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婚》 楔子 医院头等病房床前,站着年过半白,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一名十五、六岁的美丽少女,最后,是挺直腰杆、沈稳伫立床尾的年轻男子,只为了病床上那名昏迷了三天,甫清醒的女子。 不难想见,这三人必是她生命中最亲密、也最重要的三个人。 她看起来极年轻,约莫二十多岁,白皙肌肤原是水嫩无瑕,或许是因意外之故,略略失了血色,仍不减清丽姿容。 她无疑尽得上天偏宠,天生的美人胚子,尽管如今右手缠绷带、身上多处擦伤,依然透出天生矜雅的闺秀气质。 “爸……”女子开了口,声音极弱。 天生威严的性子,无法表现出太露骨的情绪,杜明渊只是轻抚了下她缠裹纱布的额头,流露一丝不可察的关爱。 女子目光往后移。“心心……妳没去上课。” 少女红着眼眶瞪她。“妳都发生车祸了,还管我上不上课这种小事,我快担心死了!” 女子扯了扯唇角,以淡淡的笑容安抚亲人。 “还好吗?要不要再让医生打一剂止痛针?”心知她有外柔内刚的倔强性子,男子主动询问,以免她逞强。 她的目光,对上了他。 困惑,浮上眼眸。 男子一瞬也不瞬地望住她,她亦不闪不避。 一室静默。 终于,她开口了—— “请问,您哪位?” 第一章 结婚三年的夫妻应该要是怎样? 傅克韫不晓得,也没研究过,不过他想——绝对不会是现在这样。 盯着递来的枕头,他仅是一挑眉,双手环胸俯视着她。 “我想……家里应该还有不少空房。”被那双凌厉的目光一瞪,杜宛仪竟没来由地一阵气虚,弱了嗓音。 “我拒绝。”薄唇吐出声音,毫不思考,简明利落。 “傅先生……”她觉得自己应该要解释一下,舔了舔唇,试图开口。 傅先生?! 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言论,微扬的眉宇挑得更高,唇角微微勾起。“请说,傅太太。” 极明显的,那个称呼令她倍感不自在。“你——别这样叫我。” “怎样叫?傅太太?”他有趣地回道。“我想我没有入赘。” 他顿了顿,有模有样地思索,再次确认记忆库没有这笔纪录,点头强调:“嗯,应该没有。” 也就是说,喊她傅太太是合情合理又合法。 杜宛仪气闷。“问题是我不记得了!” 是的,很老梗的剧情,连续剧演过八百遍,小说写过九百遍,但它就是血淋淋地发生在她身上了! 一场意外车祸,夺去她部分的记忆,她认得出父亲、认得出妹妹、认得出家中每一个佣人、甚至记得成长过程的每一件事,独独——不记得他。 这就是问题所在。 她的记忆库里没有他,不记得自己与他如何相识、如何相恋、如何结婚,与他相关的一切她全无印象,对她而言,他完完全全是一个陌生人。 “我明白。”他点头。 没错,就是这样,非常容易理解。 杜宛仪看着他转身离开,安下心来。相信他已经充分了解她的意思,并且接受目前的特殊状况。 但,很明显她放心得太早了。 就在她悠闲地看完一本杂志,调暗床头灯,预备躺下来睡个舒舒服服的好觉时,房门再度被推开,去而复返的男人占据了右侧的空床位。 “你、你、你——不是去睡客房?” “我从没说过要睡客房。”他一脸奇怪地看她,不明白这结论从何而来。他不过是去书房把未完的公事处理好罢了。 “可是我以为,你已经明白——” “所以我让妳睡了我的枕头和左边床位,基本上躺右边我睡眠质量会比较差,不过妳失去过去的记忆,忘记我们的相处习惯,我不会跟妳计较的,乖。”瞧,他多好商量,不是吗? “……”这根本不是睡左边睡右边的问题好吗? 她开始觉得,这个男人好难沟通! “重点是,你对我来说只是陌生人!”她没有办法与一名陌生人同床共枕呀! “我们结婚三年了,不是陌生人。”他记得他告诉过她了。 为什么她会觉得,他们一直在鬼打墙? “这是我的房间、我的床、我、的、老、婆。而我,拒绝被踢下床。”某些字眼,他说得特别缓慢,加重语气,并且一如预期接收到她理亏的心虚感。 “没意见?很好。”结案。 拉开被子,躺上右侧床位。“晚安,祝妳有个好梦。” 杜宛仪瞪着径自安睡的男人,简直无法置信。 他是谈判高手,擅于利用自身的优势以及对方的弱点,并且,不轻易妥协。 出院后第一回交手,杜宛仪败下阵来。 如果说她不够了解傅克韫,严重错估他刚强的意志及执行力,那么首度交手会败下阵来,一点也不意外。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贴心温柔的好男人,妄想他会温柔又体谅地放弃行使丈夫权,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他强势而沈定,无时无刻都清楚自己做什么、要什么,决定的事情从不为谁改变,更不容他人左右,一旦下定决心,便不容规划落空。 所以,他说要娶她,就真的在她大学毕业那年将她娶到手了。 所以,他入主杜氏企业,两年之内打入高层决策核心,既有职衔,更掌实权,父亲对他极为信任。 或许,便是这样的强势与魄力,这几年里,杜氏企业盈余大幅成长,原本对他极尽刁难的股东们,也在年终股利分红时眉开眼笑,态度逆转。 外界对他评价两极,有人欣赏他的实力,也有人说他靠裙带关系,他从不为所动。 他付出了多少,便势必会索回同等报酬,绝不亏待自己。 这样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她怎么会以为,他会为了她,放弃应享的婚姻权利?即使——是一名失忆的妻子。 她错了,错得好离谱。杜宛仪泄气地将脸埋进膝上,突然觉得自己愚蠢至极。 “在想什么?”下了班的傅克韫寻至花房,见她蜷坐在大波斯菊花圃旁,一脸沮丧。 “听吴嫂说,妳在这里坐一下午了,有启发出什么突破性的人生智慧吗?” 半带笑弄的口吻,被她恼怒地回瞪一眼作为回报。“你走开,我不认识你!” 真不可思议,优雅高贵的杜家大小姐、天生的名门闺秀,无时无刻保持好教养,居然会有如此赌气任性又幼稚的行止,好了不起,愈活愈回去了。 傅克韫心知肚明,有人恼羞成怒了。 前一晚口口声声拒绝同房的人,今日清晨醒来,发现自己整个人自动自发缩到他怀里,蜷睡得安安稳稳,只差没打呼流口水,醒来那当下的羞愧感可想而知。 她怕冷,而他又会习惯性抢被子,于是久而久之,她在睡梦中会径自寻找温暖来源,这已经是他们夫妻间自然形成的默契,棉被归他,他的怀抱归她。 傅克韫不以为意,坐到她身旁。“这让妳很困扰吗?” 杜宛仪回瞪他。“我说是,你就会让步吗?” 他扬唇,答得干脆。“不会。” 那不就是了!问得真虚伪。 “我们夫妻感情一定很差!”她几近恼怒地说:“不然就是被逼着嫁给你,我一点都不爱你。” “妳希望我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说他们夫妻有多恩爱?她根本就是抵死不认到底了,无论他说什么都是多余。 论家世,他孑然一身,有什么条件与能耐逼迫杜家长千金嫁给他?她若不点头,谁都拿她没办法。 她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只是不愿面对罢了。 “那至少、至少……你应该不爱我!” 他挑眉。 杜宛仪发现,这似乎是他的惯性表情,藉由扬眉的动作,掩饰底下真正的情绪,对不想回答的问题避重就轻。 “我一点都感觉不到你对我有感情,你真的有吗?就算是一点点?你喜欢我哪里?喜欢到大学一毕业就迫不及待娶我?我甚至还不懂得该怎么做一名好妻子,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一个,无法称职扮演好贤妻的角色……或许,或许你会娶我,只是因为、因为我是杜家的……” 他没有阻止她,相当称职地扮演他的好听众角色,还适时点头“嗯”个一声给予回应,配合度有够高,反倒是她自己及时打住,一副懊悔得想咬掉自己舌头的愧疚模样。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她立即道歉。 傅克韫不语,伸手摸了摸她的发。若她曾认真观察,会发现向来喜怒不形于外的男人,此刻唇角正扬起一抹几不可察的浅浅微笑。 全世界都可能如此批判他、质疑他,唯独她,永远讲不出口,永远做不到以此羞辱他——无论在任何情况下。 “这就是妳的困扰吗?觉得我不爱妳?” 她微愕,仰起头。 言下之意……是间接向她澄清,他是爱她的吗? “是吗?宛仪。” 傅克韫从来就不是走温柔多情路线的那种男人,他实事求是,会主动探问,并且接连问了两次,是不是表示他很重视这件事? “我、我不知道,只是觉得……很茫然。” 傅克韫伸臂将她抱来,安置在大腿上,轻柔环抱。“宛仪,我要妳记住,娶妳那一天,我对自己承诺过,这辈子都会保护妳,尽其所能给予妳,妳想要的幸福,无论如何,永远不要忘记我今天的话。” 即使……不爱她,是吗? 她听出言下之意。 尽其所能保护她。 成全她要的幸福,而不是“他们”的幸福。 杜宛仪敛眉,覆去其间那抹淡淡的落寞。 晚上十点。 傅克韫回到房里,妻子坐在梳妆台前,盯着第二格抽屉发呆,连他进来好一会儿都没察觉。 “那是日记本,妳每天都有写日记的习惯。”约莫在十点到十一点之间,然后十一点他进到房里来,她就会收起日记。 “啊!”他突然出声,吓了她一大跳,急急忙忙关上抽屉。 “不得记密码?试试1109。”他完全没把她多余的遮掩行为看在眼里,还好心提供她日记的密码。没办法,老婆现在是失忆的人嘛。 “你、你——”她指着他结巴。 “何必反应那么大?”傅克韫一副她大惊小怪的表情。 “你怎么会知道?!”难不成——她震惊地瞪大眼,不知是气还是窘,脸色胀红一片。 “还真让我料中了?”1109,他的生日。 这名女子的心思啊,他从来就不难揣度。 “你怎么可以偷看!”太过分了!居然侵犯她的隐私权! “傅太太,妳未免太看得起我了。”他淡嘲,如此了不起的宵小行径他傅某人还办不到。 所、所以……没有吗?她松了口气。 “傅太太,妳考不考虑去报名演员训练班?” 窥探她的心事,何需多此一举去翻日记?她脸上都写得清清楚楚了,演技差得连当丈夫的都替她羞耻。 “什么意思?”没头没脑插来一句话,让她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没什么意思。”他径自转身走开。 从浴室冲完澡出来,她已先行就寝,留了左方的床位。 唇角微微一扬,他掀被上床,由身后悄然环抱住她,浅浅啄吻娇妻颈肤,求欢意图极其明显。 他知道她还没睡,他没上床以前,她从来不会径自入眠。 “你、你……”她惊吓得结巴,全身僵硬。 他扳过侧睡的身躯,迎面细吻美丽脸容。 她是无庸置疑的美人胚子,家世、外貌,该有的样样不缺,得天独厚的天之骄女,娶了她,他心里明白妒羡他的男人多到难以计数。 挲抚的指掌移至纤细腰身,她瞪大眼。“等、等、等——一下。” “妳最近真容易受惊吓。”动不动就花容失色。 “废、废话!你——” “嗯?”他有没有听错?他的大小姐讲粗话。 “你——有点太超过了……” 和自己的老婆亲热,哪里超过? “妳不会以为,我们是有名无实的夫妻吧?” “当然不是,可是我现在……你知道的,我对你还很陌生……你有急到我才出院第二天就、就……”精虫冲脑吗? 她还是高估他了吗?就算从不走体贴好丈夫路线,这样也太过分了! “正确来说,是一个月零三天。”以身心正常又不打野食的男人而言,他算够容忍了。 居然还有脸一副好委屈的样子! “你就再多忍耐一下会死吗?”她完全被气到。 啧!这是他的大小姐吗?生气时说话音量也不会扬高一度,这种失态吼叫的言行,居然可以出现在她身上,他算是开了眼界。 她最近情绪真丰富。 “嗯——”他了解地沈吟了下。“所以妳的意思是,妳记忆十年八年不恢复,我就活该要吃斋念佛,不近女色?” “才不会!” “我这是合理假设,妳无法否认是有这个可能,不是吗?”顿了顿。“难道妳能控制记忆恢复的时间?那么敢问傅太太,我什么时候能碰我老婆?” “……” “还是妳觉得我应该去找别人比较好?妳希望这样?” 杜宛仪瞪他。“你敢!” 嗯哼。“所以傅太太,妳手可以放开了吗?” 死抓住衣襟是在演哪一出?恶霸强行凌辱黄花闺女? “……”分明净往她死穴踩。她恨恨地瞪他,不情愿地松了手。 “感谢妳从容赴义的美好表情。”真共襄盛举啊,他淡嘲。 “你到底想怎——”话未说完,他一记猛烈的吻堵去余音。 “唔、呃……”还给她舌吻!他是有这么饥渴吗?饿他很久了是不是? 被他野蛮的吻弄疼了嫩唇,她抗议地咬他。 傅克韫不以为意,低低地笑出声来。 和平日与那些商场老狐狸虚应周旋的笑容不同,那是不含城府心计的笑,显然她不成熟的报复行径带给他不少乐趣。 “你觉得很可笑是吧,反正——”她就是斗不过他。 “哪里。很高兴爱妻的热情回应。” 爱妻?某个敏感字眼,令她一怔。 持续撩拨的唇与手,不间断在她身上点火,明明努力想撑住无动于衷,仍是在他的吻抚下娇喘、迷乱得难以自已。 夫妻三年,她的敏感处、怎么做能使她快乐、挑起她的需求,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掌下挑抚的半裸娇躯,在战栗中首度得到难以掩饰的强烈欢快。 他挑眉。“这么快?我都还没进去。” “闭嘴!”简直羞愧得想死。 看来饿很久的不只他。 褪去剩余的衣物,阳刚体魄迭上柔躯,只是熨贴着,她的热情已几乎湿润了他,他却只是厮磨着,不躁进,一下又一下吻囓细嫩颈肤,存心撩拨她更深一层的欲求。 “傅、克、韫——”她咬牙。“要就快一点,不然就滚开,让我睡觉!” 看来他是惹恼娇妻了。 他低低地笑,吻去嗔恼,毫无预警地猛然入侵。 “啊!”她失声惊叫。 “小声点,老婆。小妹在隔壁房。”他是无所谓,就怕酥媚入骨的叫声小姑娘听了害羞,接着太座大人又要恼羞成怒。 他还敢讲!这到底是谁害的? 她倒吸了口气,这毫不体贴的男人完全不等她反应过来,便强势展开掠夺,热烈进击…… 太过陌生的巨大欢愉,令她慌得害怕,如潮水般淹没口鼻,难以呼吸,她几乎无法承受。 “傅克韫!”她气得捶打他。“你这浑蛋……我说不要了……不要了……你听不懂吗?” 傅克韫不理会她的拳打脚踢,染了热度的眸子凝视她,笑吻她眼角涌出的湿泪。“妳呀,孩子一样。” 快乐也哭、欲求不满也闹脾气,只有他,看得见大小姐任性的这一面。 深吻住她,牢牢将自己嵌入柔软身躯,与她同攀最后的极致。 第二回交手,杜宛仪再度惨败,任他予取予求,啃得干干净净,一根骨头也不剩。 第二章 丢脸、丢脸、超丢脸! 尤其隔日的餐桌上,从妹妹眼中接收到一丝暧昧笑意,在她耳边悄声说:“很恩爱齁!” 她怀疑这辈子都没办法抬头做人了,忍不住又将一腔怨气转嫁到罪魁祸首身上,暗瞪他一眼。 偏偏某人不痛不痒,完全当她在撒娇来处理,伸手揉揉她的发。“看我做什么?快吃,妳有的是一辈子可以看。” “拜托,你们连吃个早餐都要放闪光,眉来眼去是怎样!”张宛心忍不住呻吟。全世界都知道他们夫妻感情好,不用这样含嗔带媚、频送秋波,也不顾虑现场还有未成年的。 “妳们今天是不是约逛街?”傅克韫顺口一问。 “对呀!姊夫,你要查勤喔?放心啦,姊超爱你,没人拐得走你老婆。” “小鬼,吃妳的早餐!”他笑骂。“想去哪里,我到公司前可以顺道送妳们过去。” 看完财经版,他折好报纸顺手放置一旁。“爸,早上十点开年度财务会报,还有度假村的案子,下午公开比案,您对这几家参与的厂商有什么其它的想法吗?” 杜明渊瞧了他一眼。“这个案子从一开始就是你负责经手,一切照程序来,只要你认为正确,我没有意见。” 如果傅克韫曾有一丝意外,也在瞬间掩去。“这样我明白了。” 爸很信任他,这杜宛仪是清楚的。 生了她这个女儿,父亲从小就将她捧在手里,宠着、护着,不舍得她受一丝委屈,完全有求必应。 她对商业没兴趣,偏爱人文艺术,爸也由着她,总说:“只要妳快乐就好。” 嫁给傅克韫后,他一肩扛起杜家偌大基业,爸是爱屋及乌,毫不吝惜地厚待他,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杜氏未来的真正掌权者是谁,也难怪外界对他的负面评价以及这桩婚姻的联想,从来没断过。 “还有妳,宛仪。妳才刚出院,别逛太久,自己注意安全,早点回来。”交代完公事,改叮咛老婆。 既然知道我才刚出院,昨晚那个存心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的禽兽究竟是谁? 杜宛仪有一丝迷惑。 为什么她会觉得,私底下处处挑惹她的男人,和眼前这个温声细语的体贴好丈夫,完全像是不同的两个人。 她甚至有种错觉,他似乎在生气,虽然表现得不明显。 生气?为什么?又气她哪一点? “心心,照顾好我老婆,有什么闪失,唯妳是问。” “厚!姊夫,你还可以再更恶心一点!”没见过这么宠老婆的妻奴,替老婆的家族事业做牛做马,让她能够吃饱睡好当她的大小姐,这也就罢了,还体贴温柔、嘘寒问暖样样都来,他树立了这样的高标,她以后是要怎么找男朋友啦,气死人了! 说要逛街,其实杜家姊妹本身就不是以血拼败家为乐趣的人,逛了一下午,手中的提袋也没增加多少,倒是替傅克韫买衬衫、毛衣、领带夹还有钢笔,出身豪门的优点就在于,买东西可以不必留意标价。 其实他也不是真的缺这些,只是觉得质感好、适合他,一股冲动就买下来了,她的奢侈通常用在他身上居多。 “我觉得,一个人在自己心里的地位有多重,从逛街就可以看得出来。” 找了家咖啡厅坐下来歇脚,低头检视购买的物品,听小妹这么说,杜宛仪挑出其中一只提袋,笑笑地递去。“吃醋啊?喏,别说姊姊都不疼妳,十七岁了,要开始学着打扮自己。” 张宛心接来,微讶。 这什么时候买的?她完全不记得她们有在化妆品专柜停留。 “谢谢姊。还有,这个麻烦妳拿给爸爸。” 杜宛仪看了袋子里的物品一眼。“妳为什么不自己拿给他?” 最近天气转冷,给爸准备的保暖衣料,她提袋里也有一件。 因为爸讨厌穿毛衣,里头的大衣,料子轻柔暖和,价位必然不低。 宛心从来不用家里一毛钱,宁可自己辛苦在外打工,买下它,已经是她能力的极限。 她这个妹妹,其实很有心啊…… 后来,是傅克韫教了她一套说词:“杜家的二小姐,吃穿用度能太寒酸吗?妳是存心要让外头的人觉得父亲、姊姊苛待妳是吧?妳自己无所谓,就连爸爸的颜面也无所谓就是了?” 虽然这样说很残忍,但是管用,至少妹妹不会再拒绝他们替她打点日常琐事。 张宛心垂眸。“别让他知道是我买的。” “为什么?” “我送的话,他不会收。”也许看都不看一眼便扔到角落,历年的父亲节礼物就是实例。 杜宛仪答不上话来。 这对父女的心结,不是三言两语便能说得清,爸有爸的痛处,小妹也有小妹的心酸,她夹在中间,每次想做点什么都力不从心。 傅克韫看穿她的沮丧,只是劝她说:“这是他们之间的问题,妳别枉作小人了。” “什么话?他们一个是我的爸爸,一个是我妹妹耶!”怎么可能不管? “所以母鸡不生蛋,妳还能强迫牠去孵小鸡?妳当自己是母鸡的妈妈?” “……”暗喻她鸡婆过头就是了? “爸不见得是不爱小妹,可是有些事情,我们局外人不懂,该做的妳做了,他们谁也不肯往前走一步,妳怎么推都没用。” 很不情愿,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看出她真的很难过,他不晓得用了什么方法,说服宛心每个周末回杜家大宅,待个两天一夜,也因为这样,多少牵绊住宛心与家里的关系,不至于渐行渐远,终至陌路。 他总是有能耐,让身边每一个人都照着他的安排走。 现在想起来,傅克韫为她做的,其实并不少,他从不对她说太好听的情话,但总是依着她的心意去安排一切,就像他承诺过她的,竭尽所能让她一辈子快乐。 “妳呀……”杜宛仪叹息。“明明对妳姊夫都能撒娇说笑,要是跟爸相处有对妳姊夫的一半自在就好了。” 她也想啊! 小的时候,觉得爸爸像座山一样,好高、好有能耐,大家都尊敬他,无所不能,有他在就觉得好安心。可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她不再仰着脸、带着纯真的笑容追着喊爸爸,过于淡漠的脸容,让她再也无法用热切的眼眸仰望。 姊夫不一样,他也甚少给她笑容,没有太多宠爱的举动,但是喊她小鬼的口气,真的让她感受到,她不是外人。 “姊,妳知道吗?有时候,我好羡慕妳。在爸眼中,妳是杜家唯一的女儿,在姊夫心中,妳被全心全意地爱着,女人最渴望的一切,妳都有了。” “爱?”连小妹也这么觉得?“外面的传言,妳都没听说过吗?” “听过啦,那又怎样?”传言走到哪里都有、每个人都会说,又有几句是真实?“我只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姊夫为妳做的,不是外面的人三言两语就能抹煞。” 那如果是她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呢? “心心,我问妳,假如——我只是假设,那些传言是真的,如果是妳,妳会怎么做?” “妳是指,他婚前原本有交往中的女朋友,只是看中杜家的财富才娶妳的那个传闻吗?” “……嗯。” 张宛心偏头瞧她,没有立即回答。 太艰深了吗? 连她都迷惘失措,又怎么指望一个十七岁的小女生回答这个问题? “算了,妳不用——” “我只是在想,就算是真的,他做的那些,足不足以交换他所得到的?” 杜宛仪愕然。 “不是这样吗?事实上,妳得到妳想要的,我只知道,妳握在手中的,是许多女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即使有所谓的『真相』,妳也永远不会知道,这辈子妳都会过得很幸福,就算是交换好了,他也没有对不起妳。所以我觉得,妳不用想太多,只要牢牢握紧妳所拥有的就好了。” 十七岁小女生的思考角度,很单纯,也很实际,无巧不巧,竟与傅克韫不谋而合。 难道,只有她一个人在介怀,将自己困进死胡同里想不开吗? 那另一个女人呢?真可以抛诸脑后,不去想、不去看、甚至不必愧疚自己此刻拥有的幸福是由另一个女人手中夺占而来? “姊,妳在想什么?”感觉她问这个问题,并不单纯只是闲聊。 杜宛仪抬眸,正欲张口,目光不经意落在她身后,神情在瞬间僵凝。 “怎么了?”张宛心顺着她视线的落点往后看,不过就是一对刚走进来的男女,男的西装笔挺,女的自信优雅、标准的都巿ol,长得很美,但这也没什么啊,她怎么一副见鬼的样子? “宛、宛心,我们走了,好不好?”杜宛仪抓住她的手,她察觉到那微凉的指尖,隐隐带着颤抖。 “好,妳等一下,我先去结帐。”没见过姊姊如此失常的样子,唇色几乎是苍白的,她不敢轻忽。 “我去外面等妳。”片刻都无法多待,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张宛心结完帐出来,站在外头的杜宛仪,正隔着透明玻璃窗,看向那名刚进去的女子。 那个女人——有什么问题吗? 她无声走近,递出匆忙中由纸袋掉落的钢笔。“姊,妳东西掉了。送姊夫的,要收好。” 杜宛仪接来,默默握住。 宛心说,她的幸福就在掌心,只要牢牢握住就好。可是,她握得牢吗?她握得心安理得吗? 里头的女子似乎感受到异样的凝注目光,朝她望来,而后,眼中亦闪过一抹愕然。 她心脏一跳,那一瞬间,完全无法与之对视,狼狈地转身便逃—— “姊!” 所有状况几乎在同时发生,突然窜出转角的小货车迎面而来,她也煞不住步伐,刺耳的煞车声、妹妹的惊叫,交错在耳边,她脑中,仅余绝望的念头—— 这一次,她或许逃不过了。 开会中紧急接到电话,傅克韫赶到医院时,妻子的伤口已经处理好,除了撞伤的额头外,其余皆是小擦伤,并无大碍。 “宛仪呢?” “还在昏睡。”毕竟只是十几岁的小女生,又看着意外在眼前发生,张宛心至今仍惊魂未定。 傅克韫拍拍她的背安抚她。“没事了。” “那个……是这位小姐帮我送姊姊来医院的。”几乎是第一时间,连想都没有就从咖啡厅奔来,伸出援手。 他目光移向一旁的女子。 “我和老板刚好在附近,目睹事故经过,就顺手帮忙了。肇事的货车司机已经逃逸,如果有需要的话,车牌号码我记住了。” 她很聪明,从小就有过目不忘的好记忆,求学时的优异表现从来不逊于他。 他点头,温声说:“谢谢妳。” “如果没事的话,我先走了。”她想,他的妻子应该不乐意见到她。 “书郡!”他喊,声调是少见的柔软温暖。 她回眸,浅浅微笑,以只有他听得到的音量低声说:“她应该知道了些什么,看我的表情不太寻常,你自己想想该怎么处理。” 始终伴在她身侧的男子皱眉,粗声催促。“走了!话这么多。” 留意到男子的脸色不甚愉悦,傅克韫识相地没再耽搁他们宝贵的时间。 两人各自背身,往自己该走的方向前进。 人生早已不再同路,从数年前他做了抉择开始,就已背道而驰,从他转身的那一刻开始,就已无法回头。 “妳对他还真是有情有义。”男人冷言酸她。 “大老板,你脾气还真是说来就来,胃又喊饿了是不是?火气这么大。”似乎习惯了他火爆的脾气,夏书郡完全从容应对。 “知道就好!我要吃饭。” “你不知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少吃一顿饭别那么计较。” “哼,明明就是妳的私心吧!”什么救人一命,讲那么好听。 “……” 傅克韫回到病房,张宛心原本放在姊姊身上的视线移向他。 “那个女人……姊夫认识?” “嗯。公事上有往来,就是上次提到那个度假村的规划案,她是参与比案的建设公司之一,爸也知道。”所以才意外,岳父竟能信任地放权给他,不疑虑他私心作祟。 “只是这样吗?”她只是年轻,但是并不单蠢。 “为什么这么问?” “今天——姊姊问了我一些奇怪的问题。你和姊姊怎么了吗?” 傅克韫拉好被子,留意到她握在手中的物品。 “那是要送给你的。”她补充说明。场面那么混乱,她整个人都慌了,没留意到姊姊竟一直将钢笔牢牢握在手中,没松开过。 她鼻头酸酸的。姊姊真的很爱姊夫。 他轻轻抽出掌心的钢笔。墨绿色的管状物落在掌心,沈甸甸的,静静散发深邃的沈敛光华。 重点不在钢笔的价值,而是,她始终不曾松开的掌心。 长指抚过妻子脸容,他没回头,轻声问了句:“小妹,妳相信我吗?” “相信。我一直都是相信姊夫的。”不管外面的人怎么说,他娶了姊姊就一定会尽全力善待,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那么妳呢?宛仪,妳相信我吗?” 本以为沈睡的人,缓缓地张开眼眸。 他神色未变,定定与她相视。 “妳,后悔了吗?” 后悔与他相遇,交付她所能交付的一切? 第三章 相识那一年,她十七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少女芳华。 他是她的家教老师,每周两日的家教时间是他们唯一的交集,除了学业上的,他们甚少交谈其它话题。 那时,对她而言,这个叫傅克韫的家教老师是很无趣的,明明有一张好看的俊脸,却总是不苟言笑,不过大她两岁,却像四十岁老头一样少年老成,除了闷,她找不到更多形容词。 不过,单就一名家教老师而言,他绝对是优秀的,个性闷,不代表讲授内容也闷,事实上,他有本事让她对痛恨到死的数理产生一点小小的兴趣,就已经是了不起的能耐了。 一个是教养良好、拘谨守礼的大小姐,而他又不像一般人会主动找话题炒热气氛、讨她欢心,因此当了她一年的家教,两人一直没有太多的互动。如果不是那一天,或许他们就只会是单纯的家教与学生,短暂交会后各自发展人生,许多年之后,走在路上相遇了也不会记得对方。 因为那一天,他们不再只是家教与学生,因为那一天,未识情滋味的少女心,浅浅动了,因为那一天,造就了往后,深缠难解的缘分—— 那一天,上完当日的家教课程,傅克韫明显察觉到她今天情绪特别低落,态度上仍与往常无异,依旧是有教养的文雅小闺秀,那应该是——一种感觉吧,明显低迷的情绪氛围,以及缺乏起伏的音调,与平常就是有一点点不一样。 不过既然她没表示什么,他也不会自揽麻烦去当张老师专线,他对十七岁少女的烦恼一点兴趣都没有。 上完课,她依旧有礼地道谢,送他到门口,微微躬身。“老师请慢走。” 如果那一天,他就这么走了,是不是,今天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不过,终究没有。 离开杜家大宅后的半小时,他等到公交车,上车前才发现皮夹遗落在杜家,于是折返杜宅,向门口的守卫说明原由后,穿过庭院,拾级而上。 以往推开门,客厅大灯必定是亮着的,此刻迎面而来的阒暗,令他不解。 管家呢?厨娘呢?他以为这个时候,应该是作息规律的大小姐的用餐时间。 客厅并非全然的暗沈,微弱的摇曳烛光带来些许光源,他望去,端坐在客厅中央的女孩,独自对着桌上的八吋小蛋糕,神情幽寂。 傅克韫胸口一紧。 那样的表情他太熟悉,熟悉到一瞬间,有呼吸困难的窒闷感。 “杜宛仪,十八岁生日快乐。”她轻轻地说,扬起笑,自己祝福自己,吹熄了蜡烛。 有一种声音,听起来觉得轻悄寂寥,此刻的她便是。 “原来今天是妳生日。”来不及思考前,他已出声,开了大灯。 “啊,你怎么——”她愕然,望向门口去而复返的他。 “我回来找皮夹,应该是遗落在这里了。” 她点点头。“请稍等。” 她在方才待过的起居室里找到那只男用皮夹,下楼来递还他。 “既然都回来了,那……要不要吃块蛋糕再走?”她迟疑了下,终究还是问出口。 他不置可否地点头。 本以为属于她的十八岁生日蛋糕,她得自己一个人凄凉独享了,意外有人分享,她脸上多了点不明显的笑容。 “杜先生呢?”据他观察,杜明渊极为疼爱女儿,怎么会任她一个人孤单单地度过十八岁生日?看起来怪心酸的。 “他去香港出差,后天才回来。”原本答应了要陪她过生日,临时有状况,他也不能不去处理。 其实她也习惯了,理智上能够体谅,毕竟要撑起那么大的家业,肩上的担子并不轻,多少张嘴得靠着他吃饭,明白这一点,她已经注定无法当个任性赖着父亲撒娇的女儿。 可是感情上,总难免遗憾父亲错过了她那么多回的生日,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餐桌旁吃饭时,心里还是会觉得寂寞。 “吃过珍珠奶茶火锅吗?”他突然问。 “什么?”是说用珍珠奶茶当汤底去煮火锅吗?听起来好怪。 “妳请我吃蛋糕,我请妳吃晚餐。”礼尚往来。不过大小姐会不会觉得那种粗食入不了她的口,他就不晓得了。 “啊?”所以是……邀请的意思吗? 当她的家教一年以来,从没有课程以外的接触,难怪她会讶异得无法反应了。 “去不去?”问得干脆利落,没有第二句废话。她一摇头,他立刻就转身走人—— “好!”她飞快应允,反倒是他愣了下。原本都已经准备好听她得体大方的官方拒绝了,她是哪根筋不对? 是说——他也没多正常就是了。 天晓得他发什么神经,只是突然觉得,她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大厅,对着生日蛋糕要哭不哭的落寞表情,看起来可怜毙了,一时之间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原来他也有同情心。傅克韫讽刺地想。 他说的火锅店,就在他学校后面的巷子里,连招牌都没有,店门也不醒目,真的要熟门熟路的内行人才找得到。 这家店的menu上的名目都好怪,她连听都没听过,有些还怀疑应该是老板印上去耍人的,其实根本没有这样东西吧? “啤酒锅是长怎样?”姜母鸭、烧酒鸡都吃过,但是加啤酒的汤头,味道究竟会是怎样? “火锅样。”他没好气地回她。“妳不准点。” 谁晓得她酒量如何,他不想伺候一个发酒疯的小醉鬼。 “喔。”她乖巧地应声,最后点了她一开始就很好奇、感觉上也颇适合女孩子的珍珠奶茶锅。 “为什么你不点一样的?”明明就是他推荐的,那应该是觉得好吃才是,可是他却在她面前吃她好奇得半死的啤酒锅。 “因为太娘。”男人吃什么珍珠奶茶锅! “为什么它的珍珠都煮不烂?”快吃到底了,口感依然q劲十足,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自己去问老板。”这次他连头都懒得抬。 她难得胃口这么好,一问一答间,她竟把一整个小火锅都吃光了。 原来有人陪着用餐,不再只能与寂寞对话的感觉,这么好。 用完餐后,他们沿路散步消化,再不远处有夜巿,就顺道去走走。 “你怎么会知道这家店?” “同学介绍的。妳喜欢?” “嗯,很好吃。”店里的价位算是很平价,但她觉得味道很好,物超所值。 傅克韫不能说不意外。吃惯美食珍馐的大小姐,居然说很喜欢? 他本以为,她就算好教养地不抱怨,至少也会小小皱个眉头什么的,他几乎是从开口邀约的那一刻就后悔了。 可是她除了在看menu、左右两难地挣扎要选什么时小小皱过眉头外,从头到尾愉悦自在——就是问题多了点。 她其实不难相处,一个小小的珍珠奶茶锅就能讨好她,这让他不至于为自己今晚的举动感到太愚蠢。 “要不要吃豆浆豆花?”当作餐后点心。 她又睁大眼了。“你是说,不淋糖水、改加豆浆的豆花?”是她以为的那样吗? “对。” “豆花……是黄豆磨成的,对吗?” “是。” “豆浆……也是黄豆磨成的,是吧?” “没错。” “那……同样是黄豆做成的,何苦费心把它弄硬了,又拿软的水乳交融?”这样不会满嘴豆味,而且多此一举吗? 傅克韫大笑。 这种说法他倒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的思考逻辑很有趣。 他挤进人群,很快地买了两杯豆浆豆花回来,一杯给她,一杯径自吃了起来,她还瞪着手上的塑料杯。 “我没听过有这种吃法。”本是同豆生,相煎何太急。 “妳没听过的事还多着。” 她试着吃了一口—— “有满嘴豆味吗?”他问。 “没有。”而且豆花很q,也不会太甜腻,味道其实还不错。 他们后来在夜巿逛了一圈,她简直像刚放出笼子的鸟儿一样快乐,虽然矜持的个性不会像一般人有明显的情绪起伏,但轻快的步伐显示出她真实的情绪。 她什么都好奇,也什么都想尝试。 她甚至问他:“为什么那么好吃的东西要叫那么难听的名字?” “是我命令它要叫棺材板的吗?”干么质问他。 一整晚下来,她问的问题他根本没有认真回答过,但这似乎并不影响她的好心情。 她连捞鱼都想玩玩看。 不过——可想而知,从没玩过的生手,纸网捞破了无数个,仍然捞不出名堂来,他实在看不下去,挽起袖子亲自下海。 “要哪只?” “这个、这个——啊,游走了!” 笨蛋!他没好气地瞪她,技巧娴熟地将她指定那条蓝尾巴的孔雀鱼捞起。 “好厉害!你怎么办到的?” 废话,他可是混夜巿长大的,只差没有夜巿小霸王的封号而已。 更晚的时候,他送她回杜宅,她掌心谨慎捧着透明塑料袋,里头装着在夜巿捞到的五条小鱼,真诚地向他道谢。 “今天——很谢谢你,让我度过愉快的十八岁生日。”她很久没有那么快乐了。 “不客气。”他摆摆手,转身走人。 “这么晚了还有公交车吗?我叫司机——” “不用,妳快进去。” “那……周末见。”她挥手道别,直到目送他的背影走远,才慢吞吞地回到那栋宽敞、却过于寂静的屋子里。 事实上,他们并没有等到周末,便有了下一次的碰面。 那一天下午上完课,肚子有点小饿,傅克韫临时兴起,到校门口附近去买个点心充饥,行经巷口,听见细微的争执声,一瞬间的好奇,促使他脚步转移方向,往巷子里走去。 “请让开!我说我不要!” 远远就觉得声音颇耳熟,果然真的是她——杜宛仪,他的家教学生。 即使是此刻,被三名不良少年挡住去路,她脸上依然是那副凛然镇静的闺秀风范,没有失声尖叫,更没有哭哭啼啼。 少年不容她拒绝,开始动手动脚。 无论胆子多大,终究也只是十八岁的小女生,她眼中流露出一丝慌乱。 嘶—— 或许是蓄意、也或许是要伸手拉她,总之失了力道的揪扯,撕裂她校服的领口,雪白的颈肤、锁骨暴露在空气中。 “你太过分了!”她扬臂抵抗,对方似乎觉得她的反应挺有趣,乐此不疲地逗弄她。 “你手最好伸出去摸摸看!”傅克韫冷冷的警告声传来。“我也很好奇,你们可以死得多难看!” 少年愣了愣,回头瞧他。 “老师!”杜宛仪急喊,眼神求助意味分明。 傅克韫将她拉来,另一只仍抓在纤臂上的指掌,他毫不犹豫地使劲一扳,将它扯离,对响起的痛号声充耳不闻。 “她要是少根寒毛,信不信她老子有办法告得你们一辈子都没办法在台湾立足?”一群不知死活的小鬼! 少年互看几眼,当下决定溜之大吉。他们只是爱玩,可不想惹祸上身。 接下来,换她了。 傅克韫冷睇她。“妳跑来这里做什么?” 平日上下课不是都有司机接送吗?何况这里距离她那所学费贵得咋舌的贵族学校远得很,顺路晃也晃得太偏远了一点。 “我、我只是……” 爸爸本来说好今天要回来,但临时似乎又有什么状况耽搁了,那些工作上的事她也听不懂,只知道今晚餐桌上又将只有她一人了。 然后有一股冲动,她忽然很想再尝尝那一晚,让心很暖很暖的火锅味道,就凭着那晚记忆中,他带她坐过的公交车路线找到这里来。 直到刚才,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多轻率,至少安全上有欠考虑。 “对不起,是我的错,给你添麻烦了。”她立即道歉,没为自己的莽撞与错误找任何借口。 勇于认错的大小姐,让人连想指责都无从说起。 傅克韫省下口水,直接脱下外套往她身上丢,让她遮掩掉了两颗扣子的胸前春光。“我想去吃点东西,妳要不要一起来?” “要再去吃那家火锅吗?”她七手八脚地穿上外套,眼神亮了起来。 下午五点,还不到晚餐时间,吃什么火锅! “去吃名字让妳很唾弃的棺材板,今天换妳请客!”救命大恩,吃她一顿点心也不为过。 “啊,好的,没问题。”她连声应答。 傅克韫斜瞟她一眼。答得这么干脆,早知道就敲她一笔六星级国宴! 他们之间,开始会有课业以外的对话,并不刻意,自然而然就演变成如此了。 有时,她会很沮丧地问他:“老师,我是不是很不适合从商?” “妳问我实话,那答案——是。”答得快狠准,没有半点犹豫、不带一丝迂回,不怕伤了她的心。 虽说,这就是他之所以在这里的原因,但有些事情跟天分有关,不是努力去学就有用,她对数理明明就不在行,那么差的数字概念,从商只会死得很难看。 “喔。”她泄气地应声。明知他就是这种人,不像别人会说好听的奉承话语,心里还是小小受伤了一下。 “怎么?很失望我没说:『妳已经很努力了,基本上妳还是有潜力的,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之类的话?”很抱歉,违心之论他说不出口。 “不是。”她闷闷地回应。她知道自己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料。“我只是、只是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不是杜家的长女,是不是就不用强迫自己去读讨厌的商用数学、经济学?是不是就可以多一点时间跟父亲撒撒娇,像全天下的女儿一样?我明明好讨厌数学、好讨厌一个人吃饭……” 她顿了顿,苦笑。“你一定会觉得我太不知足,无病呻吟吧!明明过着衣食无虞的富裕生活还有什么好抱怨的,有些人为了生活,承受的压力比我更大,我根本是好命到被宠坏了,没吃过苦才会这样说……” “确实。”她的确不懂生活中赤裸裸的残酷与现实,不曾体会过为了一文钱,自尊被人踩在脚底下的屈辱,那是与她完全不同的世界。 但是他也不会嗤之以鼻地说她全是无病呻吟,或许有钱也有有钱的烦恼,那同样不是他能理解的世界。 “妳只是孤单。” 一语中的。 他这个人,不说则已,开了口就是一箭穿心。 “我没有朋友。”她泄气地坦承。“你相信吗?我甚至跟你从夜巿捞给我的那几条鱼说话。” “人缘这么差?” 她不晓得这算不算差,愿意靠近她的人很多,男生、女生都有,但是没有一个人可以让她说心事。 为什么愿意对他说那么多?或许因为他与那些人不同,不会曲意奉承,也没有追求讨好的意图,反而让她比较自在吧! “你知道吗?小时候我被绑架过。”她冲动地告诉他。 “嗯?”他挑眉。果然有钱人也是有烦恼的。 这些话,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不知不觉,话便由嘴巴里冒出来了,她对他说了很多很多。 那一次绑架,她在不知名的山上待了三天,被蒙住眼睛、嘴巴,关在漆黑的木柜里,山区常常下雨,那时她以为自己会死。 但是她没有死,被救回来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害怕黑暗、夜里不敢入睡,从此听到雷声都会恐惧莫名。 后来知道,绑架她的主谋,竟然是同班、坐在她旁边的同学的父亲,有一阵子她还常常去她家玩,觉得同学的双亲都很亲切,她根本没有想到,他们会这样伤害她。 接着,以前司机的女儿很活泼,常常跟她一起玩,有一段时间她也很开心,她以为她们是好朋友,却察觉到对方总是从她这里偷走一些小东西,从发夹、cd等小东西到名贵手炼——那是父亲送她的八岁生日礼物。 后来,她再也不敢与人太亲近,对人总是有防心。 她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好糟糕,不曾试着打开心房接纳别人,又要别人怎么真心对待自己呢?可是……她就是做不到。 除了亲人,她没有办法信任谁,她总是被算计、被利用,她已经怕了,有时好恨自己杜家大小姐的身分。 如果她不是杜家的大小姐,就不用老是想着,这个人接近她,是真心想对她好,还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吧? 她还跟他说了很多从来没对别人说过的心事,他很少回应她,但总是会安静倾听;他不会说好听话安慰她,但只要一开口就不会敷衍她。 他说:“妳有没有想过跟令尊谈一谈?他不见得一定要妳为他的事业尽什么心力。”不懂与不想是两回事,不懂的可以学,如果是不想,他不以为杜明渊是会勉强女儿的人。 强迫自己做不适合的事情,她不会快乐,那绝非疼女如命的杜明渊想看到的。 该说吗? 她思考了很久,最后仍然没有说出口。 他是因为这些她不擅长的事物,才会来这里,成为她的家教老师,一旦她不需要了,是不是——他也不会再来了? 对现在的她而言,他已经不只是单纯的家教老师,可是她不确定,对他来说除了家教学生,他们……究竟算不算是朋友? 她还记得,孔雀鱼刚捞回来的第三天,就一尾尾陆续翻白肚死亡,到第七天,没有一尾幸存。 那时她好自责,又怕他不悦,以为她没好好照顾鱼,漫不经心把牠们弄死了,吞吞吐吐地向他自首。 那时,他唯一的反应是大笑,完全不理会她内疚的表情。“妳不知道那种夜巿的鱼只是捞好玩的,基本上都养不久吗?”这是常识,也是经验谈,她居然还为这种事过意不去。 傅克韫发现她是真的为此而情绪低落,并且老是看着空掉的鱼缸发呆。 她真的很用心,还买了水草、彩色小石头以及圆形小鱼缸来当牠们的家,将鱼缸放在书桌上,一抬头就看得到的地方。 我甚至跟你从夜巿捞给我的那几条鱼说话。 她这么说过。 有一天经过水族馆,他顺手买下两条孔雀鱼,一条红尾,一条蓝尾,还有两条红通通的小红豆鱼给她。 “要养的话,水族馆里的鱼比较健康。” 她接过时,露出了一些些开心的笑容。 也不过是个廉价、顺手买的小东西而已,她却好慎重地道谢。 他突然觉得,这个娇养在深闺里的千金小姐,其实没那么娇不可攀,说穿了也只是个真诚单纯而容易讨好的大姑娘。 一天,又一天,她除了说心事,也慢慢会想了解他、关切他的事,可是她对他一无所知,他也从不谈自己的事,包括他家里有哪些人、他的生活、他的喜好、他的交友圈…… 她尝试问过,当时,他没什么表情地扯唇,目光移向她刚解完的习题,淡漠回答:“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我想知道呀。” “这不是秘密,随便问一个人都知道。” “可……可以吗?”他允许她私底下打听他的事情吗?这样会不会……太不尊重? 看穿她的想法,傅克韫嗤笑。“死脑筋。”大小姐脑袋有够直,她就算找一打侦探来调查他,她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就算知道,又能耐她何? 如此真诚的千金小姐,这年头不多了。 后来,有一回他来上课时,遗落了课本忘记带走,她不确定他哪一天有课,怕他没课本可用,向管家问了他住所的地址,请司机载她过去。 