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乖》 第一章 大家都觉得二十三岁的年轻小姐——莫燕甄,是个让人惊奇的女孩。 此时,在专门出版园艺书籍的幸福出版社里,一群人围在莫燕甄的座位,他们或哇或啊或天啊赞叹连连,终于惹得主编蓝女士板了面孔过来关切—— 「你们到底是在……哇……」连蓝主编都哇哇叫了。 原来,大家在看莫燕甄以小楷毛笔,于a4影印纸描绘摄影师刚拍回来的,兰花怪杰谭真明大师新发表的粉红兰花,此品种称「心兰」,夜里会发幽光。莫燕甄将液晶萤幕里的心兰绘得栩栩如生,最后突发奇想,以拇指按了印泥,添了几抹红粉,墨色兰花顿时活色生香,添了灵气。 「好了……」莫燕甄淘气地将笔杆搁在鼻尖跟嘴唇间,皱著脸夹住了,一边伸懒腰。「谁要就拿去吧……」 同事们呼嚷,抢成一团。 肇事者置身事外,品了一口冰红茶。 蓝主编倚著桌沿,瞪她。「你这家伙,上班时间胡闹什么?」 「嘿嘿……」莫燕甄嘿嘿笑。「刚截稿完,大家轻松一下,谭大师的兰花太美了,手很痒,画一下它,主编别这么严肃嘛!」 莫燕甄最爱兰花,最敬佩的人是业界有兰花怪杰之称的谭真明。每年兰花展,谭大师的作品总让人惊艳不已。 她有谭真明研发的每一款兰花照片。常一边品茗一边欣赏,对他的育种功夫佩服得五体投地,更欣赏他不肯追随父亲跟集团合作,宁可自己土法炼钢,在阿里山自设催花场,钻研新品种,不愿让兰花量产,选择品质取胜。他最近发表会发光的兰花「心兰」,更吸引兰迷疯狂抢购。 「要是能跟他学种兰花,就太棒了。」莫燕甄捧著脸,瞅著萤幕里的兰花照。每次看见大师培育的兰花,她都这么想。可每次,心里也都有个声音浇熄她的热情,人家才不会理她这个非本科系的门外汉。而且她很怕吃苦,要她跑到阿里山种兰花,晒成黑人,她不要。更舍不得跟心爱的男友,还有好姊妹们,以及台北那些好吃的餐厅,悠闲的下午茶时光,所以喽,呵呵呵,她眯起眼睛傻乎乎地笑,还是这样看看兰花照片,过干瘾就好,这样就已经很幸福了啊。 二十三岁的莫燕甄,活得好单纯好满足。 蓝主编在一旁啧啧道:「这么爱兰花啊?我看你笑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你啊,你这么会画兰花,如果好好去跟个老师学画,将来一定不得了。」蓝女士瞧著甜美年轻的莫燕甄,打心里佩服她的才气。 但小女生不领情,只是睁著一对梦幻大眼睛说:「但是人家只想结婚欸……」莫燕甄说完打个大呵欠,眼泪都溢出来了,呼,刚吃完早餐,又想睡了。 蓝主编问:「跟大摄影师的婚礼筹备得怎么样?」 「他已经决定好地点了……」莫燕甄顿时满脸光采,精神奕奕。「在晶华酒店喔……绍文帮我订制了超美的婚纱,那个剪裁真是完美极了……我还拍了照片,等等,我找给你看……」 「是是是,恭喜恭喜,漂亮漂亮,我先去忙。」蓝女士看也不看,讪讪地转身就走,还翻个白眼。 对于年过四十,和丈夫分居十几年的蓝主编来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女人的监狱,她只觉得悲哀,没兴趣参与讨论。 「哇……」 这天,发出哇声的,是叼著烟斗的出版社老板汪老先生,他含著烟斗,瞅著公司前院的花草,之前,这些花草杂乱无章,此刻,竟生气蓬勃,有悬在墙上灿开的各色花草,也有的是原本散置的死气沉沉的香草类植物,现在却养得朝气蓬勃,怎么回加拿大两个月,院子变得这么漂亮? 「是莫燕甄。」蓝主编经过,看见老板惊讶的模样,笑著说。 「莫燕甄?那个大学刚毕业的黄毛丫头?」 「她去采访园艺老师,回来后,心血来潮,花一个下午就搞成这模样。」 「一个下午?弄得这么漂亮?」 「是啊,她自愿负责照顾,您待会儿开会喝的薄荷茶,就是这儿养的薄荷,现摘的,她提议要活用这些香草植物,她甚至还做了香草香皂放在厕所。」 「这女孩有意思……」老人家呵呵笑。「很聪明啊,她有天分,如果好好学园艺,应该会很成功,你要好好栽培这孩子……」 「不必了。」蓝主编耸耸肩。「人家只想结婚,下个月就要跟棠大摄影师结婚了,在晶华酒店。」 「这么快?不是才交往半年多吗?她结婚以后还是可以……」 「她已经提出辞呈,棠先生三十八岁了,他们想赶快拚几个孩子……」 「是嘛?」汪老板咬著烟斗,若有所思,瞅著香气薰人的白茉莉花叹道:「可惜啊……可惜,还这么年轻……这么有潜质……」 「我们觉得可惜,人家觉得这样才是幸福呢!」蓝女士笑道。 还有,还有一个人,也是哇地那样被莫燕甄的才情惊到。 他看到幸福出版社园艺杂志的兰花特辑,绰号花小编的家伙,写了介绍新品兰花的文,关于「心兰」的描述,使他震惊—— 如果房里能养一株谭大师的「心兰」,夜里发光的粉红花似灯,我愿像傻蛾一只扑向它,染得自己又香又亮。但是,最幸福的是,那么爱却不会烫伤,这是小编我见识过最美的兰花……不要再送女友玫瑰,心兰更胜玫瑰。 「哗……」谭真明在彼端笑了。天晓得,这是他今年许久不见的笑容,更是非常难得的,他感到心情很好,即使只好了片刻。 「写得真好……」他一片真心栽培兰花,看到这么钟爱兰花的文章,很感动。 隔几天,幸福出版社,收到谭大师快递来的一株心兰,署名送给「花小编」。 大家议论纷纷,心兰价值不菲,市场喊价一株十万,想不到莫燕甄一篇文章赚进十万块兰花。 莫燕甄大惊,捧著心兰尖叫,又亲又吻的。 「真是太美了……快快快!」她要大家把办公室灯全关了,窗帘全拉下。 蓦地,众人惊呼,见她双手捧著一抹粉红光,一株三朵花蕊,这心兰,幽幽吐露粉红光,梦幻颜色,衬著长得也梦幻的莫燕甄,画面太神仙,不像在人间。 燕甄微笑,瞅著手中花。「看见没?这兰花真的会发光,谭大师太了不起了。」 莫燕甄太高兴,以毛笔写了封感谢函给大师,还摘了一片心兰的粉红花瓣,做一块手工香皂,送给大师当回礼。 又过一阵子,燕甄离职,专心准备婚礼,抢当六月新娘。 不用上班了,莫燕甄爽毙了,天天开心得像只小鸟。 还有一个多月,她就要跟男友棠绍文结婚,共组幸福的家庭。未婚夫是大摄影师,也算小有名气。莫燕甄的爱情运很顺,她还是独生女,妈妈是家庭主妇,老爸是退休公务员,一家和乐融融,幸福美满。 当年她大学一毕业,就到出版花草植物的杂志社当助理编辑。才半年,就结识三十八岁的摄影师棠绍文。棠先生被莫燕甄身上清灵纯净的仙女气质电到,疯狂追求。交往后,在东区租大公寓给女友住,洒大钱,大家都以为莫燕甄的男友是「好野人」,其实他没什么积蓄,但男人嘛,面子比命还重要,特别是投资在未来老婆身上,绝不能手软。 爱面子的棠绍文,婚礼选在晶华大饭店。 其实,筹备婚礼、订制婚纱等,已将棠先生的存款挥霍殆尽,呈负数成长,甚至要跟银行贷款。但是男人就是要大气,棠先生咬牙苦撑,一味地气派到底。他想好了,办完婚礼,收收礼金,应该可以回本。 每次,当莫燕甄对婚礼奢侈的花费有疑虑时,他总是说:「交给我,我来搞定。」 这是棠先生最爱说的一句话。 莫燕甄超爱听这句,觉得他真的好有男子气概,跟他在一起,超有安全感的。 「你真的很会做吃的,这个寿司超好吃的,喂,你要是往餐饮界发展,应该不可限量噢,结婚太可惜了啦。」高青梅嚼著莫燕甄带来的寿司,赞叹不已。 高青梅跟莫燕甄从小住同一社区,小学国高中,都读同一学校,感情好到是上游泳课敢一起换衣服,讨论彼此胸部大小的程度。后来高青梅放弃升学,出社会赚钱,如今在台北市区有三间服饰店,身为店主,一身咖啡色系套装,绾著发髻,气质优雅又高贵。 「我才不要那么累,我只想做吃的给喜欢的人吃,绍文最爱吃我做的早餐呢!」在高青梅的服饰店里,同样二十三岁,白胖的莫燕甄穿著卡通t恤,宽牛仔裤,一脸孩子气,软绵绵瘫在店内沙发上,看起来就是很好摆布,很傻气,她今天顺便带结婚帖子给好友。 高青梅忙著整理新到的衣服,取笑她。「你真的要结婚?不后悔?那么,那位送兰花给你的谭先生呢?」 「谭真明吗?拜托,我怎么好意思发帖子给他?」 高青梅哈哈笑。「傻瓜,我不是说发帖子给他,你不是很爱兰花吗?又很崇拜他吗?现在人家竟然特地送兰花给你,你回送香皂给他,这样一来一往,我还以为会有什么奸情发生呢……」 「你疯了?我们连面都没见过好吗?人家啊,只是被我那篇文章感动才送花给我,我是赚到了……我还特地把那株兰花取名叫﹃光明﹄,代表我跟绍文婚后生活,一片光明!」 「我是你的话,就不会这么阿呆。」高青梅算计道:「你不知道这几年兰花夯到什么程度?商业周刊、财经周刊都抢著报导兰花的产值惊人,那些企业集团全都找谭真明的父亲谭左庚谈合作,未来,他们家﹃庚明苑﹄的兰花听说还要上市量产,外销全世界,这代表多少钱?好几亿你知道吗?」 「管它多少亿,跟我没关系。」 「如果你可以把握机会,趁著谭真明对你的兰花文很欣赏,去认识他,跟他恋爱,你就发达了。你发达,姊姊我顺便也跟著你发达。我就不用辛辛苦苦卖衣服,只要每天跟你逛兰园啦、赏赏花儿啦,这样多开心啊!」 没想到莫燕甄竟然赏她白眼。「你真的好天真欸。」 「我天真?天真的是你吧?」 「你想也知道这不可能,先别管人家对我有没有意思,对我未婚夫多不公平,这什么时候了,我怎么可能想别的男人?」 「棠绍文只是摄影师,发展有限。」 「我不喜欢你这样讲他。」莫燕甄生气了。 高青梅哈哈笑。「连玩笑都不能开?这么爱他?你喔,笨得可爱,对男人死心塌地,笨死了。」够单纯。 「你还说,你还不是很爱王董?」 「王董?他哪位啊?」高青梅骇笑。 「这哪里好笑了?」莫燕甄不悦。王董是青梅的男友兼金主,高青梅的三间服饰店都靠他资助开成的。 「那个糟老头,我爱他什么,别好笑了。」 「你不可以这样,他对你多好,还帮你开店,免费给你店面用,你怎么可以说他糟老头?」莫燕甄凛容,罕见地严肃起来。 高青梅啼笑皆非。「笨蛋,我是为了钱才跟他,难道你以为我爱他?」 「你太夸张了,你不感动吗?王董多疼你,你要什么他都买,帮你开店,帮你买车,帮你介绍客人,带你去国外批货。我们做人不可以这么现实,要知道感恩。」 高青梅更是笑不可抑,这样八股,唉,纯情的小妹妹,二十三岁怎么感觉像十八岁?跟她谈感恩呢?多天真!这世间也许让莫燕甄感觉好极了,对她高青梅可不是,老天一直待她刻薄,她感恩个屁! 高青梅冷笑道:「只有尝过现实是什么的人,才有资格说我现实。你教我做人的道理?真好笑。燕甄,你以为王董对我好是爱我吗?如果我不是年轻漂亮又陪睡,那老头会这么疼我?!讲穿了大家各取所需,我干么感激……让他的脏手摸我,他还要谢我吧?」 忽然高青梅脸色骤变,莫燕甄困惑,回头看,看见王董就站在门口,不知来多久了。 王董的脸色铁青,难道,他全都听见了? 高青梅僵住,旋即笑著迎上去。「亲爱的……」她亲热地勾住他的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不是在美国考察业务吗?」 王董走进来,看著莫燕甄问:「你是青梅的朋友?」 「嗯……」莫燕甄吓到,脑袋一片空白,她不像高青梅那么会作戏,她整个傻住了。 王董冷笑。「谢谢你,要不是你跟她的谈话,我不会知道我跟一个多可怕的女人交往。」他拨开高青梅的手,一字字清楚地说:「本来,我已经请律师更动遗嘱,死后要分一些房产给你。当然,这个将会取消,还有,你可以打包你的东西滚了,对了,你身上的衣服跟你住的地方,好像没有一件是你的,你也没啥好打包的,你请便。」 「亲爱的……」 「别这么抬举我,亲爱的?我只是个糟老头。这个糟老头会关闭你周转用的户头,想继续经营服饰店?先拿两千万还我,这店面一直是我无酬租给你的,在商言商,店我可以继续租,只要你有本事靠你自己付房租。」 高青梅转头,瞪著莫燕甄说:「你先回去。」 莫燕甄慌慌地离开,刚走出去,就听见高青梅号啕大哭了,哭求王董原谅。 莫燕甄站在灿阳下,竟为好友的遭遇,淌一身冷汗。 一连几日,莫燕甄都联络不到高青梅,虽然这件事不能怪莫燕甄,可是她有内疚感。她即将幸福嫁人,但最要好的朋友却……她不断地打电话找高青梅,但电话不通。到高青梅的店里找人,那些店员也不知道老板去哪。 出事后,第五天,高青梅终于找上莫燕甄,她先打电话确认棠绍文不在出差去日本,才上门。 再见到高青梅,莫燕甄惊骇,立即痛哭。 好可怜,才几天?高青梅瘦成皮包骨,眼窝都凹进去了。 「对不起……」莫燕甄搂著她哭。「怪我不小心,是我乱讲话害了你。」 「别哭,我是来感谢你的,你干么道歉,事情都圆满解决了……」高青梅拉她坐下,安抚她的情绪。「不要怕,我已经找到新的合伙人,我的店会搬到别处,而且,我要趁这机会扩大规模,重新开张。」高青梅绝不是省油灯,这里跌倒,马上找地方爬起来,这是残酷的现实世界教育她的好本事。 莫燕甄惊呼,不敢相信。「真的吗?你太厉害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有实力,你根本就不需要靠男人。」 高青梅冷笑。「没错,这次我大彻大悟了……只是,我需要让合伙人看到我有两千万的周转金在身上,这样他们才放心跟我合伙,我现在就是急著筹这笔钱。有人要借我,但要保人……」高青梅说著,郁闷道:「万事具备,就差这临门一脚。你也知道的,我从小跟著妈住,我妈是个不负责任的烂货,我爸外遇,根本不管我们……我没什么人可以……」 「我当你的保人。」不等高青梅开口,莫燕甄主动说。 高青梅泪涌,握紧莫燕甄双手。「我知道只有你会帮我,这世上,只有莫燕甄爱护我……你放心,合伙的事敲定了,店一开始营运,这笔钱我就立刻还掉,你这边保证不会有问题。」 莫燕甄微笑,泪汪汪地说:「我知道你不会有问题,我对你一向有信心,你能力好,只是没有背景可以靠。你知道吗?我一直相信你会很成功,你真的不需要靠男人,更不需要出卖感情,你是有能力的,我一定帮你。」 那天晚上,她们手牵著手一起睡,聊著天,聊到以前上学闹过的趣事,还有高青梅爬学校的墙跷课去,回来时帮莫燕甄带消暑的八宝冰。冰太凉,莫燕甄吃得牙酸,捧著脸皱眉,那蠢样害高青梅笑不停。 莫燕甄永远记得,这天晚上,月亮特别圆,天气也特别热,因为好友没事,她终于放心,渐渐昏昏想睡。熄掉床头灯,高青梅也快睡著了,她瞥见书桌上,一株幽兰吐著微光。 「你的光明还开著……花期这么久?」 「会照顾的话,兰花的花期可以达数个月……很美吧?睡前看著它,就觉得会作又香又甜的梦。」 「叫光明吗?……燕甄,你知道吗?没有黑暗,就没有光明。」 「嗯哼……」 「睡了?」 「我困了,晚安。」莫燕甄睡得又香又甜,旁边的高青梅,彻夜失眠。 第二天,高青梅带莫燕甄去见一位郭先生,莫燕甄代她签一堆文件,盖好多印章。然后从第三天起,高青梅消失,电话停用,店都收掉。第四天起,开始有不明人士日夜打电话跟莫燕甄追债,数目还不断地追加。到这时,莫燕甄还不知道事情严重性,她跑去王董的公司找王董,问高青梅的下落。 王董听完整件事的经过,同情地看著莫燕甄。 「你这个傻女生,你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你被出卖了,那位郭先生应该是地下钱庄的,你被利用了。我建议你赶快还清债务,地下钱庄可不是好玩的,利息会随天数急速成长,你怎么这么笨?!」 莫燕甄头皮发麻,两腿发软,心脏几乎停止,不能思考。 离开王董的公司,呆在街头,阳光灿灿,她却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她失了魂,脑子空白。忽然,她负债了两千多万?她没工作,怎么还?她还要结婚呢…… 晚上,莫燕甄崩溃痛哭,将事情经过告诉棠绍文。这回,棠绍文没有说他那句招牌话——「交给我,我来搞定。」 这次,他咆哮:「你是白痴,你智障,我没想到你低能到这种程度?」向来他温文尔雅,这回勃然大怒,破口大骂,把莫燕甄吓呆。 棠绍文气坏了,他这人从不发飙,也不跟她大小声,一次都没有。谁知头一回发怒就惊天动地,鬼哭神号,把莫燕甄吓得缩到墙角发抖。 他还摔杯子、踹桌子,指著她臭骂:「马的,还好我还没娶你,你是怎么搞的?帮人作保?还弄到地下钱庄去?你怎么蠢到这种程度?你太夸张了。」 棠绍文立刻取消婚礼,提出分手,马上跟莫燕甄划清界线,更急著要退掉公寓。 他悲愤,骂燕甄:「你毁了我,王八蛋,我这些年投资在你身上多少钱?我竟然爱上你这个白痴,我以为你只是单纯,原来你是愚蠢!」 莫燕甄走投无路,找了借口搬回家里,在爸妈逼问下,才吐露实话。到这时候,利息加上本金,已经积欠两千两百多万。 这平静的小康家庭,瞬间风云变色。 满头白发,已经退休的莫老爸,即刻采取行动,要六神无主的女儿照做。他先拿出定存的一千多万养老金,叫莫燕甄还给地下钱庄。莫燕甄自己则是办理银行借款,还有信用卡的借款等,筹了一些钱,接著妈妈贱价卖掉住了二十年的老公寓,凑足剩下的金额,再向亲友借钱。莫燕甄听见妈妈低声下气一通电话接著一通地借,把剩下的钱凑齐,还清地下钱庄的债务,只剩银行借款。 爸爸租下破旧的套房式公寓,一家三口窝著。至于那个有他们莫家回忆的公寓,就这样没有了。 莫燕甄恍惚地经历了这过程,不相信,这全是她闯出来的。 她无法面对,不久前,她即将结婚,生活安逸又幸福,怎么忽然间变得这么落魄?亲如姊妹的好友怎么会害她?还有挚爱的男人,又怎么可以瞬间抛弃她,唾弃她? 最让燕甄过不去的,是连累年迈的父母……她没有脸面对可怜的爸妈,她憎恨这个世界,不是都说做人要心存善念吗?要有爱心?要热心助人,朋友有难,就要两肋插刀。 为什么,世事跟她想的不一样,为什么她会有这种下场?!太没天理。 莫燕甄感到幻灭,了无生趣。危机暂时解除了,她却开始崩溃。她吃不下,睡不著,急速消瘦。东西一吃,她就恶心反胃,爸妈担心,急著要给她找医生。 医生说是严重忧郁症,又有的说是创伤症候群…… 燕甄讨厌出门,只想躲在房间里,不愿与人互动。她吃很少睡很少,导致精神涣散,她日也想夜也想,想著自己怎么落到这种悲哀的地步,钻著牛角尖,想到神经打结还在想,越想越恨,恨透高青梅,恨到神智有些失常了,她终于想了个极天真的报复办法—— 她要变成一只厉鬼。 今晚,她要割脉自杀,这决定愚蠢至极,但莫燕甄才二十三岁,突然遭到大打击,使她理智崩溃,当世界没有正义,她妄想变鬼去索仇人命。她听说穿红的才能变厉鬼,于是打算变一只最凶的。她很用心,穿了红上衣、红裙子、红丝袜,搽红指甲油,口红也红到油亮,连眼线都画红的,要不是没钱,她甚至想把头发也染红。 计划好,躺床上,关灯,拿刀,准备割脉。 这时,她感到自己实在太惨了,于是按了电视遥控器,想听著电视声到黄泉去,好像这样会死得不那么孤单。 忽然,她听见「谭真明」三字。 谭真明?莫燕甄蓦地坐起,将音量调大。这是神的恩典吗,让她在死前看到偶像的新闻。 但、很快地她发现—— 这、一、点、都、不、是、恩、典! 第二章 莫燕甄惊骇,原来该死的新闻节目,在报导的是自杀新闻,死者的方式比她更狠。死者是谭真明的父亲,也是「庚明苑」负责人谭左庚。在约莫一个小时前,谭左庚从二十三楼跳下自杀,一命呜呼。 电视里的自杀现场,商业大楼在黑夜里阴森森地,事故现场镁光灯闪不停,一片混乱。一辆黑色跑车急驰而来,是谭真明。记者看见他,一拥而上,推挤着,包围他。 谭真明走到事故现场,他一身黑衣裤,凛着脸,高大颀长的身形,在混乱中,显得苍凉突兀。他一双冷峻的眼,盯着覆着白布的遗体,对于警察跟记者们的提问,全不回答。他身边喧哗着,灯在闪烁着,置身这混乱之境,他看起来很镇定,没有嚎哭,没有崩溃。或者,是吓到失神? 不,莫燕甄看得出来,谭真明的眼色不恍惚,他的眼色锐利如刀锋。 仿佛感受到他内心尖锐的痛,自己也跟着揪心肠这时,画面跳回女主播。「根据我们最新获得的独家资料,谭左庚自杀的原因是……」听完主播陈述的自杀原因,莫燕甄震撼着,摔了刀子嚷:「岂有此理!」原来由谭真明父亲主导,跟企业集团合作量产的兰花计划,竟然被企业家坑骗,因为大家合作前都是口头允诺,合约没有签订清楚,兰花养下去了,企业集团却突然因为海外市场有变,反悔了。谭父惨赔两亿,外包的花农跟花材厂商急着素钱。那些企业家不认帐,推说合作没有定案,并不算数。 谭左庚不敢相信他的兰花王国瞬间崩毁,他愤怒心寒,跳楼自杀。 「没有天理!」莫燕甄痛心,这是什么狗屁世界!坏人横行,好人受辱。她最崇拜的兰花大师突然间负债两亿多,父亲也跳楼身亡,太惨了。 燕甄暂缓自杀计划,一连几日,追着谭真明的新闻看。那些债权人纷纷找上谭真明。 他们怕谭真明抛弃继承,这样就不必负责父亲的债务,可以放弃庚明苑,和父亲切割清楚。 于是记者们不顾谭真明正经历丧父之痛,追问他接下来的打算。 谭真明不回应,专心筹办父亲后事。他出入常用墨镜隐藏内心情绪,黑西装像道冰墙,将他与外界阻隔。原本就线条严峻的面孔,经此遭遇,更是清瘦不少。 莫燕甄气愤难平,又觉得跟大师同病相怜。 她鼓起勇气,写信给谭真明,她决定,将用自己的方式帮他出气。 谭先生: 我最喜欢你的兰花看到你的遭遇,感同身受。最近,我被挚友背叛,心中充满仇恨,认定这世间没有天理,没有正义。我己决定了断自己,做一只厉鬼去复仇……没想到,在告别这世界前,看到你父亲不幸的消息。你一定也很恨,你父亲一定是个正直善良、不懂保护自己的好人,才会误信奸商的话,被人坑骗。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烂世界? 这几天我为自己哭,也为你的遭遇哭……为什么让你也遭遇这么不幸的事?我觉得,活着一点意思也没有。在我与这世界告别前夕,想到你培育过的那些兰花,那么妖柔美丽,真的很难相信孕育出它们的,竟是这个让我恨透失望透了的残酷世界。我忽然觉得,这样美的植物,活在人间,是当浪费……虽然我即将离开人世,但仍诚心祝福你,愿你早日走出困境,平安顺遂。 而我,我要化作厉鬼复仇,可以的话,一定也替你去找那些背信忘义,害死你爸的烂人们报复,祝我做鬼顺利,保重。 写完信,快递寄出,没有署名,没有留下自己的地址。 莫燕甄想得很单纯,她只是想让谭真明知道,这世上还有她为他抱不平。她做了功课,真的把那些坑骗谭真明父亲的企业家名字全记熟。哼,等她变成厉鬼,定教他们个个生不如死。 孰料,莫燕甄这桩做鬼大计,又拖延了。 第二天,新闻报导,谭真明将召开记者会,宣布庚明苑的未来。莫燕甄当然又收起刀子,先别死,且听听谭真明有什么打算。 下午三点,新闻同步转播记者会。 应该是走投无路,陷入绝境的谭真明,穿了一身白色西服,显得英姿焕发,毫无落魄之色。会场上,他目光如电,一双刀锋般锐利眼神,凛然地,瞅着与会人士。他像烂泥里,昂然拔高的一朵清俊白兰。他身旁坐着律师及工作人员,眼前是忙着拍照的媒体们,他看着这一切,眼色却异常的静定,似乎这些全与他无关,似乎天塌下了,他也有他自己的打算。从容不迫,像做足了功夫,无畏无惧。 首先,他说明庚明苑未来,同时请律师作证,他将不会抛弃继承。也就是说他将承接父亲的庞大债务,同时他公布还款计划。讲完公事,他向一旁男助理示意。助理端未罩着黄绢的物品,掀开绢布,众人惊骇,电视前,莫燕甄也禁不住哗叫出声。 一株紫色蝴蝶兰,共有六朵花,这是莫燕甄没见过的紫,颜色偏蓝,花瓣是一般蝴蝶兰三倍大,薄如蝉翼,几近透明,其姿态神气昂扬,一朵朵绚丽霸气,彷佛下一刻就化成蝶,振翅远去。这兰花,诡异妖艳,似有魔力。看着,人会晕眩,像神魂都要被吸附进去。 「这是紫龙,新的品种。」谭真明说:「这株变种兰花,是我近期培育成功的,今天早上,刚刚以一百万成交,买主是日本东合企业老板宫崎先生,明天各位就会在报上看见消息。」一百万?众人惊呼,但没人怀疑,这花确实值这个价,它太特别了。媒体们疯狂拍照,议论纷纷。 谭真明说:「这、就是我的还款实力。」他环顾现场众人,说:「过去虽然我不认同父亲的经营理念,但我在这里保证,庚明苑往后只会更壮大,绝不会在兰花界消失。」他眼色笃定,遭丧父之痛,以及庞大的负债压力,他没有丧志灰心,他内在彷佛蕴藏极大力量。 大家被他的气魄震撼,深受感动,有人鼓掌,紧接着更多人跟着鼓掌,谭真明感动了所有人,包括电视机前的莫燕甄,她目瞪口呆,被谭真明的气魄震慑。 他没有像她崩溃失志,他立刻奋起,担起父亲的债务,他没有切割,没有大篇幅的抱怨和仇恨的言论,他只是按部就班的,理性地宣示他的计划以及展现他的还款能力,立即收买债务人的心。 「谭真明,你放心,你爸欠的钱我给你打对折!」 「谭真明,你有种,我不催讨,你慢慢来,我沈志宏挺你到底!」顿时间,那些债务人纷纷表态支持,现场弥漫一股奇特的能量,彷佛可以融化冷酷的心肠。 「了不起。」莫燕甄感动,眼眶红了。「他真了不起。」谭真明还有话讲:「还有一件事,昨天有一位女士写信给我——」他目光,对准摄影机,彷佛定在莫燕甄脸上。 莫燕甄脸庞一阵热,他想说什么?她心悸地想着——难不成……他想在记者会上安慰我? 「这位女士,虽然妳没有署名,但我记得妳……」莫燕甄倒抽口气,屏住呼吸。 拉开西服前襟,谭真明将藏在怀里的信抽出,摔开纸张。 燕甄倒抽口气,那确实是她写的信。 谭真明说:「这位女士,你习惯以毛笔写信,用的是加了中药特殊香气的墨水,以及花虫乌图案的宣纸。假如没记错,我曾送你一株心兰。但是,看完你这封信,我才发觉你思想幼稚,行为可笑,我怀疑你的智商,你或许根本未成年。既然你说你不想活,请你记得把兰花寄还给我。还有,你信里跟我抱怨这个世界,我觉得很失礼,况且你的死活跟我没关系,你死也只有你的亲友会伤心,我只担心那一株兰花没人照顾……」莫燕甄听着,她愤怒,尴尬,羞愧,气得呼吸困难。 谭真明又说:「我不知道你恨什么?是缺钱吗?老老实实当作业员也有收入。还是失恋?」他笑,轻蔑道:「那更没什么,我看你太闲了,真有状况的,不会有空写信跟陌生人诉苦。我最瞧不起用死解决问题的弱者,像你这种人只会成为别人的包袱,接到这种信,我感到莫名其妙。」谭真明将信轻轻地扔了,信纸落在地上。 不理会在场人等,他径自起身宣布:「记者会结束。」莫燕甄关掉电视,额面全是汗,且面孔臊热,气得直抖。她竟然落得被一向最敬重的大师级人物嘲笑,甚至轻蔑地叫她要死就把兰花寄回,甚至将她的信扔在地上。 一直到这时候,莫燕甄方明白,自己确实太天真太可笑,的确是愚蠢幼稚。她干么写信?她想安慰人家?她以为自己是谁?人家根本不需要她安慰,人家好得很,反而是自己惹了笑话。 谭真明这一番羞辱,令莫燕甄如遭电击,骤然惊醒。 莫燕甄立刻起身行动,她将谭真明送的兰花带到附近花店托运,寄回谭真明的庚明苑,接着去药局,买了一大罐的药。返家时,外出的爸妈己回来,在客厅吃中饭,看到女儿面色冰冷,两老心惊胆跳,他们热切地招呼女儿。 妈妈说:「乖女儿,中午还没吃吧,快来吃啊。」 「你再不好好吃饭,继续瘦下去的话,爸要逼你去看医生。」可怜两位老人家,操烦得要死,为了这个宝贝女儿,他们快要跟着得忧郁症了。以为女儿会说她不饿,谁知这阵子厌食的女儿,竟大声说好,走过来盛一大碗饭,还将各式菜色扫进碗里,堆得像座尖山。 「我拿回房里吃。」莫燕甄回房间。 「你在这里吃就好了啊?干么在房里吃啦。」妈妈抓住莫燕甄枯瘦的手腕,拉她坐下。女儿不吃她紧张,女儿忽然吃这么多她也惶恐。这么一大碗,活像是要吃人生最后的一餐饭,女儿在想什么? 莫燕甄叹息,看妈妈一脸紧张,且老态毕露。「我知道,我让你们很担心以后,你不用再操烦了,我保证。」这是什么意思?不用再操烦了是什么意思?莫燕甄这么说,她妈妈更焦虑了。 「燕甄」老爸忐忑地跟女儿说:「我们虽然穷了,但是大家很健康很平安,这样跟很多人比,己经很幸福了,嫁记得要往前看,要知足」 「爸,我记得你们有帮我保一份新光人寿的保险,应该还有效吧?」 「你想干么?」妈妈惊呼。「你别给我想不开啊!」老爸凛着脸说:「保险公司是不理赔自杀的。」看父母紧张成这样,莫燕甄苦笑。「生到我这种女儿,你们真倒霉。」她一向被父母保护得太好,连发生这么严重的事,他们都默默忍受,不敢贵隆,怕她想不开。 莫燕甄这刹方明白,过去,她原来幸福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被父母呵护,像个天真的傻瓜,缺乏社会经验,识人不清,以为天下太平,都是好人。怪不得高青梅一天到晚笑她天真,怪不得棠绍文一天到晚说她单纯,可是一旦发生事情,一个利用她的天真为自己脱困;一个声色俱厉,撇清关系,将她的单纯,批得体无完肤。始终唯有父母,不离不弃。 莫燕甄说:「我会好好吃饭,我真的没事,你们不用担心……」她回房,轻轻掩上房门。 客厅里,莫氏夫妻忧心地对看一眼,悄声讨论——「你看到了吗?」莫太太问老公。「她手里那个药房的塑料袋,里面装的好像是药罐。」 「唔……」莫爸爸声音颤抖地说:「她今天不太一样,之前很恍惚,现在眼睛有神了,可是表情很怪。」莫太太脸色发白。「她是想干么?是不是想吃药自杀?还问她的保险。」她脑海掠过一连串恐怖画面,比如开门看见女儿上吊两脚在晃啊晃,比如明早发现躺床上口吐白沫、两眼翻白的女儿,比如等会听到砰一声巨响,发现窗户大开女儿跳楼去也,可怜做妈的,越想越惊恐。 莫爸面色刷白。「该不会她真的」夫妻俩同时往女儿房间冲,在门外,听见里边吵杂的电视声。 莫爸爸趴在门口偷听。「电视声很大,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 「我不管了,」莫太太敲门。「燕甄?开门,我有事要说。」等了两秒,没动静,莫爸急了,踹门,撞进去,看见宝贝女儿盘坐在床,大口大口扒饭吃,身边放着一瓶药罐,瓶盖打开,盖子扔一旁。 己经吞药了?莫爸冲上去咆哮道:「你做什么?你要老爸气死吗?!吃药自杀嗄?吃多少?给我全吐出来……」捧住她的脸,就挖她的喉咙。「快吐出来!」莫太太号哭,槌打女儿。「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个笨孩子,你怎么那么笨哪,你死了要我们怎么办哪?」 