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女出阁》 楔子 南宋宁宗年间天才刚破晓,住在临安城西的王媒婆却已经起床梳妆打扮,嘴里还不住哼着小曲儿,心情显得愉快极了。 王媒婆!临安首屈一指的媒婆,提起作媒娶亲,临安城上下所有人都会想到她,听说她做过的媒,上从贵族、官家,下至商贾、平民,没有千对也有百对,连当今宰相千金的婚事都少不了她呢! 虽然王媒婆做了这么多媒,成就了无数好姻缘,但有件事却一直让她引以为憾,那就是没能替鼎鼎大名的江南四公子作媒。 何谓江南四公子?没听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古有孟尝今有江南”,这江南可不是鱼米江南,而是指江南四公子。 众所皆知江南有四大家:执全江南,乃至江北点心牛耳的玉家“玉品斋”,后钦赐为“御品斋”,总湘绣大成的练家“湘坊”;统天下书籍典藏、纸品之最的文家“紫宣堂”,以及理古今音律之谱的乐家“扬音阁”。所谓四公子,正是“玉品斋”的玉穆,“湘坊”的练锦、“紫宣堂”的文昊和“扬音阁”的乐扬。 这四公子论相貌自是不必谈了,个个风流倜傥,卓尔不群;论学问,四人皆是两榜进士出身,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诗词歌赋无所不精;论家世,江南四大家还不够瞧吗?有人这么说,“娶妻当娶五姓女,选婿当选四公子”。几乎所有江南的名门淑女、公侯千金,无不以嫁四公子为生平大愿,而放眼大江南北的王侯商贾,莫不视四公子为乘龙快婿,所以每天到四大家提亲的媒婆络绎不绝,甚至踩坏了好几个门槛,但迄今仍无人能谈成亲事,这当中自然包括王媒婆在内,为此,王媒婆在经过月老庙时总不免嘀嘀咕咕,抱怨上好半天。 但或许是月下老人听到了王媒婆的嘀咕,也或许是王媒婆的名号实在太响亮,那四大家竟然不约而同找上门来了,而算算时间,今天应该就可以将四大家的亲事说定,这怎么能不让她高兴呢? 想着,王媒婆又哼起小曲儿,一面穿上紫背子。提到紫背子,王媒婆可神气了,这全京城,可只有她王媒婆一人够得上格穿紫背子,至于其他二流、三流乃至不入流的媒婆,可只能拿把青凉伞遮遮风避避雨,想穿紫背子……哼!等下下下辈子吧! 眼看时辰将届,王媒婆趾高气昂地坐上软轿往“玉品斋”方向而去,临走前不忘绕进素有媒人巷之称的西小街,让那些闲得猛嗑牙的媒婆瞧瞧,她王媒婆可正要给江南四公子作媒哪! 轿子摇摇晃晃走着,还没到“玉品斋”,王媒婆大老远便看见了那斗大的钦赐“御品斋”三字,因为这是皇帝老爷吃了玉品斋的糕点,连声赞好,特赐名“御品斋”,并令玉品斋按时进贡、差人进御膳房做事,让玉品斋本就响亮的名号更加如日中天。 王媒婆大摇大摆进了玉府,见着了正在大厅里走来走去的玉老爷子。 “老爷子万福,王媒婆给您请安来了!” 乍见王媒婆,玉老爷子脸上的不耐烦顿时化成着急,“如何?那苏老头儿的意思如何?” 王媒婆笑得嘴都合不拢,“当然是一个字,好!好!好!老爷子肯娶他闺女当媳妇儿,这是他前世修来的福,他还有什么不好的?” “那苏家闺女的意思呢?” “正如同老爷子那天所见,苏家恬儿姑娘孝顺、乖巧,除了有一手好厨艺外,更是生得沉鱼落雁,我见犹怜,她爹亲口允诺的事,她怎么会有意见?” 玉老爷子大喜过望,心想不但讨了房手艺精湛的媳妇,还能得到苏家饼铺糕点的祖传秘方,连忙命人捧来一支翡翠玉钗、一份细帖子,还有一锭金元宝,“这玉钗是送给苏家闺女的定礼,这份细帖子烦你替我拿给亲家翁,至于这元宝就是你的谢礼。当然,等亲事办妥后,另有重赏!” 王媒婆千恩万谢,领了元宝拿了细帖子和定礼出门,直往苏家饼铺回礼后,再转往练家“湘坊”。 “练老爷子万福,王媒婆给您请安了!” 练老爷子看也不看王媒婆一眼,迳自端起参茶边喝边说:“杨家那边怎么说?” “杨老爷高兴极了,您瞧,这是杨家回的细帖子。”王媒婆急忙递上城北杨家的细帖子。 练老爷子接过帖子,却直接往旁边一扔,似乎不屑一瞧,“若不是英儿不长进,堂堂练家怎么会去娶穷酸户的女儿做媳妇?” 王媒婆知道这练老爷子素来脾气不太好,为了儿子、女儿的事也大伤脑筋,因此只有陪着笑脸说道:“那杨家绣坊纱织姑娘的相貌和品行是老爷亲眼看到的,而且她绣工独步江南,听说连皇后娘娘都爱不释手,如果老爷子能娶到这一房媳妇儿,相信对老爷子和少爷的事业,一定会有所帮助的。” 练老爷子冷冷一哼,脸上仍旧没有一丝欢喜之意,“这是细帖子和白玉簪,你拿去给杨家作回礼,至于这袋银子是给你的。” 王媒婆勉强挤出一脸笑意,领了东西后,便一溜烟往外走,仿佛那金碧辉煌的练家是会吃人的鬼屋似的。 办好了练家的亲事,王媒婆一声吆喝来到“紫宣堂”文家。 “老爷子、夫人万福,王媒婆给您请安了!” 文老爷子略略一颔首,“托你办的事如何了?那天见过唐家闺女后,我家夫人非常喜欢,希望能早点将亲事定下,只是不知唐家意向如何?” “没问题,唐家经营书铺,以文结亲,怎么会反对呢?只是……” “只是什么?”文夫人急忙问道。 “只是唐家诗意小姐希望少爷先对上这对联再谈亲事。” 文夫人闻言松了一口气,“这有什么难的?来人,把对联拿去给少爷看。” 不一会儿,仆人拿着那副对联回来。 王媒婆接过对联,满意得直点头,“少爷果然才高八斗,居然一下子就对出来了。 我这就去回礼,请老爷子和夫人等着。” 王媒婆急急忙忙来到唐家呈上对联,并交换细帖子,算是完成文、唐两家的亲事。 最后王媒婆风尘仆仆来到“扬音阁”。 “老爷子万福,王媒婆给您请安了。” 乐老爷子从一排古筝里抬起头,“等你好久了,柳家怎么说呢?” 干媒婆堆出一脸笑,“柳老爷说不敢高攀。” 乐老爷不禁皱起眉头,“怎么?柳家回绝了?” “也不是回绝,只是老爷觉得乐、柳两家差若云泥,柳家经营的是客栈这种庸俗生意,实在不敢……” “什么门第高攀的?柳老爷怎么会有这么迂腐的想法!难道我是那种眼高于顶、只重门第、不问儿女幸福的人吗?回去告诉柳家,就说我很喜欢那柳家千金,希望她能来当我的媳妇儿,继承乐家的事业。” 那柳家千金的琴艺可是江南皆知,上过柳家客栈的人谁能不知那位隔帘抚琴、乐音动人的操琴者正是瑶琴姑娘本人? 王媒婆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又是鞠躬又是哈腰,取了定礼到柳家算是定下这门亲事。 黄昏时分,王媒婆疲累地回到家,但眉宇间的得意却是怎么样也抹不去,她小心翼翼将四大家的亲事写在纸条上,免得自己老眼昏花,脑筋一时胡涂弄错。 这时,一群昔日姐妹淘提着香鸡酒菜上门,开门见山便是道喜:“姐姐,恭喜了,听说你做了四大家的媒?” 王媒婆好不得意,扬了扬手中的纸条和满桌子的元宝银子,“可不是,你瞧瞧,玉家配苏家、练家配杨家、文家配唐家、乐家配柳家,这四门亲事,简直是天作之合,天作之合。” “正是天作之合,但没了姐姐,这天也不能合了。姐姐,我们几个姐妹敬你一杯,恭贺姐姐终于了却平生大愿。” 王媒婆不疑有他,接过酒杯便一饮而尽,接下来,众人又说了许多恭贺之词,捧得王媒婆飘飘欲仙,直忘了今夕是何夕,很快的便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一个月后,江南四大家同时娶亲。天还没亮,王媒婆便起床忙碌。 她先到四家走动走动,又到女方家活络活络,还不时叮嘱轿夫仔细小心注意仪节,最后她拿出那张一个月前就写好的纸条,看也不看就递给众位轿夫,“一会儿你们就照纸条上写的去迎亲,千万别弄错。” 王媒婆心中好不得意,却未曾发觉纸条上的嫁娶婚配离了谱…… 第一章 南宋宁宗年间天才刚破晓,住在临安城西的王媒婆却已经起床梳妆打扮,嘴里还不住哼着小曲儿,心情显得愉快极了。 王媒婆!临安首屈一指的媒婆,提起作媒娶亲,临安城上下所有人都会想到她,听说她做过的媒,上从贵族、官家,下至商贾、平民,没有千对也有百对,连当今宰相千金的婚事都少不了她呢! 虽然王媒婆做了这么多媒,成就了无数好姻缘,但有件事却一直让她引以为憾,那就是没能替鼎鼎大名的江南四公子作媒。 何谓江南四公子?没听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古有孟尝今有江南”,这江南可不是鱼米江南,而是指江南四公子。 众所皆知江南有四大家:执全江南,乃至江北点心牛耳的玉家“玉品斋”,后钦赐为“御品斋”,总湘绣大成的练家“湘坊”;统天下书籍典藏、纸品之最的文家“紫宣堂”,以及理古今音律之谱的乐家“扬音阁”。所谓四公子,正是“玉品斋”的玉穆,“湘坊”的练锦、“紫宣堂”的文昊和“扬音阁”的乐扬。 这四公子论相貌自是不必谈了,个个风流倜傥,卓尔不群;论学问,四人皆是两榜进士出身,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诗词歌赋无所不精;论家世,江南四大家还不够瞧吗?有人这么说,“娶妻当娶五姓女,选婿当选四公子”。几乎所有江南的名门淑女、公侯千金,无不以嫁四公子为生平大愿,而放眼大江南北的王侯商贾,莫不视四公子为乘龙快婿,所以每天到四大家提亲的媒婆络绎不绝,甚至踩坏了好几个门槛,但迄今仍无人能谈成亲事,这当中自然包括王媒婆在内,为此,王媒婆在经过月老庙时总不免嘀嘀咕咕,抱怨上好半天。 但或许是月下老人听到了王媒婆的嘀咕,也或许是王媒婆的名号实在太响亮,那四大家竟然不约而同找上门来了,而算算时间,今天应该就可以将四大家的亲事说定,这怎么能不让她高兴呢? 想着,王媒婆又哼起小曲儿,一面穿上紫背子。提到紫背子,王媒婆可神气了,这全京城,可只有她王媒婆一人够得上格穿紫背子,至于其他二流、三流乃至不入流的媒婆,可只能拿把青凉伞遮遮风避避雨,想穿紫背子……哼!等下下下辈子吧! 眼看时辰将届,王媒婆趾高气昂地坐上软轿往“玉品斋”方向而去,临走前不忘绕进素有媒人巷之称的西小街,让那些闲得猛嗑牙的媒婆瞧瞧,她王媒婆可正要给江南四公子作媒哪! 轿子摇摇晃晃走着,还没到“玉品斋”,王媒婆大老远便看见了那斗大的钦赐“御品斋”三字,因为这是皇帝老爷吃了玉品斋的糕点,连声赞好,特赐名“御品斋”,并令玉品斋按时进贡、差人进御膳房做事,让玉品斋本就响亮的名号更加如日中天。 王媒婆大摇大摆进了玉府,见着了正在大厅里走来走去的玉老爷子。 “老爷子万福,王媒婆给您请安来了!” 乍见王媒婆,玉老爷子脸上的不耐烦顿时化成着急,“如何?那苏老头儿的意思如何?” 王媒婆笑得嘴都合不拢,“当然是一个字,好!好!好!老爷子肯娶他闺女当媳妇儿,这是他前世修来的福,他还有什么不好的?” “那苏家闺女的意思呢?” “正如同老爷子那天所见,苏家恬儿姑娘孝顺、乖巧,除了有一手好厨艺外,更是生得沉鱼落雁,我见犹怜,她爹亲口允诺的事,她怎么会有意见?” 玉老爷子大喜过望,心想不但讨了房手艺精湛的媳妇,还能得到苏家饼铺糕点的祖传秘方,连忙命人捧来一支翡翠玉钗、一份细帖子,还有一锭金元宝,“这玉钗是送给苏家闺女的定礼,这份细帖子烦你替我拿给亲家翁,至于这元宝就是你的谢礼。当然,等亲事办妥后,另有重赏!” 王媒婆千恩万谢,领了元宝拿了细帖子和定礼出门,直往苏家饼铺回礼后,再转往练家“湘坊”。 “练老爷子万福,王媒婆给您请安了!” 练老爷子看也不看王媒婆一眼,迳自端起参茶边喝边说:“杨家那边怎么说?” “杨老爷高兴极了,您瞧,这是杨家回的细帖子。”王媒婆急忙递上城北杨家的细帖子。 练老爷子接过帖子,却直接往旁边一扔,似乎不屑一瞧,“若不是英儿不长进,堂堂练家怎么会去娶穷酸户的女儿做媳妇?” 王媒婆知道这练老爷子素来脾气不太好,为了儿子、女儿的事也大伤脑筋,因此只有陪着笑脸说道:“那杨家绣坊纱织姑娘的相貌和品行是老爷亲眼看到的,而且她绣工独步江南,听说连皇后娘娘都爱不释手,如果老爷子能娶到这一房媳妇儿,相信对老爷子和少爷的事业,一定会有所帮助的。” 练老爷子冷冷一哼,脸上仍旧没有一丝欢喜之意,“这是细帖子和白玉簪,你拿去给杨家作回礼,至于这袋银子是给你的。” 王媒婆勉强挤出一脸笑意,领了东西后,便一溜烟往外走,仿佛那金碧辉煌的练家是会吃人的鬼屋似的。 办好了练家的亲事,王媒婆一声吆喝来到“紫宣堂”文家。 “老爷子、夫人万福,王媒婆给您请安了!” 文老爷子略略一颔首,“托你办的事如何了?那天见过唐家闺女后,我家夫人非常喜欢,希望能早点将亲事定下,只是不知唐家意向如何?” “没问题,唐家经营书铺,以文结亲,怎么会反对呢?只是……” “只是什么?”文夫人急忙问道。 “只是唐家诗意小姐希望少爷先对上这对联再谈亲事。” 文夫人闻言松了一口气,“这有什么难的?来人,把对联拿去给少爷看。” 不一会儿,仆人拿着那副对联回来。 王媒婆接过对联,满意得直点头,“少爷果然才高八斗,居然一下子就对出来了。 我这就去回礼,请老爷子和夫人等着。” 王媒婆急急忙忙来到唐家呈上对联,并交换细帖子,算是完成文、唐两家的亲事。 最后王媒婆风尘仆仆来到“扬音阁”。 “老爷子万福,王媒婆给您请安了。” 乐老爷子从一排古筝里抬起头,“等你好久了,柳家怎么说呢?” 干媒婆堆出一脸笑,“柳老爷说不敢高攀。” 乐老爷不禁皱起眉头,“怎么?柳家回绝了?” “也不是回绝,只是老爷觉得乐、柳两家差若云泥,柳家经营的是客栈这种庸俗生意,实在不敢……” “什么门第高攀的?柳老爷怎么会有这么迂腐的想法!难道我是那种眼高于顶、只重门第、不问儿女幸福的人吗?回去告诉柳家,就说我很喜欢那柳家千金,希望她能来当我的媳妇儿,继承乐家的事业。” 那柳家千金的琴艺可是江南皆知,上过柳家客栈的人谁能不知那位隔帘抚琴、乐音动人的操琴者正是瑶琴姑娘本人? 王媒婆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又是鞠躬又是哈腰,取了定礼到柳家算是定下这门亲事。 黄昏时分,王媒婆疲累地回到家,但眉宇间的得意却是怎么样也抹不去,她小心翼翼将四大家的亲事写在纸条上,免得自己老眼昏花,脑筋一时胡涂弄错。 这时,一群昔日姐妹淘提着香鸡酒菜上门,开门见山便是道喜:“姐姐,恭喜了,听说你做了四大家的媒?” 王媒婆好不得意,扬了扬手中的纸条和满桌子的元宝银子,“可不是,你瞧瞧,玉家配苏家、练家配杨家、文家配唐家、乐家配柳家,这四门亲事,简直是天作之合,天作之合。” “正是天作之合,但没了姐姐,这天也不能合了。姐姐,我们几个姐妹敬你一杯,恭贺姐姐终于了却平生大愿。” 王媒婆不疑有他,接过酒杯便一饮而尽,接下来,众人又说了许多恭贺之词,捧得王媒婆飘飘欲仙,直忘了今夕是何夕,很快的便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一个月后,江南四大家同时娶亲。天还没亮,王媒婆便起床忙碌。 她先到四家走动走动,又到女方家活络活络,还不时叮嘱轿夫仔细小心注意仪节,最后她拿出那张一个月前就写好的纸条,看也不看就递给众位轿夫,“一会儿你们就照纸条上写的去迎亲,千万别弄错。” 王媒婆心中好不得意,却未曾发觉纸条上的嫁娶婚配离了谱…… 第二章 江南蝶,斜日一双双。身似何郎全传粉、心如韩寿爱偷香,天赋与轻狂。微雨后,薄翅腻烟光。 才伴游蜂来小院、又随飞絮过东墙,长是为花忙。 欧阳修。望江南隔日清晨,杨纱织如以往一般起得极早,几乎天未大亮便睁开眼,坐起身。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她有些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须臾,思绪飘回,她猛地站了起来,揭开罗帐,太妃椅上空无一人。 究竟自己的丈夫是起得比她早,还是彻夜未归呢? 怔仲间,忽然传来敲门声。 “谁?” “少夫人,我是青玉,来服侍您梳洗更衣的。” “进来吧!” 语毕,一名样貌甜美的小姑娘端着一盆洗脸水走进房间。“少夫人早!”她笑盈盈地道。 杨纱织的性格向来较内敛寡言,不熟悉的人向她示好时,便往往显得较冷淡,并非她不喜欢对方,而是不知如何应对。 因此,她只是对着青玉浅浅一笑,并未开口。 “少夫人想梳什么发式呢?”青玉边说边递过毛巾。 杨纱织并不习惯被人伺候,一时间竟忘了接过毛巾。 青玉见状以为她人不舒服,于是紧张的开口:“少夫人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杨纱织连忙摇头,“不,我很好,没事的。”话甫落,她接过毛巾,抹了抹脸,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了句:“谢谢你,青玉姑娘。”文家是江南一带的望族,子女们自然有如人中龙凤,即使连一个丫环都生得如此娇美可人,相形之下,自己实在平凡得紧。 “呀,少夫人,您是青玉的主子,哪有主子向奴婢道谢之理,青玉万万受不起。” 杨纱织却摇摇头,“奴婢也是人哪,青玉姑娘。” “少夫人唤奴婢青玉便可。”她笑盈盈地接过毛巾,“少夫人喜欢梳什么发式呢?” 她又问。 “你决定好了。”从小到大,她一向只将长发编成两条辫子,一来工作方便,二来是她根本无暇变换其他发式。 “那么请少夫人移坐镜前。” 青玉双手极巧,不过一盏茶时间,便已将杨纱织一头长发绾起,并插上一支水晶簪子。 “少夫人喜欢吗?”她问。 杨纱织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久久说不出话来。 青玉见状,立即说道:“少夫人若是不喜欢,青玉可以再换其他式样。” 杨纱织回头瞧着青玉,“不必再换了,我很喜欢!”她发呆是因为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也可以变得这么好看。 再次回首,镜中那眉清目秀并透着少妇婉约气质般的人真是自己吗? “少夫人请更衣!”青玉取来一件水红色的丝质衫裙。“少夫人的衣裳真美,不知是哪一家师傅裁制的?”青玉目不转睛地瞧着裙摆上的蝴蝶刺绣。 “这是我做……”话到嘴边,杨纱织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是我请杨家布庄的绣娘所裁制的。”明知自己不是唐诗意,但是既已拜堂,再揭穿岂不成丑事一桩?她不能说,万万不能! “原来少夫人也喜欢杨家布庄的绣品呀?咱们文府里上自老夫人,下至仆婢,没有人不喜欢杨家的绣品。听说杨家布庄的绣品皆出自一名神秘的女子,很少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少夫人见过她吗?” “呃,见过几次而已。”杨纱织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外人眼里是如此神秘。 这些年来,她除了打理布庄的工作之外,就是在绣房里钻研各式针法,极少与外头接触。 “瞧她针法如此精妙,所绣图样莫不栩栩如生,想必一定是个极为貌美的女子吧!” 青玉好奇地道。 杨纱织苦笑了下,回道:“不,你把她想得太好了,她和我一样,只不过是个平凡的女子。” “如果她真的和少夫人一样,那就是貌美的女子,怎能算是平凡呢?”青玉说道。 少夫人虽然不是她所见过最美的女子,但是她有一种温婉羞涩的气质,看来别有一番楚楚动人的味道,特别是在她浅笑的时候,整个人如一朵初绽的花朵般。 “你的嘴真甜。” “才不呢!日子久了之后,少夫人就会发现青玉是一个直话直说的人!到时候少夫人别见怪才好。”青玉笑道。 杨纱织没有姐妹,只有一个淘气的小弟,因此对和自己年龄相近的青玉渐有好感。 更衣过后,杨纱织准备到大厅去给公婆奉茶。 一路上,她总算见识到文府之大,在一处处风雅至极的楼阁边总有铺设巧妙的假山流水穿梭其间,甚至在越过一道拱门之后,竟出现一个小湖。 “好美!”杨纱织忍不住脱口道。 湖不大,却碧亮得像一面镜子。 “这是镜湖。”青玉在一旁开口道。 杨纱织怔怔地瞧了会儿,心底不无感慨。 比起临安城内狭窄的房舍,这里无疑是个世外桃源,她何德何能,竟然置身在此。 “少夫人喜欢这里吗?”青玉问道。 杨纱织眸光落在远处青郁的杨柳。 “我希望可以永远留下来。”她细喃道。 紧跟着,主仆二人穿过长廊,来到正厅。 “媳妇儿给公公、婆婆请安。”杨纱织奉上参茶。 文家二老与她打了个照面,不由得一怔。 杨纱织紧张地瞧住二老,手心微微地沁出冷汗,他们瞧出差错了吗? 二老互瞧一眼,紧跟着取过茶盅。 “你叫什么名字?”文老爷沉缓地开口,一双眼直盯着她。 “媳妇儿小名纱织。”她半垂下脸,低头说道。 文老爷脸一沉,开口道:“你知不知道冒充他人是要入罪的。”他与夫人曾见过唐诗意,此姝分明不是她! 杨纱织惊惶地抬起头,双膝一屈,咚的一声跪下。“求老爷、夫人原谅,纱织并非存心冒充。” 文夫人见她一张小脸布满惊惶之色,不由得心一软,开口道:“既非存心,为何来到咱们府中呢?” “纱织昨日出阁,原是嫁予练府,怎知……”杨纱织瞧见甫入正厅的文昊之后,再也说不出话来。 文昊瞧也没瞧上她一眼,迳自在一旁坐下。 正厅中静得不得了,连一旁的总管朱元朗及丫环青玉都怔住,没人敢出声。 “你也姓唐?”文老爷打破沉寂。 “不,继父姓杨,纱织原藉南粤,姓秦。”她据实以告。 文家二老此时心绪十分杂乱,于是望向儿子。“昊儿,你以为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婚事是由爹娘决定的,我没有意见,反正娶什么人对我来说,并无分别。”话甫,他起身走向厅外。在经过杨纱织身边时,他停下脚步。“不过,咱们‘紫宣堂’里的书一经出售,绝无退还之理,人与书不同,不是单纯买卖,孰轻孰重还望爹娘三思。”语毕,他瞧了眼跪在地上的杨纱织,面无表情地离去。 文老爷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既然你已经与昊儿拜过堂,便是我文家的长媳,至于练府那里,我自然会有所交代,你且安心待下。”他的语气已不若方才严厉。 文夫人见杨纱织眉清目秀,虽无大家闺秀的气韵,但看来温婉乖巧,若经调教,假以时日定可独当一面、夫唱妇随。 “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呢?”文夫人边问边起身上前扶起她。“既是一家人,岂有跪着回话之理!” 杨纱织瞧着婆婆带笑的脸,心中流过一抹暖暖的感觉。“不瞒婆婆,纱织家里开的是布庄。” 文夫人沉思了一会儿,忽然面露喜色。“该不会正巧是杨家布庄吧?” 杨纱织含笑点头。 “难不成你是那个名满江南,连宫里的贵妃娘娘们都赞不绝口的神秘绣娘?”她再一次点头。 “那敢情好,咱们文府里又多添了个人才。”文夫人眉开眼笑地道。 文老爷却不似文夫人那般欢喜,脸上反倒添了一抹淡淡忧虑。杨纱织既是个人才,练府那里肯定不好交代。 他决定待会儿偕同夫人上王媒婆那儿一趟,好好地商研解决之道。 ???接连着五天,杨纱织日日待在西苑里,连丈夫的面见也未见上一次。 不过,她并无埋怨,因为是她未对文昊吐实自己的身份,他不想见她也算常情,要怪就怪自己不该起了私心。 是的,她起了贪恋的私心,对他。 新婚那夜,乍见文昊的那一刻,她一向波澜未兴的心湖,竟止不住翻腾,一心只想成为他的妻子。 但,她如何告诉他,八年来她始终没忘记过他,盘踞在她心底的一直是大雪那日他脸上那抹如冬阳般的笑颜。 她甚至为了他当年的一句话而成为如今名满江南的绣娘,然而,他却不喜欢她,尽管他未明言,但他的淡漠却已说明了一切。 这辈子,她从未曾有过什么特别强烈的感受,日子总是平平淡淡的,她也以为自己会就这么过一辈子。 直到文昊再次出现,头一遭,她有了心口翻腾的感受,她多想长伴他一生一世,希望他终会喜欢上自己,哪怕是多瞧她一眼也是好的。 “少夫人,用膳了。”青玉端着晚膳来到房里。 杨纱织坐在窗口边,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吃不下。” “是不是厨子做的菜不合胃口?”青玉试探地问。 “不,这几日吃的比我这辈子吃过的东西还好上千百倍。” 文府的厨子曾在宫里的御膳房待过,手艺自是不在话下。 青玉怔了下。 “莫非少夫人身子不适?”见少夫人这一、二日胃口渐差,今早到现下都还未进食,她不免暗暗担心。 “别瞎猜,我只是有点闷,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甭担心。”杨纱织回首,朝着青玉浅浅一笑。 只是这一抹笑看来有些无奈,青玉看了十分不忍,她何尝不明白少夫人的落寞,唉! 少爷真是狠心,竟连一步也不肯再踏进西苑,即使少夫人不是唐诗意,少爷也不该如此冷淡啊,毕竟他们已拜过堂,不是吗? “倘若少夫人觉得闷,青玉可以陪您在府里逛逛,再不然,咱们上街走走也成。” 杨纱织瞧着青玉,忽然问道:“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我只不过是冒充的文家少夫人,说不准哪一日会被丈夫休掉,对我这样的人好只是白费心意。” “少夫人怎么这样想呢?青玉对您好固然是因为您是我的主子,可是青玉是真心喜欢少夫人的啊!就算您不是咱们文府的人,青玉还是喜欢您呀,喜欢就是喜欢,和身份没有关系的。” “真的?”杨纱织如当头棒喝一般,猛地醒悟青玉话中的道理。喜欢是一种单纯的感觉,是无关身份地位的。 “当然喽!”青玉赶忙添了句:“今天的豆腐玉带羹做得很好,少夫人要不要尝尝?” 杨纱织点点头,胃口在一瞬间好起来。 “你也一块坐下来吃吧!这么多菜我一人也吃不完。” “那怎么成?”青玉猛摇手,“咱们下人吃饭得在下人房里,怎么能与主子同桌而食!” “既然这样,那我也没胃口了,我这个人一向不爱自己一人吃饭。”杨纱织佯怒道。 “这万万使不得,使不得呀!” 杨纱织看着她,“你说你真心喜欢我这个人,无关身份,那么请证明给我瞧瞧。” 青玉迎上杨纱织那一双真心的眼眸,不禁感动万分。自她当丫环以来,没见过像这样的主子,她是那么与众不同,让她心口发热。 半晌,青玉拗不过她,只得缓缓坐了下来。 杨纱织泛起笑。“咱们快吃吧!菜凉了就不好吃了。”她夹了满碗的菜到青玉面前。 “少夫人……” “别找理由推托,不然我可真要生气了。” “不,青玉想说少夫人真是个好人。” “不,我不是什么好人,只是寂寞罢了!”杨纱织脸上抹了层淡淡的抑郁。 青玉明白少夫人的落寞一定和少爷有关,她决定帮她一把。 “少夫人若是想见少爷,不必在此枯等,您可以上紫宣堂去找他呀!” “紫宣堂是什么地方?” “是咱们文府的书肆,在江南一带,咱们文府可是最大的纸商,凡是和纸有关的事物都非得靠咱们不可,就连宫里头用的纸也是向府里进购的呢!”青玉眉飞色舞地说道,仿佛与有荣焉似地。 书肆……由于宋时文风极盛,虽然她仅是绣娘,却也略识几字。 “我若去了,你们家少爷只怕会不高兴。”杨纱织神色间有些黯然。 “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呢?况且少夫人已是文府里的人,岂有不上紫宣堂的道理?” 青玉鼓励她。 沉吟半晌,杨纱织总算点点头。 “那么,咱们明天就走一趟吧!” “嗯!” ???每月初一是书肆里最忙的一天,所有的新书都在这一天上市,特别是某些特定诗词与小说,往往一开铺就卖得一空,因此一大早尚未开铺便已经有人在紫宣堂外等着。 朱元朗打了个呵欠,慢慢地打开书肆大门,霎时,客人一拥而入。 他对此情景早已见怪不怪,再次打了个呵欠,然后缓缓踱向高柜之后,等候客人结帐。 不一会儿,书肆外停了一顶轿子,布帘打开,走出来的是文府的长子文昊。 文昊一入书肆并未在店里多作停留,在吩咐朱元朗一些琐事之后,他便直接走入书肆内堂,开始他一天的工作。 在宋代之前虽早有造纸技术,但大规模的印刷书籍是始于宋代。特别在重文轻武的南宋,佛藏、道藏、史书、经书、医书及诸子百家各式书籍的出版更是达到颠峰时期。 如此一来就需要大量纸张,文家既是江南一带最大的纸商,自然不让肥水落入外人田,因此紫宣堂除了前头的书肆之外,占地极广的后院更是造纸及雕版印刷的主要场所,除了官方的“官刻”及“监刻”之外,紫宣堂几乎包办了所有民间刊刻的书籍。 而文昊的工作便是筛选出优美的诗词作品,集结成册,再交由工匠编刻印刷成书。 这份工作对文学底子深厚的文昊而言并不困难,不过由于作品既多且杂,因此极费心神,他往往得工作到深夜。 书肆的生意一如往常般热络,朱元朗乐得眉开眼笑,算盘珠子拨个不停。 好不容易有了稍稍喘息的空档,他却瞧见书肆里走进两人——是少夫人以及青玉。 “元朗见过少夫人。”他迎上前,态度冷淡。打从他知道这个少夫人是冒牌货之后,他就未曾将她当作主子看待,尽管老爷及夫人早命他不得张扬此事,并要敬她如主子,可他心底总有个疙瘩在。 “少爷人呢?”青玉开口问道。 “少爷在内室里忙着。”朱元朗回答,随即又添了一句:“不过他交代不许有人去打扰。” “哼!少夫人也不成吗?”青玉立即驳斥道。 “这我可不敢保证!”朱元朗眼睛滴溜溜一转,刻意刁难地回道。 真佩服这个女人,少爷都摆明了不搭理她,她居然厚颜找上书肆来,这不是自找难堪吗?难不成她真以为自己是文府的主子?啐!他朱元朗要她明白什么叫自取其辱! 青玉正要发火,杨纱织却早她一步说道:“无妨,我和青玉在书肆里瞧瞧便走,不会去打扰少爷,也不会耽搁朱总管太多时间。” 经她这么一说,朱元朗再要摆脸色倒显得太小家子气,于是他立即回道:“那么元朗陪少夫人四处瞧瞧吧!” “也好!烦劳你了。”杨纱织淡然地回道。 青玉则瞪了朱元朗一眼,警告他不要欺人太甚。 这是杨纱织头一遭到书肆这样的地方,眼见客人居然如此之多,不免暗暗感到惊奇。 忽然,杨纱织的视线落在墙上的一幅词上,即便像她这般不懂文墨之人也看得出那些字个个写得工整有力,显然出自名家。 “少夫人可识字?”朱元朗突然出其不意地问。 “略识一、二。”杨纱织据实以告。 果然! 杨纱织的眸光落在上头的词文——先生邂逅龙亭目,多少云仍满世间。 千古典谟文犹记,九流毫发事相关。 代庖阿堵名尤重,制甲防边职未闲。 只与道人为鹤帐,始能清梦绕湖山。 宋伯仁。楮先生上头的字,杨纱织有五成以上看不懂,但署名她总算还识得,于是她开口问道:“楮先生是什么人?” 朱元朗一听之下,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连一旁的青玉也忍不住想笑,不过她忍住了,连忙回道:“少夫人,楮先生指的不是人,是纸的代称,因为咱们制纸时多以楮树之皮为基底。” 杨纱织这才恍然大悟。 “少夫人可知纸的四种最大功用?”朱元朗故意问道,存心让她出丑。 她脸上红了红。“我……不知道。” 朱元朗随即一脸轻蔑地回道:“咱们文府是江南最大的纸商,少夫人如果连这一点常识都不知道,只怕传出去要教人笑话。” 青玉则不服气地顶了回去:“有什么好笑?就连我也不知道纸的四种最大功用是什么呀!” 朱元朗冷哼一声,倨傲地开口:“今儿个我就教教你们,纸的最大四种功用分别是印书、印纸币、制纸甲、制纸帐。” 杨纱织暗暗地在心底记下,“如果可以,我想到后头瞧瞧造纸的程序。” 此时正好有数人捧书欲结帐,于是朱元朗边走边道:“那少夫人请自便吧,元朗不作陪了。”话甫落,朱元朗已步入柜内拨动算盘。 于是青玉领着少夫人来到后院。 “少夫人,您瞧,那里就是制纸的地方。” 杨纱织依着青玉所指,瞧见四个工人正忙着。其中两人站在一堆堆的树枝前去叶,另一名则将去完叶的枝干除下树皮,再丢入一只巨大的木桶里燃煮,最后一个则将煮过的树浆倒入一个平浅的槽子,仔细地过滤铺平,阴干之后成纸。 这一过程瞧得她目不转睛,十分新奇。 “青玉,现下咱们无事,不如过去帮忙。”话甫落,她率先走向燃煮的工人。 工人并未见过杨纱织,因此起身对她喝道:“去去去,客倌买书请到前头书肆,此地闲杂人等不得进入。” 青玉连忙追上前斥道:“啐,不许你无礼,这位不是客倌,是咱们文府的少夫人。” 工人一呆,连忙陪不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请少夫人海量,千万别跟咱们这种粗人计较。” 杨纱织摇摇头,“你为文府如此尽心尽力,我怎好怪你呢?我来只是想帮忙而已。” 语毕,她拾起一节树枝,取过削刀开始将树皮除下。 工人见她手脚利落,丝毫没有千金小姐的娇贵,不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青玉正想劝阻,却被另一道严峻的嗓音给吓转—“你到这里来做什么?”文昊来到杨纱织身后,语气中隐隐透着怒气。 杨纱织手一颤,削刀一个不稳,在左手食指上划下一道深深的血口子。她立即握手成拳,转过身把手悄悄地背在身后,抬头迎上那两道冷厉的眸光。 她仍记得在那时候,他必须蹲下身来,她才缝得到他肩上的衣裂之处;然而多年过后,她在他面前仍显得十分娇小,仅及他胸膛处,必须抬起头才能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而今,即使他在盛怒中,这一张非凡的俊颜仍然令她心口发热,一颗心不断地抽紧……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毋需原因,也不因身份而改变!纱织心底忽然涌上这一番话。 “我来只是想帮忙而已。”她讷讷地说道。 “是什么人让你做这等粗活儿的?”他半眯起眼,一张俊颜阴晴不定。 “是……是我自个儿见工人们似乎忙不过来,所以……”在他益趋凌厉的注视下,她的声音渐渐变校 “所以你们就由着少夫人留下来做粗活儿,是不?”文昊严峻的眸光落在青玉以及工人身上。 工人心头一惊,咚的一声屈膝跪下。“不、不是的,小的怎敢要少夫人留下来做粗活儿,请少爷明察!” 青玉极少见少爷如此生气,于是也跟着跪下。“是青玉不好,请少爷息怒。” 杨纱织瞧着他们一个个跪下,心头一急,上前拉住文昊的手臂。“别怪他们,是我自己执意要帮忙的!” 文昊一把抄过她的手,心头略略吃惊。这是他头一回碰触到她,想不到她竟如此纤瘦,更教他吃惊的是,她居然满手鲜血。 “该死!”他低咒了声,眼角瞥见她右手的削刀。“青玉,手绢。” 青玉连忙起身,由怀里掏出一条手绢递上。 见他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腕,满面怒意,于是她小声地道:“一点伤而已,不碍事的,用不着……” 话未说完,文昊已经取过手绢,将她左手受创处包扎起来。 “下一回在做任何事之前,先掂掂自己的斤两,不是什么事情你都可以胜任的。” 文昊怒颜已敛,神情又恢复一贯的淡漠。 杨纱织一向心思细密,怎会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他仍在为她冒充唐诗意而生气,她是不是一辈子都得不到他的谅解呢? “我送你回府。”文昊冷冷瞧她一眼,转身就走。 杨纱织呆了下,回头对工人开口:“你起来吧,害你受累了。”语毕,她迅速追随而去,青玉亦紧跟在其后。 一干工人瞧着他们消失的方向,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干了这么多年活儿,就属今儿个最惊险。 待杨纱织走出内堂,却瞧见朱元朗早已恭候在大门边。 “少夫人慢走。”他似笑非笑的说道。 她朝他微微点头,走出书肆。 青玉则狠狠瞪了朱元朗一眼,这才离开。 待轿子走远,朱元朗这才露出笑意,想必往后再也见不着这位冒牌的主子了吧! 第三章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暗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范仲淹。苏幕遮随着轿子的摆动,坐在文昊身旁的杨纱织不禁呼吸急促起来,面颊微微晕开一片绯红,身子更是未敢有稍稍的移动。 成亲多日以来,她从未如今日一般如此接近文昊,两人同坐在轿子里,近得让她以为自己已是他真正的妻子。 “手还疼吗?”文昊徐徐开口,目光扫过她以布绢包裹住的手,隐约间仍可见一抹微红淡淡地透出雪白的绢子。 杨纱织螓首半垂,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疼。”虽然十指连心,伤处隐隐抽痛,但一想起当时他脸上的焦急怒容,她的心就被另一种炙热的感觉所牵引。 也许他已经有一些些在乎她,她这么希冀着,哪怕他的怜惜微乎其微,她都因之而满心雀跃。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杨纱织抬起头,对上他熠熠的双眸。 “我希望你离开文府。”他面无表情地开口,深邃的眸光里透着无情,这是他几经思量后的结果。 杨纱织面色转白,颤声回道:“可……咱们已经拜过堂,你怎么还……” “我可以写下休书让你改嫁。”他顿了下,又接着道:“倘若你愿意,咱们可以约定三个月或以半年为期,这样对你将来改嫁较为有利。” 曾想过千百回他会休妻,但当真正由他嘴里说出来时,却是如此让人痛心。 “倘若我不想改嫁呢?”她鼓起勇气问出口。 “你……” 杨纱织瞧着他,幽幽地开口:“古语有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纱织是人,既被迎入文府,怎能无端遭夫所弃,改嫁他人呢?” 她是存心赖上他吗?文昊的怒气瞬间再度扬升。“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能留下,文府不需要无用之人。” 他一向不是言行刻薄之人,但她却在一日之内轻易挑起他两次怒火,他深深打从心底不喜欢她,更时时提防着她。 洞房花烛的那一夜,她有机会能表明自己的身份,可是她却极力隐瞒下来,足见她是一个城府极深的女人。 “我会努力证明自己不是无用之人。”杨纱织仍瞧着他,一张小脸看似无比坚毅,天知道她是花了多大的勇气,才敢在他面前说出这些话的。 文昊微眯起眼,“凭你一介绣娘能识得几字?文府要的是像唐诗意那种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才女,你自问能做得到吗?” 面对他残忍而咄咄逼人的言语,她的心痛比起手上的刀伤还痛上千百倍。 见她低头不语,他再度开口:“你执意留在文府,若是贪图过少奶奶的好日子,那你可错了!我不会在文府里养米虫,更不会任自己的妻子成为绣花枕头,遭人耻笑。” 半晌,杨纱织抬起头,豆大的泪珠一颗颗地由她脸颊滑落……尽管她止不住不断滑落的眼泪,却坚强的没有哭出声。“我自知出身卑微,七岁那年丧父之后,我便随着娘一路由南粤流浪到临安城,日子虽然过得辛苦,却从来不曾怨天尤人,再困难的日子我都熬过来了,难道你还认为我是一个无法吃苦、贪图逸乐的人吗?”真正教她伤心的不是他刻薄的冷语,而是她确如他所说的,不是一个文采斐然的才女。 然而她愿意为他而努力,更希望有朝一日可堪与他匹配啊! 文昊瞧住她,刻意漠视她满脸的泪痕,冷淡而略微嘲讽地回道:“也许你是苦怕了。” 她忙摇头,“不,我不怕吃苦!”她怕的是他把她由身边赶走!十岁那年她第一次见到他,也是直到她在出嫁之前这八年内惟一的一次。但她却直到今日才蓦然明白,早在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已经情根深种,悄悄地爱上了他。 “是吗?倘若真不怕吃苦,那你就不要坐轿,自己步行回府。”