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良帝姬 上》 第01章 【序言 选择那么难】 我们的一生中,经常会面临选择的场合。不论是生活上的小选,还是人生道路上的大择,不论我们是出于被迫,或是出于主动,都必须做出决断,并承担选择的后果。 不知道各位读者们在进行抉择的时候,是否能够果断的做出决定呢? 小编自认是个挺优柔寡断的人(这是双鱼们的通病哪),这种特性尤其在血拼时表露无遗,常常为了两件相似却又各有特色的衣服而犹豫不已,导致整个血拼团的进度严重落后,好友在一旁等得直瞪白眼。 可就像张爱玲那段〈红玫瑰与白玫瑰〉的经典名言「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我们不论做出怎样的决定,都会因失去另一方而感到遗憾。正因为不知能否承受得住失去的后果,所以,「选择」才会这么难,日常小事犹是如此,若是攸关终生大事时,更是令人如履薄冰般步步惊心。 在阅读《不良帝姬》的过程中,我们将跟着女主角李画堂,遭遇到许多不同的选择。 一开始,她像许多人年轻时一样,被动地接受父母的安排──放弃所爱的谢明岚,嫁给足以保全她,却素昧平生的李悠。 在我们还不足以能做出判断的时候,只得借助他人的力量,可我们不能总让他人来为我们拿主意,有些时候,纵然再迷网,还是得自己来,因为这些答案并无法从别人身上寻得。 远嫁至炎凉后,画堂便被迫着开始做出决断。在丈夫与父亲、兄长的冲突中,她难以保持中立,必须确定自己的立场;在众多的选择题中,她做的决定或对或错,有些错误甚至令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但她也从中获得许多,她逐渐成长,不再无知天真,她越来越勇敢,成为一个独立坚强的女人。 除了精采紧凑的剧情,不得不说,作者夏初笔下的两位男主角李悠与谢明岚也各有其迷人之处,而且他们同样为了保全画堂,每每奋不顾身地犯险,对她更是专情不移。 小编会为李悠的专情体贴心动,却又感动于谢明岚的情深义重、纵使埋怨命运对谢明岚与画堂的作弄,却又不得不承认李悠实在是个好归宿。这两位男子,不论负了谁都不舍,可是脚踏两条船又太罪恶,因而总令人心底满是纠结。 不过我们的作者夏初是亲妈,她虽让李画堂错过谢明岚,却给了她完美的李悠;虽然故事中有许多的无奈与悲伤,但这是个裹着蜜糖的故事,看着画堂与李悠这对小夫妇的相处,实在让人打从心底感到甜蜜。因此,小编在此提醒各位读者们,赶快戴起你们的墨镜,牵好你们的可鲁,再开始阅读强烈闪光的本篇!同时,愿我们能像李画堂一样勇敢,历经失去,变得更加坚强自信。 【正文开始】 我跟王明珠一起跪在奉先殿。 皇室列祖列宗的牌位挤满了供桌。而四面墙上,都是历代皇帝的画像。九龙金鼎里飘出袅袅的烟,香味熏得我昏昏欲睡。 我被父皇罚跪,王明珠被太子罚跪。 王明珠是太子的新妇,也是我舅舅的女儿,算起来还是我表姐。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本该感情很好。但也许是天生八字不合,她五行属火,我五行属水,于是水火不容,从小就结下了梁子。 从我及笄礼开始,不到十天的光景,我们已经交战了三回,各有胜负。 这次因为在皇家马球赛的时候公然打了起来,父皇大怒,罚我在奉先殿闭门思过三日。 而太子也以太子妃失仪为由,同样罚她在奉先殿思过。 「喂,你冷不冷。」我侧头问她。 她哼了一声,脾气竟然比我这个皇家公主还大。 「我让小陆子拿一块毯子来吧?」我记得她身体不好,从小就一直生病,真要这样跪一夜,肯定吃不消。 「不用你假惺惺。」 我怒了,「王明珠,你不要太不知道好歹!我就是看见你在谢明岚的马身上动手脚了,你赖不掉!」 王明珠吼回来,「我就是动了,怎么样?明白人都知道,这马球赛肯定是要太子赢的!谢明岚再了不起,风头也不能到太子头上去!」 我又想扑过去掐她,但想起母后的警告,硬是忍住了。 王明珠斜睨我一眼,「李画堂,你是不可能嫁给谢明岚的,劝你不要在他身上浪费心思。」 「谢明岚一定是我的驸马!」 王明珠本来跪得笔直,冷哼了一声,索性坐在自己的脚跟上,「我爹说了,谢明岚是要配给八公主的。再说了,从小到大,都是你一厢情愿要嫁给他吧?他说过喜欢你没有?」 我要争辩说有,可是底气明显不足。 「所以,赤京第一金也好,准驸马也好,说的都是别人,没你什么事儿。」 我听得无名怒火起,咬了咬牙,瞪着供桌上的牌位。 谢明岚是谢太傅的孙子。他爹死得很早,他是个遗腹子,娘又难产而死。父皇体恤他自小失去双亲,对他格外恩宠。从小我们一起长大,他是太子的陪读,后来在弘文馆学习,再后来考科举中了状元进了门下省,现在是门下省的副职,黄门侍郎。 谢明岚号称赤京第一金,其一是因为谢家门第甚高,我朝开国数百年来,已经出了十多位太傅,数十位宰辅,可谓高官世家,贵不可言。其二是因为他年少有为,貌比潘安,至今未娶。 我向母后求了很多次,要她向父皇说情,把谢明岚指给我,可是母后都没有答应。她说谢明岚不是一般的王公子弟,可以随意指婚,我想要嫁给他,得他本人同意才行。 但太子给我仔细分析过,要谢明岚同意这门亲事,和要我绣出一朵牡丹一样困难。 这其中有些因由。 小时候我很暴力,把谢明岚的大牙打断过,又仗着自己是公主,经常把他当马骑,当猴耍。谢明岚粉雕玉砌的一个小人,从小被周围的人当成宝一样捧在手心,一碰到我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虽然大了以后,我收敛了不少性子,也跟王明珠,老八她们一样,给他写情书,摘花给他,可他一见到我就不自在,我是知道的。 反而是老八和他走得很近,父皇也有意等老八及笄了,就把她指给谢明岚。 我当然不能坐视谢明岚成为我的妹夫,就在皇家马球赛的时候,求父皇让我颁得胜的头花。 太子虽然精于马术,但赤京的贵公子们都知道,谢明岚的马球打得不叫好,叫神! 马球赛开始之前,我特意去了一趟马厩,看到王明珠在谢明岚的坐骑那里走来走去。我上去盘问她,结果一言不合,两个人就大打出手,被闻讯赶来的父皇命人分开。 当时赤京的许多贵公子都在场,包括谢明岚。他看着我,眉心微微隆起,好像不高兴。我的心就那样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此刻,奉先殿里磨人的香终于烧完。 我和王明珠赌气,一个晚上都没跟她说话。第二天天亮,我的近身太监陆有之来看我们的时候,我才发现王明珠已经晕过去了。陆有之连忙跑去东宫禀报,我让王明珠枕在我的腿上,探了探她的额头。还好,没有发烧。 我跟王明珠是死对头,但她偏偏是舅舅的心肝宝贝。我不忍见她难受,是因为她难受,舅舅会更难受。 太子李纯,很快就来了。 赤京里对他的评价是,长了一张风月里的脸,姿仪优雅。 李纯把王明珠抱起来,低头看了我一眼,「小六,你也起来吧。」 「父皇罚我跪三天。」 他斟酌了一下说,「今天早朝之后,父皇把谢太傅单独留了下来……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我当然要去看,我还是飞奔过去的。 第02章 御书房外,羽林军向我正身行礼。父皇的近侍,老太监郑德海把我拉到一边,「六公主,您怎么来了?」 我不跟这个老树精拐弯抹角,「谢太傅是不是在里面?」 郑德海点了下头,「公主,您别太难过……八公主和谢公子情投意合,皇上也不好棒打鸳鸯。再说,这赤京城里,也不是就谢公子一个好……公主,公主!」 我没空听他的唠叨,直接闯进了御书房。 书房里只有父皇和谢太傅两个人。谢太傅已经是花甲之年,头发和胡子白花花的,乍一看有点像山神爷爷。但是,不要被他平日里和蔼可亲的样子蒙蔽。他一到书房就会化身为山妖,太子,谢明岚连同我,都没少被他骂。 父皇头也不抬,「小六,朕罚你跪三天,你一夜就跪完了?」 我也不行礼,直接跪在地上,「父皇,我不同意你把霓裳嫁给谢明岚!」 父皇本来在低头看奏折,听到我这么说,英眉微扬,「不同意?你凭什么不同意。」 我豁出去了,「不同意就是不同意!我喜欢谢明岚,我要嫁给他!」 父皇气得吹了一下胡子。谢山神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嘴巴乐得咧开,「没想到老臣那个傻孙子还挺有福气,这么多人抢。」 我瞪了谢山神一眼,跪挪到父皇身边,伸手扯住他的龙袍,「父皇,霓裳及笄还有一年,我已经及笄了,可以嫁人了!」 父皇拿手指戳我的额头,「小六,你害臊不害臊?哪有姑娘家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嫁人的?何况你还是个公主!」 我倔脾气上来了,「反正我坚决不同意把谢明岚指给霓裳!」 「反了你。」 「父皇,只要您把谢明岚给儿臣,儿臣保证以后听话,再也不闯祸,不跟王明珠打架,好好学礼仪,行不行?」 父皇看着我,神色有点凝重,「你问过明岚的意思没有?朕见他给霓裳摘过花,给霓裳吹过笛子,为你做过什么没有?小六,强扭的瓜不甜。明岚从小就没有了父母,朕不能让他娶自己不爱的人。这不公平。」 我鼻子一酸,坐在地上。 是啊,谢明岚不喜欢我。他没有给我摘过花,也没有给我吹过笛子,甚至都没有对我笑过。 每年开春的时候,我总是费尽心思地找最大最美的花送给他,可他总是沉默着,一句好话都没有。我时常趴在东书房的窗子上,痴痴地看他和太子上课,送过去的糕点,他却一口都没吃。母后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可不就是自作多情的那一个? 父皇伸手摸了摸我的头,对山神说,「太傅,水患的事情就让明岚去吧。朕有意把他调到尚书省,这之前,先锻炼锻炼他。」 谢山神站起来,行了个礼,谢过父皇,又对我说,「六公主,有空到老臣府里来玩啊。」 我「哼」了一声。父皇替我说,「小六要嫁人了,以后就不方便四处跑了。」 父皇免了我再去奉先殿罚跪,也让人去东宫传旨免了王明珠。 我跟父皇单独谈到了很晚。 我及笄之前,总是盼着自己快点长大,然后求父皇赐婚,嫁给谢明岚。我十五年的人生几乎都在为了这个目标而坚定地努力着。 但从御书房出来以后,我就没那么坚定了。 小时候,我,王明珠,霓裳,都喜欢谢明岚。我从记事开始,自己的事情没记住几件,大多只记住他的事情。比如他很爱干净,随身带着手帕。他有几把好笛子,一把好琴。他很小就会骑马,家里的藏书跟宫里的一样多。当年他还小,没有傲气,总是使劲浑身解数逗我开心。 可后来,我贪玩掉进碧澄湖,他不知怎么也掉了进去。羽林军把我们捞起来之后,他就渐渐地不跟我玩了。 王明珠和霓裳差不多是从那之后才跟他玩在一起的,王明珠一早就知道自己没戏。到最后,还是霓裳最有福气。 我回头看了一眼御书房,想起最后父皇拉着我的手说,「小六,要尽量成全别人的幸福。」 成全。我成全了谢明岚和霓裳的幸福,那我自己的幸福谁来成全呢? 皇宫里华灯初上,我沿着树影里的灯火,一路走到了母后住的凤泽殿。 凤泽殿很亮,我知道那是夜明珠和烛火交替的光芒。母后并不是奢侈的人,相反还比一般的宫妃节俭,会如此,多半是有贵客到访。 果然,我刚走到门口,在母后身边伺候的安姑姑就拦住我,「公主,皇后娘娘在招待客人。」 「什么客人?」 安姑姑的目光躲闪了一下,「谢大人在里面。」 我心里有什么地方「啪啦」一下碎裂,不顾安姑姑的阻拦,步入殿中。殿里亮如白昼,正位上拉了珠帘,珠帘后端坐着一个人。我知道那是我的母后,能皇后。而在我右手边的那个有些愕然,正站起来行礼的人,就是谢明岚。 「六公主。」他行礼。 我看他一眼,在他对面的席位上坐下来。夜明珠照得我眼睛又酸又疼。安姑姑让宫女奉上一些食物和果酒,我只捡了葡萄吃。 这个季节没有葡萄,这葡萄是从西北快马送来的。我三下五除二把整串葡萄吃完,手上都是粘稠的葡萄汁。 我刚看向安姑姑,对面席上的人影动了动,不一会儿,一块干净的手帕,就递到了我的面前。 深蓝的手帕上好像有淡淡的香气,像是御花园里的玉兰。 我犹豫着不接,他又往我面前递了递。 我不再跟他客气,拿过手帕,擦完手还不忘擤了一下鼻涕。之后还把手帕硬塞还给他。谁知,他不但没生气,还把手帕收回怀里,重新坐了回去。 这一下,反倒是我有些意外了。 因为谢明岚爱干净在赤京是出了名的。据说他一天要沐浴三次,夏天的时候可能更多。衣服最多穿三次,同样的,腰带和鞋绝对不会在第二年看到重样的。所以,那样一块脏了的手帕,按他往常的做法,应该让宫女拿出去丢掉才对。 「谢大人,本公主是特地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他大概第一次听我这样喊他,有点不习惯,皱了下眉头,但不说话。 「父皇已经答应了谢大人和八公主的婚事。」我咬牙切齿地说。 他望着我,目光中隐含着一些奇怪的东西。还是母后说,「定下来也好。」 我生气。我不仅生父皇的气,也生母后的气。他们都巴不得谢明岚娶霓裳。父皇是很多人的父皇,母后却只是我的母后。这不公平。 谢明岚对母后说,「八公主年纪尚小,微臣以为不妥。」 花都摘了,笛子都吹了,还有什么妥不妥的!我气得猛捶了一下桌子,他转过头来看我。只一眼,我已是满心的酸涩。 第03章 如果当年我不说要赔他那颗大牙,他不说用嫁给他来换,我们今天,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 我不敢再呆在这里,起身找了个理由要离开。 曾经沧海难为水。如果不曾与他共度那些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或许,我还有一个公主的骄傲和自尊。 我几乎是逃离凤泽宫的。然后一个人在花园里面没头没脑地乱跑。 最后,我实在跑不动了,就坐在碧澄湖边的大石头上,看水中的自己。 远处有悠扬的琴声响了起来,音节亮烈,缠绵悱恻。 我从来不知道宫里有人弹琴弹得这样好。李纯研习过几年古琴,兴趣不大,也确实没有什么造诣,后来就荒废了。霓裳倒是精于古琴,但我没听过她的琴声。 琴声响了很久才停下来,我想大概是一曲完了。如果我坐在那个弹琴的人面前,一定会为他鼓掌喝彩。因为这琴声,真不亚于一出好戏。 我以为那个人会弹第二首,可是坐了许久,琴声都没有再响起来。 我有点惋惜,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到远处的灯火一点点暗下去,知道要回宫了。 转身的时候,我看见身后站着一个人,顿时吓了一跳,倒退几步差点要跌到湖里去。 他疾走几步过来拉住我,我的手被他包进掌心里。 暖暖的。像是那场延续了很多年的繁华大梦。 「谢大人!」我愤怒地抖开他的手,闪到一边,「太晚了,你不应该在内宫中逗留!」 他凝着我,轻轻叫了一声,「画堂。」 「我是君你是臣,不要直呼我的名字!」我声嘶力竭地吼。 他有点恼,「公主殿下。这样可以了?」 「谢明岚,你走!」 「臣告退。」 他转身就走,我也朝着相反的方向走。走了几步,干脆拼命地跑起来。风灌进鼻子里,撕扯般地刮过脸颊,有点痛。脑子里嗡嗡地,什么都不能想。我越跑越快,使出浑身的力气,最后气喘吁吁地停在东明殿的前面。 谢明岚今夜有点反常,我比他更反常。 陆有之坐在宫门口的石阶上打盹,好像在等我。我过去踹了他一脚,他连忙跪趴在我面前。 我往宫里走,「王明珠怎么样了?」 「太子妃没事,已经醒了。」 我把披风脱下来,随手丢到身后,陆有之哎呦了一声。我转身看到披风兜住了他的头,心情不由地好了些。「喊什么喊,你不会拿下来?」 「公主……」陆有之拿着披风,委屈地看着我。 「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呆会儿。」 我坐下来,靠在宫里最大的那根红柱上,看着蜡烛一点点地烧完。我不是想不开的人,但是对于谢明岚总是有几分不甘和不舍。诚然,他并不是完美的。长大了之后,越来越傲,脾气越来越臭,有的时候,甚至都敢吼我。可是只要能嫁给他,我愿意给他吼,我愿意受着他的脾气。 关于那个时候执拗的少女情怀,很多年后,我都没有弄懂。 天刚蒙蒙亮,陆有之就跌跌撞撞地爬进来告诉我,父皇来了。 父皇显然也是一宿没睡,眼睛里有血丝。他把所有人屏退,坐到我身边。父皇已经过了知天命之年,身上总是有一种如大地般厚实的力量。小时候我常常坐在他的膝头听他讲故事,大了之后,他老了,我重了,很久没有再靠他这么近。 「小六,你母后跟朕谈了一夜。她求朕下旨给你选驸马。」 自古只有下旨给皇帝和太子选妃的,哪有下旨给公主选驸马的?这事太荒唐,不能同意。「父皇,儿臣只是个公主,又不是太子。这事咱不能听母后的。」 父皇叹了口气,揽住我的肩膀,「这天下做父母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女过得幸福?就算父皇不能把明岚指给你,总能为你寻一门好亲事。」 「可是父皇,我只喜欢他,只想嫁给他。」 父皇深深地凝望着我,目光有几许无奈,几许心疼。他忽然别过头去咳嗽了两声。我连忙拍他的背,这才发现他瘦了好多。从小父皇就疼我,就算他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也会每天都抽出时间教我写字,听我背书。他在我身上倾注的关爱,是所有孩子里最多的,连太子都嫉妒了我许多年。 我并不是他所有的孩子里最聪明的,也不是最漂亮的,所以至今都不明白他这样待我的缘由。 「父皇,你瘦多了。」我心疼地说。 「老啦!小时候,小六总说长大以后要给朕买糖人,做衣裳。可眼看你到了嫁人的年纪,朕的糖人也没吃上,衣裳也没见着。」 我脸红,摇了摇父皇的手臂,父皇就不打趣我了。 「小六,你虽然是公主,父皇虽然是天下的主人,但也并不是事事都能如愿的。父皇年轻的时候,也深爱过一个女人,做了很多的努力但最后都不能娶到她。我们皇家的人,看似尊贵,实际上最可怜。在别人看来,我们什么都有,可往往我们所有的,都不是我们自己想要的。」 我听懂父皇话里的惋惜和劝告,担心他的身体,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画堂,如果嫁给明岚,这一生可能就注定了。但父皇想让你有不一样的人生,去很多好地方,看不一样的风景,做一个快乐的人。明岚是个好孩子,但他不是一个人,他肩上的胆子太重也太过压人。」 我抱着父皇的手臂,靠在他的肩头上。父皇是最了解我的,他知道我吃软不吃硬,骂我罚我,不如说道理给我听。 「所以这件事,就照你母后说得办吧。」 他说话的声音是那么温柔,口气却是那么地坚定。 我明白了。父皇不是来找我商量的,他只是来告诉我最后的决定。 阳春三月,世宗皇帝下旨,给公主李画堂选夫。政令下达,举国满十八岁的青年,只要有贤名,俱才俊,家世好,未婚配,都得到赤京来备选。 我不知道崇政殿里有多少反对的声音,也不知道皇宫里的人怎么议论父皇的这道旨意。 我只听小陆子添油加醋地说,崇政殿的九龙柱上又撞了几个谏官,三省六部的官员每天都跪堵在崇政殿的门口,高喊着要父皇收回成命。父皇在位几十年,算是个开创盛世的明君。虽然有点惧内,但好歹政通人和,没做过太荒唐的事情。史官已经清净了许多年,好不容易逮着这个机会,兰台史馆每天到了深夜还在掌灯。 没过几天,谢明岚被父皇调去治水,要有好些日子不在赤京。 我坐在东宫的暖阁里面吃葡萄。李纯坐在书桌后面翻阅奏折,不时笑道,「小六,你上辈子一定是只小狐狸。」近年来,父皇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有意让太子监国分担政务。所以李纯很忙。再加上我跟王明珠八字不合,要不是为了这一串珍贵的葡萄,我才不来东宫。 「为什么?」 第04章 「我就没见过比你更爱吃葡萄的人。进贡的几串葡萄,全进你肚子里了吧?」 我哼了一声,把紫色的葡萄一粒一粒地塞进嘴里。吃得急了,连籽都不吐,直接吞进肚子。 「你慢点!没人跟你抢。」李纯摇头。 说起来,我和太子都是皇后所出。不同的是,太子是已故的仁皇后所生,在父皇众多的子女里排行老二。他母后去世以后,一直是由我的母后代为抚养,我们同吃同住同睡,一直到他被封为太子移到东宫来。 「真头疼。父皇母后这是在跟明岚叫板么?」 「怎么了?」 李纯叹了口气,「有贤名,俱才俊,家世好,未婚配。单单这四项,就让各州刺史上了数道折子了。什么样的叫俱才俊?什么样的家世才算好?我总不能回他们说把谢明岚当做标准找吧?」 我刚塞进一粒葡萄,深受刺激之下,把整粒葡萄都咽了进去。 我捶胸顿足,李纯连忙走过来,又是端水,又是拍背。我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抓着他的手臂认真道,「哥哥,你千万别!」 李纯在我身边坐下来。他的眼睛,长得和父皇特别像。 「小六,你真的放弃明岚了?」 我按住他的手背,不让他再往下说。 「好吧。」 我很会自我安慰,「父皇和母后会为我寻一门好亲事的。」 李纯摸了摸我的头发,「小六,别看我国幅员辽阔,数百年来,像明岚这样好的男人,出不了几个。」 我皱眉头,「你不是总说不知道他哪里好吗?」 「那不都是开玩笑的?明岚与我一同长大,知根知底的,你嫁给他我才能放心。」 「喂,他跟老八的婚事已经定下来了。老八才是你亲妹妹!」 李纯狠狠按了一下我的头,「你不是我妹妹?」 我终于把葡萄吃完,认真地说,「父皇说的对,谢明岚不喜欢我,我不能勉强他娶我。哥哥,你知道吗?他给老八摘过花,给老八吹笛子,打心眼里喜欢她。我何苦不知趣呢?再说了,又不是全天下的男人就谢明岚一个!」 「天下的男人是很多,但能跟他相提并论的,确实寥寥无几。」李纯忽然拍了一下脑门,「啊,我想起来了,倒是有一个人能与他不相伯仲,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来。」 「谁?」 「陇西王。你还跟他斗过呢。」 我疑惑地望着李纯,李纯站起来,到书架那里翻腾了一阵,捧了一叠的纸过来。 我接过那些纸摊开来看,顿时脸红了。 只怪我小时候无恶不作,光辉的历史留下的痕迹太多。李纯给我看的,正是我小时候偷溜到弘文馆,给学生们的书法作业做的「批示」。我那时候对自己的行楷有一种莫名的自豪感,总是想找地方表现。如今看起来,当年那所谓的批示,简直可以让我羞愧而死。 李纯把谢明岚写的那张「凤求凰」给我看,我的批示是,「狗屁不通。」 我连忙把那张纸胡乱地塞到最底下,李纯又拿了另一张纸给我看。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我记起来了。这字让人眼前一亮,浑然大气,虽说我是外行只能看看热闹,但还是记住了他的名字,李悠。 弘文馆的掌事在他的名字上画了大大一个红圈。我在下面给的批示是,「差不多凑合。」 那时,我去弘文馆胡闹的事被父皇知道,他狠狠教训了我一顿。几天之后,我都快把这件事情给忘了,小陆子给我送来了一封信。信里面没有别的东西,还是这张曹孟德的诗,只不过在我的批注下面多了一行字,「小儿无知。」 我当时就怒了。这个李悠,明明知道我是公主,还敢如此公然挑衅,就不怕我把他拖出去咔嚓了。 我又写了一行字,「升斗小民,找死!」 很快他的回信就来了,上面不怕死地写着,「恭候大驾。」 于是那张好好的书法,演变成了我们骂战的战场。在他写下,「刁蛮无知,任性妄为,纵使金枝玉叶又如何?」之后,我火冒三丈地冲进弘文馆,企图把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给揪出来凌迟。掌事的却告诉我,他已经随父回乡了。问他的故乡在哪里,弘文馆里竟没有人能答得上来,只说是父皇让他在这里学习几日。 我只当他是一个老臣的孙子,把他丢进了记忆的荒流里面。 「他?」 「他就是陇西王,陇西李氏的现任家主。当年他随他的父亲来赤京朝圣,只逗留了几日就走了。我也是后来听父皇提起,才知道他的身份。」 我手一抖,那《观沧海》悠悠然地飘到地上。 我可以不知道陇西王,但我不能不知道陇西李氏。那是我朝之本源。因为我的先祖,开国皇帝正是陇西李氏的一支。民间自开朝以来就有李一谢二的说法,这里的李指的并不是皇室。因为陇西李在民间的声望过高,皇室甚至不许他们随便入京。 说白了,我们虽然是皇室,但他们才是李家的正统。所谓王不见王。 李悠的血统,原来这么高贵。难怪狂。 李纯把地上的纸捡起来,「母后要是真想找一个超过明岚的,除非把陇西王李悠招为驸马。不然,全天下人都等着看你笑话。」 我对此不抱希望。一个少年时代,就敢跟公主叫板的人,会乖乖地来赤京给人挑选?再说了,皇室对陇西李氏的正统血脉一向敬畏,就算他堂而皇之地不来,也没人敢把他怎样。 我没把李纯的话放在心上。 又过了几天,老八来求我,说是天气晴好,想要我带她出宫去划船。因为她还没有及笄,仍是小孩子,所以不能私自出宫。我刚好也想出去散散心,马上去禀了母后,带上小陆子,和老八一起出了宫。 老八不喜欢太监,所以近身伺候她的,是一个叫雪衣的宫女。雪衣跟我差不多大,太子说她长得跟我有点像。 她是太子选妃的时候,被选进宫的,好像是一个县令的女儿。太子本来要把她送给我当宫女,无奈我使唤惯了小陆子,不习惯别人伺候。那个时候刚好霓裳的奶娘告老还乡,我就又把雪衣送给了她。 我不爱骑马,就坐轿子。霓裳的马术不错,偶尔还跟着谢明岚打马球,所以强烈要求骑马。我们沿着赤京的第一大道,东直道,往南湖去。南湖很大,流经小半个赤京,它的水道和宫内的碧澄湖相连。 每到春日,到南湖泛舟的文人墨客就特别多。南湖风光好,水域又广,是吟诗作对的好地方。 到了南湖,我下轿子,小陆子习惯性地过来扶我,我瞪了他一眼,他才醒悟过来这是在宫外,连忙退到一边。霓裳下了马,把马缰扔给雪衣,拉着我就走。 到了皇家停船的地方,我们却没看到船。小陆子出示了皇室的印信,老工匠战战兢兢地禀报,船被弄去检修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霓裳当时就发作了,「本公主现在就要用船,你听明白了没有?老东西,你敢再说个不行看看!」 第05章 从小,母后对霓裳就特别纵容,而对我则要求严格。我甚至不止一次地怀疑霓裳才是母后的亲生女儿。但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纵容,养成了霓裳娇惯的个性,她怕的人只有父皇和她的亲哥哥,太子李纯。 我拉住霓裳,「你朝他发火有什么用?这事又不是他的主意。」 「皇姐!我们好不容易出宫一趟,难道就这么回去?」 我回头看了一眼小陆子,「小陆子,你赶紧想想办法。」 小陆子鬼点子特别多,眼珠只转悠了一下,就说,「要不奴才去谢家停船的地方看看?原本这南湖也有很多出借的船。但是一来现在游湖的人多,排起队来没完没了,二来那些船都不够规格接待两位公主。」 霓裳高兴地说,「你能弄到谢家的船?」 「奴才只能试试。」 「快去快去,本公主在这里等你。」 「是。」小陆子小跑而去。 霓裳挽着我的手臂,亲昵地说,「皇姐,你看你可真有福气,小陆子这么机灵这么贴心。」 「雪衣不机灵不贴心么?」 谁知霓裳竟冷哼了一声,「别提她。要不是太子哥哥赏的,我早把她撵出宫去了。」 我有点吃惊,「怎么了?」 霓裳附到我耳边悄声说,「皇姐,她企图勾引明岚哥哥!」 「你不是误会了吧?」 「这种事能误会么!还好我知道明岚哥哥是喜欢我的。找个机会,我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那个杜雪衣,让她知道麻雀就是麻雀,别想飞上枝头当凤凰。」她说话的时候,雪衣刚好战战兢兢地回来,低声禀报说马已经安置好了。 我这才仔细打量这个姑娘,皮肤很白,但是有一点病态。唯唯诺诺的样子,不像有什么心机。找个机会,我倒是真的很想问问,她是怎么勾引谢明岚的。哪怕是没成功的勾引也好。 小陆子小跑回来,兴奋地指着身后,一艘三层的大船缓缓地朝我们靠近,停在了离岸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接着,船上放下一只小舟,悠悠地向我们划来。 舟上下来两个壮丁,毕恭毕敬地扶了我和霓裳上去。小陆子怕水,死活不敢坐这么小的舟,我便让他留在岸边。霓裳本来让雪衣也留在岸边,可是小陆子说公主身边没个奴婢照顾不行,硬是把雪衣也弄了上来。 谢家的船,不是一般地大,一般地华丽。 我一踏上甲板就犯了嘀咕,不就是一个小小的南湖,谢明岚至于么?我绝对不相信这艘船会是节俭的谢山神的主意。 霓裳兴奋地跑到船头,攀在护栏上往下看。 雪衣连忙说,「八公主小心。」 霓裳回过头来瞪她一眼,「多嘴!」 雪衣悻悻地站在我旁边,脸白得好像透明一样。我对她说,「外面风大,我们还是到里面去坐吧。」 雪衣点头。我喊霓裳一起进船舱,霓裳却独自在船头玩得欢快,根本不理我。 这个时候,雪衣侧头打了一个喷嚏,她手上的一截袖子滑下去,生怕我看见似地,连忙拉好。我却已经看见了那满是伤痕的手臂。 我不动声色地进了船舱。 里面很宽敞,有木梯通到二楼。我在靠窗的地方坐下来,雪衣仍然拘谨地站在我的身边。 霓裳殿里的事情,我本来不该管。可是雪衣毕竟是我送出去的,多少有点情分在。我问她,「雪衣,你的手怎么了?」 「奴婢,奴婢只是不小心……」 我打断她,「雪衣,我要听实话。」 雪衣吓得跪下来,摇了摇头,就是不说话。 我转而问道,「八公主说你勾引谢大人,有没有这回事?」 她终于开口,「请六公主给奴婢做主!奴婢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那样的事!」 「你先起来,然后慢慢说给我听。」 「谢谢六公主。」雪衣站起来,哽咽着说,「奴婢是去东宫给太子殿下送东西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谢大人的。当时太子开玩笑说,奴婢长得跟六公主有点像,乍一看以为是六公主来了。当时谢大人没说什么。前些日子,谢大人到广玉殿来教八公主弹琴,后来八公主被皇后娘娘叫去,就命奴婢送谢大人到皇宫门口。路上,谢大人问了奴婢的名字,还在御花园里停了下来,指着一串紫色的花苞问奴婢知不知道是什么花。奴婢没读过书,见那花叠在一起长得像一串葡萄,就随口说是葡萄花。谢大人当时笑了一下,摘了一串要送给奴婢。奴婢不敢不要,正要接的时候,八公主就来了。夺了花,还骂奴婢。再后来,皇上也来了。」 我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以霓裳的个性,不闹个翻天覆地才怪。 不过,御花园里竟然有花长得像葡萄?我怎么都不知道。 此时,船陡然停了下来,又晃了两下。我起身站起来,听到霓裳在船头喊,「好大的胆子,你们可知道这是谁的船!」 前方好像有人说话,因为隔了太远,我听不真切。 霓裳又喊,「什么?你敢说本公主无礼?」 我匆匆地走到船头,看到前面不远横着一条船。那船没有谢家的船这么夸张,顶多算是一艘画舫。站在画舫船头的年轻人,一身宝蓝斜领劲装,长相不俗,但说出来的话,就有些狂妄了。「公主?今天别说你是公主,就算是皇帝在这里,我们也不让!」 霓裳挽起袖子,就要再吼回去,我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来。」 「这位公子,小妹有些莽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年轻人的态度有所收敛,「我只是下人,不是什么公子。是我家……公子喜欢安静,我们已经呆在这里一上午了,这位姑娘非要我们让开。」 我还没说话,霓裳又喊,「那又怎样?这可是谢家的船!」 那年轻人双手抱胸,冷「嗤」了一声,「谢家又如何?这天下,可是姓李的!你再胡搅蛮缠,别怪我不客气了!」 这个人说话未免太过放肆,我刚要开口教训他几句,一边的霓裳却不知怎么地,一下子翻过护栏落入了湖中。 我大惊失色,连忙叫救命。一连「咚咚」几声,谢家船上的几个壮丁跳了下去。 「霓裳!霓裳!」我攀在护栏上着急地喊。 此时,画舫里面传出一个声音,「小东,快救人。」那声音很低沉,又特别板正,像是北方人。 第06章 站在画舫上的年轻人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跳入水中,没一会儿,霓裳就被他托上了画舫。 我焦急地看过去,霓裳好像昏迷不醒。年轻人朝舫内喊了声,「公子!」画舫微微地动了动,一个人影俯身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三月里的落樱纷纷扬扬,像下了一场极绚烂的花雨。碧水清波之上,截断古今风流。 那人一身天青色的袍子,淼淼如烟。茫茫几丈红尘间,似只余下了这数点烟雨。 我一时有点失神。 他手里还拿着一卷书,俯身看了看霓裳,深棕色的目光移向我,「放心,只是呛了些水。」 他的目光有些冰冷,有些深沉,却似曾相识。 「谢……」我谢字还没说完,他已经俯身进了舫内。 谢家的壮丁把霓裳抬上小舟运回来。不一会儿,画舫就离开了。 我再没有心思游湖,连忙把霓裳送回了皇宫。母后闻讯赶来,派人去传了御医。 母后和御医在寝殿照顾霓裳,嫌我碍手碍脚的,就把我赶到了前殿。 我坐在前殿的椅子上,因为抱着霓裳回来,所以身上全湿了。 守门太监报,「大将军到!」 我抬头,霓裳的亲舅舅,大将军霍勇就进来了。 霍勇虽是武将,生得却并不粗犷。这得益于霍氏一门,由来就有一副好皮囊,并且代代相传。最出众的人物,就数已故的仁皇后了。 我连忙向霍勇见礼。他冷冷地瞥我一眼,出言不善,「想不到六公主小小的年纪,已经学会了宫闱中的那些伎俩。」 我有点懵,「将军这话什么意思?」 「如今朝中盛传,霓裳已经被皇上许配给谢大人。她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与六公主你同游的时候落水,臣不得不有所怀疑。」 「我没有!」 「有其母必有其女!」霍勇话音刚落,母后就从寝殿后面走了出来。我委屈地看向她,期望她能帮我说话。谁知母后几步走过来,狠狠摔了我一个耳光。「跪下!」 「母后……」我咬了咬牙,跪在地上,「我没有要害霓裳。」 「本宫让你带霓裳出去之时是怎么嘱托你的?就算你说没有,现在有谁会信你!」 我低着头不说话。霍勇冷哼一声,径自去了霓裳的寝殿。 母后甩袖,「你跟我回东明殿。」 回了东明殿,我仍然跪在地上。母后坐在软榻上,如花的容颜蒙了一层晦暗。她扭头看向窗户。夏日的时候,从这扇窗能看到葱绿的花园,还有浮动在叶片上的萤火虫。此时只是早春,什么都没有。我又委屈又害怕,母后每当露出这样的神情,就是很生气了。 母后一直不说话,最后还是小陆子叫了一声,「皇后娘娘?」母后才回过神来,把我拉起来,轻声道,「暖暖,母后打疼你没有?」 我愣了一下。那件事以后,她再也没有叫过我暖暖。 那年我还很小很小,大概只有三四岁的光景,记忆的片段都很模糊了。只记得有庙会,有舅舅,还有一个算命先生。那个时候母后还不是皇后,我还叫暖暖,后来还有刀,还有剑,死了很多人。 「暖暖,坐在这里。」母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我疑惑地坐下去。她猛地伸手把我抱进怀里。小陆子很有眼色地退了下去,安姑姑也把母后的随从都带走了。 「暖暖,你要记得,无论母后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你。」 「母后,你为什么这么说?」 「明岚是个好孩子,这么多年,我怎么会看不懂?但是我不能把你交给他,交给明哲保身的谢氏家族。因为那个人太可怕了。你父皇在的时候,我们母女尚且平安,若你父皇……暖暖,母后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 「恩。」 「忘记明岚,嫁给母后为你选的驸马,好好地活下去。」 我被母后紧紧地抱着,听到这话,用力挣扎了一下,母后更紧地抱着我,「暖暖,我不想听你问为什么,也不想你拒绝。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母亲,就必须这么做。必须!」 母后从来不是脆弱的人。她在我心里,一直是高贵的,聪慧的,优雅的,坚强的。小时候太子和老八生病,她就会不眠不休地守着他们。而无论我生多大的病,她只会每天来看我一眼,连药都没给我喂过。母后偏心,偏的却是别人家的孩子。我是她唯一的骨肉,她待我却狠心。 我恨过她。所以我胡作非为,我任性闯祸,她只有在罚我和训斥我的时候,才像一个真正的母亲。 但她现在给我的感觉是大山将崩,大厦将倾,好像一下子成了一无所有的人。 郑德海忽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不顾礼仪地说,「皇后娘娘,皇上又……」他好像才看到我,马上住了嘴。母后放开我,擦掉眼角几滴泪,起身站起来。 我拉了拉她的广袖,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随着郑德海往门外走,走了几步停下来,用绮丽的背影对着我。 她说的那句话,我一生都不会忘记。 「李画堂,你是皇帝的女儿,永远不要忘了。」 我一夜都没睡,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小陆子见我没睡,就站在床头陪着我,明明很困,却强打着精神。 我的心很乱。随口问道,「这么多天了,那个人来赤京了吗?」 「公主问的是谁?」 「陇西王。」 小陆子想了一下,「陇西王若是进京,经由的程序相当复杂,宫里肯定会有风声。奴婢没听到传言说他要来。」 果然。 人家肯定没把我一个小小的公主放在眼里。 天快亮的时候,我才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可是还没多久,崇政殿的传旨太监就来了。陆陆续续说了一段的长篇大论。重点就是我被弹劾了。还是被一帮老臣联名弹劾的。什么行为不检,什么恃宠而骄,什么纵婢行凶。反正全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一个深宫内苑的公主被弹劾,却是我朝开国以来的第一次。 父皇对此很重视,让传旨太监来宣读了他的训斥和闭门思过、不得随意出宫的处罚。 其实在我看来,这也不奇怪。因为除了兵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以外,尚书省几乎全是霍勇的党羽。霍大将军看我不顺眼,那些大人自然就帮着他出气。 第07章 但今天是赤京最大的梨园的当红花旦小阳春公演牡丹亭的日子。我不可能错过的。 我扮成太监,跟在小陆子的后面,历经各种艰难险阻,出了宫门。 谁知我跟小陆子没走几步,就被人叫住了。我偷偷回头瞥了一眼,发现是左羽林军大将军秦尧,顿时头疼了。秦尧与谢明岚私交甚好,顺带一提的是,秦尧的爹是兵部尚书秦奘,文官出生,是谢山神的门生。 秦尧看了小陆子一眼,「你是?」 小陆子连忙说,「禀将军,奴才是在东明殿伺候的。公主交代出去办一些事情。」 秦尧又看向我,我连忙低头,「奴才是新近在东明殿伺候的太监。」 秦尧在宫中办事以来,我不过见过他两次,他应该是认不得我的。但是此人性格认真,一丝不苟,我真怕他看出什么破绽来。他大概又打量了我两眼,才说,「走吧。」 我和小陆子两个人几乎是飞奔到东直道上,各自大汗淋漓。 梨园在赤京城寸土寸金的地方,我们入园的时候,牡丹亭早已经开场。小阳春华丽高亢的唱腔萦绕在园子里,不时引来满堂的喝彩声。 我早料到今天一定是人满为患,没想到连走道都被挤得满满的。我被一堆大男人推来挤去,一肚子的怒气。 但为了小阳春,我忍了! 戏台上的小阳春,一举一动,一颦一顾都尽显活生生,俏生生的杜丽娘。唱到熟悉处,我也会低声与她一同吟唱。牡丹亭有许多好词,比如「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亦可生。」每每吟之,总会动容。 「好!」我随着周围的看客大声喝彩,小陆子摇了摇头,拿手费劲地挡着我身边那群热血沸腾的男人。 突然,戏园的门口响起了喧哗声,一队官兵小跑了进来,把园子的四周给围住了。 众人面面相觑,坐在二楼雅座的人还把头伸出来往下看。 只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那男人生的是威武英俊,风流倜傥。 我白了他一眼。 这人是大将军霍勇的独子,年纪轻轻就立下赫赫战功的右羽林军大将军霍羽。霍羽其人,遗传了霍家祖传的好皮囊,但此人有一个臭毛病,就是好女色,而且行事异常阴险很辣。几年前他协助安西都护府平定突厥与龟兹两国的战乱,居然屠杀了突厥一城的百姓,引发了朝中不小的争论。 霍勇朝台上的小阳春看了一眼,抬着倨傲的下巴说,「小阳春,我只给你两个选择,第一,跟我走。第二,从此不用登台了。」 他的目光霸气十足,不怒自威。早有胆小的看客,灰溜溜地退场。 小阳春惊恐地望着他。后台的鼓乐都停了下来,梨园的主人出来与他见礼,他却毫不放在眼里,一把推开。 我刚要出头,小陆子死死地抱住我的手臂,用快哭的强调说,「公主,奴才求求您了。您早上刚被弹劾,这位爷得罪不起,您千万不要多管闲事。」 