「没,爸……」莫燕甄抓住老爸的手,她被爸爸抠得直咳。「我没……没自杀啦!」 「那这是什么?!」老爸抓起药罐看。「综合维他命?是综合维他命?老婆,是综合维他命啊……」他歇斯底里,哭笑不得。 莫太太冲来抢走药罐。「真的是综合维他命?你吃这个干么?」莫燕甄咳嗽。「我最近太累太伤心,想要补身体……」 「你现在是?你还好吗?」莫爸心情复杂,女儿神经失常了吗?明明厌世到要看精神医师,怎么突然关心起身体健康了? 「你们冷静,我真的没事了。」莫燕甄笑望父母,心中己有决定。过去她那对太梦幻的眼睛,此刻闪着坚定的神采,异常明亮,声音也是,声音不再飘忽软弱,讲起话掷地有声,她说——「爸,妈,我会活下去,而且会让自己活得很强壮。我要负责,要解决我捅的楼子,我不会成为你们的包袱。我记得保险公司也可以借钱,如果利息比银行低,我考虑约保险员谈,我会先查好资料」莫燕甄说起她的打算,未来她会设法清偿债务。过去,莫燕甄不耐烦处理这种事,当高青梅的事爆发时,她昏头晕脑,六神无主,也都是父母出面帮她解决。现在,她要一件件面对,要扛起责任,精打细算,不会再胡涂。 第一件事,她要先把身体养好,才有力气去赚钱,去面对现实,是这股决心让她退还兰花,还去药房买了维他命,希望吃了精神好一些,头脑清楚,不要再昏沈无力,可以立刻振作起来。 老爸两腿一软,往地上瘫坐。「是谁开导你的?爸要去跟他谢谢。你终于回神了。」 「妈妈这阵子担心得要死,谁让你想通的?」莫太太松了好大口气。 看爸妈这样子,莫燕甄才知道自己失常,也对,这阵子失常到竟疯疯癫癫想着做鬼复仇,怪不得被谭真明骂幼稚。她确实疯了好一阵,原来当一个人遭到重挫,真的会发疯,做出连自己也不敢信的傻事,因为太恨,恨到没了理智,思想偏差。她,在爱情跟友情里重重跌倒。 是谁开导她?莫燕甄苦笑,开导?不,是被人羞辱,她才醒过来的,是那该死的谭真明将她骂醒,她气极了,反生出强烈意志力。 谭真明说得没错,除了生养她的父母,世上还有谁在意她死活?她表错情,对朋友表错情,对崇拜的人表错情,对身边情人表错情,活该受苦。那些过去莫燕甄认为对她很重要的人,根本不在乎她死活,重重踩她。她竟为那些不在乎她的人付出一切,这点最让她痛心。她想死了化厉鬼报仇,却忘了还有爱她的父母;她瞪视着背叛她的人,却看不到身后支持的双亲,她好傻清醒过来,神智稍稍清楚,才知道自己的行为很白痴。 莫燕甄走下床,张臂拥抱爸妈。「对不起……让你们担心,害你们痛苦,我不孝,我对不起你们。」爸妈回抱,妈妈说一家人平安就好了,爸爸说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是他的好女儿,他们抱在一起痛哭。 莫燕甄在父母怀里畅快流泪,在心中发誓,今后要很强壮,以前她软弱得像棉花糖,被狠狠吃掉。以后她要坚强得像刺,只有她扎人,谁也休想扎痛她。 晚上,在台北新店山区别墅里。 谭真明刚和债权人代表律师,签妥还款计划。 周律师离开前与他握手。「谭先生,我们很钦佩你的勇气,发生这么多事,你镇定地负起责任,千头万绪一肩扛起,我们佩服你,相信你父亲也深深以你为荣。」他镇定?不,他是不得不表现冷静。 关上门,落了锁。 谭真明才扯松领带,疲累地重吐了口气。 父亲葬礼,庚明苑欠下的巨款,这些让谭真明耗尽心神,只有一个人时,他才松懈精神,卸下镇静凛然的面孔。他步上三楼卧室,敞开的落地窗,吹入清冷的风。 稍早,助理签收的快递,搁在床畔茶几上。 他的兰花,被送回来了。 谭真明关掉电灯,那一株心兰便隐约地吐露幽幽的粉红光,小小一株,六朵花儿安然地开放着,它被养得很好。他走过去,将系在花梗的纸条摘下,捻亮床头灯,坐在床沿,展开纸条,熟悉的毛笔字,字体纤丽,但一撇一竖重墨勾勒,感觉得出书写人的怒气。 我不是你说的弱者,谢谢你的冷酷,让我惊醒,原来我不配写信给你。谭先生,以前我很崇拜你,以后,我只会崇拜我自己。 我想我不够资格拥有你的兰花,心兰还你。 女超人留。 女超人?谭真明笑了,心里大石落下。她这么火大,应该己经打消死意。 捧起花,他走到露台,将花放花台上,让它呼吸山林清新的冷空气。退身,审视兰花,经过那位女超人的照顾,花儿似乎开得更灿美。 「你见过她了?觉得她怎么样?」他微笑,问兰花。兰花在风里摇曳,彷佛在笑他。 谭真明垂下眼眸,走近,轻触花瓣,柔润花瓣,软绵绵刷过指尖。 这未曾谋面的女子,他其实满欣赏的。 她的兰花文章令他惊艳,才会以兰相赠。后来,她回信感谢,用的是毛笔,特殊信纸,墨香清幽,还回送一块藏有兰花瓣的手工皂。他以为她是一位活得很精彩,很有情趣的快乐女子。想不到,过没几个月,竟接到满纸灰暗论调的信。 他这一年都在帮着父亲处理庚明苑的危机,他没有任何筹码可以安慰她。但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这点,谭真明希望让她明白。即使他在记者会讲的话很伤人,但有些人的潜质,是在挫败中才会被激发,软绵绵的安慰,只会让她耽溺在自怜里。 他下了一帖猛药,给不相识女子。 事后忐忑不己,直到现在才宽心。 谭真明很喜欢这个女孩,看到文章,心底融化。再收到信,他又一次惊艳,如呆不是身上有包袱,甚至想去认识她。他的第六感告诉他,这是会让他非常心动的女孩但现在的自己,没资格恋爱,没办法保护她。 谭真明一直惦着这女孩,两年后,当庚明苑步上轨道,事业起死回生,他甚至打电话去出版社找过署名「花小编」的编辑。 「啥啰,我是花小编喔,谁找我啊?啥。」一个轻佻的声音响应他。 「是你?……不,不是你。」谭真明直觉这轻浮的嗓音,不是让他魂萦梦系的女子。 「耶?你不是要找花小编?我就是捏。」过分亲热的嗓音,令谭真明不适。 「你有无收过我的兰花?」 「什么兰花?」 「请问贵公司是不是还有别的花小编?」 「目前是我,以前我就不知道,你要多久以前的花小编,那些小编都离职了,所以现在是我负责,先生有事可以问我啊,希望不是我最近写的文章有问题,上次我写错一个采访者的名字,天啊,被骂得好惨,那个人好夸张,竟然要我赔钱,真……」 「谢谢。」谭真明挂电话,抚额叹息。 原来……缘分不会等人。你以为待你状态良好有闲恋爱再去追求佳人,那人己经翩然远去,你欲哭也无泪。 谭真明惆怅,跟他的心兰一般地沮丧他书桌上,那株被送回的心兰,己两年不开花,没有任何原因,就是不开花。 第三章 离谭真明的父亲跳楼自杀,己过去三年多。 「庚明苑」在谭真明主导下,改研发特殊兰花为主,以质取胜,成为海外最多被指定进口的兰花商。庚明苑转亏为盈,走出负债阴霾,商业杂志争着要采访这位兰花怪杰,以前大家认同的是他奇特的养兰专才,现在则是对他的经商之道好奇。他用自己的方式,带庚明苑走出破产危机,媒体希望他出面分享成功经验,但谭真明低调行事,不爱上报,想见他比以前更难。但是有一个人例外。 谭真明喜欢见他,更喜欢的是他带来的东西。 高金虎理平头,嚼槟榔,混黑道,林森北路十五家酒店他开的。 坐在矮沙发里,高金虎边抖脚,边挥着手中相片。「这个是猴仔他某(老婆)最近刺的。」 「我看看……」谭真明坐在高金虎对面,拿过照片,照片里女子光裸的后背,开出一株纯白的兰花,白花瓣像一片片雪,几点红蕊性感无限。 谭真明赞叹:「呆然又是」 「又是兰花。」 「这刺青师父没别的作品?」 「这位『愤世的h』,兰花刺得特别好,她也不是没刺过别的,上回我兄弟阿楠要刺『裕火凤凰』……刺完我特地拍照,因为太惊人了……你看。」高金虎打开皮夹,抽出照片给谭真明。 谭真明倒抽口气。「真是……不忍卒睹。」 「就说很惊人吧?」高金虎大笑。「阿楠后来跟我借钱,急着要把刺青弄掉。」谭真明拿高照片,在灯下看。「浴火凤凰?但这凤凰怎么看起来像鸡?」金虎大笑。「我们都问他,你好好没事干么在背上火烧鸡?可怜的阿楠,要不是我拦着,那位『愤世的h』早变成『死掉的h』……毕竟人家好好一个年轻小姐,那么早死太可怜了,虽然她脾气差到让人很想扁她,可是我高金虎是绝不打女人的……」 「不对。」谭真明将两张照片放一起比对。「看不出是同一个人的作品。」 「她擅长刺花草植物,刺别的就刺不好。可是偏偏我们家里那些女人,爱死她的兰花刺青,你知道吗?最近那些女人想坐大,要组个什么兰花麻将会,打算请她到家里集体刺兰花,她们还说」 「我想认识她。」 「你?你对刺青有兴趣?想刺青还是……你马子想刺?」他知道谭真明有个气质超好的漂亮女友。 「都不是。」 「都不是?那你为什么想认识她?」 「我怀疑我认识她,就算不认识,她也一定认识我。」 「那一定是,因为你是兰花界天王。」 「不对,是因为这个刺青师父,刺的全是我培育过而且给媒体发表过的变种兰花,不管是兰花的姿态,或奇特的花瓣弧度,或比一般兰花更硕大的蝴蝶兰,还是罕见的近乎金色的倒吊兰,她剌的全是我在媒体上发表的兰花,有些则是在世界兰展比赛得过奖的……」口说无凭,谭真明拿了照相本给高金虎看。 高金虎发现那些兰花照片,跟「愤世的h」刺的几乎一样,包括最近这一幅刺青,原来出自名叫「圣女」的雪色蝴蝶兰。 「奇怪,她怎么这么晾你的作品?」 「所以我想见她。」谭真明拇指轻抚过兰花刺青照。「像这株参展过的『圣女』己经死亡,再也培育不出一样的兰花,但这位刺青师父,竟让它在人的皮肤活过来……刺得栩栩如生,让我对这兰花的回忆也跟着回来了。」正是这个原因,当他一次偶然机会下,看到长期向庚明苑买花的大户高金虎的女伴,在足踝刺一株他养过的兰花,他感到困惑,请高金虎拍这刺青师父别的作品,惊觉不是巧合,全都是他发表过的兰花。 高金虎也跟着好奇起来。「看样子,h对你的兰花很了解。」 「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这个,这个嘛,我很难回答你。」 「为什么?」 「我不会形容她,应该这么说她是个很难形容的女人。」这希罕了,玩遍各大酒家,阅女人无数的高金虎,没办法形容一位女子?谭真明往后靠着椅背。「……我想见她,你有没有她的名片?」 「你要刺青的话,当然可以帮你约。不过如呆只是想约她见面,想认识她,喝茶聊天交朋友的,我建议不要。」 「为什么?」谭真明笑了。「我应该不至于让人讨厌吧?」开玩笑,有多少人等着要约他见面。 「我跟你说啊,h非常非常非常非常讨厌一个东西……」高金虎勾勾手,谭真明凑身听。「她非常讨、厌、人。」 「但是她也是人。」 「是啊,所以她看起来也很不喜欢自己。」 「所以叫自己『愤世的h』?」 「我跟你讲,她看起来真的是很愤世喔,不管什么时候看到她,她的脸都很臭,所以我建议你最好别去骚扰她。」 「骚扰?」谭真明脸一沈,自尊受伤。「高金虎,你看到了,是这位小姐不停在刺我养过的兰花。」他只是好奇,h为什么对他的兰花这么了解。他这是人之常情,讲他骚扰,太难听。但为什么,谭真明觉得头胀脸热,有点小小的不自在? 「谭先生?谭大师?你在紧张吗?厚,我第一次看你会紧张欸。」 「你在胡说什么?」 「你再不拿卫生纸来,你的相簿要毁了。」原来谭真明打翻自己的那杯茶,还无知无觉。这个「愤世的h」,让谭真明很失常。 高金虎看谭真明赶快擦拭水渍,还用一种有点故作轻松的声音说——「既然你说这个h很孤僻,我也不想去认识了,反正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况我很忙,还有一堆合约等着要处理,最近有一批兰花受了水伤,还有——」 「奇怪,你干么跟我解释这么多?」很反常喔,还以为这位谭大师永远镇定稳重,怎么这会儿穿着西服手忙脚乱擦水渍,胀红着脸胡说八道的样子,活像小男生? 响响响,高金虎偷笑,一定是「愤世的h」的愤怒太无远弗届,连谭大师都被怒到失常。这样慌乱的谭真明,带给高金虎极大乐趣。 终于,谭真明将桌面收拾妥当,清清喉咙坐下。「我们讨论一下你要订的兰花吧……」高金虎觑着他笑。「可是我比较想跟你讨论『愤世的h』……」 她要回去了,毕竟笑得脸也僵了。每次回爸妈家就必须装乖,装快乐,因为不想让父母知道,心中的伤一直都在。 深夜,暗黑的柏油马路上,她骑着摩托车,两旁铁板树耿直地矗立着,她戴着黑色安全帽,骑破旧的老机车,旧的咖啡色夹克,褪了色的蓝牛仔裤,身躯消瘦,牛仔裤底下是款式冷酷的黑尖头皮鞋。 耳机里响着她最爱的团evanescence,嗓音黑暗的女主唱正唱着 。 她是刺青师,可是只有兰花刺得好。 代号「愤世的h」的她,本名叫莫燕甄。凝视眼前马路,她的冰冷表情像柏油路跟她有仇。而或许这只是她与外界保持距离的习惯,她一路紧抿嘴唇,这是她不为人知的神经紧张,包括那一对绷紧僵硬的肩膀。 绿灯时,车子经过十字路口,但右方突然一辆重型机车闯过来,她紧急煞车,但是对方煞不住,莫燕甄冷冷地看那辆重型机车失衡,打滑,撞上安全岛,轰隆巨响……骑士摔飞在地上。 重型机车的钢板呆然不一样,撞得这么大力只是照后镜断掉,外观好好地倒在地上。 莫燕甄冷冷地看着那位骑士,死了吗? 没死,对方忽然跳起,摘下安全帽,气呼呼地朝她走过来。 很好,有得玩了。莫燕甄也摘下安全帽。 那人停在她面前,瞪着她。 「靠,你眼睛长假的啊?x……」一连串脏话,问候她家亲人。 莫燕甄不吭声,这却助长对方气焰,反而更大声叫嚣。 「你找死?你竟然闯红灯。」 「闯红灯的是你,我们让警察来处理。」 「警察?哈哈哈……」他大笑。「我爸是谁你知道吗?万华的『虎爷』听过没?我爸在虎爷底下做事,信不信我随便叫他撂人来你就死定了,你想活着离开,赔个一万,我可以考虑放你走……」不哆嗦,莫燕甄从牛仔裤口袋掏钱,只有一张绉巴巴的百元钞票。「我只有一百块。」 「x,一百块我这台车的一根螺丝钉都买不到,你死定了。」 「不然我找朋友送钱来?」识相!「好,但要快,我很忙。」少年双手抱胸,抖着脚等。 莫燕甄打开手机,借钱。「是我,h。我撞车了,对方要我赔一万,但是我钱不够……嗯,好,在中山北路一段的……」讲完,手机塞回牛仔裤,她继续和少年对望。 「不错嘛,」他笑。「还call得到人拿钱来,是男朋友吗?是说喔,你长得不赖,可是脸怎么那么臭,你要是哭一下,或是跟我%#个几声,其实我也不一定要你赔钱,搞不好还会请你吃宵夜,但是你看看你,表情像我欠你几百万,害我摔倒也不会说对不起,问我有没有受伤的,老子当然不爽!」莫燕甄微笑。 「对啊,就是要会笑,这样好多了嘛。」可是,他的笑容很快消失了,转成大大o字形,眼色惊恐,看着她身后,五辆bmw停住,下来十名男人,全都一副流氓样。 少年认得带头的那位。「虎……虎爷?」莫燕甄微笑,因为少年郎的表情很有娱乐效呆。 少年看着燕甄身后十名穿黑西装带棍棒的壮硕男人,站最前面,理平头,壮得像日本摔跤选手,嚼槟榔,穿花衬衫,海滩裤,夹脚拖鞋的,正是万华的老大高金虎,绰号虎爷。 虎爷粗声粗气地问莫燕甄:「这个兔崽子要你赔钱?」 「嗯。」莫燕甄抬高手,指着刚刚一直对她吼叫的少年。「他还说他爸在虎爷下面工作。」高金虎双手插口袋,骂了一声粗话,挺胸瞪着少年。「你爸是谁?」少年瘪嘴,咚地跪下。「我乱讲的,我爸是大楼警卫……」竟然眼眶红红,吓到要哭了,还一直颤抖。「对不起……大姊姊。」大姊姊呢!莫燕甄嗟笑。 高金虎问莫燕甄:「你要我海扁他吗?」莫燕甄耸耸肩。「随便你们对他怎样,我先走了。」 「等一下。」揪住她的夹克,高金虎不爽了。「我说h,你是不懂礼貌吗?我三更半夜撂人杀过来,你什么一句随便就走?有没有搞错?」 「因为很晚了。」 「什么叫因为很晚了?我没听错吧?!」高金虎激动熊吼。「就是因为很晚了你把我叫出来帮你,你才更不应该对我这种态度!」气死。 「哦?我只是打了一通电话,你自己要来帮忙,我又没有逼你。」 「你你你你你,好,有种,你再这样跟我说一次!」 「是你自己来的,我没逼你。」高金虎伸出食指,指着她额头,面目狰狞,好似猿人。「你再给我说一次」老大发飙了,一干兄弟退后一步,惊骇地看着纤弱的莫燕甄,和雄壮的老大对峙。 跪在地上的少年,张大嘴巴,对于事情的转变感到莫名其妙。 莫燕甄脸一沈,突往前站一步,害高金虎吓一跳,不自觉地往后退一步。 「你很喜欢鹦鹉吗?要不要养一只?你要牛也重复几次你愚蠢的话都可以。」 「你现在的意思是……」高金虎熊爪一抓,揪住莫燕甄领子,扯到面前。「意思是我自己鸡婆就对了?」一直知道h脾气不好,但没想到她还很嚣张。 「你现在是要揍我吗?」她被勒住脖子,可是表情竟很轻松,毫无畏惧。 她的神情让高金虎震惊,就算是见过世面的酒家女,看他发飙还会吓到尿裤子。这个h是恶魔……高金虎眼色一凛。「我真的很想揍你,但是看在你是女人的分上,我给你道歉的机会。」他推开莫燕甄,摘下她机车的钥匙。「明天下午三点,到我家找我拿机车,记得带水呆礼盒跟我道歉!」 「水果礼盒不是探病用的吗?」她说。 「老大!我们看不下去了。」兄弟们围住她。 「你臭屁什么?」 「没见过比你嚣张的。」 「给脸不要脸就对了!」 「老大不愿意打女人,我很乐意代打……」 「你们给我住嘴!」高金虎喝叱,机车钥匙丢给身后小弟。「记得,明天三点。」他们走了。 莫燕甄问还跪在地上的少年:「都走了你跪什么?」笨蛋。 少年这才回神,赶快站起来,对眼前的女子很好奇。「你为什么不怕他?他是万华虎爷欸,你不怕被揍?」 「你怕死对不对?」 「废话,谁不怕死?叫出来给我看。」 「我不怕。」 「是喔,你有厌世的倾向?有没有去看心理医生?要不要我介绍?」 「你很有趣。」刚刚很流氓,现在竟然跟她谈心理医生。 「实在太刺激了,呵呵呵。」竟然笑了,他吁好大口气。 「你有两顶安全帽?」莫燕甄看见那辆重型机车侧边挂着另一顶女用安全帽。 「怎么了?」 「载我回家。」不想花出租车钱。 「难怪你会惹毛虎爷,大姊姊,你请人帮忙都是这么扁的口气吗?」 「你可以拒绝,我无所谓。」她发过誓,今生到死,绝不求人。 她不怕死,但怕求人。三年前那次风波,她跟着妈妈求亲戚借钱,她去银行拜托行员通过借款,她密集求了很多,后来为了找工作赚钱还债,也求了很多老板。那种丢脸滋味,她再也再也不要尝,宁可死。 「我是可以载嫁啦」少年没有拒绝,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拒绝她,更可怕的是,他觉得这位大姊好酷,他有心动的感觉,这就是一见钟情吗?这样想,脸就红了,将安全帽递给她,两人坐上机车。 「安全帽要戴好喔……」他讲话温柔起来。「你怕的话,可以抱着我的腰……呃啊……」她竟猛地用力抱住,害他岔气,呼吸不顺。 「你放心,我会抱得很紧,因为你的骑车技术很烂。」 「你讲话还真是让人开心欸,对了,你可以叫我阿东,我怎么称呼你?」 「h。」 「h?」阿东发动机车。「这不是名字吧?我是问名字?还有嫁在哪工作啊?有没有名片?改天大家一起出来看个电影嘛,怎么样?喂?喂?!」没回应,他回头,看见她一脸肃杀,戴着耳机,听她的音乐,摆明不聊天。 「好冷喔。」阿东叹气,热情都被浇熄了。 莫燕甄照约定时间来找高金虎。 他们在前院里讲话,藤木桌椅,筛着日光。 莫燕甄交迭长腿,斜着身体坐着,懒散,脸色不屑。 高金虎坐一旁,从见到她起,就一直笑。「昨天我的人都在,你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来,你的钥匙。」他才不跟女人计较,拿走她的钥匙,是为了做给兄弟看的,还有就是他也确实被燕甄惹毛了。 燕甄拿了钥匙就走,高金虎按住她肩膀。 「等一下。」高金虎凑近,眼色炯亮,笑得诡异。「h,等你朋友到了再走。」朋友?「谁?」莫燕甄身体陡然紧绷,面色警戒,「朋友」两字听起来很恐怖。她没朋友,这些年一个朋友也不交。 「哦,你一定跟他很熟的。」既然她咋晚表现得那么可恶,高金虎也不打算顾忌她讨厌见人的个「生。他存心制造事端,再隔岸观火,欣赏h的反应。「说不定,那还是嫁爱慕的人呢!是啊,应该是你很喜欢的人,才会……」 「你太无聊了!」莫燕甄猛地起身,愣住了。 她看见某人穿过大门,穿越茄苳树的影子,走过来,他侧脸英俊,身形高瘦健朗——是谭真明,比三年前更英俊魅力的谭真明,正慢慢走过来,她呼吸渐渐失控。 谭真明慢而稳健的步伐,踏过一地破碎树影。 莫燕甄呆住了。 谭真明迎面走来,姿态洒落,周遭风景都失色。单眼皮的双眼,目光很沈静,鼻直挺,衬着坚毅薄唇。他高瘦结实,白衬衫在烈日下,依稀看得见里边结实强壮的体魄,微敞的领口,是他的自在和率性。卷高的衬衫袖子,手臂肤色是健康的麦色,泛着光泽。一只黑色机械表,大而厚实的手掌,感觉出他掌握事物的力量。 卡其裤,皮质夹脚拖,以及飞扬的中长发,这一切都在宣告他跟过去不同,过去谭真明面容严谨,神情严肃。如今随着事业危机解除,莫燕甄看见的谭真明,狂放不羁,毫无拘束。 她,站在那里,如履薄冰。 她,心脏灼热,呼吸全乱,脸庞胀红,浑身紧绷。 然后,高金虎在一旁乱叫:「哗,我没看错吧?h也会紧张?你是在脸红吗?」这酷女竟一脸窘态,大出虎爷意外。这神态很面熟,啊,是了,虎爷想起,此刻站她面前英姿飒爽的谭老板,也曾有这窘态。像踩住了猫尾巴,掐住h的弱点,虎爷挺不好意思个屁,他爽毙了。 「你认识他吧?」高金虎拉着h的手臂,压低声音说:「你一直刺人家养的兰花刺青,是不是爱慕他?」莫燕甄故作镇定,但额角颈背全是汗。她想宰了高金虎,可是她动弹不得,因为太震撼……谭真明从报纸杂志电视走出来,走到她面前,活生生。在她毫无心理准备时。 莫燕甄不语,看见谭真明扬起一眉,疑问地瞅着她。这刹,燕甄觉得自己像黑蝙蝠,忽被炙阳曝哂,无所遁形。他炯亮有神的目光,看穿她。 是他疑问的一个扬眉,让莫燕甄回神,竭力冷静。 别慌,别忘了这位先生,曾在记者会上如何羞辱她,有自尊的话就别一副渴望人家的蠢样子。 莫燕甄脸色从惊慌困窘到冰冷,看着谭真明像看着仇敌。 谭真明也发现了她的敌意,但不记得认识这位穿着中性,表情冷酷的短发小姐。她瞪着他,且一脸怒容。他做了什么? 第四章 「你没说要带人。」谭真明问高金虎,拉开椅子坐下。 「是自己人,没关系啦!」高金虎呵呵笑。 「是你的女人吗?」莫燕甄怒道:「不是『谁的』女人。你呢?先生又是『谁的』男人?」她被谭真明的问话激怒,太不尊重女人了吧? 谭真明笑了,高金虎也哈哈笑。 谭真明看向站得直挺的女子,打量她。她也迎着目光,跟他对看。 她二十几岁吧,短发削得凌乱,带敌意的乌黑大眼,衬着不健康的苍白脸色。轮廓算甜美,双眼皮眼睛,又有丰厚性感的嘴唇,但她偏偏将眼线描得浓黑,显得愤世嫉俗。她看起来营养不良,应该很少哂阳光。穿着不合气候的过大长袖黑衬衫,过宽松的黑牛仔裤,绉巴巴,将她真正的身材隐匿。连上衣长袖前端,也看不到完整手掌,只露出半截细白的指尖,看到那一点细细的指尖,不知为何谭真明想到雏乌,可怜兮兮。 她打扮怪异,散发突兀的怪气氛,和此刻充满阳光花香的庭院很不搭。即使站在金黄色温暖日光里,即使没有触碰到她,谭真明也能感觉出她散发黑暗厌世的气质。他还注意到她站姿僵硬,身体紧绷,彷佛正努力压抑着什么。又好像,对一切都很有敌意。 因为她是这么显得紧张又带着敌意,所以他也很故意地漠视她的存在问高金虎「是你的女人?」没想到她立刻反击,夹枪带棍地问他又是谁的男人?他就笑了,像跟猫儿玩,被抓咬了一下,不太痛,只是刺痒痒地快感。 「没有谁是谁的,我道歉。」 「不需要。」莫燕甄脸更臭了。 「不需要?」 「不需要跟我道歉,不希罕,因为你对我来说不重要。」她记仇,嗯哼,记得自己对他来说只是个「不相关」的人,死活他都不在乎。 「好,好个不重要,也对。」他很有风度,笑着回话。 可连这回答,也激怒她,特别是他满不在乎的笑容更让她抓狂,她简直针对他来的。 她说:「对,不重要。我们不认识,你有什么好道歉?你刚才粗鲁无礼的问话,只是暴露出你是个粗鄙的大男人。」他决定忽略这位易怒的小姐。「高金虎,我们要谈生意,你让这位小姐杵在这的用意是?」一直隔岸观火的高金虎从刚刚就一直笑,他对莫燕甄说:「他是谭真明欸,刺那么多人家的兰花,看到本人不开心吗?」莫燕甄转头,怒瞪高金虎,想掐死他。可恶,秘密被发现了。是,她一向只刺他的兰花,那是因为那些图腾早己印入她脑海,她最熟悉,刺青起来很上手,只因为这样。 谭真明非常震惊:「『愤世的h』是你?」在他想象中,h应该更有年纪,身材更强壮,怎么会是眼前这看来弱不禁风,年轻秀美的纤秀女子?除了带刺的个性,她的身材完全看不出愤怒在哪,只觉得柔弱。 莫燕甄又瞪住谭真明。「干么?我不知道刺别人种的兰花也有问题?要我付钱就太过分了。」原来她以为骗她来是想跟她收费,两个大男人大笑。「没这种事……」谭真明解释。 「你兰花刺得很好,我感到很荣幸。只是,我很难相信是你刺的。」 「为什么怀疑?」 「你看起来不像刺青师,更不像会跟高金虎这种人认识。」 「喂!黑道也是有人权的好吗?」高金虎抗议。 「那些兰花真的都是你刺的?」谭真明再确认一次,瞥向她长袖外的手。「你的手那么细小。」莫燕甄回答他,而她的回答很酷——她抽出牛仔裤口袋里的黑色签字笔,坐下,突然抓来谭真明右手,拉近,低头,以不到五分钟时间,默默地在他手掌虎口边缘,描出一株黑色兰花,它栩栩如生,彷佛真有花香会打那窜出,又彷佛风吹得厉害一点,虎口边缘的兰花就会野野地摇荡起来。 她画完兰花,轻放下他的手。他心头却重重地,失了神魂,恍惚地瞅着虎口边的兰花,更令他恍惚的是心头慌慌的感觉。 她说:「拿刺青枪过来,我可以立刻刺好这朵兰花。」他信了。「你为什么记得我种过的兰花?」 「是不是暗恋他?」这是高金虎问的。 「我走了。」她不回答,没必要。 「请等一下。」谭真明拦下她。「能不能坐一会?」他微笑,这温暖的笑意使她内心颤栗。己经很久,没有被杀的感觉。当然,被杀是过分渲染的形容,真正的意思是,她软脚,虚弱,当谭真明用这样温暖的微笑冲着她来,她恐惧着自己会变得很白痴。 「要干什么?!」她只好大声又不爽地问,掩饰心慌。可这在他看来,只觉得她紧张兮兮。 「你放心,我没恶意,我们要开会,也许你可以提供意见。」 「你以为我很闲吗?」 「我付你钟点费。」 「你以为我很便宜吗?」 「这样吧,付你一小时两千。」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心动?」 「四千。」 「你一定是钱多到没地方花。」莫燕甄坐下,干么不?有钱赚,四千呢,她缺钱。 高金虎大笑,这两人太有趣了。 莫燕甄不只是坐下,还很务实,立刻拿出手机调闹钟,设定一小时。「现在开始算……」她故意机车,好像只要这样就不会太明显,让人知道她其实,其实仍对这男人很忐忑,她还是会被他影响。即使她己经不是过去那个单纯的莫燕甄。 谭真明真拿出四千大钞放桌上。「你看,我很有诚意。」高金虎骂道:「喂,让别人看到以为我们在做什么交易!」他哈哈笑了。「不过是要讨论周六要订的一千朵兰花,需要她什么意见?」谭真明很怪喔。 谭真明说:「我们开始吧,丧礼用的兰花,你要哪一种?」高金虎说:「就兰花嘛,还不都一样,就一般的蝴蝶兰吧。」谭真明问:「死的是谁?什么个性?有没有照片?」 「真有心,还针对死者个性搭配兰花。」高金虎很佩服。 「我是怕我的兰花不高兴会托梦给我。」 「托梦给你?」 「对,托梦说它被送错地方不甘愿。」高金虎嗤之以鼻。「最好是啦,死的是巴万的小弟,二十三岁,因为女朋友被欺负,跟金山江老干架,不自量力的家伙,被砍二十三刀,很惨,面目全非」ok,了解。谭真明转而问h:「如呆是你,请问这位男人的丧礼,要配『庚明苑』 哪一款兰花?」 「狂歌。」莫燕甄想都没想地就说。那是庚明苑独产的兰花,花色火红如血,花朵形状似玫瑰,但颜色稠浓如血液,像花在泣血,更奇的是花梗带紫色。「这家伙为爱疯狂,如狂歌,红得很疯、很野,有种飞蛾扑火的气魄,很傻也很纯真。」谭真明眸色骤亮,笑了。 「狂歌?」高金虎问:「有这款兰花吗?」 「有。」谭真明看着h,自这刻起,她留给谭真明永难抹灭的印象。就这一句,己征服他。他完全明白,她,为何能刺出兰花的魂。 晚些,谭真明打电话给营销经理,将问h的问题问经理:「……你觉得这个人的丧礼配什么兰花?」 「紫蝴蝶兰。」 「为什么?」 「今年这款量产,趁这笔交易,可以大量消化库存。」营销经理说得没错,但是,他希望听到特别的,对兰花有感情的回答,那样的人可遏不可求。见过h,这天,谭真明一直心神不宁。 他坐在办公桌后,刚挂完电话,又瞥见虎口静美的兰花,彷佛又见她低头,握着他的手勾勒线条绘制兰花时的专注模样。一笔一画,刺痒皮肤,莫名心悸。 他知道这世上要遇到跟他一样懂花的少之又少。爱兰者众,懂兰的少。h是懂兰花的人,很令他惊艳。就像三年多前,有个他爱慕的女子,也曾带给他的感动。那位女子,是他人生最黑暗期的一点光亮。 h,让他有同样感受,但他不会追求她,因为他身边己有女友,交往一年多的可人儿,郭雪贞。可是为什么理智这么想,心里却有一点遗憾? 电话响了,是高金虎打来的。 「怎样?h很特别吧?你们俩太有意思了。」 「她的确很特别。」 「你好狠,因为她的话,我订了一千朵超贵的『狂歌』,这是抢劫。」 「我知道你对人慷慨,何况死者为大。」 「来这套,生意人就是生意人。」 「你知道我爱兰花,胜过赚钱。」这是他跟死去父亲不一样的地方,父亲被利益迷惑,才会让企业集团蛊惑,大量种兰花、盖花场。当时他激烈反对,认为兰花有灵性,不该用商业模式运作。这里边没有「爱」,一定失败。事后证明,一败涂地。 谭真明一直认定,养兰花,必要条件是「爱」。除此外,都不持久,也是这论调,让业界称他为怪人。也因为如此,兰花也最爱他,总是在他手下尽情展现风情,争奇斗艳,只除了那一株不再开花的心兰。 「说真的,h是人才。我如呆是你,绝不放过。」 「你如果是我,会如何?」 「娶她。」 「我爱我的女朋友。」谭真明大笑。 「包养她。」 「你都是这样对待人才?」 「只有女的人才我才这样。」高金虎说:「这女人待在万华的小刺青店太可惜了。你知道吗?