他刻意为难地开口。 由此处到文府少说还有七、八条大街,她一个弱质女流必须走上好半天才能回到文府,他就不信她肯走。 “我若步行回府你就不再赶我走,是吗?”她瞧着他,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水,语气之中有难掩的欣喜。 文昊迎视着她骤然灿烂的黑瞳,一时间竟微微失神。 “停轿!”杨纱织开口喝道。 在文昊回过神前,她已经揭开轿帘,自行下轿和青玉往回府的路上走去。 “该死!”文昊低咒一声,亦走下轿。 “少爷!”护卫世晓风来到他身边,他不明白少爷为什么让少夫人走路回去,不过他不会多问。 “护送她们回府,别让她们察觉。”文昊面无表情地开口,一双眼仍盯着杨纱织逐渐远去的身影。 世晓风二话不说,立即追了上去。 半晌,文昊撂下一句:“回紫宣堂!”旋即重入轿内。 是不是他对她还不够残忍,所以赶她不走? 不知不觉地,在他唇畔扬起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自那一天开始,杨纱织每日起得更早,总在紫宣堂开铺不久就抵达。 文家二老得悉此事,便急急叫人唤来文昊。 “昊儿,近来下人们传道你欺负新进门的媳妇儿,可有此事?”文夫人率先开口。 文昊眼中眸光闪了下,轻描淡写地回道:“不过是要她走点路而已,就传得人尽皆知。”平淡的语气中掺杂了一丝怒意。 “既然咱们家与练府已经同意将错就错,那么纱织就是文府的长媳,你待她必须有分寸,否则此事若传扬出去,对文府的名声是有损无益。”文老爷尽量以温和的语气说道。 文昊端起茶盅凑至唇边呷了口,仿佛没事人一般。 “昊儿,你老实告诉娘,你是不是不喜欢纱织?” 文昊停下喝茶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搁下茶盅。 “娘,你应该最清楚我之所以会答应娶唐诗意,完全是基于她对文家的家业有所助益。”他停了停,深邃的眸光中迸出属于精明商人的冷酷色彩。“至于杨纱织,她对咱们文府并无助益,我打算在三个月后休了她。” 文家二老闻言,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儿子居然是如此冷血的人,他从前并不是这样的啊! “不许你胡来!”文老爷首先由震惊中回复,气愤地加以斥责。 文昊淡然地站起身,语气冷得如同外头的寒天:“请爹娘不要忘记,当初孩儿只答应娶一个对家业有所助益的女子为妻,至于杨纱织,她显然并没有足够的资格可以承担家业。”话甫落,他转身离开大厅。 “老爷,我看昊儿根本没忘记五年前的事。”文夫人一脸担忧。 文老爷叹了口气,黯然无语。 “纱织是个好姑娘,咱们一定要帮她。”文夫人开口。 文老爷瞧她一眼,“感情的事要如何帮起呢?”更何况这些日子以来,总管告诉过他,文昊夜夜睡在书房里,连一次也未曾在西苑过夜,这样感情要怎么好得起来呢?唉! “我想,多给他们一点时间相处,一定会有改变的。”文夫人笃定地表示。她绝对相信日久生情这一句话,现下最要紧的就是千万不能让昊儿休妻! ???杨纱织走着走着,忽然在街角不远处停下脚步。 青玉微觉奇怪,问道:“少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杨纱织却突然开口说了句:“你出来。” 等了半晌,眼前无人出现。 “少夫人?”青玉满脸疑惑。 “我知道你日日跟着我,出来吧!” 隔了一会儿,街角的另一头缓缓走出一人。 “晓风!”青玉喊了声,为什么大清早的他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该留在少爷身边吗? 世晓风来到杨纱织面前,淡淡地说:“少夫人早。”尽管他脸上的神情仍是一派镇定,但心底却开始佩服她。他自问自己一直很小心,为什么会被发觉呢?他心中不无疑惑。 杨纱织浅浅一笑,徐徐地开口释疑道:“大清早一向没什么人,可连着三天我都瞧见你在街口买大饼。”她停了停,忽然问道:“为什么跟着我?” 世晓风却回道:“少夫人,少爷在前头等着。” 杨纱织怔了下,抬首一望,果真看见文府的轿子停在前头,朱元朗一脸不以为然地站在轿边。 “少夫人,咱们快过去吧!”青玉催促着。 “嗯!” 朱元朗一见她接近,便板起面孔开口:“少爷请您上轿。” “喂,你这个总管是怎么当的,见了少夫人连句问安也没有。”青玉凶巴巴地说道。 虽然她仅是文府一名丫环,但老夫人以及出嫁的二小姐都特别喜爱她,因此文府丫环中也只有青玉一人敢顶撞朱元朗,两人每回见面总免不了唇枪舌剑一番。 朱元朗瞪了青玉一眼,这才开回:“少夫人早。”他揭开轿帘。“少爷请您上轿。” 对上文昊一双幽邃的冷眸,杨纱织心底忍不住发慌,小声地回道:“我用走的就成。” 朱元朗诧异地瞧她一眼,佩服她竟敢公然拂逆少爷,难道她不知道少爷真发起怒来有多可怕? 下一瞬,杨纱织手上一痛,整个人教一双铁臂给拉进轿子里。 “起轿!”文昊沉声下令。 朱元朗见他一副杀气腾腾的神情,随即手一松,放下轿帘,跟着轿夫们往前走,青玉及世晓风亦紧跟其后。 “以后不许在下人面前顶撞我。”文昊开口,神情一片严峻。 杨纱织坐在他身边,低头轻声地说道:“我只是不想麻烦你,并非有意顶撞。” 两人间沉默了半晌。 文昊率先开口:“你可知道这几日以来,下人们传说我欺负新进门的媳妇儿?” 一贯冷淡的语气中隐隐带着怒气。 杨纱织闻言,迅速抬起头。 “我不知道!”尽管他待她始终冷淡,却不曾刻意折辱她。 “不知道?你是存心闹得人尽皆知!”他驳斥道。 她急急辩解道:“我不是。”她真的不是存心让大家知道她日日步行到紫宣堂,为了怕下人们看见,她甚至起得比平日更早,还特地自文府后苑的侧门出府,想不到还是让其他人给瞧见。 “既然不是存心让我难堪,为什么不坐轿子?” 她盯着他俊逸非凡的面孔,悄悄在心底叹了口气,半垂下眼。“我知道你并不爱见到我,选择不坐轿,是为了不让你心烦。”她双手不自觉地扭绞着衣裙,眨动的长睫下是一双藏着邑郁的黑眸。 文昊蹙起眉,随即淡淡地说:“无论如何,从今天开始,只要离开文府,你就得坐轿子。” 这表示他关心她吗?她悄悄地看了眼文昊冷峻的脸孔,一颗心五味杂陈,说不出是怎生的感受。 到了紫宣堂之后,文昊撇下杨纱织,迳自步入内堂进行编审及监印的工作。 杨纱织与青玉就留在前头的书肆帮忙打理,朱元朗则负责结帐工作。 这一日不知何故,买书的人比平日多上一倍,偏偏朱元朗的算盘落了珠,只得上街买新算盘。等候结帐的客人颇感不耐,开始有了抱怨。 “死元朗,不知上哪儿胡混,到现在还不回来!”青玉骂道。 杨纱织琢磨了会儿,回道:“这样吧!我暂代朱总管替客人们结帐。”语毕,她移步柜内,笑盈盈地对客人们开口:“各位客倌,让你们久等了,现下由我暂代总管为各位结帐。” 由于她平日总默默注意朱元朗的一举一动,因此每一种书目的价格她都牢记在心,毋需翻价表查询。 客人见她一介女流,不免怀疑地开口问:“你成吗?没有算盘如何算帐?” 只见她浅浅一笑,“我算帐一向不用算盘。” “那用什么?”客人仍有些疑惑。 “用心!”她自信地回答。 不待客人反应,她已一手接过客人手上的书,瞧过一眼便开口道:“客倌,这四本书总共一百二十七文钱。” 客人仍怀疑地不肯掏出钱。 她瞧出他的犹豫,“客倌回去不妨在家中拨珠复算,倘若有错……” “紫宣堂赔以双倍!”文昊替她接话,他也看到那四本书,合算起来确实是一百二十七文钱。 她别过头,瞧住文昊,呆了呆。他是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的? 客人见店主承诺,于是安心地掏出钱来付帐,反正错了可以赔双倍,他并无损失。 待杨纱织回过神后,她走出柜台。 “你做什么?”文昊开口。 “既然你来了,合该由你来算。” “不,你来算。”他走上前,挡住她的去路。 “你不怕我算错?”她抬起头,心口发热。 “你会让我赔钱吗?”他反问,深邃的眼眸掠过一抹算计的精光。 杨纱织心底慢慢地涌上一种不愿认输的心绪。“不会!”她一向柔和的小脸在此刻多了一抹坚毅之色,像一朵瞬间绽放的花。 文昊瞧住她,竟微微地失神。 不过一会儿工夫,她已经为十位客人结完帐。 朱元朗在这时回到书肆,眼见少夫人站在柜内结帐,不由得大吃一惊,急急走上前,正欲开口阻止她,却在文昊锐利的一瞥下噤声,默默地站在一旁,瞧她为客人结帐。 不过,朱元朗对她的心算能力颇为质疑,于是悄悄地在一旁用算盘跟着拨算;这一算之下,他心中暗暗吃惊。少夫人的心算不但精准,而且比他拨算盘的速度还快,往往他还没拨完,她已经算好并找了钱。 不多时,二十多名客人已结完帐一一离去,朱元朗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输给一个女人! “切莫小瞧了人家!”文昊别有深意地瞧了朱元朗一眼,转身进入内堂。 朱元朗耳中听着少爷的话,眼里瞧着少夫人,不知何故,他对少爷适才说的话竟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像是从前曾发生过相同的事。 随即,他甩甩头,走进柜内。“少夫人倘若不介意,这里还是交给我吧!”他开口,气焰依然高张。 “嗯!”杨纱织眼见文昊离去,心中微感怅然。 青玉则瞪了眼朱元朗,开口道:“方才你上哪儿胡混了?” 朱元朗心跳了下,有些不自然地回道:“啐!我上哪儿还用向你报告吗?真是笑话!” 青玉冷哼一声,转身不理睬他,来到主子身边。 “少夫人,方才您真是厉害,青玉好生佩服。” “其实没什么厉不厉害,自小我日日钻研针法,时日一久,心算不好也难。”杨纱织浅浅一笑,偕同青玉到后堂准备饭菜。 由于紫宣堂后院造纸以及刻印的工人多达数十人,因此雇了两名厨娘专司膳食。 厨娘们本来也不敢要少夫人帮忙,但相处数日,她们发现少夫人切菜的动作熟练且利落,一点也不似娇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对待下人们态度亲切又随和,于是渐渐卸去心防,相处甚是融洽。 ???这一日杨纱织由厨房忙完,来到前头书肆,却见一衙门胥吏站在柜台前张望。 “请问官爷有什么事?”杨纱织迎上前询问。 “朱总管在吗?” “他……” “元朗上茅房去了。”青玉回道。 “敢问姑娘是……” “是文府的少夫人。”青玉再次回答。 胥吏闻言,连忙上前交给她一个袋子。“烦劳少夫人将这五十两银子交给朱总管,就说我赶明儿个再来向他要小册子。”语毕,胥吏头也不回地离开,急着与书肆外的同僚上花楼喝酒。 杨纱织怔怔地瞧着手上那袋银子,手竟微微发颤。 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头一回亲手拿着这么多钱。 “发生什么事?”文昊由内堂走了出来。 “少爷,胥吏方才来过。”青玉回答。 “说了些什么?”他微微蹙起眉,看了眼杨纱织手上的银子。“这银子打哪儿来的?” “是胥吏要我交给朱总管的,说是明儿个再过来向他拿小册子。”杨纱织迟疑了会儿又问:“什么小册子这么贵?”是她不够留神吗?为什么她从来不知道书肆里有价值五十两的册子?在临安城里,五十两可以买下两间房舍。 文昊瞥了她一眼,沉缓的回道:“老实说,我也很想知道是什么册子可以让元朗漫天开价!” 听似淡然的语调里蕴含着怒气,杨纱织和青玉都明白这是他发怒前短暂的平静。 可是朱总管做错了什么?她们实在不明白。 这时,朱元朗由后头走出来,却发觉所有人都盯着他看,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文昊冷峻的脸上。 “你跟我到内堂!”文昊撂下话后,转身就走。 朱元朗虽感不妙,却也只有跟了进去。 ???“你跟了我几年?”文昊问向朱元朗。 “十年!”朱元朗回答。 “平日我待你如何?可曾亏待你?” “少爷待元朗一向很好。” 文昊沉默半晌,而后开口:“既然明白文家待你不薄,为何在背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瞧着少爷冷冽凌厉的面孔,朱元朗心虚地回道:“元……元朗不明白少爷在说什么?” 文昊半眯起眼,将手中的钱袋放在大桌上。“这是胥吏方才托在纱织那儿的银两,你告诉我,咱们紫宣堂里有什么小册子值得五十两?” 朱元朗一颗心似落到谷底,然后他双膝一屈,跪了下来。“元朗一时财迷心窍,这才答应胥吏为刘府大公子刊印小字书籍,好让刘公子挟带混入考场,求少爷原谅!” “你应该知道,我一向惜才,但如今你与胥吏勾结舞弊,这岂不等于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教我如何轻饶于你?” “少爷!” “元朗,莫要怪我无情,这五十两你可以拿走,就当作离开文府之后做买卖用的资本。” “少爷!”朱元朗惊得不知所措,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必须离开文府。 “你有三天可以准备。” 朱元朗心知事到如今再无转圈余地,因此怔怔地退出内堂。 虽说天大地大,但日后该往何处而去,他却没有半点头绪。 ???杨纱织来到书房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时,房门却已先被打开。 “少夫人,少爷请您进去。”开门的人是文昊的贴身护卫世晓风。 她怔了下,随即跟着世晓风入内。 这是她头一回走进文府的书房,房里的摆设极是素雅,四面全是高高的书柜。 文昊端起茶盅,瞧了她一眼。 “坐!”他呷了口茶,又合上杯盖。 世晓风随即守在房外。 “听青玉说你要朱总管离开文府,为什么?”杨纱织开门见山地问。 文昊搁下茶盅,不疾不徐地回道:“元朗走了,最高兴的人不是你吗?”元朗待她如何,他一直是心中有数。 “怎么会呢?朱总管一向待我很好。” 文昊微蹙起眉,“在我面前不许再说假话。” 她瞧着他,好半晌才开口:“我出身低微,朱总管不愿将我当成主子也属常情,我一点也不怪他。” 文昊眉头紧皱。“好个宽宏大量的主子,说吧!今晚找我有什么事?” “朱总管到底犯了什么错?是不是和我交给你的五十两银子有关?” “你为元朗而来?”他微感诧异。 杨纱织轻轻点头,双手不自觉地扭绞衣角。 这一切尽落入文昊的眼底。 “元朗私自勾结胥吏,收贿刊印小册子让刘府公子挟带入考场,我是为了杜绝此事再度发生,因此才要元朗离开。” 她瞪大了眼,原来从前听闻坊间书铺勾结监吏找人入场代笔或刊印书册等事,并非讹传。 “可是青玉说元朗家里尚有七名年幼的弟妹,也许他是为了生计才会一时胡涂的。” 那种为了生活必须咬紧牙关的日子,她有深刻的体验。 “一旦人的心中有了贪欲,那是很难改变的,往往会一犯再犯。紫宣堂的清誉断不能毁在这种人手里。”他面无表情地说,似乎完全不念旧情。 她微微感到心寒,朱总管与他日日相处,竟得不到他的轻饶?她不信他真的这么无情! “难道不能让他留下来将功折罪?” 文昊却纵声笑了起来,“说得倒容易,只怕他旧罪尚未补过,新罪便源源而来。” “不会的,朱总管一定不会再犯的。” “你何以如此肯定?” “我愿意为他担 保。”她脱口而出。 “哦?”深邃的黑眸掠过一抹精芒,“我有个提议。”他顿了下,接口道:“倘若你答应在三个月后离开文府,那么我可以答应让元朗留下来。”他瞧见她逐渐苍白的小脸,刻意为难。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眸底浮现哀伤,她真的如此令他嫌恶吗? 文昊瞧着她,沉默半晌,然后淡淡地回道:“你并没有错,只是不该嫁给我。” 他是嫌她出身寒微,配不上他吗? 她的心揪了下,“一年!”她沉缓地开口:“倘若一年之后,你还是不喜欢我,你可以休了我。”这是她给自己的期限。 两人对峙半晌——“好,就以一年为限!”文昊徐徐开口,精睿的眸光满是笃定的光彩,他深信三个月与一年对他来说并无分别。 ???翌日一早,朱元朗背着包袱走到文府大门口,门僮瞧见他时非但连喊也不喊他一声,还由鼻子里发出冷哼,面无表情地打开大门。 朱元朗何曾受过这种待遇,顿时怒火中烧,就想开口教训门僮一番。 孰料门僮却早他一步开口:“快走吧,吃里扒外的家伙!”门僮一脸鄙夷。 霎时,朱元朗沮丧的垮下了肩,硬生生地吞下到了嘴边的话,垂首走向门外。谁教自己平日气焰高张,时时得理不饶人呢?现下门僮对他落井下石是他自己活该!活该、活该……他连声暗骂自己。 蓦地,朱元朗撞上硬物,头上吃痛,抬头一瞧,愣在原地。 是晓风!莫非连他也想来落井下石一番? “你骂吧!趁我还在这里,你就骂个痛快吧!” 朱元朗一副受死的模样。 世晓风冷睨他一眼,“谁有闲工夫骂你?是少爷要我来告诉你甭走了。” “真的?”朱元朗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一向冷峻的少爷会改变主意。 “别高兴得太早,少爷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除了薪俸减半一年之外,由今儿个起,每日还须抄写佛经十篇,为期三年!” “就这样?” “哼!” 一想到往后可以留在文府,朱元朗就高兴得一把上前抱住世晓风,眼泪鼻涕齐流。 “喂,你干什么?”世晓风一个利落的翻身,将朱元朗摔在地上。“不许你弄脏我的衣服。” “哎哟,你下手也未免太重了吧!我只是想谢谢你而已。”朱元朗扶着腰杆站了起来。 “要谢你得去向少夫人道谢,我可一点也没帮你。”世晓风没好气地道,跟着便转身走入文府。 朱元朗瞪了门僮一眼,紧追上去。 “喂,你说清楚一点,我的事和那绣娘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向她道谢?” 世晓风倏地停下脚步,转身冷冷地瞧住他。“昨晚若不是少夫人向少爷求情,只怕你现下不会还站在这里。” “我不信!”朱元朗一个劲儿地摇头。 “哼!我管你信不信。”世晓风白他一眼,随即纵身几个翻跃,将朱元朗远远地抛在身后。 朱元朗怔怔地站在原地。 相处十年,他深知世晓风一向不打诳语。 想起自己平日对待少夫人的态度,朱元朗的神情出现少见的沉缓,他久久无法移动脚步,混沌的思绪让他说不出心底究竟是什么感受。 第四章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暗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范仲淹。苏幕遮随着轿子的摆动,坐在文昊身旁的杨纱织不禁呼吸急促起来,面颊微微晕开一片绯红,身子更是未敢有稍稍的移动。 成亲多日以来,她从未如今日一般如此接近文昊,两人同坐在轿子里,近得让她以为自己已是他真正的妻子。 “手还疼吗?”文昊徐徐开口,目光扫过她以布绢包裹住的手,隐约间仍可见一抹微红淡淡地透出雪白的绢子。 杨纱织螓首半垂,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疼。”虽然十指连心,伤处隐隐抽痛,但一想起当时他脸上的焦急怒容,她的心就被另一种炙热的感觉所牵引。 也许他已经有一些些在乎她,她这么希冀着,哪怕他的怜惜微乎其微,她都因之而满心雀跃。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杨纱织抬起头,对上他熠熠的双眸。 “我希望你离开文府。”他面无表情地开口,深邃的眸光里透着无情,这是他几经思量后的结果。 杨纱织面色转白,颤声回道:“可……咱们已经拜过堂,你怎么还……” “我可以写下休书让你改嫁。”他顿了下,又接着道:“倘若你愿意,咱们可以约定三个月或以半年为期,这样对你将来改嫁较为有利。” 