她永远无法忘记当时的冲击,老旧的公寓、狭小的空间,堆满杂物的楼梯,连空气中都有淡淡的霉腐味……她无法想象这种地方该怎么住人。 他住在公寓的五楼,爬上来时她已经气喘吁吁。这是整栋公寓的最顶楼,如果是夏天的话,阳光照射下应该会更闷热…… 她按了许久的门铃,没有人响应,住在对面的邻居大嬏正好要出门买菜,好心告知:“妳找傅克韫的话,他忙着打工,白天都不会在啦!如果是找他妈,可能要在附近碰碰运气,运气好一点应该捡得到。” 捡得到?“什么意思?” “妳不知道吗?”平日三姑六婆惯了的邻居大婶,完全将买菜大任抛诸脑后,话匣子一开,便抓着她说起附近口耳相传,关于这对母子的诸多八卦。 杜宛仪本是觉得背地里道人私密事的行为有欠妥当,如果傅克韫愿意,应该由他来亲口告知,但邻居大婶超热情,主动抓着她,一说就是一长串,让她想拒绝都不知从何拒绝起。 她愈听,心情愈沉重,走出公寓时,步伐几乎重得迈不开。 大婶说,他母亲以前是做“那个”的。 “那个?”是哪个? 大婶瞪她一眼,觉得小女孩好单纯。“就是『那个』!靠女人原始本钱讨生活的那种!” 她顿悟,大惊失色。“这种事……没有根据不能乱说……”杀伤力多大啊! “这件事大家都嘛知道,早就不是秘密了。”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说。 大婶还说,听说他母亲很不干净,全身都是病。想想也是,以前接过那么多客人…… 她现在不只全身是病,人也疯疯的,每天在附近乱晃,随便抓着路人讲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大婶甚至说,傅克韫是父不详的孩子。做那种职业的,一不小心很容易有小孩,不过父亲是谁,恐怕连生他的母亲都弄不清楚…… 大婶还说了好多,她内心冲击得完全无法动弹,直到那一刻,她才强烈意识到两人生存的世界,差异有多巨大。 那是她完全无法想象的人生,而傅克韫就是在这样的世界里成长,他吃过多少苦?承受过多少歧视、屈辱?为了生存而挣扎……而她居然还向他诉苦自己身为杜家大小姐的诸多无奈,那与他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听在他耳中,是不是很讽刺?觉得她无知幸福得可恨? 但是他什么都没说,没叫她闭嘴,没骂她是不识人间疾苦的千金大小姐,一直以来只是安静聆听,为寂寞的她买来小鱼…… 他不是一个温柔的男人,至少言行举止都攀不上温柔的标准,有时候说话还实际残忍得刺人,但是、但是……她现在只觉得,世上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温柔贴心,想到他陪伴生日时孤单寂寞的她、带她尝小吃、看穿她的失落而为她买来健康好养的小鱼安慰她……如今回想起来,这些举动让她心酸疼痛得难以言喻。 这样的他,为什么还能平心静气为她做那些事情?明明、明明他才是最需要被安慰的那一个…… 恍恍惚惚走出旧公寓,她没坐上车,司机在后头缓慢地开车跟随。她需要走一走,厘清混乱的思绪。 经过外头的便利商店骑楼,前头一名妇人蹲下身,拿棒棒糖在哄小男孩,她以为那是男孩的母亲,但是在里头购物的少妇急忙奔出,推开妇人,将孩子拉得远远,也不管失不失礼,便拿纸巾在妇人碰过的男孩手背上猛擦拭,一副对方身染瘟疫的模样,生气地训斥儿子以后不准靠近那个疯婆子…… 好伤人。 少妇拉着孩子走了,中年妇人被推倒在地,没急着坐起,目光仍追着男孩离去的方向没有移开。 她来到妇人身边,对方一伸手,也不管抓住的人是谁,便径自说了起来。“那个小男生……好像小韫小时候,如果我有当个好妈妈,好好照顾他的话,他应该也会这么快乐吧……” 杜宛仪立刻便明白对方的身分。 她目光落在被握住的手腕上,轻轻挣动。 妇人无所谓地笑,似乎也习惯了。“妳也要去洗手消毒吗?” 她没说话,挣开手腕后,由包包里掏出面纸,拉起妇人染了尘土的双手仔细擦拭干净。 妇人仰头望她。 拭净双手,她笑了笑,朝妇人伸出手,没有迟疑地握住,拉了她一把。“来,我陪妳回家。” 妇人又瞧了瞧她,递出那根被少妇扔回来的棒棒糖。 “谢谢。”她接过,拆了包装放进嘴里。 这让妇人露出一丝笑容。“小韫以前也很喜欢吃这个,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我都拿这个哄他。”买不起更昂贵的玩具饼干,唯一能给儿子极致骄宠,也只是一根廉价的棒棒糖而已。 “是吗?”真难想象傅克韫含一根加倍佳棒棒糖的样子。 那天,她陪妇人回家,坐了好一会儿,听对方谈了很多傅克韫小时候的事情。 “妳去过我家?”下一回上课时,他突然问。 “嗯。”她小心翼翼,偷觑他的表情。“不、不能去吗?” 不是能不能去的问题,而是她没吓得尖叫、落荒而逃,实在颇令他意外。 “如何?八卦应该也听了不少吧?”如果她曾经好奇过,那应该可以满载而归了。 淡漠的口气,听不太出情绪,她无法分辨那是不是讽刺。“你——在生气吗?” “没什么好气的。” “那,我下次还可以再去吗?” 傅克韫挑眉,凝视她半晌,移开视线。“妳高兴就好。” 于是,之后她偶尔有空会过去探视他的母亲,送些好吃的点心给她,替她梳理散乱的发丝,听她说那些小时候没办法对傅克韫说的童话故事。 有时来了见不到人,在附近找到被邻里无理对待的傅月华,她会牵着她的手回家,再听她说那些旁人不愿意听的话。 她总是忏悔,自己对儿子很差劲、很差劲。 她想,儿子一定很怨恨她。 有时候她会想,如果她没有把他生下来,说不定他还会比较感激她,至少不用活得那么屈辱。 她知道,儿子很不快乐,那都是她造成的,她一直在伤害他。 外面的人都说傅月华疯疯的,常常自顾自说些没人听得懂的话,但杜宛仪不觉得。 她只是有什么说什么,活得率性自在罢了。她常自言自语、或抓着陌生人讲话,是因为有太多心事,可是没有人愿意停下脚步听她说。 五月里,她考上公立大学,最后她还是告诉父亲了,她不适合从商。一如傅克韫所言,杜明渊没有太为难她,宠爱地摸摸她的脸。“读什么都没关系,我女儿开心就好。” 傅克韫已经不是她的家教老师,但她依然时时往傅家去,她不希望,最终他们成为陌生人。 七月,她成了大学新鲜人,读了她想读的人文艺术科系。 十一月,她来傅家。有时候他回来得早,会与她聊几句,陪她吃个点心,再送她回去,但是今天,她是刻意来等他的。 “那个……生日快乐。”他的生日,是傅伯母告诉她的。 见她有些别扭地递出掌心的物品,傅克韫眉头挑得超高。 不管再多瞪几次,加倍佳依然是加倍佳棒棒糖,没有飞天也没有遁地,更没有镶金又镀银。 “妳出手真大方啊,劳您费心了。”这就是传说中的礼轻情意重吗?好重的情意啊!他算是见识到她的诚意十足了。 她被嘲弄得娇容一阵赧红。她不晓得在他心目中,他们的交情定位如何,怕太慎重其事的话,他不肯收,她不想第一次送礼就被拒绝啊! “我、我还打算请你吃晚餐。上次我生日,你陪我逛夜巿,你生日换我陪你……” 他斜瞥她。“妳以为我跟妳一样没人缘吗?”顺手拆了棒棒糖,往嘴里塞。 原来帅气的男人,就算叼根加倍佳棒棒糖,依然很有型…… “我喜欢橘子口味,最不喜欢青苹果。”他突然说。 啊,是这样吗? “你等一下。”她打开包包开始翻找,橘子口味包装到底长怎样? 傅克韫看着几支棒棒糖在翻找过程中,不小心由包包里掉出来。“妳不如全拿出来,我可能会更开心一点。” 是母亲告诉她的吧?用棒棒糖来讨好他、给他好心情,这女孩宠他的方式,真独特。 “你、你要全部吗?”她本来想说,先挑掉青苹果口味…… 娇嫩白皙的手,捧了满掌的棒棒糖,那样诚挚的心意,要说他看不懂,就白活这二十一年了。 “妳喜欢我。”这是毫无疑问的肯定句。 “啊?”颊上浅浅的红晕,因这句话而炸出满天霞光艳色。 他、他说得好直接…… 她喜欢他。 从一开始,他伸手将她拉离寂寞,给了她暖暖的十八岁生日夜晚的陪伴,到安静聆听她的心事,从不曾露出一丝不以为然,再到意外得知他的成长生涯,每听傅伯母多说一件关于他的事情,就对他多一分怜惜。 直到发现,心会为他隐隐扯疼,她就知道,她的感情已经超出朋友范畴。 她喜欢这个强悍、坚毅、外表冷淡、心房柔软、从不愤世嫉俗、认真过生活的男人。 她既羞窘又忐忑。 他发现了,那……他打算要拒绝她吗? “不是要逛夜巿?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 既没有接受,也不曾正面拒绝,之后,也不曾阻止她的到访。 她不懂,毕竟年轻稚嫩,初尝情滋味,他什么也不表示,她却一颗心任他牵引摆布,随着他忽悲忽喜,起伏不定。 十九岁生日那天,爸爸难得留在家里陪她,替她庆生完,夜里,她接到他的电话,告诉她,他在她家门外。 她偷偷溜出来见他。 “没什么,只是要当面跟妳说一声生日快乐。” 她一股冲动,脱口而出:“每年都跟我说这句话,好不好?” 傅克韫微讶。 从他生日那天,心意被道破后,两人都绝口不再提这件事,就好像不曾存在过,也难怪他会惊讶这句变相的告白。 “如果我说,我有女朋友了,妳会怎么做?” 如果?“这是假设性的问句吗?”还是……委婉的拒绝? “我会……放弃。”虽然心很痛,但一定会放弃,她不要当破坏别人感情的第三者,将幸福建筑在另一个无辜女子的痛苦上,她无法原谅那样的自己。 “还真潇洒啊!”他低哼。 “那……你有吗?”她专注望着他的侧容,屏息问。 他偏转过头,不发一语,就只是很安静地盯视她,盯得她微慌,心凉了半截…… “我想,我懂了……” “笨蛋,我没有。”往后退的步伐尚未移动,便听见他低声驳斥,一手抓住纤臂拉回她,同时俯身贴吮柔唇。 “呀——”惊呼声被吞没在他口中,没有狂肆掠夺,只是贴上柔软唇瓣,缓慢探吮,等待她适应,跟上步调。 这是她的初吻,她慌得不知如何应对,紧紧揪住他胸前衣物,却始终没有推开他。 他并没有吻得太深入,很快便放开她。 “生日快乐。”他依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在她耳边,低喃了这一句。 吹拂耳畔的亲昵气息,令她浑身一阵酥麻轻颤,他掌心柔柔挲抚她背脊,而后往下无声地握住柔荑,五指交扣。 那一夜,他们肩靠着肩,谁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陪伴她,度过十九岁生日的最后一个小时。 再然后,来年的二十岁生日,他仍然在她身边陪伴,对她说同样的一句话,并且出其不意地问她—— “敢不敢嫁给我?” “啊?” “嫁给我,每年的今天,我都会在妳身边,对妳说这句『生日快乐』。”这是他的求婚词,很简单利落,一年前她说过的话,他没忘。 就因为这句话,她点了头,义无反顾将自己的一切交给他,在二十岁生日过后,与他订了婚,再两年大学毕业,成了他的妻。 因为她深信,这个沈毅、稳重的男人,会信守承诺,用一辈子来陪伴她,守护她。 第四章 “你骗我。”当时他明明就有女朋友。 他说谎,骗了她。 他让她在不自觉的情况下,成了伤害另一个女人的第三者。 傅克韫的目光始终停留在病床上妻子苍白的脸容上,须臾不离。“小妹,妳先回去好吗?我想和宛仪私下谈谈。” 张宛心来回看了看姊姊与姊夫,心想,他们之间应该有什么误会,于是静静退出头等病房,让他们夫妻好好沟通。他们感情那么深挚,谈完之后一定会没事的,她是如此深信。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让医生来看看好不好?”不是撞车就是被车撞,出院没三天又进医院,身体怎么吃得消? “你骗我。”她置若罔闻,固执地重复这一句。 他叹了口气,坐到床边,拇指拭去她滑落颊畔的泪。“决定恢复记忆,不当我是陌生人了?” “你——”她愕然。 对,他知道,从她一张开眼,视线对上他时,就知道了。她的眼睛不会说谎,哪一天真的不爱他了,从看他的眼神里,他会知道。 他晓得她的失忆是借口,她只是在逃避,不想面对他。 “这么老的梗我都咬不下去,妳还可以演,我实在不晓得该不该佩服妳,傅太太。” 难怪!难怪他的一言一行都很故意,像是存心挑惹她,床笫间折磨得她死去活来,崩溃求饶。 他真的在生气,而且反击手法……令人无言以对。 “你好小心眼。”既然知道她是装的,就不能顺着她一下吗?非要逼得她演不下去,漏洞百出? “就算再气我,都不准将我当成陌生人!”他霸道命令。 她要使小性子、要闹别扭、要冷战、要吵架、要耍大小姐脾气,怎么样都好,就是不允许用生疏的态度躲开他、说不认识他! “你……知道?” “大概知道一点。” 那天,书郡来找他,后来秘书告诉他,傅太太有来过。 她没有留话,只留下那盒精心为他制作的小点心,接着医院就来通知,说她开车回家的途中出了车祸,醒来后,不识得他。 整个连贯起来,发生什么事,他心里不会没个底。 “妳都听到了?” 俏脸一绷,别开眼,似在以沉默表达抗议。 他不以为意。“那些话,让妳很不开心吗?” 不是他说了什么的问题,而是乍然得知的难堪真相。他在装傻吗?为什么一点都不心虚? “她说,妳一看见她,慌得转身就走。妳在怕什么?” 她在怕什么? 那一瞬间,为何会仓皇失措,落荒而逃? 因为她心虚! 即使不是有意,她依然在不自觉当中成了第三者,抢了另一个人的男人,她完全不敢让她看见她、更不敢面对她。 这些,她不相信聪明如他,会不明白。 “你明知故问!”她气得瞪他。 “妳有什么好怕的?做了抉择的是我,愧对她的是我,该有什么要承担的也是我,妳怕什么?妳没有欠她。” “你说得轻松!”她毕竟是从那女人手中抢来他,怎么可能无愧于心? “是书郡送妳来医院的。”他突然插进这一句。 “是吗?她叫书郡?” “嗯,夏书郡。” “她……真善良。”要换作是她,会恨死这个夺走自己一生幸福的女人吧?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那个胸襟救人…… “她这个人很坦白,她说对妳没有任何恩怨心结,那就是没有。连她都不认为妳欠她什么,妳更不必良心不安。” 还敢讲!“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她气得捶打他。 有人恼羞成怒了。 他哑然失笑。“大小姐,是妳先告白的。” 朝他攻击的拳头软弱下来,失了气势地垂落。 “对,是我犯花痴,我活该,行了吧?” “我没这么说。”赌什么气呀她。 “你真的是因为、因为……我、那个……” 他懂一直以来困扰她、却又难以启齿的心结是什么。 “家世吗?在当时,是。”他会选择她,放弃书郡,当时的考虑的确是家世,没有她以为的那种浪漫的粉红色泡泡。 是家世,不是爱情,他承认了…… 她泄了气,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能怪谁?是她先动心,是她先告白,是她、是她先向他靠近…… 如今回想起来,她自己笨得把梯子搬到他面前,他只是顺势踩上去而已,一开始,他根本没有意愿招惹她,是她自找的、是她太天真、是她—— 自作多情。 成为第三者已经够悲哀了,最悲哀的是,还是赢在家世,才将这个男人抢夺而来……还有女人能比她更失败吗? 傅克韫目不转睛地注视她,没错过她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 明明知道真相是如此,她也不敢去质问他,宁可假装失忆来逃避面对,因为、因为她害怕,一旦说破了,他、他会—— “妳想离婚吗?” 她浑身一颤。 果然!他果然说出口了—— “干么哭得那么委屈,一副被抛弃的样子。”傅克韫无奈,捧在她颊侧的大掌,承接一颗颗下坠的珍珠泪。 我有哭吗? 一张口,没能说出半个字,只逸出断断续续的啜泣。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妳究竟想怎么样?”哭得都吸不上气了,是有没有这么委屈? “你、你好浑蛋……还说要给我幸福……”结果还不是说离婚就离婚,一点也不留恋,骗子! “是妳的表情一副误上贼船、悔不当初的样子,我只是替妳说出来而已。”怎么反倒成了他无情无义抛弃她? “我才……没有!”连想都没有想过! 知道真相的打击很大、连他自己都承认是因为她的家世而娶她,可是……就算是这样,她还是不想放手,不想失去他…… “那不就好了吗?”事实已是如此,无法改变,她只能选择接受,否则就是结束。 “你吃定我了……”声音好委屈,明明知道——她根本放不开他。 “对。”他不讳言。 这辈子,能够吃定一个女人的感觉,还不坏。 他俯身,轻轻吮去她颊畔湿泪,向她保证:“除非是妳不要这段婚姻,否则我绝对不会不要妳。” 就这样了吗?不必追究他最初娶她的动机,只要确知他会用一生陪伴她,把眼睛蒙住,一辈子活在虚幻的幸福里,甚至不去想—— 他究竟爱不爱她? 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爱她。 婚前的交往,没有;向她求婚时,也没有;婚后三年的生活当中,更不曾。 她从未将一句口头表达放在心上,理所当然地认为,他那种内敛的性情,本来就说不出太好听的话,有时还刺人得很,他只会用行动表示,结婚以来,宠着她、用他的方式让她快乐,她以为那就是爱了…… 可到那一天才发现,原来她一直不曾拥有过。 “书郡,我这辈子唯一亏欠的人,只有妳。” “只有我?那你老婆呢?以爱情为手段,诱拐人家大小姐,得到你想要的,这样欺骗一个单纯的女孩子,你难道就不欠她?” “她要的,我给了。无论我最初的立意是什么,她是我们三个人当中,最幸福的一个,该付的代价,我没有少给。”他不认为他欠宛仪。 “说得真简单,你真的知道女人要的是什么吗?” “爱情吗?还是真心?”他扯唇,像是自嘲。“书郡,妳很清楚,爱情不是万灵丹,无法解决所有问题。若是真爱无敌,我们今天不会分开。”拥有他的爱情的是书郡,至少在那个时候,他爱的人是她,不是宛仪,但是真正幸福的,却是宛仪,这就是现实。 夏书郡叹气。“你这样说,是想让我恨你,还是不恨?” “无所谓。”她恨不恨他,他真的不是很在意。“我比较在意妳过得好不好?”她若不能幸福,他会一辈子悬念、怀疚。 “我很好,你不用想太多。其实有的时候想想,自己也分不清该羡慕你老婆还是同情她,嫁了你,算她眼睛没擦亮。” 他挑眉。“我这么糟吗?” “不是糟,而是没有一个女人,能够忍受丈夫娶她只是因为她的家世,你要骗就骗她一辈子,那我可能还会有一点点羡慕她,否则……”她一定会非常痛苦。 他们后来又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见,甚至连怎么走出公司、为什么会出车祸,也全都记不起来了,那时脑子完全是一团混乱。 原来,能够无知真的是一种幸福,一旦知晓,又怎么可能回得了过去在婚姻中,那种纯净喜乐的心情? 晚上十点,傅克韫回到房里,她正好收起日记本,放回抽屉。 “忙完了吗?要不要吃宵夜?还是先洗澡?”她迎上前去,替他准备换洗衣物。 口气柔和,浅浅的温婉笑意依旧,表面上一切都与往常无异。但是他知道,她很不快乐。 从出院之后,她绝口不再提那些事情,但它并没有过去,只是藏在心底,压抑着。 明明是他的错,她可以理直气壮指责他的,可是她没有。 她就是这样的个性,待他包容到极致,从不耍大小姐脾气,偶尔对他使小性子也是撒娇成分居多,个性好得一点都不像养尊处优的娇娇女。 他反倒觉得,是她要把他宠得恃宠而骄了。 他探手拉住她,扯进怀里。“有没有话要对我说?” 她在他怀中安静了下,摇摇头。 “说实话!”勒住纤腰的臂膀,收紧手劲。 这一次,她沉默了数秒,终于低低吐出。“你跟她——什么时候认识的?” “从小就认识。她家里的状况也不是很理想,但是她很聪明,求学成绩很好,我们是良性竞争的对手,也是相知相惜的朋友。”青梅竹马衍生出来的感情,其实有绝大部分,是在绝望中依偎,相互取暖的怜惜,自然而然就走在一起。 “原来如此。”如果没有她,他娶的人必然会是夏书郡,那名女子一定比她更懂他的苦,了解他的内心世界、还有经历过的磨难,不像她这个被捧在手心的娇娇女,什么都不懂。 “你——说过你爱她吗?” “说过。” 原来……真的不是他不擅于说情话,对另一个人,他说过。 不说,单单纯纯只是因为不爱,没有说的心情。 “是妳问我的!”那就不要用那种想哭的表情微笑,无声指控他。 难道她比较希望他说谎话敷衍她吗? “那……你爱我吗?” 他一顿,俯视她。 “妳想听?”她若点个头,他会说,说几次都没有问题,但是他说了,她真的会相信吗?就算表面上相信,心里依然会存疑,这才是问题所在。 现下的情况,说与不说,都一样。 他们之间,陷入无解的僵局,进与退,都不对。 她苦笑,从他怀里走开。“算了,你当我没问……” 退离的身躯再度被他拉了回来。“生气就说出来,不必这样!” “不然你希望我怎样?你当时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说你没有女朋友!你害我成了横刀夺爱的第三者,嫁了一个不爱我的丈夫!” “你打算拿它来指责我一辈子吗?”有这样的疙瘩存在,他们的婚姻要怎么持续下去。“对,我承认娶妳时没有太浪漫的梦幻色彩,但是我尽全力想把妳要的一切给妳,这样不够吗?就因为少了点浪漫情怀,这桩婚姻就一点价值都没有了,妳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没有这么说。”她知道他很努力地补偿她,她不是想全盘否决他为她做过的一切,但是那种“交易”而来的宠爱,对她来说,无法不觉得难堪。 他叹了口气。“我没有骗妳,我『当时』的确没有女朋友。”如果不包括“之前”的话。 也许在她心里,已经把他定位于无所不用其极的烂人,但是他还没有烂到脚踏两条船,同时辱没两个好女人。 他承认,一开始很卑劣地睁只眼闭只眼,没正面拒绝她的到访,一方面也好奇她能做到什么程度,玩腻了,她会自行滚蛋,用不着他自作多情去拒绝。 但是,她没有。 她眼中的爱恋、痴迷,如此明显,装疯卖傻的母亲也没能吓跑她。 她十九岁生日那晚,去找她之前他其实考虑了很久,会跨出那一步就是已经做下决定,没有先与书郡结束,他不会走向她。 