下午光听她讲评兰花,我冲动得打这通电话给你。」 「哦?」 「因为我想跟你多订一百株『狂歌』,她说得太凄美了,我要养几盆在家里,你说,这么懂兰花的要去哪找?窝在刺青店太可惜……」 「说不定她热爱刺青。」 「爱个屁,我认识她师父,h当初是为了赚更多钱才学刺青,她本来在餐厅上夜班,听说原本很落魄的……」挂电话前,谭真明问:「我还不知道她的本名。」 「莫燕甄。」 莫燕甄住在近龙山寺的小巷,一楼的旧屋。 早退流行的砖造屋瓦,上头长满野草,下雨滴滴答答漏水,哀凄地响不休。屋内光线不好,昏昏暗暗,踏进来,就是没有明天的忧郁感。 环境不好,她无所谓,晚上铺了被躺下就可以睡;没生活质量,无所谓,店是老师父让的,不收钱,还一并介绍许多主顾。靠这收入,她衣食无缺,还清一些债务。她没啥开销,除了还债就是还债。她没娱乐,不买物品,衣服都穿旧的,所以很宽松,因为她比过去瘦十公斤。她不交朋友,她的人生,还能有什么憧憬?大富大贵?享受生活?恋爱结婚?负债累累的她还能有什么期待?只有恨,恨那无情出卖她的人,然后继续过没希望的日子。 有亲戚知道她的状况,竟透过父母劝她嫁人,说她漂亮年轻,说不定会有人爱她爱到愿意一并承接债务。她感到好笑,这和卖身有什么差? 因为对未来失去憧憬,对过去又充满怨恨,使得莫燕甄长年都臭着脸。现在也是,一看见踏进屋里的高金虎她就不爽。 「要刺青吗?应该先预约。」 「想跟你聊聊。」高金虎想拉椅子坐下。 「不刺青?请回。」莫燕甄抓住椅子,不让他坐。 「真受不了,我们男人爱面子,你这种态度,以后一定会吃亏。」莫燕甄去开门。「慢走,不送。」 「你这家伙我带好消息来,听完我说的,看你还赶不赶我走?」高金虎硬抓住椅子坐下,巴拉巴拉说起来。原来谭真明的庚明苑将在内湖开分店,五十坪店面,后院有空房,独立门户,愿意供她免费住。如呆她坚持,也可以接一些刺青的案子。 莫燕甄只要帮忙更新庚明苑网站,定期发表介绍庚明苑兰花的文章。工作时间弹性,还付她五万月薪,更大方让她享有劳健保。这么优的条件,让前来提议的高金虎面上有光,笑呵呵地讲完,预备听莫燕甄感谢,喜极而泣,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开心大笑。 莫燕甄就是莫燕甄,狂喜也那么低调,听完眉都不挑一下,只说:「好啊,回去叫谭真明干脆把整家店送我好了。」 「意思是?」 「没兴趣,当然,如呆他想把店送我,我很乐意。」 「你疯了?这么好的条件没兴趣?比你窝在这烂地方强多了。你明明是喜欢花草的,难道甘愿在这地方一辈子?!你年轻,干么活得这么没朝气?你不想改变,不想有作为?我看你刺青也不开心,去外头闯闯不是很好吗?一个月五万啊小姐?」莫燕甄倚着半开的门,懒洋洋地。以前,她相信这么好的事,现在,她怀疑这里边有陷阱,不可能那么简单。即使未来邀请的是以前很崇拜的谭真明,即使这份工是过去梦寐以求的,但她己不再有过去的心情。她才不要傻傻因为人家一个提议,关掉刺青店,转移阵地,大换环境,然后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看谭真明脸色工作,就怕哪天被开除,两头都空。 言过其实,让人虚,而忽然被过分善待,也让人起疑。她很小心,她再也不能踏错,她没跌倒的筹码,再不能让父母担心。因此对高金虎长篇大论的说词,她摇头,提脚,把门推得更开。 「通常这么好的事,里面都有陷阱。」她说。 「难道我会骗你?或是谭真明会骗你?」高金虎暴跳如雷。「你认识我几年了?快两年了吧?我高金虎是怎样的人你不知道?我在道上是讲信用出名的!还有谭真明,他是什么样的角色你不知道?」高金虎走到莫燕甄面前吼叫——「谭真明那个人,他爸三年前负债跳楼,上亿的债务都扛下来,为的就是信用两字。 他能从负债上亿,到如今还清债务,每年净利超过三千万。他有必要赔上自己的信誉,坑骗你这个小人物吗?」小人物? 「对,小人物,小归小,脾气很大,你不知道吗?」砰,莫燕甄用力关门,门板直接摔在高金虎身上。 高金虎被撞出去,痛叫,踹门。「你白痴,你不识相,x,我流鼻血了,你他妈的气死我了你!」 天黑了,下雨,莫燕甄工作室的屋檐上,有只幼猫一直喵叫。是被雨淋湿的黑色幼猫,莫燕甄站在屋外,双手抱胸,瞅着屋檐上哭叫的猫咪,静静地看着,不离开,也不帮忙。她没撑伞,和幼猫一起淋雨。 「想养它吗?」有人问。 燕甄回头,看见谭真明。他穿着咖啡色风衣,站在这幽暗巷子里。天黑,小巷颓败,高大的他似乎更加耀眼。她隧起眼睛想,他的容貌不管到哪都很容易吸引旁人视线,又或许那是因为他身上有股非凡的气质。 他太耀眼,使她感到自己矮小又狼狈,她撇过脸不理他。 他说:「看了这么久,是不是想收养?」他来了一阵子了,她瞅着猫儿太专心,没发现他。 「我讨厌小动物。」 「讨厌会淋雨看这么久?」她头发淋湿,跟幼猫的毛发一样,在路灯下闪着晶光。 她说:「这畜生只会吵跟吃,养着有什么好处。」他觉得她说谎,因为她讲得太现实,现实到很故意似的。 莫燕甄走进店里,他也跟进去。 「莫小姐。」莫燕甄在工作台前停步,转身看他,双手撑在身后桌上。「先生要刺青吗?不是的话请回。」他微笑,看向右侧墙面,那里悬挂各式刺青照片,都是兰花图样。「这排到那排,全是我参展过的兰花。」莫燕甄脸面灼热,那是她过去搜集的新闻图片,翻拍,悬在墙上给客人刺青做参考,没想到有一日谭真明会来。 「你到底来干么?」 「这面墙的参考图样都是兰花,可见你也是爱花的人。」 「你喜欢答非所问吗?」 「高金虎说你不信我开的条件,你觉得有陷阱?」 「对,没理由给我这么好的条件。」 「为什么?」 「我很清楚自己的价值,你条件好到诡异。」谭真明静下来,看着她的眼睛。 莫燕甄挑起一眉,询问地瞪着。 他不说话,静静直视她,只是直视而己。 她纳闷,困惑,等着,他就是不开口,只有屋外淅沥的雨声响着,和他一双有力的眼神看着她。 莫燕甄受不了这种沉默,感到尴尬,她移开视线。 「现在不讲话也不走,是怎样?」 「我听说眼睛是灵魂之窗,我希望你能看见我的灵魂。」 「什么?」有没有搞错? 「这样也许你会发现,站在你面前的,是个正直可以信任的人。」莫燕甄嗤地笑了,多讽刺。「但是……谭先生,站在你面前的其实是个瞎了眼的女人,她分辨不出好人坏人,所以你这方法不管用。」他笑了,这回答有创意。但他不知道,这是她用淌血的心换来的答案。 「在我看来你的眼力非常好,不然刺青也不会这么出色。」他看见工作台放着一碗种子。「这是菩提树的种子?」紫红斑,圆滚滚,种子们团一起,在古老的美浓碗里,显得特别美。「你喜欢菩提树吗?我也是。有时,我也会捡菩提籽回来放着欣赏……」她心中吃惊,但嘴硬道:「废话真多,谁跟你一样喜欢菩提树?这只是顺手捡来的,菩提树又不会开花,有什么好让人喜欢」 「你错了,菩提树会开花。」莫燕甄瞪大眼睛。「先生,你才错了,这边多的是菩提树,从不开花。」 「要不要跟我赌?如呆菩提树有花,你就来庚明苑工作,如果没有,赔你五万。」 「响,我呆然没看错,你真是一个狡猾的人。」莫燕甄隧起眼睛。「很清楚我的弱点嘛,知道谈到钱我就会心动嘛。」他笑了。「怎么样?要不要赌。」 「当然要,白痴才不赌,谁都知道菩提树是不会开花的。我跟你赌,但是,要怎么验证答案?」 「我可以马上让你看见菩提树的花。」 「好啊,走,我知道前面就有几株菩提树。」 「不用到巷口,你屋里就有菩提树的花。」 「什么?」燕甄愣住,双手插腰。「你在耍我对吧?我看起来很白痴吗?你是不是觉得我脑筋秀逗很好骗?」她忽然很火大,甚至有点歇斯底里。「你,你立刻给我滚!」跟高青梅一样,跟棠绍文一样,这些人都当她很笨,才开她玩笑又利用她。 谭真明举双手投降。「冷静,你看着……」他拿起一粒菩提籽,抓来她的左手,放在她的掌心。然后他轻轻以拇指揉开种子,坦露种子内在的风景。「你看仔细,是有花的……这里边不就藏着很多花?」她傻住,低头瞧,果实里很多颗粒状的……小花?他指的是这个? 他解释:「这叫隐花果,花儿开在果实里,开得很含蓄,只有懂的人,才能看见里边的花。」莫燕甄愣住。「这……这是作弊,这不算……」隐花果?她从不知道。「这和我认知的花差太远了……」 「不是只有大鸣大放的才算花,我不勉强你,虽然你输了。」 「我没输。」芙燕甄说:「总之,我不认同你的答案。」听起来好像是她赖皮。对,她就是赖皮,又如何?她才不在意谭真明对她的看法。 谭真明点点头,伸手撇落风衣上的水珠。「其实……你比自己想的更有价值,你可以埋没,也可以绽放,你有我要的才华,值得我开的条件。」 「我不希罕什么才华,我只要可以活,能吃饱能睡有地方住就行了,我何必跑到你那里工作?说不定还要看你脸色,我在我的地盘更自在」 「自在是吗?」他环顾她住的地方,他那不敢相信她会喜欢这里的模样,让燕甄很抓狂。 「看起来……这里比较像胆小的动物躲藏的地方。」他觉得这里破旧、潮湿、昏暗、毫无生气,更无情趣,怎会有女人让自己这样住着? 莫燕甄冷笑,真了不起,真不敢相信,他还是这么会激怒她。 莫燕甄说:「随便你怎么讲好了,要不要倒杯茶给你,让你坐下来慢慢讲,反正你脸皮很厚赶也赶不走,你留在这里,我离开好了。」 「你这么说,我还真不好意思耗下去了。」 「很高兴听你这么讲,因为我很久没有拿扫把扫人出去了。」他笑,她的威胁不痛不痒,他不怕,反而觉得有趣。她僵着身子故意隔着距离骂他,像一只其实胆小,但不得不装凶的可爱小动物。 「好吧,如呆这就是你要的生活,我没话讲,但是……」他看进她眼里。「但是我们人,应该为热爱的而活,而不只是为了勉强维生,不是吗?!」他将名片放在桌上,离开她的地方。 谭真明走出莫燕甄的店,顺手将门带上。屋上那只幼猫还在哭叫,他稍一跃身,轻易拽下猫儿,藏入风衣,喵咪偎进暖热的胸膛,立刻止住哭声。 去见莫燕甄那天,谭真明带走一只猫。大概听腻了它对残酷世界的咆哮,拽进怀里带回家爱。 莫燕甄恨谭真明,他把她的情绪打乱。 他走后,她什么事都不能做,脑子停不下来,心情很激动,她取消之后预约的客人,被抱怨也无所谓,她确实对这工作没热情。等天更黑时,雨停了,她出门散心。发现屋檐喵很久的猫咪不见了,她跳起来看了又看,不见踪影,本来想买饲料喂它的说,牛电却不等她,也好,哼,她轻松多了呢,牛也喵了一整个下午烦死了。 明明这么想,为什么又难受? 她压抑着泛滥的情感,因为再没有能力去爱一只猫,是啊,连一只猫她都不能爱了。 莫燕甄苦笑,拢紧过大的夹克,自从高青梅背叛她,她再也不养花草,为了赚钱要日夜工作,还去上大夜班,之前搬回家的花草因为她没时间关怀,渐渐都枯死病死,她才发现,己经连养花草的资格都没了。 当一个人成日被债务追着,温饱都有问题,还有什么资格爱任何事物?到现在每个月不吃不喝还要缴利息给银行,三万块哪!他竟敢还跟她谈什么为热爱的活?可笑! 莫燕甄停在菩提树前,蹲下,拾起一颗菩提果实,放掌心里,凝视着。 「莫燕甄?是燕甄吗?」忽然有人喊她。莫燕甄抬头,是高中同班同学郑晓茵。 郑晓茵一身时髦ol打扮,抓住她的手臂嚷:「天啊!真的是你,你怎么搞的瘦这么多?你跑哪去了啊?开同学会都通知不到你,啧啧啧,真无情欸,搬家也不说一声,班长还亲自跑去找你我们都超想念你做的饭团呢!」莫燕甄愣着,哭笑不得。 饭团?是,很久以前,她曾是很爱烹饪的女孩,大家联谊,她最喜欢准备饭团。看大家吃得律律有昧,她就好满足。可是现在她见了故人没有欢喜,只有难堪,郑晓茵的热情让她手足无措,因为相较之下,她衣着老旧神情又狼狈。 郑晓茵拉着她走。「干么不说话啊?走,我请你吃饭,我们聊聊。」 「我还有事。」莫燕甄抽手,不看她。「对不起,我有急事,再见。」转身就走。 「燕甄、燕甄?」郑晓茵好不识相,竟然追起来,硬抓住她,还喘得要死。「至少留电话吧。」 「0912……」莫燕甄胡乱掰了几个号码。最好大家不联络,她落魄,只想藏住自己。 没想到,郑晓茵很认真拿出笔记本,仔仔细细抄下来。「太好了,我们一定要找一天大聊特聊,我全班同学都不想见,就最想见你,因为你人超好的。」 「噢。」芙燕甄反应冷淡。 「你忘了吗?当我缴不出毕旅的费用,被老师揶揄,超窘的,结果你竟然哭了,还说『老师不要这样,晓茵的钱我帮她出』。哈,我都没哭,你哭什么?」说着,竟然哽咽,用力抱了抱莫燕甄。「真的……谢谢你……」莫燕甄一阵鼻酸。「我忘了……」那些她都忘记,只记得恨。 「燕甄,我现在很有钱了,在大公司当经理呢,一定要请你吃大餐。对了,你知道那个讨厌鬼高青梅吗?」莫燕甄愣住,猛地抓住晓茵手臂。「你知道她在哪?」 「你干么那么激动?我上礼拜在微风广场有遇到她,那个讨厌鬼,从以前就爱慕虚荣,哪个学长有钱就贴上去,看了就讨厌。真没天理,竟然过得那么好。」 「什么意思?你说清楚!」莫燕甄心跳狂急。 「她一身名牌,勾着一个长得好像金城武的男人喔,我喊她,她竟有胆说她不叫高青梅。天啊,我会认错吗?那家伙化成灰我都不会认错,更何况她右耳有一颗朱砂痣,一模一样。什么她不叫高青梅,睁眼说瞎话,更怪的是她的男伴竟然也说我认错了,她不姓高。荒谬,不知道她又在耍什么奸计,她那个人一直最有心机,啊……」莫燕甄揪住她的领子。「你,你有没有留她的电话?有没有?」 「你干么这么激动?我神经病啊,我讨厌死她了还留什么电话?而且她都说她不叫高青梅了,谁希罕跟她要电话,你干么?你脸色好差,你不舒服吗?」 「没有,」莫燕甄一阵无力。「我走了,再见。」 「我再跟你联络喔。」郑晓茵用力挥手。 莫燕甄很颓丧,混乱地走了一阵,眼眶很烫,呼吸急促,然后气得哭了。 她弯入小巷,虚软地往屋墙靠着。掌心湿黏,打开,发现方才拾的菩提果实被她捏破,她看见软烂的呆实里,密密的淡黄色小花,闻到呆实的甜昧,想到谭真明说的那些话,又想到高青梅很幸福她笑了,不可抑制地哭又笑。 因为恨高青梅,因为对世界对人灰心,所以埋葬未来,自暴自弃,但那个始作俑者竟在享受人生?!有天理吗?有吗?!她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仇人成功而幸福,自己,却过得黑暗狼狈…… 第五章 五天后,也是一个下雨天。 下午三点,在灰蒙蒙的天气里,内湖的庚明苑分店,正在开会。兰花们因为雨天,散发比平日更浓郁的香气,这是谭真明最爱的气味。有一株茄苳树,立在店门旁,叶片闪着水光,他喜欢面对茄苳树跟员工开会。他们一共五人,坐在搭着透明遮雨棚的前院,围着长方形大木桌坐着,只有谭真明站着,大家正讨论从阿里山催花场运来的兰花谭真明端着黑咖啡,桌上,摆着兰花。 他跟店长讲话,她相貌平凡,但身材高大威猛,像在女子垒球队混过,方脸小眼,年约四十,衣着保守。「宝仪,要特别注意,这一种很容易水伤,浇花的时间是」忽然某个影像吸引了谭真明,抬头,有个女人站在茄苳树旁,在闪着水珠的茄苳树下,她撑着天空蓝的大雨伞,另一手拉着黑色行李箱。过大的灰外套,紧身的蓝色烟管裤,纤瘦的腿,却站得很直挺。他的视线和她对上,她抿了抿唇,他微微笑,对她点头示意,要她过来。 莫燕甄走进来,走到员工狐疑的视线里。 谭真明说:「我很高兴你来了。」莫燕甄懒得寒喧,直接道:「请教我兰花育种技术。」好大口气。 众人哗然,这是不传的秘密技术。 「可以吗?」不管别人反应,她目光只看着谭真明。 他笑道:「当然不可以。」莫燕甄点头,转身,拉住行李,喀啦喀啦就走。众人惊讶,看她就这么又走了。纤瘦背影,阴雨天里,却是明亮洒落。 谭真明笑着,追出去。 「就这么走了?」他跟在莫燕甄身边。 「不然呢?」她脚步快又急,毫不留恋。 「既然都来了,干么不试着打商量?」 「你愿意我留下,不愿意我就走,大家爽快点,婆妈的商量什么?」 「你脾气真差。」 「别以为你脾气就好,会叫的狗通常都不会咬人,像你这种斯文又笑咪咪的最可怕。」他哈哈大笑,拉住她的手臂。「好了,我直说,育种技术是不外传的,你看过哪家生意好的餐厅,对新来伙计大方,立刻把家传秘法倾囊相授?」 「我既然来了就要做我热爱的事,是你说我有天赋,也是你说人要为热爱的而活,我只对兰花育种有兴趣。」 「那就从我说的在网站介绍庚明苑兰花开始,并努力表现你的能力,让我肯定你,我会考虑。」 「考虑?听起来这像考试。」 「你必须做得比其它人认真,表现更好。我也相信你会让我刮目相看,你听好,我知道你很有个性,也相信你有天赋,说实话,我百分之八十会答应你。」听起来,是对她很有信心的。 「那么另外百分之二十是为什么?」莫燕甄问。 「我是庚明苑的管理者,我的行为必须服众,这是我的难处,请理解。」莫燕甄明白了,她目光炯亮地说:「你知道吗?我会让你、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这么有自信?」 「不是自信,是一定要,我要在这领域成功。」她窝囊太久,听见高青梅过得好大受打击,痛惜自己浪费光阴。仇人快活,她却顾影自怜虚度人生,她不能再颓废下去,她要成功,重新站起来。 「很好。」他欣赏她的气魄。「好好表现。」回去后,谭真明介绍莫燕甄的工作内容给员工们了解,并说明莫燕甄会住在后院房间,她主要工作是更新网站文章,没有上下班限制,平日如有需要,她也会接她个人的刺青案子。 这些是谭真明答应莫燕甄的条件。 刺青?众人内心震撼,但不敢多问,谭老板最讨厌多嘴的员工。 谭真明离去后,店长李宝仪负责介绍庚明苑的环境让莫燕甄了解。 庚明苑后院,种满花草树木,有一间做为储藏物品用的小房间,约六坪大,这就是莫燕甄的住处。 莫燕甄很快安顿好自己,第二天立刻上工。她立刻用力表现,并且用力地激怒了所有人,特别是店长。 「你做什么?」李宝仪怒斥,莫小姐才来第一天,就乱动架上兰花。李宝仪奔去制止,挡在一整排的兰花前。 「你知道这一盆多少钱吗?碰坏了怎么办?」 「因为这排放各品种的白兰花,这样混在一起放,无法凸显各自独特处,所以我想让它跟其它颜色的兰花交错着摆放。」李宝仪瞠目。「谁允许了?我是店长,你要动任何花草,要先问过我吧,这间店是我负责的。」不懂事的家伙,初来乍到,也不懂得先跟大家嘘寒问暖,拜拜码头,反而为所欲为,骑到她头上了。 要先问是吧?莫燕甄问:「请问我可以移动这些兰花吗?」 「不行。」 「我的意见不好?」 「不好。」ok,莫燕甄点点头,以和为贵,不要冲突,她转身离开。 「你就给我这样走开?!」没想到这也让李宝仪不爽。「你那是什么态度?很跩喔。」其它员工都看见了,凑过来打抱不平。「唉呦,天啊,真是太过分了。」 「她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嘛。」 「她一来就有房间住欸,是不是跟老板有特殊关系啊?」 「小沈你胡说什么?」李宝仪大姊头的戳小沈额头。「我们老板洁身自爱,对雪贞姊忠心耿耿,你少给我乱讲话。」对莫燕甄不爽是一回事,李宝仪对老板倒是忠心耿耿。 风波刚平息,莫燕甄马上又找到新舞台,教李宝仪跟其它员工好惊恐,这莫小姐竟然在给每一盆兰花拍照。 「请问你又在干么?!」李宝仪火速飙至。 莫燕甄一脸平静,继续拍照,淡淡说:「我要记住店里所有兰花,写网站文章用的。 只是拍照,没碰到也没移动,不需要先知会吧?」所以她真是把我当隐形是吗?!高大威猛的李宝仪竟然被个菜鸟当空气对待,她这会儿余怒未平,新怒又起。 「不能拍。」 「为什么?」 「你在这边拍来拍去,会影响我们工作,也会扰乱客人看花的心情。」 「客人?」莫燕甄看看前后左右,早上九点多,店内一个客人都没有。「我没看到有客人进来。」李宝仪就是对她有意见,大声道:「要拍可以,十点打烊以后再拍。」莫燕甄转过身,口气冰冷。「店长,你讲话太大声,我耳朵都痛了,可以小声点吗? 我又不是聋子。」员工们听见莫燕甄这样说店长,全围过来站李宝仪身后,摆明跟莫燕甄对杠,他们代李宝仪出面教训——「莫燕甄小姐,请你跟我们店长讲话客气点。」 「注意对前辈说话的态度。」 「你太傲慢了。」李宝仪将他们揽到身后,对莫燕甄说:「我知道你不是聋子,所以不要让我重复同样的话,快收起你的相机。」 「我必须现在拍,打烊后没天然光线,拍起来不好看,会有色差。」 「那么就在七点开店以前拍。」 「店里至少一百盆兰花,我两天内要做好影像纪录,这等于多早要起床你知道吗?」 「你可以不要睡啊,拍完再睡啊。」李宝仪笑咪咪,咬牙道:「反正你的工作内容只需要上网,多自由。而且你平日不是在接什么刺青案子?连工作室都有了,所以不需要待在店里跟我们混吧?反正你只想要学育种,跟着我们是学不到的。对了,你帮人家刺青吗?我猜你大概常跟兄弟混,所以才不懂职场伦理。」莫燕甄深吸口气。「职场伦理是吧?那么各位大婶大叔,晚辈我就从最低贱的事开始做,行吧?」什么大婶大叔?众人错愕。看莫燕甄拿了抹布去擦落地窗。小小身子整个贴上玻璃去了,动作很大,非常认真,真是表现得太尽兴了! 「看见没?」李宝仪啧啧啧,跟手下说:「这女人心机很重。」有人问:「心机重?为什么?」另有人骂发问的人:「笨!宝仪姊跟我都看出来了。」那人又问:「看出什么了?不就擦玻璃?还能看到什么?」骂的人说:「你想,她要擦给谁看?玻璃又没有很脏,她希望老板来的时候看见吧? 让老板知道我们平日玻璃都擦不干净,她一来就帮店里大扫除,这女人太可怕了。」 「为了学机密技术,我看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李宝仪从口袋拿出三明治啃,讪讪地走过去,站在莫燕甄旁边。 「省省吧!老板没事是不会常来店里的,他很放心把店交给我。」 「我擦玻璃跟老板进公司没关系吧?」莫燕甄懒得看她。 「我知道你想表现给老板看,你这样贴着玻璃擦来擦去,会影响这家店的风景。人家从外面经过想看到的是我们庚明苑美丽的兰花,而不是一只猴子巴在玻璃上东擦西擦。而且玻璃很干净,你不用擦。」 「花盆呢?」 「花盆也很干净,你不用擦。」 「拖地?」 「地板很ok,不用拖。」 「我能做什么?」 「什么都不需要,我也不会像韩剧里面欺负菜鸟的主管,让你去扫厕所,还故意打翻水桶,叫你趴在地上擦干净,这些我通通不会做,你只要去做你分内的事就好。」 「好,我去开计算机。」莫燕甄刚往柜台走,又被李宝仪拉住。 「用店里的计算机?不行,结帐查货调客户名单这些全要用计算机。」 「但现在没人使用。」李宝仪问:「你没个人计算机吗?」什么年代,计算机是基本配备吧? 「没有。」非生活必需品一律不买。 「那么我也爱莫能助,你可以等打烊后再用计算机,反正你也要拍照,等我们都闪了,你可以尽情工作到天亮,你住这里无所谓,要不,你也可以到附近网咖上网。」总之,就是不帮她。 莫燕甄微笑了。「你不喜欢我,是不是?」 「你有什么地方让人喜欢了?亲切?友善?还是知道分寸?」李宝仪挺胸说话:「是你先不尊重我们,你的态度太傲慢。」 「所以要跪下来舔你的脚才叫谦卑?」 「你没水平。」莫燕甄笑得更甜美了。「我现在只是讲话没水平,等生气起来我会更没水平。我懒得跟你们哈啦,因为我只想认真做好我的事。像那种什么大姊好,前辈早,谢谢指教,请您多提点。像这种应酬话很没营养,都是表面功夫,没必要。大家井水不犯河水,请你不要太过分。」 「我一直在善尽店长的职责,不要太过分的人是你。」 「从刚才你给我找碴开始,我一直都很安分——」啪,莫燕甄把抹布往李宝仪身上扔。「这才叫过分。」李宝仪目光一凛,抓了水桶往她身上泼,莫燕甄从头到脚全湿透。 李宝仪扔了水桶。「你给我听好,我李宝仪可以从卖花小妹当到庚明苑店长,我也不是省油的灯。」尽管狼狈,头发也湿透,莫燕甄瞅着她笑。「好极了,彻底翻脸,大家不用假惺惺了,既然这里不需要我,我回房里睡大觉。」 「太好了,求之不得,我当你是空气,不希望看到你常在面前走动。」 「原来我这么重要,没空气的话你们全死光了。」莫燕甄回后院工作室。 员工们刚看完一场大战,目瞪口呆。 有人惊呼:「天啊,庚明苑什么时候这么刺激了?」庚明苑可是个成天播放轻音乐或古琴曲,气氛高雅脱俗的清静地啊,刚刚简直是泼妇骂街,都快打起来了。 「店长,她好可怕喔。」胆小鬼吴晓青说。 「没水平,她会拉低我们店的水平。」另一位说。 李宝仪冷笑。「放心,我会保护你们,我们当她不存在。」电话响了,老板谭真明打来,请李宝仪听电话。 「麻烦你订餐厅,十点。」 「好的,几位?」 「就公司员工们,我请大家吃宵夜,顺便欢迎新加入的成员。」 「欢迎……莫燕甄?」 「有问题吗?按惯例新员工都会有迎新宴,你忘了?」她不知道莫燕甄也算正式员工。 可怜李宝仪刚发下豪语,当莫燕甄空气。下一秒,很呕地不得不去后院知会她。 莫燕甄真是奇人,她拿着一大袋装满各款面包碎片的袋子。 「你在干么?」 「吃早餐。」 「这个……能吃吗?」 「当然能吃,这是ng面包,才刚过期,很便宜,要不要来一块?」李宝仪惊恐,觉得这女人很变态,爱吃过期食物。「我来通知你,打烊后老板请大家吃饭,要欢迎你。」 「我没空。」 「你没空?!」 「嫁忘啦?我是空气,空气怎么能去跟你们吃饭呢?」莫燕甄跷着腿,嚼着面包。 「而且我打烊后才能帮兰花拍照,打烊后才能用计算机,承蒙您的厚爱,让我打烊后要熬夜到天亮,您说我怎么还有时间在打烊后浪费在什么迎新会?」 「你在报复?这是老板约的,不是我。」李宝仪有点慌,要是老板追究莫燕甄不出席的原因,她就惨了。 莫燕甄完全知道她在怕什么。「如果老板问我,我这么告诉他,相信老板会体谅的,我也是为了完成工作嘛。」 「你故意要给我难看是不是?想让我在老板面前出糗?」 「这也不妥,那也不行,这也干扰你,那又冒犯了前辈您,前辈,您还真难伺候啊。」莫燕甄笑盈盈。「请你离开,我不想坏了用餐的好心情。」 「吃过期面包是好心情个屁!」 傍晚,谭真明接到店长的电话。 「老板,莫燕甄晚上有事,无法参加迎新会。」 「什么事?」 「老板,我可以直说吗?」李宝仪吞吞吐吐。「我觉得莫燕甄让大家很不愉快工作气氛很差。」她抢在莫燕甄告状前给老板打预防针。 谭真明问:「怎么了?」 「我是无所谓啦,但身为管理阶层,我必须协调下属的感受啊,老板忽然安插她过来,还提供她工作室,上下班又自由,她还说要跟您学育种技术。大家当然心里不舒坦,而且那个莫燕甄个性很差,对我们非常没礼貌,还拿脏抹布丢我,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有够夸张。」 「唔……我了解。」 「我还是忍气吞声,请她参加迎新会,她竟然摆脸色给我,我说是老板约的,她竟然说她很忙。老板,我觉得她这个人根本没有向心力,感觉很不可靠,讲几句话她就一脸阴沉,这样的人看起来就是心机很重,我劝你——」 「李宝仪,你知道我要求你们讨论公事,不要用情绪性或臆测的字眼,什么你觉得、你感觉、看起来……只要陈述事实就可以了。」 「我们都不喜欢莫燕甄。」这就是事实。 「你们都?你们是指哪几位?分店一共六个人,将名单开给我,或者叫他们亲自打电话来。」谭真明平静道:「你是我父亲聘的员工,跟了我父亲十多年,我不会亏待你。但是我跟我爸做事方法不一样,我耳朵很硬,用人不会听谁的意见,也不会理谁的感受,谁有本事我就用他。还有,我最忌讳员工不做分内的事,忙着质疑老板的决策。请代我宣布,还有谁对莫燕甄不满,可以离开……我这样说,你清楚吗?」 「清楚……」李宝仪哽咽。 「也许这样说让你很受伤,但我保证,只要是认真做事,我对员工绝对负责到底。」这点,李宝仪清楚,当初庚明苑出事,小老板一肩扛起,还留下所有员工,他们才能安心工作。现在庚明苑度过难关,谭真明分红非常大方,员工们都乐意为他效劳,这是值得员工敬重的好老板,可是因为老板常一脸淡然,很惬意似的,她都忘了这看似淡定的老板,每到重要时刻常有霹雳手段。她没想到,他会为一个新人,讲重话。 李宝仪惭愧道:「我很抱歉,是我造次了,我会立刻改进。」谭真明挂上电话,想到莫燕甄进公司一天,员工们就鸡飞狗跳,他抚额低笑。 「笑什么?」一双纤手,从背后伸来,抱住他的颈项。 谭真明握住手臂,往下扯,手臂主人落进怀里,跌在他腿上,伴随一串笑声。 「心情很好噢。」漂亮女子仰望他,亲爱地摸了一下他的下巴。「刚刚讲话那么严肃,怎么一挂上电话就笑?」 「在笑一个新进的员工,人缘真好,一进公司就让大家鸡飞狗跳。想办迎新会,拉拢她跟大家的距离,她还拒绝。」 「员工拒绝老板?有意思。」郭雪贞眨眨眼,笑了,明媚笑容,让他,心旷神怡。 「虽然这新员工个性很拗,但是我需要她。」 「她很会推销兰花?」 「她不会。」 「那么,她很会培育兰花?」 「也不会,她的专长是刺青。」 「刺青?」 「我从万华的刺青店请她加入庚明苑。」郭雪贞从他腿上跳下来。「这太有趣了。为什么?」 「因为她真正懂得庚明苑的兰花。」谭真明伸手抚摸书桌上,那株不开花的心兰。 他叹息。「我己经厌倦跟那些不懂兰花的人交易,庚明苑己重新站稳脚步了,业绩稳固,现在,我想要走精致化,我需要真正懂兰花的人加入,开发不同的客群。」 「看来你真的很欣赏这个新人,一副找到知音的模样。」 「你会吃醋吗?」 「我像嫉妒心很强的女人吗?我对你有信心好吗?」郭雪贞落落大方,她知道女人越没信心,男人就跑得越快,时刻一脸紧张相,只会惹人讨厌。 「我没空喔,别忘了,我有一群孩子要顾呢,基金会下个月有募款活动,唉,最近忙死了。」她打呵欠又伸懒腰,性感得像猫,说完亲亲他脸颊。「我去忙我的事了,还有明天后天大后天我都很忙,不会过来,先跟你说一声噢。」郭雪贞笑盈盈地溜出书房,要去睡觉。 谭真明笑望女友,她总是这么独立又聪敏,知道何时该问,何时该闭嘴。郭雪贞美丽大方,每个认识她的人,都羡慕他有这么棒的女朋友。然而他爱上她的原因,是因为她很善良。 郭雪贞是爱儿基金会的募款经理,在慈善单位工作让她认识很多孤苦的孩子。她乐意照顾他们,还常让出住家给小孩住,充当干妈的角色,给那些来自问题家庭的可怜孩子温暖的庇护所,因她受惠的孩童不计其数。 在某次募款餐会上,他因为捐兰花义卖,两人结识。