我狠狠瞪了小陆子一眼,小陆子却抱得更紧,一副我再敢轻举妄动,他就马上撞死的表情。我只得作罢。 台上的小阳春抿了抿唇,「请不要伤害无辜的人,奴家跟着您走就是了。只不过希望公子能给奴家一些时间,卸了这身行头。」 「不用了!」霍羽腾身而起,踩着几张桌子就跃到了戏台上。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一把扛起了小阳春。 我狠狠跺了一下脚,刚要不顾小陆子的阻拦冲上前去。一道影子忽自二楼雅座的窗户飘飘然而下,直向戏台而去。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而我一眼就认出了那飘下来的,正是那日救了霓裳的年轻人。好像叫小东? 小东顺当地停在霍羽的旁边,一个擒拿手,就把小阳春抢了下来,护在身后。他对霍羽傲慢地说,「光天化日强抢民女,确实是你霍羽之流能干出来的勾当。」 听到霍羽的名字,许多人发出了恍然大悟的感叹,而我则更加嗤之以鼻。 「你是谁?既然知道我是霍羽,还敢出来阻扰?」 「我叫小东,总有一天,你得喊我一声东大爷!」 「放肆!」霍羽期身而上,一掌就要直取小东的面门。小东先是推开小阳春,而后轻巧地避过了攻击,闪身就到了霍羽的身后。其身形如影似风,又轻巧如燕,看来是个高手。 霍羽着恼地转身,又要出手,小东抬手道,「慢着,我不想跟你打。只是希望你能看在我家公子的份上,放过这位姑娘。」 「你家公子是个什么东西……」霍羽话没说完,看到小东手里举起的东西,一下子变了脸色。 「如何?霍将军能否考虑?」 霍羽向二楼雅座的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竟然一声不吭地带着人马走了。 戏园子鸦雀无声,我彻底目瞪口呆。这个赤京城,除了我的父皇,难道还有人能让这个不可一世的霍羽低头么?回头我要是告诉李纯,他保准会吓死! 因为小阳春等人受了惊吓,所以这出戏无法再唱下去,众人只能悻悻地散去。 我看见小东跳下了戏台,连忙冲过去拦住了他。 他疑惑地看着我,「这位公子……?」 「你家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我好奇,我好奇得心痒痒。 小东大概没想到我问得这么直接,锁着眉头。他要绕过我走,我却伸手拦着他,怎么也不肯放行。 他有点不耐烦了,刚要出手,我的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不得无礼。」 冷冷的,淡淡的,亦如那日南湖上的烟雨。 我回过头去。 此刻的戏园子,喧嚣早已散去,只剩下凌乱的桌椅。他站在光影之中,依然是一身天青色的袍子,只手中多了一把精致的折扇。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像是深埋在千年冰雪里的琥珀光。 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也许是一个空无一人的巷子,也许是有夕阳的黄昏。 他慢慢地走过来。没有文弱,没有书卷气,没有南人谨慎小心的做派。有的只是徜徉在天地间的随意和气魄。像一缕早春里,最自由的风。 我再次盯着他失神,连他走过我的身边都没发现。 他与小东低声说了几句,小东走过来,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我家公子说,时候不早,公主该回去了。」 他竟然一眼就看穿了我的身份? 小陆子惊骇地看了小东一眼,也说,「公公公主,真的该回去了。」 我不甘心地抬起步子往园外走,临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那人一眼。 第08章 明媚得近乎孤绝,高贵得近乎寂寥。连园中飘落的花瓣,都不忍沾染他。 他究竟是谁? 小东一直把我们送到了宫门口,临分别的时候说,「我家公子要我代为转达歉意。他常年生活在北地,有些不习惯赤京的语言和风土人情,失礼之处,还请多多见谅。那么,后会有期了。」 他转身离去,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看这架势,武功应该不在秦尧之下。 在回东明殿的路上,我一直回忆着那个男人站在夕阳下的身影,好像是一树梨花。诚然,他一开口,别人就能听出他的北方口音,想来是觉得与赤京有些格格不入,才显得有些冷漠。但他的声音其实非常好听。我们南人常常羡慕北人有一口板正的语腔,他实在没必要因此介怀。 小陆子说,「公主,奴才说句真心话,刚刚那位公子,不逊檀奴。」 「你觉得他跟谢明岚比,谁更胜一筹?」 「谢侍郎身上有一股雅气,那公子身上有一种贵气。奴才不知道怎么形容,就觉着都是那种站在人群中就能一眼看见的人。」 我刚想说话,老远地就看见舅舅和王明珠在花园里拉拉扯扯。因为我跟小陆子怕被人撞见,走得都是宫里的小路和偏僻的地方。 我招呼小陆子隐蔽起来,王明珠和舅舅往我们这边走过来。 舅舅虽然借着母后的光,一路做到了礼部尚书。但他生性软弱,又胆小怕事,全靠着国舅的身份在强撑着门面。我看见王明珠抖开舅舅的手,不耐道,「爹,你有完没完?你觉得母后能看上我那没有出息的哥哥?」 「珠儿,你得帮你哥哥。否则他这辈子就没什么盼头了。」 「爹,你搞清楚好不好?如果母后肯让哥哥当驸马,为什么还要让父皇下旨在全国选驸马?而且你看到那道圣旨没?你觉得我哥除了家世之外,还有哪一样符合?」 舅舅凑近王明珠,低声说,「霍党都说,你姑姑想要找一个大靠山。可那个靠山分明不给她面子,根本就没来!我们只能自家人帮自家人,你懂了吗?」 「爹,你老实跟我说,母后到底想要干什么?」 舅舅的声音更低,「皇上近来身体不好,已多次暗传太医。因为你姑姑一直在抑制外戚,所以我们王家人在朝中势单力薄,再加上你爹我又不济事,万一这皇上要是……」舅舅做了一个闭眼的动作,「那我们可就危险了。霍勇是太子的亲舅舅,太子肯定是会登基的了,那么你作为太子妃,也会没事。但你想想皇后和画堂的下场。」 王明珠皱眉,「应该不会太好。」 「所以我才想把盈儿配给画堂,然后才有理由求皇上给盈儿一官半职的,让他带着画堂离开赤京。这不就是你姑姑最想要的吗?」 我心中咯噔了好几下,心念老停在父皇身体不好那几句上,根本没认真听其它的。 王明珠和舅舅走了没有多久,我就飞奔向父皇住的养生殿。父皇近来是瘦了很多,难道是因为生病的缘故?我只当他是国事操劳,根本没有往坏处想。可是刚刚听到舅舅说的话,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我还没到养生殿,就远远地看到几位太医从里面出来。等我挥退守门的太监进入养生殿,恰好听到父皇咳嗽的声音。我疾走几步,看到郑德海递过去一块帕子,父皇掩住嘴咳了两声,把手帕移到眼前看了一眼,淡淡地递给郑德海。郑德海跪在地上,老泪纵横,拿着手帕的手都在抖。他们好像都没发现我。 我扑过去,抢过郑德海手里的帕子一看,上面有一团殷红的血迹,触目惊心。 父皇很吃惊,看了看门口,「小六,你怎么不声不响地就进来了?」 「父皇!你生了这么严重的病,为什么要瞒着我们!」我紧紧地抓着父皇的衣襟,像一个无措的孩子。我不知道如果有一天父皇倒下了,我的世界会发生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一直以为跟父皇在一起的日子还有很久很久,久到我都可以不用去想我们分开的那一天。 父皇摸着我的头,让郑德海退下去,然后把我拉起来,「好孩子,父皇的病不严重。」 我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父皇,不要骗我。」 「傻丫头,父皇老了,总有一天要离开你。」 我摇头,「父皇是皇帝,能活到一万岁!」 父皇笑了,「那种话也能信?人生在世,若不能快乐,不要说是一万岁,就是一百岁也惘然。父皇已经活够了。」 我忙去掩他的嘴,狠狠地说,「我不许你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父皇拉着我的手,让我在他身边坐下来,温柔地凝视着我,「好。你不爱听,父皇就不说了。小六,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孩子里面朕最疼你么?」 我摇头,这个问题也困惑了我好久。 「因为本来应该爱你的人,最后都不能爱你,所以只有朕来爱你。是啊,这人世间,一无所有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曾经拥有。朕的小六可怜啊!」 我虽然没有全听懂,却仍紧紧地捂住父皇枯槁般的手。 「小六,朕自十岁登基,四十余年来,为国家为百姓做了不少的事情。朕虽说不是一个可以青史留名的旷世君主,但好歹无愧于这张龙椅,无愧于自己的良心。仁皇后一路陪着朕走过最难的日子,为朕孕育了一双儿女,她去了以后,朕为了年幼的子女,不得不扶持霍氏家族。同时,为了牵制霍氏,又不得不扶持王氏和谢氏,让他们能够相互牵制。太子仁善,也许并不适合当一个帝王,但朕膝下的子女中,除了他或许无一能让霍氏和谢氏同时妥协。所以他是太子,以后也会是皇帝。」 父皇从来不跟我讲政治,我对朝堂上的事情也是一知半解。但今天,我在他间或的咳嗽声中,听得无比认真,好像这是人生的最后一堂课。 「你的母后,是朕这一生最对不起的女子。朕非但不能保护好她,还一直在让她作牺牲。朕若是去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母子。朝中没有人可以替朕守着你们,没有人。」父皇的眼眶有点红,伸手把我抱进怀里,「孩子,朕多么希望你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一生都开心快乐。但是王谢都不能保护你,只有他。朕只有去求他,求他保护朕的女儿……」 我的心紧紧地揪在一起。这一刻,他不是皇帝,他只是一个疼爱我的父亲。 「画堂。不要怪朕和你的母后,我们的心是一样的。世间没有双全法,你作为公主,也责无旁贷。若是接下来一切都能隧朕的愿,朕想求你几件事。」 这是父皇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也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请求。我连忙点头。 「第一,不管将来如何,嫁给谁,都要努力开心地活下去。第二,朕去了以后,你最好永远都不要再回赤京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不要忘记自己是公主,是朕的孩子,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要尽力保护好你的兄弟姐妹。都听懂了吗?」 我只能点头。虽然我对父皇的话有许多的疑问,比如,为什么他知道我一定会离开赤京,为什么没有提到母后的归宿?再有,如果说保护兄弟姐妹,现在最有能力做到的,不是太子李纯吗? 我从养生殿出来,只觉得已经有一生那么漫长。 我不知道父皇要去求谁,也不知道母后会给我选谁,但我知道,纵使之前我有多少的不甘,此番之后,谢明岚终究只能成为一个回忆。我们皇家的人,有太多的无奈。我是一个公主,有我需要直面的人生。 从养生殿回来后的几日,我因为被禁足,日日在东明殿里抄弟子规,长者言。夜里也不再好眠,常常做噩梦,或者一身冷汗地醒过来。 我又开始重复许多年不做的那个梦,刀光剑影里,一轮被血染红的落日。 然后有一双眼睛远远地看着我,盯着我,让我觉得自己无路可逃。 这段时间,宫里开始有了许多的流言蜚语,说是我因嫁给谢明岚未遂,就把怒气都撒在霓裳的身上,把她推入水中等等。小陆子每每在我面前抱怨,我都一笑置之,跟那些无所事事,只知道嚼舌根的宫女计较,除非我有病。 霓裳好了之后,依然如故地跑来找我聊天气,服饰还有谢明岚。 「皇姐,这天底下,会有比明岚哥哥更好的男人吗?」 「也许吧。」 「皇姐,你心里不会怪我吧?我知道你也喜欢明岚哥哥,可是最后却是我要跟他成亲。」她这么说的时候,满脸都是天真的笑意。我不想跟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计较什么,便说,「当然不会,你们两情相悦,是天赐的姻缘。」 我说这话的时候,雪衣抬头看了我一眼,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第09章 霓裳起身告辞,我让小陆子去送她们。小陆子去了很久才回来,回来的时候一边脸肿起一块。 「你这是怎么了?」 「她们欺人太甚!」 我平静地等他接着往下说,他却只是站在我身旁,一言不发。好像在跟我赌气一样。 「你这奴才,真的是越来越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罢了,你要是不想说,我也不勉强你。」 小陆子看了我一眼,「公主,刚才,雪衣偷偷告诉我,谢大人在返回赤京的途中。」 「哦,大概是谢太傅的寿辰快到了吧。」 「公主!你的反应怎么这么冷淡。」 「他回来就回来,关我什么事。要兴高采烈的是八公主,不是我。」 小陆子不说话了,我就伏在书桌上继续抄写我的弟子规。没过一会儿,郑德海匆匆忙忙地跑进来,跪在我的面前说,「公主,陇西王进宫了!」 我手中的笔不停,小陆子只能继续给我磨墨。 「刚才,崇政殿的旨意已经宣读,封六公主李画堂为金玉公主,并召陇西王李悠为驸马,择日完婚!」 我手中的毛笔终于落在了宣纸上,划出了一道弧形的墨痕。 这道圣旨来得太快,也来得太出乎意料。 整个朝野都震动了。 有人说,皇帝下旨在全国选驸马,只是一个幌子,他从头到尾只想招陇西王一人为驸马。 有人说,陇西王雄霸一方,钳制着西北诸小国与我朝的咽喉,西北诸国只知陇西李,不识皇家人。皇帝此举意在招归,消除陇西李氏的势力。 还有人说,李悠入京,不经程序,不循旧例,之前没有丁点的风声,是与皇帝有了某种约定。 但不管外界怎么猜测,我的东明殿,都因为这道圣旨,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忙乱之中。 我的一生好像已经被这道圣旨给圈住了。我甚至没有哭,没有恼,没有慌乱,第一时间想的是,李悠若是长成老陇西王那样我该怎么办。 小时候曾远远地见过老陇西王一面,对他的印象早已模糊了,只记得当时受惊吓的心情。 我想要一睹李悠的庐山真面目,但按照皇室的惯例,我跟他结婚之前,不能见面。我暗自分析了一番形式,父皇既然选择放弃谢明岚而选择李悠,那这李悠就算长不过谢明岚,好歹也得差不多吧? 我的婚期很快被定下来,就在下个月月初。 安姑姑带着几个上了年纪的宫女每天来给我上礼仪的课。母后说我的姿仪有很大的问题,就这样嫁给李悠会破坏皇家的威严。我吃了不少的苦头,膝盖磕磕碰碰的多了很多青紫,却还是没有训练出母后想要的那种姿仪来。 训练其间,我唯一的乐事就是听东明殿的宫女们,八卦陇西王李悠。 比如他可能好男色。 因为他已经二十二岁了,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亲近女眷。陇西王府上上下下,全是男人,估计连只母苍蝇都没有。 再比如,他可能很喜欢杀人。 因为陇西王府里经常有人无故失踪。遇到灾害的年份,还会成片成片地失踪。 还有,他很有钱却也很怪。 父皇按例给了他很多的封赏,他却用那些赏赐买了一座粮仓。据说这人家里有一座仓库,里面随便拿一样出来,都价值连城。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用那些宝物去买粮仓买地,整个陇西的粮食,盐还有蔬菜水果,几乎都被他垄断了。 最后,也是最让我欣慰的。 他们说他有如蓝田玉一样的美貌和风度。他每次露脸,比如祭天酬神,比如接待西北过路的来使,都要惹得陇西的治地,炎凉,万人空巷。炎凉的女子无论婚否,都会疯狂地夹道堵截,比谢明岚露脸时的阵仗大多了。 到此,我那女人的虚荣心开始小小地膨胀起来。 小陆子一直很想去见见他,但是因为我的禁令,也只能干巴巴地听着东明殿的宫女们绘声绘色地描绘。我当然知道寂寞深宫的女孩子们会用多么夸张的比喻,但心中仍不可避免地萌发了对那个人的期待。 总之当整座皇宫痴迷于李悠的个人魅力之时,谢明岚归来了。 他一回来,谢太傅就上了一道折子,说是自己年事已高,有意告老。父皇当然不同意,体恤了一番之后,还下旨要给他大办寿辰。因为谢太傅的寿辰是在下个月的月初,所以我的婚期被迫延后了。 被迫有被迫的好处,比如寿辰之上,也许我能一睹陇西王的真容。 当然也有坏处。坏处就是,我可能要见到谢明岚。 谢府开宴席的那天,我,王明珠和霓裳都被邀请。但因为是女眷,只能坐在专门为女眷准备的花厅里,由王明珠主持宴席。之所以由王明珠出面,是因为谢家的女人真的都红颜薄命,谢太傅的夫人早逝,儿媳早逝,谢明岚至今未娶。 席开一半,不知道是哪位多嘴的夫人说起了南湖的事。 王明珠冷冰冰地吃菜,霓裳不说话。 我只能猛给自己灌酒。 话题不知怎么的,越来越偏离主题,最后我舅妈王氏和霓裳的舅妈霍氏对上了。 她们本来就是死对头,两个厉害的女人毫无顾忌地唇枪舌战。 我的舅妈暗指霓裳横刀夺爱,致使我人比黄花菜还瘦,好在最终捡了个李悠回来。 霓裳的舅妈明讽我争不过霓裳,没有本事。又把霓裳的闭月羞花,才貌双绝,琴棋书画什么的,从头到尾夸了一遍。 事情演变到后来,整个桌子的人都不再动筷子,只是听她们的争吵。还有人借题发挥,拿李悠的身世大做文章,说他根本不是一个良配。 我听得心烦意乱,啪地一下扔下筷子,起身走出去。 你们爱说谁说谁,本公主不奉陪了,成不? 谢府我儿时常来,不算陌生。大概是刚才一气之下喝了酒的缘故,走起路来,脚步有点虚浮。行到一处偏远的假山,刚想换口气,却听到假山后面传来了悠扬的声音。那声音听不出是来自哪种乐器,却发自天然的悦耳。 我好奇地绕过假山,看到垂柳之下闲坐着一个人。 莹莹如玉,泠泠如水。 第10章 月兔和嫦娥大概也听得痴了,连月光都不挪走些许。 我兴冲冲地跑过去一瞅,可不就是那个别扭的北方人? 他本来闭着眼睛吹奏一片叶子,忽然睁眼向我看过来。 我们对视了一下,他就闭眼继续吹奏,当我不存在一样。 居然不拿正眼瞧我? 「喂!你……」 我话还没说完,他忽然站了起来,几步走向我的身后。 我听见几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是来了几个蒙面的刺客。 谢府的守备不能说与皇宫不相上下,但至少是堂堂太傅和朝廷高官的宅邸,这些刺客居然敢在太傅寿辰的时候杀进来,真是胆大包天! 当然,以上这些都是事后想的。我当时已经吓傻了,只是呆站着。 「拿命来!」那群黑衣人一拥而上。男人往后退了一步,拉住我的手臂,「别乱动。」 我早已经吓破了胆,哪还有力气动。 「不动,一定不动。」 他皱了一下眉头,看向杀过来的刺客。既不摆开架势,也不准备逃命的样子。我心虚地问了一句,「你你,你会武功吗?」 「不会。」他回答得很冷静,也很干脆。 果然,不会……我还没沮丧完,一个黑衣人已经举刀砍了过来。我大声尖叫,只听「哐当」一声,黑衣人倒在了我的脚边。男人皱眉把我往一边推,堪堪躲过了另一把劈下来的刀。 我在百忙之中抽空问他,「喂,你不会武功,我们为什么不跑啊!」 他瞥我一眼,一把扯住我的袖子,又闪过了一次攻击,「死得更快。」 我绝望了。 就在我以为我们两个都要莫名其妙地命丧刀下的时候,小东赶了来,挡住了刺客的进攻。我在半空中高悬的心,总算落下来一点。 「公子,此地不宜久留,赶紧离开!」小东一边招架着刺客,一边回头说。 我连忙附和,「对对,他们都是冲着你来的,你赶紧走!不要拖着我一起死!」 男人斜我,「他们是冲着你来的。」 大概不解气,他又补了一句,「是你拖着我一起死。」 我彻底说不出话了。 「什么人在那里!」此时,四周传来了喧闹的声音,想必是谢府的守卫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正赶过来。 蒙面刺客马上飞身离去,小东作势追了几步,又退回我们身边。 「公子,你没事吧?」 「没事。」男人拍了拍衣袖,盯我一眼。 「看,看我做什么……」 「为什么单独离开宴席?你知不知道此刻有多少人想要你的命?十年了,你怎么就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气愤地吼回去,「喂,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教训我?」 小东插嘴,「你不能这样跟我家公子说话!」 「大人说话,小孩子别插嘴!」我吼。小东咬着嘴,死命地瞪着我。 男人看了我一眼,一副不想再跟我多说的表情,带着小东,往另一个方向走。 此时,谢家的守卫恰巧都赶了过来,群情激奋地举着武器,看见我们三个不像在打斗的样子,顿时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谢家的管家赶来,跪在我的面前说,「六公主,您受惊了!」 「没事。」我转身指着尚未来得及走开的男人,「管家,这小子是怎么混进谢府来的?他不是赤京人吧?大人们家里的公子我都认识,没这号人。」 管家瞪大眼睛看向男人,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我一拍掌,故意说,「我知道了!你们没发现他们混进来骗吃骗喝是吧?刚好,来人啊!把他们给本公主轰出去!」 「不用了,我们自己走。」男人拉着小东,淡定地往前走。 我得意,这下报仇了吧?叫你一个升斗小民狂! 然,好景不长。 「王爷请留步!」 我一惊,正看到紫色宽袍的谢明岚急急地走过来。依然是光彩照人,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却好像晒黑了一些。 我别扭地侧过身去,谢明岚却拉着我,强迫我向男人鞠了个躬,「王爷,下官招待不周,还请您海涵。公主年纪尚小,还不懂事,请您见谅。」 谢明岚喊他王爷……我一个踉跄。 父皇,母后,山神,这不是真的! 「谢大人客气了,李悠承蒙贵府盛情款待,然已不胜酒力,先行告辞。」男人的口气依然冷淡,目光停在谢明岚拉着我的手上一下下,就径自走了。 我觉得刚刚饮的酒全涌上了脑门,整个脸憋得通红通红的。 毁了毁了,他是李悠!? 完了完了,那是我未来的夫君?! 我在各种悔恨交加,惴惴不安之中,被谢明岚拉到了无人的地方。 他的面色很严峻,从刚才起,好像就一直握着拳头。 第11章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看着月光。 我承认这副画面应该会有点诡异。 「画堂,对不起。」他闭了一下眼睛,月光滑过他俊美的脸,留下一片阴影。 当年,也是这样寂寞到灵魂深处的表情,让我毫不犹豫地向他走了过去,拉着他的手,告诉他我叫李画堂。那个白白嫩嫩的小人,好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白兔,被我强拉着跑了大半个御花园。但最后,他笑了,寂寞淡了。 我总以为他的寂寞,是因为孤独。原来,今时今日的谢明岚,依然是寂寞者。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他转过头来,凝望着我,目光中涌动着很多东西。他往我这里走了一步,又后退了两步,直到与我拉开犹如陌生人一样的距离。我心中最后的那星火苗,啪地一下,灭了。 「原谅我。」他摇了摇头,转身要离开。 我叫住他,「喂,你等一下。」 他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我斟酌了一下问,「霓裳身边有个宫女叫雪衣,你知道吧?」 「嗯。」 「霓裳好像误会了她……勾引你,老是跟她过不去。你能不能帮忙跟霓裳说说?霓裳的个性你知道的,我出面没用。」 「好。」 「我……嫁给李悠之后,可能会去炎凉,可能,不会再回来了。」我扯着袖子上的金丝线,喉头酸涩,「对不起,我不能再遵守我们的约定,也许你早忘了……但一定要幸福啊。小白龙。」 我转身的时候,仍然没忍住泪水。我们曾经那么好,好得就像会永远在一起一样。 身后响起几下急促的脚步声,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人一把拖进怀里。他的鼻息就在我耳畔,情绪近乎崩溃,「小葡萄,是我背弃了我们的约定,是我对不起你。我不配得到幸福……」 那年的月光像今晚一样,我因为贪玩,掉下了水。我的水性不好,扑腾了两下就沉到水底去。碧色的光波中,一道白色的影子向我游来。我大喊,小白龙!却忘了是在水中,狠狠地呛了几口水。那白色的影子把我捞上岸,我一把抱住他,拼命地问,「你不是人,不是人,对不对?」 他解开我的小辫子,仔细地给我擦头发,「不是人,那是什么?」 「你是小白龙!」 「我不是。」 「你就是!」 「好,我是。」他背起我,摇摇晃晃地往前走,「冷吗?」 我摇了摇头,把脸贴在他温热的脖子上,乐滋滋地说,「小白龙救了小公主,小公主以身相许,最后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小白龙,这个故事是不是很棒?」 「也许他们最后没有在一起?因为小白龙救的可不是小公主。」 我睁大眼睛,「那是什么!」 「一颗淘气的小葡萄。」 我红了脸,狠狠咬了他一口,心里却美滋滋的。 那晚,他背着我走了很远很远。他本来就比我大不了几岁,还瘦的得像棵黄花菜一样。但他的背,很踏实,很宽阔。 最后,我迷迷糊糊地趴在他的背上睡着了。 「小白龙,以后去龙宫,也要带着我玩啊。不能丢下我,我会一直一直跟在你后面的。」 他轻声说了一句什么,融进那晚的月色梦里,天上人间。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你们在干什么!」一声呵斥在我们身旁响起,谢明岚连忙放开我,我们向来人看过去。 霓裳和霍羽向我们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大人的公子。他们大都嫉妒少年得志的谢明岚,所以脸上的笑容,不怀好意。 我连忙擦干眼泪,「霓裳,你别误会。我们只是……」 霓裳走到谢明岚身边,一把挽住他的手臂,「误会?皇姐,我当然不会误会明岚哥哥。可赤京城里谁都知道,他是我未来的夫君。皇姐的夫君,是那个北蛮子!」 「八公主!」谢明岚低喝了一声。 「你为了她凶我?!」霓裳变了脸色。 此时,恰有一行人向我们走了过来,为首的是太子李纯,他身后还跟着王明珠。 众人纷纷见礼,只霓裳指着我,「太子哥哥,她……」 李纯打断她,「堂堂一个公主,连基本的礼数都不懂吗?」 「她心里喜欢明岚哥哥,不想去北边那个蛮荒之地,就勾引……」 「你再这样,我罚你去奉先殿了!」 「哼,去就去,有什么了不起!」霓裳狠狠瞪了我一眼,气呼呼地跑走了。 霍羽给李纯行了个礼,追了过去。 李纯向我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让东宫卫去查刚刚的事情了,你没有受伤就好。小六,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来处理,你先回宫去吧?」 「是。」 我低着头要离开,听见身后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动静。本能地转过头去看,李纯正擒着谢明岚的手臂,又重重地压了压。谢明岚移开目光,终于不再看着我。 月色和夜色,合成了浓稠的药汁般的颜色。 原来故事的最后,小白龙真的没有娶小公主。很多年前,他就一语成谶。我终究是要闭着眼睛,一个人沉入漆黑的水底,再没有小白龙来救我。 谢府的行刺事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可是朝野之上,各方势力似乎都在全力压制,所以此事大有不了了之势。母后来警告了我一回,要我更加谨慎行事,直到成婚之前都不要再惹事。 我谨遵母后教诲,每日在东明殿修身养性,背什么女戒,女善。还被教导怎么做一个贤妻良母。我活了十五年,第一次,有了当女子的觉悟。 第12章 在这期间,父皇和母后再次商议婚期,把我和李悠的婚事,定在了月底。 但这人要是背,不惹事也得有祸。我就是这么一倒霉孩子。 我又莫名其妙地被弹劾了。 起因,还得从我去找霓裳,想要跟她重归于好说起。 那时霓裳不见我,广玉殿的一名宫女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对我冷嘲热讽的,我堂堂一个公主,没理由让一个小宫女欺负了去,就让小陆子代为教训了那个宫女几下。谁知没过几天,那宫女居然悬梁自尽了。 这事别说别人,连我和小陆子都挺震惊的。但霍党可是又逮着机会弹劾我了,直把我说得能跟褒姒和妲己之流比肩似地。 父皇又派人来宣了旨。这次比较惨,十五大板,以儆效尤。 我被压在东明殿前,鬼哭狼嚎地挨完了板子。郑德海这老家伙,叫人下手一点都不含糊。我那些平日里见不着什么面的姐姐妹妹全部都跑来看我的笑话,更有甚者笑的比我哭的都大声。 我被小陆子扶进殿里,虚弱地趴在榻上,感慨万千。人不信邪不行,我李画堂今年流年不利,往后再也不出门了。 我这皮开肉绽的伤,一养就养了大半个月,又把婚期给养了过去。 父皇不得不第三次定下大婚的日子。我琢磨着,这次总不能再出问题了吧? 谁知,半路又出了岔子。但这次出问题的不是我,是李悠。 李悠虽然是个王,但这个王在赤京城里,说白了,就是一个闲差,根本没什么权利。聪明人都知道,在赤京碰到姓霍的和姓谢的,还是得给几分脸色的。据说这李悠某日上街,好像心情很不好,把霍府的一个狗腿打成了残废。霍勇连夜进宫向父皇告了状,还引经据典,说得好像打残了一个皇亲国戚一样。 李悠这个孩子,不知道是傻还是直,竟然又在第二天上了一道折子,痛陈朝中的各种利弊,尤其是把霍勇骂了个狗血淋头。 此事引起了不小的波折,霍党咄咄逼人,秦奘和我舅舅王悦等几个大人极力保全,父皇才只罚了李悠禁闭。 小陆子向我详禀此事的时候,我不得不摇了摇头。李悠在北地呆久了,还真是掂不清赤京的形势。就算他是李氏的正统血脉又如何?霍勇这厮如今可是一手遮天,弄死一个两个的,眉头都可以不皱一下。前阵子上书弹劾霍党,最后死得不明不白的谏官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怎么还傻乎乎地一个劲地招惹霍氏呢? 不过说来也怪,自从李悠惹事之后,宫里和朝里的矛头好像一下子都转到了他那边,我这个倒霉公主倒好像被人们彻底遗忘了。 遗忘的好处就是,我终于安生了几天,安安稳稳地到了大婚的日子。 大婚的前一夜,母后和安姑姑来看我。 我没出息地哭哭啼啼,抱着母后不松手。宫女给敷的保养的粉,糊成了一坨面团。 「暖暖,你不是小女孩了。」母后给我梳头,一下又一下。安姑姑提醒说三下就好,母后怔怔地答应着。最后三个女人抱成团,痛哭流涕。 后来,安姑姑为我去检查嫁衣,母后又拉着我单独说了一会儿话。 「暖暖,婚后,李悠若带你离开赤京,就不要再回来了。」 「不,我要回来看父皇和母后。」 「父皇母后只要你开心就好,不要挂念。暖暖,你要记住,成婚以后,你的夫君就是你的一切,你要尽你的所能,爱他,照顾他,甚至是辅佐他,做一个好妻子。这是母后的嘱托。」 我点头,又想起这些天来的事情,忍不住问,「母后,他真的能保护我吗?」 「普天之下,只有他可以。」 「可是你看,他有些傻呢。居然得罪霍勇。」 母后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笑道,「我的暖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他不傻,一点都不傻。你要相信父皇和母后的选择。」 是啊,父皇是天底下站得最高的男人,而母后是天底下站得最高的女人,他们的眼光一定比我的要好吧? 母后又仔细叮嘱了我一些事情,快三更的时候,才和安姑姑一起离开了。 我昏昏沉沉地,有了些睡意。刚要躺下睡一会儿,猛然瞅见窗户上有个影子。我胆小,唤了小陆子来看。小陆子持着木棍走过去,刚一推开窗户,就吓得跪到地上,「皇上!」 父皇在窗户外面瞅我,慈祥地笑了一下,「朕睡不着,走着走着,就到小六这里来了。」 我连忙把父皇拉了进来。他好像又瘦了一些,脸上尽是骨头了。 我的眼圈泛酸,但仍是强笑着。 「傻丫头,你可别哭,明天要当新娘子的。」 「都是父皇惹我的!明明身体不好,还在深夜里乱走!」 「朕……」父皇摸了摸我的脸,眼角有几滴泪珠,「朕舍不得小六。」 「父皇!」我扑进他怀里,呜呜哇哇地大哭,像个小丫头片子。父皇轻拍着我的背,没有阻止我。我们父女俩一夜都在哭哭笑笑,像两个疯子,根本没说什么话。天要亮的时候,我趴在父皇的腿上睡了一会儿,然后喜娘就领着一大帮子人进来了。 父皇在,所有人都不自在,他大概察觉到这点,主动离开了。 我像个人偶一样,被摆弄来摆弄去。喜娘提醒着,见到新郎官之前,我绝对不能说话,否则就不吉利了。 其间我百无聊奈,忍不住数落给我化妆的宫女,「胭脂能不能不要这么浓?跟血一样。」 「公主!」一众人等扑上来掩住我的嘴,喜娘气得直跺脚,「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我被她们捂得透不过气来,便挣扎着说,「快松手,憋死我了。」 一屋子的人全部沉默。然后,一直无事可干的小陆子终于找到活了。那就是用各种方法堵住我的乌鸦嘴。 折腾了一整天,吉时终于到了,我盖上红盖头,被两个宫女扶着上了花轿。 轿子是要往宫外去的,喜娘在轿子外面低声叮嘱着,「公主,奴婢知道您很饿,但是手里的苹果是千万不能吃的。您要忍一忍。」 「哦。知道了。」 「大吉大利,公主,奴婢告诉您很多次了,见到新郎之前不能说话!」 我只能点头,对手里的小红苹果虎视眈眈。 人声,鼓乐声,充斥了我的世界。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暗暗地告诉自己,李画堂从今以后不再是一个公主,不再是一个小女孩,而是一个男人的女人。 轿子安稳地停下来,喧嚣暂时散去。 喜娘在外面高声说了几句吉利话,我便听到有人在踢轿子的门,踢了三下。 第13章 虽然已经见过他,但此时此刻,身份立场完全不同,我仍然紧张得双手发抖。 我能感觉到轿帘子被掀了起来,而后一只修长的手出现在我低垂的视野里面。 四周安静极了,只有我急促的心跳声和呼吸声。我犹豫地盯着手中的苹果,磨磨蹭蹭地不敢去握他的手。 喜娘在外面催促着。我把苹果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不知所措。 「苹果你用一只手拿着,给我另一只手。」他说。 我抬起头,隔着红蒙蒙的盖头看他,心中忽然暖暖的。我把手伸出去,慢慢地放进了他的掌心里。好像许下了某种承诺。 外面的所有人都在喝彩,鼓乐又重新响了起来。他拉着我往门里面走,一路都没有放开我的手。在极致的喧闹声和贺喜声中,我们拜了天地,拜了父皇和母后。当喜娘说,「夫妻对拜」的时候,我好像第一次体会了,什么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因为还有宴席,所以我被先行送入洞房。 闲杂人等全都退了出去,只剩下小路子一个伺候着。我着急地掀了盖头,指着像团鸡冠花的脑袋,小路子连忙摇了摇头。 我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两声,又指了指手中的苹果,小陆子又摇了摇头。 我皱眉,小陆子连忙跪在我脚边,「公主,见到驸马之前,不能吃东西。您再忍忍。」 我狠狠踹了他一脚,他赔着笑脸说,「奴才该踢。」 我没辙了。 小陆子怕我闷,一个劲地说话。从没想到李悠就是戏园子里的贵公子讲到谢明岚治水有功,从秦尧被霍羽欺负讲到太子监国。我一边忍着巨大的饥饿感,一边把手里的苹果偷偷凑到嘴边,最后趁小陆子不注意,狠狠咬了一大口。 「公主!」小陆子要抢救已经来不及了。 苹果下肚,虽然没有填饱我的肚子,但好歹减轻了饥饿感。小陆子蹲在角落里,再也不理我,只偶尔投过来几道哀怨的眼神,让我的后背嗖嗖地发凉。 就在我要忍受不了饥饿,扑向桌子上的点心的时候,李悠来了。 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喜娘和女婢。 喜娘先走到我面前,四处寻找了一番,然后问小陆子,「公主的苹果呢?」 小陆子无言以对。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一粒苹果不要紧。」李悠说,「也许是让野猫叼了去。」 野猫?!我咬牙。 「好。那新郎请到新娘的身边坐下,掀盖头了。」 我感觉到有人走过来,然后坐在我的身边。他的身体好像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一杆秤砣伸过来,慢慢地挑开盖头。我尽量表现得含羞带娇,自信能比过西施嫦娥,可是当我抬眼看到他的时候,周遭的一切尽数成了灰烬。 就像西施犯在了范蠡手里。 嫦娥栽在了后羿手里。 而我,李画堂,掉进了李悠的眼里。 他淡淡地看我一眼,自托盘上拿过交杯酒,递了一杯到我面前。我痴傻般地看着他,也不伸手接,惹得站在周围的喜娘和婢女们窃笑起来。 「夫妻合卺,从此一心!」喜娘唱到。 我回过神来,匆忙地伸出手去,握到的却不是酒,而是他的手。 脑子里「嗡」地一声炸开,我连忙收回手,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却又马上意识到自己不能讲话,捂住了嘴。 他把酒杯推进我手里,然后绕过我的手臂,一扬脖,把自己的那杯喝了个干净。我窘迫地喝了酒,不敢再看他。 喜娘又命人把我的袍子和他的袍子连在一起,打了个死结。 「永结同心,百年好合!」喜娘和小陆子领着众婢女向我们行了个礼,纷纷退了出去。 洞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的脸烧得厉害,不知是因为穿得太厚重,还是蜡烛靠我太近。李悠轻轻动了动,自身下拿出一个东西。我偷偷看了一眼,顿时羞愧不已。那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我刚才贪嘴吃剩的苹果核。 我大窘。恨不得把脑袋埋在被子里。刚才坐下来的时候,他身体僵了一下,就为了这个吧? 他不说话,审视着那苹果核。 我连忙站起来,「我扔掉,我马上扔掉!」 可我忘了我的袍子跟他的连在一起。因为我起身的动作太猛,结果我们两个一起滚到了地上,我还把他活生生地压在底下。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嘶,这人睫毛真长,像两把小扇子。 他忽然伸出手来,按住我的肩膀,我这才发现自己快贴到他脸上去了。 我尴尬地笑笑,「你好,我们又见面了。」 他不冷不热地嗯了一声,一手揽着我的腰,慢慢地坐起来,「饿了吗?」 他的气息拂过我的脸。这样的姿势,让我刚好窝在他的怀里,顿时心跳如捣,哪还顾得上回答问题。点头,摇头,点头,摇头。如此重复着。 他的眉心挤出了一个川字,就那样看着我。 然后,一字一句地说,「李画堂,不要让我觉得,娶了你很亏。」 我怒了,「……李悠!」 「有力气吵架,不如吃点心。」他把点心端到我面前。 「我不吃!」 「你说的,饿了不要来找我。」 第14章 我彻底没脾气了。跟这人不能讲道理,没有道理可讲。 他要站起来,我也连忙站起来。为了防止摔到,我只能跟在他的后面,看他慢悠悠地洗脸洗手,然后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重新坐回床边。我低头要去解那个碍事的结,他却一把擒住我的手腕。 「脱衣服。」 「什么?」 「你不知道这个结不能解开么?把衣服脱了就可以了。」 「你,你为什么不脱?!」 「我怕你会扑过来。」 「……我……」我确实没把握。 「你如果打呼说梦话睡相差,最好睡地上或者那边的塌。」 「为什么?」 他悠然地翻开书的扉页,淡淡道,「我受不了那些,我也不想打女人。」 我愤懑地握紧拳头,父皇,母后,我可以悔婚么…… 全天下有比我更可怜的新娘子么? 肯定没有。 有谁新婚之夜被自己的夫君赶到冷冰冰的榻上,孤枕到天明的吗? 肯定也没有。 有谁没了新婚之夜,第二天起来又险遇火情,被自己的夫君狠狠数落的吗? 肯定就只有我李画堂。 总之,这个婚结得真是糟透了。 此时,阳光明媚,窗外的早莺整齐地排在树梢上往新房里看。我低着头一直说对不起,李悠在我面前走来走去,终于停了下来。 他手里拿着我的嫁衣,冷冰冰地问,「你把嫁衣扔哪了?」 「榻……的旁边。」我小小声地说。 「榻的旁边是蜡烛上吗?」 