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喜事~假面帝后 下》 第1章 【正文开始】 「发生了什么事?」 「裴……裴……」内官很犹豫裴凌南的称呼。说姑娘吧,对皇帝有亵渎之意,说娘娘吧,皇帝又没有正式册封。这可愁坏了行走宫廷多年的内官。 「她怎么了?」赵显走近一步,问道。 「小的无能,那位执意不肯住在宫中,要出宫去。还有小公子……小公子也不要住在宫中。」 赵显揉了揉太阳穴,把奏折扔回桌上,「走,朕亲自去兰仪宫看看。」 兰仪宫在整个皇宫中的位置非常微妙,它虽然不是什么主殿,但离太子东宫和皇帝的景福宫都很近,所以自建成以来,一直是太子的母亲或者皇帝的宠妃所住。裴凌南初来乍到,不过给皇帝侍了一夜寝,就被封到这样显目的宫殿,自然成为了宫中的一大奇闻。 分配到兰仪宫的宫女和内官都格外地小心,生怕得罪新主子,间接得罪皇帝。 可没想到当差的第一天,就碰到了一鼻子的灰。 裴凌南站在台阶之下,冲身边跪了一地的宫女和内官说,「我说了好多遍了,不要跪我。」 「娘娘请息怒!」 「我不是娘娘!」裴凌南牵着裴大的手,企图从他们的包围圈中走出来,可刚迈动步子,就看到皇帝的仪仗行到了近处。 赵显因为走得急,都没有坐銮驾。头顶上虽有华盖,还是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看到裴凌南被困在一干人中间,犹如困兽,便大声道,「全都退开!」 那些人听到皇帝的命令,犹如听到福音,纷纷退到了两旁。 裴大抓紧裴凌南的手,往裴凌南身后挪了挪,只露出个脑袋。他对赵显的感情很复杂,既无比亲近,又有些惧怕,更多的是情怯。大概还没有找到与父亲的相处之道,所以显得笨拙了。 赵显走到裴凌南面前,低声说,「你这是干什么?」然后蹲到裴大面前,拍了拍手,「光儿,到父皇这里来。」 裴大一点点地移到赵显的面前,赵显伸手摘掉了他脸上的面具。摘掉面具的那一刻,所有的光芒都好像聚集在那张小小的脸上。周围有宫女发出了惊叫,明知道失礼,却还是忍不住盯着裴大看。 「朕的儿子,长得如此出色,为什么要遮遮掩掩的?」赵显一把把裴大抱起来,又揽着裴凌南,耳语道,「凌南,你好歹给我个面子,看看再走,好不好?」 裴凌南不说话,而是看了裴大一眼。她知道父子总归是父子,裴大再懂事,也愿意跟好不容易相见的父亲多呆在一起。所以她没有反抗,跟着赵显进入了兰仪宫。宫女和内官们纷纷松了口气,看来还是皇帝最管用。 进到殿中,裴凌南才知道赵显有多花心思。 因为宫殿的布置,和当年的沈府如出一辙。书房是沈流光书房的样式,大殿就是裴府的会客的大堂,而寝殿便是他们两人的房间,连走道的长廊都修得一模一样。裴大没有见过当年的沈府,所以只是好奇地跑来跑去,而裴凌南却摸着一桌一椅,恍然间出神。 赵显让宫女先把裴大带出去,自己走到裴凌南身边,握住她的手,「我们的家,还记得吗?」 「记得,怎么会忘记?我人生中最快乐的那段时光就是在那里度过的。」裴凌南眼中盈满泪水,脑海中翻页般的闪现了很多场景,从结婚到真正洞房,再到夫妻同心,那个虽小亦不繁华的沈府,承载了她太多的感情。 「凌南,」赵显把她抱进怀里,抵着她的额头,「我知道要你接受,需要一些时间,所以我绝对不逼你。只是,请你留在我的身边,留在我能看到听到的地方,让我把这些年欠你和孩子的,一点点偿还。我知道你要的,不是我现在拥有的这些,但我是你的。无论赵显还是沈流光,都是你一个人的。」 裴凌南看着他下巴上青青的胡渣,轻声说,「那皇后呢?她是你的原配妻子。」 「你才是我的原配妻子!你是我赵显唯一承认的妻子!皇后是权宜所纳,那个时候我才只有十岁,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两年,一直如兄妹般!」赵显按着裴凌南的肩膀,俯身注视着她的眼睛,「凌南,这不公平。你不能因为我无法抗拒的过去和不得不承担的责任而拒绝我。我的心意如何,你最清楚。」 裴凌南不看他的眼睛,轻柔而又坚定地说,「曾经我以为自己清楚,也觉得既然已经是夫妻,那便要无条件地相信你。所以,宁王的密函我没有理会,爹……沈将军和双双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甚至连那个带我去永福宫又消失无踪的宫女都没有去深究。我曾经尽了我的责任,我努力做好沈流光的妻子。但那个身份,在你离开北朝,沈府毁于一旦的日子里,已经失去了。现在我是裴凌南,不再是谁的妻子。我答应留下来,是因为沈怀光是你的儿子,沈阡陌是你的女儿,我既然让他们姓沈,就从没有打算剥夺他们喊你父亲的权利。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要留在你身边,或者,要重新去接受你。」 赵显愣怔地看着裴凌南,仿佛第一次认识她,又有些不知所措。有什么东西确实变了,他虽然贵为皇帝,但掌控不了人心。甚至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琢磨不透。在北朝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只把她当成妻子一样来爱护,所以她要的那个答案,他从来没有给过。但这五年来,离开她的身边之后,他才渐渐明白,原来那不是责任,亦不是一种依赖。而是根植在内心的情愫,长成相思,结了红豆。 他想过再相逢的时候,一定要亲口告诉她,可现在……她不要了。她要的,已经不再是这些。 可叹,时间是一把无情的屠刀。 裴大给自己身后的宫女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慢慢地把脑袋缩了回来。他知道娘是骄傲的女子,不会甘心给皇帝爹当小老婆。皇帝爹一门心思地要留住娘,却不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谈不拢,很正常。 「姐姐,哪里有纸和笔呀?」他笑盈盈地问身后的宫女,那宫女被他问得面红耳赤,简直要晕厥过去,急急道,「奴婢,奴婢带您去!」 第2章 「谢谢姐姐。」裴大牵了宫女的手,宫女差点忍不住尖叫。 裴大想,沈阡陌那妖孽是对的。漂亮脸蛋可不是白长的。 北朝的皇宫,兰台内,刘无庸老头正在揪胡子。他下棋的本事,自认也是数一数二了,可眼前这个女娃娃,不过四岁的光景,居然有把他逼疯的能耐。最最可恶的是,当事人完全心不在焉,正一手拖着下巴出神,一手玩着白子儿。 她有芙蓉花的面,春江的眸,还有绿柳苏堤的雅气。顶顶的一个妙人儿。 「刘爷爷,您想好要下哪里了吗?我的一盏茶可喝完了。」沈阡陌眨了眨大眼睛,把茶杯倒转过来,「老人家可不能占小孩的便宜哦。」 刘无庸揪着胡子,直勾勾地瞪着眼前的小女孩,「你上辈子是妖精吧裴二?你哪里像是小孩子啊?」 沈阡陌笑了起来,跳下椅子,「您说对了,我上辈子是花精!这局让您,总赢可没有什么意思。」话说完,人像是一阵风一样飘出去了。剩下刘无庸,恨不得一头撞墙。他想,裴凌南那女娃娃太能生了,这两个小东西哪里是什么帝后之相,分明是索命翻天之相! 沈阡陌跑到花园中,看到枝头一朵花开得极好,踮脚要去摘,却怎么也够不到。她生气地跺了跺脚,正要喊人,一只手越过她的头顶,把那花摘了下来,还顺便插在她的头发上。 她转身,看到耶律齐站在那里,连忙行礼,「皇帝哥哥万岁万岁万万岁。」 耶律齐看那粉红俏丽的花与她极为相配,不禁有些失神。郭承恩小声地叫了他,才回过神来,咳嗽了两声,「起来吧,不用多礼。」 「下早朝了吗?我想吃龙凤呈祥,可是不敢拜托御厨,你知道,他们只听你的。」沈阡陌吐了吐舌头,一脸的天真。 耶律齐侧头对郭承恩说,「你去一趟,让他们马上做龙凤呈祥,拿到花园里来。」 「是,老奴这就去。」 郭承恩离开以后,耶律齐蹲下来,与沈阡陌平视,「说吧,故意把郭承恩支开,想要干什么?」 「我才没有。」 「你那点小心思,还瞒不过朕。」耶律齐伸出手去,「拿来吧,准是又想给你哥哥透风报信。还要朕给你们当信差。真要怕母后,就安安分分地呆着才好。你们这两个小鬼,早晚有一天能把南北两朝弄翻天去。」 沈阡陌的手还很小,抓住耶律齐的手有些吃力。她忽然说,「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难过吗?」 「什么?」耶律齐被她问得措手不及。 「算了,我这是傻问题,更不该问个皇帝。」沈阡陌转过身去,凄凉地想,她如果回到爹和娘的身边,便是不能再呆在北朝的时候了。她长大还要很多很多年,那个时候,他早就把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丫头给忘了吧。 承天太后很快就收到了裴凌南被崇光皇帝留下来,不会再回朝的消息。又听礼部侍郎李元通禀报,皇帝下令取消了大婚的一切准备,终日陪伴着沈阡陌那个小女娃。太后在殿上来回踱了两步,命人叫来了禁军,「你们去把沈阡陌带到哀家的景福宫里来!」 禁军来抓沈阡陌,沈阡陌却不慌不忙,彬彬有礼地说,「大人不用抓我,我自己会走。叫别人看见了,会把事情闹大的。」 禁军有些发愣,慑于她的气场,只是抬了抬手道,「请。」 林素琴把沈阡陌带到大殿上,承天太后正襟危坐,摆足了架子。其实她并不讨厌沈阡陌,但碍于双方目前的立场,有些态度不得不转变了。 沈阡陌微微一笑,跪下行礼,「民女见过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太后美目一挑,「你竟还知道自己只是一介草民?」 「阡陌不知道太后的意思。」 「我知你智谋不亚于一般大人,便不与你兜圈子。你接近皇帝,到底有什么目的?真为了那帝后的鬼话不成?」 沈阡陌摇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像会说话一样,「阡陌只是与皇上打了个赌,赌约未完成,不敢擅自离开而已。当然,如果太后娘娘赶阡陌走,阡陌也不得不走。」 「走?现如今,你以为哀家能放你这么轻巧地离开?裴凌南本是北朝的官吏,却因为儿女私情留在了南朝,置国家于脑后。哀家培养她多年,竟如此忘恩负义,怎不叫人心寒?哀家还听说你的父亲没有死,他就是南朝现在的皇帝。」太后看到沈阡陌脸上波澜不惊,丝毫没有露出一丝的惊惧,便知道这个女孩子,比她想象得要厉害得多。这是个祸害,不除,将来必有大患。 「那是母亲的决定,阡陌不能左右,也不会说什么。」 「你们一家,全是欺君罔上的大罪。哀家今日就要替皇上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太后狠狠抓紧扶手,冲外喊道,「来人啊!把这丫头拖到偏殿去关起来!不许点灯,不许给棉被,更不许给吃的!」说完,她冷冷地看了沈阡陌一眼,「哀家倒要看看,你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裴凌南在兰仪宫中,焦急地走来走去。她迫切地想要知道,阮吟霄到达上京没有。而在他到达之前,沈阡陌是否会平安。她不习惯被一大帮子的人伺候,所以把宫女和内官全都赶了出去,以至于玉翩阡进来的时候,没有人通报,她便也没有发觉。 玉翩阡是被越香凌和沈括合伙弄来当说客的。越香凌嘴拙,沈括碍于身份,想来想去,只有玉翩阡这个外人合适。 玉翩阡听说皇帝自从兰仪宫离开之后,脸色阴沉,这几日再也没有来过。若是寻常的夫妻,闹一闹别扭,吵一吵架,也很正常,可换到了帝王家,就是大事。 何况,还有那些大臣每天每天堵在皇帝的周围,闹哄哄地,说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要皇帝收回立裴凌南为后宫的决定。皇帝已经够烦了,他帮帮皇帝也无妨。 第3章 「喂,我说……」他突然开口说话,吓了裴凌南一大跳。 「你……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来了有一阵了。谁让你把宫人都赶到殿外去了?」玉翩阡优雅地坐下来,四处打量了一下,「跟那时候的沈府一样呢。」 裴凌南不语,只是在玉翩阡身旁的椅子坐下来。 玉翩阡扬了扬柳叶眉,「我啊,以前只是个很卑微的伶人。在遇到小越和仁德陛下以前,觉得自己只是个物品。我想人的一生中,总要遇到一个人或者一件事,让你发现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我读的书不多,你们这些文人的大道理我都不懂。可是,你啊,一个人抚养两个孩子,都不肯再嫁。阮吟霄那样的人陪伴在你身边,你也没有动过心,这说明那位在你的心里,一定有不可撼动的地位吧?」 裴凌南抚了抚身旁君子兰的叶子,装作没认真听。 「人生只有短短的数十载,这一刻永远不能猜出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活生生的人,下一刻也许就不在了。他已经是皇帝,这是我们大家都改变不了的事实,你如果明明知道他还活着,却可以远离他而生活,那么你就走吧。」玉翩阡站起来,活动起筋骨来,「我问你,如果他变成乞丐,你会离开他吗?」 「不会!」 「所以,为什么呢?为什么一无所有的乞丐就可以留在他身边,九五之尊的皇帝反而不可以了呢?他只不过有一个十岁的时候因为政治而联姻的皇后,除此之外,再没有容纳过别人,他并没有背叛你们的感情啊。何况,现在的他,是最需要有人站在身边支持的时候。那个人不是皇后,不是小越和沈将军,而是作为妻子的你。你的才华,如果用来辅佐他,不仅可以给你们一家带来幸福,甚至是这个国家,南北两朝,为什么不这么做呢?」 裴凌南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个白衣翩翩的美男子,一口一个没有读过书。但是他却有一颗七窍玲珑的心。他看得懂,也琢磨得透,甚至丢出了一枚诱人的橄榄枝过来。 只是她的心悬着。自从见到赵显,便一直悬在半空中,没有找到一个地方能够安稳地落下来。或者她只是缺少一个理由,缺少一个能够破釜沉舟,死心塌地的理由。这个理由,他也没有给她。 皇帝近来有些暴躁,内官都不敢近前伺候。重臣每天都在门口跪求皇帝收回成命,反反复复就是那几句宗庙社稷,皇室血统。 赵显让眼前跪着的女子站起来,「双双,这些年你保护朕的安全,劳苦功高。眼下朕有更要紧的事情托付给你。东宫近来平静得有些让人不安,朕担心他们会对兰仪宫下手。你暗中保护凌南母子,把朕的护卫分一半给他们。」 双双错愕,「皇上?这恐怕不妥吧?上次刺客的攻击险些要了您的命,您怎么能让奴婢把护卫撤走一半?」 「这是命令,双双。」 「可是,皇上!」 「皇上!」内官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双双连忙退到一旁。 赵显不悦地问,「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 「枢密使,太尉,太师,左相求见!」 赵显还没发话,四个重臣就已经进到殿上来,长跪不起。太师最德高望重,率先说道,「皇上,臣等惊闻您要收一个北朝的女官为后宫,可有此事?」 赵显本来对他们擅自闯入殿中的行为不满,可是他们毕竟都是身居要职的重臣,又在他初登位之时鼎力支持,不得不把怒火强压下去,柔声道,「正如太师所言。」 太师行了个大礼,又要说话,赵显索性站起来,抬手制止他往下说,「几位都是在朕登基之处,便知道朕底细的人,朕也不跟你们拐弯抹角。朕流落在北朝之时,与一位女子成过亲。那女子便是裴凌南。而她的一双孩子,并不是你们口中所言的他人之子,那是朕的亲生骨肉。」 四个大臣面面相觑,枢密使略沉吟了一下说,「皇上能确定吗?您当初离开北朝之时,并没有什么儿女。臣的意思是,也许那是裴凌南与他人珠胎暗结……」 「大胆!」赵显怒斥了一声,走到枢密使的面前,「朕的妻子,朕非常清楚。你敢污蔑朕的后宫,该当何罪?!你们看过那孩子的长相么?若是你们看过,就不会质疑他不是朕的儿子!」 太尉忙道,「皇上请息怒……枢密使大人不是那个意思。」 「朕敬重你们为三朝元老,对于不敬之事便不再追究。但你们心里都要有个数,裴凌南,朕是立定了!朕的儿子,也会成为这个国家的皇子,朕会守护他,辅佐他,直到他成为这个国家的王!」 大臣再不敢说话,因为皇帝的眼睛中,有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力量。那是天子的气势,他们不敢反抗。 从大殿里从来,刚刚一直没有说话的左相说,「几位大人就这么放弃了?放任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成为这个国家的王?」 太师摇了摇头,「你也看见了,陛下的态度很坚决。」 「如果,那个孩子消失呢?」左相的眼中闪过一丝阴戾,其它的三个大臣全都不寒而栗。 北朝永福宫的偏殿,荒僻阴湿,传说很多被太后处罚过的人都死在了里面。 沈阡陌缩在角落里,只能借着窗户外面投进来的微弱月光来平复心中的恐惧。周围好像不时有零碎的脚步声,还有吱吱的老鼠叫,偶尔还吹阴风,撩起那白色的破旧纱帐,很是恐怖。换了一般的孩子,早就吓得哇哇大哭了。 但沈阡陌咬着嘴唇,坚决不肯哼出一声。 「裴二,裴二,你在里面吗?」透风的门外传来低低的喊声,还有锁链轻动的声音。沈阡陌仔细一听,发现是刘无庸。 「刘爷爷!」她爬到门边,轻声问,「您怎么来了?这里太危险了!」 「素琴那丫头偷偷告诉我,你被关起来了。她不能离开太后太远,所以就跑到了离永福宫最近的兰台。丫头,你没事吧?」 第4章 「我没事。」 「作孽哟,太后怎么忍心把你这么小的娃娃关在这种地方!」刘无庸在门外徘徊,半天想不出一个好点子来,「皇上去北郊的军营巡视了,三五天之内回不来。朝中的大臣又大多是宁王那一派的,丞相又不在,天哪,是要急死我么?不如我悄悄派人去通知皇上?」 「爷爷,千万不要。」沈阡陌以额头抵着门面,低声说,「皇帝哥哥不想此刻成亲,不是因为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太后娘娘却不明白。如果您告诉皇帝哥哥,他怎么做都是错的。」 刘无庸在门外,轻轻捶了捶门板,「裴二啊裴二,现在哪里还顾得了这么多?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着你被困在这里吗?」 「那……您能找到楚大人吗?」 刘无庸一拍手,「我怎么把他给忘了!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他!」 沈阡陌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匆匆远去,重新靠着门坐了下去。她迟早是要离开北朝,回到爹和娘的身边。只是这看似平静的夜晚,其实有很多暗流,早就悄悄涌动了吧? 南朝景福宫内,赵显疲惫地用手按住额头。这个国家到底是怎么了?吏部选拔官吏任人唯亲,官吏相互勾结,贪污腐败。户部只知道增加百姓的赋税来填充国库。越来越多的人在剥削百姓,施政举步维艰。反观北朝,在寅耕新政的作用下,大批有识之士,得以充入朝堂,成为国家发展的中坚力量。 他渐渐地发现,真正在操纵这个国家的,不是他这个皇帝,而是那些每天在朝堂上高谈阔论的老论大臣。 内官禀报,「陛下,沈括将军和指挥使大人求见。」 「让他们进来。」 沈括和越香凌跨进殿内,看到皇帝看着奏折,一脸的烦闷,相互对视了一眼,都默契地不说话。越香凌知道皇帝肯定是因为施政不顺的事情烦心。先皇执政十年,虽说无功无过,但因为他贪图享乐,把皇权下放给几个高官,久而久之,导致了皇帝的权利几乎被架空。今日的南朝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南朝了。 「坐。」赵显伸手把奏折推到一边,看向沈括,「朕有一事交代于你。」 「皇上请说。」 「虽说南北议和,北朝太后纵使对朕和凌南有诸多的不满,也不敢公然把阡陌怎么样。但朕还是希望你能去北朝走一趟,把阡陌平平安安地带回来。」 沈括立刻应承下来。他知道,沈阡陌是裴凌南和皇帝共同的心病,她如果能回到南朝来,对两人重修旧好,说不定有极大的帮助。虽说现在是皇帝举步维艰的时候,他不适宜离开,但他毕竟是武将,不是文臣,帮不了皇帝太大的忙。 赵显又问越香凌,「子襄,近来皇宫可有什么异常?」 「臣……」越香凌刚说了一个字,内官就在殿外高声喊道,「皇上,不好了!刚刚兰仪宫传来消息,说小公子不见了!」 赵显愣了一下,随即站起来,大步往殿外走。越香凌和沈括急忙跟了上去。 景福宫外,禁军整装待发,火把把宫墙照得通亮。禁军将领跪在皇帝的面前,「一刻前,北宫疑似有刺客侵入,因为离景福宫很远,末将不敢惊动圣驾,只派人加强了防备。刚刚兰仪宫的宫人跑来禀报,公子忽然不知去向。末将怕与侵入的刺客有关,再不敢隐瞒。」 「混账!有刺客入侵,为什么不禀报!」沈括喝了一声,禁军将领战战兢兢地不敢答话。 赵显没有心思再追究禁军的过错,快步向兰仪宫的方向走去。 裴凌南和宫人把兰仪宫的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还是找不到裴大的影子。晚饭的时候,她还跟他好好地说着话,他说肚子疼,要去茅房,这一去就不见了踪影。她惊慌地正不知所措,正在园子里漫无目的地打转,赵显赶了过来,唤她,「凌南!」 她像一下子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冲过来抓住了赵显的手,语无伦次地说,「光儿他,吃饭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我……」她急得眼泪直往下掉,赵显把她抱进怀里,轻声宽慰道,「别着急,我已经派禁军找了,肯定还在皇宫之内。」 裴凌南点头,只能借由他的怀抱,来平复焚心的焦躁。这五年来,每次发生什么状况,她都希望他能够在自己身边,给她支撑的力量。想不到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出现的场景,又奇迹般地出现了。 「娘啊,救命啊!」裴大的惊呼声忽然从远处传来,裴凌南和赵显匆匆地往那个地方赶去。 沈括跟在他们身后,带着禁军同行。越香凌还算冷静,指挥禁军从另一个方向包抄过去,「你们不要放出声响,如果看见刺客,一定要生擒他们!遇到紧急情况,也务必与沈括将军照应。」 「是。」禁军沿着围墙,猫腰前行。 裴大已经没有退路了。他身后是花园的围墙,他哆嗦地靠在墙上,惊恐地看着眼前包围他的四个刺客,亮着明晃晃的刀。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 「别怪我们心狠手辣,怪只怪你是皇帝的儿子。」一个刺客举起刀,眼看就要挥下,后背却被什么东西猛地刺中,一下子吐了血。 裴大连忙捂住眼睛,只觉得一个人迅速地抱住了他。那个怀抱宽厚温暖,有满满的力量,他一下子就不害怕了。他缓缓睁开眼睛,仰头看到一个森冷的银色面具,一只大手把他按在怀里,那个宽阔的肩膀,好像能为他把所有的风雨都挡住。 禁军冲上来,三两下就把四个刺客都给制服。可他们很顽固,咬舌的咬舌,吞毒药的吞毒药,马上都自我了断了。 沈括和皇帝都觉得蹊跷,刺客既然想取沈怀光的性命,不可能只派这么四个人来。 裴凌南上前,想要查看裴大是否受伤。但立刻,沈括和皇帝同时察觉了屋顶上正在拉弓的几个黑衣人。 「小心!」沈括大声一喊,迅速地从身边禁军的腰上拔出两只剑来飞向屋顶。而几乎是同时,刺客放出了箭。 第5章 五只箭,全冲向裴大。赵显只来得及用掌震开裴凌南,而后俯身把裴大抱住,紧紧地护在怀里。「嗖嗖嗖」三支箭擦着他的肩膀和脸侧飞过,而剩下的两支,则直直地插进了他的后背。 「皇上!」沈括和所有宫人,禁军都大惊失色,纷纷冲上前去。 赵显轻轻地松开裴大,慢慢地向后倒。 「叫太医,快叫太医啊!」沈括高声呼喊着,马上有内官连滚带爬地跑开。 「爹!爹!」裴大扑过去抱住赵显的手臂,大声喊道,「爹,你不要有事!娘,你快来啊!」 裴凌南跌跌撞撞地扑到赵显的身边,把他抱了起来,「流光!你不要吓我!」 赵显把手伸进怀里,慢慢地掏出一个东西。那个东西在夜色中闪着微弱的光芒,还带着点点的血迹。他把这个东西按进裴凌南的掌心里,然后扣住她的手掌说,「凌南……我从没有……忘……」说完,手便滑落下去。 「流光!」裴凌南把赵显抱进怀里,痛哭失声。这一刻,她才知道,欺骗,皇帝的身份,原配妻子,这一切的一切,跟他的生命起来,都渺小得可怜。没有他,就等同于没有整个世界。 越香凌指挥的那支禁军,在屋顶上的刺客企图撤退的时候,把他们全数抓获,可同样的,他们都自行了断,没有留下任何的活口。 沈括抱着裴大,一直在景福宫外打转。医官进进出出,宫女端着血水跑进跑去,景福宫一片兵荒马乱。皇后正在静养,他不敢把这件事情报给中宫。而明日早朝之时,众大臣肯定也会知道皇帝遇刺重伤的消息。他低头看了看不停抹泪的裴大,心中升起了无限的怜惜。 待到明日,所有的明枪暗箭,肯定都会射向这对苦命的母子。皇帝危在旦夕,还有什么人,能够保护他们?他又怎能在这个时候,动身离开,前去北朝接回沈阡陌? 「老将军。」越香凌处理完刺客的善后,也赶来了景福宫,「皇上怎么样了?」 「很不好。身体本就弱,又受了重伤,也不知道能不能挺过去。」沈括红了眼眶,摇头叹气,「都怪我,都怪我!他如果留在北朝,当沈流光,这辈子至少是幸福安乐的。是我非要把他带回来,让他继承了这个该死的皇位。处处被人掣肘不说,还几次三番地遇险。我愧对仁德陛下!」 「将军不要这么说。皇上是万民所仰,众望所归,这并不是您一己之力能够扭转的。国家如果交到昭王那样的人手里,南北两朝必定是一场大乱。到时候生灵涂炭,也是皇上万万不想看到的。所以他才万般艰辛地尽他的一切努力,留在这个位置上。」 沈括看向越香凌,咬牙切齿地说,「你查了吗?这次,是不是又是东宫殿所为?」 「看守东宫的禁军说,东宫这两日异常平静。昭王也没有召见任何人,恐怕不是他。」 「那会是谁!是谁这么狠心,要害这么小的孩子?」 越香凌摸了摸裴大的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很清楚,如果皇帝不醒来,这个孩子别说要一个皇子的身份了,恐怕连保住性命都很难。老论大臣肯定把皇帝遇刺的罪过全都推到这个孩子的身上。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国家又有了东宫,谁会管这孩子的死活? 「爹……」裴大往宫门内看了看,狠狠地咬住嘴唇。 裴凌南一整个晚上都抓着赵显的手。他的脸是皇宫里的禁忌,所以有外人在的时候,面具是万万不能拿下来的。忠心的内官会在一旁看守着,只要谁有不轨的举动,便会上前来制止。 但对于内官们来说,裴凌南是一个特别的存在。 裴凌南看不见赵显脸上的任何表情,只能听到他因为疼痛而发出的轻微哼声。男人,特别是有身份的男人,连受伤昏迷的时候都顾念着尊严。 黎明在等待的焦躁中缓缓而至。首席医官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水,长舒了口气。他在内医院任职四十五年,翻阅医学典故无数。据他所知,还没有比崇光皇帝命更长又命更衰的皇帝。被明杀暗杀了十数次,恐怕是历史上的第一了吧。 「大人,皇上他怎么样?」裴凌南焦急地问。 医官俯身道,「不用担心。皇上福大命大,暂时脱离了危险。」看到裴凌南舒了一口气,医官又斟酌着补充道,「但是还不能掉以轻心。有一箭离心脉很近,何时能清醒还不好说。」 裴凌南刚落下的心,因为这句话,又猛地提了起来。 医官都退出去,只留下裴凌南一个人在龙帐之内。 裴凌南掀开沈流光的面具,让他可以好好地透透气。那被誉为花之国色天香的脸,因为十五年前的一场意外,变成了现在平平凡凡的样子。从前她不知道他的过往,只任性地从他那里索取爱和呵护,再相遇之后,又一直怪他,从来没有想过,在他二十几年的人生里,究竟经历过哪些的惨痛。 幼年丧母,临危登基,坠崖毁容,隐姓埋名,明枪暗箭。 皇帝这个位置,到底夺走了他多少的东西。 裴凌南摸了摸他的脸,喃喃道,「流光,快些好起来。你没有忘,我也没有忘。夫妻本是同林鸟,这次上天入地,我一定陪在你的身边。」 「还有我。」裴大走到裴凌南身边,目光灼灼地看着赵显,「爹,我是你的儿子。你想要守护的东西,光儿一定跟你一起守住!大丈夫一言九鼎,决不食言!」 裴凌南摸了摸他的头,「决定了吗?」 「是,决定了。娘,我要当这个皇子,我要跟爹还有你,并肩作战!」 「这条路并不好走,甚至很危险,不怕吗?」 裴大坚定地说,「不怕!我是崇光皇帝的儿子!」 「恐怕这话说得太早了吧。」龙帐外好像忽然涌进了很多人,一个黑影印在黄色的帷幔上,狰狞恐怖。 第6章 裴大吓得叫了一声,紧紧地挨着裴凌南。 又有几个人进来,低声说,「几位大人,这里是皇上的寝宫,你们不能擅闯!」 「不能闯?难道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妖女和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子,把我们的陛下害死吗?」话音落,帷幔被猛地掀开,几个重臣都站在帐外。 裴凌南刚好帮赵显扶正面具,抱着裴大退到一旁,「你们想干什么?」 「干什么?到了天牢你就知道了!」其中一个大臣说着,便向门外打了一个手势,立刻有人进来押住裴凌南和裴大。 「大人,你们不能这样啊!这是……这是……!」内官们着急,可偏偏沈括和越香凌不知去向。他们人微言轻,说的话没有人会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被他们带走。 这下,可如何是好? 铁蛋儿在翁府门外走来走去。翁府的家丁都不是省油的灯儿,他手里的信只怕送不到翁照帆的手上。他又不能翻墙进去,只能在门外干着急。 一个时辰前,一个家丁模样的人大呼小叫地冲了进去,嚷着什么「宫里出现刺客」。他烈火焚心,担忧裴大的安危,可又不能就这样无功而返。 就在他准备改日再来的时候,翁照帆终于从府内走了出来。 「大人,大人请留步!」铁蛋连忙冲上前,却被翁府的家丁挡住,「哪里来的野小子,可知我家大人是什么身份?」 「知道,知道得很清楚!我就是来找你家大人的。」 翁照帆位高权重,身份特殊。平日里经常有些不走程序,跑到他家门口闹的刁民。他已经习以为常,所以淡定地俯身上轿。铁蛋儿一看他要走,顾不了许多,大声喊道,「大人!是北朝的丞相让我来传信的!务必请您看一看那!」 翁照帆本来已经吩咐起轿,听到「北朝丞相」几个字,便又从轿中走出来。他仔细打量了铁蛋儿几眼,「你说阮吟霄?」 「是!就是阮吟霄大人!」铁蛋儿挤进翁府家丁的包围圈,翁照帆扬了扬手,那些家丁也没有难为铁蛋儿。 「大人,这是丞相临走前,要我交给您的亲笔书信。您看过之后便知真假。我的任务完成,先行退下了!」铁蛋儿把书信递过去,又拜了拜,转身跑了。 翁照帆拆开信,匆匆扫了几眼,眉头便深深地锁在了一起。 信的落款写的是信陵,应是阮吟霄的亲笔无疑。 只是这寥寥数句,述的却是平地惊雷。连他这个为官多年的老臣,都失了分寸。 「走,进宫!」 皇宫内苑,玉翩阡坐在树枝上,看树下的越香凌来回踱步。他随手摘了一片叶子,怡然自得地吹奏起来,曲调欢快,越香凌却听的心烦意乱,仰头喝道,「别吹了!」 「小越,你干嘛生气?」 「在北朝的那个最小的,情况不妙。沈将军匆匆启程去救她了。南朝就剩下我一个人,皇上昏迷不醒,小的和大的又都被关起来……」越香凌停下来,凝重地摇了摇头,「不妙。」 玉翩阡荡了荡脚丫子,伸手搭在额上,看远方,「依我看,没有很糟嘛。」 「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啊。哇,景福宫前好多人啊,左相,枢密使,太师,太尉……好像少了谁,你发现没?」 越香凌没注意他在说什么,正打算寻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想办法,可刚抬起步子,马上又收了回来,「等等,你刚才说什么?少了谁?」 玉翩阡往树下看过来,点了点,「恩,总觉得少了很重要的人。」 「对啊,少了他!」越香凌激动地一拍掌,仰头道,「你这小子,平日里歪七扭八的,像那个北朝的阿斗,可关键时候,可真有你的!一语惊醒梦中人。你在这等着,我去紫宸宫看一看!」 紫宸宫,是皇后的宫殿。 翁怡君正在静养,宫人不敢把宫里发生的事情禀报给她。这天,她刚好能够下床,便听到翁照帆等在宫外,等着觐见。 她随意披了件衣服,让人去把翁照帆请进来。 翁照帆心事重重,请了安之后,便坐在一旁,不知道如何开口。他心中对这个女儿很是愧疚,当年若不是他的决定,也不会让她十岁就当了寡妇,关在深宫中十年,染了重病。 翁怡君把宫人都挥退,只剩下他们父女,「父亲,有话您就直说吧。」 翁照帆把阮吟霄的信递给她看,「这件事,本来不该惊动娘娘。但如今皇上……」 翁怡君一边看信一边问,「皇上怎么了?」 「怎么?宫人没告诉你吗?前几天皇上遇刺,至今昏迷不醒。」 翁怡君的手一抖,那信便飘摇落地。翁照帆有些懊恼自己失言,连忙补充道,「皇后不用担心,太医诊治过,并没有生命危险。」 翁怡君稍稍安心了些,「那就好。只是阮相这信的用意,我有些不明白。」 「当年,思温为了救我一命,沦为北朝的俘虏。他一生心比天高,在北朝却全无施展之地,郁郁而终。对此事,我一直心存愧疚,觉得欠了他们阮家一份天大的恩情。吟霄在信上求我保住裴凌南母子。我没了主意,这才来找娘娘。」 翁怡君咳嗽了两声,看向翁照帆,「父亲打算怎么做?」 「不敢隐瞒娘娘。裴凌南母子在朝中没有任何的根基,想在这暗流涌动的宫中生存,谈何容易。其实,裴凌南要做个后宫并不难,但那孩子若想做皇子,并且做皇太子,却是极不易的事情。随时有可能被人暗杀不说,他是否有为王的资质,也未可知。」 「那就请父亲,成为他们的力量,助他们一臂之力。」 「娘娘?」 翁怡君站起来,缓缓走到宫门口的地方,翁照帆连忙过去扶住她。 第7章 「父亲,我不知还能看多少天的太阳了。但我希望这个国家,永沐圣光,国泰民安。您明白的不是吗?那孩子也许不是最好的人选,但他比之东宫的那位如何?阮相说生于南朝,长于北朝,用不偏不倚的心来看待两国目前的关系,便是和平共处最好。我也这样认为。可有人不想要这和平,狼子野心,难道我们就看着天下大乱吗?请您用不偏不倚的心,来襄助皇帝,代替我这个没用的皇后,尽翁家的一份力。」 翁照帆看着翁怡君的侧脸,嘴角微动,内心满是酸涩。 翁怡君握住他的手,言辞恳切,「父亲,您虽然是老论大臣,但也心忧万民。您看到国家目前的样子,也会心痛,也会不甘,所以您才没有跟那些人同流合污。请您不要顾及我这个不孝的女儿,不要被狭隘的利益蒙蔽了心,用您的真心真意来处事吧。」 「皇后……皇后!」翁照帆抱住翁怡君,老泪纵横,「我的女儿,我可怜的女儿,老天爷怎么会如此不公,要夺你性命!你是这么善良啊!」 「父亲……」翁怡君靠在老父的肩头,闭眼落下两行清泪来。 刘无庸去找楚荆河,楚荆河很是为难。 他虽然不赞同太后把沈阡陌关起来,但毕竟太后是北朝的主事者,是他的亲姐姐。他这小小的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 「刘老,你得让我好好想想。」 「别想啦,那永福宫偏殿是什么地方,你还不知道么?两个孩子好歹都叫你一声舅舅,楚大人,这个节骨眼上,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楚荆河负手在屋内打转,转了一柱香,也没想出个主意来。 他问刘无庸,「裴二为什么会被关起来?我刚刚接到消息,南朝的皇帝把裴凌南给留下了。裴凌南是怎么回事啊?北朝那么多青年才俊她都不要,偏偏选了南朝的皇帝?皇帝的三宫六院那么多,她却愿意委身。什么道理!」 「那丫头做事,总有她的道理。但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你想,南瓜丫头是崇光皇帝的后宫,往好的方面说,裴二也算是皇帝的女儿,太后这么着,可是不给南朝皇帝面子。那刚刚签订的合约,岂不是又要吹了?」 「不行,我得去见一见太后。」楚荆河匆匆往外走,刘无庸在他身后叫道,「你可别跟太后她打我的小报告啊!」 永福宫内,承天太后向林素琴询问沈阡陌的状况,「真的,什么动静都没有?」 「真的没有,太后。」 「骨头真硬!」太后悠闲地低头喝了一口茶,再抬头的时候,猛地看到楚荆河站在面前,手抖了下,差点把茶杯打破。 林素琴早就退下了,殿上只有他们姐弟二人。 「荆河,你进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吓死哀家了。」太后坐起来,拍了拍胸口,「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 「我刚刚收到消息,听说,裴凌南被崇光皇帝留下了。」 「哀家早已经知道了。」太后气定神闲地把茶杯放回案上,「你不是向来只关心御史台的事情么?」 「姐姐,你不觉得奇怪吗?崇光皇帝与裴凌南只能算是初次见面,依臣弟对裴凌南的了解,她决不是草率决定终身之人。她也绝不愿意做小妾和皇帝的女人。」 太后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如果那个人本来就是她的丈夫呢?」 楚荆河惊得倒退了一步,不敢深想太后话里面的意思。 「你也别太吃惊。哀家当年早就注意沈流光了。只是他长相平平,未犯大错,又有教导齐儿的本事,所以哀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想到,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府库编修,居然是赫赫有名的崇光皇帝,还拐走了一个朕最看重的女官,好生厉害啊。」 「沈流光……竟然没有死?!」楚荆河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他居然就是崇光皇帝?花之国色天香,天下第一的美人!怪不得,怪不得龙凤胎惊为天人。怪不得,怪不得总有奇怪的人要接近龙凤胎。」 承天太后站起来,「虽然南北刚刚议和,这个节骨眼儿上,哀家不该扣了他的女儿。但是忆起过去种种,如今斑斑,哀家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沈阡陌也确实是了不得,永福宫的偏殿困死过许多宫女太监,她一个四岁的小人儿关进去,不吵不闹,有帝王家的风范。」 楚荆河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犹豫道,「姐,她毕竟只是一个无辜的孩子,父母是无法选择的。我们一定要如此吗?」 太后还没回答,就有内官冲进来,扑在地上禀报,「太太后!丞相回来了!」他话音刚落,一个风尘仆仆的影子就从门外走进来。太后不动声色地移转了目光,等来人行礼问安。 阮吟霄行过礼之后,呈上南北议和的文书,又命人把崇光皇帝赠的礼物抬到宫里来。茶叶清香,绫罗璀璨,太后看得心情愉悦。她摸了摸驰名天下的江南丝绸,,又让林素琴泡了一杯上好的龙井绿茶,啧啧称赞道,「南朝的物品名不虚传。燕云地带若是能流通此等物品,将是我朝的福音。丞相,你这趟辛苦了。」 阮吟霄勾了勾嘴角,「辛苦谈不上,是臣分内之事。崇光皇帝带着极大的诚意与我朝签订了合约,太后若仔细看过,便会明白南朝做了怎样的让步。」 承天太后拿起文书来看,一边看,一边点头。 「臣斗胆问太后,我们北朝的回礼是什么?」 太后被冷不防问了一下,美目直射向阮吟霄波澜不惊的脸。 「臣以为,以诚相交,才能结两国百年之好。太后也知道南朝的物品精美,而崇光皇帝愿意把除了贡品以外的全部物品都拿来交易,我们北朝,是不是也要有所表示?」 「丞相的意思是……?」 楚荆河插嘴道,「姐,太后,你既然知道崇光皇帝的真实身份,就应该知道他此举的用意吧?他想用开放贸易来换裴二,我们并不吃亏啊!你就放了裴二吧。」 第8章 承天太后板起脸,喝了一声,「多嘴!」 「太后!撕毁合约的这五年来,边境休市,百姓大都不能安于故土,纷纷远走他乡。本来繁华的燕云之地,人口越来越少,民生越来越凋敝。您为什么不能接受崇光皇帝的好意,把一个对我们乃至全局都没有太大影响的女孩子,送还给他们?难道定要等到崇光皇帝知晓您囚禁他的女儿,恼羞成怒,把眼下一片大好的情势毁于一旦?这就是您希望看到的?」 承天太后握紧拳头,身体因为隐忍而在发抖。 「姐,丞相说的很清楚了,你就放了裴二吧!」楚荆河跪下行礼,恳切地看着太后。 太后看着阮吟霄,眸中有千言万语。这就是你赶回来的原因?不是为了向我们报喜,不是因为归心似箭,仅仅是为了将我的军,救裴凌南的女儿!阮吟霄啊阮吟霄,你这是何苦?真的爱她,就不应该放她走。 阮吟霄无声地行了个礼,同样用眼神回答。我这一生,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我选择权力的那天,就失去了拥抱她的资格,这点我很清楚。但这,并不阻止,我为她而跳动的心。 承天太后仰头长叹了一声,忽然纵情大笑了起来。世间痴傻之人,求而不得之人,本来就不止她一个。笑过之后,她唤来林素琴,「把沈阡陌放了,交给丞相和楚大人吧。」 林素琴喜上眉梢,「是!太后英明。」 沈阡陌一手牵着阮吟霄,一手牵着楚荆河,慢慢地出了宫。一路上,谁也不说话。沈阡陌虽然顶顶聪明,可有时也琢磨不透大人的世界。裴大总说当大人太麻烦,情情爱爱的不说,恩恩怨怨也够呛。这下,她仿佛有点理解了。虽然她不知道跟情情爱爱有没有关系,但恩恩怨怨总说跑不了的。 到了分岔路口,楚荆河要回家了,问沈阡陌愿意到谁家去。沈阡陌指了指阮吟霄,「干爹就一个人住,我跟他作伴吧。舅舅,我怕你要忙着逃命,没空照顾我。」 楚荆河笑了一下,蹲下来,刮了刮她的鼻子,「人小鬼大。知道你爹没死,高兴么?」 「当然高兴。可是要回去了,却舍不得你们。」 眼看她要掉金豆豆,楚荆河慌了手脚,「唉,别哭啊!不许哭!裴二,我求你了!」 沈阡陌上前抱了抱楚荆河,在他耳边悄悄讲了一句话,楚荆河一下子跳了起来,「谁说的!」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等着吧。」 沈阡陌冲楚荆河挥了挥手,跟着阮吟霄走了。楚荆河一边往回走一边摇头,这个妖孽哟,老天保佑那个帝后的传言是胡扯的。哪个倒霉皇帝娶了这妖孽能安生的?反正不管是谁,别是他家齐儿就成。他刚这么想,一抬头就看到两匹马用玩命的速度,飞奔向皇宫的方向。 马穿着黄色的战甲,骑马之人的背影还有些眼熟。楚荆河「嘶」了一声。哎呀妈,那不是皇帝么? 耶律齐跳下马,连战甲都来不及脱,直接奔到永福宫去。郭承恩在他身后一路喊,「皇上您慢点,皇上您悠着点!」 「母后!儿臣进来了!」耶律齐挥开禁军,径自入了宫中。太后正在浇花,头也不回,「回来了?」 「母后,您为什么把沈阡陌关起来?」 承天太后点了点头,手中不停,「是啊,怎么?皇帝还有意见不成?」 「母后!儿臣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儿臣婚否,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才只有四岁,还是一个娃娃,虽然长得漂亮了些,儿臣还能因此喜欢她不成?朝中现在没有能够成为外戚的家族,也没有贤德的适婚女子,儿臣有舅舅和丞相相帮,真的不需要外戚的力量了。这是儿臣的终身幸福,母后难道不能让儿臣自己选择么?」 「你们一个两个,说的理由都这么冠冕堂皇,哀家还怎么能把那个小人儿关下去?」太后把装水的瓷罐递给林素琴,又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手,「皇帝啊,哀家早晚有一天,要把所有的权力都归还给你。你已经长大了,什么事都自己做主吧,哀家不再管了。刚刚丞相已经把那小人儿领走了,可能近日就要送回南朝。不管你喜欢她与否,都去道个别吧。」太后挥了挥手,耶律齐行礼告退。 郭承恩在门外转了一会儿,看到皇帝出来,连忙上前问,「皇上,怎么样了?」 耶律齐有些恍惚,「那丫头太神了!她跟朕打赌说她近来要行远路,朕不信,现在验了!郭承恩,回宫换一身衣服,咱们马上去丞相府!」 裴大和裴凌南被关在两个牢房里面,好在这两个牢房是紧挨着的。 裴凌南给裴大讲故事,想驱散他内心的恐惧,但是结果很不讨喜。 「娘。」 「嗯?」 「别讲了,我真的没事。」 「怎么了?这个故事不好听?那我换一个。」 「……娘,您不擅长讲故事。裴二没跟你说过吗?以前你讲完故事,我们都是闭着眼睛装睡的。您的故事……太没有新意了。」 裴凌南听了之后,心中五味杂陈。其实,她何尝不知?每每她离开之后,阮吟霄都会偷偷潜进这两个孩子的屋子,哄他们睡觉。 裴大透过木栅栏,抓住裴凌南的手,「不过,无论娘会不会讲故事,都是我和裴二唯一的娘。娘你历经千辛万苦,才能把我们拉扯到这么大。干爹总说,这个世界上最不能割断的,便是血脉相连。所以不管这次能不能平安脱险,能跟娘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裴凌南摸了摸他的头,想把他抱进怀里,却只能隔着木栅栏哀哀地看着他。是她无能,要他这么小的生命承受这些本来属于大人世界的风暴。 「来,出来了!」狱卒打开牢门,要把裴凌南拖出去。裴凌南问,「我一个人吗?去干什么?」 狱卒不耐烦地说,「大人们招你去集英殿问话!」 第9章 裴凌南回头看了裴大一眼,「我儿子要一起去,否则我不会跟你们走。」 「你这个臭女人,死到临头了,还敢跟爷讲条件!」 「我会跟你走,但是我不能把我儿子一个人留在这里,他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能负责吗!?」 狱卒嘲笑道,「我凭什么要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负责?」 「皇帝现在在昏迷,如果他醒来,承认这个孩子是他的儿子,那么,你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属于什么吗?」裴凌南说话的声音不大,却盛气凌人,狱卒有些被震慑住,仔细地想了想,还是去开裴大牢房的门。 此时,朝廷中最位高权重的几个大人,全都坐在集英殿中等着裴凌南。 裴凌南牵着裴大,不卑不亢地走到他们面前,轻轻点了下头,「不知大人们召我前来,有何要事?」 太师本来要开口,目光落在裴大身上,瞳孔陡然一缩。他见过年轻时候的崇光皇帝,虽然比这个孩子还要美,但五官轮廓却如出一辙。老太师看得失了神,被裴大察觉。裴大轻轻扯了一下嘴角,笑容如花。 一个官员说,「大胆裴凌南!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蛊惑皇上!这次南北和谈,北方得利,是不是你的目的!」 裴凌南一下子就笑了,裴大摇了摇头,慢慢地说,「这个爷爷,我娘是北朝的官吏,让自己的国家得利,不是人之常情吗?难道这也算罪吗?」 太师看了左相一眼,两个人都把目光投到裴大身上。 裴凌南下意识地把裴大揽在自己身边。 「裴凌南,我朝从未有纳北朝女子为后宫的先例。因此,本相不赶尽杀绝。你若是带着你的儿子,乖乖地回北朝去,便放你一条生路。」 「如果我说不呢?」裴凌南挺起腰杆,「这个国家能赶走我的人,只有一个,那便是你们的皇帝!」 「你!」左相的脸抽搐了一下,随即脸色阴沉了下来,「敬酒不吃吃罚酒。」 