往来几次,开始约会。 谭真明记得初识雪贞时,她提到的梦想。 「我要帮助那些可怜的孩子们,我会努力到死,帮几个就几个。所以我在基金会的薪水很低,但我过得很踏实,没有什么比这感觉更好的,有能力付出比苦等着别人施恩,更快乐。」当时他听了很震撼,他说:「我以为二十几岁的女人,想要的是找男朋友结婚嫁人,或找个有钱多金的男人依靠。」 「我不会,我只想发光发热,用我的生命守护那些孩子。所以我立誓不结婚,不生育,更不要有家累,这样我才能将全部的心力都投注在这些可怜的孩子上。」谈着伟大梦想的郭雪贞,像女神耀眼性感,谭真明很感动。尔后,谭真明大力捐助兰花,协助郭雪贞的募款活动。而郭雪贞因为跟谭真明来往,也连带认识许多社会名流,她是爱儿基金会里的灵魂人物,募款成绩耀眼。 一直到今年年初,他们才从朋友变成恋人,可是……郭雪贞过分开朗正面的态度,有时会让谭真明感觉很不真实。她永不抱怨,随时都乐观极富有爱心的样子,他从没看到她有阴暗面这让他有时感觉很虚。 而那个人那个人则是太阴沈了。 愤世的h,正努力让他的庚明苑人仰马翻。 想到这个,他又笑起来。 「亲爱的……」书房的门又被打开。「我帮你泡了一壶好茶,还有三明治,你也该吃晚餐了。」 「谢谢。」 「对了,你那个了不起的新员工叫什么名字,你有没有照片?她几岁?长得如何?」 「我以为你不会吃醋。」郭雪贞掐男友脸庞一下。「跟你开玩笑的啦,一般女生不都是这样嘛。可是我不是一般女生,我爱的男人也不是一般人。」 「这么体贴啊,我真福气。」谭真明笑了,凑身,吻一下她右耳的朱砂痣。「谢谢你。」郭雪贞圈住男友颈子,甜蜜蜜地说:「不管你找谁当员工,我相信你有你的想法,亲爱的,我希望你知道,我永远支持你。」 第六章 第二天深夜,谭真明到内湖分店,店员们忙着将花草盆栽收妥,准备打烊。和李宝仪打过招呼,他去后院找莫燕甄。敲门,等了一会,门才打开。 如果说,女友郭雪贞像一抹灿阳。 莫燕甄,就是他见过,最晦暗的女子。 她开门,脸色不悦,彷佛他的敲门声也冒犯她,从她身后传来吵杂的重金属乐,没开灯,很暗,只有墙角落,一盏橘色小灯亮着。 「会不会太暗?」 「我喜欢黑。」 「眼睛看得清楚?」 「没什么值得看。」 「可以进去聊聊吗?你介意的话,我们也可以在外面谈?」 「老板何必说得这么卑微?」 「这位老板对你的脾气很害怕。」她嗤地笑了。「听起来是在讽刺我。」将门推得更开,让出一条路。「明明是你的地方,这么客气,不觉得虚伪吗?」他哈哈笑,走进房里。 经过她身旁时,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皂味,她刚洗完澡吧?他的心紧了一下,有点晕眩。是音乐?还是视线太暗?他觉得呼吸不顺畅。 「这什么音乐?」 「evanescence的bring me to life。」 「好好的干么听这种歌?感觉很痛苦……你应该听快乐点的,个性才会比较开朗。」她忽然笑了,双手在背后握着门把,身体靠着门扉。她盯着他笑,彷佛他说了什么可笑的事。 「笑什么?」他问。 「难道你不痛苦?」她笑盈盈地,刺他。「你老爸跳楼,你不痛苦?」她微笑着,看他脸一沈,黑眸燃起怒火。 「你都这样在别人的伤口撒盐?」她像拿了针,在他冷不防时,刺他。 「反正你看起来一点也不痛苦。」他扬起一眉,脸色铁青。他不解,为何她携带这么的大敌意,这么的不友善?看她一脸笑意,他质怒,心却前所未有地被扯紧,向来平静的情绪,罕见地被挑惹。 「现在,你真的激怒我了。」他说。 「好极了,我最爱看人抓狂了。」她挑衅道。 他瞪视她,她穿着白色老鹰图案的背心,裸着骨感苍白的瘦肩膀。一条黑色短裤,白皙细瘦的腿,看起来营养不良,像没长大的孩子,但是这孩子对世界有强大的敌意。 那双晶亮、时刻带着敌意或恶意的眼睛,使她在昏暗的房间里,散发一股妖野气息。 好像她放身后的双手,握着的不是门把而是刀柄,随时都可以拿出来伤人。而她那轻佻,不怀好意的笑,像是渴望饮他的血。 他生气,他流汗,他以为自己只是愤怒,但不知为何还有些紧张? 在她的目光中,他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你……不应该挑衅你的雇主。」 「是啊,我的雇主,我忘了自己的身分。」 「跟身分无关,你不该嘲讽别人的伤口。」他严厉道。 她睁大眼睛,指着他的心。「那里,真的有伤口吗?」谭真明郁着脸。 她又问一次:「有吗?你会痛吗?可是你看起来这么平静。」她则是一直走不出伤痛,所以恨他这么若无其事地叫她要开朗,要听快乐的歌什么的,让她忽然很不爽,他知道什么?在经历那些苦痛后,她应该拥有忧郁的资格吧? 他凭什么跟她讲经? 所以她也刺激他。 她感到不平,为什么啊?大家都可以撇下伤痛,过得很好,他们是怎样办到的?高青梅伤了人还可以享受她的人生,谭真明也是,可以活得依然潇洒,只有她办不到,她就是开心不起来,这也有错吗? 谭真明本来想狠狠骂她,却在她嘲讽的冷笑里,感觉到深沉的悲哀。 结果他只是轻声问:「为什么,我觉得好对我很有敌意?」 「干脆说我对整个世界都有敌意。」 「所以才在右肩刺那个字?」她的右肩刺着一行血色的英文小字——hate。 「恨,是我活力的泉源。」她夸张地闭上眼,吸口气。「一听到这个字,我就非常兴奋。」谭真明又气又想笑,出来做生意,与他往来的人何其多,这是第一次,有人让他没辙。人们都说,他是个有办法的人,商业报纸周刊,赞他胆识过人,无论多大危机都可安然挺过,是泰山崩于前而能面不改色的强者,只有谭真明心里明白,他其实也多愁善感,也胆小害怕。父亲自杀那晚,他回家,锁了门,痛哭到天亮。是命运逼他挺身做人,硬着身子骨捱过去。不是他有本事,是他不得不而渐渐磨出本事。岂料,这女子,竟一针见血,挑破他的旧伤口,只因为他没有自怜自艾,他看起来很好。 「莫燕甄,你是吸血鬼吧?」和她讲理不管用,干脆打哈哈。 「吸血鬼?」这话从比她稳重的谭真明嘴里说出,令她惊住,以为听错。 「你说恨是嫁活力泉源,说完又深吸口气,感觉像恨不得咬谁脖子喝人血液……现在,我为我的处境担忧。」 「说不定我真的是,你怕吗?」说着,她掩上房门,等于将他关在房里了。她这两天心情恶劣,讲话更冲,他来得不是时候。 「你让我很有压力。」 「请放心——」莫燕甄走到墙角坐下,看着他。「我还没胆子打老板。」 「真是……」他笑。「真狂的口气。」 「难道你不知道有才华的人都很狂做吗?」 「很好,你倒是说说,有才华的人除了像你这么难相处,又狂傲,还有什么我该注意的?」 「有的时候还很愤世嫉俗,因为这个世间让她不爽。」 「听你这么说,如果你突然拿烟出来抽,或是在这里酗酒,我也不会太意外了。」 「希望你不介意我呼麻。」 「你抽大麻?」他骇嚷。 欸?真吓到他了?她格格笑,身子一软,靠着墙,忽柔若无骨似只赖猫,咧嘴憨笑。 谭真明看着,隧起眼睛,怎么刚刚还张牙舞爪,现在却天真如孩子?他发现他无法对莫燕甄发飙,即使她一直对他没礼貌。谭真明还发现每次和她相处时,他的情绪总被她左右,起伏跌宕,全不能自己。 他一向很自制,现在却觉得有一种失控感。 当她软绵绵地贴着墙壁笑,当她笑得那么孩子气,彷佛很需要他保护。 她笑道:「放心,我很上道的,我不会在你的地盘闹事。」 「但你常一副打算闹事的模样,让我很不放心。」 「你知道有才华的人」 「是是是,有才华的很傲慢爱捣乱很不乖,是吧?」 「嘿。」她亮着眼睛笑。 看着她熠熠发亮的眼,他怀疑会不会是自己的眼睛在发亮?为什么她身上好像有光? 她又不是萤火虫;为什么全身都是刺的莫燕甄,忽然又像浑身裹了糖粉? 他敛住笑意,移开视线,去瞧着角落那盏小灯,一边劝慰自己,这错乱的感觉全是灯太暗的关系。 莫燕甄说:「谭先生,除非你先惹我生气,否则我保证我会很安分。还有,我不会呼麻,」她从裤子口袋摸出烟盒。「只有偶尔心烦的时候,抽点烟。」擦亮火柴,她点燃香烟,吹熄,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忘了跟你道谢,谢啦,这地方不错。」谭真明问:「同事呢?」 「同事烂透了。」他又被她惹笑了。「他们做了什么事,让你有这种感觉?」 「算了,懒得提,乱没新意。」不就老乌欺负菜乌这种乌事吗?习惯就好,又不是第一天出来混饭吃。 「是不是被欺负了?」 「哈、哈、哈。」 「哈哈哈是?」 「我不欺负他们就阿弥陀佛了。」他不傻,他猜她是受了委屈,但她说得好像她才是坏蛋。她喷出一朵朵烟花,谭真明过来,在她面前蹲下。 「抽烟对身体不好。」他笑着,像对一只个性乖张的猫儿循循善诱。 「不好的事太多,不只抽烟这一项。」 「你的人生观很灰暗。」 「对,耍灰暗是我的特色。」 「跟你聊天真有趣。」谭真明困惑,他今晚废话很多。他坐下问道:「你适应得如何?我的员工怎么样?」 「雇用他们的人是你,我没权利评断,也不想。」卷入这些是非没好处,老板爱用谁是老板的事,她懒得出意见。 「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那么我就坦白说吧。」莫燕甄捻了香烟,凑到他面前。「我连他们的名字都没记住……人都认不得,所以没啥好跟你说的。」 「但是大家对你还满有意见的。」 「没办法,我就是这么高调,你知道有才华的人……」 「就是这么高调是吧?」 「嘿。」 「既然你这么有才华,又这么爱高调,我想……不如更高调一点。」 「哦?」 「我想栽培你,以后当经理带领外边那些人,帮我管理内湖店。」 「我没兴趣。」 「人要往上爬」 「是,水往下流,你看我像很上进的样子吗?我喜欢水,我爱赖散地下流。」他笑不可抑,因为他笑得那么欢喜,她忍不住也感到好笑。 莫燕甄本来很紧张,情绪很坏,可是跟他抬杠一阵,竟然渐渐平静下来,很放松,很有安全感。 她发觉,谭真明有那种让人感到安心的特质。 「你最好考虑看看,成为我的正式雇员,享有劳健保,退休金,正式薪资,对你前途有保障。」他仍试着说服她。 「我不需要那些福利,请每个月给我现金就好了。」 「我们福利很好。」 「对,还有员工旅游是吧?告诉你,再好也没有用,就算你一个月出十万,我也不愿意。」 「这么有个性?」 「不,我告诉你真正的原因吧。」她靠近,他闻到薄荷烟草的气味。「因为就算我当到经理,将来只要老板一句话我就得走路,我来你这里,我要学的是技术,所以如果你永远不打算将技术教我,请你明讲,不要浪费我的时间。」他明白了,刚以为她傻气得像个孩子,瞬间她又变得世故精明。 他沉默了,静静觑着她。 她也不浮躁,冷冷地,让他看着。 「看样子,」他目光炯亮。「我必须做个决定。」 「没错,留下我,就要教我育种技术。而且,经过这两天我想得更清楚了,我要时间表,你说的表现好太笼统,请给个具体答案,表现好要好到什么程度?用什么当基准?还有,最迟到几月几号你会做决定,大家不要当好人,把丑话说在前头,一是一、二是二,免得以后互相埋怨。」 「你几岁?我看顶多二十八吧?你知道你现在跟我讲话的样子像什么吗?像四、五十岁很油条的生意人。」 「我真高兴,就怕你把我当年轻天真的笨蛋。我告诉你,我们只要谈好条件,就不能反悔,你要是说话不算话,我一定整得你吃不好睡不好生意都不用做。」 「听、我是引狼入室。」他失笑。 「所以你要想清楚,千万想清楚,」她凛着脸严肃道:「不要耍我。」 「我有个提议,我们来打赌,如呆你办得到,我教你技术。」她兴致来了。「你想跟我赌什么?」上次赌菩提树的花,她输了,这次非赢不可。 「明晚我再过来,到时你就知道赌什么。」 「为什么要等明天?」 「我必须准备考题。」 「什么考题还需要提前准备?」 「到时候你就知道。」 他回去后,莫燕甄灌了一大杯黑咖啡。 她走回店里,给兰花拍照做纪录。深夜的庚明苑分店,人都走光,只剩她和兰花,她没用闪光灯,怕兰花的颜色失真。为了弥补灯光不足,莫燕甄搬来柜台上的桌灯,将兰花一盆一盆搬来灯下拍照,又一盆一盆搬回原处。 很累……可是这些苦对她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因为跟同事失和,加上店长刁难,她原本心情沮丧,可是……此刻,拍着一株又一株的兰花,想到这些全出自谭真明的心血,莫燕甄山头暖洋洋,精神很好,揣测他的考题,还不断回想跟谭真明抬杠的每句话。 她不知自己怎么了,一直控制不了嘴角浮起的笑。她庆幸没人在,因为自己一边忙碌还一边傻笑。她很久没这么开心,她发现自己越来越难对他摆臭脸了。 这时,谭真明还没回家。 走出莫燕甄的地方,却好像落了一魂在那里。 这微妙的情绪,使他烦恼,于是在街上晃荡一会,想赶走心头慌慌的感觉,可惜不成功。 他一直想到她说话的表情,她很古怪,一下冷酷,一下可爱。他想到那副细瘦苍白的肩膀,她瘦得前胸贴后背,尽管那双大眼睛不服输且好战,他还是觉得她看来很可怜,她不断对靠近的人挑衅,她质疑他说的每一种正面的话语,她喜欢扮演魔鬼诋毁他的乐观,可是到最后他不气她,竟然……想呵护她。 荒谬。 谭真明绕到朋友的酒馆,他需要喝几杯,他需要冷静。 「谭大哥今天有心事喔?」年轻帅气的酒保阿夏,永远笑咪咪。「你在烦恼什么?」 「我看起来像在烦恼?」阿夏用两手食指往眉头挤。「你一直这样——」一直皱眉。 谭真明笑了。「我的心事,跟你说有什么用呢,你这么年轻……」阿夏二十三,而他三十三岁了。加上这几年的风波,他比同龄的人稳重,灵魂则是沧桑太多。 从小他就跟着父亲学种兰花,自从妈妈外遏,离家出走,他必须自立自强,不成为父亲的包袱。没想到父亲最后仍软弱的抛下他,选择自杀。谭真明外表光鲜,不露声色,内在,却千疮百孔。他不爱诉苦,不爱苦着脸,但不代表他不痛。 莫燕甄够狠,三两句把他不想面对的伤口掀了……可是莫燕甄也够阿q,三两句又让他笑了。 谭真明握着酒杯想——我从来没有这样,让人摆布情绪到这等地步。 阿夏看他又蹙起眉头了,说:「你有心事可以跟我商量,别看我年轻,年轻人最聪明,因为心思单纯,老人才最顽固愚蠢。」 「笑我顽固愚蠢吗?小心我跟你们老板告状。」 「哈……谭大哥才不会跟我们计较。」都怪谭真明每次来都不端架子,小费给得大方,这里的员工都不怕他。 在这里,谭真明不是老板,不用板起面孔,可以很随兴自在,他喜欢这里的年轻人,总是笑笑闹闹,彷佛没有烦恼。 谭真明说:「如果你猜中我在烦恼什么,我就跟你说我的心事。」 「你一下烦恼,一下看起来又好像在窃喜什么,人恍恍惚惚,你的心事八成跟爱情有关,你目前正在想着某个人吗?那位肯定是你爱着的女人……」谭真明震住,爱着的女人?这话好不严重。 「我猜中了?」阿夏笑咪咪。 谭真明不吭声,啜饮威士忌。 阿夏问:「我讲中了你就要跟我说你的心事。」 「我确实在想某个女人,但是那个人并不是我女朋友。」 「我没说你在想女朋友,我是说你在想你爱的人。」 「不是,不是我爱的人。如果想着一个人,就代表爱她,那么也太严重了……爱情,怎么可以是这样轻率的事?」因为母亲轻浮,见异思迂,抛家弃子。他恨她,连父亲的丧礼都拒绝让她参与。在感情上,他一向严格要求自己。 可是阿夏坚持道:「只是想着一个人,不代表爱那个人。但如果想着一个人,一会皱眉,一会微笑,一会叹息,那肯定是爱着那个人。」 「……」 「我说对了?」 「我回去了。」 「喂?!」 「你今天没有小费。」谭真明走了。 「厚!」阿夏气呼呼。「讲中就这样。」 第二天,莫燕甄浑浑噩噩,忽喜忽愁,恍恍惚惚等到晚上。 终于,谭真明来了,拎着一只黑色环保袋。 为了不让谭真明发现她期待了一整天,莫燕甄故作轻松,穿t恤短裤,还坐在席子上嗑面包。 「吃宵夜?」他发现她很爱吃面包,而且都是残缺不全的面包,他随便拿起一袋看。 「喂、这是什么面包?ng面包吗?」再看看袋子外标示的日期。「过期五天了。」 「才五天,还可以吃。」 「难怪看起来营养不良,干么不吃好一点的?自虐吗?」 「吃东西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己,吃什么没太大差别,便宜就好,而且我爱吃什么跟你又没关系,你干么这么激动?」谭真明无话可说。是啊,是没有关系……不对、很有关系。 「我是你老板,不希望员工生病,你还住我的地方,万一死掉怎么办?少给我惹麻烦了。」他抓了那袋面包丢进垃圾桶。「明天起给我吃点营养的东西。」她错愕,瞪他,又隧起眼,脸胀红。他什么意思?他这是关心她吗?她内心忽一阵甜蜜……她移开视线。「你说吧,赌题是什么?」谭真明将手提袋放桌上,打开,抽掉覆盖的黑布。 「我们赌这个。」莫燕甄一看见那东西,她晕眩,呆住了。 「考这个?我不懂……」她呼吸困难,胸腔胀满酸涩,喉咙很紧,眼睛很涩,她快崩溃了。 是「光明」,当年被她送回去的兰花。花梗姿态,盛花的白色瓷器,没错,她不会认错。曾细心呵护的花,又出现面前,她像抛弃孤子的母亲,难堪,震惊,情绪大乱。 莫非,谭真明认出她是谁了? 谭真明说:「这株心兰……错过每一次花期,三年了,只抽花梗,就是不结花苞。看见没,最近抽出三枝花梗,这回我让你来照顾,要是你能让它结苞开花,我就亲自教你育种技术,让你到我阿里山的兰园去工作。」她以为谭真明认出她,原来没有。 莫燕甄觑着兰花,问:「你兰花还不多吗?干么在意这株不开花的?」 「它对我有特殊意义。」 「什么意义?」谭真明犹豫着,想了想,微笑道:「虽然听起来很可笑但这是我第一次送兰花给喜欢的女人,不过我跟她没见过面。」 「……喜欢的女人?!」她快昏倒了。 「对。」谭真明轻抚它的叶子。「很奇怪,送去的时候,花开得很尽兴,花被送回来时,也开得灿烂。但那之后,怎么照顾,就是不开花我对兰花非常了解,可是连我也不明白不开花的原因。」 「现在为什么把它拿来给我?」 「就是一个直觉,如果你让它开花,表示你跟兰花有缘,天生要走这一行。」 「如呆,我把它养死了呢?」 「那就是它的命了。你如果想学育种,就让它开花,它的花非常美,是梦幻般渐层的粉红色」她干涩道:「你当初……真的喜欢那个人?」 「是。」 「为什么?」 「她懂我的花。」 「后来为什么没下文?」 「发生很多事,那时,我被家里的事业拖垮,忙得焦头烂额,没资格恋爱,谁跟我一起谁倒霉,虽然庚明苑在兰花界有名,但其实我父亲被奸商陷害,早负债累累……」莫燕甄眼眶泛红。「你一定很难过……」谭真明感慨道:「等我情况好转,曾试着去找她,但己经不知下落,太迟了……只希望她一切都好。」莫燕甄哽咽,身子颤抖,事情真相太震撼了,她很激动。 她曾怨他无情,原来他却有着最温柔的心肠。她从不知道自己原来被崇拜的人喜欢过,当时她只是傻傻地崇拜,不想带给对方困扰,当时她满足于自己的小天地,自认为人生这样就够了,很幸福了,结果渺小的幸福原来可以在转瞬间幻灭。 她想到记者会上他冷酷的斥责,当时他是怎样的心情?他是故意要把她骂醒的吧?原来事情有很多面向,原来人有很多面貌,原来不只是她看见的,她错过真正该去追求的男人,然后被自以为深爱她的男人辜负。 当初高青梅唯一对她做过最对的事,就是要她去追求谭真明。高青梅的直觉竟然是对的,谭真明当时是喜欢她的。 莫燕甄融化了……她的防御,她的敌意,她的盔甲,倏忽卸落,她激动地望着谭真明,她要告诉他很多事,她就是他要找的人。 莫燕甄走上前,拥抱他,紧紧地拥着,她找到此生挚爱,她被强烈的幸福感淹没,她觉得晕头转向,埋向他的心窝。 莫燕甄忽然亲密的举动,令谭真明错愕,他心头像被火焰烫了一下,有些慌乱地推开她,同时看见莫燕甄迷惘的眼神,以及那红艳的脸庞。 难道……他心惊地想,自己是不是让这女孩误会了什么? 「这兰花就让你试试看我有事要先走了……对了,改天介绍我的女朋友让你认识……」即使她是笨蛋,也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他故意和她拉开距离,甚至提出女朋友。 莫燕甄心咚地往下沉,他看起来就像急着要躲避纠缠他的女子。 「你刚刚才说你爱慕那个女子,怎么现在又提到女朋友?」 「后来我认识雪贞……我爱她。」可是口气很虚,心很慌张。 莫燕甄双手僵在身侧,浑身发冷,手握拳,紧紧地紧紧地握住,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说:「好,我试试看,只要这株心兰开花,你就要让我到催花场工作,将育种技术传授给我,是这样对不对?」 「没错。」 「我知道了。」空气就像她冰冷的脸色,沉重,凝结,气氛诡异。 她看着地面,不看他。 「那么我回去了。」他感到尴尬。 「等一下。」莫燕甄拿了纸笔过来,摊在桌上。 「写下来。」 「写什么?」 「把你刚刚承诺的赌注写下来,签名,盖手印,免得事后赖帐。」 「你不相信我?」 「我只相信签了名的纸。」她冷笑。 谭真明火大,拿了笔写。 莫燕甄又说:「别忘了连日期都写上去,还有,这心兰的花一开,你要立刻开始教我育种,这也要写」他写了,也盖了手即。 「这样我可以走了吗?」他怒道。 「我一定会想办法让心兰开花,至于你的女朋友,我没兴趣认识。」 第七章 驾车返家的路上,谭真明被一股莫名的空虚包围。 他刚刚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当莫燕甄突然热烈拥抱,甚至亲密地偎进他怀里,他震住,乱了方寸。他慌张,还想到雪贞,所以急切地胡说八道,就怕误导莫燕甄,怕她错放感情在他身上。 可是当看见莫燕甄紧握拳头,转瞬冰冷的脸,他感觉到自己伤了她的自尊,他心悸,又很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欸……」谭真明烦躁地按下车窗,让山路上的冷风灌入车内,企图冷醒自己,但没有用。 为什么他要刻意提起女朋友?真的是为了燕甄好?还是想提醒自己对雪贞忠贞?只因为当莫燕甄轻拥住他,他内心骤起的波澜,那么强烈,使他几近丧失理智,差点就回拥莫燕甄。 他骂自己——谭真明,你真是王八蛋。明明己经有女朋友了怎么还……你这样,几乎是见异思迁了,这和让你痛心的母亲有何不同? 他慌张地踩了煞车,却伤到莫燕甄自尊。 谭真明不曾有过这种感觉,觉得自己是个浑球。 回到家,郭雪贞也在,还做了晚饭等他。 「我以为你今天不来了……等很久了吗?」 「没关系,你应该吃过晚饭了吧?要不要帮你热菜?」 「我不饿……」他回避女友的视线,没有做出对不起女友的事,但心里很虚。 郭雪贞帮他拎公文包去放。「你桌上那株心兰不见了……你非常喜欢它,拿去哪里了?」 「我给别人照顾……」谭真明感觉很疲惫,往沙发坐下。 「还有谁比你会照顾兰花?」他不想骗女友,实话道:「我跟新来的伙计打赌。」 「新来的?那位刺青师?」 「对。」 「赌什么?」 「如果她有办法让它开花,我答应教她育种技术。」 「这是商业机密吧?你确定?」 「反正要让它开花也不容易,如呆她可以办到,表示她真的有天分。」郭雪贞倒热茶给他,往他腿上坐下,圈住他,偎在他怀里,脸贴在……莫燕甄之前蹭着的心窝处……谭真明身体一僵。 「我今天好累喔,亲我一下当奖励吧?」郭雪贞凑上前吻他,他突然避开。她愣住,谭真明也怔住。 他很难堪,抓了杂志翻阅。「很累吗?募款的活动筹备得怎么样了?」他不是故意回避女友,但身体比大脑诚实,他来不及控制,尴尬了。 郭雪贞站起来。「我回去了……」 「不是要在这里过夜吗?」 「本来是,现在不想了。」 「……对不起。」郭雪贞笑了,去穿鞋子。「干么对不起?我看你今晚好像想独处,我就不吵你了,很识相吧?」 「我送你。」 「不用了啦,我开车来的,bye……」她离开,留下香奈儿的香水味。 谭真明觉得好闷,走去把窗户开到最大,倚在窗旁,对星空发呆。 郭雪贞凛着脸,驾车下山。 他什么都不用说,她己敏锐地感觉到地位受到威胁。她对自己的魅力很有自信,不信有哪个女人会比她完美,还有谁能赢过她?那位刺青师吗? 郭雪贞烦躁地按下音响,她心烦意乱,她被谭真明的反应吓到了。 那个刺青师让谭真明变得不像谭真明。 那女人有何魔力?!比她美?比她有能力?比她性感懂事?究竟是什么样的家伙?! 铃……手机响起。 是谭真明,郭雪贞戴上耳机讲话。「亲爱的……」 「……还好吗?很晚了开车不要太快。」 「我知道我很好,反而是你,你怪怪的喔。」 「唔,有点心事。」 「要说吗?」 「我心情……有点乱。」 「事业方面?还是感情方面?」她笑道:「我是不是可以装可爱地说,如果你喜欢别人了一定要告诉我喔,我会默默离开让你幸福喔……」他内疚得说不出话,很惭愧。 郭雪贞马上补一句:「我开玩笑的,我对你有信心啊,你不会辜负我的。」 「你对我还真有信心。」他在电话那边苦笑。 「那当然啦,从认识你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哦?」 「因为我很清楚,我郭雪贞此生不可能遇到比你更好的男人了,说了也许你不信,你是我唯一深爱过的男人,遇到你以后,我才明白什么叫真爱,所以我对自己的选择很有信心。」他无话可说,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反而滔滔不绝。「当然,两人相处久了,新鲜感会退去,难免为了新的人惊奇或动心,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能遇到相知相惜的人不容易,想想我们共同经历的日子……我想,你不会做出让我伤心的事……」她没有逼问他晚上经历了什么。 她也没有逼问他因为谁而动摇了。 她只是体谅体贴地说了这些话,这反而更让他自责。她刻意将他的混乱全推到一时的新鲜感,同时稳固住女朋友这个位置,她完全没有苛责,但也没有乡愿地想退让。 谭真明似乎冷静下来了,他说:「我只是心情有点差,睡一觉就好了。」 「对啊,你最近忙着内湖店的事,大概累坏了。」她聪明,没追问也没点破,只是强调:「我爱你,我真的非常爱你……」然后,她忽然哽咽,啜泣起来,令电话那边的谭真明揪心肠。 「别哭我很对不起。」 「我没事,只是忽然很脆弱……我想告诉你,等你睡一觉醒来后,如果心情还是很混乱,就算你有什么决定,因为我爱你,我都会成全你,只要你幸福快乐,我无所谓,因为这就是真爱。」电话彼端,谭真明惭愧至极,郭雪贞的眼泪太沉重了。他想到母亲离去时,父亲酗酒夜夜抱着棉被嚎哭,至今,谭真明有时午夜惊醒,彷佛那痛彻心肺的嚎哭声还在。 他不愿意伤害郭雪贞,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这些情绪上的混乱,都是新鲜感作祟。 谭真明打算减少去内湖店的次数,就算去了,他决定不要和莫燕甄走太近。然后如果要谈话,也尽量尽量不要看她的眼睛,因为她的眼睛彷佛藏了太多伤心事,每次他看见了,就好像会被吸附进去,想去了解她,想亲近她……保护她,即使她并没有开口求助。 以后,他要和莫燕甄保持距离,绝不让今晚的事再发生。 凌晨三点了。 莫燕甄还无法平复情绪,她心头好似被人斩了一刀,伤口汩汩地淌血。 她到底还要受多少苦?该死的老天,她做了什么要承受这些错误跟痛苦。她曾经杀人吗?她曾经伤人吗?她为非作歹了吗?不不不,她都没有,她曾经善良富有爱心乐于助人,可是看看她的遭遇。 当她终于从过去的深渊稍微爬起来一些,开始期待新生活,甚至得知谭真明也喜欢她时,她简直浮上云端,乐得想尖叫大笑。 然后,当她忘情拥抱他。 他说了什么? 他该死的说了什么? 他己经有女朋友,他甚至推开她,面色为难好像很怕被她纠缠。 而她震惊难堪痛到爆。 她莫燕甄幸福过、痛苦过,但她现在发现最难承受的是这个叫「遗憾」的感受。 莫燕甄点燃香烟,红着眼,瞅着桌上不开花的心兰,光秃的花梗像在嘲笑她错过的幸福,如同它错过一次次花期。 她甚至来不及开口跟谭真明说,当初那个让他喜欢的女孩就是她。 是,也许谭真明曾对她心动过,但时间己经吃掉那份心动了。他表明己有女朋友,如今她说这些,只会让自己显得很卑微,好像……好像她好渴望他来爱她似的……况且他知道了,难道就会抛弃女友选择她吗?如果不,他们之间只会变得更尴尬。 为什么,命运要这样整她?! 整个晚上到天亮,莫燕甄傻傻坐着,对心兰流泪。 「光明,你怎么了?不愿意开花吗?」她仍记得它的名字,她亲自取的名字。当时她跟高青梅说,意思是她嫁棠绍文后,婚姻生活一片光明。 多讽刺。 莫燕甄轻抚光明的叶脉,就像过去一样,常微笑地轻抚它。 「你不开花,是不是为找憔悴?」她深深叹息。「只有你最好。」知道谭真明曾喜欢她,现在,她反而觉得更寂寞。 他应该知足,连着几天,谭真明不断告诉自己,更时常细数郭雪贞的所有优点。每当脑袋闪过某人身影,立刻警觉,拉回思绪,要自己想想郭雪贞的好,郭雪贞的贴心独立,善良体贴,是满分恋人,她最最完美。 他要满足。 但是……有个瘦小人儿,窝在心的阴暗面。 明知不可接近,不该关心,即使如此还是不断想前往那人身旁,想念和她抬杠时微妙的刺激感,更思念她各种古怪想法,她愤世嫉俗爱乱发飙,有时又忽然天真无那,傻傻地笑每想及此,脑子哔声大作。 哔哔哔,谭真明你该死,又胡思乱想了! 谭真明快崩溃了。 他收拾行李到阿里山上的催花场住了半个月,关心研发中的黑兰花花苗生长状况。今年他培育一批交叉配种的兰花,希望开出独特的黑兰花。在配有恒温装置的兰室,他一株一株检查花苗,又和员工们帮几株兰花换盆。 当手握住泥土,潮腻触感,让他想到那晚,莫燕甄忽然将他轻轻一拥,拥得那么轻,他却身体震颤,潮热流汗……就像现在,光想到而己,也汗涔涔,身体躁热。烦躁的抬起头,一对圆圆猫眼瞅着他。 一只黑猫坐在案头上,琥珀色眼睛看着。 那是爱猫「迷迷」,牛也不知觑了他多久,彷佛对他的状况,了然于心。 「迷迷……」他搔猫儿下巴。「你说我怎么了?」迷迷是在燕甄那儿拾回的小猫,长得好快。 「喵……」迷迷过来,头儿蹭着他的手臂。 