是挨一脚就能成事,这一脚也委实太值了些。既是心想事成,哪里还有半分怨望?只一叠连声的道谢: 「多谢二公子,以后二公子但有差遣,阮某无有不从。」 等到了月底,秦家商号交不出货物来,裘家发难,他们家的生意就全是自己的了。一想到到时候日进斗金的情形,阮笙简直要笑出声来。 那边裘文岩也带着陈毓等人进了府。只是一反方才对陈毓两人的维护,裘文岩这会儿却明显对两人很瞧不上眼的样子,不耐烦的瞟了一眼两人道: 「好了,你们也进来了,该上哪儿就上哪儿去,别让爷瞧着心烦。」 说着一转身,又要往外走—— 之所以如此,实在是裘文岩的心思简单的紧,那就是找裘二的不痛快。和裘二不对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裘四最大的乐趣就是和这个无论何时何地都喜欢装的「好哥哥」唱对台戏,甚至因为这一点,挨了多少次打都改不过来。 不怪裘四如此,实在是他本身就是个不甚聪明的,论起计谋来,自然比不过裘二这个随便一动就浑身都是机关的好二哥。可这不代表裘四就是个愚蠢的,不知道这世上到底谁对自己是真正的好。 别人都说裘家富可敌国,能生为裘家的少爷,自然是掉到蜜罐里一般。唯有裘四却觉得憋屈的紧—— 若不是因为这万贯家财,娘亲何至于郁郁而终? 甚而现在三姨娘和裘二时时处处给自己和兄长挖坑,不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裘家的钱是多了,可就是,没一点儿人情味儿。 只除了一母同胞的三哥裘文隽。 要说这个家里,裘文岩最乐意亲近也最愿意听话的,就是三哥了。当然裘文岩也很自信,二哥在这个家里,最疼的也是自己。而这也正是裘文岩最呕的一点—— 自己每次跳进二哥挖的坑里,都必然会连累到三哥。 小时候三哥就为了护着自己,不独一次受家法,这到大了更好,裘二和那个女人竟然设计着想要把三哥赶了出去。 就比方说这次,若非裘二故意和那中年人亲近,又安排家丁乱说什么那中年人会把女儿许了自己为妻,自己也不会登时就闹出来,冲撞了那位内务府的贵人—— 实在是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凡是裘二死乞白赖要给自己的定然要么是他看不上眼不愿意要的,要么就是会对自己和三哥有害的。 谁能想到,那中年人其实是三哥好不容易请来的呢? 本来明明是自己惹的祸,要打要罚也全冲着自己来就好了,倒好,所有的罪责又被全算到了三哥身上,甚而为了向那人赔罪,三哥这两天就要被打发出去。 这两天眼瞧着裘二和三姨娘走路都带风的样子,裘文岩算是明白了,自己这次怕是把三哥坑的太狠了,说不好,以后这个家就真的归裘二和他那个不要脸的娘了。 一想到这一点,裘文岩简直就恨死自己了。也因此,才会看见裘二为难陈毓,下意识的就冲过去,把人给拦下了。 只是裘文岩也明白,即便能膈应一下裘二又如何?把三哥赶出裘家的权力中枢这件事,怕是也板上钉钉了。 这般一想,自然越发无精打采。竟是连应付陈毓的兴致都没有了—— 一个小娃娃罢了,又能对自己的家事有何帮助? 垂头丧气的就要走,却不防陈毓忽然笑吟吟开口: 「四公子是不是担心三公子?或者,把那害你的坏人打一顿出气?」 「你怎么知道?」裘文岩吓了一跳,看向陈毓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还真是有够邪性的,这小东西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怎么知道的四公子不必管。只是有一条告诉四公子,眼下能帮三公子和四公子的也就只有我一个人罢了。不独如此,我还能让四公子把害你的坏人打一顿,还不会被你们家老爷子怪罪。」陈毓却是依旧平静,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你说的真的假的?」裘四这会儿也不管陈毓的年龄瞧起来有多不靠谱了——能光明正大的坑老二一回,实在是裘四毕生最大的心愿。 「这可是在你裘家,四公子还怕我弄鬼不成?」陈毓反问道。 「那倒也是。」裘四挠了挠头——这可是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这陈家又是有求于自己,可不信他们会闹出什么鬼来。 这般一想当即点头: 「好,你先到我院里歇会儿,我这就去找三哥。」 口中说着,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瞧见裘四跑的没影了,秦忠却是捏着一把汗: 「少爷,这事儿,真的能成?」 如果说之前因为云羽缎的缘故,秦忠还是信心满满的,却不料方才见着阮笙才知道,人家竟是已然把裘二公子和裘家太爷的路都走通了—— 须知,小少爷不明白,自己却是清楚,这裘家眼下可不正是裘二公子风头正劲?裘老爷子更是在家中一言九鼎。 「无妨。」陈毓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徐徐道,「倒真是好茶。」 ——秦忠不知道,自己却清楚,上一世这个时候,裘家还是丢了皇商的身份,一直到三年后,云羽缎问世,裘家才和阮笙合作之下,重新得回昔年的荣光。 眼下裘家倒是来了,可真正取决定作用的云羽缎却是在自己手中。 裘文隽来的很快。 果然是亲兄弟,裘文隽的外貌和裘四生的颇像。却又比裘四更加俊朗,尤其是那一双斜飞入鬓的浓眉,令得整个人都多了不少英气。 相较于裘文明自诩精明之外却会不时透露出来的小家子气,裘文隽无疑稳重大气的多。 这样一个小小年纪便深沉内敛的精明人,又是贵重的嫡子身份,怎么就会被庶兄逼到这么艰难的境地?许是陈毓脸上的诧异太过明显,饶是裘文岩,也不觉红了一张脸,瞪了陈毓一眼,瓮声瓮气道: 第60章 「看什么看,快点说正事才是正经。要是你敢诳小爷,信不信我待会儿就让人废了你……」 却被裘文隽凉凉的一眼看过去,忙就闭了嘴,有些尴尬的挠挠头道: 「哥你别气,我就是这么一说,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不再混账了。要是这小家伙真能帮了我们,我待会儿给他磕头赔罪都愿意。」 那般乖巧的模样,哪里还有之前一点儿小霸王的样子? 陈毓看的失笑——这会儿如何不明白,这裘三公子定然就是被裘四给拖累的,有这么一个猪队友,怕是什么好事都会被搅和的干干净净。亏得自己有求于人,不然,单听他第一句话怕是扭头就会走。 却是对裘文隽多了些敬重和钦佩—— 大家族里乌七八糟的事太多了,很多时候即便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怕也会为了些许身外之物斗得你死我活的乌眼鸡一般,而裘文隽身为裘家嫡子,本来应有的大好前程,差不多全都被这操蛋的幼弟给毁了,即便如此,竟仍是对这个弟弟呵护有加、没有丝毫厌弃之心。 这般爱弟心切,倒是和自己姐姐有的一比了。 这般一想,不独心境全然放松下来,甚而对裘文隽多了些惺惺相惜的意思——这裘三公子果然比传闻中还要重情重义,又是个做生意的好手,倒是个很好的合作对象。 毕竟,上一世虽然裘二确曾相当长时间内把持过裘家,可到了最后,这裘家还是落到了裘三的手里,并在他的手里发扬光大。 这可是真正有本事的人。 裘文隽瞥了陈毓一眼,眼神也微微有了点变化——本来听弟弟说他找到了能帮着解决眼前困境的人,裘文隽是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的—— 弟弟这个人,自己最了解,不惹祸、捅娄子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至于说帮自己,那可是万万不可能的。 之所以这么快跟着赶来,却是存了把人赶走的心思——不定又是哪家的纨绔,勾着自以为聪明的弟弟做混账事罢了。 再没有想到,弟弟口中的能人竟然是个几岁的娃娃! 这般年龄,就是想要做什么坏事怕是也心有余力不足吧?哪里料到对方却是精明的紧,尤其是那不时打量自己兄弟二人的小眼神,竟倒似真看出来什么东西似的。 若然平时,这样的人精,裘文隽还真是有些兴趣,只是这会儿却完全没有一点儿想要探究的好奇心—— 实在是自己已然自顾不暇,又哪里顾得上别人? 当下冲两人一点头,开门见山道: 「陈少和秦管事的来意我明白,便是那阮笙坑了你家的事,我也是一般清楚,只是可惜,我并不是断案的青天,怕是帮不了你们。而且眼下这个家,也不是我做主。这样吧,我手里正好还有几个丝线商人,不然你们去寻一下——这会儿既然着了别人的道,你们家伤了元气是免不了的,却还不至于到最不堪的境地。」 这一家的事情,自己完全可以不管,只是这陈家小少爷却委实有些门道,即便现在年龄还小,将来说不好会有作为也不一定。 就当结个善缘罢了。 「三公子果然非常人也——」陈毓眼中的赞赏更浓,「这份心胸就让人佩服。只是三公子也莫要把事情想左了,我们之所以登门,并不是走投无路来登门求饶的,不过是有一个机遇,不独是对我,便是对三公子和四公子应该也大有助益。」 说着示意秦忠打开手里的包袱。 裘文隽微微摇摇头——倒不料这小子还是个执拗的,只是,也不想想,以裘家的豪富,什么样的宝贝能入得了眼?再者,更重要的是,又有什么样的宝物能抵得了裘家保住皇商身份的诱惑? 毕竟年龄小些,这陈家小子还是想的太简单了些。 当下道:「宝贝你们还是收着吧,说不好变卖了——」 话说到一半却忽然顿住,不可置信的上前一步——老天,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华美的布帛?自己兄弟二人身上穿的已经是一等一的好料子,可比起包袱里的这布帛,依旧是差了不止一点儿半点儿。 太过惊艳之下,裘文隽的手都不敢探出去,唯恐自己着力太过之下,毁了这布帛。 良久才轻轻抚上,入手处只觉说不出的柔滑细腻,真真是让人舒服至极。 「这,这是哪里得来的?」太过激动之下,裘文隽声音都有些嘶哑—— 以裘文隽的见识自然明白,这样的布帛真是问世,必然引来纺织业的大动荡!毕竟,江南自来便是纺织最为发达的地方,可那么多锦绣织坊,却没有哪家能制出这般精美的物事。 这会儿如何不明白陈毓言中「大机遇」的意思,真是掌控了这布帛的工艺,不,退一万步说,能有渠道得到这样的布帛,裘家眼下的处境不独会迎刃而解,还必然会登到一个新的高度。 越想越激动之下,已是完全没有了之前因陈毓年龄小而起的轻视之意——眼前哪里是一个小娃娃,分明就是一个金灿灿的善财童子啊。 「我们既然来寻三公子,自然是抱有十二分的诚意,」陈毓缓缓道,「不瞒三公子,这布帛,正是我家织坊所产,而织布的工艺,也是我家所独有。」 秦忠愣了一下,就有些着急——小少爷这么快就把底牌给露了出来,要是别人起了坏心怎么办? 陈毓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之所以敢这么大喇喇的爆出来,除了表示自己的诚意外,更因为,自己怀里那枚百户令牌—— 既然来了这裘家,自然做好了完全的准备。以裘家这会儿的处境,对云羽缎的渴望定然远远超过加害自己。更何况,这裘文隽的人品,自己信得过。再不济,还有这令牌呢。 裘文隽怔了一下,片刻后,竟是伸出手来,以平等的姿态和陈毓一击掌: 第61章 「好兄弟,你这份人情,裘三心领了。你放心,有我在一日,裘家绝不会负你。」 心情太过激动之下,又用力拍了下裘四的肩: 「阿弟,这次可真是多亏了你。」 一句话说的裘四顿时受宠若惊,好险没哭出来——从小到大,自己除了给哥捅小窟窿然后就是捅大窟窿了,每次虽然哥哥从来没有埋怨过自己,照旧把自己护在身后,可天知道自己心里有多难过多愧疚,还是第一次,真的帮到了哥哥,还被夸了。 顿时就高兴的有些晕乎乎的,恨不得蹦几下,左右瞧了瞧,竟忽然上前一下就把陈毓给抱了起来,照着小脸蛋上「啾」的就是一口: 「小子,你太厉害了,以后我就跟着你混了,你当我老大!」 猝不及防之下、被雷劈一般的陈毓:…… 「走,我们去找祖父。」裘文岩却是顾不得了,上前拽了陈毓的手就往外跑,陈毓力气哪里及得上他?好险没被拽趴下。 「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小呢?」裘文岩抱怨了声,忽然一矮身,一下把陈毓拎起来,一下甩到脖子上,「坐好。」 竟是驮着人就往裘老爷子的院子飞奔。 这一下,不独令得后面的裘文隽和秦忠目瞪口呆,更是不知吓坏了多少裘家下人—— 那个驮着人跑的飞快的真是自家最爱无事生非的恶霸小少爷? 那个孩子定然是疯了吧,竟然敢骑在裘家最蛮横的小少爷的头上? 裘文岩却是毫无顾忌,只一路「哈哈哈」笑个不停——陈毓能救得了三哥,别说驮着他跑一圈,就是让自己跪下磕几个响头都愿意。 更别说,自己还要仗着陈毓狠狠的打裘二的脸呢。 府里不同寻常的气氛无疑也惊动了裘文明—— 不得不说裘文明还是很有两下子的,尤其是在哄老爷子方面。 从很小的时候,裘文明就知道自己爹是靠不住的——所谓千顷地一棵苗,他爹这辈子也就是个被宠坏的纨绔罢了,不然,也不能做出那般宠妾灭妻的事来。 要说家里一应大事,到现在自然依旧是老爷子裘盛和做主。 只是岁月不饶人,老爷子偌大年龄,裘家又是家大业大的,近年来未免心有余力不足。老爷子的心思,裘文明也猜得出来,即便自己表现的如何优秀,却依旧属意把家里的一摊子事交到老三手里。 当然,裘文明自个也清楚,真是论起经商一途,老三那人委实是个有天分的。就只是可惜,他娘不争气,给他生了那么一个愚蠢的弟弟。 说起来还真得感谢老四那个蠢货,若非他这次搅和了老三的好事,说不好老爷子还真就会把家里一摊子事都交给老三了,到时候自己无疑就会成为被发配的那个了。 好在,有老四这个专业坑哥哥的蠢货在,自己终于心想事成。 饶是如此,裘文明也并不敢掉以轻心——老爷子这回虽是把老三打发了出去,让他打理家中不中用的产业,可到底也并没有彻底厌弃,甚而自己隐隐觉得,还有一层保护的意思在里头。 裘文明明白,只要一日不掌裘家权柄,就要时时想着抱紧老爷子的大腿—— 自己之所以在家中地位稳若磐石,除了聪明的脑子以外,更重要的则是得了老爷子的喜欢。 因此,送了阮笙离开后,裘文明连自己的小院都没回,就径直来找裘老爷子了。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子话,裘文明更是一再保证,有了阮家这条线,裘家皇商的身份定然无可动摇。还是看老爷子有些累了,这才告辞出来。 哪想到前脚刚出了老爷子的房间,后脚就和裘四迎头撞上。待瞧见他驮在身上的人后,更是惊得眼珠子险些掉下来—— 倒没想到,这陈家人还有这点儿道行!原先还以为老四是为了和自己打擂台才故意把陈家主仆领进来呢,这会儿瞧着,两人这关系好像真是不一般啊。 转而又不屑至极——这世上自己就没见过比老四还要更蠢笨的人。瞧这模样,分明是连个小孩也能把他哄住。 当下站住脚,先柔声对裘文岩道: 「小四你这是做什么?你可是咱们裘家的眼珠子,再怎么着也不能让人这么作践。」 又狠狠的瞪了陈毓一眼: 「哪里来的狂妄小子,我们小四是什么身份,你怎么就敢这么胆大妄为,还不快滚下来。」 说着,探手就要去拽陈毓,裘文岩一惊,忙往后退了一步,就听耳边陈毓小声道: 「快倒——」 裘四根本就没闹明白陈毓要做什么,脑子便先一步接受了,果然一个踉跄坐倒地上,却下意识的更紧的抱住陈毓——这小家伙可是自己的贵人,摔了自己也不能摔了他呀。 陈毓怔了一下,拼命忍住笑——一直以为裘四就是个糊涂的小混蛋罢了,倒没料到,还是个知恩图报的。只是这样轻轻松松坐地上无疑显得太假了些吧? 忙装作不支,往地上倒去,连带的裘四也被带趴下了。 裘四委实惊了一跳,忙翻身从地上爬起来,跪坐在陈毓身边: 「阿毓,阿毓,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陈毓的模样无疑有些惊恐,又被裘四这样来回一揉,头发早乱了,却是害怕的瞧着裘二,「他不是你哥哥吗,干嘛要打我们?」 一句话登时让裘四醒过神来——但凡对上裘二,裘四从来都是和打了鸡血一般,没事儿还要搅三分呢,这会儿看陈毓吓到,裘四「嗷」的一声就从地上蹦了起来: 「裘二,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你自己下作,哄着我得罪了贵人,又把罪责全赖在我哥头上。这还罢了,好不容易我又找着了贵人,你就又来搞破坏?你不就是想着再把这个贵人赶走,好把我哥逼得走投无路吗?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今儿个不捶扁你,我就不是裘四!」 第62章 说着站起来朝着裘二就撞了过去。 裘文明一脸的莫名其妙——自己刚才明明还没有碰着那个小混账呢,怎么他们就倒了?猝不及防之下,却是被裘四撞得猛一趔趄,这还不算,裘四的膝盖还随之曲起,好巧不巧,正好顶在那要人命的位置。 裘文明一个不察之下,疼的了脸都变色了,来不及思索之下,摁住裘四的双肩就猛的往后一推。 却不防裘四「啊」的一声惨叫起来,叫的那般惨厉的模样好像受了多重的伤似的: 「哎哟,哎哟,疼死我了,好你个裘二,你这是想要杀人灭口啊——」 「混账东西,什么杀人灭口——」裘二疼的狠了,脸都是青的,一直维持着的笑容也挂不住了,劈手一下揪住裘四的衣襟,却忽然觉得不对—— 却是方才动静实在太大了,这一会儿功夫,竟是就惊动了不少人,都正探头探脑的往这边瞧呢。 忽然明白过来——这裘四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竟是要坐实了自己欺压弟弟的事。心里一个激灵,就要松手—— 以后老三离开了,自己有的是机会收拾老四,眼下可是在老爷子院子外面,好歹也要依旧做足容让他的样子才是。 可惜他想要偃旗息鼓,裘四却是不干的——好不容易有个光明正大削老二还不会连累哥哥的机会,傻子才会放过呢,竟是死命的缠上裘二,照着身上就开始拳打脚踢,却也依着陈毓嘱咐的那般,放过脸等裸露在外面的肌肤。 裘二一时觉得身上火烧火燎的,气的也顾不得了,拼命的想要把裘四甩开。 只是裘二这人惯常是装惯了的,又因为是庶子,反而更在意自己的外在形象,平日里总要在旁人心中留下斯文有礼的印象,反倒是裘四这般惹是生非的性子,虽是没有正经习过武,打架却是在行的紧。 也因此落在外人眼里,两人分明是厮打成一团。 再加上依旧跌坐在地起不来的陈毓这个苦主,竟是更加坐实了裘二欺负幼弟的事——毕竟,再怎么说裘二可也是二十岁的人了,裘四在大家眼里也就是个半大少年罢了,更何况,被打的还有个更小的孩子呢! 裘二浑身酸痛,偏是又摆脱不了裘四,再看众人的眼神,简直要气疯了——以往都是自己算计老四,倒没想到有朝一日也会被个蠢货给算计了。 忙一叠声的叫家丁上前拉开裘四。 只是裘四这人虽是混账了些,在家里却是霸道的出了名的,偏是老爷子还挺待见,总跟人说自己这小孙子就是太实诚了些,是以不管惹了多少祸,都有家里人想法子护着,这会儿又眼见的是吃了亏—— 小少爷发起疯来,那可真是连老爷子也止不住的。这么个霸王性子,真是这会儿上去,说不好,挨打的就变成自己了。 看家丁不动,裘二当真是气的眼睛都要冒金星了,一错眼正好瞧见一前一后慢步走来的裘文隽,怒极攻心之下大声道: 「老三,你怎么恁般歹毒!便是不服祖父的处置,也不当拿了小弟当枪使!」 这么大的动静,老爷子怎么会听不到?说不好这会儿已经起来了。虽然这会儿不好拿小四说事儿,可怎么着也不能便宜了老三—— 老四这个混账的软肋也就是老三罢了,听说老三会挨罚,他还不得松开?而想要让老四痛,家法之类的固然会让他哭爹叫娘,却不能让他后悔,唯有对老三下手,才能让他痛到极致。 却不防裘文隽却是根本不理他,反而快步上前,一把扶起陈毓: 「阿毓这是怎么了?谁打的你?」 百忙之中又冲依旧扭打在一处的裘四道: 「还不快停下!那是二哥,便是打你几下,你便受着便是了,怎么还就敢还手了?还有,之前我不是嘱咐过你,好生带着小毓拜见祖父吗,你怎么倒是把人弄成这个样子了?」 同一时间,几人身后的院门终于打开,一个满脸红光胖的弥勒佛一般的老者正站在那里,眼睛在众人身上扫了一下,尚未来得及说话,裘四已经哭着扑了过来,抱着胳膊就是一顿嚎哭: 「祖父,你得给我做主啊!我三哥这会儿还在呢,二哥就恨不得打死我,要是三哥走了,您说不好就见不着我了啊——还有阿毓,」 说着转手往裘文隽扯着的头发蓬乱脸上也灰扑扑的陈毓道: 「那可是咱们家的贵人,也是我的好朋友,二哥竟然也敢打!」 裘盛和明显听到了裘文隽的话,又看见裘文明也就衣服有些皱了,并没有吃多少亏的样子,倒是裘四和那个被指一块儿打了的小娃娃,瞧着很是狼狈,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裘文隽意识到不妙,忙强撑着上前: 「祖父别听他胡说,是四弟他们想找我麻烦——」 「好了,你做哥哥的,怎么就这么和弟弟扭打?」却被裘盛和一下打断—— 老三就要走了,以他那般护着老四的个性,怎么就敢这个时候陷害老二? 至于说老四,从来都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横一些也就罢了,要说想法子算计老二,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说不好还真是老二有些恃宠而骄了…… 这般想着,越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都跟我进屋去。」 第一次吃了亏还被在这么多人面前给了没脸,裘文明惶惑之余,更是牙齿都快咬碎了,却不敢再说什么。不提防一回头,正对上裘四得意洋洋挤眉弄眼的模样,顿时气的喘气都变粗了。 却不知裘四这会儿当真是和吃了人参果一般舒爽至极,连带的对陈毓更是佩服的五体投地——方才所为,全是来的路上陈毓教的。自己还将信将疑,倒不料,真就有生以来第一次让老二吃了这么大个哑巴亏!决定了,以后就认定陈毓当老大了。 第63章 直到进了房间,裘盛和脸上的神情都没有缓和,回头看到秦忠和陈毓还跟在后面,甚至裘文岩和裘文隽两个孙子依旧是一左一右扯着陈毓的小手,那副模样,仿佛陈毓才是他们的兄弟,而老二却是外人罢了。 顿时就有些不痛快—— 世人总是偏心的,老爷子从不以为自己孙子过分,且因为子嗣上艰难,对这仅有的三个孙子都是爱惜的紧,虽然这会儿已是对裘文明有了意见,却是对陈毓更为恼火——三个孙子的矛盾可不是全和那小家伙有关? 有心骂裘文明,可眼下裘文明是要办大事的,既要当做接班人培养,怎么着也不能下了他的脸面不是?不然,以后如何服众?至于小四,又明显是吃了亏的。而且小三那个性子自己也知道,最是个护短的,别说小四这会儿有理,就是没有理,看老三的模样也是不依的。 正想着如何把三个孙子的矛盾引到陈毓两人身上——好歹不能让自己三个孙子之间伤了和气不是? 裘四已经眼泪汪汪的上前,一把抱住老爷子的双腿: 「祖父,您也瞧见了,二哥他有多厌我!不就是怕我碍了他上赶着巴结那什么阮笙吗,竟然就敢在祖父院门口拦着不让进!」 又恶狠狠的瞧着阮笙道: 「我就知道你居心不良!你敢说今儿不是故意挡着,怕祖父看到陈家献上的宝贝会改变主意,才这么对我的?那阮笙有什么好,就值当的你这么维护?不过是贵妃娘娘的拐弯亲戚罢了,你还真就当什么香饽饽了?贵妃肯不肯出面还不知道呢,你就做起孝子贤孙了,就怕当孙子这么久,却依旧一事无成,到时候反倒让裘家成为旁人的笑柄,家里的脸也都让你丢尽了!」 一番话说的井井有条,竟再不是从前胡搅蛮缠的模样。 裘文明听得好笑——这番话当真是揣摩透了老爷子的心思。 之所以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和阮笙结盟,老爷子所虑者可不就是这些? 一则阮家大嫂虽是潘家人,却不过是远房庶女,和潘贵妃委实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帮自家保住皇商的可能性甚而还不如裘文隽之前接触的那位江大人;二则,要想过了内务府这一关,找关系托人情固然重要,最根本的却还是自家货物真正过硬、拿得出手。 只是真能看的这么远,裘四也就不是裘四了。用脚趾头想也清楚,这番话肯定是裘三教给他说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不甘心被遣走想要最后挣扎一下罢了。 就只是有一个大漏洞,这小子千不该万不该提到那什么宝贝! 又瞥一眼旁边同样一脸震惊望过来的裘三:你就装吧,待会儿就让你哭都哭不出来。 竟是转向裘文岩,强忍了身上的疼温和道: 「四弟你就是年纪太轻,才会被人利用——你三哥什么样的人品我还不知道呢,再不会眼皮子浅到拿了别人家宝贝就敢拿家族利益去换。祖父常说,咱们裘家能有今日的局面,也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真真是几辈子祖上栉风沐雨胼手胝足换来的。咱们做子孙的,享了祖上遗泽,即便不能开创出新局面,好歹也得能守成不是?可不好学那小家子气的,受了些孝敬,就把家族给撂到脑后了。」 这么多年来,裘文明实在是早摸清了老爷子的思路——只要有可能,是断不会让自己儿孙受委屈的,可只要损及了家族利益,那便是亲儿孙也得受家法的。 而这么些年来,裘四屡屡跪祠堂也好,裘三渐渐被自己排除出裘家权力中心也罢,无一例外全都是裘四违背了老爷子心中这最基本的一条。 是以,这番话说出来,裘文明已经能预见到裘文隽被罚的更惨的下场了—— 但凡是老四惹的祸,从来鞭子都是打在老三身上的。原因无他,实在是老三那么个精明的人,却偏是在面对老四时就是典型的榆木疙瘩,但凡有一点不对,一定会跪下来把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 以前如此,这一次自然也是如此。 果然,一句话甫毕,裘文隽已然上前一步护住裘文岩,冷然道: 「四弟这么小,又懂什么?二哥何必说这样的话吓唬他?而且四弟话里却是并无半点虚言,陈家确实带了宝贝上门,那宝贝这会儿也正在我手里——我听四弟说,二哥在大门口就堵着不让陈少进来,这会儿人都到了祖父跟前了,二哥即便再想促成和阮家的联盟,也没必要为了赶人走,便是对自己亲兄弟也下手吧?还是二哥担心,陈毓送来的宝贝,会让祖父改变主意,否决了和你和阮家见不得人的交易?」 话里话外竟是暗示,裘文明也知道那宝贝是什么,甚而对那宝贝颇为忌惮。 果然一提老四老三脑子就开始糊涂——之前已经调查过,陈家也就出了个举人罢了,也就是靠了丈人家才有些余财,可天知道比起裘家来又算得了什么?