他是负了书郡,对她也不够诚实,甚至利用了她对他的迷恋,但是开始与她交往之后,以及接下来的三年婚姻里,他对她都是忠诚的,没有其它人。 “如果妳问我爱不爱妳,当然爱。”既然这是她想听的,他说,明知会被质疑。 “是吗?”他的话,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她甚至不明白,同样是她,同样是这个不识人间疾苦的千金大小姐杜宛仪,为什么他三年前不爱,三年后会爱?她无法不质疑这一切。 “我已经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了……” 很好,在她眼中,他已经是毫无人格的卑劣小人了。 傅克韫沈下脸,完全看清自己今晚的愚蠢行径。 “是我无聊,没事找架吵!”他气闷地抽走她抱在怀里的换洗衣物,转身进浴室。 一开始的起步点就偏了,他们之间的问题是死结,不是沟通就能解决。 现在的他,无论再说什么,都无法让她释怀。 结婚三年,这是头一回,躺在同一张床上妻子却没在他怀中入眠,背身而去的身影,无言昭示婚姻触礁的讯息。 第五章 今晚,杜家餐桌上只有翁婿两人。 各自静默用餐到一半,杜明渊不经意问起:“小仪呢?” “去看我妈,会晚点回来。爸放心,我叫司机送她,没让她开车。”连续进了两次医院,大概近期他都没那么够力的心脏让她碰车了。 “你妈——还好吗?” “很好,谢谢爸。”结婚时,宛仪说要将他妈妈接来同住,杜明渊也没有反对,一切以女儿的意愿为主,反倒是他妈,说什么也不愿,坚持独自搬到南部乡下去住。 她说,以前是放不下儿子,现在他找到幸福,她早就想过自己的日子了。 宛仪替她找了房子,请钟点佣人打理日常生活,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这才安心让她待下来。 住处附近有一所育幼院,母亲有空常去那里帮忙,和孩子玩耍打发时间,日子过得挺惬意。宛仪常去看她,比起他这个不孝的儿子,媳妇有心多了。 “你跟小仪最近怎么回事?”女儿是他宝贝到大的,每一分喜怒哀乐他都看在眼里,她最近并不快乐。 先是接连两次发生意外进医院,接着夫妻像在闹别扭,态度有异,笑容里心事重重,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来了吗?料准了杜明渊会问,他还意外对方能忍这么久才来质问。 “没怎样,就发现我娶她的真相而已。” “你告诉她的?” “我这么蠢吗?”拿石头砸自己的脚。“您在答应让她嫁给我时,就该料到早晚会有这一天。” 能瞒她一辈子当然是最好,但他可没这么乐观,这种运气满点的事还轮不到他头上,眼前的局面他早有心理准备。 杜明渊皱眉,不满他太无所谓的态度。“你允诺过我,会一辈子对她好、让她幸福。” “难道我没这么做吗?”他不是不知道,杜明渊一直在防他,可他不是禽兽,无论爱不爱宛仪,他不会存心伤害自己的妻子。 “不够!”他如果够有心,小仪不会是这样,他不够用心呵护她。 “我想我该如何对待我的妻子,应该不必事事由您审核。”很不巧,他傅克韫就是反骨,不喜欢别人命令他该怎么做、做多少! 气氛凝窒,一触即发的紧绷张力流窜于餐桌之间。 傅克韫毫不在意地端起水杯啜饮,口袋里的手机在这时响起,打破僵凝氛围。 “喂?宛仪?妳要回家了吗……什么?!有没有受伤?确定?妳在哪里?好、好!妳不要动,我立刻过去!” 挂了电话,在一旁断断续续听到一点的杜明渊,担忧地抓住他问:“小仪怎么了?” 傅克韫连回答都没有,扯开腕上的抓握,一眨眼,人已在门外。 杜明渊若有所思,目光由打翻的水杯,移向那道失了镇静的仓皇背影。 这是刚刚那个与他对峙时,依然稳如泰山的男人吗? 他几曾见过傅克韫慌张失措的模样?这孩子,气够沈、思虑够密、城府够深,论商场上的手腕,再过两年自己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这样一个气定沈然的男人,一共就见他失去镇定三次。 第一次,医院来电,妻子出车祸。 第二次,小姨子来电,还是妻子出车祸,他丢下正在开的财务会报匆匆赶去。 第三次,妻子来电,出了什么事不晓得,他整个人瞬间慌了。 他真的不在意小仪吗? 不,他不认为。 傅克韫是个硬脾气的孩子,愈逼会愈倔强,不在他面前低头,但是那并不表示,他不在意小仪。 这孩子啊……小仪和他在一起,真不晓得是谁要吃亏受苦了。 “妳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没让我知道?”傅克韫半小时内匆匆赶到,确认她毫发无伤,放下高悬的心,忍不住挖苦她。 最近像跟车子犯冲一样,一连三次的车劫,分明是杀人越货才会有的报应。 “哪是我的错啊!”明明就是后面的人车祸,往前追撞到他们的车尾巴,她是无辜的好吗? 傅克韫瞪她。“上车,我先送妳回去,这里让司机处理。” 杜宛仪拉住他。“附近有夜巿,陪我走走好不好?我们很久没有一起逛夜巿了。” 傅克韫瞄她一眼。“到前面等我。” 他在附近找到车位,停好车去找她,她带着笑容迎向他。 “先打个电话给爸,免得他担心。”看出她的疑惑,他接着解释:“刚刚在吃饭,妳电话打来时爸有听到。” 所以他是饭吃一半,就匆匆赶来吗? 她先打电话向父亲报平安,挂上手机后,拉着他兴冲冲加入夜巿人潮。“走,我们今天没吃到吐不许回家!” 结果,他们还真像疯了一样,一摊吃过一摊,从夜巿头吃到夜巿尾,牵着手散步走上回程时,胃撑到差点走不动。 “好久没逛夜巿了,记得我第一次单独跟你出来,就是逛夜巿,虽然你可能不觉得那是约会,可是我后来一路回想,最初对你动心,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所以我还是决定偷偷把它当成是我们的初次约会。” 傅克韫侧眸瞥她。“妳心情很好?” 她有一阵子没这么对他笑、自在相处了,像是又回到那三年温馨和谐的夫妻生活。 “还不错。”她主动将手伸向他,细嫩掌心贴住大掌,亲密交握。 “妈还好吗?” “很好啊,每天和育幼院的小孩玩在一起,日子过得很惬意。” “为什么对她这么好?”这句话他很早就想问了。她对母亲好到他都想替她报名现代孝媳选拔,若说是要讨好他,从相识到现在,也该看清他们母子感情有多冷淡,可她数年如一日,连他这个不孝子都要汗颜了。 “因为我知道,你很爱妈妈。”她偏头,面带微笑望他,并且不意外发现他表情微僵,不自在地别开脸。 “你心里明明很挂念妈妈,为什么不常去看她?每次都要我求你半天才肯跟我一起去。” “工作忙。” “这不是借口,你只是不晓得怎么面对她。克韫,妈妈总是说你恨她,但我想不是,你是爱她的,只是表现不出来。她真的很爱你,只是能力有限,那时没有办法把你照顾得很好,所以每次看到长得有些像你的小孩子,都要难过地哭很久,拚命想对人家好,不怕被当成疯婆子。 “你以为妈妈为什么不肯跟我们一起住,那是因为她怕破坏你的幸福,她不想再让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你,也怕杜家连带被人指指点点,影响你的婚姻。因为心里清楚这一点,所以我没有勉强她,真让她搬来同住,她也会很拘束,心理压力更大而已,那并不是我的本意。 “所以,克韫,以后你要是有空,多去看看她好吗?她真的很想你,每次我去,她都会不断问你的近况,关心你过得好不好。” 他淡哼,不置可否。 杜宛仪浅浅微笑。她知道他听进去了。 “还有,我知道你一心想证明能力,不愿被贴上靠裙带关系的标签,但是该休息的时候还是要休息,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人生还很长,放缓脚步慢慢来。” “嗯哼。” 夜风吹来,带来些许凉意,她往他身边靠近了些许,他瞥她一眼,放开交握的手,改环住她的肩。 “我们好像很少这样靠着肩散步,我喜欢这种感觉。”不必太多言语,只是宁馨地相互依偎,她刻意放慢了脚步,延长这段牵手共行的美好时光。 “克韫,有件事,我想跟你谈谈。” “终于决定要说了吗?” “你知道?”她停下脚步,微讶。 她今晚突然说要逛夜巿,回忆过往,又交代东交代西,叮咛了一堆,他要是还察觉不出她做了某些决定,就枉为三年夫妻了。 “不妨说来听听。” “我——申请了学校,想去法国的艺术学院进修。”她轻声说了出来。 “嗯哼,比我预期的好多了。”他收回手,径自往前走。 她赶紧追上,小心翼翼观察他的表情。“你不生气、不反对吗?” 他双手插在口袋,仰头看了看星空。“生气、反对有用吗?”她还是会去。 “你知道——有用的。”他要是强势起来,她不敢拿他们的婚姻来赌。 “然后再让妳笑不由衷,天天用哀怨的眼神控诉我欺骗妳吗?”傅克韫回眸,见她惴惴难安的表情,失笑出声。“去吧,我不生气,也不会阻止妳。” 他预估过最糟的情况是分居、甚至是离婚,无法再牵手共行。 如今这情况,分开已是必然,勉强朝夕相对,她痛苦,他也不好过,若不有所改变,那些芥蒂、猜疑,一点一滴噬磨彼此间的信任,终有一日会毁了他们的婚姻。 暂时拉开距离,对他来说已经是出乎意料的好。 “去多久?” “快的话两年,慢的话……可能五年。”想了想,她急忙解释:“你不要误会,我不是逃避,也不是不要我们的婚姻,相反地,就是因为太珍惜了,所以我必须先离开一阵子,不然,你每做一件事,我老是会质疑你是真心对我好还是其它,每天钻牛角尖猜测你的心意,这样的自己真的很不可取,所以、所以……” “说啊,我在听。” “所以我想,我们先分开一阵子,让心情平静下来,各自想想看,是不是真的要跟对方走一辈子。” 有了决定后,心情突然轻松许多,会笑了。 傅克韫朝她伸手。“过来。” 待她走近,他一把捞进怀里,重重烙下一记深吻。“答应我几个条件,要去多久我都让妳去。” “什么——条件?” “记住妳的身分,傅太太,给我离其它男人远一点。”让她去进修,可不是让她去招蜂引蝶,背着他胡搞! “你也会担心?” 他淡哼。“最好不要让我抓奸在床,否则妳最好还有办法轻松调笑。” “才不会。” “妳的解释,我接受,但是最后一句,给我从脑海里彻底抹掉,别去想什么要不要走一辈子的事。”让她走,是沈淀心情,整理好思绪回来好好经营他们的婚姻,不是放她天高皇帝远、胡思乱想用的。 “好。” “妳要去多久,我都可以等,回来以后,一切重新开始,同不同意?”他绝不接受等到了最后,依然在原地打转,什么都没变。 “同意。” “最后一件事——”他抬掌,覆上她温热心房。“把我放在这里,不许忘。” 她微笑,答得理所当然。“你一直都在那里啊。” 他再吻一下柔唇,心甘情愿放开手。“那,妳去吧!” 五年的孤寂,他可以忍。 为的是让他们的婚姻,走出全新的契机,他放她高飞。 惶然,不是没有的。 她十七岁认识他,十九岁初动少女心,二十岁订婚,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就让他半拐骗地成了他的妻,只因为他说:“我要去当兵,大学生涯多彩多姿,妳会兵变。” “我才不会!” “谁能保证?” “我真的不会!”她当真了,好心急地想证明心意。 “那就嫁给我,让我安心。” 若不是杜明渊技巧性地用拖延战术阻挠,她在二十岁那年就会成为傅太太。两年后,她不改初衷,他赢了与杜明渊的赌局。 于是,她嫁了他。 尚未看尽花花世界,人生才刚要开始,便懵懵懂懂投身于婚姻中,因为再过几年,开阔了眼界的她,他没有把握她的选择还会是他,他不以为自己有那么好的条件让她钟情不变。 他从不讳言,自己是个自私的男人。 以爱情为手段,剪了她的羽翼,困锁于婚姻的囚笼之中,从不让她有机会体验更多的人生百态,不曾高飞过,所以可以守着傅太太的身分,眼中只看他,安于家庭与丈夫这小小的世界中。 如今,只是再度面临当时的景况。 而这回,他选择了放开。 他不在身边,二十五岁娇妍美丽、气质绝佳的年轻女子,周遭追求者不会少,人在异乡,空虚寂寞时,会有什么变量,谁也无法担保。 这当中,只要有一个够懂女孩子心思的男人、只要一次脆弱无助的契机,让某个人闯入她的心房,一切就会不同,而远在台湾的他,防不了。 承诺,是安人心,却不能制衡人心。 但是他赌了。 既然这三年,她不改初衷,那么他就再赌一次—— 用五年,赌她的一辈子。 第六章 对于杜宛仪突然做了去法国进修的决定,家人甚感不解,尤其是去这么长一段时间,不过既然当丈夫的都没意见了,其它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离开台湾那天,家人去送机,张宛心依依不舍地抱了她好一会儿,不肯放手。 “心心,妳有空多回家陪陪爸,知道吗?” “知道了,姊。”张宛心忍住哽咽,附在她耳边悄声说:“姊夫我也会帮妳盯牢,不会让他背着妳偷吃。” “非常感恩。” “我未来的牢头,可以让我跟老婆说几句话了吗?”傅克韫凉凉地斜睨达成共识的阴谋姊妹档。 张宛心吐吐舌,心虚地退开一步。 “我是没有眼线,但是妳最好记住答应我的事,听见没?” “听见了。”杜宛仪拉下他的颈子,依恋不舍地吻了吻他。 分开的第一年,她偶尔会在晚上十点到十一点这段时间打电话回来,与他分享近况,然后在挂电话前,轻轻说一声:“我想你。” 知道她的心始终在他身上,不曾背离,分离,并没有想象中难挨。 二月初,他在行事历上挪出三天空档。 “听秘书说,你请三天假?”连重大会议都挪开了,这对认真严谨、发烧三十九度都坚持完成工作的傅克韫而言,简直是奇迹。 他淡应一声,没多做解释。 “替我跟小仪说声生日快乐。”杜明渊状似不经意,抛出一句。 “……嗯。”被道破心事,他不甚自在地轻哼一声,将视线移向他处。 他是要去见她,这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 “嫁给我,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在妳身边,对妳说这句『生日快乐』。” 向她求婚时,许诺过的话,他没有忘。 他给过她的承诺并不多,但是每一句,他都会遵守。 他在她生日当天搭机前往她所在的国度,但因班机延误,到的时候已经是夜晚。 他按下她住处门铃,前来应门的她,在他来不及反应前,已经扑进他怀里。 妻子的热烈欢迎,令他质疑地挑起眉。“妳究竟有没有看清楚对象是谁?” 别告诉他,这一年她别的没学,倒学来法国妞的狂野奔放,对每位来客都大方拥吻。 “当然。”她拉下丈夫的颈项,热情献吻。 “嗯哼。”他闷哼,回应妻子的热情。 是有这么饥渴吗?她真的学坏了!舌吻这种事,通常是他欺负她的手段,几时她也学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结束一记深长得几乎夺去两人呼吸的热吻,她这才有机会开口。“你怎么会来?公司走得开吗?” 上次跟爸通电话,才听说他经常忙得忘了用餐,正准备找时间念念他而已,他就来了。 他轻哼,不正面回答。“妳打算在门口话家常?” “喔,对。”杜宛仪连忙拉他进屋。“快进来,我正在替自己庆祝生日。” 他看见桌上摆放的小蛋糕。“知道要自己准备,我正好省事。”下飞机太晚了,来不及准备。 所以,他是因为这样才来的吗?她热了眸光,注视他。 “生日快乐。这是爸和小妹要我带来转交给妳的。” 她收下礼物。“那你呢?” “我不是已经在这里了?”很无耻地装傻。某人都会送加倍佳棒棒糖了,他一点都不会过意不去。 她扑抱上去,傅克韫没防备,被她扑倒在双人沙发上。 “妳干么?”垂眸瞄一眼跨坐在他腿间的小女人。 “别动,我有权处置我的生日礼物。”既然他把自己当礼物,她也不打算跟他客气。 食指沾了奶油往他鼻尖一划,他只是挑挑眉,没对她这孩子气的举动有太大反应,她一时玩兴大起,竟在他脸上题诗作画起来,径自笑得开怀。 “妳很开心?”他颇不是滋味地瞥她,完全不理会她是要在他脸上画八骏图还是题一整首长恨歌。 脸上愉悦的笑容是过去他从不曾见过的,看来没他在身边,她不但过得极好,而且更快乐了。 “很好啊。”在这里,没有人知道她是谁,抛下富家千金的光环,她可以率性开怀地笑,放开心胸去交朋友,她觉得很好。 “是啊,好得乐不思蜀,连中文都不会写了。”他淡讽。 她低笑,俯身轻咬他唇瓣。“小心眼。中文笔划太多嘛,难道你想被涂得满脸奶油?” 低下头,沿着写过的痕迹,一一将他脸上的奶油痕迹舔吮干净。 i…… miss…… you…… “好吃吗?”他问,微沈的音律,带着一丝被挑起的情欲喑哑。 “美味极了。”她配合地以酥软媚嗓响应,缓慢拆起她的“礼物包装”,抚触结实精壮的胸膛,蜿蜒而下…… 傅克韫讶异连连。 这是他那个端庄矜持的大小姐吗?如此魅惑的眼神、解放的身姿,主动挑起赤裸裸的男女情欲…… 那一夜,自愿成为生日礼物的某人,头一回扮演被吃干抹净,一根骨头都不剩的角色。 她真的学坏了! 再然后,第二年的生日,知道他会来,她准备好蛋糕等待,他在傍晚时到达,就他与她,两人依偎共度。 他会待上两到三天,第一天通常是在床上度过,隔天她会带着他四处走走,聊聊生活,告诉他,她平日都去哪些地方,常逛的店、常吃的餐馆。 到第三年,她告诉他,她在附近一家中国餐馆找到工作,这是她长这么大,头一回体验自食其力的生活。 大小姐想反璞归真,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到后来,他忙、她也忙,她难得回来,而他也走不开,她生日那几日,成了他们夫妻一年当中难得的独处时光。 到了第四年,他来的时候,已经没有扑进怀里的软玉温香,以及柔柔在耳边倾诉的“我想你”,一室空荡荡的屋子里,他由中午等到晚上,她才倦鸟归巢——带着醺红的醉颜。 “啊,你来了!” 意外的表情,看得他很是不爽。“我不能来吗?” “不是,我不知道会这么早……”他以前都是傍晚过后才到达,她以为今年也是。 有人帮她庆祝过了,身上淡淡的酒气,以及发尾些许没擦干净的奶油可以看出端倪。 她在这里待了四年,有了自己的生活圈,而且如鱼得水,日子过得充实又愉快,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对着生日蛋糕祝自己生日快乐的十八岁寂寞女孩,他来得很多余,她完全不需要他。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她是千金大小姐,每一颗接近她的心,都是真诚的,不必老想着对方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她说的。 在这里,没有养尊处优的生活,但是自食其力让心更踏实——还是她说的。 她住的单身套房,空间不大,每一样摆设都以实用为主,不带一丝奢华气息,连泡澡的浴缸都没有。 他不晓得她是有心还是无意,每一句话听进他耳里,都像在针对他,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在摆脱过去。 许久以前,她就曾经说过,杜家大小姐的光环让她总是受伤,有时她好恨自己的身分。 他知道她是千金大小姐。 他接近她,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从一开始就不是真诚的。 他明知道她多害怕背叛,却仍是利用了她,辜负她的信任。 是他让她连大小姐都不敢当了。 要说她心里没有阴影,连他都说服不了。 这四年,没有解决问题,只是让她离他更远,心结已然存在,根深柢固地盘踞心底——不自觉地。 他在第四年意识到,这个赌注或许下错了…… 到了最后一年,他考虑了几天,依旧排开所有的事情赶来陪她。 也许她已不乏陪她过生日的对象,他只是不想打破承诺,她对他的信任已经少得可怜了。 这一年,她忘了自己的生日。 远道而来的他,像个深闺怨妇一样替她等门,这还不是最糟的,让心情雪上加霜的,是她竟然让他看见另一个男人送她回来,在门口亲密吻别! 好极了,真是好极了!这么老的梗,居然还被他咬到,看来不是她运气太背,就是她在这里的生活比他所想象的还要多彩多姿! 杜宛仪一开门进来,就迎上他阴沈无比的脸色,吓得钥匙落了地。 “你怎么会——啊!”想起来了,今天是她生日,最近太忙,完全不记得了。 “记不记得出国前,妳答应过我什么?” “什么?”她一时反应不过来。他指什么? “看来妳是忘光了。” 一直以来,处于他们之间那条紧绷的弦,宣告断裂。 他完全无法克制怒气,大步一跨,逼近她,吓得她往后跌退,抵住墙壁,惊魂未定地张大眼望他。 “你、你要做、做什么……” 他眼中满满尽是狂风暴雨前的阴霾,她以为他会咆哮,他却扯唇,轻轻笑了。“何必这么紧张?” “是、是你——”表情太吓人。 “我?流连异国数年未归的可不是我,深夜让男人送回来,意犹未尽吻别的也不是我。傅太太——”他讽刺地停顿了一下。“嗯,对了,妳还记得自己有丈夫吧?” 她咽了咽口水。“那个……我可以解释……” “我是不是说过,偷吃也要懂得擦嘴,最好别让我逮到把柄?” “亲吻是外国基本的礼节……”她气弱地解释。他如果真的有看清楚,应该知道那个吻原意是落在颊上,她根本没料到对方会吻她,才刚碰到唇畔,她就推开他了。 “看来我老婆在异地待了四年,倒是脱胎换骨了。”她在异乡数年,就是学到这些吗?那么依外国人热情大胆的作风,来几段露水姻缘,是不是也不需要大惊小怪? 他点头,一脸大方地接受解释,执起她的右手,拇指挲抚原本戴着婚戒,如今空荡荡的指间。“想必妳也大方告诉他已婚身分了,他在意吗?” “……”她是没说,但是有必要这么生气吗? 四年,不算短的时间,无名指间的戒痕早已消逝无踪,心要叛离,不是一圈银戒就圈锁得住。 她倒好,悠游自在,气色一天比一天红润,甩开千金小姐身分、瞒住已为人妻的事实,陶醉在诸多爱慕与追求的虚荣中,他的等待又算什么? 他眸光一寒,细细亲吻的唇突然张嘴朝她指间一咬,重得咬出了牙痕。 她吃痛地抽手。“傅克韫,你干么!” 他动作更快,伸臂将她困锁于墙面与他之间,俯下头攫住柔唇,烙下鸷猛深吻,粗鲁力道存心咬痛她…… “傅克韫,你知不知道这种行为像强暴!” 强暴?他挑高眉,一脸吃惊模样。所以他指尖的湿润是活见鬼吗?好享受的被害者。 他的表情令她羞愤得想死! 他怜悯叹息。