「我没看见……」 他的口气更加冷冰冰,「你晚上睡觉叫不醒的吗?」 「一般是这样的。」 「你的意思就是,如果起火了,你除了被活活烧死,就没有第二种结果了?」 「大概吧。」 「李画堂!」他把嫁衣扔到我身上,瞪着我。深棕色的眼睛像两团小火。 我握了握拳头,决定不再被他这么大呼小叫。我可是堂堂一国的公主!山神都不敢这么训我! 「李……李悠!」 「干什么?」 「我,我可是公主!」 「看起来好像是。」 「你要是敢欺负我,我就告诉父皇母后,定你的罪!」 李悠淡淡地看着我,「公主殿下要是有如此雅兴,臣乐意奉陪。」 我……我忍。这人从来不怕死,我忘了。 李悠转身离开新房,不一会儿,几个婢女和小陆子就进来了。我坐在镜子前面,顶着一张深闺怨妇的脸,小陆子小心地问,「公主昨夜可是没有睡好?怎么无精打采的。」 「嗯。」 小陆子凑过来,「可是腰酸背疼?」 我动了动酸疼的腰背,「嗯。」 小陆子激动地说,「驸马雄风,驸马雄风啊!」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什么雄风雌风,本公主喝了一夜的西北风,都是拜那个驸马所赐倒是真的。 婢女们搬出一个箱子,一层一层地打开,琳琅满目的珠宝和首饰,闪的我眼睛都花了。其中有许多,还是我见都没见过的材质,看起来就价格不菲。婢女中,有从我的东明殿里陪嫁过来的宫女,解释道,「这是驸马给公主的聘礼之一,皇后娘娘瞧着好看,就让奴婢们带了过来。」 我有耳闻李悠家很有钱,但是百闻不如一见。 但我不爱戴奢靡繁复的首饰,只叫婢女们给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插了碎珍珠和一根簪子。婢女捧来一件衣服,要我换上。这衣服看起来没什么特别,倒是款式我很喜欢,简单大方,袖口和裙摆的金丝花纹更是满足了我小女孩的爱美之心。 等我打扮好出门,远远地,就看见了站在廊下的李悠。 也不知他在哪里换了行头,俨然一副赤京贵公子的装扮。一身简单却不失华贵的齐踝袍子,腰上挂着华丽流苏坠子的香囊,头上的金冠显得整张脸玉润莹洁。他若不动,便是画里的翩翩佳公子,他若动了,就是现世里的檀奴,叫人挪不开眼。 他正在跟小东说话,脸上的表情淡淡的,好像天边悠悠飘动的云。 我走过去,小东先看见我,跪下行礼,「参加王妃殿下。」 我还没开口,李悠就说,「小东,这是在赤京,公主是君,公主为尊。」 小东连忙改口,「参加公主殿下。」 我说,「起来吧。」 第15章 小东退到李悠身边,李悠把手伸到我面前。 「干,干什么?」 「手。」 我摇头,索性把双手都背到身后。早上刚把我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我记仇呢。 他不悦,「公主,臣不想说第三遍。手!」 我沮丧地把手伸出去,老老实实地让他牵着。我没脾气,我是个软柿子。我被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男人吃得死死的。我有愧于皇室的列祖列宗,我对不起公主这个身份。 走到府门口,我看到有两匹高头大马并列着,登时傻眼了。 「李……驸马,我们不是要骑马吧?」 「嗯。」 「我……我不会骑马。」 他看我一眼,潇洒地翻身上马,然后俯身把我抱了上去。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我被他圈在怀里,羞红了脸。婢女和小陆子纷纷喝彩叫好,小东则上了另一匹马。 「我们要去哪儿?」 「进宫。」 「啊?」我还没惊讶完,马已经飞奔了起来。我安安稳稳地坐在他的身前,被他的体温包围着,飘飘欲仙。我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心里竟然甜丝丝的。我第一次觉得骑马很帅,会骑马的男人更帅。 到了宫门口,按例是要下马的。李悠先跳下马,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我抱了下来。 秦尧走出来拜见我们,「臣左羽林军大将军秦尧,见过公主,驸马。」 我低声对李悠说,「他爹是个忠臣。跟霍党不是一伙的。」 李悠伸出双手,把秦尧让了起来,那动作标准得,跟太子李纯似地。我记得北人随性,他们的风俗里面,并没有见礼和让礼这两样。李悠的动作精准得像是土生土长的赤京贵公子,我震惊非常。 秦尧和众人似也很吃惊,连忙躬身让我们进去。 李悠伸手来拉我的手,我忍不住表扬他,「驸马,做得真漂亮!」 他淡淡地看我一眼,淡淡地说,「我跟笨手笨脚的某人不一样。」 我走了一路,直到了养生殿,才悟过来那「笨手笨脚的某人」好像指的就是我。 我们还没进殿里,就听到霓裳的声音,「父皇,那个北蛮子迟早是要回炎凉去的。您在宫里摆什么宴席?北人粗鄙,教化未开,连礼数都不懂,您不怕昭告天下,会丢了皇家的脸面吗?」 「霓裳!」这次是李纯的呵斥。 「太子哥哥,你别急着凶我。上次谢太傅的寿宴,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北蛮子提前退席不说,还穿得一副穷酸的模样,赤京城里都笑他不懂礼数,是下里巴人……」 「够了!」我冲进殿里,看到太子,王明珠,霓裳都在。父皇和母后坐在主座上,惊讶地看着我。 从小我让着霓裳,把她当成亲妹妹一样疼爱,从没跟她红过脸。纵使我和谢明岚有那么些前尘往事,对她不起,可如今我已经嫁人,她不能这样诋毁我的男人。 霓裳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皇姐,我有说错吗?谢府的宴席,大家是有目共睹的!」 我刚要开口,身后响起李悠淡定从容的声音,「微臣陇西李悠,拜见皇上,皇后娘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父皇忙说,「平身,赐座。」 「谢皇上。」李悠慢慢地站起来,又向太子见礼。太子连忙站起来回礼,两人寒暄了两句,他才走过来,拉着我走向父皇赐的座位。 我一肚子火,他却跟没事人一样,喝酒吃菜。间或与太子闲谈两句。 「喂!」我忍不住扯他的袖子,他按住我的手,「急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好吧,我承认我被这句话安慰了。 父皇问我,「小六,你意下如何?」 「什么?」 母后补充说,「皇上想要在你离开赤京之前,在宫里办一次宴席,为你践行。你意下如何?」 「儿臣……!」我刚想说好,李悠在底下按了按我的手,我改口说,「都听驸马的。」 父皇和母后相识笑了一下,母后问李悠,「既然画堂这么说了,那驸马的意思呢?」 「微臣觉得不妥。公主远嫁,若是皇上和皇后心中不舍,家宴即可。」 父皇笑道,「可你已经是皇家的一员。上次的婚礼办得匆忙,还有好些王公子弟没见着你。朕的意思是,郑重地办一次,让你跟京里的大人,公子们都见上一面。」 「微臣粗鄙,怕应付不了那样的场面。」 「朕信你。朕敢把女儿嫁给你,就不怕这些。」 「那微臣,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纯笑道,「宫里好久没有热闹了。如此甚好,甚好。」 霓裳冷哼了一声,倒是王明珠说,「按照宫里的规矩,这样的宴席,必定得辅以琴棋书画助兴,不知道驸马会哪一项?我好叫人准备。」 「嫂嫂,你别费劲了。琴棋书画这种风雅的东西,北……人怎么会?不如到时看明岚哥哥的。」 李悠淡淡道,「八公主所言极是。臣不才,无一精通。和才高八斗的谢明岚大人,更是不可同语。」 「非也非也,驸马不要过谦。驸马少年时代的书法我和小六见过,其功力是为个中翘楚。」李纯笑看了我一眼。 我惭愧,我很惭愧,偷偷瞟了一眼李悠。错觉?他嘴角竟然有一抹淡淡的,笑意? 我揉了揉眼睛,他的表情又恢复如常,「游戏之作,不足挂齿。」 父皇爽朗地笑道,「到时赤金北玉,定是一段佳话。朕拭目以待。」 回到府中,李悠本来要去书房,我拉住他,一本正经地说,「驸马,我有话要跟你说!」 第16章 「什么事?」 我看向小东,小东暧昧地笑了一下,「小的先告退。」 小东走了以后,李悠说,「现在可以说了?」 「你看,琴棋书画我都不会……」 他淡淡地看我,「请问公主会什么?」 我很努力地仰头想了想,「爬树,放风筝,蹴鞠。那个……吃算不算?」 他很自然地接到,「你还想把爱吃葡萄这个算进去?」 「恩,是的。」我点头,又突然觉得不对,「……等一下!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葡萄?」 他好像察觉自己失言,转身就走。 「喂喂喂,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葡萄!」 「驸马?李悠?本公主叫你站住!」 岂有此理!还越走越快?我猛跑了几步,没想到他忽然转过身来,我一头撞在了他的身上。 我仰头要说对不起,他正好低着头,我们的脸,近得几乎贴在一起。我沉湎于他英俊的脸庞,不由自主地踮起脚,企图靠得更近。谁知,他伸出手,一把按住我的肩膀,轻轻地把我推开了。 好像酣睡被人叫醒,好梦被人打断,我有点着恼地看着他。 「公主单独把我留下来,就是为了这个?」 我理屈,但词不穷,「我,我是有事情要教你!」 「什么事情?」他半信半疑地问。 「吃饭!」 直到我们坐在房里,桌子上摆着成套的碗,杯,碟,筷,他还是一脸的疑问。我解释道,「琴棋书画我是真的不行,不过为了避免到时候有人故意刁难你,我先把宴席上可能出现的食具都告诉你。」 他皱眉,「你们赤京人吃饭都这么麻烦?」 「这还是本公主精简过的呢。」 他有点无语,指着他面前的一个大碟子问,「这是?」 「你记住啊,这个花纹和底色呢,就表示这个碟子是专门用来盛小点心的。」 他只看了一眼,就看向另一个。 我忍不住说,「驸马,你认真点学好不好?我可是费了很大劲才弄来这一套呢。」 「我很认真。」 「那你怎么只看一眼呢?难道你以为自己看一眼就能记住?」 他居然真的点了点头。 我没好气地说,「本公主从来就不相信这种传说中的本事,那都是骗人的,懂吗!」 我话刚说完,他就把那个碟子倒扣过来,然后分毫不差地把碟子上的花纹描绘了出来。我张大了嘴,看看那个倒扣的碟子,又看看他,怎么都不敢相信,拥有过目不忘这种本事的人会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有错吗?」 「没……没有。」 他淡淡地说,「那下一个。」 谢山神说过。这个世界上,有笨到令人发指的人,比如说像我。也有聪明到让人不相信的人。比如谢明岚。山神不好明目张胆地表扬自己的孙子,只是每次这么说的时候,总是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盯谢明岚。可是,当李悠仅仅只用了两柱香的功夫,就把上百个食具背完的时候,我不得不说,山神的孙子,那真是小巫。 至此,我对李驸马的敬仰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李驸马背完食具之后,又向我虚心地请教了宴席上应该注重的礼仪和着装,最后大概是看我一脸怀疑的模样,还是拿了笔和纸,意思意思地记了几下。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以为能受到比较好的待遇了。谁知道,依然被他赶去睡塌。我不服,试图反抗了几下,他就说,「你睡相太差。」 「你又没见过我睡!」 他皱眉看向桌子上那堆被烧毁的红红的破布,我立刻就不说话了。 我一边抱怨,一边抱着被子和褥子,准备睡塌。刚走了两步,他就叫住我。 「公主。」 我以为有转机,目光灼灼地看他。 他斟酌了一下说,「睡觉的时候,请不要流口水。更不要一边流口水,一边叫臣的名字。臣会做噩梦。」 「我,什么时候!」 「昨夜。臣企图叫醒您的时候。」 我几步扑到榻上,捶胸顿足,想死的心都有了。 李悠李悠,你欺人太甚! 从婚后的第三天开始,李悠府里的人就变得很忙。小东一个人顾不过来,我就让小陆子去帮忙。小陆子回来告诉我说,府里的人正在收拾行装,只等宫里的宴席一结束,我们就要去炎凉了。 我忽然难过起来。 赤京是我的故乡,这里有我最亲的家人。我实在不敢想象自己孤身一人到了千里之外的炎凉,生活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在赤京,我是公主,有父皇宠着我,没人敢把我怎么样。可在炎凉,我只是李悠的女人,他如果欺负我,我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最可悲的是,根据这段时间的相处来看。李悠并不怎么喜欢我。 不仅仅是不跟我同床,他还有很多的小秘密。 比如他跟小东讲话的时候,会用炎凉的方言,我全都听不懂。 第17章 再比如,他呆在书房的时间比见我的时间多。晚上好像是被逼无奈才跟我同房的。 为此,我很沮丧,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不说,晚上也没兴致再跟李悠斗嘴,而是主动去睡塌。 烦心事还不止这些。 不知怎么的,我和李悠不和的传闻忽然传遍了整个赤京城,连街边的总角小儿都编着歌谣笑我。 我不想听府里下人们的闲言碎语,就整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面,掰着指头过日子。 终于熬到了宴席的前一夜。 我躺在榻上发呆,李悠迟迟没有回来。我刚想叫小陆子去问问小东情况,忽然听到脚步声。爬起来一看,李悠正站在我面前,额头上好像有一处伤口,脸色很不好看。 我爬起来点了蜡烛,凑近一看,果然是青了一块。我有点心疼,就像美玉缺了一角,忙问,「你怎么受伤了?」 他一把擒住我的手腕,口气有丝嘲讽,「公主的过往,臣本不该过问。但是谢大人对公主的关心实在是过头了!」 「谢大人?你说谢明岚?他不是在治水吗?」 「已经返京,并且是工部侍郎了。」 我好一阵子都没关注朝堂,竟然连谢明岚返京并进了尚书省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了。 他放开我,一双深棕色的眸子像是寒冰一样,看着窗户,「公主若是后悔,可以留在赤京,不用跟臣回炎凉。」 「李悠,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难道不是?」他冷笑了一下,「如果不是舍不得家乡,就是舍不得谢大人了。」 我气得举起手,险些挥下去,但还是硬生生地放了下来。 我不能打他,不管是作为公主,还是王妃。 「从我嫁给你,就没有过去了。随便你信不信。」 「谢大人的行为很难让臣相信。」 「他做了什么?」 他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要走。 「你等一下,伤口要上药!」我拉住他的手臂,他僵了一下,慢慢地把手抽走,「我从来不喜欢勉强别人。若是你不愿意跟我走,请如实地告诉我。我不想被别的男人告知,我的女人过得有多委屈。」 「我不委屈。」 「那为什么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还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李悠,你没良心!」我终于爆发了,「你说我不愿意跟你走,那你又何曾把我当成你的妻子?到了今天,你甚至都不愿意碰我一下!」 泪水夺眶而出。 我说出来了。 我再也不能装作若无其事。这么多天的委屈和难过,像是决了堤的洪水,一下子把我淹没。「哪怕你不喜欢我,哪怕你以前从未见过我,可我们已经是夫妻了。我想做一个好妻子,我想把过去的一切都忘记,重新开始。可是你连机会都不给我。你连让我靠近你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失声痛哭。用尽全身的力气。我好多年都没有在外人面前,这么痛快地哭。这些年,委屈的时候,难过的时候,都只会用力地憋着,实在憋不住就跑到父皇面前哭。父皇说,皇家的人要坚强,作为皇家的公主,绝对不能在别人面前落泪。那是我们这些人,脆弱而又孤独的骄傲。 很久,周遭都没有一点声响。我以为他走了,就抬起头来看,谁知,他仍站在我的面前,定定地看着我。 我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还不走?」 他伸出手来,幼稚地说,「给你打。别哭了。」 「你说的!」我毫不客气地打上去,他低吟了一声。 这么弱?我下手有很重么? 「睡吧。」他转身的时候,又说了一句,「既然娶了你,我就会对你负责到底。李家的男人,向来说一不二。」 一夜笙箫歌舞罢,锦宫火树迎秋平。 父皇举办的这场宴席,遍请了赤京城的达官显贵,甚至来赤京朝贡的外邦来使也在邀请之列。虽然那日他只说是一般的宴席,可是看如今的情形,已然达到了国宴的规模。 宴席在夜晚举办,我和李悠一起进宫。在去养生殿的路上,就听见了自养生殿传来的声势浩大的鼓乐声。 李悠赞道,「其声如钟,其势恢弘。我早闻赤京乐舞乃天下一绝,今日一听,果然不同凡响。」 「那当然,你不知道我朝有一句谚语么?南人不善骑,北人不重艺。你们北方人骑射这些功夫算是好手,可要是论才艺,肯定是我们南方人胜上一筹啦。」 李悠难得没有反驳我,而是点了点头。 我不禁有些得意。 宫女和内侍夹道相迎,每人手里都提着定制的琉璃宫灯,远远望去,就像一条银火长龙。 我和李悠走到养生殿前的广场。 只见南面的一角,整齐地排列着数百名统一着装的乐师,他们正在卖力地演奏曲子。 编钟,大鼓,琴箫筝琵等各种乐器集结。 正如李悠所说,其声如钟,其势恢弘。我想不仅是北方人看了钦佩,最开眼的恐怕就是那些外国的来使了。 已经有许多来宾入席,舞姬们在广场的正中齐振彩绣,翩翩起舞。 郑德海小跑过来,引着我们去席位。 途径一个看似外国使臣的席面,那大胡子的使臣忽然站了起来,冲着李悠就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段奇怪的话。 我看了郑德海一眼,郑德海轻声说,「公主,这是龟兹的使臣。」 「哦,那他说的是龟兹语?」 「大概是。反正奴才没听懂。」 第18章 我刚想去拉李悠,谁知他上前拍了拍那龟兹大臣的手臂,两个人很热络地聊起来了。 李悠还会龟兹语? 我跟郑德海面面相觑,只能等着李悠。 不一会儿,一个披头散发,戴着头饰的汉子走过来,拍了李悠的肩膀一下。 李悠回头,两个人豪爽地相互碰了碰肩膀,又按照我们的风俗握手。 郑德海解释说,「那位好像是突厥的使臣。」 李悠与龟兹的使臣说了几句话,龟兹的使臣先行退回自己的席位。李悠又跟突厥的使臣聊了起来。 郑德海说,「公主,要不奴才先带您过去?」 我看李悠的谈话一时半会儿也结束不了,就点了点头,跟着郑德海去了我们的席位。 可我一到席位,顿时傻眼了。不知道这个席位是谁安排的,王明珠和太子就坐在我的右手边,左手边居然坐着谢明岚和霓裳?这不是故意整我么? 我坐下来,努力地往前看,往天上看,祈祷左右两边的人都不要跟我说话。 谁知,霓裳的声音响了起来,「皇姐,你怎么就一个人啊?」 声音是从左手边传来的,我不得不扭向那边,对谢明岚身边的霓裳微微一笑,「是啊,驸马正在跟突厥使臣谈话,我就先过来了。」 我不经意地看了谢明岚一眼,他的脸完好无损,看来只是李悠被揍了。 霓裳夸张地回头看了看,「咦?姐夫没有带译官啊。」 右手边的太子接道,「历任的陇西王长年与各国使臣打交道,从来不带译官。李悠,据传说,至少会八国语言。」 霓裳惊讶地张开嘴,很快又恢复如常,挽着谢明岚说,「明岚哥哥也会突厥语,对不对?」 谢明岚摇了摇头,「臣只是略懂,与陇西王不可相提并论。」 「我不信他八国的语言都精通,最多也就是略懂罢了。」 我当做没听见霓裳的话,专心地喝果酒,看表演。 李悠不知何时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先向左右见礼,然后轻声有礼地问我,「公主,你们刚才在聊什么?」 「太子说你精通八国的语言,老八不相信。」 李悠竟然点头,「不相信是对的。」 「喂!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亏我以为你真的这么神。」 李悠淡淡地吃菜,喝酒,「臣只是个凡人,不是神。」 我们说话间,郑德海站到主座边上,高声喊道,「皇上,皇后驾到!」 所有人都站起来见礼,歌舞也暂时停了下来。 父皇和母后慢慢地在主座上坐下来,免了众人的礼。 父皇大声说,「今日宴请诸位,一来是迎各国使臣进京朝贡,二来是向诸位正式引荐皇室的新成员,驸马李悠。」 父皇抬手向我们这边,李悠站了起来,向四周行礼。 「陇西李悠,见过诸位大人。」 刚才我们坐着的时候,就有很多人朝我们这里看。这下听到父皇的介绍,更是议论声四起。 我舅舅王悦说,「驸马真是一表人才,气度不凡哪。」 几个大臣纷纷善意地附和。 我却看到对面席上的霍勇和霍羽一脸的嘲讽和不屑。 「你坐吧。」父皇慈祥地对李悠说。 「谢陛下。」李悠敛衽坐下,举止大方得体,没有失礼之处。 我心里不由得欢喜。 宴席开始,宫女轮番把酒菜端上来。 霓裳不知为什么,老朝我们这边看。我被她看得不耐烦,刚要开口说话,李悠却在底下拉住我的手,轻声说,「八公主无非是想看臣出丑,臣不遂她的愿就好了。今天这么重大的场合,还有外国使臣在场,公主还是乖乖地坐着就好。免得到时又被弹劾。」 他说了什么,我没有在意,我的注意力全在他的手上。 他他,他居然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我面红耳赤地偷偷瞟他,他面上如常,与太子自如地交谈。 王明珠突然问,「驸马的额头是不是受了伤?」 我白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悠淡淡地说,「昨夜回家不小心撞了一下,不碍事。谢谢太子妃的关心。」 王明珠看我一眼,「六公主平素里是任性胡为了些,若有什么失礼之处,还请驸马多多包容。」 李悠抬手道,「应该的。」 我冷哼了一声。听王明珠那口气,好像怀疑李悠的伤是我弄出来的?李悠不否认,好像还默认了?! 一旁的太子说,「看今夜这架势,可是要跳秦王破阵乐?」 我看了一眼广场上的布置。乐工百人,又有很多持戟披甲的人在外围跑来跑去,应该是秦王破阵乐无疑。 霓裳说,「这是我向父皇提议的。那剑舞由我来跳!」 太子拍了两下手,「很久不见霓裳跳舞,一出手就是秦王破阵乐,果然不凡。」 第19章 霓裳高兴地站起来,「那我去准备了!」 酒席到了一半,父皇压了压手,四周都安静下来。 「今四方来贺,我朝为示隆重,特奉上秦王破阵乐一曲,请诸位欣赏。」 父皇的话音刚落,外邦的使臣就操着生硬的强调纷纷叫好。 秦王破阵乐是武乐中的翘楚,发扬蹈厉,声韵慷慨,闻名遐迩。 父皇看向我们这边,「明岚,你也来露两手。」 「是。」 谢明岚翩然离席,向乐工们所在的方向行去。 整个广场安静极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谢明岚的身上。 只见他自乐工手里接过鼓槌,仰头重重地击向鼓面。鼓声由缓至急,而后连成嘹亮激烈的节奏,就像军营里点兵的军鼓。 编钟与铜锣相和。乐声凛然,磅礴大气。 「好!」场上众人纷纷拍手称赞,父皇和母后也满意地点了点头。 谢明岚的衣袍被晚风吹带起来,竟然有了战场上的万千豪气。他回头看了乐工们一眼,顿时鼓乐齐鸣,声音振聋发聩,好像激烈的战斗马上就要开场。紧接着,折戟披甲的勇士们按阵列涌进了广场。 我并非没有见过秦王破阵乐,但此刻仍被这「声震百里,气荡山谷」的乐舞所震撼。谢明岚站于乐工之首,持着笛子,翩翩而立,像无数次出现在我的少女梦中的样子。 接着,所有的伴奏都弱了下去,只有笛声和钟鼓的声音,然后一个身着盔甲的娇小勇士俯身冲进场来。 她持剑而舞,与谢明岚领首的乐声相应和。 一乐一舞,相得益彰,又浑然一体。 「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 霓裳的剑舞,柔中带刚,刚中化柔,把武乐的精髓展现得淋漓尽致。 此刻,她已经不是公主,而是竭力地演绎着秦王。这个战功卓着的一代帝王。 霓裳的舞让人赏心悦目,连我身边的李悠都忍不住随着众人为她叫好。 我以为这个就是霓裳要跳秦王破阵乐的意图。可当她忽然舞到我们面前,俯身邀舞的时候,我才猛然发现,前面的十几年,我有多小看这个妹妹。 从小我就琴棋书画,样样不会,她很清楚。 李悠来自北地,不善乐舞,她也知道。 她来邀舞,按赤京的规矩是不得不出。但只要我们两个根本不会跳舞的人出去,结局必定是贻笑大方。 在庞大的乐声中,霓裳抬起头来看我,脸上带着礼节性的微笑,那笑却让我凉到心里去。 霍勇说,「怎么,六公主和驸马是不应舞么?」 「爹,六公主和北边来的驸马哪会跳舞啊。」霍羽懒懒地说。听到他说话的大臣们纷纷哄笑起来。 我恼怒地看向太子,太子看向父皇,父皇看向母后。一时之间,没有人出来缓和局面。 外国使臣都好奇地往我们这里看。忽然,那个龟兹使臣站起来,对着李悠大声吆喝了几句。紧接着,突厥的使臣也站起来,挥手说着突厥语,那意思好像是要让李悠上场跳舞。 然后不知怎么的,好几国的使臣都站了起来,各自说着自己国家的语言,好像都在让李悠上场。 场面又变得乱哄哄的。 李悠摆了摆手,站起来向他们鞠躬。 那突厥的使臣急了,几步冲过来,扯着李悠就把他往舞队里面拉。 李悠无辜地看向我,我绝望地避开他的目光。 驸马,对不起,不是我不救你,是我救不了你。 我听见那突厥使臣很生硬地说,「乐!乐!」 然后,乐声再次响起来了。 我等对面霍党们的哄笑声,我等霓裳的嘲笑声,我等王明珠的嘲讽。可是没有,整个广场随着音乐的响起,而越发地安静,安静到好像只剩下音乐和跳舞的声音。 「李画堂,你不看么?」王明珠在我身边说。 我终于抬起头来,往广场的正中看去。 那个身影,好像融入了庞大的舞阵之中,若不是他的衣着与整个舞队不符,我根本分不出他来。只见他与所有勇士一起,和着乐声,时而俯身前行,时而旋转跳跃,时而奔跑变化阵型,一点差错都没有。然后在乐声最激荡的时候,勇士们把他推到最前面,让他独舞。 这不是真的。 我站了起来,然后太子和王明珠也站了起来。 秦王破阵乐还是秦王破阵乐,跳舞的那个却由霓裳变成了李悠。他的动作和舞姿,一动一静,完美得像是接受过最正规的训练。我有一种错觉,他不是李悠,他就是秦王。那指点江山的气魄,那少年英雄的霸气,被他展现得淋漓尽致。他融合于乐声,凌驾于乐声,把秦王破阵乐的魂跳了出来! 「好,漂亮!」外国使臣们见怪不怪,一个劲儿地鼓掌喝彩。而我朝的大臣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歌舞罢,李悠俯身行礼。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起立,热烈的掌声四下而起。 父皇也站了起来,大声笑道,「好啊!秦王破阵乐一曲,由今始!精彩,精彩!」 掌声,叫好声,经久不息。我看着那个站在人群中,光芒万丈的人,顿生无限豪情。 他是真的勇士啊!他给我们家扬眉吐气了! 李悠回来的时候,满头都是汗,但却英俊得一塌糊涂。 他凑到我耳边说,「公主,嘴巴可以合上了。」 第20章 我乖乖合上嘴,一把扯住他,「驸马,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你为什么会跳舞,还跳得这么好!这可是秦王破阵乐,我都不会跳!」 他皱眉,「我应该为此感到荣幸么?」 「当然!」 他径自坐下来,再不理我了。 宴席结束之后,我们坐马车回府。 李悠一直避开我的盘问,闭目养神。 「驸马。你老实交代,你为什么要装作自己不会跳舞?」 他换了个姿势,背对着我,「我从没有说自己不会跳舞。是你说的。」 「……那你为什么会跳秦王破阵乐?」 「凑巧。」 凑……巧?这个人很不老实。我咬了咬牙,想要扑过去狠狠修理他一顿,谁知他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伸出手来按住我,「别乱动。」 「那你老实交代,你会几国语言?」 「龟兹,突厥。只有这两国的语言是精通的。」 这人,难道他汉语不好么? 「你除了跳舞还会什么?」 「琴棋书画都略微懂一点。」 「略微懂一点到底是懂多少?!」我刨根问底。他万一是个极度谦虚的人,所谓的略懂一点,就能把正常人比下去,那作为他妻子的我却全然不知,岂不是很丢人? 他闭上眼睛,拒绝回答。 我可不打算这么放过他。刚要出手,他却猛然坐起来,一把把我拉进怀里,掩住我的嘴,「嘘,别出声。」 一窝进他的怀里,我的心就扑通扑通地乱跳,哪还有空出声。 他挑起马车上的帘子一角往外看,低声对外面驾车的小东说,「走大路,我们被盯上了。」 「是。」 马车的速度忽然加快起来。 我被颠得有些头昏,李悠把我抱得更紧,脸色比往常严肃了许多。 可我们再快,都没有那些追赶我们的人来得快,没过一会儿,马车就停了下来。 四周安静极了。除了夜的静寂,还涌动着沉闷的杀气。 我紧张地抓着李悠的衣襟,连大气都不敢出。 赤京城里,天子脚下,堂堂的公主和陇西王,在从皇宫回府的路上,被人追杀。这说出去,有人相信么? 只听小东在外面说,「不知几位拦截马车,要干什么?」 「要你们的命!」 话音一落,外面刀剑声四起。我紧紧地抱着李悠,吓得胡言乱语,「你别怕,小东很厉害的,我们不会有事的。」 他拍了拍我的背,口气仍然淡淡的,却比以往温柔,「有我和小东在,不要怕。」 「有你在才更不可靠,你又不会武功!」 他按着我的头,仔细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响动,而后自腰间取出一个小木桶一样的东西,拉开上面的引绳,伸出窗外。「嘶」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窜上了天空,一道绿光闪了一下。 我张了张嘴,反应过来。好家伙,居然连羽林军的信号弹都会用?! 我还没惊讶完,已经有寒刀刺了进来,李悠急忙把我往后拉,那刀锋擦过他的手臂,顿时出现了一道血印子。 大概是小东赶回来救援,那寒刀退了出去,紧接着就是一声惨叫。 小东在外面问,「公子,您没事吧?」 我按着李悠受伤的手臂,刚要回答他,李悠抢先说,「没事。你专心应付他们,羽林军马上就来了。」 我瞪他,他摇了摇头,我只能撕下裙摆先给他包扎。 没过一会儿,忽然有火光亮了起来,我听到秦尧的声音,「大胆刺客!快保护公主和驸马!」 有一队人马冲过来,包围了我们的马车。 我们在马车中屏息等待着,打斗声渐渐地小了下去,终于平息。 秦尧在马车外说,「臣救驾来迟,还请公主和驸马见谅。刺客十三人,尽已伏诛,未留下活口。请示下。」 我要说话,李悠却捂住我的嘴,自己说道,「辛苦秦将军了。还望将军马上处理掉刺客的尸首,不要将此事声张,只回禀了皇上就好。」 「这……」 「请将军照做。」 「是。那臣派人送公主和驸马回府。」 「有劳将军了。」 直到马车驶出了很远,李悠才放开捂住我的手。 他一放开我,我就发作了。 「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啊?什么叫不要声张?有人要我们的命你不知道吗!应该要彻查,彻查才对!」我气呼呼地拍了他的手一下。他捂住手臂,皱起眉头。我这才发现打到他的伤口了,连忙扯过来看,「我怎么这么倒霉,每次跟你在一起,都要被人追杀。」 看布条上沁出红色的血迹,我的心都揪在一起了。明明想要安慰他几句,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第21章 「长不大。」 「谁,谁长不大!」 他看着我,「说的就是你!」 「我……我!」 「十年之前,你仍然是一个小女孩。任性单纯还能解释为天真可爱。但十年之后,你已经是个大人,如果处事仍然鲁莽任性,就枉费了你父皇和母后的一番苦心。无论是皇宫还是朝堂,甚至是炎凉城,都不是可以容许单纯和天真的地方。不是每一次都有人站在你的身边保护你。能保护你的,不是谢明岚,也不是我,而是你自己。请公主牢牢地记住这一点。」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的话,伤口还在不断地流血。我看着他深棕色的眼睛,忽然很难过。 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这些,父皇,母后,太子李纯都在竭力地保护我,让我当一个天真的女孩。我在他们的保护之下,彻底忘记了自己所处的位置。忘记了四周都是明枪暗箭,当有一天,我离开他们,马上就会千疮百孔。 我低下头不说话。 「赤京不能久留,后天就返回炎凉。」 「这么快!」 「我在赤京城里就犹如一只任人宰割的蚂蚱。而你,连蚂蚱都不如!」 直到安全抵达府邸。羽林军的人都离开,李悠才带着我下马车。而小东这才发现他受了伤,惊叫道,「公子!」 「不要喧哗。府里的眼线太多。」 「可是公子……」 「这是命令!此事若闹大,我们又得在赤京多留几日。到时候公主的安全是你来负责,还是我来负责!」 小东咬了咬牙,不再说话。 回到房里,我让小陆子打来了水,又偷偷去药房拿了药,给李悠重新包扎伤口。伤口不深不浅,虽没有伤筋动骨,却还是入肉几许。上药的过程中,他只是紧抿着嘴,一声都不吭。我尽量小心,却知道还是很疼。 小陆子一向会看脸色,见我们俩都不说话,也只是手上忙活。 包好了伤口,我让小陆子去把血水偷偷地处理掉。 李悠靠在床头看着我,脸色比平日里白了些,「公主,明日就进宫,向皇上皇后辞行。」 我绷着脸,点了点头。 他说,「炎凉是个好地方,你会喜欢的。」 「再好的地方,都比不了故乡,比不了家。」我起身站起来,「很晚了,驸马好好休息吧。」 他突然拉住我,握着我的手,极其认真地说,「你要慢慢学会,把我的故乡,当成你的故乡。把我的家,当成你的家。从嫁给我的那天起,你就不再是一个公主,而是我的女人。我知道你将要面对什么,但那是命运为你选的路。你,别无选择。」 是啊,出生于皇室,我没得选择。 嫁给素未谋面的丈夫,我没得选择。 离家千里,从此无依,我更没得选择。 选择,从来就不是公主的权利。 第二天晚上,我和李悠一起进宫,去了父皇的养生殿。父皇,母后,太子和王明珠,甚至我舅舅王悦都在。 我给父皇和母后磕了头,谢过他们的养育之恩,李纯送了我一枚精致的印章。 「小六,这印章不值钱,却是用赤京的石头刻的。想家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算是哥哥的一点心意。」李纯用力地抱了抱我,就借口有事,先走了。 父皇,母后还有舅舅把李悠单独留下来谈话。我和王明珠就到殿外等候。 开始的时候,我们谁都不说话。 后来我实在憋不住,就说,「我要去炎凉了,好久都不会回来。」 她冷哼了一声。 「你自己身体不好,换季的时候注意穿衣服。太子哥哥的身体也不好,有空多炖些补品给他养养身子。」 「不用你教!」 「你每次都偷懒,让膳房的人做。太子哥哥最喜欢吃你亲手做的东西了,你还不知道吧?」 她盯着养生殿的门,不答话。 「我不在父皇母后身边,请你帮我多尽尽孝道。」 「你有完没完?」 「我就要走了,你让我罗嗦一次不行么?」 「不行!」王明珠转身就走,「我去找太子,不跟你啰嗦。」 我悻悻地低下头,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个浅绿色的香囊,上面绣着一对鲤鱼。 我抬起头看王明珠,王明珠咳嗽了两声,「拿着拿着!我跟你说,这是母后做的,我只是加了个流苏的坠子而已!」她把香囊塞进我的手里,就急急地走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她。 我看着香囊笑了一下,小心地收进怀里,刚好郑德海来请我。 走入殿中,李悠坐在椅子上,舅舅正跟他说话。母后招手让我过去,「暖暖,让母后抱抱你。」 「啪嗒」一声,像是茶杯掉在茶几上。我扭头向李悠看过去,他镇定地捏起杯盖,对舅舅说,「抱歉,一时失手。」 我抱完母后,又扑到父皇怀里,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药味儿。 我仰头看父皇,他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微微点了点头。 我稍稍放心了些。 「小六,在炎凉不比在宫里。驸马虽然脾气好,可不能总欺负人家。记住父皇跟你说过的话,要开心快乐地活下去。父皇这一生没有看过的风景,小六都要替父皇看回来。」 「是!」我握住父皇的手,又拉住母后的手,「我走了以后,父皇和母后一定要保重身体,有空,我一定回来看你们。」 第22章 母后含泪点头,父皇又揪了揪我的耳朵。 「父皇,我们拉钩!下次再见到你,一定给你糖人和新衣裳!小六一言,八马难追!」 父皇笑着伸出手,和我拉钩,「好啊,朕等着你。」 从养生殿出来,李悠来牵我的手。郑德海一直把我们送到宫门口,坐上马车。 回去的路上,我忍不住打趣李悠,「刚刚在养生殿,驸马怎么失态了?」 他不搭理我。 「告诉你好了,暖暖是我的小名。以后不要惊讶成那样了。」 那双深棕色的眸子深深地看着我,半响才说,「你叫暖暖?原来,你叫暖暖。」 我叫暖暖怎么了? 我叫暖暖到底怎么了? 从离开赤京城开始,到现在快一天了,李悠就没拿正眼看过我。 准确地说,从昨夜他说过,「你叫暖暖?原来,你叫暖暖。」之后,就没主动跟我说过话。好像我跟他有什么宿世冤仇一样。 我坐在马车内生闷气,小东在马车外面问,「公主,公子问您是否饿了。」 「他没嘴啊?自己不会问啊?」 「公主……」 「你去告诉他我不饿!」 「是!」 我狠狠地捶了一下身边的垫子,小陆子笑着说,「公主别生气了。我们四个人忙着赶路,驸马还要打理前后,难免无暇顾及您。 「牛脾气。他一个小小的陇西王,怎么就能给公主脸色看?」 小陆子摇了摇头,「陇西王可不小啊。陇西王这三个字在西北,能比得上千军万马。不然皇上和皇后,怎么会选他当驸马呢?」 「他有什么好?会跳个秦王破阵乐就了不起啊?又不会武功,也不会打马球,就知道训我!他以为我怕他!」 我话音刚落,马车被人从外面敲了两下。李悠不冷不热的声音响起来,「天晚了,下来住店。」 前一刻我还在大放厥词,这一刻却缩了缩脖子,乖乖地出去。 我怎么能不怕他呢?我简直被他吃得死死的! 小陆子先跳下马车,伸手就要扶我。 李悠说,「出了赤京城,就没有什么公主了。下马车这么简单的事情,自己做。」 我瞪他。他不理我,径自翻身下马,把马鞭交给小东。 我只能自己跳下马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这一切,只是开始。 这一切果然只是开始。 从赤京回炎凉的一路上,我不仅要自己睡一个房间,而且小陆子被李悠严重警告,不能伺候我。我甚至每天要起得和小东一样早,做许多诸如盛饭和端菜的小事。刚开始我反抗,哭闹,李悠就饿我肚子。我受不了了吵着要回赤京,他毫不挽留地让小陆子送我回去。 最最可恶的是,这个人软硬不吃,我发怒或者撒娇,他全给我挡回来,最后我彻底没辙了。 就在我没辙的第二天,我们穿过了一段荒芜的戈壁,到达了西北最大的城市,炎凉城。 我从马车里面,看到巍峨的城墙,飞扬的旗帜,还有宏伟的城楼。 穿着各色各样民族服饰的人,来来往往。 这一路,每当接近炎凉城一点,我的心就凉一些。因为满目所及的荒芜和凋敝,让我觉得炎凉最多就是一个穷困的小土城。可当真正进入了炎凉城,却能真切地感受到这里的热闹和繁华,还有北方人,突厥、龟兹等各族人的热情和豪爽。 这里的人,可以站在路边大口地吃肉喝酒,大声地交谈。 这里的人,相互之间不用认识,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那真诚的笑容。 这里的建筑,可以是任何的风格。有南方的屋瓦,有北方的土墙,还有别的民族的小毡包,毛地毯。 我们沿着最宽的一条道路一直走,尽头出现了一座恢弘的建筑。 说它是府,它却有点超出府的规模。说它不是府,它的大门上却挂着「陇西王府」几个大字。每一个百姓在经过门口的时候,都会俯身行一下礼,就像那是他们所信仰的一个圣地。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不知何时,许多的百姓围堵过来,纷纷匍匐在地上。 人越聚越多,一边高喊着,「忽底,忽底!」一边朝着李悠跪拜。 李悠连忙下马,做了一个起身的手势。 百姓们这才停止了呼喊,纷纷站起来,把李悠团团围住。 我回头问小陆子,「忽底是什么东西?」 小陆子摇头,「奴才也是第一次听说。」 我掀开车帘,只见一个年迈的老者上前来,虽然须发皆白,但双目矍铄。他俯了下身说,「忽底,您是否承担了非日则,带来了我们的女主人?」 李悠转过头来看向我这里,我连忙把车帘放下去。 我握了握拳头,掌心全是汗。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紧张。 