也就老三这会儿脑子轴了,才会脑子都不过就说出这样的谎话来。 当下阴阴一笑,很是干脆的道: 「你说的不错,那样的东西,我还就是看不上眼!你眼里瞧着是难得的宝贝,我瞧着也不过就那么回事罢了。只是老爷子支撑家族本就艰难,咱们兄弟便要懂事些,即便不能出多少力,好歹不要拖后腿才是——已经得罪了一个江大人,这会儿又要得罪贵妃娘娘的亲戚,咱们家怕真就是要没有活路了!」 说完又似是有些难过,瞧着裘盛和歉然道: 「要说也怪我这个当哥哥的,没有教导好两个弟弟,祖父便是有什么不高兴,便只发落我就好……」 祖父可不就喜欢三个孙子间兄友弟恭的模样? 至于说老四那个蠢货—— 那小子果然是呆若木鸡,一副完全吓到的模样。想来也是,这会儿定然醒过味儿,明白这一次的锤又要砸到他心心念念的好三哥头上吧? 却不知裘文岩这会儿当真是把陈毓当成了神仙一般——这小家伙是老二肚子里的蛔虫吗?怎么老二每一个反应全是在他意料之中?甚至连说的话都跟事前排练过似的。 第64章 却被陈毓扯了下,这才回神,忙忙的上前一步,怒声道: 「我就说二哥你不安好心!明知道陈家手里有什么,还三番五次出手阻挠!甚而想和阮家联合,让我们家彻底和陈家再无关联。还说什么家族后辈要时刻心念家族,我瞧着你怎么就一门心思的想要毁了家族呢?前儿你诱着我得罪了江大人,这次,我断不会让你再诳了爷爷,把家族置于险境之下。」 说着上前一步接过秦忠手里的包袱,一下打开来对着裘盛和道: 「祖父你来瞧,这样物事算不算宝贝?二哥却是那般想尽法子阻拦阿毓进府,是不是不安好心?」 「四弟,陈家那样的人家,也值得咱们这样的人家结交?你便是说出花儿来——」裘文明却是冷笑一声,话说到一半却又顿住,不敢置信的瞪大双眼——这是哪家织坊,竟有如斯绝技? 转而想到自己方才的话,瞬间明白,自己这次真是上了老三和老四的当了——于裘家而言,这布帛可不就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可恨自己方才竟真就上了当,当着老爷子的面承认就是不想让这东西出现在老爷子面前!这般想着,不由双膝一软,一下跪倒在裘盛和面前,白着一张脸道: 「祖父,我不知道陈家手里竟是有这种东西——」 裘盛和却哪里顾得上搭理他?径直从跪着的裘二身旁绕了过去,狂喜无比的把那匹布帛抱到了怀里—— 裘家之所以今年有些艰难,最大的原因并非朝中无人,而是江南又有几家织锦大商人强势崛起,甚而相比起裘家来,对方手中的布帛不论花色也好,质量也罢,竟是隐隐有凌驾于裘家之上。 而裘家之所以会想着去依仗贵人,便也缘于此。只是即便有贵人愿意出面,帮着保一下裘家,却依旧不过扬汤止沸罢了,并不是最为根本的解决之道。 想要让裘家的皇商地位无可动摇,最要紧的依旧要着落在自家提供给内务府的布帛上。 这才是裘家的立身之本。 之前会犹豫到底要不要提携一下阮家,进而攀上贵妃娘娘,便也是为此。 只是裘盛和老于世故,何尝不知道,这般把整个家族贸然绑在不知道到底会不会伸出援手的贵妃身上,无疑太过冒险。 也就是实在想不出好的法子,才会勉强应允了裘文明的提议。 却委实做梦也没有想到,还会有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的机会! 激动之下,不独对陈毓和秦忠万分看重,便是对惯会惹祸的裘文岩也是和蔼的紧: 「这次果然多亏了小四,不然,咱们家可不是要有大麻烦?好孩子,你且告诉祖父想要些什么,祖父定然让人寻了来给你。」 裘文岩怔了一下,旋即笑的和个傻子相仿——先是被三哥夸,又暴揍了老二,这会儿又被老爷子夸,再没有那一日比今天更幸福! 「这布帛,是哪家织坊的手笔?秦管事放心,只要告诉我布帛的来源,其他相关事宜裘家可以自己去做,当然,你们有什么要求,也尽管提便是。」虽是处于全然的亢奋之中,裘盛和却依旧保有着一丝理智—— 正如之前裘文明所认为的,裘盛和也根本没有把秦家的那点儿家业放在眼里,更不要说秦老爷子去世后,秦家的产业作为两个女儿的嫁妆又缩水不少。 即便当初答应和秦家做生意,也并不是如秦忠想的那般,看在他所托的人脉面子上,而纯粹是因为裘盛和年轻的时候和秦家老爷子打过交道,一直挺欣赏秦老爷子的仗义罢了。 听说是秦家后人,这才给了些面子。 只是真碰上生死攸关的大事,那点面子情自然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了—— 在商言商,于商家而言,有利润可图才是第一要务。于裘家毫无伤害的前提下,又能顺手照顾一下旧人的后代,自然是一件好事。 可一旦裘家的利益受到侵犯了,或者有比照顾旧人更有利的事情,老爷子根本不用犹豫就选择了袖手旁观的态度—— 所谓商场如战场,机会已经给你了,可你把握不住的话,也就怪不得旁人。 也因此,在听说阮笙采用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出手狙击秦家并进而得手后,老爷子不是不遗憾的,可也仅仅是一点点遗憾罢了,更加明白,经此一役,秦家必然会元气大伤。再加上秦家的织坊本就不甚大,最大的优点也不过是秦家人诚信为本,不会坑骗人。 是以,看到这布帛,裘盛和便马上否决了这是秦家织坊织所出的想法。 很是想当然的以为,陈家怕是费尽心力才得到这样一匹布帛,然后巴巴的跑上门来,自然和阮笙所图没什么差别——想要借此攀上裘家,以摆脱眼前困境罢了。 裘盛和并不以此为忤,相反,还因为这布帛对裘家而言意义太大,想着便是再多补偿对方一番也是使得的。这般想着,瞧着秦忠的眼神已经愈发急切。 秦忠也是老于世故的人,看裘盛和这般热情的瞧着自己,明显把少爷当成充场面的,而把自己当成主事者了。 只是裘盛和可以这么想,秦忠却并不敢认——有小少爷在,哪有自己说话的余地?更不要说这会儿即便是秦忠也早已对陈毓佩服的五体投地—— 在姑爷之前就识破李家人的真面目甚而推动了整个退婚事件的进行,福缘深厚,随随便便救个人就能织出这举世罕见的云羽缎,还有方才一路行来在裘府的所作所为,都让秦忠意识到,自家小少爷实在是太能干了。别说同龄的小孩子,就是自己也自愧不如啊。 看裘盛和一径追着自己问,秦忠如何敢认下这等功劳?忙不迭看向陈毓: 「小少爷您看——」 语气里发自内心的探询和恭敬令得裘盛和不由一愣——难道秦忠不是眼下秦家生意的主事者,真正当家的却是这个六七岁的小娃娃? 第65章 转而又觉得自己想多了——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 却不防陈毓已然笑笑的开口: 「老爷子当真有兴趣的话,咱们不妨坐下来细谈。」 还真就是这小娃娃当家?裘盛和诧异之余老脸也不由一红——方才先是因为对陈毓二人的厌烦,再然后则是完全被这华美的布帛给惊住了,竟是忘了给陈毓秦忠看座。 忙不迭探手拉住陈毓,亲手送到客位上坐了,又请秦忠也坐下,转眼瞧见跪在地上的裘文明,不觉蹙了下眉头—— 方才还迁怒陈毓,这会儿自然觉出些不妥来—— 虽然裘盛和相信,以老二的精明,断然不会知道了云羽缎这回事还一门心思往外推的,可再怎么说,裘文明方才得罪了陈毓也是事实。 当下沉了脸道: 「有客人上门,不说好生接待,竟是还动起手来了!文明你好大的威风!亏得文岩懂事,你才不致犯下大错。还不快跟陈少爷和你弟弟道歉?」 裘文明长这么大还没有吃过这么大的哑巴亏——白白的被揍了一顿不说,竟还被勒令给揍了自己的罪魁祸首赔罪。 偏是还没地方说理去——老爷子的性情裘文明知道,真是敢破坏了家族的生意,挨家法都是轻的,说不好落个被发配的结局也不一定。 而且裘文明心里还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要趁机弄清楚这云羽缎是怎么回事儿——知道了是哪家织坊的手笔,自己一定要抢在老三的前面把两家合作的事给定下来。 当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先抬起胳膊亲热的想去拍裘文岩的肩: 「老四,今儿个是哥哥——」 却不防裘文岩却是丝毫不给面子的退开,裘文明拍了个空,脸色便愈发不好看。却也不敢发作,只得尴尬的收回手来,改为打躬: 「方才是二哥不对,这里给你赔不是了。」 说着又转向陈毓,神情歉疚之中透着真诚: 「方才多有冒犯,为表歉意,待会儿哥哥亲自摆酒,向小兄弟赔情道歉,还望小兄弟切莫推辞才是。」 言语中竟是想要排挤裘三兄弟俩,自己和陈毓交好的意思。 ——这娃娃屁大点儿年龄,哪里懂得这么多弯弯绕绕?自己既说要宴请他吃酒,于一个根本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土财主家的少爷而言,不定欢喜成什么样子呢。只要对方接了自己抛过去的橄榄枝,这件事的主动权就到了自己手里。 却不料陈毓竟是毫不犹豫的摇头,很是诚恳道: 「我倒没什么,不过被推一下,从四公子身上摔下来罢了。倒是四公子,我瞧着方才真是被打的狠了——」 又摆出一副纯稚天真的神情: 「敢问这位公子,真是四公子的哥哥吗?下手也忒狠——」 ——这位可是阮笙的挚交,家里生意被暗算,未尝没有此人的手脚。这会儿被人叫破了,还敢攀上来,这脸皮还真不是一般的厚。 一句话气得裘二好险没吐出一口老血来—— 下手也忒狠的明明是老四啊,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帮亲不帮理还孩颠倒黑白的小孩? 却不防事儿还没完,陈毓紧接着竟是转向裘盛和道: 「老爷子可不可以先打发这位公子下去?我一看到他,就止不住的有些害怕……」 口中说着,还应景的哆嗦了一下。 裘盛和人老成精的,如何瞧不出陈毓这是拿定了主意不给老二机会,怪裘文明太过莽撞之余,更是庆幸亏得有文隽和文岩两个孙子在。 当下就无视了裘二求救的眼神,直接让家丁「送」裘二回自己的院子里歇着了。 到了这般时候,裘文明便是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留了。看着老二憋屈的恨不得撞墙的背晦样,直把裘文岩给爽的,恨不得抱着陈毓再亲一口。 便是裘文隽瞧着陈毓的眼神也越发明亮,竟是不觉对陈毓颇有些知己之感。 待裘二离开,裘盛和就急不可耐的瞧向陈毓: 「陈公子这会儿可以说了吧?」口中说着,心里更是八爪挠心一般,那眼神,恨不得在陈毓身上盯出个窟窿来。 「老爷子叫我阿毓就好。」陈毓忙摆手,一副又腼腆又乖巧的模样,偏是说出的话来,却有板有眼的紧,「实不相瞒,这布帛乃是我家织坊所出。今儿个拿来,就是想请老爷子掌掌眼,若然老爷子觉得看得过去,咱们再说其他的。」 言语中的笃定令得裘盛和也是一怔,欣赏之情外,更有些忌惮——之前还觉得秦忠有些装模作样,这会儿却明白,他方才所说竟是全无半点儿虚言,这小娃娃竟还真能做主。只是这般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胆色,真是令对方成长起来,假以时日,会不会反而替裘家树一个强敌? 想了想道: 「这布帛我很喜欢,陈公子有什么条件,尽管直言便是。」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总得先知道对方要的是什么。 「那好。」陈毓爽快的点头,却是开门见山道,「我家织坊乃是外祖父留给两位娘亲的嫁妆,因此便是如何艰难,小子也不会变卖。」 一句话说的裘盛和脸色一黑——这小家伙,还真是人精。自己还什么也没说呢,就被他猜到心思了? 「老爷子看得上这布帛的话,小子愿意和老爷子合作。」 「合作?」 「是。这云羽缎不过是我家织坊新品种中的一个,以后说不好还会有其他。若然裘老爷子愿意,以后但凡是新的布帛,陈家愿意全权交由三公子负责售卖,所得利润,你我两家六四分成。」 陈毓说的一板一眼,裘盛和却敏感的意识到一点——陈毓的意思,明显是向自己表明,无论将来如何,陈家并不准备和自家形成竞争关系,反倒愿意对外用裘家的名头售卖。 第66章 虽然有些遗憾,却也明白,若然陈家手里真的还有新的布帛品种,于自己而言,这种方法无疑是最有利的。 当然,陈毓话里话外还暗示了一层意思,他只准备和老三合作,而老二,甚至自己,都被排除到了合作者之外。 当下看了眼裘文隽,微微点了下头。 「五五分成吧。」裘文隽探手拿过陈毓手里的茶杯,又推了碟点心过去,「小孩子喝这么浓的茶不好。」 看陈毓要推辞,摆了摆手笑道: 「阿毓既然信我,又帮了我裘家这么大一个忙,三哥也不能让你吃了亏去。对了,陈叔叔赴任方城县时,阿毓一定要提前给三哥打招呼,到时候三哥去给你和叔叔践行。」 赴任方城?裘盛和就愣了一下,转而想到一点,瞧着陈毓的神情不觉有些惊异——那陈清和竟是谋了方城县县令一职吗?以一个小小的举人,竟是能从李运丰这个进士口中夺食,难不成陈家还有自己不知道的背景? 裘文隽此话一出,便是陈毓也不由佩服——怪不得日后能把裘家生意做到那般难以企及的高度,不独这份心胸、气度,更有这份重情重义及对时局的精确把握。 这个人,自己没有选错。 直到把陈毓两人送出门,裘文隽才向裘盛和请罪: 「祖父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自作主张?什么自作主张?」裘文岩却是有些懵懂,来来回回瞧着两人的脸,半晌明白过来,笑嘻嘻的拍着他哥的背道,「爷爷肯定不会怪你的。我还觉得给少了呢。我瞧着啊,阿毓将来一定不是,那什么,对了池里的鱼——」 一句话说的裘盛和扑哧一声就乐了,照着裘文岩头上就是一巴掌: 「让你不读书。爷爷瞧着,你才是最蠢不过的一条鱼!不过倒是让你小子蒙对了一次。」 陈清和既然要赴任方城,以后要打交道的时候还多着呢,老三这么措置,无疑很是恰当——怪不得陈毓那般笃定,真是自家这次和阮笙联络一起坑了他家,将来等陈清和上任,不定怎么找补呢。 看着老爷子心情不错,裘文岩也很是开心,猴儿似的抱住裘盛和的胳膊不住撒娇: 「那我好歹也算是将功赎罪吧?爷爷把我的的禁足令取消了好不好?」 从得罪了那位江大人,老爷子处置了裘文隽的同时,更是严令裘文岩不许离开府门半步。这么些日子以来,裘文岩真觉得尾巴都要憋折了。 裘盛和态度果然有些松动。只是这个孙子的不良记录实在太多了些,饶是裘盛和也有些吃不消,想了想道: 「你想要去哪里?」 「我想去看阿毓。」裘文岩却不是个会看眼色的,依旧兴致勃勃道。 裘盛和这才长出一口气,点头笑道: 「去找阿毓啊?也罢,就只一点,到了陈家,莫要淘气才是。」 又隐晦的点了一句道: 「若是他有什么难处,你也可以伸手帮一下。」 那陈毓将来必是个不凡的,这会儿结个善缘,于这个傻孙子而言也必然大有好处。 老爷子竟然答应了?裘文岩愣了半晌,好容易才回过神来,高兴的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忙忙的朝后面跑去: 「快快快,备马,我要找阿毓玩去——」 等裘盛和两人醒过神来,裘文岩已经打马冲了出去。亏得裘文隽反应快,忙不迭令几个身强力壮的家奴跟了上去。 陈毓这会儿却是心烦的紧——果然是冤家路窄,怎么哪儿哪儿都能碰见阮笙这个混蛋呢? 一开始在裘家门前也就罢了,还没走多远呢,阮笙就又在跟前开始晃了,甚而还跟着陈毓一前一后就出了城。 到了这时候,陈毓哪里不明白,这阮笙,分明是方才就没走,一直在裘家外面窥探着自己。 索性直接停了下来—— 因要拜访的是锦水城第一豪富人家裘家,阮笙自然做足了门面,不独车子很是气派,甚而还带了足足八个随从。 倒是和陈毓那边的人手相当—— 从陈毓被人拐走又回府,陈清和就对儿子的安全精心的狠,这会儿李静文嫁过来,倒是比陈清和还要在意,竟是随便去找个小朋友玩,李静文都会派五六个人跟着。 阮笙本就没有隐藏行迹,看陈毓停下,知道自己这是被发现了,当下撩开车帷幔,冲着陈毓的车子冷笑道: 「秦管事倒是个忠心的,只是记住一点,可别好心办坏事,给你们姑爷惹祸才是。回去就说我说的,不上下闹腾的话,爷兴许还能给你们留下几个辛苦钱,再敢这么上窜下跳,信不信爷一个铜板也不给你们留。不独如此,说不好,你们姑爷的前程也会就此生生葬送了也不一定。」 倒没料到,这陈清和竟还这般不识时务!竟是典型的要钱不要前程的主——这世上多的是拼命的想要往上官手里送钱,结果却没地方可送的,这陈家倒好,竟还真就跟自己杠上了! 而且更令人郁闷的是,秦忠两人在裘府逗留的时间比自己还长不说,最后竟然连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裘老爷子都送到了滴水檐下! 这面子,愣是比自己还强! 因所有身家都压在了这件事上,阮笙当真是一点不敢掉以轻心。本就因为担心算计陈家的事会起反复,待听完下人打探回来的消息,更是暗暗心惊——难不成那陈家真的拿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不成?却是绞尽脑汁也想不通,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连裘老爷子也能打动。 好在那下人倒是亲眼见到秦忠又好好的把那包袱捧出来了。阮笙听说后就留了心眼—— 一则要确知对方到底拿了什么好东西,自己定要置办了双倍的拿过去,怎么样也不能让裘家改变了主意才是;二则,自然要借兄长和姐夫的势再一次恐吓陈毓两人—— 第67章 为了狙击陈家,自己可真是连棺材板都给押上去了,更不要说还有大嫂的嫁妆银! 无论想尽什么法子,都决不能让陈家有翻盘的机会。 姑爷的前程?秦忠简直要气乐了——如果说是之前,秦忠说不好还真会有些犯嘀咕,毕竟,那李运丰再怎么说也是响当当的进士。 可就在刚才,从裘文隽的嘴里,秦忠已经知道了老爷已经是定了方城县县令一职。 ——要说那裘文隽也是个厉害的,亏自己之前还以为他是坐着冷板凳呢,倒不料却是个胸中有大丘壑的人!旁人只道他是被二公子给排挤出去了,却不料这人根本早就掌握了不少情况,甚而姑爷的任命,都已经打听出来了,明显是等着找机会给他家那个上蹿下跳的老二以迎头痛击。 既然姑爷有了这么好的前程,自己还有什么好怕的。只这会儿少爷既然没有开口吩咐,秦忠便也不准备接话。 看秦忠久久沉默,阮笙却以为自己是抓住了对方的软肋,愈发得意,索性直接走下车来,一步三摇的来至陈毓车前: 「秦忠,你手里那个包袱解开来,爷倒要见识一下,到底是什么好东西,竟是连裘家人也会赏脸。」 「果然是狗仗人势。」陈毓终于开口,偏是说话能把人气死,「可惜小爷眼里,你连条狗都不如。」 「阿武,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抢劫,你去,只管打——」 抢劫?还,只管打?阮笙还没有明白过来,就一下被人揪住衣服后领子,老鹰抓小鸡一样提溜了起来,顿时吓了一跳: 「你们,要干——」 话音未落,却被阿武抬手就扔了出去,竟是一头扎在一丛灌木中,更巧的是,脖颈恰好卡在两根树杈之间,顿时疼痛难当: 「哎哟,小兔崽子,还反了天了,竟敢对爷动手——」 早有两个下人跑过去,忙不迭的把阮笙给拽出来,也不禁倒抽了口凉气——却是阮笙一张脸却早已被树枝给划得全是血口子,虽是不深,却有些吓人。 「小王八蛋,你怎么敢——」阮笙疼的眼泪都快下来了,气急攻心之下,一叠连声道,「你们几个全都过去,不拘胳膊或者腿,一定要把那小子身上的零件卸下一个来——只管打,出了事,爷给你们兜着!」 正喧嚷的厉害,又一阵哒哒的马蹄声传来,却是裘四,带人追了过来,大老远就看到对峙的两方人,裘四也很是吓了一跳,忙忙的跑到车前,下了马就去拉开车门: 「哎哟阿毓,那混蛋有没有对你怎么着?」 陈毓也没想到,裘文岩会跟过来,忙也下了车,笑笑的道: 「我没事——就是有不长眼的想要抢我手里的东西,结果用力过猛之下,自己倒摔了个头破血流。」 「是吗?」裘文岩长出一口气,又拍了拍胸脯道,「没事儿就好。」 又忽然想到一件事: 「想抢你的东西,什么东西啊?」 陈毓笑着往车上那个包袱指了下: 「呶,就是那个——」 裘文岩转头瞧去,顿时就急了眼——虽然平日里没少被哥哥骂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可这个包袱却是认得的,里面装的不就是那云羽缎吗?那可是关系到哥哥前程的物事。 气的大踏步上前,劈手揪住阮笙的衣襟,照着脸上就是啪啪啪一阵耳刮子: 「王八蛋!是不是老二那个混蛋派你来的!想跟我哥抢,小爷今儿个打不死你!」 一顿耳光不但把阮笙抽的晕头转向,一松手,就陀螺似的在地上转个不停,连带的阮笙的那些属下也吓呆了——这小杀星却是认得的,可不是裘家那个横行无忌的小霸王? 要说对陈毓出手,那自然是毫无半点心理压力,可要真对上裘文岩,却是全都怂了。 竟是直到裘文岩停手,才敢上前扶住,竟是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阮笙一张脸早已被揍得猪头相仿,抖着手指指了裘文岩半晌,「噗」的吐了一大口血出来,连带的里面还有几粒牙齿…… 裘文岩还不解气,又抬脚一下把人踹翻在地,这才笑嘻嘻的跑到陈毓跟前: 「阿毓别理他。你这会儿要去做什么,我陪你。」 陈毓忍禁不禁的弯弯嘴: 「闲着也是闲着,不然,去李家拉聘礼——」 若然再过些日子,知道裘家依旧继续和自家合作,阮笙势必会倾家荡产,再传出爹爹谋了县令的消息,说不好李家又会出什么幺蛾子。 倒不如趁这个机会了结清楚才好。 「拉聘礼?」裘文岩本来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闻言顿时大感兴趣,「阿毓已经定亲了吗,是哪家小姐?」 转而又觉得不对: 「嘎,是不是你老丈人家人欺负你?你跟哥哥说,哥哥去给你出气。」 一番话说的陈毓哭笑不得——怪不得裘三吃了怎样的亏也要拼命把这弟弟给护住,要说裘四的性子虽是蛮横了些,却意外的真性情,对人好起来,那可是真的好。 当下用脚尖指了指依旧在地上装死的阮笙: 「就是这位想要谋夺我家财产的阮爷的外甥女。」 「什么?」裘文岩一下瞪大了眼睛,看向陈毓的眼神却是多了些怜悯——自己被老二那个人渣算计已经够苦了,阿毓也挺惨的,却是被未来媳妇给坑了! 两个人还真是一般的命苦呢。 越想越气之下,抬脚朝着阮笙又踹了一下: 「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这样的人渣,就会有人渣外甥女!以后有多远滚多远,别再在爷跟前晃悠,不然,爷见一次就打你一次。」 裘文岩这话说的霸气,却是有底气的紧——反正自家钱多的花不完,阮笙这混账又生就的一副找揍的嘴脸,顶多打得很了,给他买几贴膏药罢了。 第68章 又拉住陈毓的手: 「走,哥哥陪你去,当初咱们家给了多少聘礼,自然要他们一点不剩的吐出来。不对,定要让他们加倍赔偿咱们的损失。」 裘文岩这种喜欢热闹的性子,从来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这会儿听到有热闹可瞧,自然积极的紧。 一行人竟是浩浩荡荡往李运丰家里而去。 秦忠犹豫了下,也没劝什么——姑爷是个念旧的,虽说已是和李家撕破了脸,这些日子以来,却是没说过讨还聘礼的事,想来是心里还念着些旧情,不愿意闹的太过。 只是早已领教了李家的刻薄寡恩,秦忠心里却是赞同陈毓的做法。 当下也跟了上去——当年的聘礼正是自己一手操办的,虽说手里没有单子,却也还有个大致印象。 这么些人一下涌到李府门外,李家门房顿时就吓了一跳,又看见从马车上下来的陈毓,如何不明白八成是来闹事的了,怎么肯把人放进去? 甚而这些日子因阖府欢天喜地的模样,也很是长了见识—— 老爷已然起复了,很快就要去做官老爷了,还听说事情巧的紧,被自家退了亲的陈家当家人也谋了个位子,恰恰好就在自家老爷手下做事。 这会儿瞧见陈毓,心气自然不是一般的高——一个被退了亲的奶娃子罢了,说不好在老爷面前还没有自己有面子! 这会儿跑过来,十有八九是来讨饶的!只是主子的心思,便是阖府下人也都清楚的紧——夫人可是不止一次跟房里丫头说过,任他陈家在门外磕多少响头,都再不会收回成命的。上一次不是陈家老爷亲自登门都被轰了出去吗。 这会儿还要厚着脸皮过来,可不是要自讨没趣! 这般想着,竟是一面吆喝着让其他家丁过来堵人,一面自己个直接拦在了门边,冷着脸单手指着陈毓斥道: 「你这小子,怎么恁般厚的脸皮!也不想想你陈家是什么样的身份,怎么就敢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上门纠缠!」 一句话简直把裘文岩给骂傻了,瞪大了两只眼睛瞧着陈毓: 「好阿毓,他说什么?」 不会吧,难不成阿毓是真个喜欢人家姑娘?不然,凭阿毓这样的人才,连自家老二都能被坑的那般惨,还会被人一再赶出去? 陈毓也简直被气乐了——这李家人,还真是好大脸!也亏得自己上门一趟,不然还不定被李家人怎么在背后编排呢!既然李家不怕把事情闹大,自己又怕什么? 竟是自顾自上前一步,笑吟吟道: 「我有事要见你们家老爷,你只管里面通报便是!」 那门房看陈毓一脸的笑,益发笃定自己想的是对的,有恃无恐之下,抬手就想去推陈毓: 「什么阿物!我们老爷那样的贵人,也是你随随便便就可以见到的?去去去——」 斜刺里却是探过一只手来,正是紧跟在陈毓身后的裘文岩——裘四即便有些鲁钝,却是认准了一头,既然阿毓说要进去,那就自然得进去,不让进的话就是得罪了阿毓,也是得罪了自己! 那门房猝不及防,一下被裘文岩揪住胸前衣襟,气的不住咬牙切齿,一叠声冲陈毓道: 「好你个没脸没皮的!这会儿梦还没醒吗?还以为自己个是我们李府的娇客呢!我跟你说,就是你跪着磕九九八十一个响头,也甭想再攀扯上我们李府——」 又回头冲着院内喊: 「还愣着做什么,全都打了出去!」 又拼命抬手想要去抓裘文岩的脸。 裘文岩顿时就变了脸色: 「哎哟嘿,这世上还有人敢打我!」 在锦水城里,那家人见了自己不是退避三舍,这李家倒好,敢和自己来硬的。 手一抬,就掐住了门房的脖颈,抬手噼里啪啦就是几个耳刮子,直把门房打的眼冒金星歪倒在地,顿时就杀猪一般的嚎了起来: 「哎哟,不得了了,杀人了——」 那声音太过凄惨,很快就惊动了不少左邻右舍——这几日李府好事不断,阮氏出入都是笑容满面—— 一则老爷的任命马上就要下来了,二则又顺利的退了和陈家亲事,甚而陈家的产业也马上就要成自家的了,阮氏真是无一事不顺心的。便是对着左邻右舍,也镇日里都是笑眯眯的。 四邻八舍的也都是爱捧场的,不时三五成群上门贺喜,这几天来李家一直都是热闹的紧。可这会儿怎么就打起来了?好像言语间还说什么姑爷、不要脸、赖着李家这样的话头来—— 一传十十传百之下,登时很多人跑来围观。 瞧见人越围越多,裘文岩兴致更足——方才已是再次找陈毓求证,知道和李家这亲事是注定不成了的,自然就没了顾忌。