“在国外待久了,连中文造诣都变差了。用『履行夫妻义务』是不是适切些?”他一挺身,强势而野蛮地占有她。 他居然连衣服都不脱一下,直接抵着墙就……这混帐! 羞辱的行径,气得她抡拳捶打。“走开,别把我当妓女!” “很贵。这样有没比较开心一点?”一纸婚书,四年多的寂寞等待,跨越迢迢山水的探寻,有哪个人嫖妓付的代价比他更高? 居然真把她说成了…… “走开!你这个王八——” 咒骂声被他降下的唇舌吞噬,他挺腰,抬起右腿便毫不怜惜地猛然进击,而她竟还在他粗暴的对待下尝到一丝快意,无法自主地迎身配合他。 “强暴?嗯?”他笑讽。 她对自己的反应感到羞愧欲死,但却更想掐死这个行径恶劣的混帐! 那一夜,她完全无法睡,由窗边、桌上到床上,他存心折磨她,举止全无半分轻怜蜜意,只有狂肆的掠夺,等他终于放过她,她一转身,立刻累得睡死过去。 再度醒来,已经是隔日下午,枕边空冷。 她知道他不在,不必刻意探寻就晓得。 她住处的单人床空间有限,不比台湾家里的大双人床,每次他来时,总要枕在他臂弯,两人偎得紧紧的才能睡下,空间局促,两颗心却靠得好近…… 她睁开眼,坐起身目光在室内梭巡一圈,没见着他,连放在墙边的行李也不见了。 他回去了?! 以前来时,他都会待个两天才走的,这次连多待一会儿都没有,说走就走,连声招呼都没打…… 不肯承认胸口微微抽紧的感觉是心痛,她气闷地别开眼,这才留意到床边搁的物品。 对了,他每年都会顺道替爸爸和心心携来她的生日礼物。 她先拆开爸爸的礼物,接着是心心的,一一读完附在其中的家书,发现多出来的那一份,没有署名。 她拆开,里头也没有卡片或信件,但她知道是他。 那是一本精致的桌上型月历,是特别制作的,背景图片是他们的结婚照,全世界绝无仅有的一本。 月历页面停留在二月,前面的已撕除,七月之后也什么都没有。 他是在警告她,他给的最后期限,逾期后果自理吗? 还是……提醒她,别忘了回来,有人在等她? 昨晚被恶劣对待的怒气软化下来,涌上淡淡暖意。 哼,别以为这样做,她就会忘记他过分的行为,他还欠她一句道歉! 然后……唔,她可以考虑原谅他。 晚上入睡前,傅克韫敲了敲书房的门,将水杯和药锭放在岳父面前。 “爸,你的血压药。” 这两年,杜明渊健康状况开始出现警讯,毕竟年纪是有了,傅克韫除了盯他定期回医院做回诊追踪,该服的药也不容他马虎。 目前就他们翁婿两人同住,关照的事也只能由他来。 杜明渊瞄了眼小小颗的白色药锭,奇怪他工作量再重,怎么该吃的药都不会让人少吃半颗。 杜明渊一边吞药,傅克韫熟练地做着量血压的例行工作,正巧周末回家来住的张宛心敲了敲半掩的门,探进头来。 “姊夫,姊打电话回来,她要跟你说话。” 傅克韫动作一顿,面无表情地回道:“要说叫她回来说。” 他厌了对话筒讲话,到底他是娶了老婆还是娶电话筒? 张宛心吐吐舌。“那我就回她,深闺怨夫生气了,不想接她电话。” 小女儿走后,杜明渊深思的目光移向他。“你跟小仪又怎么了?” “我们的问题,不就那几桩。”也没什么好瞒的。 “你怎么不催她早点回来?”夫妻长年分开也不是办法,傅克韫孤床冷被的寂寞,他是看在眼里的。 “我不以为我说了就有用。”确认血压正常,傅克韫收妥血压计,顺手纪录量出来的数字。 杜明渊颇意外。“骄傲自信的傅克韫也会妄自菲薄?” “我从不妄自菲薄,只是无时无刻清楚自己几两重。” “十年前,你有那个胆识、自信和我赌你在小仪心里的地位,那么漂亮地将了我一军,为什么现在会认为,你的话她不会听?”难道他认为,在如今的小仪心中,他无足轻重了吗? “我从来没有跟您下过棋。”傅克韫避重就轻。 杜明渊笑了笑,也不争辩。 十年前,小仪才二十岁,满心满眼都是傅克韫,那个时候,他便看出这个男孩子侵略性太重,霸气且掌控了小仪全部的悲喜,小仪跟他在一起会吃亏。最重要的是,他看小仪的眼神太冷静也太理智了,不是陷入爱河里的男人该有的。 但是他也知道,那个时候的小仪完全迷恋傅克韫,无论旁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他若是阻挠,只会影响父女感情,所以他换了方式,用订婚换来两年的拖延时间,一方面让退伍后的他进杜氏企业就近观察,如果这男人只是毫无长处的投机分子,他说什么都不会将女儿交给他,另一方面,也试图争取时间,让她有机会去看看别人。 但是,没有用,她心意不变。 那时候他就看清,小仪对这个男人的感情是真的,不是那么轻易动摇,这辈子真要让她快乐,唯有将她放在傅克韫身边,只有这个人,才能让她有真正的笑容。为此,他愿意拿他的一切来换。 这是全世界当父亲的共同心愿,只要女儿快乐,傅克韫要的,他都可以给,为女儿买断这个男人的终身。 这是一着险棋,赌的是女儿的终身幸福,输赢很大,最糟不过就是这样了。但,他并不希望是如此…… “克韫,我们的棋局还没结束。” 正欲步出书房的傅克韫停步,缓缓回眸。“您希望看见什么?” 杜明渊笑笑地,反问他:“那你呢?你满足于现状吗?我虽然授予你实权,但是不可否认,无论你付出再多,都是为他人作嫁。”杜氏企业永远不是他的。 换句话说,他是在问他——如果有机会,这一切他要不要? 要。连想都不必。 无须矫情,不必故作清高,他连终身都能拿来当筹码,不会不要。他只是不明白…… 犹豫了下,他终究还是问出藏在心中许久的疑问。“您……为什么会答应将宛仪嫁给我?”明知他动机并不纯正。 杜明渊回答得很简单—— “赌赢了,我女儿会拥有一辈子的幸福,我为什么不赌?”要他拿整个杜氏企业来赌他都敢,他女儿的价值更甚那些。 “或许,您高估我了。”傅克韫反手将门关上,迈开步伐回房。 宛仪一辈子的幸福与快乐,不见得永远在他身上。 第七章 他们是不是在冷战? 杜宛仪不晓得,自生日那天不欢而散后,就没再与他说上一句话。 每次从这里回去,她会算准他抵达台湾的时间,换算时差在晚上十一点左右去电,确认他安全到家,再说几句夫妻间的温存话语,这已经是四年来无声形成的默契,但是这一回,他拒听她的电话。 小妹说,姊夫好像生气了。 何止他气,她也气啊!他的无名火未免发得太没道理。 但是小妹却回她:“妳学位愈拿愈顺手,可是妳有没有想过姊夫在台湾的心情?妳可以很放心是因为他待在妳熟悉的环境里,身边都是妳的亲人,真有什么风吹草动也会立刻有人向妳通报,可是姊夫呢?妳远在法国,交了什么朋友、发生什么事,他全都一无所知,而且还是长长的五年,这种无法掌握变量的等待,是会让人恐惧不安的。” 所以他那天爆发的,是四年多来所累积的惶然和不确定感吗? 他其实也会害怕,怕她变了心意,怕等待到最后她却不愿回到他怀抱,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镇定自信。 因此撞见那种画面,才会爆发那么大的怒气。 “姊,妳都没发现,妳自己变了很多吗?以前,妳不会跟姊夫生气,很在意他的感受,现在的妳,变得更多坚持、更多想法,更容易拒绝姊夫,姊夫会心情不好也是正常的吧!” 这什么话?“难道要我永远当一朵温室里的花朵,被他娇养着,人生全由他掌控,这样他才满意吗?”他若真这样想,未免太自私。 “应该也不是这样,他不见得是想掌控妳什么,可能只是妳的转变,让他感觉到自己在妳心中似乎没有那么重要了,所以不安吧!” 小妹说得好像她很亏欠他,害她听得都愧疚了。 七月里,拿到文凭,一一将这里的工作、生活做个结束,打包行李,房子也退了租,朋友一一告别。 不舍是必然的,她在这里生活了五年,也建立了不错的人际关系,在这里,她学会很多、也成长不少,但是台湾才是她的根,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每一个人都在那里,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安抚那个小心眼的男人——如果,他真的是因为怕她不够在乎他而介怀的话。 回台湾那天,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订了机票悄悄返台。 回到家时,是晚餐时分。 父亲见她回来,惊喜地给了她一记拥抱。她陪父亲吃了晚餐,大致聊了一下近况,父亲问她:“这次是真的倦鸟归巢了吧?” “嗯,不走了。” “克韫应该会很开心,他等妳很久了。” 父亲说,他现在慢慢放权给女婿,再过几年也许就可以退休了,将来女婿肩上扛的责任会更重,但这男人的能力够,也扛得起。 有一阵子他分身乏术,连回家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他索性在公司附近买了间三十坪大的小公寓,真的忙不过来就在那里休息,省了来回奔波,今晚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和父亲聊完,杜宛仪回到房里,已经是晚上十点。 房里的摆设变化不大,她的物品都还摆放在原来的地方。看了看空寂的四周,整个房间静得只剩桌上闹钟指针走动的声音,偌大的床一个人躺上去,光想象就觉得太空了,很难睡得暖吧…… 以前的这个时候,他们都在做些什么呢? 他回到房里来,先洗澡,她替他准备换洗衣物,然后两个人靠坐在床上,他看他的商业杂志,她看她的文学丛书,有的时候,她也会小小耍赖,逼他陪她一起看流行杂志。 有的时候是依偎着,听听音乐,没有话题地闲聊。 “你都没有送过我花!”有一次她突然想到,向他抗议。 “不适合。” 哪里不适合?老夫老妻就不用耍浪漫了?好,那交往时他也没送过啊! “我记得妳最喜欢的花是波斯菊。”花房那一大片波斯菊就是她喜爱的证明。“难道妳希望我送一大束菊花?”他非常地实事求是,要送就送对方喜欢的,否则送了也没什么意义。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叫浪漫,九百九十九朵菊花,人家只会以为他要去布置丧礼会场。 “……”她无言片刻。“那珠宝首饰化妆品,总有一样能送的。” 珠宝首饰她哪样缺了?本身也不常在戴,至于化妆品…… “有人告诉我,千万别送你的女人化妆品,否则你这辈子就再也看不到她的真面目了。”他很认真地回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说笑,但还是让她笑不可抑地捏了他好几下。 就算不做爱,也能感觉比肉体激缠更贴近,一种幽微入心的温存,那时从来就不会觉得房间太静、床太空…… 这五年,他是不是就是用这样的心情,数着秒针的走动度过黑夜? 一股冲动使然,她转身朝外头飞奔,搭了出租车去找他。 爸只说了这条街,还有大楼的名字,并没有说是哪一层楼。 杜宛仪站在对街,仰头看着眼前的高级住宅,手机在掌心里握得牢牢的,心中模拟见到他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手机忽然在掌心里震动起来,她心一跳,屏息接起,耳边传来的却是妹妹的声音—— “姊,我刚刚打电话回去,听说妳回来了?太不够意思了,居然没告诉我……”没让她有机会辩解,便哇啦哇啦地抗议一长串。 她漫应了两句,心里头挂念着另一个人,连忙说:“好了、好了,我明天去找妳,见面再说。”挂了电话,她拇指移向“1”的数字键,正欲按快速键拨出,但相偕走出大楼的身影,定住了她所有的动作。 她不晓得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反应——本能地背过身,隐匿在行道树后。 很不愿意,但还是看得一清二楚,那个人……是夏书郡。 她可以理直气壮站出去,质询他为什么会与她在一起,还孤男寡女地由他住的地方走出来,可是她没有。 很多事情,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问了,只是徒惹难堪。 他们在门口分别,夏书郡朝她的方向走来,低着头翻找包包,拿出手机拨号,由她身边经过时,她闻到一阵淡淡的沐浴乳香气…… 这味道她很熟,与家里用的一模一样,是英国进口的,国内买不到,但是有一种很特殊的精油香味,可以舒缓精神,她总是不嫌麻烦地上网订购,即使人在国外,家人的饮食、生活习惯,也会一一交代管家打点好…… 她不晓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脑袋空空的、心也空空的,什么也感觉不到。 爸以为他忙公事,另购住屋只是方便小憩。 小妹以为他孤床冷被,寂寞等待。 原来,不是这样的。 没有什么等待的惶然、孤寂的思念,他身边一直有人陪,无论是有她之前,还是她离开之后。 她不在,他或许更自在吧,至少不用时时关切她的情绪,她这个太过依赖、生命中完全以他为重心的千金大小姐,过去一定让他倍感压力…… 推开房门,一室明亮光源唤回她些许意识,她恍惚思考,刚刚……有开大灯吗? “妳去哪里?”微沈音律,总算将她的注意力拉回。 “你……”他早她一步到家了。 她本以为,他今晚应该不会回来……啊,对了,夏书郡走了。 “妳去哪里?”傅克韫又问一遍。 “找小妹,很久没见面了。”不久前接到的电话,让她出于本能冒出这样的回答。 “是吗?”他不说话了。 拨电话回来叮咛爸爸吃药,得知她归来的消息,他满心迫切地赶回来,却仍是一室冷寂。 她回来,第一个找的人不是他,最想见的人,也不是他。 各怀心事躺在同一张床上,凌晨过了,他没有丝毫睡意,心知她也没睡。 他实在不想小家子气地计较这种事情,分开那么久,夫妻共眠的头一晚,应该是耳鬓厮磨、温存倾诉别后种种,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同床异梦,背对着背冷漠独眠。 他叹了口气,率先软下姿态,回过身张臂拥抱她,然后立刻感觉到她浑身僵硬,亲吻她的唇时,她别开脸,伸手推拒。 “不要……” “为什么?”她现在连他的亲近都会感到不自在了吗? 心没有飞离,感情仍在,那为什么,他的感觉却是如此疏离? “我很累,不想——” 没等她借口说完,他直接打断。“妳还在生气?” “没有。” “那天的事,我不道歉。”她不该让别的男人吻她,任何情况下都不允许。 “我没要你道歉。” 她再度背过身,傅克韫气闷地瞪她。“妳坚持跟我呕气是吗?” 他都先向她低头了,她究竟还想怎样? “……” 她摆明了不想沟通! “随便妳!”一股气冒出头,他用力扯过被子,背过身不再理会她。 他也有男人的傲气,能够为她做的,他已经让步到极限,她硬是要认定他亏欠她,死死抱着八百年前的心结不放,那就随她去,他绝不再为她妥协。 被子让他扯过去了,夜里有些冷,她静静蜷卧在角落。 躺在同一张床上,她闻得到他身上沐浴过后淡淡香气,不愿去想,却仍是无法控制脑海的思绪。 他洗过澡后才回来,带着和夏书郡一样的味道,她无法不去揣测,什么情况下会让一男一女同时沐浴…… 她没有办法,只要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她就会这么想,没有办法让他抱她、亲近她…… “我想找点事做。”回台湾后的一个月,她在晚上用餐时突然说。 “妳想找什么样的工作,我问问身边——” “爸,”杜宛仪轻喊。“我学位不是拿假的,你不相信我不靠杜家的光环,也能凭实力在社会上生存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只是一直将她保护得太好。从爸爸到傅克韫,她的世界太狭隘,这对被她所专注的人而言,也是一种莫大的心理负担。 “我自己有计划,之前在法国读书的几个朋友,邀我一起开艺廊,兼任企划总监,我觉得可行。” “这么积极?”杜明渊颇讶异。“跟克韫商量过了吗?” 杜宛仪朝丈夫的方向瞧了一眼,被点到名的傅克韫仅是抬一下眼皮,继续细嚼慢咽吃他的晚餐。 “有大概提一下……”她低声说。 事实上,她根本只说了一句“我想出去工作”而已,算不上什么商量。 他当时只淡淡地哼一声,她无法在他脸上找到更多反应,对一个表现得很无谓的人,她实在没办法说更多。 “爸,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可以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你不要担心。” 话题就此结束。 用完餐,她先行回房,杜明渊这才压低声音问:“你同意?” 傅克韫不以为意地笑。“您没听她说吗?她已经不是以前的杜宛仪了,我要真说不,对她就会有影响吗?” 不会。 他心里清楚。 傅克韫擦擦嘴,由座位起身。“我吃饱了,爸慢用。” 杜明渊皱眉,盯着他离去的背影,面露忧心。 这对夫妻之间存在一些问题,他已经无法分辨,是出在克韫还是宛仪身上,又或许说—— 夫妻俩问题都很大。 于是,事情成了定局。 艺廊成立的头一个月,她忙得团团转,找场地、谈租金、签合约……还有林林总总的杂项事务,忙得她喘不过气。 再来,积极接洽业务,也让她无法松懈。 到后来,办展览时她更是昼夜颠倒,因为缺乏经验,每个细节、每个流程、场地规划等等,都得一改再改,务求完美。 但是看到一手策划执行的企划成功展出,获得回响与认同的掌声,让她充满成就感与自信。 她喜欢这项工作,在这里,她找到生活的重心,而且是兴趣所在,让她就算忙碌也乐在其中。 而这两年,杜氏企业在傅克韫的带领下,将触角延伸至海外,成立分公司、勘查业务,两年当中频频出国,难得停下脚步好好休息一下。 这对夫妻完全是在比忙的。 有时候,他空闲下来,回到家中,躺在床的左侧,她不一定会在右侧;有时候,她艺廊活动比较少,坐在家里的餐桌,他也不见得那么早回来,更别说是好好坐下来,说几句夫妻间的贴心话。 那种单纯依偎,不做什么,就只是彼此为伴的时光,已经遥远到几乎在记忆里模糊。 又过一年,艺廊的运作稳定下来,她突然又说:“有所大学邀我去开一门艺术相关课程。” “是吗?”半入眠状态的傅克韫漫应。 “一个礼拜兼个两堂课,我觉得时间上还可以,就答应了。” “妳高兴就好。” 这两年,他总是这么说。 对她,他似乎已经没有更多的想法与意见了,似乎在参与她的人生上头,也过于意兴阑珊…… 除了同睡一张床,偶尔做爱,她几乎感觉不出来他们还是夫妻。 人前,他掩饰得很好,永远是温柔体贴、关怀又民主的好丈夫,必须携伴出席的宴会,她还是挽住他臂弯的那个人,多少人羡慕他们夫妻恩爱…… 她无声苦笑。从不敢去想、也不能去问,他生命中是不是还存在着另一个人?不在她身边的时刻,是不是正伴着那个她? 她让自己找到另一个生活的重心,如此才能不让自己双眼总是看着他,太过专注,容易被幽微的情绪刺伤。就像七年前那样,被一个人掌控了全部的世界,一有任何风吹草动,她的世界便要分崩离析,慌得像失去一切,什么也不能想…… 她不想,也不要。 他不是她生命里的全部,她有她的事业,也有独立出来、不依附他的生活圈,她可以过得很好,纵使有一天,他开口说要离去,她想,应该也不会再那么难受了吧…… 午后,杜宛仪上完课回家,经过起居室,意外丈夫居然也在,他今天回来得真早! 她放轻步伐,来到沙发上沈睡的丈夫身边,弯身凝视。 有一阵子没这么专注看他了,他睡着时的模样,其实是有几分稚气的,少了一丝侵略霸气的他,让人想把他搂进怀里好好疼惜一番。 纤指轻轻拂开他垂落额前的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有一张俊俏的容貌,之前爸有个对面相学稍有研究的朋友,见过傅克韫后,就说这男人天庭饱满、五官端正,是个有智慧的孩子,不会甘于一生平凡庸碌;眼神犀锐,但清明不邪,心地不至于太坏,那样的强势与企图心,反而是接掌杜家事业的最佳人选。 爸后来思考了很久,最后还是答应让她嫁给他。 她想,阅人无数的爸爸应该也怀疑过他娶她的动机吧,但是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克韫,相信他不会辜负妻子。 一只手探来,攫住在脸上抚弄的柔荑。 “啊!”她没防备,跌落他怀里。“我吵醒你了吗?” “本来就没睡熟。”傅克韫慵懒地瞇着眼,还没打算完全醒来,双臂环抱细腰,她也温驯趴卧在他怀中,不打扰他休息。如此宁馨依偎的时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晚上还有事吗?”终于决定贪懒够了,他睁开眼,伸了伸腰杆。 “没有。要做什么?” “我有这个荣幸,邀请傅太太共进晚餐吗?” “好啊!”这个刚强的男人,难得主动示好,她开心地扬唇。“去外面吃,就我们两个人!” 她愉快地准备去订餐厅,他坐起身,捡起方才由她手中掉落的物品,瞄了她一眼。 “那是学生刚交的作业——啊!” “它长得可一点都不像作业。”傅克韫轻讽。 “那些……只是不成熟的青春期错觉,他们都还是孩子而已,我没当真。”学生老是藉由交作业时,把信件夹在其中向她示爱,她由最初的惊愕,到现在已经不会有太大反应了。 那些?!原来还不只一个。 都大学生了,他不以为那还会是所谓“小孩子不成熟的仰慕”,她向他告白时的年纪,甚至还没有他们大。 三十出头,正是最具女人成熟风韵的年纪,气质出众、清韵美丽的年轻女讲师,对那些情窦初开的少年而言,有一定的杀伤力。 他面无表情的反应,让她实在猜不出他真正的想法。“那真的没什么,你可以看,我不介意……” “我没那么无聊。”他将信件连同成迭的学生报告塞回她手里,径自起身。 临走前,傅克韫淡淡抛出几句:“离妳的『小朋友们』远一点,别小看他们,哪天惹出事端,别怪我没警告妳,我绝不会轻易原谅。” 第八章 傅克韫有心释出善意,她不会感觉不到,有时,他刻意调整行程,多些时间回家陪她,或者出外洽公时,特意绕到她那里去,陪她吃个午餐,好不容易夫妻间的关系稍有改善,她分外珍惜,小心翼翼不让任何事情破坏它。 关于学生藉各种方式传情的行为,她不晓得傅克韫在不在意,但她不会轻忽这个问题,虽然她自认与学生始终保持适当距离,没给他们任何不该有的暧昧错觉,但是思考过后,她开始会在几次上完课后,利用剩余的师生互动时间,不经意地谈起她的婚姻,暗示性地让他们明白,她有美满的婚姻,很爱她的丈夫,生活过得很幸福,阻绝男学生的幻想空间。 