外面安静了一会儿,我听见李悠正用奇怪的语言与老者对话。 随后小东高声说,「托杜大人率炎凉城的百姓,恭迎王妃殿下。」 得,这话我听懂了。 第23章 我不得不掀开帘子下车,笑着向众人打招呼,「你们好,你们好啊。」 他们看着我,先是沉默,然后哈哈大笑。 黑压压的一片人,轰隆隆的笑声。 那个老者很高,脸上的轮廓也很深,长得跟我们一点都不像。他走过来打量我几眼,又用奇怪的语言跟李悠说了一句话。 李悠淡淡地点了下头,老者笑着伸手拍他的肩。 我看向站在一旁的小东,用眼神示意他过来。 小东走过来问,「王妃,您有什么吩咐?」 果然一到他们的地盘,我就不是公主,而是王妃了。 「你给翻译翻译,他们刚才说什么了?我说,这里的人说话我怎么都听不懂?炎凉是我国的国土吧。」 小东笑了一下,「当然是我国的国土啊。只是炎凉城与突厥龟兹等国相毗邻,很多外邦人在这里生活,尤以突厥人为多。托杜大人和王爷正用突厥语交谈呢。托杜大人说公主的个头看起来很弱小……恐怕不利生产。」 生产?! 这才见第一面就讨论生产的问题了?! 我低着头走到李悠身边,狠狠扯了一下他的袖子。 「怎么了?」 「你,你告诉他,就说个头的大小跟生产没关系!」我指着托杜,大声地说。 谁知,那托杜在我背后说,「啊,原来如此。看来是小的多心了。」 我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他……他竟然能听懂? 我转过头去瞪着托杜,托杜笑呵呵地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好可爱好漂亮的小姑娘啊。我喜欢。」 「你懂我们国家的话?」 「恐怕是的,殿下。」他调皮地说。 「那你为什么要跟他用突厥语说话!」我指着李悠,质问托杜。 托杜微笑,「孩子,那只是一种习惯。」 我没脾气了,彻底没脾气了。炎凉的人跟李悠全是一伙的。 连个老头都这么嚣张! 李悠看了我一眼,把我拎到他身边,按着我的头说,「这丫头被皇上和皇后宠坏了,说话总是没大没小的。外公您别放在心上。」 至此,我李画堂,在炎凉城的陇西王府前,彻底化成了一座沙像。 我是怎么进的王府,我不知道。 我是怎么到的房间,我也不知道。 我是怎么坐在托杜的面前,像尊雕像一样地望天,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人是李悠的外公。 换句话说,也就是我的外公。比父皇还要大的长辈。 我在炎凉城那么多百姓的面前对他大呼小叫,他是不是很想杀了我?他会不会怂恿李悠休了我? 「王妃殿下。」 「别,您喊我画堂成吗?我叫李画堂,赤京人。」 托杜笑了,学着我的口气说,「那我叫托杜,突厥人。」 我猛灌进嘴里的茶一下子全喷了出来。 我求求你了。你可以喊我画堂,我能喊你托杜么? 还有,他说他是突突……厥人?我掰着指头算起来,他是李悠的外公,那李悠的娘就是突厥人,那李悠岂不是有一半突厥的血统? 托杜笑起来,「对,悠儿有一半突厥的血统。」 「哦。我今天才知道,难怪长得那么特别。」 「那你知不知道,按照我们突厥人的习俗,男人要把女人带回家,才能洞房?」 「啊?」 托杜摸着胡子,高深地笑了一下,忽然凑到我面前,「悠儿在赤京跟你成婚之后,是不是找了各种理由不跟你圆房?」 我愣了一下。这老头真的是突厥人吗?他为什么连圆房都知道…… 见我不回答,托杜点了点头,自顾地说道,「果然被我猜中了。」 我刚要说话,托杜已经站了起来,「我去找悠儿。咱们今晚就把正事给办了!」 托杜要我就坐在房间里,哪儿也别去,等着李悠回来。 我就听话地坐着等。 时间从正午到黄昏,其间小陆子来给我送过一次饭,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小陆子,你怎么了?」 「公主,传言都是真的。我在王府里走了一圈了,没看见一个女的。」 「真的?!」 小陆子凝重地点了点头。 第24章 「公主,驸马的身体,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按理来说,正常的成年男子,又是这样的高位,不养几个姬妾,实在说不通。」 我拍了他的脑袋一下,「去你的,你还想让别的女人来跟我争宠是吧?」 「公主,奴才不是那个意思。」小陆子凑到我耳边,低声说,「奴才听说突厥的可汗和龟兹的国王都曾经送过舞娘给驸马,驸马收下了。可这府里,别说舞娘了,连个大娘都没看到。公主说,那些舞娘去哪里了呢?」 「也许驸马不喜欢,又送人了?」 小陆子点头,「这个能说得通。不过,另外一个就说不通了。」 「什么?」 「突厥可汗的小女儿那云,公主听说过没有?」 那云?这个名字我好像真在哪里听过,但具体是哪里,我想不起来了。 「那可是突厥第一美人啊。不仅如此,她跟驸马可是一起长大的,突厥可汗也一直有意要把那云公主嫁给驸马爷。」 我现在对「一起长大」这种关系深恶痛绝。所以就不耐烦地说,「那又怎样?」 「刚刚奴才经过花园的时候,听到两个下人在讨论。说不知道为什么驸马拒绝了亲梅竹马的那云公主,而娶了素未谋面的赤京公主。要是公主你,会选谁呢?」 我一愣。 是啊,为什么是我?难道真像外界传言的,是他跟父皇达成了某种协定么?不然,为什么他放着突厥第一美人不娶,要娶我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公主? 这时,小东带人进来了。 「陆有之,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来给公主送饭的。这就走。」 陆有之好像很怕小东,连忙向我告退。 小东给我提来了热水,又准备了沐浴用的木桶和换洗的衣物。 「王妃,如果你还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 我看了看这间大得离谱,又装饰得很简单的房间,试探地问,「小东,这是我的房间吗?」 小东一下子就笑了,「是啊。不过这之前一直是王爷在住。」 难怪这么简单,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小东的笑意更浓了,「王妃和王爷是夫妻,当然应该睡在同一个房间。何况这是王爷交代的。」 竟然是李悠交代的?。 我宁愿相信这是托杜外公的主意。 我一边坐在木桶里沐浴,一边望着头顶那些奇怪的图腾。明明是我熟知的建筑风格,却处处透着一股异国的风情。从进入炎凉城开始,我的好奇心就没有停止过。比如为什么偌大的城池看不到任何守备的军卫,再比如,为什么明明是我们的国土,城里的百姓却不讲我国的语言?最重要的,就是小陆子所说的那个什么那云公主。 她究竟长得有多美,跟李悠有多好呢? 大概是连续十几天都在赶路,实在是很累了。我靠在木桶的边沿上,居然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梦里,父皇和母后对我笑得很灿烂,李纯和谢明岚也都看着我。 东直道上的小笼蒸包,还有小阳春莺莺杳杳的唱腔,好像都没有离我很远。 可是我却不知怎么的,哭了出来。 朦胧中,感觉有一股热气扑在我的脸上,我茫茫然地睁开眼睛,发现李悠的脸离我很近。 近得让我怀疑他刚才在偷亲我。 大概是我突然醒过来,他有些意外。但他仍然淡淡地拉开与我的距离,转身递过来一块布,「水凉了,快起来。」 「那,那你也得出去啊!」我指着屏风的外面。 他大步走出去,不小心碰倒了放着我衣服的椅子。我这才知道他的内心也许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我擦干净身体,起来穿好衣服。大概是在凉水中跑了一会儿的缘故,又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我吸了吸鼻子,绕过屏风,看到李悠正站在窗口的地方。 今天一整天,窗子都是关着的。而我忙着胡思乱想,也没心思去开窗。此刻,闻到窗户外面涌进来的花香,忍不住跑到李悠身边,伸头往外看。 外面好像是一片桃花林,粉红的小花簇拥在枝头,明艳如霞。风吹花动,时不时又如飘落的粉蝶,在林间蹁跹起舞。桃树交错层叠,放眼望去,一片花海,竟似看不到头。 「哇,好美!」我忍不住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桃林之外的夕阳,夕阳下的桃林,像是一幅绝佳的图画。 忽然,被我胡乱挂在脖子上的布被他拿了起来。 他用布兜住我的头,轻轻地帮我擦起头发。 他指尖的温度,传到我的头顶。然后,那温度像一股激流,急速地冲向我的心房。 「我自己来!」我着急地抓头上的布,却抓到了他的手。情急之下,缩了缩身子,就要把手收回来。 他却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把我转了过去。 我低着头,希望那块布能把我的脸全部遮住。我的心跳飞快,血液都好似翻滚了起来,涌向脑门。 「我……」这样安静的时刻,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喜欢我吗?」 「啊?」 「回答是或者不是。」他的口气仍然淡淡的。 第25章 我极力地要收回手,他却握得更紧,甚至把我带到他的怀里,目光专注地望着我。 「我们认识才没多久……」 「那,你是否愿意成为我的妻子,和我共度一生?」 「不是,已经是了吗……」我的头低得更下,脸颊发烫。 「还不算是。」 我疑惑地看着他,「那怎么样才算?」 他不说话,只是把头低下,更加地靠近我。 我因为屏住呼吸,全身绷得紧紧的。他的呼吸,如羽毛一样,轻拂过我的脸颊。 他的睫毛很长,我感觉到了。然后,他的嘴唇贴在了我的嘴唇上。 软软的,像是年糕,还有甜甜的味道。 「驸……马……」我的声音都在喉咙里,「我们……」 他没有继续这个吻,而是伸手揽住我的腰,一把把我抱了起来,向床的方向走去。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身上的每一寸地方开始焦躁地发热。直到我陷进柔软的床榻,而他压在我身上的时候,我仿佛才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我战栗着,颤抖着,像一个婴儿般稚拙。 他的手伸进我的衣领。 我的衣裙,像是从桃树的枝头飞落下的花瓣。 我紧张地闭着眼睛,手脚的感觉好像都脱离了,只有满室的旖旎花香。 「这不是承诺,而是誓言。」他在我耳边轻声说,而我的身体正被他缓缓打开。 他又忽然停了下来。 一种难耐的饥渴正焚烧着我,我睁开眼睛看着他。那双深棕色的眸子,已经一片沉暗。却美得,胜过人间的夕阳。 「你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的女人。今后,无论经历怎样的悲欢,遭遇多少的磨难,我都与你同在。」 我点头,真诚地回应,「与你同在。」 他猛地挺身,穿越了我如花似锦的少女时代。 我的眼角落下一滴泪,并不是哀伤。而是此刻,我身后那段属于赤京城,属于公主李画堂的时光,已经彻底关上了大门,再不容我回头去看。 我要看的是眼前的男人,我要用以后的时光去爱他,陪伴他,与他一起度过一生的时光。 或许,能像父皇和母后,李纯和王明珠那样。 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们坦诚地拥抱着彼此。也许这样的结合,就目前来看,更像是一种承认对方的仪式。因为对于两个并没有认识多久的人来说,谈及爱,多少显得牵强。但我的内心仍然暖暖的,因为那句「与你同在」,照耀在我心上,像是不落的日光。 然而温馨的场面并没有维持太久,他就起身了。 他光洁的后背笼罩着一片月光。若不是亲眼所见,我绝不敢相信一个男人的肤质,竟然能好到如玉一般。 他说,「我要去沐浴。」 我愣了,「之前,你没有洗过吗?」 「恩。但要再洗一次。」 我说不出话了。 他随意地披好一件衣服,伸手就把床帐放了下来。 「你也准备一下。一会儿还有晚宴。」 「晚宴?!」 「对。我要带你认识一下王府里的人,还有一些宾客会来。」 我动了动酸疼的腰,狠狠地瞪着印在帐子上的那个影子。 可恶,有晚宴你不会晚宴之后再跟我什么什么吗?你先跟我什么什么了,我哪里还有力气去应付什么宾客啊! 以前在赤京的时候,每次出息宴会,都有专门的宫女帮我梳头发。 到了这里,别说专门的宫女了,连个女婢都没看见。 偏偏我又不知道去哪里找小陆子,没办法,只好自己动手梳了个极其简单的发式。梳妆台上没有什么首饰,只有一根簪子,一个玉镯子,好在我的风格也一向比较简单。 可是,衣服在哪里? 我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一扇雕花的木制小门前。 门后好像隐隐透着光。我好奇地推开门,发现里面有很大的窗,很亮,还放着很多的大箱子。像是一个宝库。 我随手翻开一个箱子,一下子就愣住了。 只见里面整齐地叠放着各式各样的衣服,五颜六色的,还都是上好的丝绸。我拿起一件来看,那做工精致得连我这个皇室出身的公主都得赞叹一番。 我又打开了另外几个箱子,发现里面全部都是女人的衣服。春夏秋冬各个季节,各种最好的料子,蚕丝绸缎绫罗,应有尽有。 我马上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这些衣服是谁的? 难道李悠养了这么多的女人,我却浑然不知? 身后响起脚步声。我转过头去,看到李悠正靠在门边,淡淡地看着我。 「驸马!我需要你老实交代!」 「什么?」 v第26章[03.04] 我把衣服举到他面前,愤恨地说,「这些衣服是哪个野女人的?看这数量还不止一个!」 他扫了一眼那些被我打开的箱子,「你不穿穿看?」 「不穿!」 「不喜欢么?」 「……喜欢?」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些琳琅满目的衣服,怔怔地说,「这些衣服,难道都是给我的吗?」 「不然呢?」李悠走到一个箱子前面,拿起一套紫色的裙子,看了看我说,「穿这件应该会好看,只是不知道尺寸合不合适。要不要试试?」 我伸手拿过衣服,顿时心花怒放。 哪个女孩子不喜欢漂亮的衣服啊?还是这么多的漂亮衣服! 原来这些都是我的! 我高兴地在原地转了几圈,说不出的快活。 「时间太匆忙了,之前又不知道你的尺寸,所以只准备了这些。如果不喜欢,改天我让制衣房里的人给你重做。」 照这人话里的意思,这么些衣服,还只是匆忙之间准备的?那好好准备该有多壮观?果然,有钱人家的之风,是连公主都不能够理解的。 我把那套紫色的裙子换上,竟然非常地合身。 李悠又打开一个箱子,从中挑了一个紫色的头饰走到我面前,递给我。 那头饰闪闪发亮,不知道是什么材质。 见我不接,他亲手把头饰戴到我的头上。戴好了之后,点了点头说,「可以了。」 我想要去找镜子照照看,小东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王爷!有紧急情况!」 李悠走出去,两个人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很快地交谈着, 然后李悠走回来跟我说,「很抱歉,我有急事,必须要出城一趟。晚宴取消。」 他匆匆忙忙地走了,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我一个人坐在房里无聊,就躺到了床上,最后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他还没有回来。 小陆子来见我,张口就抱怨道,「这个陇西王府的人是怎么回事?好像很不乐意奴才来见公主。公主是金枝玉叶,身边怎么能没个人伺候?」 我笑道,「大概因为你是男人。」 「奴才可是照顾了公主十年!」 「得了,你别给自己歌功颂德了。看我头上戴的这个好看吗?」 小陆子仔细地看我,「公主,奴才一进门就觉得您今天有点不一样。」 我心虚地说,「有吗?什么地方不一样。」 「说不出来,但就是觉得有变化。昨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这小子眼力好。就在我要招架不住的时候,听到外面嘹亮的吆喝声,像是草原上的牧歌。 小陆子耳尖,「公主,那是突厥话。」 「才来了一天,连突厥话都能听出来了。果然是不能小看你啊。」我揪他的耳朵。 「只是懂一点,唉哟,公主,疼!」 「走,我们出去看看。」 我和小陆子一起出了屋子。 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向我们走过来。 为首的是李悠,他气质出众,总是让人第一眼就注意他。他身边跟着一个一身红衣的少女,踏着马靴,手里举着马鞭,头上垂着很多的珠子。一看就是突厥人。 他们正在交谈,那少女还挽着李悠的手臂,一副很亲密的模样。 我还没发话,小陆子先生气了,「公主,您看,您快看看!光天化日之下,驸马居然和另一个女子搂搂抱抱。」 「没有搂搂抱抱那么严重。」 「公主,那是您的驸马。您不该紧张一下吗?」 好,我紧张。我瞪向那个少女。 谁知她目光一转,就跟我对上了。 她长得很漂亮,是那种得天独厚的漂亮。很深的轮廓,很大的眼睛,有我们中原人长不出来的高鼻梁。她盯着我,忽然跑到我面前来。 她先说了一句突厥话,见我没反应,才高傲地说,「你就是那个赤京来的公主?」 她的汉语说的有点生硬,但声音很好听。 我点头,看她一眼,「想必你就是突厥的那云公主吧?」 她的眉头皱起来,绕着我走了一圈,「没胸没屁股,长得又这么小这么难看。我的统阿,阿尔斯兰,怎么会娶你这样的人?」 她确实比我高很多,也比我漂亮很多。不过哪有第一次见面就这样数落别人的?再说了,你说汉语就好好说汉语,为什么还夹杂着那么多我听不懂的词? 李悠走过来。那云回头去看他,他摇头说了一句话。 那云跺脚,又回了一句话。 我完全听不懂。 李悠对我说,「对不起,昨夜突然发生了一些紧急情况,没能赶回来。」 我还没答话,那云突然站到我们之间,用汉语说,「我不许你的眼睛里有别人!悠,你只能看我!」 v第27章[03.04] 李悠淡淡地说,「她是我的妻子。」 「你是我的统阿,是阿尔斯兰,这个女人配不上你!」 「别胡闹。」 那云气得转过头来看着我,「赤京的公主,我要向你挑战。你如果输了,就把悠让出来!」 「我不跟你比。我已经是他的妻子了。也不会让!」 「妻子可以换的,你不知道吗?在我们草原,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只有勇士和最强的人,才能得到最好的。怎么,你不敢跟我比吗?」那云扬起下巴,「你把草原上最耀眼的太阳给抢走了,却没有勇气迎接别人的挑战。这是在给悠蒙羞!」 站在她身后的几个突厥打扮的男子也附和起来,「蒙羞,蒙羞!」 我被他们激怒,脑子一热,挺起胸膛说,「好,你说你要比什么!」 「骑马!」 「怎么比?」 「比速度。城外有一棵树,我们从王府门前出发,谁先到谁就赢!」 「比就比!」我豪迈地说。 李悠摇头,「不行。」 「为什么!」我和那云同时说。 他看着我,「你会骑马吗?恐怕连上马都不会。」 我一愣。是啊,我哪会什么骑马啊。别说从王府门前到城外,估计连让马跑起来都是个难题。 那云皱眉,「悠的女人,怎么可以连骑马都不会?我不管,已经定了盟约,就要履行。赤京的公主,我可以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之后我们来比赛。输了的不要赖账!」说完,她就带着那几个突厥的男人走了。 那云走了以后,我一直在后悔。 怎么能头疼脑热地答应了呢?要是输了,难道真把李悠让给她吗? 我看了李悠一眼。他正看着我,淡淡的目光中有些许的无奈。 我暗暗下了决心。这个男人我不让,坚决不让! 「驸马,我要学骑马!」我对他说。 他淡淡地掠过我,往房里走,「我不会教你。」 「驸马!」我粘过去,「你一定得教我,不让我就得把你让人啦!」 「我没同意。是你自己答应的。」他在书桌后面坐下来,翻开桌子上的书页。 「可我已经答应了!」 「自己想办法。」 我没主意了,看向小东。小东刚要开口,李悠又说,「小东,你也不许教。谁惹得麻烦,谁自己解决。」 小东向我无奈地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我转变策略,「驸马,你一心想要我输给那云是不是?」 「……」 「你就想眼睁睁地看着我输,然后好跟你的青梅竹马双宿双栖是不是?」 「……双宿双栖?」他看向小东,小东解释说,「就是在一起的意思。」 我惊讶,「你怎么连双宿双栖都不知道?」 「我的汉语本来就不好。王父在的时候,还会教我一些,王父去了之后就再也没用过。」 「那你还去戏园子听戏?你能听得懂吗!」 「不懂,所以听着学。」 这人,还挺好学的。不过,今天要不是被「双宿双栖」暴露了,我还一直被他闷在鼓里呢。 我开始耍赖,「你要是不教我,我就每天说四个字四个字的成语,还有很长很长的孔子,让你尝尝不知所云的滋味!」 他果然皱眉。小东和小陆子识趣地退了下去。 李悠说,「公主,你在记恨我们说突厥话么?」 「当然!你告诉我,忽底是什么意思?统阿和阿尔斯兰呢?」 「陛下,英雄和狮子。」 「你为什么会被那云称为英雄?就因为你马骑得好?太牵强了。」 他合上书,深棕色的眸子盯着我,「公主,你的问题太多了,我拒绝回答。」 「那教我骑马。」 「我拒绝。」 我扯着嗓门,「子曰,温故而知新。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子曰……」 「停!我教。」 某人好像已经咬牙切齿了。 事实证明,把李悠给惹恼是一件很愚蠢的行为。 他不是在教我骑马,而是在借机报复我。 此后的几天,我们每天都要在炎凉城最繁华的大道上遛上几圈。每次,他都在前面优雅地骑马,而我骑着的那个东西,应该叫骡子。 v第28章[03.04] 姑且不论他从哪里找来的骡子,可哪有人用骡子教人骑马的? 百姓每天都在道路两旁围观我们,热情的还会打招呼,喊几声忽底。甚至有的,还会殷勤地给我递水。 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就冲着李悠的后背喊,「驸马!」 「怎么了?」他连头都没回。 「我要学骑马,不是要学骑骡子!」 「你先在骡子上坐稳了,再说学骑马的事情。」 「你为什么不找个人少的地方,要在大街上!」 「这是你跟那云定的路线。」 我狠狠地瞪他,一气之下揪着骡子的耳朵。骡子还是懒洋洋的,慢悠悠地走,活像个七八十岁的老爷爷。炎凉城到底是什么鬼地方?人欺负我不说,连个畜生都欺负我! 前方,好像有一匹马正飞奔而来。 马上的人一副突厥人的装扮。到了李悠跟前,那人翻身下马,跪在地上,用突厥话向李悠禀报着什么。 李悠回头看了我一眼,忽然驾马到我身侧,伸手就把我抱到了他的身前。 我还没坐稳,马已经飞奔了起来。 「我们要去哪?」 「出城。客人来了。」 我在赤京坐过李悠的马,那时的感觉是快。现在在炎凉城坐他的马,感觉就是飞了。两旁的景物模糊成一条线,快速地退到后面。我不由地抱紧他,生怕从马背上摔下去。他低头看我一眼,「怕了?」 「喂,你专心骑马,不要说话!」 「我还没用全力。那云的骑术不在我之下。」 我咬了咬牙,「那那……那又怎样!」 「我怕到时候有人输了会哭鼻子。」 「我可是公主!我从来不哭鼻子!」 他勒住马缰,慢慢地把速度放缓下来,低头在我耳边说,「最好如此。」 我不理他,往前方看去,这才发现我们已经出了炎凉城,前面是一片戈壁。 有几声马蹄远远地传来,不一会儿,大道上就出现了几个身影。 他们举着皇城上的旗帜,像是带来了故乡的问候。 为首的那人,竟然是秦尧。 我没有想到,在这茫茫的戈壁里面,居然会看见来自赤京的秦尧。离家这么多天,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父皇,母后,还有热闹繁华的赤京城。今天,在这离家千里的地方,看到来自赤京的秦尧,就像看到了亲人一样。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有人刚刚说不哭的。」 「我才没哭!我这叫激动!」 李悠看着我,没说话。 秦尧来到我们面前,翻身下马,跪在地上行礼,「臣秦尧,见过陇西王……陇西王妃。」他抬起头来看我,「不知王妃是否一切安好?」 「好,很好。」我像个傻子一样拼命地点头。 秦尧又看向李悠,「臣奉皇上之命来调查安西都护府与突厥的纠纷,请陇西王协助。」 李悠淡淡地说,「自然。将军请随本王进城。」 我和李悠骑马在前面走,秦尧一行人在后面跟。我仰头问李悠,「安西都护府和突厥怎么了?」 「打了一架。」 「啊?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都不知道?」 「我们到炎凉的那夜。」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驸马,你不会帮突厥人收拾安西都护府的人了吧?」 李悠没有回答我。 这算是默认? 「虽然我平日里也总听山神说安西都护府的那帮人太嚣张,动不动就惹事。可是驸马,你是陇西王,你怎么说也是我们的人,怎么能帮着突厥呢?要爱国啊。」 李悠还是不说话。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睛里竟然有一股浓重的哀伤,还来不及收回去,就被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我的心揪了一下,扯着他的袖子,「驸马……你有事瞒着我。」 他淡淡地说,「没有。」 「我是你的妻子。你说过,我们同在的。」 「这件事与你无关。」 「停下来!」我大喊一声,他把马停了下来。 我挣脱开他,自己跳下马,然后仰头对他说,「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骗子。你那天才说过的话,现在就全忘了!从现在开始,我不要跟你说话,直到你认错为止!」我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他吼,「今晚不许回房,去睡书房!」 我甩开袖子往前走,看到平日里围观我和李悠的百姓都好奇地看着我,讨论得很热烈的样子。我才不管李悠是什么忽底,什么统阿,突厥和安西都护府起了冲突,他不告诉我,这也就罢了,居然还说什么与我无关!当我是三岁小孩,很好哄么! 我气鼓鼓地回到府里,大概是脸色很不好看,下人们都避开我。 我一口气冲进桃园里,狠狠地踢一棵树,边踢边骂,「臭李悠,坏李悠,骗子,大骗子!」 「哟,谁把小画堂惹生气了啊。」 v第29章[03.04] 我转过头去,看到托杜外公正慢悠悠地走过来。他走路的神态跟李悠那个混蛋特别像。我气不打一处来,「外公,我看起来很不可靠么?」 托杜走到我面前,笑呵呵地,「没有啊,很可靠。」 「那李悠为什么不相信我?」 「悠儿啊,」托杜摸了摸自己的胡子,「他的心关起来太久了。一时之间还无法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一个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嘛。建立信任,需要时间。」 「借口!」我愤愤,「他根本没把我当成妻子。」 「说到这个。小画堂,你今天可是在全炎凉城的百姓面前,给他们太阳一样的忽底脸色看了啊。」托杜外公摸我的头发,「做得真棒!」 「啊?」 「我就想有这么一个人跟他闹闹脾气,真的在乎他。你看他才二十二岁,每天板着脸,比我这个老头子还苦大仇深。不好,不好。」 「谁在乎他!」我红了脸,着急地辩解。 「哦,不在乎啊?那干嘛生气呢?」 「我……」我词穷了。 托杜外公笑起来的样子,很像山神,也很像父皇。总之,暖暖的,和此刻的太阳一样。我不由地也笑了,和他并肩看着天边的云朵。 「小画堂,要住在一个人的身边很简单,但是要住在一个人的心里很难那。悠儿从小就比同龄的孩子经历得多,想得多,你在他眼里还只是个孩子。也许他只是想保护你,并不是不信任你。」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外公,你不知道他……」我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小陆子匆匆忙忙地跑过来,「公主,秦将军要见您。」 托杜拍了拍我的肩膀,「去吧。」 我在房里单独接见了秦尧。 我有点忐忑。不知道他来见我,李悠知不知道。 「秦将军,你要求见我,是有什么事吗?」 秦尧从袖子里面掏出一封信,呈给我,「这是……谢大人要臣交给公主的。」 「谢大人?」我看了小陆子一眼,小陆子把信收下来。 秦尧马上就告辞,我喊住他,「秦将军,我有事情要问你。」 「公主请说。」 「安西都护府和突厥,是怎么回事?」 秦尧迟疑了一下,我用更严肃的口吻说,「我现在不是在问你,是命令你告诉我。不管是作为公主还是陇西王妃,我都有权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启禀公主,近年来安西都护府与陇西各地,乃至周边的突厥和龟兹都时有冲突。龟兹忌惮突厥的实力,突厥一心想要掌控龟兹,安西都护府就借此常挑起两国的事端。这次,安西都护府的刘岩将军急报赤京,说陇西王私自训练军队,协助突厥对付安西都护府和龟兹。臣就是来查这件事的。」 我挥了挥手,「训练军队?别开玩笑了。我来炎凉城这么多天,连个士兵都没看见……」说着说着,我就觉得不对劲。这正是奇怪的地方啊。按理来说,炎凉城这么大的一个城池,怎么可以没有士兵守备?这可是我国的边境重地啊。 秦尧说,「公主若没有什么吩咐,臣就先行退下了。」 「你退下吧。」 我从小陆子的手里接过谢明岚给我的信。里面只有一张纸,纸上写有几个大字,「李悠若有异动,须马上通知赤京,以防有变。」 「屁话,把我当细作么!」 小陆子说,「公主,陇西王虽然享有王权,但并没有训练军队的权利。若是真像秦将军所说的那样,可是杀头的大罪啊!」 「李悠,不会的吧?」 「这奴才不敢说。但有一件事,奴才知道。那就是安西都护府的历任将军都是大将军举荐的。」 「又是那个霍勇!」 「所以这件事情,应该没那么简单。公主最好找驸马问问清楚。」 我火急火燎地冲到李悠的书房外面,小东正站在门口,看来李悠就在里面。 小东看到我,就要开口说话,我连忙伸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刚刚在炎凉城的大街上,我才给了李悠脸色看。我这个没出息的,甚至都不敢看他的反应,就一路逃回了府。如果他现在正在生气,我再进去问他关于军队的事情,不是火上浇油么? 我在书房的门口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小陆子和小东都看着我。 不行,我现在要是进去,肯定没有好果子吃,还是明天再来好了。 我挥手叫上小陆子,两个人刚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的门打开了。 那个云淡风轻的声音,轻轻地飘过来,「来了怎么又走了?」 我暗暗咒骂了一声,转过身去,「你明明知道我来了,还让我在门口走来走去地纠结那么久,你有没有同情心啊!」 他的眸光温和,「不是不理我了吗?」 「不……我……!」我气结,我都没记仇呢,一个大男人这么记仇! 「进来坐。」他转身进了屋里,我乖乖地跟进去,刚关上门就听到小陆子和小东在门外没心没肺地笑。 「什么事?」 他的书桌上堆叠着很多的书和纸,好像很忙。 我咽了咽口水说,「我还是希望你把突厥和安西都护府的事情告诉我。」 「我已经说了,这件事你不要管。」 「李悠,你别这么好不好?身为公主,你的王妃,我有权知道事情的经过。这么大的事情,不是你想瞒就能瞒住的!你知不知道私自训练军队这件事情一旦传到赤京里去,父皇就会马上派兵来剿灭你的!」 我嘴快,想到什么说什么。说出来之后马上就后悔了。因为他的脸色忽然严峻了起来,用一种很陌生的目光看着我。那种目光冰冷得刺骨,我的心好像都被冻结了。 他走到窗边,背对着我,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他的身影很落寞,好像不需要朋友,不需要帮助,不需要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不尖锐但是冷漠,不刻意但是觉得离我好远。 v第30章[03.04] 「驸马,我希望你亲口告诉我。我不想秦尧查出什么来,更不想从他的嘴里听到什么。」 「公主大可以把自己知道的,全都禀报给皇上,臣不会怪罪你,也不想你为难。」 「李悠!你把我李画堂当成什么人了!」我跑到他身边,扯着他的手臂,「我不是我父皇的细作,更不是你的敌人!」 他侧头看着我,仍然淡淡地,「公主,臣和皇家所持的立场本来就不同。如果有一天,臣不得不与你的父皇,你的兄长为敌,那时公主会如何?」 我愣住,「我,我不知道。」 他伸手贴在我的一侧脸颊上,掌心没有什么温度,却让我觉得安心和踏实。好像有一种力量传递过来。我的心里,有一个角落在坍塌。有一个角落在渐渐地苏醒。我总有一种感觉,我与这个人似曾相识。只不过记忆没有留下证据来。 「将来,不论你的选择是什么,我都不会怪你。」他低下头来,在我的额头上印了一个冰凉的吻,「我认定了的,从来就不会改变。」 「李悠……」 「回去吧,这件事情我会解决。」他轻轻推了推我,我往前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去看他。他淡淡地点了点头,就不再看我了。 我竭力想要想起那种感觉来。我竭力想要记起我曾在哪里与他相遇过。可是记忆的片段支离破碎,甚至连一个画面都没有。我满腹心思地回房间,小陆子一路跟着我,也不说话。 「小陆子,你说我该怎么办?」 「公主是指……?」 「你说李悠要是真的跟父皇成为了敌人,我该怎么办?父皇和母后都说,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保护我的人。可是当他站在了我至亲的人的对立面上时,我该怎么办?」 「公主,您多想了。赤京那边也只是猜测。目前谁都没有证据说驸马有罪啊。」 「我不想想了,我头都快炸掉了。」我趴在窗子上,有气无力地说。 小陆子给我铺好床,笑着说,「不然公主先睡一觉?这件事,总会解决的。」 说会解决,可是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没看到李悠的人影。不仅这样,王府的所有下人都开始用突厥话说话,好像存心要把我摒弃在外一样。倒是小东每天都会过来教我骑马,但只要我一问起李悠和秦尧的事情,他就顾左右而言他。被我缠得不行,他就借口有事逃走。 我的整颗心,每天都七上八下的。 这一夜,我虽然宽衣躺上床,可眼睛睁得大大的,到了半夜都睡不着。距秦尧来炎凉已经十日。而我跟那云约定的比试也只剩下几天。 我翻了个身,瞪着门的方向,开始数葡萄。 数到第两百颗的时候,门忽然打开了,一个模糊的影子来到了床边。 月色朦胧,他的脸庞犹如月神般高洁。他站立着,就像一棵月宫里的桂树,姿仪优雅,芳华满枝。 我一时恍惚,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这样美的人,应该只在梦里才有。 他坐下来,深深地看着我。 「驸马?」我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去,他握着我的手,忽然俯身躺在我的怀里。 我一下子清醒了,摸着他的头,「驸马,你怎么了?」 「暖暖,我好累。」 我的心咯噔一下,他居然叫我暖暖? 「那你好好睡一觉。不要再想了。」 「我都可以放下仇恨,为什么他们还要逼我?」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还是安慰他,「父皇说,人这一生,生下来的时候,就注定了有很多的无奈。逃不掉的话,只能去面对。所以,一定要做一个勇敢的人。」 他不说话,只是伸手抱紧我。脆弱得像是一个孩子。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会这样。但此刻我很明白,这个男人已经牵动着我的喜怒哀乐,他难过,我会跟着他一起难过。 「乖啊,你别难过。我给你唱儿歌。」说完,我学着母后,轻轻地拍他的背,他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又放松下来。 我径自唱了起来。 「天黑黑,虫儿飞, 所有的星星都睡了。 小娃娃,想着娘 眼睛泪花花 草儿长,树儿高, 春天还没走呢。 要长大,不害怕, 幸福总会来的。」 我唱着唱着,就想起了母后,再低头看李悠,他已经睡了过去。嘴角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我摸了摸他的脸,轻声说,「驸马,谢谢你,在脆弱的时候,选择相信我,依赖我。我真希望,我们能一直这样走下去。」 果然,两个人在一起,就不觉得孤单害怕了。我闭上眼睛,也笑了。 梦里,我在吃糖,那糖特别甜,特别粘。我很用力,还伸出舌头去舔。那糖好像也长了舌头,跟我的舌头缠在一块儿,甚至还会咬我的嘴巴。 我生气了,就更用力,那糖终于不再咬我了,而是滑进我的嘴里,舔每一个地方。 我醒过来,一下子惊呆了。 阳光明媚的早上,我手脚都缠在驸马的身上,和他拥吻。 梦里的那也不是糖,而是驸马的……嘴。 「唔唔唔……」我慌乱地伸手,推了推驸马的胸膛,驸马却翻身压住我。 「早就说过你睡觉不老实。」他轻轻地喘着气,眼睛都暗沉了。 v第31章[03.10]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羞得满脸通红。哪有人一大早,一大早就…… 「你要承担后果。」 我还没说话,就已经被他狠狠地堵住了嘴巴,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地被脱光了衣服,被吃干抹净,痛并快乐地承担了后果。 自那天之后,他没有再碰我,我的身体显然还没有完全适应他。 虽然这一次已经不痛了,但他明显比上次粗暴了很多。 汹涌的目光里,倒影着意乱情迷的我。不知道是谁沦陷了,谁沉溺了,彼此只是痛快地结合着。 最后一刻,他附在我的耳边说,「暖暖,你就是我的暖暖,我确定了。」 我颤抖着,战栗着,紧紧地抱着他到达了巅峰。 之后,我昏睡了一会儿,再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这人肯定跑去沐浴了,我很肯定。不过,他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是他的暖暖?他又确定了什么? 我下身酸疼,只是尝试着叫了两声小陆子,小陆子居然真的跑进来了。 只不过他站在床前的屏风外面,离我有一段距离。 「小陆子,你站那么远干什么?」 「回禀公主,驸马叫奴才在门外守着您,还警告奴才只要听吩咐就好,不许靠近床。」 「……他怎么连我的人都要管!」 「不要紧,奴才愿意给驸马管。」 我皱眉,「他给了你多少好处,你这么快就叛变了?」 小陆子嘿嘿笑了两声,「奴才是替您欢喜,真的。」 我红了脸,知道他意有所指,匆匆地说,「你帮我准备一下沐浴的东西。」 「是,奴才这就去办。」 沐浴完,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还没坐稳,小东就来了。 「王妃,小的带您去马房。」 我支吾地说,「小东,我今天有点不舒服,能不能不去?」 「啊,这样啊。小的刚才还想告诉您,今天王爷恰好有空,正打算亲自教您呢。既然这样,小的就去回禀王爷了。」说完,小东就要躬身退出去。 「哎!你等一下,等一下!」我非常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那个,比赛也没剩几天了,既然王爷都在马房等着了,我就去吧?」 小东微笑。小陆子的脸都憋红了。 「小东,你别误会!小陆子,你不许笑!」 「小的没有误会。那小的这就去回禀王爷。」小东迅速地退下去了。 我瞪向小陆子,「你再笑!」 我磨磨蹭蹭地到马房,发现马房很空,根本没有一匹马。 李悠负手站在马槽前,好像在想事情。 我偷偷地走到他背后,想要吓他一下。谁知他说,「还不老实?」然后转过身来,低头看着我,「又想……」 我连忙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匆匆地看了看左右,还好什么人都没有。 他伸手握着我按住他嘴巴的手,嘴角有一抹淡淡的笑意,「脸红什么?」 「我……你!」我恼羞成怒,狠狠踩了他一脚。 他不说话了,眉心挤出一个川字,把我的手握得更紧。