又得了陈毓面授机宜,知道待会儿又有热闹可瞧了。 等看到人来的差不多了,整整衣冠轻咳了声,冲着周围众人一拱手: 「难得众位乡亲捧场,今儿个就请众位帮着做个见证——」 要说裘家人本就生的齐整,裘文岩鲜衣怒马之下,这般正正经经同人说话,倒也是唬人的紧。好多人瞧着有趣竟是轰然应诺: 「公子请说。」 裘文岩点了点头,冲自己那手下一使眼色——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裘文岩的这些手下自然也是随了主子的性子,都是惹事的行家,于那些无赖手段也俱是精通的紧。 一个个边手下一点不含糊的把李家扑上来的家丁给打翻在地,边觑着空对李陈两家旧事好一番渲染,说的那叫一个热火朝天: 「……当初我家老爷不嫌弃李家家贫,想着帮扶他家,才应下这门亲事,倒不料,李家竟是忘恩负义的主……啪!」 第69章 「……这边刚有了官身,就看不起我家少爷……咚!」 「咔嚓……你李家想攀高枝,便是成全你们也没甚不打紧的,缘何又要勾结了小舅子谋夺我家产业?」 「这么坑了我们家,还想昧了我家的聘礼!啪!」 「咱们找上门来,也不过就是想要取回聘礼罢了,没得就被人堵着要打!嗵!」 「亏得咱们当初给的聘礼多,这来拉聘礼的人也多,不然……」 「忘恩负义之徒!」 「伪君子!啪!」 「不要脸!啪!」 真是羞辱并巴掌齐飞,那叫一个热闹! 那被揍得鼻青脸肿的门房本来还一直叫嚣着要给陈毓等人好看,这会儿也明白过来事情怕是不对—— 怎么大家伙说来说去,全都站到陈家那边了!而且陈家的反应也太怪了吧,不该赶紧磕头求饶吗,怎么就敢还手了! 怕是陈家的情形和家里主子说的并不一样!老爷又是个最好面子的,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把自己皮给揭了! 等李运丰察觉动静不对,忙忙的出来,正好把这些话听了个正着,气得身子一歪,好险没晕过去! 当初和陈家退亲,李运丰心里虽一直都有些不踏实,却也并没有太当回事——读书人哪有不好个脸面的?以自己对陈清和的了解,他家十有八九也不会对外宣扬—— 一则两人好歹有些旧情,所谓留一线好想见,真是做绝了,对陈清和也没什么好处;二则,自己当日已是暗示了他,等到了方城县,他可是就要在自己手下讨生活,想来,他也不敢做的太过。即便阮笙出手对付陈家,那也是小舅子的事,陈家断然不会也不敢就把这个帐算到自己头上的。 这些时日不见陈家有什么动静,李运丰只当自己是猜对了的,哪里料到,还会有今日被人围堵上门的事情来?这还不算,又饶着白白生受了这么多难听话—— 又是忘恩负义又是嫌贫爱富,特别是最后侵人家产一条,事情真是传出去,说不好对自己仕途也会有阻碍! 自己倒是小瞧了陈清和,还以为那是个老实的,却不防竟条不咬人的狗,恁般阴险—— 一方面冠冕堂皇的说什么愿意退亲,另一方面却故意散布这些言论,想要逼自己就范,做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要自己收回成命,不好再提退亲之事吗? 还真是想得美! 气的不住咬牙,更是下定决心,不但这亲家是再不会做了,等到了方城县还要赶紧想个法子掳了陈清和辛辛苦苦谋来的职位!绝不再给他任何一点机会。 好容易略定定神,忙一面令家丁遣散围观人群,一面对陈毓厉声道: 「无知小儿,竟敢做出这等混账事来!你父亲在哪里,让他过来说话。」 既然派了陈毓打头阵,想必陈清和应该就在不远处观望——只是把事情闹得这么大,自己必饶不了他! 陈毓好险没给气乐了——这李运丰是不是脑袋被驴踢了?这还没出仕呢,就摆出一副官老爷的派头,瞧瞧方才那口气,仿佛爹爹就是他家下人差不多了。 当下冷冷道:「些许小事,又何须劳动我家爹爹?还是你以为,我爹爹来了,你说几句好话,就可以把当初我们家送的聘礼给昧了?你也是读书人,更进士及第,倒没料到,竟是对些银钱这般执着!」 「你胡说什么?」李运丰简直气的疯了,更隐隐觉得不妙——怎么这小王八蛋比自己还要强硬,好像不是自己以为的来求饶啊! 「亏你爹读圣贤书,好歹也是堂堂举人,怎么竟会教出你这般无赖的东西来!若非瞧在你爹面子上,今儿个我——」 话说了一半却是被陈毓冷声打断: 「家父如何,不须你这等人评判。再说,你和我之间什么关系,大家都心知肚明,何必装模作样摆什么长辈的谱!」 口中说着,昂然道: 「正好今日有这么多乡亲在场,陈毓也有一句话要说——你李家既然自诩门庭高贵,我们陈家可也不愿高攀,咱们两家的亲事已是一拍两散。当初的聘礼我们家虽是没看在眼里,却好歹是给我未来妻子预备的,怎么也没有白白送给无关人家的道理,凭你们李家这么高贵的门第,想来自然没有昧了我家东西的道理,可这么些日子,你们家却是只字不提,甚而我们寻上门来,还要把人打了出去,倒也不知这是哪门子道理?」 一番话说的李运丰彻底懵了——陈家竟然真的是来退亲的,而不是自己以为的登门求饶?只是谁给他们的胆子——自己不允的话,他们不想退亲也得退,却怎么敢就这么公然上门来打自己的脸? 围观众人瞧着那么大点一个娃娃这么多人面前也能侃侃而谈不说,还说的有理有据,竟是连堂堂进士李运丰都哑口无言,不由纷纷窃窃私语: 「哎哟,可真是奇了,你说这么大点儿个娃娃,这嘴皮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利索。」 「那是,人家的爹怎么说也是举人呢,我瞧着,这小娃娃怕是将来也不凡呢!」 「要说举人进士不就差了那么一点儿吗,李家这么端着,说不好会错失一段好姻缘呢。」 李运丰一张脸早已是青红不定,有心把人打出去,只这么多人瞧着,说不好更会落个毁亲还昧人聘礼的名声,更不要说,陈家派来的还是陈毓这么一个娃娃—— 轻了外人说自己怕事,重了就要落个以大欺小的名声!这陈家还真不是一般的毒,倒是和疯狗一般,就敢使出这般不要脸的法子来。 只是再这么堵在门口也不是事,眼见得陈毓小小年纪,却是个尖酸刻薄的,再任他说下去,又不定会说出什么难听话呢。当下脸一沉,虚应道: 「就为着这么点子小事,便如此喧嚷,陈家果然好家教。就你们家那点子东西,还入不了我的眼,你们来府中取了便是。」 第70章 相较于李运丰的气急败坏,陈毓无疑云淡风轻的多。边走还边不停拱手: 「小子有礼,多谢各位乡亲仗义相助——要不然,这李老爷说的冠冕堂皇,说不好回头又会以这样那样的借口不愿返还我家聘礼,都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这世上还真有的是心口不一的伪君子……」 李运丰听在耳里,脚下猛一踉跄,好险没气昏过去。 也使得被关在院门外的众人益发认定李家理亏—— 没瞧见吗,一方气急败坏,一方气定神闲,哪个说的是真话,哪个说的是假话自然一目了然。 还第一次遇见这么难缠的小孩—— 论说说不过他,真打吧又动不得手,不然可不得被唾沫星子给淹死。 好险没把个李运丰给憋屈死,正往后院行来,迎头正好碰见阮氏—— 虽是住的远些,可发生了那么大的事,自然有下人赶忙把信传了进去。 这会儿瞧见李运丰满面怒气,阮氏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撇了嘴道: 「怎么,他们陈家人来闹了?亏老爷平日里还拿陈清和当兄弟一般,这会儿看出人的真面目了吧?说什么举人老爷,也就是一个满身铜臭味的商人罢了!」 心里却是忖度—— 陈家这般不管不顾,显见的自己兄弟已经得手了,说不好,他们家穷的揭不开锅了也是有的。不然,怎么就敢这么上门来闹? 所谓狗急跳墙,也是有的。这般想着,越发得意——陈清和婚礼那日,就敢那么着给自己没脸,让他们狗眼看人低,有这样的下场也是活该。 「把陈家当日送过来的东西整理出来让他们拉走便是。」李运丰却是气的狠了,再没心思扯和陈家的事——想要整人,可不再嘴皮上。 阮氏却是不以为然:「老爷也就是性子太好,才任由他陈家蹬鼻子上脸。若然这回得了逞,说不好下回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当日陈家送来的聘礼着实丰厚,就这么原封不动还回去可怎么甘心? 李运丰瞄了阮氏一眼: 「你有什么好法子?」 就这么把陈家的聘礼还回去,也确实不舒服的紧。 「他们家的聘礼,咱们这样的人家又岂会看在眼里?」阮氏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只不该听风就是雨,纠集些无赖上门混闹,小小年纪便这般无法无天,长大了那还了得?即便成不了亲戚,好歹老爷和那陈举人也是故人,老爷也是做人长辈的,好歹看在故人面上,帮着管教一二才是——」 多年的夫妻,阮氏也明白李运丰心里一直有些不舒服,唯恐被别人说自家嫌贫爱富,原想着陈家肯悄没声的过去也就算了,这会儿既然这般不识趣的来闹,不如找人绑了他,大张旗鼓的送回陈家去,再趁机把陈毓的种种恶行宣扬出去,到时候既全了自家颜面,还让陈家把退婚的过错都背了去,看那陈清和还有脸来要聘礼不? 一番话未完,就听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忽然响起: 「哎哟,倒要请教这位进士夫人,说谁是无赖呢?」 阮氏一怔,再料不到自己这李运丰说话呢,怎么就有人敢这么无礼! 抬眼一看,却是一个一身锦衣的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掂着根马鞭,神情不善的瞧着自己。 骤然见到一个少年,还是个神情不善、满脸都写着「我要找茬」四个字的少年,阮氏吓得身子往后一踉跄,一叠声道: 「人呢,都死哪儿去了?怎么随随便便什么人都放进来?」 「你找他们吗——」裘文岩笑的愈发张狂,一挥手,几个被捆的结结实实鼻青脸肿的家丁一下被推倒在阮氏面前,可不正是李家除了方才被撂倒的那些家丁外,仅剩的几个还算身强力壮的? 「小爷面前,也敢耍横,这就是下场!不过有点儿你倒是说对了,爷还就是生就的无赖性子,今儿个乖乖的把我们家阿毓的聘礼还回来也就罢了,不然,小爷就让你们两口子也和他们一样变成猪头。」 一句话说的阮氏顿时花容失色,却还强撑着道: 「你们,你们简直是强盗!来人,来人,快去报官——」 「报官?」裘文岩好像听到了什么可乐的事一般,和一干手下不停挤眉弄眼,「哎哟,小爷可真怕呀——不然,你去报官,小爷再把这事跟官府老爷说一遍,也让人听个新鲜不是——堂堂进士爷,却是这般下作,嫌贫爱富不说,还贪得无厌,昧了人家聘礼不还,也算是大周朝第一件奇闻了。」 以为自家的皇商地位是说着玩的吗,别说一个还未起复的进士,这怀安府的官家,还真没不给裘家脸面的。 口中说着,上前一步: 「或者我们借李进士一用,跟我们一道到陈府做客,一路上也跟过路人念叨念叨,你们李家怎样的龌龊,等这位夫人什么时候把聘礼给我们准备好了,我们再敲锣打鼓把李进士给送回来——」 裘文岩一句话出口,他那几个手下立马上前一步,隐隐对李运丰形成包围的形势。一副只要少爷下令,便会拖了人就走的模样。 李运丰吓得腿肚子都有些转筋了——方才阮氏的意思可不就是如此?一路上「送」陈毓回去,再沿途宣扬的人尽皆知,到时候既得了实惠,还扣了陈家一个屎盆子,却不料,竟是被对方一下就给看破了。 眼见得那法子是行不通了,对方又是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 也不知陈毓哪小王八蛋从哪里找了这么一群混人来,说不好真不管自己进士身份,只管架走游街,那可真是没脸见人了。 只得强撑着冲阮氏道: 「啰嗦什么?把那些聘礼还给他们家便是。」 阮氏也给吓住了——再多的花花肠子,可面对着这么一帮凶神恶煞的人也是使不出来了。只得掩面往后院而去。实在不明白,陈家明明已经山穷水尽了,怎么就敢这么猖狂了? 第71章 却唯恐对方真的拖了李运丰离开,竟是半点儿不敢拖延,跌跌撞撞的跑回内院,以最快速度让人把陈家聘礼捡拾好送了来。 秦忠上前一一查看,最后对李运丰一拱手: 「少了副宝石头面,两副耳环,两个裴翠镯子以及我们当初送的布帛——」 布帛也就罢了,其余几样都是聘礼中最出挑的,都是大小姐精心挑选的,是以秦忠记得很是清楚—— 方才瞧得明白,那翡翠镯子,可不就在阮氏手腕子上? 一直隐在帘子后的阮氏一张脸瞬间赤红一片,却依旧强撑着道: 「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头面耳环的,红口白牙的,你说有就有了……」 一句话未完,那几个壮汉当即上前,架住李运丰作势就往外拉: 「李夫人既是记不清,我们就先请了进士爷过去,等夫人什么时候脑子好使了、想的清爽了,或者李进士去抄了聘礼单子,我们再送李进士回来也是一样。」 李运丰向来自诩斯文人,哪见过这阵仗?真被帮愣头青这么拖出去,那可真就是斯文扫地了。一张脸瞬时无比苍白: 「夫人!」 这群人,怎么就跟强盗差不多啊!阮氏也吓得不住哆嗦,再也不敢硬撑,只得红着脸褪下手腕上的镯子,又低声吩咐丫鬟把两个女儿戴的耳环取过来,着人和那已经收入私库的宝石头面一道递了出去。 随着打发的丫鬟回返,果然取了耳环过来,同时还有隐隐的女孩子的哭声传来。阮氏心里刀绞一般,真是恨毒了陈家——那耳环也好,手上的镯子并那副头面也罢,可不正是母女三人的最爱! 本想着那些瘟神这下总该走了吧?却不料陈毓依旧站在原地不动。 「你还想怎样?」阮氏简直气疯了,实在是每次对上这小畜生就没什么好事——每每被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子给欺负的抬不起头,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不怎样。」陈毓回答的依旧慢吞吞的,又点了一遍聘礼,「方才秦伯不是说了,还有那些上品布帛——」 阮氏气的浑身都是抖得: 「这么些年了,那些布帛怎么会还在——」 用来裁制的衣服都已经穿烂了! 「那就换成银两吧。」陈毓的模样,并不打算和她纠缠,明明是软软的童声,却偏又说不出的讽刺,「或者把裁成的衣服还回来,便是施舍了叫花子,好歹让人说一声好,也比给了不知礼的畜生,吃着我们的,花着我们的,到了到了,还咬我们一口的强。」 一句话说的裘文岩扑哧一声就乐了——阿毓嘴皮子果然够毒。 李运丰顿时气了个倒仰,却惧怕身边几个壮汉动粗,无奈之下,随手掏出怀里一张银票甩了出去: 「给你便是——」 有心想骂,又被身旁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给吓住,只得又把余下的话咽了下去。 帘子后面的阮氏却是受不住了——这些日子客来客往,家里银钱上越发困窘,李运丰怀里的那张银票可是好说歹说,才从自己兄弟阮笙哪儿拿来的—— 兄弟的意思,这会儿正是急用钱的时候,等捱过了这一月,就把他陈家的金山银山给弄来自己花了。 眼下要真是这么着就给了陈毓,当真是割心挖肺一般,急怒攻心之下咬了牙道: 「陈毓,你莫要逼人太甚——等到了方城县,你父亲可还要和我们家老爷一个衙门共事!」 ——即便陈家那个小兔崽子不懂,可但凡陈家来的人里有个明白人,也定然明白,自家老爷可是堂堂进士,而陈清和不过是举人罢了,两人既然谋了同一个衙门的职务,必然是老爷为尊,陈清和为卑了! 刚把银票捡起来的秦忠果然就犹豫了下——虽然裘家三公子言说,自家姑爷已是谋定了方城县县令一职,可毕竟没亲眼瞧见公文不是? 再怎么说老爷一个举人罢了,甫一任职就做了大县的县令,也确然有些不大可能。 陈毓却是抬手从秦忠手里接过银票,眼皮也不抬的扫了一眼上面的数字: 「三百两,也勉强够了,余下的就罢了,只当本少爷日行一善吧。」 明显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施舍的语气。 帘子后面静了一下,然后便听见「哗啦」的一声响,明显是碗碟落地的声音。 陈毓只作没听见,只管领着众人转身往外走。 「慢着——」李运丰忽然道,神情不善的瞧着陈毓和裘文岩,「这位少公子既是如此仗义,好歹也要留下名号才是。」 ——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到了方城县,想要收拾一个下属还不是易如反掌,至于那为虎作伥的猖狂少年,自己当然也不能放过。 裘文岩站住脚,叉着腰得意洋洋的一笑: 「过奖过奖,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锦水城裘家四公子裘文岩是也!」 一番话说的慷慨激昂,倒真是颇有些市井游侠儿的派头。 他的那些属下登时就捂着嘴乐了——天知道他们少爷早就想着这么霸气张扬的一天了。偏是从前打架时遇见的大多是和少爷一般的混小子,往往一番混战之下,双方都是东倒西歪鼻青脸肿,自然没办法说的这般意气风发。 也就这一次,碰上了李进士这个软脚虾不说,自己这一方还是占足了理的。当真是说到哪里都不怕。 李运丰却是傻了,便是帘子后的阮氏,绞成麻花劲一样的帕子也应声而落——实在是锦水城裘家的名头太响了。 那可是堂堂皇商,说句不好听的,也算是手眼通天的人物,无论是人面还是权势,都不是自己这个尚未起复的小小进士所能比的。 这也是为什么即便是打出大舅子阮筠的旗号,阮笙也不敢明面上朝着裘家施压,让他们出手帮自己对付陈家,而是只敢借一下裘家的东风罢了。 第72章 却是越想越不对—— 小舅子的意思分明是已经和裘家达成一致,怎么裘家四公子倒是跑来给陈毓助拳了?眼睛忽然一亮,冷声道: 「裘家四公子是什么样的尊贵人儿,又岂是你这种地痞无赖所能及的?连裘家四公子也敢冒充,还真是找死!」 竟是忍不住有些窃喜—— 果然陈清和昏了头吗? 真是拿聘礼的事到官府说,自家委实理亏,可陈家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为了充门面着人冒充裘家的人—— 即便本县县令程英和陈家交好,可也不敢惹裘家不是?听说裘家四公子可是裘老爷子平日里最宝贝的一个,这般被人败坏名声,势必引起裘家家主震怒。真到了那时候,不用自己多说什么,自然让陈家吃不了兜着走,说不好不用到方城县,就可以把这一干人给处置了。 「冒充?」裘文岩顿时来了精神,一双眼睛瞬时瞪得溜圆——自己果然英明神武,竟是有人会冒充吗?刚要说什么,就听见前面一阵嘈杂声,忙抬头瞧去,却是熟人——可不是不久前才被揍了一顿的阮笙? 阮笙一眼瞧见陈毓和裘文岩,也吓得傻住了,尚未想好如何应对,裘文岩已是大踏步上前,一把拽住阮笙,用力的往李运丰面前一推,李运丰下意识的伸手去扶,却险些被撞倒,眼睁睁的瞧着阮笙跌坐在自己脚下。 「阮笙,告诉你姐夫,我是谁?」裘文岩嫌弃的甩甩手,又活动活动手腕,一副还没有尽兴的模样。 阮笙吓得头一缩——之前被裘文岩甩了那么多巴掌,俩脸蛋这会儿可还是木的!身子不自觉往后一缩: 「四,四公子——」 声音几乎快要哭出来一般—— 不怪阮笙如此,之前挨了裘文岩的打,阮笙第一个念头却不是如何报复,而是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裘二不是说自己谋的事成了吗?怎么裘四敢这般对待自己?难不成事情起了什么变化?真是那样的话,为了弄垮陈家,投入那么多银钱的自己,可不就要倾家荡产!后果可比挨一顿揍要严重的多。 越想越怕之下,竟是顾不得丢人,又再次去了锦水城,却哪里知道,竟是连裘府大门也进不去了。好不容易拿银子买通了下人,却是得着了一个好险没让阮笙吓掉魂的消息—— 裘二病了,不能见客。眼下裘家的主事人已是换了之前被冷落的裘三。 阮笙不是傻的,一听就知道自己求阮家的事怕是泡汤了——明明自己刚离开裘家,裘二的精神头还是好的不能再好了!所谓的病,定然不过是一种托词,事实的真相很有可能是裘二被监禁了! 失魂落魄之下,阮笙唯一想到的救星也就只有自己的合伙人姐夫了,这才急慌慌的赶过来,哪里料到一进门就碰见了裘文岩这个杀星。 李运丰却听得心都凉了,踉跄一下,好险没摔倒——这个少年,竟然真就是裘家四公子!陈清和一个小小举人罢了,倒没想到竟是这般善钻营,先是和程英交好,这会儿,竟是连裘家都巴结上了? 尚未想通个所以然,又一阵脚步声响起,李运丰机械的抬头,可不正是已经走到门边的裘文岩,不知为何,又拐了回来。 「你要如何?」李运丰身体一下紧绷——裘家小霸王的名头可不是假的,再加上自己小舅子那个猪头样…… 裘文岩忙摆手,神情意外的诚恳: 「别怕别怕,我只是有一件事想要告诉李进士——之前你们家人不是口口声声说你要去方城县做县令吗,我觉着吧,怕是那个地方弄错了。我这个人吧,心肠软,想着还是回来告诉你一声——我听见我哥说啊,方城县县令的人选已是定下来了,可不就是陈伯父他老人家吗!至于您啊,怕是,没戏了,哈哈哈……」 此句话一出,宛若晴天响了个霹雳,登时就把李运丰震得傻了。 在场的可没有一个傻子,即便阮笙这样连秀才都考不上的人,也立即想明白了一些问题—— 如果说之前裘文岩揍自己还有可能是意外的话,那敢跟着陈毓跑到堂堂进士家大闹怕是就大有文章。 毕竟,阮笙之前去和裘文明商谈合作事宜时,所仰仗的也就是两点—— 一则可求大嫂帮着裘家保住皇商地位,二则就是李运丰的方城县县令一职——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裘家若真得罪了方城县县令,即便撤了设在那里的货栈,可得罪了父母官,怕是自家货物但凡从那里过的时候就得提心吊胆。换句话说,真是方城县县令发难,虽不见得能动摇裘家根基,却势必会造成一定不好影响。 因而,即便裘家不愿和阮笙合作了,无论如何,也断不会做出派裘家子弟上门打脸的行为来—— 裘家家主又不是脑袋被驴踢了,怎么会这样明晃晃的摆明对方城县县令的敌意? 除非方城县县令另有其人,而那人才是裘家想要示好巴结的。 想通了这一点,院里众人同时觉得心里哇凉哇凉的—— 裘家身为皇商,消息渠道自然要比自家灵敏的多。如今既然这么说了,十有八九就是真的,不然,怕是再给裘文岩几个胆子,也不敢就这么跑到李家混闹。 而陈家忽然这么强硬,是不是也已经知道了这点? 「不可能——」阮氏先就嚎了一嗓子,寂寂无声的院子中,宛若鬼叫一般—— 丈夫十有八九出任方城县县令一职,乃是兄长信中说的明明白白的,甚而前儿个嫂子抱怨,为了帮着谋取这个职位,很是花了笔银钱后,自己还很上道的把自己嫁妆里最好的一套首饰给送了去。 怎么这会儿裘家那个小混账竟然说,方城县县令,是陈清和?! 李运丰则是完全僵了,甚而脑子都不好使了—— 第73章 年轻时谁没有几个私交好友?可李运丰却明白,自己会和颜子章、陈清和成为至交却并不是真的和两人投契,实在是临河县这么小的地方,读书读得好也就他们三个罢了。 和其他人结交,李运丰自然觉得跌份子,也就这两人算是身份相当。 只是私心里总以为,颜子章那人太过清高,至于陈清和则太迂而不知变通。 因而进士及第后,即便名次很是靠后,李运丰在陈清和面前还是油然生出一种绝对的优越感—— 本来,自己就要比这个人要强得多。 也因此,才会那么容易就听进阮氏的话,随便寻了个由头就退了和陈家的亲事。 即便明知道陈清和心里不痛快,李运丰也并未当回事,只因他一直坚信,这一世,陈清和都只有被自己碾压的命!就如同参天大树干嘛要管一个蚂蚁烦恼些什么,李运丰从不以为自己需要为陈清和的人生喜乐与否着想。 现在却是那个逐渐低到尘埃里蚂蚁一般的陈清和给了自己最重的一巴掌—— 不独因为退亲的事被对方好一顿羞辱,更甚者煮熟的鸭子也会飞,明明属于自己的职位却被陈清和抢走了。 怎么会出现这样的怪事呢?堂堂进士竟会被个小小的举人给强压下一头? 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一定是那裘文岩怕自己发作他,故意吓唬自己的吧? 抬脚就要往房间里去:「不对,不对,一定有哪里不对——」 太过惶然之下,竟是连日常迈过几百遭的门槛都没注意,被绊的「噗通」一声就倒在地上,嘴里却依旧一叠连声的道: 「拿纸笔来,快,拿纸笔来——我要问问大哥,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 「对对,姐夫你快些写信——」阮笙也抱着最后一线希望,想要探手去扶李运丰,无奈手脚发软,竟是无论如何使不出一点儿力气,甚而声音都像要哭出来一般—— 之前为了堵死陈家,自己可是把所有和陈家有来往的商人的上品丝线全都囤积起来了,更为此欠下数额巨大的债务,若然裘家打定心思要撤出,自己悄悄开的织坊,根本没有能力消化这么多丝线。 那些高价购买的上品丝线对自己而言就全都成了废物。 不独如此,自己可是跟那些商人打了包票的,等出了这个月,就会把欠他们的丝线钱给付,若然到时候无法实现承诺,那些人说不好会分吃了自己也不一定,到时候,自己怕是真的就剩下上吊这一条路了…… 六月十二,利远行。 天不亮,陈家就热闹了起来—— 前儿个终于得了正式任命,着陈清和即日赶往方城县出任县令一职。 从那日起,陈家就贺客不断,那番热闹,比起陈清和娶妻时也不遑多让。好在要赴任方城,是陈家人早得了信的,也就提早做了准备,饶是如此,一家人依旧忙的团团转—— 毕竟方城县太过遥远,又地处北方,和陈家所处的南方气候太过迥异,要准备的东西自然就多了些。 至于陈清和,既要拜别友人,还得费心思寻个得用的师爷,好在一切事务,都赶在启程前准备妥当。 正式启程的日子,当然依旧有人来送行,不过就全是近亲好友了。 「去吧,甭担心我和你弟弟。」陈正德毕竟上了岁数,既因为长子有出息而开心,又想着儿子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脸上的表情又是喜悦又是难过。 陈清和心里也是又酸又涩——家里老父弱弟,还真是有些放心不下,倒是族长笑着劝道: 「清和你只管去,家里族人自会帮着照看。」 又冲陈正德道: 「老兄弟,你可是个有福的,咱们陈氏家族这么多年了也就出了清和这么个举人罢了,说不好,将来光宗耀祖也是有的。」 一番话说的陈正德终于破涕为笑。 眼见得太阳已经大高了,陈清和又往官道上看了眼——昨儿个去县令程英家辞行时,程英一再表示,今天一大早会亲来送行,都这个时候了,人竟是还没有出现。 想着程英许是被什么事情给绊住了,陈清和想了想终是决定启程——此去方城县,地远路遥,又是带着家眷,自然不能再耽搁。索性留了个信笺,嘱咐老父待会儿转交程英。 「咦,那几人是谁?」众人走到院外,迎面正碰见几人从马上下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位步履匆匆、身着锦衣的年轻人,但看两人排场,明显就是富贵人家出身。 