太尉高喊了一声,「来人啊!」禁军便蜂拥了进来。 「唉哟!」恰在此时,一个人从横梁上掉了下来,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众大臣纷纷一惊,以为是什么刺客,有的甚至已经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闪避到后面。 地上的玉翩阡揉了揉屁股,眼波流转,挥手致意,「早啊,大人们。」 「你!」枢密使气得胡子发抖,暴跳如雷,「集英殿是什么地方!你一个小小的伶人,怎么敢在这里偷听国家大事!抓起来,给我抓起来!」 禁军纷纷扑过来,玉翩阡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轻盈地闪过几,嘴里还念念有词,「唉,不要一大清早就动刀动枪的嘛。我知道集英殿是商量国家大事的地方啊,可是大人们明显不是在商量国家大事,而是在商量怎么杀人灭口嘛。」 「大胆!抓住他,愣着干什么,快抓住他!」太尉又叫了一声。 玉翩阡见来禁军越来越多,大有扑倒他的趋势,果断地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块金牌,「我有先皇御赐的免死金牌,谁都不能动我!」 众人大惊,连禁军都不敢再动。有胆大的大臣上前去,想看个仔细,玉翩阡索性贴到他眼前。只见那金牌两边雕着双龙,中间一个硕大的免字。那大臣吓得直接跪在地上,高呼万岁。见此情景,所有的官员都不得不跪下来,三呼万岁。 玉翩阡回过头,得意地冲身后的裴凌南和裴大看了一眼,还对裴大眨眼睛。 裴大惊讶地张大嘴,玉翩阡已经转过去面对众臣了。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皇上重伤昏迷,你们就在这自作主张要杀人灭口?堂堂大国,让人看了笑话去。」玉翩阡走到裴凌南面前,伸出手低声说,「明月流金带着吗?借我一下。」 裴凌南忙从怀中掏出来给他。 玉翩阡复又走到太师面前,晃了晃明月流金,「太师,您是三朝重臣,这个东西,您认得吧?」 太师抬起头来看一眼,惊道,「它,它是……」 「仁德陛下将它给了谁,你们心中有数。而这东西,由崇光陛下给了裴凌南,意味着什么,你们不知道么?」玉翩阡又走到裴大面前,把他连拉带拽弄到大臣们面前,「你们谁见过以前的崇光皇帝?」 众大臣没见过的就摇头,曾经见过的都假装没听见。 「太师,勇敢点好不好啊?」 左相缓过神来,猛地一拍桌子,喝道,「玉翩阡!你有先皇的免死金牌,本相等是奈何不了你。但是这个野小子,来历不明,企图混淆皇室血统,这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谁说他是混淆皇室血统?」殿外响起了低沉的一声,随后,翁照帆缓步迈入。 众臣都站了起来,官位较低的忙俯身以示恭敬。 左相和太师对视了一眼,紧了紧下巴没有说话。这个翁大人是傻了吗?老论大臣,怎么帮着一个野小子说话? 翁照帆把手中握着的卷轴交给身后的越香凌,越香凌命人把那画卷打开。众大臣见过那副画像之后,纷纷发出了惊叹声。那画上的少年,美丽高贵,犹如国色天香的牡丹花一般。 「这是崇光陛下十岁时,画师所画的御真画像。太师等几位当年随老夫一同目睹过龙颜的大臣应该都不会忘记。而这个孩子……」翁照帆对裴大轻轻招了招手。裴大看了裴凌南一眼,裴凌南点头,他才走到翁照帆的身边。 翁照帆命人把那画卷放到裴大的身边,「如此,几位大人可自行比对,老夫无需多言。」 从没见过崇光皇帝真颜的大臣们仔细地盯着画和裴大。虽然画上的少年比裴大长得还要好看些,但是他们的五官轮廓如出一辙,说没有血缘关系,谁都不会相信。早前听说崇光陛下因为政变而流落民间,生出这么个儿子也不是没可能的事情。这样一想,他们顿时便有些心惊胆战。万一这个孩子成为了皇子,他们这些跟皇子对着干的大臣,将来肯定得玩完。 第10章 翁照帆又说,「我翻阅了所有的史书和典籍。我朝虽然没有招别朝女子为后宫的先例,但也没有任何律令和祖训不许别朝的女子入宫。我以为,情之一事,若是不违礼,不破法,便没有阻断的道理。何况纳谁为后宫,说白了,是皇上的家务事,列位大人不要干涉太过了。」 太尉急了,「翁大人,你……你!」 就在老论大臣要发难的时候,景福宫的内官匆忙跑来禀告,「大人们,陛下已经苏醒过来了!急宣几位大臣和裴凌南母子前去景福宫问话!」 太师等人面面相觑,裴凌南和裴大相视,一起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景福宫内,赵显在内官的搀扶下,勉强从床上坐了起来。他还很虚弱,浑身都没什么力气。昏迷的时候,一直有什么事压在他的心口,催他快点醒过来。他在强烈的不安中,强迫自己睁开了眼睛,听完内官的禀报,便无比庆幸自己适时地醒了过来。 他抬头,看到龙帐上印着一个纤细的影子,便开口唤道,「皇后?」 帐外之人,应声撩开帘帐,慢慢地走进来,跪在赵显的面前。 翁怡君抬头,已经是泪流满面。 「皇后,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赵显伸手去扶翁怡君,翁怡君摇了摇头,「陛下,臣妾有一件事求您。在您答应之前,臣妾必定不起来。」 「你说。」 「请您爱惜自己,请您为了这个国家和您的百姓保重。若有一日臣妾不能再辅弼您,也别忘了臣妾的这一片赤胆忠心。」翁怡君伏地叩首,赵显忙命身旁的内官搀扶她起来。 「皇后,你这是做什么?不要尽说些不吉利的话。待朕好了,遍寻名医,一定治好你的病。」 翁怡君展开笑颜,「臣妾先谢过陛下的隆恩。」 说话间,大臣和裴凌南已经到了景福宫外,内官把他们带了进来。 赵显命内官掀开龙帐,只放置了一架巨大的屏风。皇后翁怡君,置了一张椅子,坐在他的身旁。 众人纷纷下跪行礼,裴凌南看了屏风后模糊的影像一眼,也跟着下跪。 「平身吧。」赵显在屏风后面说。 「谢陛下。」 赵显透过屏风,看到裴凌南和裴大衣着褴褛,站在大臣们的后面,像是没有被伤到。他缓缓地舒了口气,但随即又严厉地质问道,「是谁把裴凌南母子关起来的?!」 太师上前一步,「陛下容禀!我朝实在是没有纳北朝女子为后宫的先例。况且那夜裴凌南和陛下在一起时,陛下受了重伤。臣等担心她有什么不轨的企图,所以才着手调查,请陛下明察!」 赵显轻轻咳嗽了两声,裴凌南连忙担心地看向他。可隔着屏风,隔着数位臣工,她无法近前。 翁怡君忙伸手拍了拍赵显的背,用目光询问。 赵显笑了一下,轻轻摆了摆手。 「你们别忘了朕的生母,也是北朝人。她虽然生前不得入宫,但是朕登基之后,已经给她上了仪妃的谥号。朕身上有一半北朝的血统,按照你们的说法,朕是不是没资格当这个皇帝了?」 太师大惊,连忙趴在地上高喊,「臣等绝无此意啊陛下!」 「你们去翻国史也好,去翻律令也好,若是能找出一条裴氏不能入后宫的规定,朕便作罢。否则,就闭上你们的嘴!」 「请陛下息怒!」所有人都跪在地上,没有大臣再敢出言。 赵显猛提起一口气,厉声喝道,「朕还要告诉你们,刺客这件事情还没有完。朕要彻查幕后的主谋。一旦查出是谁做的,朕一定把他挫骨扬灰,治他藐视国法,动摇宗庙社稷的大罪!」 「臣等万死,陛下!」 「都退下吧。」赵显疲惫地挥了挥手,大臣们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恭敬地往门外退。翁怡君也起身告辞,从屏风内退了出来。 裴凌南和裴大也要走,翁怡君却叫住他们,「请留步。陛下在里面等你们。」 裴凌南还有些犹豫,裴大已经冲到了屏风后面。 赵显看到他,露出了笑容,「快过来。」 「爹!」裴大跑过去抱住赵显,眼泪鼻涕哗啦啦地往下流,「还好您没事……」 「傻孩子。」赵显摸了摸他的头,「爹还没把欠你们的还清,不会死的。」 「娘说,爹不欠我们。孩儿这些年,也没尽过孝道。所以算打平了!」裴大仰起脸看着赵显,眼睛像是天上的小星星,「不过以后,我会长伴在爹左右,一步都不离开。」 赵显由衷地笑道,「谢谢你,光儿。」 裴大摇了摇头,放开赵显,「皇后娘娘说她宫里有好吃的糕点,请我去玩儿。」他古灵精怪地朝屏风外面使了个眼色,又冲赵显挥了挥手,就跑出去了。 裴凌南还来不及开口叫裴大,这座宫殿便只剩下了他和赵显两个人。 她来过三次,前两次,赵显都在昏迷中。她有什么话,有什么情绪,都可以尽情地表达出来。可是这一次,他是清醒的,就等在屏风后面,她却情怯了,甚至想就这样走掉。 「凌南。」赵显唤了她一声。这一声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沉重地压在她的心上。她忽然有了勇气,直挺挺地绕过屏风,站在赵显的面前。 她身上穿着囚服,脚上踏着草鞋,脸上很脏,一道道的黑印子,嘴唇有点倔强地抿着。 赵显的柔情似水,全化作脱口而出的笑声。 「喂!」她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一种反应。 赵显慢慢地坐起来,拉住她的手,笑道,「如果我不知道你已经做娘了,你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我会误以为你是来找我寻仇的小姑娘。来。」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裴凌南半推半就的坐下来。 他掏出手帕,仔细地擦她脸上的污痕。她鼓着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第11章 「我倒喜欢你这个样子。在外人面前是独当一面的女官,在我面前,只是个小女孩。」赵显摸了摸她的脸,满足地说。 「你别以为我原谅你了。」她还是嘴硬。其实他掌心的温度,早已经把她的心融化了。 赵显把她抱进怀里,笑道,「那就别原谅。狠狠地怪我一辈子,这样我便一直在你心里了。」 「想得美。」她依偎在他的怀里,枕着他踏实平稳的心跳。只要他好好地活着,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重要。她仰头看他,发现他眉心有一道沟壑,似是有惆怅尚未解开。 「流光,你有心事?」她伸手想去抚平他眉心的褶子,他却抓住了她的手,「没有,我只是担心,他们还有法子为难你。不要紧么?若是留在我身边,将有许多的艰难险阻。我虽愿意给你最好的,但你知道,如今的朝堂,并不是皇帝一个人说了算。」 裴凌南不以为然,「我可是裴凌南,为官十多年,不是什么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让他们尽管放马过来。不过,谁说要留在你身边了?」 「恩?我昏迷的时候,怎么听一个人说,什么什么上天入地都要陪着我?」 裴凌南低头,急急否认,「你听错了。」 「是吗?那我来验证一下真假。」赵显忽然抬起她的下巴,迅速地吻了过去。 裴凌南大惊,猛地瞪大眼睛,可手脚只是僵持着,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他娴熟地启开她的牙关,长舌直入。像多年前一样,熟练地掌握着她所有的敏感点。她沉溺于他的味道,甚至由于思念胀满心房,而忍不住抱紧了他。他自两人相贴的唇齿中,溢出一声得逞的轻笑。 她顿觉上当,恼羞成怒。 「沈流光,你不要太过分!」她猛地推开他,慌忙站了起来。待整好衣服,才发现他一动不动地倒在床上,像是失去了知觉。 「流光?流光!」她扑过去,一把把他抱进怀里,焦急道,「你怎么了?你别吓我!醒醒啊,快醒醒!快来……」她刚想开口喊外面的内官进来,嘴巴却被捂住了。她惊诧地低头看,怀里的人正闭着眼睛微笑,「我没事,别惊动他们了。」 「好啊你,我!」裴凌南一把扯开他的手,扬手要打他。 他不躲也不闪,仍是温柔地笑着。 她反而下不去手了。 赵显伸手,轻轻地握住她扬起的手,「今夜别走,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你来的那两次,一次误认了你,一次实在是醒不过来,来日方长,我会慢慢补偿你。这些年,总盼望有这么一个时刻。因为心里积了太多的话,太多的思念,想要全都告诉你。」 「你啊,说什么补偿,最后只会补偿给我一堆的大麻烦。」裴凌南摇头,随即释然地笑了笑,「不过,我这个人一向守承诺,既然话出口,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了。但是,皇帝陛下,您是不是先把您跟皇后伉俪情深这件事给我解释一下?我莫名其妙地做了小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啊。」 「误会,那真的都是误会!」 耶律齐急急地赶去阮吟霄的府邸。阮吟霄的管家老陆,还来不及禀报,年轻的皇帝已经迫不及待地进门。 进门之后,便在花园里看到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坐在毯子上入定。 大的那个是阮吟霄,小的那个正是沈阡陌。 郭承恩要开口,耶律齐瞪了他一眼,老奴才连忙噤声。 阮吟霄深吸了口气,对沈阡陌说,「听到了什么?」 「自然的声音。草木,花蝶,都有他们自己的声音。还有风……好像连身上的阳光都有声音。」 「小裴,你的心平静么?」 「是的,干爹。从没有试过这样的听法,好像一下子舒畅了。」 阮吟霄轻笑,「你这孩子悟性高,若是男儿,将来说不定能做到干爹这个位置。你的成就,必定在你母亲之上。当年,我让你母亲做过同样的事情,但她坐不到一柱香,就跑路了。」 沈阡陌也笑,那笑容淡雅,不像是一个四岁的小女孩,「母亲好动,所以大裴随他。也许,我是随了我爹呢?」 「你爹是帝王之才。若是能打破南朝如今一派掌权的局势,必定是名扬千古的好皇帝。你此番回去,必定要历尽险阻,面对困难之时,不要忘记了今天的心境。」 「我知道了干爹。皇上能有干爹辅佐,将来也必定是个明君。」 当事人站在长廊底下,听那边一大一小肆无忌惮地谈论自己,忍不住咳嗽了好几声。他这一咳嗽,阮吟霄和沈阡陌双双睁开眼睛,惊得立刻起身行礼。 耶律齐故作严厉,「你们如此肆无忌惮地议论朕,不怕朕治罪么?!」 阮吟霄作揖道,「阡陌年岁小,请皇上不要计较。」 耶律齐一下子就笑了起来,「她年岁小?那心眼比谁都多。起吧起吧,朕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丞相不用放在心上。郭承恩,你好像要找丞相聊聊?」 郭承恩立刻会意,「是是是,老奴有件事情要向丞相请教。不知丞相可否赏光?」 阮吟霄当然不是扫兴之人,向耶律齐行了礼,就和郭承恩一同走开了。 沈阡陌见没有外人,轻松了许多,走回毯子坐下来,笑嘻嘻地看着耶律齐,「怎么样,愿赌服输么?」 「你还敢说打赌之事?朕在郊外巡视,听到你被母后关起来的消息,急冲冲地跑回来救你。早该知道你这丫头,不是坐着等人来宰的小白兔。」耶律齐也不顾君臣之礼,径自在她身边坐下来。她虽然只有四岁,身上却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气质,说的话也往往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她要真的回南朝去,他可要寂寞了。 沈阡陌折下一旁的花枝,忽然问,「皇帝哥哥,在你眼里我是妖怪么?」 第12章 「妖怪?怎么会?」 沈阡陌叹息般说,「我和哥哥从懂事起就跟同龄的孩子不一样。我常常想,如果我是个正常的小姑娘,你会不会更喜欢我一点。」 耶律齐有些没听清,正打算问的时候,沈阡陌忽然转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小妖,你怎么了?」耶律齐摸了摸她的头发,像哥哥般亲切。 沈阡陌埋在他怀里摇了摇头,「你可不可以不要忘了我?哪怕过了十年,二十年,再看到我的时候,都能一眼认出我来?」她落下两地泪,滴在他的衣襟上。她其实真正想说的是,你能不能等我?能不能等到我长大,等我把未完成的心愿完成,回来找你? 她从来就没把他当哥哥,也没把他当成皇帝。从那年她和裴大第一次被裴凌南带进宫,所有人都夸他们漂亮,只有他说,自己像妖精的时候,她就喜欢他没有恶意的逗弄,喜欢他时不时的细心。 她记不住路,他却总能在大得像迷宫一样的皇宫里面最先找到他。他知道她几乎所有的小秘密,除了这一桩无人能说的心事。他说她像妖精一样聪明,不要浪费了这样的能力,就给她找了很多南朝珍贵的画册和棋谱。他还做了一把小木剑给她,还帮她采花,听她五音不全的歌声和笨手笨脚的舞蹈。在她被所有的同龄孩子孤立的时候,他做她的好朋友,听她说话。 耶律齐有些闹不明白这个小妹妹的想法,以为她只是撒撒娇,便笑道,「当然不会忘了你。像你这么聪明的小鬼,恐怕遇不到第二个了吧。只是你的唱歌和跳舞可要好好学,不然身为女孩子家,再聪明,也嫁不出去了。」 沈阡陌破涕为笑,放开耶律齐,「既然你这么说……等我长大,一定能吓死你。」 耶律齐大笑,也调皮地说,「那朕就等你来吓吓看了。」 两个人又天南地北地侃了许久,待到郭承恩来唤,已经是黄昏。 耶律齐起身,沈阡陌忙抓住他的袖子,「你赌输了,还没兑现诺言呢!」 耶律齐毕竟是少年,豪爽道,「行,你说。朕一言九鼎,从不食言。」 「我要你许我三件事。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要答应我。」 「行啊小妖,你这是要朕给你开三道空白的圣旨?好,只要不伤天害理朕便应你。」 沈阡陌点头,「必然。这第一件事,这十年之内,你不能立中宫皇后。」 郭承恩忍不住「啊」了一声。耶律齐也敛了笑容,认真地看着沈阡陌,「小妖,你是认真的?」 「认真。而且,这并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耶律齐仔细地想了想,下决心似地说,「好,朕答应。」 「第二件事情,现在,亲我一下。」 「什么?」耶律齐愣了一下,终于发现了一些异常,「小妖,你……朕……」 「皇帝哥哥,这件事情,并不伤天害理呀。」沈阡陌知道他一直只是把自己当成妹妹看待,心中不由得难过失望。但转念一想,自己只是个四岁孩童,他已经是个少年,不能接受也是人之常情。怪只怪,生不同时。 「皇……皇上!」郭承恩觉得这有些荒唐,忍不住说,「您……三思。」 耶律齐对他摆了摆手,径自蹲下来,与沈阡陌平视,「小妖,朕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孩子,朕说的话,你能听得懂。朕之所以答应悬立中宫,是因为朝中的名媛,现在确无一人能当得这个一国之母。朕的人生,只爱这个国家,不会爱上任何女人,你听懂了吗?」 沈阡陌点头,「懂,但是我不改变第二件事。第三件事,再相见的时候,会告诉你。」 郭承恩瞠目结舌。他不是没见过沈阡陌和皇帝相处,以前,他们的感觉像是忘年交的朋友,而今天,格外反常。那个小女孩的气势,看上去,居然像是能跟皇帝相抗衡。 耶律齐见她坚持,叹了口气,凑过去亲了她的额头一下,「愿你健康。」 沈阡陌目送他离开,兀自苦涩地笑了笑。想不到她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沈阡陌,刚刚在心里长了颗芽,就被长芽的那颗种子给无情地掐灭了。她「唉」了一声,正打算继续入定,忽然看到一团东西向自己冲了过来。 「呀呀呀呀呀呀呀……」那东西一边冲一边还发出怪声,像戏班子里的武旦发怒的声音。 她敏捷地一闪,那东西果断地撞到树上,「唉哟」了一声。 沈阡陌定睛一看,居然是宁王府家的小郡主,耶律斛珠。她年纪小,皇帝还没赐封号。耶律斛珠的娘李元淑曾跟沈阡陌明里暗里过招数次,都讨不到便宜,这次居然派女儿来捣乱? 「郡主,你这是干什么?」 「沈阡陌,你这个妖孽!你爹欺君,你娘叛国,你们全家都不是好东西!」 沈阡陌本来不想跟她一般见识,派派衣服准备走人,耶律斛珠却一把扑了过来,又是抓又是咬。 沈阡陌怒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看到你的脸,就讨厌!皇帝哥哥都不陪我玩,我娘说都是被你蛊惑了!我要让你变成丑八怪,让皇帝哥哥再也不喜欢你!」 阮吟霄正打算来花园寻沈阡陌,谁知道竟看到耶律斛珠毫不留情地打沈阡陌。沈阡陌没有还手,想避又避不开,眼看就要挨巴掌。他连忙走过去,阻止耶律斛珠,「郡主,您这是干什么?」 「收拾这个小妖精!」 其实论长相,耶律斛珠传承了宁王和李元淑的优点,也是顶漂亮的一个小人。论身世,她是宁王的长女,皇室宗亲,身份高贵。再论学识,她已经能背诗经,学东西也很快,教课的夫子都赞不绝口。 本来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成为上京城里的焦点。可是偏偏多了一个沈阡陌。 长得好看,绝顶聪明,现在又变成了帝女。 第13章 耶律斛珠晚上都气得睡不着觉。 阮吟霄破费了一番功夫,才劝耶律斛珠打消揍沈阡陌一顿的念头。管家老陆又求爷爷告奶奶地把这尊小菩萨弄走。临走,耶律斛珠还不忘恶毒地瞪沈阡陌一眼,这一眼,就注定了,她们今生当不了朋友。 阮吟霄仔细地查看沈阡陌有没有手上,沈阡陌悻悻地说,「宁王家的两个孩子,一个扯去了我的头绳,一个要来打我,真头疼。」 「怪就怪你树大招风。崇光皇帝已经派人来接你了,我安排他们住在客栈。为避免夜长梦多,你早日回南朝去吧。」阮吟霄又叮嘱道,「遇到棘手难办的事情,记得让铁蛋儿通知我。我定助你们一臂之力。」 沈阡陌笑了起来,「干爹,我和裴大早就知道铁蛋儿是你的人。」 「哦?」 沈阡陌忽然敛了笑意,郑重地说,「干爹,谢过您这么多年照顾教育我和裴大的大恩,阡陌就此拜别了。」她跪下来,郑重地给阮吟霄磕了个头。阮吟霄扶她起来,摸了摸她的头,「长路漫漫,自己多多保重。功课不可荒废,善良之心不可丢失。罢了,你去吧。」 老陆进来领沈阡陌,沈阡陌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阮吟霄一眼,「干爹保重。」这才走了。 赵显身心愉悦,伤便好得快。他虽然早就料到裴凌南入后宫的事情,不会太顺遂,却没想到,左相和太师搬了许许多多的典章来进言。 左相的说法是,南朝以礼乐治天下。裴凌南的身份确实没有被明令禁止,但是若不能在琼花宴一舞以示才艺,恐怕将来很难在朝中以及后宫立足。她若是今后不想在后宫荣升品阶,这一舞可免。 太师的说法温和一些,只说平民女子入宫,一般只能先封个正四品的美人做做,这还是因为帝王的眷顾而格外开的恩。若是想一步登天,难免不能服众。 赵显正在头疼明天与赵康在读书堂的轮对,两个老臣嗡嗡嗡地你一句我一句,说得他头疼欲裂。 他不想用后宫之事去烦裴凌南,也不想大臣来烦自己,刚想挥退他们,却想起昨夜翁照帆来觐见时,说的一番话,「老臣以为,关于裴凌南入宫一事,老论大臣也有能站得住的立场。陛下若是想日后扶沈怀光当上皇子,在裴凌南这件事情上,最好便不要独断专行。能妥协处多妥协,才是上策。」思及此,他改了口气,「朕知道了,你们先退下吧。」 左相和太师已达到目的,也深知老虎的牙不是总能拔得顺利,便乖乖地退出去了。 赵显唤内官去请玉翩阡。 内官去了足足半个时辰,才灰头土脸地跑回来禀告说,玉翩阡不在宫中的掌乐司。掌乐司的人为了即将到来的琼花宴而忙得人仰马翻,首席乐官却不见人影,这着实有些新奇。 「掌乐司的人没说玉大人去哪里了吗?」 「说……说了。」 「你倒是一口气说完,别吊朕的胃口。」 内官犹豫了一下,「好像说是去……赏花楼饮酒,醉倒在那儿了。」 赵显更稀奇了。众所周知,玉翩阡从来不逛烟花之地,他自己长得好看,庸脂俗粉便也都看不上。整日里粘着越香凌,所以南朝才会传花之君子和花之洛神,是一对龙阳。 「罢了,你去传指挥使。」 「恕奴才直言陛下,指挥使好像也去赏花楼了……」 赵显这下是有些震惊了。难道赏花楼近来有了什么国色天香的头牌?居然能把这两尊大佛请动,可真是稀罕事儿了。 赵显正在沉思,裴凌南从殿外急急忙忙地进来,喊了声,「流光!」待看到殿上站着内官之后,连忙又站定,向赵显行了个礼,「见过皇上。皇上,光儿昨天说要去玉大人那儿玩,结果到了今天也没回来。臣……妾刚刚去了掌乐司,玉大人好像不在那儿?」 赵显一听,这还得了?这个胆大包天的玉翩阡,不会把他儿子拐到赏花楼那种地方去了吧?! 裴凌南见他脸上的神色变化多端,担心地问,「皇上?」 赵显对内官说,「你去准备一下,朕要出宫。」 裴凌南被景福宫的宫女收拾了一番,就变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哥儿。而赵显则打扮成一个年轻富贵的公子。裴凌南心里颇不平衡,但没办法,人家是皇帝。她这个小人物,不当跟班儿,还能做主子不成? 上了马车,赵显才把脸上的面具拿下来。 他对裴凌南笑了笑,「委屈你了,凌南。」 「委屈倒不委屈,只是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找儿子。」 「光儿在宫外么?」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应该是跟玉官和子襄在一起。」 裴凌南这几日,常听赵显提起子襄,便知道那是越香凌的字。而赵显通常喜欢称玉翩阡为玉官。他这寂寞的皇帝生涯,若是没有这儿美的陪伴,估计会度日如年吧。 「流光,我一直很想问,你为什么不把面具拿下来?现在应该不用再顾虑你的脸了吧?」 赵显笑了一下,「并不全是这样。我的脸,对于很多人来说,是崇光皇帝的标志。同时也有一种奇特的凝聚力。他们之所以相信我,一半是因为我的能力,一半是因为我的特别。他们相信我不是普通人,能给这个国家带来福气。所以,在政局没有稳定以前,我不想破坏这样一种信仰,仍旧恬不知耻地占着花之国色天香这个名号。」 裴凌南叹息,「那日我在集英殿,看到了你少年时代的画像。翁大人说那还不能画出你七八分的神韵。可光是那只有七八分的神韵,就把光儿给比下去了。不瞒你说,我一直觉得光儿已经长得够好看了。连阮吟霄都这么说。我还以为是上辈子积了德,原来根源在你这儿。」 「原来你也这么肤浅,喜欢一副皮囊。」 第14章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裴凌南握住他的手,「不过现在这样也很好,虽谈不上国色天香,却很安全。至少没有女子会觊觎你。」 「堂堂一国的礼部尚书,还怕女子觊觎么?我记得那个泼辣的秦书遥,可也没在你这儿讨到过半分便宜。」 裴凌南没好气,「你还惦记着人家呢?告诉你,她早晚是楚家的。」 沈流光笑着摇了摇头,换了话题,「我听说楚大人一直被承天太后逼婚,可是到如今都还未婚?」 「这事儿说来话长了。当初楚大人自己跳了书遥相亲,可是两个人一言不合,在醉仙楼差点打了起来。后来书遥故意捣乱,把楚大人的几次相亲都弄黄了。可能在打打闹闹中相互有了感情吧,可楚大人的个性你知道,最怕什么责任和束缚,所以现在还躲着人家。」 「阿斗的性格和玉官有些像,所以我挺喜欢他。」 裴凌南支着下巴说,「你啊,可曾有过真心厌恶之人?就算是宁王赵康之流,你也不会全盘否定吧。仁心有仁心的好处,不过处事太过温和,不利于清除脓疮。脓疮长在身上,总不见得会舒服,搞不好哪天还要因为这伤口,没了一条腿或者胳膊。」 赵显抱拳拜了拜,「谢裴大人赠言,下官铭记于心。」 「你少贫嘴,快说现在是去哪儿。」 赵显意味深长地笑,「赏花楼。」 裴凌南初一听这名字,就又不好的预感,真到了马车停下来,这不好的预感就被印证了。穿的姹紫嫣红的姑娘,沿街招揽着顾客,一个上了年纪却风情万种的女人,径自上前来挽住赵显的手,「唉哟公子,您这口味真特别,上青楼来,还带个女眷?怕我十三姨给不起您好姑娘?」 风尘女子,阅人无数。宫女的手再巧,也掩饰不了雌雄。 赵显很坦然地说,「舍妹刚来金陵,想要到这最有名的赏花楼见识见识,不知十三姨你这个大美人儿,肯不肯放行?」 十三姨听赵显唤自己美人儿,羞得老脸通红,用艳红的手绢挥了赵显一下,娇滴滴地说,「瞧您说的,公子快请。」 裴凌南一路瞪着女人在赵显身上乱动的手,进入大堂之后,又有一群莺莺燕燕围了上来。大概是赵显身上的衣服太惹眼,风尘女子又最是势力,只认钱主。 赵显仔细地打量了女子们一遍,对十三姨说,「您这里的姑娘,姿色好像都不怎么样嘛。没有更好的了?」 女子们听他这么说,大都有些生气。十三姨也敛了笑容,「整个金陵都知道我赏花楼的姑娘是城里的头挑儿,连皇上见了,都会春心大动。只是不巧,今日楼里有贵客,那定好的几个姑娘,都去服侍了。」 「哦,什么贵客?」 「说出来,怕吓到您。」 赵显笑道,「那你就吓吓看。」 十三姨挺直了腰板,「皇上面前的大红人,都指挥使和第一乐官,您不会不知道吧?」 「哦,是他们。原来真在此地。」赵显从袖子中掏出一锭银子给十三姨,「你帮我去叫叫他们,就说沈流光在这里恭候大驾。」 十三姨本来觉得这个客人有些冒傻气。那二美是什么身份,金陵中的大小官员听到了都得绕着走的霸王。可看眼前这个人衣着谈吐不凡,出手又阔绰,不敢轻易得罪,便叫龟奴去楼上传话。 谁知还没一会儿,就听到「蹬蹬蹬」的下楼声。越香凌和玉翩阡简直是扑到赵显面前的。玉翩阡酒还没醒,磕磕巴巴地喊了半天的皇,也皇不出个下文来。而越香凌也好不到哪里去,双眼迷离,似是刚从梦中惊醒。 赵显问,「光儿在哪里?」 听他这么问,一直站在他身旁的裴凌南终于开口说话了,「光儿在这里!?!」 玉翩阡和越香凌同时指向楼上,一个指东,一个指西。 裴凌南气结,问十三姨,「跟他们一起来的那个孩子在哪里?」 十三姨见玉翩阡和越香凌态度如此恭敬,早就知道来人的身份定是不一般,连忙指着楼上中间的一间包房说,「如果是说那个顶漂亮的小公子,我这就带你们去。」 赵显和裴凌南随着十三姨上了楼,打开那包间的门,便见四五个年轻貌美的姑娘正围在裴大的周围。有的捏肩,有的灌酒,有的塞水果。裴大好像喝了很多酒,脸颊通红,满脸都是红唇的印子,身子也歪歪扭扭地倒着,正好靠在一个姑娘白晃晃的胸脯上。 赵显皱眉,裴凌南已经是火冒三丈,喝道,「全给我滚出去!」 正在兴头上的姑娘们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听到裴凌南的声音,裴大惊醒,迅速地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跪到地上。 「愣着干什么,都出来啊!」十三姨打手势让姑娘们撤退,姑娘们这才从包间退了出去。 裴大战战兢兢地跪着。从来了这里,他就有些恍惚,好像一直踩在云朵上,被什么东西牵着鼻子走。他不敢抬头看父母,只能把头贴在地上,一句话也不说。 「沈怀光!」裴凌南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裴大的身子抖了一下。 赵显劝道,「凌南,先别生气。」 「我怎么能不生气?小小年纪,就如此放浪形骸,长大了还了得?说!」她转向裴大,「我没教过你吗?你干爹没教过你吗?礼义廉耻是什么,全都不知道了吗?你今天做的这是什么混账事!」 赵显听完裴凌南的话,内心五味杂陈,「凌南,你先听听光儿的解释。」 裴凌南转向裴大,「好,你且说说看。」 裴大的脑袋还有点昏昏沉沉的,又受了惊吓,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这时,越香凌和玉翩阡匆忙进到屋子里面来,越香凌跪禀,「这是陷阱,皇上!」 第15章 赵显侧目,「陷阱?」 「是的。我和小玉本来同在掌乐司看为琼花宴编排的歌舞,后来,一个进宫送货的小哥儿说,城中赏花楼的歌舞比那好得多。小玉便请他喝了几杯。谁知几杯酒下肚之后,我们都变得迷迷糊糊的。直至刚才龟奴上来叫,才如梦初醒。」 裴凌南思忖,「如果越大人说的是真的,就是那个小哥儿故意引你们来赏花楼,但他的目的何在?」 玉翩阡摸了摸下巴说,「若是只有我和小越进来,他们不用这么煞费苦心……」他的目光一转,落在裴大身上,「糟糕,不是吧?!」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了「蹬蹬蹬」的上楼声,好似来了很多人。 玉翩阡忙说,「不好,皇上,快先躲躲。」 赵显点了点头,拉着裴凌南闪到屏风的后面。 没过一会儿,门被大力地推开,枢密使站在门外,面容清肃,「来啊,把那小儿抓起来!」 越香凌先一步拦在裴大面前,「大人,您这是为何?」 「越大人,你该不会不知道我朝的律令吧?不满十三岁的男子不得进入烟花之地,尤其,他还是我国未来的皇子!」枢密使转向身后,「还愣着干什么?抓起来,关进正院!」 裴大下意识地往屏风后面看了一眼,裴凌南很着急,想要走出来,赵显却拉住她的手,裴大也轻轻地摇了摇头。 待枢密使把裴大拉走之后,玉翩阡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想说来着,太晚了。」 「小玉,你到底知道什么?倒是快说。」 赵显说,「还是我来说吧。明天的轮对,本来光儿也要参加。这是对他正名的绝好机会。如今他却在赏花楼失德,恐怕没有名分参加了。但好在正院历来是关押皇室宗亲的地方,待遇和一般的天牢不同。光儿在里边,吃不了什么苦。过几天,等这件事平息了,再找个名目把他放出来。」他说的后半段,全为了安慰裴凌南。 「这事肯定跟东宫殿脱不了关系。」越香凌沉思了一下说,「唯今之计,只有请裴……夫人在琼花宴上好好表现,他日再另谋出路。」 「我?跳舞?!」裴凌南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 「怕什么,有我这个第一乐官在呢。」玉翩阡拍了拍胸膛,赵显却心知肚明地笑了。裴凌南瞪他一眼,他才连忙摆了摆手,敛住了笑容。 第二天,在读书堂的轮对,是帝王考核国储的大事。朝中的大小臣子悉数到场,连国母皇后都陪坐在皇帝身旁。 读书堂建在高地上,四面无墙,只挂着几面竹帘。把竹帘卷起,就能看见外面的鸳鸯湖,还有徐徐的清风拂面。 赵显坐在正中的王案上,皇后的凤案在他的侧身后,而其它的书案则按半圆形排开,面对着应对的赵康。 内官在孔圣人的画像前点了三炷香,宣布轮对开始。 负责这次轮对的礼部的三位官员,坐在一张书案上。正中的翁照帆起身向赵显行了个礼说,「那么臣就开始了。首先请各部,把上个月的重大事项禀报一下。」 户部尚书站起来,「湘西发了大水,流民遍野,湘州府没有足够的粮食和棉花能够安置灾民,向国都求助。可是国都的储备,大部分都拨给大汉的西北地区了。这件事,该如何应对?」 赵显点头,看向赵康,「太子,眼下此事该如何处置?你且说说你的看法。」 赵康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的作风,居然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然后说,「我前几日刚好翻看了一下湘州府的卷宗,发现自从这个知府到任之后,湘州便每况愈下。人口越来越少不说,每次发生天灾的死亡人数也比别的受灾地多。我想,粮食和棉花,想找出调运的方法并不难,当务之急是要把害群之马给铲除掉,这样才能还老百姓一个安稳的日子。」 他说完之后,读书堂安静了好一会儿,只有竹帘拍打红柱的「啪啪」声。几个心知肚明的大臣为了撇清关系而没有说话,剩下不知底细的官员包括皇帝,全都吃了一惊。 赵康不学无术,胸无点墨已经是天下皆知的事情了。何以紧闭了几天,在轮对之时,居然有了这么大的长进? 别说赵显不信,连翁照帆都不信,他随即又给工部尚书使了个眼色。 工部尚书马上起身说,「由于长期暴雨强风,长江沿江的堤坝有多处出现破损,然而如今,四地灾害,国库空虚,如何不用国库或少用国库,让破损的堤坝得以修复?」 这是个难题。赵显也沉思了起来。然而他还没得出结论来,对面席上的赵康已经开口说道,「我倒是有个想法。我听说今年虽然长江的水患不断,但是沿岸的富户士绅仍是办了很隆重的盂兰盆会。他们既然这么有钱,我们为何不向他们借一借?许他们一些好处,再给一些利息,待到国库充盈之时,再把钱还给他们。」 户部尚书迟疑了一下说,「这个方法好是好。但是这笔钱不是小数目,真要算起利息,于国家是个不小的损失。」 赵康笑了一下,用合起的扇头抵着桌面,「谁都知道,民间的富商肚里没有墨水,却最是喜欢附庸风雅。到时,可以直接给他们封个有名无实的虚位,或者赐一块御匾,他们如何不感恩戴德?如何还敢要那些利息?」 赵康这一番话说完,读书堂是死寂了。 赵显回头看了皇后翁怡君一眼,翁怡君点了点头,又把手轻轻往下押了押。 赵显会意,不动声色地继续听赵康和各部尚书对答如流。轮对结束的时候,已经博得了满堂的喝彩。所有人都在鼓掌称赞,除了四个人。 喝彩声中,赵显和赵康相视而看。赵康得意而又气焰嚣张。赵显的目光很深沉,更深沉,最后只剩一片漆黑无光。 从读书堂出来,左右的老臣都对赵康赞不绝口。赵显当然知道这些老论为了自己的立场,早就往赵康那里倒戈了。对于他们来说,一个来历不明,血统不正的孩子来当这个皇子,还不如这个扶不起的阿斗。更何况,那孩子自小养在北朝,与北朝的大臣过从甚密,谁知道哪天会不会里应外合,让他们这些大臣全都滚蛋。 第16章 长廊上,赵显怅惘,看着远处的鸳鸯湖沉思。 翁怡君和翁照帆走到他身后,静静地行了个礼。 赵显头也不回地说,「国丈也看到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赵康这是有备而来。先把光儿弄进正院,又精心准备了一番,这下,他在老论大臣中的地位又巩固了。」 「老臣也觉得奇怪。若不是五部尚书都与赵康结盟,便是他事先已经知道今日轮对的内容。可是据越大人回报说,这几日并没有朝中的大臣出入东宫殿。」 赵显摇了摇头,「要想传递信息有很多的方法,不一定要是活人才能完成。相对于很容易被发现的人,信鸽更不容易被发觉。」 「照皇上这么说,是有人提前把轮对的内容泄露出去了?」 翁怡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看向赵显,他的银色面具像是一个不得解的答案。 铁蛋儿和裴凌南一起去正院看了裴大。裴大在牢房中很认真地读书写字,不吵不闹,镇定自若。 裴凌南心疼,把带来的点心放进去给他,他却推了回来,「娘,自古有勾践卧薪尝胆,得以复国。又有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孩儿这是在锻炼自己的意志,告诫自己不要做吴王。所以请娘不要再顾虑孩儿了。」 「光儿……」 「娘,天牢阴气重,你的肺不好,赶紧出去吧。请把铁蛋儿留下,孩儿有几句话要对他说。」 裴凌南看了看牢中的裴大,又看了看铁蛋,点点头,先行离开了。她从来尊重裴大的决定,甚至连一个为什么都不会多问。进了南朝的皇宫之后,她更加庆幸阮吟霄所用的这个培养方式,让这两个孩子,都有超出这个年龄许多的思考能力和自保能力,让他们能扛住更多的风暴。 裴大见裴凌南走了,连忙走到栅栏边,「查清楚了吗?」 「是。越大人带小的去赏花楼,把那个十三姨逮到暴打了一顿,十三姨才说了真话。公子没有看错,那天确实有一个自称是以前楼中某位姑娘的远方表亲的女子寻来,但听说人已经不在了,就马上走了。而赏花楼的茶酒越大人都调查过,没有任何问题。」 「我总也想不清那个女子的轮廓,我总觉得她很面熟……」裴大把桌子上画得歪歪扭扭的画拿起来,自己又琢磨起来。 「裴大,你这个笨蛋!这么久了,画画的技术还是没长进!」清灵灵的一个声音从铁蛋儿的左下方传来,铁蛋儿定睛一看,差点吓翻在地。平日里,他整天跟着裴大,沈阡陌他倒并没有什么频繁的接触,此刻她凭空出现,着实把他三魂流坡吓没了! 裴大看到是沈阡陌,一下子雀跃起来,「裴二,你这个妖孽,终于回来了!赶紧帮我想想,这到底是谁啊!那对父皇很重要!」 沈阡陌没好气地说,「你画画水平那么差,我怎么猜的出来啊?天底下的女子那么多,你要我一个一个猜不成。」 裴大有点泄气,颓丧地坐到草垛上生闷气。沈阡陌见状,拍了拍栅栏,「喂喂喂,你给我振作点。看看你那点出息!谁跟我说他天不怕地不怕,出了事挡在我和娘前面的?这个线索断了,总还有别的线索。我一回到皇宫可就马不停蹄地来看你这个倒霉哥哥了。来的路上听到宫女们说,今天的论对上,你的冤大头仇家表现得老好了。」 裴大不相信,「谁都知道昭王是个草包。让他调戏良家妇女,挥霍金银他可能很在行,但是国家大事,他肯定不行。」 「错错错!」沈阡陌恶狠狠地说,「你别以为他会乖乖地把国储这个位置让出来给你。为了这个位置,别说是耍心机弄手段了,就是杀些人,放些火,都是正常的。赵康那个草包,若是背后没有人出谋划策,肯定想不出这么周全的计划。」 铁蛋儿站在一旁,完全插不上话,见这会儿两个小主子都沉默了,便小小声地问,「那给他出谋划策的人是谁呢?」 「问得好。」沈阡陌抬手敲了敲脑袋,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我们大胆猜测,这个人在南朝的宫廷内。那么要猜出是谁并不难。但就算猜出了,因为牵连到朝廷的党派之争,所以并不容易。但是如果,这个人不在南朝的宫廷呢?」她的目光扫向裴大,裴大很大声地「哦」了一下,跳了起来,「我知道了!」 从天牢出来,铁蛋儿带着沈阡陌去兰仪宫。 裴凌南正在宫中读书,听到内官禀报,还有些不相信。直到沈阡陌奔进来,一口一个娘,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她才如梦初醒,激动地把小人儿抱了起来,亲了又亲,「阡陌,你终于回来了!毫发无伤吗?」 沈阡陌点了点头,笑容憨厚可掬,「没有受伤,皇帝哥哥他们都对我很好。娘却好像瘦了些呢。」 「不碍事。你能回来,娘心里头的大石就落下了。」 沈阡陌靠在裴凌南的怀里,露出幸福的笑容,满脸的天真无邪。铁蛋儿是裴大的跟班,不知道阡陌的底细,看得是一愣一愣的。乖乖,这大小姐唱戏的功夫实在太棒了,刚才那个在牢房里的小人精儿,不会是什么鬼上身吧? 裴凌南刚把沈阡陌放下来,就听到景福宫的内官在门外喊着圣驾移至此处。她连忙要去门口迎接,沈流光已经快步进来,一眼盯着站在一旁的沈阡陌,猛地收住了脚步。 他的女儿,他朝思暮想的女儿,终于看见。 裴二其实长得比裴大更好看,小小年纪,就已经初具祸水的规模。长大以后,还不知是哪般挠人心肺的模样。 赵显有所顾忌,怕孩子不认他,可沈阡陌却大大方方地喊了一声,「父皇,抱抱!」 他立刻像得了大赦的囚徒一样,一个箭步上前,把她紧紧地抱进怀里。这一刻,他幸福得恨不能把她宠成最让人眼红的公主。 「父皇,我可不可以向你讨个礼物啊?」 裴凌南刚要开口,赵显已经抢到,「你说,只要父皇的小公主想要,父皇什么都给!」 第17章 「父皇,你看裴大有个武功好,人又机灵的铁蛋儿跟着,我能不能也要个武功好,人又机灵的跟班啊?」 赵显马上想起了一个人,连身应道,「好,父皇马上就给你找。」 「还有啊,我跟裴大能不能不住在兰仪宫啊?这里毕竟是母亲的宫殿,我们三个人住太挤了,」沈阡陌附到赵显耳边说,「最重要的是,您要跟娘亲亲也不方便啊。」 赵显立刻咳嗽了一声,「朕马上让人给你们找别的住处。」 「谢父皇!」沈阡陌在赵显脸侧大亲了一口,就吵着要下地玩儿。 裴凌南说,「阡陌,别忘了去紫宸宫给皇后娘娘请个安。记住,要待她如同生母。」 「记下了!」沈阡陌往宫外走,走到门口,见铁蛋儿还杵着,就「吱吱」了两声,铁蛋儿这才反应过来,行过礼,也匆匆退出去了。 赵显把面具拿下来,满脸的疲惫。 裴凌南给他倒了一杯茶,关切地问,「轮对如何?」 「赵康表现得很好。」 「什么?昨夜你不是说,他并不是治国之才,今日的轮对只会动摇他的位置吗?」 赵显抬起头来看她,伸手环住她的腰,「凌南。到了这个皇宫之后,我才知道,我并不聪明,我所想的,很多都是错的。曾经携手作战的朋友,曾经信任倚重的长辈,曾经骨肉相连的亲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变成吐着红信子的毒蛇,防不慎防。我好累,好怀念以前的日子。」 裴凌南摸了摸他的头,「又说傻话。这个皇帝,可不是人人当得的。你看,连我都为琼花宴努力着,你就更不能放弃了。」 赵显靠在她腰上,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那舞,真的没关系么?其实不用勉强,不跳也罢。」 「那可不行,玉大人和越大人打赌了,我要不跳,他们非得杀了我。」 「我赌……子襄赢。」 「沈流光!」裴凌南暴跳如雷,赵显捏住她的下巴亲了她一下,「好好努力吧裴大人。当年太学的那出惨剧可千万不要重演。」 几天之后,玉翩阡才痛悔自己打了个必输的赌。 裴凌南跳舞的天分匮乏到,每个动作都僵硬得像是舂米的棒子,脸上的表情是冷凝的,肃杀的,好像围在周围的人,全都是她的杀父仇人。连很简单的一个跳跃动作,都以她踩到自己的裙角,最后一排舞娘全部摔倒告结。 玉翩阡蹲在裴凌南面前,愁眉苦脸。硬是把如花似玉挤成了恨不得去死。 偏偏这个时候,越香凌又假公济私地来看进展,看到掌乐司一团乱糟糟,又是欢喜,又是惆怅。欢喜的是,这个赌估计是赢了。惆怅的是,他赢了,就意味着皇帝和裴凌南又多了一重的麻烦。 「小越,你这是打哪儿来?」 「哦,赏花楼。」 「啥,你又去?真勇敢。」 「跟公子身边的铁蛋儿和小姐身边的双双一起去的。他们不知道在秘密调查什么,拿我当幌子,很隐蔽的样子。」 裴凌南说,「他们大概是想找些线索,看看是谁害光儿的。」 玉翩阡边指挥掌乐司的人收拾残局,边抱怨道,「现在没空理那两个小鬼。怎么把这舞跳好才是当务之急。皇上本来想让小鬼头去参加那个轮对,结果我们傻傻地被人算计了,这条路就被堵死了。所以,如果这次裴凌南不跳出个名堂来,我们都可以卷席子回家了。」 见他直呼其名,又口气不散,越香凌知道这事儿相当棘手。他微仰头,回忆般地说,「我记得好像皇后的舞艺很出众?我们要不要去找她想想办法?」 玉翩阡眼睛一亮,「对啊,我怎么把她忘了?不是我夸口,这天底下能让我玉翩阡赞一声好的,也就是她了!」 翁怡君的病总是不好不坏。内医官在尽力给她延命,虽说疼痛的次数没有再急剧地增加,但每每痛起来,便生不如死,像是去地狱走了一遭回来。若不是她自觉还有未完成的使命,早就不想在人间苟延残喘了。 翁怡君的痛症刚过,稍稍能喘口气,就听内官禀报说裴凌南来觐见。 「快请。」 裴凌南其实挺不愿意来麻烦翁怡君。一则,翁怡君是病人,不宜太过操劳。二则,名义上来说,翁怡君是正室,她现在连个妾的名分都没有,多少有些别扭。 玉翩阡和越香凌一进了紫宸殿,就恭敬地给皇后行礼。以往裴凌南见了皇后,都是依官礼。如今她不做官,又不懂皇宫中的礼仪,只能干站着。 翁怡君似是知道她的尴尬之处,抬手道,「三位都请坐吧。」 坐下之后,玉翩阡叽叽喳喳地把裴凌南遇到的难题都跟翁怡君说了,临了,还补充了一句,「本来,如果能参加轮对,这一舞就没有那么重要,可是……」 翁怡君笑了一下,「本宫明白。琼花宴是我国的盛事,到时候不仅是朝中的大小官员都会出席,连别国的使臣也会来。这是命运之战。可是凌南,你以前在北朝之时,从未学习过舞艺是吗?」 裴凌南老实地点头。其实别说是跳舞,女红,琴筝,这些女子必须会的技艺,她是一样都不会。当初在沈府的时候,衣服的扣子掉了,都是沈流光给补的。说出去实在是有损她堂堂北朝第一女官的颜面。 玉翩阡不解恨地补充道,「而且实在是没什么天分。」 裴凌南狠狠地瞪了玉翩阡一眼,还扬拳威胁,玉翩阡哼了一声,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我只是实话实说」这几个大字。 越香凌说,「皇后娘娘,这几年的琼花宴都是您负责筹备的。您在舞蹈上的造诣也颇为深厚。不知道能不能通过什么别的方法,来完成这支舞?」 