曾想过千百回他会休妻,但当真正由他嘴里说出来时,却是如此让人痛心。 “倘若我不想改嫁呢?”她鼓起勇气问出口。 “你……” 杨纱织瞧着他,幽幽地开口:“古语有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纱织是人,既被迎入文府,怎能无端遭夫所弃,改嫁他人呢?” 她是存心赖上他吗?文昊的怒气瞬间再度扬升。“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能留下,文府不需要无用之人。” 他一向不是言行刻薄之人,但她却在一日之内轻易挑起他两次怒火,他深深打从心底不喜欢她,更时时提防着她。 洞房花烛的那一夜,她有机会能表明自己的身份,可是她却极力隐瞒下来,足见她是一个城府极深的女人。 “我会努力证明自己不是无用之人。”杨纱织仍瞧着他,一张小脸看似无比坚毅,天知道她是花了多大的勇气,才敢在他面前说出这些话的。 文昊微眯起眼,“凭你一介绣娘能识得几字?文府要的是像唐诗意那种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才女,你自问能做得到吗?” 面对他残忍而咄咄逼人的言语,她的心痛比起手上的刀伤还痛上千百倍。 见她低头不语,他再度开口:“你执意留在文府,若是贪图过少奶奶的好日子,那你可错了!我不会在文府里养米虫,更不会任自己的妻子成为绣花枕头,遭人耻笑。” 半晌,杨纱织抬起头,豆大的泪珠一颗颗地由她脸颊滑落……尽管她止不住不断滑落的眼泪,却坚强的没有哭出声。“我自知出身卑微,七岁那年丧父之后,我便随着娘一路由南粤流浪到临安城,日子虽然过得辛苦,却从来不曾怨天尤人,再困难的日子我都熬过来了,难道你还认为我是一个无法吃苦、贪图逸乐的人吗?”真正教她伤心的不是他刻薄的冷语,而是她确如他所说的,不是一个文采斐然的才女。 然而她愿意为他而努力,更希望有朝一日可堪与他匹配啊! 文昊瞧住她,刻意漠视她满脸的泪痕,冷淡而略微嘲讽地回道:“也许你是苦怕了。” 她忙摇头,“不,我不怕吃苦!”她怕的是他把她由身边赶走!十岁那年她第一次见到他,也是直到她在出嫁之前这八年内惟一的一次。但她却直到今日才蓦然明白,早在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已经情根深种,悄悄地爱上了他。 “是吗?倘若真不怕吃苦,那你就不要坐轿,自己步行回府。”他刻意为难地开口。 由此处到文府少说还有七、八条大街,她一个弱质女流必须走上好半天才能回到文府,他就不信她肯走。 “我若步行回府你就不再赶我走,是吗?”她瞧着他,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水,语气之中有难掩的欣喜。 文昊迎视着她骤然灿烂的黑瞳,一时间竟微微失神。 “停轿!”杨纱织开口喝道。 在文昊回过神前,她已经揭开轿帘,自行下轿和青玉往回府的路上走去。 “该死!”文昊低咒一声,亦走下轿。 “少爷!”护卫世晓风来到他身边,他不明白少爷为什么让少夫人走路回去,不过他不会多问。 “护送她们回府,别让她们察觉。”文昊面无表情地开口,一双眼仍盯着杨纱织逐渐远去的身影。 世晓风二话不说,立即追了上去。 半晌,文昊撂下一句:“回紫宣堂!”旋即重入轿内。 是不是他对她还不够残忍,所以赶她不走? 不知不觉地,在他唇畔扬起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自那一天开始,杨纱织每日起得更早,总在紫宣堂开铺不久就抵达。 文家二老得悉此事,便急急叫人唤来文昊。 “昊儿,近来下人们传道你欺负新进门的媳妇儿,可有此事?”文夫人率先开口。 文昊眼中眸光闪了下,轻描淡写地回道:“不过是要她走点路而已,就传得人尽皆知。”平淡的语气中掺杂了一丝怒意。 “既然咱们家与练府已经同意将错就错,那么纱织就是文府的长媳,你待她必须有分寸,否则此事若传扬出去,对文府的名声是有损无益。”文老爷尽量以温和的语气说道。 文昊端起茶盅凑至唇边呷了口,仿佛没事人一般。 “昊儿,你老实告诉娘,你是不是不喜欢纱织?” 文昊停下喝茶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搁下茶盅。 “娘,你应该最清楚我之所以会答应娶唐诗意,完全是基于她对文家的家业有所助益。”他停了停,深邃的眸光中迸出属于精明商人的冷酷色彩。“至于杨纱织,她对咱们文府并无助益,我打算在三个月后休了她。” 文家二老闻言,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儿子居然是如此冷血的人,他从前并不是这样的啊! “不许你胡来!”文老爷首先由震惊中回复,气愤地加以斥责。 文昊淡然地站起身,语气冷得如同外头的寒天:“请爹娘不要忘记,当初孩儿只答应娶一个对家业有所助益的女子为妻,至于杨纱织,她显然并没有足够的资格可以承担家业。”话甫落,他转身离开大厅。 “老爷,我看昊儿根本没忘记五年前的事。”文夫人一脸担忧。 文老爷叹了口气,黯然无语。 “纱织是个好姑娘,咱们一定要帮她。”文夫人开口。 文老爷瞧她一眼,“感情的事要如何帮起呢?”更何况这些日子以来,总管告诉过他,文昊夜夜睡在书房里,连一次也未曾在西苑过夜,这样感情要怎么好得起来呢?唉! “我想,多给他们一点时间相处,一定会有改变的。”文夫人笃定地表示。她绝对相信日久生情这一句话,现下最要紧的就是千万不能让昊儿休妻! ???杨纱织走着走着,忽然在街角不远处停下脚步。 青玉微觉奇怪,问道:“少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杨纱织却突然开口说了句:“你出来。” 等了半晌,眼前无人出现。 “少夫人?”青玉满脸疑惑。 “我知道你日日跟着我,出来吧!” 隔了一会儿,街角的另一头缓缓走出一人。 “晓风!”青玉喊了声,为什么大清早的他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该留在少爷身边吗? 世晓风来到杨纱织面前,淡淡地说:“少夫人早。”尽管他脸上的神情仍是一派镇定,但心底却开始佩服她。他自问自己一直很小心,为什么会被发觉呢?他心中不无疑惑。 杨纱织浅浅一笑,徐徐地开口释疑道:“大清早一向没什么人,可连着三天我都瞧见你在街口买大饼。”她停了停,忽然问道:“为什么跟着我?” 世晓风却回道:“少夫人,少爷在前头等着。” 杨纱织怔了下,抬首一望,果真看见文府的轿子停在前头,朱元朗一脸不以为然地站在轿边。 “少夫人,咱们快过去吧!”青玉催促着。 “嗯!” 朱元朗一见她接近,便板起面孔开口:“少爷请您上轿。” “喂,你这个总管是怎么当的,见了少夫人连句问安也没有。”青玉凶巴巴地说道。 虽然她仅是文府一名丫环,但老夫人以及出嫁的二小姐都特别喜爱她,因此文府丫环中也只有青玉一人敢顶撞朱元朗,两人每回见面总免不了唇枪舌剑一番。 朱元朗瞪了青玉一眼,这才开回:“少夫人早。”他揭开轿帘。“少爷请您上轿。” 对上文昊一双幽邃的冷眸,杨纱织心底忍不住发慌,小声地回道:“我用走的就成。” 朱元朗诧异地瞧她一眼,佩服她竟敢公然拂逆少爷,难道她不知道少爷真发起怒来有多可怕? 下一瞬,杨纱织手上一痛,整个人教一双铁臂给拉进轿子里。 “起轿!”文昊沉声下令。 朱元朗见他一副杀气腾腾的神情,随即手一松,放下轿帘,跟着轿夫们往前走,青玉及世晓风亦紧跟其后。 “以后不许在下人面前顶撞我。”文昊开口,神情一片严峻。 杨纱织坐在他身边,低头轻声地说道:“我只是不想麻烦你,并非有意顶撞。” 两人间沉默了半晌。 文昊率先开口:“你可知道这几日以来,下人们传说我欺负新进门的媳妇儿?” 一贯冷淡的语气中隐隐带着怒气。 杨纱织闻言,迅速抬起头。 “我不知道!”尽管他待她始终冷淡,却不曾刻意折辱她。 “不知道?你是存心闹得人尽皆知!”他驳斥道。 她急急辩解道:“我不是。”她真的不是存心让大家知道她日日步行到紫宣堂,为了怕下人们看见,她甚至起得比平日更早,还特地自文府后苑的侧门出府,想不到还是让其他人给瞧见。 “既然不是存心让我难堪,为什么不坐轿子?” 她盯着他俊逸非凡的面孔,悄悄在心底叹了口气,半垂下眼。“我知道你并不爱见到我,选择不坐轿,是为了不让你心烦。”她双手不自觉地扭绞着衣裙,眨动的长睫下是一双藏着邑郁的黑眸。 文昊蹙起眉,随即淡淡地说:“无论如何,从今天开始,只要离开文府,你就得坐轿子。” 这表示他关心她吗?她悄悄地看了眼文昊冷峻的脸孔,一颗心五味杂陈,说不出是怎生的感受。 到了紫宣堂之后,文昊撇下杨纱织,迳自步入内堂进行编审及监印的工作。 杨纱织与青玉就留在前头的书肆帮忙打理,朱元朗则负责结帐工作。 这一日不知何故,买书的人比平日多上一倍,偏偏朱元朗的算盘落了珠,只得上街买新算盘。等候结帐的客人颇感不耐,开始有了抱怨。 “死元朗,不知上哪儿胡混,到现在还不回来!”青玉骂道。 杨纱织琢磨了会儿,回道:“这样吧!我暂代朱总管替客人们结帐。”语毕,她移步柜内,笑盈盈地对客人们开口:“各位客倌,让你们久等了,现下由我暂代总管为各位结帐。” 由于她平日总默默注意朱元朗的一举一动,因此每一种书目的价格她都牢记在心,毋需翻价表查询。 客人见她一介女流,不免怀疑地开口问:“你成吗?没有算盘如何算帐?” 只见她浅浅一笑,“我算帐一向不用算盘。” “那用什么?”客人仍有些疑惑。 “用心!”她自信地回答。 不待客人反应,她已一手接过客人手上的书,瞧过一眼便开口道:“客倌,这四本书总共一百二十七文钱。” 客人仍怀疑地不肯掏出钱。 她瞧出他的犹豫,“客倌回去不妨在家中拨珠复算,倘若有错……” “紫宣堂赔以双倍!”文昊替她接话,他也看到那四本书,合算起来确实是一百二十七文钱。 她别过头,瞧住文昊,呆了呆。他是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的? 客人见店主承诺,于是安心地掏出钱来付帐,反正错了可以赔双倍,他并无损失。 待杨纱织回过神后,她走出柜台。 “你做什么?”文昊开口。 “既然你来了,合该由你来算。” “不,你来算。”他走上前,挡住她的去路。 “你不怕我算错?”她抬起头,心口发热。 “你会让我赔钱吗?”他反问,深邃的眼眸掠过一抹算计的精光。 杨纱织心底慢慢地涌上一种不愿认输的心绪。“不会!”她一向柔和的小脸在此刻多了一抹坚毅之色,像一朵瞬间绽放的花。 文昊瞧住她,竟微微地失神。 不过一会儿工夫,她已经为十位客人结完帐。 朱元朗在这时回到书肆,眼见少夫人站在柜内结帐,不由得大吃一惊,急急走上前,正欲开口阻止她,却在文昊锐利的一瞥下噤声,默默地站在一旁,瞧她为客人结帐。 不过,朱元朗对她的心算能力颇为质疑,于是悄悄地在一旁用算盘跟着拨算;这一算之下,他心中暗暗吃惊。少夫人的心算不但精准,而且比他拨算盘的速度还快,往往他还没拨完,她已经算好并找了钱。 不多时,二十多名客人已结完帐一一离去,朱元朗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输给一个女人! “切莫小瞧了人家!”文昊别有深意地瞧了朱元朗一眼,转身进入内堂。 朱元朗耳中听着少爷的话,眼里瞧着少夫人,不知何故,他对少爷适才说的话竟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像是从前曾发生过相同的事。 随即,他甩甩头,走进柜内。“少夫人倘若不介意,这里还是交给我吧!”他开口,气焰依然高张。 “嗯!”杨纱织眼见文昊离去,心中微感怅然。 青玉则瞪了眼朱元朗,开口道:“方才你上哪儿胡混了?” 朱元朗心跳了下,有些不自然地回道:“啐!我上哪儿还用向你报告吗?真是笑话!” 青玉冷哼一声,转身不理睬他,来到主子身边。 “少夫人,方才您真是厉害,青玉好生佩服。” “其实没什么厉不厉害,自小我日日钻研针法,时日一久,心算不好也难。”杨纱织浅浅一笑,偕同青玉到后堂准备饭菜。 由于紫宣堂后院造纸以及刻印的工人多达数十人,因此雇了两名厨娘专司膳食。 厨娘们本来也不敢要少夫人帮忙,但相处数日,她们发现少夫人切菜的动作熟练且利落,一点也不似娇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对待下人们态度亲切又随和,于是渐渐卸去心防,相处甚是融洽。 ???这一日杨纱织由厨房忙完,来到前头书肆,却见一衙门胥吏站在柜台前张望。 “请问官爷有什么事?”杨纱织迎上前询问。 “朱总管在吗?” “他……” “元朗上茅房去了。”青玉回道。 “敢问姑娘是……” “是文府的少夫人。”青玉再次回答。 胥吏闻言,连忙上前交给她一个袋子。“烦劳少夫人将这五十两银子交给朱总管,就说我赶明儿个再来向他要小册子。”语毕,胥吏头也不回地离开,急着与书肆外的同僚上花楼喝酒。 杨纱织怔怔地瞧着手上那袋银子,手竟微微发颤。 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头一回亲手拿着这么多钱。 “发生什么事?”文昊由内堂走了出来。 “少爷,胥吏方才来过。”青玉回答。 “说了些什么?”他微微蹙起眉,看了眼杨纱织手上的银子。“这银子打哪儿来的?” “是胥吏要我交给朱总管的,说是明儿个再过来向他拿小册子。”杨纱织迟疑了会儿又问:“什么小册子这么贵?”是她不够留神吗?为什么她从来不知道书肆里有价值五十两的册子?在临安城里,五十两可以买下两间房舍。 文昊瞥了她一眼,沉缓的回道:“老实说,我也很想知道是什么册子可以让元朗漫天开价!” 听似淡然的语调里蕴含着怒气,杨纱织和青玉都明白这是他发怒前短暂的平静。 可是朱总管做错了什么?她们实在不明白。 这时,朱元朗由后头走出来,却发觉所有人都盯着他看,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文昊冷峻的脸上。 “你跟我到内堂!”文昊撂下话后,转身就走。 朱元朗虽感不妙,却也只有跟了进去。 ???“你跟了我几年?”文昊问向朱元朗。 “十年!”朱元朗回答。 “平日我待你如何?可曾亏待你?” “少爷待元朗一向很好。” 文昊沉默半晌,而后开口:“既然明白文家待你不薄,为何在背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瞧着少爷冷冽凌厉的面孔,朱元朗心虚地回道:“元……元朗不明白少爷在说什么?” 文昊半眯起眼,将手中的钱袋放在大桌上。“这是胥吏方才托在纱织那儿的银两,你告诉我,咱们紫宣堂里有什么小册子值得五十两?” 朱元朗一颗心似落到谷底,然后他双膝一屈,跪了下来。“元朗一时财迷心窍,这才答应胥吏为刘府大公子刊印小字书籍,好让刘公子挟带混入考场,求少爷原谅!” “你应该知道,我一向惜才,但如今你与胥吏勾结舞弊,这岂不等于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教我如何轻饶于你?” “少爷!” “元朗,莫要怪我无情,这五十两你可以拿走,就当作离开文府之后做买卖用的资本。” “少爷!”朱元朗惊得不知所措,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必须离开文府。 “你有三天可以准备。” 朱元朗心知事到如今再无转圈余地,因此怔怔地退出内堂。 虽说天大地大,但日后该往何处而去,他却没有半点头绪。 ???杨纱织来到书房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时,房门却已先被打开。 “少夫人,少爷请您进去。”开门的人是文昊的贴身护卫世晓风。 她怔了下,随即跟着世晓风入内。 这是她头一回走进文府的书房,房里的摆设极是素雅,四面全是高高的书柜。 文昊端起茶盅,瞧了她一眼。 “坐!”他呷了口茶,又合上杯盖。 世晓风随即守在房外。 “听青玉说你要朱总管离开文府,为什么?”杨纱织开门见山地问。 文昊搁下茶盅,不疾不徐地回道:“元朗走了,最高兴的人不是你吗?”元朗待她如何,他一直是心中有数。 “怎么会呢?朱总管一向待我很好。” 文昊微蹙起眉,“在我面前不许再说假话。” 她瞧着他,好半晌才开口:“我出身低微,朱总管不愿将我当成主子也属常情,我一点也不怪他。” 文昊眉头紧皱。“好个宽宏大量的主子,说吧!今晚找我有什么事?” “朱总管到底犯了什么错?是不是和我交给你的五十两银子有关?” “你为元朗而来?”他微感诧异。 杨纱织轻轻点头,双手不自觉地扭绞衣角。 这一切尽落入文昊的眼底。 “元朗私自勾结胥吏,收贿刊印小册子让刘府公子挟带入考场,我是为了杜绝此事再度发生,因此才要元朗离开。” 她瞪大了眼,原来从前听闻坊间书铺勾结监吏找人入场代笔或刊印书册等事,并非讹传。 “可是青玉说元朗家里尚有七名年幼的弟妹,也许他是为了生计才会一时胡涂的。” 那种为了生活必须咬紧牙关的日子,她有深刻的体验。 “一旦人的心中有了贪欲,那是很难改变的,往往会一犯再犯。紫宣堂的清誉断不能毁在这种人手里。”他面无表情地说,似乎完全不念旧情。 她微微感到心寒,朱总管与他日日相处,竟得不到他的轻饶?她不信他真的这么无情! “难道不能让他留下来将功折罪?” 文昊却纵声笑了起来,“说得倒容易,只怕他旧罪尚未补过,新罪便源源而来。” “不会的,朱总管一定不会再犯的。” “你何以如此肯定?” “我愿意为他担 保。”她脱口而出。 “哦?”深邃的黑眸掠过一抹精芒,“我有个提议。”他顿了下,接口道:“倘若你答应在三个月后离开文府,那么我可以答应让元朗留下来。”他瞧见她逐渐苍白的小脸,刻意为难。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眸底浮现哀伤,她真的如此令他嫌恶吗? 文昊瞧着她,沉默半晌,然后淡淡地回道:“你并没有错,只是不该嫁给我。” 他是嫌她出身寒微,配不上他吗? 她的心揪了下,“一年!”她沉缓地开口:“倘若一年之后,你还是不喜欢我,你可以休了我。”这是她给自己的期限。 两人对峙半晌——“好,就以一年为限!”文昊徐徐开口,精睿的眸光满是笃定的光彩,他深信三个月与一年对他来说并无分别。 ???翌日一早,朱元朗背着包袱走到文府大门口,门僮瞧见他时非但连喊也不喊他一声,还由鼻子里发出冷哼,面无表情地打开大门。 朱元朗何曾受过这种待遇,顿时怒火中烧,就想开口教训门僮一番。 孰料门僮却早他一步开口:“快走吧,吃里扒外的家伙!”门僮一脸鄙夷。 霎时,朱元朗沮丧的垮下了肩,硬生生地吞下到了嘴边的话,垂首走向门外。谁教自己平日气焰高张,时时得理不饶人呢?现下门僮对他落井下石是他自己活该!活该、活该……他连声暗骂自己。 蓦地,朱元朗撞上硬物,头上吃痛,抬头一瞧,愣在原地。 是晓风!莫非连他也想来落井下石一番? “你骂吧!趁我还在这里,你就骂个痛快吧!” 朱元朗一副受死的模样。 世晓风冷睨他一眼,“谁有闲工夫骂你?是少爷要我来告诉你甭走了。” “真的?”朱元朗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一向冷峻的少爷会改变主意。 “别高兴得太早,少爷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除了薪俸减半一年之外,由今儿个起,每日还须抄写佛经十篇,为期三年!” “就这样?” “哼!” 一想到往后可以留在文府,朱元朗就高兴得一把上前抱住世晓风,眼泪鼻涕齐流。 “喂,你干什么?”世晓风一个利落的翻身,将朱元朗摔在地上。“不许你弄脏我的衣服。” “哎哟,你下手也未免太重了吧!我只是想谢谢你而已。”朱元朗扶着腰杆站了起来。 “要谢你得去向少夫人道谢,我可一点也没帮你。”世晓风没好气地道,跟着便转身走入文府。 朱元朗瞪了门僮一眼,紧追上去。 “喂,你说清楚一点,我的事和那绣娘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向她道谢?” 世晓风倏地停下脚步,转身冷冷地瞧住他。“昨晚若不是少夫人向少爷求情,只怕你现下不会还站在这里。” “我不信!”朱元朗一个劲儿地摇头。 “哼!我管你信不信。”世晓风白他一眼,随即纵身几个翻跃,将朱元朗远远地抛在身后。 朱元朗怔怔地站在原地。 相处十年,他深知世晓风一向不打诳语。 想起自己平日对待少夫人的态度,朱元朗的神情出现少见的沉缓,他久久无法移动脚步,混沌的思绪让他说不出心底究竟是什么感受。 第五章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暗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范仲淹。苏幕遮随着轿子的摆动,坐在文昊身旁的杨纱织不禁呼吸急促起来,面颊微微晕开一片绯红,身子更是未敢有稍稍的移动。 成亲多日以来,她从未如今日一般如此接近文昊,两人同坐在轿子里,近得让她以为自己已是他真正的妻子。 “手还疼吗?”文昊徐徐开口,目光扫过她以布绢包裹住的手,隐约间仍可见一抹微红淡淡地透出雪白的绢子。 杨纱织螓首半垂,轻轻地摇了摇头。“不疼。”虽然十指连心,伤处隐隐抽痛,但一想起当时他脸上的焦急怒容,她的心就被另一种炙热的感觉所牵引。 也许他已经有一些些在乎她,她这么希冀着,哪怕他的怜惜微乎其微,她都因之而满心雀跃。 “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杨纱织抬起头,对上他熠熠的双眸。 “我希望你离开文府。”他面无表情地开口,深邃的眸光里透着无情,这是他几经思量后的结果。 杨纱织面色转白,颤声回道:“可……咱们已经拜过堂,你怎么还……” “我可以写下休书让你改嫁。”他顿了下,又接着道:“倘若你愿意,咱们可以约定三个月或以半年为期,这样对你将来改嫁较为有利。” 曾想过千百回他会休妻,但当真正由他嘴里说出来时,却是如此让人痛心。 “倘若我不想改嫁呢?”她鼓起勇气问出口。 “你……” 杨纱织瞧着他,幽幽地开口:“古语有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纱织是人,既被迎入文府,怎能无端遭夫所弃,改嫁他人呢?” 她是存心赖上他吗?文昊的怒气瞬间再度扬升。“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能留下,文府不需要无用之人。” 他一向不是言行刻薄之人,但她却在一日之内轻易挑起他两次怒火,他深深打从心底不喜欢她,更时时提防着她。 洞房花烛的那一夜,她有机会能表明自己的身份,可是她却极力隐瞒下来,足见她是一个城府极深的女人。 “我会努力证明自己不是无用之人。”杨纱织仍瞧着他,一张小脸看似无比坚毅,天知道她是花了多大的勇气,才敢在他面前说出这些话的。 文昊微眯起眼,“凭你一介绣娘能识得几字?文府要的是像唐诗意那种诗词歌赋样样精通的才女,你自问能做得到吗?” 面对他残忍而咄咄逼人的言语,她的心痛比起手上的刀伤还痛上千百倍。 见她低头不语,他再度开口:“你执意留在文府,若是贪图过少奶奶的好日子,那你可错了!我不会在文府里养米虫,更不会任自己的妻子成为绣花枕头,遭人耻笑。” 半晌,杨纱织抬起头,豆大的泪珠一颗颗地由她脸颊滑落……尽管她止不住不断滑落的眼泪,却坚强的没有哭出声。“我自知出身卑微,七岁那年丧父之后,我便随着娘一路由南粤流浪到临安城,日子虽然过得辛苦,却从来不曾怨天尤人,再困难的日子我都熬过来了,难道你还认为我是一个无法吃苦、贪图逸乐的人吗?”真正教她伤心的不是他刻薄的冷语,而是她确如他所说的,不是一个文采斐然的才女。 然而她愿意为他而努力,更希望有朝一日可堪与他匹配啊! 文昊瞧住她,刻意漠视她满脸的泪痕,冷淡而略微嘲讽地回道:“也许你是苦怕了。” 她忙摇头,“不,我不怕吃苦!”她怕的是他把她由身边赶走!十岁那年她第一次见到他,也是直到她在出嫁之前这八年内惟一的一次。但她却直到今日才蓦然明白,早在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已经情根深种,悄悄地爱上了他。 “是吗?倘若真不怕吃苦,那你就不要坐轿,自己步行回府。”他刻意为难地开口。 由此处到文府少说还有七、八条大街,她一个弱质女流必须走上好半天才能回到文府,他就不信她肯走。 “我若步行回府你就不再赶我走,是吗?”她瞧着他,伸手抹去脸上的泪水,语气之中有难掩的欣喜。 文昊迎视着她骤然灿烂的黑瞳,一时间竟微微失神。 “停轿!”杨纱织开口喝道。 在文昊回过神前,她已经揭开轿帘,自行下轿和青玉往回府的路上走去。 “该死!”文昊低咒一声,亦走下轿。 “少爷!”护卫世晓风来到他身边,他不明白少爷为什么让少夫人走路回去,不过他不会多问。 “护送她们回府,别让她们察觉。”文昊面无表情地开口,一双眼仍盯着杨纱织逐渐远去的身影。 世晓风二话不说,立即追了上去。 半晌,文昊撂下一句:“回紫宣堂!”旋即重入轿内。 是不是他对她还不够残忍,所以赶她不走? 不知不觉地,在他唇畔扬起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自那一天开始,杨纱织每日起得更早,总在紫宣堂开铺不久就抵达。 文家二老得悉此事,便急急叫人唤来文昊。 “昊儿,近来下人们传道你欺负新进门的媳妇儿,可有此事?”文夫人率先开口。 文昊眼中眸光闪了下,轻描淡写地回道:“不过是要她走点路而已,就传得人尽皆知。”平淡的语气中掺杂了一丝怒意。 “既然咱们家与练府已经同意将错就错,那么纱织就是文府的长媳,你待她必须有分寸,否则此事若传扬出去,对文府的名声是有损无益。”文老爷尽量以温和的语气说道。 文昊端起茶盅凑至唇边呷了口,仿佛没事人一般。 “昊儿,你老实告诉娘,你是不是不喜欢纱织?” 文昊停下喝茶的动作,不动声色地搁下茶盅。 “娘,你应该最清楚我之所以会答应娶唐诗意,完全是基于她对文家的家业有所助益。”他停了停,深邃的眸光中迸出属于精明商人的冷酷色彩。“至于杨纱织,她对咱们文府并无助益,我打算在三个月后休了她。” 文家二老闻言,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儿子居然是如此冷血的人,他从前并不是这样的啊! “不许你胡来!”文老爷首先由震惊中回复,气愤地加以斥责。 文昊淡然地站起身,语气冷得如同外头的寒天:“请爹娘不要忘记,当初孩儿只答应娶一个对家业有所助益的女子为妻,至于杨纱织,她显然并没有足够的资格可以承担家业。”话甫落,他转身离开大厅。 “老爷,我看昊儿根本没忘记五年前的事。”文夫人一脸担忧。 文老爷叹了口气,黯然无语。 “纱织是个好姑娘,咱们一定要帮她。”文夫人开口。 文老爷瞧她一眼,“感情的事要如何帮起呢?”更何况这些日子以来,总管告诉过他,文昊夜夜睡在书房里,连一次也未曾在西苑过夜,这样感情要怎么好得起来呢?唉! “我想,多给他们一点时间相处,一定会有改变的。”文夫人笃定地表示。她绝对相信日久生情这一句话,现下最要紧的就是千万不能让昊儿休妻! ???杨纱织走着走着,忽然在街角不远处停下脚步。 青玉微觉奇怪,问道:“少夫人有什么吩咐吗?” 杨纱织却突然开口说了句:“你出来。” 等了半晌,眼前无人出现。 “少夫人?”青玉满脸疑惑。 “我知道你日日跟着我,出来吧!” 隔了一会儿,街角的另一头缓缓走出一人。 “晓风!”青玉喊了声,为什么大清早的他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是该留在少爷身边吗? 世晓风来到杨纱织面前,淡淡地说:“少夫人早。”尽管他脸上的神情仍是一派镇定,但心底却开始佩服她。他自问自己一直很小心,为什么会被发觉呢?他心中不无疑惑。 杨纱织浅浅一笑,徐徐地开口释疑道:“大清早一向没什么人,可连着三天我都瞧见你在街口买大饼。”她停了停,忽然问道:“为什么跟着我?” 世晓风却回道:“少夫人,少爷在前头等着。” 杨纱织怔了下,抬首一望,果真看见文府的轿子停在前头,朱元朗一脸不以为然地站在轿边。 “少夫人,咱们快过去吧!”青玉催促着。 “嗯!” 朱元朗一见她接近,便板起面孔开口:“少爷请您上轿。” “喂,你这个总管是怎么当的,见了少夫人连句问安也没有。”青玉凶巴巴地说道。 虽然她仅是文府一名丫环,但老夫人以及出嫁的二小姐都特别喜爱她,因此文府丫环中也只有青玉一人敢顶撞朱元朗,两人每回见面总免不了唇枪舌剑一番。 朱元朗瞪了青玉一眼,这才开回:“少夫人早。”他揭开轿帘。“少爷请您上轿。” 对上文昊一双幽邃的冷眸,杨纱织心底忍不住发慌,小声地回道:“我用走的就成。” 朱元朗诧异地瞧她一眼,佩服她竟敢公然拂逆少爷,难道她不知道少爷真发起怒来有多可怕? 下一瞬,杨纱织手上一痛,整个人教一双铁臂给拉进轿子里。 “起轿!”文昊沉声下令。 朱元朗见他一副杀气腾腾的神情,随即手一松,放下轿帘,跟着轿夫们往前走,青玉及世晓风亦紧跟其后。 “以后不许在下人面前顶撞我。”文昊开口,神情一片严峻。 杨纱织坐在他身边,低头轻声地说道:“我只是不想麻烦你,并非有意顶撞。” 两人间沉默了半晌。 文昊率先开口:“你可知道这几日以来,下人们传说我欺负新进门的媳妇儿?” 一贯冷淡的语气中隐隐带着怒气。 杨纱织闻言,迅速抬起头。 “我不知道!”尽管他待她始终冷淡,却不曾刻意折辱她。 “不知道?你是存心闹得人尽皆知!”他驳斥道。 她急急辩解道:“我不是。”她真的不是存心让大家知道她日日步行到紫宣堂,为了怕下人们看见,她甚至起得比平日更早,还特地自文府后苑的侧门出府,想不到还是让其他人给瞧见。 “既然不是存心让我难堪,为什么不坐轿子?” 她盯着他俊逸非凡的面孔,悄悄在心底叹了口气,半垂下眼。“我知道你并不爱见到我,选择不坐轿,是为了不让你心烦。”她双手不自觉地扭绞着衣裙,眨动的长睫下是一双藏着邑郁的黑眸。 文昊蹙起眉,随即淡淡地说:“无论如何,从今天开始,只要离开文府,你就得坐轿子。” 这表示他关心她吗?她悄悄地看了眼文昊冷峻的脸孔,一颗心五味杂陈,说不出是怎生的感受。 到了紫宣堂之后,文昊撇下杨纱织,迳自步入内堂进行编审及监印的工作。 杨纱织与青玉就留在前头的书肆帮忙打理,朱元朗则负责结帐工作。 这一日不知何故,买书的人比平日多上一倍,偏偏朱元朗的算盘落了珠,只得上街买新算盘。等候结帐的客人颇感不耐,开始有了抱怨。 “死元朗,不知上哪儿胡混,到现在还不回来!”青玉骂道。 杨纱织琢磨了会儿,回道:“这样吧!我暂代朱总管替客人们结帐。”语毕,她移步柜内,笑盈盈地对客人们开口:“各位客倌,让你们久等了,现下由我暂代总管为各位结帐。” 由于她平日总默默注意朱元朗的一举一动,因此每一种书目的价格她都牢记在心,毋需翻价表查询。 客人见她一介女流,不免怀疑地开口问:“你成吗?没有算盘如何算帐?” 只见她浅浅一笑,“我算帐一向不用算盘。” “那用什么?”客人仍有些疑惑。 “用心!”她自信地回答。 不待客人反应,她已一手接过客人手上的书,瞧过一眼便开口道:“客倌,这四本书总共一百二十七文钱。” 客人仍怀疑地不肯掏出钱。 她瞧出他的犹豫,“客倌回去不妨在家中拨珠复算,倘若有错……” “紫宣堂赔以双倍!”文昊替她接话,他也看到那四本书,合算起来确实是一百二十七文钱。 她别过头,瞧住文昊,呆了呆。他是什么时候来到她身边的? 客人见店主承诺,于是安心地掏出钱来付帐,反正错了可以赔双倍,他并无损失。 待杨纱织回过神后,她走出柜台。 “你做什么?”文昊开口。 “既然你来了,合该由你来算。” “不,你来算。”他走上前,挡住她的去路。 “你不怕我算错?”她抬起头,心口发热。 “你会让我赔钱吗?”他反问,深邃的眼眸掠过一抹算计的精光。 杨纱织心底慢慢地涌上一种不愿认输的心绪。“不会!”她一向柔和的小脸在此刻多了一抹坚毅之色,像一朵瞬间绽放的花。 文昊瞧住她,竟微微地失神。 不过一会儿工夫,她已经为十位客人结完帐。 朱元朗在这时回到书肆,眼见少夫人站在柜内结帐,不由得大吃一惊,急急走上前,正欲开口阻止她,却在文昊锐利的一瞥下噤声,默默地站在一旁,瞧她为客人结帐。 不过,朱元朗对她的心算能力颇为质疑,于是悄悄地在一旁用算盘跟着拨算;这一算之下,他心中暗暗吃惊。少夫人的心算不但精准,而且比他拨算盘的速度还快,往往他还没拨完,她已经算好并找了钱。 不多时,二十多名客人已结完帐一一离去,朱元朗目瞪口呆地站在一旁,仍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输给一个女人! “切莫小瞧了人家!”文昊别有深意地瞧了朱元朗一眼,转身进入内堂。 朱元朗耳中听着少爷的话,眼里瞧着少夫人,不知何故,他对少爷适才说的话竟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像是从前曾发生过相同的事。 随即,他甩甩头,走进柜内。“少夫人倘若不介意,这里还是交给我吧!”他开口,气焰依然高张。 “嗯!”杨纱织眼见文昊离去,心中微感怅然。 青玉则瞪了眼朱元朗,开口道:“方才你上哪儿胡混了?” 朱元朗心跳了下,有些不自然地回道:“啐!我上哪儿还用向你报告吗?真是笑话!” 青玉冷哼一声,转身不理睬他,来到主子身边。 “少夫人,方才您真是厉害,青玉好生佩服。” “其实没什么厉不厉害,自小我日日钻研针法,时日一久,心算不好也难。”杨纱织浅浅一笑,偕同青玉到后堂准备饭菜。 由于紫宣堂后院造纸以及刻印的工人多达数十人,因此雇了两名厨娘专司膳食。 厨娘们本来也不敢要少夫人帮忙,但相处数日,她们发现少夫人切菜的动作熟练且利落,一点也不似娇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对待下人们态度亲切又随和,于是渐渐卸去心防,相处甚是融洽。 ???这一日杨纱织由厨房忙完,来到前头书肆,却见一衙门胥吏站在柜台前张望。 “请问官爷有什么事?”杨纱织迎上前询问。 “朱总管在吗?” “他……” “元朗上茅房去了。”青玉回道。 “敢问姑娘是……” “是文府的少夫人。”青玉再次回答。 胥吏闻言,连忙上前交给她一个袋子。“烦劳少夫人将这五十两银子交给朱总管,就说我赶明儿个再来向他要小册子。”语毕,胥吏头也不回地离开,急着与书肆外的同僚上花楼喝酒。 杨纱织怔怔地瞧着手上那袋银子,手竟微微发颤。 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头一回亲手拿着这么多钱。 “发生什么事?”文昊由内堂走了出来。 “少爷,胥吏方才来过。”青玉回答。 “说了些什么?”他微微蹙起眉,看了眼杨纱织手上的银子。“这银子打哪儿来的?” “是胥吏要我交给朱总管的,说是明儿个再过来向他拿小册子。”杨纱织迟疑了会儿又问:“什么小册子这么贵?”是她不够留神吗?为什么她从来不知道书肆里有价值五十两的册子?在临安城里,五十两可以买下两间房舍。 文昊瞥了她一眼,沉缓的回道:“老实说,我也很想知道是什么册子可以让元朗漫天开价!” 听似淡然的语调里蕴含着怒气,杨纱织和青玉都明白这是他发怒前短暂的平静。 可是朱总管做错了什么?她们实在不明白。 这时,朱元朗由后头走出来,却发觉所有人都盯着他看,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文昊冷峻的脸上。 “你跟我到内堂!”文昊撂下话后,转身就走。 朱元朗虽感不妙,却也只有跟了进去。 ???“你跟了我几年?”文昊问向朱元朗。 “十年!”朱元朗回答。 “平日我待你如何?可曾亏待你?” “少爷待元朗一向很好。” 文昊沉默半晌,而后开口:“既然明白文家待你不薄,为何在背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瞧着少爷冷冽凌厉的面孔,朱元朗心虚地回道:“元……元朗不明白少爷在说什么?” 文昊半眯起眼,将手中的钱袋放在大桌上。“这是胥吏方才托在纱织那儿的银两,你告诉我,咱们紫宣堂里有什么小册子值得五十两?” 朱元朗一颗心似落到谷底,然后他双膝一屈,跪了下来。“元朗一时财迷心窍,这才答应胥吏为刘府大公子刊印小字书籍,好让刘公子挟带混入考场,求少爷原谅!” “你应该知道,我一向惜才,但如今你与胥吏勾结舞弊,这岂不等于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教我如何轻饶于你?” “少爷!” “元朗,莫要怪我无情,这五十两你可以拿走,就当作离开文府之后做买卖用的资本。” “少爷!”朱元朗惊得不知所措,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必须离开文府。 “你有三天可以准备。” 朱元朗心知事到如今再无转圈余地,因此怔怔地退出内堂。 虽说天大地大,但日后该往何处而去,他却没有半点头绪。 ???杨纱织来到书房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时,房门却已先被打开。 “少夫人,少爷请您进去。”开门的人是文昊的贴身护卫世晓风。 她怔了下,随即跟着世晓风入内。 这是她头一回走进文府的书房,房里的摆设极是素雅,四面全是高高的书柜。 文昊端起茶盅,瞧了她一眼。 “坐!”他呷了口茶,又合上杯盖。 世晓风随即守在房外。 “听青玉说你要朱总管离开文府,为什么?”杨纱织开门见山地问。 文昊搁下茶盅,不疾不徐地回道:“元朗走了,最高兴的人不是你吗?”元朗待她如何,他一直是心中有数。 “怎么会呢?朱总管一向待我很好。” 文昊微蹙起眉,“在我面前不许再说假话。” 她瞧着他,好半晌才开口:“我出身低微,朱总管不愿将我当成主子也属常情,我一点也不怪他。” 文昊眉头紧皱。“好个宽宏大量的主子,说吧!今晚找我有什么事?” “朱总管到底犯了什么错?是不是和我交给你的五十两银子有关?” “你为元朗而来?”他微感诧异。 杨纱织轻轻点头,双手不自觉地扭绞衣角。 这一切尽落入文昊的眼底。 “元朗私自勾结胥吏,收贿刊印小册子让刘府公子挟带入考场,我是为了杜绝此事再度发生,因此才要元朗离开。” 她瞪大了眼,原来从前听闻坊间书铺勾结监吏找人入场代笔或刊印书册等事,并非讹传。 “可是青玉说元朗家里尚有七名年幼的弟妹,也许他是为了生计才会一时胡涂的。” 那种为了生活必须咬紧牙关的日子,她有深刻的体验。 “一旦人的心中有了贪欲,那是很难改变的,往往会一犯再犯。紫宣堂的清誉断不能毁在这种人手里。”他面无表情地说,似乎完全不念旧情。 她微微感到心寒,朱总管与他日日相处,竟得不到他的轻饶?她不信他真的这么无情! “难道不能让他留下来将功折罪?” 文昊却纵声笑了起来,“说得倒容易,只怕他旧罪尚未补过,新罪便源源而来。” “不会的,朱总管一定不会再犯的。” “你何以如此肯定?” “我愿意为他担 保。”她脱口而出。 “哦?”深邃的黑眸掠过一抹精芒,“我有个提议。”他顿了下,接口道:“倘若你答应在三个月后离开文府,那么我可以答应让元朗留下来。”