陈清和怔了一下,还未开口,陈毓已是上前一步: 「三公子,四公子——」 一句话未完,跟在后面的那个眉眼中透着傲慢的少年却不乐意了: 「什么三公子四公子,阿毓你瞧不上我们不是,叫三哥四哥——」 可不正是裘文隽和裘文岩?两人本来早就想来陈府拜会呢,只是裘家和陈家初联手之下,很多事情都要处理,偏陈清和这几日就要赴任方城,连带着陈毓也要跟着前往,连番忙乱之下,也就堪堪赶来饯行罢了。 陈毓倒也从善如流,乖乖上前叫人: 「三哥好,四哥好。」 转头对明显已是了悟的陈清和道: 「爹,我给您介绍一下,这两位分别是锦水城裘家的三公子裘文明和四公子裘文岩——」 一语甫毕,裘文隽和裘文岩已是上前深深一礼: 「见过叔父。」 竟是执子侄晚辈礼。 看两人如此恭敬,不独陈氏族长,便是陈清和也微微有些吃惊—— 裘家虽然是商人,可前面毕竟坠了个「皇」字,身份之尊荣岂是一般商家可比? 虽说已经听秦忠说起过和裘家联合的事,陈清和却以为自然是裘家主导,自家忝陪末座。再没料到裘家公子竟然和儿子这般熟稔不说,还对自己这般恭敬—— 第74章 自然,陈清和明白,这份恭敬,除了自己赴任方城之外,怕更多的却是因为儿子。还有头上这顶乌纱帽,何尝不是因为儿子的缘故才戴在自己头上? 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难不成是儿子的福报到了自己头上吗? 「这是程大人托我们奉送的程仪——」裘文岩挥手令下人把手里的盘子奉上,「程大人因有公事在身,实在无法赶来,再四嘱咐小侄转达歉意……」 一句话未完,已经凑到陈毓跟前的裘文岩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趴在陈毓耳边道: 「阿毓,你猜程大人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 虽说让猜,却不待陈毓开口便自顾自笑的止不住: 「就是你前岳父,李运丰——哎哟,可笑死我了……」 却原来,今儿个也是李运丰赴任茅澧县县令的日子—— 茅澧县同样地处北方,却最是多穷山恶水,和方城县差的可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听说李运丰拿到任命时,好险没厥过去,阮氏更是直接嚎哭了起来——穷山恶水多刁民,听说前几任县令都是干到一半就灰溜溜离职了,到那里别说摆官家夫人的威风了,说不好还得看当地土酋的脸色…… 「你说这官运不好也就罢了,怎么又那般命苦,还摊着个专坑姐夫的小舅子呢?」裘文岩话里好似很是同情,神情却完全不是那回事,分明是幸灾乐祸还差不多。 是因为阮笙吗?陈毓的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 这件事陈毓也清楚,前儿个秦忠特意跑来回禀过—— 之前那些背弃了陈家的丝线商人全都又哭着找上门来,一个个肠子都悔青了的模样—— 本想着能赚一笔,说不好还能巴结上阮笙的知府兄长和县令姐夫,或者通过阮笙巴结上裘家,哪里料到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裘家根本就没和阮笙结盟,阮笙还成了穷光蛋! 一分钱也拿不到不说,连带着还得罪了这会儿形势大好的陈家。 陈毓当即告诉秦忠,除了当初尚且心存善念暗示自家是阮笙捣鬼的那家商人外,其余商人,都永远被列为拒绝往来户。 这会儿听裘文岩这般说便立即明白,八成那些商人被自己拒绝以后又回去找阮笙的晦气,却不知为何,竟是牵连了李运丰了。 「何止是牵连呢。」裘文岩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听说啊,那个阮笙因为还不起钱就想跑,结果又被人给抓回来了,哎哟,那是好一阵打啊!结果你猜最后怎么着?阮笙竟然跟那些人说,这生意还有他大哥和姐夫的份子,他虽然拿不出钱,可是他姐夫马上要去做县太爷的人了,自然拿得出啊……」 「所以他们就热热闹闹的押着阮笙去了那位李进士家……听说李运丰当时就气得吐了血,一脚踹翻了老婆阮氏,他老婆又追着阮笙又抓又咬……」 最后一摊手,「眼瞧着就要出人命了,程大人没办法,只得赶过去……」 所以情形是真的发生变化了吗?上一世,阮笙可是一路顺风顺水,到得后来,声望之隆犹在裘家之上,若非裘家换了当家人裘文隽,说不好也会落个和陈家一样的下场也不一定…… 「阿毓,咱们走吧。」手忽然被人牵起,陈毓抬头,却是娘亲和姐姐——李静文初为人妇,本就秀美的容貌之外更多了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风韵,至于陈秀,开始抽条的身形已经明显可以瞧出未来的娉婷身姿。 两人都未出过远门,这次离家虽是有些不舍,却更多了些兴味盎然。 陈毓反手握住两人的手,心里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 「好。」 有自己在,定然不会再让这两个最爱也最亲的人受丁点儿委屈。 一家人先上了车,裘家兄弟也跟了上去—— 裘家生意做的大,又在方城设有货栈,来往路途很是熟悉,感念陈毓的好处之下,已是把一路上的舟车所需都安排妥当,便如这船只,也是裘家最好的。不独里面很是宽敞,更兼平稳的紧,便是李静文陈秀这等初出远门的人也没有晕船。 一家人正在船舱里说笑,喜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老爷,前面就是内江口了,船夫说水流有些大,许是会颠簸些。」 已经是内江口了吗? 陈毓起身走到舷窗边,探出头来往外瞧—— 内江口是通往方城县的必经之路,走完这一段水路,陈家便要弃船上岸了。 熟料刚走到窗边,船猛的一个大旋转,亏得陈毓反应快,忙一把抓住窗棂,才不致跌倒。至于李静文和陈秀,虽是被陈清和拉了一把,还是齐齐跌坐在地。几人身前的茶几也翻倒,上面的碗杯茶盏摔得一地都是。 船上同时响起一片惊呼声。 好在李静文和陈秀虽是有些轻微擦伤,倒也并不严重。 安置好两人,陈毓和陈清和忙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 看两人走出来,那船夫忙忙的上前请罪,一旁同样摔倒的喜子也站了起来,恨恨的瞧着前面突兀出现的一艘大船: 「哪有这般开船的,要是晚一点儿,咱们的船这会儿就……」 「到底是怎么回事?」陈清和蹙眉道——一路行来,船夫的技术确实堪称精湛,怎么会在这里差点儿翻船? 「老爷赎罪。」那船夫也是惊魂甫定的样子,却又无可奈何,「实在是前面那艘大船突然插进来,小的猝不及防之下,只得转舵……」 这段水路最是湍急,又很狭窄,自来凡是过往的船只,一般不会这般抢道,或者有急事想要过去,也会事先让人知会一声,让前面船只放慢速度往岸旁靠些,还是第一次碰见这样不打一声招呼,直接快速抢过去的。 若非船夫反应快,差点儿就被对方带起的水流引得撞到礁石上去。 第75章 「那船你们可熟悉?」陈清和沉吟片刻道——对方明显是故意的,难不成是有什么旧怨?只是这胆量也太大了吧,竟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不认识啊。」船夫也明显想到了这一点,却是叫起了撞天屈,「这艘大船是前儿个下的水,我们也就在昨儿个傍晚靠岸时说过几句话。」 船夫一说,陈毓才恍惚忆起,这两日那艘大船好像确然在左近,只是前两日好好的,缘何今日这般嚣张? 「你们都说了什么?」 「就是那家船老大问我们做什么营生的,我就说了是送老爷赴任——」那船夫想了半天依旧没有想出哪里不对。 陈毓心里却是一动——难不成,对方大船要针对的人,其实是自己一家? 「这些混账,可不要落到我们手里——」裘家商船上的护卫也赶了来,领头的是一个叫何方的拳师,一干人瞧着前面越去越远的大船气的不住咬牙—— 为了确保能把陈家人安全送到方城,这些护卫全是裘文隽特意精选的。来时更是殷殷嘱咐,一切以陈家的安全为上,切不可让陈家人受一点儿委屈。 自己等人来时可是特意和主子打了包票的,这才不过数日,竟是就被人欺到门上了。若非船老大技术精湛,说不好这会儿船翻了都是有的。 内江口这里水流如此湍急,真是船翻了,别说陈家老小,就是自己等人怕也得九死一生。 陈清和却瞧着那大船蹙了下眉头——大船吃水深,也不知上面都拉了些什么东西? 和陈家那边儿众人的愤怒相比,大船上这会儿却是言笑晏晏。 相较于裘家的商船而言,这艘船里面摆放的无疑更加奢华一些,甚而最中间的一间船舱里,还铺着厚厚的地毯。 船舱正中的一张桌子旁,正有两个十七八岁少年相对而坐,两人神情明显都很是愉悦。 「本想瞧场热闹呢,竟是一个落水的都没有。」说话的是坐在主位上的锦衣男子,骄横的语气中明显有些遗憾。 客位上的红衣男子则是叹了口气,郁郁道:「唉,都是我那叔叔不争气,竟是落到别人的圈套中。但凡有出息些何至于被人欺负成这样?还有我那小姑夫,平日里瞧着也是个有能为的,哪里知道真是碰到事了,也就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罢了。」 越说越是烦躁,索性起身来到舷窗边,狠灌了一口酒到肚里,看着后面裘家商船上的神情明显透着几分不善。 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阮筠的长子阮玉山。而和他对饮的锦衣男子则是方城府守备田青海的儿子田成武。 田成武的娘和阮玉山的娘都是出身潘家,正经是堂姐妹。 「不就是一个陈家吗,何至于把表弟你气成这样?尽管交给我,等到了方城,想要怎么收拾陈家,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田成武漫不经心的掷了手中的酒杯,满不在乎道。 一个小小的举人,就是做了县令又如何,在自己这样的人眼里,依旧是和蚂蚁一般,想要碾死他,可不是一般的容易。 就如同方才,别说陈家的船只追不上来,就是真的追上了,还敢跑来兴师问罪吗?自己就是欺负了他家又如何? 那陈清和还以为他做了方城县县令,是占了个大便宜呢,殊不知却是上赶着找虐来了! 方城县可是附郭方城府,别看他是堂堂县太爷,可入了方城府,也就只有处处作揖打拱的份儿。 「好了,不说那让人败兴的一家子了。」田青海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这些天坐船也乏了,待会儿船靠了岸,哥哥带你上去松快松快。 正说着呢,船的速度已然减缓,慢慢停了下来。 看田成武二人出来,就有管事模样的人忙忙跑了出来,笑嘻嘻的上前: 「两位爷这是要上岸?小的已经安排好了车马——」 两人转头去瞧,岸上可不停了一辆再华丽不过的马车?那管家又一挥手,早有人捧了满满一盘银子过来,银子的下面,还铺着几张银票: 「爷瞧瞧可够?」 这孔家人还真是大方,阮玉山不由腹诽,这一出手,怕不就有上千两银子? 又往船舱里看一下,却也明白,孔家人必是借了表兄的名头,带了不少好货物!也不知都是些什么东西,竟是出手这般大方。 又转而想到自己这儿,竟是被个商人并举人弄得焦头烂额,越发觉得晦气。 那边田成武也并不客气,漫不经心的接过来: 「你们去馆驿便可,就说是我的人——」 那管家应了一声,神情明显很是喜悦。 等送走了田成武和阮玉山,便指挥人从船上抬下一坛又一坛的美酒来,那管家跑前跑后,很是小心的样子,很快装了满满一大车往内江驿而去。 虽然在前面被大船别了一下,裘家商船紧赶慢赶,还是在天色完全黑下来时泊了岸。 本来天色已晚,便是在船上休息一晚也未尝不可。只陈秀许是那日受了惊,竟是发起烧来。 虽然不爱劳烦别人,陈清和却也不欲委屈了女儿,当下带人上岸,便要往内江驿而去,想着怎么也要寻个郎中来给女儿瞧一下。 刚踏上陆地,便听见喜子惊「咦」了一声: 「这不是之前害的咱们差点儿翻船的那条船吗?」 还想着对方不定跑哪儿了呢,却不料,这么快就又碰面了。 陈清和顿了一下,脚步不停的吩咐喜子: 「你带人探问一下,这是谁家的船只。」 「机灵些,别让人发现了。」陈毓嘱咐道——别看喜子年纪不大,却是个人精。 果然,众人还没有到达内江驿,喜子就赶了过来,神情却是更加摸不着头脑: 第76章 「老爷,小的刚才已经打听过了,那艘船,据说是临海孔家的——」 「孔家?」跟在陈清和身后的裘府护卫就怔了一下,「竟是他家吗?」 「怎么,何大哥你认识?」陈毓好奇道。 「也算老熟人了。」何方点头——本身就是裘文隽的心腹,何方对生意上的事倒也清楚一二,那孔家可不正是今年裘家皇商的最有力竞争者? 「我知道的不算多,不过就是听三爷私下里曾说孔家是什么暴发户,其他地方也就罢了,方城那里,就是这孔家商行一家独大——」 相比于裘家这累世经商的人而言,孔家确然算是异数,竟是不过一两年间就名声鹊起,竟是独揽了江南将近两成的丝绸生意,竟是隐隐有压过裘家之势。 便是竞争皇商也是强势的紧,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一两年就能富可敌国?特别是何方话里坐大方城——明知道自己要去做方城县县令,这孔家还敢这般挑衅,身后怕是必然有什么后台。 这样看来,之前在江中,这孔家大船果然是故意的了? 还未上任便被人打压,对方还是个商人!陈清和眉头一下蹙紧。 陈毓无疑也想到了这一点——这孔家他倒是有印象,上一世确然做过几年皇商的,只是孔家倒台的时候,自己已是逃亡江湖,只听说好像是干犯了朝廷大忌,到底做了什么,却是不清楚了。只是商家自来是朝廷所遏制的,孔家能有这般发展势头,手脚定然不会干净的了。 正思索间,马车已是停了下来,外面响起何方的声音: 「老爷,前面就是内江驿了。」 众人下得车来,果然看到前面几排房子,里面灯火通明,明显馆驿中人还没有休息的模样。 陈清和打头,后面是李静文和陈秀,陈毓坠在最后,在后面就是何方等一干护卫,径直往内江驿站而去。 哪里知道还未靠近馆驿,就响起了一阵呼喝声: 「什么人?站住!」 却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举着灯笼就跑了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把刀。 陈清和顿时一怔——一个驿站罢了,怎么会雇有这般凶悍人物?只得站住脚: 「驿长何在?我是——」 话还没说完,却被人不耐烦的打断: 「李宏,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人赶出去!告诉他,这馆驿已是满了的,凭他是谁,都是不能住的,让他们快些离开。」却是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正探出头来,只是陈清和等人站在阴影处,他却看不清面目。 何方就愣了一下,又就着那人手中的灯笼细细辨认了下,忙扯了下陈清和的衣襟,低声道: 「那人小的认识,正是孔家的一个叫孔方的管事。」 一个商家的管事,竟然就敢把驿站给包下来了?之前差点儿撞翻了自家大船,这会儿还要赶自己这堂堂县令离开! 「大胆!」陈清和一下跨了出来,瞧着孔方神情冷凝,「一个小小的商人罢了,竟就敢霸占馆驿,孔方,谁给的你这个权力?」 那管事正回头交代两个人小心些抬着的酒坛子,蓦然听到这一声,吓得一哆嗦,回头仔细一瞧,哎哟,竟是认得的,可不正是那个什么方城县县令? 顿时更加不耐烦: 「啰嗦什么?小心惊扰了我们守备公子!还不快出去!」 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眼里哪有陈清和这个方城县县令——就不信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敢对守备公子如何。 到了这般时候,陈清和哪里不明白——对方的模样,明显已经认出了自己,还敢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明显有依仗。先前不知道,这会儿却明白,看来,定然是和那个守备公子有关了。 只陈清和而言,自从陈毓丢失,尝到了差点儿痛失爱子的苦楚,家人便成了他的逆鳞。现在对方一而再再而三的针对自己也就罢了,还竟然敢朝自己家人下手,还怎么忍得下去?快走几步,当胸朝着孔方的胸口踹下: 「混账东西,这馆驿乃是朝廷为公职人员所备,你不过一个卑贱的商人罢了,馆驿里哪有你安身的地方?竟然还敢招摇撞骗,坏了守备公子的名头!何方,把这些贱人全都拿下!」 别看陈清和是读书人,脚上倒也很有几分力气,更兼孔方瞧着陈清和斯文儒雅的模样,也就是个白面书生罢了,又想着上一任县太爷在自家老爷面前唯唯诺诺的模样,想着即便新来的县令,也得识时务。 怎么也没有料到,对方竟是个混不吝的,自己已经亮出了守备公子的名头,竟然还敢上来动手! 一个不提防之下,正正被踹中小腹,瞬时就往旁边歪倒,好巧不巧,正好砸在正抬了酒坛子从旁边经过的下人身上,那人吃了一吓,手一松,酒坛子就直直落在地上,顿时摔得粉碎。 孔方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看到摔烂的酒坛子脸色顿时一白,整个人都僵在了那里,下一刻却忽然蹦了起来,直挺挺的拦在陈清和面前,阴恻恻道: 「陈县令初入仕途,有些规矩不懂也是有的。我再说一遍,我们可是方城府守备公子田成武少爷的人。俗话说与人方便与己方便,陈县令还是莫为己甚的好,要知道,这世上可是没有卖后悔药的。」 又悄悄给旁边同样吓得呆若木鸡的男子使了个眼色。 陈清和简直要给气乐了——一个小小的商家管事罢了,竟然要教自己什么是规矩,天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情吗? 根本不愿再和他废话: 「还真是嘴硬,这个时候还要攀扯守备公子。何方——」 何方一旁也早听得烦了——当日在方城时,这孔方在自己面前可是横的紧,甚而连主子都不放在眼里,这会儿终于得了机会,上前一步老鹰叼小鸡一般就把孔方给提溜了起来,抬手一个大耳巴子就抽了过去: 第77章 「混账东西,县太爷面前也敢如此说话,啧啧,你可够威风的啊!」 这一巴掌下去,孔方左边脸颊顿时肿胀的老高。 「王八蛋,你敢打我?」孔方一下被打的懵了,捂住嘴,不敢置信的嚷嚷道。 话音未落,何方又一巴掌甩了过去,孔方身子滴溜溜在地上转了个圈,一下躺倒在地: 「你们,你们敢打我,等田少爷来了——」 心里却早已是心急如焚——这些酒可是要紧之物,若然落到外人手里,自己这小命怕是就搁这里了。 本来想着有田成武这尊大神,一路上自然会畅通无阻,谁知道这般倒霉,竟是会碰上陈清和这样一点儿不按规矩来的愣头青,早知道陈清和如此难缠,当初就不该为了讨田少爷欢心,摆陈家一道了。 恨只恨主子派来的护卫一大部分都让自己派去保护田成武了,这般想着,眼里闪过一丝阴毒之意——眼下先拖延时间,等田少爷带着人来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就当作不知道这姓陈的身份,只说对方带人夜袭馆驿罢了! 田成武这会儿却是正在县城里最大的一间花楼里快活—— 都说人不风流枉少年,田成武明显不在此例,但看他左拥右抱的模样,明显就是情场老手。 他对面的阮玉山,也一样被几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簇拥着,许是喝多了酒,舌头都有些大了: 「表哥你记得,一定得让陈清和,那个混账,给我,给我,磕头——」 田成武呵呵笑了一声: 「咱们是什么出身?也是他一个小小的举人可以随随便便得罪的?你放心——」 忽然顿了一下,却是下面的楼梯上忽然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顿时就有些不悦: 「什么人,也敢来扰了爷的雅兴?」 话音一落,一个惶急的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爷,馆驿出事儿了——那个陈清和让人把孔方几个给抓起来了。」 「什么?」太过意外,田成武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等把那句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儿,冷汗刷的就下来了。一把推开偎在自己怀里的两个女人,一下站了起来,动作太急了些,顿时带翻了前面的几案,连带的上面的酒水哗啦啦洒了一地都是。 「叫齐咱们的人,回去!」 却被老鸨拦住: 「哎哟,爷,走这么急作甚?是奴家的这些女儿伺候不好吗?」 田成武哪有心思跟她唠叨,一把推开老鸨,随手扔下张银票,又命人驾起阮玉山,一行人匆匆忙忙的往驿站而去。 正是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马蹄踩在街道上的声音便显得尤其刺耳。 「少爷,对方再怎么说也是堂堂县令,咱们真要对他动手?」跟在后面的属下无疑想到了什么,忙提醒道。 「一个小小的县令罢了,有什么好怕的?」这么迎风跑了一阵儿,方才喝的酒就有些上头,田成武心情更加暴躁——以爹爹的威势,自己便是在方城府横着走也是没人敢说什么的。今儿个却被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撸了面子,当真是岂有此理。 眼见得前面就是馆驿,勒住马头一挥手: 「把前后门全都堵了,没有我的命令,一个也不许放出去!我倒要瞧瞧,是什么狗屁县令,还吃了熊心豹胆不成!」 话音刚落,孔方凄惨的求救声就在里面响起: 「爷,爷,小的在这儿呢,你救救我啊——」 田成武循声望去,眼珠子好险没瞪出来——那横躺在门前的,可不正是五花大绑的孔方?他的头上,还踩着一只脚——一只,小娃娃的脚。 众人目瞪口呆之余,那小娃娃已经冲田成武点了下手指: 「哎哟,倒没想到,这世上果然有不怕死的!有商人强占馆驿也就罢了,还真就有人敢冒充守备公子?」 小不点儿人不大,说话却是有板有眼,更兼手指一晃一晃的,看得人简直眼晕。 田成武却老半天了才反应过来,这小兔崽子竟是在教训自己!气的上前一步,探手就要去抓陈毓: 「哟呵,这是谁家的小兔崽子,竟敢跑来和爷叫板?」 陈毓脸色一冷,冲身后明显有些为难之色的何方喝道: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同伙也全都拿下!」 何方顿时嘴里发苦——那个孔方也就罢了,既有陈老爷下令,以孔方的身份,挨了打自然也只有受着。 就只眼前这位,那可真是货真价实的守备公子啊! 方城作为北方重镇,田守备手里可是实打实的有上万精兵啊。自己今儿个要是把这人给打了,能不能囫囵个回去都不好说啊…… 正在惶恐,田成武已是到了跟前,带着浑身酒气朝着陈毓就扑了过去,他身后护卫也跟着上前,手上明晃晃的大刀朝着何方就砍。 直到雪刃上的寒气扑面而来,何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对方的模样分明是不准备善了,竟是一副要下死手的模样。 顿时后悔莫及,早知道当初就听陈少爷的话,先下手为强了了,倒好,这会儿竟是完全处于被动之中。真是自己这些人被对方拿住了,一切主动权可就全都在对方掌握中了。 到时候别说保护陈家人,便是自己怕也没什么好下场。 只是这会儿后悔已是晚了,为今之计,还是赶紧抢了陈少爷赶紧跑了便是。这般想着,身形一闪,堪堪躲过那把雪白的大刀片子,探手就想去抱陈毓,没料想却是抓了个空,反而把不知因何忽然倒向自己怀里的田成武抱了个正着。 陈毓的声音同时在耳边响起: 「把这个混账绑起来——」 何方下意识的反剪田成武的双臂,却是糊涂的紧,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倒霉的人?抓个小孩都抓不住不说,还把自己给绊倒了,就这么直挺挺的把自己送了过来?却也知道机会难得,三下五除二就把人给捆了起来。 第78章 田成武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便落得个和孔方一样的下场,脖子处更是一凉,眼睛的余光瞧去,却是一只小手正紧攥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那把匕首好巧不巧,正搁在自己的脖颈处。顿时火冒三丈,气咻咻的转过头来,无比凶狠的瞧着陈毓: 「小兔崽子,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信不信爷要了你们一家人的小命!」 一句话说的陈毓脸色一下难看起来,阴沉沉的瞧着田成武,一只手揪住田成武的头发猛的往上一提,手中匕首随即送了过去: 「冒充守备公子也就罢了,还敢威胁我?何方,告诉他,我是谁!」 语气竟是比田成武还要跩不说,那阴森森的眼神瞧得田成武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只觉头皮发麻,一股子凉气一下从脚底下冒了出来,竟是所有威胁的话全都堵到了喉咙里。 到了这个时候,何方如何不明白,便是再如何惶恐,也不好再退缩了,以着守备公子平日里的嚣张,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自己,若然今天落在他手里,说不好陈家人都不定什么下场,自己这样的,八成会立马被丢到内江里喂鱼! 当下心一横,挺起胸膛大声道: 「这是我们方城县县令家的少爷,也是你们这些混账东西可以冲撞的?」 「什么狗屁县令!」田成武的护卫也回了神,哗啦啦抽出宝剑就要冲过去,「快放了我们守备公子,不然——」 却听见「啪」的一声响,却是陈毓正用刀背狠狠的在田成武脸上拍了一下: 「我看你们谁敢!」 紧接着手一曲,匕首便再次回到了田成武的脖颈处: 「谁要是敢动,信不信我马上捅穿他的脖子?」 田成武长这么大,还没有被人这么打过,只觉得整个脑袋都木了,更可怕的是这小孩给人的感觉,田成武甚至毫不怀疑,那些护卫扑上来的话,自己真就会挨上一刀! 吓得忙不住摆手: 「你们,别过来——你,你放下那把刀,咱们,有话好好说……」 陈毓冷笑一声:「早这么识时务多好!亏我爹爹方才还说,若是来往客商无处歇脚,便在这馆驿中借宿也未为不可,你们倒好,竟还敢对官家无礼!既然你们口口声声自称是什么守备公子,那我这就让人去报告官府,等官兵来了,咱们各自拿出证明身份的凭据来——我倒要瞧瞧,哪家商人这么大的面子,又是运了些什么了不得的货物,竟是不独就霸占了馆驿不说,还要守备公子帮忙押运!」 