看他极度隐忍的模样,这一脚踩得委实不轻。 「你,你不是要教我骑马吗?」我试图把手收回来, 「不用教了。」徒劳。 「啊?」 「你肯定赢不了。」 我皱眉,他又说,「所以我教你别的。」 「别的?」 「你想赢吗?」 「废话!难道你想跟那云公主去突厥吗?」我反问。 他不答我,而是俯身捡了一根树枝,「那我教你一句话,你在比赛之前说给那云听。一定会赢。」说着,他就在沙地上画了起来。 这家伙,居然教我使诈? 他画完之后,指着那堆文字不像文字,图不像图的东西对我说,「跟我念。」 我才不信靠这么个鬼东西,就能赢过那云,所以很不配合。 李悠不说话,就盯着我看。看得我面红耳赤,心跳加速,最后不得不投降,「好嘛好嘛,你念,我听着就是了。」 他很快地念了一遍,我什么都没听懂。却觉得肯定是一句很美的话。 因为他的表情是那么虔诚,就像是跪在佛前的信徒。 「驸马,你能告诉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我最心爱的姑娘,今生无缘,来生再见。」 我一听愣了。什么狗屁啊这是,难道他觉得他们俩有缘无分,找我当传话的使者?李悠,你把我当成什么了!我气鼓鼓地扭头就走,也不见他来追我。 v第32章[03.10] 就在我忍不住要回头去看他的时候,身后传来了马蹄声。 而后,我被一把捞上了马,锁在了某个人的怀里。 「放开我!」 「你怎么这么容易生气?」他贴着我的耳朵说。 「你们,你们都那样了,我不生气,难道高兴吗!」我吼。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坐稳了。」 马飞奔出城外,往戈壁的深处跑去。我们一路都只看到黄沙,还有小沙丘。李悠下了马,把我从马背上抱下来,圈在怀里。他伸手指向西方,那里只有一轮太阳。「看见了吗?那是通往龟兹国的方向。」 他抱着我转向北边,「而那边是突厥。」 他的声音平缓而又厚实,像是古老的史诗。我在他满怀的温暖里,听着一个凄美的故事。 「很久以前,突厥和龟兹本来亲如一家。」 「自安西都护府建立,时常挑拨两国的关系。终于有一天,突厥的可汗发兵与龟兹的国王打了一战。这一战惊动了赤京,皇帝派人来平乱。来的人,不但没有平息战乱,反而把一座城池屠戮了,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在那场持续三天的杀戮中,突厥的公主也险些命丧刀下,幸而被赶来援救百姓的龟兹小王子所救。两人不知道彼此的身份,深深地爱上了对方。直到突厥的可汗率兵抵达。但正值战时,龟兹的人马出现在突厥境内,引起了可汗的误会。可汗把龟兹王子赶出了突厥。」 「后来呢?」我抓着李悠的手臂,紧张地问。 「这一战,让突厥和龟兹从此势不两立。而得知彼此身份而深深痛苦的两个人,回到了各自的国家。」 我的心有点痛,我不喜欢悲伤的故事。这世间,还有什么比相爱不能相守更残酷的? 「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吗?」我紧紧地贴在李悠的胸膛上,揪着他的衣襟,「他们好可怜。」 「在国家的仇恨之前,个人的感情很渺小。」 「那个公主是那云吗?既然她深爱龟兹王子,为什么要跟我比骑马?」 李悠抱着我,「她不是针对你。她只是不喜欢汉人。缘由,以上的故事是一个。她说那些话,只是想气你。平时的那云,是一个很可爱的姑娘。」 「可爱?!」我拧他,「好啊你,居然当着我的面说别的姑娘可爱?」 「实话。」 「实话个鬼啊!」 他的眼睛,渐渐地化成了一种柔软的颜色。好像天地万物都融化在其中,也包括我。 「我夸过很多姑娘,却只带一个姑娘,看过夕阳。」 我不闹了,我说不出话来。我怕他的温柔,因为他的温柔,会让我脆弱得像是座不设防的城。 起伏的金黄色,绵延向天边。被黄沙掩埋的点点绿草,像是顽皮的脚印。尽头是天空橙黄的笑脸。那副画面,纯粹得没有一点杂质,只有单调的几种色彩。但是很美,很美。我记了许久。 那时我相信。 我们拥抱着就能取暖。 我们依偎着就能生存。 比赛的那天,李悠很早就把我弄醒。我还挂念着秦尧要调查的事情,他却像没事人一样,催我去换衣服。 我不想跟那云比。尤其是知道了李悠这小子一肚子坏水以后。 哪有用揭开人家的伤疤来赢的? 但是我跟那云要比试的消息,整个炎凉城都知道了。如果我输掉了,以后怎么在炎凉城里立足? 于是,我在激烈的思想斗争中,来到了王府门前。 那云早就在那等着我。 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不知道是不是草原的人生性豁达,他们的脸上好像永远没有悲伤这两个字。总是笑着或是自信着,好像命运可以被轻而易举地踩在脚底下。 我被人连推带拱地弄上马,那云就笑了,「看来这一个月,王妃没有好好学啊。」 我心虚地抓紧马缰,不说话。 最后的几天,我把全部的心思都花在背那句话上了。马术仍然勉勉强强。 托杜外公站在我们的马前,微笑着说,「两位公主可准备好了?」 「必胜,必胜!」那云举手呼喊,她的身后有一群人响应。 「必胜,必胜!」我也学着她喊,可我的声音孤零零的,很快就被那云压过去了。 「那,老臣数一二三,就准备开始了。一……」 「驾!」我一扬马鞭就冲了出去。开玩笑,我要是真的傻到跟她一起跑,肯定会输得很难看! 那云在身后追我,不一会儿就到了我身边。她也不急着超过我,而是冲我喊话,「公主也耍赖!」 「谁说公主不能耍赖的!」我狠狠地抽马屁股,整个身体都摇摇晃晃的。 「喂喂,你马蹬子还没蹬上,放慢速度啊!」那云在我身边喊。 我不理她,一心往城外冲。我不说李悠教的那句话不等于我不使诈,我会乖乖认输。还没到最后呢,我不一定输! 「你这样会出事的,你给我停下来!」 「我听不见,我什么都听不见!」 「气死我了你!」 「你认输我就停下来。」 「你没有牙齿!」 「你才没有牙齿!」 v第33章[03.10] 我们两个一边赛马一边吵架,那云明明可以超过我,却始终保持着跟我齐头并进的姿态,得空了还劝说我,「我怕了你了,你先停下来,算我输啦!」 「这可是你说的!」我赶紧去勒马缰,谁知那马跟疯了一样,更加没命地跑起来。 「救命啊!」我尖叫。 「我要疯了,你这一个月到底都学些什么了?!」那云说着,飞身而起,稳稳地落在我的身后,然后抓住马缰,蹬住马镫,马儿立刻慢了下来。 我看的目瞪口呆,就差给她鼓掌了。 「吁!」她把马停下来,跳了下去,冲我嚷道,「悠到底教你骑马了吗?就这样的水平也敢跟我比?」 「不重要啊,反正你认输了。」我做了个得逞的手势。 她一边摇头一边说,「疯了疯了,我要被你这个女人气疯了。」 我用很笨拙的姿势下马,笑着伸出手,「不如,我们交个朋友?我叫李画堂,赤京人,今年十五岁。」 她瞪我,「我不喜欢汉人,我也不会跟汉人交朋友。」说完,她就要翻身上自己的马。 我一把扯住她的裙子,不让她上马。 她急了,「你放手啊!」 「不放。」 「你别逼我打女人。」 「你打呀。」 「我!」她高高地扬起手,挡住了天空中的太阳。那片阴影就这样停在我的面前。我知道她不会打我,却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竟然轻轻地念出了那句话。 「我最心爱的姑娘,今生无缘,来世再见。」 她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几乎跌下马来。 骄傲的姿态瞬间无法维持,如花的容颜一下子失去光彩。她像被用力地戳中了痛处的伤者,整张脸呈现了痛苦的神态。 「那云?你没事吧?」我不忍心,去扶她,心里把李悠那个坏人骂上几十遍。事实证明这真是一个馊主意。 「你怎么会说龟兹话?」 我能说是李悠教的吗? 「你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我点头。 「肯定是悠告诉你的。他把我们的故事都告诉你了。」那云走到大树底下,慢慢地坐下来。我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你别难过啊。我相信会有办法解决的。」 「我真的很讨厌你们汉人。我们永远不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明明是黑的,你们偏要说白。明明是白的,全被说成了黑。你知道我们的故事,那你肯定不知道,为什么这次赤京会派人来调查悠。」 「恩,他没有告诉我。」 「那么我来告诉你。你们抵达炎凉城的那天,我的哥哥诺力王子按例巡视边境。碰到刘岩率手下欺负突厥的一个小村庄,还掳了很多姑娘。我哥哥与他交涉,他却命人将我哥哥打成重伤,还一路把他们赶到了王庭。我父汗大怒,险些就要出兵,是悠赶到,才化解了一场战争。」 我恨得咬牙切齿,把马鞭狠狠掷在地上,「岂有此理。我父皇设置安西都护府,不是让那些人胡作非为的!」 「赤京离这里那么远。你们的皇帝好不好,我们不知道。安西都护府在这里,是皇帝的象征。它对于我们来说,糟糕透了!而悠呢,他是汉人,也是突厥人,他与龟兹也大有关系。但安西都护府将他置在了一个很尴尬的位置上。他想要维护这一方的安宁,却被人牵着走,被人害。」 「刘岩这个王八羔子,我非得整治他一顿不可!那云,你告诉我,安西都护府在哪里,我现在就去找他算账!」 那云满脸的不相信,「就凭你?」 「对,就凭我!这事李悠管不了,我管了!」 那云说要先告诉李悠,我不让。让他知道了,我还能去的成吗? 那云又不让我一个人去。 最后,在我的威胁带引诱下,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了离炎凉不远的呼图城,安西都护府的所在地。 到了呼图城之后,我才知道。这里离龟兹国的边境,只有一个城的距离。出了城再往西一些,就是龟兹国了。 呼图城与炎凉城相比,更像是我朝的疆土。没有那么多元化的建筑风格,街上的行人也都讲汉语。 安西都护府只是一个小小的驻边府衙,但从门面上看起来,却比李悠的陇西王府还要气派。 守门的士兵不让我们进去。 我软磨硬泡了半天,说我是公主,可是那士兵说,我要是公主,他就是我爹。 我被气得不轻。那云要带我回去,我看了看府衙的高墙,拉住她,「那云,你会武功?」 「会一点。」 「那你从这里翻进去。带上我。」 「你疯啦。就算你见到刘岩又能怎么样?」 「这个你别管,我自有办法。你也不想让李悠蒙受不白之冤吧?」 那云看着我,好像没听懂我话里的意思。我忘记了她是突厥人,不能对她的汉语抱有太高的期望。事实证明我也不是个好人,因为无计可施之下,我又念了那句龟兹话。 「停!」那云无奈,只能抱着我,翻上了高墙。我们稳稳当当地落在里面的草地上。 可我们还没站稳,就听到草地外的路上传来两个人说话的声音。我们连忙躲到矮树的后面。 其中一个声音我认识,是秦尧。 「刘将军,下官不懂您的意思?」 另一个声音底气十足,应该就是刘岩。 「秦将军,令尊秦大人虽然摸不清当下朝中的形势,但本将军还是要奉劝你们一句,谢家也好,霍家也罢,都比王家强。皇上百年之后,霍大将军一定会把王家连根拔起,至于在炎凉的那个公主,李悠保也好,不保也罢,都不重要了。」 v第34章[03.10] 「下官只是奉命来调查陇西王拥兵一事。」 「啧,你这人,怎么就说不通呢?这件事真也好,假也罢,你就当真的报到赤京城去就好了嘛。」 「将军,下官断然不会这么做!下官告辞。」 我只听刘岩冷笑,然后便是森冷的呵斥,「秦尧,你真是不知好歹。来人啊,把他给我抓起来!」 院子的四周突然冲出许多士兵,秦尧作势迎敌,「刘将军,你这是要干什么?」 「对于不知好歹的人,本将军向来是不客气的。」 我急得冲出矮树,大声喝道,「慢着!」 那云本来要伸手抓我,但没抓住,依然躲在矮树的后面。 刘岩长得黑壮,像是张飞。他愣了一下,伸出双手拦住要冲上来的士兵,「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我站到秦尧身边,秦尧跪下来说,「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秦将军请起。」 「公主?」刘岩皱眉说道,「嫁给李悠的金玉公主?」 「就是我。大胆刘岩,看到本公主还不下跪!」 刘岩似笑非笑,作势要跪,「末将拜见公主……」谁料,他竟又猛地抬起头,高声对四下喝道,「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 我咬牙,「反了你!」而后自怀中掏出一个令牌,高高地举起来,「我看你们谁敢动!」 众人看到那令牌,纷纷大惊失色,连忙都跪到地上,高喊万岁。 这是我出京的前夜,父皇偷偷塞进我衣服里的调兵令。这令牌可以调动千军万马,可以先斩后奏,历来由大将军和父皇人手一块,见令牌如见父皇。一开始,我并没有在意,只当是父皇给我用来防身的。可自昨天李悠跟我说了安西都护府的事情以后,我就开始觉得,父皇的用意也许没有那么简单。 自古,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皇帝再大,也不可能把国家的每一个角落都管到。 秦尧到了陇西,只带了几个随从暗访,并没有派兵。一开始我就觉得蹊跷,现在我明白了。不派军队,原来是知道,刘岩这个反贼,已经控制了整个安西都护府,根本不会听秦尧一个小小的羽林军将军的。 小陆子说过,安西都护府的将军历来都是由霍党的人担任的。霍党如今在朝中只手遮天,不论父皇派哪个大臣来,都不敢动安西都护府的将军不说,最后可能还要被收买。所以父皇派了秦尧来,秦尧为人耿直不阿,就算最后没查出什么,至少也不会陷害李悠。 可刘岩这死胖子,居然还想把秦尧扣住。今天我要是不在这儿,秦尧不就白白牺牲了?这世道,还有王法没有! 我喊道,「我命令你们,把刘岩给我抓起来!」 见那些人都不敢动,刘岩还拼命瞪着他们,我又喝了一声,「好大的胆子!持此令牌者可以先斩后奏,你们不怕本公主灭你们九族吗!」 他们这才一拥而上,试图抓住刘岩。 刘岩是武将出身,一身的蛮力,区区几个士兵根本奈何不了他。他丧心病狂地朝我扑过来,秦尧欺身而上,与他缠斗。 这个时候,一直藏在矮树后面的那云冲出来,拉着我就跑。 「那云!」 「笨蛋!刘岩经营安西都护府多年,这里早就都是他的人了!快走啊!」 那云话音刚落,四周的高墙上就出现了很多弓箭手。我暗叫不好,弓箭已经如暴雨一般飞来。 那云挡在我前面,刘胖子在另一边大笑,「幼稚可笑的公主。你以为凭一个破烂令牌就能把我怎么样吗?区区一个奶娃娃就敢跟我叫板,真是不自量力!」 就在这时,秦尧的背后中了一箭,被死胖子一脚踹到了我的脚边。 「秦将军!」我俯身去扶他,他抓着我的手说,「公主快走,快走!」 箭雨太密,那云的武功还不如秦尧,抵挡不了多久。如果死胖子这个时候扑过来,我们就死定了!我看了看脚边受伤的秦尧,又看了看奋力抵挡的那云,第一次觉得,原来冲动不仅会害死自己,也会害死别人。我太天真了。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死胖子真的朝我们冲了过来。 那云挡着箭雨,无暇分身。我俯身拿起秦尧手里的剑,硬着头皮迎向刘岩。 我不能害怕,也不能逃跑,这是一个公主的尊严,也是一个国家的尊严。 「来啊,我不怕你!」我闭着眼睛狠狠往前砍了几刀,却没砍到什么。反而是有人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把我拉到了身后。 刀剑声四起,我茫然睁开眼睛,看到一群黑衣人与刘岩的人马打了起来。 而抓住我的,也是个黑衣人,正用背对着我。 只见他举起手中的弓,同时搭了四把箭,嗖地一声,高墙上的四个弓箭手同时跌下墙头。而后他又迅速地自身后的箭筒抽出箭,在密集的箭雨中,逐一射下墙上的弓箭手。百发百中无虚弦。简直神了! 死胖子见状,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我忍不住喊了一声,「壮士小心!」 他转过身去,一脚就把死胖子踹出去很远。 死胖子爬起来,又冲过来,他轻巧地躲过,一个横扫,死胖子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这个人迎敌的姿态很轻松,淡如清风。每一次出手都能击中对方要害,快准狠。但即便是这样,仍然不能看出他的武功究竟有多高。因为他每一次出手,都有所保留,下一次出招就更狠,更绝。 他移动的速度像是雷电一样,只能捕捉到影子,但姿态优雅,就像是在跳舞。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功夫,暗暗揣测一定是西域的什么奇人异士。 院子里的打斗越来越激烈。黑衣人虽然各个是高手,但是死胖子的人实在太多了,还源源不断地涌进来,黑衣人的人数太少,渐渐处在下风。 这时,倒在地上的秦尧突然拉住我的腿,递给我一个东西,「公主……」话还没说完,就晕了过去。 我一看,这东西类似羽林军之间相互通信的信号弹,便连忙拉开,对着天空。只听「嗖」的一声,一颗红色的光球直冲上天,然后「碰」地一声炸开来。 正把刘胖子往死里打的黑衣人明显愣了一下,而后他把手放进嘴里,吹了一个哨子,黑衣人齐刷刷地飞上墙头,瞬间就不见了。 这,这是什么情况? 整个院子安静了一瞬,而后院子外响起了叽里咕噜的外国话。一个士兵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跪在刘胖子面前,「将军,不好了!我们被龟兹的士兵包围了!」 那云比我还震惊,她冲那个士兵吼道,「带兵的是谁?」 v第35章[03.10] 「好像是龟兹国的小王子,蒙塔。」 我的脑袋轰隆一声,偷偷看那云的脸色。 她,面如死灰。 刘岩看了我手中的信号筒一眼,眼神阴恻恻的。 他居然没有再纠缠我们,而是带着他的手下,转身出去了。 我拉了拉那云,企图把地上的秦尧给弄起来。谁知道那云像丢了魂一样,怔怔地看着门口的方向,「不行,我不能见他。」 「那云?」我拉她的衣袖,她一下子跳了起来,「你快给我找个地方躲躲。」 「这里哪有地方可以躲呀?」我看了看四周,「龟兹的王子又不是猛兽,见一见没关系的。」 那云摇了摇头,「你们汉人有一种说法,叫因果循环。很多恩怨一旦开始,就没办法停下来了。」 「那……」我那字的尾音还没完,刘岩已经与一个男子共同走了进来。 那男子很高,头发到肩颈,穿着束腰的长袍。袍子上的花纹很繁复,腰间别着短刀。 我猜测,这就是龟兹国的小王子蒙塔。 我仔细地打量他两眼,发现这是个极其英俊的男人。因为他的鼻子很高,眼窝有些深,与中原人的小鼻子小眼大相径庭。 而他的突然出现,已经让那云无所遁形。 我乖乖地蹲到地上,不挡住他们的视线。该面对的,总要面对。何况,以我过往的经验来说,那云未必不想见蒙塔。就像我现在人在炎凉,身边有了李悠,偶尔还是会想念谢明岚一样。 蒙塔先是看我,然后看向那云,脸色马上就变了。 他说了一句话,我没听懂。 那云回了一句话,我也没听懂。 但他们的目光是那么炙热,就和所有热恋中的爱人一样。 就在我以为他们两个会这样平静地对话下去的时候,两个人的声量忽然都拔高,就像是在激烈地争吵。 而后,蒙塔忽然翻身到那云的面前,两个人就动起手来。 「唉,别打啊!」我劝架,可是他们两个一边打,一边说着我不懂的话,根本没人理我。 「那云,停手!打架不能解决问题。」 那云抬手格挡住蒙塔,抽空对我说,「他硬说我盗用龟兹的火石。我要被气疯了!」 「不是,你给他翻译翻译,就说那什么火石是躺在地上这个人给的。」 那云对着蒙塔说了一句话,蒙塔低头看地上的秦尧,又是一句。 「那云,他说什么了?」 「他说,这火石是龟兹的机密。就凭一个汉人根本不可能拿到。」 那云话音刚落,蒙塔已经伸手擒住了她的手臂。显然,他的功夫,要比那云好得多。 我看到站在门口的刘岩在偷笑。这个死胖子,一定是刚刚进门的时候,他说了什么让蒙塔误会的话。 他巴不得我们死。如果我们与龟兹王子再结了梁子,刚好让他们有借口把西域搅得更乱。 我想了想,走到那云身边,低声说,「那云,你就承认是你偷的。」 「什么?」那云瞪我。 「你想啊,如果你承认是你偷的,蒙塔肯定要把你带回龟兹国处置吧?到时候,你就说是我和秦尧帮你的。现在我们最紧要的就是安全地离开安西都护府。否则等蒙塔一走,我们就脱不了身了。」 那云想了想,对蒙塔说了一句话。 蒙塔满眼的不可置信,伸手狠狠地按住那云的肩膀。我看到那云的眉头都皱起来了,肯定很疼。 这个时候,刘岩和一个矮子走过来。刘岩对那矮子说,「你问问蒙塔王子,这几个人该怎么处置?」 那矮子原来是个译官。 蒙塔好像很生气,一直在咆哮。矮子本来就生得小,跟蒙塔说完话之后,简直已经缩成了一个球。他战战兢兢地对刘岩说,「蒙塔王子说要把这几个人带回龟兹去处置。」 刘岩摇头,「你跟王子说,这几个人擅闯安西都护府,是重罪。」 译官跟蒙塔对话,然后对刘岩说,「王子说,在事情没有弄清楚以前,人必须都交给他。否则,龟兹的骑兵就在外面候着呢。」 刘岩斟酌了一会儿,「罢了。你跟王子说,人可以由他们带走。」 蒙塔听了译官的话以后,对着门外高喝了一声。马上有几个龟兹的士兵跑了进来,把我和秦尧硬生生地架出了府门。 我回头看那云,她被蒙塔亲自押着,两个人还在争吵。 我跟秦尧被扔上了一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板车,一个龟兹士兵坐上来,看着我。 而那云则被蒙塔强行抱上了马,她虽然极力反抗,还是被蒙塔按在了怀里。 我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呼图城,一路往西行去。 当呼图城渐渐地在身后缩小成为一个灰点,我忽然发现了问题的严重性。难道我们真的要这样去龟兹了?秦尧能不能撑得住? 看守我的龟兹士兵仔细打量我,而后用汉语小声地说,「你是在担心这个人?」他指着秦尧,「我看过他的伤势了,不严重的。」 我吃惊,「你,你会说汉语?」 那士兵憨厚地笑了,「是呀,我的母亲是汉人。」他看着我的耳朵,「姑娘耳朵上戴的红色宝石,整个西域只有一个人能拿得出来。所以我料想姑娘肯定不是一般人。」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坠。它是李悠送给我的首饰里面,最平凡的了。 「姑娘放心。我们蒙塔王子的心肠很好,不会故意为难你们的。」 v第36章[03.14] 「你能告诉我这火石是什么东西吗?」 「火石是我们龟兹军队的高级将领用来求救的讯号。整个龟兹国只有两三个人才有。所以王子才怀疑你们偷盗龟兹国的机密。」 我吐了吐舌头,难怪我一放那玩意儿,就把堂堂的王子和浩荡的骑兵给引来了。 一路上,我都急于脱身,可是又想不到办法。就在我们要到达国界线的时候,身后响起了马蹄飞驰的声音,好像有一队人马正朝我们赶过来。 我刚要回头,一骑已经到了我们身边。来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齐整的月白长袍,脚上的黑锦翻绫靴比大漠里的黄沙还要亮。 他低头淡淡地看我一眼,我还没开口叫他,他就直接策马去了蒙塔的身边。 蒙塔马上停了下来,整个队伍也都停了下来。 我看到他在跟蒙塔对话,淡淡地点头或者微笑。他脸上的表情永远都那么从容,好像太阳的东升西落,不会受到任何事的影响。 刚刚那个龟兹士兵指着他叫道,「啊,就是他!」 那士兵见我不解地望着他,笑着解释,「他是被铁骑突厥称为阿尔斯兰的人。阿尔斯兰在突厥语里,是狮子的意思。我们龟兹的王族,最为崇拜狮子。所以,他也是我们的阿兰卡,哦,也就是守护神。对了姑娘,你耳朵上的宝石就是他赠的吧?」 「嗯。」 「姑娘,你真是有福气。你们很熟?」 我抬手挡住脸,「不熟,绝对不熟。只有数面之缘。」 「啊,传闻他不近女色的。不过听说赤京嫁来的那个公主,很平庸,根本配不上我们的阿兰卡。」 我的头已经低到膝盖里面去了。我祈祷李悠千万不要过来跟我说话。就凭他在西北各国的声望,我今天的所作所为,除了让龟兹人得出我更配不上他的结论以外,没有第二种可能。 可惜佛祖没有听到我的祷告。 因为下一刻,李悠的声音就在我头顶响起来,「你低着头干什么?」 「你……你认错人了。」 他停了一下,「……蒙塔说你和那云盗了火石?」 我的四周安静极了。我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所有人都在用探究的目光看我们俩,包括在前面的蒙塔和我身边的那个龟兹士兵。 「不要跟我说话!」我很小声地对李悠说。 李悠不解地看着我。我对那个龟兹的士兵笑了一下,「你千万别误会,我跟他真的没有一点关系。我们不熟!」 龟兹士兵满脸不相信地看着我,「姑娘,你就别蒙我了。」 我还没开口,李悠已经亲切地对他说,「承蒙关照,这位姑娘是我的王妃。」又加了一句,「不巧,我们很熟。」 听到这句话,那士兵好像马上变成了石窟里面的壁画,一动不动了。 李悠把我抱上马,低头道,「王妃,您的记性不太好。才半天不见,就跟本王不熟了,恩?」 「我,又不是故意……」 「你先老实告诉我火石是哪里来的?」 「秦尧昏过去之前给我的。」 某人明显被气到了,「你就这么确定秦将军是要你把火石用掉?」 我愣了一下,惊觉到,对啊,秦尧只是把它递给我,并没有让我用啊! 完了完了。我懊恼地把整个脑袋都埋进李悠的怀里。我不要见人了,我没脸见人了。 李悠策马回到蒙塔的旁边,我看到蒙塔怀里的那云正气鼓鼓地瞪着天。 他们继续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交流了半天。蒙塔一边看着我,一边点头,最后露出了友好的笑容。 他们聊完之后,李悠又对那云说,「云儿,你和蒙塔好好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悠,你快让他放了我。」 「你会说龟兹话。」 那云挣了一下,蒙塔抱得更紧。 「气死我了,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上次他都已经说了,再见到就要把我打趴下!」 「是吗?」李悠轻松地调转马头,「如果不是你说你非要嫁给老谷浑王不可,也不会把他惹毛。」 「你,你到底站在哪边?」那云气得干瞪眼。 「我只负责把我的女人带走。你不是我的女人。」 「喂,你太没义气了吧!亏我拼命保护你的女人!」 「你要是不把她带到呼图城来,就不会有后面这些事。」 那云气得直蹬腿,「你还敢说!要不是你教她用那句要命的龟兹话来威胁我,我能把她带来吗?」 李悠又微微笑了一下,对蒙塔说了一句话。 那云听了以后,对着蒙塔大叫起来。乱七八糟的,什么话都有,中间还夹杂着几句我能听得懂的汉语,「不是他说的那样,根本不是的!」 蒙塔一边听,一边爽朗地笑了。 我有一种感觉,可怜的那云被李悠算计了。 李悠带着我,随从他来的人带上秦尧,我们开始往东走。那云还在蒙塔的手里,我不用回头,都能听到她的叫声和咒骂声。 我问李悠,「不把那云带走,没事吗?龟兹和突厥不是正势如水火?」 「国家有国家的恩怨,个人有个人的感情。蒙塔不会伤害那云。」 啧啧,这人,上次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v第37章[03.14] 我想了想又说,「我……不是故意要给你惹这么大麻烦的。」从炎凉城到呼图城,再到跟另一个国家的王子周旋。我心里很明白,这次着实让他费了一番心神。便又补充道,「下次,我一定……」 他打断我,「还有下次?再有下次,本王会慎重考虑与王妃不熟一事。」 「……!」 罢了。像那云那样直爽火爆的突厥公主都搞不定的陇西王,像我这样不顶事的赤京公主就更搞不定了。 那云,我们还是各安天命吧。 我以为炎凉城很近,其实也不近。我们一路走,走到了黄昏,天边都是迷眼的晚霞。这里的黄昏特别美,没有房子,没有人,只有一片金灿灿的沙海,与湛蓝的天空呼应。心灵,好像也随之纯净起来。 「驸马……」我揪了揪李悠的衣领子,打了个哈欠。 他身上总有好闻的味道。 「怎么了?」 「太阳像个好吃的饼,我饿了。还有多久才能到家?」我喃喃地说。 「快了。」 我仰头嗅了嗅他脖子里的味道。吹弹可破的皮肤,简直让我嫉妒得要死。我恶作剧一样地用嘴唇碰了碰他的喉结,他浑身都僵硬了。 我偷偷地笑,欢喜他这样笨拙而又直率的反应。 他伸手按我的头,声调也变了,「再不老实,就把你丢到大漠的深处去。」 我依着他,笑道,「你才不会。你是我的阿兰卡。就算你把我弄丢了,也会来找我的。」 他不说话,只是低头对我笑,淡淡的,优雅的,俊美的脸映着迷离的夕阳。我想,我会迷失,但不是在无人的荒漠里。而是因为某人的笑。 好不容易回到王府,小东和小陆子已经侯在门口等我们了。 李悠让小东把秦尧带去疗伤,小陆子拉着我说,「公主,您可把奴才吓死了。刚才,赤京的信使来了。奴才把信放到您的房间里了,您快去看看。」 我一听说是赤京来的信使,连忙马不停蹄地奔回房间。 桌子上放着信。上面盖着父皇的私印。 我连忙打开,里面是一封很长很长的信。 父皇问了我的近况,又说了母后和舅舅他们的情况。王明珠怀孕了。谢太傅身体每况愈下,谢明岚和霓裳要提前完婚了。 信的最后,父皇说,「小六,西域都护府最初设置,是为了牵制陇西李氏,安定西北。然如今已渐成国家的诟病。朕赐你调兵令,对你给予了厚望。无论是陇西李氏还是安西都护府,作为皇帝,朕不希望看到它们威胁到皇权的统治。朕惟愿,小六不辜负父皇的一片苦心。此信万不可落入陇西王手中,看完之后马上烧掉。回信也定要用纯儿所赠的印章加盖为凭。父皇。」 我把信放在蜡烛的火焰之上点燃,看着纸片燃成灰烬,心中怅然。 纵使父皇疼爱我,纵使是他亲自选了李悠,但作为一个皇帝,他也不能完全放心。 之前在赤京的时候,关于李悠的威望等各种传闻,赤京人都只当是以讹传讹,没有几个人全信。可是当那夜,李悠被各国来使要求跳秦王破阵乐之后,有心人便看出了那传闻所言不虚,所以我们被追杀了。 父皇把我嫁给李悠的用意究竟有几重,我不想去深究,我只知道,李悠待我很好,若非涉及国家的立场,我不想做任何伤害他的事。 「你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面干什么?」 身后突然响起李悠的声音。我慌忙擦了擦桌子上的灰烬,笑着回头说,「在看太子哥哥送给我的印章呢。」 我把那枚用月尾紫石雕刻的印章递给李悠看。李悠仔细看了一番说,「这可是寿山石的一种?」 我惊奇,「你也懂雕刻?」 「看过几本古书,其中许多词很生僻,就问了很多的汉人和外公。因为太难,所以没有研习下去。」 「你不早说!太子李纯可是这方面的行家。我从小跟着他,也略有建树。你要是碰到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我拍着胸膛说。 李悠不信任地看我两眼,把印章倒过来,看底下刻的字。 「莼鲈之思?我从来没见过这个词。」 我窃笑了两声,想起某人的汉语不太好,连忙解释道,「就是思念故乡的意思。」 「有什么典故吗?」 「典故……」我只知道意思,不大记得典故了。 「汉人的成语,不是总有典故的吗?这个词一看就是化用典故而来的。」李悠很较真。 我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没把典故给想起来。但又实在不想在某人面前丢面子,就自己胡乱编造了一段,以为能忽悠过去。 谁知,某人听完后沉默了许久,淡定地下了结论,「半碗水。还不如我。」 我怒了。 我怎么说也受了山神十来年的汉文化熏陶,被一个连「双宿双栖」都不知道的家伙嫌弃,面子上肯定过不去。所以我拉着李悠开始谈古典文化,从孔子到老子,从老子到庄子,两个人也从桌子上到地上,然后不知怎么的,就到了床上。 最后,孔孟老庄都没怎么聊到,反倒是被某人狠狠地反教育了一顿。 什么谦虚是一种美德,什么要敏而好学云云。 我被某人反教育,但可恶的是,完事了以后,某人不让我碰他,急急地披上衣服,就沐浴去了。 来王府这么久,我从来都是在房间里沐浴的。小东会派人把木桶和沐浴用的东西送来。可李悠的沐浴地点,好像一直是个秘密。 晚饭的时候,李悠因为要处理公文,没有来吃饭。我就好奇地问小东,「你们王爷都躲到哪里沐浴呀?」 彼时屋子里站了很多人,一听我的问题,都在窃笑。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小东哈哈笑了两声,解释说,「王爷有自己的浴池。不喜欢外人打扰。」 「露天的还是封闭的?」 小东好像看出我在想什么,「是封闭的。而且有人把守着出入口。」 v第38章[03.14] 「啊,这样,也太谨慎了吧。」我在心里惋惜。如果是露天的,本公主哪天心情好,还可以去偷窥一番。反正他都被我看光光了,亲光光了,也没什么好害羞的。再说,一个大男人,还能比我吃亏? 小东凑到我面前,突然说,「王妃知道炎凉城的几件宝贝么?」 一听说有宝贝,我马上来了精神,「都是什么,说来听听?」 「别的,王爷以后都会慢慢告诉您。小的只跟您说这炎凉城的第一宝。估计王爷肯定不会告诉您。」 「哦?」 小东顿了顿才说,「炎凉城的第一宝就是,王爷的身体。」 「噗……」我一口气把刚喝进嘴里的茶全喷出来了。「你,你开玩笑的吧?」 小东严肃地说,「小的很认真。王爷的身体,至今为止,恐怕只有王妃您亲眼见到了,亲手碰到了。别人可是近不了王爷身侧的。所以炎凉城的各个角落都有人在说王妃的坏话。王妃应该比小的更清楚原因。」 乖乖,当然清楚。敢情我把他们的第一宝给独霸了,他们不卖力地诅咒我已经算很客气了。 还是赶紧转移话题。 「小东,我好像都没看见陆有之?」 「他去照看秦将军了。」 我站了起来,「秦尧已经醒了吗?我去看看他。」 李悠对秦尧还不错,安排的客房是王府里的最上房。我去的时候,陆有之已经靠在床边睡着了。 秦尧看到我来,撑着身体就要起来,我连忙走过去扶住他,陆有之就醒了。 「公主,您怎么来了?」 「我听小东说秦尧醒了,不放心,就过来看看。果然一过来就看到你在偷懒。」我揪他的耳朵。 秦尧看我一眼,我会意,对陆有之说,「小陆子,你到外面守着。不要让人进来。」 「是。」小陆子连忙退了出去。 秦尧还是要起身,我按住他,「不用在意。这里不是赤京,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你身上有伤,还是好生休养。养好了好回赤京去。」 秦尧终于不再坚持。 「公主,臣把火石给您的时候,来不及言明,给您添了麻烦,还请您恕罪。」 「哪里。要不是你把火石拿出来,我们估计都死在刘岩手下了。」 「公主,恕臣直言。根据这几日的明察暗访,臣掌握了确凿的证据,陇西王确实训练有军队。只不过,这军队的地点很隐蔽,平日里也全部是封闭的。」 我沉默。父皇的担忧果然是真的。但我内心还在为李悠辩解,也许这军队,只是为了对付安西都护府,并不是用来对抗朝廷。 「公主觉得此事应该怎么办?」 我一愣,「这是国家大事,为什么要问我怎么办?」 「臣出发离开赤京以前,皇上秘密召见过臣。他说公主有仁心,仁者无敌,但谋断稍欠,更缺乏处事的经验。若臣感到迷惘难辨,可以替他给公主这个机会。皇上说,哪怕是不成熟的建言,也要臣采纳、照办。」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皇上说,公主若说不知道,就让臣等到公主知道为止。」 知女莫若父。父皇在为我选择了李悠的同时,也为李悠选择了我。 原来,他许我一生所能够看的风景,并不是什么小女儿家的风花雪月。也许是家事,也许是国事,也许是天下事。这才是他把调兵令给我的真正用意。 我辞别了秦尧,从房间里出来,小陆子一声不吭地跟在我的后面。 他八岁的时候,被父皇赐给我,从此一直跟我形影不离,十年光景。 「小陆子。」 「是,公主殿下。」 「如今朝中的局势,你替我分析分析。」 「奴才只是宦官。依照我朝的规矩,宦官不能言政的,公主。」 我停下来,回头看着他,「这又不是在赤京,我赦你无罪。但是你要敢说谎,你就自己去找小东,领五十个板子。」 小陆子怯怯地抬头看我,然后闷声说,「奴才愚见,太子一旦登基,王氏将被连根拔起,在朝中再无立足之地。而谢氏虽然是我朝第二大家族,但谢太傅年事已高,谢侍郎资历太浅,不足以与霍氏抗衡。」他顿了顿,见我盯着他,才吞吞吐吐地接着说,「太子,本性温良,就算登基为帝,只怕也会受霍氏操纵。如今,能与霍氏相抗的,只剩下陇西李氏。」 「所以?」 「公主,您饶了奴才把,奴才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了!」小陆子跪下来,把头磕得闷响。 「好了好了,你起来吧。」我心烦意乱地挥手,随意坐在廊下。 这个世界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复杂?父皇,您为什么突然扔给儿臣一个这么大的难题,这是考验,还是您的试探? 我坐着发呆,用我那一向只思考怎么捣乱的脑子冥想父皇出的难题。 鼻子里灌注着大漠干燥的风,满满的都是白日里太阳留下的味道,与赤京的风很不一样。 不知怎么的,在这样一个时候,我忽然想起赤京来。 想起赤京五月里棉棉的日光,还有热闹的马球赛。以前的我,总是会在看台上手舞足蹈地给谢明岚喝彩。那个时候,爱还朦胧得像是紧闭的花苞,也许所有的感情,不到盛开,就不会有明艳的色彩。 还有南湖的赛舟,几条船,几个风雅的文人,有时候还会带上赤京里的花魁。 岸上的人吆喝一嗓子,那舟就纷纷冲出去了。 五颜六色的横在湖里,说不出的好看。 我闭着眼睛,思绪飘出去很远,嘴角不知不觉地就有了笑意。 然后有一个人在我旁边说,「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v第39章[03.14] 「啊!」我立刻清醒过来,侧头看过去。李悠正学我仰着头看天空,纯净清透的表情。小陆子跪在一旁没有声音。 我瞪小陆子。 「你瞪他干什么?是你自己太沉醉于回忆,没有听到我们来。」 「我们?」 「是啊,我们。」李悠抬手向一侧,我这才看到走廊里面满满当当地站了穿着五颜六色衣服的男人。有老有少,有美有丑,看不出来历。 「他们是?」 「他们是王府里,各房的管事。你来了之后,一直没时间带他们过来跟你打招呼。记住他们的名字,可能需要一点时间,不过以后这个家交给你来当,用点心吧。」他轻轻敲了敲我的头。 然后那些人就逐个过来介绍自己。 账房,马房,内务房,珍宝房,农房,商房……我从来不知道,一个陇西王府,居然有这么多的部门,简直和朝廷的三省六部一样。 当最后一个人走回队伍里面去的时候,我只觉得眼前都是小星星。 李悠挥了一下手,那些人就全部退下去了。 我抱头,「驸马,好多人,我实在记不住啊!」 李悠揽住我的肩,眼角有淡淡的笑意,「你以为这陇西王妃是这么好当的?一点一点学起,不会的我教你。或者,问外公。」 「说到外公,我好像很久没看到他了。」 「诺力受伤,外公回突厥去看他了。」 「外公住在炎凉,还是住在突厥?我觉得外公比你长得像突厥人。颧骨很高,鼻子也很高。很帅气。」我仔细打量某人的脸,认真地说。 某人明显不高兴了,淡淡地说,「你的意思是,我长得很丑?」 「说实话嘛……外公比较帅。」 他看我一眼,站起来就走。我连忙拉住他,讨好地说,「唉,你别生气啊,好不容易才陪我坐一会儿呢。你比较帅,你全天下最帅,好了吧?」 他盯着我,深棕色的眸子,印着月亮的轮廓。 我叹息一声,伸手环住他的腰,多少因为今天父皇和秦尧的话,对他有些愧疚。我们是夫妻,应该对彼此坦诚,可是有些事情不得不瞒着瞒着他。虽然,他也有事情瞒着我。 「小陆子,你看够了没有?看够了就退下去,不要妨碍我跟驸马。」 「是是,奴才刚才睡着了,什么都没看见,奴才这就走。」 见小陆子掠过长廊,我抬头看李悠,「驸马,现在就我们两个人。我们来一次很坦诚很坦诚的对话,好不好?」 「恩。」 我拉着他,与他相对而坐。我用自己的手掌,对着他的手掌,然后认真地说,「我问你的问题,你要老实回答我。如果你不诚实,老天作证,我会遭到报应。」 他伸手捂住我的嘴,目光清冷,「不许这样说。」 我握住他的手,眼眶有些湿,「你是在乎我的,对不对?不是因为跟父皇谈好了条件,也不是因为我是公主。」 「因为你是你,别的都不重要。」 「那么……」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我要知道,你为什么训练军队。」 他的手僵了一下,表情紧绷起来,目光也移向别处。 我伸手捧着他的脸,不让他闪躲。 「驸马,我很认真地把自己当成你的妻子。我不管别人怎么说,也不管别人怎么看,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你有什么苦衷,你可以告诉我,如果有什么误会,你也可以说出来,我们一起解决。你说过的,与我同在。那么同样的,我也会保护你。」 我不知道怎么抚慰他,就凑过去吻他。他没有躲开,而是伸手环住我的腰,放任我。 我像小猫一样挂在他的身上。笨笨地,害羞地碰触他。 有时候,总觉得在他面前,自己还像一个小孩子。说要保护他的话,实在是幼稚可笑。可是我极其喜欢他听了我的话之后,露出的温柔眼神。就像他对我的话深信不疑一样。 「暖暖。停下来,很痒。」 「啊?」这个人,太破坏意境了吧。 