他瞧见她逐渐苍白的小脸,刻意为难。 “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眸底浮现哀伤,她真的如此令他嫌恶吗? 文昊瞧着她,沉默半晌,然后淡淡地回道:“你并没有错,只是不该嫁给我。” 他是嫌她出身寒微,配不上他吗? 她的心揪了下,“一年!”她沉缓地开口:“倘若一年之后,你还是不喜欢我,你可以休了我。”这是她给自己的期限。 两人对峙半晌——“好,就以一年为限!”文昊徐徐开口,精睿的眸光满是笃定的光彩,他深信三个月与一年对他来说并无分别。 ???翌日一早,朱元朗背着包袱走到文府大门口,门僮瞧见他时非但连喊也不喊他一声,还由鼻子里发出冷哼,面无表情地打开大门。 朱元朗何曾受过这种待遇,顿时怒火中烧,就想开口教训门僮一番。 孰料门僮却早他一步开口:“快走吧,吃里扒外的家伙!”门僮一脸鄙夷。 霎时,朱元朗沮丧的垮下了肩,硬生生地吞下到了嘴边的话,垂首走向门外。谁教自己平日气焰高张,时时得理不饶人呢?现下门僮对他落井下石是他自己活该!活该、活该……他连声暗骂自己。 蓦地,朱元朗撞上硬物,头上吃痛,抬头一瞧,愣在原地。 是晓风!莫非连他也想来落井下石一番? “你骂吧!趁我还在这里,你就骂个痛快吧!” 朱元朗一副受死的模样。 世晓风冷睨他一眼,“谁有闲工夫骂你?是少爷要我来告诉你甭走了。” “真的?”朱元朗又惊又喜,简直不敢相信一向冷峻的少爷会改变主意。 “别高兴得太早,少爷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除了薪俸减半一年之外,由今儿个起,每日还须抄写佛经十篇,为期三年!” “就这样?” “哼!” 一想到往后可以留在文府,朱元朗就高兴得一把上前抱住世晓风,眼泪鼻涕齐流。 “喂,你干什么?”世晓风一个利落的翻身,将朱元朗摔在地上。“不许你弄脏我的衣服。” “哎哟,你下手也未免太重了吧!我只是想谢谢你而已。”朱元朗扶着腰杆站了起来。 “要谢你得去向少夫人道谢,我可一点也没帮你。”世晓风没好气地道,跟着便转身走入文府。 朱元朗瞪了门僮一眼,紧追上去。 “喂,你说清楚一点,我的事和那绣娘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向她道谢?” 世晓风倏地停下脚步,转身冷冷地瞧住他。“昨晚若不是少夫人向少爷求情,只怕你现下不会还站在这里。” “我不信!”朱元朗一个劲儿地摇头。 “哼!我管你信不信。”世晓风白他一眼,随即纵身几个翻跃,将朱元朗远远地抛在身后。 朱元朗怔怔地站在原地。 相处十年,他深知世晓风一向不打诳语。 想起自己平日对待少夫人的态度,朱元朗的神情出现少见的沉缓,他久久无法移动脚步,混沌的思绪让他说不出心底究竟是什么感受。 第六章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苹洲。 温庭筠。梦江南杨纱织在晌午过后来到紫宣堂后院,笔直地朝印刷房走去。 “少夫人!”工匠们一瞧见她,莫不放下手边工作。 “你们继续,我看看就走。”她浅浅一笑,没有半点架子。 她记得前些日子元朗同她提过胶泥印刷一事,今日手边无事,她遂想到后院一瞧究竟。 一般来说,书肆里刊印的书册大多采用雕版印刷,胶泥活字印刷的应用并不普遍。 不过,元朗提到书肆里有本“玉堂杂记”正是以胶泥印刷刊印而成的。 工匠们见她平易近人,都十分喜欢与她亲近。 “少夫人想瞧些什么?我可以为你解说。”其中一名年岁较大者开口道。 “我想瞧瞧什么是胶泥活字。” “啊,那可是新技术,少夫人,请随我来。”工匠领着她走向另一间工作房。 “少夫人,您瞧瞧,就是这个。”工匠来到一名年轻的工匠身边。 她趋近一瞧,正好瞧见那工匠将胶泥字在钢模版中移换,并铺上纸张摹樱 “这法子真好!”她看得目不转睛,“是什么人想出这样的法子?”她问。 未嫁入文家之前,她从没想过刊印书籍也需要这么大的学问。 “是毕】】!”回答的是文彦。 她闻言回首,唇畔泛起笑意。“三弟懂得真不少!”她的笑容在瞥见沈蓉儿之后,不由自主地淡下。 沈蓉儿拱起眉,讥讽地开口:“学问并非一蹴可就的!” 连着数日,她发现表嫂都在表哥书房里,想入内一探究竟,谁知朱总管却守在门外,说是少夫人读书,不让打扰,令她着实气恼!她就不信一个绣娘能读出一朵花来! “表妹说得极是,但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要比平常人更加努力。”杨纱织迎着沈蓉儿倨傲的神情,不卑不亢地回道。 “大嫂真是精神可嘉,不过,大嫂真的喜欢读书练字吗?”文彦眸底闪着兴味的神采。就他所知,并不是人人都爱舞文弄墨。 她想也不想就答道:“我非常喜欢!”以往在绣房里钻研针法,识字不多,自从开始习字之后,识字渐多,阅读渐成为她刺绣之外的另一项乐趣,她的视野因此而开扩不少,知识逐日积累。 “说得倒好听!”沈蓉儿不以为然地说道。 “不如你来考考大嫂。”文彦提议,眸光中仍充满兴味的光彩。 沈蓉儿闻言,双眸倏地发亮。这可是令这绣娘表嫂出丑的大好机会0那我就不客气了。” 她张口欲言,却被沈蓉儿抢先开口:“表嫂不乐意?” “我才疏学浅,只怕教你们失望。”她回答。 “不试怎知呢?”文彦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她。 她心底暗叹了口气,开口道:“不知表妹想考些什么?” “就考简单点的好了,‘梦溪笔谈’一书为何人所著?” 她立即回道:“是沈括所著。”早两个月前,她曾看过这部书。 沈蓉儿问题一转,指向诗词——“欧阳修的‘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 杨纱织立即接了上去:“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沈蓉儿冷笑一声,又道:“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这一次,杨纱织尚能应答。 这时,工匠们莫不放下手边工作,瞧着两人对词。 沈蓉儿看着表嫂,眸光闪了闪后开口道:“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谓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这是唐朝杜甫的“哀江头”,沈蓉儿肯定她在短期内定尚未习得,故出此题刁难。 杨纱织怔怔地接不上去,这大半年来,她一向只读词,其余涉猎不多。 此时,一道低醇的嗓音适时地插入:“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望城北。”文昊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工坊门口,一双精睿的黑眸直凝住沈蓉儿。 一句“明眸皓齿今何在”无端挑起他心底旧创,瞧着沈蓉儿那一张与沈芙儿一般的容颜,他心下一阵怅然。 “哎呀,表哥,人家在考表嫂,你怎么替她回答嘛?”沈蓉儿上前亲匿地勾住文昊的手臂。 文昊望了妻子一眼,淡淡地开口:“她自幼少读诗书,你这不是存心为难她吗?” 俊颜上是刻意的冷漠。 “好吧!瞧在表哥的份上,我就饶了表嫂一次!”沈蓉儿凝视着杨纱织,美丽的脸庞泛起若有似无的恶意挑衅。 杨纱织看着两人亲匿的模样,心头一阵酸楚,她终究是比不上蓉儿表妹。 文彦将一切瞧在眼底,轻叹了口气。大哥是不是没得救了?瞧着大嫂那张淡白的小脸似乎强抑着某种不欲人知的愁悒,他开始担忧,究竟她还能撑多久? “蓉儿,你不待在府里,倒跑来紫宣堂。”文昊开口,不动声色地轻轻拉开他与沈蓉儿的距离。 “人家无聊嘛!你又肯陪我。” “三弟可以陪你。” “才不要呢!三表哥整天只知道损我,我可不想整天一肚子气。”沈蓉儿瞪了眼文彦。 “那么你想如何?”文昊开口。 “咱们一如以往,坐船游湖可好?” “好,就后天吧!”文昊回答。 “大嫂,一块儿去吧!”文彦开口。 “啐,三表哥,表嫂要留下来打理紫宣堂,哪有空游湖!” 文彦瞪她一眼。“书肆里有元朗,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他顿了下,看向文昊,“大哥不反对吧?” 杨纱织见他未答,便轻轻开口:“我还是不去好了,留下来帮元朗。”倘若她的存在让他如此为难,她不愿勉强他,毕竟每夜有他伴读,她已觉满足,不敢再多有奢求! 文昊看着她,微蹙起眉,“随你!”但他不解心底蓦然涌起的不快是为了什么?莫非竟是为了她的婉拒?怎么会?怎么会呢?他眉头更加紧蹙,挥不去心底混乱杂陈的大片阴霾。 “大嫂?”文彦微感诧异。 “你难得回来,好好去玩吧!”纱织朝他撑起一抹淡笑,转身离开工坊。 “瞧个什么劲?还不快点工作!”文昊不悦地望住那些远眺妻子离去的工匠。 工匠们见文昊出现许久未见的怒气,不由纷纷回神,专注于手边的摹樱 “大哥,你——” “别说了,我还有事,有话回府再谈。”话甫落,文昊转身离去。 “表哥,等等我……”沈蓉儿急急地追了上去。 文彦不由得轻蹙起眉,口中发出轻轻的叹息。 ???是夜,沈蓉儿来到西苑。 “表嫂,我可以进来吗?” 杨纱织正由书房练字回来,心下微感诧异。这么晚了,蓉儿表妹找她作啥? “进来吧!”她的犹豫不过一瞬。 沈蓉儿让丫环小卿留在门外,自己进了房问。 她瞧着沈蓉儿流览房内时,眼底升起的恋慕,刹那问,她终于明白,沈蓉儿喜欢文昊,不只是单纯表兄妹之间的情谊。 “有什么事吗?”杨纱织开口。 “听说表嫂的绣艺名震江南,连皇宫里也少不了你的绣品,因此蓉儿想请求你一事。”她脸上挂着笑,眸底却藏着算计。 “表妹尽管说吧!我若办得到定十会推辞。” “那太好了,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蓉儿一向爱美,所以想请表嫂为我缝制两件衣裳,后天游湖时可以穿。” “后天?” “是呀,我一向喜欢牡丹与蝴蝶,就请表嫂在衣上绣上这两种图样,可以吗?” “我怕……” “表嫂该不会想推辞吧?”沈蓉儿抢先一步开口。 “怎么会呢?” “那我就先谢谢表嫂了。”沈蓉儿说完,立即如花蝴蝶般离开寝房。 不一会儿,青玉来到房里,却见少夫人呆坐镜前。 “少夫人,方才我瞧见表小姐离开西苑,她来做什么?” “没什么,只不过托我做两件衣裳。” “少夫人答应了?” “嗯!”她轻轻点头,“我答应后天做好。” “什么!?少夫人不觉得表小姐大过分了?居然把少夫人当丫环来使唤!”青玉气呼呼的。 “不要紧,我想,我应该赶得出来。” “少夫人,您就是心太软了。”青玉无奈地道。 杨纱织拉过青玉的手,“好了,别再为我的事生气,明儿个替我告诉元朗一声,就说我染了风寒要歇息一天。” “少爷要是问起呢?” 杨纱织怔了下,“他不会在意我人在什么地方的。” “少夫人……”青玉再度瞧见少夫人眼底那一份隐隐的寂寥。 “快去柜子里取出我陪嫁的那块紫色丝绸。” “少夫人打算用自己陪嫁的丝绸做衣裳给表小姐?”青玉瞪大了眼。 “有什么不对吗?”瞧着青玉的模样,真让人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过。 “那些布料少夫人自己都还没用过,没道理给表小姐。”青玉忿忿地道。 “怎么这么说呢?蓉儿人生得美,那丝绸穿在她身上一定比我更适合。”杨纱织脸上始终挂着浅笑。 青玉看着她的笑容,有些心酸。“我这就去取布。”什么时候少爷才会发现少夫人的好呢?她不由得轻轻叹息。 第二天晚上,文昊在书房里等待,但妻子却始终未曾出现,他的心开始有了一丝丝焦灼。 今早元朗告诉过他,纱织染了风寒,当时他并不以为意,照常到紫宣堂。直到晌午,厨娘送来午膳,他才吃了一口便觉得不对味,索性不吃。什么时候开始,他竟已习惯她做的饭菜?也许习惯的还不只这些……整个下午,他便心神不宁,纱织那一张略嫌苍白的小脸始终盘据在他脑海,占去所有思绪。 朱元朗坐在书房外堂,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不意眼角却瞥见少爷匆匆而去的身影,他立即站起身。 “少爷,您上哪儿?等等我!”朱元朗追了上去。 不多时,两人来到西苑。 “你可以下去歇着了。”文昊撂下话后便进入寝房。 朱元朗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文昊缓缓走入寝室内堂,一心只想见杨纱织,不知她身子状况如何? 岂料穿过一道织锦纱屏之后,瞧见的却是她端坐绣台前,正一心一意刺绣的光景。 杨纱织闻得声响抬头,怔愕地对上那一双黑沉如墨的眼眸。 “你……” 这些日子他不是都夜宿书房吗?怎地又回西苑?是为她谎称的身体不适而专程回来瞧她吗? “元朗告诉我说你染了风寒。”他停了停,浓眉微微地上扬。“不过,依我看,你一点也不像染了风寒。” 望着那一张渐趋阴鸷的俊颜,她的心瑟缩了下,轻轻地开口:“我不是有意……” 文昊打断她的话:“住口!我最痛恨别人骗我。”他停了停,一双阴鸷的眼透着不自觉的哀伤。“知道吗?你不想到紫宣堂!我不怪你;你不愿读书习字,我也不会强迫你,但是,千万别再欺骗我!”语毕,他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该死的!他居然为她担心,该死! 她怔怔地坐在椅子上,眼前渐渐蒙上一层薄雾。 半晌,她抹了抹眼角,再度埋首于绣台上双飞的彩蝶。 ???翌日一早,文夫人突然来到西苑。 杨纱织正好完成手边的针织工作,连着两夜无眠赶工的她,瞧来微微的憔悴。 青玉看得忍不住在心底犯嘀咕。 蓦地,房门外传来丫环秋香的声音——“少夫人,老夫人来看您了。” “青玉,快开门!” 青玉急忙奔至外厅开门。“青玉见过老夫人。”她躬身福礼。 “纱织怎么样了?我听元朗说她病了,要不要请大夫瞧瞧?”文夫人关切的问道。 杨纱织由内室迎了出来。“纱织见过婆婆!” 文夫人一见她满脸疲 惫,不禁心疼地道:“瞧你,脸色这么白,快,秋香,请陆大夫过府一趟。” “不必了,婆婆,纱织并未染风寒。”她忙不迭地道。 “可是你脸色这么差,瞧了真教人心疼啊!” “都是纱织不好,教婆婆担心。”她顿了下,又道:“婆婆别担心,纱织只是有点累,但身子安好。” “青玉,到厨房吩咐一声,要薛嫂做道合欢汤,待会儿送到西苑来给少夫人补补身子。” “是,我这就去!”青玉笑盈盈的奔出门。 “我瞧这些日子你都闷在书肆里,趁着今儿个昊儿与彦儿乘船游湖,你也一块去吧!”文夫人说道,眼里充满希冀。 “可是——” “难道你要教我失望?”文夫人心知这孩子一向乖巧,一定不会拂逆她的心意。 “不,纱织不敢!” “这才是我的好媳妇儿!”文夫人开心地笑了,但愿老天别再与她作对,让文家早点添丁才好。 纱织瞧着婆婆的笑颜,心底却是升起隐隐的忧思。 ???早膳过后,青玉将杨纱织所制的衣裳送到沈蓉儿的房中,她见到却连声道谢都无,便将衣服搁置一旁,打发青玉离开。 青玉瞧在眼底,只有暗暗气愤在心底,毕竟她只是个丫环,不便多说什么。 当沈蓉儿一行人要坐马车到渡口坐船时,杨纱织与青玉亦出现了。 “啊!大嫂也来了,太好了!”文彦开口,俊颜挂着笑。 “是老夫人要少夫人一块去游湖的。”青玉在一旁说道,眼角却睨向沈蓉儿。 沈蓉儿闻言脸色微微一变,不发一语。 文昊瞧也不瞧妻子一眼,缓缓的开口:“快出发吧!陆公子他们在渡口等着咱们。” 于是,一行人乘着马车来到渡口与同行之友会合,再坐上画舫游湖。 由于沈蓉儿姿色过人,因此同行的公子哥儿们全都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对于文府的少夫人杨纱织则未予以太多的关注。 杨纱织对此情形倒也习惯,她一向不在引人注目之列,惟一令她难过的是文昊冷淡的态度,想起当初约定的一年之期不久就要来到,她就不免黯然神伤。 莫非女子个个非得美貌过人,才能得到男人的倾慕?瞧着沈蓉儿与文昊说说笑笑的,旁人又如众星拱月般讨好着她,她向来坚毅的心开始动遥 “少夫人,少爷与陆公子在斗茶,咱们过去瞧瞧吧!”青玉开口道。 “也好!”她随着青玉而去,虽然她从未见过别人斗茶,但此风在权贵与士大夫间极为盛行,是一种代表身份地位的高雅活动。 文彦瞧见杨纱织,立即迎了过来。“大嫂,喜欢饮茶吗?” 她浅浅一笑,“喜欢,不过咱普通百姓喝茶并未如此讲究。”她瞧着画舫斗茶时所用的茶具一应俱全,件件精美绝伦,不由得再一次体验到贫富之间的巨大差别。 是不是自己再如何努力,永远也不会真正成为这个大家族的一份子呢?难怪当初元朗要离开文府时会那么难舍。在文府,一切就如一场真实的华梦,试问又有什么人在繁华之后还能全身而退呢?元朗不能,而她呢?她离得开眼前端坐檀木桌前的俊伟男子吗? 心在文昊视线与她交会的短暂一瞬揪痛起来,这一刻,她蓦然明白,自己也许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然而他却是她生命的一切,对他的情怀又怎是一个痴字了得! 半晌,文昊调回视线,将建茶碾碎,用箩筛过……“大哥这一回用的是皇上御赐的龙凤茶,乃北苑贡茶之极品,一定可以得胜!”文彦的声音自杨纱织身边传来。 杨纱织瞧著文昊繁复的点汤七次,使水注满茶盏,而后边注水边用茶筅搅动,使茶水浮出白色汤花,而另一边的陆贯亦是如此,两人几乎动作一致。 “要怎样才算得胜?”杨纱织问道。 “待会儿谁的茶盏内先出现水痕,谁就输了!”文彦答道,一手持着摇扇徐徐轻扇着,脸上神色笃定。 未几,青玉低呼一声,回头对少夫人道:“少爷赢了!” 杨纱织往前仔细一瞧,果然见到陆贯茶盏中先出现水痕,胜负仅在微末差异之间。 与陆贯前来的士大夫们见状不服,纷纷向文昊要求再斗过一次。 杨纱织却因为两个日夜未曾歇息而生倦意,于是悄悄退离人群,站在画舫之尾,观看远远近近的采莲女在湖中捕鱼、和歌嘻笑。 一阵微风吹来,隐隐传来几句:“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歌声甫歇,传来一阵嘻笑。 杨纱织一声长叹,失神的低喃道:“只愿君心似我心……”这些采莲的小女娃儿们,那里懂得词中那相思之苦、惆怅之意呢? 趁着众人专注斗茶之际,沈蓉儿却领着丫环小卿悄悄的移近船尾。 当杨纱织猛然察觉身后的脚步声而回眸时,背上却遭一推,身子微晃了下,随即坠落画舫,沉入碧波之中。 “哎呀,表嫂掉进湖里了!”沈蓉儿故作惊惶的高声大喊。 下一瞬,文昊猛地起身,手中瓷杯在掌心里捏碎,鲜血染红他满掌,可他却浑然未觉,直奔向船尾。 只见碧波悠悠,却不见妻子身影,文昊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湖中。 “表哥!”沈蓉儿被文昊的举动惊得张口结舌,现下虽已入春,但湖水却仍寒冻如冰,即使懂得水性之人也未必抵受得了那种骤然而至的冰寒! 莫非表嫂在表哥心中已经占有一定的地位,否则他岂会如此奋不顾身呢? 沈蓉儿说不清心中是何种滋味,可她那张美丽的容颜却比湖水还冷! 奇迹地,在文昊下水之后不久,杨纱织就浮出湖面。 她自小在南粤长大,识得水性,只是她原就身子羸弱,再加上两日两夜未曾歇息,冻寒的湖水如千万根针同时扎向她般,令她痛到骨子里。若非她个性坚毅,不肯轻言放弃,只怕早沉入湖底,再难见天日。 文昊游向她,托住她的腰,领着几已虚脱的她游到船边。 “快抛下绳子!”文彦对船夫下令。 船夫立即把绳索抛入水里,众人一阵手忙脚乱,总算将文昊夫妇二人拉上船。 “回航!”文昊对船夫下令,瞧着妻子青白的脸色,他不禁暗暗担心起来。 “青玉,快向船家借套衣衫替少夫人换上。”文昊嘱咐过后,二话不说地抱起昏迷中的杨纱织进入船舱里。 ???是夜,明月当空,文昊踏着急切的步子来到西苑。 “少夫人醒了没?”推开房门后,他劈头就问。 “没,少爷!”青玉一脸担忧。 “喂过药没?”文昊来到床前。 “有,可是少夫人还是高烧未退。” 文昊在床沿坐了下来,伸手探向杨纱织额际。 半晌,他皱起眉,俊颜首度显出忧色。“你先下去吧,今晚由我来照顾她。”他沉缓的说道,一双黑沉的眼眸落在妻子脸上,未有稍离。 青玉轻应了声,悄悄退出房外,却瞧见朱元朗在外面候着。 “少夫人如何?醒了没?”朱元朗脸上亦有忧色。 他并非不知感恩之人,年前在少夫人的提议下,少爷将他在乡下的七名弟妹接到临安城里来,并在文府旁安置了一间房舍让他们住下。 对少夫人此举,朱元朗初时简直不敢置信,到后来他见弟妹们各个有少夫人亲手缝制的新衣可穿,两个大弟还可以到私塾读书,不禁感戴在心。每每思及此,他总是心口 发热,对少夫人除了感激外,仍是感激。 “少夫人还没醒,少爷还在里头照料她。” “好端端的,少夫人怎会掉到湖里去呢?”朱元朗喃道。 “都怪我不好,只顾着瞧少爷与人斗茶,没跟紧少夫人。”青玉一整天都在责怪自己。 “现在怪自己也没用,咱们还是守在这里,等候少爷的传唤吧!”朱元朗说道。 “嗯!” ???翌日清晨,杨纱织的高烧总算退下,并微微地睁开眼。 “醒了?” 低醇的嗓音低低地传入她的耳里。 “我……” “没事了,你好生歇息。” 她看著文昊,长久以来头一遭在他眼底瞧见了怜惜。 “为什么会掉入湖里?”几经思量,他仍是问出了口。一夜下来,他仍无法抹去乍闻她坠入湖底时的惊愕及恐惧。难道他已经开始在乎她?思索了一夜,至今仍没有答案。 她怔了下,思绪在心田里翻腾。 她能说吗?他又会信吗? “是我自己不留神,这才掉进湖里。”她轻描淡写的带过。 文昊凝视着她,眸底掠过一抹复杂之色。 半晌,他开口道:“你多睡会儿,我叫青玉让厨子熬点桂圆粥来为你怯寒。”话甫落,他走向房门口。 瞧着他离去的身影,她的心底涌上一丝淡淡的甜意。 第七章 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王安石。泊船瓜洲由于身子尚未全好,杨纱织在婆婆的叮嘱下暂不到紫宣堂去,因此她重拾针线,打算为文昊制衣。 近晌午之时,文彦来到西苑,在小花厅里遇见青玉,“少夫人好些了吗?” “多谢三少爷关心,少夫人好多了。”青玉笑盈盈的回答。 “那好,你去取来泡茶器具,顺便到厨房拿点糕点来。”文彦吩咐道。 “是!”青玉翩然离去,她知道三少爷又到西苑来找少夫人下棋。 青玉离开之后,文彦在花厅里开始摆上棋盘。 杨纱织适巧由寝房内走出来,瞧见文彦便笑问:“三弟,你今早不是到齐云社去击鞠了吗?” “是啊,不过天气开始转热,且击鞠场里又没什么好对手,我心想不如回府找大嫂泡茶对奕还来得有趣。”他与杨纱织相处时日不久,可却十分喜欢和她在一起。她话虽不多,但总予人一种宁静之感,年岁虽不比他大,但言行举止间却无同龄女子的骄矜与乏味,令人忍不住喜欢亲近她! “真是谢谢你拨空教我下棋。”杨纱织衷心感谢。这十数日以来,文彦每日或早或晚,总会拨空到西苑里教她下棋打发寂寥。初时,她颇觉吃力,但每每她总是深思再深思,渐渐的,她却发觉自己开始喜欢这一门变化多端、须用全副心神来对待的学问。 “大嫂心思聪颖,假以时日,只怕连我也不是你的对手!”每一日对奕,她总是比前一日进步,举一反三,令他倍感惊异。他时时在想,倘若大嫂并非出身贫寒,而是身在富贵人家,凭她的资质绝非仅是出色的绣娘而已。 这时,青玉端着泡茶的用具由外头走进来,“三少爷,茶具来了。”她将茶具一一搁置在桌上,然后取过烧水壶煮水。 在青玉烧水的当儿,文彦则取过茶碾将建茶碾碎再以箩筛过,取其茶末放入茶盏里。 瞧着他一连串讲究的步骤,她不禁问道:“斗茶必须选择茶品吗?还是任何茶品皆可斗?” 文彦笑道:“大嫂还记得那一日大哥所用的茶品吗?” “记得,是皇上御赐的龙凤茶。” “龙凤茶是北苑茶之最,茶中极品,其芽如雀舌,为斗品中最佳上茶,若再配以山泉水就更加绝妙。”文彦顿了下,又道:“不过,咱们斗茶必须讲究另外四个条件。” “哪四个条件?”她的好奇心被挑起。 “就是泉甘、器洁、天色好、客人佳。” 青玉在一旁忍不住笑问:“三少爷,照您这么说,咱们现下符合几个条件?” “当然是四样条件都符合,否则我怎会日日往西苑里窝?”文彦笑道,伸手取过一片酥泥往嘴里送。 杨纱织瞧著文彦,不禁暗想,倘若文昊也能同她这般说说笑笑该有多好! 仿佛看穿她心思似的,文彦自嘲道:“与大哥相比,我就像个纨裤子弟。” 她浅浅一笑,“好心的纨裤子弟。” 她此言一出令三人都笑了。 一阵微风自窗外袭来,卷起满室茶香,令人感到说不出的通体舒畅,她真愿能永远地留在这里。 文昊刚踏入西苑通往花厅的小径上,远远便瞧见坐在窗边对奕的文彦与杨纱织。只见文彦忽然凑近她,不知说了什么,竟惹得她笑了起来,眉目之间有种说不出的柔媚。 她从来未曾对他这般笑过。一时之间,文昊心头如遭重击。 眼见两人说笑的情景,他垂在身侧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收紧。 半晌,他收敛心神,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开。 ???是夜,杨纱织一如往常地来到文昊书房读书习字,然而在进入书房之后,却不见他的身影。虽略感诧异,但她却未曾离开,反而取过纸笔,开始习字。 在文昊的教导下,她的字已工整许多,不再如从前那般拙劣,连朱元朗见了也不免夸赞她进步神速,惟独文昊始终未曾赞过她一句。她虽感微微地失望,不过却练得更加勤快,从未有一日间断。 她一路写来已入深夜,不免微感疲 惫,索性伏在案头小憩。 二更天,文昊回到书房。 她闻声抬头,对上他黑沉的眼。 “怎么还在这里?”他沉缓地开口,眉头不悦地皱起。正因为想避开她,所以他到此时才回书房,岂料仍是见到了她。 “我在等你!”她轻声地回答,对他眼底的薄怒感到不解。 文昊看着她,缓缓地逼近桌前,阴郁的俊颜泛起微微的嘲讽。“等我做什么?” “我在等你教我习字,难道你忘了?”为什么她感觉今夜的他比以往任何一刻的他还来得危险?对她来说,他一向是沉郁而淡漠的,但此刻是他真有改变,还是这只是她的幻觉? “我没忘!”他微眯起眼,“是你忘了!” “我?”她瞠大一双水眸,不明白他所指为何。 “是你忘了咱们的一年之约!”他顿了下,无视她倏地惨白的小脸,神情转为阴鸷。 “你真以为多写几个字、多读几首诗词,就能改变你的本质吗?你真以为一年到了之后,你就可以将目标转移到文彦身上吗?告诉你——”他倾身贴近她的脸。“我绝不会允许你勾引我三弟,你死了这条心吧!” 他的话一句句如利刃般深深刺入她的心。 即使是他想休了她,也不该如此折辱她! 休妻可以有成千上百个理由,但他却不该以不贞之名来休她,不该! “我从来没想过要引诱三弟!”她微微垂下眼睑,黑眸里悄悄蓄起滴滴的泪水。 “你是不用想,因为你已经做了,不是吗?”脑海盘踞的是文彦与她在一起时的情景,怨怒不由得直逼心口而来。他双拳忍不住再一次收紧,胸膛因翻搅的心绪而剧烈起伏着。 多年来,他的心绪未曾如此刻般掀起狂风巨浪,心底深处有着某一种他所不熟悉的东西正欲脱缰而出,意想驾驭却愈是难以控制,仿佛临着黑暗深渊,只能眼睁睁地瞧着自己向下坠落……该死!他恨这种陌生的失控! “请你相信我对你的忠贞!”她抬起眼,含泪的瞳眸展现的是毫不迟疑的坚定。 黑眸直凝住她,掠过一丝微不可辨的挣扎,随即他冷冷的开口:“你我之间原该有的信任,早在咱们成亲的第一夜就不存在了,不是吗?”语毕,他转身就走。 “等一等!”她急切地喊道,起身追至他身后。 文昊停下脚步,侧过脸。“多说无益。”他再度举步往前。 “不要走!”她冲上前,由身后抱住他。“你可以无视我一切的努力,可是求求你,请你相信我是真的想当你的妻子。”她把脸埋进他身后。 透过衣衫传来的是她真心的热泪,或者是她的另一种手段?他该信她吗?他能再一次全心全意地信任另一个女人吗?脑海中浮现的是沈芙儿与秀才的面孔、杨纱织与文彦的相视微笑……他不是不想对她好,只是,每当他想靠近她的时候,心头总不由自主地浮上种种过往,对他而言,过去是一道鸿沟,阻隔在他与杨纱织之间。 蓦地,他扳开她的手,转过身。“好妻子的定义是不能背着丈夫引诱其他男人,很显然地,你办不到!” “不,文昊,我和文彦是清白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他冷笑道,试图以伤害她来淡化心头那一份为她而生的挣扎心绪。 “因为除了你,我再也不会爱上别人!”她脱口而出,却不为此而后悔! 文昊闻言心头一震,“爱不是空口白话、想说就说的,人心永远难测!”他从很久以前就已经不相信在这天地间还有什么坚贞的感情,当年芙儿会变,而今他也逐渐淡忘那种曾以为今生不灭的伤痛,这令他开始恨起自己,恨自己的不坚定,所以他要强锁住自己的心,不许自己爱上别人。 “我不是芙儿,我不会变!”她急切地表白。 文昊的黑眸瞬间危险的眯起。 “你以为你自己是谁?这辈子我不会再爱任何女人!”话甫落,他凑近她清秀而苍白的面孔,冷酷地问:“这样你还愿意当我的好妻子吗?”薄唇漾开一抹刻意而残忍的微笑,他不要她的爱,因为他压根儿就不信“爱”这个字,再也不信! 她看着他,一张伤神且苍白的面孔泛起一抹落寞的微笑。“爱一个人就是永远不会忘记对方,我不奢求你忘记她。”她顿了下,“可是,在你的心里可不可以留下一个小小的角落给我?”温婉的小脸上有种一往情深的忧伤。 爱他是一种煎熬的痛,然,离开他却是另一种无望的痛! 文昊凝视她,眉心微微聚拢。 为什么她的话、她的神情让他几乎要忍不住将她拥入怀里? 该死!他已不再年少,却还是为她的三言两语而心神震荡,尽管他不愿承认,然而他知道自己已经动了心。该死!他竟然对她动心! 下一瞬,他双拳紧握,转身离去,没有任何一句答覆。 她张口欲唤,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镜湖平静无波,倒映着杨纱织沉郁的容颜,现下,她总算明白书上说的顾影自怜是怎生的一种情境。 打从那一夜在书房对谈之后,她连着十日都没再见到文昊一面,她知道他是有心回避。 她真的令他如此厌恶,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吗?如今她总算明白一个女人的皮相有多么重要!倘若今日她有着蓉儿表妹那样的绝美容姿,是不是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在想什么?”一道低醇的嗓音由她身后传来。 杨纱织心头一揪,立时回答:“啊,是你,三弟。”他的声音与文昊是这么的相似,有那么一瞬她几乎……她脸上的失望表情是如此明显,文彦忍不住摇头叹息。 “大嫂,天就快黑了,怎么不回西苑用晚膳呢?” “我不饿,三弟若是饿了,可以让青玉到厨房吩咐厨子张罗几样小菜、糕点送到西苑,回头咱们再一块儿泡茶对弈。”她撑起一抹浅笑。 “好提议,不过大嫂得跟我一块儿走。”瞧她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他真担心她会想不开而跳湖。 杨纱织微微一怔,随即明白他心中所思,于是由斜土坡上站了起来,岂料草坡有些湿滑,她一个不小心整个人往后仰,慌忙间,她一手抓住文彦的衣袖。 文彦动作也不慢,立时反手一握,抓住她的手腕,将她稳祝 “好险!” “谢谢你!” “大嫂差点就跌进湖里去了,若被大哥知道肯定饶不了我!” 闻言,杨纱织眼底掠过苦涩。蓦地,她瞥见文彦肩臂交接之处的衣裳迸裂,想必是方才与她拉扯时弄破的,于是由随身的小荷包里掏出针线。“三弟,你的衣裳破了,我来替你缝补一下。” 于是,文彦在微感惊奇下,瞧着她立于他的右方,开始穿针引线,并以极其利落的手法,专注地将破裂之处针针缝合。 不消片刻工夫,她便已大功告成,她随即踮起脚尖,以嘴凑近文彦肩臂交接之处咬断线头。 一切仿佛再自然不过,可是,看在不远处那一双阴鸷的眼里却不是那么一回事。 夕阳下,一眼望去,好似一对爱侣私会于杨柳垂荫下,女子情意缠绵地靠在男子肩上。 文昊心头翻涌而上的是从未有过的暴怒。 “你在做什么?”文昊来到杨纱织身后,一双锐利黑眸早失去平日惯有的沉凝,露出凶光。 杨纱织正好咬断线头,抬头回首,迎上文昊暴怒的黑眸,她怔了下,没有开口。 她从来未曾见过他如此愤怒,为什么?是对她吗?她做错了什么吗?种种疑惑浮上心头。 文彦却比她明白文昊愤怒的缘由,他连忙开口:“大哥,你千万别误会,我们并非你所想……” 话未说完,文昊已经一把上前揪住文彦的衣襟,暴怒地道:“你住口!”话声未歇,文昊已经狠狠地给了文彦下颚一拳。“这一拳是警告你,永远别再碰我的妻子!”倘若文彦不是他的弟弟,他绝不会就此罢休,绝不会……握紧的双拳放松又收紧,心底的挣扎溢于言表。 “文昊,别、别再打三弟!”杨纱织颤声道,她从来不知道文昊竟有如此暴烈的一面。 “不要紧的,大嫂。”文彦双眸凝视著文昊。五年以来,这是大哥头一回发这么大的火,是不是表示大嫂在他的心目中已经有了份量? “可是你流血了。”纱织取出手绢,上前想为他擦拭唇角的血迹。 “不许你擦!”文昊抢先一步抄过她的皓腕。“不准你为他心疼,不准!”他怒眯起眼,加重手上的劲道。 瞧着大嫂吃痛的神情,文彦不由得开口:“大哥只管对我下手,别为难大嫂。” “怎么?连你也为她心疼是吗?好一对多情的男女!”文昊瞧住眼前的两人,心口 的怒意更加炽盛。 该死!他们居然敢在他面前维护彼此! “文昊,你别误会。”她到此时才明白原来文昊以为她与文彦做了见不得人的丑事,天!她该如何辩解他才会相信? “误会?!你当我是瞎子还是傻子?”文昊暴怒驳斥。 “不是的,你听我说……” “住口!”文昊暴吼一声。“你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我不需要听你漫天胡诌!” 话甫落,他拉着她转身就走。 文彦瞧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身影,唇边泛起一丝笑意。 要嫉妒就必须先有爱意,也许大哥还不明白这一点,可在他看来却是再清楚不过。 ???天色在此时已完全暗下,文昊拉着杨纱织回到西苑。 “少爷,少夫人。”青玉与朱元朗站在廊前。 “全都给我离开西苑,滚!”文昊吼道。 青玉和朱元朗一怔,顺从地离开。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少爷发这么大的脾气。 “元朗,你……” “别问,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朱元朗望向青玉。 “哼!”青玉瞪他一眼,快步离去。 朱元朗怔了怔,追了上去。 另一头,文昊拉着杨纱织进入小花厅,在进门之后,他立即重重地踢上房门。 “文昊,你冷静点听我说……” 话未说完,文昊将她抵在桌前,低头狠狠吻上她的唇。 这个吻来得又快又急,丝毫没有半分怜惜;而他一双手更是没有闲下来,用力地扯开她外头的绿色罩袍,露出里头低领的浅绿色单衣。 她奋力地挣扎,别过头惊惺地开口:“不要这样对我!”他眼里的狂乱令她害怕,她不要他这样的撷掠啊! “不要!?”文昊怒眯起眼,捏住她尖细的下巴。“虽然你是我不要的妻子,但是在我休妻之前,你仍是我的人,你不能拒绝我这个做丈夫的需求。”话未歇,他已经扯下她的单衣,露出她肚兜下一双若隐若现的圆挺。 “可是……” “可是什么?”他打断她的话头,朝她扬起一抹嘲讽的狞笑。“是不是你情愿取悦别人,也不愿我碰你?”那一日她的深情表白犹在耳际,想不到短短数日,却又教他遇上湖畔那一幕。该死! 照理说,她爱不爱他、甚至有没有偷人,他都不该在意,可是当真正教他见着她与别的男人在一起时,他才惊觉自己受不住,一颗心像有团烈火在焚烧。 “不是这样的!”杨纱织看着他。“你应该明白,我只想做你的好妻子,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闻言,文昊心头不由得再次一震,旋即他冷下睑。“想当我的好妻子?!先证明给我看!”他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首先脱光你的衣服。”他下令,一双黑眸如鹰般直勾勾的盯着她。 她脸上一红,然后深吸一口气,缓缓除下肚兜。 “裙!”他开口,声音略微粗嗄,瞧着她双手半掩在胸前的羞怯模样,他心头的烈火更加炽盛。 她依言而行,除下了身上所有的遮蔽衣物,白皙的柔肤因为羞意而微微泛红,她半垂下眼,不敢迎视他直逼而来的狂恣眼神,那眼神仿佛要将她吞噬似的。 文昊瞧着她,下腹传来的疼痛让他明白自己有多么渴望她,该死!他猛地拉过一张椅子坐下。“过来!” 她咬住唇,羞怯地走近他。 文昊快如闪电地一把拉下她,让她跨坐在他两腿间。 “拔下簪子!”他在她耳畔粗嗄地开口。 她顺从地除下簪子,一头云发在一瞬间披下,直垂在腰际…… 两人云雨时的粗喘及娇吟传遍一室。 谁也不知道房门外站着一个人,在她美艳的脸上布满了妒恨…… 第八章 越女采莲秋水畔,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 照影摘花花似面,芳心只共丝争乱。 鹳鹅滩头风浪晚,露重烟轻、不见来时伴。 隐隐歌声归棹远,离愁引着江南岸。 欧阳修。蝶恋花近午时分,丫环小卿来到厨房。 赵厨子一见是她,立即热络的开口道:“卿丫头,是不是表小姐想传膳了?”他在文府已经二十年,对文家上上下下都很熟悉。 “是啊,不过我家小姐另外要我请你将这几味药和鸡一起熬煮。”小卿递过一份油纸包。 “有什么作用吗?”赵厨子知道表小姐府里是药盘商,自然有些补身妙方,他极有兴趣。 “当然啦,这几味药对养颜极有功效,咱们家小姐的容貌虽然丽质天生,仍少不了这些药品的滋补润养。”小卿眸光闪了闪,“你就拿去好好研究,下一回照单抓药,炖给老夫人喝。” “你这小丫头真说到我心坎里去了。”赵厨子眉开眼笑。 “嗄?这味道好香,是什么东西呀?”小卿问道。 “瞧见那锅粥没?是我由昨夜熬到现在的,很香吧?里头放的全都是上等干货。” 光是鲍鱼这一味干货他就已经泡水三天。 “给什么人吃的呀?老夫人吗?” 赵厨子笑了,“是老夫人吩咐我做给少夫人吃的。” “真香。”小卿若无其事地来到锅边。 趁着赵厨子研究药单的同时,小卿由怀中掏出一包药粉,倒了少许进入粥中—然后迅速离开。 ???回到了房里,沈蓉儿一见小卿便开口问:“办妥了没?” “嗯,小姐,奴婢照您的话只加了一点点。”小卿回答。 “很好。” “小姐,为什么不一次下足药量呢?”小卿不解。 沈蓉儿眸光闪了闪,“笨丫头,那样岂不是很容易让人家发现。” 小卿恍然大悟,“小姐真是聪明。”在她眼里,除了去世的芙儿主子之外,就属蓉儿小姐与文昊表少爷最匹配,对杨纱织能成为文府少夫人一事,她则十分地不以为然。 “小姐,奴婢还担心另一件事。” “什么事?” “上一回游湖时,咱们把那杨纱织推落湖里,小姐不怕她告诉表少爷?”打从那一日开始,她就一直不安到今日。 “说不准她没瞧见是咱们干的。” “可这万一要瞧见了呢?” “我也不怕,表哥绝不会相信我会干下这等事。”沈蓉儿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她从小就喜欢文昊表哥,比芙儿姐姐还喜欢他。 原以为姐姐死后,她可以顺利的代替她,成为表哥的妻子,怎奈表哥却不愿再谈婚事。 