翁怡君沉思了一下,问裴凌南,「凌南,你都会些什么呢?」 第18章 「非要说的话,画画学过几年。但是……」 「画画……」翁怡君轻声重复了几遍,又对玉翩阡说,「玉大人,本宫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先前掌乐司不是正在编一种舞,试图把琴棋书画的表演加进去么?如果以画画为主,再辅以简单的舞步,这样是不是也能算舞得风雅呢?」 玉翩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行啊!这个法子准行!」 翁怡君笑了一下,吩咐内官去偏殿。不一会儿,内官取出了一本书来,翁怡君让内官转交给玉翩阡,「这是本宫近来闲暇无事,翻阅以前的乐舞书籍,新编的一些舞步,如果玉大人不嫌弃,就拿去参考看看吧。」 玉翩阡接过书,千恩万谢。裴凌南也连忙道谢,但仍有疑虑,「娘娘,其实我的画艺,也并不是很好……肖像画尚可,别的就很牵强附会了。」 玉翩阡一听,马上又泄了一半的气,「再怎么说,我也只能教你跳舞,画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翁怡君和越香凌对视一眼,轻声说,「不要紧,你身边就有个高手。」 「高手?」 越香凌坦然笑道,「可不是高手?琴棋书画样样一流,而又以画技最为出众的绝顶高手。我个人觉得,教画的人,会比教舞的人靠谱很多。」 「小越,你真是太过分了。」玉翩阡委屈。不过因为他也知道那个画画的高手是谁,所以并没有出口反驳。 裴凌南听他们卖关子,有些着急,「越大人,你倒是快说啊,那人到底是谁?我们别耽误了,这就去找他,请他帮这个忙。」她站起身来,另外三个人却都在笑。 越香凌继续不温不火地说,「这个人身份特殊,想要请动并不容易。反正我和小玉肯定是请不动的。」 「那怎么办?」裴凌南更疑惑了,这皇宫中还有二美搞不定的人?她急道,「他到底是谁?比皇上还难办么?」 剩下的三人都大笑起来。 「皇上驾到!」内官在宫门外高喊了一声,几人连忙起身相迎。玉翩阡撞了撞裴凌南的肩,调皮道,「这不就来了?」 赵显本来去掌乐司找裴凌南,看看她舞学得怎样。可是到了掌乐司,却听那里的人说,越香凌和玉翩阡把她弄到紫宸宫来了。 他步入殿中,让几人起身,走到翁怡君让出的上座坐下来。 随后,翁怡君让殿上伺候的内官宫女全都退出去。 赵显把面具拿下来透气,顺手喝了一口茶,「老远就听到你们的笑声,说什么呢这么高兴?皇后的身体好些了吗?」 「回皇上,臣妾近来好多了,谢谢您的关心。刚刚我们在说这皇宫中最会画画的人,凌南着急问,我们便逗了逗她。」 赵显笑着看向裴凌南,「哦?难怪她看起来有些张牙舞爪的,原来是被你们欺负了。」 「皇上,你别太偏心了。到底是谁被谁欺负啊!」玉翩阡嚷嚷了起来,「为了教这块木头,小臣都多了好几根白头发了!」 裴凌南刚好站在玉翩阡身边,听他说完,毫不客气地踩了他一脚。玉翩阡立刻抱着脚丫子杀猪般叫了起来。裴凌南没好气地说,「你还敢叫?直接告诉我是谁不就完了?没见过你这么恶人先告状的。以为皇上会给你撑腰么?」 玉翩阡眼泪汪汪地躲到越香凌的后面,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再不敢冒头了。 越香凌气定神闲,对着赵显拜了一下道,「臣等刚刚跟皇后娘娘商量,希望能通过画跟舞相结合的方式,跳出一种新的舞来。这对舞者的基本功要求得比较低。」 「画画?」赵显遥想起某年某个人画的梅花迎春图,不禁打了个寒颤,「她?」 这要是搁在平时只有两个人的时候,裴凌南早就上去揪赵显的耳朵了。可是现在这么多人在场,他毕竟是皇帝,所以她只能隐而不发,沉默地站着。玉翩阡扯了扯越香凌的衣摆,低声说,「小越小越,旁边有好强的杀气。」 「恩,我也感觉到了。」 「回去之后,皇上不会被修理得很惨吧?」 「这个……不好说。」 翁怡君说,「既然凌南学过画画,毕竟是有基本功的。凭皇上的能力,定可以想出不错的构图来配合玉大人的舞步。」 「这么说……那个画画的高手,就是皇上?」裴凌南如梦初醒。她忘记了景福宫偏殿的那幅沈府鸡舍的画,是那么栩栩如生。也忘记了当年她信手涂鸦,得意地炫耀之时,某个人只是表面奉承,暗地里轻蔑的态度。这么说……这么说? 「琼花宴之事,也是朕的分内之事。既然皇后这么说,朕一定会好好配合。」赵显说得正气凛然。可在场谁不知道,他巴不得如此呢? 回了兰仪宫,裴凌南就开始发难,「你凭什么质疑我画画的能力啊?你凭什么不告诉我你画画很好啊?」 「别恼别恼,先坐下来。」赵显把她按在椅子上,又给她倒了杯茶,「画画我是会一些,但没到他们说的那么神的地步。但是比你好,那是肯定的。山鸡贺春图还记得吗?」 「什么山鸡贺春啊!明明是梅花贺春!」裴凌南扬手欲打,赵显抓住她的手腕,「好好好,梅花贺春。但是裴大人,如果你拿那样的水平去琼花宴,不仅会贻笑大方,名声还会传到周边各国去,这个后宫你可就当不成了。」 裴凌南扭头,「当不成就当不成,我不稀罕。」 「我稀罕。你就算不稀罕我,也要稀罕我们的儿子吧?你的地位,将对他的前程产生很大的影响。」 裴凌南看着他的眼睛,「皇后问的时候,我总不能说什么都不会吧。只能捡个相对好的来说,谁知道会刚好用上呢?那现在怎么办?」 「由我来想,你依葫芦画瓢练熟了就好。」 裴凌南点头,「我一定尽力。」 第19章 赵显轻轻一笑,眼中若灿烂的银汉。他转身在裴凌南身边的椅子坐下来,「我刚刚接到通知,北朝的皇帝下个月就要亲政了。承天太后还政之后将退宫归隐。所以,这次来南朝参加琼花宴的人,我基本上已经猜到了。」 「是谁?」 「宁王耶律璟。」 裴凌南恍然大悟。耶律璟一直被认为是皇位的有力争夺者。承天太后还政之时,北朝朝中必定有一番动荡,此时把耶律璟调离,是最好的办法。可耶律璟会乖乖来么?他按兵不动数年,等得不就是一个时机? 「耶律璟此人的野心,像个无底洞。他一定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谋划着什么。这几年,我虽然也派人多方留意他的动向,但他好像做事格外谨慎小心,没落下任何痕迹。还有他那个侍妾南宫碧云,也不是等闲。」 裴凌南应道,「正是如此。我当初之所以会离开御史台,也是阮吟霄的授意。因为在御史台查案之时,查到的几桩案件似乎都直接指向一个地方,可就差一步,却怎么也不能见到那个真正的答案。阮吟霄担心我招来杀身之祸,还会威胁到两个孩子的生命安全,就建议我转入目标不是太大的礼部。我虽然不甘心,但毕竟政治的残酷这么多年下来,也是深有体会。」 「所以,那些案子就此中断了?」 「不,楚大人一直在继续追踪着。但据他说,不会有什么结果。」 赵显怅然道,「凌南,不瞒你说,我心中总是有些担忧,好像会发生什么。」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但比起耶律璟,你是不是更应该担心一下我?那个跳舞,真的是要了我的命了!你们南朝到底都是些什么破烂规矩!」 夜半,裴凌南微微翻了个身,察觉到一丝微弱的光亮。她回转身向光来源的地方看去,赵显正伏在案前,眼神专注。 她披了件衣服下床,边连连打着哈欠。心想,这个人白日里要处理那么多政务,晚上怎么还有怎么好的精力画画? 「流光,怎么还不睡?」 「正在构图。吵醒你了?」 「没有。」裴凌南走到赵显身边,伸手抚平了桌上的白纸。纸上画着朱红的牡丹,用了很深的红,却意外地富丽堂皇。 「为什么要画牡丹?」裴凌南问赵显,赵显专注地看着画,「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裴凌南若有所思。国色天香的牡丹,亦是花中之王。 他他他他,她难道要自作多情地认为,是在夸她? 裴凌南略略抬眸,看了赵显一眼,发现赵显也正在看她,连忙又把头低下去。心跳如捣,呼吸急躁。她慌乱地把烛台移到手边,「我我,我来试试看。」 赵显扬了扬嘴角。因她脸上飞起的红晕,恰似画上牡丹的娇艳。 所以,那首诗真好。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君王。 裴凌南配好了红色,实在有点想不通,为什么两个人大半夜在这里作画。可是她觉得如果不做点什么,可能会发生更难想象的什么,所以还是乖乖地学画比较保险一点。 赵显站在一旁,眼看着她的手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还用自己的左手去稳住右手,可是一下笔,一个弧线硬是弄得上上又下下。他好笑,自己有这么可怕么?夜夜枕边人,还弄得他像采花大盗一样。 「凌南。」他忍不住开口,那边的裴凌南吓得握不住笔。 「我,我重来。」 赵显索性走过去,用抱着她的姿态,握住了她发抖的右手,又在她耳边轻声说,「你这个傻丫头,画牡丹而已,又不是画老虎。抖什么?」 裴凌南扑哧一声笑出来,顿时觉得轻松了不少。其实她是莫名其妙地紧张,因为脑子里面不断涌进那年在沈府,她画梅花贺春图的场景,本能地觉得他会做些什么。现在看来,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赵显听到她放心地舒了口气,心中暗暗好笑。如果以为这样就安全……那这个丫头真是太好骗了。 「这里的色彩重一点,这里轻一点。恩,很好。」 裴凌南喜滋滋侧头去看赵显,「你看,我就说我是个奇葩。」 赵显见她脸上沾了红色的颜料,伸手想给她擦。没想到自己的手指上也有颜料,这一擦,裴凌南就彻底变成大花脸了。他忍不住笑,先是克制地颤抖肩膀,然后侧头闷哼,最后索性一边敲着桌子,一边大笑了起来。 裴凌南冲到铜镜前面去看,乖乖,脸上哪还有半块的干净地方? 「沈流光!看我怎么收拾你!」她抓起笔架上最大的一杆毛笔,沾满了红色颜料就朝赵显冲过来。赵显连忙闪避,左一下右一下,裴凌南愣是连他的衣角都没抓到。两个人正闹得欢腾,内官在外面高声喊道,「陛下,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何夜深还未就寝?」 赵显连忙对裴凌南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裴凌南马上就不闹了。同时,她心中也涌起了巨大的失落。终究是连平凡夫妻的幸福都不能够奢望。她走到床边,无力地倒下去,长长地叹了口气。 赵显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并未开口说一句话。 琼花宴的日子一天天地迫近。玉翩阡已经把给裴凌南伴舞的舞娘都训练好了,唯独裴凌南,实在让他头疼。 「转圈会不会?跟着我的拍子转圈会不会?」玉翩阡一边拍着手掌一边训示,最后忍无可忍地咆哮起来,「你杀了我吧!」 掌乐司因为这个咆哮而抖了三抖,刚要进掌乐司的越香凌和沈括,本能地后退了一步。他们两人面面相觑,忽然看到两个小人正朝这边跑过来。手拉着手,打扮漂亮,看起来很赏心悦目。 「裴大,裴二!」沈括先挥手打招呼。 虽然给皇子和公主的名分是早晚的事情,不过裴大和裴二更喜欢别人这么叫自己。娘说,要亲民。 第20章 裴大往掌乐司里面看了一下,酷似赵显的眼睛忽闪忽闪地放出光芒,「娘又被骂了啊?小玉的胆子真大,他就不怕被父皇瞧见了,给他小鞋穿?」 越香凌还是行了下礼,微笑道,「恐怕比起皇上的小鞋,他更怕琼花宴的出丑。毕竟南朝第一乐官的名声可就压在这儿了。」 沈阡陌歪了歪脑袋,忽然笑道,「有办法了。」 裴大还在发呆,妹妹已经如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门口的三个人石化了一会儿,便见皇帝的仪仗朝掌乐司来了。赵显被沈阡陌拉着,一路往这边赶。后面的内官和宫女亦步亦趋地跟着,皆是大汗淋漓。 玉翩阡显然完全没发现门外发生了何等的变故,只是卯足了劲地在掌乐司里面发狂。直到听着那声格外熟悉的「皇上驾到!」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迎出去行礼。 裴凌南也连忙俯身行礼,掌乐司的人,哗啦啦地跪了一大片。 沈阡陌把赵显拉到掌乐司最中间的一个位置坐下来,凑过去在赵显耳边叽哩咕嘟地说了一阵,赵显一边听,一边点头。而后,他让众人起身,极为祥和地说,「朕来看看凌南的舞学得怎么样了,玉官,演示一遍给朕看看吧?」 玉翩阡恨铁不成钢地瞪了裴凌南一眼,裴凌南心虚地低下头。 「皇上,小臣……小臣只怕……」玉翩阡猛提起一口气,「要让您失望了。」 他说得恳切,却让掌乐司里里外外的人都心情复杂。谁都知道,这一舞,攸关皇室的前程,而裴凌南也因此背负着极大的精神压力。赵显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神,柔声道,「没关系,朕知道你们已经尽力了。」他往前倾了倾身子,就要起来,裴凌南却忽然开口,「皇上,请等一下!」 赵显疑惑地看向她。 「请允许臣妾试试。」裴凌南坚定地说。因为不忍他口气里那丝藏不住的凝重,不忍他眼中流转出的淡淡失望。她要留在他的身边,并不是给他制造问题和带来麻烦,而是想要像真正的妻子一样,守护他,成为他的力量。所以这一舞,她没有退路。 赵显微笑,尽管这笑隐藏在面具后面,别人看不见。可是当他和她四目相对的时候,她也笑了。 虽然舞蹈没有跳到惊天动地,惊世骇俗的地步,但是已经远远超出了平常的训练水准。玉翩阡一边看,一边从绝望中爬了起来,而后内心重又燃烧起了熊熊大火,希望就在前方!只是,侧面印证了,十个玉翩阡都不抵一个崇光皇帝么?他想哭,他很心酸…… 沈阡陌一边鼓掌,一边冲裴大使了个眼色。裴大意味深长地「说」,还是裴二你厉害啊。 沈阡陌眨了下左眼,也「说」,那当然,笨蛋哥哥不是知道么?爹是娘的软肋啊,软肋。 接着,大家都欣慰了。 裴凌南这一天和吃错了药一样卖劲儿。玉翩阡喊休息,她不休息,玉翩阡喊散伙,她仍然不休息,最后掌乐司要锁门了,玉翩阡赶她,她还是不走。 「玉大人,你行行好,把钥匙留下来吧?我走的时候,自然会锁的。」 玉翩阡叹了口气,把锁和钥匙放在一旁的凳子上,转身出门的时候,披了一身的月光,「其实我知道,你的压力比我们都大,但跳舞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只要心中存有美好的愿望,你就一定可以做到。」 裴凌南愣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应话,那个身影就已经消失了。 她只能继续跳舞。很累了,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双脚都已经有些麻木,手也根本是无自觉地摆动着。心中存有美好的愿望是什么?她现在只要一想到失败可能招致的后果,心就会坠向无底的深渊。 她完全找不到跳舞的感觉。 她停下来,颓然地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她这一生,从未尝试过这样的挫败杆。 忽然,有人影挡住了门外的月光。她看过去,只见一道身影,饱蘸着银华。 他只穿了便服,没有戴面具,盈盈地笑着,若春风扶柳。 她有些愕然,呆坐在地上不动,他却已经走进来,径自把她抱了起来。 「流光?」 「嘘,别说话,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们出了宫,只带了沈括一个人。赵显选的马跑得很快,裴凌南从未如此疯狂地骑过马,经不起颠簸,只能牢牢地抱紧赵显。她想,如果在这样风驰电掣的夜晚,一直跑到天涯海角,一直到地老天荒,那该多好。 到了一片山坡,赵显把两匹马都交给沈括。沈括跟随赵显多年,自然知道他的心思,牵了马,走到一个不足以打扰到他们的距离。 这片山坡很空阔,头顶就是夜空,还有硕大的明月。裴凌南闻着青草的香味,听着阵阵的虫鸣,不自觉地旋转了起来。没有皇宫,没有束缚,没有身份,纯粹是此情此景,此心此意。赵显跟在她身边,见她打从心底里发出的笑容,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 「流光,我真快活!」裴凌南拉住赵显的手,一起转起了圈。那些繁复的舞步,好像长在她的脚尖,她拉着他,旋转,跳跃,像一个彻底被释放的真正的舞者。赵显静静地听她笑,陪她跳,直到她累得躺倒在草地上。 他侧卧在草地上,摸了摸她绯红的脸颊,「我知道你留下来时,便做了一个艰难的选择。收起梦想,放弃故乡。对不起,因为无能的我,要你独自承受了这么多……」 「不许胡说。」裴凌南伸手捂住他的嘴,注视着他的眼睛,「你哪里无能了?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只要留在你身边,只要能陪伴你,我便无怨无悔。相反,我能给你的,也只有这颗不值一提的心。我没有皇后的贤德,没有翁大人那样的父亲,我甚至连一支舞都跳不……唔……」 裴凌南被他突如其来的吻吓住了。他的长眼睫近在咫尺,他的鼻尖顶着她的鼻尖。 第21章 许久,赵显放开她,把吻落在她紧闭的眼皮上,「傻瓜,这不是不值一提的一颗心心,这颗心对于我来说,珍贵得胜过一切。我答应你,在我布置好一切之后,一定带你远离皇宫,远离尘世,我们只做一对平凡的夫妻。」 「会有那么一天吗?」裴凌南轻轻地说,仿佛不敢奢望。 「会有,并且就在不远的将来,我发誓。」 裴凌南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坚定地点了点头。他也跟着笑了。 之后,她想起身,却发现两个人现在的姿势颇有些尴尬,而某个男人的眼中隐隐还暗藏着一团火焰。她又有些慌了,堂堂皇帝,不会想要在,想要在……?!! 「流光……」 「嗯?」 男人俯身,极其温柔地亲吻她的耳根,显然没打算放她起来。搞什么?又不是热恋的年轻小姑娘,心跳怎么跟捣蒜一样? 「我……」某个小女子很不厚道地扭了一下,膝盖又很不人道地撞到了某个地方。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她着急辩解,又急着去拉赵显的手,发现他的手烫得想要发烧一样,糟糕……这下是逃不掉了…… 她心里对于以天为盖地为庐这事儿有点小小的排斥,双手抵在赵显的胸膛上。赵显伸手把袍子脱下来,铺在地面上,把她抱了上去。裴凌南满眼睛都是星星月亮,脑袋里面还有嗡嗡的响声,赵显贴着她的耳朵说,「抱歉,看来不灭火是回不了宫了。」于是那嗡嗡声,顷刻,变成了轰隆隆的雷声。 他伸手扯掉她的腰带,动作缓慢,更像是在欣赏某件奇珍古玩。裴凌南用双手捂住眼睛,虽然平日里这事儿没少干,但今天,此时,格外不一样。 她的身体像是缓缓盛开的花,所有的娇柔美好,都毫无隐瞒地呈现在他的面前。他亲吻她,舌尖舔弄,她便发出了羞人的吟哦。那胸前的红豆,瞬间便胀满了说不出口的情愫。 他的眼睛燃烧着大火,动作却极其缓慢,手指探入幽秘之地,轻柔地采撷花朵。 裴凌南弓身叫了一声,无助地抓住他的手臂,双眼迷离,「流光,求你……」她紧咬着嘴唇,身体颤抖着,因为他的侵入而浑身滚烫。赵显俯身吻她,手微微加重了力道,又引得她一身尖叫。 「凌南,你听好。」他的声音极度暗哑低沉,慢慢地推入她的身体。她牙关微颤,却因为他的话而勉力睁开眼睛。 天离他们很近,大地安静。 他停下动作,伸手拂过她的发鬓,「很多年前你说,任何人当了我的妻子,我都会出于丈夫的责任对她好。这句话我无法反驳。但是,你不一样。听到了吗?不是作为丈夫,不是出于责任,而是因为,我、爱、你。」 裴凌南远去的意识瞬间又涌了回来,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在他破入自己身体的那一刻,本能地尖叫了起来。这三个字,和那股神秘的力量一起把她抛到了高高的云端。而他还在她耳边反复诉说着,千言万语,好像只要这三个最美好的字眼就足矣。人生的意义,美好的愿望,不是全都在此了吗? 她闭上眼睛,颤动嘴唇,「我也爱你。」心照不宣的感情,永远没有说出口来得有冲击力,「上天入地,生死相许。」 赵显觉得那夜的自己一定是疯了,理智冲破了牢笼,感情犹如脱缰的野马,待到意识的时候,身下的人儿早已经不堪承受地昏睡过去。 月光极其温柔,他动手为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穿回去。 「沈括,你过来一下!」 沈括蹲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画圈圈很久了,刚才战况太激烈,纵使他年轻时也曾身经百战,仍是忍不住面红心跳。以前在沈府,他也曾跟双双偷偷听过,跟这次,绝对不是一个战斗等级。 听到赵显的喊声,他连忙跑过去,「陛下,有什么吩咐?」 「去弄一顶轿子来。」 「啊?现在?这个时候?可是我们不是有马……」沈括刚说完,马上意识到了,咳嗽了两声,「是,臣马上去弄。」 赵显坐在草地上,让裴凌南枕着他的大腿。他低头看她,她的呼吸均匀,嘴角挂着安宁的笑意。 第二日,裴凌南全身散架般地醒过来,敲了敲脑袋,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她坐起来,惊觉这可不是兰仪宫的床,而是景福宫的龙床!天哪,这要是被朝廷那些老论大臣知道了,非得把她弹劾死不可! 她匆匆忙忙去找鞋,大殿内官听到响声,急急跑进来,小心翼翼地问,「娘娘醒了?」 按理来说,她还没有被正式册封,喊娘娘是不对的,可大殿内官是什么人?宫里的规矩,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他接着说,「皇上交代您多多休养,掌乐司那边,今天可以不用过去。还说玉大人要是责怪,他帮您顶着。」 裴凌南又有些脸红。昨夜……昨夜……好像不是梦?她身上有花香,显然是被人仔细打理过了。她抱着感激的心情,小声说,「昨夜一定是辛苦你们了。」 内官是何许人?当然知道她的意思,微笑道,「小的和宫人什么都没做。如果娘娘是指沐浴一事,小的们只负责搬桶打水。剩下的……」 裴凌南全身像火烧一样,连忙说,「你下去吧。」 「是。」内官的影子从龙帐上消失了。 裴凌南要疯了,她把头埋进被子里,把赵显从头到尾骂了几十遍。沐浴?沐浴!沐浴……完了,她以后还有脸做人么? 掌乐司里,玉翩阡正向越香凌哭诉,「小越啊,你知道抢劫是什么吗?」 越香凌拍了拍他的手背。 「半夜三更去我家硬是把轿子抬走了啊!我追了八条街才知道那是沈括啊沈括!你说提前跟我说一声,我还真能不借不成,你说他们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啊!」 第22章 越香凌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皇宫是什么地方?皇帝又是什么人?多少双眼睛盯着看着,所以一早,这件事就传遍了。紫宸宫刚刚还派人来问了情况,无奈昨天晚上跟出去的只有沈括大将军,问题是,大将军今天缺勤…… 「打起精神!也许皇上帮了你一个大忙。」 拜赵显所赐,裴凌南此后每每练舞,便会想起那夜香艳的一幕幕。他的吻,他的抚摸,还有深埋在她体内的欲火,总会让她面红耳赤。 而从此,跳舞的技术,真的不只好了一点点。 因为心中怀抱着美好的期望,因为爱盈满胸怀,所以,当脚尖踏着音乐,全身便洋溢出快乐来。 玉翩阡和裴大坐在一旁吃糕点,裴大因为被自己家的娘亲惊艳到,一块糕点吃到一半,就光顾着看了。待回过神来去摸盘子,已经空空如也。而罪魁祸首正在津津有味地舔爪子。 「小玉!」他不满。 玉翩阡笑眯眯地沉浸在美食中,充耳不闻。 此时,沈阡陌风风火火地从外头跑进来,指了指后头,就窜到内堂去了。裴大和玉翩阡面面相觑,紧接着,又看到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小人追进掌乐司来。他左右看了看,就要往内堂冲,裴大连忙拦住他,「你是谁?」 小人不理裴大,径自喊道,「沈阡陌,你不许躲我,我一定要娶你!」 这声音太洪亮,连正在专注跳舞的裴凌南都听见了。 她停下来,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衣着光鲜,面容清俊的小人。何方神圣? 「你好,请问……」裴凌南走过来,企图亲切地与小人交流,谁知小人瞪了她一眼,「丑八怪,你赶紧走开!」 裴凌南愣了一下,裴大怒了,揪着小人的衣襟喝道,「你喊谁丑八怪!」 「贱民。」 「我非揍你不可!」裴大扬起拳头,裴凌南喝了一声,「光儿,不得无礼!」她看见了小人腰上的玉佩,已经猜出了他的来头。这种高傲嚣张的个性,原来是遗传自某个人。 南宫碧云寻到掌乐司来,果然找到了自己的儿子,连忙叫道,「擎苍,你怎么在这里?这是南朝的皇宫,可不是我们王府,所以不能随便乱跑。」 耶律擎苍走到她身边,「娘,我见到沈阡陌了,我要逮到她。」 「你喜欢她?」 「当然。我耶律擎苍一定要娶天底下最美的姑娘。」 当事人的娘和哥哥都很无语。某个哥哥甚至在内心把某个臭不要脸的死小子揍了几百拳。 南宫碧云摸了摸耶律擎苍的头,这才想起来要跟这里的人说声抱歉。可是她抬头,居然看见了裴凌南。裴凌南的错愕已经有所减轻,索性笑着打招呼,「好久不见了,南宫夫人。」 「你……」南宫碧云也回过神来,笑道,「真是好巧。」 裴凌南提议,一起去御花园走一走,南宫碧云欣然应允。裴大和被南宫碧云带走的耶律擎苍又用眼神厮杀了一番。 待到人都走了以后,沈阡陌才从内堂出来。 「你怎么招惹上耶律家的那个死小子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裴大义愤填膺。 沈阡陌却若有所思,「大裴,这次北朝派来参加琼花宴的,是宁王么?」 「南宫碧云都来了,肯定是宁王。」 「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啊。太后要还政,他却肯乖乖地来南朝?」 裴大陷入了深思。 玉翩阡看着这两个小不点儿,说出如此这番颇有些高深的对话来,很是惊诧。都说孩子的聪明随爹爹,可是皇帝陛下只有四五岁的时候,恐怕只知道调皮捣蛋吧?到底是要有多强悍的人,才能教养出这么两个妖孽来? 裴凌南和南宫碧云礼节性地聊天,说到这次来南朝的使团,不意外地,是由耶律璟领队。南宫碧云说,「王爷虽然是领队,可是还有副使,你知道是谁吗?」 「谁?」 「楚荆河大人。」 南宫碧云话音刚落,前方的路上似乎起了喧哗,只听一个男人骂骂咧咧,「老子说了多少遍了?你再过来,老子就揍你了!」 另一个女声应道,「我也说了很多遍了!我不是半途而废的人!」 「你眼睛被屎糊了是吧?老子哪里好了?你这叫浪费青春,浪费青春懂不懂!你别过来,娘的,叫你别过来听见没有啊!」 男人说完,紧接着,便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向裴凌南这边跑过来。裴凌南早就猜到是哪两个人,目光灼灼,一时激动得忘记了言语。而楚荆河在看到她的时候,猛地停了下来,后面穷追不舍的秦书遥毫无意外地撞上了他的后背。她正开口欲骂,看到前方的裴凌南,一下子就愣了。 南宫碧云很识趣,拉着耶律擎苍先行离开了。 「荆河,书遥。」裴凌南眼眶有些湿润。 「娘的,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楚荆河骂了一句,忽然上前,很大力地抱了抱裴凌南便放开,「娘的,你留下来,连个信儿也没有!老子是不是你上司兼兄弟?你知道阮吟霄那个人不可靠啊!问他什么,都是摇头或者不说话,真要急死我。怎么样,过得还好吗?沈流光要是敢欺负你,管他是不是皇帝,老子都灭了他!」 裴凌南因为激动而说不出话来,过去的五年,他们朝夕相处,亲如一家。此刻在南朝的皇宫看到如此熟悉的两个人,不禁泪如雨下。 「你愣着干什么啊,说两句!」楚荆河回头朝秦书遥吼,秦书遥早已经泪流满面。她只是上前抱住裴凌南,「裴大裴二都好吗?裴二被送回来我都不知道,那个时候正在上京城外办事。我听说你要当皇帝的后宫了,没有人欺负你吧?」 「没有。我们都过得很好。你别哭,你一哭我也跟着哭了。」两个女人互相给对方擦眼泪,而后又哭又笑。 第23章 楚荆河摇了摇头,退到一旁,女人真是神奇的生物。 裴凌南把楚荆河和秦书遥带回兰仪宫,吩咐内官去准备酒菜。 赵显来兰仪宫的时候,听到内官说裴凌南带了两个朋友回来,立刻就猜到了是谁。因为他刚刚见过使团的正使,宁王耶律璟。 「小的这就进去禀报。」 「算了,别打扰他们。」赵显摆了摆手,就转身走了。 许久不见,三个人有许多话说,又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裴凌南稍稍还有些意识,把秦书遥弄上床,再也搬不动楚荆河,自己也倒在床上呼呼大睡了。黑暗中,有个影子在窗纸上晃了晃,便消失了。 琼花宴这日,皇宫热闹非常。宫人忙着张灯结彩,掌乐司对歌舞进行最后的彩排。裴凌南因为紧张,频频出错,玉翩阡好话说尽了,还是不能把她拯救出来。玉翩阡正郁闷的时候,景福宫的内官跑来,说皇上要见裴凌南一面。 为了琼花宴,裴凌南已经有几日没见到十分忙碌的皇帝了。而今天是最忙碌的日子,这种时候,还有空见她这样一个闲杂人等? 裴凌南跟着内官走到离掌乐司很近的一个楼阁,内官俯身说,「娘娘,皇上在上面等您。」 裴凌南跑上楼,见皇帝临窗而立。 「流光?」她走过去。 因为没有外人,所以皇帝没有戴面具。他应身回过头来,眉梢眼角稍稍显露了一些疲惫。他很自然地搂住她的腰,柔声道,「这几日忙着接见使臣,也没空关心你。准备得如何了?」 那夜的事情,多少让裴凌南心里留下阴影。虽说他们的心是靠得更近了,可是面对他,却忽然多了一些莫名的别扭。那别扭让她不愿意离他很近,所以稍稍挣扎了一下。 赵显是何等心思的人,她的一举一动,他都能猜透。 她越挣扎,他便抱得越紧,最后索性压在墙上,不由分说地吻了下去。几日不见,思念如火,让他饱受煎熬。可这别扭的家伙偏偏不配合,只能使用「暴力」。 裴凌南的呼吸被他剥夺,又因为被挤压在他和墙之间,喘不过气。 她想要反抗,却引得他更加用力地压制,而后忽然长舌直入,在她口中狂肆地掠夺起来。 裴凌南渐渐地双腿发软,无力反抗,甚至只能靠他手臂的支撑才能勉力站稳。 狂风暴雨,雷电交加,就在她做了最坏的打算的时候,那人终于停止了攻击。 她急剧地喘气,脸和唇是一样的颜色。 赵显好心情地笑起来,因为现在是有人死抱着他不放。 「你你你……」她浑身绵软无力,「你」了半天也只能干瞪着他。谁说分开五年没什么变化?做了皇帝之后变得这么霸道了! 赵显动手给她整理凌乱的衣服,「刚刚从掌乐司门口经过的时候,看到你在里面手忙脚乱的,本来想进去安慰你一番,又觉得不如我们‘单独’聊聊,就把你叫过来了。」 原来如此。可是她没觉得聊完之后有什么显着的效果啊……没错,她是不紧张了,因为把跳舞的事情忘光了…… 他贴着她的耳朵说,「今夜跳舞的时候,只要想着我,就一定能跳出很好的舞来。」 「啊?」 赵显扬眉,眼中有几分促狭,「刚才不是听玉官说心中要想着美好的事么?月夜,山坡,我……是不是很美好?」 裴凌南猛地反应过来,连忙捂住耳朵,叫起来,「沈流光,你这个……你这个!」她搜肠刮肚,也不知道用什么词,只能飞起一脚,结实地落在某人的腿上,然后匆匆地逃跑了。 对,逃跑。再呆下去,她的一世英名会毁于一旦。 玉翩阡见裴凌南匆匆地跑回来,双目含情,脸颊绯红,还有某个偷腥的皇帝在嘴唇上留下的明显痕迹。他很自然地猜到刚刚发生了什么,只不过,很默契地与大家一起装作没看见。 是夜,皇宫灯火辉煌。各国的使臣和南朝的大臣三五成群地进入仁政殿。 赵显和翁怡君坐在主座上,为了让使臣不觉得受冷落,南朝的官员和他们交错着坐在一起。席间,歌舞助兴,觥筹交错。每个人都与身边的人热烈地交谈着。 赵显和翁怡君一边观看舞蹈,一边交谈两句,脸上都挂着礼节性的笑容。 翁怡君笑着说,「调查过了,宁王的三夫人本是南朝人,好像与赏花楼有些牵连。」 赵显对着下面微笑,「凭赵康的本事,掀不起这么大的风浪来。朕有本事立他,就有本事废了他。他们早晚会再有所行动。」 翁怡君表情不改,「皇上万事小心。」 与此同时,坐在左相和赵康后面的沈括,一边饮酒,一边伸长了耳朵听。坐在他身边的越香凌给他倒酒,「将军,听不到什么的。」 「你查了周围吗?有什么异样?」 「一切都正常。」 「我总觉得太安静了,不像赵康的作风。」 「我们小心行事。」 对面席上,楚荆河也在密切地关注着宁王耶律璟的一言一行。 宴席进展到一半,礼部的官员说,「下面,由掌乐司献舞。」 喧闹的仁政殿顿时安静下来。知道内幕的南朝官员都等着看好戏,而不知道内幕的外国使臣,见身旁的人全都安静了,也好奇地等待着接下来的表演。 琼花宴顾名思义,是借百花绚丽之名,祈祷国泰民安,国运昌宏。 玉翩阡挥了一下手,大殿上的乐师便弹奏了起来。而后,舞娘鱼贯而入。她们身上用了不同的颜色,隐喻各种不同的花朵。难得的是衣服还做得极为精致漂亮,让人赏心悦目。 乐音优美,彩袖翻飞。在座的众人无不看得津津有味。 第24章 玉翩阡在门口等裴凌南,待看到被宫女带来的裴凌南的时候,愣是吓了一跳。他是吩咐皇后帮忙用牡丹的艳丽来打扮,可没想到打扮出来的效果让他着实惊艳了一把。 大红色本就不容易穿出气质来,何况这身舞裙所暗喻的牡丹还有一种遗世独立的傲气。 但恰恰就是裴凌南,彰显了这种独特的傲气。 「玉大人!」裴凌南被玉翩阡看得极为不自在,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玉翩阡回过神来,往殿内看了看,「差不多了,你准备好了吗?」 「恩……」 玉翩阡叮嘱道,「记住心中想着快乐的事情。不要把这当做是毫无退路的一场表演,一场战斗,只把它想成是你人生中的一次愉快的尝试。」 裴凌南点头,深呼吸了一口气。 玉翩阡随即叮嘱门边的乐官,改变音乐。 音乐的曲调一变,正在殿上跳舞的舞娘便纷纷退开到两边,一个红色的影子入到殿中来。 外国的使臣皆以为会是第一美人玉翩阡来献舞,所以周围才这么安静,没想到居然是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女子,不由得有点失望。 可赵显却惊呆了。翁怡君很满意看到他这样的表情。 越香凌和沈括在几天前看过裴凌南的表演,不约而同的以手掩面,祈祷不要从周围听到喝倒彩的声音。 裴凌南进到大殿中,排练好的舞步却全忘了。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呆立在原地。玉翩阡见状,连忙打手势,让舞娘们环绕在她身边,试图带着她起舞。可裴凌南注意到殿上那么多双眼睛,带着不怀好意,等着看好戏的眼神,一步也跳不出来。 周围已经起了喧哗声,使臣纷纷向身旁的官员询问,这是不是南朝新编排的舞蹈?颇为奇特。 赵显见状,刚要开口说几句话,门外一道白色的影子跃进大殿里来,犹如一道璀璨的流星。他眉目如画,身轻如燕,于旋转跳跃间霸占了所有人的视野。使臣们大呼惊艳,噼里啪啦地响起了掌声。 赵显呼了口气,重新坐好。虽说不久前他威胁这人无论如何不能让裴凌南出状况时,还有些小小的担心,但现在看来,花之洛神还是很在乎自己的小命的。 玉翩阡执了裴凌南的手,用极为不着痕迹的方式,带着她跳出了第一步。 乐师齐奏,舞娘簇拥,玉翩阡低声指引着,裴凌南总算进入了状态,跳起舞来。 她的舞其实跳得很牵强附会,因为本来就没什么功底。然而服饰的亮丽已经周围舞娘的映衬反而让她显得有些特别。尤其在玉翩阡的陪衬下,她的舞蹈似乎更加得特别。 此时,一个屏风被搬入大殿,随即又有人摆上了笔墨。 玉翩阡轻轻一带,裴凌南便站到了书案前。相比于跳舞,她对画画更有信心,刚拿起笔,却愣了一下。只因案上所摆颜色,居然都浑浊无比,不堪入画。画牡丹必须用的红,绿两种颜色更是缺失。她有些慌乱,匆匆看了玉翩阡一眼。 翁怡君对赵显说,「皇上,好像有什么问题?」 「是啊,凌南的表情好像在说,书案上的色彩都不能用。」 「那该如何是好?」 赵显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裴凌南的头上落下汗珠,周围的舞娘见她迟迟不动作,都疑惑地看向玉翩阡。玉翩阡已经察觉到有异,但也不知如何圆场,只能用眼神示意舞娘们都不要停下来。 就在这时,裴凌南忽然端起砚台,站定在屏风前。 牡丹图是画不了了,配合牡丹图的舞步自然也就不能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手里的墨。 众人都猜不透她要干嘛,小声地引论起来。 「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舞蹈。」 「她好像根本就不会跳舞?」 「这到底是谁啊?」 在众人的议论纷纷中,裴凌南扬手开始在屏风上挥毫。 她的字比她的画更出色,十数年的笔力,都在浑厚的字体中表现出来。她每写一个字,就有人跟着念,待那数十字潇洒挥就,连成了一首诗。 「艳多烟重欲开难,红蕊当心一抹檀。 公子醉归灯下见,美人朝插镜中看。 当庭始觉春风贵,带雨方知国色寒。 日晚更将何所以,太真无力凭栏杆。」 写完之后,裴凌南退到一边,歌舞都停了下来。玉翩阡皱眉看着屏风上龙飞凤舞的大字,一时不解。 南朝负责主持的礼部官员已经完全不知该如何继续了。不是说要画画的吗?不是要画牡丹的吗?这怎么成了一首诗?还是一首看得不太懂的诗歌?他无助地看向翁照帆,翁照帆也不知该如何解决,便看向上座的皇帝和皇后。 过了一会儿,有南朝的官员问裴凌南,「不知在屏风上题诗是何意?这诗又是何意?这舞可跳完了?画又在何处?在座的各位可只见玉大人一人在跳了。裴姑娘不会是想蒙混过关吧?」 裴凌南抬头看了赵显一眼,把砚台放在书案上,大声说,「是,我是不会跳舞。你们都看见了。」 左相悠然笑道,「既如此,本官可否判定姑娘这次的表演并不合格?」 「喂,老儿,你别欺人太甚!裴凌南在我们北朝的时候,可是鼎鼎有名的才女,不会跳舞怎么了?」楚荆河站了起来,「你会跳舞吗?」 左相神色一敛,「这位大人,这是我们南朝的事,请你不要插手。」 「我是不想插手,可是你那一副不会跳舞就是什么滔天大罪的样子,让老……我很不爽。这诗写得不好吗?这字写的不好吗?我不是听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吗?看来你这老儿肚子小得很那!」 「你懂什么?!琼花宴必以花为主题!」太尉也忍不住喊了起来,「这诗是哪门子的东西?写得不明不白的,这也能算好!?」 第25章 「你看不懂就不要说屁话,告诉你……!」楚荆河脱口欲出,耶律璟伸手拦住他,「楚大人,不要冲动,毕竟是在南朝,皇帝还没有发话呢。」 楚荆河想想也有理,狠狠瞪了对面席上的两个老头,就退回来了。 赵显见终于安静了,便问裴凌南,「凌南,为何没有作画?」 「启禀皇上,书案上的色彩都不能用。也没有红色和绿色,所以……画不出来。」 赵显心中了然,和蔼地问下首的赵康,「东宫太子说说看,屏风上所题的诗为何意?」 赵康没想到皇帝会问自己,立刻站了起来,仔细打量了屏风几眼,才回答说,「看不出什么意思来。」 赵显摇了摇头,自座上起身,在座的众人连忙都站了起来。他示意众人坐下,从书案上拿了纸和笔,走到屏风前,在诗的旁边画起画来。他的动作极为流畅,墨色的浓淡好像只取决于他的力道。不过一会儿的功夫,一朵水墨牡丹千层叶便在屏风上呈现出来。 众所周知,牡丹着色,则彰显富丽堂皇,而墨色牡丹,没了那层雍容华贵,却多了一种飘逸清雅,别树一格。 待赵显画好牡丹,刚刚还猜不透诗意的官员和使臣一下子恍然大悟。这诗说的,可不就是牡丹花?而早早就猜到谜底的几人,因见到皇帝亲自出马,太子刚刚又答不上来,也就乖乖地闭口不言。 外国的使臣纷纷拍手叫好,有的还当场恳求赵显把这屏风下赐。 赵显对左相等官员说,「南朝确实以礼乐治国,当初开国皇帝订立后宫须会乐舞的规矩,其根本的目的是让女子知书识礼,怀抱着一颗善良美好之心。凌南虽不善于舞蹈,但是她在诗书上的造诣,不输给任何的大家闺秀。」 楚荆河连忙说,「堂堂南朝,用舞蹈来刁难一个女子,有什么本事?何况,她与众位大臣一样,接受的是官吏教育,不是一般的女子。你们没理由拿自己不会的,来刁难人家吧?不然那什么,左相?你来跳个舞看看?」 「放肆!」左相喝了一声,见所有人都看着自己,有点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 赵显执了裴凌南的手,正要再说话,舞娘中忽然跃出一个人来,手中银光闪现。 众人皆是大惊,越香凌和沈括连忙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那舞娘直扑赵显,赵显忙把裴凌南推开,一手挡住了那舞娘持刀的手。谁知舞娘的另一只手又极迅速地自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来,直直地向赵显的面具攻去。 「啪」的一声,银色的面具掉在了地上。 整个大殿一片死寂。 沈括一个扫腿,那舞女便倒在了地上,越香凌上前欲制服她,没想到她马上就咬舌自尽了。 越香凌看了沈括一眼,沈括沉下脸色来。很明显,这个混入的舞女,意不在取皇帝的性命。 相对于这件事,此时暴露于众人眼皮底下的皇帝的脸,显然更为抢眼。 仁政殿的安静先像是沉入了修罗地狱一般,而后,嘤嘤嗡嗡的议论声便在四下响了起来。在不知情的大臣还有使臣的心里,藏在这面具后的应该是一张无愧于花之国色天香的脸。可是如今站在大殿上的男人,说清秀有余,要说国色天香,真真是相差甚远。 「所以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的崇光陛下被冒名顶替了么?」赵康悠悠然地站起来,好像早有准备一般,眼中闪耀着胜利的光芒,「请问您能给我们个解释么,陛下?」 北朝的使臣团里,有几个见过沈流光的大臣惊叫出来,所以讨论声越发热烈起来。 赵显一直站在殿上不做声,裴凌南担心地看着他的侧脸,下意识地用两只手握紧他的手掌。他曾说过,崇光皇帝的脸,对于这个国家来说,像是信仰一样的存在。此刻暴露了真正的长相,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对于皇帝本人或者国家来说,都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耶律璟自顾饮了一杯酒,好像殿上的喧哗与他无关。事实上,真正的猎人总是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安静地等待,只眼睛牢牢地盯着猎物,不让他挣脱。 「朕……」赵显开口说话,大殿上立刻安静了下来,「朕的脸确实于多年前被毁了。」 赵康讪笑道,「那为何陛下要用面具掩面,妄图遮掩事情的真相?难道陛下这个皇位,是靠脸才坐住的么?」 赵显深深地看他一眼,似毫不意外他说的话,「朕从未想过隐瞒事实。只是鉴于目前国内的形势,还不到……」 「陛下!」赵康忽然拔高声音,环看四周,「无谓的解释,还是不要了吧?这只能让在座的诸位产生更多的怀疑和……不理解。」 赵显看向那几个明明知情,此刻却一言不发的老臣。怎么会忘记这些深深根植于庙堂,并通过祖荫庇佑而得享高官厚禄的大臣们现在对他有多么不满?他自登基开始,便一直妄图打破国家被他们一派左右的局面,所以开别科,创设博学馆,选拔年轻有识的平民官吏。他一心想要把国家往健康正确的道路上引,却也在这样做的过程中,失掉了他们的心。 但皇帝,并不能够轻易地妥协。否则,便会一输到底。 翁照帆在心中叹息一声。他虽然受皇后所托,要成皇上的大事,但他本身就是出生于士族门阀的官吏,这一点无可厚非。 在剑拔弩张的沉默中,赵显平静地问,「所以,东宫想要如何?」 赵康没有回答,反而是他身边的左相起身说,「陛下,在事情彻底弄清楚以前,请先让东宫殿下……代理国政吧!」 左相的话音刚落,全场哗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当着别国使臣的面,左相居然公然逼迫皇帝让权!众人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楚荆河低声咒骂了一声。 「左相!」 「左相……」 第26章 「左相。」 南朝的官员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喊声,那些喊声中包含了千万种的意思。 「左相的意思是,朕失格,而东宫殿才有资格处理国家大事,是吗?」 上位的翁怡君看不下去了,站起来说道,「众位使臣,今日的琼花宴因为我国的国事而不得不提前结束,本宫派人送众位回驿馆休息,明日并备薄礼赔罪如何?」 一国的皇后发话了,使臣们再愚钝也知道该告辞了。所以纷纷起立,由禁军引着,依次序退出大殿。楚荆河临走前看了裴凌南一眼,那眼神意味深长,裴凌南却读懂了,轻轻地点了点头。 待使臣们都走光了之后,禁军又把殿上舞娘的尸体给拖了出去。 重臣大都自发地聚集到赵康的身边或者是身后,只有翁照帆,沈括和越香凌孤零零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显得无比寂寥。 裴凌南气得咬牙切齿,一国的皇帝居然被这么多大臣威胁,这要是传出去,皇帝的威严何在?赵显似是察觉了她情绪中的激动,反而抚摸着她的手背,试图安慰她。 「所以众卿,这是什么意思?」 「皇上,金陵的市集历来是由商会管理,您若把商会废除,恐怕会招致大祸。」 「皇上,您应该取消别科录取,恩科取试就足够了。」 「皇上,博学馆是汇集天下学问的地方。您却没有安排任何一个重臣来担任那里的直提,与礼制不符啊!」 众臣所说,全是否认赵显执政中的改革之处。赵显越听越明白,这个国家的病症已经深入骨髓,如果国家再由这些老论大臣把持着,剥削百姓的现象将越来越严重,新的血液将永远无法输入朝堂。 翁怡君要说话,翁照帆却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翁怡君明白自己毕竟只是后宫,再怎么想帮皇帝,但朝堂上的事情插不了嘴。 「取消商会,是因为城中的百姓长期受到商会的盘剥,无法自由地贸易,养家糊口。而近几年的恩科,由于体制的原因,前三甲几乎都是在座诸位大人所在家族的年轻人。博学馆本就是独立于朝堂体系的存在,朕成立它,为的是搜罗天下的学问,不为政党利用。朕认为这是对国家好的事情,并没有做错的地方。」 「皇上!」左相站了起来,俯身拜道,「您要深刻地明白,国家并不是皇帝一个人的国家。从仁德陛下统治时期开始的政治体制,自然有它存在的道理。若是您一意孤行,恐怕这里的众臣,将无法再为国家尽心竭力。」 「我说左相,你这是什么意思?」沈括终于站起来,大声喝道,「你们今天在使臣的面前,当面与皇上作对,已经够丢南朝的脸了!现在还想集体威胁皇上不成?理由是什么?就因为皇上戴了面具,掩藏自己的容貌吗!」 枢密使也站起来,「臣等并不是威胁皇上,臣等只是尽心竭力地进言而已。」 「朕不会下令废止已经颁布的政令,而朕也不愿意看到与你们对立的局面,毕竟在你们之中,曾有朕的朋友,朕的老师,朕曾深深倚赖的大臣。所以,你们不用再说了,明日,朕会颁布罪己诏,同时让东宫太子主政。这样,你们满意了吗?」 「皇上!」越香凌和沈括同时叫道。 赵显抬手制止他们说出更多的话,拉起裴凌南就往外走,把殿上的众人都丢在了脑后。「流光……」裴凌南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身后,低声问,「这样不要紧吗?」 