以各种形式传达爱慕的情形日渐减少,她也稍稍松了口气,唯有一个名字,从初始至今,不曾断绝。 她看着桌上出现的小点心,揉揉疼痛的额际,打开附在其间的小纸条,果然是那个人。 这男同学她知道,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家世不错,外型出色,是很多女孩子心目中的王子型人物,因为这样,所以认定了她拒绝不了他吗? 她不敢小看十九岁小男生的执念,心想,不能再放任他这么下去了,要是不对他说清楚,任他愈陷愈深,哪天真会像傅克韫说的那样,演变得无法收拾。 她依小卡片上的手机号码拨出去,对方说他正在用餐,她问明了地点,开车前往。 “我好高兴妳打电话给我——”游廷光见了她来,喜形于色。 “别误会,我来是因为——” “啊,不急、不急,先坐下来喘口气,外面天气好热,我帮妳点了一杯消暑的酸梅汤。” 男孩殷勤热切的眼神,让她叹了口气,坐下来。“游同学,我结婚了,而且没有打算发展婚外情。” “我没有要妳发展婚外情啊,妳可以离婚。” 俊朗耀眼的笑容,搭配年轻而痴狂的深情眼神,应该很多年轻小女人抗拒不了吧?但绝对不是她这个已经三十三岁的老女人。 “我何必离婚?我丈夫对我很好,我也很爱他,你怎么会认为,我有可能为了一个小我十四岁的小男生离婚?” “因为妳不爱他,我曾经看见你们在餐厅的停车场外吵架,他对妳的态度很冷漠,你们的婚姻并没有妳说的那么幸福,妳在自欺欺人。” 所以她课堂上说的,他是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 难怪他不死心。 “那是因为——”停!她有什么义务向一个不相干的人解释自己的婚姻?“我的婚姻如何是另一回事,那并不代表我会因此选择你。” “我有自信比他更爱妳,我的条件配得上妳,我会珍惜妳,给妳幸福。” 配得上?他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 “如果你的感情观只有这样,那我必须不客气地说,很肤浅不成熟。”感情的事,又岂是放在天平的左右两端上,衡量好与不好过后的选择而已? “妳只是害怕,顾忌我们的身分和年龄差距不敢接受而已,我会让妳看见我的诚意和真心。” 好难沟通。 迎视他眼底异常执拗的眼神,杜宛仪头好痛,她真的需要消暑降火气的酸梅汤了。 “游同学,我再重申一遍——我不晓得你是从何认定我会为你动心,别说我有丈夫了,就算没有,我也不打算和自己的学生发展什么,我希望你停止这些行为,以免造成外子的误会,以及不必要的困、困扰……” 奇怪,怎么说话开始大舌头,她原本是要说什么?怎么……不太想得起来。 她甩甩头,试图甩掉渐生的晕眩感,却发现眼皮愈来愈沉重,意识逐渐浑沌…… 再次恢复意识,是躺在陌生的床上。 她惊慌坐起,本能地打量身上衣着。 有些凌乱,但大致上是完整的。 她吁了口气,身上感觉不到任何异样。她是女人,有没有发生什么事,自己不会不清楚。 接着,她才有余裕分神打量所处的环境。初步猜测,这应该是汽车旅馆之类的地方。 她完全料想不到,他居然会胆大妄为到这种地步。迷昏她,然后呢?他究竟想做什么?或者……原本想做,而临时胆怯退缩? 杜宛仪心生恐惧,不敢去想。她真的怕了这个思想偏执的学生了…… 匆匆整理仪容,她几近慌乱地逃离,再也无法在这里多待一秒钟。 回到家中,傅克韫也正好到家,停妥车,迎面遇上她。 “妳今天真早。” 这时见到他,竟有几分心虚。 “艺廊没什么事,就先回来了。”她含糊带过,先行进屋。 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浴室冲澡,放了满缸热水,将自己整个人埋进水里。 好倒霉,怎么这种难得一见的偏执狂也让她遇上,要是克韫知道,会相信她吗?她无来由地感到心慌…… 门板轻敲两下,傅克韫旋开未上锁的门把,她吓得差点惊跳起来。 “你、你——” “吴嫂问,妳晚上想吃饭还是意大利面?”傅克韫奇怪地瞥她。“妳在紧张什么?”十几年的老夫老妻了,她的身体又不是没见过,还一起洗过鸳鸯浴,现在才来害羞不嫌太晚? “没、没有。吃面好了……”她气虚地应道,心脏仍怦怦跳。 傅克韫又多看了她一眼,目光定在某一处,眸色微沈,然后什么也没说,移步退开。 她吁了口气,起身跨出浴缸,还来不及松懈紧绷的神经,目光瞥见镜中的投影,肩膀一枚清晰痕印令她差点失声惊叫。 这、这看起来简直像是……吻痕! 克韫刚刚……视线是停在这里。 她闭了下眼,再也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感觉更糟了。 他会怎么想?他……必定想偏了吧?可是他什么都没问,她不懂,到底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是信任她,还是……根本就不在意? 胆战心惊地步出浴室,她一整晚心神不宁,频频偷觑他,想从他脸上观察些许端倪。 直到临睡前,他拉高被子,翻身漠然抛出一句:“不用一脸作贼心虚,否则我想配合装无知,看起来会很瞎。” 她呼吸一窒,转头惊愕望向他,他已径自闭眼睡去。 那一晚,她再度彻夜无眠。 或许是恐惧,也或许是逃避,她一直不愿去探究那一天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旦追究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最重要的是,她害怕傅克韫的反应,她无法预计这会对她的婚姻造成多大的冲击。 她承认她错估了小男生的偏执,她怕了,不想夹缠不清,以免引来更多事端,那么离他远远的,明哲保身总行了吧? 可她不追究,不代表对方愿意放过她。 那日之后,校园中开始有些流言蜚语传出,关于她与男学生过从甚密、交情匪浅的传言甚嚣尘上,甚至传闻有所谓的“亲密照”,她未曾亲眼目睹,但已震愕、心惊不已,心里大致有底。 原来……那一天,他打的是这样的主意吗? 这天上完课,系主任唤她进办公室,针对这件事沟通了下,她终于见到那张传说中的“亲密照”。 是她侧身蜷睡的照片,被子盖过胸口,只露出雪白肩膀及些许裸背,却更撩人遐思…… 若不是极亲密的人,怎拍得到这种照片?要说她什么都没做,有谁会相信?她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 回家途中,她情绪激动,满腔悲愤,气对方用这种方式伤害她,这就是年轻小男生所谓的爱吗?她真的不懂! 心情一团乱,她完全无法理出头绪,理智思考该如何处理这件事…… 心神不宁地回到家中,经过书房,不经意往半掩的门扉望去,看见傅克韫倚靠窗边,动也不动。 “进来,我有事跟妳说。”声音冷不防传来,他连头都没回。 她缓步入内,打量冷漠侧容,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桌上有些东西,是我刚收到的,我想妳会有兴趣看看。” “什么……”才刚从牛皮纸袋抽出照片,她瞥见第一张便惊吓得松了手,成迭照片飘散一地,不堪入目。 “这、这些……”跟眼前的照片相比,稍早看到的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太过分了! 泪水夺眶而出,任凭她再怎么坚强,终究还是女人,被拍下几无遮掩的照片,羞愤欲死的耻辱,令她无法克制地气愤颤抖。 “这样就受不了了?”傅克韫回眸,递出紧捏在手中的短笺。“寄照片的人威胁我跟妳离婚,否则他会公开这些照片。反正我不爱妳,何苦绑着妳,不让妳去追寻真爱,听起来颇有几分道理。” “他凭什么!”王八蛋、死小孩!如果对方在场,她会立刻掐死他! “妳怎么说?” “我不离!”连想都不必。 傅克韫扯唇,不知是讽是笑。“我真要离,不必问妳意见。” 什么意思?他…… “我可以解释。是他——” “我不想听。”他抬眸,对上她。 杜宛仪没来由地一阵寒颤。他从来没有用过这种眼神看她,比陌生人更疏离,冰冷得没有一丝情绪。 “我警告过妳,别让我逮到把柄,否则我不会轻易原谅。杜宛仪,妳真了不起,有办法搞得这种照片送到我手上来,妳是当我死了吗?” “是他对我下药!我根本没料到他会这么大胆……” 傅克韫瞄一眼她进来前紧握在掌心的裸背照片。“外头传开了?” “……” 光看她的表情就有答案。“好极了,妳现在是打算怎么办?” 她深吸一口气,抹去泪,捡起地上的照片,二话不说往外头去。 死小孩,敢做这种下三滥的事,就要有心理准备付出代价!她是让他,还真以为她怕了吗?对,她是怕,怕傅克韫知道,怕傅克韫不谅解,怕保不住她的婚姻,既然他都知道了,她还顾忌什么?她告死这个臭小鬼! 了不起就是玉照满天飞而已,既然都注定身败名裂了,那她绝不吞这冤屈,名声再怎么毁都不吞与他搞暧昧的婚外情罪名,她眼光没这么差! “明天下午两点,在杜氏企业大楼会议厅开记者会,我会处理这件事。妳最好配合点,准时出席。”他冷不防开口。 她止住步伐,错愕地回身。他的意思是他要出面?可是这样,他岂不是很难堪?而且…… 傅克韫不再多看她一眼。“出去!” “克——” “出去!”毫无情绪起伏的冷嗓重复。“要我加个『滚』字吗?” 那他恭敬不如从命。“滚出去,杜宛仪!我不想看见妳!” 现在不是解释的好时机,他什么都听不进去。 她吞回满肚子话,关上书房的同时,拳头重击桌面的巨响传出。 砰! 接着是乒乒乓乓的物体落地声。 一整个下午,甚至是整个晚上,他都没有离开书房一步。 吴嫂送晚餐进去,出来后悄悄告诉她,整个书房被他砸得惨不忍睹。 一直以来最深沈内敛的男人,一旦爆发怒气,惊天动地。 一整晚,傅克韫没有回房。 她无法入睡,相信他也是。 隔日,他走出书房,情绪收拾得干干净净,完全看不出狂飙过怒火的痕迹。 “爸,您放心,我会把事情处理好。”然后,他看也不看她一眼,率先出门。 “克韫,你不先吃点早餐……”她忧虑地喊住他。刚刚吴嫂去整理书房,前一天的晚餐好好地被端出来,动都没动过。 他冷然回瞥她。“我如果会死也是拜您杜大小姐所赐。”气都气不死他了,少吃两餐,更加死不了。 冷言讽语,刺得她难受。 他这回,不可能原谅她了吧?由他寒漠到极致的眼神里,她有了领悟。 杜明渊拍拍她手背。“他的反应是人之常情。” 不生气才糟糕。 这回是女儿大意惹出来的麻烦,他想护短都没有办法,这确实太伤男人的颜面与自尊,尤其是傲气如克韫。 他要是不在乎小仪,最多伤的是尊严,还不至于太难收拾。要是对小仪有感情,那么伤到的就是心,恐怕没那么容易过去,光猜想照片的背后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就够抓狂了,一个爱她的男人,会恨死她都不奇怪。 下午的记者会,杜明渊没出席。他相信傅克韫的能力,这么多年下来,他处理事情的手腕从没让人失望过,即使是与自己切身相关之事。 记者会过后,各大电视台的整点新闻都在播报记者会重点片段。 “杜氏企业千金婚外情内幕 夫妻连袂出席细说分明……” “我不否认,刚收到这些照片时,内心的不愉快和怒气是一定有的,我想任何一名当丈夫的,都无法忍受这个。但这无关背叛或出轨的质疑,只是为人丈夫的占有欲作祟。比起这些照片,我更信任我的妻子,以及妻子对这桩婚姻的忠诚。这十年的恩爱夫妻不是假的,她没有出轨的理由。 “不少男学生对她有遐想,这我是知情的,有时夫妻一同看那些写给她的示爱情书,自己都觉得哭笑不得。结婚多年,依然无法阻绝外界那些受她吸引的目光,这点我常常觉得很无奈,只能说,我美丽的妻子太引人觊觎,这不是她的错,只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而已。” 杜宛仪轻叹了口气,接口:“我很痛心,师道已然沦丧至此吗?你们不当我是老师,我不强求,但是最基本人与人之间的尊重,都不存在了吗?今天遭受这样的对待,让我对人性相当失望,你们相不相信我,我已经不强求,我的丈夫相信我、支持我,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他将手伸向她,当场牢牢交握。“我绝对支持我的妻子。有人想用这些照片胁迫我与妻子离异,我的答案是——办不到!手,我们会牢牢牵着。我与岳父皆有共识,为了保护我们钟爱的宝贝,整个杜氏企业将会是她最有力的后盾,未来,如有任何侵犯宛仪隐私的照片流传,杜氏企业的律师团将会依循法律途径,为我妻子所受的名誉损伤讨回公道。” 他看起来,依旧那么镇定沉着,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有条不紊,杜明渊欣慰地笑了。 昨天克韫在公司收到快递时,他也在。当时克韫整个脸色都变了,他伸手想取来看,被克韫夺回,脸色阴沈地递出那张字条。 全天下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忍受妻子的裸照被送到自己手上,他还能控制脾气没在她面前爆发,杜明渊都觉得意外,他当时难看的脸色,任谁都以为他会气到失去理智掐死小仪。 可是他气归气,几乎拆了房子,却还是先将自己的情绪摆一旁,毫不迟疑地在第一时间先站出来保护她,理智且沉着地做了最正确的应变。 他不能默不作声,如此会落入对方掣肘,一旦它成了弱点,那便只能任人予取予求。 于是,他有魄力地先发制人,直接亮出对方的底牌,告诉对方:我不在乎!一旦你敢玩,我倾家荡产来陪你! 除非对方真的爱小仪爱到宁可玉石俱焚,否则,绝不敢妄动。 理智上而言,他认同克韫的做法是对的,他一直很安静、很仔细地旁观,而后发现…… 这男人沈稳的谈吐下,眼眸是缺乏情绪的空寂。 这回,克韫是伤到心了。 结束记者会,两人相偕离开会场,当中交握的手始终不曾放开过。 搭乘专属电梯上楼,进到他的办公室,他立即将手抽离,原本从容自信的笑容,自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看看你的伤口……”昨天他在发泄怒气时失去节制,指关节有擦伤。 “别碰我。”他退开一步,紧绷的身躯无形散发出排斥讯息,像是多难以忍受她的碰触。 冷言冷语令她眸心一黯,失望地收回手。“你还在生气?” “难不成妳以为这种事,经过一个晚上,我就可以把怒气消化得干干净净,摸摸鼻子当没这回事?”她大小姐如果不是太天真,就是高估他的度量。 “这次是下药、迷奸,下次呢?还会出什么状况?小的心脏不好,能否请大小姐先行告知,我才好做心理准备。” 难道他以为…… “没有!他没有!”她惊喊,急忙保证。“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谁知道呢?”都已经大费周章下药,还会放她全身而退?大小姐似乎当他是稚龄娃儿哄骗。 无所谓,她要否认,他也无从查证,反正发生什么事,也只有当事人知道。 “克韫,你别这样——” “不然妳还希望我怎样?”他一再放下身段,试图修补夫妻间日渐疏离的情分,她又是怎么回报他?一次又一次践踏他的心意。 身为一个男人,他还能再容忍多少?为了她,他已经窝囊到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地步,她还希望他怎样? “妳想要证明什么?证明妳的能力?证明妳不是无用的千金小姐?还是证明没有我也可以?就因为我娶妳时不爱妳,就活该亏欠妳一辈子是不是?为了赌那一口气,妳建立自己的生活圈,一点一滴将我排除在外,我不是不晓得。妳要五年的冷静期,我给,二话不说忍了一千八百多个日子,但是等到最后,我等到了什么?一个独立、完全不需要我的妻子,好,现在我承认妳了不起,妳的表现不逊于我,再来呢?又如何?各自忙得连一起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这就是妳想要的?那很好,杜小姐、女强人,妳成功了,妳陌生到让我都不认识了!” 她陌生到……让他不认识?! 杜宛仪大受打击,跌坐在沙发上,震骇难言。 她没有存心想要否定他在自己生命中的意义,只是害怕,不敢再像过去,全心全意、毫无防备地交托一切,害怕太沈的重量会成为他厌烦却推拒不了的心理压力、害怕失去他时会难以承受……她不知道自己竟给了他这种感受,一种被排拒在外的感觉。 她闭上眼,静静落泪。 “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夏书郡时,觉得她是好独立、自信的女孩子。”那是与她完全不同的典型。 “那又怎样?”他不懂,她为何突然提起那个在生命中淡去,早已甚少往来的名字。 那时,她想的是:原来克韫喜欢的是这种女孩子。 也是。他那种成长环境,必然是较中意成熟懂事、能够好好照顾自己的人,不造成他的负担,绝非她这种深闺娇兰。 现在的她,究竟有没有比较接近他喜爱的类型,她不清楚,却到今天才发现……她在丈夫心中只成了熟悉的陌生人…… 真的……好讽刺。 “没怎样。只是觉得,自己像笨蛋一样。”自己忙得团团转,人还在她身边,就已先预设好离去时的事,结果只是将他推得更远。 “如果,这桩婚姻真的带给你这么深的羞辱,那、那我、我可以——” “妳最好想清楚再说。”音律骤降,他眸光冷得可以冻死人。“妳敢开口,我绝对敢点头!” “我、我、我……”她说不出口,无论如何,就是没有办法,她没有办法,自己开口说要放弃他。 她泄气地蒙住脸。“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谁知道?”谁又在乎?她早就不是那个一心一意看着他,爱得专注真诚、毫无保留的女孩,或许从决定放手让她远赴重洋那一天开始,就错了。 “我还爱你,克韫。我的感情从嫁给你的那一天起,一直没有变过。”她酸楚低语,可是,他还感受得到吗? 他不发一语,背身而去。 “你不相信我,对不对?”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让他寒透了心,记者会上坚定而毫不迟疑的信任与支持,只是不得不为之的场面话,她说的话,他根本一个字都不信。 他动作一顿,冷漠响应。“妳呢?又何曾信任过我?”扭动门把,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去。 第九章 造成这场轩然大波的,就是眼前的家伙吗? 傅克韫迅速扫过对方一眼,心里大致有底,不过是冲动、无知的小鬼头一个。 评估过对手实力,他拉开椅子,悠闲落坐。 对方不满他过度轻松的态度。“你看起来一点影响都没有。”连一丝丝担心都看不到。 “你看起来不太好,小鬼。”情绪真浮躁,三两下就被摸透了。 “我姓游!”男学生纠正。 “喔。姓游的小鬼。”他从善如流。 “先生”这个称呼,是他对势均力敌的对手的敬重,眼前这个,只配被叫“小鬼”。 游廷光恨恨地瞪他。“你不打算跟宛仪离婚?” “有点礼貌,小鬼,请喊杜老师。”没叫他也喊声师丈来听听就很客气了,真想将小鬼丢回国小重读生活与伦理。 “我从来没当她是老师,我爱她。” “嗯哼。”傅克韫点点头。“很多人这么说,不差你一个。” “我不一样,我和她一定会在一起。” “喔。”怕自己太无聊会睡着,他甚至分神玩起手机简讯。“抱歉,我老婆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她要下厨。” 那副没事人的样子,完全激怒了游廷光。“你不相信我会将照片公开?” 妻子的清凉照公开,身为丈夫的脸也丢尽了,他不相信傅克韫还有办法在商场上立足,面对别人讪笑的眼神,他难道一点都不在乎吗? “请啊,千万别跟我客气。”傅克韫将面前的咖啡稍稍推过去。“要我离婚可能比较有难度,建议你再下一次药,直接让宛仪成寡妇,这样是不是比较快?” “你根本一点都不关心她会怎样!”他一点都不放在心上,不在意妻子是否会身败名裂!既然一点都不爱她,为什么不放手让她去追求幸福?他不懂。 谑笑敛去,黑眸凝起一抹寒光。“我要怎么对我的妻子,还轮不到一个十九岁的小鬼来说教!” “我跟她上过床了,这样你也可以忍受吗?”他不信哪个男人会有这么大的度量。 “用那种下药的不入流手段?这样也值得你沾沾自喜?”丢尽男人的脸。 “那又怎样?至少我——” 没等他说完,傅克韫举起手机,直接按下播放键,重复稍早前的对话。“下药、迷奸、拍裸照、妨害家庭,先想想这几条罪可以让你关多久吧!” 游廷光一骇,脸色转白。 “听说你家世不错?”才会养出这么一个不可一世的败家子。“你老头要是知道生了个败坏门风的不孝子,不晓得会是什么反应?你想玩,可以,反正离婚的话我也是一无所有,倒不如放手陪你玩一玩!倒是——姓游的小鬼,得罪整个杜氏企业,你确定你玩得起?” 玩不起。 他与他都知道。 他才十九岁,人生才刚要开始,没有本钱为了杜宛仪而毁掉前途。 他终究还年轻,下药是一股冲动,但是真要他犯下迷奸女人的罪行,他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最多只敢拍拍照,再掩饰行为。 那些照片,说穿了也只能威胁傅克韫,无法有其它作用,毕竟他要的是杜宛仪的爱情,而不是怨恨,胁迫她不是本意。 真想要她的话,照片流传出去,最后丢脸的也是自己,所以也只敢寄给傅克韫,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想闹大,顶多是利用一张最不具杀伤力的露肩照片来制造舆论效果。 得不到她,以照片为报复更是缺乏意义,两败俱伤,他又得到了什么? “那些照片,你爱留便留,我不反对你抱着它陶醉到死。但是,容我多嘴提醒你一句,某艺人的欲照风波是借镜,只要再让我看到一张出现在我面前,无论是不是你蓄意所为,我会让你的家人连你一根骨头都找不到,你最好相信!”狠戾威胁完,傅克韫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遗留在原地的游廷光完全说不出一句话来,从头至尾处于挨打局面,认清自己不是他的对手。 他——输得彻底。 “吴嫂,先生回来了吗?”