他搔它肚子,它眯眼,发出呼噜噜的腹鸣,很享受地蹭他。记得去找莫燕甄时,她在雨中望着迷迷,那湿漉漉的黑发,那么悲伤的表情。 谭真明叹息,很好,这是第几次想到她? 晚上,谭真明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他知道逃再远也没有用,只能捱到所谓的有关莫燕甄的这个新鲜感淡去。 这样,又过去一个月。 他真的有事交代,也会去庚明苑,总是短暂停留,讲完事就走。有一次他看到莫燕甄买了东西经过店里,他下意识背过身,继续和店长讲话,不和她的视线交会。可是当莫燕甄从他背后走过,他一阵电麻,心跳如鼓。 她也看到他了吗? 他希望莫燕甄没发现他的刻意回避。 如今他唯一和莫燕甄的联系,就是检视庚明苑网站她负责的字段,她有一组账号跟密码,定期更新文章,介绍兰花,署名h。 这天,郭雪贞忽然在他面前打开公司网站。 「h就是那位刺青师吗?」 「对。」 「她很厉害。」 「你有在看?」谭真明很惊讶,郭雪贞一向对兰花没兴趣。 「因为她的兰花文很好看。」郭雪贞不吝赞美,用力表演得贤慧大方。这点,是她克服恐惧的方式,越是怕,就越要表现得根本不怕。越是怕男朋友被拐走,她就越要若无其事,显得信心满满。她移动笔电,指着h写的一段介绍倒吊兰的文章——「……想看粉红色瀑布,去养倒吊兰。让花色做瀑布,在眼前倾泄……还有这句讲蝴蝶兰的,叫蝴蝶,但不飞。有长翼,色缤纷,活比蝴蝶久,每一年谢了又每一年活回来,也算长命百岁,很吉祥。养蝴蝶兰,养住几只不飞走的蝶,静静陪你生活,不八卦也不烦你,是最君子的好朋友连我都想买蝴蝶兰了……」本来怀疑谭真明喜欢这个刺青师才聘她,但是看见这些文章,郭雪贞折服,这女人确实能为庚明苑加分,谭真明好眼光。 「她写得真好。」郭雪贞大力称赞。 他知道。「网站浏览人数急速增加,订单也是……」 「我就知道你很会挑员工。」郭雪贞搂住他的手臂。「你用到这么好的员工,真的是太好运了。」 「唔。」谭真明打开电视,不想和郭雪贞讨论莫燕甄,因为这段日子己跟莫燕甄的影子打仗打得太辛苦。 郭雪贞问:「有没有好好奖励人家?」谭真明笑了。「你希望我怎么奖励她?请她吃饭?给她加薪?还是别的奖励?你要给我很多建议吗?」明明是微笑说话,为什么连自己也感觉到火气? 郭雪贞愣住,他的怒火太明显了,但她沈得住气。「我觉得请吃饭不错,我知道很多高档餐厅,有需要的话跟我说,我帮你订位。」 「是不是想陪我去?」 「你去就行了啊,你是老板嘛。」 「我知道了,我会自己处理。」他关掉电视,去阳台透气。 郭雪贞也知道自己说太多了,关掉计算机,去忙自己的事。她打电话关心贫童们的状况。 谭真明在阳台,听见女友问候孩子们。 「小安有没有好好吃饭啊?雪贞阿姨过几天就去看你了……哥哥呢?在画画啊?画什么呢……要给我的吗?哈哈哈,这么乖啊……」谭真明觉得快窒息了。 明明四周山林葱郁,雾气缭绕,空气那么清新,却觉得快窒息,心情糟透了。他知道莫燕甄表现得太好了,可是他保持冷漠,没有任何表示。反正他有给薪水,他请店长询问燕甄的银行账号,直接汇入。薪水就是最好的鼓励,不是吗?反正那女人向来毫不掩饰她多爱钱。 她,应该不会在乎他的冷淡。 他知道内湖店生意大好,很多客人是打印莫燕甄写的介绍文,到店里找兰花买。以前他的营运重心在国外,今年就是希望积极开发国内市场,才想借重网络的力量。 莫燕甄的实力比他想象好上n倍,他很意外,真的很意外……她可以把兰花刺得栩栩如生,她还能把兰花介绍文写得很好。然后更厉害的是,她明明不给他好脸色,也不讲好听话,也不常见面,也只不过是那晚忽然轻拥了他一下,结果他这个爱兰成痴的人,头一回有比兰花更教他分心的事。就是「想念她」,他觉得自己快完蛋。 曾听人说,恋爱时,会让人想当一个好人。 可是,谭真明发觉,忽然对某人心动,会让人变得很坏,像是有股冲动不管会伤害任何人的心,只想不顾一切去拥抱对方。 明明不再接近,也不来往,可是为什么,他还是觉得,他快要完蛋了。 莫燕甄气坏了。 谭真明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表示。 店里生意变好,网站人数爆增,访客热烈留言,这全是她无数夜晚呕心沥血绞尽脑汁的杰作,可是庚明苑主人竟一句赞美都吝啬给。 会不会太过分? 因此,莫燕甄逼自己写出更多更好的文章,让他惊艳。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依然没有任何表示,连打个电话给点鼓励都没有。 她每晚熬夜写文,停止刺青工作,整个心思投入进去,恶补兰花知识,搞懂店里每一种兰花特性,绞尽脑什写出一篇篇连自己都感动得要死的文章。短短三百多字的文,常是她删掉上万的废文最后成形的,结果他无动于衷。 没关系,我不在意,我不希罕他赞美。 她这么想,却平息不了越来越大的怒火。虽然店长不再找碴,但是同事们采取消极的不合作运动。对她冷淡,谭真明不知道她那些文章的背后,有多辛苦。 负责盘点的阿文,是一名中年男子。每次莫燕甄跟他请教兰花数量或询问兰花数据时,他总是故意要她将问题重复三、四次,才回答她问题,有时还故意装作没听见。 每次当她像个傻瓜,站在阿文旁把问题说了又说,才可怜巴巴地得到他的注意。这时,旁边同事们讪笑的眼光就像针一样戳着她的自尊,这些她忍耐下来,她告诉自己反正她不希罕他们,她才不理会他们的看法,他们对她而言是不重要、不相干的人。 但为何独独对于谭真明的刻意忽略,无法淡然?! 就算就算谭真明不喜欢她莫燕甄,难道……难道他看不出那些文章的笔调很熟悉?当初,他不就是因为自己一篇文章,就感动得把心兰送她还喜欢她吗? 就算那天晚上,她拥抱他,表现得像花痴,他有必要逃得这么彻底?前几天,他来店里看见她时,还故意背对她,教她情何以堪? 「很好,很好……你把我当空气,我就把你当是屁。」是他把她骨子里的邪恶挑起,是他自找的。 莫燕甄气呼呼地坐在打烊后的店里,用力敲着计算机键盘,一字一字键入网页负责的字段。 庚明苑的兰花是个屁。 谭真明的兰花不要买。 他喜怒无常无情冷血。 庚明苑的店长到员工都差劲,特别对菜鸟超冷淡。 这是个缺乏爱的园地,你如果进来工作就知道可悲。 每一株兰花都有病菌,买回去会得传染病。让你日夜失常,神经疯狂,濒临崩溃,直接往生,轮回成猪,任人宰割。有幸成人,也会失恋失业失神失身……h。 「爽。」莫燕甄吁口气,游标指向「更新」键。「呜……」她低头,垂肩,欲哭无泪。 又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删除掉。 「我真的快疯了……我快疯了,我干么在意他啊?!」莫燕甄踹了一下桌脚,趴在桌面哭泣。 哭到眼睛很痛,她回后院房里,哀怨地坐到「光明」面前。在庚明苑,也只有它最挺她了。 莫燕甄抚着「光明」的叶子,心碎道:「说不定……他根本没发现那些文章,是不是?」又泪汪汪地叹道:「不可能没看见,他是故意跟我避不见面,是怕我喜欢上他吗?拜托……我也有自尊的好吗」莫燕甄用食指沾了沾自己的眼泪,去抹在「光明」身上,然后捧着脸,瞧着湿亮的「光明」。 「你看……只有你对我最好,竟然为我哭泣呢……好乖。」简直疯了。 第八章 店里进了新兰花,花朵宝蓝色,花心银黄。花朵很迷你,只有拇指大。 莫燕甄问阿文:「这款兰花叫什么名字?」应该是新品种,她不认得。 阿文蹲在地上,调整盆子角度,不理她。 莫燕甄忍耐,低声下气再问:「请问兰花的名字?」阿文略挪动身子,更是背对她,很明显,是故意不理会。 「李阿文!我问你这兰花叫什么名字!」莫燕甄大声怒吼,顿时店内鸦雀无声。 阿文终于转过脸来,面对她。「你说什么?」这是欺人太甚!「我问什么?很好,很好。」莫燕甄将笔记本刷刷刷打开,拿笔出来。「既然你耳朵烂,我们以后干脆笔谈,我也懒得跟你这个王八蛋讲话!」 「你在做什么?!」一个严厉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莫燕甄回头,看见谭真明铁青着脸,她心中一震,但想想自己没错,挺身反击:「请问我怎么了?」 「是谁允许你对我的员工咆哮?」谭真明脸色很难看。 「我不知道你的员工都很烂。」莫燕甄脸色更难看。 谭真明扬起一眉。「请问他们哪里做不好?让你有这种偏见?」 「这些人不爽我,拒绝跟我沟通,公私不分,这还不够烂?每次问公事都要问个三、五遍才回应,因为我很闲吗?瞧不起我吗?」 「你说阿文吗?阿文不是那种人。」 「响,好极了,没错,他不是那种人,这全是我的幻觉就对了,是我莫燕甄乱发神经是不是?!是不是?!」 「莫燕甄,」谭真明低声道:「阿文是聋哑人士,他重听,你问他事情要多点耐心。」 什么?莫燕甄愣住。「……重……听?」 「没人告诉你吗?宝仪?」他喊店长过来。「你应该跟她说明。」李宝仪尴尬地笑。「嘿,老板,别怪我,像我们这种人,最不想提的就是自己的障碍嘛。」像我们这种人?什么意思?莫燕甄瞪住李宝仪。 李宝仪叹息,摘下两耳耳垂边的红石,秀给她看:「这个,是我的助听器,没有这个,你就算拿大声公在我耳边吼,我也听不见。阿文因为皮肤敏感,没办法戴助听器,所以和他讲话要面对他的脸,大声点,不然他是听不到的。」所以,李宝仪也是听障人士?! 莫燕甄震惊,环顾四周员工们,阿文一脸歉意,还有那些他她他们,有几个也摘下配戴的耳机型助听器,或耳珠型迷你助听器,或拉拉耳朵,跟她展示里边的微型助听器。 「我……不知道。」莫燕甄脸色赤红,呆立原地,又糗又难堪,很惭愧。 谭真明看她窘得快飙泪了,缓了脸色说:「你跟我来。」他们到后院讲话。 莫燕甄沮丧,低头无语,站在一株茄苳树旁。 知道她尴尬又内疚,谭真明只是笑看她。 她回避他视线,一直往树干后藏。 他只好走近,绕过树干,问她:「怎么不说话?」 「我无话可说。」她惭愧,无地自容。 「刚刚不是吼得很大声?我的员工都很烂?嗯?」 「我不知道阿文重听……不知道他们都是……」谭真明发现她真的很窘,连脖子都红了。「算了,是我不对,我应该早点告诉你,庚明苑雇用很多聋哑人士。但是我以为只要你多留意,就会发现他们全配戴助听器,有时他们彼此会用手语沟通,你没看到?」有,她常看到。 但是,她以为他们比手画脚是故意排挤她,恶意地在揶揄她。 她很震撼,忘记自己从几时起,不注意身旁人事物,也不关心周遭环境。她讨厌人,讨厌这个世界,根本懒得花时间去看着自己以外的人事物。要不是最近气谭真明,气到爆,以她这几年的修练,她不会跟阿文失控发飙,顶多冷冷地不理他。 莫燕甄将脸埋向树干,闷闷地说:「我真想死。」他呵呵笑,觉得她好可爱。 因为她孩子气地一直把脸往树身藏,那画面让他心软,差点动手去揉那颗小脑袋。他只听说面壁思过,可没听过面树思过的。他又很想,把这家伙像小猫那样拎进怀里哄一哄,尤其当她这样颓丧时……他被这股热切的冲动搅乱心神,又来了,他又开始心神恍惚,情绪混乱了,而且浑身灼热原来就算彼此不往来,她的影响还是在。可悲。 「你的网站……写得很好。」 「呵、我以为你永不会说。」她嗅着树皮清凉气味,背脊却麻又热,因为感觉到他的视线,耳畔听他柔声道——「我以为你不会希罕我的赞美。早知道你在意,我应该早点称赞你。」现在,莫燕甄连耳根都红了。「我不喜欢跟你讲话。」这话很像三岁孩子跟人吵架。 他哈哈笑,手很痒,又是那种想将她按进怀里揉弄的冲动。 「为了奖励你的表现,我带奖品来给你。」 「我不需要奖品,折现好了。」他大笑。「真机车,喂,跟老板讲话应该把脸转过来吧?小心蚂蚁爬进你鼻孔……」她立刻弹开,捂着鼻子,转身瞪他。 但这是错误,因为对上他帅气的脸,还有温柔的目光,让她更窘。因为,阳光下他帅毙了,白衬衫,卡其休闲裤,高大英挺。她脸红了一阵又一阵,她开始语无伦次。 「好吧好吧,老板要给我什么奖品?我都ok了。」 「这给你。」他从裤子口袋拿出一迭券子。 莫燕甄踮起脚尖,凑近瞧。「这什么?餐券?」 「附近好吃的餐厅,这些够你吃好几天。」他仍惦着她吃过期面包。现在这里是各家餐厅的餐券,他买齐了,一套二十张,共五家店,她可以吃到撑。另外,还有一家面包店的五千元抵用券。 谭真明不想背着女友带她吃饭,又对她吃过期食物耿耿于怀。 莫燕甄笑了,心头一阵暖。「响,我是饿死鬼吗?」 「就当是吧,」将那把餐券敲敲她的头。「不要再买过期面包吃,我希望你活久一点,帮庚明苑赚更多钱……」餐券塞进她的外套口袋,鼓成一团,她心沈甸甸,被某种情绪压住。是什么?她在感动,眼眶湿热。 她呆站着,还来不及说谢,也来不及跟他抬杠,什么反应都来不及,他说了再见就走了。 结果她愣在那里,鼓着上衣口袋,傻傻看他离去。 刚刚她不愿意面对他的脸,现在却又拚命看他的背影。 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不愿意大方感谢,或表现欢喜,但他离开了却又一遍遍回想他的每句话代表的意思。 特地送这么多餐券,担心她吃过期的东西吃坏肚子,为什么对她这么体贴?明明好一阵子对她不理会不闻问,怎么突然又……「那这到底算什么啦……」莫燕甄恍恍惚惚地晃回房里,失魂落魄坐下,面对桌上那盆心兰。 「你说呢?我这样是不是好白痴?」将餐券掏出来,数了数,中西餐都有,看来都很高档。其实她不去餐厅,很久都不去,以前打工打怕了,后来是没兴致享受外食,又不舍得花钱,更不和人约会,一个人面包随便吃吃算了,随便活下去,管它有没有生活质量。 可这会儿,她的心情没办法随便掉。 那暖呼呼的感动梗在胸口,不知该拿它怎么办。 她自言自语,想喊醒自己:「我不能对他心动,他有女朋友。」又捧来心兰,问: 「光明,光明啊,你是不是也这么觉得?我不能喜欢他啊,我不要吃苦头,我以前够苦了,难道以后还要吃单恋的苦?那我还不如干脆种苦瓜天天吃苦吃过瘾。」自言自语一阵又啜泣起来。「我真没用,我有什么资格说苦?外面那些人也很苦啊……」他们都是听障人士,之前还被她骂过,想到刚认识李宝仪时,还骂她「讲话干么那么大声,我又不是聋子」。 现在回想,真想咬掉自己舌头。 她因为充满敌意,眼里尽是批判,看不见阿文的障碍,还以为人家敌视她。因为曾被出卖,不想和人来往,对人冷漠,才看不见别人的苦。原来店长也是听障人士,工作时却很专业,完全看不出缺陷。 这些有缺陷的人,为什么活得比她积极快乐?明知道理如此,也很惭愧,但她还是无法振作。 她立刻灿笑着挺胸挺腰,跳跃着脚步哼着歌并大声说:「我爱你们,我爱这世界,喔我爱我自己……」但是,至少麻木很久的心肠,渐渐软化。 稍晚,她拿谭真明的餐券分送同事们。 「拿去,算我对不起你们。」莫燕甄尴尬,硬着头皮说。 「响,你这样可爱多了。」李宝仪收下餐券,分送大家。「算了算了,之前的事一笔勾消,打烊后我们一起拿餐券去吃,这家的热炒很赞喔。」李宝仪一释怀,立刻对燕甄热情。 「你们去就行了……」她抗拒着。 李宝仪骂:「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前辈找你吃饭,你说『是、谢谢、感动』,这不就好了吗?嗟!刚想喜欢你,又恨不得掐死你。」莫燕甄笑了,同事们也都笑了。 阿文中肯道:「难相处没有关系,文章写得好就好了。」他不记仇。 忽然同事们围着莫燕甄,称赞她。 「看不出来你对兰花这么了解。」 「难怪老板重用你。」李宝仪又说:「我服你啦,谁叫我文笔烂,之前老板要我写,我写得快吐血了,结果大半年过去老板死都不发表……」众人大笑。 莫燕甄微笑,心头一阵暖。原来他们都有注意她的文章,虽然,她还是不习惯和大家太热络,可是,心己经慢慢靠近。 咳咳! 她在心里更正之前胡乱写的那几句网文。 回房后,在笔记本里随手写了几行字——庚明苑是个充满爱的园地,因为主人有爱心,雇用聋哑人士,发生事业危机不辞掉员工,自己默默扛起重责。买这里的兰花,不只是买花,买回的更是一份美善的心情……从此我明白,为何谭真明的兰花,特别芬芳娇美…… 旧伤口,己经好了吗? 好像是……现在,莫燕甄每天都好开心,满脑子都是关于兰花的各种事,她卸下敌意,和大家和平相处。同事开始会主动给她新进兰花数据,店长态度更好。 莫燕甄跟阿文学了很多照顾兰花的知识。兰花怕湿,几时浇水、怎么给肥、阿文毫不藏私地告诉她。 自从上回跟阿文大冲突后,现在她跟阿文最有话聊,他们常聚在角落,蹲着讨论兰花,检查花器,远看像一对恋人。这情形越来越频繁,李宝仪跟其它同事们都在猜,有没有可能他们变成一对恋人? 这天,他们又窝在一起整理花器。 阿文说:「有机会的话,要是你到我们阿里山的催花场,你一定会爱上那里,老板在那里有一栋别墅,常招待员工去住。对了……我听说你要跟老板学育种,老板答应了没?」 「我们打赌,我赢了他才会教我。」 「赌什么?」 「赌一株老是不开花的心兰。」 「我知道……」阿文笑了。「我看过它,老板摆在新店房子的书桌上,老板非常爱它。」莫燕甄微笑,想到「光明」曾被那么珍惜过,虽然跟谭真明无缘,心里却一阵轻飘飘地。 阿文奇怪道:「心兰是老板自己研发的品种,偏偏那一株不开花。」 「老板为什么雇用这么多听障人士?」 「老板说像我们这种人其实专注力比一般人好,工作更认真,老板很照顾我们,就跟他女朋友一样超好心的,你见过老板女朋友吗?」 「没有……」燕甄紧张,她想听。 阿文今日兴致很好,讲了很多。「之前老板招待大家到山上度假,我们有见到她。她叫郭雪贞,人超美的,又很会打扮,不管什么时候看到她,都是那么优雅高贵,友善亲切,气质超好,难怪老板爱她。人美就算了,心地还善良,听说在爱儿基金会工作,照顾可怜的孩子,真有爱心啊。她跟老板真是绝配,俊男美女站在一起简直像电影里的男女主角了,帅呆了。对了,下礼拜兰花展,说不定也会看见她,她都会带小朋友来参观兰花。」 「喔……」最好是真的有人那么完美啦! 莫燕甄心里嘀嘀咕咕。 人美?哼,靠化妆品画出来的吧?她如果很闲,她也可以每天很美。很会打扮?哼哼哼,那有什么?有钱就可以办到,衣服直接买整套,会打扮有什么了不起?不管什么时候看到都优雅高贵?!拜托一点,阿文你嘛帮帮忙,有没有这么夸张?难道她不用吃喝拉撒睡?起床没有眼屎口臭?每一分钟都优雅高贵是装出来的吧?心地好?人善良?这更不用说了,让这美女过过她之前被朋友骗让未婚夫抛弃,同时负债累累,一天三份差忙着打工赚钱的滋味,看她还有没有爱心,能不能善良?! 「莫燕甄?莫燕甄?!」阿文喊。 莫燕甄愣住,忙回神,看阿文一脸莫名其妙,她问:「怎么了?」 「是你怎么了吧?你忽然不说话,表情看起来很凶。」阿文的话,如当头棒喝。 莫燕甄警觉到,自己竟心胸狭隘的在批判不曾见过面的女子,而且卑鄙地见不得别人好。 莫燕甄苦笑,眼眶刺痛,真是够悲哀了。 「我累了,要去休息一会。」莫燕甄回房里,躺在床上,只是一遍遍想着阿文提起那女人时,那种彷佛在讨论什么仙女的崇拜表情。 那女人如此完美,教莫燕甄心情沉重。 她怎么有脸跟人比?怪不得那次去抱谭真明,他急着拉开距离。有那么好的女朋友,谁舍得变心? 郭雪贞,听起来像一株讨人喜欢的雪白兰花,散发清香。 自己呢?相比下,莫燕甄觉得自己更黑暗丑陋,心胸狭窄,行为乖张,惹人讨厌。想到那次自己竟不要脸的去抱他,一定把他吓坏了。 莫燕甄满腹苦楚,又无人诉苦。 晚上,她一个人去吃晚餐,拿着谭真明送的餐券,吃西餐厅昂贵的明虾大餐。餐厅里人们结伴成群,吃得律律有昧;她一个人,吃得意兴阑珊。东西好吃,可是她心情恶劣,吃得懒懒散散,右手拿叉子戳着虾子,左手撑着下巴,心思飘到老远他们交往多久?会结婚吗?应该会吧? 「在想什么?」忽然有人说话,吓得莫燕甄差点把叉子掉地上。 她抬头,正想着的人竟在眼前。「你……是你,是你。」她一脸活见鬼的表情。 「啊哈,第一次看你这么慌张。」谭真明笑了。 服务生过来了,帮他拉开椅子。 谭真明说:「我跟她一样,奶油明虾。」他坐下。 「你要吃?坐这里?」莫燕甄惊讶。 「我很饿,怎么,不能坐这里?不高兴的话我去别桌……」他起身,衣角被拉住。 「我又没赶你。」莫燕甄红着脸说。 「哦?我可以坐下喽?」 「干么故意这么客气?明明餐券是你给的。」他呵呵笑。「你还懂得感恩啊?」莫燕甄微笑,晕飘飘的,内在有股喜悦一直涌上,压不住。只是这样和他共进晚餐,她竟喜悦得像坐在云端,又像在梦里,不知不觉,满脸笑意。 谭真明被她笑盈盈的表情迷惑,轻声问:「现在倒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可是刚刚在外面看你吃得愁眉苦脸,让厨师看到一定会哭……」莫燕甄僵住,原来自己开心得那么明显。 她敛住笑容。「我有吗?是你的错觉。」 「你撑着下巴,一直戳虾子,像这样……好像跟虾子有仇。」他表演给她看,拿走她的叉子,托着脸,快哭的表情,还一直戳虾子。 莫燕甄恼羞成怒。「喂,我就爱这样吃东西,我有这点自由吧?老板?!」他微笑。「可是我看了很伤心。」 「伤心什么?」她瞪他。 「替这只虾子伤心,死了还要让吃的人一直戳来戳去的,你说牛也伤不伤心?」 「是是是你还真是悲天悯人啊,连虾子的心情都照顾到。」莫燕甄笑了,玩心一起,叉住虾子凑在嘴边亲又亲,深情款款地对虾说话:「亲爱的,我对不起你,虾老兄。我现在好好地吃你,开开心心地吃你……请原谅我,爱你喔。」说着她大口咀嚼,狠狠吞下,又狠狠插住另一尾虾子。「宝贝……」她情长地喊: 「喔虾宝贝……瞧你香的,让我非常的渴望你,来……我们合而为一吧!」又大口咀嚼,通通吞下肚子。 谭真明哈哈笑,被她的淘气逗得大笑不止。 莫燕甄放下叉子,眸光晶亮地看着他。「哇,老板,笑得这么开心,我要收娱乐费喔。」他喝一口水,收敛笑意。这么开心又忽然悲哀。怎么从没和任何一位女友,在进餐时吃得这样欢喜?可是这一想,又觉得自己卑鄙,不该做比较。 在柔和的水晶灯下,谭真明无限惆怅。 他忽然情愿变作一尾单纯的虾子,真诚地躺着,没有道德良心的观念,无思无想,也无分别心,只是单纯自然,任她宰割,任她咀嚼,任她亲吻,任她吃进肚里,和她温存……做人为什么这么复杂? 他矛盾挣扎,烦恼痛苦,这些都是因为心在改变……可是他不是虾子,他不能放纵自己的情感,肆意伤人。 可是他怅然若失,可是他虚伪得很累。 「怎么了?」莫燕甄问,他本来笑着,忽然却一脸忧郁。 「没事。」他回避她视线,又喝了好几口水,镇定心神。 他的明虾餐送上来了,还冒着热气,奶油浓郁的香气烘着。 那一直强烈吸引他的视线,挑惹他心魂的女人就在对面坐着。 这些却教他感觉更孤独更寂寞,每次都这样,见到她时,总是欢喜跟悲伤并存。因为她而开心大笑时,脑子里就会有另一个声音骂他不应该这么开心。 原来这世上最可怕的监牢与束缚,是不能真实自然地做自己。 他沉默进食,忽然很严肃。 她的笑容淡去,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难道他要因为她冒犯虾子而愤怒?可是他刚刚也很开心啊! 气氛尴尬,莫燕甄也不知要说什么,餐又吃完了,实在没理由继续坐下去。 「我吃完了……我回去了。」她起身。 「急什么,我又没赶你走。」他说,没抬头看她。 「喔……」往常她会顶嘴反击,附赠几句尖酸刻薄的话。但这次,她被谭真明严肃的模样吓到,不敢造次,乖乖坐好。 谭真明自顾自地埋头吃。 莫燕甄坐立难安,一下拿纸巾抹嘴,一下啜冰水。 现在是怎样?!冷气很强,但她狂流汗。 「那株心兰怎样了?花梗结苞了吗?」他终于开口。 「没有,花梗光秃秃地,没动静。」 「找到不结苞的原因没?」他冷冷地说。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真失望,原来你能力就这样。」 「什么?」 「不过也无所谓……本来就不应该对你寄望太高……」 「注意一点,讲话很毒喔。」她的尖刺根根长回来。 「我在学你……」 「什么?」吃完了,他拿纸巾抹抹嘴,微笑看她。「学你讲话机车,还满难的。」莫燕甄愣住,又好气又好笑。「你是被我传染了噢,我是喜欢讲话机车,但我可不喜欢别人机车我。」 「是是是,」他哈哈笑。「虽然常常很机车,有时又满可爱的,我发现我其实不了解嫁。」 「正常……人永远无法真正了解一个人,知人知面不知心,这句话讲得对极了。」 「难得一起吃饭,不如聊聊彼此吧。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怎么写你的职员表,特别是经历那一栏。」 「很简单啊,你就写这个女人很机车,二十七岁负债累累,所以机车有理。」 「很幽默……你究竟欠了多少钱?」 「你为什么有兴趣知道?要帮我还啊?没有就闭嘴。」他一直笑,奇怪不管她讲得多势利,他直觉她不是那种人。「说不定我可以贷款给嫁,赚一点利息钱。」 「算啦,我心领了,我不想欠你人情,以后你变成我的恩人,大家关系多别扭,要机车你,会机车得很心虚。」 「就当大家是好朋友,朋友有通财之义。」 「好朋友?」她冷笑,指着旁边一堆虾壳。「看看这个,往往将你扒几层皮吃光抹净的就是好朋友,误信好友,下场正是如此。」 「哦,又来了,又开始愤世嫉俗了,我以为你成天跟店里兰花混,可怡情养性,陶冶性情。」 「因为我有忘不了的旧伤口。」 「我没看到你在流血,伤口己经不存在。」 「但我有幻肢现象,无法摆脱。」莫燕甄苦涩道:「幻肢,你知道吧?记得是费城一位神经科医生从1872年开始使用的词,截肢患者会在被截去的部位经验幻肢现象,摸不到了但觉得它还在,神经都切除了,还是会有疼痛感。甚至是切除掉的乳房、牙齿、眼睛、鼻舌脸,甚至腹腔的子宫、阑尾,也会经历同样幻肢痛的现象」莫燕甄垂下眼眸,悲伤道:「是,己经没有流血,是,看起来都好了,但我就是会痛,就是会恨。睡觉想到往事像躺在钉床上,吃饭想到往事再美味也食不下咽。只要和人互动热切一些就感到恐惧,不知道几时要在背后让人插上一刀。」莫燕甄抬头,凝视他。「后来我看到你,你受过打击,一定也很痛苦过,但你依然积极乐观,甩脱过去阴影。所以我想,我一定是很自恋的人,才会对自己失去那些无法忘怀,一直经历幻肢痛的现象。」谭真明听着,似乎能感觉到她巨大的痛楚,他很想为她分担一些,很想拥抱她、哄哄她,可是他只能挣扎着坐在位子上。 他想,那一定是个很惨烈的伤口。 他温柔道:「你己经好了……」他直视她,声音温柔坚定像有催眠的魔力。「莫燕甄,在我眼中,你聪明美丽,很有才华。你己经康复了,是你抓住伤口不放,放掉它吧……」莫燕甄低头,想隐藏湿润的眼睛。他温柔的嗓音,害她想哭。 他说:「如果仇恨能让你活得更好,你当然要紧抓不放。如果不行,你抓着是为什么?你才二十几岁,难道要这样愤世嫉俗到老死?然后才怨叹浪费了你的人生?」莫燕甄沉默。 「这家店的提拉米苏很好吃,要不要来一块?」他哄道,她低头不语。他继续说: 「真的很好吃喔!入口即化,口感松软,顶级的松露巧克力制作……」 「要再多一杯咖啡我才要吃。」她小小声说。 「那当然。」他慷慨道,招服务生过来。「请给我们提拉米苏,还有,给这位美丽的小姐最顶级现煮的咖啡。」莫燕甄笑了。 唉,她被彻底融化了。 就算他不爱她,就算他将来跟女友结婚生子,她想,她永远无法忘记这个人,他将她的尖刺哄成芬芳柔软的花瓣。 当心情重新体验动情的滋味,提拉米苏吃进嘴里,舌头便尝出了久违的甜润好滋味,她重新体验到食物带来的幸福……而或许是因为心先柔软了,才有感动的空间。 莫燕甄含着汤匙对他笑。 他扬眉,问:「好吃吧?」她点头,她不会跟他讲,也不会影响他的情感。 她只在心里,默默爱上他。 自这天起,莫燕甄有转变。不再愤世,白天积极参与同事们的工作,主动协助店长,不再用敌意的斜眼看人,也不再自虐地餐餐只啃廉价过期面包。她胖回三公斤,气色大好,脸部线条变柔和,笑容也多起来,还回爸妈家一趟,将以前在出版社上班穿的洋装,又一件件穿回来,而非暗色的宽t恤牛仔裤。 莫燕甄变得明亮动人。 同事惊艳,他们发现莫燕甄打扮起来,原来是个清秀大美女,真吓坏大家了。 「你恋爱了吗?」李宝仪问。 莫燕甄微笑不语。 李宝仪跟同事们窃窃私语。 「莫燕甄肯定是恋爱了,错不了。」李宝仪以过来人的口气说:「这是逃不过我法眼的,女人只有在恋爱时才会转变这么大。」 「欸。」阿文叹息。 大家看向他,李宝仪问:「你干么叹气?」 「没想到莫燕甄爱上我了……」这壮硕青年突然文艺腔。「可是我家乡己有未婚妻,我怕我最后会伤了莫小姐的心……都怪我……」嗟,大家拿东西扔他,投以白眼。阿文如此恍惚好一阵,患得患失,一见到莫燕甄就心神不宁,词不达意,只是用一对乌黑的盈满忧郁的眼睛瞅着她。 好事的同事跑去问莫燕甄。「你是不是爱上阿文了?他说他家乡有未婚妻,怕最后会伤了你的心,阿文因为这样很烦恼……」莫燕甄笑到眼泪流下来。 「我知道了,」她敛住笑意,故作惋惜地揉揉眼角,好似在哭。「真可惜,阿文是个好人,唉,我的感情路真苦。请嫁转告阿文,请他善待未婚妻,放心,我们永远会是好朋友。」这次,莫燕甄卖面子给阿文。无妨,别人误会她,她委屈点,无所谓,能让阿文在同事面前虚荣一阵,很好啊。 莫燕甄发现,她似乎又找回过去那为人着想的自己。 感觉很好,很舒服,也许这才是最真的自己。 第九章 这次世贸的兰花展,为期九天,将展出上千兰花品种,各地兰艺名家带来上万盆珍贵品种参展,数十个育兰单位联合展出嘉德利亚兰、拖鞋兰、蝴蝶兰、石斛兰、四季兰、文心兰、虎头兰及其它属别兰花。 庚明苑内湖分店暂停营业,员工全派驻到现场支持。 大家忙得焦头烂额,因为订单接不完,情绪很亢奋,没有人喊累。 谭真明时而协助买家选兰,时而买便当、买饮料,像打杂的,招待买家也服务员工们。 莫燕甄更是倾全力协助,天天驻守现场,最早到最晚走,她细心地帮买主们选购兰花,拍照纪录,每晚回去后,又上网更新展场日志,与各种兰花存货。 展览的最后一天晚上,下起大雷雨,来客数大减,同事们终于可以稍稍喘一口气。 莫燕甄拿相机拍照,正对准一株白色蝴蝶兰,旁边走道,一名长发女子,带五名孩童过来。 