此话一出,不独孔方面如土色,便是田成武身上的暴戾之气也瞬时消失的一干二净!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一丝恐惧。 半晌,田成武闭了闭眼睛,虽然憋屈的紧,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次真的是栽了—— 堂堂方城第一衙内,竟然栽倒在了一个毛孩子手里,委实是一件耻辱! 只是事关重大,便是再憋屈,也只好把这口气给咽下。 孔方如何不理解田成武的意思——真是送了官,但凡拆开酒坛子看一下,自己就铁定露馅。到时候可就不是跌份儿没面子这么简单了,说不好会落到杀头的境地也是有的。 好在对方毕竟是个小孩子,虽是一味的逞勇斗狠,好歹心眼儿不多,至于他那个爹,瞧着也就是个迂腐不知变通的书呆子罢了。 而且听他话里意思,明显那陈清和也是不想闹大的。 这般想着也不敢再耍横,只得强忍着脸上的疼痛挤出一丝笑容道: 「这位爷,是小的不对,是小的猪油蒙了心,冲撞了您老,您大人有大量,就恕了小的这一回吧——」 又顺着陈毓的意思道: 「实在是下船时,这天都黑透了,又带了这么多货物,也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才会想着到驿馆歇歇脚,谁知道,就冲撞了各位贵人呢?」 「怎么?不冒充守备家的人了?」陈毓骄傲的抬着小下巴,神情益发傲慢,「还敢把守备公子拉出来充门面,可不反了你们了。这也就是落到我手里,若然是其他人,只冒充守备公子这一条,就得打你们几十板子!还敢跟小爷面前横,治不死你们这群混账王八蛋……」 被人揍一顿不说,还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田成武听得心头的火一拱一拱的,却愣是一句话不敢说。 好不容易陈毓骂的累了,孔方才捏着鼻子小声道: 「少爷您菩萨心肠,就饶了我们这一遭吧,咱们是再也不敢了,我们也不留下来污了少爷您的眼了,我们这就走成不成……」 说着又挣扎着在地上磕了几个头。 陈毓似是骂的有些累了,伸手揉了揉眼睛,小小的打了个呵欠:「都是因为你们这些兔崽子王八蛋,不然这会儿小爷早睡了——」 说着朝孔方一瞪眼: 「还愣着干什么?不快点儿收拾了东西滚?还等着小爷送你们还是怎地?」 口中这样说着,却是没有放开田成武: 「别人也就罢了,你这混账却是一定要交官的——守备公子也是你这样的无赖可以冒充的?今儿个敢冒充守备公子,说不好明儿个就连小爷我也敢冒充了。」 田成武气的几乎想要吐血—— 冒充你?就你一个小小的县令的儿子,爷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冒充你! 孔方本来心里一喜,听了陈毓的话面上却又是一苦,却不敢硬来,只得对田成武使了个眼色——好歹得先把那些要命了的东西弄走了再说。 好在那酒坛子大部分还在车上,只把卸下来的又装回去便好。忙不迭的从地上爬起来,一叠声的叫着人快搬,却是看都不敢往依旧被捆的粽子一般的田成武身上看。 收拾好了东西,有心想留几个人下来待会儿找机会救走田成武,却不料那小煞星一眼横过来: 第79章 「还要磨蹭?这是想见官了?那也好!」 吓得再也不敢多留,灰溜溜的赶着车就又回到了大船上,好容易安顿好,正对着一堆酒坛子愁眉不展,就听见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孔方吓得脸儿都白了——难不成那臭小子又带人追了来? 惊惶无措之下,心一横,让人把酒坛子全都打破,里面的东西尽数倾倒了江水之中,好不容易处理完毕,那马蹄声也来到了跟前,待孔方回头去瞧,简直欲哭无泪—— 来人哪里是官府的人,分明是田成武和他那个表弟阮玉山—— 这才想起,刚才逃的急了些,竟是把田成武这个醉酒的表弟给忘了。 再回头瞧身边,所有的酒坛子已是全都空了。拉着这么多东西走了这么远,倒好,全都打水漂了。 事已至此,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强打了精神上前给田成武见礼,却不防田成武已经下马,快走几步,扬起马鞭,朝着孔方就抽了过去: 「王八蛋,就这么把爷给丢下了,若不是我表弟救我……」 孔方当即就挨了一鞭子,从额角到嘴边,立时就是血淋淋的一道,却是低垂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刚才自己亲眼见到田成武出了那么大一个丑,更要命的是还是受自家连累,这么一顿毒打是必不可少的。 田成武手里的鞭子果然又扬了起来,孔方身上很快鲜血淋漓,跪在地上不住讨饶之下,田成武才住了手,恶狠狠的冲着馆驿方向道: 「陈清和,陈毓!爷要不扒了你们的皮,就不姓田!」 「要不然,咱们这会儿回去——」一个护卫隐约猜出田成武的心思,忙上前道。反正那些东西已经倒江里了,这会儿也就不怕被人拿住把柄了。 却不想田成武更加火冒三丈,一脚就将那侍卫踹翻,「回去做什么?内江县衙的差人这会儿可全在馆驿呢!」 陈家竟然真就报了官,甚而还弄了张纸,逼着自己签字画押,即便自己报了个假名字,可那么多人瞧着呢…… 若非表弟趁他们见礼时偷偷把自己救了出来,自己怕是要丢人丢到整个方城官场了。 这会儿再回去找场子,是嫌自己脸丢的不够大吗? 却也越发想不通,那陈家人怎么就这么大胆,连自己这守备公子都敢招惹? 「为什么招惹田成武?」看何方心惊胆战的模样,陈毓不觉摇头——看来要尽快组建自己的班底,就如同方才,何方那么一犹豫,险些坏了大事,若非自己趁机暗算了田成武,说不好这会儿早成了阶下囚,不定让人怎么折辱呢。 却是漫不经心道: 「即便招惹了他又如何?再怎么说,他也只是守备公子罢了。可也不是守备本人。」 就如同上一世,自己从来不想招惹任何人,就想着守着家人平平安安过一辈子罢了,可结果又如何呢? 所以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是你无论如何也躲不开避不过的。 就如同这田成武—— 如果说之前还奇怪,为何这位素未谋面的守备公子会对自家有那么大敌意,只他和阮玉山现身的那一刻,自己就马上明白了原因所在—— 阮玉山的模样和上一世相比并没有什么改变,是以陈毓一眼就认了出来。 既有了这层关系,田家必然不会放过自家。既如此,又何必憋屈着等别人来打?倒不如摆明车马的对上,说不好对方还有些忌惮。 依着自己的意思,方才若是有实打实的把柄,一下把田家钉死的念头都有的。 就只是虽然明显看出来对方有些不对劲,却找不到确切原因—— 那烂了的酒坛子,自己当初也瞧见了,里面确然是酒水无疑。没有确凿把柄的话,这么折辱田成武,到时候田青海真是派人来索要,自己还得乖乖的放人不说,还会令爹爹陷入被动之中。 倒不如强逼着田成武写下认罪状,不独自己出了口恶气,还能随时掌握整件事情的节奏。 不然,阮玉山又岂能那么容易就把人给救走? 唯一想不通的是,既然货物没有问题,田成武一行人到底想要隐瞒什么呢?堂堂守备公子,听说要见官,却是吓成那个德行也是少见的很。 蹙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陈毓信步往当初那砸烂了的酒坛而去,走到近前不由一怔,方才孔方收拾的倒还真干净,竟是连那碎了的酒坛子都收拾好带走了 。 「那孔方还真是听话——」何方凑趣道。 却不防陈毓蹲下身,用手沾了地上湿润的泥土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 「咦?怎么这酒是咸的?」 「咸的?」何方挠了挠头,「难不成这酒酿坏了?」 可也不对啊,酒酿坏了不应该是酸的吗,怎么会是咸的?而且就是些酿坏的酒罢了,这些人何至于这般紧张? 「那些酒有问题——」到了这时候,陈毓却是更加坚信了爹爹的判断—— 孔方的情绪从骄横到忌惮的转折点,可不就是在那坛酒摔碎了之后? 便是方才,自己故意用把人并货物送官的话语来试探,田成武等人果然吓得立刻服软…… 又想了会儿,却依然没有个所以然——罢了,即便眼下还没有确实的证据,好歹可以抓住孔家这条线,那田成武不对爹爹下手也就罢了,真是要做些什么,说不好,这孔家到时候会有大用。 休息了一晚上,又请大夫给看了下,陈秀的烧也退了,陈清和也不敢耽搁,第二日就上了路,一直到三天后,终于到了方城府—— 果然不愧是北方重镇,方城府的城墙全是由硕大的青色条石组成,尚未走近,便有一种古朴厚重的历史感迎面扑来,细细倾听,甚而能听到伴随着穿过原野的浩浩长风传来的古战场的厮杀声…… 第80章 让每一个到了这座古城的人都止不住生出一种渺小的感觉。 陈清和凝望着这座城池,油然而生出一种自豪感,太过激动之下,竟是久久没有向前走一步。 至于被他紧扯着小手的陈毓,黑色眸子中的神情却复杂的多—— 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师傅兼结义大哥顾云天,可不就是在这方城府? 甚而上一世最后一顿酒,便是和顾云天一起喝的…… 说起和顾云天的相识,也是颇为惊险。 彼时陈毓已然杀了赵昌,逃亡在外一年有余—— 虽然知道杀人偿命,可陈毓心里却固执的以为,要是自己真为了赵昌那个人渣偿命,才是世上最大的不公。 只是对于除了读书再不会其他生计的陈毓而言,想要活下去委实太为艰难—— 虽然肚子里有学问,却如何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只能跟个老鼠一般的躲躲藏藏,再觑机会去做些力气活,好歹有点儿糊口的罢了。 而和顾云天的相识,就是在陈毓最悲惨的时候—— 饿的只剩最后一口气,却偏是一个铜板都没有,想着即便饿死也得当个饱鬼,陈毓身上爆发出最大的潜力,竟是拼着被咬死的危险从一只野狗的口中抢了半拉兔子! 甚而这会儿陈毓还能回想起来顾大哥从野狗口中救下自己时那目瞪口呆的模样。 后来才知道,顾大哥的身份和自己一样,也是个杀人在逃犯。 比起自己来,顾大哥的经历甚而更悲惨。 顾大哥十几岁就参了军,更在大周朝和铁翼族的战争中凭借一副好身手屡屡立下战功。 却在随军凯旋回家拜见父母时才知道,他的家已经没了——爱妻已然投江自尽,至于父母兄弟更是尽皆惨死。 至于事情的起因,也很简单——貌美的妻子外出时遇到纨绔,竟被掳掠而去,从纨绔那里逃出来后直接便投了江…… 顾家兄弟并顾老太公都是习武之人,一怒之下,就冲进纨绔家里,当场杀了纨绔,然后顾家所有人又被纨绔的爹全都处死…… 顾云天一怒之下,就只身去了那官员家里,杀了仇人之后便四处逃亡,最后索性落草为寇…… 那之后,陈毓先成了顾云天的军师,然后又成了义弟,最后还又开始跟顾云天习武,连徒弟的位子也给兼了的。 所以说人果然都是有缘的,重生以后,竟然有幸跟随爹爹来到方城府。 陈毓已是打定了主意,明儿一早就按顾云天说的大致位置去找一下——曾经的往事一直是顾云天的伤心事,因而即便醉酒时说了过往前缘,陈毓却始终不清楚那些事具体发生在什么时间。 眼下只希望那些事还没有发生…… 「咦,怎么没见方城县衙的人来接?」旁边的何方却是有些狐疑—— 不怪他有此疑问,实在是今儿个一大早,就特意让人快马加鞭赶去方城县衙,通报了县太爷很快便会到任的消息。 按理说,好歹也应该有个人在这城门口候着才是。 可一行人都站了这么久,却始终连一个人影都没见。 陈清和倒是不以为忤——方城县和方城府一体,事务自然更加繁杂,一时有所疏忽也是有的。 正要举步进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那人也看到了陈清和等人,忙不迭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有些畏缩的上前道: 「敢问这位客人,可是,新上任的方城县县令陈老爷?」 看那人样子,明显在县衙中地位不高。 何方就皱了下眉头——怎么说也应该是县丞带着一应人等赶来迎接吧? 这人自己倒也认的,名叫庞正,不过是方城县县衙一个不入流的典史罢了,名声最是不显的,方城县那么大一个衙门,怎么就派了这么个人来? 到了这般时候,便是陈清和也意识到不对——这情形明显是记着自己到任这事呢,可派了这么一号人来,又想说什么?向自己示威吗? 只是这庞正明显瞧着是颇为胆小怕事的样子,陈清和倒也不欲吓他,便点了点头: 「是我。」 庞正人虽胆小怕事,却也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这会儿看出县令大人不愉,顿时有些无措,忙忙的就要跪倒: 「方城县典史庞正见过大人——」 心里却是暗暗叫苦—— 庞正并非不知道自己这次来委实是个苦差事。 实在是上一任县令郑大人也好,并现在的县丞崔同也罢,甚而县衙中绝大部分官员,都是方城府守备田青海的人。 本来郑大人被撤职查办后,大家还以为崔同说不好也会跟着倒霉,却不料竟传出崔同被田大人保了下来不说,还要做县令的消息。 大家就私下里议论,说是田大人已然上了奏本,大力推荐崔同,说不好过不久,就会有任命下来。 眼瞅着崔同一日日越发得意,却不料前几天就被兜头浇了盆冷水下来—— 方城县县令已是定了的,是一个在官场上没有任何根基的叫陈清和的举人。 崔同气的当即就躺倒了,一直到昨儿个,才又起身,却是径直去了守备府。便是今儿个,明明一直在府衙里转悠,可眼瞧着陈大人就要到了的时候却忽然做了轿子离开,说是有公务要去讨守备大人示下,只县衙众人谁心里不是明镜似的,明摆着,是要给这位陈大人难看啊。 可崔同走了,总还得有人来接不是?余下众人唯恐得罪崔同—— 谁心里不清楚,这科考是一回事,做官又是另一回事。所谓朝里有人好做官,那陈清和不过一个区区举人罢了,又没有什么后台,如何比得过深受田大人青睐的崔同? 第81章 甚而绝大多数人都认定,那位将要到任的陈大人怕是根本坐不稳县令的位子,凭着崔同在方城府的如鱼得水,即便这一会儿失利,孰胜孰败还不好分说,甚而大多人都以为崔同的赢面更大些,毕竟,田大人可是掌握着方城府的兵权,便是知府大人也不敢撄其锋芒。 竟是谁都不愿趟这个浑水,听说要去接新县令,全都借故避开,到得最后,这桩苦差事竟是又落在了自己头上。 想想却又觉得和这位陈大人颇有些同病相怜—— 自己不也是因为没有根基,才入得县衙这么些年来,始终不得重用,平日衙门里但凡有些好处的就轮不到自己,这样得罪人的苦活累活就推给自己了。 这般想着,施礼倒施的颇有几分真心实意。 只行了一半,却被陈清和拦住: 「这里不是见礼的地方,你前面带路,咱们去县衙吧。路上你再跟我说说县衙里的具体情形。」 心里却是明镜似的——怪道古人说: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这方城县县令虽然说出去好听,可一看就不好当啊,这还没进方城府呢,倒好,就有人要给自己下马威了。 「是。」庞正擦了把汗,小心翼翼的站起来,却是落后一步,亦步亦趋跟在陈清和身侧。 一行人约走了盏茶时间,便来至方城县衙门。许是因着方城府的建制颇高,即便是知县衙门,也远比寻常县衙更壮阔些。 而紧邻着县衙的,便是知县大人的府邸。也是一套极为阔大的宅院,占地颇广,后面还有一个颇大的花园,又引来活水到院子里,瞧着倒也是曲径通幽,颇为雅致的一个所在。 庞正做事倒也尽心尽力,瞧见陈家行李颇多,又想着这个点儿了,衙门里就要散衙了,忙张罗着说正好去县衙喊些身强力壮的差人来帮忙。 看他这般热心,家里东西又确然多了些,陈清和也就允了。 哪想到庞正去了都有半个时辰了,车上的行李也卸的差不多了,依旧不见庞正回返。 「静文你带人把东西归置一番,我到县衙去瞧瞧。」陈清和倒也没有急躁——虽然这方城府自己眼下还是一摸瞎,只是再如何,自己也是一县之首。任他们魑魅魍魉上蹿下跳,可不管做什么事,却始终越不过自己这个县令去。 「爹,我和你一起——」陈毓从行李堆中探出头来,蹦蹦跳跳的跑过来。 「你一个小娃娃,不在家歇着,非要追着我去县衙做什么?」陈清和抽了抽嘴角,只是虽如此说,到底没有坚持不让陈毓去。 父子两人带着何方,溜溜达达的往方城县衙而去。 刚一脚跨进衙门,迎面便听见一个衙役呵斥道: 「县丞大人正在训话呢,你们有什么事,下午再说。」 伴着衙役的声音,还有一个更加高亢的男子声音响起: 「……庞正你好歹也是一个典史,衙门中事务繁多,放着那么多正事不干,你跑哪儿溜达去了?咱们这些做官的,吃官家的俸禄,便要时刻想着为国尽忠,可别镇日里只想着一些歪门邪道……」 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胖男子,正大喇喇坐在椅子上,而他的前面,正站着被训的面红耳赤的庞正。而庞正的后面还齐刷刷站着两排衙役。 放着正事不干,意即去接自己一家是杂事了?而且庞正方才说的清楚,那个点正好是衙门散衙的时候,便是带些差人来帮忙,也是绝不会耽误丝毫公务的。 陈毓玩味着那人的话,越发觉得有意思。 倒是庞正,察觉到动静,往陈清和一行人这边溜了一眼,一下认了出来—— 即便是土人也有三分泥性子,庞正这会儿是真的恼了。明明去接县令大人是县丞的应有之意,这崔同却拍拍屁股就走了,把他的差使押给了自己。 自己不过是觉得那样太过简慢,就想着带些差役过去,倒好,竟是碰触了这位崔县丞的逆鳞了,竟是把自己拦下来,当着众人的面,训了这么久—— 不就是为了杀鸡儆猴,令得那些人不敢再亲近新来的县太爷吗? 只是凭什么扁也是你,圆也是你?合着我庞正就只能当个被人搓扁捏圆的角色? 越想越恼,竟是忽然直起身子来,转身冲着那正试图阻拦陈清和的衙役道: 「程贵你做什么?县太爷的路也敢挡,真是活腻味了不成?」 崔同正训的有劲,不提防庞正忽然转过身去,一时有些错愕,顿时沉了脸道: 「庞正你好大的胆子,这就是对上官的态度——」 说了一半却忽然顿住,方才庞正说什么,新任县令大人到了? 那程贵也吓得面色如土——自己怎么这么倒霉,本想着反正散衙后也是无事,给新任县太爷留下个好印象也是好的,哪想到还没走呢,就被崔县丞逮了个正着,被孙子似的训了这么久不说,竟然又倒霉催的冲撞了县太爷了! 吓得再也站不住,忙跪下见礼: 「程贵见过大人,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大人恕罪——」 那两排衙役本来愣着呢,看程贵如此,一时反应过来,也跟着齐齐跪倒: 「见过大人——」 庞正则直接起了身,小跑着来至陈清和面前大声道: 「庞正见过陈大人——」 现场顿时就剩下崔同一人,还大喇喇坐在椅子上,一时间尴尬无比。 虽是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也只得站起来,却是不愿落了下风,上下打量陈清和一番,装模作样道: 「恕在下眼拙,不知这位是——」 口中虽这样说着,却并没有上前见礼的意思,一双眼睛也是盯着陈清和,明显是想要陈清和主动和自己寒暄的模样。甚而心里已经盘算好了,若然陈清和上前责问,为何拦着不让差人去陈家帮忙,自己如何拿公器私用这一条给他难看…… 第82章 哪知陈清和别说回答他的话了,竟是正眼都没忘崔同的方向瞧一眼,自顾自走了过去: 「都这个时辰了,便是饭时也早过了,又是大热的天,大家也辛苦了。其他人都散了吧,庞正,你跟我过来就行——」 庞正应了一声忙跟上去,至于其他衙役,早被拿捏的一身汗——自己等人也就是些小卒子罢了,庞典史叫去帮县太爷抬一下行李,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想当年崔县丞到任时,县丞夫人一会儿嫌弃自家花园太过杂乱,一会儿嫌弃院墙不够高,可是足足让兄弟们去他家白做了数日苦工。 这会儿却是连帮县令大人抬下行李的小事都要管,也真是够了。 只是虽心里不满,却也明白,他们上位者打机锋,自己这些小卒子绝没有掺和进来的道理,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真是这些大仙斗起法来,说不好伤筋动骨的倒成了自己。 没瞧见刚才就饿着肚子被没头没脑的骂了一顿吗!既然大人发话了,正好趁这个机会赶紧躲开。 这般想着,不由对陈清和颇多了几分感激,觉得这位新任县令当真通情达理的紧,应答的声音也就格外整齐些。 竟是呼啦啦就全都跑的没影了。 不过片刻功夫,偌大的院子里除了陈清和一行外,就剩下无所适从一脸尴尬站在原处的崔同一个。 崔同着实没有想到,明明是官场菜鸟的陈清和手段竟然如此老辣,无所适从之下,一张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可所谓官大一品压死人,不知道对方身份也就罢了,这会儿明知道对方是新上任的县令,要是还死扛着不上前拜见,明显于理不合。 崔同再如何呕得要死,也不敢就这么公然跟顶头上司打擂台。也是到了这会儿,崔同才明白,自己之前想的还是太天真了—— 本以为背靠着守备府这棵大树,再加上这方城县衙也是自己下功夫经营了数年的地方,到时候上有田青海的支持,下有众人的拥护,保管陈清和即便到任,也是空有县令的职位,却没有县令的实权,想要做什么事就只能靠着自己。 而等寻到由头,想要取而代之,自然是易如反掌。 所谓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就是这个意思吧? 哪里知道那陈清和外表瞧着儒雅,内里竟是这般奸猾——即便自己没有自报家门,看身上的服饰也能瞧出级别来,陈清和却愣是就能当不知道,自顾自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更出乎意料的还有庞正并一众差人的态度,须知往日里,即便是上一任县令在时,这些人在自己面前也是恭敬的紧。甚而前些时日,还纷纷围着自己打转,争着表忠心,倒好,新县令一来,就敢当着自己的面公然跑去抱大腿了。 尤其是庞正这个窝囊废! 太过恼火,崔同气的喘气都有些粗,却终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得在陈清和一行从自己面前走过时,不甘不愿的弯腰行礼: 「卑职见过大人——」 陈清和站住脚,却并没有像对庞正那般免于行礼,而是皱了下眉头: 「你是——」 相较于崔同之前询问的语气,无疑更带了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味儿道。 崔同一张脸益发火辣辣的——这分明就是自己方才的做派才是。只是陈清和敢丝毫不给自己脸面的拂袖而去,自己却不行,心里的火气却委实压不下去,索性把行了一半的礼省了,直起腰来不咸不淡的道: 「在下方城县县丞崔同——」 陈清和却似是全然看不出崔同的怒火,神情并没有多少波动,便是说话的语调也一如方才对着庞正时的模样: 「都这般时辰了还要处理公务,崔县丞辛苦了,以后县衙事务还要你我齐心,才不负朝廷所托。只是天都这般时辰了,崔县丞即便如何勤于政务,也要爱惜自己身体才是。」 明明陈清和话里话外并没有半点怪罪的意思,却偏是让崔同听了只觉如芒在背——就不信陈清和不知道自己方才做些什么。却偏要如此说,明显是当众给自己没脸的意思。 却偏又挑不出半点儿毛病来。 呆站了片刻,只得含恨而去—— 先让你狂些时日,看谁能笑到最后。 临走时更是意味不明的瞧了眼庞正。 却不知庞正这会儿早已是对陈清和佩服的五体投地—— 论起心眼多,这衙门里就再没人能比得上崔同了,却愣是在县令大人面前讨不得半点儿好去。 如果说之前主动跟陈清和示好,还有些气不过崔同太过欺负人的意思,这会儿却是多了几分真心了。 两人说话间已是来至惯常处理公务的地方。 本想着以方城县地理位置的重要,县衙事务当也繁多的紧,倒不料案几上需要处理的公事倒是并没有几件。 陈清和上前,拿来了翻了翻,却是有些诧异——这些公文,竟是全关乎一件事,那就是朝廷军队凯旋的路径。 年前朝廷在关外对阵铁翼时,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虽然损失惨重,可相对而言,铁翼族却更是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只是那铁翼族却是凶悍的紧,竟到了这般时候,都不肯低头服输。 竟是依旧负隅顽抗到现在,而就在前些时日,铁翼族最后一位负隅顽抗也是最凶悍的核心人物、王子铁赤也被生擒。 铁赤的被擒,昭示着铁翼王族的彻底没落,也预示着大周和铁翼之间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彻底终结。 近日来,不时有朝廷使者往返于边疆之间,除了要组织大规模的献俘活动之外,更有一件大事,那就是诏令各地做好迎接大军凯旋的准备。 方城府作为大军回朝的第一站,自然也是举足轻重。可不巧的是就在六日前,隶属于方城县的那一段官路,突然毫无缘由的发生了垮塌,好好的官路一下变得沟壑纵横,甚而最深的地方足有好几米。 第83章 方城府自然为之震动,更有传言说,大军凯旋本是一件喜事,官道上却突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实为不祥。 这样的话很快传扬开来,方城府官吏心存畏惧之下,便特特上了个折子向朝廷请示。很快便得到朝廷回复,连带着又拨了一笔银子,要求方城府速选合适的位置,休整出一条新的官道来,务必不能耽误了大军凯旋的好日子。 本来方城府已是选好了新址,就依傍着高耸入云的天柱山而建—— 一来那山威武雄壮,正好可以用来彰显我军赫赫天威,二则山上盛产大青石,稍作处理便能铺成一条很好的青石板路。 却不料前段时日方城府政局动荡,方城府知府并方城县知县齐齐落马。新任知府名叫朱茂元,却是个认真的性子,竟是亲自跑过去看了一圈,等回来后就表示,便依旧在原址修复就好,不过是些沟壑罢了,稍作平整便可恢复使用,若然依山开路,固然有大青石的便利,却颇费功夫,即便紧赶慢赶能赶在大军回程时修复好,怕也会耗费良多,说是劳民伤财也不为过。 真那样的话,说不好反倒伤了成大帅一片拳拳爱民之心。 这样的说法却是招致了守备田青海的反感,认为朱茂元看不起武将,竟是不止一次发火,说是成家军一心为国,若没有成家军,焉何有大周朝今日万邦来朝的恢弘局面? 竟是坚决主张倚着天柱山修建官路。 两人都有不少的支持者,而随着大军开拔的日子一天天接近,方城府已是无法拖延,势必要在这几日把路线定好。 眼下其他公文都没有,只有这么一件事,无疑是有人想要逼着陈清和做出表态了。 官道?陈毓神情明显一震—— 要说田青海会站在成家军的立场上说话,陈毓可是一个字都不相信。 毕竟上一世,成家最后的没落可不就是潘家的手笔? 