下楼来,看见在厨房准备宵夜的管家,杜宛仪上前问了句。 “回来有一会儿了。好像忙到现在还没吃晚餐,要我煮碗粥端去书房。” 杜宛仪点头,接过调羹。“我来,妳去休息吧。” 丈夫的宵夜,她想自己来煮。 现在,她能为他做的似乎也只剩这些了。 她记得他最爱吃的粥类是鱼片粥,还是婆婆教给她的,从未下过厨房的千金娇娇女,学会的第一道菜肴就是鱼片粥,第一道甜点是焦糖布丁,都是为了他。 那时,他们刚新婚。回想起来,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竟是那无知幸福的三年婚姻。 之后,他们就再也没能心无芥蒂,自在地相处了。 煮好粥,她端上楼,他还埋首在满桌的数据报表中。 “克韫,粥煮好了,你趁热吃。” 他头也没抬,连哼一声都没有。 她无声轻叹,放下粥,安静离去。 她有自知之明,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她。 回到房中,她一直等到十二点整,才上床就寝。 从那之后,他再也不曾与她同房过,空冷的大床,只有她一人孤单独眠。 她知道他在藉由这种方式指控她,怪她争强好胜、怪她轻忽大意、怪她……对婚姻不忠,让另一个人碰触原本应该是他独占的一切…… 但他掩饰得很好,人前依然与她一同扮演互信互谅的恩爱夫妻,人后如非必要,则是连话都不会对她多说一句。 是她有愧在先,她甚至没有勇气去问,他打算为此责怪她到何时? 他们之间,发展成同居之下的分居状态。 很诡异的说法,但这就是事实。 两人关系降至冰点,就连发现他娶她的真相时,都不曾如此,她知道自己正面临婚姻中最大的危机,却不知道该怎么化解。 貌合神离,是他们目前最贴切的形容,许多时候,她常常质疑,这样的婚姻究竟还有什么持续下去的必要?无法给予对方幸福,只是绑在一起相互折磨,何必? 可是每当她想开口,看着他,总是说不出离婚的话。 她知道,她开了口,他一定会允。 就因为这样,她更开不了口。 就算没有一丝欢愉,像座沈闷的牢笼,可是……他会回来,只要婚姻关系还在,这里就还是他们的家,还能够看着他,她还是傅太太…… 这些,她放不开。 教完那个学期,她婉辞了学校,没再继续大学的讲师工作,她告诉过傅克韫,不过他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现在,对于她的事情,他根本不过问、不插手,淡漠得很彻底。 她从最初的努力求和,到最后已然力不从心。 她也累了,太浓的挫折感,让她觉得——是不是无论她再做任何努力,他都不可能谅解?就像他说过的,一旦她对不起他,他死都不原谅!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怎么做,最后,只能任由无力感吞噬,消极地看着彼此之间愈来愈沉默,愈来愈疏离—— 整整一年。 整整一年。 他没踏入过他们的卧房,睡在客房整整一年,居然没人发现,她实在不知该说是他们演技精湛,扮恩爱夫妻太上手,还是这屋子里的人都是睁眼瞎子? 这一天晚上用餐时,父亲告诉她,克韫与客户应酬,会晚些回来。 “这么多年来,克韫为公司真的付出不少。”杜明渊突然有感而发。 “嗯。” “如果我将公司留给他,妳没有意见吧?”杜明渊询问女儿。她不是从商的料,克韫有才干,这些年的表现也确实足以服众,那是他应得的。 “没有。爸决定就好。” “也是。留给他还是留给妳,没什么差别。” 爸到现在,还认为他们能做一辈子的夫妻,恩爱到白头吗? 娶她,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些,得到了他想要的,她又还有什么条件足以留住他?他更能无顾忌地离开她了吧! “妳到现在还看不清楚吗?”杜明渊凝视女儿,突然冒出这一句。 “什么?” “从结婚的第一天开始,他始终忠于婚姻,连应酬都不曾涉足风月场所,不管妳在不在他身边、不管你们的婚姻状况如何,都不曾对不起妳,他是这样在看待你们的婚姻,所以一年前爆发那件风波,他才会气成这样,心境上怎么也调适不过来。”活了大把岁数,不会看不出来,傅克韫不是在做给谁看,而是真的打心底约束自己,有些事情,就算他真做了,旁人也无法说什么,但他没有。 “一个男人能够对婚姻忠实了十二年不改初衷,妳还要去计较爱不爱?爱多少吗?”有爱情的夫妻,不见得能做到这样的自律啊!“小仪,给克韫多一点的信任,肯定自己对他的意义。” 一直到夜深人静后的此刻,她都在想父亲语重心长的那番话。 客厅钟声传来十一点整的敲击声响,她打开半掩的房门,整个走道安安静静,对面客房的灯未亮,他还没回来。 正想下楼等待,凌乱的步调由楼梯间传来,她上前察看,见傅克韫倚靠在楼梯间,闭着眼调整呼吸。 “怎么了?”靠近他,一阵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你喝醉了?” 他又连续作了几个深呼吸,平息胃部翻腾的不适,感觉脑袋比较没那么晕眩,这才张开眼。“喝了一点。” 看这样子,应该不只一点吧? 他移靠过去,她赶紧伸手扶住,没防备他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过来,差点踉跄地一起栽倒。 “小心,走好。”她一步步谨慎扶着他,发现他的步伐是往他们的卧房里去。 倒卧在一年未曾躺过的床上,他闭眼,皱着眉头。 他看起来一副很难受的样子,她心里也舍不得。“等等,我去拿瓶解酒液给你——” 话未说完,他探手将她拉来,跌落他臂弯。“啊——” “老婆。”他模糊地低喊一声,圈抱住细腰。 再平凡不过的一句呼唤,听得她鼻头发酸,莫名地想哭。 “你不是不要我了吗?” “我从没这么说过。”真不要她,就不会如此介意,怎么也无法释怀。 他一个翻身,压上柔软躯体,细细啄吻柔唇,重温久违的甜腻滋味,滑动的指掌游移在每一寸他曾经相当熟悉的肌肤曲线上。 她惊讶得结巴。“你、你醉了……” “还没醉到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 他明明就很介意,一副这辈子都不想碰她的样子,怎么会…… 激烈缠吻的唇舌挑动沈蛰已久的火苗,她无力再思考,迎向他热烈的索求,探入唇腔的舌尖,带着淡淡的酒精味,缠惹得她也醺然欲醉。 他无顾忌地探抚,肢体纠缠,强烈而立即的兴奋反应,彷佛初与她新婚时,探索对方身体的热烈与激情。 或许他真的醉了,才能跨越心障,忘掉种种的不愉快,坦然拥抱她。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亲密了。 她伸展肢体,迎合他的需索,放任自己沈醉在他挑起的迷炫情潮中,感受他的入侵、应承他狂肆的纵情,不去想明天他们之间又将走向何种境地。 她想,她永远也弄不懂她的枕边人。 那天清晨醒来,看见枕卧在自己怀里的她,四目相对时,他眼中明明就闪过一丝讶异,虽然很快掩饰过去,但她确实看见了。 所以……真的是醉了,才会失去自制吗? 以为一切又将回到原点,但她从没弄懂过丈夫的心思,这回也不例外。 从那一天起,他不再睡客房,有一阵子几乎每夜与她纠缠,每次都激烈得让她承受不住,她完全不懂他究竟在想些什么,要说释怀,她反倒觉得,他是改用另一种方式在宣泄他的郁怒。 再然后,他又像是恢复正常,不在床上折磨得她死去活来了,偶尔求欢过程还温柔得像多情恋人。 说已事过境迁,又不尽然,下了床之后,他态度冷淡依旧,不愿与她多说一句话。 似亲密又疏远的夫妻关系,又持续了一年。 真正改变这样的夫妻关系的转折点是什么?她想,应该是这场摄影展。 这场名为“十年有成”的摄影展,从场地规划,到文宣、企划,一切细节都是由她经手,与摄影师及其经纪人沟通商讨。 展出相当成功,摄影师的十年有成,不在于今日得来的声名,成就的是与那名婉约佳人共谱的甜蜜爱恋。 她在展场上,看着一幅又一幅的摄影作品,心,不由自主地悸动。 一袭裙襬飘扬的背影、一记回眸的眼神、一举手、一投足的婉媚风情,再不经意的一个画面捕捉,都是生命中的经典,谱成十年来不曾断绝的爱恋之歌。 海鸟与鱼,身处不同的世界,却那么努力想在一起,无论人在何处,心的牵绊不曾断过,这就是爱情。 他们的十年,换来了坚持相守。 她呢?她的十年光阴又在做什么? 一生一次的真爱,她遇上了,明明身处对方的世界中,心却如此遥远,不肯靠近,任由猜忌、迟疑、骄傲等因素,虚掷岁月,这难道就是她要的吗? 爸爸说,多给他一点信任,肯定自己的地位。 是否无形中,她也在拉开彼此的距离,防备、不信任,她也是纵容婚姻出问题的凶手之一。 这么多年了,她依然是傅太太,他不曾离开过她一步,这样还不够吗?他若要走,多得是机会,不会至今仍守着她,明明、明明她让他那么不快乐…… 脚下的碰撞将思绪拉回现实,她低下头,约莫三岁左右的小男生仆跌在脚边,她伸手要去扶,快步而至的女子已先一步伸手抱起。 “皓皓乖,不痛不痛。” 男孩扁扁嘴,撒娇依恋地将脸埋向女子肩颈,含糊喊道:“马麻——” 女子轻轻拍抚,抱住儿子起身正欲致歉,对上彼此的目光,讶喊:“啊,是妳。” “妳——”她目光来回在男孩与夏书郡之间打量。“妳结婚了?” “是啊。”夏书郡大方回应,没去假装陌生人。 对彼此而言,其实真的是陌生人,没说过一句话,连正式见面都不曾,但彼此都心知肚明,对方对自己的存在并不陌生。 “什么时候的事?”连儿子都有了,她不能说不惊讶。 “好些年了。”看她的表情,夏书郡立刻领悟。“都这么久了,妳不会以为我还有可能与一个抛弃我的男人藕断丝连吧?” “……”她是这么想过。 夏书郡摇头,笑了笑。“看来,妳不太了解自己的丈夫。”傅克韫不是那种结了婚还会在外头偷香的男人,再爱,他都会等离了婚再来。 这是他对感情的坚持。 但她不打算多嘴,这是他们夫妻间的问题,有需要的话,傅克韫会自己解释,没有她一个外人置喙的余地。 她笑了笑,礼貌地道别。 “夏小姐——”杜宛仪迟疑了下,还是开口喊住她。“四年多前,约莫是七月左右,妳为什么会从他的住处出来?” 她想,应该不是她原先以为的那样,她需要更明确的答案,来证实心中的迷惑。 或许,一开始脚步就偏了,是她自己将她的婚姻,引导到今天的局面。 “七月吗?”夏书郡偏头思索了一会儿。“啊,是妳回台湾那天吧?有个国中老师很照顾我和克韫,当时给了我们很多帮助,她要结婚了,只能联络到我,托我将喜帖拿给他,后来大楼的清洁人员大意,泼了我们一身污水,他带我上楼去清理一下,本来是要送我回去,但是讲完电话,知道妳回来,他急着赶回家见妳,所以就各自解散。”说明完毕。 “是……这样吗?”一直藏在心中的阴影,原来始终不曾存在过,她就像杯弓蛇影的傻子一样,为一条从来不曾存在的蛇而大病一场,她实在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自己的愚昧。 夏书郡注视她脸上的表情变化,想了想,最后还是多嘴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对妳说这些,但我想,我应该是妳心里的一个结吧!其实妳不用觉得愧对我,就算没有妳,我和他也不见得能走到最后。我和他都各有自己的家庭问题,真的在一起不一定能幸福,贫贱夫妻百事哀,他考虑的现实点不是没有道理,做了这样的选择,我想一定是他认为最能让每个人都好的局面。” 或许他不是一个浪漫的好情人,他背叛了爱情,选择一条更好走的路,但却无法让人真正地怨恨他、指责他。 他离开的考虑中,或许也包含她的幸福。 所以,她走出了她的幸福之路,而他的——她想,那得靠他自己的智慧了。 她离开后的许久,杜宛仪都没有任何动作。 一直到今天才看清,原来,她从没相信过他可以永远陪在自己身边,但是连夏书郡都认为,他娶她是做了对每个人都好的局面,他从来没想过要辜负她。 她却不信任自己,也不信任他。 扪心自问,她还爱不爱他? 爱,当然爱! 既然爱,那么,为什么要任彼此渐行渐远?他们不是没有快乐过,新婚那三年,他们都很幸福的,不是吗? 那么为什么,回不去最初纯然的心情,没有猜忌,没有防备,只要单单纯纯去爱就好? 想通了一直以来困扰着她的症结,她豁然开朗,露出久违的笑容。 她三十五岁了,不是生嫩无知的年轻小女孩,她的丈夫冷落她,她就要乖乖当怨妇吗?山不来就她,她可以去就山,二十岁的少女,与三十岁的熟女,最大的差异点在于,她更放得开,更有勇气,更懂得技巧手腕。 至少,她得自己先向他跨出那一步,释出她的诚意。 至少,她可以主动去问他一句:“我的爱情,你还要不要?” 第十章 摊开桌上的档案夹,没预期会出现在眼前的物品,教傅克韫一时之间怔愣得回不了神。 最上头的,是一支橘子口味的加倍佳棒棒糖。 压下头的,是一式两份,女方签了名的离婚协议书。 他记得,交往初期,她习惯在包包里放几根橘子口味的棒棒糖,每次他心烦、情绪低潮时,就不着痕迹摸出那支棒棒糖,对他甜甜微笑。 结婚以后,她的习惯仍是没有变,有时手气不好,买到一桶青苹果口味较多的,她会自己努力嗑光它,然后把橘子口味的留下来。 她宠他的方式,很独特。 他想,这世上他可能找不到第二个会用这种方式对待他的女人了。 她在他面前,从来没有大小姐架子,婚后嘘寒问暖,娇嫩十指甘心为他洗手作羹汤,学习她从不熟悉的厨房事务,只为了替他准备一顿宵夜,生疏、却很努力地在扮演他的贤慧小妻子。 家中园丁几句碎嘴的耳语,谈论了些不堪入耳的话,她二话不说辞退了那个人,一回、两回、三回……从此家中再也不曾出现任何中伤他的言论,她全心全意维护他,不容他人诋毁。 这些他其实都知道,只是没说破。 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女人毫无保留的爱情,会带给他那么强烈的震撼,即使是在察觉他娶她的伤人真相时,都不曾动摇分毫。 打开上了锁的抽屉,里头的那支钢笔,多年来他珍藏着,舍不得用。 受了伤仍紧握在掌中的执着,是她对他的心意。 他真的未曾预料到,会对她产生那么多复杂的感情,选择她,只是冷静地分析了利弊得失之后的决定,早认清了现实环境的残酷,有能力不代表一定能成功,多少名家是死了之后才被承认满腹经纶,抑郁不得志了一辈子,有才情又如何?如果可以少奋斗三十年,有现成的机运,他为何不要?以他的终身来交换,没什么不可以。 他一直是这么以为的,直到—— 直到那一天,在病房里,抽出她紧握在手中的钢笔,意识到自己愧她的情有多深重,心会隐隐抽痛。 直到她的笑容沈寂,无法再全心全意用那双信赖依恋的眼神望他,他会感到惊惶。 直到她忧伤地问他:“你爱不爱我?” 他的心比舌头更早冒出答案——爱,很爱,我爱妳,宛仪。 可是来得太晚,真正说出口时,她已无法相信。 他只能放她走。自私了一辈子,第一次,他选择为她设想,放开手,让她去寻找她的快乐,同时,也将他的快乐带回来。 这些年,无论婚姻陷入多绝望的境地,他始终没有办法真正放弃,因为心还依恋着,依恋那个会用温柔的笑容望着他,毫不遮掩一腔情意的女孩、依恋她柔软嗓音说过的情话、依恋她温暖掌心牵着他,说要陪伴他一辈子的坚定。 他只是不甘心,痛恨她用保留的眼神看他,痛恨她……随时可以不要他的态度。 他低头,愤然盯视眼前的两项物品。 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同时提醒他回忆里最甜蜜的片段,又丢来决绝的离婚协议书?! 拳头不自觉紧握,他抓起了离婚协议书,起身直奔卧房。 开了门,没防备一室的阒暗,整个人愣在原地。 “杜宛仪,妳搞什么鬼!”伸手不见五指,他情绪没来由地浮躁起来。 以前,家里只要天色一暗,就会点上一盏小灯,不至于全然黑暗,她没事关什么灯? “别怕,我在这里。”细嫩柔荑指滑进他掌间,缠握住,接着,熟悉的温香填塞胸怀。 “谁、谁怕了?” “你呀。”她早就在怀疑了,大家都认为夜里开小灯是为了曾经被绑架过、害怕黑暗的她,其实,这个男人在黑暗的空间里,同样会情绪不稳。 她的婆婆,从年轻的时候就过着那样的皮肉生涯,最初是受家庭因素而沈沦,到后来,是想离开都没有办法,她没受过太多的教育,一直以来只知道用这种方式生存。 意外有了儿子,她发现时已经太晚,她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但是生下他这个决定并没有太挣扎,她渴望有个亲人。 为了养活儿子,她也没有办法脱离那样的环境。儿子渐渐会长大,从婴儿时期,到会张大眼睛来看事物。 她不清楚孩子几岁开始长记性,但是身为一名母亲,她不愿让儿子看见那样的场面,但这小小的套房就是他们母子生存的空间,她还能怎么办? 只能暂时将他关在浴室里,即使儿子害怕地哭了、抽噎地一声声喊妈妈,她也得当没听见。 生活更拮据的那段日子,她水电费也缴不出来,甚至只能勉强找出几根蜡烛,点着微弱的光芒,不让他更害怕。 这是克韫的母亲告诉她的。 也因此,母子之间总有几分不自在的别扭,傅克韫不知该怎么去面对这样的母亲,而婆婆总以为,儿子心里或许更怨恨她生下他,明知没有能力妥善照料,何苦让他也来受罪,任人轻侮。 他会害怕黑暗,她想,他长记忆的年龄恐怕比婆婆以为的还要更早。 这样的男人,要她怎么去苛责他利用她,拿婚姻当筹码? 若说他想摆脱的是被人轻视的辱蔑,她宁可相信,他想摆脱的是在黑暗中的无助孤单。 另一手往下移,触着他紧握成拳的掌,以及捏在其间的物品。“咦?你怎么会是拿它!”估计错误。 “真是个好问题!”傅克韫咬牙。他也正准备问她这个。 “我以为你会拿棒棒糖……”她低哝。果然不该想得太美好。 “什么意思?”他移动步伐,想按电源开关,当面把话问个清楚,但伸出去的手被握住,她阻止了他。 “别开,我们试试不要开灯看看。总是逃避,不去面对也不是办法。” 听出她话中带话,他停下动作,没说话。 “来,这里,小心走喔。”交握的指掌没放开,一同摸索到床铺的方位,就像结婚头三年时那样,靠坐在床头,肩并着肩依偎。 好一会儿,她再度开口。“我好像不太怕耶。” 他沉默,等着她接下来的重点。 “我们都有自己心理的障碍,但是我发现,有你陪着,就不怕。”婚姻当中的障碍,她已经有勇气去面对、跨越,因为他一直都在。 “你呢?还怕吗?”她跨过来了,那他呢? “……还好。” “那我们以后睡觉就不开灯喽,响应政府,节能减碳。” “那么傅太太,这张纸是?” 傅太太。 他好久没这么喊她了,他一定不晓得,她爱极了听他用笑弄口吻这么喊她,心总是泛甜。 “我同时也放了棒棒糖啊,傅先生。” “所以妳现在的意思是,要嘛接受妳的讨好,要嘛离婚?”威胁他就是了? “才不是。”她替自己喊冤。“我没说要离婚,你不准签喔!” “嗯哼?”递上离婚协议书,却不准人家签,这是哪来的怪人? “你曾经说过,除非我主动开口,否则你不会离开我。其实……坦白说,我不信。我一直觉得你早晚会走,我甚至不敢怀孕,我怕给孩子一个不完整的家庭、不快乐的童年,我会愧疚……” “我知道。”平静的回应听不出情绪。 他知道她一直背着他偷偷吃避孕药,她愈吃,他愈故意每夜激烈求欢。 恶性循环到后来,看穿她严密慎防的心墙,他也累了,不再试图挑惹她,冷了心,由她去。 “可是,我现在敢把签了名的离婚协议书给你了,不是要你签,而是相信你永远不会签,我不会再害怕失去你。”这应该比口头上说一句“我相信你”更具说服力吧? 她真的很努力要信任他了,他可不可以,也做一点点努力,再给他们的婚姻一次机会? 他持续沉默,不发一语,连呼吸声都浅得难以捕捉。 她等得心焦,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暗自懊恼刚刚为何要连不透光的窗帘都拉上。 “克韫?”她不安地想开床头灯,这次换他抓住她手腕。 “妳今天吃错什么药?”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低沈喑哑。 什么吃错药!她觉得她这辈子活到现在,难得一次说出这么多有智慧的话耶!至少递离婚协议书的举动挺酷、挺有新意的呀! “我只是突然发现,自己浪费了好多时间,我不年轻了,没有太多本钱可以虚掷。能够与你成为夫妻,就是人生中最幸福的一件事,可是我却用了十年来让自己不快乐,这样不是很矛盾?我想要找回我的幸福。”放开心胸,坦然去爱。 在婚姻里,有时候计较愈多,愈不快乐。 傅克韫没有多说什么,但是收紧的臂膀,落下的细吻,已经给了她回答。 唯一比较不满的是—— “我不喜欢青苹果。”他皱眉嫌弃。她嘴里有青苹果味道。 她偷笑。“先告诉你,我这次手气不太好。”很多青苹果喔。“吃完大概会肥个两公斤吧,我想。” “我尽量不嫌弃。” “怎么不说你会帮我吃!”她不爽地捶他一记。摆什么大人大量的体贴口吻啊,他好意思! 感觉倚靠的胸膛微微震动,而后是他低沈地轻笑。 他……笑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那么无负担地笑出声来了。 她心房一紧,悄悄移开他手中握的那张纸,改以另一项物品取代。 “青苹果?”很小人的阴谋论口吻。 “才不是。是你最爱的橘子口味。” 他没有怀疑地拆掉包装放进嘴里。就像从前,她好像无时无刻、何处何地都能摸出一支棒棒糖来。 “吃了我的糖,不许再翻旧帐了喔。” “我这么廉价?”一支橘子口味的棒棒糖就想收买他。 “才不。我老公是无价的。”舒舒服服枕着他的肩,她满足地叹息。 上一次这么宁馨平和地依偎着,夫妻谈谈心是多久以前的事?她都快想不起来了。 “克韫,我现在想想,其实你不介意我在外头的成就如何,不在意我当不当职业妇女、不在意我飞多远,你只是要我一直把你摆在第一位,是不是这样?” “……嗯。”他几不可察地哼应一声。 他承认了! 杜宛仪眼眶发热,移近他耳畔轻声说:“你一直都是啊!我很爱你,从来没有变过,你相信吗?” “废话!”他说过,哪天她不爱了,一个眼神他就看得出来。 他今天还会在这里,怎么也走不开,就是因为明白她始终爱着。 一点也不温存的回应,她却笑了。 这就是傅克韫啊!她只要知道,他了解她的心意、也愿意接受,这样就够了。 靠着、聊着,身体愈滑愈低,眼皮愈来愈重,舒服地想睡了,但是脑袋里隐约觉得好像还有什么事没做……啊! “傅克韫,你还没刷牙!”