李宝仪激动地抓住莫燕甄的手。「看到没?她就是老板的女朋友郭小姐。」莫燕甄只看到她的侧面,长发蓬松乌亮,白色系,紧身长裙的三件式套装,凸显好身材。那女子一手牵一个孩子,后面还缠着三个,看得出孩子们非常依赖她。 「你们快过来,这都是谭叔叔培育出来的兰花。很美吧?」听见她的声音,莫燕甄放下相机,上前一步。 女子转过脸来,指着另外一盆紫色的蝴蝶兰。「这蝴蝶兰,像不像一只只蝴蝶呢?可是这蝴蝶是不能飞的喔,还有这种,闻闻看,这种兰花有香味……」莫燕甄看她笑着跟孩子们说话,嗓音如此温软慈爱,满面笑容。她有着教女人妒忌的好皮肤,肤若凝腊,这使得她右耳珠上的红痣,更明显。 莫燕甄呆立,如遭电击。看了又看,那确实是红痣,那眼耳鼻嘴,五官轮廓,确实是……不可能,不可能!她是高青梅?她是谭真明现任女友?! 莫燕甄颤栗,走更近些,在她肩侧,喊一声:「高青梅?」 「嗯?」郭雪贞转过脸来,应了这个名字。 莫燕甄永不会忘记这刹那,对方的表情,太精彩了,面色如土,原来是真的。这位郭小姐,惊得没有血色。 有半响,她们只是看着彼此,就好像世界消失,只剩彼此对望的目光。孩子们拉着郭雪贞的手,纳闷她忽然的静默。 莫燕甄先开口。「应该不会有人刚好五官长一样,连右耳的痣位置都一样吧……郭小姐吗?你好,需不需要我自我介绍?」莫燕甄觉得浑身燃烧,彷佛连皮肤都烫到要起火。而郭雪贞,像木头人般愣着。 孩子们很敏感,嗅到莫燕甄的敌意,挺身而出,挡在她们之间,他们骂莫燕甄——「你要做什么啦?」 「不准欺负我们的雪贞姨喔。」 「走开,走开。」 「再不走我打你……」孩子们去推莫燕甄,为了保护郭雪贞。 多好笑,莫燕甄嗤地笑了,恨恨地看着对方。「真有趣,你是好人,我成了坏人。你是郭雪贞?还是高青梅?我要叫你哪个名字……还是直接叫你谭先生的女朋友?」郭雪贞开始剧烈呼吸,好似喘不过气,双腿竟在打颤。 莫燕甄感到好笑,没想到向来胆大包天的高青梅,变得这样胆小了?也对,她是该惊得恐惧。 「拜托……」结果,郭雪贞只吐出一句话。 莫燕甄立即红了眼睛,她盼了多久,要将该死的高青梅找出来,要将她千刀万剐,要揍她,甚至想杀她,想了各种凌迟她的办法当这一刻来临,仇人现身,莫燕甄竟气得……气得……眼睛红了。 莫燕甄想象不到,无耻的高青梅吐出的第一句话竟是「拜托」。衬着惨白的面色,可怜的一句「拜托」……难道这声拜托,就打发掉她这几年的心痛历程? 孩子们突然齐声大叫走开,引起旁人注意,谭真明看见她们,过来关切。 「怎么了?」谭真明看着她们。 孩子们拉住他告状。「这个阿姨讲奇怪的话……」 「叔叔,她对我们阿姨好凶……」 「我们不喜欢她,叫她走开啦!」 「怎么?你们认识?」谭真明困惑地看着莫燕甄。 「你没听见吗?」莫燕甄笑。「我正在欺负你的女朋友。」 「你开什么玩笑……」但看见女友面无血色,目露恐惧。他握住女友的手,揽过来。 「没事吧?」这可好了,先是孩子们保护她,这会儿则是男朋友。莫燕甄笑意更深,眼里的怒火更多。 郭雪贞抽开被他握住的手,慌乱地说:「没事,我没事……别听孩子胡说。」 「你对她做了什么?」谭真明问莫燕甄。 莫燕甄问郭雪贞:「你说,我对你怎么了?还是我来说说你对我怎么了……」 「你真幽默……」郭雪贞跟谭真明说:「我们刚刚认识,闲聊后发现大家以前念的都是文杰高中,所以多聊了几句,我约她改天见面,想找她帮我刺青。」他困惑地问:「你要刺青?你确定?」莫燕甄恶意道:「老板女友,我可以打对折。还有,别人是都强调无痛纹身,我是很痛纹身,这是我的特色。」郭雪贞笑了。「莫小姐好幽默。」谭真明退后一步,打量两人,最后将目光落在莫燕甄脸上。 「莫燕甄,你想干么?」他不是笨蛋,感觉得出气氛异常。 「就说她在欺负阿姨啊。」 「她刚刚跟阿姨讲话的表情好可怕喔。」 「阿姨吓到都讲不出话了……」小孩子们又七嘴八舌嚷嚷。 莫燕甄依然是冷冷地微笑着,可是心在狠狠地破裂中。 谭真明的话,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她推向恨的深渊。 但被重伤的,被狠狠践踏的那个人,明明是我。 莫燕甄看着郭雪贞,却对谭真明说话:「老板,我有话讲——」 「莫燕甄……」郭雪贞上前,揽住莫燕甄手臂。「别理他,他这几天兰花展太累了,变得神经兮兮的。」又跟谭真明抱怨:「你真是的,我们女人刚刚聊得正好,我跟莫小姐一见如故呢!」郭雪贞拿出名片,塞到莫燕甄手里。 n己得我们约好了喔,要打电话给我喔。」她恳求地深深看着莫燕甄。「一定,一定要联络我我不管多忙一定接你电话,一定……」 「何必改天?」莫燕甄说:「等一下大家一起去吃宵夜,三个人聊天,更热闹。」 「外面下大雨,很不方便,改天好了……记得喔。」郭雪贞拉住男友。「己经很晚了,我去取车,你先帮我带孩子过去……」她慌乱地把人都带走。 莫燕甄瞪着他们的背影,她不会原谅这个女人,绝不。 这时,同事们收拾完毕,明日要来整理会场,终于可以喘口气好好休息了,大家约了要去吃宵夜,也邀请莫燕甄。 「我不去。」莫燕甄凛着脸说,拿了包包要走。 李宝仪拦下她。「你不是骑车来的吗?外面下大雨,骑车危险,你跟我们去吃宵夜吧,阿文可以载你回去……」 「我不饿。」莫燕甄急着走,李宝仪又拉住她。 「有雨衣吗?」 「拜托你哆嗦够了没?!」莫燕甄吼。 同事们错愕,莫燕甄的坏脾气又发作了,大家悻悻然离去,懒得跟她吵。 全被她气走,好极了,莫燕甄故意绕路从另一个出口出去。什么有没有雨衣?什么一起吃宵夜,什么狗屁关心,全是假的,令人作呕。她暴躁地走出展场,暴雨淅沥,天黑地暗,连路灯都惨淡,柏油路变小溪,雨水积聚,汩汩流淌。 莫燕甄没撑伞,她想着那无耻的女人,想着谭真明保护她时的表情,想着她竟然有脸去什么爱儿基金会。 高青梅存心换名字躲债,够卑鄙,还故意跟她当初崇拜的偶像谈恋爱?而自己则是日夜不得休息,到处兼差,过着生不如死的黑暗生活。 太过分了! 莫燕甄气坏了,无视暴雨击打,恍惚着穿过马路,走到机车停放处。雨水将身子淋得湿透,衣裳湿透,缠腻身上,像多年捆绑她捆绑得无法呼吸的恨意。她忍着眼睛的不适,找出钥匙,发动机车。 机车没动静,她扳开踏杆,用踩的发动。狠狠践踏一阵,机车毫无动静,连这陪了她多年的老机车也跟她作对吗?! 可恶,可恶! 我踩死你,混蛋! 「你干什么?」有人吼她。 她回头,看见谭真明的黑色跑车。他在车内,按下车窗对她吼,看起来很气。 他又在火大什么了?混帐。 莫燕甄不理他,继续发动机车。 谭真明推开车门,拿了伞跑过来。 「你过来……」他拽住她的手就走。 「我不要。」莫燕甄弓起身抵抗,右手抓着机车不过去。「你给我放开。」 「你疯了?!这么大的雨连雨伞都没有,你发什么机车?」 「关你屁事!关你屁事!」她吼。「再不放开我揍你。」 「莫燕甄!」即使撑伞,雨势太猛,他也几乎淋得湿透,白衬衫贴着胸膛,看得见他气得浑身肌肉绷紧,是这样一个高大魁梧的大男人,可是莫燕甄不怕他,他拿她没辙。 莫燕甄用力抽出被握住的手,吼:「走开!」又去踏她的机车,一下下,刺耳的声响。 他咬牙。「你真是……让我很火大。」不管了,让她被雨淹死好了,上车,飞驰而去。 莫燕甄没看他,只疯狂地踩踏板,引擎没动静,这机车像是死了。她己经忘了自己拗在这里是为什么,大雨算什么?机车发不动又怎样?跟胸口快爆炸的愤怒比,这些全都无所谓了…… 谭真明将她的身影狠狠抛落后头,他受够莫燕甄乖张的个性。 大雨淅沥,挡风玻璃布满水痕,雨刷发挥不了功用,看不清楚路前风景,到处都是积水。 他想,那个笨蛋就算机车发动,也很难骑回去。如呆发不动想叫出租车,这么晚雨这么大会有车吗? 不关你的事!谭真明烦躁地喷口气。 「我才不要管那个笨蛋……」可是这么晚了,她一个人杵在那里,万一还是发生什么危险?还是骑车回去的路上有什么状况这一想,他猛一煞车,回转,又疯狂地驶向原处,并且比离开的时候开得更急,还无法停止地胡思乱想,各种可怕状况全跃入脑海,他越想越恐惧,无法承受莫燕甄出任何状况他心急如焚赶到,看到那固执的身影还在,谭真明大松了口气。下车过去,这次他学聪明了,不喊她,直接用捞的,将她拦腰捞起,就往车子走。 她吓一跳,尖叫,发现是他,就用脚踢他,又咬他,可是他手臂像铁做的,稳稳牢牢地将她箍住在怀里,推入车厢,砰,关门。 他也上车,打开暖气,还按下汽车锁。 「喂!你——」 「你闭嘴……我现在,非常非常生气。」她骂:「我有说要上车吗?你这是掳人,接下来是不是要勒索?我才非常生气,你有什么好气的。」他咬牙说:「气我没办法不管你,所以拜托你闭嘴。」那句没办法不管你,让莫燕甄愣住。 又看他僵着脸,跟她一样全身湿透,很狼狈。他们俩像落扬鸡,车座位也跟着湿答答。他实在没必要这么多事,他可以不用管她的,为何他挨骂了还要踅返,硬是把她带走?还说什么没办法不管她。 「我知道了……」她说,咬着拇指,瞅着车窗外。 「知道什么?」 「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怕我出事,硬要管我。」 「那么你说,你觉得是为什么。」 「因为我对庚明苑来说很有用,自从我加入,你的店业绩大好,让你赚了不少吧?所以你紧张我,怕我出事,我毕竟还有利用的价值,多好。」谭真明听完,沉默几秒,问:「你会开车吗?」 「会啊。」 「很好。」吱——汽车猛地煞住,谭真明打开车门,走出去。 「喂?」燕甄探出车窗喊:「你干什么?」看他走入暴雨中,莫燕甄按喇叭。「喂? 你的车,你回来。」莫燕甄拔了钥匙,追过去。「你发什么神经?快回车里。」他不理,继续走。 「你干么啊!你不管车子了吗?」 「让你开,你开回去。」她拉住他。「谭真明!」他猛一转身,狠瞪她。「我快发疯了,你真的让我快疯了……」她怔住,他痛苦的模样,教她眼泪上涌。她抿住嘴,快哭了。 他怒吼:「你知道你讲的话多伤人吗?什么叫因为你还有利用价值?难道我紧张你不能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关心你?我是很卑鄙的人吗?你说、我是很卑鄙的人吗?!」她身子一震,泪落下,她吓到了,原来沉稳内敛的谭真明也会失控,而且是被她气的。 「对不起……」她哭了。「我收回刚刚的话……你不卑鄙,你是最好的人……坏的是我。」他们在暴雨中看着彼此,情绪都很激动。 他还是很气,可是看莫燕甄冷得身子微颤,他努力冷静。 「你回车里,很冷,快开车回去。」 「你呢?」 「不用管我,我想淋一下雨,我想冷静。」 「你不上车,我也不上车,我也需要冷静。」她说,眼泪越掉越多,他看着,很心疼。 「不要哭了,浑身湿答答的,快回车里,我明天再去店里取车。」 「我不要,车是你的,你不开就算了,我反正己经湿透了,干脆淋个痛快……」她说着,仰头,迎着大雨。「唉,真好,真舒服,我最爱淋雨了,越粗暴的雨淋起来越过瘾。」说是这样说,但明明冻得嘴发紫,身子也发抖。 他微笑:「喂。」她转头:「嗯?」 「刚刚对我吼叫要我走,现在又硬要我跟着你,你不觉得矛盾吗?」她窘住,恼羞成怒地说:「对,我矛盾,你是想大家耗到昏倒,还是赶快一起回车里?」 「走吧。」他迈步走向汽车,她赶快跟上去。 他走在前头,他想,他又一次输给她,总是气不久,总是气到快爆炸了又忽然心软。 是在这场大雨里,在这分钟里,谭真明非常非常明白了。 他爱上她了。 他己经回不去那个爱郭雪贞的自己了。 嘘,这是秘密,他不打算跟任何人讲。 外头暴雨淅沥,他们沉默地坐在车里,经历互相咆哮拉扯呕气加上淋雨,这会儿都筋疲力尽了。 莫燕甄额头抵着车窗,默默流泪。郭雪贞是高青梅,这打击太大,使她怒极发狂,可是方才谭真明对她的关怀,又教她很感动。为什么他要爱高青梅?为什么偏偏是高青梅?!那女人夺走她的一切还不够,连她崇拜的男人都招惹了。 究竟上辈子她是欠了高青梅什么?! 这口气实在咽不下。 啪,面纸扔到她身上,他说:「要哭就痛快点。」原来他知道她在掉泪。 莫燕甄抽了面纸,蒙住脸,双肩颤动,哀哀哭泣。 「你真好笑,个头这么小为什么有这么多的脾气?」他故意取笑她,其实是心疼她。 她闷在面纸里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很苦,笨蛋。」他笑:「人们都说,苦尽甘来,你以后会很好命。」 「说得真轻松。」 「一定会的,嫁现在为我做事,我一向最照顾员工。」只因为她是员工,可是那个人却拥有他的人。 莫燕甄听了,哭得更厉害一回到店里,谭真明很强势地说:「你立刻去洗澡!」 「好。」莫燕甄脾气发完了,她很累,变得好听话,乖乖拖着脚步去去洗澡。 「等一下,你有没有很大的衣服?大外套或衬衫什么的都行。」 「干么?」 「我全身湿透,总要换衣服吧?」 「喔……」她进房里,找了黄色睡袍给他。 她去洗澡的时候,谭真明换上睡袍,抽面纸将头脸随便擦了擦。就进去厨房,在墙角找到用剩的老姜,拿出,拍碎了,烧一锅热水,倒进黑糖,关小火,连着老姜熬煮。 莫燕甄洗完澡,穿着白t和灰棉裤,拿着大毛巾擦头发,走回店里,在厨房看见谭真明。一见他,嗤地缩头憋笑,遭他白眼。 「我知道很可笑,但能怎么办?还不都是你害的。」她忍不住一直笑,画面太跳tone,他高大魁梧,睡袍被他撑在身上,紧到变形,而露出来的部分古铜色皮肤,刚硬的肌肉线条,跟柔软的绒睡袍成强烈对比。当他转身面对她,她低头不好意思看他了。那敞开的深v领,胸膛结实泛着健康光泽,害她浮躁。 「怎么还没走?」她口渴,过去倒水喝。「在煮什么?姜?你要喝啊?」 「笨蛋,你看我需要吗?我整晚火大,气血己经够旺盛了,要喝姜汤的是你。」 「可是我也整晚很火大啊!」 「你一定要顶嘴吗?」他拿高汤匙,作势要敲她。 她嘿嘿笑,厨房都是姜的气味,离他近些,可以闻到混着汗水的体味,略带刺激感,却觉得很安全。 莫燕甄装小地咩咩叫,举高双手做投降状。「我不是故意顶嘴,但是我必须告诉你,我不吃辣。」谭真明右手握着杓子,插在腰上,凶巴巴地说:「我也必须告诉你,这是姜扬不是辣椒汤,你给我乖乖喝。」 「姜也是辣的啊」 「你这个笨蛋,你想感冒发烧吗?!」莫燕甄又噗地笑了。 他知道她又在笑什么,清清喉咙,扯扯快爆裂的睡袍。「总之你喝就对了。」 「我不要,我说了我不敢喝。」 「你真的很让人生气,通常这种时候,女生都会说很感激,好感动,然后像小猫那样乖乖地喝下去。你就不能配合一下吗?要不是你坚持下大雨还在那边一直踩摩托车,我需要因为怕你冷到在这里穿着可笑的衣服煮姜汤吗?还有,过期面包也是,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噗,她又笑了。 「我在生气了,你还笑?」她嘟着嘴说:「我忍不住嘛,我没想到你这么婆妈,你对女朋友也这样吗?」他愣住,不,郭雪贞很成熟很独立,郭雪贞不会在下大雨的时候乱发神经,也不会抓狂的吼叫咆哮。重点是……他也没有那么注意郭雪贞的脾气……谭真明撇过脸去,凛着脸,搅拌姜汤。 莫燕甄自知失言,别扭地说:「好啦,我会喝啦……」是喔,他还真感激。谭真明忽然挫折地仍下杓子,撇过身去,像忍着不发脾气。 她问:「又怎么了?我说我会喝啊,干么又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你在煮姜扬啊。」老年痴呆症提早到噢?讲什么奇怪话? 「我当然知道我在煮姜汤!」他瞪住她。「我是……我意思是……我干么对你……」这么好。最后三个字,往肚里吞。 莫燕甄困惑地看着他。 谭真明叹息,他闻到她刚洗完澡的身体散发着清甜的沐裕乳香气,她的黑发湿亮,面容白净,嘴唇红润,她亮着乌黑大眼,直直地看着他。凌晨时分,她看起来很甜美,像一客软润松绵的奶油蛋糕,害他身体很痛。 谭真明觉得,自己变得很弱。 「来,喝一碗。」他盛姜汤给她,看她捧着碗喝一口,她皱眉,嘴歪掉,仰头直呵气。「你这什么表情?」他哈哈笑。 「太辣了」 「真没用。」 「不然你也喝一碗啊?你喝啊?」 「喝就喝。」也给自己斟一小碗。 「要跟我一样大碗才行。」莫燕甄抢了杓子要舀,他又想抢回去。 「我帮你嘛。」两人笑闹,莫燕甄抢赢了,给他添了超满的一碗。 他笑。「又不是酒,你以为可以干杯吗?」他们到前院的大木桌喝,上方的透明棚子挡住雨水。雨势变小,雨声变得柔软缠绵,滴滴答答滴滴……像跟谁吵完架发飙完了,开始自怜地哀哀诉衷情。 周围摆或吊着各式兰花,桌上姜扬冒着袅袅的烟气,他们如此对坐着,好像己经把全世界抛弃了,只剩这温馨的空间。 谭真明说,他喝完这碗姜汤,就该回去了,何况雨势也变小了,而且她也该睡觉休息了,可是莫燕甄立刻说她是夜猫子还不想睡。他马上有别的想法,想着她这么说难道是不希望他回去?希望他多留一会?她总是害他想入非非。 他这碗姜汤,喝得很慢很慢很慢……莫燕甄怕辣,小口啜饮着,也喝得很慢很慢,渐渐喝到心肠都热起来了,看着谭真明英俊的脸竟有喝醉的微醺感。 后来他说他想念那盆心兰。 莫燕甄就回房,将「光明」搬出来,放桌上,跟他们一起。 谭真明斜觑着它,托着脸庞,微笑着,一下下抚摸着心兰的花梗,看着它的眼神,像看着恋人「花梗长得更长了,看起来很健康,还是不结花苞。为什么呢?」他温柔地问心兰,那深情的模样让莫燕甄迷惘。 莫燕甄问他:「你……说过,这株心兰曾送给一个你很喜欢的女人,还说你们没见过面……你怎么会喜欢上一个没见过面的人?」 「因为那个女人太有意思了,她收到我的兰花,竟拿了心兰的花瓣,做香皂回送给我,她给我的信,是用毛笔写的宣纸,现代人,谁还会用宣纸写信?她实在很有趣。」提起这件事,谭真明眼里尽是笑意。 「如果……那个人,又出现在你面前,你会怎么选择?」 「……我没想过。」 「所以我说如果……」莫燕甄盯着他看。「你会选择现在的女朋友,还是选择她?」 「……」谭真明答不上来。 「你会怎么选择?」 「我想,我还是会跟雪贞在一起。」这话一出口,心情变得很沉重。「因为我要为我的选择负责,她没有对不起我。」莫燕甄撇过脸去,那女人没有对不起谭真明,对,她没有,但她对不起她莫燕甄的太多了……这女人凭什么得到这男人的爱? 莫燕甄又问他:「如果……你发现你女朋友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呢?」 「我从来没有想象她很好……我们不都一样吗?只是尽力想做好人,其实骨子里根本没那么好。尤其最近,我特别感觉到,我其实没自己想象的好……」 「说得对……说得对……」她冷哼。「祝你跟她天长地久白头偕老。」 「你在生气?」他打量莫燕甄骤冷的表情。 「没有,我是累了,我想睡了。」她提起心兰往后院走。 「喂,」他起身。「你又来了,对一个把你从暴雨中救回来,还煮姜汤给你喝的老板,谢都不谢一声吗?」莫燕甄僵住,回身,冷冷地说:「我干么谢?你自己爱帮的,」又瞧向桌上的空碗。 「碗你洗。」说罢就走。 「好样的,算你狠。」敢这样对老板,谭真明叹气。 谭真明注视她背影,那么瘦弱,为何有那么多脾气? 她感觉似乎是个很复杂的女人,但为什么常在不经意间带给他很纯粹的欢喜。譬如看她乖乖喝光他熬的姜扬,竟然好感动,心中更多的感受,是对她不舍。但为何对她会有这么多感觉,他不明白。自从遇到莫燕甄以后,他越来越不明白自己了。人怎么会这样呢?不明白自己? 他感到混乱,最奇怪的是,这孤僻又难相处的莫燕甄,竟然在展场和女友一见如故,聊到郭雪贞要请她刺青的地步? 太诡异了,他心里有些不安,好像有什么他不明白的事,暗地里在发生…… 都怪那碗姜汤,那不是普通姜扬,那根本是加了迷药的姜扬,害莫燕甄睡了很久,梦里一直发汗,暖烘烘。明明盖着的是棉被,却误会被拥抱着,半梦半醒时,以为是谭真明抱着她,她好高兴,搂紧紧,不肯放。搂着他强壮身体,一只腿还去勾住他大腿,缠着赖着,好有安全感,这滋味真甜美。 好久好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 真舒服。 不对……莫燕甄落泪,知道是梦,其实搂着的是枕头。 睁开眼,己经是第二天下午,她怔怔坐起,抹去额脸的汗,忽然在这恍惚时候,想到弃她而去的棠绍文……往事不堪回首,莫燕甄抹去眼角泪痕。 捻亮小灯,靠着墙发怔。忽然,她惊讶,是地上「光明」的花梗影子前端多了个小黑点。抬头,看见梗子上结了个很小的花苞。莫燕甄揉揉眼睛,以为看错,冲过去,捧近花盆,确实是新结的花苞。 她呆住,光明要开花了? 第十章 「谢谢你,燕甄。」高青梅约莫燕甄在一条小巷里的小咖啡馆见面。一见面,就说谢谢。 她愧疚地说:「谢谢你没在展场揭发我,这两天你也没跟谭真明说吧?谢谢你保守秘密没让我难堪……」她这些天寝食难安,就怕谭真明问她。 莫燕甄感到好笑,高青梅以为她有这么好心吗?太讽刺了,过了三年,她变得世故,高青梅反而变天真? 「你不是要找我刺青吗?我应该让你体验我的好技术……刺个……忘恩负义,还是刺……卑鄙小人?」 「我知道说什么都不能弥补对你的伤害,这个……」高青梅拿出支票,放桌上。 莫燕甄看了面额。「五十万?五十?你是不是脑残了,你欠我的只有五十万?」 「我知道不够,我会陆续还清……我保证。」 「干么分批还?你可以跟亲爱的男朋友谭真明借啊!你现在攀上更有钱的金主了,以你的个性,不好好利用一番太可惜了。」高青梅尴尬,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我己经重新做人,我跟谭真明,不是互相利用的关系。」 「没错,只有对我是利用的关系。」 「我真的会还你钱,其实我经济稳定后有去找你,但你们搬家了……」 「是啊,因为你送我的债务,让我爸妈把一生积蓄买下的房子卖了……等等,让我看看你的头衔……」莫燕甄找出名片。「爱儿基金会募款部经理?你真善良,跑去慈善机构做事,这真是很棒的掩护,还特地换了姓名。」 「我……我跟了我爸的姓。」莫燕甄咬牙道:「为了躲我你还真是用尽心机,践踏我还不够,还跑去跟我崇拜的男人谈恋爱,你真是把我用得很彻底。」 「我承认我让你失望,但是跟谭真明交往的事,真的是巧合,我们是在募款餐会认识的,我怎么可能故意跟你崇拜的人恋爱,一切就是那么发生了……我知道,说再多都不能让你原谅我,我只求你让我用以后的人生补偿。」 「以后的人生?你的人生有多长?而我,自从你把我害惨后几乎是死掉了,我活得生不如死,你给我看清楚!」芙燕甄拉高右手的袖子。「看看我这只手腕,因为每天打工,又去当大夜班的作业员,关节都变形了,你想跟我说什么补偿?你真有脸讲。」 「我承认我确实自私……只想赶快甩脱一切,重新开始。但是过了一年,我就非常后悔……」她急切地从皮包掏出一堆捐款单。「我薪水固定有三分之二都支付贫童的学费……如果我小时候有好的环境,我也不会变成一个势利到为了生存践踏朋友的人,我真的有在反省。」莫燕甄看着她,轻轻将那迭捐款单,扫落地上。 「你以为我还是那个滥情的大好人吗?因为你做善事我就心软?」莫燕甄冰冷着面孔说:「你听好,我没有在展场揭发你,是不想让你好过。你让我痛苦这么久,我会让你痛个几分钟就结束?不,我要你身败名裂,让大家看看你的真面目,尤其让谭真明看清楚你是一个多么恶心可恶的女人,好戏在后头,敬请期待。」高青梅落泪恳求道:「拜托你给我留点尊严,让我用郭雪贞的名字活下去,连我自己都讨厌过去的高青梅,请你让我改过自新。」 「省省你的眼泪吧,我现在也聪明了,你就是哭瞎了我也不会心软,我不冲动,我想了又想,揭发你时,为了让大家相信我而不是相信你,我会拿出以前你那笔烂帐的单据,还有我们互传过的简讯,幸好我都保存着。还有你跟我以前的照片,这些资料我都会准备好,然后我才会找个很棒的时机,跟谭真明聊一聊……」高青梅顿时血色尽失。 莫燕甄说:「在这之前,你一定会每天都睡不好、吃不下,你好好享受这种滋味吧,直到看见谭真明唾弃你的眼神……对了,你现在应该小有名气吧?如果媒体们知道爱儿基金会专门帮人募款的经理,竟是个拜金又卑鄙的小人,不知道会怎么做文章噢? 我甚至会联络当初你那位金主王董事长,相信他一定很乐意为我作证,你就继续戴着伪善面具藏在郭雪贞的名字背后,直到被众人唾弃到死为止。」高青梅颤抖着听完,泪流满面,她产、没想到莫燕甄会这么狠,甚至要闹到媒体去。 「请你不要这样做……你最知道我的过去,我小时候过什么样的生活,我妈怎样虐待我,常常连饭都没得吃,我不知道温暖是什么,我只知道人要活下去有多么难。我错了,当我努力很久的服饰店突然要被收回,突然我又一无所有走投无路,我真的慌了……我利用你,拿了钱让自己重新开始,我后来后悔了,我去跟神祈求,如果我高青梅真的还能够翻身,我会相信神还是爱我的,我会做很多好事弥补过去……郭雪贞这名字,给我第二次的人生。大家都爱郭雪贞这个人,我拜托你,让我保留这个名字的尊严,我也想当个善良的人……而且……而……」她泣不成声。「很多孩子也爱我……」 「我听不下去了。」莫燕甄忿忿起身道:「你实在让我很恶心,你知道你在跟什么人说话吗?正在跟你讲话的人,可是因为你家里房子被卖了,还差一点服药自杀,你竟然还有脸说什么你想当善良的人?哭着说你身世多可怜?你没有家人疼爱很可怜,但是我,我是让非常爱我的家人因为我的错误赔上余生的幸福,我是看着自己爸妈老了还挤在租来的十多坪烂公寓里省吃俭用,不能享清福。你知道那种感觉有多痛吗?因为自己的错误让至亲受累,那种痛会比你的轻吗?!」 「所以让我补偿你……我还你钱……」 「这不是还钱的问题!」莫燕甄怒吼。「这是恶有恶报的问题。你造的业,你要自食恶果。」莫燕甄收走支票。「钱我要,本来就是我的钱我爸妈的钱,可是让你身败名裂我也要,你等着,很快所有人会知道你这个无耻的女人!你再也没脸在街上走路,你这辈子完蛋了!」莫燕甄转身就走,高青梅追出去,拉住她。 「记得吗?国中时有一次游泳课你呛到,差点溺水,是我把你救起来的,你记得你说过什么吗?你要我当你的姊姊,你还说就算大家都讨厌我,你会是那个唯一爱我的人……我就像你的亲人,不要这么残忍。」 「对,我是说过,所以我才被你害得这么惨。」 「亲人是不管对方做了多少可恶的事,伤得多重也分不开的。亲人是就算那个人走上歧途,也会给对方机会让她变好,希望她改过自新。你是我的亲人,我不爱爸妈,我没有手足,在我心中只有你这个亲人,当我走投无路,结果我只能利用你这个亲人来重生,我是可恶,但我也好不容易走上正途,我一直在帮助可怜的小孩,就算你觉得我伪善也可以,伪善到我死为止……求求你……让我可以继续付出我的爱……求你……」 「不可能,你死了这条心。」 那日后,一连好几天,高青梅不断打电话给莫燕甄,希望莫燕甄改变决定。 莫燕甄拒接她的电话,倒是和王董事长的秘书联络,约时间和王董见面。 那株心兰,彷佛也能感觉到她沸腾的情绪,从只结一个花苞,陆续又多出四个,并且健康地逐日膨胀。 莫燕甄每晚睡前,都给「光明」打气。 「你要努力,光明,我相信这次你一定可以开花。我也很努力,我的委屈痛苦终于能够平反。你努力开花,我努力复仇,我们一起加油,好吗?」十五天后,王董回消息,请莫燕甄到他位于菁山路的别墅作客。 莫燕甄直接说明来意,试探王董事长的意愿。 王董听完大概的状况。「所以高青梅换了新名字,还跑去某个慈善机构当起募款经理?」他摇摇头。「实在太讽刺了,这女人真是厉害。来,你告诉我她的新名字,还有在哪间慈善机构做事。」 「等时机成熟我一定会告诉王董,只是想先确认王董的意愿,因为我还想联络媒体,怕王董届时不愿意曝光……」王董若有所思,凝视着莫燕甄。「你变了很多,这些年吃了很多苦吧?你放心,只要你需要我帮你出气,这女人实在太可恶。只是我己经移民加拿大,这次顶多在台湾逗留两个月,你要快点采取行动。」王董拿纸,翻电话簿,抄了几个人的电话给她。「这些是我的媒体朋友,你拿我的名片去,他们会帮你。」王董拿一迭名片给莫燕甄,燕甄感动极了,直道谢。 如今得到王董承诺,她更肆无忌惮,现在只需要把数据搜集妥当,约媒体见面,很快,郭雪贞的假面具就会被揭发。在这丑陋的真相爆发前,她要先知会某人,在整个事件中她唯一顾忌的就是怕伤到谭真明。 这天晚上,莫燕甄熄了灯,一抹粉光浮在桌上。 莫燕甄跳起,冲过去,看见「光明」开花了。 彼端,谭真明打开网页,浏览庚明苑网站,看到莫燕甄更新文章,可是没内文,只有一张兰花照片,他立刻打电话给莫燕甄。 「我没看错吧?」他说:「是那株心兰吗?」照片里,那株迟不开花的心兰在暗黑的后院发光。 「它开花了,不要忘了你的承诺。」 「我不敢相信,你是怎么办到的?」不可思议,他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却都没效,莫燕甄一个门外汉,她是如何办到的? 「你现在过来,我就告诉你。」 「现在?」看看时间,己是深夜十一点。 「是,现在。」 「……」谭真明犹豫,今晚郭雪贞住这,人就在外面看电视。「明天我去店里……」 「明天我就不说了,你自己决定。」她挂上电话。 谭真明烦躁地将手机扔床上,瞅着计算机屏幕里的照片,那株心兰,粉红花瓣发着神秘光晕,它不只开一朵,旁边还有四个花苞。 她怎么办到的? 她为什么非要他现在过去才肯讲? 按捺不住好奇,谭真明抓了钥匙走出房间。 郭雪贞一见他要走,从沙发跳起。「这么晚了要出去?」 「我去内湖店。」谭真明发现这阵子她面上总带着紧张。 「内湖店?」郭雪贞心头一沉。「有什么事吗?」 「那株心兰开花了……我跟莫燕甄打过赌,她如果让那株心兰开花,我就教她育种技术。」一听他要去见莫燕甄,她心头扑扑跳。「一定要这么晚去?」他也觉得抛下女友,这么晚去见另一个女人不妥,但是……「她会跟我说让那株心兰开花的方法,但是到明天她就不说了。还是,你跟我去?」这样也好,谭真明想着,每次要跟莫燕甄碰面,他压力很大。因为对她产生情愫,这么晚过去,他也担心把持不住自己。 郭雪贞听了他的提议,脸色骤变。