他抵着我的额头,「你先随我去一个地方吧。」 「好。」 他牵着我走过长廊。地上的月光平平整整的,没有任何缺漏,就像是一段完整的故事。有时,我看着他,总会有一些恍惚。上天把他打造得很美,却把我打造得很平凡,他好像不应该属于我。 他推开一个屋子的门,里面没有点灯,很黑。 我站在门口,他走进去,把屋子里的蜡烛逐一点亮。当暗黄的灯光把墙壁照亮的时候,我愣住了。 那面墙上贴了满满的画,画的都是一个小女孩。很小很小,或笑着,或撅嘴,站着或躺着,活灵活现。 我不禁走到画前,轻轻地摸着画上的女孩,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好像认识她。 李悠从身后抱住我,「暖暖,你都忘了吧?」 「什么?」 他轻轻地哼起一首歌。 「蓝蓝天空,太阳公公,小狗追着小蜜蜂。 夏天的风吹着我走入梦中,我看到七彩的天空。」 记忆中的旋律像是纷至沓来的纸片,我忍不住跟他一起唱了起来。 「绿绿的松,白白蓬蓬。空气中有香香的梦。 夏天的风吹着我走入梦中,我看到月亮婆婆笑了,我做着甜甜蜜蜜的梦。」 v第40章[03.14] 我记得这首歌,还有模糊的旋律,但我记不起李悠,怎么也记不起来。 「画上的小女孩是我吗?我们很早就认识吗?」我抓着他的手臂问。 「是你,我确定是你。」李悠亲吻我的脸颊,「你说过,你要快点长大。长大了,就能保护我了。」 「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个时候你还很小,话都说不清楚。所以不记得了吧?我只听到有人喊你暖暖,却不知道你的真实姓名。后来,你离开得太匆忙,我甚至都不知道你是不是赤京人。」 我望着墙上的画,喃喃地说,「你确定是我吗?真的是我吗?」 「是的。」 这个故事应该不短,却被他省略了许多。偏偏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又不想多谈的样子。 我要开口,他却摇头,「不要问。如果不记得了,就当我们重新认识了一次。」 说完,他很正式地走到我面前,用汉人的礼节说,「你好姑娘,在下李悠,陇西炎凉人。身上有一半突厥的血统。已婚,谢绝爱慕。」 「噗」,我从来都不知道他还会说俏皮话。 「谁稀罕你啊,还谢绝爱慕。白送给人,都没人要。」 「不一定。」 「谦虚是一种美德,懂不懂?」我戳了戳他。他很认真地点头。 然后我们相视而笑。 是啊,如果真的像他所说的,那么人生的缘分,真的很奇妙。 我曾经说过,长大了要保护他的话吗?难怪,他记了我这么多年。 我记得,谢明岚也曾经说过,长大了要保护我。因为这句话,我幼小的心田里涌出了一股温泉。我记得他很久,也许就跟李悠记了我很久一样。在孩子缺乏安全感的世界里面,这是一句比千金还重的誓言。 李悠娓娓动听地说,「我怕忘记,每一年都画你。只要想起你,我就还相信,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把我当成眼中钉和怪物。」 「眼中钉?怪物?驸马,你在开玩笑吗?」 这两个词,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跟他扯上关系。 「王父的妻妾都是汉人,只有我的母亲是突厥人。而且,」他的眼神翻涌了一下,「是成过亲的女人。」 我从来没有听他谈起自己的身世,本来满心的好奇。可是看他现在的模样,我宁愿他不提起。因为他悲伤落寞的表情,好像承载着太沉重的过去,让我心疼。 「喂,阿尔斯兰、阿兰卡,现在的你看起来很弱哦。」 「是吗?」他放松了一些。 「狮子是凶猛的,无畏的。像这样。」我比划了两下,还学狮子叫。 他笑了,「再凶猛,被咬伤了,也要躲起来自己舔伤口。」 「我帮你舔!」话脱口而出,说完,我马上就脸红了。「我的意思是……喂,你,你干嘛啊!」 他突然把我抱起来,走出屋子,「既然你开口了,我不拒绝。」 「正事,正事还没说!」我急了。 「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很急。」 我承认作茧自缚这个成语绝对是为我量身打造的。以后再有谁问我典故,我就说,公主李画堂无意间挑逗了驸马,结果被驸马狠狠地镇压不说,还被折腾得精疲力尽,一夜到天明。 完事了之后,他果然又想跑。我死死地抱着他的腰,嚷着,「急事办完了,办正事!」 他还没穿上衣服,光滑的后背被我狠狠亲了很多口,他的身体又诚实地有了反应。啊,本能果然比本人可爱多了。 啧啧,我一边吃他豆腐一边想,就凭这人的皮肤和身材,说是炎凉第一宝,确实不为过啊。 「松手。」他轻轻拍了拍了我的手背。 「我不,一松手人就没影儿了。」 他不说话了,又缩回被子里,抱着我,「好吧,你说。」 「军……军队……」他真的回来了,我又害怕了。还腰酸背疼着呢。昨天晚上太激烈了。 他想了想,「诸子百家里,我最推崇的是墨子。」 嘶,说这人汉语水平不高吧,居然还知道墨子。不过墨子跟军队有什么关系啊? 他好像知道我的疑问,又说,「墨子的思想,一直是我奉行的。所以你不用担心。」 「墨子的思想?你是说……兼爱和……非攻?」我好像有点明白了,「那为什么要训练军队呢?这和体制不符。」 「暖暖,自保不需要理由。我只能向你保证,有生之年,不做对不起这个国家的事情。你要相信,我也是汉人。我流着和你一样的血。」 啧啧,这人,煽情起来,一点都不含糊。 「驸马,我情愿做一个笨女人。你说什么,我信什么。」趁机再偷亲一口。 他轻轻按住我,「好,现在,我要去沐浴了。」 我来不及抓住他,他已经披上衣服,迅速地下床出去了。 我懊恼地捶了捶床,他那什么浴池比我还有吸引力么?要是被我知道在哪里,我非得拆了不可! 我又躺下睡了一会儿,睡到快正午的时候才爬起来。 小东适时地送来来沐浴的用品,这次却没急着走,而是捧着一个雕花的木盒子走到我面前。 「小的听从王爷的命令,去珍宝房取了此物来交给王妃。」 「这是什么?」 v第41章[03.17] 小东笑,「王妃打开就知道了。」 我疑惑地打开盒子,一下子叫了出来,「呀!好美。」 那是一枚戒指,戒指上镶嵌着一颗红色的宝石,折射着太阳的光芒。那红色浓艳似血,璀璨夺目。 「这是被天下人称为宝石之王的鸽血红。王爷说王妃不爱戴首饰,可这枚戒指做工精致漂亮,希望王妃能够戴上。」 「好,我戴。」我把那戒指拿起来戴在手指上,居然刚好合适。 李纯对玉石也略有研究,但是宝石在赤京的都是赝品和次品,这么浓艳的红色宝石,我也是第一次见。 我伸手仔细看了看,下意识地问,「这很贵吧?」 小东合上盒子,笑着鞠躬,「戒指上的鸽血红是炎凉的第二宝。王爷亲自设计的图纸,让珍宝房的工匠打磨,然后镶嵌在戒指上。」 「李悠还会设计首饰?」 「李氏家业也涉及玉石生意,所以王爷说他……略懂一点。」 好吧,就当他只是略懂一点吧。 沐浴的时候,我又忍不住对着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照了照,越看越喜欢。李悠很懂我,若是这宝石打造成什么项链,手镯之流的,我也许就不会这么喜欢了。 「喜欢吗?看你笑得那么开心。」忽然有人在我身后说。 我吓了一跳,回头叫道,「你你!出去出去!」 我急忙扯下挂在一旁的布,「谁让你进来的!你怎么一声不响地就进来了!你往哪看呢,喂!」 他双手撑在木桶的边沿看着我,身上香香的味道飘过来,我使劲咽了咽口水。好吧,我反应太大了,他还有什么地方没看过的?可是不公平,凭什么他沐浴就躲起来不让我看,我沐浴就要被他看光光? 我想了想,忽然扑过去,一把抱住他,使劲把水珠子都抖到他身上,「驸马……你洗好了啊?」 某人沉默。半晌才说,「公主,我的衣服都湿了。」 「湿了好,再洗一次啊。」我再次大言不惭。 某人闻言,眸子暗沉了下去,然后一把把我从木桶里捞起来,抵在墙上,「那就如您所愿。」 直到他冲进我的身子里来,我还在哀嚎,这不是我的愿望。可是某人没听见,他只知道玩火,然后把我烧成一片灰烬。 如果我们再这样纵欲无度,我早晚变真的会变成灰烬。 某人又去沐浴,而我则怏怏地去吃饭,一坐在硬木的椅子上,就觉得下身难受。 「小东,给个垫子。」 「是。」 我很饿了,就不等李悠,一口气扫光了一盘子的鱼。按理说,我们在陇西,海里的东西是不能经常吃到的。可我不知道李悠用了什么法子,顿顿都有海鲜河鲜,而且肉质鲜美,比我在赤京吃到的还要好。 小陆子像一个受气包一样站在角落里,眼睛瞟了眼我的手指,脸上的表情就更抑郁了。 从我出房门开始,我手指上的戒指就饱受府里的人注目。 甚至我在这里吃饭,站在旁边伺候的人也有意无意地看着它,窃窃私语几句。 我想,这炎凉城也没什么宝贝。李悠的身体都能排第一,那这排第二的鸽血红应该也就比一般的宝石值钱点,没什么特别的。 我稍稍安心了些,放下筷子道,「小陆子,过来。」 小陆子连忙跑过来,跪在我面前,「公主。」 「谁欺负你了?」 「没有人欺负奴才……公主,奴才听东大人说,驸马要带您出去一趟。奴才也想跟着,可是东大人不肯。」小陆子哀怨地看了小东一眼。我暗暗好笑,小东什么时候成了东大人了? 小东解释说,「明日王爷确实要带王妃出门一趟。不过随从只有小的,没有陆有之。」 「为什么突然要带我出门?」 小东不回答,只看向我身后。接着,所有人都恭敬地行了个礼。 「因为夏天要来了,先送你一个消暑的礼物。炎凉的夏天很难熬。」李悠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扫了眼桌子说,「公主,你把我的鱼吃光了。」 「吃光就吃光了。你又不差这一条鱼。」我没好气。折腾了我一晚上加一早上,吃你一条鱼你还敢有意见。 他的嘴角噙着抹淡淡的笑意,开始优雅地吃饭。 「喂,你不是送我礼物了吗?」我把手伸出去,红色的戒指闪闪发光,「怎么又送我礼物?钱太多用不完是不是?」 「可以这样理解。」 「……什么礼物非要出门才能送?还不能带小陆子?」 小陆子跪在一旁猛点头。 李悠看向小陆子,为难地说,「不是我不带上陆公公。只是那路很难走,要骑着马,翻山越林。」 小陆子的脸色白了一白。 「还要经过一段水路。」 「公主!」小陆子给我磕头,「奴才想起来,秦将军没有人照顾。奴才冒死请求留下来照顾秦将军!」 我瞪向某人,某人依旧很优雅地吃饭,表情温和,好像心情很好。 第二天,小东牵来三匹马,他和李悠很快地翻身上马,两个人都在看我。我的那匹马长得很凶悍,最重要的是,眼神里面有一股杀气,好像在瞪我。我的骑术本来就马马虎虎,碰到气势这么强悍的马,腿有点软。 「驸马,它好凶!」我指着马,委屈地说。 那马儿好像听得懂我在说什么,还咆哮了两声,我吓得抱住头。 李悠跳下马来,走到我身边,摸了摸马头说,「皮皮,她不是在说你,别生气。」 v第42章[03.17] 我偷偷看那马,看李悠的眼神仰慕得像是看自己的亲爹。一看向我,就又是杀气了。 连马都势利眼! 「驸马,我不要骑它。」我拉着李悠的衣服,恳求。 小东在一旁说,「王爷,王妃的马术还不精。皮皮刚刚驯化,又只听您的。不如您跟王妃共乘一骑吧?」 「路有点远,我怕安安受不了。」李悠看向自己的马。 谁知那马,这时居然趴了下来,看着李悠,眼神汪汪的。 我一定是眼瞎了,才读出了爱慕之情?! 李悠牵起我的手,「安安同意了。公主,恭喜你得逞了。」 「我得逞什么?」 李悠把我抱上马,双手环着我说,「处心积虑,想跟我共乘一骑。」 「我呸。不知道是谁处心积虑,弄了一匹刚驯化的马,逼得我跟他共乘一骑。」 他闷笑了一声,贴着我的耳朵说,「公主英明。」 我还没发飙,马已经飞奔了起来,我只能抱紧他。 真的上路了我才知道,李悠并没有吓唬小陆子。 我们确实翻山越岭地进了一个山谷,然后下马,上了一只小船。 划船的是个带斗笠的老爷爷,笑得很慈祥,「王爷,您又来看……」老爷爷的话咽了回去,因为坐在我身边的李悠把手指伸到嘴边。 「干嘛啊你,神神秘秘的。」我拍他。 「说了是礼物,所以不能提前知道。」 老爷爷看了眼我的手指,脸上的褶子更深了,「老王爷把它送给王爷的时候,是说要送给心上……」 「咳咳,老杜,专心划船。」 「是是是,人老了,就多嘴了。」老爷爷吆喝了一嗓子,开始唱歌。小东站在船尾,很主动地四处张望。李悠趁这个时候,把头靠在我的肩上。 「喂,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有点累。」 纵欲无度……不累就怪了!我没好气地在心里抱怨,但还是调整了姿势,让他靠得更舒服一些。 两岸都是缭绕的烟雾,这片水域不大,但特别幽静。 在大漠深处能有这样一个地方,不得不说是老天爷的惠泽。 我们上了岸,老杜很正式地向我鞠了躬,「我们的王爷,就托付给您了。请您一定要善待他。」 我连忙伸手扶他,「你别这么说,应该的,应该的。」 小东侧头笑。我这才发现这对话有点奇怪。可是老杜唱着歌,又撑起船走了。 云雾越来越重,好像到了一个仙境。 李悠拉着我往前走,「闭上眼睛。」 「我不,摔到了谁负责。」 「……我负责。闭上。」 「哦。」世界上肯定没有比我更乖,更听话的公主了。 他牵着我往前走,鼻子里渐渐地涌进一股熟悉的清香。好几次我都差点要被脚下的树枝绊倒,他每次都适时地接住我,给我足以信赖的怀抱。我想,也许我老了,瞎了,甚至残了,都不要紧。因为有他牵着我,就能这样放心地走下去。 走着走着,我有一种感觉,逼仄的空间消失了。豁然开朗的空气,贴附着身上的每一寸地方。我想要睁开眼睛,可是李悠走到我后面,用双手盖住了我的眼皮。 「答应我三件事。第一,不许尖叫。第二,不许一个人冲过去。第三,不许贪嘴。」 「你当我白痴吗?这么幼稚的事情,我才不会做……答应你啦!」 我话音刚落,他忽然把手拿开。 光线撞进我的视野里,山坡下一片云雾缭绕的景色。 我失声尖叫了。 然后天地万物都消失了,我奋不顾身地冲下山坡,大叫着,「葡萄!是葡萄吗!!啊啊!」 正在园子里劳作的人们纷纷回过头来看我,各个脸上都是惊愣。 葡萄架子,绿油油的叶子,拿着剪子的果农。头顶上,蓝天白云。 这一切美得不像是真的。 地上的篮子里,躺着一串串的葡萄。葡萄上还沾着露水。我发疯了一样冲过去,正站在篮子旁边的一个小姑娘一把把篮子藏到身后,敌视着我。 「若兰,不要无礼,这是王妃。」小东走过来说。 那叫若兰的小姑娘仔细打量我两眼,哼了一声,「比传言说的还要丑。」 「我……」我不跟她计较,我的馋虫大战五脏庙了。我的葡萄,我满心满眼都是葡萄。那是真真正正刚摘的葡萄呀!好大粒的葡萄! 「阿兰,把葡萄给她吧。」李悠站到我身边说。 「王爷!王爷!您来啦!」在果园里劳作的果农纷纷停下手里的话,全部涌了过来,把李悠围在中间。我很快就被他们挤了出去。不过不要紧,我现在眼里都是这片葡萄园,和躺在框子里的鲜嫩的葡萄。 我拿起一串来吃,甜得直到心坎里去。 「王爷,您好久不来了。」 v第43章[03.17] 「王爷,今年的收成特别好,又能卖个好价钱了。」 「王爷,我的孩子出生一个月了,请您给赐个名字。」 「王爷,王爷……」 我靠着葡萄架,一边吃葡萄,一边看李悠。他脸上的表情永远是淡淡的,没有太大的欢喜悲愁,但是他的眼神,只有在幸福安宁的时候,才会有那样圆润的光泽。 兼爱,非攻,墨子。 说这人汉语不好吧,墨子的精神,他却能懂。 小东站到我旁边,问我,「王妃,这葡萄甜吗?」 「甜!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葡萄。」 「这里本来是一片荒地,不属于汉,不属于突厥,也不属于龟兹。突厥人看这里穷,就掠夺了一些粮食,掳走了几个姑娘。后来王爷出面,把那些姑娘送回来,又看到这里的土质和光照不错,就资助他们建了这一大片的葡萄园。」 「种植他也会?」 「李氏家业,也涉及农畜,所以王爷说,他也要懂点……皮毛。」 我忽然有些感慨了。这个人,也才活了二十二年。他到底花了多少时间,在学习各种各样的技能上?我开始相信他有段承受不起的过去。在人前的这些光芒,是需要人后多少不为人知的努力啊。 李悠和果农们闲话家常,我索性坐在框子的旁边开始一串一串地吃葡萄。 等到小东意识到的时候,「呀」了一声,然后说,「王妃不愧是传闻中的葡萄公主。」 「传闻?什么传闻?」 「小的偷偷告诉您,可不能被王爷知道。」小东蹲到我身边,「王爷在娶您之前,通过贿赂东明殿宫女,找郑德海公公叙旧,拜访谢太傅等等手段,把公主的事情调查了个清清楚楚。」 我嘴里刚塞进一粒葡萄,差点被噎到。 「你的意思是,他娶我的时候,对我的事情了如指掌……包括谢明岚?」 「是的。您跟谢大人之间的每一件事,王爷都知道。可能比公主您本人还要清楚。」 我放下葡萄,看向李悠,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对他的事情一无所知,只是听从父皇母后的安排,嫁给了他。他却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把我调查得清清楚楚。难怪他知道我喜欢吃葡萄,还把我带到这里来。亏我在赤京的时候还觉得他是傻孩子,他是什么狗屁傻孩子,简直就是个人精! 我奋不顾身地挤进人群里,拉起李悠的手,「驸马,你跟我来一下。」 众果农马上对我怒目而视,我逐一瞪回去,「看什么看,这是我的男人!」 李悠揽着我,对果农们亲切地说,「大家先去忙吧。一会儿我再来。」 果农们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纷纷走回果园里。 那个叫若兰的小姑娘回到葡萄框子旁边,惊叫,「我的葡萄呢!」 还蹲在葡萄框旁边的小东连忙摆手,「不是我,绝对不是我!」 若兰才不听他的,搬起一块石头就追起小东来。 小东被追得嗷嗷乱叫,嘴里还大喊着,「王妃救命啊!」 我才不救他,虽然葡萄确实是我吃的。我拉着李悠,往山坡上走。 「结果,你答应我的事情,一件都没办到。」他在我身后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切,不要在本公主面前炫耀你那半碗水的汉语水平。知道什么叫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么?说的是男人,跟女人没关系。」 我坐在山坡上,拉着他也坐。他半信半疑地看着我,「是这样解释的吗?」 我不理他,径自说,「你,知道我和谢明岚的事情吗?」 「知道一些。」 「只有一些?驸马,有时候,有所保留是一种美德,过分的保留就很讨厌了!」 他淡淡地笑了,仰头看着蔚蓝的天空。表情和蓝天一样明净。 四周只有风的声音。那片美轮美奂的葡萄园,像是老天烙印在地面上的一个神奇的图腾。 半响他说,「小白龙和小葡萄的故事,很动人。」口气真诚,没有丝毫不悦的意思。 我低下头,心中的愁肠百转。他连我们之间的昵称都知道了,可见真的不止知道一些。「那都已经过去了。我和谢明岚,现在真的没有什么。」 「是吗?在赤京的时候,你的小白龙可是把我狠狠揍了一顿。还说如果我不善待你,他会给我好看的。」 我想起那夜他额头上的伤痕,有点抱歉,「谢明岚平时不是那么冲动的人。」 「有的人,一生只会为一个人变得格外勇敢。我欣赏他的性情。」 「驸马,我要向你承认。直到今天,小白龙还是我的小白龙。没有人可以替代他。但是我很清楚地知道我是谁,要干什么,所以你心里不要不痛快。就算你有什么不痛快,也可以说出来。我能交给你的,都会交给你。但有些,实在不是我自己能够控制的。」 小白龙,等同于我十数年的人生。 在那么长的光阴里头,我把谢明岚刻在骨子里,刻在心头上。不可能说放下就放下。我闭着眼睛,都能想象他光风霁月的模样。以前我以为李悠只是风闻我们之间的爱恨情仇,所以不谈起。如今我知道,他清楚地明白小白龙在我心里的位置,只是一直不说,一直等着我坦诚而已。 「驸马,你别多想。我一定会慢慢把他忘掉的。」 李悠看着我,深棕色的眸子里,飘过几片悠悠的白云。 他的好看,时常让我自惭形秽。他的专注,总是让我沉醉迷失。 「别的我都不想。」他伸出手,轻轻地笑了,「我只想和你,白头到老。」 我的心被猛烈地撞了一下,只是本能地扑过去抱着他。 风把山坡上的绿草都压弯,沙沙地响。 我用力太猛,我们俩一同栽进草地里。 v第44章[03.17]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可是我真的就趴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像一个孩子。母后说过,以后只要有一个人用宽阔的胸膛容纳我,用他最真诚的心来疼爱我,那么她这一生就别无所求了。 我亦无求。 「李悠,你这个坏蛋,你谦虚得莫名其妙。你别跟我说你汉语水平不高!」 他仰起头来吻我。 风轻轻地,草尖挠着我的脸,鼻子里,都是他的味道。 也许,这就是爱情。 小白龙,我将永远对你怀着最亲切的记忆。 但只有一个人,能许我温暖的未来。 他坐拥着我,我躺在他的怀里看手指上的戒指。 「喂,这宝石,不贵吧?」 「不贵。」他云淡风轻地说。 「赤京城最大的如意宝斋你知道吧?很多小姐都去那里买首饰。他们那里的首饰精美别致,品种繁多,唯一不好的就是,不接宫里的生意。所以我和我妹妹,就是霓裳,常常偷偷去买。」 「恩。」 「我听李纯说,他们家在全国都有很多分店,背后的势力很大。可就算在如意宝斋,我都没见过这么美的红宝石。」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天底下只有一颗鸽血红,所以别处见不到。」 「小东说,你们家也涉足玉石生意,那跟如意宝斋打交道吗?」 「偶尔会见到他们的大掌柜。」 我一下子兴奋起来,回头看着他,「哇,你都能见到掌柜!太好了,那你能帮我个忙吗?」 「你说。」 「他们经常会出一些花样,我最喜欢那个紫色的钗子,就是雕花的,上面有一颗紫色宝石的那个。你知道吗?」我使劲地比划。他笑了,按住我胡乱挥舞的手,「那花样我知道。你果然是爱所有长得像葡萄的东西。」 我脸红,「可是那个钗子真的很漂亮啊。如意宝斋的伙计说,那是他们的大老板设计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现品,订都订不到。」 「你喜欢?」 「恩,除了这枚戒指,就最喜欢那个钗子了。」 「好,那下次碰到,我会跟他们说。」 「太好了!」我抱着他的脖子,猛亲他一口。一想到那钗子,又亲了他一口。 他无奈地看我一眼,耳根悄悄地红了。 「陇西王爷,您真是太可爱了!您的王妃被您迷得晕头转向,快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啦!」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眼中都是柔和的笑意。 这个时候,小东跑上山坡来,跪在离我们有一段距离,但恰好能听到他说话的地方。 「王爷!」小东看我一眼,李悠说,「无妨。」 「是,刚刚传来消息。他们果然去了。」 李悠点头,口气淡淡的,「分着点轻重,好好招呼刘将军。」 「依小的看,直接杀了他得了!他当陇西王府是他家后院园子么?」 「不行。那样,霍勇就刚好有借口向陇西发兵了。无论如何,皇上还在。」 小东低头说,「那,我们什么时候返回?危险应该解除了。」 李悠低头看我,「等我怀里这只馋猫吃够的时候。」 小东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们俩,然后一下子回过神来,「小的还有事要办,先行告退!」然后也不等李悠回话,迅速地跑下山坡。因为跑得太急,还被绊了一下,险些滚下去。 我捂着肚子笑,「这少年有趣,情窦未开。将来不知道是哪家姑娘收了他。」 「小东跟了我很多年,我也希望有个好姑娘能收下他。」 「放心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还是我自己操心吧。」 我哼了一声。心想,臭驸马,我才不跟你计较。我今天心情好,因为我有大把大把的葡萄! 李悠拉着我走下山坡,果农们又涌过来,招呼我们去村长家里坐。 李悠一直牵着我,淡淡微笑,轻轻说话,好像我们是一个整体。那些果农们也对我热情了起来。还说要送我很多很多的葡萄吃。 我们坐在村长家简陋但还算宽敞的院子里聊天,几把小藤椅,多数人站着。 若兰毕竟是个小女孩,比所有大人都直接,她说,「王爷,你真的喜欢这个女人吗?」 所有人都沉默了。我知道若兰问出了他们想问而不敢问的话。而我本人,比他们都更想知道答案。 李悠,你真的喜欢我吗?我想听你亲口说。 我偷偷看李悠,心跳得很快,手心都出了汗。 他不着痕迹地握紧我的手,口气如常,「喜欢。」 众人都笑了。可我却不高兴。哪有人说喜欢说得这么云淡风轻的?摆明了是敷衍朴实的农民啊。 果农们还有农活,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若兰是村长的女儿,因为村长身体不好,她母亲又去得早,家里还有一个弟弟,所以里里外外都是她在忙。现在正是葡萄丰收的季节,所以她又到果园里去了。 v第45章[03.17] 若兰的弟弟是一个四岁的小不点,叫墨墨,眼睛很大,正在学写字。 村长一直咳嗽,李悠就说,「我来帮忙吧。」 我正坐在一边吃葡萄,听到他这么说,连忙放下葡萄冲过来,「你少误人子弟。连双宿双栖都不知道的人,还好意思教小孩子!」 小东在一旁扑哧一声笑,村长也笑了起来。 李悠把竹枝递给我,「你来。」 墨墨连忙很乖地蹲到我身边,扑闪扑闪大眼睛看着我,「姐姐,我想学百家姓。」 「百家姓!……百家姓好啊,百家姓是瑰宝啊……」我咬牙。完了,我只背过千字文,谢山神讲百家姓的时候,我都忙着睡觉。 「墨墨,我们学千字文好不好?」 「姐姐,你是不是不会背百家姓?」 「我会!谁说我不会。你听着,赵钱孙李,周吴郑王,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墨墨眨眼睛,「还有呢?周吴郑王后面呢?」 我看向李悠,他正背对着我,肩膀都在抖。可恶,有这么好笑吗? 「还有呢还有呢?」墨墨拉我的裙子,「姐姐只会背八个吗?上次王爷教墨墨背到第五十个了呢。」 我无语,「他那是凑巧你知道吧?不信你问他成语。」 某人开始用眼神放冷箭了。 「王爷王爷!」墨墨扑过去,李悠把他抱起来,笑着说,「怎么了墨墨?」 「爹爹刚刚教了一个成语,叫鹣鲽情深,什么意思啊?」 某人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我得意了,我哼起小曲了,我终于报仇雪恨了。孩子,你真是太可爱了,你居然问了一个这么难写的成语! 村长咳嗽了一声,「墨墨,王爷很忙,你不要再缠着他了。」 「哦。」墨墨很乖,就要从李悠的大腿上下来。 「墨墨,鹣鲽是什么你知道吗?」李悠抱着他,没让他下去。 「爹爹说,鹣是比翼鸟,鲽是比目鱼。」 李悠想了一下说,「你看,比翼鸟都只有一只眼睛和一只翅膀,只有两只鸟在一起才能飞得起来。比目鱼一定要两条紧贴在一起才会行动,这说明了什么?」 墨墨很认真地思考,然后说,「说明他们的感情很好。」 「对,就像墨墨的爹和娘那样。这是用来形容夫妻之间深厚的感情的。」 我愣了,这也太强了吧。 墨墨看了我一眼,咯咯地笑起来,「是不是也像王爷和姐姐那样啊?」 我的脸马上红了。村长趁机把墨墨抱走,小东借口去看饭烧好了没有。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有预感我会被某人收拾。 李悠果然走过来,拎着我的耳朵,「想陷害我?」 「王爷英明,这不是没成功吗!疼,疼!」 「我要是解释不出来呢?」 「还有我啊!我不会让你丢脸的。」 「公主殿下,你已经没有信誉了!」 好吧,佛曰,自作孽不可活。我不应该当众挑战陇西王的权威。事实证明,其后果很惨烈。 晚上吃了饭,村长热情地邀请我们住一夜再走。他还让若兰把空屋子收拾了一下,墨墨也缠着李悠讲故事。 我和小东帮忙把葡萄收到屋子里,我看了一眼李悠说,「你家王爷好像很喜欢小孩子啊?」 「是的。一看到小孩子,整个人就会温柔起来。所以王妃,您要努力啊。」 「努力个头,这种事情又不是我说了算的。」 「事在人为嘛。」 我瞪了小东一眼,心里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李悠这么喜欢小孩子,却从未在我面前透露过分毫,也从没表达过想要一个孩子的愿望。今天要不是碰到墨墨,我看得出他满心满眼的欢喜,还一直被闷在鼓里。他果然不是真的喜欢我么?所以,不想要我们的孩子? 晚上,李悠很早就睡了,大概是今天骑马行了很远,很累。 我本来背对着他,后来又忍不住翻身,回头去看他。 老天爷真的是宠爱他。大概因为有一半突厥血统的缘故,他的轮廓比汉人深,又有突厥人所没有的好皮肤。如果我给他生一个儿子,长得像他一样俊俏,该多好。 我伸出双手抱着他,他好像仍在熟睡,却本能地伸手来抱我。 「驸马,我们生个像墨墨一样可爱的孩子吧?」我贴在他的胸口轻轻地说。他在熟睡,自然没有应我。而我怀抱着这样美好的愿望,进入了梦乡。 到我们离开葡萄园,已经是第三天的早晨。 因为第二天,我赖在葡萄园里面不走。果农们就教我摘葡萄。 我一边摘一边吃,弄得大家哈哈大笑。若兰不得不来看着我。 我和若兰成了很好的朋友,这丫头虽然才十岁出头,但个性跟那云很像。我想有机会我会把那云带到这里来,他们应该也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当然,我不介意也带上那个英俊爽朗的蒙塔。 回去的路上,我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片云雾缭绕的果园。晨曦微薄,安宁祥和,好像能忘了所有的烦恼。如果天下所有的人都能像这里的果农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都过着朴实却幸福的生活多好。 我想起了水患,让许多百姓家破人亡。吏治凋敝,国家的拨款常常不知去向。 爱民如子说起来简单,真要做起来,也许就是父皇吐出的那些血和鬓角的白发。 第46章[03.20] 我一路都在想,李悠也不说话。小东则气喘吁吁地担着两筐的葡萄。回来的路上,还分了几串给老杜。 此番回去,我是定要给秦尧一个交代了。 李悠不过离家两日,好像就多了许多事情要做。一到王府,就钻进书房里去了。 我回房,提笔给父皇写了回信。很短。 「父皇在上,儿臣一切安好。儿臣有了自己的一片葡萄园,别无所求,只想守着它枝繁叶茂。请代问母后好。」 然后我掏出李纯给的印章,重重地按了下去。 有什么东西「啪」地一下响了。我拿起印章看了看,什么异样都没有,应该是自己听错了。 我把信收好,去见秦尧。 秦尧是武将,身体复原得比较快。除了脸色还显苍白以外,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我开门见山,「你回去告诉我父皇,就说拥兵一事,是无稽之谈。」 秦尧抬头看我一眼,目光深沉。 「秦尧,政治我不懂。我只知道,如果李悠不在陇西了,西域就没有安宁了。至少目前为止,他没做过对不起这个国家的事情,而这里的百姓,都很爱戴他。如果有一天,霍党作乱,也许只有他能力挽狂澜。你明白了?」 「公主,臣……明白了。」 「你若是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就早点回赤京去吧。我会让王爷派人送你的。」我转身走出房门,又回头说,「以后,请叫我王妃吧。」 我离了秦尧的房间没多远,小陆子就跑过来了,「公主,你可回来了。」 「怎么了?」 「吓死奴才了。您不在的这两天,西域都护府的刘将军来要过人。」 「反了他!」 「可不是,带了一大队人马冲到门口,不过没敢惹出什么大乱子。」小陆子凑到我身边说,「不过,我看那刘将军好像很忌惮陇西王府的样子,这其中肯定有什么猫腻。」 我拍他脑袋,「陆有之,我警告你。你给我老老实实呆着,不要惹事。」 「是,奴才知道了。」陆有之缩了一下脖子。 我往前走了两步,又说,「不过有件事情,你得给我办。」 「是,公主请说。」 我看了看四周,悄声说,「你把驸马的浴池给我找出来。」 「这……被东大人知道了,非得杀了奴才不可!」 「东大人是你主子,我是你主子?」我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 「奴才知道了。要出了事,公主您得保着奴才!」 「死不了。去吧。机灵着点。」 看到小陆子跑远,我心里叹了口气。驸马,我这可不算使诈。谁叫你不坦诚呢? 我刚走到前堂,就看到几个穿着绿色衣服的人正聚在廊下激烈地讨论着什么。看到我来,一个留着一字胡的大叔站起来,鞠躬,「小的珍宝房管事李丁,给王妃请安。」 哦,我想起来了,上次来见我的那一大帮子人里面就有他。 「你们这么多人在干什么呢?」 李丁看了身后一眼,「王爷刚刚交代下来的图纸,我们正在商量怎么打造。」 「图纸?」对了,小东说过李悠也会设计首饰。 「很难办吗?看你们很为难的样子。」 「难办倒是不难办。」李丁顺势告诉我,「就是有一项雕花的技艺非得要一个老工匠出马不可。别人雕的,恐怕王爷不满意。」 我疑惑,「不能去请他吗?」 站在李丁身后的人都露出一脸难色。李丁叹了口气,「王妃有所不知,老工匠已经不干很久了,几年都出不了一个新作品。如果王爷亲自出马的话,老工匠肯定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可是王爷偏给我们出难题,要我们自己解决。」 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人说,「老工匠的手艺是整个西域首屈一指的!」 我打量那年轻人,瘦瘦黑黑的,眼睛很亮,个头也挺高。 我好像有点明白李悠的用意了。 「你们没去拜师吗?」 李丁说,「怎么没有?老工匠脾气倔得很,谁都看不上呢。」 「师傅,我还没去试过呢!」那年轻人嚷了起来。 「就你那手艺,怎么敢拿去老工匠那里献丑!快回去多磨几块石头。」李丁喝了一声。年轻人不甘心,张了张嘴,但还是低头站了回去。 李丁给我行了个礼,正准备带着那帮人走,我叫住他们,「等一下。」 「是。王妃还有什么吩咐?」 「李丁,我想跟他说说话。」我指着刚刚说话的那个年轻人说。 年轻人显然愣了一下,李丁回头看他,「是不是小齐哪里冲撞了王妃?」 「不,我挺喜欢他的。跟他单独说几句话,应该没问题吧?」 「自然自然。能得王妃青睐,是小齐的荣幸。小齐,还不快到王妃跟前去?」 那叫小齐的年轻人红着脸走过来,跪在我面前。我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手,让李丁他们退下去了。 小齐好像很紧张,肩膀都有点发抖,我笑道,「我又不是老虎,你不用怕成这样。」 第47章[03.20] 「小齐是下人,怕污了王妃高贵的眼睛。」 「什么高贵不高贵的,」我拉他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放开点,我还不如你呢。你看,你有一门手艺,我什么都不会。」 「小的不敢。」 「这样,我帮你一个忙。」 「什么……忙?」他疑惑地看着我。 「你特别想拜老工匠为师是不是?我帮你。」 小齐激动地握了握拳头,马上又低头说,「小的是下人,不敢劳烦王妃。」 「你看,我这也算是帮王爷的忙。你如果真的学成了,以后王爷就多了一个好帮手,是吧?最重要的是,我看你年轻轻轻的,手上有很多茧,肯定很好学吧?手艺肯定也好。」 小齐又跪了下来,「不瞒王妃,王府里的珍宝房选工匠很严格,就凭小的的手艺,本来是进不来的。王爷看小的在门外跪了一整天,才破例收下小的的。现在只是帮忙打打下手,师傅不让干正活。小的知道说拜老工匠为师的话有些可笑,但小的只想报答王爷的恩德!」 我扶他起来,「小齐,你们王爷收下你,并不是想让你报答他的恩德。只是想让你认认真真学一门手艺。既然这样,我们就去老工匠那里试试?」 小齐怯怯地看着我,眼睛很亮,「真的可以吗?」 「当然!不过我要想想怎么瞒过王爷。你等我几天,我会再叫你的。」 晚上,我闲着无聊,想找一本墨子来看看,叫了几声没人应,就出了房门。王府里一到晚上就特别安静,李悠在夜里也从来不会使唤人,所以基本上看不到什么人在走动。 以往小东还是在的,怎么今晚连小东都不见了? 我往前走了两步,看到前面的走廊掠过一个高大的身影,虽然离我有些距离。可我看出来那是托杜外公。 这么晚了,托杜外公怎么会在这里,他从突厥回来了吗? 我悄声跟上去,随着托杜外公左弯右拐,到了一处偏僻的院子。我看到小东和几个人守在门口,托杜外公上去用突厥语说了几句话。 我以为他要进去,他却退了几步,又穿过一片竹林,到了一条僻静的小路。 那小路,如果不是托杜外公拨开竹子。正常情况下,是根本看不见的。 路的尽头是一个石门,托杜外公上去转了几下石门上的圆锁,门就打开了。 我正在思考着怎么跟进去,远处的几根竹子剧烈地动了动,托杜外公警觉地奔过去查看。趁这个当儿,我溜进了石门里面。 小时候,经常跟着李纯闯冷宫和禁地玩儿,因为要躲着宫女内侍和羽林军,所以这点小身手,还是有的。 里面是一个岩洞,很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源源不断地发热。 我先躲在一块大石头的后面,看到托杜外公关上门,大步往里面走。 我跟上去,视野越来越开阔,然后是一大片池子。池子里的水好像在不断地冒泡,而李悠正泡在池子里。 难道这里就是李悠的浴池?这也太隐蔽了吧。 托杜外公说了一句突厥话,李悠用汉语回答,「不要紧的,外公。」 「你最近都说汉语?」 「多锻炼一下。暖暖总说我汉语不好。」 本来就不好。我撇嘴。 「悠儿,你的脸色很不好。」 托杜外公蹲到池子旁边,伸手探他的脉搏,「近来你用药用得过多了。外公一直不赞同你用那个药。要知道,一不小心,就会绝后的!」 我伸手捂住嘴巴,绝后? 「我知道。」李悠的声音清冷起来,「但是……我别无选择。」 我跌坐在地上,突然觉得手心和脚心一阵阵发凉。他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就算不喜欢我,不想要我们的孩子,也没必要用这么残忍的方式伤害自己啊。 「公主是个好孩子,你这样对不起她。」托杜外公叹了口气。 「我知道,所以请外公替我瞒着。」 我爬起来,慢慢地走出去。这里的水雾都跑到我的眼睛里,我的身体在控制不住地发抖。我用力地抬手捂住眼睛,但泪水还是忍不住往下掉,声音也哽咽得连不成完整的句子。「你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你……你如果真的那么……不喜欢我,我再不碰你就是了。或者,你把我送回赤京去……我会跟父皇解释的。」 「暖暖!」李悠惊愕地看着我。这是我认识他以来,他最不从容的表情。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但是……对不起……对不起……」我转身就跑。我呆不下去了。我的勇气,全都没了。 「暖暖!……暖暖!」李悠在后面喊我,急促的脚步声跟上来。 我使劲地拉那个大石门拉不开,惊慌中用力踢了两脚,门就打开了。 我奔进月色里,手臂被狭窄路旁的竹子刮伤,隐隐作痛。可是心更痛。痛的好像一寸寸地裂掉,又被狠狠揉进泥土里。我的头嗡嗡的,好像有几千斤的石头压着我。我慌不择路地跑着,双手捂住耳朵。我不听他的声音,不让他追上我。我不知道什么国仇家恨,我也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娶我。但是这一刻我好恨他,恨他不惜用伤害自己,来粉碎我期冀的幸福。 我跑到马房,身后的脚步声没有了。我顾不上多想,随便拉了一匹马就跨了上去。 我随便拉的马,竟然是皮皮。 皮皮显然很愤怒,用力抬起脚,咆哮。脖子上的铃铛狰狞作响。我笨拙地拉着缰绳,摸它的马鬃,带着哭腔说,「皮皮,求你了,带我走。」 整个王府都被惊动了。 因为我驾着马,直接在府里狂奔,然后冲出了府门。 皮皮是一匹好马,他的速度风驰电掣,一般的马追不上他。 而我因为马术不精,被它颠得五脏翻涌,头昏脑胀。 他好像也知道我的伤心,一直往大漠深处跑,不知道跑了多远,跑进了一片稀疏的森林。 起初,也只是一片稀疏的森林,后来,就变成了茂密的森林。 我跳下马,扶着一棵树狂吐了起来。 第48章[03.20] 皮皮在我身边走了两下,拿马头来蹭我。 「皮皮,我们一人一马,谁都不管,去流浪好不好?」我抱着它的头,泪水滴到他的皮毛里,「我已经无法再相信什么了。」 皮皮温柔地看着我,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脸。 我牵着皮皮往往树林深处走,大概是刚才骑马太快,有些缓不过气来。 我看到一棵大树有树洞,就把皮皮拉到一边,也没有拴它,「你乖乖地呆在这里,我需要休息一下。」 洞口很小,我往里面看了看,里面挺大的。洞口刚好够我通过。树洞里面又潮湿又粘,很重的苔藓味道,好像更冷了。但我只有在这紧闭的空间里面才能找到安全感,才能稍稍地放松自己。 我把头靠在膝盖上,紧紧地抱着自己,仿佛这样自己才不会破碎掉。 茫茫的黑暗里,我从树干上的缝隙,能看到外面坠地的星光。 