再如何重来,陈毓也不相信潘家会转了性。 而且更重要的是,上一世可不是因为这条官道,才让方城府官场好一番动荡—— 成家军行至天柱山脚下的官路时,竟是意外遭遇了铁翼部的残余势力,本来以成家军的英勇,那样一撮残兵败将并不放在眼里,哪知道待收拾了铁翼残部,不过耽搁了那么片刻的功夫,竟好巧不巧碰上山体滑坡,更不幸的是,三军元帅、英国公成昉竟是被一块儿巨石砸中,虽是保住了一条命,却和之前因伤送回京城的儿子一般,彻底成为了废人…… 来之前陈毓还想着,怎么也要抽时间去那条官道旁看看,谋划一番如何规避,好歹爹爹任职期间,不能发生这样的事情才是。 却是着实没有想到,那条官路竟不是本就有的,而是新修的。 陈毓心里顿时一阵轻松—— 那条官道既是在方城县境内,少不得要劳烦当地百姓,以爹爹的耿直性子,出于为百姓谋划的思想,十成十是会站在知府这一方的。只要官路不改道,那件事发生的可能就大大降低,更不会出现山体滑坡这样糟心的事。 而只要成大帅无恙,自然也就不会引发朝廷震怒,至于说那什么铁翼残部,有成国公坐镇,根本就是送上门找死罢了,成不了任何事…… 第二天一大早,陈毓就以想要领略方城府的风物为由,带了喜子并何方两个上街溜达去了。 毕竟是裘家的人,何方需要先去裘家铺子寻掌柜的交接一下差事。等从裘家铺子里出来时,街上人已经多了起来,卖冰糖葫芦的,捏糖人的,赶集卖鸡蛋换盐的,当真是热闹至极。 直把个喜子看的目不暇接,左手一串冰糖葫芦,右手一个大肉盒子,那叫一个兴味盎然。两人年龄还小,北方吃食又以面食居多,不过吃了几个小摊,两人便都吃不下了。 揉着滚圆的肚子,两人恋恋不舍的放下手中的吃食,刚要起身,便见一匹骏马从东边的大道上而来,那马通体乌黑,身上的皮毛都似是在反光,当真雄骏至极。 等人来到近前,两人才看清,马上却是一个顶多十岁大小的男孩子,虽是年纪小,骑术却是好的紧,腰背挺直的坐在那匹高头大马上,瞧着当真是威风的很。 「北方不比南方,民风自来较为刚健,尤其是这方城府,因靠近边疆外族,百姓更是彪悍的紧。比方说方才那位小公子,便是顾老太爷的小儿子,别看年纪小,那拳脚功夫怕是比我还要强些,」看陈毓眼中异彩连连,明显艳羡的紧,旁边的何方解释道,「这附近还有马场,不然赶明儿我陪着小少爷去挑一匹性子好的小马来……」 陈毓的眼神却是倏地收了回来,截断了何方的话道: 「顾老太爷的小儿子?」 竟然是姓顾吗?不知道和顾大哥可有关系? 「你不知道顾家吧,」何方笑呵呵道,「对了,小少爷昨儿个说想要习武不是?真是那样的话,这顾家倒是个好去处——顾家祖上是走镖的,到了顾老太爷这儿,更是糅合了各家拳法,独创了顾家拳术,他们家里也开得有武馆呢,小少爷真是想学的话,去他们家倒便宜。」 武馆?顾家拳?陈毓只觉心里一阵阵发热,恨不得现下就跑过去看看。 「何大哥,我们这会儿就去顾家武馆瞧瞧好不好?」 「小少爷这日子倒选的巧,」何方笑道,「正好这几日就是顾家武馆对外招徒的日子,我就带你们去瞧瞧热闹。」 顾家武馆就设在和县衙隔了两道街的一个僻静小巷里,大老远就能听见整齐的呼嗨声,却是去年招收的孩子,正在门外的空地上演练,而站在最前面的,可不正是之前何方说的那个顾家小公子? 这会儿离得近了,陈毓也看清了那少年的面容,却是一张国字脸,两道剑眉飞扬入鬓,可不正和记忆中顾大哥的模样有五分相像? 第84章 这顾家十有八九就是顾大哥的家。 陈毓强抑激动,仔细看对方打出的每一招式,越看眼睛越亮—— 可不正是自己当初初入师门时,顾大哥交给自己的最基本的拳法? 至此已然毫无疑问,这顾家,应该就是顾大哥的家。 神似恍惚间,一只手忽然伸过来,陈毓惊了一下,下意识的抬头看,却是正自前面领拳的顾家小公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自己面前。 这才惊觉,自己方才不知不觉间,竟是走到了最前面,距离顾家小公子不过两步远的距离罢了。 心知定然是自己靠的太近,影响了对方练拳,刚要道歉,就听那少年板着脸道: 「靠这么近做什么,打到你怎么办?还有,男孩子就要有个男孩子的样,整天这般愁眉苦脸的像什么样子。」 虽是斥责的语气,却明显爱护的意思居多。 却不知少年这会儿心里也是别扭的紧。实在是这小家伙的眼光也太古怪了吧?就那么一直盯着自己,看得人怪不好意思的,连拳都打不顺溜了! 本想黑着脸把人给训一顿的,待收了拳才发现,竟是一个粉雕玉琢般的小男孩,对上那双黑溜溜的一眨不眨盯着自己的眸子,那些责备的话,竟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 「哎哟,我们云枫也有害羞的时候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响起,随即,两杯香喷喷的热茶递了过来,却是一个眉眼间都透着干练的美丽女子,待看清陈毓的模样,顿时欢喜不已,「啧啧啧,我原来只说,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比得上我家云枫更可爱的了,这会儿瞧着,可是把你比下去了。我就说咱们家小魔王怎么突然变得文雅了呢,原来是个这么可爱的娃娃。」 口中说着,还笑吟吟的捏了捏陈毓的脸颊—— 陈毓本就生的极好,原先只是太瘦脱了形,这些日子被李静文镇日里汤汤水水的补着,一张小脸早是粉嫩嫩的,瞧着当真可爱的紧。 「大嫂……」被调侃的顾云枫小脸一下通红—— 大嫂默不作声的坐在那里时,就是一幅再美不过的仕女图,可就是别开口说话!不然,能把人打击的想自杀。 眼见得脸颊上的肉被那双纤纤细手给揪了一下,陈毓简直如遭雷击,脸色更是惨不忍睹——顾大哥当初在家中排行就是老大,眼前这位美貌少妇八九不离十就是大哥的妻子吧? 自己可是要叫大嫂的!这么捏自己脸颊,大哥知道了,应该不会把自己给灭口吧? 顾云枫眨了眨眼睛——自从大哥从军离开,大嫂就把所有的热情都倾注在了自己身上,这些年来,自己俩脸蛋可是没少被大嫂捏来捏去。 不然把这小孩留下来,一则大嫂想捏人的时候,正好就有个现成的,更重要的一点是,小娃娃的脸蛋好可爱啊,自己也好想捏一下啊! 这般想着,手也随即伸出,却不防陈毓忽然转头,那只手好巧不巧的正好落在陈毓肩上,顾云枫心里顿时有些遗憾,索性直接牵了陈毓的手: 「你叫什么名字?是想来学艺的吗?我爹和爷爷正好都在,我领你去见他们。」 瞧得后面的何方眼睛都快脱窗了。要知道顾家收徒极严,不是顾老爷子看中的,便是捧了多少银子来,都会被拒之门外的。 两人进的院中,一眼看到院中石案旁对坐的两个人,坐在上首的是一个老翁,虽是须发皆白,精神却健旺的紧。他的旁边还有一个四十左右的汉子,两人生的极像,明显就是父子。 陈毓却是看着中年人傻在了那里——记忆里那个满脸沧桑铁打一般的汉子,可不就是这个模样? 注意到外面的动静,两人齐齐转过头来,那老人惊「咦」了一声——这是谁家的孩子,这站姿,分明是多年习武才可能会有的。 中年汉子则是被陈毓眼中的濡慕之情给惊了一下,心随即不自觉的柔软了起来——家里两个儿子都是有些木讷的性子,从小到大就没给过自己当个慈父的机会,还是第一次被人这般依恋的瞧着。 站起身来,径直从顾云枫手中接过陈毓的小手: 「好孩子莫怕,是不是云枫欺负你了?」 又回头瞪了一眼自己那被抢了人后老大不乐意的儿子: 「没轻没重的,把人手腕子都勒疼了吧?」 顾云枫无语——这个三岁时就会把自己吊起来揍的人真是老爹?还是说,自己是买一送一的赠品,这小家伙才是老爹的亲生儿子? 直到从顾家出来时,陈毓脑仁子还有些疼—— 这顾家人一个两个的都是怎么回事啊?怎么每个人都爱揪自己脸蛋不说,还一个个全上瘾了! 任凭自己如何冷脸、耍酷、怒目而视,就差跟一般小孩子一样躺在地上撒泼耍赖了,可就是没办法阻止顾家人的恶趣味。 甚至到了最后,连顾老爷子都忍不住加入了进来。 倒不是说有多疼,实在是面子上过不去啊。就比方说顾小二顾云枫,明明就是十岁大的毛娃娃罢了,在自己眼里分明还是熊孩子一枚,倒好,反倒是把自己当熊孩子来收拾了。 「哎,你说,小毓是不是恼了?」说话的是柳云殊,语气中明显有些忐忑。 「一定不是我。」顾云枫连忙摆手,又拿眼睛瞄了眼祖父和爹爹,支支吾吾的小声道,「那个,会不会,手上的糨子太厚,把小毓的脸给拽疼了?」 一句话说的那对儿父子老脸同时一红,不自在的搓搓手,又暗暗反思,是不是真和小二说的似的,把人给捏疼了? 可那孩子实在是太可爱了,特别是那看过来的小眼神,竟是怎么瞧怎么想去捏一下啊! 可也不能够啊,明明自己已经把手劲放到最轻了,要是这点分寸也把握不住,还算什么武林大家? 第85章 「还愣着做什么?」还是顾正山这个当爹的最先反应过来,抬手一巴掌朝着儿子背上拍了过去,这一掌当真毫不温柔,若非顾云枫功夫底子好,怕是一下就要被打飞出去。 「小毓一个人回去怎么成?你去送送。」 「我也去。」柳云殊笑嘻嘻道,又顺手抓了把麦芽糖,「我拿糖去哄哄他——」 顾云枫顿时有些无语——拿糖哄一下,自来是大嫂的绝活,可自己怎么觉得,小毓不见得喜欢糖呢? 两人一前一后的撵出去,堪堪在胡同口追上陈毓。 陈毓回头,还未来得及说话,一颗糖已经被塞到了嘴里: 「小毓别气,吃糖好不好?」 陈毓:…… 「我就说嘛。」柳云殊拍拍手直起腰,一脸明媚的笑容,「小毓吃了糖肯定会开心的。」 陈毓叹了口气——大嫂这么单纯的性子,被人骗了可怎么办。 只是糖已经被塞到了嘴里,也不好再吐出来,只得勉为其难的咽了,错眼瞧见柳云殊已经捏了另一颗糖准备塞过来,忙不迭往后一退: 「大嫂吃——」 大嫂?柳云殊登时笑的眉眼弯弯,如同春日枝头绽放的鲜花,抬手又捏住了陈毓的脸颊往两边轻轻一扯: 「哎哟,我们小毓的嘴可是真甜啊!」 又瞥了一眼顾云枫: 「可比小枫乖多了!」 之前小枫一直喊自己姐姐,自己磨了好久,他才愿意改口叫大嫂——虽然都很亲,可意义绝对不一样,自己恨不得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顾云飞的妻子呢。 想到远在边疆的丈夫,柳云殊甜蜜的表情之外又有些怅惘—— 别人都以为顾云飞一个武夫罢了,哪里配得上柳家的孙女儿,却不知,自己和云飞大哥却是一见钟情,甚而说不好,自己才是用情更深的那一个。 若非云飞大哥,自己和祖父,这会儿早已是不在了——自幼父母双亡,一直和祖父相依为命,因祖父最爱出外游历,小小年纪的自己也跟着走了不少地方。 却没料到,竟在岐山那里遭遇山贼。 若非从天而降的云飞和公爹,简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可当初云飞突然出现,又从马贼的铁蹄下捞起自己抱在怀里的情景还是历历在目,应该就在那一刻,自己就爱上了云飞大哥了吧? 有人猜测说是顾家挟恩图报,才能勉强自己嫁过来,却不知是祖父察觉自己的心思后,主动许嫁…… 本以为这辈子夫唱妇随,定是幸福和美的一生,哪里想到订婚六年,才刚嫁了过来,边疆就起了战争,从那次离别,到现在已经整整过去三年了,三年来,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夫君…… 真希望,云飞现在就能回来啊。 又瞧瞧陈毓——若然云飞大哥一直在身边,说不好,自己也有个这么可爱的小宝贝了呢。这般想着,脸上不免飞起一朵红云。 陈毓有些惊恐的往后退了一步——大嫂这叫什么表情?真是让人浑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两个人一直把陈毓送到车上,柳云殊又叮嘱陈毓明日不须过来太早,小孩子还是多睡些好…… 一旁的何方早已是张口结舌——这就算拜师了?也没送银子、没考核不说,还硬生生拐骗了顾家俩主子直接化身保姆! 陈毓上了车,却是猛然回头——大街上熙来攘往,并没有看到不对头的地方,可上辈子逃亡太久养成的习惯,陈毓每到一处,总不自觉观察周围情形,就在方才,陈毓忽然升起一种被人盯着的感觉。 难不成是田成武?只是被收拾的那么惨,田成武见了自己,要么暴跳如雷,要么赶紧走避,这么派人盯梢明显有些可笑—— 毕竟,再如何混账,自己也就是个六七岁的小娃娃罢了,什么样的屎盆子都别想往自己头上扣。 「少爷,咱们回府吧。」喜子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去得月楼吧。」陈毓微一思索便道——既然已经发现端倪,怎么也要想法子解决了尾巴才好。若真是有人跟着自己,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好嘞。」喜子应了一声,神情明显很是开心——得月楼哎,听说那里可是方城府最大最好的酒楼,待会儿又有好东西可以吃了。 作为典型的吃货一枚,已经乐淘淘掰着手指头再数的喜子根本没有注意到车里的陈毓全神戒备的样子。 这么一路走来,一直到得月楼前,陈毓才把眼睛锁定在一辆青布马车上。 果然,陈毓的马车刚停下,那辆马车也跟着站住。 倒不知是何方神圣,还真敢就这么大喇喇在后面跟着。这是根本没有把自己这个方城县太爷的儿子看在眼里啊。就是不知道,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热闹的地方,对方会做些什么。 「得月楼到了呢,少爷,咱们下来吧。」喜子乐淘淘的道。 「好。」陈毓倒也从善如流,抬腿下了车子,「要一个二楼的雅间,靠窗户的。」 边说边小心瞧了一眼那辆青布马车,车里的人果然没动。 「何方,你盯着点那辆马车。」陈毓小声吩咐了句,便带着喜子往楼上而去。 「客官您倒来得巧,咱们靠窗的雅间就剩一个了,还是个位置顶顶好的。」店小二笑嘻嘻迎上前,并没有因为来了两个孩子就有所怠慢——自然,陈毓的穿戴一眼就能瞧出应该是出自大户人家。 等到了楼上,小二先麻利的送了壶香茗上来,陈毓随手点了几个招牌菜,便来至窗边,选了一个外人看不到的角度往下面看,正好瞧见青布马车的车门拉开,然后一个长相清秀穿着儒衫的男子随之从马车上下来。 第86章 竟然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陈毓愣了一下,脸上神情越发疑惑——面前这人,自己根本就没见过。而且看那人举手投足间,分明是个饱读诗书的,派了这样的软脚虾来盯梢自己,不须何方出手,自己就能把人收拾了去。 待会儿何方过来,好歹要问一声对方来历。正要回身坐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响起: 「哎哟,这不是朱公子吗?昨儿个还说和朱公子一起吃顿酒呢,今儿个就碰着了。走走走,今儿个我请客,就当给朱兄接风了。」 却是一群衣着华丽的公子哥,最中间被簇拥着的可不正是守备公子田成武? 果然是田成武的人吗。陈毓脸色冷了一下,慢慢坐了回去。 刚坐好不久,何方就从下面上来,看情形,明显打听清楚了那跟踪自己的人的来头。 「少爷,那马车的主人是新任知府朱茂元的公子朱炳文……」何方上前一步小声道。 朱炳文?不是说朱茂元正在和田青海打擂台吗?怎么两家的儿子倒是搅和在一起了? 还未想通个所以然,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喜子过去拉开门,不觉一怔——打头的可不正是田成武?和他携手而来的,正是那位知府公子,旁边则是一脸惶恐模样的得月楼掌柜—— 方城府两大顶尖衙内,知府公子和守备公子齐至,无论如何得小心伺候。 只是楼上的雅间已经全定出去了,好在听小二讲,倒是那间最好的雅间里面也就是个孩子罢了,虽然听描述也是富贵人家的,可孩子毕竟好打发些。 尤其是田成武更是指明了要这间靠窗的,忙恭恭敬敬的亲自领了人过来。 看喜子开门,忙陪着笑脸道: 「有劳贵主人,能不能让一下这间雅间?咱们楼下的位置也是很好的,又宽敞又通亮……」 话未说完,却被田成武打断: 「啰嗦什么?让他们快些走,爷今日可是有贵客呢,要是爷的贵客不开心了,爷可要你好看。」 虽是隔着帘珑,却也能影影绰绰的瞧见里面也就一坐一站两个人罢了。 田成武在方城府的名头大的紧,这得月楼又是一等一的消费地方,但凡出入这里的,就没有不认识田成武的。 若是其他客人,得了田成武这句话,怕是早吓得屁滚尿流,乖乖的就会让出来。 却不料里面的两人依旧一坐一站没有半点儿反应,然后一个脆脆的童音响起来: 「万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世上怎么会有人这般霸道?凭什么要我们让给他们?掌柜的快上菜,我都饿坏了。」 这小孩怎么这般不识时务。 掌柜的冷汗一下下来了。 田成武被当众剥了面子,更是恼火: 「好啊,这还给脸不要脸了。」 口中说着,上前一步,一下扯开帘珑,下面的话却一下咽了回去,脸色也是精彩的紧—— 怎么是这两个混账王八蛋? 看到突然出现的田成武,何方顿时吓得一哆嗦,陈毓倒是没什么反应,依旧老神神在在的坐在那里,甚至头都没抬一下。 后面的朱炳文明显也看到了两人,神情明显有些错愕。不待田成武有什么动作,忙上前拉住胳膊: 「不就是吃个饭吗,田公子,咱们再换个地方罢了。我这人就喜欢热闹,不然,咱们到楼下大厅吃?」 后面几个纨绔就瞄了眼朱炳文,心说早听说知府是庶民出身,家里清贫的紧,这朱炳文一瞧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楼下大厅那里,怎么能事自己这等贵人可以坐的地方?没得降低了身份。 而且你再是知府公子又如何?须知衙内们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被下了面子,更不要说一直在方城府横惯了的田少爷。 本以为田成武说不好会动粗——这事不是没有过,不久前就有个大商人,因不认识田大少爷,又拒不让座,田成武可是当场就大打出手。 至于房间里这个小娃娃,怕是都不够田少爷一顿马鞭抽的。 陈毓终于抬起头,眼睛正对上田成武,神情中却是没有丝毫胆怯,甚至还有些戏谑的味儿道在里面。 田成武只觉得浑身的血忽的一下全冲到了脑子上,气的脸上的肉都不住颤动。却不知为何深吸一口气,再转回头时已是换上了和煦的笑容,竟是意外的好说话: 「既然朱公子如此说,咱们再换个房间便是。」 身后众人下意识的揪了揪自己耳朵——今儿个耳朵没出问题吧? 倒是那朱炳文,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甚而还冲陈毓笑了笑,神情中不乏维护之意。 那店掌柜也是个人老成精的,看田成武这般反应,心里忽悠一下,不觉多看了陈毓两眼—— 这小孩,怕是来头也不小,自己方才瞧得清楚,田少爷的模样分明是认识的,甚而还带着些痛恨,能让田成武痛恨还愿意避开的小孩,身份怎么简单得了? 陈毓依旧品着香茶—— 田成武那样狠毒的人自然不会怕了自己,之所以愿意退让,除了那个朱炳文帮着求情外,更大的肯定是不想丢面子。不过越是这样的人,怕是报复起来也越狠辣,自己以后还是要小心才是。 倒是那个朱炳文的反应太过奇特,明明之前一直跟踪自己,怎么这会儿又有些想要保护自己的意思了? 前世今生,爹爹也好,自己也罢,可都同这朱家父子并没有什么交集。 磨磨蹭蹭的吃完午饭,等陈毓出来时,田成武那帮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刚要上车,衣襟却是被喜子扯了一下: 「少爷——」 陈毓停下来,顺着喜子指着的方向看去,眉头不自觉地蹙了一下——怎么朱炳文还没有走? 第87章 确切的说,也不是没有走,那模样,说是去而复返倒更好一些。 一直在那里徘徊的朱炳文身体僵了一下,明显没有想到会被发现,又或者,陈毓的发现给了他莫大的勇气,竟是顿了顿,径直朝陈毓身边走了过来。 「小弟弟——」 语气里竟是有着隐隐讨好的意味,哪里有知府公子的半分自觉? 陈毓抬头瞧了朱炳文一眼,却是没有说话。 「那个,你是顾家的小公子吧?」相较于陈毓的镇定,朱炳文却明显有些慌张,半晌才下定了决心似的,「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一句话说的喜子同何方都心生警惕,尤其是喜子——方才可是瞧得明白,眼前这人分明和那田成武是一伙的。 「你到车上来吧。」陈毓却是越来越觉得古怪——朱炳文的样子,明显是把自己当成顾云枫了? 难道朱炳文是和顾家有些渊源,方才之所以想帮自己,也是因为把自己当成了顾家人?也是,可不是从顾家出来后,就被这朱炳文给盯上了。 当然,之所以选择上车,也是陈毓想着,如果自己待会儿真做出什么过激行为,不会让外人瞧见才是。 看陈毓愿意让自己接近,朱炳文顿时喜不自禁,毫不犹豫的跟着上了车。 甫一坐下,便直接从怀里掏出了个布兜递过去: 「能不能麻烦你,把这些,送给,送给阿殊?」 阿殊?陈毓最开始的反应是直接懵了,等意识到什么,忽然觉得不对,大嫂的芳名可不就是叫做柳云殊? 一想到这一点,陈毓整个人都不好了——难不成那掳了大嫂的花花公子就是眼前这个瞧着温文尔雅的朱炳文?! 许是陈毓的反应有些过激,朱炳文也有些不知所措,忙开口解释,却分明有些语无伦次的心虚: 「顾小公子你莫多心,那个,我和阿殊,没什么的,这也就是些包子,干槐花馅儿的包子,阿殊原来最爱吃这个了……」 难道是柳云殊有问题?陈毓心里突然升起不祥的预感——看过那么多人性的丑恶,陈毓实在不惮于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 许是空间过于狭小,朱炳文的头上已是沁出了汗珠。 「‘阿殊’这个名字不是你能叫的,她现在是,顾家娘子。」陈毓并没有接,却是盯着朱炳文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另外,你怎么不自己交给大嫂?」 这人也不知道是真老实还是假老实,别说柳云殊已是嫁做人妇,便是未婚男女,这么私相授受,传出去,怕是也要出大事的。更可气的是,这人还是托顾云枫转交。 亏得这朱炳文认错了人,不然以顾云枫的脾气,指不定当时就会闹出来。 「我——」朱炳文脸一下涨的通红,却是讷讷着说不出话来,明明觉得这么小的娃娃应该什么都不懂,却还是不自觉解释道,「我真的没什么其他意思,就是阿殊——」 「顾家娘子——」却被陈毓打断,冷冷的提醒道。 「是,顾家——」朱炳文神情更加黯然,「娘子」两个字却是无论如何吐不出口,半晌颓然道,「她,不会要的——」 再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阿殊的性子,虽是瞧着软软糯糯的,内里却是再刚烈不过。 又是柳夫子一手教导长大,即便因为救命之恩不得不委委屈屈嫁个武人为夫,可既然已经嫁了,就断不会做出反悔的事来。 还记得当初在那株香气氤氲的槐花树下见到阿殊时的情景—— 那会儿自己才刚八岁,父亲进京赶考,连续数年未归,娘亲一个人上有公婆孝敬,下还有自己要抚养,家里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那次自己之所以跑出来,也是因为娘亲病的狠了,病的昏昏沉沉时一直念叨着想吃槐花馅儿的包子,只是那槐花太高了,自己又没吃饭,浑身上下一点儿力气都没有,爬了好几回,都功亏一篑。 然后眼前突然一花,一个背着背篓头上还戴了个槐花花冠美的和仙女似的小女孩从树上溜了下来,那背篓里满满的可不是装满了槐花…… 也是吃了那顿槐花包子后,娘的病竟然慢慢好了。 也是从那以后,自己就经常做一个同样的梦,梦里始终有一棵散发着香气的槐花树,还有树下那个美丽的女孩子…… 等自己长大了,也好容易拜入柳夫子门下读书,更幸福的是终于可以经常看到阿殊了…… 总想着只要努力读书,终有一日,自己能站到可以向柳家求亲的高度。却不料考中进士的父亲回返,并带了自己和娘亲离开,等自己终于考中举人,想要央人去求亲时,才知道,阿殊竟是已许了人,许的还是个不通文墨的武夫…… 「这么说,一切,不过是你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陈毓如何看不出朱炳文的痛苦,却是没有半分同情的意思,相反,心里一块儿石头终于落地—— 吓了自己一跳,还以为是大嫂怎么着了呢。 「你就说,是,是买的——阿殊她真的——」朱炳文神情明显有些绝望,却依旧不想放弃。 「闭嘴!」陈毓真的恼了,这人是读书读傻了,还是脑袋有问题啊?推了一把朱炳文道, 「你下去吧。」 待朱炳文下去后才发现,那包子竟然还在,忙又探头把人叫住: 「站住——」 朱炳文站住脚,还没来得及说话,陈毓已经扬手把那兜包子丢了过来:「拿去!记住,以后别靠近我大嫂。」 一句话说的朱炳文顿时失魂落魄,直到陈毓的马车没了踪影,还死死的捏住手里的布兜站在原处,连两个包子从包袱里滚出来都没有注意。 却不知这一切,早已落入有心人的眼里。 「朱炳文给陈毓送东西,还被赶下来了?」田成武明显颇感兴趣,看了一眼躬身侍立的长随,「看清楚包裹里面是什么东西没有?」 第88章 「看清了。」那长随的神情明显也有些怪异,「里面是,包子。」 「包子?」田成武惊的一下张大了嘴巴——那么巴巴的护着,又上赶着送的东西,竟然是,一兜包子?难不成朱炳文有恋童癖,而他追求人的手段就是,送包子? 「小的瞧着,那包子不一定是送给陈毓的。」那长随却道。 新知府到任后,处处和守备大人作对。也因此,少爷才会派自己跟着那朱炳文。几日下来,也没发现那朱炳文有什么不良嗜好,既不进赌场,也不逛妓院,镇日里倒是读书的时候居多。 可自己也发现一宗特异之处,那就是这朱公子但凡不读书往外跑的时候,好像总和一家人撞在一起…… 「哪家人?」田成武道。 「顾家。」长随犹豫了下,又道,「而且更奇怪的是,一旦顾家人出现,朱炳文就会赶紧躲起来,然后,还会偷偷盯着,顾家大少奶奶看……」 「是吗?」田成武明显更感兴趣了,「那这个陈毓,又是怎么回事?」 「陈毓和顾家的感情好像也很好……」那长随又道。 和顾家感情好?这下换田成武想不通了——顾家世代在此居住,陈毓初来乍到,两方怎么能碰到一块儿来呢。 不过那顾家既连着朱炳文,又和陈毓有关系,倒是有些意思。 陈毓到家时,陈清和已是在家里坐着了,脸色却是有些阴郁。 「爹遇见为难事了?」陈毓上前一步,自动自发的跑到陈清和身后,帮着在肩膀上捏了起来—— 许是当年寒窗苦读时坐的时间太久的缘故,陈清和经常会腰酸背痛。 看到儿子如此乖巧,陈清和心情明显好过的多了。又因着陈毓这些日子格外让人刮目相看的表现,倒也并没有因为儿子这个问题而恼怒,反是点了点头道: 「我今儿个下去走了一圈——」 自幼受的教育,让陈清和一直秉持着忠君爱国这几个字,也因此,即便这方城府里守备田青海势大,陈清和却依旧不愿虚与委蛇。 