「你去,我明天还要早起。」 「怎么了?」他问,她最近紧张兮兮,还瘦了三公斤。「基金会有什么状况吗?」 「我没事,你快去……」 「你不要熬夜了,最近看你气色很差,早点睡,我很快回来。」谭真明走后,郭雪贞待不住,她很恐惧,怕谭真明回来跟她问燕甄的事。莫燕甄这么晚叫他过去,很可能决定要告诉他那些事了。 郭雪贞颤抖,第n次打电话给莫燕甄。 莫燕甄说得没错,她让自己生不如死,每天提心吊胆。 这个月她没一晚好睡,每次谭真明call她,她心悸,猜是要质问她的过去……每一次来见谭真明,都忐忑地猜想他知道了没? 每天打开报纸,她恐惧着怕会看见自己的丑闻。每天踏入基金会开募款会议,看见信赖她的工作伙伴们,她都颤栗,深恐丑陋的过去下一秒就被揭发,被敬爱她的同事们当笑话,她快疯了,她真的快疯了。 电话响了很久很久,像过去几天一样,莫燕甄不接她电话。 她按掉,再打,她哭着,疯狂地打了一遍又一遍,为什么她好不容易想重新做人,莫燕甄却像个鬼魂追缉她? 当初利用莫燕甄借贷的那些钱,都拿去清偿货款了,剩下的扣掉王董不愿支付的住处租金等,还有搬家租房费用,其它的后来因为良心不安,都捐出去了。 她不是罪大恶极,她也有良心,为什么莫燕甄要死咬不放?老天爷为什么还要整她,她高青梅过去难道苦得还不够吗?! 终于电话接通,她劈头就问莫燕甄:「你是不是要跟他说?」 「怎么?在哭吗?」 「不要讲,我求你。好,我受够了,我真的快发疯了!如果你要我离开谭真明,我答应你,明天起我闪得不见踪影,我离开基金会也可以,这样你可以放过我了吧?」她泣不成声,退到最底线。「我只求你帮我保留最后一点尊严,我只剩这卑贱的一点要求……我求你了……」她崩溃痛哭。 听见莫燕甄平静地在彼端说:「你离不离开他,对我没差。我说过,我要让大家知道你是多烂的女人,我不会饶你,明天你就知道了,我保证会非常精彩。」说完,干脆关掉手机。 郭雪贞惊骇,她没办法待在谭真明住处,怕他一回来会问她莫燕甄的事,她拿了皮包离开。 「没想到真的让你办到了。」他们坐在前院,桌上的心兰,很尽兴地炫耀那朵有着梦幻般粉红的花朵。 「你给它施了什么肥吗?对它做了什么?」他赞叹,一直追问,急着想知道。 「我告诉你我怎么办到的。」莫燕甄摘下一片花瓣。「你跟我来。」她走进厨房,谭真明跟过去,对她接下来的行为猜不透。 她做着跟照顾兰花完全不相干的事。 她热了一锅水,又拿一只钢杯,将流理台的香皂丢进钢杯,放到锅子里隔水加热,直到香皂融化,丢进那片花瓣,再连同皂液倒进一旁涂了油的瓷碗。 「给你。」她将碗捧到他面前。 谭真明震惊着,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莫燕甄说:「静置一天,就可以脱膜。」他接过碗,看着掺了一抹粉红的香皂,她做了一块兰花皂。他胸膛剧烈起伏,心情激动,询问地看向莫燕甄。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要给你。」她回房,拿了东西过来,是一迭用牛皮纸包妥的物品。「拿去。」谭真明将那迭物品轻放桌上,小心地一层层剥开牛皮纸。 莫燕甄静静在一旁看着他,看他的表情从困惑到震惊。 谭真明看着最后裸露出来的物品。「原来……是你。」牛皮纸包着的是一方磨旧的砚台,以及磨到只剩半根的墨条,一支咖啡色小楷毛笔,一迭花虫鸟宣纸信笺。这些,拼凑成那个曾让他念念不忘的女人。他取来墨条,凑近鼻间闻,闻到熟悉的混了药材的墨香。 「你坐下吧。」莫燕甄将怔愣的他,按到椅子上。再倒了一杯水过来,浇进砚台,取走他手中的墨条,磨着砚台,看着透明的水渐渐变黑。 她边磨边说:「都说往事如烟,但你知道吗,这墨条是松烟墨,所以看起来墨色黑而缺乏光泽,但却是顶级好墨。是取烧了松树的烟刮下来加皮胶、药材、香料制成。所以往事如烟,不代表往事真的消失,烟是可以制成墨条的,往事也可以用另一种方式重来……」莫燕甄拿毛笔,沾了墨水,凑近他身子,在他衬衫的右边袖子上,绘起兰花,那痒痒的触感,从他手腕一直往上攀沿,扰乱他,直上到肩头,还不停止……她挨近他耳畔,悄悄说:「心兰是有名字的我叫它『光明』,曾经起床睡前,每一天我都和它谈心事……应该是离开我以后,没人喊它名字,或许它是想念我,从此才不开花。如今跟我相聚了,它开心花就开了,你说……这花,是不是比人还情长? 不像人见异思迁,说什么喜欢,没几天就爱上别的女人……」这话,别有涵义。 墨水绘着的花梗开到他心窝处了,谭真明握住她拿笔的手,将她猛地扯近。 他们的脸,靠得很近,气息暖着彼此。 谭真明握着她的手,握得很紧很紧。 莫燕甄几乎快跌进他怀里了,一双眼,定定凝视着他。充满感情,那双乌黑大眼,充满着对他的感情。 他目光闪动,身体紧绷,看着她眼睛,她眼睛里有他自己的脸。这分钟他的良心感到痛苦,他的情绪却非常亢奋。 「你……是……她……」他己经竭力在控制对她的情怀,可是上天开了大玩笑,这女人竟是他爱慕过的女子,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压抑住的情感像沸腾的热水不断上涌……又似埋进心坎的的炸弹终于点燃引线……难怪觉得她给他一种熟悉感,难怪一直被她影响,原来有一根无形的细线缠住他们。 谭真明盯着她看,眼里逐渐凝聚水蒸气,这命运的玩笑,他感动又心痛。 莫燕甄捧住他的脸。「想听我的故事吗?……我曾有个情同姊妹的知己……她就像我的亲姊姊,还有个论及婚嫁的来婚夫,我爱他以为那就是一生一世,后来……」这天,莫燕甄跟他说了很多很多关于自己的事。 关于天真单纯的莫燕甄如何慢慢地变成愤世的h。 她说了很多很多……他静静听,静静听。 渐渐地,她好似也化成一株粉红心兰,在他眼前绽放幽光与芬芳,终于迷走他的心魂。 翌日—— 郭雪贞忐忑,无心工作,坐在基金会十二楼属于她的办公室里,一整面透明窗玻璃,外面是辽阔的蓝天白云,她却像个囚犯,囚在往昔的罪恶里,如待宰鱼肉,枯等受刑时间。 每一次手机响,她勒紧神经。看见不是谭真明,放心了,随即又乱想,是不是知道她的作为后,他连电话都不屑打,拒绝与她联系? 他赞过她,说是他交往过的女人中最善良聪慧。等知道她过去所为后,他会怎么想? 郭雪贞提心吊胆,直至下班。 她一脸憔悴,走出商业大楼。看见谭真明的跑车停在路边,他就站在车旁,倚着跑车等候,她硬着头皮走向前。 他神情严肃地说:「我有话想跟你谈。」郭雪贞面无血色。 他们到附近餐厅用餐。 晚餐时间,只点咖啡、热茶,都没心情进食。 郭雪贞等谭真明先开口骂她,可是他沉默良久,似乎比她还难堪。 「你说吧……」她说,早晚要挨这一刀,不如早点结束。 「我想跟你谈莫燕甄的事……」果然……莫燕甄说了。「好,你说,我听着……」 「你知道那株不开花的心兰吧?我跟嫁聊过,曾经我把它送给一位我很欣赏的女子。」 「那个人是莫燕甄,我知道。」 「你知道?!」谭真明一脸讶异。 看见他的反应,郭雪贞愣住,难道她改口说:「我猜的……因为你说你要谈莫燕甄的事。」 「是,那个人竟然就是莫燕甄,我对嫁发誓,我昨天才知道的。事前请她来店里工作,栽完全不知情。这一切就像命运跟我开的玩笑……」他叹息。「原来她这些年过得很惨,她被最好的姊妹背叛还因此被未婚夫抛弃,甚至连住的地方都贱卖掉,负债累累,她吃了很多苦,怪不得脾气那么坏。」郭雪贞奇怪地瞅着他,他难过地诉说着,仅止于此,并没有对她愤怒的情绪,难道莫燕甄没有全盘说出? 「你……想跟我说什么?!」 「我实在……没有脸开口说,但我不想说谎……我这辈子最恨的就是被欺骗……我不能欺骗你。」被欺骗?郭雪贞低头,感到心虚。 「因为这样,我的感情现在很混乱。」他惭愧道。 「你是不是要跟我分手,和她在一起?」 「我现在没办法做任何决定,我太混乱,我感到很抱歉,希望冷静一段时间。」 「何必呢?直接叫我跟你分手不是更快?」 「对不起,请给我一些时间……」郭雪贞眼眶殷红,呆坐着。终于,她此生唯一热烈深爱的男人,要离开她了。换作别的女人,现在应该会很抓狂很愤怒,气男友变心,质问男友对方的事。 可是,郭雪贞没有筹码愤怒,更不敢质问什么。 莫燕甄握有她的底牌,她再不舍,也只能忍气吞声。 没想到……莫燕甄不用说出她的身分跟丑事,就己经让谭真明的心飞到她那边去了。 兜了圈子,绕了些路,这两人竟反而走得更近,太讽刺了。 郭雪贞默默流泪,该说是自作自受吗?如呆不退让,接着就要自取其辱了吧? 「我知道了……」她啜泣。「只要你一句话,我随时可以退出。」看到她痛苦的流泪,谭真明觉得自己真可恶。 握住雪贞的手,他说:「我对你是真心的,请你相信,我承认知道她竟然是那个女人后,我混乱了,但也许……也许这只是我们感情上的一个考验,请你不要太难过我会努力克服这些混乱,我也不想当个负心人。」郭雪贞鼓起勇气说:「那就答应我再也不要见莫燕甄,也不要接她的电话。」只要他还跟莫燕甄往来,她就胆颤心惊,无法平静。 可是谭真明不能答应。「我答应我们没有结束前,我不会和她交往。但是,我承诺她的事必须办到。我说过她可以让那株心兰开花,我就会教她育种技术,让她搬到阿里山催花场住。所以这个月上山,我会带她同行。」谭真明每隔一个月,会上山住一阵,和工人讨论并检视花场兰花质量。 郭雪贞苦笑。「我懂了。」就像一个未爆弹,继续留置,掐着她的心神,这是个近乎永恒的梦魇。 谭真明一再保证,未与她分手前,绝不会做出让她伤心的事,只是他感情上遭遇冲击,需要时间恢复平静,请她谅解。 郭雪贞能不体谅吗? 谭真明要是知道她对莫燕甄做的事,应该会觉得今晚这番话很可笑吧?自始至终,就是她自作自受,他跟莫燕甄才是绝配,她只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郭雪贞握住他的手,看着他内疚的表情。 「你知道吗?有时候,人就是会做些连自己也不明白的事。明明知道不可以,还是去做了。明明应该要忍,还是忍不住。有时命运的摆弄,逼我们变坏人。有时命运仁慈,又让我们愿意做好人……所以……你不要内疚,不用有罪恶感,我也没比你好到哪去,我们没有结婚,你有选择的自由。」她的体贴,令谭真明更惭愧。 郭雪贞没和谭真明离开,她回基金会。 一进办公室,锁门,打电话给莫燕甄,这次电话很快就接通。 「谢谢嫁没有揭穿我。」 「怎么?你们见面了?自从你打算当好人以后,果然连大脑都变蠢了。你想想,我痛苦了三年多,怎么可能一个晚上就让你解脱?你现在每天都提心吊胆吧?这只是第一步……等我跟他到阿里山的催花场,有更多时间独处,我才会好好跟他聊聊关于那个背叛我的好姊妹,她的过去,她跟多少男人勾搭,又怎么利用那些男人丰富自己的人生,到最后甚至连对她最好的姊妹都践踏,成就她自己的未来……」郭雪贞听着,抓紧电话,像要将它掐碎。「所以,你不打算放过我就对了?」莫燕甄挂上电话,这就是她的回答。 第十一章 莫燕甄即将启程,跟随老板往催花场学育种技术。 同事们得知她将老板也没辙的心兰养出花朵,不得不佩服她。 出发那天,李宝仪去莫燕甄房里找她。 李宝仪诚心祝福这个年轻女子。「我听说天才的脾气都是古怪的,说不定你真的是养兰天才……要好好努力。」 「我知道。」莫燕甄忙着打包衣物。 「这个……」李宝仪忽将拎着的包包放桌上。「给你。」 「这什么?」 「打开就知道了。」莫燕甄打开,是崭新的笔记型计算机。 李宝仪抓抓头发,有些尴尬地说:「那个,你也知道我当店长很忙的,这是之前员工尾牙我抽中的,反正用不到,留着又占空间,干脆给你好了。」她记得莫燕甄连个人计算机都没有。 「这要给我?」莫燕甄很惊讶。 「嗯哼。」怎样?她这店长够大气吧? 「计算机看起来很好,但是……无缘无故送我这么好的东西,你希望我回馈你什么?」 「我希望你回馈什么?」李宝仪跳起来骂。「你看不出我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吗?我想得到你高兴的表情,让你开开心心地去山上的花场,因为你看起来总是很忧郁。好吧,如果可能我还希望得到你的友谊,这很难吗?」李宝仪用力摘下右耳助听器。「看看这个,我一没这个东西,就无法分辨声音。你知道我从小花多少时间克服听障问题?包括外面那些人全都是,我们都搞不懂你,你听得见,有手有脚健健康康,却常常愁眉苦脸,要不就是踉兮兮耍冷漠。到底这世界欠你什么?现在你还能去我们梦想的催花场工作,跟老板学技术,明明拥有比别人多了,为什么还处处防着别人?你写的兰花文得到那么多爱花人肯定,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我真是受够你了!」李宝仪将计算机包收好,提了就往外走。 「不给我了?」莫燕甄拉住她衣角。 李宝仪停步,深吸口气,转身抓住她手,将计算机提袋塞入她掌心里。 「本来就是要给你,是你太机车了。干么?又不爽了?」莫燕甄低着头,拎着计算机包,泪潸潸。 「谢谢……」她眼泪不受控制,一直涌上来。她想到从前的自己,不也是像李宝仪这样温暖的人,乐于给予,不为什么,只为看见那人高兴的模样。直到她受伤害才变得怨天恨地,认为自己太傻,变得愤世嫉俗。 没想到,还是有人跟从前的莫燕甄一样,总是热烈的给予,不问为什么……当她恨这世界是非不分,太不公平正义,可是对于天生听障的那些人呢?他们应该比她有更多埋怨,但他们活得乐观开心,乐意付出。 我,到底算什么呢? 处心积虑想着要报复,真的那么有意义,真可以带来极大的快乐吗? 并没有。 莫燕甄觉得越来越累,一开始听到高青梅苦苦拜托求饶,她觉得很爽。但慢慢的,这整个复仇游戏变得愚蠢,现在,高青梅的求饶只让她厌恶,而且每日想着要让高青梅难受的自己,也活得很疲累。 在李宝仪面前,莫燕甄觉得自己惭愧渺小。 并不是只有她伤痕累累,谁的人生没有挫败过? 谭真明也是,他不也风风雨雨走到这里? 当她为过去痛苦呻吟怨愤,很多人己整装待发去到一个崭新世界,甚至是仇人高青梅都换了新名字有了新的人生。 我,到底在干么?我到底希望得到什么?最终我的人生想赢得什么?我的墓志铭写着,这是个曾经被挚友欺骗被情人抛弃,但最后终于复仇成功的女人。 然后呢? 多可悲。 莫燕甄的人生就这样?复仇成功,四字完结? 莫燕甄气馁,无限苍凉。 傍晚,往阿里山上的山路,沿途夕阳染黄路面,两边青山绿树连绵。谭真明将车窗开敞,迎进清凉的风。 莫燕甄坐在后座,「光明」陪在身旁,跟她搬到山上。 前座是谭真明跟郭雪贞。 出发前,谭真明是这么跟莫燕甄说的:「雪贞刚好放年假,顺便跟上山休息几天。」郭雪贞忙着对她解释:「因为还有两个孩子樱樱跟德鲁,他们父母双亡住育幼院,晚上会来跟我们会合,他们很爱兰花,又刚好放寒假所以……」有这么刚好?莫燕甄感到好笑,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郭雪贞是怕她有太多机会和谭真明独处。 可怜的郭雪贞,莫燕甄看得出她暴瘦好几公斤,气色很差。 车子拐了几处弯道,郭雪贞回头对她说:「大概再半小时就到了……」 「哦?你很了解这里嘛,常来啊?」芙燕甄报以嘲讽的笑。 「呃……只来过几次。」 「累了吗?」谭真明从照后镜看莫燕甄一眼,感觉她的口气很冲。 「怎么会累,我兴奋得很。」谭真明笑了,莫燕甄气恼。「笑什么?」 「你很兴奋?可是你的表情很难看,我以为你晕车。」他问郭雪贞:「你要不要睡一会?你脸色很差,中午又没吃什么。」 「我没事。」寻常的关心,却令郭雪贞很尴尬,因为感觉到后头冰冷的注视。 真是够了,谭真明关心女友,却激怒莫燕甄。 他知道这女人多可恶吗? 「郭小姐,听说你在慈善机构做事,你真有爱心,是什么样的事件启发了你,让你这么乐于奉献自己?」莫燕甄故意问。 「……就是……缘分吧。」 「雪贞一向很有爱心,她认养很多孩子。」谭真明代她回答。 「是噢。」莫燕甄讪讪地笑。 郭雪贞尴尬地说:「这没什么,谭真明雇用很多聋哑人士,他比我有爱心。」 「看来这里只有我黑心。」莫燕甄冷哼。 抵达目的地,是栋五层楼灰色砖砌的大别墅,周围全是一块块方形花场。有的还覆盖黑色网布。工作人员一见他们的车,就冲出来欢迎,帮忙提行李进别墅。 十二月了,山上很冷。 莫燕甄只穿单薄的长t恤,一下车,打了一个冷颤。 郭雪贞看见了,脱下身上的绒毛外套,给她披上。 「我不冷。」莫燕甄推开。 「穿上吧,入夜后这里更冷。」 「我皮肤容易过敏,毛茸茸的衣服我受不了。」谭真明打开车子后座,丢了一件夹克给莫燕甄。「这可以吧?」银色夹克,剪裁大方。 莫燕甄故意瞄着郭雪贞说:「我穿你的夹克,郭小姐不会吃醋?」谭真明生气了,瞪住莫燕甄。 莫燕甄挺着身子,迎视他愤怒的眼睛。 郭雪贞笑盈盈拉莫燕甄离开。「离吃晚饭还有时间,我带她去走走,认识环境。」 「从这里看得到山下风景,很美吧?」高青梅带燕甄走上山径,又穿过一处竹林,来到山坡处讲话。这时风渐狂,天色由明转暗,空气布满潮湿味。 「走吧,这样跟你散步,我觉得很恶心。」莫燕甄没心情欣赏风景,她往前走几步,站在山坡旁,将高青梅甩在身后。 高青梅显然是有备而来。「你没有话要跟我说吗?」莫燕甄转身瞪着她。「说什么?我跟你没话说,倒是跟谭真明有话讲。」故意气她。 「我以为你会跟我说谢谢。」高青梅说。 「什么?」莫燕甄愣住。「我跟你谢谢?我跟在我心上砍好几刀的你说谢谢?!」这个高青梅语无伦次,终于被她逼疯了吗? 「莫燕甄……」高青梅往前站一步。「谭真明跟我坦承他对你动心,我知道我们早晚会因你分手。」莫燕甄表面镇定,内心震荡得厉害。 她以为那天晚上,在表明身分之后,他没有进一步表示,是对她无动于衷。没想到原来他也是有感觉的,甚至己跟高青梅坦白。 莫燕甄心中一阵喜悦。 但是,难道高青梅因此要她感激? 莫燕甄硬着口气说:「本来就是我先认识谭真明这个人,你要我谢你什么?」 「是,确实是你先认识他,从报章杂志,从电视媒体。你崇拜他,他是你的梦中情人,是你瞳憬的恋爱对象。但你甘于平凡,你不认为你可以追求到他,你选择和棠绍文建立平凡的家庭生活。」 「你想说什么?要我谢什么?!」 「如果不是我打击你,你会认识到谭真明?你会发挥才华得他赏识?甚至站在这个催花场,从事你热爱的工作?!你的潜力若不是我高青梅,又怎么激发得出来?!」 「响?响?!」莫燕甄简直快抓狂了,这话能听吗?「所以我家道中落,负债累累都要感谢嫁喽?你要不要脸?」 「我不要脸,我本来对你很惭愧,但你一再地威胁我羞辱我,也让我火大了。」 「然后呢?」莫燕甄原本稍稍平息的怒火,此刻凶猛窜烧起来。 高青梅凛着面孔,跟她对峙。「我厌倦你老是装着受害者的模样,莫燕甄,我让你痛苦,没错,但你也有收获,你现在过得很好,甚至未来还会跟梦中情人交往,你对我还有什么好埋怨的,我只要求你保留我最后的尊严,我认为这不过分。」 「你认为这听起来合理吗?」 「很合理。」 「好,合理是吧?」莫燕甄目光一凛。「让第三个人未评评理。」莫燕甄拿出手机拨打。 高青梅面色骤变。「你打给谁?」 「谭真明,让他过来听听看你刚刚说的话,让他看看你有多无耻!」 「不要打。」莫燕甄不听,按着电话号码。 「我叫你不要打!」高青梅突往前冲,将莫燕甄推向山坡。 莫燕甄尖叫,手机飞出去,人往山坡滚落…… 高青梅看莫燕甄一路冲撞,最后卡在一株大榕树的树根处。 「好痛……」莫燕甄呻吟,身上都是擦伤,右踝剧痛。 天空打雷,乌云密布。 高青梅看着挣扎着想站起来的莫燕甄,看着她痛楚的表情。 「是你自找的,是你活该,是你非要我这么做的。」高青梅往回跑,回到别墅,她面色惊惶,心跳如鼓。 「雪贞姨!」两个孩子奔出来抱住她。「我们等你吃饭欸,谭叔叔买了好大的蛋糕请我们喔。」是育幼院的樱樱跟德鲁。 「喔,你们到了啊?」谭真明从屋里走出来。「莫燕甄呢?」 「哦?她说她想再散步一会,要我们别等她吃晚餐。」 「在打雷了,还散什么步。」谭真明拿出手机,打给莫燕甄。 郭雪贞紧张地看着,眼神呆滞。直到这时,她仍恍惚,她刚刚真的把莫燕甄推下山了,她真的做了吗?一切彷佛是梦。 谭真明关掉手机。「奇怪,她不接电话。」 「喔……应该过一会就回来了吧?」雷声轰隆作响,两个小孩抱头窜,嚷着好可怕喔。 忽然郭雪贞脚踝被某种东西贴近,郭雪贞尖叫跳起来。 是一只黑猫,伏在她踝处低鸣。 「呜……呜……」黑猫露出尖牙,作势要咬郭雪贞。 「怎么有黑猫?」郭雪贞杯弓蛇影,神经紧张。 谭真明抱起黑猫,抚着。「之前去莫燕甄的刺青店捡的……下雨天它一直在屋檐上哭,我看它可怜捡回山上来养。」黑猫对谭真明摇尾巴。 「原来是你养的。」郭雪贞摸它。「好乖喔。」 「小心!」谭真明来不及制止,黑猫竟咬住郭雪贞的手。 郭雪贞缩手,但指尖有了红痕,一点鲜血冒出来,这猫不喜欢她,郭雪贞恍惚想着,难道猫也知道她是杀人凶手? 谭真明拉住她的手端详。「有没有怎样?」 「我要猫猫。」两个孩子抢走猫咪,猫儿竟乖乖让孩子抱。 「它不喜欢我。」郭雪贞失神道。 「走吧,我帮你搽药。」天空闪电划过,又几声轰隆。 郭雪贞震住,她想了想,挣脱男友的手。「快下雨了,我去找莫燕甄回来……」转身就跑。 「等我,我跟你去,我去拿伞……」 「你陪那两个孩子……她就在前面而己。」郭雪贞跑了几步,突然回头,看着他。 「谭真明……」谭真明扬起一眉,觉得郭雪贞的表情很怪。 她微笑道:「我们分手吧……」 「雪贞?」 「我们分手,看你拿夹克给她的时候我就决定了,我不喜欢你假装你还爱我。」她眼眶湿润,却笑着说话。 「我老实跟你说,我曾为了钱假装爱过某些人,很苦。所以我知道伪装真实的感情去爱人很痛苦,我们分手,你要对你的心诚实……那才是真正的负责。你己经变心了,你爱的人是莫燕甄。」郭雪贞说完就走,跑离他的视线,她痛哭,跑得又急又快。 谭真明看着她背影,心揪紧着,对她非常抱歉,还对被他唾弃的母亲抱歉……现在他知道了,爱是件自然的事,人无法违背自然,觉得应该却表演不来。爱是这样身不由己,他很想忠诚到底,但很辛苦,这样苦也讨好不了女友,他真的很抱歉。 结果,他还是让郭雪贞失望了…… 好痛,她要死在这里了吗……莫燕甄靠着大树,搂着身上的夹克哭泣,鼻间嗅到属于他的男性气味。她撞断脚踝,身上好几处擦伤,无法移动身体。天空不停打雷,乌云密布,她好冷,搂着他的外套哭。 天黑下来,四周黑压压,后来连雨都激烈地落下来,打湿她,伤口更是刺痛。 她靠着树干,忍着痛。 她这时候,想着的都是谭真明。谭真明跟她吃饭,他微笑着跟她抬杠的表情。谭真明为她熬煮姜扬,穿着小睡袍爆紧的可笑模样。还有他气她不珍惜自己,暴雨中拒绝上车时的愤怒表情莫燕甄终于看见自己的愚蠢。 她好后悔,值得吗? 激怒高青梅,终于激发她骨子里的野兽本性,竟把她推落山坡,置她于死地,这些,值得吗? 莫燕甄抱着冰冷的身体,恐惧着缩着自己。 雨水浸湿眼睛,淌进了领口,湿透身体,她开始冷得打颤。 他好像又在耳边轻轻说:「人要为热爱的而活……」是啊,她怎么这么愚蠢?! 把焦点放在仇恨,忘了热爱的事物,终于赔上自己的命,傻不傻?!她还想跟他学育种,她还要陪他一起研究兰花,想跟他恋爱,想和他紧紧拥抱如今她快死了,终于明白能活着就够幸运了。可以去爱,可以做喜欢的事,为什么她这么傻对从前的事抓着不放,终于赔上「生命才清醒?! 「我不要死……莫燕甄哭泣。不可以不应该这样的「燕甄?燕甄!」有人喊她,莫燕甄睁开眼睛,挣扎着,往上头看。 有人趴在山坡旁。「你还好吗?你再忍耐一会,我下去背你……」莫燕甄呆住,是死前的错觉吗? 雨势凶猛,如一支支银箭,刺在高青梅身上。 高青梅徒手抓着坡道上的藤蔓,一步步往下滑,终于落到莫燕甄身旁,她蹲下,要莫燕甄爬上来。 「快点,我背你上去。」 「你神经病!」莫燕甄退后,瞪着她。「你又想对我做什么了?」 「你快上来……想死在这里吗?快……」高青梅抓住她手往肩膀揽,让莫燕甄伏在自己身上,又将身上外套解下,将莫燕甄扎在自己腰际。 「抓好我。」高青梅牙一咬,抓紧藤蔓,一步步往上爬。 「你这个疯女人……」莫燕甄骂她。 「对……我是疯子,我会下地狱,但你不行……莫燕甄是大好人,你一直是好的,坏的是我……」高青梅抓紧藤蔓,不知哪来的惊人力量,真的一步一步将莫燕甄背上去。「你知道吗?在我心中,一直有你这个妹妹。」 「你这个人坏透了。」莫燕甄伏在她肩膀痛哭。「我还是不原谅你,我不要原谅你。」 「没关系……不需要你原谅了,你好好活下去……我想通了,这几年我过得很爽,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还有几个孩子很爱我,够了。」 「你闭嘴,你坏透了……」莫燕甄看她双手因紧抓藤蔓,皮肤划破流血……因为使力过度,郭雪贞浑身在颤抖。 终于她将莫燕甄背上去。「好了……」她将燕甄往上一推,岂料脚下泥土湿滑,她往下摔落,莫燕甄急着去抓,两人惨叫,又一起跌下去。 高青梅情急间抱紧莫燕甄,护住她,自己重摔在地。 莫燕甄只听一声巨响,跌在高青梅的身上。她转身,看高青梅紧闭双眼,头部汩汩的鲜血流出来「你没事,你不会有事的。」 莫燕甄颤抖,解下腰间毛衣,按住她头部伤处企图止血,血却越淌越多,渐渐染满双手,莫燕甄吓坏,拍着她的面颊。「睁开眼睛,快睁开眼!」高青梅睁眼,目光呆滞,却微笑地说:「你……为我哭啊?」 「手机?你的手机呢?!」莫燕甄慌乱地搜着高青梅衣裤,找到手机打给谭真明,一听他接起便嚎啕大哭。 「你快来,救命……」不知道救援队几时到的,莫燕甄只记得四周渐黑,她靠着树干,紧抱着高青梅,而大雨磅礴,身体疼痛湿溽,气温冰寒刺骨。她颤抖,咬牙忍耐,渐渐失去意识。 黑暗中,似乎感觉到光影窜晃,人声由远而近,那些人喊着,然后有人抱走高青梅,她也被揽过去,身体让人固定在担架上,缓缓上升。 那摇晃的力道让她身体好痛,又想呕吐。 终于稳定住,莫燕甄挣扎着睁开眼,看见谭真明。那么刚好,他视线正定在她脸上,他过来握住她的手。 「没事了。」他说。「放心……没事了。」她头晕目眩,再次昏厥过去,她又痛又累,睡了很久很久。 再次醒来时,她置身在一间干净雪白的病房,窗外绿荫密布,阳光普照,她躺在一间小诊所里,床边有一移动的帘幕,隔壁病床有孩子在哭。 莫燕甄听见孩子们恐惧地哭着说:「为什么雪贞姨还不醒来?」 「她的头为什么扎那么大包?」 「阿姨都听不见我喊她了。」 「雪贞姨,呜,如果阿姨死了,我跟哥哥也要死……我们不可以让阿姨一个人死掉,她好可怜。」然后燕甄又听见另一个熟悉的稳重嗓音说:「阿姨打了麻醉药所以睡比较久,叔叔保证她真的没事,不要哭,乖。」她没投事?莫燕甄暗吐了口气,心中大石落下。 有人开门进来,是护士,她喊着:「小朋友……我们去看卡通吃饭好不好?阿姨们有糖果喔。」护士把孩子带出去,房间静下来。 莫燕甄听见脚步声往她这床移动,她赶紧闭眼。 他来了,他在床边坐下,那重量使她下沉,她露在被子外的手臂,能感觉到他的体温。她装睡,感觉他的视线停在她脸上良久,使她心跳紊乱,脸庞躁热。 这宁静的时刻,谭真明静静看着莫燕甄——她右额擦破,嘴角也撞破,惨白的脸布着瘀青,看起来好惨。还有,她的脚踝扭伤红肿。但幸好,都只是皮肉伤,她没事了。 他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好温柔地轻轻抚过她打折的眉头、眼角、鼻子、嘴唇莫燕甄忍住欲涌的泪水,这是他对她做过最亲昵的举动,温柔得令她心碎。 当他的手离开她脸,她心头一阵失望,可是脸庞被另一种温暖贴近,他将脸贴着她脸,他在她耳畔叹息,那是终于放松下来的叹息,可见得这晚也够他受的了。 后来,谭真明握住她的手,静静坐了很久。 直到隔壁床的郭雪贞翻身轻咳,他才放开,去邻床探视。 莫燕甄感到心痛胸闷。 这复仇的游戏己经不好玩了,还差点闹出人命。她想惩罚高青梅的动力,也因为高青梅奋不顾身救她,以及孩子们怕失去她的惊恐哭泣,这些浇熄了她的愤怒。 莫燕甄太累太倦了。 过一会,护士进来请谭真明去办理手续,莫燕甄坐起来,拿了墙角的拐杖,拄着拐杖,走到邻床。一看到高青梅的样子,她就哭了。 好惨,真的好惨,那张漂亮脸蛋,因为头部撞击浮肿变形。可是,凝视这浮肿变形的脸,莫燕甄又笑了。这竟是这阵子,最让她喜欢的高青梅。 她走向病床,蹲下,在郭雪贞耳边轻声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你是郭雪贞,不是高青梅。」 莫燕甄离开诊所,拦了出租车下山。 她想成全高青梅。她没有斯德哥尔摩症,这不是人质情结,不是犯罪的被害者,对犯罪者产生了情感反过来帮犯罪者。并不是这样的……她只是……莫燕甄按下车窗,深深呼吸山林凉爽的风,冬天的阳光暖过她脸颊,她仰起面孔,闭着眼睛感受这一切。 「阿里山的空气很棒吧?」司机骄傲道。「来玩了几天啊?怎么把脚也给弄伤了?」 「喔,因为太高兴了,爬山爬得太勤,脚踝发炎。」 「哈哈哈,这我是第一次听到啊,小姐一定是很爱山林的人,难怪长得这么可爱。」莫燕甄笑了,可爱?很久没听见人们这样说她了。 可是这个时候,连莫燕甄也觉得自己真是个非常可爱的人呢,因为她选择原谅。当那两个孩子不舍地哭泣着,真心地恐惧着高青梅会死,她领悟到,如今的郭雪贞,比满心仇恨的莫燕甄对这世界更有贡献。 她差点毁了这个好人,如果她愿意原谅,这世上会多一个有爱心的女子,她又何苦非要毁了郭雪贞? 莫燕甄凝视着飞逝的山林风景,释放心中所有仇恨。 她也想换个地方,重新开始,找回过去那个爱笑开朗的自己。只是……唯一舍不得的……是那个告诉她,要为热爱的而活的男人。 莫燕甄伸出手,感受山风与阳光。 「再见了,谭真明……」她在心里,默默道别。 此时,在小诊所里,谭真明刚回住处带了换洗衣物过来,就发现莫燕甄放病床上的信。他震惊地看完,追出诊所。 外头山路空荡荡,一只白头翁乌,停在电线杆上啼叫。 她不在。 他环顾四周,呆立在艳阳下,忽然不知往后何去何从失去方向,忽然觉得被整个世界抛弃。 