谁知在她等了五年之后,他竟然莫名其妙地娶了个毫不相干的平凡女子,这教她如何甘心?如何咽得下心中的怨气? “小姐真是如此放心?”小卿仍是不安。 “你知道今日到厨房下的是什么药?”沈蓉儿问。 “不知道。” 沈蓉儿揭起一抹恶毒的笑,“是砒霜。” 小卿心头一震,“小姐想毒死她?” 她心里的不安再度扩大。她虽讨厌杨纱织,可是却不想再害死她,上一回推她下湖,她就足足做了三日恶梦。 沈蓉儿看着小卿,“你怕了?” “我……” “你要知道,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明白吗?” “是,小姐,小卿明白!”瞧着小姐那一张美丽至极的脸蛋,不知怎地,竟令她微微打起寒颤。 ???经过半个月的休养,杨纱织的身子非但没见好转,气色反倒一日差过一日。 这一天用过晚膳后,她坐在廊前,与青玉以及朱元朗、世晓风一块儿观星,她亲自烹茶,大伙儿不分主仆,在廊前品茶。 “少夫人的烹茶技术愈来愈高明了。”朱元朗啜了口茶,忍不住赞道。 “哪儿的话,是茶好!”她笑道,这些建茶是婆婆日前所赠,乃北苑贡茶,十分名贵,为御赐茶品。 “咱们全托了少夫人的福气,才有机会喝到皇上御赐的贡茶。”青玉开口道,忍不住深深地嗅着茶香。 朱元朗瞧了世晓风一眼,“喂,木头,你怎么不说话?” 世晓风瞥了朱元朗一眼,没有开口,自顾自的喝着茶。 “谁像你一天到晚拍马屁!”青玉取笑道。 “你自己还不是一样,五十步笑一百步。”朱元朗顶了回去。 杨纱织瞧着他们相互斗嘴,忽然觉得自己舍不下他们,舍不下文府里的一切。对她来说,这里如同置身梦中,她多么不想梦醒之后,一切都转为空。 “其实你们不需要谢我,这么好的茶,要是人人都喝得到,那才是好!”她挂着浅浅的笑,掩饰心中的难过。他们全不知道,再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变成文昊的下堂妻,永远不能再留在这里。 众人对杨纱织的话,莫不暗暗赞同。 蓦地,杨纱织心口微微翻涌,有恶心之感。 这是她近日来时时犯的毛病,但每每不过一会儿便又无事,因此她也没告诉过青玉,总以为忍忍自然就好;岂料这一回来得较以往严重,在她还来不及警觉到异常之时,眼前一黑,手中的茶杯摔落地上,她也跟着倒下。 “少夫人!”青玉头一个发出尖叫。 文昊在此时适巧由书房回到西苑,见此情景,他心一沉,立时冲上前抱起杨纱织。 “元朗,请大夫!”他沉稳的下令,旋即进入房里。 早在几日前,他便已察觉她气色不对,但见她精神尚佳,总以为她身子只是微恙,怎知她今晚会倒下。 不多时,朱元朗领着大夫来到房里,连文家二老亦来到西苑。 大夫放下药箱为杨纱织把脉,同时面色也渐渐转为沉凝。 半晌,大夫开口:“文少爷,依我瞧来,夫人是中毒!” “中了什么毒?”文昊眉皱了起来,心中隐隐地有不好的预感。 “瞧她面色黄中泛青,舌呈淡紫,极可能是中砒霜之毒。”大夫顿了下,接口又道:“不过,依夫人脉象显示,她并非今日才中毒,看来,她中毒已有一段时日,直到现下才发作。” 青玉却开口问道:“中了砒霜之毒,不是立时会死吗?怎么少夫人到现下才发作?” 朱元朗立时扯了下青玉的衣袖,狠狠瞪了她一眼,此时此刻敢提“死”这个字的,怕只有这蠢丫头。 瞧着少爷铁青的面孔,他真为青玉捏了把冷汗。 大夫回道:“姑娘有所不知,砒霜在少量的情况下不会立时要人命,可以拖上一段 时日。”大夫瞥了眼房内的茶具。“少夫人平日是否有喝茶的习惯?” “是啊!咱们少夫人极爱喝茶,每次用膳之后总会喝上一些。”青玉回答。 “夫人到现今还能活着着实幸运,这些茶或多或少可减缓毒性蔓延。”大夫沉思之后开口。 “大夫,你一定要救救我媳妇儿!”文夫人担忧地道。 “我一定尽力救治,只是……” “不许你失败!”文昊咬牙道,脸上是少见的可怕神情。他不许她死,不许! 大夫被他一吼,怔了下,半晌才回道:“我一定会尽全力的。”剩下的,就要靠老天了!唉! ???当晚,文昊在大厅里召见厨子,同在厅里的,尚有朱元朗以及青玉。 “赵田,你待在文府有多久了?” “回少爷,今年正满三十年。” “文府待你如何?” “极好!” “那么你为何向少夫人下毒?”文昊神情由平淡转为严峻。 “啊!少爷,赵田没向少夫人下毒呀!”他一个劲儿地摇头。 “她的膳食向来由你料理,如今她中毒,除了你之外,我想不出谁有这个机会下毒。”文昊沉声道。 赵田张大了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来人,拖出去,送官查办!”文昊吼道。 “不要啊,少爷,我真的没下毒呀,少爷明察!”赵田叫道,双膝不由自主地一屈,跪了下来。 “好,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文昊对仆役使了个眼色,仆役们均退出大厅之外。 “你给我好好想想,有什么人可能下毒?” 赵田心惊胆战,眼角正好瞄见青玉。“她最有机会下毒。”他指着青玉,毕竟他只负责烹煮,东西都是由青玉送到西苑的,要说下毒,她也有嫌疑!为求自保,他不得不这么猜测。 青玉脸色发白,咚的一声跪下。“少爷,青玉一向对少夫人忠心耿耿,怎么可能加害少夫人?” 她并非怕受惩处,而是怕真凶逍遥法外!天知道是什么人躲在暗处害人,青玉思及此不由得心悸起来。 “少爷,元朗可以为青玉作证,她绝对不可能是下毒的人。”朱元朗亦跪了下来。 青玉闻言,瞧了眼朱元朗,十分惊异,他居然为她求情! 文昊眸光闪了闪,对着赵田说:“近来除了青玉之外,还有谁常去厨房?” “呃,有秋香、冬梅、青玉……还有卿丫头!” “小卿?她到厨房去做什么?”文昊蹙起眉。 “这近十日以来,卿丫头每天都会到厨房来给我一张菜单子,说是要照单抓药,熬了给表小姐补身子。” 文昊眯起眼,“元朗,到观月阁去请卿丫头过来一趟。” “是!”朱元朗立即起身奔出大厅。 不一会儿,朱元朗领了小卿前来,连沈蓉儿也一块出现。 “表哥,这么晚了找小卿来,有什么事吗?”沈蓉儿率先开口,心中已猜着几分。 “纱织中了砒霜之毒,我怀疑有人在她的膳食里下毒,因此传小卿过来一趟。”文昊盯着沈蓉儿,平淡的脸上瞧不出任何神情。 沈蓉儿眸光微闪,“表嫂中毒与小卿何干?” “赵厨子说这近十日以来,小卿每天都会进厨房。” “进厨房的丫头每日少说也有三、四个,莫非表哥怀疑小卿下毒?” “我没这么说!”文昊目不转睛地瞧着她。 “还是表哥怀疑我?”沈蓉儿在他的注视下,不由得心虚起来,不过表面上仍维持镇定。 “你会吗?蓉儿。”他神情未变,但眸光中多了一份凌厉。 沈蓉儿心头一震,“怎么会呢?”记忆中,表哥对她向来是宠让的,从未有过如今这般神色。 “小卿,你怎么说?”文昊望着她。 从前面对小卿时,他总有一份愧疚,好似自己对不起芙儿,竟另娶他人。可近来这份愧疚却无端消失,是因为他对芙儿的思念已不若从前吗? “表少爷,小卿是清白的,还望表少爷明察。”小卿力持镇定地说着,然而那一张脸却益发惨白。 文昊环视厅中所有的人。 半晌,他终于开口:“统统退下去吧!” “表哥,我……” “蓉儿,你早点回房去歇着。”文昊打断她的话。 沈蓉儿心头有些失望,但还是顺从地离去。 反正杨纱织已经离死不远,往后她有的是接近表哥的机会。 文昊瞧住一干人离去的身影,始终保持莫测高深的神情。 ???半个月后文昊坐在床沿垂首凝视着杨纱织。 经过这一段时日的照顾,她虽然仍未转醒,但面色已不再泛青,气息也由初时的轻浅逐渐转匀,一切似乎已有好转的迹象。 在这期间,文彦来探过不下十次,每一回总是瞧完便走,未曾多说什么。直到今早探视完杨纱织之后,他看著文昊,忽然开口:“其实大哥对她并非完全无动于衷,是吧?” 不待他回答,文彦便一溜烟地离开,省得再受皮肉之苦。 瞧着杨纱织平静的小脸,文昊思绪翻涌。 在不全然的无动于衷之下,他究竟对她存有几分感情? 过往的种种,一一浮现心头。 蓦地,一阵敲门声打破他的沉思。 “什么人?” “是我,蓉儿。” “进来!” 未几,床畔多出一张美丽的容颜。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文昊探问。 “我有话同你说。”沈蓉儿娇颜微微地羞红。 本以为杨纱织必定一命归阴,怎奈她非但未死,而且还似乎一日好过一日,教她暗暗着恼。 “有什么话等明儿个再说也不迟。”文昊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他要她离开。 沈蓉儿却不悦地娇声道:“不,我现在就要说。” 文昊看着她,“说吧!” “表哥。”她走近他,“其实,蓉儿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喜欢上你了。” 文昊怔怔地瞧着她,“我不也一直很喜欢你?”他顿了下,又道:“就像喜欢妹妹一般。” “不。”沈蓉儿摇着头,“我不要当妹妹,我要你喜欢我就像从前你喜欢姐姐那样。” “芙儿已经死了!”他淡淡地说道。 “可是我还在啊!难道你一点都不知道我始终在等着你,希望你有朝一日娶我为妻吗?” “蓉儿,我已经有妻子了!”黑眸淡淡地掠过床榻上的娇小人儿,眸底不自觉的流露出感情。 “不,杨纱织配不上你,她一点也配不上你。”沈蓉儿低喊,神情净是怨怒以及不服气。 “可是她是我的妻子!”文昊回道。 沈蓉儿咬住唇,双手抓住他手臂。 “表哥,难道你看不见眼前这张脸吗?我与芙儿姐姐长得一模一样啊!”为什么他可以对芙儿姐姐动心,却只当她是妹妹?她不服,不服啊! 文昊叹了口气,“蓉儿,世上没有完全相似的人,你明白吗?即便有着相同的外貌,也未必有一样的心!” “心?!你要芙儿姐姐的心?”沈蓉儿冷冷地笑了起来,“她的心早就给了那该死的穷秀才,你还念着那种人的心?” 文昊看着她,轻轻拉开她的手。“有很多事不是你所能控制的。” “你可以娶我!” 文昊摇摇头,“我永远不可能娶你!” 沈蓉儿气得浑身发抖,“为了一个死去的人,你可以守着她的墓碑五年;现下,你为了另一个将死之人,竟然不要我,你……” “住口!”文昊一把抓起她的手,咬牙道:“纱织不会死!不许你咒她死!”话甫落,他甩开她的手,起身背对着她,“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 “表哥!” “走!” “我不走。” 文昊倏地转身逼近她,“蓉儿,不要令自己难堪!” 沈蓉儿迎上他的眼,颤声道:“表哥,你当真如此看重这女人!”她指向杨纱织,眸里充满了妒恨。 “你走吧!” 下一刻,沈蓉儿转身奔出房门外。 她绝不甘心! 文昊看着沈蓉儿离去的身影,不由得长叹一声。 并非他无情,事实上,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同样的一张容颜,如今对他来说却及不上床榻上这张苍白的小脸让他心底隐隐生疼。 真在乎她吗?他不禁反问自己。 跟着他慢慢走回床畔。 也许,自己对她已不是“在乎”二字而已! ???隔夜,沈蓉儿来到书房。 “有事吗?”这是文昊这几日以来,首次踏入书房整理紫宣堂杂务。 今早大夫来过,说纱织已脱离危险,近日便能清醒,于是他将她交予青玉照料,心中大石已落。 “明儿个我与小卿就要回去了,所以今晚我亲手做了表哥最爱吃的莲子玉带羹来,想让你尝尝,表哥不会嫌弃我这点心意吧?”沈蓉儿瞧着他,一双大眼里瞧来充满了令人不舍的委屈。 文昊却不为所动,淡淡地说:“搁下吧!我一会儿再吃。” “表哥果真是嫌弃蓉儿,倘若今夜来的是芙儿,表哥定不会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 沈蓉儿说着,豆大的泪珠滑下眼角。 文昊看着她,半晌,终于端过瓷盅,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 沈蓉儿将此瞧在眼底,唇畔勾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阴沉笑意。 ???青玉扭了条帕子,为杨纱织缓缓地拭着脸。 蓦地,她眼皮跳动、长睫轻眨几下后,随即睁开双眼。 “啊,少夫人,您醒了!”青玉又惊又喜,连忙扶着她坐起身。 “我怎么感觉好像睡了很久?”她并不知自己中毒的事。 “少夫人,您整整昏睡了半个多月,差点就到阴曹地府走一遭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除了感到些微虚弱之外,并无其他不适之处,所以心中很是疑惑。 “少夫人记得那一夜您亲自烹茶的事吗?” 杨纱织想了想,“记得!”她还记得元朗赞她茶艺进步了。 “谁知后来少夫人竟然昏倒!”青玉忆起当时,仍不免心惊。 “我怎会无故昏倒?”她如今疑惑更深。 “大夫说您中了砒霜之毒!” “怎么会呢?”她闻言也吓了一跳,自个儿好端端的怎会中毒呢? 青玉瞧她一眼,“大夫说这毒不是一次下齐,是慢慢下的,说是要让少夫人您慢慢地中毒而亡。” 是谁这么恨她?她垂首无语。 “少夫人不问凶手捉到了没?” “是谁?”杨纱织抬起头。 青玉摇摇头,叹了口气。“没查出来。”她瞧着杨纱织苍白的脸,急忙又说道:“不过少夫人放心,往后您的膳食由赵厨子全权负责,不假他人之手,一做好便直接由他送到房里。” “这样会不会太小题大作了?”杨纱织开口。 “怎么会呢?少夫人,您不知道少爷为了这事发了多大脾气,还亲自照料您呢!” “他……真的亲自照料我?”闻言,杨纱织心头微微牵动,他不是一向不喜欢她吗? 怎么肯委屈自己来照料她呢? “当然,少爷几乎是衣不解带、镇日守着您呢!”青玉笑盈盈的。 连她都知道,若不是真有感情,少爷又岂会如此心甘情愿的照顾少夫人?从前她总以为少爷一直对芙儿小姐念念不忘,心里直为少夫人抱不平。可如今瞧来,少爷心里似是只有少夫人一人! 杨纱织怔怔地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到底他对她是否有情? 这时,房门外隐隐听得有人大喊,正觉得奇怪时,朱元朗砰的一声打开门。 “青玉,快,失火了,快来帮忙!”朱元朗神情仓皇地奔了进来,可当他与杨纱织猛然打了个照面之后,却又怔在原地。 “少夫人!” 杨纱织站了起来,撑着虚弱的身子走向朱元朗。“你说什么地方失火了?”她的神情有掩不住的焦急。 朱元朗立时回过神,“是书房失火了!” “少爷人呢?”青玉急问。 “没见着,怕是还在书房里头。”朱元朗忧心重重地道。 下一刻,杨纱织已奔出房外,直朝书房而去。 镜湖畔,烈火狂烧,连湖面都染红一片,全拜烈焰之赐。 由于书房里头全是书册,因此火势蔓延得极快,不消片刻整座楼已陷入火海! 下人们忙着提水救火,谁也没注意到杨纱织正一步步走向火海……当朱元朗与青玉赶到之时,已见她消失在烈焰之中。 “少夫人!少夫人!”青玉哭喊着。 朱元朗却怔在原地,双眼直视着冲天的烈火。 是什么样的感情可以让人如此奋不顾身? 朱元朗耳畔仿佛又传来杨纱织平日吟咏之声——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 波澜誓不起,妾心古井水。 那一句“舍生亦如此”教朱元朗红了双眼。 元朗,你说什么样的夫妻会有这样的感情呢? 少夫人那一日的笑颜仿佛在眼前,他原不相信世间会有如此深情,可现下他信了! 蓦地,朱元朗回首,对着青玉开口:“我要去救少爷与少夫人。”他停了停,又道:“倘若我此去生还,你可愿嫁我为妻?” “元朗……”青玉红着眼,说不出来。 “等我!”朱元朗朝她微微一笑,转身取过一旁仆役所准备的湿被子,然后奔入火海里。 “元朗!”青玉放声大喊。 火势那么大,他们还有生还的机会吗? 苍天啊!求求你大发慈悲吧!青玉在心中默默祈求着。 ???睁开眼,杨纱织口里发出尖喊:“蔼—” “嘘!没事了,没事了。”一双有力的大手及时扶住她的肩膀,在她耳畔安慰着。 她抬起头,迎上一双黑沉的眼,心跟着一揪,泪忍不住也落下。 曾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啊! 文昊抬起她尖尖的下巴,薄怒地开口:“不是告诉过你,行事前须得思量再三吗?” 瞧着她颈际的烧伤,他的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害怕,万一这伤是烧在别处,万一元朗与晓风没能及时赶到,是不是两人将从此结伴黄泉路? “可是,我忍不住啊,倘若你死了,我……又怎能独活呢?”她声音不大,却足够让他听见。 “不许哭!”他咬牙道。见她一脸惊惶之色,心一软,忍不住又道:“我不爱见你哭!” 闻言,杨纱织立时抹去泪痕。 她心酸地开口道:“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我,你放心,咱们成亲也快满一年,届时我一定会走,不会让你为难的,你可以娶蓉儿表妹做你的妻子。” “住口!”他皱起眉,“谁说我要娶蓉儿?你可知这火是谁放的?是她!”他瞧着她惊讶的小脸,接口又道:“沈家只剩下蓉儿一个女儿,我不忍送她到官府查办,已要晓风送她与小卿回去。” “可是,你喜欢的人是她呀!” “胡说,我的妻子是你,早容不下旁人!” 杨纱织心里十分难受,“可是,我配不上你啊!”她难过的转过身,不愿让他瞧见流下的泪水。 “是我不好,是我配不上你。”要到今日,他才明白她的深情、她的善良。 见她始终不回头,他便伸手扳转过她身子。 见她满脸泪痕,他忍不住咒道:“该死!”下一瞬,他将她拥入怀里,低头覆上她的唇瓣。 半晌,他抬起头,直望入她的眼。“你以为我还会让你走吗?”俊颜漾起满足的笑,“我要一辈子留住你。”话声甫落,他再度覆上她的唇,紧紧地拥住她。 ???三年后镜湖畔新落成的书苑前好不热闹。 时逢中秋,楼前立了坛,祭拜天地、先祖。 朱元朗与青玉之子今日刚满周岁,正跌跌撞撞地学步。 杨纱织坐在廊前烹茶,笑望着儿子正追逐着朱元朗年幼的弟妹,嘴里发出开心的叫喊。 “笑什么?”文昊来到她身后,取过一张椅子坐下,双手习惯性地环住她的肩,把头埋入她颈窝。在她身上,永远有一种令他安定的气息,令他眷恋不已! “你瞧儿子多么快活。”杨纱织露出满足的笑。 “他当然快活,整日霸住你,现下又有其他人伴陪他,当然快活!”他的语气中有微微的醋意。 打从这个小霸王出世之后,就直霸住妻子不放,让他时时受到排挤,心里当然很不是滋味。 杨纱织回首,温柔地瞧着丈夫。“我很幸福,因为有你!” “织儿。”文昊每每瞧着她的温柔神情,心绪总是激荡不已。 他不明白成亲已经三年,他对她的感情却仍在滋生,一日深过一日。 “这个给你!”他忽然由怀中掏出一物。 她接过一瞧,发现那是一本未曾见过的新书。 “打开来瞧瞧。”他催促道。 纱织依言而行,却在打开书后怔祝 “喜欢吗?”他问。 “你怎么知道……” 书中的字字句句,全是她近一年多以来每日空闲时所写的,全是有关纺织及刺绣的针法,原以为自己只是空想,可他却替她办到了! “有空时再核对一遍,瞧瞧其中有无错误,我打算大量刊印,让你的针法流传后世。” 杨纱织心口一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不许哭!”他瞧着她,满腔柔情。 “谢谢你!” “谁教你是我的好妻子呢!” 这时文家二老缓步前来。 “时辰到了,该上香了。”文夫人笑道,伸手抱起孙子。 随后,一干人老老少少,全立于桌前燃香对天祝祷。 杨纱织站在文昊身边,仰望着一轮明月,心中不由得想起一首诗词—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文昊似心有所感,转头瞧住了她。 两人相视而笑,浓情蜜意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