「嘘,跟我来就是了。」 见他并没有多大的惊慌,裴凌南稍稍安心了一些,乖乖地跟着他走。 走到鸳鸯湖边,赵显放开她,独自走到湖边的大石块上坐下来,双手抱住膝盖,像一个孩子。她从未见过他有如此落寞无助的背影,走到他身边,抱住他,「流光……」 「时至今日,我所有的努力,终于都化成泡影。登基的时候曾天真地认为,我和他们一样,有共同的理想,共同的抱负,可是老师,朋友,全都背叛了我……」他的声音自她的怀中发出来,沉闷而又压抑,带着浓浓的悲伤。她知道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今天的事情对他的伤害有多大,忍不住把他抱得更紧,「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 「我好累。我好想远远地离开这个皇宫,忘掉父皇临终前的嘱托,忘掉皇兄忏悔的眼泪。我想让赵康好好地活着,我想让天下的百姓都过上幸福的日子。可现在,我又觉得这些愿望都好可笑。他们居然想了这样的法子来逼我,如果我不答应,他们就要集体罢官,动摇国本。彻底毁了我的信任。」 裴凌南蹲下来,目光与他平视,声音轻柔,「所以这些年,你都是这样过来的吗?离开北朝,离开我们,独自过着这样的日子,难过和脆弱,都不能表现给任何人看。」 赵显的眼中闪着莹光,并没有回答裴凌南的问题。 「流光,我来守着你。」她握紧他的手,坚定地说,「我会用我那微不足道的力量来守护你,只要是你想做的,你能够做的,我都毫无二话地支持你,绝不怀疑。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你的本事,也没有人比我更相信,你会是一个明君。」 「凌南……」赵显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你会成为一个明君,会成为照耀所有百姓的圣光,像你父皇所期望的那样。流光,不要被任何的苦难打倒,你还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直到生命终结的那一刻。所以站起来,跟他们战斗到底!」裴凌南起身拉赵显,赵显慢慢地站起来,眼中破碎掉的信念,慢慢地凝聚起来。 「爹!」 「爹!」 裴大和沈阡陌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一人一边,抱住了赵显的大腿。 裴大说,「爹,我帮你打那些坏人!我会好好读书,好好学武功,总有一天把他们都赶出去!」 第27章 沈阡陌说,「赵康那个饭桶根本就不是当皇帝的料。那些没眼光的大臣会后悔今天的选择!爹,你不要难过,像娘说的一样,你会成为一个圣君!一定会成为一个圣君!」 赵显摸了摸他们的头,终于展颜欢笑,「对不起孩子,让你们看到爹的没用了。本来只能让你们的娘看到的这一面。」他温柔地看向裴凌南,「我差点就忘记了,我不仅仅是一个国家的皇帝,还是丈夫和父亲,我不会就这么认输。所以,直到无能为力的那一天,我都会是这个国家的王。」 「万岁万岁万万岁!」沈阡陌和裴大叫起来,裴凌南也笑着点了点头。 鸳鸯湖的湖水倒映着四个人的影子,也把此时此刻,镌刻成了永远。很多年以后的某位皇帝,路过鸳鸯湖的时候,仍然还能记起那一夜,父母眼中的星光和湖中的月影相映成趣。谁说,那不是最大的幸福呢? 裴凌南把赵显安顿睡下,梦里他也不愿她离开身旁,仍是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掌。她只能卧坐在床边,用手心的温度安抚他紧皱的眉心。 夜微凉,月光像一层薄薄的银纱。 「其实如果可以,我更愿意你不做这个国家的王。我们一亩薄田,远离尘世,只做一对平凡的夫妻。」裴凌南靠着赵显的额头,梦呓一般说,「从前少年时,总想着建功立业,能有一番作为。自从嫁给你以后才知道,沈家的日子才是我最最想要的。不想看到你这么辛苦,不想明明跟你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不能时时刻刻见到你。」 她说得很轻,以为梦中的他根本不会听见。谁知她话音刚落,就被拦腰抱住,而后身下的人一个翻身,就反把她压在身下了。 「你说出来了。」他的目光温柔,手指与她的相扣。 「什么……」她别过头去,轻轻地挣扎了一下,「我以为你睡了。」 他笑了一下,月影入到他的眼睛里面,「想睡,可是又想听你说的话,听着听着就越来越清醒了。原来这些日子有个深宫怨妇,期期艾艾地盼着皇帝。这心事,要不是皇帝睡着,恐怕还听不到?」 「喂!」裴凌南狠狠地一拳砸向他的胸膛,「沈流光,你真是原来越能耐了啊!」 「别的不好说,有些能耐是变强了些。」 「喂!喂!」 赵显用口封住了裴凌南的嘴,顺手扯下了纱帐。每当此刻,裴凌南都无比痛恨给他看小黄书的沈括。要不是沈括,这男人哪来这么多磨人的伎俩? 清晨,天边刚露出了一些鱼肚白,翁照帆便匆匆地入了宫。到了兰仪宫外,守门的内官还在打哈欠。他厉声道,「快喊陛下起来!」 内官听到他的声音,一下子清醒过来,匆匆跑入内殿。 赵显早就醒了,正坐在书案后面看东西,见到内官要开口说话,忙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而后起身,随同内官一起到了门口。翁照帆忙俯身行礼,「皇上!臣刚刚接到司天监的消息,说夜观星象,紫微星减弱,所以仁德陛下的祭祀祈福之礼应该提前举行。昨天,他们业已张贴榜文,告知满朝和百姓。」 赵显锁眉,这个时候,要他离开皇城? 「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妥。朝中局势不甚明了,陛下若离开金陵,恐怕会有变数。」 「国丈,单凭不妥,就能把此事推掉么?容貌一事,商会一事,已经让满朝文武对朕有诸多的不满。若是再被安上一个不孝的罪名,只怕朕这皇帝,就再也做不下去了。既然如此,礼部便安排去幸陵祭祀的事吧。随行的名单里,加入东宫太子便是。」 翁照帆愣了一下,为难道,「这恐怕不行,陛下。」 「为何不行?」 「北朝的使臣仍逗留在金陵,要商谈加开边境市集的事情。而陛下也已经让东宫太子代理朝政。他一定会用各种理由,不让自己离开金陵。」 赵显伸手按住白玉栏杆,「在北朝的皇帝发来的通函里,可有提此次北朝的使臣要与我们商谈边境之事?」 「臣记得是,没有。」 赵显略略思索,已经心如明镜。就凭赵康一个人的本事,不足以把满朝的文武拉到他那边,更不足以安排这么缜密的计划,先是不让沈怀光参加轮对,拖延他入皇室宗谱的时间,而后以琼花宴为契机,步步夺权。而今更是设下这种圈套,是要夺命了么? 赵显沉静下来,反而发笑,「赵康找了个好谋士。」 翁照帆不解地看着皇帝。 「但朕也绝不会就这样认输。」赵显转身对翁照帆说,「有件事情要拜托给国丈。」 北朝的永福宫,还政之后的承天太后特别悠闲。有时侍弄侍弄花草,有时让林素琴到府库去借几本书来看。只是偶尔还是会听到嘴碎的宫女议论朝堂上的事情。别的事情,她都不往心里去,唯独对宁王经手的事情,比较上心。 她在心里算了算日子,问林素琴,「这宁王去南朝已经许久,动身回来了没有?」 「回太后,据说是还没有。」 承天太后放下手里的书,慢慢地坐起来,「奇怪……」 「太后!」一个宫女忽然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好了,不好了!」 林素琴喝了一声,「大胆!太后面前,好好说话!」 「是……是。奴婢在宁王家伺候的表妹刚刚跑来对奴婢说,宁王府……空了。」 「什么?!」承天太后站了起来,把书摔到地上,「不是派人严密监视宁王府了吗?怎么会空了?宁王妃呢?侧妃呢?都去哪里了?」 宫女战战兢兢地说,「好像,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不见了。」 承天太后略一思忖,便道,「不好,哀家得去见皇上。素琴,快备轿子。」 耶律齐和阮吟霄秉烛夜谈了一整夜,对于寅耕新政所取得的巨大成功,年轻皇帝有许多想要请教之处。阮吟霄一一予以耐心的解释,不知不觉,就到了天亮时分。耶律齐还想要继续,看到阮吟霄难掩疲惫地侧头打了个哈欠,这才作罢,「丞相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们君臣改日再叙。」 第28章 阮吟霄拜道,「皇上,臣不碍事。」 耶律齐刚要说话,总管郭承恩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皇皇皇上!」 「讲重点!」 「太太太太后她老人家来了!」郭承恩指着门外,承天太后已经大步迈入殿中。耶律齐和阮吟霄连忙起身行礼,「臣参加太后(儿臣拜见母后)!」 承天太后轻轻挥了下手,示意他们免礼。 「皇帝,哀家只有一事问你,宁王可曾动身回朝?」 耶律齐愣了一下,「不曾。」 「可说因何事耽搁?」 「只派人回禀说还有些边境事宜需要商谈,不能马上回国。母后为何这么问?」 承天太后握了握拳头,复又松开,沉声道,「恐怕皇帝要听到的事情并不好。哀家知你派人监视宁王府,但又留了个心眼,命人与王府内的侍女取得联系。今早那侍女告知哀家宫中的人,宁王府在一夜之间人去楼空了。宁王妃,侧妃,还有郡主,全都不见了。」 「什么?!」耶律齐一下子恼怒了,「朕明明是派了禁军盯梢,怎么会让人不见了?郭承恩,你去把禁军的统领给朕叫来!」 「皇上莫急,只怕此刻追究禁军统领,也无济于事了。」阮吟霄不急不缓地说,「当务之急,是把崔不惑和李元通捉拿归案。只要我们能掌握他们……」阮吟霄话还没说话,禁军统领已经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行礼之后,跪在阮吟霄的面前,「丞相恕罪!末将有辱使命,崔大人……不见了!不仅是崔大人,平日里与崔大人交好的严大人,王大人,都举家消失,末将……无颜面对您!」 听罢之后,耶律齐,阮吟霄和承天太后面面相觑。 这时,秦立仁也奔进殿中,「皇上,大事不好!太师和李元通也失去了行踪!」 「他们,他们这是想干什么?!」耶律齐难以置信,「他们,是想造反么?朕明明下令,任何人都不得离开上京城!」 承天太后无力地坐在榻上,摇了摇头,「我们太大意了。只一心想着把宁王调离上京,弄到毫不相干的南朝去,没想到,他居然来这么一手。」 「母后,儿臣还是不知……」 阮吟霄拜道,「皇上,以臣愚见,宁王定是把他的人马集结在燕州,而后借助南朝的兵马,图谋江山。」 「什么?」耶律齐大惊,「南朝的兵马?怎么可能?!崇光皇帝不会答应的!朕马上写信给崇光皇帝,让他擒拿耶律璟!」 「崇光皇帝恐怕现在自身难保。」阮吟霄回头看了秦立仁一眼,秦立仁便禀报道,「刚刚接到消息,南朝的琼花宴上,南朝的官员集体逼宫,要崇光皇帝让权给东宫太子赵康。而东宫太子赵康,曾经的昭王,在封地之时,便已频繁与宁王通信。」 承天太后听了之后,狠狠地拍了桌子一下,「耶律璟真是狼子野心!亏本宫还以为他收心了,不再做他的春秋大梦!居然敢联合南朝来对付我们!」 秦立仁担心地说,「依照目前的形式,宁王掌握着我国南方大部分的兵马。而兵部尚书崔不惑又带走了号令兵马的兵符。但好在寅耕新政规定非战时休兵务农,现在上京和近畿各道能够立刻靠王命征集兵马。臣与兵部剩下的官员合计了一下,双方的兵力目前还是持平的。但若南朝的政权更迭,南朝的新皇挥师北上,那么,我们将无力抵挡。」 「出师的名义呢?他们这是造反!」承天太后怒斥道。 阮吟霄看向皇帝书案后面那张巨大的羊皮地图,「燕云十六州,太后。」 承天太后愣了一下,随即双手紧握成拳。是啊,燕云十六州,本来就是南朝的土地。崇光皇帝深明大义,知道目前两朝势均力敌,最好的办法,便是和平共处。而若让与宁王勾结的赵康登上皇位,便会以收回燕云十六州为借口,挥师北上。到时,皇帝若不允,则他们师出有名。皇帝若允,疆土尽失,任人宰割。 这是被活生生地将了一军啊! 「丞相,……你可有什么办法?」承天太后用期待的目光看向阮吟霄。当年也是这样,先帝临终之时,宁王就在宫门外虎视眈眈。她曾用柔软无力的手,握紧他的手臂,从而握住了权利。她相信纵使是绝境,他也一定能想出办法来,保住这片山河。因为这是他对先帝的承诺,对亡父的承诺,他从不曾食言。 「臣定当竭尽全力。只是目前,南朝的形势扑朔迷离。而随同宁王前去的楚大人也并未发回任何有用的消息。臣担心他的安危。我们只能做最坏的准备。」 「荆河他一定会拼尽全力传回消息的。哀家这就去找父王的旧部,与他们叙一叙,稳定军心。这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们了。」承天太后站起来,走到耶律齐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你亲政面临的第一场风暴。其实很多年前,在你父皇撒手离去的时候,他们就曾经掐住我们母子的咽喉,苦苦相逼。那个时候,母亲选择相信丞相,才能保住你的地位,保住我们娘儿俩的性命。希望你今天,会跟母亲做出一样的选择。」 耶律齐深深地拜了一下,「母亲,孩儿知道了。」 承天太后点了点头,并未再看阮吟霄一眼,便径自走出殿去了。 禁军统领和秦立仁也匆匆退出大殿,去忙各自的事情。 大殿上只剩下耶律齐和阮吟霄。 耶律齐看着眼前的男人犹如春花染就的脸,忽然说,「丞相,今时今日,朕跟你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那一年要不是沈流光,朕会赐死你。」 阮吟霄似乎毫不意外,只淡然笑道,「是臣该死。」 「不过,朕不能否认,若没有你,就没有朕的今日,没有这个国家的今日。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朕选择信任你,把国家和自己的命,全部交到你的手上!」 阮吟霄惊得抬起头来,直视年轻皇帝的眼睛。有的时候,语言是多余的。眼神交汇的时候,内心的字句已经清晰地传达到对方的心里,并通过极其短暂的碰撞交流,达成了某种默契。 第29章 阮吟霄跪下来,行了大礼,朗声说道,「臣,只有一颗忠心。但愿为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裴凌南觉得皇宫中的氛围很是诡异不寻常,所有人都异常的忙碌,无论是她曾远远瞥过一眼的行色匆匆的大臣,还是被众星拱月的东宫殿。最清闲的人——崇光皇帝赵显,每天都有很好的心情。今日吟诗作对,明日把酒言欢,好像总有做不完的闲事。 这一天,内官把去幸陵祭祀的礼单呈禀上来。 她终于觉得应该问些什么了,「流光,我们要在这个时候去幸陵?」 赵显一边翻看礼单,一边应道,「恩,是啊。」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她走到赵显面前,一把抽走了礼单,「快跟我说实话。」 赵显微笑着看她,伸手拉她坐在自己的腿上,「前些日子你不是还抱怨我没时间陪你么?现在每日陪着你,你又心虚不安了?你家的夫君,可真不好当。」 裴凌南的额头与他的额头紧贴着,灼热的气息在亲密的距离里交换。她不自在地要往后挪一些,他却伸手按住她的腰,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里,「凌南,这一趟离宫,必然会有危险,甚至可能会死,你先跟孩子去一个安全的地方避一避吧?」 裴凌南被他吓了一跳,双手紧紧地捏着他的肩膀,不知怎么开口说话。 赵显用唇缓缓地碾磨她的嘴唇,像是一种轻柔地安抚,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催促。他在等她的回答。 「我说了,上天入地,都随你。」裴凌南凑过去,靠在他的肩头上,紧紧地抱住他,「只要能跟你在一起,赴死也没关系。你让沈括把孩子们带走就好了。」 「凌南……」沈流光收紧抱着她的手臂,张口欲言,「不许说!」裴凌南按住他的嘴唇,「你还要我再失去你一次么?那样的话,我宁愿去死。」 「傻丫头,说什么傻话。」赵显轻抚她的脸颊,「我保证,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我们会一起变得白发苍苍,子孙满堂。然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恩,我们说好了。」她靠近了吻他。第一次觉得,需要仰赖他的力量,她才会变得坚强。需要与他共同呼吸,她才会充满勇气。意乱情迷中,他抓着她的手,带向自己的腰间,她像触到什么,吓得连忙把手收了回来。炙热得像是要燃烧一样的温度一直缠绕在她的指尖。她红着脸,不知所措。 明明已经亲密无间,可青天白日里,总还是有些羞惭。她匆匆忙忙地离开他的身边,转身就走,「我想起来,花有许多天没浇了。光儿他们今天不知道有没有读书……」她胡乱地编着,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原来赵显把她拦腰抱起,走向柔软舒适的大床。 「流光……白天……」 「嗯,我知道。」 「流光……」难道昨晚没有满足他? 赵显把她放在大床上,欺身压了上去,眸光暗沉,静谧得有些危险。 她不敢与他直视,微微侧过头,却被他擒获了嘴唇,疯狂地攻夺起来。 「凌南,我已经很努力在控制了。」他埋首于她的颈间,口气还有些孩子气的抱怨,「可是身体不太听话。」 这也算理由?裴凌南气结。 内官把早饭端到宫门口,一直打转转到中午,又换了午饭。可是午饭还是没能呈递进去,只能干等着到太阳西沉。终于因为担心皇帝和娘娘的体力而敲了门,却听到皇帝暴躁的一声斥责,内官彻底死心了,把膳食全都退了下去。宫里面不是出了大事吗?太子不是要代理朝政吗?皇上不是应该很忙吗?……他欲哭无泪,现在是很忙…… 金陵城的繁华大街上,越香凌走两步,身后就有不知名人士跟两步。不止这样,这两天他除了睡觉和上茅厕,总是被人跟踪着,根本无法脱身去查南宫碧云的下落。他料想沈括和玉翩阡那儿也定是如此。 他停在一个玉坠小摊前,随手翻看摊上的玉坠,想着脱身之策,远远看见铁蛋儿走过来。 铁蛋儿刚要向他打招呼,却见他极迅速地摆了下手。铁蛋儿看向不远处两个东张西望的人,一下子就明白了。越香凌把一张字条压在一块圆形的玉佩下面,然后就起身走了。他一走,那两个盯梢的人也连忙跟了上去。 铁蛋儿把玉佩下面的纸条拿出来,只看到四个字,「南宫碧云。」他迅速回到茶楼,裴大向他招手,「怎么样,见到小越了吗?」 「见是见到了,不过越大人好像被跟踪了。只给小的留了这个。」铁蛋儿把字条递过去,裴大扫了一眼,「看来是要抓住南宫碧云这个女人。铁蛋儿,我们回去跟娘说一声。」 「那二小姐?」 「裴二有双双呢,不会有事。现在整个皇宫就我们四个的行动最自由了,要抓紧时间。」小人儿跳下椅子,用扇子掩住脸。他终于体会了长得太好看的难处,要想低调,真的很困难。 兰仪宫内,裴凌南动了动,浑身酸疼,身后抱着她的人好像也醒了,微微支起身,贴着她的耳朵说,「我让他们备好了浴桶,我们去洗洗?」 她转过身,紧紧搂着他的脖颈,摇头。 「那你在这儿等我一下。」赵显亲她的额头,便起身下床。 「流光,你点了新的香吗?」裴凌南伸手遮住眼睛,因为突然的光亮而有些不适应。 「嗯,宁神安眠的香。你闻着不习惯?」 她只是觉得这香气清幽,有一种能钻入脑子和心的感觉,别的倒是没有什么不适应。她翻了下身子,觉得有人坐在床边,把被子掀了起来。 「你你,干什么?」她不习惯于灯火下他的眼睛。 他手里拿着柔软的布,把她拉到怀里,仔细地擦了起来。她害羞,闭着眼睛,时不时能感受到他柔软的唇瓣掠过她的耳边。他突然唠叨起来,「夜里凉,不要踢被子,三餐要按时吃。看书的时候,多点一盏烛台。」 第30章 「好啦好啦,你怎么比老爷爷还啰嗦。你不是一直在我身边么。」 他沉默了一下,忽然说,「凌南,睁开眼睛,看我一眼。」 「啊?」她疑惑地睁开眼睛,却冷不防地,被他专注深情的眼神吓到。那一眼,好像要刻入她的灵魂中,印在他的生命里。她还来不及说话,他的唇已经压在她的唇上,而后有一股冰凉的液体,被他强行灌入口中。她惊诧,奋力地想要推开他,可是意识却越来越飘渺,「流光……你……」 她头一歪,倒在了他的怀里。 赵显摸着她手腕上的明月流金,把她的手掌按在自己的心上,低吟道,「好好活下去。」 他起身,把早就准备好的衣裳拿出来,一件一件仔细地给她穿上,然后又帮她梳理了头发。在沈府的时候,她闲暇之时,他也经常为她侍弄头发,只是那时的心境与现在的大不一样。他不知道今生还有没有机会还她那样的生活,还能不能再握住这一把乌丝,把她尽情地抱在怀中。 待一切准备停当,他走到床边的书架上,拧动了玉龙镇纸。一面墙缓缓地退开,六个黑衣服的人快步走出来,「主公!」 「沈括已经在城外等,护送他们到姑苏去。记住隐蔽行踪,遇到任何阻拦,格杀勿论。」 「是!」 赵显走到床边,小心地把裴凌南抱了起来,「若是一个月之后,朕没与你们会合,护送他们北往燕州,自然有人与你们接应。记住,只以一个月为限。」他把人交到黑衣人手里,再不看一眼,挥了下手,黑衣人就尽数退出去了。 墙面缓缓合上,又恢复成先前的样子。赵显坐在椅子上,握拳抵住额头。这将是他人生最大的一场豪赌,以生死为赌注。但不论是作为皇帝,还是沈流光,他都不许自己输。 城外,沈括驾着马车干等。他武功极好,又有多年逃难的经验,所以甩开那些个盯梢的人,不是难事。 忽而林间一股劲风起,黑衣人从四面涌来,先是带来了裴大,然后是裴二,最后是裴凌南。母子三人都在沉睡,脸上安静祥和,外面即将发生的风暴好像与他们无关。沈括叹了口气,向黑衣人点头,黑衣人便遁入夜色,隐去了身形。双双钻进了马车,铁蛋儿和沈括一起驾车。 车轮滚动,金陵城的明月,便渐渐地远了。 裴凌南动了动,只觉这一觉睡了许久,身上的筋骨都酥麻了。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居然身处行驶中的马车之上,双双坐在一旁闭目养神,而裴大裴二两个人正坐在她的身边干瞪眼。 「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她凝眉问道。 双双一下子就醒了,换成了跪的姿势,只低着头不说话。 裴大摊了摊手,「娘,很明显,爹把我们偷运出来了。」 裴二补充道,「可是爹却没有同我们一起。」 他们俩说的话言简意赅,马上把事情说清楚了。裴凌南狠狠捶了一下马车的底板,冲外面喊道,「停车!」 「夫人,不能停。」沈括在外面回道。 「这是命令!」她吼了一声,沈括只能拉住缰绳,停了下来。 沈括和铁蛋跳下马车,裴凌南也从马车里面出来。她看了看四周,荒郊野外,日头又正当中,应该离金陵城远了。她怒火焚心,在心里把沈流光骂了几千遍,几万遍,面上却隐忍不发。而她这样隐忍不发的状态恰恰让身旁的人都提心吊胆。 沈括终于说,「那个……凌南,你别怪流光,他也是无可奈何。」 「谁允许他决定我的人生了?从来都是这样,霸道地介入,不负责任地抽离,现在又要把我推开。他当我好欺负么?!」 铁蛋儿看了看四周,「夫人,此地不宜久留,先到安全的地方再说。」 裴凌南看了看马车上的裴大和裴二,对沈括说,「我不去,我要回金陵。」 「什么!」沈括叫了起来,「不行,你不能回去,回去就是去送死!你走了,流光没有牵挂,办起事来也不会碍手碍脚。」 「我回金陵,并不是回到他的身边。既然他的计划里面没有我,我去,也只会给他添乱而已。金陵城现在遍地是宁王和赵康的爪牙,越大人他们几个肯定被严密地监控着,什么事也做不了。而我们就不一样了。铁蛋儿,丞相给你的命令是什么?」 铁蛋儿下意识地否认,「夫人,丞相怎么会给小的命令?」 「得了!阮吟霄和楚荆河两个人搞什么花样我心里清楚,快点说!」 铁蛋儿看了裴大一眼,裴大点了点头,他才说,「本来送夫人到姑苏,小的也是要返回金陵城的。因为丞相的命令是协助楚大人,活捉南宫碧云和耶律擎苍!」 「抓他们干什么?」 「夫人有所不知,赵康此次的行动,不仅仅是要夺崇光皇帝的政权。他已经与宁王勾结,企图在得手之后,挥师北上,夺取燕云十六州,进而谋求北朝的皇位。」 裴凌南早就觉得不对劲。赵康不过是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纨绔子弟,何以朝中大臣会尽数倒戈。原来意义还不止在于老论的利益这么简单。可是阮吟霄为什么会让铁蛋儿他们抓南宫碧云?就算南宫碧云对于耶律璟来说,是一个特别的女人。但凭耶律璟的野心,也绝不会因为一个女人的生死,而停止他的阴谋。 「娘,其实不止是干爹,铁蛋儿那天拿来小越的纸条,也说要抓南宫碧云。我本来要告诉你的,可是被人敲晕了。」裴大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沈阡陌也说,「我和双双本来在调查南宫碧云的行踪,我发现这个女人特别地狡猾和诡诈。我觉得她知道耶律狐狸的所有计划,并且在那个计划中起了一定的作用。」 是了,就是这个!裴凌南一握拳头,对铁蛋儿说,「我和你一同回金陵,抓南宫碧云母子。」 第31章 「夫人!」沈括不同意,「你不能回去!」 「让我干坐着等消息,我做不到。现在他们全都被监视,行动起来肯定不方便。这是一场关于生死的赌局,我本来就是他们计划外的人,铁蛋儿脸又生,我们不会有事的。」 「让娘去吧,沈爷爷。」裴大跳下马车来,看了裴凌南一眼,「她是北朝的官吏,又是南朝皇帝的女人,不能袖手旁观的。」 沈阡陌也从马车上跳下来,对沈括说,「我舅舅那诡异的行事风格,恐怕只有娘能摸透。他们共事多年,有非一般的默契,肯定能帮上爹的忙的。您就放她去吧。」 沈括还想说什么,裴凌南拉住他的手,「爹,我把两个孩子的安全,拜托给你了。」 沈括愣了一下,莹光浮动在眼眸中。沈府那段匆匆的岁月,是他们几个人挥之不去的牵绊。这一声「爹」,便什么都够了。 车轮重新转动,裴大和裴二从车窗里面探出头来,对裴凌南用力地挥手,「娘,你一定要和爹一起回来,我们拉过勾了!说谎的就是小狗!」道理他们都懂,可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母,此去艰险,如何能够不担忧。 裴凌南冲他们挥了挥手,忍不住落下泪来,这一别不知还能不能再见面。人世间最悲伤的事情,无过于骨肉分离。不过,她不后悔。 裴凌南和铁蛋儿偷偷地返回金陵城,果然看到城中的守备森严了很多。进出城的百姓都要经过检查。 裴凌南见他们手里拿着画像,大多只抓着男丁打量,便知道八成是那三个臭皮匠——沈括,越香凌和玉翩阡的画像。 「我们进去吧。」裴凌南挽着铁蛋儿的手,又把自己的头发弄乱了些,在脸上抹了些泥巴,「呆会就说我们是乡下来的夫妻,进城探亲的。」 「可是夫人……他们在检查呢。」铁蛋儿低声提醒。 「不要紧,我们会安全通过的。」裴凌南拍了拍铁蛋儿的手背,待走到士兵面前的时候,她故意推了推那士兵的手臂,说话的时候唾沫横飞,「这位爷,您长得可真俊,比我家这死鬼好看多了。」 士兵嫌恶地抹了抹脸,挥手道,「快走快走,乡下婆子,真叫人恶心。」 裴凌南和铁蛋儿便大大方方地通过了检查,进到金陵城中。一入城,裴凌南便放开铁蛋,弹了弹身上的尘土。铁蛋儿还有些难以置信,看了看城门口那儿,又看看裴凌南。 裴凌南道,「你在看什么?」 「夫人,这也太容易了!」 「本来就不难。」裴凌南思量了一下说,「我们得先找到楚荆河,但恐怕不容易。他虽然是北朝的人,但也是太后的亲弟弟,站在耶律璟的敌对面上,所以耶律璟会特别小心对付他。你知道使臣都住在哪里吗?」 「按照惯例,应该住在驿站。」 「所有的使臣么?包括女官?」 「不不,女官住在指定的客栈里。」 「那快带我去那个客栈。」 裴凌南话音刚落,迎面走过来一队士兵。铁蛋儿下意识地要拉着裴凌南躲起来,裴凌南却按住他,没事儿人一样聊天,「你别紧张,越紧张越惹人注意。我们现在只是普通百姓,他们不会在意的。」 铁蛋儿点头,神态放松了一些,那队官兵果然就从他们身边过去了。 到了女官下榻的客栈,铁蛋儿正愁要怎么进去,裴凌南却果断地撕下裙子的一角,又从地上捡了几个石块包进去。她径自走进客栈里,笑眯眯地对掌柜说,「掌柜的,听说这里住了很多女官。您看我从乡下来一趟也不容易,能不能让我兜售兜售这些布鞋首饰换几个钱给家里贴补贴补?」说着,掂了掂手里的包裹。 掌柜用狐疑的眼光打量她,她连忙又低声说,「不会耽误太长时间。您知道,他们北朝人都不识货,卖出了,我也好拿点钱孝敬您。」 掌柜的这才喜笑颜开,「那你上去吧,别耽搁太久。」 「好嘞!」裴凌南佯装欢快地跑上楼。 铁蛋儿在客栈门口看得是目瞪口呆。说几句话,扯个身份,就能自由地出入任何地方?这也太不简单了。 裴凌南上楼后,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径自走到走廊尽头的第二间房敲门。 「谁啊?」 「姑娘,您要看看首饰么?我这儿有明月流金呢。」 屋中的人沉默了一下,很快过来开门。 见到裴凌南站在门口,秦书遥惊讶地张大了嘴。她往四处看了看,确定没有人之后,迅速地把裴凌南拉了进去。 「你怎么来了?!」她低声问。 「这么多年,你还是爱用这个味道的香粉,一点都没变。」裴凌南把装着石块的包裹放在桌子上,也低声说,「楚荆河被监视了,你知道么?」 「为什么?」秦书遥显然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可是承天太后的亲弟弟,怎么会被监视?」 「崇光皇帝要离开金陵城去幸陵拜祭先皇,这个你总该听说了吧?」 「是,我还以为你要一起去呢。凌南,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裴凌南收起笑容,「如果我跟你说,南朝的东宫企图在这次去幸陵的路中杀掉崇光皇帝,谋夺皇位,继而与耶律璟联手,挥师北上,你会怎么想?」 「什么!」秦书遥大叫了一声,裴凌南忙过来捂住她的嘴,大声说,「姑娘,我这已经是最低价格了,童叟无欺啊。」 秦书遥真有些无法相信。这么多年下来,她也和大多数人一样,以为宁王早就放弃了做皇帝这个念头。可是没想到,那边太后刚刚还政于皇上,这边,他就借出使之名,与强国联手,图谋江山。这若是让他得逞了,别说是南朝,就连北朝都要遭大难。 她缓了缓心气道,「你要我怎么帮你?」 第32章 「我需要找出一个人。但这并不容易。荆河那里肯定已经做了些准备,能够提供一些有用的消息。但是如果我去找他,肯定会惹耶律璟他们的怀疑,你就不一样了。你本来就是北朝的官员,他们又以为你完全不知情。」 秦书遥一边听一边点头,临了,她深深地看裴凌南一眼,「我知道作为朋友,不该怀疑你分毫,但是作为北朝的官吏,我还是要问你一下,凌南,我能相信你所说的一切么?」 裴凌南握住她的手,真诚地说,「请相信我,因为我也曾是北朝的官吏。」 两人约定好,今夜三更之时再在北城最大的客栈碰头。裴凌南向秦书遥借了些碎银子,就告辞了。下楼的时候,她把银子都拿出来,当面拨了三分之一给掌柜,掌柜乐呵呵地收下了,丝毫没有起疑心。 裴凌南从客栈里走出来,铁蛋儿连忙迎上前去,「都办好了吗?」 「嗯。交给了一个值得信任的人。铁蛋儿,我是女人,行动不太方便,你去赏花楼查一查有没有十年前就在那里做事的人。挑一个胆儿小又不起眼的,悄悄带来见我。我在北城的茶铺等你的消息。」 铁蛋儿虽然不知道这么做的意图是什么,不过他认为夫人说的话,做的事,自有她的道理。曾是北朝的第一女官,又是丞相亲手教导的,自然值得他信任。 趁铁蛋儿去赏花楼的当儿,裴凌南去一个代写书信的人那儿借了纸笔,凭印象画出那个人的容貌。当她画完把纸笔奉还的时候,那书生「咦」了一声,随即高兴道,「夫人,您还记得小生么!」 裴凌南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实在是没什么印象。 「您忘记啦?那日在茶楼外,商会的人要取小生的性命,是您出手相救,欠您的银两一直没有还上!」那书生说着便弯腰去取钱,裴凌南拦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谢谢你的纸笔,我先行告辞了。」 「夫人,夫人!您等等!」谁料那书生竟不肯作罢,追了裴凌南几条街。眼见过路之人都朝他们观望,裴凌南只得拐进小巷子里,停了下来,有些恼怒,「你这书生怎么回事?我已经说了,不要你的钱,你怎么还……」 那书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生……小生不仅仅是还钱……小生,小生是有件事……要告诉您……」 书生把钱袋塞进裴凌南的手里,看了眼裴凌南手里的画,「夫人可是要找画上的女子?小生见过她。」 「你见过?」 「是,在赏花楼的后巷。」 种种迹象表明,南宫碧云这个女人,与赏花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年宁王娶她过府,虽众人传言她是青楼女子,但具体是哪里人,哪家青楼,却并不详切。尤其是她过府之后,深得宁王宠信,地位一下子就爬到了出身显赫的侧妃和王妃之上,众人还一度被这段超越了身份地位的爱情所感动。 现在看来,没有这么简单。绝不仅仅是这么简单而已。 裴凌南仔细打量眼前的书生,「你只见过我一面,也只见过画上的女子一面,何以能记得这么清楚?」 书生摸了摸后脑,「不瞒夫人,小生生来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什么东西看过一眼,就不会忘掉了。」 竟还有如此奇人?照他所说,万卷书入他的脑海也是轻而易举,那么科举夺魁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书生似看出她的疑虑,叹了口气,「小生的些许同窗如今在朝为官,但是都已经有了悔意。朝中政权为老论大臣把持,我们这些庶民,根本没有出头之日。纵有满腹经纶,也无从施展,不如逍遥自在地活于街市之中,不为功名俗务所累。」 裴凌南不禁笑道,「你这书生,谈吐不凡,明明心比天高,十年寒窗只为身处庙堂。如今却只为一口意气,说些自怨自艾的话,我先头还高估了你。政权为老论大臣把持一事由来已久,你们庶民想要出头,不靠自己,难道还指望老论们给你们让路?你们的皇帝明明一心支持你们,而你们碰到一点点的困难就要打退堂鼓,还在这里抱怨体制。体制是什么?体制不是人定的吗?想想北朝的女官吧。女子都能做到的事情,你们堂堂七尺男儿,却只懂得怨天尤人,实在是叫我这一介妇人都生轻贱之心。」 书生的脸被说得一阵青,一阵白,匆匆行了礼,就走了。 下午的时光总是悠闲而又绵长的,裴凌南坐在茶棚中饮茶,不时望一望皇宫的方向。金碧辉煌,雕栏玉砌,是人间最奢侈尊贵的地方。但吉光片羽的背后,是多少不为人知的阴谋诡计,埋藏了多少不能揭露的秘密。 身后一个茶客忽然说,「你们说,崇光陛下会不会被啊?近来城中的戒备特别森严,听说后日崇光陛下就要去幸陵了。」 另一个茶客接到,「是啊,听说他戴面具是因为脸全毁了呢。民不可欺君,君就可欺民么?若不是他那张被誉为花之国色天香的脸,他哪有资格坐这皇位?」 「唉,这几年我们的负担越来越重,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了。」 「也许换一个皇帝也不错。」 百姓是最现实的人。他们不会去深究皇帝到底为他们做了多少的努力,他们只要一个结果。而一旦日子过得不顺遂,他们也只会归咎到皇帝一个人的身上,而不去管那些真正从中作梗的大臣和地方官。 裴凌南抬手又叫小二上了一壶茶,刚喝了一盏,铁蛋儿就带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过来了。裴凌南使了个眼色,铁蛋儿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径自朝前走。裴凌南又坐了一会儿,起身的时候把银两放在桌子上。 这里是北城一个荒废已久的染布坊,裴凌南打量了老人几眼,「您在赏花楼多少年了?」 老人身体有点发抖,颤颤巍巍地说,「三……十多年了。小的什么都不知道,请给小的一条活路吧。」 裴凌南疑惑地看向铁蛋儿,铁蛋拿手在脖子上一横,她顿时明白了。 第33章 「老人家,我们不是要您的性命,只是想向您打听一些事情。而且我们不希望今天的谈话被别人知道,您明白吗?」 「明……明白。」老人低着头。 「这个人,你见过吗?」裴凌南把画拿出来,递给老人。老人只看了一眼,目光便开始闪烁,「不……不认识。赏花楼没这个姑娘,不信您可以去问。」 裴凌南逼近了一步,「我知道现在的赏花楼没这个姑娘,但十年前呢?」 老人微张着嘴,因为太过震惊而僵在原地。 「我知道您不怕死,但我也知道您有子孙家人。实话告诉您吧,我要杀了他们,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你要逼我下杀手么?」裴凌南双手背在身后,转过身去。老人吓得连忙跪在地上,「夫人请饶命啊,他们都是无辜的,小的,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铁蛋儿,去杀了他孙子。」裴凌南神色一凛,铁蛋儿显然没反应过来,但脚先于意识行动。 「求求您,求求您!」老人扑过去抱住铁蛋儿的腿儿,「他们住在乡下,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您真的以为什么都不说就是在保护这个人,在保护您的家人吗?老人家,无论是她有恩于您也好,你们有千万种瓜葛也好,您可知道她现在的所为,不但搭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也系着苍生万民?一旦国破了,家亡了,生灵涂炭,您觉得您的家人还可以平平安安地呆在乡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么?」 老人的嘴唇颤抖着,枯槁的手背上显露出纵横的青筋。 「其实我心中早就有了答案,我之所以向您求证,是想救她,给她一条活路。说与不说,您看着办吧。」 裴凌南转身要走,那老人终于说道,「云儿姑娘十年前确实住在赏花楼!但她从不卖身,只每月接见两次大主顾!」 「那大主顾,可是先皇?」 老人又一次震惊了。这个随着先皇的逝去,已经湮灭的秘密,怎么会被一个未曾谋面的妇人知悉?老人虽没有说话,但他的反应等于已经给了答案。裴凌南决定使点心机,「你可知道她现在很不安全?北朝的皇帝要抓她,南朝的皇帝要抓她,而宁王会跟着崇光皇帝离开金陵城。到时候,她和她儿子的小命可就不保了。」 老人簌簌地发抖,单薄的身子好像再也禁不住太多的刺激。裴凌南挥了下手,铁蛋儿便跟着她一块儿离开了。 路上,铁蛋儿忍不住问道,「夫人,您太厉害了,你怎么知道他有子孙?我都还没告诉您呢。」 裴凌南叹了口气,「他也是个可怜的人。一个年级如此大的老人还在赏花楼这种地方工作,肯定不是为了自己。而且活到这把岁数,生死都不怕了,怕的应该就是家人受到牵连。我只是随便猜一猜。」 「您这随便猜的本事可真让人开眼。那南宫碧云和先皇有关系这件事情,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也是机缘巧合。早些日子,我在宫中看过一本书,讲的是宫闱里的一些秘辛,当中有提到先皇登基后每个月都要去赏花楼几次,直到八年前就再也不去了。当时我只当个笑话看,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只觉得这皇帝荒唐。后来发现南宫碧云和赏花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她嫁给耶律璟刚好是八年前。连在一起想了想,就做了大胆的假设。没想到果然如此。」 铁蛋儿琢磨了一会儿,「那南宫碧云和先皇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个,恐怕只有当事人知道了。铁蛋儿,我们到北城最大的酒楼,好好地吃一顿。然后你去跟踪那个老伯。」 「啊?可是夫人,您的安全……您哪儿来的钱?」 裴凌南不以为意地笑道,「我的安全能有什么问题?又没人知道我在这金陵城中。你照做就是了。」说着从腰间取下钱袋,换了一副轻快的口吻,「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请客。」 「是。」铁蛋儿也笑了。 与此同时,北朝的皇宫中,阮吟霄正与秦立仁紧急商量对策。总管郭承恩把吏部尚书胡由狡给带了进来。胡由狡一看到阮吟霄,就看老鼠见了猫,「咚」地一声跪在地上,冷汗直冒。 胡由狡平日里总与兵部尚书崔不惑,礼部尚书(裴凌南走后增补为尚书的)李元通他们行动一致,这次的「集体消失」他却没有参与,让阮吟霄颇为意外。阮吟霄继续与秦立仁交谈,好像胡由狡不存在。倒是秦立仁心软,看了胡由狡一眼,低声说,「他跪了挺久的了。」 阮吟霄这才把目光移到胡由狡身上,胡由狡当即觉得背后一阵阵地凉,「丞相!谋反一事下官绝对没有参与,下官用项上人头和顶戴乌纱担保!」 「胡大人,你为官多年,这次恐怕失算了。这回,本相斗不过宁王。」 「啊?丞相,您别跟下官开这种玩笑……」 「这可不是开玩笑。本相既不知道他们的打算,也不知道朝中到底还有多少大臣、多少军队是他们的,如何赢?」阮吟霄的口气似真似假,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胡由狡心里更是没底了,试探地问,「丞相的意思是……?」 「本相的意思很明白了。这次你没跟他们一起起事,就是赌本相赢。只有本相赢了,才能保住你的荣华富贵。但什么人是敌人,什么人是朋友,本相必须得先分清。」阮吟霄拿起桌子上的一本书册,扔到胡由狡的面前,「你虽然是个可恶的墙头草,不过本相也知道这么多年的吏部尚书不是白干的。这是本朝所有堂上官的名单,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胡由狡俯身把那书册捡起来,畏惧地看了阮吟霄一眼。他拒绝了崔不惑和李元通,就是凭借多年在官场的经验,判断眼前的这个男人比宁王更胜一筹。他既然押了宝,就得舍命陪君子了。 阮吟霄再不多看胡由狡一眼,胡由狡只能悻悻地退出去了。 第34章 秦立仁问,「吟霄,你有把握么?」 阮吟霄抚了抚额头,笑道,「没有,但不能输啊。」他接着自语道,「那丫头那么努力,那么拼命,我不能输给她,也不能叫她失望。」 秦立仁琢磨了一阵子,会被阮吟霄挂在嘴上的「丫头」只有那么一个。 只是收起翅膀,安心于守在沈流光身边的她,还能像在北朝时一样,绽放出璀璨的星光么? 裴凌南坐在房中翻看书卷,心中却不宁静,风从窗外吹进来,几乎要把烛台上的灯苗吹灭。裴凌南忙拿手掩住,皱眉看了看窗外。时间快到了,秦书遥能准时赴约么? 她刚这么想,门忽然被人大力地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她见不是秦书遥,而是越香凌,十分意外。越香凌笑了一下,眼神飘向门外。 裴凌南见他眼神飘忽,以为还有什么「意外」在门外。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之后,一个戴着风帽的人站定在门口,他伸手把风帽掀到脑后,裴凌南惊得连退三步,差点把身后的椅子尽数碰倒。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大骇,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受。 赵显跨进门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越香凌行了个礼,就逃也似地退出去了。关门的时候还不忘叮嘱,「皇上,不能耽搁太久,臣会尽力争取时间。」 大门关上,赵显逼到裴凌南的身前,裴凌南一直往后退,最后整个人贴在了墙上。赵显伸手把她困在两臂之间,眼中有一团烈火。 他很少发火,甚至是从不发火的。至少裴凌南认识他这么多年以来,都没见他红过脖子。但好脾气的人一旦发起火来,就像被逼急了的兔子咬人,有些额外的可怕。 裴凌南闭着眼睛,缩着脖子,等从他嘴里出来的狂风暴雨。可是半晌只听他吼了一声,「裴凌南!」 「你先别生气,先别生气啊!」 「裴凌南!」 「我听到了!」 「你竟敢回来!你……」他气急,却想不出一句骂人的话来,脸憋得通红通红。 罪魁祸首便好心情地笑了。 赵显神色缓和了一些,换上了一副故意很凶,实际上却更像是抱怨的口吻,「你还敢笑。真的以为你做的事情天衣无缝,没有人知道了?你要气死我吗?千辛万苦把你送出城去,你就这样糟蹋我的心意。」 裴凌南伸手环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的怀里,轻轻地说,「我承认见到你很高兴,相公。」 这一下,赵显彻底没了脾气,回抱住她,一声叹气。 裴凌南仰起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现在这么危险,出来不要紧吗?越大人不是被监视着,行动都不方便吗?」 「还有空顾别人?」赵显又好气又好笑,「后天,我一离开金陵,他们肯定就要清理我的人。子襄,玉官,皇后,一个个跑都来不及,你还傻里傻气地往鬼门关里闯。真的觉得自己有三头六臂是不是?」赵显敲她的头,没用多大的劲儿,可那一下着实结实,裴凌南伸手揉了揉痛处。 赵显继续道,「你以为凭你就能抓住南宫碧云?一个训练有素的细作,是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就对付得了的?你简直就是在侮辱先皇和我的智慧。」 裴凌南小声地抱怨了一句,赵显凝眉,点了下她的额头,「你好像还不服?」 「我是不服。南宫碧云跟先皇有什么关系我是不知道,但说我侮辱你们的智慧就不对了。我就是因为太尊重你的风格,才会偷偷摸摸地跑回来的。谁知道还是被你发现了……可是,你一开始把我送走就不对。我是为什么留下来的?如果一有危险,我就自己跑路了,那我还不如回北朝呢。」 赵显盯着她的眼睛,「北朝现在也岌岌可危。」 「所以我更不能袖手旁观了。一个人躲到姑苏去,坐以待毙?不,绝不。」 赵显深知她性情,无话可说,只得懊恼那天药下得太轻,或者应该直接把她绑起来,再丢给沈括。他早该知道沈括是软柿子,斗不过这颗南瓜。他都斗不过,还指望沈括?他转身去桌子上倒水,骂又骂不出来,打又舍不得打,他满腔的火只能靠茶水扑灭。 「流光,既然我回来了,你们的大计划就让我参加吧?」 他灌了一口水,「我再让子襄送你出城去。」 「流光!」 赵显转过身来,按住她的肩膀,「凌南,你可以避免的。我不想让你看到最肮脏,最龌龊的事情。你要知道,皇室的丑陋,比你在御史台时看到的那些贪污,舞弊,受贿更恶劣十倍。我不想你经历这些,在我能保护你的时候,希望你离他们远远的。」 裴凌南摇头,「可是你想过没有?我的丈夫是皇帝,我的儿子,女儿,以后可能也要一生背负着这样的名分,我们再不愿意,有些事情是无可避免的。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世界,也是我的,是我们全家的,所以我没有理由抛下你,一个人躲得远远的。我不想面对结局的时候,告诉自己,我什么努力都没有做过。所以,不要再说让我走的话。告诉我,怎么才能够抓住南宫碧云。」 他看着她,内心矛盾挣扎,刀光剑影,好像正经历着一场大战。 她的目光却很平和安宁,仿佛在等待着一个早就能预见的答案。 安静了一会儿,他终于改口,「我离开金陵之后,子襄自然有办法把耶律璟引走。