特别是和知府朱茂元通过气后,亲自下去走了一遭,让陈清和心情更加沉重—— 那官道虽是有些损毁,可重修的话,根本就是再简单不过。 至于依山开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艰难的多。 更重要的是方城县治下百姓,过的实在太苦了些。 连年的征战,让方城县说是民不聊生也不为过,虽还没有到十室九空的地步,为了活下去卖儿鬻女已是常见的很。 现在好不容易两国停战,可真是再另修官道的话对百姓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 饶是陈清和这般对成家军颇为佩服的人也不禁有些迁怒—— 田青海之所以这般强硬,不就是仗着他是军方人物吗?只是勒紧裤腰带支持前线士兵那是理所应当,可为了一条官兵走的路就要逼得百姓妻离子散就太不该了。 这或许,就是潘家的本意?让民怨沸腾来削弱成家军的影响力——果然是玩政治的常用手段,所谓软刀子杀人,说的就是这个理吧? 而且更可悲的是,最后的结果还是玩政治的赢了。 陈毓并没有想要改变什么的意思,甚而隐隐的对最终的胜利者潘家很是忌惮,只是,事不由人。和阮家田家的恩怨却是注定了陈家不可能和潘家站在一个阵线上。 自然,陈毓也不愿和成家这个注定的失败者绑在一起。 当前燃眉之急,自然还是过了眼前这一关,好歹不能让成大帅在爹爹境内出事,不然,别人不好说,爹爹怕是第一个会被拿来祭旗的。 当下道: 「爹爹认为怎么做好,就怎么做好了,大不了,咱们不做这个官罢了。」 一句话说的陈清和心里大定——之所以这么犹豫不决,未尝没有对官位的恋栈。 儿子一句话倒是解了自己心结。 看向陈毓的眼神不由更加柔和: 「过得几日,也要给你请个先生了。」 儿子瞧着就是个聪明的,性子又通透,说不好能圆了自己的梦,考个进士光宗耀祖呢,就是进了仕途,也定然会比自己走的更远…… 「孩儿还想跟着顾家的武馆学些强身健体的武技——」陈毓忙趁机把自己去顾家武馆拜师的事情说了。 「也好。」陈清和倒是颇为赞同,「有些武技傍身也是好的。」 「毓儿,我带何方他们几个出去一下。」陈清和拍了拍陈毓的头,站起身来。 「好。」陈毓点头,想了想又道,「要不要我去顾家武馆借几个人来?」看爹爹的样子是准备出手了。 「那倒不用。」陈清和摇头。「何方他们几个就够了。」 田青海果然势大,自己不过是稍微露出了几分和他不对盘的意思,立马就开始施压,这会儿,自己在县衙里也就能使唤的动庞正一个罢了。 也因此,虽是已然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可一想到走出这一步和守备田青海之间就再没有了缓和的余地,陈清和还是觉得很没底气—— 进入仕途,即便不能封妻荫子,可怎么也不能让妻儿跟着担惊受怕不是? 倒是方才和陈毓这一番话,心里登时敞亮不少—— 这么多年想要谋求个一官半职,也不过是想要对得起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想要实现胸中的韬略抱负罢了。 家里不缺钱话,要真是随波逐流当个贪官,又有什么意思?被上官厌烦也就厌烦吧,做什么事,只要不违初心便好。 只是这样的好心情,在到了衙门后,却彻底烟消云散—— 已经是辰时的点了,衙门里依旧静悄悄的,除了知了的叫声和陈清和自己的脚步声,就再没有其他动静了。 第89章 陈清和心里跟明镜似的,明摆着,衙门里的人明显是没把自己看在眼里呢。 第一天到任时,衙门中从崔同起,除了庞正外,打量自己的眼神中,审视明显多于敬畏。 而在自己见了知府朱大人,官道问题上,又流露出来和田青海不一样的意思,县衙里的人便待自己越发冷淡,竟是恨不得再不跟自己见面才好。 那般混合着怜悯并瞧不上的视线,委实让陈清和火大至极。 只是暂时还没拿定主意要如何抉择,索性也就先由着他们,看他们如何蹦跶,自己则径直带了庞正去乡下走了一遭。 好在这几天的时间,也算勘查清楚了官道那边的情形,更是在庞正的协助下,抓到了崔同的把柄,再加上又和儿子说了一番话,原来的想法就更加坚定—— 大不了不做这个官,不然,自己怕是会一辈子良心不安了! 站在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重重的吐了口气—— 这衙门,也是时候该整顿了。 「喂,你做什么?」庞正的声音忽然在里面响起,声音明显很是愤怒,「崔承运,把这些东西放下来——」 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随即响起: 「哎哟,庞典史,发这么大火干什么?你瞧瞧你这屋子里乱的,我好心帮你收拾收拾,怎么你反倒埋怨上了?真是不识好人心。」 「崔承运,你放肆!」饶是被欺负惯了的老好人庞正,这会儿也气的声音都有些岔了,「那可是陈大人吩咐我做的,你也敢丢了?」 「什么陈大人吩咐的,」听提到陈清和,那声音不但没有降下去,反而更高了八度,「陈大人吩咐的事儿多了去了,你就松手吧。小五,快替庞典史接着,可别累着咱们典史大人了。咱们典史大人这么被县令器重,真是有个什么,陈大人上哪儿再去找你这么一个听话的?」 然后一阵「噔噔噔」的脚步声响,却是县丞崔同的长随,正抱了一叠子东西出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脸不耐烦的崔承运——崔同的长子,眼下也在县衙做事。 最后面追着跑出来的则是因过于愤怒都快要哭出来的庞正。 那小五最先瞧见台阶下站的陈清和,吓得一激灵,猛的站住脚,后面的崔承运一个不提防之下,一头撞在了小五的身上,小五一个踉跄,本来捧在手上的纸片顿时就飘飘洒洒的落了一地都是。 「妈的,小五你怎么走路呢?长没长眼——」崔承运明显脾气不好,竟是张嘴就骂,只骂了一半又觉得不对,一低头,就瞧见了脸罩寒霜的陈清和。 跑在最后面的庞正还没意识到外面的情况,探手就揪住了崔承运的后衣领: 「崔承运,你不要欺人太甚——大人?!」 崔承运这会儿也反应过来,抬手挥开了庞正,漫不经心的冲陈清和打了个拱: 「原来是陈大人到了。」 又冲着小五一瞪眼: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把这些东西打扫打扫收拾出去,真是挡了陈大人的路,看我不削你!」 也不怪崔承运猖狂—— 早在前任县令离任时,崔家上上下下就已经认定崔同是板上钉钉的方城县令了。虽然中途杀出个陈清和,可也就是个过渡罢了。 特别是这陈清和还是个愚蠢兼不受教的——以为自己老爹为什么会把官道之争摆到他面前呢? 实在是之前就答应了守备大人,必会把这件事办妥。 而拿这件事,自然也有试探的因素在—— 若然陈清和是个乖巧的,自然不会愚蠢到和田大人作对,那样一来,大家自然就是一个阵营的。只是以田大人对父亲的看重,陈清和在衙门里的处境也只能和之前的县令一般,很多事情要听从爹爹的安排; 若然陈清和做出相反的选择,那就更好——田大人要收拾谁,那还不是易如反掌?到时候稍加运作,老爹自然可以很容易就取而代之。 没想到陈清和还真就敢选了第二条路。 而田青海的打压也已经越来越明显,光从近日来好几件需要守备大人签署的公务一律被打了回来就可见端倪。 而且陈清和的模样,也明显是怂了的,没看见这几天都一个人跑到乡下去躲起来了吗? 最可笑的就是庞正,还真以为自己抱着个多粗的大腿了呢,就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和陈清和套近乎!自己今儿个就是要借机让人瞧瞧,这方城县衙门真正说话算话的到底是谁。 「啊?」小五毕竟是个下人,自然不敢像崔承运那般嚣张,畏畏缩缩的看了眼陈清和,终究不敢有什么举动。 崔承运却是冷笑一声,上前一步,正好踏在地上散乱的纸上。 庞正气的浑身都哆嗦了,红着眼睛瞧着陈清和: 「大人——」 「崔承运,庞典史的这些文书是怎么回事?」陈清和负手而立,声音听起来并没有什么起伏。 明摆着的事情,却要询问自己,而不是让庞正这个苦主说话,显然是怕了自己了。崔承运心情顿时不是一般的好,大大咧咧道: 「你说这地上的东西啊?都是些没用的,就庞典史大题小做——」 却不防陈清和忽然就变了脸:「大胆!你一个小小的书吏罢了,怎么就敢对上司指手画脚?而且,低头看一下,你脚下踩得是什么?」 许是有点儿被陈清和的突然变脸给吓着了,崔承运不觉往后退了一步,下意识的低头,顿时有些发慌—— 地上可不正是一张用了好几个印玺的公文,而现在,那些印玺的上面正留着自己的脚印。 「忤逆上司,蔑视朝廷,崔承运,你还真是好大的胆子!」陈清和声音更冷,「来人——」 听到陈清和的声音,一阵参差不齐的脚步声响起,却是在外面值差的衙役,待看清里面的情形不由吓了一跳—— 第90章 怎么陈大人好几日不来县衙,这一来,就和县丞公子对上了? 慑于崔家的积威之下,竟是没人敢上前。 崔承运顿时心里大定,瞧着陈清和的神情很是讥诮: 「陈大人何必这么大火气?我这不是不知道吗?」 心里想的却是,这衙门里的差人,你可不见得使唤的动,总不好你堂堂县令亲手过来打我吧? 却不防陈清和冷声道: 「何方,拿下他——」 来之前就知道自己是要做什么的,而且区区一个县丞的儿子,何方还真不放在眼里——之前可是连守备公子都打了呢。 当即上前一步,朝着崔承运一脚就踹了过去: 「大人面前,也敢放肆?还不跪下听命!」 崔承运正自志得意满,正正被这一个窝心脚踹了个正着,「哎哟」一声就从台阶上滚了下来,登时吐了一口血出来。 「拉下去,重打五十大板!」陈清和转身朝着后面目瞪口呆的一众差人道。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陈清和竟然有此雷霆之举,一时都吓得傻了。 庞正上前一步,扫了眼下面站着的差人: 「还愣着做什么?没听见大人的吩咐吗。」 「我看你们谁敢——」缓过气来的崔承运却嘶声叫喊起来,又对吓呆了的小五道,「快去,找我爹来——」 一句话未完,就被何方拎起来,照着面颊就是一顿耳光,顿时被打得鼻青脸肿,除了哭着求饶,再说不出一个字。 至于那小五,也被反剪着双手摁在地上,已是吓得呜呜直叫,却是丝毫不敢反抗。 后面的衙差这才明白,县令大人竟是要动真格的了。看崔承运这么惨,有那聪明些的也终于意识到—— 崔县丞再是权力堪比县令,可终究不是县令。 想明白了这一点,也不敢犹豫,果然上前拖了崔承运,堵了嘴摁在廊下,一五一十的打起板子来。 等崔同听说后赶过来,崔承运早就昏死过去,浑身血迹斑斑,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崔同虽然有几房妻妾,儿子却是就崔承运一个,看到无知无觉躺在地上的崔承运,顿时吓得魂儿都飞了,扑上去就想查看究竟,却被何方等人拦住,竟是无论如何不能靠近。 「混蛋,你们敢——」崔同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无视,气的眼前一阵阵发黑,转而看向陈清和,「陈清和,若是我儿子有个三长两短——」 却不防脸上「啪」的挨了一巴掌,抬头看去,竟然是那个自己一向瞧不起的庞正! 「大人的名讳也是你可以叫的?」 「你,你们——」崔同恨得想要杀人,高高在上惯了的,如何能容忍今日吃了这么大的亏?更不要说,那些人竟是当着自己的面,把宝贝儿子丢破布一般扔了出去。 崔同又一次感受到了陈清和到任时自己的束手无策,脸色铁青道: 「好好好,你们给我等着——」 说着转身就想往外走,却不防一下被何方几人拦住去路。 「怎么,还想对本县丞动手?」崔同暗恨自己来时没有多带些人,转头恶狠狠的瞧着陈清和,「陈大人,守备大人让我赶去见他,你也想拦阻不成?」 这明显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听崔同提到田青海,不独那些衙差,便是庞正也微微有些瑟缩——早在选择追随陈清和时,就已经知道势必会和崔同并他身后的田守备对上,可真到了这一天,还是不由心惊胆战。 「县丞?」陈清和冷笑一声,居高临下俯视着崔同,声音虽低,听在崔同耳里却仿佛炸雷一般,「崔同,皇上恩典,因边关战乱,特下旨免除方城府三年税收,独我方城县,竟不但赋税丝毫未少,还在此基础上加了一成,你倒给本县解释一番,是何道理?」 崔同一下瘫在了地上,脑海里只有两个字,那就是,完了! 众衙差虽然没听清陈清和说了什么,却还是第一次瞧见往日里威风凛凛的县丞大人这么虚弱狼狈的样子,瞧着陈清和的眼神顿时敬畏无比。 「来人,把崔县丞拖下去,收监候审。」陈清和脸上神情没有一丝波动,「即日起,由庞典史暂代县丞一职。」 「崔同怎么这般愚蠢!」说话的是一个身材敦实的中年男子,腰挎宝刀,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几分煞气,许是太过暴怒,竟是抬脚把一张红木椅踹翻在地。 「守备大人息怒。」正陪坐一旁的师爷明显吓坏了,忙不迭站起身来,「那崔同瞧着也是个懂事的,即便这次做事不秘,也定然不敢胡说八道。」 口中虽是如此说,却也有些头疼—— 所谓天高皇帝远,这边关之地,说守备大人是牧守一方的土皇帝也不为过。 都是些愚笨小民,朝廷发布什么律令,他们又知道些什么? 再加上之前方城府知府也好,县令也罢,俱是和守备大人交好,从来都是守备大人说什么,都无有不从的。 再加上多收的赋税,他们也从中得利不少,自然没人多嘴。 便是这次官场动荡,守备大人也是提前打了招呼的,让各县处理好手头事务,万不可给人留下把柄,其他地方也就罢了,偏就方城县,这才几天啊,就被人把从前的老底给掀了出来。 而且还那般胆大——为防物议,之前可是特意叮嘱过,在原来的赋税基础上下调两成,老百姓感恩戴德之下,自然就不会多嘴,而这些赋税并不用上交朝廷,自然就是好大一笔收入。这崔同倒好,竟是不但未减,反而加了一成。民怨沸腾之下,才让陈清和轻而易举抓了把柄。 还有那免税三年的公文,当时见到的就没有几个人,也不知道那陈清和是怎么知道的!以致最终,闹出这样大的乱子来。 第91章 发生这样的事,便是田青海处境也一下陷入被动之中,连带的本是板上钉钉的官道改道一事也受到极大影响—— 那段路正好在方城县境内,守备大人再如何,可也不好绕过方城县自己着手—— 倒不是怕方城县不依不饶,而是事情真传出去,怕是不好善后。 田青海点点头,一双环眼中透出几分阴鸷来—— 果然是时运不济吗,这一件两件的,就没有个顺心的。 一个崔同,大不了让他永远也开不了口便是,更让人头疼的却是被俘的铁翼族王子铁赤。 还以为那铁赤是怎样的英雄人物呢,再料不到,竟是个怂蛋!亏自己帮了他那么多,竟是依旧一败涂地。这还不算,自己个还被人给活捉了。 当下之计,无论如何不能让铁赤活着被押到都城,不然,自己也好,宫里的贵妃娘娘并潘家也罢,怕是都免不了大祸临头。 本来一切都计划好了的,甚而自己连替罪羊都帮着准备了,却不料竟被一出拍花子案打乱了计划。 眼下方城府知府朱茂元也好,方城县知县陈清和也罢,竟是拧成了一股绳和自己对着干。 若然自己一意孤行,到时候凯旋路上发生点儿意外,可上哪里找替罪羊去?所有的过错可不要全由自己担着? 「爹爹莫要担心,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下坐的田成武却是笑嘻嘻道,又抬头瞧了那师爷一眼,「邓师爷,你先下去。」 那邓师爷也是个有眼色的,闻言忙起身走了出去。 「怎么,你有什么好法子?」田青海看了一眼儿子。 自己儿子自己明白,虽是平日里荒唐了点儿,倒也很有几分急智。 「法子倒还没想好,不过也有些头绪了——」田成武眯了下眼睛,「儿子以为,傍山的官道,咱们尽管修便是,至于原来那条官道既然可以塌一次,自然就可以再塌第二次——」 「还有呢?」田青海不动声色道。官道自然可以塌,就只是如何让自己不被人怀疑呢? 田成武漫不经心的捏了颗葡萄送进嘴里:「儿子前儿个偶然得知了个消息——知府朱茂元的独子朱炳文,是顾家大少奶奶的旧情人,啧啧,爹您不知道吧?瞧着道貌岸然的知府大人,竟有这么个痴情种儿子——那朱炳文真真堪称世上第一等的痴汉,一直到现在,还是非卿不娶,儿子瞧着,可真跟着了魔一般呢……还有方城县县令陈清和家,和顾家也是关系匪浅……」 「爹你说,要是他们三家闹出些什么见不得人的阴私之事来……」 「一切交给你便是,另外记得,总要把事情做得清爽了才好,切不可和崔同那个蠢货般,被人抓住首尾。」田青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明显很是满意。 「对了,都城来的那位总旗大人,你也记得伺候好。」 虽然说对方的官职比不上自己,却有着镇抚司这样一个威风凛凛的金字招牌,说句不好听的,那可是能够直达天听的,和这样的人相处,当然是小心为妙。 心里却也随之安稳了些——之前已经接到贵妃娘娘的密信,话里话外流露出来的意思,都是说成家虽立了大功,奈何功高震主,皇上明着嘉奖,暗地里却是颇为忌惮,自己本还有些不大相信,谁知昨儿个就有镇抚司的总旗大人到了,说不好自己还可以借这条新修的官道帮着坐实了成家居功自傲、目中无人的罪名。 顾家。 「这小家伙,果然是可造之材。」瞧着演武场上那个有模有样打拳的小身影,顾正山连连点头—— 瞧着小毓细皮嫩肉的,倒不料竟是个执着的性子。于练武一途上,更是有天分至极,竟是一点就透。 难得的是基础打得也好,寻常孩子真要习武,便是马步也得先扎个一年半载,就是自己两个儿子,不过是因为跟在自己身边,刚会站便学着扎马步,才能在五岁时便开始跟着学拳。而小毓的功底之厚,竟是丝毫不亚于两个小子那时的情形。 还有对顾家武术的领悟上,竟是还在小二之上! 「哎哟,我们小毓果然了不得。」柳云殊笑着走了过来,随着大军凯旋的日子一日日接近,柳云殊心情自然不是一般的好,每日里都是笑容满面,「今儿也练了这么久了,都过来歇息一下吧,喝碗清凉的绿豆水松快松快。」 顾云枫早就渴的喉咙都有些冒烟了,听柳云殊叫人,忙收了势,冲仍旧一丝不苟扎马步的陈毓道: 「走吧,待会儿再练。」 陈毓却是丝毫不为之所动: 「我再坚持一会儿。」 虽然师父师祖瞧着,自己的马步已是厉害的了,陈毓却觉得还差着不少——也就在回来的这几个月,才日日不辍的扎马步,比起上一世大哥足足让自己扎了三年马步而言,委实还差的多呢。 顾云枫不由有些惭愧——怪不得爹和爷爷都喜欢的小毓什么似的,和小毓比起来,自己就是太不勤奋了。 竟是也站住脚,又耍了一套拳法,直到柳云殊看不下去了,亲来跑过来拽两人: 「好了好了,这么辛苦做什么?瞧瞧,这都晒成什么样了。」 还咽下了一句话没说——等云飞大哥回来,一个打一百个都不在话下,就是俩小家伙啥都不会,有云飞大哥在,还有谁敢欺负不成? 死命拖着两人到了树荫下。 陈毓也是渴坏了,接过绿豆水一饮而尽,随意在嘴上抹了一把道: 「明儿个中元节,我要去庙里上香,就想着今儿个索性多练会儿……」 顾正山摆了摆手道: 「明日里武馆也准备闭馆一天。须知练武不急在一时,所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贵在持之以恒罢了。」 陈毓忙点头受教。 第92章 旁边的顾云枫却是来了兴致,凑到陈毓耳朵边小声道: 「阿毓你明日要去哪个庙里?不然,我们一起去东元寺吧,那个庙可大了,山上还种的有很多果子,咱们上完香,我带你去玩一番……」 「就你自己吗?」陈毓下意识的瞧了一眼旁边的大嫂——眼瞧着大军回返的日子一日日逼近,陈毓的心也是越吊越高,要知道上一世顾家出事,可不就是在这几天? 也因此,这几日,陈毓几乎日日都往顾家来,来了之后要找的第一个人也必是柳云殊,还派人盯住了朱炳文。好在柳云殊这边安好,朱炳文那里除了时常跑来偷瞧大嫂外,也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这眼瞧着大哥就要回来了,中间可千万别再出了岔子才好。 「我陪着大嫂去的。」顾云枫倒也不瞒他,「你也知道的,大嫂父母都不在世了……」 「好,东元寺就东元寺吧。」陈毓点头应下,又嘱咐道,「对了,明日上香的人多,又有女眷,二哥记得多带些人在身边。」 「怕什么?」顾云枫却是一拍胸脯,「放心吧,有我呢。」 「不是还有我们家嘛?」陈毓也不和他掰扯,态度却是坚定的紧。 顾云枫是个实在的,不但没有恼,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看我这脑子,把这个茬忘了。你放心,我明儿个一定多带些人。」 两人告别后回家,李静文早已经把香烛烟火之类的给准备好了,又亲手给陈秀陈毓一人做了盏河灯。 第二天一大早,陈家人便早早的起来,李静文和陈秀坐车,陈毓骑马,只是刚骑上,李静文吓得就从车上下来,死活非要陈毓也坐车里去,陈毓无法,只得弃了马——天知道自己马术很娴熟的好不好。 到了东元山脚下,顾家人已经在候着了,陈毓跳下车来,不由皱了下眉头,却是来的不过是顾云枫并三个师兄罢了,而这三个人中,除了年龄最大的名叫刘正阳的师兄外,其他两人也就和顾云枫差不多大。 加上坐在车里的柳云殊和丫鬟,满打满算也就六个人罢了。 「人已经不少了啊。」听陈毓说人少,顾云枫嘿嘿直乐,「小毓不知道,每到这一日,咱们家的武馆生意就好的不得了,家里的师兄几乎全让人请去了,而且往年也就是我和嫂子两个人罢了。」 便是这三位师兄,也全是给陈家人准备的。 人都来了,就是少些也没法子,陈毓只好闭了嘴,却是千叮咛万嘱咐柳云殊,待会儿一定要和自己娘亲和姐姐一道,切莫一个人贪玩走的散了—— 不是陈毓多心,实在是这个大嫂虽是已为人妇,却依旧是跳脱的性子,和文静秀气的娘亲和姐姐当真是大相径庭。 一番话说的柳云殊脸都红了,李静文也有些不好意思——都说女儿是娘的贴身小棉袄,怎么越来越觉得儿子也是了呢,很多事,比他姐姐考虑的还周到。 只是自家人面前当管家婆也就罢了,怎么对着外人也是如此? 瞧着柳云殊半是开玩笑半是解释道: 「顾娘子莫怪,我这儿子委实操心的惯了,便是我日常有什么想不到的,也是他前后跟着提醒呢。」 柳云殊忙摆手,眼圈却是有些发红,「小毓这是真拿我当他亲姐姐了呢,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他?」 因父母俱亡,自己从小到大,就跟个野丫头似的在外面疯跑,爷爷也好,顾家人也罢,自然也是对自己极好的,却俱是不善言辞的,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啰里啰嗦的嘱咐这么多—— 自己不但不会怪,这心里可真是,甜滋滋的呢。 李静文和柳云殊的年龄差不多大,两人虽是一个清幽雅致,一个活泼烂漫,彼此却是颇为投契,竟是一见如故,不大会儿便宛若闺中密友一般,当真是亲热的紧。 而在柳云殊的大力保证下,陈毓也终于得了机会骑了马和顾云枫并辔而行。 马蹄得得声中,陈毓却是有一种恍惚如梦的感觉—— 陪着成了娘亲的姨母和姐姐上香,甚而还有大哥的亲人相伴左右,这一切,真是上一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呢。 攥着马缰绳的手不觉越来越紧——这样的幸福,自己决不允许任何人破坏。 好在一路上并没有瞧见朱炳文的影子,陈毓的心终于稍稍放下来些。 东元寺中这会儿已是香客云集,陈毓更不敢大意,忙带家人护好李静文和陈秀,又一再叮嘱顾云枫看好柳云殊,又要看着这边,又要顾着那里,不多时,脸上便布满了汗珠。令得李静文和柳云殊都心疼的什么似的。 眼瞧着前面就是东元寺了,两人都舒了一口气,正要举步入内,不提防几个汉子忽然出现: 「站住——」 陈毓和顾云枫吓了一跳,忙快步上前,拦在几个女眷前面: 「什么人?你们要做什么?」 陈毓更是一下联系到了朱炳文身上,想想又觉得不对——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就不信朱炳文真敢闹出强抢民女的戏码。 却被后面的刘正阳拉了一下: 「小枫,小毓,不然,咱们先去后边竹林中小憩片刻。」 毕竟在方城府土生土长,年龄又比众人大些,刘正阳一眼瞧出眼前这几个彪形大汉分明是守备府的人。 想着里面或许是守备大人的家眷,倒是不好冒失。 田家的人?陈毓眉头蹙的更紧,忽然就想到了田成武身上。刚要说什么,一阵暖风拂过,一股浓郁的香烛味儿一下从寺庙里逸出,正站在下风口处的李静文顿时觉得胸中烦呕的紧,一个把持不住,一下吐了出来,好巧不巧,竟是正好吐在了刚刚从庙里走出来的红衣男子的脚上。 跟在男子身后的随从明显没有料到会有这一出,脸色一下铁青,劈手就想去抓李静文,陈毓大惊,身子一错,抬手朝着那人格去,虽是挡住了那人的胳膊,没让他碰到李静文,自己却被撞得向后倒跌出去,竟是噗通一声坐倒在地。 第93章 「王大人——」一个熟悉的声音随即响起,却是田成武,正抢步而出,看红袍男子被吐了一脚的秽物,脸色一下变得阴沉至极。 那红袍男子的脸色也有些难看——这人瞧着五官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却偏是不知为何,自带一股冷然煞气,让人瞧着心里就有些发麻。 「小毓,你没事吧?」顾云枫吓了一跳,忙不迭上前扶起陈毓退到一边,刘正阳早已是吓得胆战心惊——却是这会儿已经认出了来人——怎么这么倒霉,惹上守备府不说,冲撞的还是方城府一等一的霸王衙内田成武的朋友。 做足了心理建设,才战战兢兢的上前替这边众人赔罪,只盼着田大公子心情好些,对自己等人的冒犯不会太过责难。 只是刘正阳的祈祷却是注定要落空了—— 身边是镇抚司的总旗上差大人,正是自己极力巴结的人,这还不算,那个突兀蹦出来还惹了缇骑大人的还是老对头、当初曾经折辱过自己的陈毓,这样好的机会,田成武怎么愿意放过。 又看了眼后面跟着的神情惶急的柳云殊,果然是,天助我也。 当即脸色一沉: 「敢在大人面前放肆,当真该死。还不快给大人磕头赔罪——」 心里却是料定,以那日里这小子嚣张的个性,十有八九会和自己对上,到时候,自己就可借总旗大人之手轻轻松松的报当日之仇。然后再趁乱,把另一个关键的人给引过来…… 大人?陈毓眉头蹙的更紧——也不知那人是什么身份,竟是连田成武也这般忌惮。 刚要开口,刘正阳已是陪着笑脸上前,小心翼翼道: 「公子莫怪,方才并不是有意冲撞,还请公子大人大量——」 又转头冲着那红袍男子道: 「不然这位爷说个价钱,咱们另赔爷一双鞋子便是。」 「滚开!」田成武却是冷笑一声,一把推开刘正阳,「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余地!」 转头瞧着陈毓神情诡谲: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却是这般狡诈!