梦境,也离我不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脑袋更加地昏沉。还被一阵又一阵的呼喊声吵醒。 我看出去。星光散尽,晨曦微露,林间蒙着层薄雾。 我听到近在咫尺的马蹄声,然后是李悠焦急的喊声,「暖暖,快回答我!」 我的心像被人猛地抓住,连忙伸手捂住嘴,更加地缩成一团。 「皮皮,是这里吗?」他问。一匹马嘶鸣了两声。 臭皮皮,还是出卖了我。我怎么就忘了,李悠才是他的主人。 马蹄踢踏了两声,我能从树的缝隙里面,看到他的马和他挺拔的身影。我慌忙闭上眼睛。我不要再看见这个人,不要再听见他的声音。 他好像下了马,就站在离这棵树不远的地方。 「暖暖,我知道你就在这附近。」 我把头深深地埋进膝盖里。 他的口气变得无助,「暖暖,你答应我一声,让我知道你没事,好不好?」 我摇头,泪水又开始不争气地往下掉。你明明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悠!」那云骑马奔过来,一口气跳下马,「找到没有?」 李悠摇了摇头,背对我站着。 那云尽量轻柔地说,「你别着急呀。皮皮既然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画堂就一定在这附近。我已经加派人手去找了。」 李悠沉默。转身朝我藏身的这棵大树走过来。我屏住呼吸,能看到他满脸的疲惫和痛楚,眼神也暗淡无光。他总是风轻云淡的脸,好像在一夜之间苍白得像一张纸,生生得让人心疼。 我一定是疯了,到现在还在心疼他。 我抑制不住地轻轻吸了一下鼻子,他好像敏锐地发现了。因为下一刻,我看到他蹲在树洞口。 我大惊,他叫道,「暖暖!」 他进不来,只能把手伸进来,我却大叫,「你走开!不要碰我!不要!」 因为受了惊吓,我一头撞在树洞的顶端,顿时眼冒金星,昏了过去。 昏过去之前,我听到他高声喊了一句突厥话。 我什么都不管了,只想睡一觉,好好地睡一觉。 四周渐渐地不冷了。 我被很厚重的温暖包围着。 我浑身都疼。头疼,嗓子疼,脖子疼,手疼。可是很温暖,温暖得我想睁开眼睛看一眼。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看到这是一个帐子。眼前有一个炭盆在烧。我身上裹着很厚重的毛毯。几个穿着突厥衣服的姑娘站在入口的地方,有一个正把还冒着热气的碗端过来。 我连忙闭上眼睛。 她对着我说突厥话,然后我头顶有个好听的声音回她。 李悠! 我一下子醒了,试图推开身后的人,但浑身无力,只能栽倒在塌的另一边。 「暖暖!」李悠过来扶我,我毫不客气地拍掉他的手,那声音很响,帐子里的几个突厥姑娘都愣住了。 「我再说一遍,你不要碰我……」我的嗓子好像在冒烟。 李悠对着那几个突厥姑娘说了一句话,那几个姑娘行了礼,就匆匆退出去了。他不由分说地抱起我,「暖暖,你先听我解释。」 「我不听!」 「必须听!」 「不听就是不听,我……唔……!」他忽然低头来吻我。我想要推他,却只能无力地趴在他的胸口。他的怀抱很温暖,温暖得能把我身上的寒冷一点点地挤掉。 「你在发烧!全身都是伤!你要急死我吗!」他对我吼。 「不关你的事!」我吼回去,「我伤了残了死了,都跟你没关……」 我的嘴又被他狠狠堵住了。 他握着我的手,强压在他的心口。我挣扎,却徒劳无功。 他一放开我,我就迅速地爬向塌的另一端,离他远远的。 他坐在塌边,望着我。我抱着膝盖坐着,默默地流泪。 我们就这样对峙着,谁都不说话。 第49章[03.20] 他好像不敢动,只是叫我,「暖暖……」 「不喜欢为什么要娶我,你堂堂的陇西王还能因为政治的原因向朝廷妥协吗!不喜欢我就别说要跟我白头到老,我宁愿你对我冷淡,也不要这种谎言!李悠,我讨厌你!」我声嘶力竭地对他喊。 他怔住。就那样看着我,好像被我孤零零地抛在旷野上。伤心,痛苦,绝望,各种感情都在他脸上,眼里涌动着。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好像从不食人间烟火的云端,一下子坠入滚滚的红尘,受了伤,变得一无所有。我的心揪在一起,丝丝地疼,好想过去抱抱他。 「你讨厌我没关系。」他过来,伸手把我拉进怀里,「我爱你。」 我愣了。大脑再次空白一片。我奢望过他的喜欢,从来没有想过他的爱。他的爱那么高高在上。 他抵着我的额头,声音含着痛苦,「不要伤害自己。」 我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我甚至都不忍心伸手推开他。只能低头狠狠地咬他的手臂。他痛得锁紧眉头,却不发出一声。 「你不要再骗我了,我不信你,再也不信!」 「我不得不那样做,暖暖!」他提高了声调,然后又缓和下来,声音发涩,「我体内有毒。」 我懵了,怔怔地看着他,心一下子悬得老高,「毒,什么毒?」 「小时候的事了。」他好像不愿意提,轻描淡写地说,「外公一直在用温泉还有针灸帮我排毒。在没有确认毒素清掉以前,我不能要孩子。因为他可能会很不健康,可能会让我们非常痛苦……你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什么?我不明白! 我费力地抓着他的衣襟,「就因为这样,你不告诉我,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偷偷喝药!李悠,你是个猪脑袋!」 他抱着我,「你不再生气难过就好。原谅我没有及时告诉你。」 「我很生气!非常生气!」 他无奈,「怎么又生气了?」 「会有生命危险吗?会断手断脚吗?眼睛会瞎吗?」 他无语,推我的脑袋,「你戏看太多了。我很健康,除了暂时不能要孩子。」 「那你不许再喝那种药!真要绝后了怎么办?!」 「不喝……」他为难地看着我,「可能就没有办法……了。」 「憋着!」 「我怕有人憋不住。」 我瞪他。他用额头试了试我额头的温度,然后起身,把我平放下来。「这些事等你好了再说。现在,闭上眼睛,好好休息。」 我闭上眼睛,伸手扯着他的手臂,「对不起,我咬你了。疼吗?」 「疼。不过不在手上。」 我笑了,「再说一遍你爱我。」 「我拒绝。」 「小气鬼!」 他低下头来吻了我的额头,「如李悠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牡丹亭?!我睁开眼睛,只看到帐子的帘动了动。 他出去了。难道是害羞? 我感慨,绝对不能低估这人的汉语水平啊。 李悠走了一会儿,那云就进来了。她身后还跟着一个高高壮壮,虽然没有蒙塔英俊,但生得威武的男人。我见他手臂还吊在脖子上,猜他可能是那个受伤的诺力王子。 「不得了不得了!」他的汉语比那云讲的还要生硬一点,「汉人的小姑娘把我们的阿尔斯兰收得服服帖帖的,我诺力要来拜望拜望。」 拜望说的还挺正宗。 「哥,悠说了,得叫他汉人的名字,你别再阿尔斯兰阿尔斯兰地叫他了。被他听见又要不高兴了。」那云说完,走到塌边看着我。我要起身,她把我按住,「画堂,你在玩命么?要不是皮皮狂奔回炎凉城报信,悠准备把突厥和龟兹都翻过来。」 「这是在突厥吗?」 「当然!」那云摇了摇头,又噗嗤笑了,「不过啊,你可真厉害。现在整个西域都知道悠有多紧张他的王妃了。」 我脸红,恨不得把头埋进毛毯里。 诺力哈哈大笑了两声,「我那兄弟常年都是淡淡冰冰的样子,没趣得很。看到他前夜的模样,真是大快人心啊。我父汗还因此牛饮了一大坛子的酒,直说痛快!」 我望着帐顶,慨叹李悠到底有多不得人心啊。心里又是酸又是甜。 突然,帘子那儿响起了一句冷冷冰冰的突厥话。 我不用看,都知道是李悠。 诺力跟他说话。刚开始还好,说着说着,两个人好像吵了起来。不过一个淡定从容,一个急红了脖子。那云也加了进去,不过看样子是在劝架。 吵完,诺力揽了揽李悠的肩,就出去了。 那云回头对我笑了一下,也出去了。 我盯着他看。某个人的脸开始一点点地红,从脖子到耳根,最后悄悄地爬上脸颊,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但还是故作淡定地把碗端了过来,「喝药。」 「对病人要温柔一点!」我抱怨。 他把我抱起来,拥在怀里,然后说,「小心烫。」 我闻着他身上惯有的味道里,掺杂着药香,试探地问,「这药是你亲自煎的吗?」 「不是。」 嘴硬? 「你说下回我是跑到龟兹好呢,还是跑到……」 第50章[03.20] 「是!」咬牙切齿了。 我大笑,「老老实实地交代不就好了吗?」 某人板着脸,不说话了。 我的心情豁然开朗。起先还在为跟他莫名其妙地闹矛盾而懊恼。现在不了。有句老话说的好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我养了两天,李悠都不让我下床。第三天,趁他和诺力他们去打猎的时候,那云把我弄了下来。 我穿来的衣服又脏又破,李悠做主,那云就扔了。只拿了一套突厥的衣服给我换。 我穿着连身的红裙子,脚下踏着靴子,原地传了个圈,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那云拍手道,「真好看,还是你的男人有眼光。画堂,我们今晚有活动。要不要一起来玩?」 突厥人长歌善舞,我歌不行,舞不会,连忙摇了摇头。 「来啦,大家一起热闹。不会不要紧,我教你!」 那云热情地把我拉出了帐子。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眼前是茫茫无际的草原和一片蔚蓝的天。 几个帐子,几匹马,就是一座家园。我知道这里不是突厥的王庭,只是一小片的牧民区。 突厥人的尊卑思想,没有我们汉人那么重。他们的公主,王子,很容易就能与平民打成一片。 我很想问那云,她和蒙塔的事情。可看到她现在这么快活,又不忍心引她难过。 她用突厥话与突厥的姑娘、妇女很快地说着什么。她们微笑地看着我,不住地点头,然后纷纷鼓掌。 虽然语言不通,虽然是初次相见,但她们的笑脸和欢快的笑声迅速地感染了我。 我们在青青绿草之上,玩着突厥民族的游戏,与蓝天和白云同在。 游戏玩到一半,姑娘们忽然把那云拉到一旁,嘀咕了一阵之后,那云走过来对我说,「画堂,她们有个问题叫我问你。」 「恩,你问。」 那云回头看了她们一眼,姑娘们好像都在催促她快问。她只能说,「悠的身体……怎样的?」 「啊?」 「炎凉城的第一宝你不会不知道吧?你要知道炎凉的第二宝鸽血红,珍贵得能买下好几座城!」 我一口气没提上来,下意识地去看手指。天哪,我每天都戴着好几座城! 那云眼尖,一下子举起我的手,朝突厥的姑娘们叫。我一下子就被团团围住了。她们七手八脚地摸我的戒指,脸上什么表情都有。我忽然不安起来,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是不是藏起来比较妥?要是被心怀叵测的人看到了,起了抢夺之心,就不好了。 李悠那家伙,一点都不可靠。能买几座城的宝石算不贵,那什么算贵! 不把钱当钱,太刺激人了! 「可别想着藏起来。这是信物。」那云看着我说,「你戴着它,走到全天下,所有人都得让你几分面子。唉,我家的阿尔斯兰,原来是个这么体贴的小伙子,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她碰了碰我的肩,打趣我,「画堂,不如我们共侍一夫吧?」 「休想!」 黄昏的时候,草原上的篝火升了起来。我们坐在一起,我听她们唱歌。唱突厥的歌,歌声嘹亮,不加任何润泽。那是直达心底的声音,我能感觉到歌声中蕴藏的深厚情谊。 算一算,该是男人们回家的时间了。姑娘们等着心上人,妇女们等着自己的男人。而我等着李悠。 那云忽然用手肘碰了碰我,指着天边。 十几匹马正朝这儿飞奔而来。起初只是巨大落日的几个小点,渐渐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到能清楚地看见每一张风尘仆仆的脸。 女人们都叫了起来,飞奔向他们。 为首的那个人,正回头和诺力说话。他指了指自己马侧挂着的几只猎物,诺力的脸色有些羞赧。 他穿着突厥的衣服,威风凛凛,身上那种被汉人的衣服束缚的狂野和桀骜被释放了出来,愈发地迷人。他身后的突厥人,包括诺力王子,都用一种仰慕的神情与他说话。他,仿若天神。 我看到几个小姑娘,围在他的马边,手里都捧着花,一直叫着,「阿尔斯兰,阿尔斯兰。」心里马上就不是滋味了。 那云推了推我,「画堂,你在害羞什么啊,快去啊。那是你的男人!」 我被他推得往前跌了几步,正好停在他的马前。 所有人都在看我,我别扭地扯着裙子上的珠子,害羞得不敢说话。 他跳下马,朝我走过来。我抬头看他一眼,他的目光有些许惊艳。 诺力忽然叫了起来,所有的突厥人都在拍掌,喊着一样的话。李悠拉着我的手,温柔地看我,篝火映亮了他的眼睛。 我问,「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要我亲你。」话落,他侧头,在我的脸上印下一个吻。 人群欢呼着,沸腾了。 我们围着篝火坐。我紧紧地贴着李悠,脸都烧起来了。突厥的民风开放,敢爱敢恨。可我毕竟是深受儒家正统教育的汉人,多少放不开。 李悠的身边坐着诺力,我的身边坐着那云,为了照顾我,他们都说汉语。 「诺力,这次谢谢你们的帮忙,明天我们就回炎凉城去了。」 「兄弟,我真舍不得你啊!上次要不是你救了我一命,我早被死胖子弄死了。」诺力的手好像好的差不多了,拆了绷带,活动自如。不然今天也不会跟李悠去打猎。 那云没好气,「早就叫哥哥你多练骑射了。」 「怎么是我没练?以后父汗要是打龟兹,我第一个冲锋陷阵!」诺力拍了拍胸口。 那云的脸色马上不好看了。 我连忙说,「诺力王子,你看起来好像力气很大?」 「那是,在阿尔斯兰出现以前,我可是突厥第一勇士。」诺力挺起胸膛。 第51章[03.27] 李悠拍了拍他的肩膀,「现在也是。」 「怎么能算?我们突厥人,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你打败了我,自然得把第一给你!」 「他还会打架吗?」我指着李悠问诺力。 「打架?」诺力不解地望着我,李悠说了一句突厥话,估计是给他翻译。 「当然会!摔跤他可行了!我父汗,比我高,比我壮,他说摔就摔了,一点都不客气!难怪他母亲给他起名阿尔斯兰,真是好家伙!」 我们聊着聊着,姑娘们忽然围着篝火载歌载舞起来。坐在外围的小伙子,都配合地拍手,哼调子。 那云要拉上我,我不想去。 「去吧。玩一玩也好。没有人会笑你的。」李悠拍了拍我。 我只能跟着那云加入进去。 她们歌唱得很齐,我不会唱,只能一边笑,一边跟着她们转。她们抬手,我也抬手,她们踢腿我也跟着踢腿。虽然中间出了几次错,但是热情的草原姑娘们一点都不介意,反而放慢了拍子,让我跟上。几次之后,我渐渐适应了,跟她们打成了一片。 草原的夜,一片欢声笑语。 我记得漫天的星,燃烧的篝火,还有一个人专注的眼睛。 一回到帐子里,他就把我抱了起来,压在榻上吻个不停。我紧紧地缠着他,伸手去解他的衣服,他却按住我的手说,「不行。」 我难耐地看着他。 「药没有带来。」 我气得翻身把他压在榻上,去扯他的领子,啃他的脖子。他按着我,喘着气说,「听话,暖暖。」 我泄了气一样,趴在他的怀里。 躺了一会儿,他渐渐地平复了气息,摸着我的头发说,「这次回去,我要出一趟远门。可能要一个月……」 我抱着他的腰,急急地摇头,「我不要!」 「如果这次成功的话。以后我就不用再喝药了。」他顿了顿又说,「我们就能要一个像墨墨一样可爱的孩子了。」 恩,这句话怎么听起来很耳熟? 「那我也去。」 「外公说,可能会有些痛苦。我不想让你看见。」 「那我更要去了!」 「暖暖,每个男人都有自己的骄傲。你乖乖地在家等我。」 我把头埋进他的胸膛里,闷闷地说,「可我,舍不得你。」 一想到要跟他分开,整颗心就空落落的,难过起来。自嫁给他,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身边。 他沉默着,轻轻地拍我的背。我很快就有了睡意。 我快进入梦乡的时候,听到他的叹息。 第二日,我们告别了那云和诺力,骑马向南边走。我骑着叛徒皮皮,李悠仍然骑着安安。 为了照顾我拙劣的马术,李悠骑得很慢,眼睛一直看着我。 他本来要跟我共乘,我死活不肯。因为我要收拾叛徒皮皮。 「臭皮皮!」我附在马背上,对着它耳朵,狠狠地说。 「暖暖,你在干什么?马上很危险,不要捣乱。」 皮皮不为所动,依然很矫健地奔跑着。我在想,是拔他一根毛还是索性揍它一拳,李悠在我身旁说,「你不要跟马过不去。它只是尽忠而已。从这点上来说,它是匹好马。」 「它出卖我!」 「我才是它的主人。」 好吧。他说得没错。这不算背叛,相反还是尽忠。皮皮,那我就马马虎虎放过你吧。谁叫他说你是好马呢。 放弃收拾皮皮之后,我开始后悔没跟李悠共乘。我想念他的怀抱,还有在他马背上,就能风驰电掣的速度。 「驸马……」 「我拒绝。」 「你还不知道我要说什么呢!」 「我还是拒绝。」 「我……!」通常这个时候,我就败下阵来了。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大大地不一样了。我知道了他的心意,从那一刻起,他就输了。 「悠……」我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我要跟你一起。无论如何,都要一起!」 他停下马,无奈地看我一眼。 「过来吧。」 我欢天喜地地跳下马,他俯身把我抱了上去。 我坐稳了之后,他在我耳边说,「暖暖,你赢了。你吃定我了。」 我仰头吻他,「请问,能吃一辈子吗?」 「当然。」 我大笑了起来。 我的心很大,像是这无涯的茫茫草原,能够纵马奔腾,自由自在。 第52章[03.27] 我的心也从此变得很小,小到只能住一个人。只看一个人,只念一个人,只爱一个人。 草原之上,两人一马,还有半途被抛弃的皮皮,驰骋在回家的路上。 李悠和托杜外公一起出了远门。留下小东协助我打理王府的里外。 秦尧好了以后,我派人把他送回赤京去了。 我的心情变得很不好。 用小陆子的话说,温庭筠已经在王府里走了好几遍了。 我每天都巴巴地跑到大门口,看看有没有信差,或者他会不会突然回来。闹得整个王府的人都知道王妃思夫心切。 好几天过去了,李悠一点音讯都没有,我开始担心起来。路上碰到什么麻烦了?应该不会。一个李悠再加上一个外公。足够了。被哪个漂亮姑娘缠住了?应该也不会,那云那么好看,李悠都不动心。再不然就是毒发了?刚这么想完,我就呸呸了几声。 我摇了摇头,决定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再抬头的时候,就看到小齐从我面前走过去,连忙叫住他,「小齐!」 「王妃!」他看到我还是不自在,连忙跪在我面前。 「拜师的事情怎么样了?」 小齐摇头,「珍宝房这几日都在赶工,师傅一直在叹气,说怎么也做不出王爷要的那个花样来,回头王爷该生气了。」 我想了想,「小齐,你别忙了,跟我出去一趟。」 「王妃?」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我回房换了一身跟小齐一模一样的衣服,虽然衣服很不合身,有点大,但是穿起来还挺好看的。像个英俊的少年郎。 当然,那是我自己的感觉。 因为去老工匠家的路上,行人都在用诡异的目光打量我。 「王妃……这样真的好吗?」 「叫我小堂。还有多远?」炎凉城的日光已经有些毒了,我抹抹汗说。 「快到了,就是前面那个屋子。」 我看到一个老旧的木门,在闹市里面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我踮脚往里面看了看,小齐怯怯地跟在我后面。 「愣着干什么,敲门啊!」 「哦。」小齐连忙上去敲门。 门很快就开了,从门后走出一个绑着头巾,蓄着络腮胡子的大叔。长得很高大,一看就不是汉人。果然,他一开口就是一句我听不懂的话。 小齐怯怯地应着,然后跪下来磕了一个头。 老工匠看他一眼,转身就要进去。 「喂,你等一下!」我挤进门里面,撑着门,「登门就是客,好歹让我们进去坐一下吧?」 见他只是干瞪着我,我就冲小齐喊,「你快给他翻译翻译。」 老工匠听了小齐的话之后,不悦地打量我,然后很粗鲁地把我往门外推,「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我……!我以为李悠的脾气够让我受得了,谁知强中更有强中手啊。 小齐沮丧道,「王妃,我们还是回去吧?」 「你再敢叫我王妃我就把你扔到山里面去喂狼!」我火大。 小齐缩了缩脖子,不敢讲话了。 我在老工匠门口走来走去,走来走去。我琢磨着软的不行,只得来强的了。还好他家的围墙不高,爬进去不是什么问题。 小齐想阻止我,我却断然不是无功而返的人。翻墙这样的事情,在我以前来说,是常干的,所以驾轻就熟。可我脚还没着地,就被一个人倒拎了起来。 老工匠怒瞪着我,我急得大叫,「你很有本事,但没有传人,难道让那本事跟着你到土里面去吗?你好歹要给别人一个机会,看看他到底有没有资格继承你的衣钵吧!」 小齐在门外大声问,「王……小堂,你没事吧!」 「小齐,你把我刚才说的话给这个臭老头翻译一遍!」我冲着门外吼。 「不用了,我能听得懂。」老人生硬地说。 听得懂早说啊,我声音都吼哑了。 老工匠把我放下来,仔细地打量我,然后说,「你为什么要拜我为师?」 「不是我,是门外那个!」我径自跑过去,打开门,把小齐让了进来。 老工匠看他,「这小子会什么?」 小齐张了张嘴,有点惊讶的样子,而后说,「原来阿勒泰老师傅也会汉语。小的学了几年的手艺,学术不精,不敢说自己会什么。」 阿勒泰在院中的摇椅上悠闲地躺下来,然后眯着眼睛看我们,「你倒老实。既然学艺不精,怎么还敢来拜我为师?」 「拜师有什么敢不敢的!关键是看有没有心!」我搬了一张小藤椅,坐在阿勒泰的对面。我平生最见不得人嚣张,更见不得有人奇货可居。「你有什么条件尽管提,我们尽力办到!要多少钱,我们也都有。」 阿勒泰哼了一声,「小姑娘好大的口气!如果你肯把手上的戒指给我,我就考虑。」 我抬手按住戒指,藏到身后,「你休想!」 等一下,他喊我小姑娘? 阿勒泰严肃地说,「我把这门手艺当成是一生的事情,它不是货物,不能用金钱来衡量。如果找不到能很好传承它的人,我宁愿把它带进黄土里,让它绝传!」 他说完,起身就要进屋子,我连忙拉住他,「阿勒泰师傅,您别生气,我们再好好谈谈。您的手艺那么好,不能绝传的。」 「我这辈子,只看上了一个徒弟。他极有天赋,也很有耐心,底子又好,是这门手艺的不二传人。可惜他太忙,身体也不好。如果你把他请来,我就教!」 第53章[03.27] 「谁?」 「陇西王李悠。」 我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被自己当场憋死。 「除了他,就没别人了吗?」我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小齐,「阿勒泰师傅,小齐的天赋可能差了些,可是勤能补拙,您看他的手,全部都是茧子。天赋只是一部分,一生的努力也很重要吧?」 阿勒泰看了小齐的手一眼,板着脸沉默。 「求您考虑一下吧?」 半晌,没有动静。 「看在他的份上,我就给你们一次机会。」阿勒泰对天拜了拜,终于松口,「这个小伙子留在我身边,我要观察他一个月。而你,要去库尔干干一个月的活儿。」 干活有什么难的?我拍胸脯,「没问题!」 小齐拉我,好像要说话。我斜了他一眼,他就老实呆着不动了。 阿勒泰看着我,「我打赌你干不了一个月。」 我这一辈子最恨别人小看我,「我要是干得了一个月呢?」 「我就收他为徒。」 「一言为定!」 我气呼呼地从阿勒泰的家出来,小齐问,「王妃,您知不知道库尔干是什么地方?」 我随口问,「什么地方?」 「姑娘城,关女犯的地方。她们每天都要做数不清的重活!也有身家清白的姑娘去那儿讨活干,因为报酬很高,但是您肯定受不了的。」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开始有点害怕。 不过,我李画堂是堂堂的公主,一言九鼎,说出的话,打过的赌从来不后悔! 「小齐,能不能把阿勒泰的手艺学到,就看我们俩这一个月的努力了!」我握着小齐的手,狠狠抖了抖,小齐愣愣地点头。 这事儿我得瞒着小陆子。要是被他知道了,肯定眼睛一闭一头撞到柱子上去了。 晚上,一个人的被窝变得很凉很空。我一直梦见李悠,梦见他回来了,梦见他抱我,吻我,梦得我相思成灾。 第二天,我找来小东,先是问李悠有没有信来。 「没有,王妃。」 「我最近要到城里逛一逛,熟悉民情,白天都不在府里,大小事情一律交给你了。」 「王妃要去哪里?小的派人……」 「不不不,那样就体察不到什么了。我可警告你,别派人跟着我!我只在城里走一走,不会出城的。」 小东看我一眼,低头道,「小的明白了。」 「还有那个珍宝房的小齐,你跟李丁说一声,就说他与我一起。不要问行踪,明白了吗?」 「是,王妃。」 「这个,你先帮我收起来吧。太招摇了。」我把手上的鸽血红摘下来,又说,「等王爷回来的时候,再给我吧。」 小东没有多问,恭敬地把戒指接了过去。 我换上一身寻常百姓的服装,一路打听库尔干在哪里。城里的百姓大多不是汉人,但多少都知道一点汉语。他们一听说是库尔干,个个都耸肩摊手,说,「股酿 ,你补幸。」 嘿,我就不信了。我一路走一路问,终于在离城西不远的地方,看到了一堆的乱石。乱石之上,穿着白色衣服,手脚上戴着脚铐的女人,正来来去去。 有一个蓝衣的大婶,打扮得像是个突厥男人,举着鞭子站在一旁,大概是见我老打量她,就转过头来看着我,霹雳啪啦地一通突厥话。见我发怔,又换了汉语,「干什么的?小孩,别处玩去!」 小孩……我十五岁了! 我笑着迎上去,「大婶,你们这里招人吗?」 「招人?」大婶狐疑地看我几眼,「招是招,不过就你这身子板,干不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真要干?干多久?」 「一个月。」 我话刚说完,正在搬石头的女人们都停下来看我,好像我是什么怪物。 我咽了咽口水,心里越发地没底。毕竟,我从来没干过什么重活,也是严格意义上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刚来炎凉的时候,我以为李悠会好好锻炼我热爱劳动的美好品德。谁知到了后来,他比谁都惯我。 「成,这里的石头要全部运走,正缺人手。我叫赛里木,是陇西王府工房下的一个帮事。工钱,七天这个数。」她伸出粗长的手指,瞟我一眼,「七天结一次,碍事的话,我会请你马上走人。」 「……知道了。」 赛里木绝对不会因为我比这些女人都矮都瘦,就手下留情。 那石头我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搬起来,刚搬到一半,因为撞到身边的一个女人,那石头狠狠地砸在我的脚趾上,痛得我只想叫娘。 「废物!」赛里木走过来看我一眼,「我看你也别贪那工钱了,这活你干不了。」 「谁说我干不了?」我强忍着巨痛,俯身又去搬石头。赛里木高声用说,「大家听着,再过不久就要入暑了,要尽快把这里的活干完!」 「是!」我身边的女人们有气无力地回答。 「都给我精神着点,这些银矿里提炼的银,可是要给王府珍宝房做首饰的。我们是在给伟大的忽底做事!」 「好!」女人们一下子来了精神,动作也麻利了很多。 我搬石头搬得气喘吁吁,有一个长得很高很俊的姑娘蹦到我身边,把我快掉下去的石头抬上来了点。我连忙道谢,她打量我说,「姑娘,看你白白嫩嫩的,不像是家里缺钱。」 第54章[03.27] 「我……有苦衷。你呢?看起来也不像缺钱。」 她凑过来低声说,「我可不是看上这里的工钱。因为在这里,也许能看到忽底。」。 「忽底?」……李悠?我又把石头往上抬了抬。 「是啊。赛里木大婶都有两个孩子了,还接这份工就是因为忽底有时会来库尔干看矿石。你可能都不相信啊,这里有的人是故意犯重刑的!因为忽底除了王府,只会来这里。只有在这里,才有机会近距离看到他完美得像天神一样的脸!」 我苦笑了一下。那脸我天天看,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你好,我叫刘浣,你呢?」 「我叫小堂。」 「小堂,你也是汉人吧?」刘浣把石头放到指定的地方,又来帮我,「在炎凉城看到真的汉人可不容易。」 「为什么?」对于城里那么多外邦人,我也一直很好奇。 「前几年突厥发生了一场战争。一座城池被汉人的统帅屠了。忽底就收留了那些幸存下来的人。还有那些因为突厥和龟兹两国的战争而失去故乡的人,都来这里投奔忽底。忽底为了他们的生计,出钱办了很多的酒楼茶肆,手工作坊,还买了许多的粮仓田地,让他们能够赚钱养活自己。炎凉城本来人很少,而且都是汉人,现在渐渐地,汉人和突厥、龟兹都亲如一家了。」 我想赤京城中,风传的李悠动不动就买田买地,垄断西北粮仓的谣言就出于此。 「小堂,你知道忽底么?」 「恩。知道一点点。」我可不敢说我不仅知道,还是他的王妃。看这姑娘的模样,痴迷李悠痴迷得很。没准我的真实身份,还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 「那你知道那个讨厌的金玉公主么?忽底送她鸽血红,全城都知道了!」刘浣一副气得牙痒痒的模样。 果然…… 赛里木在不远处喝了一声,「那边正在讲话的两个小鬼!雇你们工作的,不许聊天!」 我和刘浣对看了一眼,互相吐了吐舌头,连忙收住了话头。 在库尔车只干了半天,我觉得我的半条命就要没了。不仅如此,双手也都磨破了皮,脚上被砸到的地方也一阵一阵地疼。 好不容易挨到中午吃饭的时间,饭菜却清淡得我下不了口。我一定是疯了才放着王府的锦衣玉食不要,来这里做苦力。我图什么?那该死的阿勒泰老头! 刘浣把自己碗里的星点肉都夹到我碗里。我看到她手掌里的茧子,「你会武功?」 「都是些花拳绣腿,家里的老头逼得紧,随便练了几年。」 「那令尊现在何处?」 「那个死老头在呼图城。」刘浣好像不愿意多谈她爹,就对我说,「还是聊忽底吧。我每天在这干苦力,就是希望能见他一面。你知道忽底的突厥名字是什么吗?」 谢天谢地,随便聊什么,只要不聊金玉公主就好。 「是阿尔斯兰吧?」 「不错,伙计!」她揽了揽我的肩,像突厥人一样说话。 我忍不住笑了。想了想又说,「你知道很多关于他的事情?」 「谁?忽底?那是,你问问在库尔干干活的老老少少,没有比我刘浣知道得更多的了。」 「那他的过去呢?」 刘浣看我,「喂,你别告诉我,你也仰慕忽底?」 「当然不。我只是好奇。因为他的过去,好像一直都是秘密。」 「其实啊,忽底的过去,是我们不愿谈及的。就像谁都不希望太阳有一星的污点。但既然我们投缘,我就偷偷告诉你吧。 当年,老王爷出使突厥的时候,爱上了谷浑王年轻貌美的妻子。但他们最终没能在一起。甚至连忽底的母亲有了忽底,老王爷都不知道。忽底随着他的母亲,在安拉城平凡地长到八岁。他虽然不是谷浑王的亲生儿子,他的母亲也早与谷浑王断绝了关系,但他仍被谷浑王的其它妻妾迫害。听说最严重的一次,险些瞎掉眼睛!」 我倒吸了一口气,刘浣接着说,「忽底的母亲为了保护忽底去世了。闻讯而来的老王爷把忽底接回了炎凉城。可老王爷的妻妾全都是汉人,忽底之上还有三个哥哥,他拒绝说汉语,他跟他们都长得不一样,所以饱受欺凌和陷害,经常被打的浑身是伤,还吃不饱饭。」 刘浣把最后一口饭吃完,见我一口都没动,便说,「嗳?你快吃啊。」 我忽然胃口全无,就问,「接下来呢?」 「后来老王爷破例把他带去赤京……」 我忍不住问,「他总共去过几次赤京?」 「三次吧……第一次去的时候,他还不到十岁。据说那次回来,他开始拼命地学习汉语。几年后,又跟老王爷去了一趟赤京,那一次,皇上还破例让他进弘文馆学习了几天呢。再后来,就是这次进京去娶公主了。」 后面的两次,我都知道,但第一次,我只有两三岁的光景,什么都不记得了。 「唉。老王爷病危的时候,他才多大?十几岁的少年,终于杀了那几个一心置他于死地的哥哥和他们的母亲,继位当了陇西王。」 我叹了口气,「狠了些。」 「不狠,哪有现在西域的太平?忽底的几个哥哥,各个心胸狭隘不说,好美色的,贪图享乐的,不把人当人的,全都恶贯满盈。不过啊,因为这段过往太血腥,所以我们都不会提起的。小堂,你也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提。」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这时,赛里木说,「都起来都起来,干活了啊!」 刘浣看我手中的碗,轻叫一声,「呀,光说话了,你的饭一点都没吃。」 我放下碗,「先干活吧。」 库尔干虽说是惩罚女犯的地方,李悠还是会酌情给女犯一些报酬。 这里的活儿很重,但也只是负责运送矿工开凿出的银矿石到城里的工场而已。 我们休息的时间很少,几乎在不停地干活。赛里木很严厉,会抽那些偷懒的女犯,但对我们这些不是女犯的人,却只喊和骂。 所有人顶着毒辣的日头,汗流浃背地工作,受了伤也只得咬牙忍着。不然赛里木会叫你走人。 我以前买首饰的时候,只觉得它们好看,从来都没有想过,一枝小小的银簪子背后,需要这么多人的努力和汗水。从矿工,运工,提炼工到工匠。如果我不到库尔干,永远都不会去思考这些问题。国家是什么?百姓是什么?我们皇室是什么?在享用他们劳动成果的时候,能为身在最底层的他们多做些什么? 坚持到第三天,我被毒辣的日头折磨得中暑,昏迷中一直喊着李悠的名字。 第55章[03.27] 醒来后,赛里木苦劝,要我别干了。我咬了咬牙,不肯。 第七天,我走路都感觉在飘,浑身酸疼,连做梦都在搬石头。小东和小陆子都已经看出了我的不对劲。因为我被晒得又黑又瘦不说,浑身也没一块好肉。小东倒是懂事,不会多问,倒是小陆子从小跟我一起长大,又是哭,又是闹,我没法子只能告诉他。 「公主,您这是何苦!」小陆子抱着我的腿哭,「从小到大,您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奴才跟东大人说,让驸马尽早回来就是了……」 「小陆子,我不是因为驸马才去库尔干的!」我把他拉起来,手指都有点用不上力气,「驸马说得对,出了赤京城,就没有什么公主了。我也不想每天都在王府里面,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在这里,我有更多的机会去体会以前体会不到的东西,所以,你不要阻止我。」 「可是,公主!」 「我既然跟阿勒泰打了这个赌,我就不能输!否则,他们所有人,会更加看轻我。小陆子,你懂吗,这是身为公主的骄傲!」 小陆子一边抹泪,一边说,「奴才心疼您。眼看都瘦了一圈了,身上也全是伤。皇上和皇后知道了,该多心疼。」 「父皇和母后会高兴的。因为,我正在慢慢地长大。」 「可是这样下去,会生病的啊。」 我叹了一口气,伸手支着下巴,「已经病了,还病入膏肓。」 「是吗?哪儿难受?奴才马上去叫大夫。」说着,他就要转身跑出去。 我忙拉住他,「别去了,这病大夫治不了。相思,你懂吗!」 小陆子扁了扁嘴,没声了。 第十天,我看着自己破裂的手指和满是伤痕的手背,在去留之中强烈地挣扎着。我一直告诉自己,可以了,十天已经是我的极限了。大不了输了这赌,让李悠自己去想办法对付阿勒泰老鬼。我实在太累了,累得提不起精神来,一看到那些石头就想躺到地上去,最后永远别醒过来。 小齐偷偷来看我。他给赛里木塞了钱,赛里木就允许我们单独说一会儿话。 小齐说阿勒泰除了要他用一根很粗的银棒在一块很厚的银板上凿洞,别的什么都没说。 他跪在我面前,「王妃,这里的活太重了。王爷要是知道了,非得把小的杀了不可,求您放弃吧。」 「小齐,你想放弃吗?你不想学阿勒泰的手艺了?」 「想。但是,太委屈王妃您了。我们这样的人,一辈子就盼着能平平安安的。能拜阿勒泰师傅为师,那当然是天给的恩泽。但如若不能,小的也没什么好怨的,这都是命。」 我看着他的脸色,伸手扶他起来,「别信命,也别轻易妥协。这一次,我们就跟命赌一赌。」 小齐看着我,咬着唇不说话。 「好了,你快回去吧。好好地做阿勒泰老师傅交代你的事。我没放弃,你就不许放弃,听到了没有?」 「王妃……」 「这是命令!回去吧。」 小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又返回去,重新振作了精神。是啊,什么天命地命公主命,说白了,全都是人命。我身边没有人逃跑,刘浣也没有放弃,我就绝没有理由把小齐的梦打碎掉。 刘浣走到我身边说,「刚刚那位,是你的心上人?」 我连忙澄清,「不是,不是。只是一个朋友。」 「你的朋友真行。他穿的衣服,可是王府珍宝房的。」 「这你也知道!」我把石头放下来,抹了把汗。 「早就说过了,他的事,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刘浣冲我眨了眨眼睛。 这个时候,赛里木浑厚的声音响了起来,「这两天可能会下大暴雨。你们这些雇来的,今天都回家一趟,就说这几天要住在库尔干,不能回去了!」 我抬头看天色,恨得咬牙,把阿勒泰那老东西骂上几百遍。他不会是把暴雨都算到了,故意整我吧? 我回到王府,逮着小东,就迫不及待地问,「我写给王爷的信,真的都发出去了吗?」 「是的,王妃。」 「一封回信都没有?」我沮丧了。 「也许王爷正在回来的路上。」 我怏怏地走回房里,坐在窗前,看着窗外一大片的桃花园。恍惚之中,好像看到一个人站在桃树下,正朝我看。莹莹如玉,皎皎如月。我连忙站起来,那个影像却碎掉了,只留满园飘飞的花瓣。 我这么想他,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却吝啬得连只言片语都不寄给我。 我走到书桌前,摊开空白的纸页,想着要给他写什么。 你快回来?太直白。你怎么还不回来?太哀怨。最后愤而写下,「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我打赌他不知道这句话的典故,我打赌他看不懂,我打赌他不知道我这么想他。 我把信交给小东,瞒着小陆子出了门。 好吧,我挺起胸膛,除非这暴雨能砸死我。否则要我李画堂认输,没门! 我在库尔干,又没日没夜地干了几天。 我想,就算不为自己坚持下去,也要为了小齐。每个人都有做梦的权利,父皇说的,要尽量成全别人的幸福。 我想起小时候,我偷懒不背书,嫌累。就向父皇抱怨,说公主可以不用吃这些苦头。那个时候,父皇就说,身为公主,只是运气好了点而已。除非我自认吃不了普通人都要吃的苦,我比普通人差,否则,我就要学下去。 父皇……我抬头看了看天,天空中浮现父皇慈爱的脸。抛开政治,抛开皇位,抛开您肩上的担子。您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父亲。时至今日,我才渐渐体会您的苦心。 库尔干的饭菜真的很难吃。刘浣把她碗里的肉都夹给我,我还是吃不了多少。 这一天,我浑身酸疼,正搬起一块石头。忽然头顶电闪雷鸣,轰隆隆的几声巨响,然后就下暴雨了。 赤京也下雨,下的都是那种绵绵细雨,打在脸上很舒服。 炎凉的暴雨却跟鞭子一样,噼里啪啦地往身上招呼,疼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赛里木起先还让我们坚持工作,后来见雨下得实在太大了,就让我们退到临时搭的棚里面避雨。 雨很大,我眼睛都睁不开。慌乱之中,摔了一跤,额头狠狠地磕在石头上。我疼得咬牙,泪水在眼眶里面打转。 第56章[04.03] 刘浣冲过来,迅速把我抱进棚里,赛里木走过来查看我的伤口。 「你这女娃子,怎不小心一点?」她口里责备,手上却拿了一瓶药递给刘浣,「给她擦擦。个头这么小,还能坚持这么久,不容易。」 刘浣把药倒在我的额头上,我疼得直缩脖子,直哼气。她说,「你忍着点。可别好好的一张脸,留下什么疤来。」 雨一直下到半夜。 我们这几天都住在离库尔干不远的一座简陋的小屋里面。别的人都睡了,我和刘浣因为相邻,就小声地聊天。 「小堂,偷偷告诉你,再过不久,我可能就要走了。」 「为什么突然要走?」 刘浣凑近我,低声说,「其实,我不是普通的百姓。我的父亲,是镇守在呼图城的刘岩将军。我出生在几千里外的赤京。这一次,我姨父要把父亲调回京里,我得跟着回去了。」 我惊讶地张大嘴,刘浣拍我的肩膀,「对不起,吓到你了吧?我跟我父亲在政见上不合,所以我就赌气到炎凉城来了。我看惯了边境的烽火硝烟,看惯了他们只懂自己利益的争斗,觉得炎凉是一片乐土。而守护西域的并不是安西都护府,不是我那只知道对姨父言听计从的父亲,而是陇西王李悠。他是我心中的大英雄!……我只希望在我走之前,能见他一面,哪怕远远地看一眼也好。」 我按了按她的手背,她就躺下去睡觉了。 我躺了一会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就披衣走出小屋。我光着脚,走远了一些。下过雨的路面有点潮湿,但很凉爽。 人生的际遇是多么奇妙。我和刘岩大有你死我活的趋势,却跟他的女儿相当投缘。我叹了口气,抬头看天空中的月亮。白天里的那一下摔得真结实,额头到现在还疼,可别像刘浣说得那样留下疤才好。转念一想,留下疤也好,叫某个人内疚,叫他对我不问不闻。 然后,我暗骂了一声混蛋。