而在赵康发现你以前,你可以把落单的南宫碧云和她儿子抓住。我会把我们商议的结果告诉楚荆河和秦书遥,让他们暗中帮助你。」 「那你呢?」裴凌南抓着他的手臂,「逃脱的办法想好了吗?」 他笑道,「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尽力一试。」 这是多么飘渺而不确定的答案。但她也明白,这已经是他做出的最后的让步。 第35章 「我等着你,抓住了南宫碧云之后,我会去姑苏等你。你不来,我不会走。」她松开他的手臂,低下头。赵显一把把她抱入怀里,用尽了气力,好像这样才能在心头烙上一个印。舍不掉的,不能放的,必须别离的。直到此刻,他才恨透了那个皇位。他低头热烈地亲吻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劲的吻。 恨不能永远,只要时光停住。 越香凌在门外喊了一声,「皇上,该走了。」 天长地久有时尽。赵显放开裴凌南,重新盖上风帽,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千言万语都凝结在喉头。他转身,手掌从她的手心里抽走。那一下,她的整颗心好像都落空了。门打开复又关上,他始终没有回头。 她的心好像变成狂风暴雨过后的一片荒野,零落寂寥,不见一丝光亮。 第二天,铁蛋儿回来,兴冲冲地禀报道,「夫人,那老头儿回赏花楼睡了。您猜得没错,他果然先去了一趟驿站送信……夫人,您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裴凌南斜睨了他一眼,「你把我进城的事情告诉谁了?」 铁蛋儿手里的茶杯「当」地一声落在桌子上,他连忙起身跪倒在地,「夫人饶命,小的只是怕单独行事会有危险,所以通知了……越大人。这也是丞相的吩咐。」 「丞相?」 「是,丞相离开南朝的时候就吩咐说,任何时候,不能让您单独历险。您要做的事情,小的实在拦不住的时候,最低限度是让皇上方面的人知道。」 裴凌南嗤笑了声。这个阮吟霄,怎么不去摆个摊卜卦算命? 铁蛋儿用手背抹了下额头上的汗,心想,丞相的吩咐多得能写十页纸,他还只是挑了不痛不痒的一条说出来。这些年,丞相的心意,他们这些明里暗里的下人全都清清楚楚,除了政事,私底下做哪一件事,动哪个心思,不是为着裴凌南?只是这些耗费在单相思里面的努力,当事人不会知道。 裴凌南点了茶杯里的水,在桌子上涂涂画画。她的记忆力不算太好,遇到复杂繁多的事情,需要写写画画来分析一遍,这样比较容易得出结果。这也是当年她在太学应付大考小考养成的习惯。每当她秉灯夜读,哈欠连连的时候,某个叫沈流光的人,却在自己的房间里睡得香甜。没错,这就是天才和凡人的区别。裴凌南摇了摇头自嘲,原来早就知道他不是凡人。 「明天,皇帝的队伍离开金陵城以后,赵康应该会马上下令全城戒严。这种祭祀的仪式,皇后是肯定会参加的。而翁大人作为礼部尚书,肯定会随行。皇上对在路途中会遇到的危险已经估计过了,身边随行的人员肯定也都考虑在内,我们不用管。而越大人引开耶律璟之后,自己也能够脱身。那么金陵城剩下的,必须得走的人,便是,我你,秦书遥,楚荆河,还有玉翩阡。」 铁蛋儿犯了难,「这么多人,可不容易。」 「还有抓住的南宫碧云和耶律擎苍。所以我们不要同时走,玉翩阡和秦书遥得先走。铁蛋儿,你密切注意驿站的动向,一旦越大人成功引开了耶律璟的注意,或者驿站起了骚乱,南宫碧云肯定会伺机逃走,求助于我们见到的那个老伯,所以让楚荆河盯着赏花楼那边。」 「那您呢?」 「我们只有三个人,我和楚荆河都不会武功,那南宫碧云必定是一身的武艺,否则先皇也不会派她去当细作。所以我要找人去动点手脚。」 铁蛋儿急道,「夫人,您一个人,会不会太危险了?」 「放心吧,这条命我珍惜得很,不会让它丢掉的。铁蛋儿,我们要赢的是时间,这么多人的性命,都靠我们努力了。」 「是!」 次日一早,街市上的锣鼓便响个不停,裴凌南凭窗看了看,原来是官兵为皇帝出巡清道。她下楼结了银两,去往离驿站最近的一个茶楼。这里也是皇帝的行仗必须经过的地方,所以早就人满为患。她怕到时百姓推挤,耽误行动,便从二楼移到一楼的门口,人山人海,什么都看不到。 不久,鼓乐齐鸣,天子出行。夹道的百姓纷纷跪了下来。先是两列骑兵,而后是四列步兵,都穿着正式的军装。步兵过去之后,是骑着马的大臣,翁照帆赫然在列。 裴凌南只盯着皇帝击毙辉煌的銮驾,由二十几人抬着,缓缓向城门的方向移动。銮驾是密封着的,她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在里面,她便执着地凝望着,好像他在回应一样。 銮驾内,赵显像感应到了什么,看向右边,嘴角微动。坐在一旁的翁怡君放下书,轻声问道,「皇上,您怎么了?」 赵显摇了摇头,歉意地说,「明知有莫大的危险,还要你同行,朕这一生都对你不起。」 「皇上说哪里的话?祭祀礼臣妾本来就要出席。作为皇室的人,哪怕是刀山火海,眉头都要不皱一下,何况臣妾已经是将死之人。」翁怡君用浓重的脂粉掩盖脸色,近来她的痛症频频发作,身体也越来越虚弱了。赵显看到她的笑脸,心有些抽痛。这六年相伴相依,她虽不是心里的那个人,但却像是亲人一样的存在。 他每天都向内医院询问翁怡君的病情,首席医官昨日说,她的病已经深入骨髓,药石难达。 「是朕无能。」 「再不要说这样的话,折煞臣妾了。」翁怡君倾身,拍了拍赵显的手背,「能这样跟皇上同行,臣妾已经很知足。看,精神不是好多了。」 赵显回她一个笑容,两个人心照不宣。 当行仗里的最后一个士兵走出城门,城门便缓缓关闭,负责守备的士兵开始疏散百姓。裴凌南欲返回茶楼,见一个士兵匆匆忙忙地自驿站的方向跑来,对人群前头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低声耳语。那军官听后脸色大变,回头叫道,「吴用,带上你的人跟本将来!」 「是,将军!」 随即一队二十几人的士兵跑向驿站的方向。没过多久,东城忽然火光冲天,百姓们奔走相告,「不好啦,不好啦!驿站着火啦!」 第36章 「不好啦不好啦,军需司着火啦!」 东城一下子乱作一团。 裴凌南在往来奔走的人群中穿梭,一路向赏花楼的方向疾走。一队禁军正在街上抓人,男的女的都拦下来看,领军的那个往裴凌南这边看,喝了一声,「那边那个!站住!」裴凌南猛地停下,心思百转,眼看那领军就要到跟前,正不知如何脱身,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忽然扑到那领军的身上,「大人,大凶啊,大凶!」 「什么大凶?」南朝人大多很迷信,对神明敬畏三分。 「大人,小生看你面容灰败,眉宇之间有隐晦之气,必定是近来事事不顺,而且近几日有杀身大祸啊!」书生咋咋呼呼,唬得那领军一愣一愣。裴凌南有些搞不清情况,见那书生把手伸到身后,摆了摆,裴凌南立刻会意,匆匆走掉了。 南宫碧云和耶律擎苍从赏花楼的后门出来,老人指着马车说,「城中现在很乱,军队里面有太子的人,也有皇上的人,正因为不明的原因互相厮杀,那北朝的王爷恐怕没空管您,您还是去乡下先躲躲的为好。」 「老丈,先谢谢您了。」南宫碧云俯身,老人催促道,「快走快走,小的还得去前头应付那些来盘查的人,不能送您了。」 南宫碧云和耶律擎苍上了马车,她刚驾着马车到巷子口,就被人拦住。她凝眉一看,见是一个眼熟的小子,却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你为何拦我的马车?」 来人笑道,「自然是来要你和马车里的人。」 南宫碧云知道来者不善,拉紧缰绳刚要硬闯过去,那人抽出了剑,横在马前,「南宫夫人,你要是不怕我砍了这马的腿,你尽管冲过去试试。」 「你!」南宫碧云听他直呼自己名字,心下已经了然。她还要靠这马车逃命,自然不能让马儿有所损伤。她想了下,跳下马车,回头说了一声,「擎苍,你在里面乖乖呆着别动,娘很快就回来。」 「是,娘。」 铁蛋儿看南宫碧云摆开阵势,知道她武功不弱。不过他不急不缓,仍然维持着双手抱胸的姿势,悠哉道,「夫人,你还是不要白费心思了。你跑不掉的。」 「你以为你定能胜过我?我们孰强孰弱,不比试比试……」南宫碧云说着,忽觉得头脑昏胀,她再一提气,双腿居然发软。她惊诧地看向铁蛋儿,「你……你使了什么毒计!」 身后一个声音说,「夫人,昨夜用的香可还怡神?」 南宫碧云难以置信,心中颤了颤,转过身去。 裴凌南人倚在马车旁边,面带清浅的微笑,而楚荆河已经把耶律擎苍从马车里面拎了出来。 耶律擎苍踢蹬着双腿,大叫,「娘!救命啊!」 南宫碧云沉着脸色,一手按着胸口,「裴凌南,你究竟想怎么样?」 裴凌南上前几步,站定在南宫碧云面前,「很简单,我不是来取你性命,只是想跟你合作,所以,请跟我走一趟吧。」 南宫碧云扶着身边的马儿,浑身开始酸软。她刚才听裴凌南说昨夜点的香,便知道那香被人做了手脚,不过她南宫碧云可不是笨蛋,想让她就这样乖乖地束手就擒?太低估她了。 裴凌南给铁蛋儿使了个眼色,铁蛋儿正要上前擒住南宫碧云,南宫碧云却从腰间拿出一个竹笛,用力一吹。 一眨眼的功夫,便有十数道黑影从四面的屋顶上跃下来,把裴凌南他们团团围住。 裴凌南叫一声「不好」,脱身已经无望。楚荆河手里的耶律擎苍也被黑衣人一把夺走,交还给南宫碧云。 「抓起来!」南宫碧云下命令,黑衣人便一拥而上,马上制服了不会武功的裴凌南和楚荆河。那边铁蛋儿挣扎了一会儿,也因为对方人数太多伸手太好而不敌。 裴凌南显然没料到南宫碧云还留有这么一手,面露惊色。南宫碧云笑道,「你以为你自己很聪明,没想到却是来白白送死。我不介意送你一程,等王爷他们杀了赵显,你那在北朝的老情人也很快就会去阴曹地府见你的。」 裴凌南气极,「南宫碧云,你这个助纣为虐的罪人!罔顾苍生性命!愚不可及!」 「我愚不可及,还是你愚不可及?一个没权没势的皇帝,一个自身难保的丞相,你挑男人的眼光,实在让我好笑。不过裴凌南,逞口舌之快救不了你的小命。」南宫碧云对身后的黑衣人吩咐道,「动手,送他们归西。」 「夫人,是不是且慢动手?」黑衣人中的一人抱拳道,「现在金陵城中一片混论,您刚刚的笛声已经引起别人的注意,若是此刻在这里动手,恐怕官兵马上就会闻讯而来。我们恐无法全身而退。」 南宫碧云略一思考,点头道,「你说得有理。北城门目前还是我们的人在掌控,我刚好要出城,把王爷的命令传递出去,他们这些人一并带上,在城外解决了。」 「是!」黑衣人把裴凌南三个人都捆绑了,推搡着押进马车里,南宫碧云和耶律擎苍也回到马车上。其余的黑衣人都散去,只余下一个人驾驶马车。 凭借南宫碧云的指令,他们顺利通过北城那个由赵康控制的城门。一路上,整个马车都悄无声息的。耶律擎苍仔细打量着马车上这几个被五花大绑要抓他的坏人,手紧紧地抓着南宫碧云的裙摆。 南宫碧云一边运气驱毒,一边看了楚荆河一眼,嘲笑道,「楚大人这御史大夫在朝堂上一向能言善辩,怎么今日如此反常?是不是觉得快要去见阎王,说再多也是白费口舌?」 「老子非要骂你几句你才安心是吧?」楚荆河打了个哈欠,「那老子就骂你几句好了,你这个女人就是个蠢货。」 「我蠢?自诩聪明绝顶的两位大人,现在到底是谁被谁制服?谁马上就要丢了性命?」她话音刚落,马车便停了下来,马车外的人说,「夫人,已经到城郊的土地庙,我们在这里解决吧?」 第37章 南宫碧云下了马车,又把耶律擎苍抱了下来。黑衣人把裴凌南三个人押下来,一字排开。 「天色已经不早了,尽快动手,我送完信还要向王爷复命。」南宫碧云捂着耶律擎苍的眼睛,背转身去,「裴凌南,我敬你巾帼不让须眉,胆识过人。无奈立场不同,你不要怪我心狠。我会好好葬了你。」 黑衣人说,「夫人,那我动手了。」 南宫碧云闭上眼睛,「送他们上路。」 黑衣人手起刀落,把捆着裴凌南三人的绳索砍断。裴凌南看了铁蛋儿一眼,铁蛋儿上前,把刀架在了南宫碧云的脖子上。南宫碧云惊逢变故,语不成句,「你……你们……!」 黑衣人把蒙面的黑布拿下来,俨然是据传正在金陵城内制造混乱的越香凌。 南宫碧云又想去拿腰间的竹笛,越香凌说,「省省吧。那些人现在不是已经到了地府,就是被我的人捆起来了。还有的,被耶律璟调走保他自己的性命了。」 南宫碧云紧咬红唇,侧过头去。 楚荆河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到南宫碧云面前,「你刚刚不是问我为什么今天话特别少?现在你知道了,刚才说的都是废话,从现在开始说的,才是真正有用的话。你这个蠢女人,一心为耶律璟卖命,你知不知道他联合赵康,还联合了北朝的兵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你一心以为只要助他成就了大业,他身边就有你的一席之地,你想过没有,就凭你的身份,他能许给你什么?」 南宫碧云不说话,越香凌说,「此地不宜久留。恐怕他们马上就会知道我们已经平安出城。」 谁知他话音刚落,铁蛋儿跑前几步,警觉地说,「越大人,不好了,好像是追兵来了?!」 越香凌点头道,「事不宜迟,铁蛋儿,马车给我用,我率皇上的影卫把他们引开。此处不远的驿站,有我备好的马车和物品,你保护他们前去。我们姑苏再见。」 裴凌南和楚荆河把南宫碧云母子押入土地庙,越香凌坐上马车,正驱车欲走。 「越大人!」裴凌南从庙中奔出来。事态紧急,纵使明知凶险万分,也说不出半句挽留的话,「您请多加小心。」 越香凌回以一个微笑,一挥马鞭,马车已经飞奔出去。 众人在庙中商量对策,裴凌南说,「唯今之计,等到天黑,我们一起去驿站。」 楚荆河转过头问南宫碧云,「那驿站你们的人控制了没有?」 「无可奉告!」 「你!」楚荆河的拳头握得啪嗒响,裴凌南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很快她就会明白,耶律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不用费尽心机诋毁王爷,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 耶律擎苍也叫道,「你们这些坏人,我爹一定会来救我们的!」 裴凌南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与其逞口舌之快,不如省点力气,早点离开这险地,去姑苏与沈括还有玉翩阡他们会和。 铁蛋儿找来干柴,生了火,准备静等天黑。裴凌南有些累,靠在草垛上打盹,楚荆河和铁蛋儿则盯着南宫碧云母子俩。 黄昏时,一股劲风从土地庙的破门上吹进来,把火苗吹得东倒西歪。铁蛋儿站起来,立时拔出了腰间的刀。 下一刻,破庙的门轰然倒地,五个黑衣人持刀,慢慢地走了进来。 「你们是谁?」铁蛋儿问。 「自然是要你们命的人!」那五个黑衣人齐冲上来,铁蛋儿一人迎战,同时与五个人周旋。这五个黑衣人的武功,比早上南宫碧云召来的人要弱上一些,所以铁蛋儿可以勉力应付着,但也占不到什么上风。楚荆河把裴凌南和南宫碧云母子护在身后,随手捡起了一根燃烧的柴火,准备待会儿有什么紧急情况,就奋力一搏。 「荆河,你别抖。」裴凌南拍了拍他的后背,他的双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 事关生死,他又全无武功,一点都不畏惧是不可能的。 南宫碧云虽然被绑着,但双脚仍然自由,她用脚跟碰了碰耶律擎苍,示意他从楚荆河的身后绕出去。 耶律擎苍听话地点了点头,刚刚爬离楚荆河一点点,黑衣人中的一个忽然回过头来,袖中放出两把匕首。耶律擎苍年纪小,吓得不敢动弹,只是伸手捂住眼睛。南宫碧云惊叫,想要行动,却身体被缚。 电光火石之间,楚荆河飞扑过去,抱着耶律擎苍滚到了墙角,那两把匕首擦过他的后背,直直地插入了他身后的墙中。 「擎苍,你要不要紧?!」南宫碧云大叫,耶律擎苍被吓哭了,哽咽着说,「娘,我没事儿。」 南宫碧云这才松了口气,愤怒地看向黑衣人。黑衣人的武功招数她已经看明白了,而那匕首的花纹,她也很熟悉。 激战中的铁蛋儿因为这边的变故一分心,肩膀便中了一刀,攻击力马上弱了下来。黑衣人终于能够脱身,其中两个向裴凌南和南宫碧云走过来。一个黑衣人看了那边的楚荆河和耶律擎苍一眼,「南宫夫人,看来你已经背叛了王爷。」 「我没有!」 「背叛王爷的下场只有死。」黑衣人说着,举起刀欲砍,裴凌南却拿起一旁的木板站了起来,「你们要杀她,得先过我这一关!耶律璟这个混蛋,夫妻本是同林鸟,他连自己的妻子都要杀!」 楚荆河用力从墙上拔下一支匕首,迅速地踢到南宫碧云身边。南宫碧云会意,捡起匕首,反手就要割手上的绳索。另一个黑衣人看见了,一脚踢在南宫碧云的身上,她飞出去十步远,重重地摔在了墙上。 「娘!」耶律擎苍哭着要扑过去,已经受伤的楚荆河牢牢地抱着他,「别动!」 两个黑衣人向裴凌南逼近,裴凌南步步后退,眼看已经没有退路了,只得贴在墙上。那一刻,她脑海中闪现过很多东西,却迅速地什么都抓不住。她闭上眼睛,决定听从命运的安排。 「啪」「啪」两声重物落地的身影,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到来,连挡在眼前的黑影也没有了。她尝试着睁开眼睛,见到沈括正冲进包围铁蛋儿的黑衣人中,一个横扫腿儿,黑衣人便全数往后退了五步。 第38章 黑衣人惊愣,大概不知从哪儿杀来这么一个高手。而刚刚被打趴下的两个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你你,你是沈括大将军?!」 「你爷爷我行不改名坐不更姓,就是沈括!想死的就全上,不想死的,我怜你们也是替人办事的奴才,马上滚!」沈括喝了一声,伸手指着门外。那五个黑衣人居然跪地拜了一下,这才仓皇逃了出去。 裴凌南看得目瞪口呆,沈括已经走过来,行礼,「沈括来迟,夫人受惊了!」 裴凌南摇头,「哪里的话,要不是你,我们都要死于刀下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安顿好少爷和小姐之后,他们就催我来了。」 「娘,你回答我啊!」耶律擎苍忽然叫了起来。沈括连忙走过去,迅速封了南宫碧云身上的几个穴位,回头对我说,「我们得赶快离开这儿,找到大夫和药材,否则南宫碧云就危险了。」耶律擎苍伏在南宫碧云身上大哭,「到底是谁要杀我们!谁要杀我娘!你们这些坏人!」 楚荆河张了张嘴要说出真相,裴凌南却抬手制止他,拉着耶律擎苍柔声说,「你娘会没事的,我们一定会救她。」 耶律擎苍鼓着嘴,泪水还是啪嗒啪嗒往下掉,「少假惺惺!要不是你们,我娘也不会有事!」裴凌南看着他的样子,不禁想起了裴大,轻轻把他抱进怀里,「孩子,不要露出这样仇恨的目光。我会把你和你娘带到安全的地方去,你娘定会平安无事。若是她有事,你再恨我们不迟。」 「夫人,我带来的马车最多只能坐三个人。况且马儿连日奔跑,已经不堪重负。」沈括为难地说。 「我们去驿站拿马车。」裴凌南站起来,南宫碧云勉力抓住她的手,「别……别去……那儿……那儿都是他们的人……有埋伏……」说完,头一歪,彻底昏迷了过去。 铁蛋儿,楚荆河,南宫碧云都受了伤。就算沈括勉强能够把他们都带走,耶律擎苍却不能和母亲分开。裴凌南正左右为难的时候,土地庙外面又响起了马蹄声和人声。沈括连忙冲到庙门口去看情况,少顷,回过头来喜道,「夫人,是玉大人他们!」 玉翩阡和秦书遥把马车停好,立刻奔进庙中。 秦书遥一眼就看见楚荆河受了伤。她跑到他身边,撕下衣服的下摆,又从怀里掏出创伤药,给楚荆河包扎。楚荆河推她,「你别管我,我身上的是小伤,你去看看铁蛋儿,他伤得比较重。」 秦书遥瞪着他,手上不停。 铁蛋儿连忙说,「楚大人,小的是练武之人,受点伤不算什么。您一介文官,身体柔弱,还是乖乖听秦大人的吧。」 玉翩阡看了众人一眼,叹口气,「我就说小越的那是馊主意,就算你们能逃出来,耶律璟的人就不会发现?我和秦书遥去驿站把马车和粮食偷来了,事不宜迟,不管是疗伤还是治病,都到相对安全的姑苏城之后再说。」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伤兵搬上两辆马车,玉翩阡驾驶一辆,另一辆本来该由沈括驾驶,沈括却把马鞭交给裴凌南,「我就不陪你们回姑苏了。」 裴凌南一惊,拉住他的手,「你要去哪里?」 沈括侧头看了一眼远方,「皇上长这么大,我从未离开过他身边。现在有玉大人陪着你们,我也可以放心了。」 玉翩阡道,「沈将军,您要去找皇上?可是皇上说……」 沈括点头,「我明白,皇上要我在姑苏待命。可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个人落入险境。哪怕我能做一点点努力,或者能用自己这条命换他的命,我都要去,守在他的身边,直到我闭眼。」 「将军,马鞭给您,我去!」玉翩阡说着就要跳下马车,沈括却上前大力地按住他,「别糊涂了!你还年轻!我这条老命能够牺牲,你却不可以!何况你的武功没有我好,没我有用!走,马上到姑苏去,这里的这么多条人命,都要靠你了!」 裴凌南拉着沈括,嘴里想要说同行的话,可是她一点儿武功都没有,去了赵显的身边,也只是多个累赘而已。她流着眼泪,只是紧紧地拉着沈括,这样地用力,好像就能拉住时间,他就不会远走。 「凌南,我总觉得这样叫你,才更显得亲切。」沈括拍了拍她的手背,慈祥地笑道,「我会把流光毫发无损地送回你的身边,你在姑苏好好地等着。」夕阳浸染着他的轮廓,那温暖而又略显沧桑的眉眼,整齐而又参杂着花白的鬓角,徒添了一抹壮阔。 「快走,快走!」沈括把裴凌南和秦书遥推上马车,裴凌南哭着不肯放开沈括的手,沈括便把马鞭递给秦书遥。玉翩阡和秦书遥同时扬鞭,马车便飞奔出去,裴凌南努力地回头,遥遥地伸出手去,夕阳下的那抹影子却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后完全消失不见。 那个总是热热闹闹的沈贺年,那个总是满口小黄书,爱在院子里的躺椅上饮茶唠嗑的可爱老头,变成了裴凌南满心的痛。 她仰头,寒鸦数点,残阳血色。 姑苏的守城将领是赵显十分信任的人,所以裴凌南他们没费什么功夫,就顺利地进入了姑苏城中。 城中的一座老宅是守将特意安排给他们暂住的地方。 裴大和沈阡陌早就等在门口,巴巴地探着脑袋看。待看到马车,两个人欢呼雀跃地冲上前,一人一口「娘」,喊得格外卖劲儿。 裴凌南跳下马车,把两个孩子一起抱入怀中。只有此刻,她才找到了一点真实,一点价值。 秦书遥和玉翩阡则同老宅里的几个下人,一起把伤员一个个地搬进去。 裴大问,「娘,沈括呢?」 裴凌南心中哀痛,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回答。沈阡陌狠狠踩了裴大一脚,脸上只是露着笑容,「娘,你一定累了吧?我们快进去休息吧。」她拉着裴凌南往府里走,回头狠狠瞪了裴大一眼,裴大一个人在外面抱着脚哀嚎,做什么踩他,他说错话了么?他不经意间侧头,见耶律擎苍正站在马车旁边,显露出一脸的敌意。 第39章 「你干嘛?想打架?」裴大挥了挥拳头,耶律擎苍的脸沉下来,上前几步,不过没跟他打架,而是迅速地从他身边擦过去了。 受伤的人各自安排了大夫诊治,其余的人伤势都还好,南宫碧云比较凶险些。楚荆河命最好,还有秦书遥专门照顾。不过他显然很不享受这种特殊待遇,每每有人从他房门前经过,都要听到如下的抱怨,「老子要吃肉,吃肉!你这女人怎么回事啊?能不能别在老子面前晃来晃去。」 「你怎么又来了?你很闲吗?」 「喂,女人,这个府里除了你,别的下人都死光了是不是?」 秦书遥一如既往地跟他斗嘴,只不过两个人吵着吵着,都会突然安静下来。毕竟现在国难当头,前路未知,这样还能平平安安地活着的日子,以后不知道还有多少了。 楚荆河问,「凌南怎么样了?」 「不好,一直没怎么说话。好像又回到了那年,她知道沈家父子死之后,意志消沉的日子了。」 「我呸,你会不会说话?」楚荆河皱眉头,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纱布,「出去出去,你个乌鸦嘴。」 秦书遥被他推着往门口走了两步,忽然停住,「荆河,我是说如果,崇光皇帝不能死里逃生,南朝换了皇帝,我们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吧?我现在很担心我哥和丞相他们。」 楚荆河愣了一下,看向秦书遥柔弱的背影,然后换了轻快的口气,「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你以为阮吟霄是吃软饭的?新政是搞来玩的?崔不惑李元通他们再怎么了不起,最多也只能弄走一半的兵马!南朝说北上就能北上吗?赵康这是谋权篡位,民心根本不支持他!」 「大家都会平安的吧。」秦书遥小声说了一句,就出门去了。 「爷爷的。」楚荆河把手里的纱布丢在一旁,有气无力地躺回床上。他本来觉得事态没有太严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是被这个死女人一说,他心情怎么就忽然沉重了呢? 老宅有座佛堂,裴凌南发现了以后,就一直跪在观音像前面,手拿念珠祈福。她嘴里翻来覆去的就两句话,希望所有人都好起来,希望所有人都能平安地回来。一天过去了,越香凌并没有如约来到姑苏,赵显那边也没有任何的消息。她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娘。」沈阡陌走进佛堂,站在裴凌南的身边。 裴凌南睁开眼睛,扭过头看她,「阡陌,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沈阡陌跪在裴凌南身边的蒲团上,虔诚地向菩萨拜了一下,「裴大在发疯,我就来陪娘了。娘啊,你知道双双在哪儿吗?」 「我一直没见过她。你刚刚说光儿怎么了?」 「他突然说要抄心经,又要抄劝世贤言,又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又在桌子上涂涂画画。反正他现在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弄得我心烦。」沈阡陌淡定地握住裴凌南的手,从容地说,「娘,你不要太担心了,大家都会平安无事的。」 「可是阡陌……你鞋子穿错了。」裴凌南不忍心地说,「耳环也不是一套。」 沈阡陌惊讶地低头,发现自己左边鞋子是红的,右边鞋子是紫的,又伸手摸了摸耳环,一个圆的,一个方的。她顿时有些窘迫,匆匆地起身出去了。心烦意乱之下,果然频频出错,还被自己的亲娘撞破了。 裴凌南摇了摇头,继续祈福。 耶律齐在寝宫中走来走去,少年皇帝多少因为阅历的原因,对即将发生的事情忧心不已。总管郭承恩跟在他的身后,走走停停,待耶律齐一个转身,刚好跟他撞了个正着。 「郭承恩,你干什么呢!」 「皇上息怒。老奴只是想提醒您该用午膳了。」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都火烧眉毛了!」耶律齐烦躁地坐回龙椅,拿起桌上的一份奏折,随手一翻,顿时就恼怒了,「你看看,你看看这些见风使舵的大臣,国家的粮食白养了他们!」 郭承恩连忙跪在地上,「皇上请息怒!犯不着跟这些人生气。」 耶律齐瞪了他一眼,脸色放缓,「丞相呢?」 「一直在和秦参政商量对策,几天没合眼了。」 「走,我们看看去。」 耶律齐移驾到阮吟霄办公的地方,停在门口的时候,郭承恩刚要高声喊一句「皇上驾到」,耶律齐听到里面安静,就挥手阻止了郭承恩。他独自一人跨入屋内,发现秦立仁躺在榻上,阮吟霄伏在案上,别的官员也是七七八八地横躺着,坐伏着,案上的烛火都没有熄。 耶律齐走到阮吟霄的身旁,拿起他面前的一份奏折模样的东西仔细地看了起来。看完之后,又放回原地,只把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轻轻地披在了阮吟霄的身上。他不发一言,又轻手轻脚地出去,还吩咐随行的侍从一律不准弄出声音。待走了老远,郭承恩才说,「皇上,看来大人们都累得不轻。」 「是啊,朕才是这个国家的皇帝,朕无能,才让丞相操劳至此。郭承恩,你去把烟云十六州的地图弄来,顺便把那一带守将的名单拿给朕过目。」 阮吟霄梦见了一个场景,他深夜经过府库,见里面灯还亮着,就进去看了看。 裴凌南伏在案上打瞌睡,她面前摊开着很多本书,显然是因为太累而睡着了。 他走过去,看到一张白纸被她压在身子底下,只在最右边写了几个字。他这才想起来,这是她写了很多天都没有写好的那份文书。 他本来要回家了,这下在她身边坐下来,拿过她桌子上放着的那几本书翻看了一下,随即摇头。要点都没掌握到,书都选得不对,哪里能写出好的文书来?他皱眉看了看呼呼大睡的女孩子,论起天赋,她真的是有点差强人意,他当初会把她弄进吏部,完完全全是看中了她眼睛里的那股斗志。 不过人无完人,他不能太苛求了。 第40章 他起身,把她选的书放入书架内,又为她挑了几本,放在她的面前,然后坐下来给她列要点。 刘无庸走进府库的时候,他刚好把要点写完,揉皱了,随手塞进了其中的一本书内。弄成好像是以前借阅的人无意中留下的一点痕迹。 刘无庸笑道,「哦,你作弊!」 他摇了摇头,轻声道,「别说我来过。她越觉得我可恶,才越能把事情办好。这就是她的脾气。」 刘无庸叹道,「你看不出来她喜欢你么?这么拼命努力,只是为了更靠近你一些。」 他苦笑,「老爹,你还不知道我么?南人身北人坑,不由己的事情太多,哪能顾什么儿女私情?何况我现在……如果将来有机会,我会给她找个好婆家。」 「我就怕你到时候后悔!」 「不会的。」 梦到这里醒过来,阮吟霄自嘲地笑了笑,一低头,却发现身上的黄色披风,看来是皇帝来过了。一屋子的人都在昏睡,几个通宵下来,大家都有些体力不支。他走到秦立仁的面前,轻轻取走一本书,从书中掉落下一片银杏叶子来。他俯身捡起,不禁望着窗外怅惘。 希望他当初写给翁照帆的书信有用,希望赵显足够聪明……希望她一切都好。 等待是漫长而又锥心的。每一个人心中都有牵挂之人,担忧之事,所以这座前朝的老宅呈现出了比没人住时还要浓重的压抑之感。楚荆河和铁蛋儿的身体都渐渐好转,伤口也在愈合,南宫碧云虽然还没有醒来,但是情况也已经趋于稳定。 裴凌南每天去佛堂,去完佛堂便是等在门口,一直到掌灯时分。玉翩阡婉转直接地劝了几次,她都不听。 「小玉啊,过来过来!」裴大招手,玉翩阡从门口退回来,蹲到他面前,「怎么啦?」 「为什么我爹那里还没有消息啊?都过去这么多天了,什么陵都应该拜完了吧。」 玉翩阡也觉得奇怪,但这种担忧总不该让一个孩子知道,「也许只是耽搁了些时间,正在往这儿来。」 裴大皱着眉头,一双与沈流光极相似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门口。 玉翩阡摸了摸裴大的头,心里清楚,就算皇帝能够脱身,赵康也会赶尽杀绝地追来姑苏城。到时又将是个什么局面? 某个黄昏,南宫碧云醒了过来,正在给她擦身子的老妈妈吓了一跳,随即扔了布,冲向门口。 南宫碧云用手肘撑起身子,仔细打量了一下四周,还没等她坐起来,裴凌南进来了。 她们两个人安静地对望着。对方不是朋友,不是敌人,甚至不是对手。也许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裴凌南不知道,当那个黑衣人一脚踹向南宫碧云的时候,属于她的南柯一梦,是不是就醒了。 「你终于醒了。」裴凌南一开口就是这句话。 南宫碧云无言以对。也许她没有立场再做她的敌人,但她也无法亲口说出那些有可能伤害到耶律璟的话。毕竟那是她长达八年一直仰赖的男人。她低着头,手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而有些微微发抖。 裴凌南说,「一开始我带你走,确实想要从你嘴巴里面套出一些东西来。或者把你当成人质,向耶律璟谈些条件。可是那天在破庙里面,我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我错了,我错在同样身为女人,母亲,却罔顾你的立场。所以你放心,你安全了,自由了,随时可以离开。」 南宫碧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花了这么大的代价,这么多的精力抓我,就这么轻易地放掉?我高估了你,裴凌南。你的男人也高估了你。」 这句话好像戳中了裴凌南的痛楚,她站起来,大声道,「你是高估了我,你们都高估了我!现在对于我来说,整个大局,比不上一个人的生死。他若是回不来,我情愿生灵涂炭,天下苍生都给他陪葬!」 南宫碧云愣了一下,喃喃地问,「我昏迷了多少天了?」 裴凌南转过身去,语气渐渐低沉,「十天。」 「难道他们得逞了?我听他说,要用火药……」 裴凌南奔出房门,再也不想听南宫碧云后面未说出口的话。越香凌走的时候,沈括走的时候,她就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她把每天滋生出来的担心,害怕,都强压在心底,如今压了厚厚的一层,终于因为南宫碧云的话而反弹起来,满满地堵住了她的心。她不敢去想那个结果,甚至从来不敢试问自己,会怎样。 她跑到老宅的门口,趴在老旧的围墙上哭泣。她想要伪装,可是她很脆弱。 「滴哒」「嘀哒」有马蹄声从路的尽头传来。 好像佛祖慈悲的叹息。 裴凌南猛地扭过头去,看见了一支人数不少的商队。她没有看到赵显,心中涌起了巨大的失望,正欲侧过头去。马队走近了,几匹马拉着一辆板车,一个人正从板车里探出头来,不经意间,就与她四目相对。 她一愣,而后拔足狂奔,冲到板车边,几乎是扑到了他的身上,而后像十六七岁时一样,嚎啕大哭了起来。 周围的人都不解地看着赵显,赵显指了指怀中的裴凌南,羞涩地笑笑,「我妻子。」 众人会意,微笑地看着他们俩,乐见好戏。 「凌南?」他虽然也想好好地抱着她,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似乎……? 「呜呜呜呜……」 他的心柔软,揉着她的头,「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赵显抬头,抱歉地对周围的人,「送我到这里就可以了,各位的大恩大德,赵某没齿难忘。」他抱拳向四周,四周的人笑着回礼,然后他就把裴凌南从板车上抱了下来,目送商队远去。 第41章 他看看街的这边,没有人,再看看那边,还是没有人,这下放心了。 他把裴凌南放在地上,而后不由分说地低下头去吻她。 他好几天没有洗澡,也没有刮胡子,下巴上全部都是刺人的胡渣,嘴里还有股怪味道。裴凌南却伸手勾着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好靠得他更近,抱得他更紧。她满心的期待,满心的思念,满心的担忧,满心的欢喜都灌入他的嘴里。这甜蜜,他快有些招架不住了。 直到身后飘荡着一个买菜经过的老婆婆,狐疑地围着他们转了两圈,赵显才拍着凌南的后背,想放开她,可是裴凌南才不管。 他无计可施,冲老婆婆眨了眨眼睛,老婆婆却很严肃地看着他,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几个大字,当街亲吻,有伤风化! 他只得伸手挠了裴凌南一下,裴凌南终于放开他。 老婆婆这才哼了一声,走了。 「流光……」裴凌南摸着他的脸,每摸一下,眼泪就流一行。 「我在这里。傻丫头,你别哭了。」赵显用指腹抹去她的眼泪。 「谢谢你!」她把脸深埋进他的怀里,在他脏兮兮的身上蹭了又蹭,蹭了又蹭,直到双颊都发红生疼。她又哭又笑,像个疯婆子,甚至都没有任何心情问他是怎么脱险的,别的人在哪里,又是怎么来姑苏的,这么多天经历了什么。她只要这个结果,有这个结果,她就心满意足了。 赵显拥着她往老宅里面走,先是玉翩阡手里的盆掉落在地上,而后是楚荆河和秦书遥目瞪口呆,最后是裴大裴二呆在原地,宅子里的人全都静止了。而后赵显笑了一下,他们全都拥了过来。 「爹!」裴大和裴二从没有这么没出息的哭过,他们的鼻涕眼泪全蹭在赵显脏兮兮满是污泥的裤子上。赵显低头分别亲吻他们,心里想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嘴上却说,「能再见到你们,真好。」 玉翩阡高兴完,问了个重点,「小越和沈将军他们呢?」 众人的心都沉了一下,赵显说,「当时太乱,他们还用了火药,出现的各路人马又太多,所以我们就被冲散了。不过,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他们每个人的烟花都放上了天空。行动之前我们就约好了,哪怕分开也没关系,放了烟花报平安之后,就各自想办法到姑苏来会合,不用再冒险去找大家。」 众人听了之后,脸上皆是一振。这样听起来,大家都平安,真是太好了。 秦书遥说,「崇光陛下还是赶紧先去洗洗吧,颠簸了这么多天,又要躲追兵。」 裴凌南擦掉眼泪,忙说,「你看,我都高兴糊涂了。这边走。」她去牵赵显的手,赵显又抱了裴大和裴二各一下,这才跟着她走。 浴桶里的水冒着舒服的热气,赵显把手放在破腰带上,又看了裴凌南一眼,「凌南,你出去好不好?你这样看着我,我根本洗不了。」 裴凌南眼睛都不眨一下,过来帮他脱腰带,怒道,「哪来那么多的破规矩?你都被我睡烂了,还当自己是没开苞的小男人吗?」 赵显皱了下眉头,睡烂了?这是什么形容词啊。 裴凌南把他的外袍脱掉,又要去脱他的裤子,沈流光连忙按住她,「娘子,就算为夫被你睡了很多次,但是洗澡这种事情,一向是亲力亲为,不借他人之手,还是请你体谅。」他伸手把裴凌南推出去,裴凌南回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乖乖地坐在外面等。 水声哗啦了一下,她知道他到浴桶里去了。起先他们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可是忽然他就没响动了。 她绕到屏风后面去看,见他枕在木桶的边沿上,竟似睡了过去。 她走到他的身后,俯身抱住他。她怎么会不知道,他为了回来,做出了多大的努力?他虽然轻描淡写,三言两语地概括了当时的情景,可是赵康是什么人,耶律璟是什么人?他们为了杀他,肯定会尽最大的努力。她把脸贴在他的脸上,心中满是感激。 她闭着眼睛,感觉怀里的人动了动,还没待她反应,已经被拖入浴桶之中。赵显把她压在桶边,眼中含笑,「既然娘子你如此舍不得为夫,又这么想共浴,为夫勉为其难了。」 她笑,今天她真的不知道怎么说话。 「别以为笑一下就能蒙混过关。」赵显贴上她的唇,终于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句,「娘子,我回来了。」 沐浴好,又简单地吃过一些东西,两个人早早地躺上床,相拥在一起。 「老实说,我浑身脏兮兮的,真不敢抱你。」赵显用下巴摩挲着裴凌南的额头,「再见不到你,我就要疯掉了。」 「我也是。」 赵显执了她的手,「这次真的是九死一生。我在确定自己安全的那一刹那,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以后要带你和孩子,躲到远远的地方去。这个皇位和关于权利的争斗,真让我厌恶。」 「你可别学阿斗当甩手掌柜。至少要把烂摊子收完,才能跟我浪迹天涯去。」 赵显笑了,「浪迹天涯现在对于我来说,是最最美妙的词汇。」 裴凌南也笑,「还有更美妙的,听不听?」 「嗯?」 裴凌南贴到他的耳边,轻轻地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她连说了三遍,好像要把以前没说的给补够。赵显笑起来,用身体的行动,做了回应。 第二天,赵显起得很早。他没有懒惰赖床的习惯,相反身边那个人有。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翻身拿背对着他。他又低头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她打发一样,轻推了一下他的脸。他有些郁闷了,自己爬起来穿衣服。 他要记挂的事情很多,比如赵康接下来会做什么,双双顺利到达北朝了没有。 比如,他要对接下去见到的那个人说些什么。 第42章 他推门出去,走过清晨安静的长廊,仔细地数了数房间,确认无误之后才上前敲门。 「请进。」屋里的人说。 他推开门,见女人正仔细地教孩子写字。那孩子长得很像耶律璟,一样的高鼻梁,一样有神而又锐利的眼睛。唯一不同的是,孩子在看人的时候,更多的是审视,而耶律璟,好像一眼就能看穿别人。 南宫碧云很惊讶,似乎没想到他会来,连忙起身,指了指椅子,「快请坐。」 赵显坐下来,亲切地看着她,犹如她是一个老友,「身上的伤都好了吗?」 「都好了,谢谢崇光陛下关心。」 赵显摆了摆手,「你别把我当皇帝,今天来这里,也并不是用皇帝的身份。」 「是。」南宫碧云低着头,手扶在耶律擎苍的肩膀上,显得有些局促。她本不是这样的性格,然而形势不由人。 「凌南应该说过,你可以走。」赵显说话的口气很平和,像是儿时邻家的某个大哥哥。南宫碧云从没有见过这样平实的皇帝。以前在北朝的时候,虽然见过沈流光几面,但大都因为他很不起眼的官服而忽略了他这个人。 现在看来,他跟阮吟霄,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你要去哪里是你的自由,但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再回到耶律璟身边去。」赵显仍然在微笑,「他是个疑心极重的人。我虽然不知道你真正的身份,但你是从南朝送去北朝的,以往他对你好,多少有为今天的事做谋划的企图心在里面。现在你落在我们的手里,他不会再信你了。」 南宫碧云摸了摸耶律擎苍的头,眼中显露出迷茫,失落和伤心。她又岂会不知道耶律璟的为人?只是傻傻地还有些希冀罢了。 「我并不是来离间你们的夫妻关系,只是单纯从认识很多年这个角度,来找你谈谈我的看法。」赵显温和地看着耶律擎苍,「你看,他还小,他不应该因为大人的过错,而遭受不必要的伤害。你如果不帮耶律璟,或者跟耶律璟保持距离,也许擎苍还有法子承袭亲王的爵位。」 「怎么可能?」南宫碧云不相信。她很清楚耶律璟现在做的事是什么,一旦失败了,将诛灭九族。 「我熟读你们北朝的国史,也看过我兄长永明皇帝在位时的一些记录。你的身份可以永远不说出来,但我有法子让你们母子返回上京城。」赵显说着,站起身,四处看了看,「能借你的纸笔用一下吗?」 「当然。」 赵显走到书桌后面,提笔写字。他的长相很普通,在北朝时就极不起眼,现在也没有因为皇帝的身份而增色多少。但是很意外的,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淡淡的温柔,会让与他相处的人,忘记身份立场,感受不到任何的压力,甚至还会不自觉地靠近他,觉得舒服。 这大概就是裴凌南没有选阮吟霄的原因吧? 赵显写完东西,把它装进信封里面,递给南宫碧云,「这只是我提供给你的一个选择,你当然可以不用。我最后想说的是,真正的爱情能够超越生死。你可以为了一颗真心飞蛾扑火,我赞赏你的性情。但那若不是真心而是别有用心,就太不值得了。」 南宫碧云怔怔地接过来,俯身行了下礼,赵显就走了。 赵显走到院子里透气,舒展了一下筋骨。姑苏的阳光和金陵的不一样,这里连早风都是自由的。这样的风,他畅快地呼吸了十年,因为与生俱来的使命不得不舍弃。但终有一天,他要远离那个高贵的牢笼,去追逐这一抹清风。 一个士兵跑过来,跪下行礼,「皇上!」 「什么事?」 士兵一脸悲壮,「姑苏城被大军包围了!」 赵显一惊,马上让士兵带路去城楼。在士兵的指引下,他迅速登上城楼,看到城下黑压压的一片大军,宛若一块席卷而来的巨大的黑布。大兵压境,把沈括,越香凌还有翁照帆来姑苏的路都给断了。比这更可怕的是他们有可能会荡平这座城池,活捉甚至屠杀城里的所有人。 赵显侧头问姑苏的守将潘美,「他们攻城的理由是什么?」 「说皇上在幸陵遭到了袭击,至今下落不明。据可靠消息,逆党逃进了金陵城。」 贼喊捉贼?赵显拍着城墙苦笑了一下。 「皇上,我们应该怎么办……?」潘美犹豫地问。 赵显往城楼下看了一眼,「他们是哪路人马?」 「具体不清楚,但是好像是几路节度使的大军……」潘美话还没有说完,一个士兵匆匆跑上城头,「将军,又不好了!」 「什么又不好了?」潘美烦躁地问。 「北朝发生了内战!北朝皇帝的军队和宁王的军队在燕云十六州一带多次发生冲突,现在宁王的军队已经退到燕州,甚至有部分北朝的要员逃到了我国北边的门户盘龙关一带!」士兵看了赵显一眼,似乎还有更严重的事情,「太子……太子下令盘龙关的守将开门把他们迎入……」 潘美低咒了一声。 与此同时,城下的军队乱了。带兵的几个将领也是刚刚收到消息,盘龙关要门户大开,把北朝的人迎进来。他们各个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这跟引狼入室有什么分别? 军队里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奶奶的,把我们弄到这里来搞什么乱党,就是为了放北朝的人马进来吗?!弟兄们,这可是通敌叛国的大罪啊!弟兄们,难道我们要眼睁睁地看着大好河山被外族夺去吗!」 「不能!」 「绝不能!」 部分士兵大声地响应着。 另一个声音又说,「国难当头,难道不是更应该阻止外族人入侵吗?是真男儿的,就拿起刀,跟我走!」 「我们退回去守城!绝不能让太子的诡计得逞!」 「我们才不信姑苏城有什么逆党!」 第43章 一部分士兵开始不战而退,领兵的将领怎么也拦不住,喊了他们两声,见越来越多的人响应,自己都动摇了。有几个将领还跟着士兵们一起退走。 赵显和潘美在城楼上,看到底下那块巨大的黑布在一点点地瓦解,速度越来越快。后来,连原本站着不动的人,都开始站不住了,也纷纷随着人潮转身离去。 「哈?」玉翩阡跑上城楼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幅光景,「亏我还想了很多舍身取义,杀身成仁的词儿呢。这也太戏剧化了吧?」 「玉官。」赵显叫他。「是,皇上。」玉翩阡有点沮丧。 「还不快去开城门?沈括和子襄回来了!」赵显的口气里有说不出的兴奋。玉翩阡愣了一下,立刻转身,飞也似地下楼,开城门去了。 厚重的城门缓缓打开,两个满身盔甲的人阔步走过来。 「小越!小越!」玉翩阡激动地飞奔出去,一把抱住了越香凌,眼泪鼻涕一大把,还故意蹭在越香凌身上,越香凌推他,「喂,你别趁机。」 「这么久都没有你的消息,原来你躲在军队里!担心死我了!」玉翩阡抓着他不放。 沈括走到赵显面前,两人相视一笑,各伸出一只手,重重地握在一起。 赵显与他们一起往城中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都看糊涂了。」 「臣在来姑苏的路上碰到越大人,恰巧看到这路大军派出的哨兵,才知道原来赵康欲先下手为强。我们便想办法混进了军队,联络了一些以前的部众和老友,大家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都很生气,并说一定要寻合适的时机制造一些混乱,阻止赵康的阴谋。……没想到,北朝率先开战了!」 赵显思索了一下说,「北朝能够带兵打战的将领不是几乎都在宁王这边吗?皇帝的军队是谁率领的?」 沈括脸上涌起一种古怪的神色,「北朝皇帝御驾亲征,阮吟霄督军。」 「啊?阮吟霄不是文官吗?他也会打战?!」玉翩阡忍不住插、进来。 越香凌道,「所以这是个险招。我估计连北朝皇帝和阮吟霄心里都没有底。不过好在,事情向我们希望的方向发展。