这家伙够狠,竟然随便用一张纸条就抛下他。难道她以为他的情感也可以这样随便掉吗?难道她以为他们之间只是普通朋友吗?! 谭真明沮丧地踅返病房,重复看着她留下的字迹—— 经过昨晚,我才发现我多么怕死。想想我以前,竟曾经疯狂到想自杀,真是够蠢了。 当初,如果不是你在记者会上说的话,激起我的斗志,我也不会活到有机会跟你认识。 这段日子,现在想想我真的很开心,虽然常常还是故意摆着一张臭脸。庚明苑是个很棒的地方,包括你的员工都是好人,甚至是你的女朋友郭小姐,她为了救我差点牺牲自己。 我很抱歉,给你惹出这些麻烦祝你们幸福而我也想找个地方过我的新生活。 我的私人物品可以打包送人,反正也没多少东西,最重要的我己经带在身上了。那就是你教会我的,不管遇到多大的挫败,都要热爱生命。我记住了,再见。 不敢相信,他们又一次错过彼此。 第十二章 郭雪贞醒来后,跟谭真明问起莫燕甄的状况。 「她离开了。」郭雪贞蹙着眉,没听明白。 谭真明拿字条给她看。 她看着,读完,泪流不止。 谭真明拿了纸巾,替她拭去泪痕。「我感到奇怪,你们为什么会摔到山坡下?还有,从你们的互动,还有莫燕甄出现后,你跟她的一些行为等都很反常,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郭雪贞紧握纸条,羞愧不己,到最后,莫燕甄选择原谅她,甚至主动离开,祝他们幸福。这不正是她一开始恳求莫燕甄的,希望莫燕甄把过去一笔勾消。 但是,当莫燕甄经历被她推落山坡,差点丧命后,竟还选择原谅她,郭雪贞惭愧得无地自容,泪流不止。 「为什么我们会摔落山坡……」她抬起脸,面对心爱的男人,这是非常难启口的事,但她说了。「是我推她下去的。」谭真明震住。 她泣不成声。「当初那个背叛她的好姊妹,就是我……我以前还有另一个名字,叫高青梅。」她娓娓道来,将一切全盘托出,就算听完会被他唾弃,她也不管了。谭真明才是莫燕甄的真命天子,他们应该要在一起,这不是属于她的幸福。 「现在,你可以开始唾弃我了。」郭雪贞将自己丑陋的过去说完,低着头,没脸面对他。「没想到,你曾爱过的女人这么可怕吧?」谭真明看她哭得眼睛红肿,他微笑,拍拍她的头。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对你这个人很失望,但是……现在我不会了。」她抬起脸,听谭真明温柔地说:「我有什么资格唾弃你?我还不是一个在有女朋友的时候,还三心二意的男人?」不在事件里,要批判别人很容易,只有黑与白,是与非。 直到自己陷入困境,才知道做选择有时不是黑白分明可以清清楚楚。常常都是优柔寡断,矛盾挣扎。人生有很多灰色地带,人很可爱,也很脆弱。有矛盾之时,也有坚韧坚强之时。 爱情,让谭真明丢了自己在情感上的自负,却在另一方面让他学会更宽容更柔软。 他不会鄙视郭雪贞,反而温柔地哄着她。 「别哭了,我不认识过去的你,在我眼中你是美丽有爱心的郭雪贞。过去的事把它忘记吧,何况莫燕甄不揭发你,不也是因为她己经选择要原谅你了。既然当事人都没说了,我更没资格批判你……」她感动地听着,握住他的手。 「你听好,不管用什么方式,一定要把莫燕甄找回来,你们两个,命中注定是一对……」 「如果她存心避不见面呢?我连她家在哪都不知道,刚刚打了很久的电话她也没有接。」 「那是因为她的手机摔烂了。」 「我有感觉,她像是想把我们全都抛到远远,她想过新生活,也许她再也不想看见跟过去相关的人……」 「喔,天啊。」郭雪贞不敢相信。「这个人真的是我爱的那个谭真明吗?那个天塌了也不怕,永远都有办法,不怕失败很积极的谭真明吗?」谭真明苦笑。 郭雪贞掐掐他的脸。「原来你真的很喜欢莫燕甄,我从没看过你这么没自信呢。你是谭真明,你有心的话绝对能把她引出来的,是不是?没有什么难得倒你,是不是?」 没错,这难不倒他,他一定可以把莫燕甄找出来。 回台北后,每天谭真明都打电话给莫燕甄,但不通,她没修理手机,存心不跟任何人联系。 她在哪? 他好想她,每天每夜……今晚,他又将莫燕甄留下的东西拿出来,一件件放桌上。 两块兰花香皂,一旧一新,他都舍不得用。 紫红色砚台,毛笔,用掉半截的墨条,一迭花虫鸟信纸。以前写给他的毛笔信,还有倚着桌灯的「光明」。 谭真明把墨条凑近鼻间,闻着墨香,思量着……过去他们被命运摆布,但这次,他要主导命运。他不急,他己有主意,他要用个特别的方式,将她拐回来。 谭真明问过朋友,知道去师大附近,有间对墨宝极有研究专卖文房四宝的「耕砚斋」。 他拿砚台给老板娘瞧。「我想请教你,这块是什么砚台。」长相秀丽的老板娘接过去,立刻熟练地讲给他听。「我跟你说喔,这个是紫端砚,四大名砚的一种。你摸摸,这砚台质地细致,像婴儿皮肤,它细腻而不滑,所以发墨迅速……你这样看还不知道它的美……」老板娘拿了海绵沾水抹湿砚池,瞬间砚台坦露暗藏的美丽纹路。 谭真明心中赞叹。 老板娘拿着砚台在灯下变换各种角度,看着砚台反映的光芒。「很美对吧?沾了水更能看清楚它的纹路,你再摸摸看……」谭真明摸了砚池,这会,它更加柔润,从来只对兰花有研究的谭真明,立刻爱上这方砚台。 「这支毛笔,也请你帮我看看。」他又拿出莫燕甄的小楷毛笔。 老板娘将毛笔沾水,在试笔纸上写几个字。「这应该是羊毫做的,写小楷的,笔触柔软你自己写写看。」谭真明写个「兰」字。 一直在旁闲晃,白发高瘦的老板瞅见了,过来骂人。「唉呀,你这根本不会写嘛,连毛笔都不会握,你是怎么回事?要这样……」这个很性格的老板,抓着谭真明的手,带领他两三下写出个好潇洒的「兰」字。 「哇……」太帅了,连谭真明也不得不佩服这老板写得一手好字。他立刻拜师:「我可以跟您学毛笔吗?」 「唉呀,我看你连笔都握不好,你还是买个自来水笔回家玩玩就好了。」 「你怎么这么说人家呢?」老板娘跟老板杠起来了。「你这个人真是的,人家是客人啊……」谭真明笑了,这两人直肠直肚的,互骂起来只觉得俏皮有趣。 老板娘热诚地给谭真明说:「你别管他,他老不死的一天到晚骂人,但我跟你保证,他教书法很厉害的,你可以放心跟他学。」 「我警告你我很凶的,写不好我会揍人的。」老板又在一旁恐吓他了。 谭真明呵呵笑,他不怕挨骂,他要学毛笔字。他要使用莫燕甄的砚台,莫燕甄的笔,莫燕甄留下的宣纸。他要借着这些,排解思念她的孤寂。 好几个夜,他就这么在「光明」的注目下写毛笔字。 他上瘾般地爱上写毛笔,桌上摊着满满的宣纸,睡觉时,闻着墨香入眠。原来除了花香,墨香也这么迷人。 有时,谭真明将那件被莫燕甄画上兰花的衬衫拿来欣赏有时,他甚至穿着那件衬衫睡觉,黑暗里,彷佛看见莫燕甄回来。像那一天晚上,淘气地在他身上描绘兰花他被思念咬着,咬了将近两个月,终于写出稍微象样的毛笔字。他用莫燕甄的花虫鸟信纸,写了一封信。拍照,登在庚明苑网站,莫燕甄负责的那块字段。自从她离开,他就找别人写,很久没有更新文章。 现在,他自己更新,以照片的形式发表。 这天深夜,莫燕甄窝在爸妈租的房子里,地方狭小,只有一厅一房。这阵子她都睡客厅,白天是到内湖花市工作,时间很长,但过得很充实。 今晚,她打开李宝仪送的计算机,咬着拇指,又一次忍不住逛到庚明苑网站,习惯性地浏览关于他公司的各种事,特别注意她原先负责的字段,里边的文章迟迟没更新,谭真明一直没找新的人负责。 今晚,她发现有新文章。 她看完跳起来,深呼吸,平静一会,又揉揉脸颊确定不是梦,才又趴回地板重看一遍,再看一遍,又再一遍。 真的,她没看错。 她泪汪汪,一直傻笑。 文章标题:寻兰记。 署名:庚明苑主人,谭真明。 内文是张用她的花虫鸟信纸写着毛笔字的照片。 庚明苑主人遗失一株挚爱的兰花。此兰会耕砚,写一手好字,懂刺青,然性情乖张,但很有才情。遗失此兰,庚明苑主人心急如焚,茶饭不思,恍惚终日,无心工作。盼仁人君子,若有拾获或知此兰下落者,请来电告知,必赠厚礼,附上此兰照片。 下方照片,并没有兰花,只有一个女孩。 她有张圆脸,明眸皓齿,模样单纯,穿国中制服,在某间厨房的餐桌前,正在包饭团,对着拍照的人灿笑,右手握着饭团,作势要k人。 这文章才刚注销,下方就有网友们热烈的留言。他们揣测照片里的女孩身分,女网友们惊叹着好浪漫,男网友们或嘲讽或揶揄,说这女孩看起来未成年,要庚明苑主人小心点。他们全好奇这女孩下落……不知道这女孩早己不是照片里的十五岁。 谭真明呆然聪明,知道她苦心经营网站,离开后,一定还是会固定上网来看。 这张生活照,是国中时高青梅用借来的拍立得拍的。当时,莫燕甄在家里厨房正在做饭团,准备傍晚跟同学们去打球要吃的。因为高青梅一直闹她,又拿相机拍她,她才作势要k高青梅。 莫燕甄早就忘了相片到哪去了,哪想得到高青梅一直保存着。更没想到的是,高青梅提供照片让谭真明刊登这篇「寻兰记」,还这么露骨的表白。难道……他们没在一起? 莫燕甄热血沸腾,忍不住了,立刻以「光明」当匿称,申请一组新账号,用悄悄话模式在下方留言给网站主人。 我知道这兰花的下落……光明。 留完,很忐忑,她紧张地想着谭真明会有什么回应?想不到,网站主人立刻打出响应。 我要见你。 莫燕甄惊讶,看看时间,清晨一点?她又留一则悄悄话讯息。 还没睡? 我要见你,立刻。 他似急着见她,莫燕甄太高兴了,打字的手微颤,这像作梦,这时才发觉是真的非常思念他。她又打出一行字,像个傻女孩对心仪的男子要宠爱。 你写「知道此兰下落必赠厚礼」,是什么礼? 要什么礼物?我所有的都可以给你。 这样慷慨?她怕误会再确认一次。 你确定你知道我是谁? 是我在找的人,还有谁会用「光明」这呢称?别打字了见面谈,让我请你吃宵夜。 约在哪? 为了省略接送的时间,他打出地址,彼此同时出发。 鲟一百元生猛海鲜店? 莫燕甄呆立在市民大道旁的海鲜店,店内座无虚席,红男绿女大声喧哗,划拳拚酒,酒促小姐衣着清凉大露美腿,穿梭其间,伙计们高唱菜名,因为吵杂的关系,客人们都拔尖着嗓子说话,走道狭窄,客人太多,彼此推推挤挤。此地活色生香,俗艳吵闹。 莫燕甄惊诧着,她盛装打扮,化淡妆,特地穿花色洋装,挖出久不开工的高跟鞋,还拎出过去常提的名牌漆皮包,结果是约在一百元的生猛海鲜店? 「喂……」有人撞一下芙燕甄手肘,她回头,看见谭真明。 他微笑,黑眸满是笑意,看见她的喜悦全写在眉眼间。他清瘦一些,但精神奕奕,白衬衫,蓝牛仔裤,袖子卷高至肘,很英伟地站在她面前。 他笑着打量莫燕甄。「欸,特地打扮过了?真漂亮。」她尴尬地清清喉咙。「我不知道约在生猛海鲜店,不然我应该穿辣妹装。」他哈哈笑,真怀念跟她抬杠的时光。 「进去再说。」他牵起了她的手,走进店里。 他的手大而厚实,牢牢握住她的手,瞬间,莫燕甄脸红,这超不浪漫的海产店变得很粉红。 他们被店员带到墙边位置坐下,前一桌客人吃的东西还来不及清理,满桌狼藉。 「来,要吃什么尽量点。」他拿菜单给她,然后就托着脸,炙热地看着她。 她被瞧到很心慌,只好胡说八道起来。「这就是帮你找到兰花的见面礼?一百元生猛海鲜就想打发我吗?」 「我没见你穿过这么女性化的洋装,是特地穿给我看的吗?」可恶,莫燕甄很窘,菜单的字看得懂却读不进脑子里。 明明是他急着找她,还在网站露骨表白,可是临到头来自己却比他还紧张?他倒是从容不迫,还随便约了生猛海鲜店,害她的盛装打扮变可笑,暴露了她对他的重视,像是比他更在乎这次见面。 莫燕甄有点气馁,会不会……她误会了什么? 「看这么久,决定了吗?」他指指菜单。 她说:「炒山苏。」 「这里的山苏很老不好吃。」 「那么蛤蜊炒丝瓜……」 「其实这道菜也不怎么样……」够了,莫燕甄撇下菜单,瞪他。她不紧张也不慌张了,燃烧的怒火超越紧张。 「这也不好吃、那也不好吃,不好吃你还约我在这里吃?你是不是在捉弄我?」 「我干么捉弄你?」他失笑。「难道你看不出我很用心?」这家伙爱防卫又多疑的毛病真难改,之前他会动怒,现在他了解了。经历那些风雨,她是被吓怕了吧。他心疼她,对她的怒气保持微笑,并决心以后要好好宠她,让她很有安全感。 可是,他的笑容让她更火大,脾气来了,她发飙道:「你很用心?这叫很用心?你在耍我对不对?是不是在整我啊?写什么寻兰记半夜约我立刻见面,好像一秒钟都不能等,非常喜欢我的样子,害我半夜里又是洗头洗澡,又是衣服换来换去的。结果是约在吵得要死的百元海产店?有谁会跟喜欢的女人第一次约会约这种地方?一点都不浪漫,还什么菜都不好吃?这不是整我是干么?这叫用心?鬼都比你用心——我真失望。」听完她连珠炮的咆哮,他开心大笑。「我真高兴。」 「你高兴?」他有病是不是?她想揍人了喔。 「我当然高兴了,现在我知道了,你原来也非常喜欢我。」她胀红面孔,是啊,以上那段话把她渴望见他的心情全说穿了。呜……不好玩,她猛一起身。「我要回去了,莫名其妙。」他按住她的手。「请再给我半小时就好。」他拿回菜单。「我来点,虽然不是每道菜都好吃,地方又吵又不浪漫,但有几样菜你一定要尝尝看。而且,我希望跟你在这里吃饭。」 「为什么?」 「因为这是我最喜欢的店,我常来,你不觉得这么热闹很有活力吗?沮丧的时候,觉得过不下去的时候,来这里吃东西,四周吵吵闹闹的,好像什么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原来如此,她误会他了,燕甄乱不好意思的坐下来。「那……那我再陪你坐一会好了……」他勾选菜单。「蒜香鱼片一定要吃,奶油的香气还有煎到微焦的蒜片,鱼片超嫩入口即化……炒海瓜子也一定要试,炒饭也是,还有煎猪肝,是这家的特色菜。烫沙虾也来一盘好了,高丽菜也要,还有……」他熟门熟路点了很多菜,点完了还喜孜孜地说:「等你吃过我点的这几道菜,再大的火气也会消……不然,我去冰箱拿退火的酸梅扬给你喝好不好?别气了喔,乖。」马的,连「乖」都出来了,莫燕甄笑了。「拜托你,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你这么说好像我很幼稚。」他哈哈笑。「我只是希望你轻松点,从刚刚开始你好像一直很紧张,肩膀绷那么紧,坐也坐得直挺挺,好像在跟杀人犯约会,你不是超酷的,不用怕我吧?」是啦,都逃不过他眼睛啦,莫燕甄气馁。 「唉……」她叹息。 「怎么了?」他发现之前冷酷的莫燕甄,今晚暴躁得很可爱,不对,今晚不管她是冷酷或暴躁都超级可爱,因为太思念她,见到面不管如何他都开心,她爱怎么发脾气都行。出发前谭真明就打定主意,绝不放她走了。 「我不知道,我心情很乱……」她烦躁地说。她不确定他跟高青梅现在怎样了?她应该问得更清楚吗?她可不能在状况来明前傻傻地投入进去,虽然她好像己经这样了……己经整颗心都放到他身上了。 「你要不要喝酒?」他提议:「可以让你轻松点。」 「喝醉了我会发酒疯。」她故意吓他。 「没关系,我不喝,你可以尽量喝。你喝醉了,我可以照顾你。」 「我会呕吐,吐你车上,臭死你。」 「没关系,你吐,我来善后,你只要负责吃跟喝,其它我搞定。」 「这么好噢?!」欸?有进步喔,这会儿他的话有像是很喜欢她喔。 「谁叫我喜欢你啊,不然呢?又不是童子军日行一善。」莫燕甄心头甜滋滋了,有点傻气地说:「真的吗?」 「是啊。」 「等你喝醉了,就把你带回我家。我住在新店山上的小小区,只有我一个人住,所以你爱怎么吐,就怎么吐,爱怎样发酒疯都没关系,不会吵到邻居。」惨了,她都还没喝半涌酒,就己经被哄得恍恍惚惚,去他家吗?这提议让她有很多想象,脸色爆红。趁还来得及,有件事她要先确认——「郭雪贞呢?」虽然杀风景,但心里仍有疙瘩。 他坦白道:「她很好,我们分手一阵子了,你的相片就是她提供的,她知道我喜欢你……我希望你不会介意,我跟她还是好朋友,基金会我一样继续赞助……报告完毕,还有什么你想知道的?还是你想跟我聊聊你跟郭雪贞之间的事?」 「没有……我们之间没什么事,只是曾经同班过,就这样。」她不提郭雪贞的过失,她在意的只是他跟对方妥善处理了没有。 莫燕甄想了想,看着他说:「我不介意你们当好朋友,可是丑话说在前头,我可不会跟她当好朋友,我们个性不合,最好不要碰面。」他哈哈大笑,她说的话,多么直率可爱。 谭真明充满感情地望着莫燕甄,他就是喜欢这样的莫燕甄,讲话很硬但其实心肠比谁都软。遇到那些丑陋的事,最后她仍为郭雪贞保留了退路。 他说:「虽然过程不是很完美,但我不后悔爱过雪贞,只是……我跟你的缘分更深。 我不能再错过你,希望你也是,我们交往吧。」他从衬衫口袋拿出个东西给她。「愿意的话就戴上。」 「怎么有这种东西?!」她惊叹。 那是一枚用花瓣编成的戒指,是泼墨的颜色。 「你都可以用兰花花瓣做肥皂了,我难道就不能用兰花来编戒指?」她笑了。「可是,怎么会有黑色的兰花?」 「像不像被墨汁侵过了?可是一样很美。」谭真明拉住她左手,将花戒套上她的无名指。「我知道海产店不浪漫,但是加上这个应该有浪漫到了喔?」莫燕甄瞪视戒指,花瓣像国画里的水墨晕染,有别于一般缤纷的兰花颜色。 「你真的拿墨水染过吗?」他哈哈笑。「当然没有,这是我最近培育成功的兰花,还没发表,也不打算卖。喂,这兰花我取了名字。」 「什么名字?」 「h。」h?她知道里边的涵义,她笑咪咪,轻抚花戒。「黑色的兰花,很不讨喜吧?但是我喜欢。」 「我也喜欢,我把它养在房间里这阵子陪我失眠……如果你再一直没消息,我开始考虑也要在手臂上刺个大大的h了。」 「h?是happy吗?」莫燕甄幽默道,他骇笑。她又瞠目道:「笑这么大,果然想刺个happy,我帮你,不算你钱。」他也很幽默地说:「好,我happy,你hate,我们俩在一起,一定high。」说完两人大笑,菜也送上来了,香喷喷,她每一道都吃得眉开眼笑,原来此店有宝,只要会点菜。酒呢?酒他也帮她买了,她指定要喝台啤,促进台湾经济。 现在,他们心中大石都落下,她心情大好,牛饮啤酒。 「哇,」他敲着竹筷。「钦敬钦敬,原来是女中豪杰。先说好了,喝了我买的酒,吃了我点的菜,以后就要让我养一辈子。」 「你威胁我哦?小心反效呆喔。」 「什么威胁你?我是宠你吧。」他笑着,看莫燕甄带三分醉意,剥虾壳剥得很辛苦,脸都快贴到桌面上了。 他拿过去,帮她剥干净。「来,我帮你剥好了,你看你到哪找这么好的人,是不是?」 「你呆然有奸商的潜质,讲得像在拐笨蛋。」她笑嘻嘻。 他也笑嘻嘻。「你不吃吗?这虾子很甜喔,真不吃?」他拎着剥干净、白润润的胖虾子在她嘴巴前晃啊晃的。 莫燕甄笑了,一口咬住,吞下肚里。这桩感情事,成交。 店家打烊,莫燕甄喝到两腿不稳,全身软绵绵。他非常荣幸地载她回家,当然,是回他的家。 莫燕甄没吐,但发酒疯,她太开心了,一直痴笑,在车上,搂着他臂膀变无骨人,软绵绵,讲着明天醒来她会很想去撞墙的白痴话。 「我爱你,好爱你,你是我的偶像,我从以前就非常非常崇拜你,你是我的梦中情人,你怎么可能爱上我?你真的喜欢我吗?」又说:「谭真明,谭真明,我跟你说我好可怜我真的好可怜喔,你要疼我好不好?」后来更夸张了,连色色的话都乱讲。「人家每天都一个人睡好寂寞,好想睡你旁边,可以吗?可以吗?!」当然可以,求之不得。他哈哈笑,任她一路又搂又抱,最后还把他肩膀当枕头靠,继续疯言疯语,可是谭真明听着开心得一路笑不停。 车子驶上山时,莫燕甄脸贴着他的肩膀,眼色迷蒙,仰望他。 「天啊,你真的好帅喔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他还没说好,她己经又跳又叫,摇头晃脑扯着嗓子大声叫——「想把你关在房间里,就这样不放你出去。只是想静静看着你,不做什么也没关系! 有句话我一定要,连续四次讲给你听!那就是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吼——」天啊,谭真明傻住,没听女人讲『我爱你』讲得这么粗暴。 他问:「这是摇滚乐吗?!」有sm的感觉喔。 她瘪嘴。「明明是抒情歌徐若碹唱的啊,四次我爱你。」他大笑,笑得眼泪飙出来了。真亏她,把人家的抒情歌唱得这样粗暴血腥,可是他笑得好开心,从不知道小小车厢可以这么有趣。 「你唱得太好了,再唱一次吧?」他很坏心,怂恿她再表演一次。 「好!」受到鼓舞,这家伙马上起乩那样,再来一次,猴子似地又跳又叫。「想把你关在房间里……就这样不放你出去……」几乎把他的车座拆了,微醺的莫燕甄特别活泼有趣。 车子驶进小山镇,停在独栋三层别墅前,他开门,让莫燕甄进家里。 「那株兰花呢?」她急着想看墨色的兰花。 「过来……」他牵住她,带她到三楼起居室。 莫燕甄哗了一声。「这你房间?」她酒醒了大半,太奇特了。 「喜欢吗?」他问。 「你开什么玩笑,当然喜欢,这实在是太完美了。」整个三楼全打通成为大卧房,墙是水蓝色,床的尺寸超级大,铺着雪白棉被床罩。这张大床,足够让两个成年人在上头翻滚打架,甚至其它娱乐活动……床后是整片落地窗,迎进满山风景。 此际明月皎洁,星临窗,最天然的好夜景。一扇窗开着,请入深夜山林树木混着泥草的气味,这是任何一款香水都造不出的大自然香气,一种最原始的野性气味。 床畔古董茶几,摆着新品兰花「h」,以及她养过的心兰「光明」。它们一个粉红如梦,一个泼墨如夜,两个幸福地偎一起,诱人地吐露花朵,像在吐露情诗,袅袅依依。 更让莫燕甄惊艳的,是床侧,那个从天花板悬吊下来的巨大的圆弧形纸灯笼。它透着黄光,有风进来,它摆荡,造出的光影,在房里床上,在墙上地上,到处流窜,这房里的夜色如此绮丽,她看得目不转睛,赞叹连连。 「没想到你的房间这么不得了……」他品味非凡,这寝室让人只想软软倒下,只想睡著作大梦,只想躺着不要出去。 他微笑。「我是享乐派的……说了也不怕你笑,我没事的时候几乎不出门,很爱睡,只想躺床上,看影片看好书吃零食。以前太拚了,现在钱开始多了,就变得很贪生怕死,怕来不及享福,所以很重视吃好睡好,不像你过期面包也吃得那么开心。」莫燕甄哈哈笑,贪生怕死?听英俊的男人如此形容自己,很阿q。 「能窝这种地方贪生怕死,你也太福气了吧?」 「你爱的话,欢迎加入。」他走近,握住她手,将她揽近胸前,低头,贴近她。 她紧张地闭上眼睛,感觉他的嘴轻轻吮上她的,同时他伸手关掉电灯。 四周暗下来,只剩灯笼的光影在流动着。 他亲吻她,本来只是轻轻,可是吻着吻着狂烈起来…… 他们缠了很久,这游戏舍不得结束。 甜腻地磨蹭彼此,时狂乱时粗暴,直至喜悦如浪潮将他们卷进至乐的境地里……游戏结束,但幸福感还弥漫着。 他们汗湿淋漓,发湿透,挨着彼此坐在床上,累到懒得穿回衣服,欣赏着战后的混乱,床铺凌乱,枕头掉到床下。 莫燕甄听见鸟叫。 「……我没听错吧?天亮了吗?」 「当然天亮了,我们爱了很久很久很久……」他咬着她耳朵说。 她格格笑,踢他。「我肚子又饿了……」 「饿吗?不怕。」谭真明拉开身后的床头柜。 「我的妈呀!这根本是微型的7-11。」莫燕甄惊呼,里边塞满零食。 谭真明往里边挖,一边扔东西出来。「来,要吃什么?尽量。」零食不断地飞到床上,巧克力、乖乖、洋芋片、虾味仙……令莫燕甄笑倒。 「那么有品味的房间,结果床头柜塞满零食?」 「不要大呼小叫的,这里是山上,没有存粮饿的时候你就知道了……」他拆了一包又一包零食递给她,还抓了一把脆果子塞到她嘴里,两人又打闹起来,脆果子掉到床上了。 莫燕甄紧张地说:「不要闹了,你完了你,要长蚂蚁了。」 「我有好几套床单,不用担心。」谭真明按下床头某个按键,大型布幕垂降下来,墙角弹出投影机。 莫燕甄傻住。「哇……你真实的身分该不会是情报员吧?房间还有机关。」 「你看,我们可以边吃边看早场电影了。」他可骄傲的咧! 「是,你真是太天才了。」他们挑了金凯瑞演的喜剧片「没问题先生」,看到笑得快断气了,终于电影也演完了,莫燕甄也累了。 「我困了……」莫燕甄打呵欠。「不行了,我要洗澡刷牙睡觉。」 「浴室在那里。」谭真明将床上的零食全扫到床下。「这样你就可躺尚下来了……」 「我服了你。」 「醒了我再收拾。」他们梳洗完毕,抱着大睡特睡,好满足好舒服,快活似神仙。 快睡着时,他在她耳边问:「开心吗?」 「嗯,」她闭着眼睛笑。「太开心了。」 「有浪漫了?」 「很浪漫了……谢谢你……」 「我爱你。」他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 莫燕甄睡得又香又甜,她梦见高青梅。 她们在学校里,坐在以前常坐着的运动场。 天很高很蓝,云很美,她们并肩坐着,就像不曾决裂过的好姊妹。 莫燕甄把头靠在高青梅肩膀上说:「谢谢你。」在梦里,她不知道为何要谢谢高青梅,可是醒来以后,她就知道了。 后来,在一个晴朗的早晨。 莫燕甄传了一通简讯给高青梅——我只是想说谢谢你嫁,真心的……你永远的小妹,燕甄。 ——全书完—— 一个人去散步 我喜欢一个人,胜过两个人三个人四五六七以上的人们。可是当我一个人时发现的好地方好东西总是忍不住,要跟另一个人两个人三四五六七人说……这是我个性里的矛盾处,我喜欢这样冲突的自己。有时候爱孤僻有时候很合群,都没有关系,只要相约的人们能够理解我,我就很舒服很放松。 我喜欢累到快爆肝之前或之后,先去熟悉的小吃店点满一桌子的菜,吃到走路得扶着肚子走的地步,这肚子多出来的重量,会让我更根植于这世间,不让我太飘忽,以为自己己经是神仙,可以不食人间烟火,然后我就会乖乖写稿赚钱。 我喜欢清晨五点时还不睡觉,喜欢那时候出门,走很远的路。 并且完全凭直觉走,没有固定巷弄,我爱看晨曦中的那些公寓,想象住在里边的人们。我从一个家的门窗阳台,就能窥见住里边的人们此刻的心情。是开心?孤独?悲伤?有丰富的爱,或愤世嫉俗。一个家的阳台门窗,就是那家人生命里一部分的独自,很诚实地彰显着,我有那样的天赋可以看出来。 我常常在散步时,跟街猫哈哆。我有时遇到一株正处在盛放时期的油桐花,那么我就会开心得一直蹲在它下面,捡拾刚刚掉落白香白香的油桐花儿,它们像飘雪,使我沐浴在雪花里,这是油桐花爱我的片刻,千金难买的感动时分。 我偶尔也会遇到另一株鸡蛋花,它开的是红黄色花儿,我也会兴奋的蹲在地上捡,清晨五点多,还没人扫街,常有新鲜花儿可以捡,不花钱的礼物,是上天爱我的证据。 我会把捡回来的鸡蛋花油桐花,盛在盘子里,放浴室,让它继续香一阵。 我还会记住我散步时,有哪几株武竹开始开花了,哪几株七里香准备结果了,算好时间,过阵子我就可以去捡呆子回来种,养成种子盆栽,绿着我的书桌。 我有很多需要应付的繁杂事,有时脑子动得太厉害。一段晨间散步,可以将我的脑子洗干净,将我心中囤积的垃圾出清。让我拥有新的干净的能量,可以继续应付这人生。 清早的巷子,沿途鸟儿歌唱,路树果实坠落的啪声,哪儿的芒呆或莲零树结实累累,谁的门户绿意盎然让人好生羡慕。哪间空屋空了很久,我很想进去住……我边走啊边幻想着,搜集这些好风好景,然后一边想象着,总有一天我住进哪间荒废的房子里,在它的大院子里种满七里香或是油桐树,还有茉莉花。再放一个喂乌器,鸟儿请来我家开趴踢。门前放喂猫盆,流浪猫儿来吃了。它们看着我,也许觉得我也像个流浪儿,只不过比它们多点吃的。说不定它们还会奇怪我,为什么甘愿住在大笼子里,还常自己把笼子门关起来。 其实我没有房子,我没有土地,我没有儿女,我没有婚姻,甚至我没有太多存款,也没有存粮的好习惯。可是偶尔当我晨间散步,边走边看,这沿路的花花草草,猫猫狗狗,各种情绪的房子们互相挨着。这些丰富着我的眼睛,挑惹我各种情思,我就会觉得我其实是个大富翁。尤其当我心上无事,散步累了,坐在m快餐店的露天雅座,盘着腿吃苹呆跟黑咖啡,静静欣赏清早好风景,远离人间的是是非非,这样的时刻,我真的超级开心。 不知道有没有人可以理解这种舒服的fu? 当我跟长辈们提起,他们似乎都不太了解。 难道大家经过盛开的油桐花,落了满地,只会踩过去吗?那么美的花儿啊难道看见一只街猫,不会想逗牛也一下吗?那么可爱呢,而且造物主多神奇,每只猫都长得不太一样,造物主多有创意,比我们写小说的还有新意呢! 这世界太多有趣风景,让人常常很感动,希望大家热爱生命,不要荒废了上天赐予你的礼物。静下心来,慢慢去看,惊奇一一浮现,相信你一定能重新发现生命里各种奇景美事,祝福你们喔。 另外,以下关于本书的几件小事,强烈建议先看完故事再往下看。 耕砚斋—— 电话:02—23649080地址:台北市大安区浦城街十三巷21号(师大路巷子)网站:http://tw.myblog.yahoo/a23653355/ 这是我很喜欢专卖文房四宝的店家,主人是有趣的夫妻,对墨宝很有研究,价钱很实惠。写毛笔是件有趣事,光是砚台跟墨条就有很多学问在。大家可以重新学这功夫,写着,写着,你会觉得心情宁静,物我两忘,很舒服的境界。好不好看不重要,重要是那份雅兴你己经享受到,我对文房四宝这种东西一向没抵抗力。 鲟百元生猛海鲜店—— 电话:2711-7189地址:北市八德路二段300巷80号1楼 是是是,我承认这也是我嘴馋爱去的店。近期我不吃鸡猪牛羊等,所以来这店里最爰吃的就是小说中提的鱼片,还有炒饭(我常要求不加肉丝),炒高丽菜,炒咸蛋苦瓜等。我不喝啤酒,都是配店里面卖的酸梅扬。我是大夜猫,这店开到很晚,适合我这个馋鬼。 每次来这里吃完饭,都有变生猛的感觉,不知不觉台很大,哈哈哈。因为这里真的超级吵闹的啊,让你想多愁善感一下也没办法哩。 我其实还有另一间更爱的餐厅,打算在下本书里写,因此就不在这多说了。 也特别感谢白羽纱读者,远从香港寄来的手作生日礼,我己经挂在我的工作室门上了,感恩你。还有一些陆续寄赠礼物给我的朋友们,我都收到了,谢谢你们,我真是非常福气,怪不得越来越福泰了,哈哈哈。 写这本《你不乖》时,常听的是堂本刚唱的<溺爱论>,这支女子打棒球的mv,仔细上网找会有中文翻译,歌词非常有趣。我很喜欢堂本刚,乍看下其貌不扬,唱起歌来却非常有魔力。 就写到这儿了,我体力不济,要好好休息几日,咱们下回书中见,咕掰。 ——单阿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