伸手推推他,某人刚嗑完甜食。 大爷也困了,懒得动,含糊应了声:“妳还不是一样。”青苹果口味的,别忘了! “去刷啦,会蛀牙。” “妳好啰嗦!”他翻身,不理人了。 幻灭吗?十多年的老夫老妻,还要维持什么俊酷帅气的形象、娇美绝伦的气质?生活中琐碎的叨念,多过情话绵绵……但,这就是最平实的幸福。 真闹牙疼了! 再怎么刚强帅气的俊酷型男,闹起牙痛来,依然乖乖成为病猫一只。 中午刚过,杜宛仪回到家中,直接往卧房里去。 “你还好吗?”难得看到这个连小感冒都很少染上一次的男人,大白天赖在床上,她上前,看到搁在桌上的退烧药包。 “我不是说等我回来再陪你去吗?” “又不是三岁小孩,拔牙还要妈妈陪。”咬着药用棉花,麻药才刚退,让他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她轻笑。“我不知道你以前没拔过智齿。” 他也不知道拔智齿这么可怕,根据医生的说法,年轻时拔智齿复原能力比较好。即将步入中年才来拔智齿,简直像血崩,好烦,血怎么都流不停。 “真可怜。”杜宛仪同情道,摸摸他有些发烧的额头。她帅帅的老公,现在脸颊肿得像面龟一样。 傅克韫没好气地白她一眼。“妳艺廊快倒了吗?”这么闲,有空回来嘲笑他。 “我老公身体不舒服,还管什么工作。”她拿开他敷在颊边消肿的冰敷袋替换。“吃过午餐没?我去煮些流质的食物,吃一点好不好?” “唔。” 其实拔智齿真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是看她那么慎重其事,温声软语的探问关怀,对他还是很受用。 “男人喔,有时候真的像宠物一样,要偶尔摸摸他的头,就会乖得跟什么一样——不管他在外面多意气风发。” 有一次经过起居室,不经意听见枕边人对小妹这么说,大方发表她“养宠物”的经验谈。 如果没会错意,他似乎就是那只“宠物”。 他该不爽的,起码也要抗议几句,但是摸着良心讲……好吧,诚实来说,他并不讨厌她“摸头”的方式,特别是在她每每表现出“天大地大都没有我老公重要”的态度时,真的……很没出息就吃她那套。 但是,他不得不说,女人心真的是海底针! 前两个月可以为他拔智齿而抛下工作回家关心的女人,今天下午他也不过就咳了两声,晚上再不小心打了个喷嚏被她听到而已,竟然就被赶出房门! “这什么?”晚上就寝前,他瞪着递来的枕头。 “你的枕头。”她答得理所当然。“你好像感冒了,去睡客房,健保卡在桌上,明天自己去看医生,病没好以前离我远一点,不要跟我睡。” “傅太太,妳好情深义重啊。”他一脸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没办法,本人千金玉体,千万别传染给我。”对他的嘲弄完全无动于衷。 “稀罕!”傅克韫回瞪一眼,不想巴结她,闷闷地抽来枕头走人。 杜宛仪暗自窃笑。 还说不是宠物,少摸两下头就闹脾气了。 隔日,做完检查回来,证实心中的猜测,她在入睡前,到客房去看那个耍个性、赌气不进房的男人。 “千金玉体的傅夫人,妳进来干么?”抽面纸擦鼻水,好像真的感冒了。带点鼻音的嗤哼声,显示被逐出房门的男人还在为此而小小不爽。 她失笑。“当然是有事跟你说。”她主动靠过去,拉拉他的手。“有这么不高兴啊,傅老爷。我怀孕了,当然要谨慎一点,不然对宝宝不太好,这样也不能被谅解吗?” 流动的空气,诡异地静止了几秒。 由第一个字解读到最后一个字,再倒着读回来,他表情呆愣地望向她。“妳说,妳——什么了?” “怀孕。”她很坚定地点一下头,肯定他良好的听力。 下一刻,他的反应是惊吼出声,表情不像是惊喜,反倒比较像惊吓。“妳疯啦!都几岁人了!”她不是有在避孕吗? 她哀怨地瞥他。“你嫌弃我老?” “我嫌弃妳高龄产妇!”她以为三十五岁生小孩,和他三十七岁拔智齿是一样的吗?差远了好不好! “放心,我今天去医院检查过了,一切安好,医生说谨慎一点,没有问题的,四十岁都有人在生小孩了,三十五岁其实还好。”她笑笑地安抚他。 没有问题、没有问题、没有问题……要命的问题大了好不好! 他一直以为,他们不会有小孩了,她一开始不都避孕避得滴水不漏,干么年纪一把了才突然想生小孩?考验他心脏的强韧度吗? 他突然惊跳起来,退开数步,开口赶人。“出去,我感冒没好前不准靠近我,我不要跟妳睡。” 她动也不动,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瞧他。 “干么?”千金贵体还不赶快移动尊驾回房。 “你还没告诉我,你开心吗?你要当爸爸了。” 开心?见鬼了,他吓都吓死了好不好…… “嗯。”这虚弱得要死的哼应声是谁发出来的?他明明不是要说这个……但是看见她因此而露出那么灿烂的笑容,话不自觉就从嘴里冒出来。“自己留意些,下次产检记得说一声,我陪妳去,有些事情要请教医生。” “好。”虽然领悟得有些晚,虚掷了数年光阴,但幸福只要开始了,永远不嫌晚,不是吗? 婚姻当中,有太多的磨合,端看个人如何面对、抉择,她很庆幸从来不曾放弃过,坚持与他走到了今天。 终于,等到了她的婚姻拨云见日。 外一章 抉择 午后,杜宛仪偷了空回家,到儿子房中探视。 这阵子天气不稳定,她叮咛了大的,少盯几次小的,就给她染上流行性感冒了,接到幼儿园打来的电话,她差点吓坏了。 丈夫已经先一步带儿子看完医生,打了一针回家休息,她赶回家时,儿子蜷卧在父亲怀里,父子俩挤在小床上睡得好熟。 今天,她不放心又回家一趟,确定儿子一切安好,没再发烧,这才放下悬挂的心。 回到房中没多久,家中电话响起,她伸手接听。 “您好。请问傅克韫先生在吗?”是甜美的嗓音,有些制式化的音律,像是柜台总机那一类的。 “他不在。您哪位?” “这里是慈心医院妇产科,傅先生昨天来过这里,遗落了皮夹,请问方便过来柜台领取吗?” 妇产科?!一个大男人不会去妇产科,那——他跟谁去? “小姐、小姐?” 由呆愣中回神,她连忙应声。“喔,我是他太太,我现在过去拿。” 挂了电话,也领回皮夹,稍晚,傅克韫回来,她勾勾食指。“傅先生,麻烦过来一下。” “什么?”他脱下西装外套挂好,走向倚坐在双人沙发的妻子。 “这个。”她扬扬手中的皮夹。“我今天去医院帮你拿回来的,你和谁去妇产科?” 他脚步一顿,在她身边坐下,没立刻开口。 杜宛仪偏头打量他的神情。“很难回答?” “有一点。”他凝思了会儿,斟酌词汇。“这关系到个人隐私。” 这是道德问题,既不是当事人,就无权多说什么。 “所以不能告诉我?” “不能。” “喔。” 喔?!“就这样?”他意外地扬眉,她完全没有追问下去的意思。 “啊不然咧?”他不是说不能讲?当然就这样了啊。 “妳……没胡思乱想?”他再次确认。 “是有满肚子疑问啦,不过没乱想,你放心。” 他细细审视她脸上每一个表情,确定她不是在说场面话。了不起,妇产科都打电话来了,还能够处变不惊,真的长进不少。 不过他还是多嘴强调一句:“小毅绝对没有弟弟或妹妹,有也一定会是从妳肚子里出来。”是说年近四十,也不太生得出来了,想生他也不准。 噗—— 她笑出声。“我知道啦!” 但是他不说,不代表她永远不会知道。 天意之所以是天意,绝对是因为它深奥到你永远抓不准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对于难以掌控的奇妙巧合,你只能将它归于天意。 前几天跟妹妹通电话,发现她牛头不对马嘴,讲话方式怪异,过没两天,她到傅克韫那间临时休息的小公寓去帮他添置些日常用品——有些他吃惯、用惯的东西都是她在打理,叫他买他还不知从何买起。 结果,就让她撞见小妹那只绝世鸵鸟龟缩到这里来,还给她带球跑,差点把她气死。 家门不幸啊!杜家怎么会出了这么个败坏门风的不肖子孙,还没名没分为同一个男人怀孕两次,千错万错错不悔,简直笨到太平洋去了! 听听那小鬼怎么说的?四十岁的女人真爱碎碎念、四十岁的女人真爱碎碎念、四十岁的女人真爱碎碎念……好可恨的一句话。 傅克韫把她拐回家,还小妹耳根清静,见她心有不甘,一副想咬棉被泄恨的表情,他笑出声来。 “还在想小妹的事?” 她猛然抬头。“那天你就是陪心心去妇产科?” “嗯。带小毅去医院,在门口遇见她,她看起来很茫然,就陪着她等检验结果出来。” 也就是说,他早知道了! “明知道她在逃避你还出借住所!”这个帮凶! “不然我该怎么样?像妳一样指着她的鼻子碎碎念吗?”他不以为有用。 “你至少要告诉我啊!”那是她妹妹耶。 “妳会大惊小怪。”小妹不让他讲,他能不顾当事人意愿吗?心心不是小孩子了,她有权决定自己的事。 “我大惊小怪?!”呃……好啦,当了妈之后是真的比较爱碎碎念,丈夫已经不只一次说她像唠叨老太婆了。 她泄气地垂下肩。“难道就由她去吗?” 傅克韫伸手揉揉她的发。“我来处理,心心也是我妹妹。”提供住所不是要让她逃避,而是让他们能确知她安好。那男人有心的话,会自己找到她,真没办法,小孩呱呱落地前,他也会用点小技巧让徐靖轩找到她。 杜宛仪仰头望他,了然地浅笑,暖了眸光。 这男人不说甜言蜜语,但顺口说出的寥寥数语,却比情话更暖心。 她的家人也是他的,她的事情他当成自己的在担待,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他的一言一行,都在诉说这则讯息。 “过两天,去看妈妈吧!”她轻声说。 他的家人,也是她的啊!他也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 人,真的永远料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 前一刻,吃早餐时仍在说年底要带小外孙出国去玩,讨论该去哪个国家,下一刻,杜明渊就在杜宛仪面前倒下。 傅克韫做了急救措施,稳住惊痛慌乱的妻子,镇定地打点所有事宜,将岳父送医急救。 心肌梗塞,引发心脏衰竭,不到二十四小时便撒手人间。 杜明渊走得突然,没人预料得到,杜家上下一片哀沈。 无论是生前被捧在掌心万分宠爱的那个,还是被放逐边疆、盼一个关爱眼神盼了多年尚未等到的那个,都没有办法接受好好一个人突然说走就走的打击,悲伤怆恸,傅克韫担待着后事的处理。 头七那天早上,律师上杜家来,说杜明渊前阵子才说要重新立遗嘱,所有重要文件都在保险箱中。 问题在于谁也不晓得保险箱密码。 一般人设定密码,多半会用对自己别具意义的人或数字,接连试过杜明渊以及杜宛仪的生日未果,所有人瞪着保险箱,束手无策。 傅克韫沉默许久,突然念出一串数字。 杜宛仪讶然瞥他。那是……心心的生日。 他知道岳父的心事,知道他其实很爱小女儿,出事前一个礼拜,还交代自己出面买下徐靖轩隔壁的房子,留给小女儿。 处理完杜明渊的后事,律师公布的遗嘱,更是跌破所有人的眼镜。 托傅克韫出面交涉购下的那处小套房,以及一笔信托基金,留给小女儿。 杜家大宅、名下现金,留给大女儿。 其余动产、不动产、股票、有价证券,一切的一切,皆由女婿继承。 这种完全出乎众人意料,不合常理的遗嘱一公开,确实是众所哗然,连一向镇定的傅克韫都呆愣了好一阵子。 杜明渊等于是将毕生的心血,全留给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谁也想不通他究竟在想些什么,直到律师告知遗嘱中附加的但书,这才恍然大悟。 傅克韫不得与杜宛仪离异。 用心良苦的父亲,只是用了另一种方式,替女儿留住丈夫。 多悲哀,到头来,她仍是那个得用钱来绑住男人的女人。 多悲哀,到头来,他仍是那个为了钱而卖断终身的男人。 这纸遗嘱,让外界看待这桩婚姻的目光更加根深柢固。 虽说死者为大,可傅克韫实在无法不在心里诅咒杜明渊。 这么多年了,他不相信杜明渊会看不穿他的心意,明明知道他这辈子已经不能没有宛仪,何苦加这条但书,让他和宛仪的婚姻看起来简直像利益交换似的。 律师读完遗嘱时,他看向身旁的妻子,她一径沉默,恍惚的眼神,他看不透。 连着几天夜里,她睡不好,总是安静坐起,在黑暗中呆坐到天亮,这些他都看在眼底。 一切又将走回头路了吗? 一开始的立意不良,成了他婚姻里的毒瘤,它始终是存在的,它让他虚掷了十年婚姻,让他想对妻子说一句“爱妳”,都说不出口。 好不容易与她走到今天的地步,他不能、也绝不允许任何事物再来破坏他的幸福。 但是,一纸遗嘱,毁了这一切。 即使他们做了百年夫妻,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天她永远都无法确定,他与她在一起究竟是为了她,还是杜家的财富。 他一辈子,都只能是为了财富而留在她身边的男人。 傅克韫痛苦地闭上眼,心里明白杜明渊是在惩罚他最初的诱婚行为,要他作茧自缚,他得到他要的了,可是,也失去了婚姻的自主权。 结婚、离婚都无法由己,一句“我爱妳”,听起来只是更讽刺,谁信? 他完全没防到,岳父临走前还反将他一军。 这一将下去,完全是死棋。 杜明渊的报复来得好晚,整整十七年,他还真沈得住气。事实也证明,真的狠狠整到他了,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他在岳父生前的书房里来回踱步,焦躁烦闷地瞪着桌上的照片,脑海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翁婿两人在这间书房的对话。 ——克韫,我们的棋局还没结束。 “您究竟想看见什么?”如同那一年,他问着照片里的长者,也在心中自问。 一直以来,杜明渊一心一意只想让女儿幸福,怎么做,才能让她的幸福踏踏实实地落满胸怀?身为一名父亲,最想看到的,也不过就是一个男人真心真意地爱他的女儿…… 他一怔,忽然明白了杜明渊立这样的遗嘱背后的用意。 “是吗?你用这种方式,逼我做出抉择?”恍然大悟的同时,他既想哭,又想笑,没想到,到头来会是这种结果。 “你赢了。”他会让杜明渊看到他想看见的。 他寻至花房,找到蜷坐在波斯菊旁,失神呆坐的妻子。 “宛仪,我有事跟妳说。” “嗯,你说。”杜宛仪眼也没抬,无精打采地应声。 傅克韫坐到她身边,轻抬起她的脸容审视。“很苦恼吗?无法分辨我们的婚姻究竟是真心相守,还是名利成分居多?” 她无神的眼眸掠过一抹愕然。“你怎么会这么说?” “爸的遗嘱——” “不是!”她想也不想便否认。“我只是想念爸,心情不好而已,你不要多心。” “是吗?”他微笑,没与她争论。 “上一回,妳用离婚协议书来表达诚意,为我们的婚姻努力,这一回,换我来向妳表示我的诚意。”他递出手中的文件。 什么? 她不明所以地抽出牛皮纸袋的东西,赫然是五年前她给的那份离婚协议书,而且连男方也签了名! “你——”她僵掉的表情,让傅克韫莫名地想笑。 “懂我当时五雷轰顶的心情了吗?”风水轮流转呀。 “你、你报复也不用开这么大的玩笑……”她心脏差点麻痹。 他敛笑。“宛仪,我不是在开玩笑,我真的要离婚。” 她急切地张口,被他阻止,安抚地拍拍她掌背。“先听我说。妳当时用什么样的心情与用意去签这个名,我就是用同样的心情在做。妳签这个名,是因为相信就算有这张纸我也不会离开妳,同样地,我也相信就算签了这个名,我也不会失去妳。妳签它,是想证明在婚姻里的信心,我签它,要找回的是妳对爱情的信心。 “我们之间,一开始的起步点就错了,也许妳自己都没有发现,它始终是妳心里的结,妳只是不在意了而已,不是不存在,但是我并不想让它一直存在我们之间。宛仪,我也会怕失去妳,我不想走回头路、不能冒一丁点的风险,所以这个结的源头是什么,我就从哪里解开它,一切从头来过,妳懂我的意思吗?” “不是……很懂。”她皱眉。“而且离婚的话,爸的遗产会由我继承,你就——啊!” 难道,他是那个意思?! “宛仪,我爱妳。”读出她眼中一抹讶然,他便明白,他的猜测没有错。“妳一直都无法肯定这一点,对不对?因为我留在妳身边的因素太多了,今天再多这一份遗嘱,妳永远搞不清楚,我在妳身边的原因。” 因此,他要除去所有的原因,只留下唯一想让她感受到的那一个……她好像有一点点懂了。 离了婚,他什么都得不到。 或许说,离婚,是在两者之间选择了她。 当初,为了什么而娶她,今天,他就为了她而放弃那些。 他只是想向她证明,他要的是她,补偿一开始所亏欠的。 他离婚,不是放弃她,而是为了拥有她——应该说,他想拥有的不只她的人,也要她的快乐,真正的快乐。 离了婚,他只是一个叫傅克韫的男人,没有婚姻的约束,没有财富的利诱,没有任何的因素,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天,单单只因为他爱她,想陪在她身边。 “宛仪,敢不敢跟我赌?没有婚姻,没有那一切,我依然可以陪妳到让妳可以看见我满头白发的样子,三十年后,我们再结一次婚。” 她懂了,也笑了。 她想,全世界大概没有一个要与心爱丈夫离婚的女人,还能够笑得比她更幸福洋溢。“好,我们离婚。” 傅克韫张臂,承接投入胸怀的柔软温香。 其实后来,他常常在想,当年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做下决定娶她?真要出卖人格,他有一百种一步登天的快捷方式,但是一开始,他并不打算这么做。 他想,或许是因为那个下午,她带着美丽笑容,毫不迟疑伸手握住母亲的那个举动,当时,他在远处看着,心莫名地暖融。 花了许多年,他才恍然顿悟,他想摆脱的,不是卑贱如泥、任人轻视的身分,而是无边无际的寂寞。 那个带着笑的美丽女孩,以温暖掌心拉住母亲的同时,也握住了他的心,他潜意识里知道,这女孩会疼他、宠他,包容他的一切,以那双手,温暖他冷寂的心。 自始至终,他想要的,只是一个家,一个女人全心全意的似水温柔。 无关名与利,真正打动他的,是用一支棒棒糖来讨好他,羞涩的少女纯情。 是她纯净无伪的情意,让他的心比化在嘴里的糖更甜腻。 早在他意识到之前,他已爱上她,比自己以为的还要久。 后记楼雨晴 这是一本恋爱进化史,完毕。 明明九个字就可以说完的重点,我到底为什么拖拉了十个章节?(泪) 好吧,要短话长说也不是不可以啦,反正杂念兼长舌是晴某人的长项。 这本书,从女主角十八岁写到四十岁,整整二十二年光阴都与同一个男人纠缠在一起,而且不是动不动就十年后、二十年后的跳跃式写法,而是一年、一年地交代过程与演变,堪称晴姑娘写过有史以来发展过程最长的一段恋情,直到写完,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真的办到了,杰克,这真是太神奇了!(路人甲:恭喜妳,珍妮弗) 不可免俗,还是要聊聊本书二、三事。 首先,晴姑娘自己自首,这本书与之前出版的书有一点点关联性,一、两处小bug会兜不上来,好啦,我自己诚实招供,杜大小姐根本不在我的写作计划中,之前提到的并不叫伏笔,而是随笔……所以后来做了一些情节上的调整后,很明显就有些小出入了,这点请各位见谅,我知道错了,我有在忏悔,真的!(跪) 另外要与各位分享的是,这本书晴姑娘稍稍改变写作习惯,记得我的新宠——十吋小笔电吗?从这一本开始,晴姑娘偶尔会抱着它到安静的茶坊、复合式餐厅等地方写稿,有时写累了,会停下来喝喝我的下午茶,观察周遭来来去去的人、事、物,这当中,我留意过正在相亲的男女,听他们介绍自己,也见识到什么叫“媒人嘴,胡蕊蕊”,男方抓准时机退场,让媒人有机会问问女方意愿,小小增广了一下见闻——喔!原来相亲就是这样啊! 另外,也不小心听到前方桌位,为了金钱问题而让婚姻陷入僵局的家庭纷争,每一分钱都要斤斤计较,夫妻目前似乎是走向协议财产分开制,因为女方实在太激动了,晴姑娘又不小心听到几句:“我完全感觉不到他对我还有爱,这样我跟找个室友有什么差别?” 我真的没有意思要窥探这类太私密的家庭问题,但是那个下午,断断续续的对话一直飘进耳里来,让晴姑娘一直静不下心来写稿,内心感触好深——婚姻哪!要经营它,真的不像我们未婚男女想象的那么容易,它有的时候一点都不浪漫,还现实得教你心里会挫两下。(我、我现在正在写婚姻里的爱情故事啊,大姊!妳这样我怎么有心情风花雪月下去,呜……好幻灭) 然后,也遇到过几次一群年轻男女替朋友庆生的画面,印象比较深刻的一次,是听到某寿星说:“我第一个愿望,是希望圈圈能吻叉叉,要舌吻!” (晴某人来补充一下,圈圈与叉叉都是男的,不确定是被恶整还是本来就是情侣) 再然后,第二个愿望更傻眼,好像是在某男生脸上涂奶油,希望某女生舔干净。(这一场领衔主演的男主角好像是上一场的其中一个,不小心戳破了晴姑娘对前一对唯美bl情节的幻想) 那个……寿星啊,妳究竟是太爱他还是太恨他?我都看不懂了。 最巧合的是,当下晴姑娘的写作进度刚刚好就是进行到男主角千里迢迢去替女主角庆生的阶段……是有没有这么巧啊? 于是,本人自行发挥想象,把这一段唯美化后写了进去。 我就说写稿期间最好把我关起来与世隔绝,不然我真的很容易把所见所闻写进去啊!也因此,连我们副教授过去的伤痛历史都不小心被我出卖了(反正他看不到)。 出卖在哪里?嗯……拔智齿那段。 说实在,拔智齿这种事,真的是因人而异,晴姑娘在拔时,觉得其实还好,是心里想象的恐怖感多过实际承受的痛,两天就能正常进食。我家小弟就不一样了,好像是长歪了还是怎样,拔完还得缝个几针,脸肿得像面龟不说,还有点小发烧。 而四十岁的男人拔智齿更惨,至少在我看来还满惨的,当了几天面龟,讲话小漏风,看起来颇狼狈,平日为人师表的威严幻灭光光,隔一个礼拜再来上课,居然还在讲话咿喔……(叹息,老人家,您的复原能力好慢) 最后,书中所提的珍珠奶茶锅,晴姑娘是真的吃过。那回跟朋友去,一次见识到奶酪锅、黄金锅、豆浆锅、椰汁奶香锅以及珍珠奶茶锅等字眼出现在menu上,当下真的怀疑过它是写来唬人的(少见多怪的某人),然后我们这些人又都太俗辣了,只敢点正常一点的咖哩锅、珍奶锅、香茅锅、西红柿锅……最重要的是,它是专攻学生族群,价位都超平价的,一百元出头就可以吃到饱,我个人是觉得物超所值啦! 据说北部也有传说中的珍奶锅,下次去台北一定要去给它朝圣一下。 最后,这本恋爱进化史各位请慢慢享用,我们下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