要不然姑苏城之困,也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赵显虽心中仍然有顾虑,但为了安抚众人,也露出了笑脸,「翁大人和皇后还是没消息吗?」 谁知他这句话一出口,越香凌和沈括都像被定住了一样。一旁本来欢天喜地的玉翩阡也停了脚步,不解地看着他们俩。沈括和越香凌互相推搡了半天,越香凌才上前一步,低声说,「翁大人和皇后回金陵去了。翁大人托人给我送话,说他毕竟是士族出身的老论大臣。」 这句话有很多种理解方式,全看听者的意愿。 赵显好像早就料到了一样,只「哦」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 裴凌南听说姑苏城被围,在老宅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抬头看到赵显一行人回来,连忙迎了上去。赵显握住她的手,侧头向身后,沈括和越香凌双双走上来行礼。裴凌南激动地握着越香凌的手,千言万语说不出口,越香凌笑着点了点头,意思是他懂,心意收下了。 待走到沈括面前,裴凌南直接扑过去抱住了他。 「夫……夫人……」沈括有点手足无措,为难地看着赵显。 「您就喊我凌南吧。」 沈括拍了拍她的后背,「凌南。」 「您能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裴凌南泪流满面,想起那天别离时的对话,有恍如隔世之感。 沈括笑,「让你担心了。我这把老骨头,暂时还死不了。不过你要是再哭再抱下去,惹皇上吃起醋来,把我给砍了,那可就不好玩了。」 众人哈哈大笑,伤感总算是烟消云散了。 赵显决定,为了庆祝劫后余生,要弄一桌好吃的,大家一起坐下来好好吃顿晚饭。裴凌南一直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秦书遥和楚荆河异口同声,「不行,绝对不行!」 赵显点头,「附议。」 「喂,你们少看不起人了!这么多年下来,我还是有长进的。」 「哈哈,长进?」楚荆河掏了掏耳朵,「我没听错吧?上次谁把我家的锅弄出一个洞?谁把醉排骨弄成煤块?裴大人,你记性也太不好了吧!」 秦书遥还算给裴凌南留了几分面子,「凌南啊,做菜的事情我来就好了,你多陪陪裴大裴二嘛。」 裴大和沈阡陌一听,连忙一人拉住裴凌南的一只手,「娘亲,我们去画画?」 「赏月也行啊!」 赵显也站起来,「对对,我陪她去后院逛逛。」 「喂!你们!!」裴凌南被父子三人强行拖走,秦书遥和楚荆河双双出了口气。这时,越香凌和玉翩阡买菜回来。玉翩阡看到下午时就喋喋不休吵着要做菜的裴凌南不在,好奇地问,「那个嚷着要做菜的人呢?」 秦书遥说,「哦,他们一家三口在后院赏花。菜还是由我来做就好了。」 「赏花?这个时辰?」玉翩阡一脸狐疑。 楚荆河看向越香凌,「越大人,不知道北朝发生内战,皇上御驾亲征的消息可靠不可靠?」 越香凌点头,顺便把菜篮子放在桌子上。 「那恐怕,明天我们就要告辞了。」 晚饭吃得有些沉闷。 众人默不作声。秦书遥每吃几口饭,就看楚荆河一眼,楚荆河吃得很欢快,还招呼大家都动筷子。 裴凌南察觉到不对劲,已经是晚饭过半的时候。 因为玉翩阡和越香凌半天都没动一下筷子。 不明就里的沈括和赵显,也都停了下来。赵显问玉翩阡和越香凌,「怎么了吗?你们怎么都不吃?」 第44章 玉翩阡低下头,「楚大人说他明天就要告辞了。」 「这么快就走?」沈括问。 楚荆河脸上的笑容终于敛去,把手中的碗筷放下来,众人这才看见他一直端着的碗里,米饭根本没少掉多少。他看了一眼赵显,再看了看其它的几个人,抱拳道,「荆河深思这几日的所见所闻,逆境之中,你们君臣仍然能相互扶持,实在令人感动。刚才听到玉大人说,北朝爆发了内战,皇上的身边只有丞相和秦参政两个人,必定举步维艰,因此才归心似箭,想要助吾皇一臂之力。」 赵显听完,点了下头,「是我欠考虑了。」 越香凌轻轻地笑了一下,看向楚荆河,「遥想当年在北朝,第一次与楚大人相见之时,我本怀有轻视之心。记得当时北朝对你的评价是阿斗。现在看来,不仅不是阿斗,甚至可以称为国之栋梁。」 楚荆河耳根有些红,「越大人过奖了。」 裴凌南起身去拿茶壶,给每个人都倒了一杯茶水,「今时不比往日,我们大家时刻都要保持警惕,不宜饮酒,所以以茶代酒,共饮此杯。」她举杯,众人纷纷站了起来,虽心中百味杂陈,但都仰脖一口饮尽杯中茶。 裴凌南又给楚荆河和秦书遥单独倒了一杯,「我生于北朝,为北朝所培养,如今国家有难,却不能前往出力,请二位代我向皇上转达歉意。」 楚荆河说,「凌南,你在南朝帮崇光皇帝,我们南北呼应,也算是共解国难了,别在意。」 秦书遥握了一下裴凌南的手,笑道,「是啊,我们南北呼应,共同退敌,也算是并肩作战了。等战事平息,我们一定还会再见的。」 裴凌南点了点头。 晚饭结束之后,赵显与楚荆河闲聊,裴凌南先行回房。 她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个南瓜镇纸,对月观看。这个镇纸外观平淡无奇,内里却晶莹剔透,好像能吸进月光。她想起很多年前,坐在银杏树下,大风吹过,一个人从树后面走了出来,初时惊艳,后来神伤。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她又不是傻子,不会不明白他的野心,但同样也明白,那时自己要找的书中,一张又一张故意揉皱的纸条不是偶然,后来也终于明白了他赶自己出吏部的苦心。但当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那条路上,他们都不再是他们了。 秦立仁曾经说过,她不了解他。甚至从未真正走入过阮吟霄这个人的内心和他的世界。如果她亲身经历过北朝的先皇驾崩后的那一段血雨腥风,就不会怪罪他和太后那样不为世俗所容的关系,更不会不能理解他的淡漠和薄情。阮吟霄,信陵,只能是一枚点在心口的朱砂,窗前的白月光。 「娘?你在干什么?」裴大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走到她身边,仰起头看着她。 她笑,「在想一些事情。你怎么来了?」 「哦,铁蛋儿要回干爹身边去了,他问我要不要带什么话回去,我就说希望干爹保重身体,能把坏人都杀光!裴二比较麻烦,捣鼓好一阵了,还没弄出东西来。」裴大抓着裴凌南的裙子,「娘有什么东西要给干爹吗?」或者,只言片语也好。 「没有。」 「哦。」裴大有些失望。大人之间的恩恩怨怨虽然复杂,但他觉得,如果娘能有所表示,干爹会高兴的吧?他走了两步,听到裴凌南叫他,「光儿,你等一下。」 他回过头去,裴凌南把南瓜镇纸放进他的手里,「你让铁蛋儿把这个给你干爹带去。记住,千万别被你爹看见了。」 「还有什么话吗?」 裴凌南想了一下,「有一句。惟贤惟德,能服于人。」 裴大点了点头,退出来,疑惑地看着手里的东西。就这个东西?就那一句话?太高深了,不明白。 赵显很晚才回房。那时,裴凌南已经睡下了。 他小心地关上门,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慢慢地解衣服上的口子。他每弄出点声音,就看一下裴凌南的反应,费了好大的劲才爬上床。可他刚刚掀开被子,裴凌南就转过身来,无奈地看着他。 他不好意思,「吵到你了?对不起。」 「没有,是我自己睡不着。」裴凌南平躺,赵显也平躺,两个人手牵着手,一起看着屋顶发呆。 「流光,接下来你会怎么办?」 「虽然几路节度使仍然可以听凭我的调遣,但禁军是赵康他们的人,恐怕回金陵很难。说实话,我并没有头绪,也不想通过大规模的战争方式来拉赵康下马。」 裴凌南叹了口气,「这并不容易。」 「凌南,皇权和百姓,我只能选一个。若是赵康能够当好这个皇上,哪怕心肠歹毒点,皇帝给他当又何妨?可是从他被耶律璟牵着鼻子走这一点来看,一旦我放弃皇位,耶律璟谋得北朝的江山,要不了几年,南北朝就会陷入大战。赵康不是耶律璟的对手。」 裴凌南侧过头去,看赵显的脸,「所以,你一定要除掉耶律璟?」 「不是我一定要除掉,是北朝一定要除掉耶律璟。」赵显也转过头来,与裴凌南相识,「说真的凌南,我希望北朝的皇帝打到燕州,又不希望他们以此为名,逼到盘龙关。」 「为什么?现在这样对我们不是有利吗?」 赵显淡淡一笑,笑容中多少有些无奈,「请神容易,送神难。」 「你担心他们会趁机强占南朝的国土?」 「我不知道。」 「他不会的。」裴凌南转过头,重新看向屋顶,「他不是为了一己之私,把百姓陷于水深火热的人。」 「那时是出师无名,现在却大不一样。对于任何当权者来说,都是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也许现在我这么说,你并不会相信,那我们就静等着看结果吧。」赵显松开裴凌南的手,转身背对着裴凌南。 第45章 裴凌南看了他一眼,也拿身体背对着他,两个人各自进入梦乡。 第二天,楚荆河,秦书遥和铁蛋儿一起离开了姑苏,同行的还有南宫碧云和耶律擎苍。众人都去相送,可已经察觉出赵显和裴凌南有些不对劲。以往两个人总是并肩同行,今天却是赵显一直走在前面跟楚荆河讲话,裴凌南领着裴大和沈阡陌走在后面。 裴大用眼神问沈阡陌,娘和爹怎么了? 沈阡陌回他一眼,我怎么知道?! 裴大仰头对裴凌南说,「娘,我和妹妹要说悄悄话!」 裴凌南低头看他,「又说悄悄话?你们俩怎么每天都有那么多说不完的悄悄话?」 裴大灿烂地笑了一下,拉着沈阡陌就跑。 跑到稍远一些的地方,确定大人们都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之后,裴大才说,「坏了,裴二。」 「我早就知道你又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 「我把娘给干爹的东西交给铁蛋儿的时候,就感觉爹的影子好像在我附近晃了一下。我还以为是幻觉!」 沈阡陌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他。 「怎么办啊裴二,他们两个肯定因为这个吵架了。你看咱爹,走了这么久,连正眼都没看一下娘。」 沈阡陌往大人站的那边看了一眼,「你想怎么办?」 「干脆我去找爹坦白好了。告诉他娘给干爹什么东西,托铁蛋传什么话?」 沈阡陌摇了摇头,「别去了,弄不好爹会更难过的。该看见的都看见了,该听见的都听见了,你要是去说,爹还以为你袒护着干爹,心里更堵。」 裴大想了想有理,重重地叹了口气。 沈阡陌又说,「大裴,比起这个,有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 「我看爹不爱当这个皇帝,早晚有一天要退位的。你怎么办?爹和娘肯定不愿意让你陷到皇宫这个牢笼里面去,你自己呢?」 裴大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看爹这个皇帝当得那么辛苦,我也怕。」 「就你那点出息。」沈阡陌叹气,摊了摊手,看向远方,「别的不提了,先把眼下的难关度过去再说吧。」 楚荆河与众人一一告别,然后驾马车离开。马车行了很远之后,秦书遥打开帘子,探出头来问,「楚荆河,你说今天崇光皇帝是不是怪怪的?他什么时候跟你交情这么好了?」 楚荆河白她一眼,「女人,你的眼力不是一般地差。崇光皇帝跟裴凌南闹别扭,你看不出来么?」 「啊,有吗?」 「越香凌和沈括故意聊天,连玉翩阡都察觉了,不跟崇光皇帝说话。我吧,好心跟你讲话,给皇帝和凌南空间,你还拼命地把我往皇帝那里推,真是被你打败了。」楚荆河摇了摇头,「同样都是女的,你怎么跟一般女的差那么多?心细如尘你懂不懂?」 秦书遥狠狠推了他一下,「凭什么每次你们这些奇怪复杂的男人耍心思都让我猜?我是不屑,你懂吗?正经事儿我猜得可准了。」 秦书遥以为楚荆河会开口反驳,谁知他只是悠悠叹了口气,眉间凝结了一些愁绪,「既然如此,那你猜猜,耶律璟接下来会干什么?我们能不能把他顺利地引出来,助丞相擒拿?」 「宁王的心思一向高深莫测,我怎么知道?」秦书遥在楚荆河身边坐了下来,看他愁眉不展,「不过,你是不是还担心些什么?」 楚荆河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复又打起精神,扬声喊道,「驾!」 马车,向天边疾驰而去。 回到姑苏中的老宅,赵显和裴凌南仍然各行各路。玉翩阡撞了一下越香凌的肩,越香凌看了一下沈括,沈括摇头不言。 裴大松开裴凌南的手,上前走到赵显身边,「爹,今天教孩儿写字么?娘那里的墨水和宣都是现成的。」 赵显回头看了裴凌南一眼,摸了摸裴大的头,「今天不了,爹还有事情要处理,改天好吗?」 「哦。」裴大悻悻地低下头,裴凌南忽然叫道,「光儿,你过来。」 裴大走到裴凌南面前,裴凌南蹲下来看着他,「练字为什么要你爹教?全天下会写字的又不是就他一个?做人莫名其妙,写出来的字也好不到哪里去,走,我们回房去自己练!」 裴大缩了一下脖子,被裴凌南硬是拖走,沈阡陌连忙跟了上去。 这边玉翩阡三个人全都是石化状态,刚才貌似听到了「莫名其妙」?他们齐齐地看向被说「莫名其妙」的那个皇帝,想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谁料,皇帝面无表情,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动,半晌才问,「你们三个很闲么?」 「不,很忙,很忙。」沈括连忙说,转身欲走。 「子襄和沈括跟朕进来,讨论正事。」赵显面无表情,率先进了屋子。 越香凌和沈括双双咽了口口水,一副英勇赴义的模样。玉翩阡站在门外踢石子,这几日在老宅,皇上可是用「我我我」用得很欢快的呀,这怎么才一个晚上,就又变成「朕」了?裴姑娘的杀伤力可真不是一般地大。 阮吟霄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茫茫大雪。 管家老陆随军照顾他,看他穿的少,就给他披了件大氅。 阮吟霄忽然问,「金陵下雪么?」 老陆愣愣地看了他一眼,「主子,不下的。」 阮吟霄把紧握的拳头松开,掌心躺着南瓜镇纸。老陆探头看了一眼,立刻会意,「主子不要担心。这次,南朝的事情虽然闹得大,但铁蛋儿不是说,所有人都安全逃出来了吗?」 阮吟霄摇了摇头。 老陆不敢多言,退出去了。 秦立仁和楚荆河来找阮吟霄,进屋后,楚荆河一边跳脚一边往手心里呵气,「你这儿怎么也不生个暖炉啊?冻死我了。」 第46章 阮吟霄回到书桌后面坐下来,把南瓜镇纸放在桌上,「有吗?」 楚荆河气绝,秦立仁笑着对楚荆河说,「吟霄已习惯了。」 「人都安排好了吗?崔不惑那个老匹夫怎么说?」阮吟霄淡淡地问。 「他说燕云十六州,全部都安排有兵力。燕州这边,确实已经没有了。」 阮吟霄拿起一份文书,「这话你也信?」 「为何不信?」 「把宁王妃绑到他面前,最后问他一遍,不说实话,就把宁王妃杀掉,剁手剁脚也行。」阮吟霄面色不改,提笔写了一个批复,拿起下一份看起来。 秦立仁犹豫,「万一冤枉了他呢?」 「立仁,非常时期,宁可错杀,绝不放过。我们,都没有退路。」阮吟霄抬起头来,眼睛像是刀锋一般凌厉。秦立仁肃容,退了下去。 楚荆河走到阮吟霄面前,「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把耶律璟逼出来。」 「他那么狡猾,怎么逼?」 「他现在这么嚣张,无非是有赵康的庇佑。如果赵康自身难保,也不再庇佑他了呢?」 楚荆河摇头,「这不可能。他们结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有法子。」阮吟霄走到牛皮地图前面,指着盘龙关,「既然已经到了南朝的疆域前,我们就一路打到金领去。只要战事起,赵康无暇自顾,南朝那群老臣肯定会重新请崇光皇帝出来。那个时候,耶律璟不得不出面,而我们也已经胜券在握。」 楚荆河重重拍了下桌子,「你要打南朝?!你真的要打南朝!」 「为什么不?以前师出无名,如今,为了捉拿逆党。何况南朝内乱,崇光皇帝被逼走,不正是我们举兵的好时机么?这也是皇上的意思。」阮吟霄说得云淡风轻,好像战争只是一场不痛不痒的春雨。 「你别忘了,你是南朝人!南北两朝议和,约定和平共处的。」 阮吟霄冷哼了一声,「我父亲被抓来北朝,委曲求全,南朝的皇帝说他叛国,此后直至他病逝,再也不能返回故土。因为我是南朝人,所以我在这条路上,比任何北朝人走得都辛苦,得到今天,是经过九死一生。你们有谁知道,我失去了多少,我妥协了多少?你可知,人的一生,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永远回不来了。」他看了一眼桌上,复又转身面对着地图,「何况,和约是他们不守在先,我们没必要装君子。你回来若只是来阻扰,就先回上京去,这里不需要你。」 楚荆河冲到阮吟霄面前,提起他的衣襟,大声吼道,「你当然不需要我!当年我不在朝中,就是因为看够了你们那些龌龊事。你以为你跟我姐姐的事情做得滴水不漏?你以为她不知道你在利用她?你以为动了永福宫中的暗格,造成有内奸的假象,就能让赵显挺身而出娶凌南?你以为这样就是救她?你以为说动了沈贺年,又把赵康的劣迹摆在南朝先皇的面前,就能让沈流光永远地离开?现在!你看看现在,你做的事情,除了权利,哪一件如愿了?」 阮吟霄一把推开楚荆河,沉声回道,「就是因为我失去得太多太多,所以现在我要得到!」 「你简直无可救药!」 「我没话可以跟你说了。」阮吟霄抬手,下逐客令。 楚荆河气冲冲地走出来,迎面撞上了秦书遥。秦书遥在行军中暂代守在上京城的吏部尚书胡由狡,处理公文的事宜。秦书遥手中的文书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她忍不住抱怨了两句,「你怎么总这么风风火火的。」 楚荆河蹲下来帮她捡,捡完了之后问,「昨天你去见皇上了?」 「嗯。」 「都说了什么?」 「楚大人,我跟你没有熟到做什么都要向你汇报的地步吧?」秦书遥横眉。 楚荆河半晌才说,「你最好别打什么鬼主意,我不会跟你在一起的。皇上的圣旨也没有用。」 「你少自恋了!我有说要跟你在一起么?借过,借过!」秦书遥撞开楚荆河的肩膀,大步往前走,走到拐角的时候,自嘲地笑了笑。可不是,对于他楚荆河来说,圣旨管什么用?她早就知道。 南朝姑苏城的老宅。 裴大蹲在墙角唉声叹气,沈阡陌在一旁荡秋千。 「裴二,你别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了行不行啊?」 「荡秋千不晃,那还荡什么?你小小年纪,成天唉声叹气,小心长白头发!」沈阡陌吓唬道。裴大立刻摸了摸小脑袋瓜,气指着沈阡陌,「爹和娘都闹到分房睡了,你还在那里说风凉话!」 「我怎么说风凉话了?小玉小越和沈爷爷不是轮流去当炮灰了么?没用。」 裴大没好气,「那你在这里荡秋千就有用啊!」 「我不是正在想法子么。这件事是娘惹出来的,按理来说,应该娘去道歉。可是娘是倔脾气,总认为自己没错,爹就更不用说了,没有男人能容忍的。」 「那怎么办?」 「我肚子饿,想不出来。」沈阡陌摊手。 裴大走到秋千旁边,硬是拉住了绳索,「好,只要你能想出办法来,我就请你吃好吃的。」 「一言为定?就知道你小子油水多。快走快走,想吃那个凤凰酥好几天了!」沈阡陌拉着裴大就跑。 赵显见那两个小影子冲向门口,忍不住笑了笑。一个调皮捣蛋,一个诡计多端,都不是省事儿的性子,那人,倒是教出了极特别的两个孩子。他回头,看到书桌旁边挂着的那副巨大的地图,叹了口气。燕云十六州,一直是南朝人心中的伤口,而此刻屯军于燕州的北朝皇帝亲师的每一个举动,都将影响以后两国的格局。 他何尝不希望自己的推测是错的,那个人,哪怕只顾及一丝一毫南朝人的立场,便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来。可是,以他在北朝十年,对阮吟霄这个人的了解来看。他,不会止步于燕州。到那时,岌岌可危的南朝,该怎么办? 第47章 「皇上,皇上!」沈括匆匆跑进来,跪在地上,「不好了,北朝真的开始攻打盘龙关了!盘龙关不堪一击,守将弃城而逃!」 赵显闭眼,往后退了一步,险些没有站稳。那是南朝的北方大门,一旦被北朝人占领,进可攻,退可守,再想挽回,就变得极为困难。多年前,父皇临终时的话又在他的耳边回响,「朕这一生,自认执政之时,功过可以相抵,唯一的憾事,便是自朕手中,失去了燕云十六州。此意难平,此恨难消!」 「皇上?」沈括担忧地看了赵显一眼,「您,没事吧?」 「盘龙关的守将姓甚名谁!」赵显怒道。 「刘永利。」 赵显把桌子上的东西一扫而下,大发脾气,「朕早就说过,刘永利此人贪生怕死,不堪重用,而赵康却执意用他守盘龙关这样的重城!误国误民,鼠目寸光!就凭他这样的本事,还想治理一个国家,简直是在侮辱赵氏的列祖列宗!」 「皇上请息怒。接下来该如何?金陵城已经打点好了……」 赵显摇头,「我不回金陵。此刻回金陵,已经于事无补。北方的防线,很快就会崩溃。我不该小看了阮吟霄用兵打战的能力,他的父亲阮思温,参加了当年的南北大战,在军中做了多年的参军。」他看了一眼地图,「让他们打吧。先把耶律璟逼出来再说。」 「可到时……会不会来不及了?」沈括犹豫了又犹豫,终于还是说出来。 「你认为现在阻止就是好事?我们一旦去了前线,腹背受敌,不仅保不住国家,还会白白地送命。等内忧解除,再来对抗外敌。目前,我们跟阮吟霄的目标还是一致的,但只能等!」 「是,臣明白了。」沈括要退出去,赵显又说,「等一下,你把子襄叫来,我有任务派给他。」 裴凌南听说了北朝的军队攻下了盘龙关,进而主力集中于瀛州城下,日夜不停攻城,瀛洲守将季延渥死守城池,激战十多天未下。 南朝的金陵城开始大乱,很多大臣担心战火波及国都,主张先迁都到益州。 因为皇帝不在,赵康也拿不定主意,犹豫不决。 朝中老论大臣,只有翁照帆极力主张积极抵抗北朝的进攻。 至此,赵显曾经说过的话变成了现实。 裴凌南看了看手中余下的那半个南瓜镇纸,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原来一直相信的人会变,她已经得到过一次教训了,却原来,内心深处,从来没有停止过相信他。 「娘!」 「阡陌,你怎么来了?」 「爹这两天心情不好,东西吃得很少,你去劝劝,好不好?」 裴凌南锁眉。她又何尝不知他在为此事忧心,夜夜经过他屋子的窗前,总能看到里面的烛光。好几次她都想推门而入,劝他早些休息,但碍于面子,总拉不下脸。 「娘啊,其实你把东西给干爹,给干爹传话都没什么不对。爹就是不愿意你瞒着他。男人如果爱一个女人,眼里会容不得一点沙子,这个你将心比心就知道了嘛。」沈阡陌摇了摇裴凌南的手,裴凌南忍俊不禁,「你才多大?就知道什么是爱?」 「猜的。」沈阡陌吐舌头。 「你啊,少看些戏文才好!」裴凌南推了沈阡陌的脑袋一下。 「那娘,你去不去嘛。」 裴凌南笑道,「去去去,你和光儿花了这么多的心思,我们两个大人要是不和好,不是太对不起你们了?」 「娘英明!」 说是说要去,可是主动求和哪有这么容易?裴凌南在沈流光屋子门口走过来又走过去,一壶茶的时间都有了,还是没敲门。裴大和沈阡陌躲在墙角干着急,眼看裴凌南要走,急得想冲出去,却听玉翩阡大声道,「哟,这不是凌南吗!」 他这一声喊得格外嘹亮,别说屋里,后院都能听到。 裴凌南气极,转身想走,屋子的门却被打开了。 这两天,他们分开吃饭,分开睡觉,就算在宅子里碰到,也是各走各的,互相不搭理。裴凌南本来就是风风火火的个性,脾气一下子上来时,怎么拦也拦不住,下去了之后,就会后悔。可看平时温顺的赵显,这次这么强硬,她也憋着一口气,不肯妥协了。 「我……是来道歉的。」裴凌南低着头,声音比苍蝇还小。 站在门口的沈括笑道,「什么?听得不太清楚。」 「我说我是来道歉的,你还想怎样!」裴凌南猛地转过身去,见到是沈括,并不是赵显,略略有些吃惊,随即脸就红了,「怎么不是……他……他呢?」 「出去了,还没回来。我也在这里等‘他’。」 裴凌南暗骂了一声,低着头往前走,走得太急,一下子撞到一个人怀里。因为她走得太急,这一下撞得倒退一步,没站稳就要摔在地上。一只手迅速地拉住她,又把她带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她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抱住他的腰。四周火辣辣的几道视线,让她无地自容。 赵显抬手抱着她,也不说话。 过了很久,他才低头在她耳边低声说,「我们要一直这样被他们看吗?」 她抬起头来,额头碰到了他的嘴唇,脸又是一红,拉着他进了屋,「碰」地一声关上门。 门外众人皆是会心一笑,四下散去。 屋子里很安静。赵显若无其事地走到书桌后面,拿起笔要写字,「找我有事?」他的口气与平常无异,但带了点疏离,怎么听怎么别扭。 裴凌南一点点挪到他面前,看着自己的脚尖,「我错了……」 「什么,我听不清?」赵显是真的没听清。 「我说我错了!我不该让裴大瞒着你,偷偷给阮吟霄带话送东西,不该不相信你,而相信别的男人。不该跟你闹脾气使小性子!」裴凌南一口气说完,又低下头去,「所以,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第48章 赵显放下毛笔,走到裴凌南面前,刚要开口说话,她却一把抱住他,「其实我已经放下了,瞒着是怕你不高兴,谁知道你还是不高兴了。」 「我没有不高兴,只是等着你来亲口告诉我。这几日也并非有意冷落你,要知道,是你一看见我就转身走掉的。为夫何其无辜啊。」 裴凌南抬头,瞪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赵显笑起来,「不过你认错的样子像个小女孩,挺可爱。」 裴凌南对着他的肩膀就咬。这一咬不要紧,却点了火,某人的身体很诚实地起了反应。 他们伸手为对方解去束缚,纠缠到床边时,两个人都气喘吁吁。 在黑暗中,能看到的只有眼睛。赵显用手盖住裴凌南的眼睛,挺身进入。 「凌南你在想什么?」 「嗯?」裴凌南正意乱情迷,冷不防被他问了一下,一头雾水。 赵显扶着她的腰肢让她坐起来,两个人相对。裴凌南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歪头不解地看着他。 「谁都不许想,除了我。」他咬她的耳垂。 这一夜,他们激烈地交融。床上的被子都被撕裂,里面的棉絮飞得到处倒是。裴凌南只觉得自己的下身好像被撕裂,身上也满是吻痕。赵显好不了多少,背上被抓破,肩膀和胸前都是牙印。 第二天,毛茸茸的两个人同时醒来,看到对方都有点不好意思。 「昨晚……弄痛你了?」赵显摸着裴凌南红肿的嘴唇。 「没……没有。」 「对不起,我‘下手’太重了。」赵显坐起来,「我叫人进来收拾。」 裴凌南伸手拉他,「别去。再陪我躺一会儿。」 赵显躺下来,把裴凌南抱进怀里,「怎么了?」 「见到你以后,你一直是崇光皇帝,有国事天下事。在那个皇宫里,哪怕睡在一起,也觉得你不是我的,是南朝所有人的。现在这样,就像五年前在沈府,你不用去处理朝政,没有见不完的大臣,你就是我的夫君。」 赵显沉默,摸着她的长发,半晌才说,「让你受委屈了。」 「不委屈。」裴凌南把头埋在赵显的颈窝里,「当初要是知道你是皇帝,我肯定不嫁给你。可是我既然嫁给你了,就算你是皇帝,也只有跟着你了。」 「咦?好像有个人之前不是这么说的……我想想……」 裴凌南伸手掐赵显的手臂,赵显疼得求饶。两个人又大干了一架,直到外面有人敲门。 「嘘,先别闹。」赵显把裴凌南按在怀里,大声道,「谁?」 「皇上,急报。」沈括的声音。极其小,极其尴尬,好像是迫不得已才来敲门的。 赵显捏了下裴凌南的鼻子,起身下床,听到裴凌南在身后嘀嘀咕咕,又俯下身吻她,「先把自己洗干净喂饱,我们晚上再来。」 「沈流光!」裴凌南恼羞成怒,抓起身边的软枕就朝赵显丢了过去。 赵显出门来,见沈括垂首站在一旁,玉翩阡跟在他身后。他笑了,「天大的事情,都等我沐浴之后再说。书房见。」说完,就匆匆走了。 沈括终于舒了口气,回头瞪玉翩阡,「玉官,你这事儿干得不地道。为什么急报交给你,你要让我来做这个坏人?」 玉翩阡狡猾地笑,「看来很激烈呀。」 「什么很激烈?」 「将军你看地上,是不是棉絮啊?被子都扯破了,还能不激烈么?」 沈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拍了玉翩阡脑袋一下,「人精!」 攻下盘龙关之后,阮吟霄率军攻克祁州,北朝皇帝耶律齐等人率军与之会合,合力进攻冀州、贝州。眼看南朝的北方防线全数崩溃,北军继续挥师难下,南朝朝中的大臣开始准备弃都逃亡。赵康无德又怕死,想跟大臣一起逃走,幸而被翁照帆拦下,死谏。翁照帆提出让崇光皇帝返回主持大局,赵康不允,朝中大臣又让他把宁王耶律璟交出去,保得国土。 北朝军队攻克德清之后,三面包围澶州,南朝将领李继隆死守澶州城门。 金陵城内,终日人心惶惶。澶州,已经离南朝的东京开封极近。民间也有了极大的反对之声,儒生成片成片地到皇宫门口静坐,要求赵康举措。商人罢市,农人休耕,一片混乱。赵康再保不得宁王耶律璟,派人送他出城。 说是送,其实是押。赵康显然已经打算用耶律璟换得北朝停止进攻。他哪里想得到,就凭一个皇帝和一个文臣,能让大军连破数城,极大地威胁了南朝的统治。 与此同时,赵显一行人,动身前往澶州。 这一刻,已经到了国家生死存亡的重要关头。随行的人,全都神色严峻。北朝只要再下澶州,东京便唾手可得。东京一丢,民心立散,山河便拱手相让。 「流光。」裴凌南挽着赵显的手臂,把头枕在他的肩上,「会没事的。」 赵显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不是一个好丈夫,非但没有照顾好你和孩子,还让你们跟着我四处奔波,经历危险。」他看了眼躺在他身边睡觉的两个小人,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愧疚, 「他们都很乖,不会怪你的。」裴凌南俯身,把裴大踢走的小毯子重新盖到他身上,又摸了摸他的头,「我只是,不想这个孩子,以后也经历这些。」 「我一定谋得一个好的人选,不让光儿受这样的苦,你放心。」 裴凌南点了点头。 马车外面,好像有大批的灾民在涌动,哀吟声不断。赵显掀开马车帘子,眼中有深深的哀痛,「是我的无能,让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祖宗打下的江山,就这样在我手中失却。将来,我还有何颜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父皇?」 裴凌南抱住他,「这不是你的错。」 第49章 「他们,也都是我的孩子,我的子民。他们如此,我心中更痛。」 裴凌南只能抱紧他,企图把温暖和力量传递过去。 她侧头的时候,看见裴大睁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赵显一行人刚到达澶州,就听说先至澶州的沈括,用伏弩射伤了到澶州城下巡视的阮吟霄,阮吟霄跌下战马,大挫北军的士气。守将李继隆乐得开了好几十坛子的好酒,大犒军兵。 人人听而称快,只有裴凌南笑得很勉强。 赵显到了澶州北城,在城楼上召见了各军将领。南朝将士看到城楼上竖起的黄龙旗,得知崇光皇帝到了,立即高呼万岁,士气大振。 北朝军队对澶州久攻不下,阮吟霄又受了重伤,形势开始起了变化。 不日,越香凌把耶律璟顺利押送到了潭州。 耶律璟并没有外面传言的那么风光,反而有些落魄,下巴上都是胡渣,显然在金陵的日子也不好过。他见到赵显高高在上,仰天大笑三声,「你跟阮吟霄合谋演了一出好戏!」 赵显不怒,「此话怎讲?」 「怎讲?赵显,你心里最清楚!我玩不过你们这两个心狠手辣的,没话说!」 赵显喝了口茶,淡淡道,「还没完。我要拿你去换他退兵。」 「拿我换?为什么不拿裴凌南换?拿你女儿换?你不觉得她们对于阮吟霄和耶律齐的作用,远远比我大么!」 赵显神色一凛,越香凌便按了耶律璟一下,「老实点,别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当年裴凌南和阮吟霄的事情在上京闹得满城风雨,我不信以你赵显的本事,会不知道他们之间的那些‘往事’?阮吟霄之所以发了疯似地攻城略地,起先可能真的是因为我,难道逼到澶州城下,还是因为我么?你不是不知道,他只是要证明他比你强,裴凌南是他让给你的!」 赵显站起来,走到耶律璟的面前,面色淡漠,「虽然朕要你死,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但是耶律璟,你给朕好好听着。朕会让你看到北朝的大军退出南朝的国土,而朕的妻儿都会好好地呆在朕的身边。」 耶律璟发狂般地大笑,「好个重情重义的崇光皇帝!你可曾想过自己的发妻,如今身在何处?」 赵显拂袖,「皇后和国丈,有他们自己的选择,朕不会勉强。」 「说起来你的命真好。有那么多女人对你死心塌地。今天我人在这儿了,也不怕死。不妨告诉你实话,翁怡君死了,你还不知道吧?」 「什么?!」赵显和越香凌同时叫了起来。 「翁照帆带了个死人回来,秘不发丧,谁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这次要不是他,还有那些该死的儒生,赵康这个懦夫也不会罔顾我给了他那么多的好处,而把我交出来。你想想看,翁照帆为什么不让消息传到你那里去?肯定又是他那个好女儿,你的好皇后,临终交代了什么!你口口声声保护妻儿,翁怡君不是你的妻?你尽过半分丈夫的责任?」 「你闭嘴!」赵显一脚踹在耶律璟的肩上。耶律璟倒在地上,嘴角流出了些血,却还在冷笑。 越香凌见赵显盛怒,连忙跪了下来,「皇上三思!」 赵显双手紧握成拳,转过身去,「把他押入大牢,听候发落!」 「是!」 待越香凌把耶律璟带下去之后,赵显狠狠地砸碎了桌上的花瓶,顿时手背鲜血直流。耶律璟说得没错!他对皇后,一天都没尽过所谓丈夫的责任。甚至放心地让她去涉险,还一直在内心深处安慰自己,她和国丈都安全返回了金陵。她病的那么重,如何能经历颠簸?她一个柔弱的女子,如何能够在混乱中保得周全?他一心只挂在姑苏,对这些全然不顾,甚至连她逝去,都浑然不知…… 「赵显,你就是个混蛋!」他用拳头敲桌子,越来越快,好像只有这样做,才能平复内心的那团火。可是手再痛,也已无济于事,故人已逝,再也不会回返。 裴凌南找到赵显的时候,他一个人喝得酩酊大醉,手上的血都已经干硬成块。 她蹲到他面前,把酒瓶从他手里拿走。 「你让我喝!」赵显满脸通红,眼神迷离。 「不许再喝了!」裴凌南大声呵斥道,「你是皇帝!现在两军对阵,你却如此失态,怎么对得起黎民百姓!」 赵显站起来,摇摇晃晃,口齿不清,「什么黎明百姓?!我连一个女人都保护不好,还谈什么保护子民?我就是一个失败的人,皇帝做不好,丈夫做不好,我就是一个废物!」 裴凌南气急,拉住赵显的衣领,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那巴掌很清脆,清晰的指印叠加在他潮红的脸上。他震惊,难以置信地看着裴凌南。 「你就是个废物,你不是我认识的沈流光!你沉湎于无法挽回的事情,无法活过来的人,罔顾生者和肩上的责任!要我说,你比赵康还不如,你干脆去陪翁怡君好了!」裴凌南一口气吼完,吼完之后,频频喘气,眼睛却仍然瞪着赵显,「你这样,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不要对不起她的牺牲。」 赵显看着裴凌南,眼中起了雾,「你……一点都不计较么?」 「计较什么?计较你命好,娶了个这么深明大义的皇后?」裴凌南没好气,「还是你希望我跟一个逝去的人较真,吃醋?」 赵显握住裴凌南的手,一时无言。 「流光,你听我说。明天你若是去北军的大营,带我去。」 赵显未做多想,便点了点头。 这下换裴凌南惊讶了,「你怎么都不问原因?」 赵显上前抱住她,「相爱两不疑。凌南,你刚给我上了很好的一课。」 「相爱两不疑呢。」房外,沈阡陌把头缩回来,唏嘘不已,「我这一生,只要能碰到这样一个人,也无无怨无悔了。」 第50章 「喂,你才多大啊?什么爱不爱的。」裴大皱眉。 「你知道什么?只有你这种没情趣的才不会了解!」沈阡陌甩开胳膊往前走,裴大跟上她,「裴二,你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明天,我要跟娘他们一起去北军大营。」 「我也去。」 「你去干什么?」沈阡陌白他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沈阡陌,我是你哥哥!你居然这么说你哥哥!」 沈阡陌连忙捂住他的嘴,「你给我小声点。我去见皇帝哥哥,你在旁边不是碍事么?知趣点好不好!」 裴大大睁着眼睛,好像想说什么,无奈嘴被沈阡陌死死捂着。 「你什么都不要跟我说,你想的肯定是错的。你要敢把我的事告诉爹娘,你就死定了!我先回房了!」沈阡陌放开他,一溜烟似地跑了。 裴大很惆怅。虽然他早就觉得沈阡陌怪怪的,尤其是面对耶律齐的时候,可没想到她的心思居然真的在耶律齐的身上。苍天,那帝后传言,不是真的!绝对不是真的!! 此刻的北军大营乱作了一团。阮吟霄的伤势极重,随军的军医都束手无策。 皇帝亲自来看了几回,阮吟霄都在昏迷。 秦家兄妹一直在阮吟霄的大帐中照顾着,楚荆河则暂时承担起军中的事务。他去主帐求见耶律齐。 耶律齐为了阮吟霄的事情,也是愁眉不展,见到楚荆河,脸色才缓和些,「舅舅,坐。」 楚荆河却跪了下来,「皇上,恕臣斗胆,这战不能再打了!」 「舅舅……」 「丞相伤重,无人能够调兵遣将,澶州城亦是久攻不下。何况,我们的战线拉得太长,后方的补给供应不上,再这样下去,若是朝中有了什么动乱,肯定会腹背受敌!胜,转瞬为败!」 耶律齐沉默,只看着羊皮地图。 「您和丞相,很早以前就认为,现在是南北共存的时期,无论是他们犯我们,亦或是我们犯他们,都不会有很好的结果。这次,借故宁王一事,又逢南朝内乱,军心不稳,所以才一路打到了澶州。可是您看,崇光皇帝一亲临,澶州的士气马上就不一样了。崇光皇帝已经答应把耶律璟送来给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见好就收,给双方都留一条后路呢?」 耶律齐叹了口气,扶楚荆河起来,「舅舅说的,朕会慎重考虑。」 「谢皇上!」楚荆河说完,便要躬身退下,耶律齐又道,「舅舅,等一下。」 楚荆河停住,「皇上还有什么吩咐?」 「母后一直在催问朕,舅舅的终身大事。说到底,舅舅是楚家唯一的男儿,当为楚家延续香火,此次战事平息,朕为你指婚如何?」 楚荆河道,「可是有人在皇上面前说了什么话?」 耶律齐点头,「是有人求朕不要给你指婚。还说你生性不羁,就算下了圣旨,也是宁死不从的。」 楚荆河沉默。 「这么多年,朕都看在眼里,舅舅当真一点都不动心么?哪回你有了烦心事,不是她最先到你身边,为你消愁解闷,哪会你有难,她不是赴汤蹈火,挺身而出?朕为皇帝,有许多的身不由己,可舅舅不一样,可以选一个真心喜欢的人,陪伴在自己的身边,看遍大好的山水,携手人生。」 「她……她真的那样求皇上?」 「是啊。朕还以为她来求朕给她赐婚,没想到她字字句句,都是求朕不要勉强于你,让你自己选择。如此女子,就算为红颜知己,也是此生无憾了。舅舅,不要学丞相。」 楚荆河肃然,「臣,明白了。」 从主帐退出来之后,楚荆河马上去了阮吟霄的大帐。秦立仁不在,只秦书遥一个人在照顾阮吟霄。她一边给阮吟霄擦脸,一边还念念有词,「丞相,你千万不要有事,北朝不能没有你。」 楚荆河一讪,进入帐中,秦书遥头也不回,「哥,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啊?他吃了吗?」 楚荆河故意压低声音,「什么他?」 「你怎么装傻啊?我问你,楚荆河按时吃饭了没……」秦书遥转过头来,看到楚荆河,一愣,随即恢复如常,「你别误会,只是现在全军仰仗你,我才希望你没事。」 楚荆河搬了张椅子,挨着秦书遥坐下,秦书遥看怪物一样地看他,「你今天发烧了?平常躲我都来不及,今天居然靠这么近?躲开去,别妨碍我做事。」 楚荆河笑,「秦、书、遥。老子现在正式通知你,你以后要改名了。」 「你神经病啊!我为什么要改名?」 楚荆河忽然凑过去,在她的脸颊亲了一下,大声道,「楚门秦氏,我们来日方长!」说完,做了个鬼脸,就跑出去了。 秦书遥愣住,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只怔怔地抬手,摸他刚才亲过的地方。随即有泪,盈了眼眶。 开始下雪。裴凌南长于北朝,并不是没见过雪,可这场雪下得很及时,似乎预示着这场战火终将平息。 赵显去北军的军营没有带很多人,包括射伤阮吟霄的沈括他都没有带。 到了北军营地,楚荆河率部众在门口迎接。 越香凌不满,「你们北朝皇帝真大的架子。」 楚荆河随意地笑,「是你们的皇帝气场太强大。」 一来一往间,已经化解了些许的不快。楚荆河抬手让众人进去,裴凌南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对他轻轻点了下头。 耶律齐坐在主帐中冥想了一夜。这场战,虽然起于国家的利益,到至此,已经是他个人的野心。连累丞相受重伤,已经是最不好的结果,再打下去,恐怕还有更多的未知之数。楚荆河说得有道理,崇光皇帝来,是给双方一条退路的。自己本来就年轻,阅历也有限,就当这是一场教训。 第51章 「皇上,南朝的皇帝来了。」帐外有人说。 「快请他们进来。」 赵显几人步入帐中。 这是两国皇帝时隔很多年之后的一场相逢。当年,他还是个男孩,他也只是个平凡小吏。他给他上过很多课,让他的人生走向了更有意义的一条道路。如今男孩变成了少年,小吏变成了皇帝。 「好久不见了。」耶律齐站起来,拜道。 赵显回了个礼,微笑,「皇上长大了,越发有一国之君的风范。故人相见,倍感欣慰。」 耶律齐抬手,「陛下快请坐。」 赵显也不客气,在帐中的席位上坐了下来。立刻有人送上热腾腾的茶,还有人多搬了一个火盆进来。 耶律齐看到裴凌南,格外亲切,「裴卿一切可还习惯?」他故意沿袭在北朝时的称谓。裴凌南俯身回道,「谢皇上关心,一切都好。」 「裴大和裴二呢?」 「托皇上的福,都很健康。」 「那就好。宫里好多人想他们,你什么时候得空就带他们回来看看吧。」 裴凌南看了赵显一眼,答道,「是。」 耶律齐点了点头,又看向赵显,赵显说,「皇上,朕就不拐弯抹角了。耶律璟已经交给你们的人,皇上能否撤兵?眼下南朝国中并不安稳,而北朝,亦不见得安宁。听闻丞相伤重,是否该回上京好生休养?」 「其实,朕也有此意。此番兵临城下,也是万般无奈,只为生擒宁王。既然宁王已经归案,朕自当休兵议和。」‘ 「如此,朕这一趟总算没有白来。朕替万千百姓谢过你。既然议和,便要重新修订盟约,希望这次,两国能共同遵守,保护百姓免受战火之苦。」 耶律齐点头,「议和一事,朕会派楚大人前往澶州详谈。」 「朕尚有一事,拜托给皇上。」赵显对身后的众人说,「你们先出去一下。」 「是。」裴凌南行了礼,准备随同众人一起退出,赵显握了一下她的手,对她点了点头。 耶律齐也让帐中的北朝人全部退出来。 楚荆河走过来问裴凌南,「怎么了?皇帝也还有悄悄话不成?」 「有些事情,我们不知道比较好,否则……」裴凌南用手在脖子上一横,楚荆河连忙摸了摸脖子。 「丞相怎么样了?」 「不太好。秦家兄妹一直照看着,可昏迷了这么多天,还是没有醒过来。」 裴凌南长叹了口气,「你能带我去看看吗?」 楚荆河连忙往主帐看一眼,「里面那位不会发火么?你们上次不是闹得很凶。」 裴凌南笑,「不会,我征得他同意了。男人都小气。」 「说得女人好像很大度一样。」楚荆河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说,「我好像有件事情得告诉你一声。」 「嗯,什么事?」 「我和那个谁,可能要那个什么了,你到时候方便的话,回来聚一聚吧。」 裴凌南狠狠拍了楚荆河一下,「你讲话就不能好好说?」 「就是我跟秦书遥那个女人要成亲了!」楚荆河吼。营地里巡逻的士兵都往这边看过来,一个个脸上都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楚荆河的耳根有些红,拉着裴凌南疾走,「都是你,非逼我说这么清楚。好歹共事多年,一点默契都没有。」 「哦,你还怪我?明明是你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好不好!」裴凌南继续揶揄,可也打心底里高兴,「恭喜你们。」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看到如今的丞相,不想自己以后也追悔莫及。」楚荆河停在阮吟霄的帐外,「解铃还需系铃人。也许你进去跟他说说话,他能够醒过来。这么多的恩恩怨怨,也都该了结了。去吧。」 裴凌南走进帐中,见秦书遥在旁照看,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 秦书遥回过头来,见是裴凌南,大喜,却也只是握住了她的双手,用眼神询问。 裴凌南低声说,「我陪流光来谈休兵议和的事情,现在有些空闲,就过来看看。」 秦书遥连忙站起来,把位置让给裴凌南坐。 楚荆河在帐外说,「秦书遥,你有点眼力行不行?赶紧给老子出来,在里面生蛋呢?」 秦书遥跺了下脚,把帕子递给裴凌南就出去了。 裴凌南低头看阮吟霄。他清减了很多,脸色苍白,嘴唇无色,眉头似因为巨大的痛苦而紧锁着。她掀开被子,看了看他受伤的地方,离心口很近,一团红色的血迹渗透了纱布。 「南……南瓜……不……我不……后悔……」他嘴里在念念有词。 裴凌南拿帕子给他擦汗,轻声说,「我知道你不会后悔。你也并不是像他们说的一样,对我用情有多深。你只是放不下一段过往,以你的高傲,无法接受我这跟尾巴,不再跟着你的事实。你知道吗?当年你吻我的时候,我的整颗心都装着你,我甚至没有去多想那个吻的含义。也许那只是一种怜惜,亦或是一种鼓励,作为我拼命努力为你的回应。但那并不是爱情。」 阮吟霄似乎听到,眉头锁得更深了。 「我跟你不一样。我只要平凡的生活,夫妻相守。你一生追求的是建功立业,名垂青史。这一战,成就了你阮吟霄的大名,以后你在北朝,会有比以前更盛的风光。但那些,都是你一个人的事了。不要再拿我或者流光当做借口,你要赢的是你自己,是你那颗高傲不肯认输的心。」 裴凌南从怀中掏出一片干净整洁的银杏叶,放在阮吟霄的枕边,「我们的相识,从银杏开始,恩怨也从银杏结束。我和流光说好了,待一切平息之后,就去山林隐居,做一对平凡的夫妻。而你,就用最快的速度忘了我,不要再问起,不要再想起,我也会一样。」 第52章 裴凌南站起来,郑重地拜了拜,「也许喊你一声老师也不为过,谢谢你教我的,教光儿和阡陌的。就此别过,珍重。」说完,她便转身出了帐。 帐内,阮吟霄的手指动了动。 裴凌南走了几步,发现这个营地大得可怕,她完全不知道主帐是在什么地方。正想找人问问,忽然看到有两个人并肩坐在一旁,好像在赏雪景。她稍一辨认,就瞧出了是楚荆河和秦书遥。这么多年,打打闹闹,真的携起手来的时候,会有一种他们已经在一起很多年的错觉。 闲适,安定,平和,那样平凡的相依偎,居然让她感动。 「你怎么在这里?叫我好找。」有人轻轻揽住她的腰,她抬头,看见赵显的脸。她有什么不知足的呢?这个男人归为一国之君,愿意为了她放弃江山。这也是种平凡相守。 她抱住他,只想静静地靠在他的怀里,静静地呆上一会儿。好像这样时光就能变短,就能停止。 赵显用身上的大氅包住她,「事情都办好了?」 「嗯,办好了。」 「那,可以回去了?」 「再等等。」 