是不是你爹派你来的?还想了这么一出,当真是居心叵测。」 又无比轻蔑的看了一眼脸色苍白无比的李静文: 「从哪个行院里找来的这等上不得台面的下贱货色?也敢在大人面前装乖卖痴!还不爬过来,给大人擦干净了,然后,滚!」 早就听爹爹说过,镇抚司的人最难伺候,又因为他们做的大多是机密事,也因此除非他们自己愿意,否则平生顶顶厌烦的,就是被人勘破行迹,自己这会儿故意这般说话,身边这位大人不起疑心才怪。 如此不但小小的收取了一笔当初驿站被辱的利息,更是令得陈家被镇抚司猜忌,当真是不能更好了。要是这小子再闹上一闹,抑或者即便不闹,拿自己的县令爹出来显摆…… 陈毓并不知道田成武身边的大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却依旧感觉到对方怕是居心不良。只是爹爹眼下身入官场,不知道对方底细之前,倒也不好随便得罪什么人。 只是田成武和自家积怨已深,怕是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无奈何只得转向红袍男子: 「这位大人,方才之事抱歉之至。小子方城府县令之子陈毓,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大人海涵一二。」 方城县县令之子?后面的顾云枫并刘正阳一起张大了嘴巴—— 之前还以为陈毓是那个富户家的孩子,怎么也料不到,竟然是县令的公子?!实在切∝挂坏愣裁挥醒俺9倩氯思液19拥慕抗蟆 惊奇之余,方才提着的心也放下来了些——既然他们都是官场中人,想来应该好说话些,今儿个的事应该有惊无险罢了。 哪知陈毓不说出自己的身份还好,这一吐露身份,那红袍男子脸色顿时更不好看,竟是理也不理陈毓,回头对田成武道: 「把他们带回去,问个清楚再说。」 带回去?陈毓再没想到,对方竟会这么说。 田成武却是喜悦至极——果然让自己猜对了! 当下一挥手,那群大汉一下就围了过来,正好把陈毓并顾云枫李静文几人包围在当中,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却是把柳云殊和她身边的丫鬟隔到了外边。 倒是红袍男子身后的人依旧没动,却是手按刀柄冷冷注视着场中动静,那模样一个不对,就会拔刀相向。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陈毓心中惊怒交集,心知今日的事情怕是不能善了,忙不迭给站在外围的柳云殊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快走。 自己却把眼睛盯在了田成武身上——所谓擒贼先擒王,怎么也要先护着娘亲和姐姐她们离开才是。 心里计议已定,竟是就地一个打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下窜到了田成武身前,等田成武意识到不对,小腹处早顶了把尖刀。 「你,你要做什么?」田成武好险没气晕过去——自己和这陈毓犯冲不是,要不然,怎么就会一而再、再而三的落到这乳臭未干的臭小子手里? 却是一动不敢动的僵立着,唯恐陈毓一个手抖,真就把刀戳到自己肚子里。 刘正阳和顾云枫也没想到陈毓会这么冲动,一时全都呆愣当场。 那红袍男子神情却是更冷,明显已经认定了陈毓等人有问题。 「你们都退下,」陈毓神情冷冽,完全不像个小孩子,「放我们离开,不然,这位田大公子——」 一句话未完,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陈县令家好家教!不想她们死的话,就放开田公子,乖乖跟我们走——」 陈毓回头,脸色顿时苍白无比,却是李静文和陈秀的脖子上全都搁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 「你们要做什么?」这般情形之下,顾云枫也意识到情形不对,冲着刘正阳道,「正阳哥,咱们同他们拼了——」 第94章 口中说着,如同下山小老虎一般就要朝红衣男子冲过去。 「想她们死的快的话,你们尽管来——」红衣男子冷笑一声,而随着他的话,那些随从果然就举起了刀。 顾云枫吓了一跳,赶紧站住脚。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陈毓虽是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握着匕首的手却依旧稳稳当当,「又要带我们去哪里?」 还是第一次瞧见陈毓这般狼狈的样子,田成武又是快意又是恐惧——实在是很多时候,这个陈毓简直就和个疯子一样!可是即便这般情况之下,竟是依旧不愿放过自己。 唯恐陈毓太过激动之下,手一个拿不稳,真捅了自己一下,可就糟了。 惶急之下,豆大的汗珠就从额头上滚落,却是依旧不敢透露出来人的身份: 「陈毓,快放了我。这些大人可不是你能惹得起的,别说是你,就是你爹来了,也照样只能听命行事!」 连方城县县令也惹不起?而且瞧着不只是方城县县令,怕是田成武这位堂堂守备公子都不敢惹吧。 把田成武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儿,陈毓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会不会,这些人是镇抚司的?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这个衙门的人出来,才会把地方官员吓成这个德性。 「我跟你们走就行,放了我娘亲和姐姐。她们不过是妇道人家,什么都不知道。」陈毓手中的刀依旧顶着田成武柔软的小腹,眼中却是亡命徒般的决绝,「若然大人不允,那我也不介意和这位田大公子同归于尽。」 口中说着,摁了摁怀里那块儿镇抚司的百户令牌—— 若然真如自己猜测,对方是镇抚司的人也就罢了,若是自己猜的错了,对方是田家的人,真贸然露出这块儿镇抚司的令牌的话,说不好会有更大的劫难—— 以田家对自己父子的忌惮,焉能容忍更大的变数出现?到时候这百户令牌就不是保命的物事,而变成催命的凶器了。 为今之计,必要先保障娘亲和姐姐的安全,若然所有人都被带走了,自己也就罢了,就怕娘亲和姐姐会遭遇不测…… 自己无论如何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红袍男子也没有料到,陈毓小小年纪,竟是这般光棍。看他的模样,竟不似作假。 若然真是逼急了,令得田成武折在这里,自己还真不好交差—— 虽然镇抚司地位特殊,可真是因为些许小事弄出人命来,还是一个县令公子一个守备公子的命,还真是不好交代。 一时虽然恼火,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沉着脸道: 「我答应你便是。」 却一指顾云枫并刘正阳几个: 「他们几个却要留下。」 「好。」陈毓倒也干脆,当即点头,却是冲着李静文等人道,「母亲你们只管好好回家呆着便是,孩儿不会有事的。」 为防对方反悔,却并不就收回刀,一直到确定田成武等人追不上了,才把刀收回。 田成武一脱了控制,抬手就想去揍陈毓,陈毓手中的刀随即扬起: 「不想被扎个血窟窿,就不要轻举妄动。」 「你他娘的真是个疯子!」吓得田成武忙往后一跳,虽然心里怨毒至极,却果然不敢靠近。 只能眼睁睁的瞧着陈毓顾云枫几个毫发无伤的离开。 半晌朝地上狠狠的吐了口唾沫—— 落到了镇抚司的手里,不脱一层皮就别想出来,爷有的是法子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当然,眼下还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做。 抬手悄悄叫来自己的亲随,把一包药塞到他手里: 「快马加鞭,去知府衙门那里寻朱公子,就说……」 哼哼,很快就有好戏看了。 柳云殊和李静文这会儿已然来到山脚下,两人脸色都不好看—— 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出来一趟,竟是会惹上这样一件泼天祸事。 虽不知对方来路,可看那人排场,明显是陈清和这样的县令惹不起的。现在陈毓几个还被带走了,也不知生死如何。 尤其是李静文,一想到若非自己不慎,也不会招来这般大祸,若然连累了毓儿……这般想着,早已是泪盈于睫。 「夫人你莫要难过。」柳云殊心里也急的什么似的,只是李静文的模样看着太过虚弱,再加上一路上依旧呕吐不止,柳云殊真怕她会有个什么,「好歹陈大人也是一县县令,那些人再如何,也定然不敢对小毓他们怎样。」 「我——」李静文刚要开口说话,那种烦呕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竟是趴在车子上就又吐了起来,到得最后,简直连苦水都要吐出来了。 吓得柳云殊和陈秀忙帮着揉胸抚背。 还是柳云殊最先反应过来——毕竟早成亲几年,一些事情,也听人说起过,李静文这般反应,莫不是,有了身孕了? 忙不迭送了杯水到李静文唇边: 「来,喝杯水——」 好容易待李静文平静下来,才试探着道: 「你的小日子是哪一日?瞧你这个样子,莫非是,有喜了?」 有喜?李静文一下傻了,只觉脑袋嗡嗡直响,掰着手指头查了一下,月信可不是迟了好几日了? 看李静文的模样,柳云殊明白,自己猜的对了。忙不迭吩咐车夫缓些——山路本就颠簸,刚才又赶得急,可不要再闹出什么事来才好。 「我没事。」李静文却是落下泪来,若是因为肚中这个连累了毓儿没命,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我,撑得住,咱们快些,我要去找老爷。」 「你放心,一切交给我吧。」柳云殊怎么肯同意——莫说自己和这位陈夫人一见如故,便是为着陈毓,也不能让她这般劳累,「我身子骨好,也会骑马,你身上不拘有什么信物,给我一个,我这就去县衙一趟——放心吧,再不济,还有我们顾家呢,咱们家的男人,可是个个本领高强,大不了,咱们就去劫狱!」 第95章 没想到柳云殊连「劫狱」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出来了,唬的李静文忙捂住她的嘴。 旁边的陈秀这会儿也明白过来,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怎么,也不能让姨母奔波,不然,真出了意外,可是了不得,忙也含泪劝道: 「母亲,就听柳姐姐的吧。」 又冲着柳云殊拜倒: 「柳姐姐的大恩大德,陈家没齿不忘。」 「好了,小丫头,说这么见外的话。」柳云殊也不跟他们客气,让丫鬟也坐到陈家车里去,自己则直接解了匹马,飞身上了马背,一扬鞭子,朝着山下冲去。 只是相较于顾云枫几个,柳云殊的骑马水平也就一般而已,那马又不是什么神骏的,虽是比车子的速度要快些,却也快不了多少。 好在下了山上了官道,路面就宽敞的多了,速度也终于可以快了些。 眼见得前面隐隐约约已能瞧见方城府的影子,柳云殊终于长长的出了口气,却不料刚一拐弯,迎面差点儿和一辆车子撞上,吓得柳云殊忙一勒马头,那马吃了一吓之下,前蹄倏地竖起,一下把柳云殊给掀了下来。 嫁入顾家这些年来,柳云殊也跟着学了点皮毛,忙就势往旁边一跃,虽是勉强躲过了摔得四仰八叉的结局,脚踝处却是传来一阵刺骨的痛楚: 「哎哟——」 「云殊,你没事吧?」那马车也倏地停下,一个男子一下从车上跳下来,太急了些,竟是险些跌倒。 柳云殊下意识的抬头,也是一愣: 「怎么是你?!」 「进去吧。」随着铁门「哐当」一声响,陈毓猛的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跟在后边的顾云枫想要去扶,无奈两只手被捆的结结实实,当下急道,「你们干什么?小毓还是个孩子——」 却被紧跟着进来的田成武一脚踹翻在地: 「要干什么?你说呢?」 又探手一把拎起陈毓,朝着脸上就是两巴掌: 「小兔崽子,你继续狂呀?想和老子斗,你还太嫩了点儿。」 陈毓被打的一下躺倒在地,本是白皙的小脸蛋儿顿时肿胀起来。田成武依旧不罢休,抬起脚就要往陈毓胸口去踩。 「小毓——」眼见得陈毓这般被糟践,后面的顾云枫顿时气的红了眼,不管不顾的猛的往前一冲,田成武一个不提防之下,一下被撞翻在地,紧跟在后面的随从吓了一跳,忙忙的扑上去想要帮忙。 「刘师兄——」陈毓喊了一嗓子。正呆立的刘正阳猛一激灵,却依旧咬牙一伸腿,就把那随从绊倒在地。 陈毓却是抓紧时间使了个巧劲,身上的绳索顿时应声而开,趁田成武还被撞得发晕,一个箭步扑上去,手中绳索又稳又准的套在了田成武脖子之上,然后猛一使劲,田成武顿时被勒的舌头都吐了出来: 「说,那位王大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不说的话,我就杀了你——」 「你,你放开我——」田成武身子被顾云枫死死压着,竟是无论如何动不了,脖子更是被勒的快要断了的,早吓得魂儿都飞了,「别——我说,外面,咳咳,外面的是,镇抚司的……」 说着两眼一翻,就昏了过去。 镇抚司?这句话一出,顾云枫和刘正阳等人顿时一脸见了鬼的表情——上至朝廷下至民间,谁没有听过镇抚司的名号? 便是陈毓眼神也有了些变化——只是和其他人的惊慌不同,陈毓却明显是松了一口气—— 还道是哪里的大人呢,却果然是,镇抚司吗。 「去把那位上差叫来,不然,我就把你家少爷碎尸万段——」 那随从没有料到,世上竟有这般不怕死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胁持守备公子不说,还竟敢用以胁迫镇抚司的大人! 眼见得田成武不独舌头,连两眼都暴突了出来,吓得尖叫一声,就冲了出去: 「杀人了,快来人啊——」 那位镇抚司的总旗大人名叫王林,本来正在外面品茶——之所以会放田成武进去,一则实在是对陈毓的桀骜不驯看不过眼,一个小奶娃罢了,这般不知天高地厚,竟是敢在自己面前撒野;二则田成武乃是守备公子,方才又着实吃了亏,便是看在守备府的面子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却不料里面竟喊什么「杀人了」!惊得一下起身—— 这个田成武怎么搞的,不过让他打几下出出气罢了,怎么还闹出人命来了。即便县令官职不大,可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啊。真要打杀了县令家的公子,可要怎么收场才好。 忙不迭起身往里面走,却迎面正碰上田成武的随从,那随从一瞧见王林,「噗通」一声就跪倒在地,哆嗦嗦嗦的指着监牢的方向道: 「大人,大人,快去,救我家,少爷,少爷被人,勒死了啊——」 一句话说的王林眼珠子好险没掉下来——怎么可能!要多窝囊,才能连这么一群被五花大绑捆着连还手之力都没有的人都制服不了? 就是有人遭罪,也应该是那个叫陈毓的小孩儿啊,怎么会变成田成武了?还被人给,勒死了?! 有些怀疑那随从是开玩笑,可对方的神情却又不似作假,忙快步往里走,待推开门,正好瞧见躺在地上已然脸色铁青昏死过去的田成武—— 竟然是,真的? 这下即便是王林也站不住了,瞧着陈毓的眼神森然无比——本想着询问一下,若然没什么就放回去,哪料到,对方竟是这么个棘手的危险人物。 「一个小小的县令之子,也敢如此猖狂!全都拿下,若有胆敢抵抗者,杀无赦!」 手一挥,身后的缇骑探手就抽出了兵器,当下就要朝陈毓等人扑过去。 刘正阳吓得腿都软了——再料不到这个才入门的小师弟竟是这般会惹事,这可是镇抚司的人啊,真是杀个个把人怕都是寻常事。还有地上躺的生死不知的田成武—— 第96章 若然对上守备府那一万精兵,自己这些人更绝对是连渣都不会剩下一点了。 当此情形之下,便是顾云枫也出了一身的冷汗,相形之下,反倒是年龄最小的陈毓,依旧冷静的不得了,竟是随手从怀里摸出一个牌子丢给王林: 「杀无赦?我看谁敢!竟然帮着外人来谋算我,你们好大的胆子!」 「大胆!死到临头了,还如此牙尖嘴利!」那些缇骑也要给气糊涂了,什么叫帮着外人?还真会大言不惭,也不看看自己等人来自哪里,又岂是一个小小的县令之子所能攀附的? 手中大刀随即送出,正正搁在陈毓颈边。 那边王林也把令牌儿抄到了手里,却是冷笑一声:「如此大言不惭,本官倒要瞧瞧,到底是依仗了什么,可以让你如此猖——」 却是一下顿住,看着手中的东西,眼都直了——怎么会,竟然是一枚百户腰牌?! 王林的头顿时「嗡」的一下,和其他衙门不同,镇抚司讲究的是绝对的服从,别看对面这孩子年龄小,可单凭这么一块腰牌,就对自己有绝对的统辖权! 而且随随便便就能拿出这么个要命的东西来,无疑也证明了另外一件事,那就是这孩子背后还有自己惹不起的更厉害的人物。 那些侍卫已经一把提起陈毓,就要狠狠的朝地上摔去,王林吓得一激灵,也终于回过神来,腾地站了起来,忙忙的道: 「放下他——」 那侍卫惊了一下,手一松,眼瞧着陈毓就要跌倒,亏得王林反应快,已是小跑着上前,探手就把人搀住了,又恭恭敬敬的把腰牌还了回去,只是陈毓没说,便也不敢点明对方的身份,只一叠连声道: 「公子受惊了,在下该死——」 一句话出口,旁边正举着刀,虎视眈眈盯着众人的一干侍卫好险没惊得扔掉手里的刀——总旗大人糊涂了还是怎地?怎么竟冲着个孩子,还是阶下囚的孩子这般恭敬?即便这孩子再有个当官的爹,可也就是个小小的七品县令罢了—— 要知道,即便是对着田成武那个守备,总旗大人架子照样端的足足的。 毕竟,「上差」的名号可不是说着玩的。 顾云枫几个更是直接傻了眼——怎么瞧小毓都是可爱的玉娃娃的模样,怎么会把能令得小儿止啼的镇抚司人吓成这个熊样? 「他们都是我的兄弟,」陈毓却没心思和他客套,一指依旧被五花大绑的顾云枫几人道——娘亲她们,这会儿定然吓坏了吧,还有大嫂…… 「误会,误会——」王林忙道,亲手帮顾云枫解开绳索。 看王林这般小心翼翼,那些侍卫也明白,今儿个怕是踢到铁板了,也忙着帮其他人解开绳索。 「来,来人——」一个有些沙哑的声音忽然响起,却是刚才被勒晕过去的田成武,正慢慢醒转,一眼瞧见前面站着的陈毓,吓得猛一哆嗦,身子拼命的往后蜷缩,却不防一下撞着了人,忙不迭回头,激动的眼泪差点儿落下来——身后的人却是镇抚司的总旗大人! 反手抱住王林的腿,眼泪好险没掉下来—— 实在是那个陈毓简直就是天生来克自己的。这样的危险人物,决不能让他继续活在世间。不然假以时日,自己的下场不定怎样凄惨。 好在,有王总旗和那些高手在! 竟是一用力,就从地上爬了起来,红着眼睛道: 「小王八蛋,爷今儿个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自己堂堂守备之子,竟是一而再再而三被陈毓羞辱,今儿个无论如何不能放过他。 哪知胳膊忽然被人拽住,田成武回头,却是王林,只是毕竟是练武之人,王林的手劲无疑太大了些,田成武顿时有些吃不消,当下咬着牙道: 「王大人,你放开我,你放心,我做的事绝不会连累到你,今儿个要是不弄死这小兔崽子,我就——」 却被王林不耐烦的用力一推: 「大胆!怎么敢这么和公子说话!」 田成武顿时再次跌坐在地上,抬头瞧着复又微微弓身站在陈毓身后的王林——这种站姿,怎么瞧都是下属的站位啊!震惊太过之下,说话都有些口吃了: 「王大人,你怎么了?我是田成武啊,方城府守备的公子,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是不是把那小兔崽子当成自己了? 王林还没有说话,陈毓已然开口: 「让他闭嘴。」 「哈哈——」田成武无意识的冲着王林干笑了两声,「这小兔崽子说什么啊……」 自己一定是在做梦还没醒呢——平日里跩的二五八万的镇抚司总旗大人会任凭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在他面前指手画脚颐指气使? 只是田成武很快就绝望的发现,自己以为的噩梦却是现实,因为王林果然走了过来,然后抬起手来,田成武一声惨叫都没有发出来就软软的歪倒在地,再次昏迷不醒了。 王林却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只等着陈毓示下——别说一个小小的守备公子,就是守备本人,镇抚司都有权抓起来。 「先别放出去。」 不知为什么,陈毓这会儿心总是跳个不停,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一样。 「云枫,我们快回去。」 顾云枫还没回过神来,闻言愣怔了片刻,半晌才意识到陈毓再说什么: 「啊?哦,也是,大嫂她们一定要吓死了。」 看向陈毓的眼神却明显有些躲闪,便是一旁的刘正阳几个,又何尝不是如此——谁知道小陈毓咋就隐藏的那么深呢!之前以为,就是个练武的材料罢了,说不好将来会成为名震大江南北的镖头,哪里知道人家根本就是个官二代,还是个,连镇抚司的人都另眼相看的官二代。 第97章 陈毓知道他们想些什么,这会儿却没有心思解释,第一个上了马,一扬马鞭: 「驾——」 顾云枫几人也忙跟了上去。 一路快马加鞭,将将约个把时辰,终于到了家,一进门,正好瞧见正急的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的李静文和陈秀。 看到陈毓回来,两人都有些懵了,然后便是全然的狂喜: 「毓儿——」 「弟弟——」 「是我。」陈毓忙下了马,一把扶住扑过来的李静文,「母亲,你和阿姐大嫂没事儿吧?」 「我们没事儿——」李静文一个撑不住,眼泪直直的掉下来,「好毓儿,他们没打你吧?都是娘不好,连累了我的毓儿……」 「毓儿别怪娘,」陈秀也红着眼睛道,「娘不是故意的,你不知道,娘要给我们生个小弟弟了呢,所以才会吐到那人脚上。」 「小弟弟?」陈毓怔了一下,下意识的瞧向李静文的肚子,竟是有些恍惚——自己要有个弟弟了吗?上一世后半生都在漂泊流离中度过,这一世却有爹,有娘,有姐姐,还将有一个小弟弟,实在是,不能再好了。 「毓儿?」李静文愣了一下,以为陈毓不太开心,顿时就有些无措。 「我没事儿。」陈毓眨了眨眼睛,「我只是,太开心了——」 口中说着,忙扶了李静文坐下——大嫂是和娘亲她们一块儿离开的,和娘亲、姐姐的手无缚鸡之力不同,大嫂拳脚上还会些皮毛,想来定然也已经安然到家了。 心放了回去,脸上也有了笑容: 「大嫂是不是回顾家去了?」 「不是云殊找的你爹救你回来的?」李静文脸上笑容一下滞住,转而有些发青——方才回来询问下人,却没有人见到云殊的影子,正急的什么似的,陈毓却回来了,李静文还以为许是云殊去别处找到了老爷,才能把毓儿安全带回来,怎么毓儿的模样,竟似是根本没见着云殊的面? 「到底怎么回事?」陈毓「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眼前更是有些发黑,「大嫂她不是和娘亲一起离开的吗?」 「我们是一起不错,可到了半山腰上,云殊见我吐得厉害,就安排我慢慢走,她先骑马回来报信,我还以为是云殊找人救了你出来呢,难不成……」 口中说着,脸色越发苍白—— 以云殊对毓儿的看重,绝不可能不管毓儿的死活。除非有什么意外发生。 陈毓也无疑想到了这一点,却已是手足冰凉——自己千防万防,难不成还是没有护住大嫂? 更无法接受的是,柳云殊会遭遇不测,还是因为自己。 再想到上一世顾家最后的惨烈结局…… 「小毓,大嫂在你家吧?」顾云枫的声音在外面响起,身后一起跟来的还有顾正山和顾老爷子—— 柳云殊身份特殊,若非感念顾家的救命之恩,柳老爷子怎么肯把宝贝孙女儿嫁过来?更不要说云殊本身性格也是惹人喜爱的紧,再加上顾云飞成了亲后就去了边疆,众人喜爱之余更是对她多了几分心疼。 是以听顾云枫说了发生的事,也都齐齐吃了一惊,竟是一起跟着赶了来。 大嫂竟然没回家——陈毓本就悬着的心彻底跌入了谷底。 「阿殊你怎么样,还,疼不疼?除了脚,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朱炳文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坐在对面正低头蹙眉的柳云殊,语气里心疼之外更有对那个娶了柳云殊的男人的怨尤—— 这么好的云殊,若是嫁给了自己,当真是怎么宠着都不过分。所谓红袖添香,云殊本应该过的就应该是那种琴棋书画,和自己相对品茗、吟诗作对的神仙日子,却偏是跟了个武夫,竟被带累的不得不抛头露面,甚而大街之上,打马飞奔,哪里有一点一代大儒孙女的模样? 「我无事。」尽管低着头,却依旧能感觉到对面人灼灼的眼神,柳云殊已是有些恼火,脸上表情也不觉有些冷肃——这个朱炳文怎么回事?原本跟着祖父念书时,只觉得人木了些,其他都还好,怎么今番见面,却是越发不着调了? 已是后悔自己方才的决断—— 因听朱炳文自报家门说是知府之子,又无比热情的表示,但凡有什么难处,只管告诉他便是。 自己伤了脚之下,实在走不得了,又病急乱投医,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跟着进了这竹韵大酒楼,哪想到都这么会子了,朱炳文却对方才答应之事只字不提,而且话说的越来越轻佻—— 枉朱炳文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难道不知道,女子的名字,还是已然出嫁的女子名字,又岂是外男可以叫的? 当下勉强扶着桌子站起来: 「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我还有事,要先行一步,公子一人自便。」 脚下却突然一软,便是胸中也不知为何有些燥乱。 明显听出了柳云殊话中的冰冷,朱炳文身子一僵,握着茶杯的手不由一缩,神情中的愤恨简直溢于言表—— 阿殊这样的好女子,那个武夫,他怎么配! 却是唯恐惹恼了云殊,只得万般不舍的把眼睛挪开,勉强喝了一大杯茶平息心头的躁动,勉强道: 「你放心,我爹,好歹,好歹也是知府,我说了会帮你救人,就一定会做到,顾家的人,我也会派人替你通知,你先别走,说不好很快就会,就会有好消息传来……」 口中说着,眼睛竟是再次不由自主的黏在柳云殊身上——即便时隔多年,云殊还是美的和仙子一般,不,是简直比仙子还要美,真的,真的好想把云殊抱在怀里,然后告诉她,自己有多爱她…… 「你先坐下,别,别闹脾气了。」 「还是算了吧。」女人的直觉告诉柳云殊,自己这会儿要是不赶紧离开,说不好就会有什么祸事发生,「小毓的事,就不麻烦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