「再等等,我们就变成两个雪人了。」 裴凌南笑,「就算变成雪人,跟你在一起就行。」 赵显摇了摇头,随她去。 玉翩阡把沈阡陌送到营地,沈阡陌偷偷溜进了主帐。他则在外面望风。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这个小妮子威胁,但小越说过。她哥哥搞不好是未来的皇帝,得罪皇帝的妹妹,不好。 耶律齐本来正在看奏折,听到响动,头也不抬,「谁?」 脚步声径自移动到他的桌前,停住。 他抬起头,见一团红色的小风帽,正疑惑间,风帽的主人把风帽拉开,露出里面那张明媚动人的小脸。 耶律齐立刻站了起来,喜道,「小妖,你怎么会来?」 沈阡陌跑到他面前,伸手,「抱。」 耶律齐无奈,俯身把她抱了起来,「你……重了不少。看来过得很好。」 「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沈阡陌抱着耶律齐的脖子,伏在他的肩上,「每天提心吊胆,要担心你跟爹是不是会真的打起来,还要担心干爹的伤要紧不要紧。」 耶律齐拍了拍她的背,「你看,我们都好好的。你还没告诉我,怎么偷偷跑来了?要是被你爹娘知道,以为我拐卖孩童。」 沈阡陌低声说,「那你就拐卖我好了。」 「什么?我没听清。」 「耶律齐是大笨蛋!」 「没大没小!」耶律齐轻拍她的脑袋,「我可是皇帝,你怎么能骂皇帝?」 沈阡陌没好气,「皇帝也是笨蛋,一点都不懂别人的心思!」 耶律齐迷惑,「你到底是怎么了?我又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一百二十七天。还要有多少个这样的日子,我才能长高,才能长大?」沈阡陌用脸蹭耶律齐的颈窝,耶律齐被她弄得很痒,「丫头,你快饶了我。」 「你在离我这么近的地方,我就迫不及待地跑来。因为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多久。」 耶律齐捏她的鼻子,「人小鬼大。想见我,就和你娘说一声,回北朝来玩不就好了?」 沈阡陌嚷道,「为什么不是你来见我?!」 「因为我是皇帝,每天都要处理不完的政事,很少有机会能离开上京城。所以啊,你以后一定要找个自由的男儿,否则以你的性子,肯定得把人家的院墙给拆了。」 沈阡陌不服气,「我不找自由的男儿,我就要找皇帝,我一定要找皇帝!」 耶律齐微愣,沈阡陌凑到他耳边说,「你还欠我一个愿望。我想好了。十年以后娶我,必须,一定。」 「什么?」 沈阡陌挣扎着下地,得意地仰起头,「君子一言!」 耶律齐苦笑,「你这算强买强卖。」 「娶我你很吃亏吗?等着看好了!还有!你自己说的,这十年不许碰别的女人,绝对不许!」说完,她就一阵风似地出去了。耶律齐还在发愣,她又一阵风似地回来,气喘吁吁,「你蹲下来!」 他乖乖地蹲下来,她亲了他的脸颊一下,又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了。 耶律齐又想哭又想笑,这个小鬼,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不过她身上的味道很特别,她的吻,也很特别。 玉翩阡见到沈阡陌出来,连忙道,「裴二,你办好了?咱们赶紧回去,不然被皇上发现了,我的脑袋就不保了。」 沈阡陌回头看了主帐一眼,有些依依不舍,「好吧,回去。」 赵显一行回到澶州的住处,沈阡陌和沈怀光正在院子里玩。天真无邪,像两个真正的小孩。 闲杂人等,都很识趣地退下去,只剩他们一家。 裴凌南闻到饭香味,忽然很想吐,连忙松开赵显的手,跑到角落里干呕起来。赵显跟过来,给她拍背,「凌南,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裴凌南摇头,在心里算了算日子,脸忽然有些红。 「怎么额头这么烫,是不是发烧?我找大夫来看看。」赵显转身要走,裴凌南却拉住他,「傻瓜,这不是生病啦。」 「那是什么?」某个人真是后知后觉。 「我可能,可能……有身孕了。不过!你还是找个大夫来看看比较好。」 赵显愣了一下,随即激动地抓着裴凌南的肩,「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我说没用,要大夫说才有用。」 赵显亲自跑去请了城中最好的大夫,大夫过府诊治之后,确定了裴凌南的猜测。赵显高兴地抱着裴凌南转了三圈,裴大和沈阡陌很不爽地站在门外。 第53章 裴大说,「裴二,我们是不是野生的?」 「哼,就是,爹偏心。」 「我讨厌这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 「我也是。」 裴大郁闷了一会儿,忽然笑了,「不过这样也好。」 「是啊,这样也好。以后,就有人陪在爹娘身边尽孝了。」 「好吧,我得承认它来得还挺是时候,本来我挺为难的。」 「我也挺为难。」 两个小人相视一笑,手拉手离开了。 「好了好了,你又不是第一次当爹。」裴凌南拍了拍沈流光。 「不一样,怎么能一样?我能亲眼看着这个孩子出生,守着它长大。我不用怀着愧疚之心面对它。」 裴凌南抱着他,「流光,我没有怪你。」 「但我怪我自己。还好老天给了我补偿的机会,我会好好爱它。」 「光儿和阡陌听到,该吃醋了。」裴凌南笑起来,「你这个爹怎么能这么偏心?」 「我不会偏心。我对他们的爱是一样的。」赵显把头埋在裴凌南的怀里,就像个孩子。裴凌南知道他心里又难受又欢喜,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伸手环住他。 众人准备大肆庆祝一番。厨房做了一桌的好菜,连守城的将领都惊动了。 裴凌南怪赵显太夸张。赵显连忙澄清,说这是那三个臭皮匠的杰作。 晚上开席,没有外人,沈括就让大家共同举杯,庆祝战事平息,皇室又添新丁。他还强迫每个人说一句吉利话。等沈括,越香凌和玉翩阡说完,众人正准备动筷,裴大忽然举手,「我也有话要说。」 裴凌南笑着看他,「光儿,你要说什么?」 「我要说,恭喜爹和娘。还有,谢谢这个小宝宝。」裴大看着裴凌南的肚子,「本来我还在犹豫怎么说出口,现在可以说了。以后,我要留在宫里,不跟着爹娘了。」 众人面面相觑。沈括虽然早就知道赵显有了退意,但也一直在劝说他打消主意。因为皇室之中,实在找不到可以继承皇位的人。皇位更迭,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光儿……」裴凌南拉着他,「你是不是……」 「不是的娘。我想做一个好皇帝,让老有所养,幼有所依。」 裴凌南看向赵显,赵显走到裴大面前,低头看着他,「光儿,你想清楚了吗?」 「想清楚了。从离开金陵开始,就看了很多,想了很多,一直想找机会开口。可是一旦要走上这条路,以后也许就不能在爹娘身边尽孝了,所以一直不敢说。但是现在,孩儿想要去试试,想把爹没有实现的事情,都实现。」 「光儿,这并不容易。朝中的局面把你爹逼迫到离开。在这个国家,说了算的,并不是皇帝。」 裴大仰起头,「那我就让他们统统闭嘴!」 赵显摸了摸裴大的头。沈括说,「皇上既然已经有了退意,皇位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裴大又聪明又是正统血脉,确实是最好的人选。虽然这条路很难走,可是他小小年纪,却有这样的决心,确实很可贵。」 越香凌附和道,「如果是那样,臣定当尽力辅佐。」 玉翩阡也道,「虽然帮不上什么大忙,但小臣也会尽力。」 裴凌南握着裴大的手,「光儿,你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对吗?」 「是,娘,非常清楚。」 「那娘不阻拦你。」裴凌南把裴大拉进怀里,「既然你决定了,娘便会陪你接受王才教育。等到你站稳的那天,才会离开。」 「娘!」 「这是为娘最后的坚持。」 裴大点了点头,「谢谢娘。」 这个小插曲之后,晚饭就吃得有些沉重了。虽然玉翩阡和越香凌几次想活跃气氛,可无奈当事人一家各怀心思,他们也不好过分介入。吃完了饭之后,赵显把裴大单独带出去。 「爹,是不是孩儿让你不高兴了?」裴大有些担心地问。 赵显回过头来,「没有。相反,你的勇敢,让为父的很惭愧。」 裴大抓着他的袍子下摆,仰头说,「在孩儿心里,爹是一个好皇帝。但是爹的为政方法,已经不可能为这个国家打开一个新的局面。爹的一生大起大落,时至今日已经身心俱疲,离开,也许是最好的办法,请爹不要自责。」 赵显惊讶。这样的话,居然从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口中说出来。这个孩子,有超出同龄孩子的成熟和智慧,也许,真是天降的紫微星。 赵显蹲下来,拉着裴大的手,「爹会同你娘一道守护你。而且,我儿一定会成为一代圣君。」 「爹……」 赵显抱住他,摸着他的头说,「为父这一生欠你太多。本来想把你带出那座樊笼,自由自在地生活。可那不是你想要的人生,你的人生可以更精彩,更壮阔,这是你的选择。爹娘都不会阻止你。只是我们不能陪伴你一生,以后若是遇到任何的艰难险阻,不要忘记了今天的决心和勇气。」 「孩儿谨遵教诲。」 赵显站起来,「那么,从这一刻起,你不再是沈怀光。你是赵祯,皇太子,也会是南朝第十位皇帝。」 第二天,楚荆河带着人来檀州,跟南朝的人议和。这是南北两朝第三次议和。 赵显和裴凌南都没有出席。 澶州是一个小城,不如金陵城那么繁华,街上的行人也很少。赵显拉着裴凌南上街,慨叹一声,「偷得浮生半日闲。」 「是啊,以前在上京的时候,哪里想到,两个人一起在街上走走,就变成奢侈了。」裴凌南摇头叹气,又看向赵显,「你给光儿改名字了?」 「沈怀光这个名字虽好,但进不了皇室的宗谱里面。」赵显的手指划过裴凌南的下巴,眼睛望定格路边的一个小面店。店里坐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男孩只顾自己玩,女孩儿拼命想凑到他面前。 第54章 裴凌南以为赵显想到了一双儿女,可一转念,便明白了。 赵显站在街边怅然。总角之时,他也曾和一个女孩儿相伴。他以为自己离开了南朝的皇宫,那个女孩儿会有更为广阔的人生,没有想到,这一缕芳魂,还是被带进了那座冰冷的宫殿里。 「吃面啦,吃面啦。」裴凌南把赵显拉进店里,赵显叮嘱道,「你担心些,别还跟没事人一样。」 「我活蹦乱跳的,能有什么事情?」裴凌南满不在乎地一笑,「我听说这家店的面特别好吃,尝尝吧?小二,上两碗面!」 小二应承道,「好嘞,马上就来!」 赵显从竹筒中取出了两双筷子,用手帕仔细地擦了擦,才递给裴凌南。裴凌南摇头,「你也太贤惠了吧?把我的事情都做了,那我要干什么?!」 「你管吃就好。」赵显拍了拍她的头,接过小二手里面,随口问道,「最近生意怎么样?」 小二苦着一张脸,「客官,你也看到了,最近打战呢,生意大不如前了。」 赵显说,「这战不是停了吗?街上的行人怎么还这么少?」 「客官有所不知,澶州是个小城,土地又贫瘠,有些门路的,大都到东京开封去谋生了。檀州开战以来,又有大批的百姓逃亡,城中的人口也就越发地少了。要不是这战停下来,客官您就吃不到这百年老字号的面咯。」 赵显顿了一下,「怎么?」 「我们做面的老师傅,本来打算去投奔在东京的女儿女婿的。不过,战事平息了,也就留下来了。毕竟在这儿生活了一辈子,舍不得走啊。」小二叹了口气,就转身走了。 裴凌南吃了几大口的面,觉得面条筋道,汤香浓郁,果然好吃。可她见赵显半天都没动筷子,兀自出神,便推了推他,「流光,你在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我在想,光儿天天往街上跑,想来并不是贪玩。他会做出那样的决定,也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凌南,你听见了吗?这是最真实的百姓的声音,国家的安定与民生息息相关。」 裴凌南点头,「是啊,当初我在北朝为官的时候,就觉得做官特别不容易。上面要应付皇帝,下面要应付官吏,夹在中间,两面不是人。无论是官还是皇帝,一举一动,都影响着百姓的生活,所以,千万不要出现昏官和昏君。说起来,你打算把赵康怎么办?他怎么说也是你的侄儿,纵然做错,也罪不至死吧?」 「他死不了。朝中的那些大臣,左相,枢密使,太师肯定都帮着他。对于他们来说,谁当皇帝都无所谓,只要能给他们权利,并能让他们一直在朝堂上呆下去。」赵显用筷子夹起一口面条,由衷赞叹道,「好香的味道!某人真的应该学一下,火烧厨房的惨剧绝对不能上演第二次。」 裴凌南瞪他,用手掐他的手背,「这么快就开始嫌弃糟糠之妻了?你儿子,你女儿,可都是我生出来的。」 赵显笑,看了一眼旁边那桌的男孩儿女孩儿,突然问,「对了,那个帝后的传言,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不说我都忘了。那个上京城的疯道士,还真有两下子,你看,我们家马上就得出一个皇帝了。我现在忧心那个皇后的传言,你说阡陌能嫁给谁?」裴凌南一边喝汤,一边滔滔不绝,「不过我看,那个疯道士八成也是乱说的,虽然光儿有可能当皇帝,但阡陌最多是个公主,哪来的皇后一说?太离谱。」 赵显见裴凌南把她碗里的几点肉末星子一扫而光,便又把自己碗里的荤腥夹到她碗里去。 「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我说得不对?」 「在想疯道士……他可能真的是个高人。」赵显微微一笑,把裴凌南嘴边的一点葱花擦掉,「你慢点吃好不好?人家小二都看了我好几眼,以为我把女儿领出来吃面了。」 裴凌南撇了撇嘴,不以为然。 吃完面,赵显牵着裴凌南,沿街散步。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有的时候,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心里都会觉得很舒服,很幸福。他们一起站在树下看夕阳,清风拂过,远处的落日映红了天。这是只有平原地区才能看到的壮丽景象。 裴凌南仰头问赵显,「他们应该谈好了吧?我们回去?」 赵显说,「嘘,再呆一会儿。」他把头埋在她的发丝间,忽然轻轻地说,「我给皇后想了谥号,光献,还想把她葬进皇陵里。你同意么?」 「我哪来的资格不同意,到现在,我都不算是正式的后宫。」 「回去后,我就册封你。」 「那只是个虚名,我不在乎。」裴凌南想了想,又说,「还是封吧,随便封一个,将来光儿当皇帝,他们才没话说。不过就是别封皇后。光献皇后太好了,我肯定不如她,何况,我还拐跑了一个皇帝,史官不骂我就不错了。」 赵显摇头,「怎么是你拐跑的?是我自己累了。其实来澶州督战,也有我的私心。我想让南朝赢,也不想再回那座宫殿里去。没有朋友,没有人情味儿。你不知道这几年,一遍又一遍地想当年在北朝当沈流光那会儿。教几个孩子,每天坐在家里等你回来,不知道多悠闲。」 裴凌南转身与他相对,摸了摸他的脸,「你再不愿也得回去,谁让你叫赵显。」 「隐居的话,我还是叫沈流光吧。总是莫名地喜欢这个名字,就像它代表了一种生活态度一样。」赵显亲了裴凌南的额头一下,「现在,回去吧,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 赵显说得没错,就算他磨磨蹭蹭地拖延回金陵的时间,金陵那边也没给他机会。他们刚到府里,就见到太师和沈括在院子里讲话。赵显落魄的时候,被赵康赶尽杀绝的时候,太师这帮老臣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这会儿澶州打了胜站,赵显起了决定性作用的时候,他们冒出来了。 「当官的真无耻。」裴凌南进门前,忍不住说。 第55章 赵显回头看她,忽然高深地笑,「你曾经也很无耻。」 「我跟他们这些明哲保身的老泥鳅能一样么?本官两袖清风,贤名在外。」 赵显嘲笑,「要我说实话么?就是个不痛不痒的礼部尚书,当然得贤名在外。如果这样的闲差都能搞成臭名昭着,那也是要天大的本事。你以为人人是楚荆河?」 「他是人精,你不知道么?」裴凌南满不在乎地说,「快进去,我等着看一场好戏。」 赵显向太师那边走过去,裴凌南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其实一点也不想跟这些人打交道,不过是想起沈怀光以后要对付这些人,才抽出点儿空闲探听一下虚实。 太师看到赵显就跪了下来,长篇累牍地说,赵显是如何地无畏,如何地救国家于水火,金陵又是多么地不安定,人心是多么地惶惶,需要他回去主持大局。赵显一边微笑,一边点头,看起来很随和,丝毫没有把不久前发生的集体叛变的事情放在心上。 可裴凌南知道,他的笑只是一种礼节,其实他的心很凉,早已经被皇宫和这些大臣,伤得千疮百孔。 裴凌南有些累,就爬起来吃夜宵。 她把赵显的手轻轻拿开,又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经过沈怀光和沈阡陌的房间,见里面还有烛光,床上的两个小脑袋凑在一起,不知道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裴凌南俯身到窗下听。做父母的都是如此,虽然知道有些行为不太可取,仍然忍不住去做,这都源自于对孩子的紧张和关心。 沈怀光说,「你那个计划,比我当皇帝这个计划还困难。好在娘不知道,知道了还得了?他比你大几岁?十几岁总有吧!裴二,我觉得不合适,你再考虑考虑?」 「喜欢就是喜欢,哪怕是大几十岁,我也要嫁。你懂什么?」 「好,我不懂,某人以后别来求我。」 「你敢!」 裴凌南听得云里雾里,但总觉得不是很妙。 她正想开口叫屋里的两个小人,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裴凌南疑惑,怎么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在院子里乱走? 她转过身去,一下子愣住了。 也许很多年以后,她仍然能忆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她坐在银杏树下,闭着眼睛,忽然有个男人从树后面走出来,姿态优雅,和她畅谈人生。 她小小的心里满是仰慕,堆满崇敬,所有的感情发生得理所当然。 但那个叫信陵的男人很懂分寸。总是在萌芽的时候扼杀,在情浓的时候给个致命一击,所以就算心里曾有一棵小树苗,那也是歪脖子树。 裴凌南看了看左右,一把把阮吟霄拉到了角落里面,「你疯啦!」 阮吟霄的伤似乎没有太好,走这么几步,就开始喘,「我必须见你一面,有些话要讲。」 裴凌南拉紧身上的外衣,「什么话?快点说,说完就快走。被旁的人发现,绝对不得了。」 阮吟霄点头,走到裴凌南面前,「得罪了。」 裴凌南疑惑地看着他,但只一下,嘴巴好像被什么捂住,眼前的景象和阮吟霄都变得模糊,而后她就不省人事了。 铁蛋儿把裴凌南抱起来,「丞相,你这是为何?」 阮吟霄摇了一下头,「这是我们三个人的事情,外人难以参透。等事情全部了结之后,我就让你回到裴大的身边。」 铁蛋儿低下头,「对不起丞相。」 「我知道你从小看着他长大,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战事平定,你留在我身边已无用处,不如帮裴大成就一番大事业,也不枉我当年救你一命。」 铁蛋儿点头,迈前几步,「丞相,这里不宜久留,我们这就走吧?」 「不忙,得给我们的崇光皇帝留一封口信。」 赵显翻了个身,把手习惯性地往身边一揽,却发现是空的。他醒过来,见旁边的床铺上只有一片月光,而被窝早就凉了。他微微支起身,确认屋中没有人,他自语道,「奇怪,这么晚了,会去哪里?」 他下床点烛台,发现桌子上赫然放着一封信。 「沈流光,凌南本是北朝人,如今北朝官员奇缺,本相暂时把她请回北朝,你应该不会介意吧?本相许你保南宫母子,也算保全了你们赵家的血脉,待你处死赵康之后,再来找凌南吧。」 他不禁有些后怕。这个人就这样来去自如,自己却全然不知。如果当时,阮吟霄起了歹念,恐怕就不妙了……不过他也不得不说,自己的情敌相当了解自己,至少,真的处于政治漩涡的人,都会做同样的选择。 不过,处死赵康是一回事,把他女人拐跑是另外一回事,他可没打算乖乖听情敌的话。 裴凌南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有婢女进来伺候她梳洗,她连忙问,「这是哪里?阮吟霄呢?」 婢女被她的直白和大胆吓到,俯了下身子说,「裴大人,这里是北朝的幽州地界,丞相大人正在处理公务,需要奴婢去叫他么?」 「幽州!?」裴凌南一下子跳了起来,打开门出去。冷风猛灌进来,外面茫茫的一片雪景。她又连忙把门关上,抱着胳膊打了个寒战。原来屋里这么暖,是因为生了很多的火盆,她天生怕冷。 「我来了几天了?」 「昨天刚到的。」 裴凌南皱了一下眉头,「帮我换衣服吧,我要去见丞相。」 幽州是北朝的边陲大城。这里本来是南朝的领土,南北大战的时候,南朝战败,燕云十六州开始归属于北朝。裴凌南现在所住的地方,严格来说,是皇帝的行宫。皇帝,阮吟霄,还有楚荆河等人,正在南厢房商议官吏调度的问题。 裴凌南老远就看到郭承恩站在门外,拼命地往手心呵气。 第56章 「总管,别来无恙?」她上前,行了个日常的点头礼,郭承恩脸上的褶子都挤到一块儿去了,「哟,裴大人,这是有多久没见您了?在南朝一切都还习惯吧?」 「挺好的。刘无庸大人还好吗?」 「老奴和刘大人都一把年纪了,平日里没事,也会互相之间走动。年纪大,天冷就容易咳嗽,不外乎就是那几样毛病,没什么的。」 裴凌南点头,「那就好。皇上和丞相都在里面吗?」 「是啊,一大早就开始谈论官吏的调度问题。您知道的,这次宁王意图谋反,兵部尚书崔不惑,继任您的吏部尚书李元通,全都参与在内。两部尚书,一下子空缺出来,很难办。」 「能帮我叫丞相出来吗?」 郭承恩颔首,「当然,大人请稍等一下。」 郭承恩进去了没多久,就返回来说,「皇上让裴大人进去。」 「有劳公公了。」裴凌南推门进入屋中,见耶律齐立于书桌前,阮吟霄则抬手放在嘴边,轻轻地咳嗽。他的脸色,比上次在北军军营里见到时,更显苍白了。 裴凌南向两人行礼,耶律齐点了点头,仍专注于自己的事情。阮吟霄倒是看了过来,脸上倒是没有任何的惭色,好像把一个大活人掳走是一件很寻常的小事情。碍于在皇帝跟前,裴凌南不好发作,只能一直盯着阮吟霄。直到阮吟霄被盯得坐立不安,觉得不得不站起来了。 「皇上,请允许臣先失陪一下。」 耶律齐终于抬头,先是看着裴凌南,似乎半晌都没反应过来,然后才隐约记起,裴凌南似被带到幽州来了。他点头,「丞相,你去吧。」 阮吟霄俯身行了礼,和裴凌南一起走出屋子,「这么冷的天,怎么也不多穿一件?」 「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挟持我?南北不是议和了吗?是不是南朝的条件不能让你满意,所以你想用我来威胁流光?」 阮吟霄坦然一笑,「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吗?」 「不然你是怎样的人?在你的眼里,任何人,任何事,都要为你的野心让步。我不会让你得逞的。」裴凌南转身要走,阮吟霄伸手拉住她的手腕,只轻轻地用一下力,裴凌南便不得不停了下来。 「我想知道,赵显在你心里,是怎样的人?」 「在我心里,没有赵显,只有沈流光。我敬他,爱他,信他,他是我的丈夫,是全天下最值得我维护的人。」 阮吟霄松了手,看着外面的茫茫大雪,「是不是无论你嫁给谁,都会如此?」 裴凌南转过身去,淡淡地看着他,「感情是相互的。没有人可以为另一个人无条件付出。我们夫妻站在对等的位置上,在他心里,我最重要,在我心里,他最重要,如此,才有了所谓的夫妻之情。如果两个人相爱,参入了太多政治的成分,比如宁王和宁王妃,宁王和南宫碧云,你看,到头来都不会幸福。」 阮吟霄知道她意有所指,并未在意,反而转了话锋,「我本意是想请你先回来帮忙。这次宁王叛变,牵连的官员无数。皇上打算斩草除根,是以朝中很多要职都空缺了下来。楚大人可能要暂时顶替兵部尚书崔不惑,而秦书遥暂时顶替礼部尚书李元通,而你,我希望你能回到御史台主持大局。」 裴凌南一愣,不仅为他言辞间的诚恳,也为他所说的内容。在朝为官,似乎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从前每日处理公务,与各部官员打交道,日子过得忙忙碌碌,却觉得充实。如今陪在沈流光身边,每天无所事事,但只要两个人牵手,聊天,仿佛生命也很有价值。 女人,永远是最善变的。 「就算这样,你也不用把我掳来啊。」裴凌南嘀咕了一声。 阮吟霄还是听见了,一笑,「若我去请,只怕崇光皇帝不肯放行,也许连你的面都见不到,更别说,让你帮忙了。你要知道,本相阅人无数,特别了解男人。」 阮吟霄的话音刚落,有一个士兵小跑过来,「丞丞丞相……府门外来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说自己是南朝的崇光皇帝!」 「请他们进来吧。」 士兵小跑着离开,阮吟霄转向裴凌南,「看见没有?追来了。」 裴凌南的脸有些发红,微微低下头去。阮吟霄的眼中一片黯然。 赵显站在厅堂之上,像一尊铜像,也不坐下。婢女小心地奉茶,本来想请他坐,可门外的士兵说这位是南朝的皇帝,她又有些不敢。正犹豫不定的时候,看到丞相进来,立刻大喜。 阮吟霄走到赵显面前,盈盈一拜,「皇上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 站在赵显身边的沈括说,「少废话,赶紧把夫人交出来。」 阮吟霄故作不知,「沈将军说的是哪位夫人?我只听说崇光皇帝有一位皇后,必定不在我幽州行宫之中。」 「你!」 赵显伸手拦住沈括,看着阮吟霄,淡淡道,「朕并不是来闹事的。只是凌南的去留要她自己拿主意,朕只要见她一面,问问清楚,就会走。」 「如此,便请随我往后堂来。沈将军留在原地吧。」 阮吟霄把赵显往后院领,走过曲折的长廊,停在一间屋子前面,「她就在里面,请进去吧。」 「谢谢。」 赵显伸手在门上敲了敲,门内人应道,「进来。」 他这才推门进去。 裴凌南已经换了一身官服,站在屋中等他。意气风发,神采飞扬,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太学,当年北朝的朝堂。他甚至觉得,比起金钗丝绸,她更适合这样的装扮。这样的裴凌南,是独一无二的,与庸脂俗粉,截然不同。 一见面,未开口,赵显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只是望着她,痴痴的,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第57章 「你怎么这样看着我?才一天没见。」裴凌南走到他面前,脸颊有些潮红。 赵显伸手把她抱在怀中,「因为我已知道你心中的决定,知道又要跟你分开。」 「对不起……」裴凌南在他怀中闷闷地说,「但北朝生养我二十五年,国家有难,必然要挺身而出。你会怪我吗?」 赵显摇头,「不会。刚好此番回金陵,亦有些事情不愿你看见,这样也好。孩子们先跟着我好吗?我要重新给他们身份,把名字写入皇室宗谱,我会好好地照顾他们。」 「光儿要当皇帝,自然跟在你的身边最好。至于阡陌,也该让她收心养性,我只是……」裴凌南欲言又止。 「你只是什么?」赵显低头看她。 「我只是不想跟你分开。」裴凌南仰头,吻上赵显的嘴唇。赵显把她抱了起来,压在床上。这是临别前的偷欢,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慰藉,所以情难自已,情不自禁。 裴凌南的官服被退到腰间,身体因为动情而变成动人的潮红。她本是闭着眼睛,却觉得身下一凉,有一股电流直击心房。她低头看去,一下子抓住了赵显的头发,尖叫道,「流……流光……那里……!」 「我顾忌到宝宝,所以不能……」他的声音暗哑,伸手上来,捂住她的眼睛,「你只要感受我的存在。」 裴凌南在前所未有的刺激和战栗中,达到了巅峰。她克制不住身体里,那股为他而生的情潮,泛滥成灾。她疯狂地吻他,咬他的嘴唇,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填补内心的那处空缺。 激、情过后,赵显拍了怕她的背,「你瞧,官服都皱了。」 「不管它。」裴凌南抱紧沈流光,「你一定要尽快来接我,你要看着宝宝出生。」 「会的,我一定会尽快来接你。」赵显碰了碰她的嘴唇,轻「嘶」了一声,「你这丫头,咬得可真狠,回头沈括该笑我了。」 裴凌南这才发现,赵显的下嘴唇有些红肿,有一处还留有几点血迹。她捂着嘴笑,「你也有今天啊?总算知道我平日里的难处了吧?那三个臭皮匠,可没少笑话我。」 他轻轻拍了一下她的屁股,「要不是你有身孕,今天为夫一定收拾得你求饶,不急,我们‘秋后算账’!」 因为官服烂得没法再穿,裴凌南只好换了女装去送赵显。送了一程又一程,仍然依依不舍。沈括很识趣地在外面驾马车,两耳不闻马车内的事情。按理说,这夫妻俩成亲已经数年,却仍然像新婚的小夫妻一样黏腻,真叫外人羡慕又嫉妒。沈括开始思考自己的终身大事,是不是该给自己找个老伴了? 裴凌南轻轻推开赵显,「好了,我真的该走了,不然就该送到南朝去了。」 「别一忙起来,就忘记休息,也别再跟以前一样不按时吃饭了。你要为你肚子里的那个小的负责。」赵显把她的衣服理好,又看了她一眼,「平日里若是没事,就离那个阮吟霄远一点,听到没有?」 裴凌南笑,「我的好皇上,他又不是老虎。同朝为官,抬头不见低头见。」 「我可是在北朝留了眼线的。你若是被他骗去,我们一家老小怎么办?」赵显不悦,握住裴凌南的手,「你若是不答应,我便不放你走。」 「好好好,我一定照办,可以了吗?」 赵显这才点头,又在裴凌南的脸颊上印了个吻,这才推了推她,「快走,不然我马上改主意了。」 裴凌南又用力地抱了他一下,这才跳下马车。 沈括向她行礼,「万事小心。」 「我把流光还有两个孩子拜托给您了。」裴凌南把沈括扶起来,「那两个孩子,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别手下留情。」 沈括冲她笑,「好,我记下了。」 裴凌南转身往幽州的方向走,没走几步,就听到了马蹄声,是有人来了。她抬头,看到马上的铁蛋儿,不禁微笑,「你还是来了。」 「夫人,我不放心少爷,所以跟皇上还有沈将军一同回南朝。」铁蛋儿下了马,低声对裴凌南说,「我一走,丞相又变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夫人既然留在北朝,就请多陪陪丞相吧?」 「我心中有数,你快去吧。」裴凌南拍了拍铁蛋儿的肩,铁蛋儿抱拳,去追马车了。 裴凌南费了好大一番工夫,才重新进入幽州城。城中不知因为何事,正在戒严。裴凌南随便拦下一个官兵,一问才知道,被关押的宁王侧妃李元淑和郡主耶律斛珠不见了。 牢中的一干罪人皆道不知,连被单独关押的宁王耶律璟,也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裴凌南返回行宫,迎面撞上了楚荆河和秦书遥,两个人皆行色匆匆。 「凌南,这几日太忙了,你回来,我还没跟你打过招呼。先不说了,急着出门,回见!」楚荆河三言两语交代完,就跑出门去,秦书遥追了两步到门口,摇了摇头,「这个兵部代尚书,真是不好当。」 「书瑶,荆河这是去哪里?」 秦书遥回过头来,浅浅一笑,「看我,就顾着他了。你,可还习惯?」 「你说哪里的话,我本来就是北朝人,这样的天气,反而爽利。刚才我在城中拦了一个士兵,他说李元淑母女不见了,是吗?」 「可不?荆河就是在忙这件事情。俗话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牢里面肯定有原来为他们办事的人,所以两个大活人才会凭空消失了。本来皇上也没打算要她们的命,可后来丞相查出来,李元淑参与了这次谋反的事情,还掌握着一份联名状,所以才全城缉捕。」 裴凌南微微眯起眼睛。李元淑这个人,平日里是骄纵跋扈了一点,说这个女人会一哭二闹三上吊,那倒还说得通,可是说她有谋反的头脑,却委实差强人意了一点。裴凌南问,「丞相在哪里?」 「在他自己的房间,走廊尽头的那间就是。」 第58章 「好,我这就去找他,问一些事情。」 裴凌南转身就往长廊的尽头跑,脑子里面隐隐约约地闪过一些念头,但都不敢肯定。政治,远远比她所见到的,所经历的,要复杂得多。可即便是这样,人命也并不是能够被轻易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这一点她坚持。 她抬手敲门,阮吟霄应道,「门没关,进来吧。」 她进入屋中,见他已经解衣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正欲喝。大概见她进来,又把药碗放在床边的矮凳上,和煦地问,「何事?」 「你怎么了?」 「一到冬天就容易咳嗽,老毛病了。坐。」 裴凌南坐下来,忍不住催促道,「药凉了,效果也就会减半,赶紧趁热喝下去。国家现在不能没有你。」 阮吟霄嘴角噙着抹自嘲的笑,端起碗,咕咚几口,就把药喝了个干净。 裴凌南搞不懂他。有时是那么高高在上,有时是那么深不可测,有时却又那么寂寞得可怜。也许他一直在跟自己,在跟命运战斗,斗到最后,已经忘了这一生什么是自己最想要的,也已经失去了追求幸福的权利。她有时真的很想问,要这样孤独终老吗? 「你来问我李元淑的事情?」 裴凌南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楚大人问过。你们两个都出身御史台,对于很多事情,比旁的人敏锐。而且肯定也都以为是本想要杀人灭口,对吧?」 裴凌南哑口无言。她想什么,他都知道。 「我承认,其实原本打算放她们母女一条生路,像南宫碧云母子一样,毕竟孩子都是无辜的。但他们帮她逃走了,这是对皇权,对我的挑战,所以我不能坐视不管,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她们找出来,并以严惩。耶律璟自作聪明,反而害了自己的妻女,这也算是严重警告。」 虽然阮吟霄说得有理,再加上多事之秋,本该采用严刑峻法,但想起与自己女儿同龄的耶律斛珠,裴凌南还是不忍心,「耶律斛珠,可以幸免吗?」 「这要看李元淑的觉悟了。」 在搜城的那几天,裴凌南一直惴惴不安。 她虽然如以前一样,处理公文,并按时参加阮吟霄召开的会议,但每每有什么风吹草动,都格外地留心。秦书遥说她是操闲心,耶律斛珠只是贵人之女。可裴凌南忆起那个小人儿粉雕玉砌的模样,还是不忍心。 「你爷爷的,让不让老子活了!」楚荆河推门进来,看到裴凌南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儿?」 「书瑶绣了你们成亲时被面的花样,让我过来看看。你好像很不欢迎我?」裴凌南起身,哀叹了一下,「唉,有些人真是重色轻友,前几天还勾肩搭背地跟我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转眼就为了衣服,砍自己的手足了。」 秦书遥听到了关键,上前一把揪住楚荆河的耳朵,「你说谁是衣服呢?」 楚荆河嗷嗷地喊疼,「她瞎编的!你信你的密友还是夫君啊?」 「你还不是我夫君呢,少给自己脸上贴金!」秦书遥一脚踢过去,楚荆河抱着脚原地跳了两下,哀怨地看着裴凌南,「都你惹的!」 裴凌南微笑,「你们如今是越发地不顾忌了,当着我的面也敢打情骂俏。看来我得跟皇上回禀一下,成亲的日子越快越好。」 「凌南!」他们两个异口同声地叫,而后相互看了一眼,各自背过身去,耳根都有些红。 裴凌南知道自己再留,是真的不便了,便告辞离开。 经过回廊的时候,看到两个士兵押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 她心下一惊,上前拦住,「这是……?」 士兵给她行了礼,「大人,这是宁王的侧妃。」 女子抬起头来看她,目光哀恸。 裴凌南见没有耶律斛珠,便问,「郡主呢?」 「这个女人怎么也不肯说,我们正要把她压到丞相那儿去呢。」士兵说着,就继续押李元淑往前走,裴凌南想了一下,向耶律齐住的地方跑去。 耶律齐亲政不过数月的光景,处理起如山的政事来,颇为力不从心。 裴凌南问带路的郭承恩,「皇上昨夜又是通宵都没有睡?」 「可不是?谁劝也不听。皇上那倔脾气您也知道,少时只听沈大人的,现在只听丞相的。」 裴凌南进到屋中,耶律齐头也不抬,「朕说过了不吃。」 「皇上,如果您不吃,恐怕在把如山的政务处理完以前,自己会先累倒的。」裴凌南把食盘端过去,耶律齐抬起头来,「裴卿?你怎么来了。谁让你做这种事情的?郭承恩!」 郭承恩连忙上前一步,「皇上息怒。老奴见您一直不肯吃饭,束手无策,刚好裴大人来,便求她劝劝您。」 耶律齐瞪他一眼,又对裴凌南说,「朕一会儿会吃。」 「这都已经是下午了,再等一会,就该吃晚饭了。」裴凌南叹了口气,把食盘放到耶律齐的面前,「臣看,您是被丞相给带坏了。事情可以再做,身体累垮了,可不一定能好全。」 耶律齐把奏折放在一旁,乖乖地开始吃饭。他对裴凌南,不仅是君臣之情,更有些别的敬畏之心。这敬畏之心,许是少年时代,承沈流光的师恩。也许是因为,她是沈小妖的娘。 「这几日忙于公事,一直没有问你,小……裴大和阡陌还好吗?」 裴凌南在屋中的椅子上坐下来,点头道,「好。跟着臣这个自己都需要别人照顾的娘,不如跟着他们的爹。」 「崇光皇帝……」耶律齐顿了一下,微笑,「很懂孩子的心思。」 「说起育人,流光可比不过丞相。皇上看看臣家的那两个孩子,哪还有半点同龄孩子的天真?像两个小大人,一肚子的心思,连臣这个做娘的都看不懂。」 第59章 耶律齐喝了一口水,「他们俩出生的时候,天降祥瑞,又有疯道士传说是帝后之相。丞相那么教,也是用心良苦。你看,你们家不是很快就要出一个皇帝了吗?」 裴凌南自嘲道,「起初臣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孩子会跟皇室扯上关系。光儿这边是定了,可阡陌,却总是让臣不能放心。所谓后,是一国之国母,放眼当今五湖,这孩子哪来的因缘际会做这个皇后?臣心里不愿信,可又觉得,命这种东西,不容易堪破。」 耶律齐被饭噎了一口,坐在椅子上捶胸顿足。郭承恩连忙上前递水拍背,他这才缓过气来。因为裴凌南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脑海里猛然地撞进沈阡陌当日在北军军营说的话,「你要娶我。」他心有余悸地想,这所谓的后,难道落在他这儿了? 这么想的时候,心里居然还有些窃喜?耶律齐有点心虚,不敢看裴凌南,只能低头吃饭。 「皇上,臣这次来,其实是有一事相求。」 「你说。」 「李元淑和李家难逃罪责,但宁王之女耶律斛珠却是无辜的。能否将她交给南宫碧云抚养?」 耶律齐看她,「丞相的意思是?」 「斩草除根。」 「朕认为丞相说的有道理。」 裴凌南不以为然,「那皇上为什么能够放过南宫碧云?为什么连耶律擎苍这个儿子都能放过,却不能放过耶律斛珠这个女儿?」 「南宫碧云戴罪立功,耶律擎苍身份特殊。总之,这件事情,是丞相全权做主,朕也没有办法。裴卿若是想要有什么转圜,还是应该从丞相那里下手。」耶律齐说得很诚恳,无半点推卸之意,裴凌南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从耶律齐的房里退出来,裴凌南站在廊下发了一会儿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雪,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有些还落在她的肩头。她的手臂忽然被人拉了一下,她回头,见是楚荆河。而楚荆河的身后站着阮吟霄,眸色暗沉,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说你,要把自己弄成雪人吗?鼻子都冻红了。」楚荆河为她把肩头的雪花拍去,脸上有些兴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李元淑被抓住了,这下能睡个好觉咯!」 裴凌南看向阮吟霄,阮吟霄却有意避开她的目光。 裴凌南说,「有什么好高兴的,不过是要多死一个人。那耶律斛珠……」 阮吟霄淡淡道,「下落不明。」 「哦,这倒稀奇了,也有丞相找不到的人?」裴凌南冷哼了一声,拂袖离去。 楚荆河看着裴凌南的背影,问阮吟霄,「这女人,好端端地,又生的是哪门子的气?」 阮吟霄摇了摇头,径自往前走,楚荆河叹了口气,快步跟上了他。 裴凌南回到房中,却是一份公文也看不下去。她满脑子都是疑惑。为什么耶律擎苍和南宫碧云可以幸免于难,而耶律斛珠不可以?一个五岁的小女孩,还不懂什么叫政治阴谋,就要面临父死母亡的惨剧。这并不是她的错,这样太过不公平。 她把公文都推到一边,索性上床睡觉,谁知刚躺下,就有人敲门。 大冷的天,被窝温暖,她不想去开门,所以也不应声。谁知道敲门的人却很执着,一下一下地敲着,足足敲了十多声,她才终于忍不住,「谁啊。」 门外淡淡的一声,「我。」 裴凌南一下子坐了起来,外面还下雪吧?他身体没有大好,若一直这样把他关在门外吹冷风,回头老陆会把她杀掉的。她不敢再想,一边披衣下床,一边说,「你等等,我马上就来。」 她跑去开门,冷风一下子灌进来,雪好像下大了。 「快进来。」她很自然地把阮吟霄拉进屋中,然后用力地关上门,「这么冷的天,也不多穿一件衣服,那个狐狸毛的皮裘呢?别跟我说你没钱。」她把火盆搬到他的面前,「赶紧暖暖吧。」 阮吟霄坐下来,苍白的脸色渐渐有些回暖,「你不意外我来?」 「虽然不知道你来干嘛,不过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吩咐就说吧。」裴凌南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而后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来,「想必跟宁王案有关吧?这次落网的大都是你的政敌,又有崔家和李家,肃清了他们,从此以后,朝堂之上就没有任何人敢跟你作对了。」 阮吟霄把茶杯放在两掌之间滚动,犹豫了一下说,「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什么?」 「以往你公私分明,很少把私人的感情带到公务上来。是不是耶律斛珠让你想到了什么?」阮吟霄顿了一下说,「她的身世和你有些像……」 「丞相别误会,一点都不像!我只是想起阡陌,觉得她可怜罢了!」 「小南……」 裴凌南站起来,摇了摇头,「不要以为你能堪破人心。前尘往事,我早就放下了,也不会执着。只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为什么能放过耶律擎苍,却独独不能放过耶律斛珠?」 「你懂的,不是吗?你只是被你的恻隐之心蒙蔽了眼睛。耶律擎苍的母亲,是南朝人,她在北朝没有任何的势力,也无争权之心。我见过她,也与她恳谈过,算是知晓她的为人。但李元淑不同。她身后的李氏家族,就算因为此次的宁王案而元气大伤,亦不会善罢甘休。她会成为政权斗争一枚棋子,包括她的女儿。」 裴凌南闷不作声,阮吟霄又说,「不过你说得对,稚子无辜。她虽然不能留在母亲身边,但我会保她一条性命,送到平凡的人家去,平平安安地长大。她才四岁,也许几年之后,会忘记今日的种种,做一个开开心心的正常人。」 「你……找到她了?」 阮吟霄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裴凌南终于笑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这么心狠。」 第60章 「不是我不心狠,是我见识到了母亲的力量。女人,一旦有了想要拼命保护的孩子,就会有不同于平日的坚韧,这一点,我很佩服。」阮吟霄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一时有些失神,「你知道吗?你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这样对我笑过了。」 裴凌南一怔,敛了笑容,「你该走了。」 「小南,在你的心里,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很重要吗?」裴凌南坐在床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你太能算计,我们每个人都在你的棋盘上。你的棋盘随时会有新鲜的棋子,谁都不知道哪天会突然被你舍弃,哪天会为你所用。」 「小南!」 「你听我说完。我知道你能找出一堆道理反驳我,你懂得比我多,我说不过你。你让皇上出面撮合楚荆河和秦书遥,楚荆河早晚会知道他承了你的意,你便不动声色地拉拢了人心。还有赵康,我曾经听越香凌说,你去过赵康住的那个客栈,你们见过面,是不是?」 阮吟霄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着裴凌南。裴凌南自嘲地笑了笑,「你别忘了我是你教的。纵使你用什么棋子我不知道,但你出棋的套路,我心中还是有数的。不过若说为官当政,一点手段都不用,那是不可能的。这不是对错的问题,是立场的问题。所以不要再问我你是怎样的人,你在我心中怎样,不会影响你的仕途,也不会改变我们的关系。你是我的恩人,老师,仅此而已。」裴凌南抬手,示意阮吟霄可以走了。 阮吟霄忽然走到床边,擒住裴凌南的手腕,强迫她与他对视,「你以为你选的人,有多好?」 裴凌南笑,笑得前俯后仰,反倒让阮吟霄不解。她说,「最开始,他并不是我选的,而是你替我选的,丞相大人。」 阮吟霄立时无言以对。 他其实说不清自己此时的心情。他知道无可挽回,他也不是在挽回什么。只是每每看到她跟赵显的夫妻情深,心中有一个地方就会隐隐作痛。幻想那个揽着她的男子是自己,幻想她在对自己撒娇嗔笑。每当这个时候,内心就有一种不知名的情绪涌上来,他思索了很久才知道,那情绪,叫后悔。 但是世上,没有后悔的药。他不能回头,也不会停下脚步。 裴凌南再回到上京城,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街道,行人,雪,与记忆中的都没什么不同。可能是看的人的心境,大大不一样了。昔日的沈府已经重建,如今是她的府邸,不见了很久的双双,在府中跪等着她。 这个女孩,当初是南朝的细作。如今,是赵显的探子。在这次南北联手,铲除宁王的行动中,充当信使。双双有很多的身份,甚至仔细联系起来,当初到府库来请裴凌南去永福宫的那个宫女,甚至也与双双有几分相像。 裴凌南自嘲地笑,自己这枚棋子,早不知道是谁手中的了。 「起来吧。」她抬手,双双站了起来,「皇上交代说,夫人有了身孕,不能太过劳累。夫人今天想吃什么?」 「随便吧,」裴凌南想了想,「你会做醉排骨么?」 「那……那个还是沈将军做得最好。」 裴凌南叹气,「是啊,当初天天都能吃到的时候,并未觉得多好吃。那之后许多年,当再也没有人能做出那种味道的时候,我才开始怀念……皇上还说了什么?」 「皇上说,夫人如果问起公主和皇子,就转告您,他们都很好。现在皇上已经回到金陵,动手处理国事,太子被罢黜了……」 「之后呢?」 双双面不改色,「应该是被遣送回原先的封地去了。」 裴凌南点了下头,到底是亲叔侄,纵然赵康有错,也不会有生命的危险。她又问,「皇后呢?」 双双这下有些犯难,犹豫着开口,「皇后她……她不在了。皇上宣布国丧,把她葬进了皇陵里面,又封翁大人为安国公。这次澶州会盟,翁大人功冠朝臣,若不是他主战,还不知太子那个糊涂蛋会不会迁都呢。」 「翁大人之节,确实令人敬佩。然而树大招风,只怕他于南朝朝堂,亦会变得举步维艰。」 双双有些不服气,「夫人,你怎么能这么说?有越大人,还有皇上在,不会让良臣心寒的。」 裴凌南满不在乎地笑笑,「也许吧。」 北朝朝堂,百废待兴。虽然皇帝下令,宽大处理宁王案的官吏,但阮吟霄私底下排除异己,逼得许多与宁王有牵连的官员引咎辞职。朝堂之上一时空出了许多的职位。礼部安排人手,提前举行科举,同时让一些被贬斥回乡,下放到地方的朝臣重新返回上京城。 裴凌南不得不在御史台熬夜,重新整理官员的官凭。 同僚几乎都换成了新面孔,往日与她相熟的那些,早已经不知去向。 一个女官把一份文书送到裴凌南面前,「大人,这是关于加封小安王的文书。」 「小安王?」裴凌南不解地把文书拿过来,翻开一看,上面是耶律擎苍的名字。南宫碧云这个女人很了得,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成功地与宁王划清界限不说,还让儿子成功地承了爵。安王?安分守己的意思么?够讽刺。 「我知道了,你去跟礼部侍郎秦书遥大人说一声。」 「是。」 女官走后没有多久,秦立仁便到御史台来了。他原先一直留在上京,主持政事,与阮吟霄里应外合。他神色仓皇,好像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凌南……我……」 「立仁,你怎么了?」 「我……唉!」秦立仁低下头,好像有难言之事。 裴凌南看他的神色,试探地问,「你既然来找我,是否与丞相有些关联?」 「我……我找到了耶律斛珠,正打算依照吟霄的指令办事,可是耶律斛珠被人劫走了!我该怎么向吟霄交代?」 第61章 裴凌南先是一惊,而后就明白了。阮吟霄所谓的「放过」,就是让秦立仁悄悄地把耶律斛珠杀掉,造成她流落于民间的假象,好掩人耳目。那些高高在上的男人的心,总是狠得让人心寒。她淡淡道,「这样也好。」 「可是……李元淑拿走的那份官员名单,我们还没找到。」 「这很重要吗?反正现在的朝堂,已经全是阮吟霄的人,有没有那份名单,不会有多大的影响。你只要告诉阮吟霄,人杀了就行了。」 「凌南?」 「还不明白吗?」裴凌南站起来,给秦立仁倒了一杯水,递过去,「耶律斛珠只是个小女孩,父亲是即将被处死的逆贼,李家也倒了,这个时候,把她救走的人,还能图谋什么?无非是恻隐之心而已。」 秦立仁还是不放心,「可万一……」 「有什么万一?就算十年后她长大成人,那时,皇上羽翼已丰,还怕一两个刺客,一两场小风波?更何况,你怎知救她的人,是要她报仇,而不是让她过平淡的生活?」裴凌南走到门口,仰望着月亮,「广寒宫,寂寞夜,无限悲凉。我们这些人十年之后,又会是什么下场?还有朋友吗?亲人的脸还能记得吗?当初同窗之谊,还有谁会放在心里?我累了,你也累了,甚至阮吟霄的心里也是累的。总有一天皇上会找人牵制他,目的是为了巩固皇权,到了那时,他的心境大概也会同我们一样了吧。」 秦立仁走过来,伸手按住裴凌南的肩膀,「我知你的意思。」 「承天太后,曾叱咤北朝多年,如今也只落得个在永福宫吃斋念佛的下场。可谁说,她现在,就不快乐?人都应当知道,该退的时候退,改进的时候进,立仁,你就算事事推助阮吟霄,他的命运,结局,还是一样。」 秦立仁点了点头,口中一声轻叹,「你什么时候离开?」 「该离开的时候。」裴凌南笑,「我不是嫦娥,我不会去偷飞天的灵药。」 北朝的冬天特别冷。但春暖的日子正在一天天地靠近。 随着科举考试的结束,官员的增补,朝中人手不足的情况有所缓解。 裴凌南慢慢把手中的公务尽数转接,新任的御史中丞,是个年轻又有干劲的青年。裴凌南总觉得他眼熟,他却不肯说他们在哪里见过。 这一天,承天太后派林素琴来,邀裴凌南去永福宫小叙。那时,裴凌南正在写辞官的折子,不好推辞,只能前去。 永福宫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门庭若市,高贵威严。随着太后还政,朝中的大小官员不必再到这里来询问太后的意见。这个曾经北朝的最高统治着,如今穿着一身轻纱,跪在佛像前,脸上,是洗尽铅华后的淡泊。 林素琴把太后扶起来,太后让她退下去。 裴凌南恭敬地站在一旁,等着太后开口。 「朝中的事,多谢你帮忙。如今内乱渐渐平定,官吏也增补完毕,是你离开的时候了吧?」 「臣,惶恐。」 太后看了一眼裴凌南微微隆起的肚子,「澶州会盟以后,以南朝向北朝纳岁币作结。看起来好像是我们北朝赢了,实际上呢?大家都输了。你放心,哀家不会对你和崇光皇帝的骨肉怎么样,毕竟,现在的我,也只是个势单力薄的妇人了。」 太后伸出手,裴凌南连忙上前,扶着她往卧榻的方向走。 「回去之后,有什么打算么?」太后看似随口问,裴凌南却斟酌了一下,回答,「暂时没有什么打算,只是希望光儿和阡陌能够堂堂正正地留在南朝宫中。」 「你不用防着哀家。哀家知道。」太后做了下来,轻轻拍了拍身旁的位置,「你坐。」 「臣不敢!」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如今这座宫殿,只你我两个人。」 裴凌南仍然犹豫,手下意识地放在小腹上。太后拉了她一下,强迫她坐下,「哀家又不是老虎,更不是当政的时候了。哀家知道你的性子,学那个人,学了七八分像。可是他的狠,你却一点都没有学会。否则不会对一个耶律斛珠放不下心,不会参不透南宫碧云能够保命的原因。」 裴凌南不解地看着太后,太后怅然,「哀家年少时,也曾心软过。不敢杀生,不贪求权利。是与他在一起后,才开始苛求把一切都操纵在手里的感觉。人的一生,要做坏人很容易,要做好人却太难太难。我幼时见他,他也并不是今天这般模样,他的父亲叫他信陵,是相信有一天,他们能回到故土去。他入仕以前,也一直只有这样一个愿望。」 裴凌南的手背太后握着,不敢动弹。 「后来他遇见了你,从你身上,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那个还没有贪念,没有欲望,简简单单的信陵。所以他保你,他在与我周旋的同时,想尽所有的办法保你。把你赶出吏部,让你被选进御史台,让沈流光不得不站出来娶你。是,哀家逼他,哀家与他的关系并不如你看到的那么简单。我们就像是争夺同一片山头的虎狮,我不敢说他爱不爱我,只能说我们相杀。」 裴凌南的嘴角动了动,觉得太后的手心冰凉一片。当他们身不由己的时候,年少时的情分也就都化为乌有了。 「所以宫是个可怕的地方,要走,要离得远远的。你的个性,沈流光的个性,都不适合呆在这样一个尔虞我诈的地方。如果我是嫦娥,如果有飞天的灵药,我宁愿去广寒宫,孤独终老。」 裴凌南惊得站了起来,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无须惊慌。哀家既然已经还政,便不会再做什么。」太后摆了摆手,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渐渐放远,「我曾经恨过你。我恨被他保护的你,恨与崇光皇帝举案齐眉的你。后来我在这座冰冷的宫殿里面渐渐地想明白,我会变得一无所有,是我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关。我今天找你来,就是想告诉你,我心中没有怨恨,亦无愧疚。不管是不是无意中改变过谁的命运,我的人生也都已经赔付了。」 第62章 「太后……」裴凌南拜了一下,觉得她的身影特别萧索。 太后摆了摆手,示意裴凌南可以走了。裴凌南郑重地行了个礼,转身的时候,听她吟道,「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她一边走出宫殿,一边与那个叫楚楚的女子一起吟,「冬日游,似水云雪落满头。 莫是谁家少年不知愁。纵无心,跌入云泥,相看笑不休。」 回到御史台,楚荆河已经坐在里面等她。 「你去哪了,怎么这么久!我现在可是吏部代尚书,能治你一个渎职的罪。」楚荆河笑着打趣。 裴凌南没好气地说,「楚大人真是好手段,不需要我帮忙了,就治渎职。要治早该治了,当初在幽州的时候怎么不治?」 「你这张嘴啊,就是吃不得亏!」楚荆河摇了摇头,又说,「我是来请你的,这个月十五,我娶妻……那个凶婆娘,你知道的。」 裴凌南愣了一下,然后拜道,「恭喜恭喜,可算是开花结果了。书瑶落落大方,又是吏部侍郎,哪来什么凶婆娘?」 楚荆河双手抱在胸前,满不在乎,「要不是她逼婚,我才不打算成家呢。」 「你也老大不小了,楚家就你这么一个男儿,你总得想着传宗接代才是。」 「你还是先苦恼你肚子里的那个吧!别又生个怪胎出来,那两个小鬼已经够人受的了。」 裴凌南笑,拍了拍楚荆河的肩膀。 楚荆河成亲的这天,上京城分外地热闹。不知道是不是很久没办喜事,百姓们都在街道旁边看热闹。皇上赐婚,新郎又是国舅,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裴凌南一大早就去了秦府,陪同秦书遥。婚姻大事,不能儿戏,从嫁服到妆容,都要求尽善尽美。 秦书遥紧张地拉着裴凌南,「我怎么记得,你当初嫁给流光的时候,没有这么麻烦呀?」 「我的大小姐,沈流光只是个府库小吏,无权无势,你要嫁的那位,是吏部尚书,太后的亲弟弟,门楣高贵,这能一样吗?」裴凌南嘴上虽这么说,心里也觉得当初的那场婚事,着实仓促。 丫环不停地给秦书遥上妆,到了晌午的时候,才把首饰,衣服,妆容都办好。 秦立仁站在屋外问,「好了吗?吉时快到了。」 裴凌南连声应道,「这就好!快让喜娘进来吧!」 丫环把盖头盖在秦书遥的头上,秦书遥重重地握了一下裴凌南的手,就被喜娘扶出去了。喜乐声,欢呼声,充斥了整个秦家大院,刚刚还热闹着的闺房,如今只剩下裴凌南一个人。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也不出去,心下不知怎么,涌起一丝惆怅。 「不走?」有人站在门边问。 裴凌南抬头,见是阮吟霄。他难得穿了一件偏红的衣服,容颜也被这喜庆的红色染得平易近人了点。 「当然走,还要去楚家喝喜酒呢。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借丞相家的马车一坐?」 阮吟霄点头,「当然。」 马车跟在迎亲的队伍后面,向楚荆河的府邸驶去。阮吟霄掀开马车的帘子,往外看了一眼,「上京城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一场喜事,倒是把冬天的寒气给吹散了些。」 「这个时候,喝点酒,最好了。」 「今夜楚府摆宴,还怕没有酒喝?」阮吟霄看了她一眼,「只不过你现在情况特殊,不能贪杯。」 「我本来就没打算多喝,只是由衷地替他们俩高兴。」 阮吟霄淡淡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到了楚府,新郎和新娘已经到去拜堂了。正堂不足以容下所有人,有些不爱热闹的官吏就在院子里聊天。裴凌南远远看到刘无庸,几步走过去,抱了他一下。老头吓得不轻,回过头来,「你这丫头,要吓死我呀!」 「老爹,我可舍不得你死。」裴凌南调皮地拉了拉刘无庸的白胡子,刘无庸点了下她的额头,「你家的娃下棋都能赢我了,你这个做娘的,倒还像个孩子。裴大和裴二什么时候才能再来北朝玩?」 「他们正被他们的爹囚禁在南朝的皇宫中学习呢。以往太过纵容他们,学的东西太杂太乱,要当皇子和公主,必须得正儿八经地从头学起。阡陌那个丫头,昨天给我寄了一封信,什么都没写,只画了一只吐血的鸟儿。」 阮吟霄道,「她这是抱怨呢。没了自由,累得吐血。」 刘无庸也说,「是呀,这么小的两个娃子,正是贪玩的年纪,不要太严格了。」 「这事可不能怨我,是流光拿的主意。」裴凌南对刘无庸吐了吐舌头,搀着他的手臂,刘无庸笑着摇了摇头。 正堂上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把新娘送回洞房。一身喜服的楚荆河,出来招呼众人入座开席。府里还请来了戏班子,小生在临时搭建的戏台上依依呀呀地唱,一瞠目,一甩袖,惟妙惟肖。 裴凌南听得津津有味,身边的刘无庸问她,「你什么时候开始听戏了?以前怎么拉你,都不肯跟我一起去戏园子。」 「以前总觉得这东西太难懂,没劲。今天仔细听一听,觉得还不错。只不过大喜的日子,为什么要唱杜十娘?这曲子谁选的?」 刘无庸敲她的头,「还以为你长进了!人家这唱的是十八相送!」 「拜托,梁山伯和祝英台?这有比杜十娘好吗?」 刘无庸看了阮吟霄一眼,叹道,「是啊,数载同窗,情投意合,却没有在一起,怪叫人惋惜的。」 楚荆河被拉着一桌一桌喝酒,喝到裴凌南这桌的时候,已经有些不省人事。 楚府的下人点上灯笼,戏台上的戏子也谢幕了。 楚荆河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拿着酒杯,秦立仁在他身边扶着他。 第63章 「你别,别拉着我!今天……高兴!」楚荆河摇摇晃晃地去推秦立仁,秦立仁说,「荆河,你少喝点,一会儿还要洞房呢!」 「洞房,呵呵,洞房好啊!」他坐下来,拉着裴凌南,「喝!」 她只得端起桌子上的酒杯。谁知,阮吟霄伸手把酒杯拿走,二话不说地一口饮尽。楚荆河拍桌子喊道,「好,够爽快!再喝!」 楚荆河要给阮吟霄倒酒,阮吟霄却扔了酒杯,对着酒壶的壶嘴,仰脖喝了起来。 楚荆河不甘示弱,也扔了酒杯,直接拿着酒壶喝起来。 刘无庸上前劝酒,秦立仁也拉着楚荆河。楚荆河喝完,用袖子一抹嘴,指着阮吟霄就笑,「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呵呵……我们都有伴了……就你没有……就你没有……」他上前抓着阮吟霄的衣服,站都站不稳,「现在……你有没有一点后悔……嗯?有没有!」 阮吟霄用手把他的脸推开,又拿起桌上的另一个酒壶。 裴凌南连忙上前,「别喝了!」 阮吟霄不理,拉开她的手,又把一壶酒饮尽。 「别喝了,对身体不好。你忘了冬天时受的伤了?」裴凌南把酒壶夺下来,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阮吟霄微眯着眼睛看她,忽然伸手拉她。 「你干什么?阮吟霄,你快放手!」 阮吟霄却不听,不管不顾地拉着她,越过重重的人群,向侧院走去。灯火远了,热闹远了,人声也渐渐地小了。 「阮吟霄!你不要得寸进尺啊你!」裴凌南用力把手甩开,转身就要回去,阮吟霄却猛地从背后抱住了她。他身上全是酒气,浑身的重量都压在她的身上。她挣扎了一下,却挣脱不开,只能冷静地说,「放开。」 阮吟霄说,「还有来世吗?」 「阮吟霄,你快放手!」 「他和她来世化成了蝶,永远都不分离,那我们呢?」阮吟霄放开裴凌南,走到她面前,「今生,你是我的梦,那来世呢?还会再相逢吗?」 「你喝多了!」裴凌南推开他,匆匆地往前走。走到灯火阑珊处,听到戏台上有隐约的歌声传过来,「君是萍,妾是水,相逢相爱梦一回。地久哭,天长泪,人间痴情不归路,愿化天上比翼蝶。」 裴凌南捂着耳朵,打道回府。 梁山伯和祝英台?他可真会选。可惜,当初,他没梁山伯那么痴心,她自然也不会像祝英台一样,以身葬爱。这个故事根本不适合他们。老远,她就看到双双在门口等她,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挥手喊道,「双双!」 「夫人,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双双还怕楚大人大喜,您要多喝几杯呢。」双双迎过来,把手中拿着的披风披在她的身上,「夫人肯定没有吃饱,双双去热一下饭菜,夫人先回房吧?」 「好啊,正好饿得慌呢。」 裴凌南回到房间,无力地趴在桌子上。忙了一天,她真的很累。临了,阮吟霄还演了一出惊心动魄的。她看到桌上翻开的书中放着一枚银杏叶,伸手拿了起来看。来世?今生都没有把握好的人,凭什么要她的来世?她的今生,来世,再来世,都不要跟那个人有关系。 一双手忽然放在她的肩膀上,她吓得跳了起来,刚想尖叫,却见赵显在对她微笑。 「你,你!」 「怎么,短短几个月,连夫君都不认识了?」 裴凌南惊得不知说什么好,四下看了看,「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堂堂正正地从大门走进来的好不好?」赵显走过来,握着她的手,「我就坐在书桌那边等你,是你一进来就想事情,根本没注意到我。」 「对……对不起。」裴凌南缓过神来,一把抱住了赵显,「流光,你来接我吗?」 「嗯,金陵基本平定下来了。我听双双说,北朝的朝堂也恢复如常,你可以离开了。」 裴凌南点了点头,有些心虚刚刚在楚府的事情,「你一直在这里等我吗?」 「当然。我毕竟是南朝的皇帝,堂而皇之地在街上乱转,不太好。」赵显抬起她的下巴,浅笑,「你为何这么问?莫不是做了什么对我不起的事情……」 裴凌南连忙按住他的嘴,「胡说!」 赵显拿开她的手,「好,我谅你怀着我赵家的孩子,也不敢乱来。楚大人今天成婚吗?来的时候,看到街上很热闹。」 「是啊,他们打打闹闹这么多年,你的烂桃花终于开到别人家去了。」 赵显拉着她在床边坐下,「每个人都只有一朵桃花。书瑶不是烂桃花,她就是桃花,不过在楚家,才能灼灼其华,宜室宜家。不像某些人,不宜室宜家也就算了,还烧室烧家。」 「那件事,你到底要念我多久啊?」 「一辈子。」赵显低头,和裴凌南的额头碰在了一起。 为了避免伤别离,裴凌南连夜写好了几封信,交代双双送出去。她离开府邸的时候,又抬头看了一眼那崭新的牌匾。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吧。 赵显扶她上马车,又吩咐车夫驶得稳妥些。 车轮咕噜转动,驶出上京城城门。裴凌南还是忍不住挑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她不是不辞而别,而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与其徒增伤感,不如让回忆就停留在昨夜那样喜庆的时刻。 她放下车帘,牢牢地握住赵显的手。 她不要约来世,她只要今生无怨无悔。 【番外一】 诸道二十一年,阳春三月。 北朝的皇宫沉浸在一片忙碌之中。郭承恩匆匆地从大殿走过,一个小太监叫住他,「郭总管。」 郭承恩转过身去,「什么事啊?」 「关于选秀女一事,是不是再跟皇上商量商量?」 第64章 郭承恩眉毛一挑,「还有什么好商量的?皇上眼看就要二十六了,再不娶妻,朝中的大臣就要闹翻天了。这件事,杂家已经去永福宫请教过太后,不要再拖了。」 太监不敢多言,躬身退下去了。 郭承恩抬头看了看天色,往昭圣帝的寝宫走去。 昭圣帝耶律齐,正在与新近最得宠的户部侍郎韩彰义商讨减免赋税一事,看到郭承恩走进来,随口说道,「朕让你去永福宫问太后去皇陵拜谒的事情,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郭承恩连忙到御前说,「奴才问了,太后说听礼部和皇上的。」 「那就按照礼部说的,下个月初五吧。」耶律齐挥手让郭承恩退下,韩彰义连忙说,「皇上,下个月初五是不是不妥?」 「为何?」 「南朝的使臣马上就要到达了。接待完使臣,再匆匆忙忙准备拜谒一事,恐怕时间上……」 「你说得有理。」耶律齐转向郭承恩,「去礼部尚书秦大人那里确认一下,拜谒皇陵的事情看能不能再往后拖一拖。丞相那边如果有意见……就说是朕的意思。」 郭承恩看了皇帝一眼,恭恭敬敬地退下去了。 耶律齐在书桌上翻腾了一阵,「二狗,你见早上那份使臣团名单了吗?我好像记得是……」 韩彰义笑了,「皇上,您忘了?那名单您放在上书房,没有带回来。这次使臣团是由仁显皇帝赵祯亲自带领,而且银笙公主好像也会随行。」 耶律齐的手停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应了一声。 韩彰义难得看见皇帝失态,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连忙说,「银笙公主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儿,十岁的时候,在南朝的琼花宴上,以一舞朝歌凤阙,扬名天下。从此,各国的皇子皇孙抢破了头,都要娶这位赛洛神的公主。」 耶律齐面上不动声色,心神却早已飞了出去。十年,他们几乎从未见过面,他忙于朝政,她隐于南朝。有一次,他好不容易出使南朝,去南朝的皇宫见她,却吃了个闭门羹。那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他不是没听说她的美名。那比洛阳的牡丹还要轰动天下的美丽,早已经传到四海八荒。他不是不知道她的琴棋书画,歌舞曲艺都已经独步天下。人们说她是九天之上降下的仙女,凡夫俗子,根本就入不了她的眼睛。 孩提时代的约定,她应该早就忘记。或者江南烟雨中,也已经有一个良人,陪伴在她左右,与她一起看这世间的繁华美景。她那么自由的一个人,应该不爱皇宫这座牢笼,更不爱皇帝这个身份。 耶律齐正独自出神,韩彰义连叫了好几声「皇上」,耶律齐才回过神来。韩彰义叹了口气,「皇上既然在乎,又何苦堵这一口气?不然,臣派人偷偷去查一下,公主可已婚配?」 「别去。」耶律齐伸手揉了揉额头,「二狗,你先回去吧,朕再独自想一想赋税的事情,明天早朝的时候再议。」 韩彰义俯身行礼,「是,臣告退。」 韩彰义走了之后,耶律齐起身,走到一块巨大的幕布前。他拉着那幕布一角,缓缓把布揭开,一幅美人图呈现了出来。 画上的女子,手执绢扇,正在扑蝶。光是一个侧脸,已经美艳得让她身旁的百花失色。峨眉淡扫,肤若凝雪,风华无限。耶律齐的手指轻轻停在她的眼角,内心无限惆怅,儿时虽已想见她长大之后的美丽,但真正见到,仍让他内心激荡不已。古有曹植洛水河畔梦洛神,今有他耶律齐灯下赌画思佳人。 「皇上……」有人在他身后娇羞地叫了一声,耶律齐连忙拉上幕布,转过身去,「唐昭仪,朕说过很多次了,不要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朕的身后。」 唐婉不动声色地把银耳莲子粥放在桌子上,走过去搀着耶律齐的手臂,「臣妾听说南朝那个鼎鼎大名的银笙公主要来北朝了,臣妾很想会一会她。」 「朕差点忘了,你也能歌善舞。如果公主不介意的话,你与她切磋切磋,也无妨。」耶律齐不动声色地把手抽出来,走到书桌后面,重新坐下。 唐婉仍不死心,又过去缠着耶律齐,「皇上您都已经收了臣妾三年了,为何从不去臣妾的寝宫?可是嫌弃臣妾为南朝人?」 「没有的事。朕……朕只是答应了一个人……你不要为难朕。」 「那您为何要纳臣妾?」唐婉步步紧逼,耶律齐却不肯就范。唐婉眼角看到那块幕布,走过去一下子揭开来,「是为了这个人,对不对?」 耶律齐要阻止,已经来不及,索性说,「是为了她。」 「她到底是什么人?难道比天下第一美人还要好看?」 耶律齐不动声色地伏案看奏折,「唐婉,你不是想见天下第一美人么?这次出城迎接使团,朕特许你同行。」 唐婉愣了一下,看着耶律齐毫无表情的侧脸,丢下幕布出去了。 南朝的使臣团,到达上京城的这一天,恰好全国发布榜文,公开为昭圣帝选妃。昭圣帝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到了城外,亲自看到皇榜,才大发雷霆。 郭承恩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奴才知罪。」 「狗奴才,你好大的胆子,你竟然敢擅自做主,你……!」耶律齐抬起脚,一旁的礼部尚书秦书遥连忙跪了下来,「启禀皇上,郭总管也是一片赤胆忠心。您早就过了娶妻生子的年龄,中宫却迟迟不立,后宫仅有一位从未沐恩的唐昭仪。朝中上下对此颇有微词,臣等,也不愿做千古的罪人。」 阮吟霄率着满朝文武,跪在耶律齐面前,「求皇上三思。」 耶律齐环视众臣,握紧拳头,正欲怒斥之时,忽听到马车停止的声音。他抬起头看去,见使臣团不知何时已经悄然而至。马车的车帘掀开,一个俊美如铸的少年,率先跳下马车。围观的百姓一时惊叹连连,待少年再从马车上扶下一个少女,所有人都忘记了呼吸。 第65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那个少女的装扮并不华丽,甚至比一般的富家小姐还要素雅。可是她的脸,却明丽如同春晖。她的眼睛,是江南最柔软的月光,她的微笑,撼动了整个上京城的春天。 唐婉倒吸一口气,觉得这个少女竟如此面善,猛地想起,皇帝寝宫中的那幅画像上的女子,与之有七八分想象。但那画像,远没有真人来得美。 少年淡淡地往皇榜看一眼,转头对少女说,「选妃。」 少女笑意盈盈地看着耶律齐,眼中却没有任何的温度,径自退到使臣团里去了。 耶律齐向前几步,想叫住她,可碍于这么多人在场,只能先向少年行礼,「朕恭候多时了,仁显陛下。」 赵祯大方地还以一礼,「哥哥不要客气。」 因为来的是皇帝,自然不好安排住在驿站那么简陋的地方。耶律齐便下令把万国馆收拾出来,专门供赵祯和赵阡陌住。其它的官员,仍然住在驿站里。待安排好使臣团,耶律齐就迫不及待地要去见阡陌,可礼部和户部的官员又硬把他拦了下来,商量选妃的事情。 而此时万国馆中,赵阡陌慵懒地靠在软榻上看书,双双把屋子里彻底清扫了一番,又点上了香炉。 「公主,还有什么吩咐吗?」 「没有了,你下去休息吧。」阡陌微笑。 双双恭敬地退出去,到了门口,碰到了赵祯,连忙行礼,「皇上。」 赵祯扫了一眼屋子,「都收拾好了吗?」 「是。」 「她在里面?」 「是的,公主正在看书,陛下可以进去。」 赵祯听她这样说,顿时放心了不少,大着胆子跨进门里去,却被飞来的书砸中脸。他不禁有些生气,「裴二,你又在闹什么?」 「你一天不打消为我选驸马的念头,我一天不跟你恢复邦交。」阡陌站起来,趿着木屐,侧头看了赵祯一眼,「你还不走?」 「裴二,我是你哥哥,我不会害你。你也看见了,昭圣皇帝要选妃,而且他后宫有一个唐昭仪了……他到底哪里好?能比南朝所有的男子都好?你别忘了,上一次他出使南朝的时候,收了唐婉为昭仪,这是你亲眼看见的……」 「出去。」 「裴二!」 「出去!」阡陌走过来,一把把赵祯推出门外,碰地一声关上了门。 赵阡陌坐在书桌前给父母写信,提了笔又放下,放下又拿起。 五年前,赵祯登基,随后翁照帆致仕,谁都以为尚且年幼的仁显皇帝不足以治理国家,都等着看笑话。谁知,半年之后,朝堂秩序井然,社稷巩固,国泰民安。 诸国啧啧称奇,纷纷借南朝琼花宴,入金陵一探究竟。这一探不要紧,被一舞朝歌凤阙夺了心魄,从此各国都不得安宁。 赵阡陌看了一眼砚台,又往墨汁里加了点金粉和香油。忽听到门外有人说,「银笙公主在吗?」阡陌本不打算应声,又听那人说,「小的是唐昭仪的内官。」 阡陌放下笔,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小太监,稍稍愣了一下,连忙低头说,「昭仪娘娘素闻公主舞艺卓群,想与公主切磋一番,不知公主是否应允?」 阡陌问,「何地?」 「丞相府。」 「为何是丞相府?」 小太监笑了一下,「公主有所不知。丞相本来在府中摆宴,请了使臣团所有的官员前去。皇上和唐昭仪正好微服出宫,途经丞相府,便也参加了宴席。席间有人提议让唐昭仪献舞,唐昭仪便遣奴才来问问公主可有雅兴?」 阡陌勾了勾嘴角,原来是下战书来了。她本来不欲与一个小小的昭仪一般见识,可既然那个人在……她这一舞,不跳,更待何时? 「你且回去,就说本公主随后便到。」 小太监大喜,连身道谢之后,匆匆走了。 双双端着茶走过来,看了一眼小太监的背影,问阡陌,「那个人是谁?」 阡陌走到妆台前坐下,淡淡地说,「来传消息的。双双?过来帮我梳头吧。」 唐婉回到座上,耶律齐侧头问,「你去做什么了?」 唐婉不敢看他的眼睛,「哦,刚才袖子沾到水,去清理了一下。」 耶律齐并没有太在意,继续喝酒,欣赏露台上的歌舞。可他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席间有北朝的官员说,「听闻唐昭仪的歌舞俱佳,冠绝天下。可臣还未亲眼看过,不知道今天可有此眼福?」 唐婉刚要说话,南朝的官员中,一个俊俏的年轻男子说,「这位大人,您这冠绝天下一词,用得不精准吧?谁都知道,我国的银笙公主的朝歌凤阙,才是冠绝天下的。」这个年轻男子,名叫梁书童,新任的黄门侍郎。 北朝的官员颇为不屑,「五年前的琼花宴之后,银笙公主便再也没跳过这舞。谁知道传言是否属实?」 梁书童还要再说话,却被人按住。按住他的,正是如今已经官拜枢密使的越香凌。越香凌温雅一笑,对那北朝的官员说,「既然大人力荐这位唐昭仪的舞,我们也很想开开眼界,不知昭仪娘娘肯不肯赏光?」 唐婉早就跃跃欲试,随即站了起来,「诸位请稍等,本宫去换一身舞衣就来。」 众人坐等了片刻,唐婉便换了一身鲜红的舞衣,带着一群舞娘,踏上了露台。平心而论,唐婉是个美人,又自小练舞,舞艺自然出众。这首《相见欢》是她自编的舞步,清新脱俗,引得众人叫好连连。 唐婉一边舞动,一边看着台下的耶律齐,耶律齐看似专注于她,眼神却是放空的。她暗暗咬了下牙,故意踩到裙角,摔在露台上。 四周喧哗,阮吟霄连忙起身,命人上前查看,又叫人过去叫正出神的皇帝。 第6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耶律齐回过神来,看到露台上一片混乱,只叫身边的郭承恩前去看看。他自己意兴阑珊,准备起身回宫了。 唐婉看着耶律齐的背影,心中如寒冰一样。她遣去万国馆的那个小太监跑上来扶她,「娘娘!」 「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小太监附在她耳边说了一番话,她听完,脸上露出了阴沉的笑容。 耶律齐往府门口走,半道上却被人拦下来。那个人一副宫女的打扮,他却觉得在哪里见过,眼熟得很。 那人说,「昭圣皇帝,请移驾府中的莲花池。」 「你是何人?」 「奴婢只是来传话,若是陛下不去,日后不要后悔。」那人说完,就迅速走开了。 耶律齐半信半疑地往莲花池的方向走,郭承恩在他身后试图劝解,「皇上,那女子来路不明,万一是刺客的圈套……皇上?」 「郭承恩,你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耶律齐闭着眼睛,仔细地闻了闻,那花香越来越浓郁,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快到莲花池时,他远远见池上立着一个人,长袖轻舞,带出一道道宛若彩虹般的弧线。 没有乐声,只是一个人的独舞。舞步轻盈,身姿曼妙。舞者的足尖轻点,便从一朵莲花,到了另一朵莲花,旋转和跳跃,如履平地。她像是一株国色天香的牡丹,绚丽地绽放于这一池莲花之中,独占百花娇妍,又像是凌波起舞的仙子,美得像是虚幻一样。 耶律齐情不自禁地拔足靠近,站在莲花池边的白玉栏杆上,专注地看着池中的人。 他这一生,从未见过这么美的舞蹈,也从未见过这么美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池中人停下来,目光看向他这边,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刚想说话,那人却身子一歪,直直地落入了池中。 耶律齐大惊,「小妖!」说着,就要翻栏杆。 郭承恩死死地抱住他,大喊着,「皇上,不可以!」 「狗奴才,你快放开朕,快放开我!」耶律齐猛地推开郭承恩,仍是纵身跳入了池中,奋力地向那个人游去。 阡陌虽然一开始跳舞,就发现池中的莲花被人动了手脚,她每踩一朵,便会踩到荆棘一样的东西,钻心地疼。但是他来了,在离她那么近的地方,那么专注地看着自己。所以她停不下来,她想要用这支苦练了多久的《越人歌》,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舞,终是跳完了,她也痛得失去了知觉。 她隐隐约约地听到人声,「小妖,你别吓我,小妖?……郭承恩,御医呢?御医怎么还不来!」 「皇上,公主,公主的脚在流血……」 「你倒是想办法啊!还愣在那里干什么!」 她微微睁开眼睛,看到男人俊美的下颚弧线,忍不住抬起手。快要触到的时候,她的手被一把抓住,男人低下头来看她,惊喜道,「小妖?!」 他全身都湿了,头发狼狈地盖在脸上,眼睛仍然明亮。 她动了动,想要起来,却被他牢牢地抱住,「你醒了?你吓死我了!」 她被迫靠在他的颈窝里,一时忘记了呼吸。只觉得这里很温暖,温暖得她不想放手,只想要舒舒服服地闭上眼睛。 「你是个骗子。」她说。 耶律齐点头,「我知道我违背了我们的约定,但是那……」 「所以,你没有抱我的权利。」她冷冰冰地说。 耶律齐慢慢地松开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眼睛,只半响,便按着她的后脑,深深地吻了下去。 赵阡陌惊愣,伸手用力地推耶律齐的肩膀,耶律齐抓住她的两只手,牢牢地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耶律齐心中也有怨,怨她霸道地要了他十年的等待,却一直拒他于千里之外。朝歌凤阙他没见过,那些男人为她争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他在遥远的上京无能为力。 「小妖,你怎么能这么霸道,嗯?既然我不能抱你,又为何要忍着巨痛,跳这支舞给我看?」耶律齐把她环在怀里,低声说,「心悦君兮君不知,是吗?」 阡陌低头,没有回答。 众人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北朝皇帝,抱着南朝公主,这样一副景象。 很多大臣自动转过身去,秦书遥迅速跑到耶律齐身边,「皇上?这是在丞相府,把公主交给臣可好?您全身都湿透了,赶紧去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耶律齐摇头,抱着阡陌站起来,「舅母,朕要把她带回宫。她的脚受伤了,一定要找御医治疗。」 「皇上?把银笙公主带回宫,这不妥吧?我们怎么向仁显陛下交代?」 「朕意已决。」耶律齐抱着阡陌,头也不回地走了。 秦书遥推了仍在愣怔的郭承恩一下,郭承恩连忙追了过去。 昭圣皇帝把银笙公主强行带回宫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整个上京城。 大多数官员和百姓都不解。 虽说银笙公主是天下第一的大美人,但昭圣帝自少年时代开始,就不好女色,如今虽二十有六,后宫也仅有唐昭仪一人。外界还纷纷猜测,年轻的皇帝是不是有龙阳癖,或者在身体的某些方面有点问题。 南朝的使臣乱作一团。越香凌和梁书童赶去万国馆见赵祯,赵祯却气定神闲地看书。 越香凌说,「皇上?您一点儿都不着急?」 「着急?朕为何要着急?昭圣帝不会把阡陌怎么样的。」 梁书童说,「可是,北帝……比公主年长许多。后宫也已有了佳丽,现在又在全国选妃,公主……」 赵祯轻轻一笑,「书童,是你着急了吧?」 梁书童的脸猛地一红,「陛下说什么……臣不懂。」 赵祯摇了摇头,「她打小就喜欢昭圣皇帝,别的男人都入不了她的眼睛。朕见她这几年,渐渐不再提起此事,才兴了给她选驸马的念头……可听说她宁愿双脚被扎得鲜血淋漓,也要跳舞给昭圣帝看,朕便知道,她的心意有多坚决了。朕的父皇母妃离开的时候,逼迫朕立誓不得把阡陌嫁给她不爱的人,朕也没办法。」他的口气里面,颇有几分无可奈何。 第6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越香凌点了点头,梁书童却低着头,不说话。 赵祯又说,「书童,朕听父皇说,你儿时曾跟昭圣帝一同学习过,你该比朕更了解他的本事才对。输给一个皇帝,并不丢人。天涯何处无芳草?朕这个妹妹,一般人还真的驾驭不了。」 越香凌闻言,拍了拍梁书童的肩膀,聊以慰藉。 赵祯说,「别急,我们等着看一出好戏。」 赵阡陌坐在龙床上,如坐针毡。她想站起来,脚却被御医小心端拿着,取出扎在脚心的刺。她疼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叫了一声,耶律齐连忙坐到她身边,环抱住她。 她浑身是汗,他也浑身是汗。她能看到自他额头滚下的巨大汗珠。 御医战战兢兢地料理好伤口,又涂上药,把阡陌的脚包得像一个大包子一样。御医又犹犹豫豫地看了耶律齐一眼,耶律齐说,「有什么话就说。」 「是,启禀皇上,公主的脚伤得不轻不重,为了以后不留下隐疾,这一个月尽量不要下地行走……」 「朕知道了。你们都退下去吧。」耶律齐挥了挥手,满屋子的人陆续退出。 待人都走了以后,赵阡陌坐远了一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丫。这个御医实在是太夸张了,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得这么厚实,本来只是小伤,可这样看起来,好像多严重一样。 耶律齐见她脸上虽然冷冰冰的,眼神里却泄露了一些玩性,就走过去蹲在她面前。 她低头看着他,第一次用长大后的姿态,看着他。 他什么也不说,只是露出最温柔的笑容,好像春天枝头的第一簇绿芽。 赵阡陌移开目光,「我要回万国馆。」 耶律齐见她在灯火下的脸庞,白中透着红,红更映衬着娇俏,忍不住伸出手去,轻捧她的脸颊,「为什么那年不见我?」 「为什么这几年都不再给我写信?」 「为什么不敢看我?」 他用双手移过她的脸,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为什么这次,要随你哥哥来?你别告诉我因为在南朝呆腻了,你也别告诉我你在丞相府里是无意的,我一个字也不信。」 阡陌撇了撇嘴,「不信你问我干嘛?你根本从未把我放在心上。」 耶律齐见她终于松了口,起身把她抱了起来,「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他们来到那块巨大的幕布前,耶律齐示意阡陌用手去揭,阡陌半信半疑地揭开来,一时惊愣,说不出话。 耶律齐低头看她,「没有想到,是不是?我也没有想到。那次只不过是一个从南朝回来的使臣无意间献给我的画,只有那么小一张,我却总也看不够,就自己动笔画了这个,像吗?」 「难看死了。」阡陌虽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丝丝甜,用手指摩挲着画的右下角,那一处盖着印章的地方。皇帝用印,一般是用号,比如昭圣帝印。而这里用的是他的本名,耶律齐印。 耶律齐坐下来,把阡陌放坐于自己的大腿上,拉着她的手,「我已知你心意,如今,你可知我的心意?」 阡陌摇了摇头,「你跟他们一样,喜欢的都是臭皮囊。」 耶律齐笑起来,用指尖轻点她的鼻梁,「男人都爱美人,何况是你这样的美人?不过我更爱你的舞,爱你的琴棋书画,还有为我跳舞的心意。」 阡陌看着他的笑容,和许多年前一样,坦坦荡荡,潇潇洒洒,好像任何阴暗都不能浸染。她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男人着魔。只知道今生如果不能跟他携手共度,就没有任何快乐可言。 这个男人,站在天下最高的地方,心也高高在上。他曾经跟她说,他这一生不会爱上任何人,只会爱国家和百姓。但现在,他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不再是北朝一颗可望而不可及的星辰。 她伸出手指,碰了碰他的嘴角,慢慢地凑过去,可就在要碰到的时候,寝宫的门被人「碰」地一声,用力地推开。 耶律齐不悦地侧头看过去,发现是去巡视回来的安王耶律擎苍。跟在他后面的,是楚荆河和秦立仁。 耶律擎苍本来十万火急,看到耶律齐怀中的人时一下子愣住。楚荆河和秦立仁连忙下跪行礼。 耶律齐把阡陌抱到龙床上放好,转过身对耶律擎苍说,「何事擅闯朕的寝宫?」 「皇兄请息怒。」耶律擎苍这才回过神来,跪在地上说,「燕云地区大旱,灾民遍野,灾情远比我们想象中要严重得多。今年国库亏空,前些日子下拨的款银被贪官瓜分,情况十分危急!」 耶律齐看向楚荆河和秦立仁,二人齐齐点头。 耶律齐看了阡陌一眼,大声道,「立刻召所有重臣入宫来见!」说完,便匆匆向外走,耶律擎苍等三人连忙跟随他出去。楚荆河和秦立仁双双回头,对阡陌笑了一下。他们也是多年未见阡陌了。 待他们走了之后,阡陌坐在龙床上细细思量,燕云地区大旱,北朝国库亏空……解决的办法,不是只剩下那一个了? 赵祯看完双双拿回来的赵阡陌的亲笔信,眉头一皱,「唐婉是什么来路?」 「这女子是南朝人。上一次昭圣帝出使南朝的时候,她使计爬上了龙床,逼得昭圣帝不得不把她带回宫。这一次,又命人在莲花池里面动手脚,陷害公主。不过奴婢已经查到,因为昭圣帝不临幸她,她深闺寂寞,好像跟人……」 赵祯勾了勾嘴角,「这么说,阡陌跳舞时,你也在场?」 双双顿了一下,低头不敢说话。 「朕早就知道裴二不是省油的灯,不会傻乎乎地任由人宰割。唐婉这个女人,朕会给她好看,你先回去保护公主的安全吧。」 「是。」双双行了下礼,就从窗户出去了。 赵祯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摇了摇头,把阡陌的手书放在蜡烛上烧毁。 第6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过了没多久,越香凌前来觐见。 「子襄叔,这么晚了,还未就寝?」 越香凌显然也是强打着精神,「刚刚收到小玉的加急信,说北朝燕云地区乃至我朝北部一些地区,连日来大旱,灾情严重。」 赵祯收起了玩笑的表情,「又严重了?」 「是,更加严重了。甚至有的地方为了祈雨,拿活人生祭雨神。」 赵祯站起来,迅速地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朕这就去……」忽又顿住脚步,脸上露出一抹狡猾的微笑,「子襄叔,你让书童明日不要只顾着和老友叙旧,去查一查宫中的唐昭仪可有什么行为不检的地方。另外,你帮朕约昭圣帝去丞相府。」 「皇上的意思是……?」 「朕要试一试昭圣帝。」 耶律齐不知道仁显皇帝为什么突然要见自己,但燕云十六州灾情告急,他也正需要见赵祯,所以处理完政事之后,带着楚荆河匆匆去了丞相府。 到了丞相府的花园,见赵祯正和阮吟霄正旁若无人地谈笑。 耶律齐走过去,赵祯和阮吟霄连忙起身行礼。 「二位无须多礼,请坐。」耶律齐坐下后,开门见山地说,「仁显陛下找朕有何事?」 赵祯不慌不忙地说,「朕听闻北朝燕云十六州那一带,旱灾严重,所以想请问陛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忙?」 耶律齐立时眉开眼笑,「这真是太好了。朕本来也有意与陛下谈论此事。实不相瞒,今年国库亏空,贪官监守自盗,导致灾情加重。朕想先向南朝借粮,等灾情缓解之后,拿明年燕云十六州的粮食收成还给南朝,你看如何?」 赵祯脸上的笑意不改,「粮食,我们可以借,不过不要明年燕云十六州的粮食收成。」 耶律齐脸上的笑容僵住,「那你的条件是什么?」 「众所周知,燕云十六州本来是南朝的国土,陛下既然无力救助你的百姓,不如把燕云十六州还给南朝。」 耶律齐收起笑意,正色道,「朕若是不答应呢?」 「还有第二条,简单些,只要陛下答应不娶银笙公主为妻,朕自然也会出手相助。」赵祯看了看在座众人各异的神色,声音平和地说,「众所周知,各国的皇子皇孙都想娶阡陌为妻。而近来,为了培育良种马,我国耗了不少人力物力,都没有成效。若是朕能把阡陌嫁给大宛国的王子,她能当大宛皇后不说,大宛的好马也会源源不断地输入我国……」 「赵祯!」耶律齐站了起来,厉声道,「你妹妹不是工具!她有思想,有自己的感情,你不能强迫她嫁给她不爱的人!那些人根本不了解她,爱的都是她的容貌!」 赵祯站起来,争锋相对,「你爱她?你难道爱的就不是她的容貌?你又了解她多少?」 阮吟霄和楚荆河见形势有些不对,连忙上前,想要拉开两个人。 耶律齐大声道,「我为什么不了解他?我知道她聪明,我知道她善良,我知道她只要认定了一个目标,就绝不轻易放弃。我知道她喜欢颜体,我知道她喜欢牡丹,我知道她最喜欢的乐器是琵琶,我知道她写字的时候跟她父亲一样,最喜欢加香油和金粉。我知道她曾经养过一只小狗,后来小狗死了,她不吃不喝三天……最重要的是,我知道她爱的人是我!」他一口气说完,转身就走,楚荆河连忙跟上去拉住他,「皇上,你怎么回事?现在能帮助燕云地区百姓的,只有南朝,不要意气用事!」 「他根本没打算帮朕!还要牺牲阡陌的幸福!朕决不答应!」 楚荆河皱眉,狠狠扯了一下耶律齐的袖子,「那百姓呢?你不管他们死活了?」 耶律齐停下脚步,双手紧握成拳,又走回到赵祯面前,用几分卑微的口气说,「朕可以不娶阡陌,但是……你不要把她嫁给大宛的皇子。朕听说那个人贪杯好色,就算将来阡陌能当大宛的皇后,这一生也不会快乐。你想要的好马,北朝有的是,朕可以让养马人育出最好的马匹送你,这样可以吗?」 赵祯板着脸,不说话。 「赵祯,你为什么就是不想把阡陌嫁给朕?因为朕没办法让她当皇后吗?」 「你答应阡陌等她十年,却在几年前,收了唐昭仪,现在又在全国选妃。朕认为你是背信的小人。」 耶律齐叫道,「背信?当年出使南朝的时候,是谁多方阻扰,不让朕见她,导致朕在外买醉,才犯下错误?唐婉入宫以来,朕连她的手指头都没碰过一下!选妃是太后和朝臣的主意,不是朕的本意,但朕现在就可以终止它!朕的皇后之位,一直为阡陌留着,就算她现在年岁不够,不能入主后宫,但朕这一生只爱她一人,也只要她一人!」 阮吟霄忍不住笑出来,轻拍赵祯的肩膀,赵祯终于也笑了,对着耶律齐做了个揖,「耶律哥哥,真是对不起了。不过,你要谢谢朕。」说着,侧身向角落,「出来吧,未来的北朝皇后。」 耶律齐吃惊地看过去,只见赵阡陌在双双的搀扶下,慢慢从角落走出来。 楚荆河悬着的心,总算安然落地,用手指了指阮吟霄和赵祯,自动退到一边。 耶律齐朝赵阡陌飞奔过去,「御医不是交代你不要下地走路吗!」 赵阡陌双颊绯红,「昨夜听到燕云地方大旱,想出宫去求哥哥帮你,可是哥哥让我看清楚我选的男人,要我在这里等……」 「那……你看清楚了吗?」 阡陌点头,伸手环住耶律齐的腰,「从小就没有看错。」 耶律齐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所以这次,愿意为了我留下来吗?皇后不是什么好的差事,但只有这样,才能把你永远留在我的身边。」 阳光的金辉洒在赵阡陌的脸上,她笑着点了点头。 后记:诸道二十三年,赵阡陌被昭圣帝加封为后,成为北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皇后。同年,赵后生下一子,是为后之孝章皇帝。此后,南北两朝共享和平百年之久。值得一提的是,昭圣帝是北朝历史上,唯一一个后宫仅有一人的皇帝,他的专情和长情,被后世传为佳话。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流光喜事~假面帝后》上 作者:夏初 02、《流光喜事~假面帝后》下 作者:夏初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