转身。 月夜,清风,几枝山花俏。 有一个人静静地立在我的面前。 他的衣袖,他的头发,随风而动,一时多少风流。 他的面容英俊,羞了满园的桃红。只是,那表情好像不太好? 我一定是疯了,才会大半夜在这里梦见他。 「老眼昏花,老眼昏花。」我一边念着,一边往回走,手臂忽然被人拉住。 然后那个几度在我梦中响起的声音对我吼,「李画堂!」 我愣住,侧头盯着他。那眉毛,那鼻子,那眼睛,是李悠没错。 可是,怎么可能?他怎么会在这里?我打了一个激灵,后背阵阵发凉,第一个反应就是跑。 「还想跑?」他把我拎到身边,就像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孩子一样,「谁允许你一见我就跑了?谁允许你到库尔干来干活了!你实在太乱来了!」 我捂住耳朵,可怜兮兮地说,「你别骂我呀,我很认真,没有乱来的。」 他终于缓和了口气,拉着我的手,「暖暖,我回来了。」 我鼻子一酸,猛扑进他的怀里,用力呼吸他身上的味道, 「悠……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我起先吻他,后来狠狠地咬他,打他。 他用力地抱我,任我打,任我咬。 「一个月了吗?」我傻傻地问。 「还没有。但是有人说,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你知道?」 「问了外公。」他笑,好看得一塌糊涂,跟梦里的一模一样,「小东说,你的闺怨快把我的陇西王府淹掉了。」 我吐舌头。他执起我的手,我疼得吸了几口气,他皱眉头,眼睛盯着我的额头。 「王妃,我的陇西王府养不起你么?」 「我要是不来这里,还不知道你背着我四处招蜂引蝶呢!」我故意转移话题。李悠在平时总是彬彬有礼的。但是一旦蛮横起来,非常吓人。 「招蜂引蝶?」某人的汉语水平果然…… 「听说你会来库尔干,多少年少无知的姑娘巴巴地跑来干苦力。还有人为了见你一面,不惜犯罪。王爷,我跟你说,炎凉城的犯罪根源就是你!」 他笑,「我为了赶回来,差点把安安累到吐血。你又算不算犯罪的根源?」他伸手点我的鼻尖。 我满心的欢喜,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只觉得这些天的辛苦好像都散去了。只要能见到他,再让我在库尔干干一个月,不,半年,我也心甘情愿。 「暖暖,想我了?」 「没有,一点都不想!」 「真的?」他越发收紧手臂,我整个人都贴在他的胸膛上,「可我很想你。」 我的心顿时化做了一江春水。甜言蜜语,只说给爱的人听。 「以后不要再离开我了,一天也不要。」我挂在他的脖子上,抬头吻他。 他回应我,炙热的,激烈的,嘴里应着模糊的承诺。我在他的怀里颤抖,身体本能地有了反应,连忙轻轻推开他。顾左右而言他,「好了吗?身上的毒。」 「全好了。」他拉着我,「暖暖,跟我回去。」 我慌了,「不行不行!还不能回去!」 他的表情马上变得严峻起来。 我连忙解释,「悠,我还要在这里干满一个月,我跟阿勒泰老师傅打赌了。」 「阿勒泰?你不是跟我赌气才跑来的?」某人脸色缓和。 「不是不是。李丁说你给的图纸有一门雕花的手艺必须要阿勒泰老师傅才能做好。我就带珍宝房的小齐去拜师。阿勒泰老师傅说,我要在这里呆上一个月,他才肯教小齐。所以现在,我还不能走。不然小齐就拜不成师傅了。」 他看着我,用一种少有的温柔目光。我看多了他的冷淡,他的从容,不小心见到了他的心痛和温柔。忽然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离他最近的人。因为这样想,而满心欢喜着。 他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既然这样,做你想做的事吧。」 「那你明天到库尔干来看我吧,好不好?」我想起刘浣的话,抱着他的手臂撒娇。 第57章[04.03] 「库尔干?被赛里木大婶知道你是王妃,这活儿,你就干不下去了。」 「你装作不认识我。」 他无语。 「王爷,驸马,悠?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他看着我,仍然没有答应。好像这是个极其艰难的决定。 「一次,就一次不行吗?」我伸手拜了拜。 他揪我的耳朵,「好吧。」 不远处,传来了刘浣的喊声,「小堂?小堂,你在哪里?」 我连忙推李悠,「快走快走,不要被人看见了!」李悠被我推着往前几步,无奈地回头看我,叮嘱道,「自己小心。」 「知道了知道了!」 我看他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连忙回头应道,「小浣,我在这儿呢。」 刘浣应声跑了过来,瞪我,「大半夜的,你怎么乱跑?我以为你干不下去,偷偷溜了呢。那是谁?」 我紧张了起来,「什么那是谁!?」 刘浣碰了碰我的肩,「小堂,你别瞒我了。刚刚,我明明看到一个身影,好像是男人?」 我连忙说,「没有,你看错了!」 「哦,我知道了,那天来看你的小工匠!你们半夜偷偷躲在这里幽会吧?」 「没有,他只是来告诉我,明天忽底可能回来库尔干。」为了堵住刘浣的嘴,我只能随便说。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刘浣忽然抓住我的肩,用力地摇了摇。 「忽底明天可能会来库尔干啦。」 「天哪!」刘浣丢下我,迅速地跑回小屋,把所有人都弄醒,「你们听着,可靠消息,明天忽底会来库尔干!」 于是所有的人都不睡了。 第二天,除了我,每一个人都神采奕奕的,包括总是板着脸的赛里木大婶。 很早就有人来通报,今天李悠会来库尔干。 我低头去搬石头,不理会她们或大或小的谈论。她们对他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比如他最喜欢吃鱼,最喜欢桃花,比如他喜欢用很浓烈的颜色。 是啊,李悠又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早晚得认清这个现实。 接近晌午的时候,库尔干响起了一片马蹄声。我身边正在工作的女人们,迅速地扔下手里的活,像疯了一样的往我身后冲去。 「忽底,是忽底啊!」喊声震天,我一个人站在石堆上显得特别突兀。 所以我就回过头去偷偷看他。 他总是显眼得让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一身毫不拖沓的齐腰收袖上衣,黑裤子,踏着马靴。好像要出去狩猎的皇族。他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光芒万丈,包括他领子上的金丝边。 「你们辛苦了。」他跳下马,带着礼节性的口气。 女人们振臂欢呼,马上把他的声音淹没了。 赛里木大婶她们把李悠围得水泄不通。我只能看到女人们攒动的背影,都看不到他的人了。随同李悠前来的小东,连忙指挥护卫上前挡着激动的人群。然后,小东无意间抬头,看到我,当场就愣住了。 我朝小东轻轻挥了挥手,干笑两声,继续俯身搬石头。虽然是我要求李悠来看我的,是我主动把他扔在一堆女人里面。但是,此刻心里还是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在他面前,我永远都像一颗不会发光的小星星啊。也许,永远都不会有属于自己的光芒。因为我的光芒,都是他给我的。 李悠和小东向我走过来,停在我身边。和我一起工作的女人们都被王府的护卫拦在一边,巴巴地望着李悠。 李悠低头看矿石,态度很认真。倒是小东小声说,「天哪,王妃,您怎么在这里?!我还奇怪呢,王爷为什么一回来,就要巴巴地跑到库尔干来,原来如此!」 李悠淡淡地看他一眼,他连忙伸手捂住嘴。 李悠说,「其实,只要我跟阿勒泰说一声……」 「你别插手!只剩下九天了,我再坚持一下就可以了。」 他叹气,「这么说,我还要一个人睡九天?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提前回来了。」 我撇嘴,「在跟我成亲以前,你还不都是自己一个人睡的……」 「不一样。有些东西一旦拥有,就不想放手了。」他拾起一块石头,起身看着我,「我答应你的事情做到了,暖暖,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别再受伤。」他背对着众人,指尖轻滑过我的额头。 我抿着嘴,点了点头。 「小东,把信差送来的信交给王妃。我们这就走了。」 他往人堆里走,马上又被疯狂的女人们围住了。我实在是很担心有人趁机摔进他怀里,或者在他脸上偷亲一下什么的。我终于知道了,他没有马上答应来库尔干的原因。照这架势,他会被这些女人吃掉的。 小东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偷偷塞给我。我看到信封上属于皇帝的印信,心里咯噔了一下。 「王妃,这是加急。」说完,小东就走了。 李悠离开的时候,我见识了,在赤京风传的,陇西女子疯狂迷恋李悠的传闻绝对不只是传闻而已。因为我目睹了李悠上马之后,有人追在他马后狂奔了好远。最后都被赛里木大婶和李悠的护卫,一个个地揪了回来。 至此,我对李悠的个人魅力,深信不疑。 刘浣过来缠着我,「小堂,我刚才看到忽底就在你身边,他跟你说什么了?!」 「说今天天气很好,干活要多用点心。」我开始瞎编。 「是这样吗?我怎么觉得他看你的眼神怪怪的……」 第58章[04.03] 我急忙借口肚子不舒服,躲到没有人的地方看信。 父皇的信比上次短了很多,只占了半张纸,「小六,明岚拒婚被囚于家中,秦奘削官入狱。朕有几件事情,必须交代于你,务必仔细听好。第一,无论是突厥还是龟兹,都从心底把它们当成朋友,将来必从中得益。第二,李悠此人,不是池中之物,你可爱之信之,最关键的是要感之引之。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朝基业,今朝悬于你手。第三,无论发生什么,绝对不要回赤京来。以上三点,定要恪守,朕无憾矣。回信务必加盖纯儿的印章。」 我翻看单薄的纸页,觉得此中大有玄机,我最近都耗在库尔干,赤京的风声一点都没听到。谢明岚拒婚,秦奘入狱,如今的朝廷,不就是霍勇一个人说了算了? 谢明岚你这个笨蛋,为什么要拒婚啊! 我心急如焚,好在银矿石运得很顺利。第二天,赛里木大婶就准我们回家了。 我匆匆回到王府,李悠出门,不在府中。 小陆子向我简单汇报了谢明岚和秦奘的事。 我一边给父皇回信一边对小陆子说,「谢明岚成心惹事,这都什么时候了?秦大人一向耿直清廉,怎么会受贿?」 「只怕有原因。公主,宫中传来的消息,说皇上身体抱恙。但秘而不宣太医,只皇后一个人在跟前伺候着。」 我本来已经写好了信,听到小陆子这么说,连忙又提笔补了一句,「父皇,您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吧?请如实地告诉儿臣。」 我拿出李纯的印章,盖了上去。 与上次一样,这一回也是清脆的「啪」的一声。小陆子也听见了。 「小陆子,这印章是怎么回事啊?」 小陆子把印章接过去,仔细地看了看,「公主,这印章与普通的印章没什么差别啊?奴才看不出什么玄机来」 「上一次也有声音……」我虽有疑问,但确如小陆子所说,那印章看起来很普通,也就不再追究,让小陆子把信送出去了。 李悠回来之后,我的士气大振。当然,再不敢要求他来库尔干看我。 第二十五天,我们把矿石提前都运完了。赛里木大婶给我们发了工钱,「忽底说,因为我们大家的共同努力,所以这次的活儿干得很好,每一个人都有额外的赏钱!」 女人们欢呼了起来,脸上洋溢着快慰的笑。好像这么多天的辛苦都没有白费。是啊,她们的要求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干完活,得到报酬,一家生活无忧,就再好也没有了。 我和刘浣特别兴奋,因为这是我们俩第一次凭自己的劳动赚到的钱,格外有意义。 刘浣把我拉到一边,握着我的手,「小堂,我明天就走了,回赤京去。」 「这么快?我送你。」 「别了,免得大家难过。我今晚就走……小堂,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很短,但是谢谢你愿意跟我做朋友。如果有机会,你到赤京来玩,我一定带你去吃遍所有好吃的!」她伸出手,冲我笑。 我握了上去,「小浣,这么多天,都是你一直在照顾我。如果没有你,我肯定坚持不下来。我们一言为定,赤京再见!」 她点头,留给我一个灿烂的笑脸,就走了。 我收拾心情,正往回走,看到阿勒泰站定在我的面前。我吓了一跳,连忙说,「我知道一个月还没到,我还会再干五天的。」 谁知,阿勒泰竟然对着我跪了下来,「请王妃原谅我的无礼。」 我一惊,连忙把他扶起来,「你知道我是……?」 阿勒泰点头,「知道,您手上的戒指,正是我做的。」 我无语。好你个老家伙,明明知道我是王妃,还敢把我弄来库尔干做苦力?谁借你的雄心豹子胆。 「您到我家里的时候,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我一眼就看出了您是公主,是伟大的忽底的王妃。我让您到库尔干来,只是想让你尝试一次,就算一生只有一次,用自己的双手去得到一些东西。哪怕是对于您来说微薄的报酬,还有不向天命妥协的决心。谢谢您,没有辜负我的用心,坚持了下来。」他跪下来,手掌向上摊在地上,而后把头压在了手掌上。 我曾经见过龟兹的使臣对父皇行这样的礼,李纯说,那表示最崇高的敬意。我脸红,我受之有愧,连忙把他扶了起来。虽然我在库尔干的每一天都骂他,但是他很了不起,他做了一件极为正确的事情。 「阿勒泰老师傅,谢谢您给我这样一次机会。我的一生,都会因此受益。那我们的赌约……?」 「我会收小齐为徒,但现在,请先回王府,我有一件礼物寄放在忽底那里。」 「忽底?你见过王爷了?」 阿勒泰耸肩,像个老孩子,「被狠狠骂了一顿,老骨头都要被摔散架啦。」 我听诺力说过,李悠摔跤很厉害。可是这个人!阿勒泰怎么说也是老人,他能下得去手?怀揣着替阿勒泰抱不平的心,我辞别赛里木,匆匆赶回了王府。 我远远地看见李悠站在王府的门口,几步冲过去,抱了他个满怀。 他一只手举高,用另一只手抱着我。王府门口的护卫自动转身,悠闲地讨论天气。 「看看你,女奴。」 「我才不是女奴,我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我把钱袋举给他看,「我自己赚的钱!还帮小齐拜到了师傅!」 他揽着我往府里走,「是,了不起,王妃殿下。」 「阿勒泰说有礼物给我,礼物呢?」我伸手向他讨。 他把手里举着的一个檀木盒子给我,「在里面。」 「王爷,你太坏了。阿勒泰怎么说也是老人家,你怎么能摔他?万一摔出什么毛病来,怎么办?」 「他身体好得很。」 「……尊老爱幼也是一种美德!」我瞪他,翻开盒子一看,激动得差点把盒子摔在地上。 那是一枝簪子,是我在如意宝斋看了十多次的簪子。不,比那只簪子更好看。世间绝没有比这更好看的了。底盘是繁复的镂空花纹,华美别致,线条行云流水,大气流畅。底盘之上的紫色宝石,与那些花纹相得益彰,流光溢彩,说不出的漂亮。 「葡萄,葡萄!」我把盒子塞还给李悠,只举着簪子叫了起来。 「不是葡萄,是紫玲珑,是阿勒泰手里最值钱的宝石。当然,这宝石没有底盘上的花纹值钱。因为这门银镂空累叠雕花的技艺,是炎凉城的第三宝。」他把簪子拿过去,仔细地插在我头发上,看了一眼。 「怎么了?不好看吗?」我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王妃,您变得又黑又瘦,实在配不起这枝簪子。」 「喂!」我生气地戳他的胸膛,「我让你的人把炎凉城的第三宝学到了,你还敢嫌弃我?」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按在胸口,「既然王妃您的事情办完了,给我治治病吧?」 第59章[04.03] 「你生病了?」我紧张地看着他,「什么病?」 他打横把我抱了起来,往房间走,镇定地说,「相思病。」 他把我放在床上,低下头来吻我。我刚做完苦力回来,浑身脏兮兮的,有点抗拒他。他却搂着我,不让我躲。我承认,我偷偷怀疑过在我之前,他有过女人。因为他只要撬开我的牙关,缠上我的舌头,我就彻底投降了。 他摸到我的后脑勺,一把扯掉了我的簪子和头饰。我的头发都掉了下来,身体也渐渐轻松起来。我把手伸进他的衣领里,触到他的皮肤滚烫,恶作剧地捏了捏他的胸前。他的呼吸随之变重,一下子把我压在床上。我惊叫了一声,他已经扯掉了我的亵衣。 我们口舌交缠,胸口好像生了一团火,呼吸急促。 「悠……」我的嘴里,只能吐出破碎的几个声音,嘤嘤呜呜的,像是迫不及待的邀请。我太想他,想得肝肠寸断。他的手指探进我的体内,我动情了,泛滥成灾。 他吻我的耳根,突然挺身进来。我吃痛地叫了一声。 「暖暖。很疼?」他停下来,在我耳边喘息。 「悠,别停……」 我们在黑暗中,狂热地交合着,用所有最原始的本能欢爱。 我在他身上啃咬着,激烈的时候,甚至用手抓得他直吸气。我们的房间一直很暗,也没有人来打扰。累了就倒在对方的身上,或者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他听我絮絮叨叨地谈这个一个月来的经历。可我总不老实,挑逗他,然后又是大战几个回合。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下床去把窗户打开。桃花的花瓣飘了进来,悠悠的香,天气晴朗。 我看到他露在衣领外的皮肤一处青一处紫,暗暗好笑。 他坐在床边,把被子拉高,盖在我的肩膀上,然后低下头来吻我的后背。我被他弄得很痒,就缩成一团。 他摸着我的脸,「又瘦又黑,像个干瘪的小女奴。」 「王爷,您这是对我不满么?」 「当然不是。我只是在想怎么把你养回来。」 我坐起来,勾着他的脖子,「只要你每天给我咬一口,每天亲我一下,保证一个月就变回细皮嫩肉了。」 「我还有这么神奇的作用?」 「当然,如果把您吃掉,能长生不老。」我躺在他的腿上,伸手触他的鼻子,「你今天怎么不去沐浴了?」 他把我扶起来,「谢谢王妃的提醒,这就去。」 「李悠!」 人溜得极快。门一开一闭,就不见了踪影。 我像被人狠狠摔了好几十下,浑身都没有力气。过了一会儿,小陆子在外面敲门,声音低得和老鼠一样,「公主?公主您在里面吗?」 我没好气,「陆有之,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滚进来。」 小陆子很快进来,跪在屏风外面,「奴才有罪。是奴才告诉驸马,公主在库尔干的。」 「叛徒。」 「嘿嘿,奴才想只有驸马能把公主给劝回来。公主,一天一夜了,您饿了吧?奴才叫厨房给您炖了极品的燕窝。」 什么?一天一夜?!我跟李悠居然……我顿时大窘,更提不起精神来,怏怏地说,「小陆子,我腰疼肩膀酸,你过来给我揉揉。」 「可是……」 「可是什么,以前不都是你给我捏的。快点快点。」 「公主,要不要先跟驸马……」 「不用不用,我罩着你,怕什么?」 小陆子磨磨蹭蹭地绕过屏风来,扭着头不敢看我。手在半空中乱伸,半天没按到我的肩。 「你装什么纯洁啊?」我不耐烦,「动作麻利着点!」 小陆子终于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捏了起来。不愧是从小跟着我的,手艺就是好,被他捏了一会儿,我就舒服了很多。 正要舒服地哼口气,忽然听到小陆子惊慌失措的声音,「驸马饶命!」 我回头看过去,发现李悠正站在我们背后。而小陆子跪在他的脚边。 「谁让你进来的?」不得了,某人脸上波澜不惊,声音却像千年寒冰。发怒的征兆啊。 「我,我让他进来的。」我连忙说。 他盯我一眼,我连忙用被子蒙住头,躲进被窝里。 「驸马饶命,公主说身体不舒服……」 「出去找小东领十板子。」 我连忙在被子里,鼓起勇气说,「是我让他进来的,要罚就罚我!」 李悠还没发话,小陆子就说,「谢驸马恩典!」 然后是关门的声音,屋子里就安静了。 我被闷得喘不过气,偏偏某人不说话,我出来不是,躲着也不是,正在气短的时候,被子被人一把掀开,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 我被抱起来,冰冰凉凉的东西涂在我的额头上,身上。我舒服得睁开眼睛,瞅着李悠手里的东西。坏脾气的驸马,脸上冷冰冰的,目光好像在看一具尸体一样平静。 「驸马,这是什么啊?」 不理我。 「王爷,您别生气了成不?」 还是不理我。 我叹气,某人真是被我惯坏了。 第60章[04.03] 「李悠!」我坐起来,攀着他的脖子,强迫他看着我,「小陆子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女的!……当然,这话不能当着他的面说。你想啊,被割掉什么已经够可怜了,你别对他那么大的敌意成不成?」 他把手里拿着的小瓶子放在床边,身上一阵阵沐浴后的香气,我又有点口干舌燥了。 「他是男人。」 「好好好,是男人。不过他跟你是不一样的男人。」我故意往他身上蹭,忽然笑了起来,「悠,你在吃醋吗?」 「没有。」 「真的吗?可是你现在的样子好可爱。」我捏他板起的脸。他忽然揽住我的腰,吻过来,「暖暖,不许再挑逗我,还有很多公文要处理。」 「可是驸马,我还想……」 「不行。」 「那你亲我一下。」 他低下头来亲我,我一把抱住他,舔他喉咙上突起的地方,「悠……」 于是事实证明,温柔乡即英雄冢。因为最后不肯罢手的,不是我。 第二天,李悠趁我没醒,就离开了。 我起来的时候浑身都凉凉的,一定是他走之前给我涂了药。 吃过早饭之后,我坐在屋子里,葡萄的香气一阵阵地飘过来。我走到屋外看,院子里放着好几筐葡萄,小东正指挥厨房里的人仔细挑拣,清洗。我两眼发亮,小东给我行了礼,「这是刚从葡萄园送来的葡萄。果农们一番好意,定要王妃尝尝鲜。」 我正准备扑过去,小东又说,「王爷说,葡萄吃多了对身体不好。所以,由厨房的人保管葡萄,王妃不能贪嘴。否则……」他低头,嘴角有笑,「以后都不许再吃葡萄了。」 这个人真是,怎么连我吃葡萄都要管? 我刚要说话,正在洗葡萄的人起了喧哗。一个年轻人抓着一个少年的手大声说,「大胆,你敢偷藏葡萄!」 小东皱眉,少年连忙跪在小东面前,「东大人,小的,小的……」 小东伸手,少年怯怯地把怀里的葡萄交到他手里。 「自己去内务房领十五个板子。」 「等等!」我皱眉,「太严厉了吧?他还只是个孩子,藏葡萄又不是重罪。」 小东向我行礼,「王妃有所不知。这是王府的规矩。」 那少年忙扑到我的脚边,「王妃饶命啊。小的家里只剩下一个妹妹。她喜欢吃葡萄,可是家里穷,没有钱买……小的……小的就斗胆。」他年纪还小,吓得哭了起来。 是啊,我喜欢吃葡萄。所以每年葡萄进贡的时候,父皇,母后,李纯都把葡萄让给我吃。我怎么会不知道这小小的东西金贵得和金子一样,一般人是吃不到的呢?我看少年的脸,稚气未脱,还是个孩子。我不忍心,就看向小东,小东摇头,摇头,再摇头。 「小东,法不外乎人情。他也是出于疼爱妹妹的心。」 「王妃,此例一开,以后王府就无法治下了。」 我叹气,看着少年哭着向内务房走去。是啊,王府这么大,如果开了这个先例,以后谁还服从小东的管教? 我俯身捡了几串洗净的葡萄。 「王妃?」 「我不能让你不打他,但是我送他几串葡萄,不违例吧?」 小东俯身,退到一边。我拿着葡萄向内务房走去。 少年被打得嗷嗷乱叫。内务房的管事李旦,是个很严肃的大叔。他板着脸数板子,一下又一下,我听得直揪心。等少年从里面出来,我忙拉住他。 「王妃。」他要跪我,我连忙扶住他,「对不起,我帮不了你。可是王府有王府的规矩,我也不能违反。但是,这个给你。」我把葡萄塞进他怀里,他大睁着眼睛看我,「如果你的妹妹还想吃,就告诉我。再也不要自己偷藏了啊。」 他的眼眶湿了,紧紧地抱着怀里的葡萄。 「回家去吧。代我向你妹妹问好。」我笑着挥手。 少年走了以后,我转身看到托杜外公。我有一阵子没见他,自从他跟李悠回来之后,就老是关起门,在自己的房里捣鼓着什么。 「外公。」我打招呼。 「啊,小画堂。冰玉膏好用么?」 「什么冰玉膏?」 「悠儿说,有个小女奴弄得浑身都是伤,要了我这里最好的药呢。」托杜乐呵呵地摸下巴上的胡子,「还问有什么方子可以养胖。」 我大窘,「我……我才不是女奴!」 托杜走过来,执着我的手,好像在号脉。 「外……外公?」 「什么时候才有动静呢?」老人好像在自言自语,陷入了某种遐想。 我的脸烧了起来,「外公!」 「哈哈,我心急了,心急了。」托杜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说,「老了,真是老了,每天做梦都是抱上重孙。不好,这样很不好。我得找阿勒泰喝几杯去,小画堂,你加油啊。」 我摇了摇头,又好气又好笑。 李悠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好像很忙。毕竟我缠了他那么久,这个时候不忍心再打扰他,打算找小陆子出府走走。小陆子只被罚了十下,但他从小跟着我,没吃过什么苦头,所以比那个被打了十五板子的少年还要不济。躺在床上不停地叫唤,似乎没料到我会来,连忙要下来行礼。 我按住他,回房把那瓶冰玉膏拿过来,刚要掀他的裤子。他眼疾手快地挡住,「公主,小祖宗,您可千万别。再被驸马爷看到了,非得杀了奴才不可。」 我识趣地放在他的枕头边,轻声问,「很疼?」 「内务房的人简直是要打死奴才,虽然只打了十下,可是比别人下手重得多了!」 「看你娇贵的。」我没好气。 「奴才虽然挨了打,但是心里高兴。驸马为着公主打奴才,奴才甘。」 第61章[04.14] 我在他房里坐下来,他老赶我,「公主。您看奴才这里又脏又乱的,您还是赶紧走吧?等奴才好了,再伺候您。」 「我不走,想跟你说会儿话。」 小陆子张了张嘴,趴在榻上不出声了。 我眼角憋到他的书桌很乱,就想过去给他整理一下。谁知我刚朝书桌走过去,小陆子就叫了起来,「公主!」 我被他吓了一跳,「干什么呢你,咋咋呼呼的。」 「那儿脏。」他有点闪烁其词。 我迅速地瞟了一眼桌子,都是零散的白纸,上面歪歪扭扭地写字。他自小跟着我,耳濡目染地,肚子里也有点墨水。我心里起疑,不就是一堆破字,干嘛紧张成这样? 「公主,您过来坐这吧。」小陆子指着身边的一张凳子。 我刚抬脚,眼角憋到了一个东西,迅速地走到书桌后面。 「公主!」小陆子几乎跌下了塌,紧张地看着我。 我从书桌上堆叠的乱书之中,拉出了一张纸。那纸是父皇专用的纸,用来传递密报,别人都没有。我之所以知道,是在父皇的书房见到过,因为纸张上的金箔样式很好看,而念念不忘。 我心中发凉,看到纸上父皇熟悉的笔迹,「很好,继续监视李悠的一举一动,并向朕汇报。包括陇西王府内的人员动向,还有炎凉城的动静。」 我气得浑身发抖,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大吼,「陆有之!」 陆有之早已经跪趴在地上,浑身发抖。 「好啊你,本公主养了十年,就养了你这么个忠心耿耿的奴才!」我气得把桌子拍得「砰砰砰」直响,小陆子战战兢兢地说,「公主息怒,公主请息怒!」 我冲到他面前,刚要抬脚狠狠踹过去,又硬生生地收住,「你这么干多久了?」 「奴才……」 「陆有之,你今天要是不说实话,我马上砍了你!」 「奴才说,奴才都说。从出了赤京城,奴才就一直在监视着驸马的一举一动,并和皇上通信禀报。」 「还有呢!」 「驸马拥有军队一事,也是奴才向刘岩将军密报的……」 「你怎么知道的?又为什么向刘岩密报?」 「奴才去了驸马的书房,偷看到的……之所以会向刘岩将军禀报,是怕驸马做出什么不利于国家的事情,好让刘将军有个准备……」 我终于气不过,一脚踹在他的肩上。他摔在一旁,又跪在我面前,抱着我的腿说,「公主息怒,公主请息怒!公主刚从库尔干回来,不要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陆有之,你好忠心那,好,真好!」我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从小,他就护着我,王明珠欺负我,他就抱着我让我哭。那一次,我挨母后罚的时候,正是赤京最冷的时候。他偷偷把自己的晚饭省下来,塞给我。还把宫里发的棉服给我披着,他自己则饿着冻着,后来还大病了一场。 我曾经想,就算我不相信自己,也不能不相信陆有之这小子。可是,他背叛了我,背叛了我的丈夫。 「请公主罚奴才吧,奴才甘愿受罚。」他给我磕头,磕得很响。 「我没法原谅你,不是因为你做了这样的事。而是你辜负了我的信任,辜负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我看着他湿漉漉的脸,狠下心说,「陆有之,你走吧,随便去哪里,不要再跟着我了。」 他猛地抬起头,张着嘴看我,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您……您不要奴才了?」 「不是不要,是不敢要。」我把手里的信放在他的书桌上,「赶紧烧掉吧,不要被王府里的人看见。不然我保不了你的命。」我往前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把头上的一支簪子取下来给他,「我平常不用钱,这簪子应该能换些银子。你,好自为之。」他怔怔地接过去,我再不看他,大步出了他的屋子。 我觉得胸闷,走了几步,脚下就虚浮起来。我又怒又悲,觉得心口有一只猛兽在嘶吼着,浑身都难受。 然后,我向前一栽,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睡了很久。依稀听见轰隆的雷声,好像还有雨水噼里啪啦的声音。炎凉的暴雨我领教过,像是指粗的鞭子。迷迷糊糊地醒转,看到床边安静地坐着一个人。拿背影对着我,好像在想事情。 我伸手扯了扯他的腰带,他转过来看着我。 「悠。」我要起来,他伸手按着我,「别动。」 我的一口气憋在喉头,难过,心酸,还有失望都往心上翻涌。我侧过头,眼泪就控制不住地落在枕上,晕开温热的水渍。 「暖暖。」李悠伸手过来,擦我的泪。 「我父皇,我爹……」我哽咽得不成声。父皇那么疼我,到了现在,我还是说不出他的一个不好来。 他把我抱起来,紧紧地圈着,什么话都不说。 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墙上映着狰狞的银光。 「对不起……」我回抱他。好像两个受伤的人相互取暖。 「不要说对不起。」 「可是……」 他安抚似地拍我的背,脸上的表情淡淡的,说不出悲喜。闪电的银色光影投在他的脸上,变换着各种图案。他用最平静的口气说,「他是帝王,而陆有之是他训练的人。暖暖,你要学会看清这样的现实。皇家的人,都是可怜人,每一个都有自己的无奈。亲情,友情,爱情,都是皇权下的祭品。」 我心中一紧,抬头看他,「你,都知道?」 他点头,依然从容。 「那你为什么……」 「暖暖,还记不记得皮皮?」 「恩。」 「我曾说过,它是一匹好马,因为他尽了忠,让我及时找到你。」李悠抚摸我的头发,「陆有之没有做错,他也只是尽忠而已。何况你们十年相伴的光阴,不可能消失。暖暖,不要逼自己。」他捧住我的脸,指腹摸索着我的脸颊,「在我的身边,永远允许你做最真实的自己。因为,我有能力守住自己所爱的。」 我闭上眼睛,几滴泪从眼角落了下来,而他温柔的吻印在我的眼皮上。 我狠了狠心说,「我不会原谅他。」 「是吗?」他站起来,「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就派人去杀了他。老实说,我想这么做很久了。」 第62章[04.14] 「不!」我连忙拉住他的袖子,「悠,求你别杀他!」 他低头看着我,「他在雨里跪了很久,赶也赶不走。还求我杀了他,只要不迁怒于你。」 我贴在他的手背上,不说话,心却已经飘到了雨中。 「我的暖暖,懂得把自己有的东西跟别人分享,还赤忱地尊重所有的生命。」 「你赢了,我说不过你!」我找鞋子下床,跳起来亲了他一下,「日后千万人,我也只记得你这份好。悠,谢谢你。」 雨下得太大,天地间像蒙着层水雾似地。 我站在廊下,看着跪在雨中的小陆子。他浑身都湿透了,双手握成拳按在大腿上,低头跪得笔直。嘴里还念叨着,「求驸马杀了奴才,求驸马杀了奴才。」 四周的长廊围着很多看热闹的人。年轻人的好奇心总是多一些。而各房的管事通常会把他们都赶回去。可没过一会儿,他们就又溜出来看了。 我要往雨里走,手臂被人拉住。 然后一件披风盖在了我的身上。 李悠打开伞,手里还拿着一把,揽着我往雨里走,一直停在陆有之的面前。陆有之慢慢地抬头看我们,眼睛肿得像两个大灯笼。一见我,就抱着我的腿,声若游丝,「奴才,奴才不走。奴才是公主的人,这辈子都不离开公主。如果……如果公主不要了,就杀了……杀了奴才吧。」 李悠把雨伞递给我,我撑起来,为陆有之挡雨。十年来,陆有之为我挡了无数的雨,这一次,算是我还他。 「公主……」他依然抱着我的腿,呜呜呜地哽咽起来,「奴才对不起您和驸马。」 「陆有之,驸马说你没错。你是父皇给我的人,你自然听命于父皇。我也知道你没错。但是,我不能将驸马,将陇西王府,还有炎凉城的百姓置于皇权的争斗中去。所以,如果你依然要向父皇禀报,自然有父皇允你的好处,但我也绝不敢再留你。若你打算只做本公主的小陆子,你本来应该有的东西,可能就没有了。但,本公主会留下你,也必定竭尽全力护你周全。现在,你自己选。」 陆有之抬起头来看我,抿着嘴唇。我知道,我这是要让他与父皇为敌。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与皇帝为敌,无异于与天斗。 「暖暖。」李悠揽我的腰。 「不行,他必须做选择!」 半晌,陆有之匍匐在我面前,「奴才,选您。」 我蹲下来,伸出手掌,「承君此诺。」 小陆子伸手「啪」地一声击上来,「必守一生!」 我松了口气,伸手把他扶起来。他的嘴唇已经青紫,人还没站稳,就晕了过去。 「啊嘁」我打了个喷嚏,裹着薄毯子坐在椅子上。李悠不时伸手探我的额头。他的手背很暖,我索性就把脸贴在上面蹭着。 托杜外公坐在小陆子的塌边给他把脉。说是把脉,但时不时地找各种借口转过头来看我们俩。最后,李悠冷着脸说了一句突厥话,托杜耸了耸肩,终于专心地把脉了。 「没什么大碍,受了些凉,身体底子好,用不了多久就会好的。」 托杜执笔写药方,一边写,还一边用突厥话跟李悠快速地交谈着。 我忍不住说,「喂,你们不要欺负汉人行不行?」 托杜冲我笑,「这话嘛,只能悠儿听,小画堂你听了没有用。」 我看李悠,李悠果然不说,还伸手推了推我的脑袋。 「夜深了,赶紧回去休息。」托杜居然推我们两个出门,「悠儿,小画堂也受了凉,赶紧让厨房炖点姜汤,要喂着喝。还有刚才说的那个方子,记得试试。还有还有,抱着回去,抱着回去啊!」 说完,「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我狐疑地看着门纸上的影子,不知道外公在打什么算盘。李悠忽然就把我抱了起来。 「嗳?」 某人很镇定,「外公说的。」 我无语。你像是这么听话的人吗? 炎凉入夏了,天气酷热起来。我爱出汗,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的时候,总是穿得很轻便。李悠变得很忙,常常半夜被小东叫走。有的时候,我们正温存着,突然被打断,我难免火大。所以最近小东看到我,都绕着走。 小陆子搬了很多的冰块,站在书桌前拼命给我扇。 起初,他不敢说话,也不敢看我,我们之间好像生了芥蒂。加上他因为风寒引起的喉咙发炎,整个人变得很沉默。 后来被我呼来喝去了几次,又踢了几脚,也渐渐放开了,慢慢地恢复成以前的样子。 而整个陇西王府的人,也不再把他孤立起来,闲来,他也会被各房的人叫去聊天,喝几口小酒什么的。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有人推门而入,待她站定,我惊喜地叫道,「那云?」 「画堂!」那云走过来,跟我互相抱了抱,我高兴地说,「你怎么来炎凉城了?」 小陆子给她递水,她猛地灌下去一壶,「别提了,离家出走。」 「啊?」 她径自坐下来,气呼呼地说,「我上次不就开个玩笑说要嫁给老谷浑王么?结果我父汗记住了,说老谷浑王恐怕不行,但是老谷浑王那个儿子可能不错,硬要我嫁!」 「你被逼婚了?」 「可不是!我要嫁给英雄,我要嫁给勇士!巴里坤那个笨蛋,连我都跑不过,怎么可能娶我!」那云把桌子拍得直响,「悠呢?快叫他来救救我。」 那云话音刚落,门口的光线就被一个庞大的人影挡住了。我转过头去看,只见一个长得五大三粗的突厥男人走进来,每走一步,好像屋子都在震动。他只有头顶有一片竖起来的头发,下巴上留着胡子,一只胳膊是我的一条腿那么粗。据目测,可能还不止。 「救命!」那云躲到我的身后。 我看着走过来的男人,努力咽了咽口水,「这位大哥……」 男人一张口就是突厥话。我根本听不懂,他逼近了几步,小陆子连忙挡在我们的前面。男人拍自己的胸膛,肉被他拍得啪啪作响。那云要真嫁给他,新婚的第一夜还不就得被压死? 我和那云抱成团,小陆子也吓得不轻,男人吼声震天,凶神恶煞,我们三个都招架不住了。大喊救命。 最后,还是李悠赶来,救我们三个于水火之中。 巴里坤一见李悠就笑了,互相碰了碰肩膀。李悠抬手,他就乖乖地坐下来,双手放在大腿上,像学堂里认真听课的小孩子,顿时乖顺得不行。我和那云目瞪口呆,连忙都躲到李悠的背后去。 第63章[04.14] 这下可找到靠山了。 李悠和巴里坤交谈了一会儿,回过头来,「云儿。」 「你别劝我了,我不要嫁给他,就是不要!」那云一梗脖子,「我和蒙塔,已经……已经定了三生之盟,除了他,我谁也不要!我们还已经……已经……」 李悠皱眉,眼神清凌,这就表示他不高兴了。 那云也颇为忌惮李悠的脾气,口气缓和下来,「悠,你劝劝父汗吧。不然让外公去也好。」 「眼下,新的安西都护府将军还没有上任,突厥和龟兹随时可能发生大战。这些你都知道。」 「他们爱打战,关我们什么事?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啊!大不了,我不做突厥的公主,蒙塔不做龟兹的王子!我们浪迹天涯去。」 「胡闹!云儿,突厥最强的铁骑在谷浑王手里,你应该知道可汗这么做的用意。此外,蒙塔还有可能继承王位。」 「见鬼的国王,谁爱当谁当!」 「儿女私情与国家大事的轻重,你要懂得分清!」 眼见着他们两个要吵起来,我急忙劝解,「你们先别吵啊。这件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吧?比如,跟巴里坤好好商量一下,让他主动放弃……」 「巴里坤不会放弃。刚刚他说了,能娶到突厥第一美女,是家族的荣耀。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争取。」 那云不说话了,一滴泪挣在眼角,楚楚可怜。 我看着她,想起当初被父皇告知不能嫁给谢明岚的自己,一时之间也跟着难过起来。老天是眷顾我的,我没了小白龙之后,还给了我李悠。可是那云和蒙塔,那云和巴里坤之间,显然不是我们这回事。 我拉李悠的手,李悠淡淡地摇头。他虽然宠爱我,但是有他自己的处事原则。 恰巧这个时候,托杜外公走进来,那云便跑过去,扑进托杜的怀里,「外公,我不要嫁给巴里坤!」 托杜拍着她的背,「好,那云说不嫁就不嫁。我的乖孙女,别哭了啊。」 一旁的巴里坤看到托杜,瞪大眼睛,像看见天神一样,对着托杜虔诚地拜了起来。他们又开始说突厥话,李悠小声地给我翻译。 「悠,那云为什么也叫托杜外公?」 「外公本来就是那云的外公。也是诺力的外公。」 「……巴里坤好像怕他?」 「整个突厥都怕他。外公是草原上最传奇的统阿。年轻的时候,曾赤手,同时杀死三只吊睛白虎。而仅有的两个女儿,一个嫁给可汗,一个嫁给了谷浑王。」 我努力咽了咽口水,看托杜脸上那慈祥和蔼的笑容,忽然就品出了不一样的意味。原来外公是个高手,还深藏不露啊。 我虽然听不懂突厥话,但看到巴里坤一直摇头,显然连外公的面子也不给。突厥人的个性就是这样,尊敬是一回事,原则又是另一回事了。 谈判陷入了僵局。 托杜向李悠看过来,李悠摇头,显然也没有办法。 这个时候,内务房的李旦在门口恭敬地禀报,而后拿着我前几天要他找人做的蹴鞠走了进来。离开赤京,我已经许久没碰过蹴鞠。这项活动在赤京风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街头巷尾,皇宫内院,都在玩。我的蹴鞠是李纯手把手教的,踢得不错,至少赤京的女人,应该找不到比我好的。 我把蹴鞠接过来,顺势颠了几下,还挺顺脚。巴里坤忽然站了起来,噼里啪啦地说突厥话。 「悠,他说什么?」 「他说他去赤京游历的时候,学了蹴鞠,极其喜欢。可是回来之后,找不到对手,想跟你比一场。」 我想了想,「好啊,你跟他说,如果我赢了,让他放弃娶那云。」 李悠愣了一下。那云已经在用突厥话跟巴里坤说话。我见到巴里坤拍了拍自己的胸膛,吼了两声,然后那云说,「他答应了。不过他说,如果你输了,他要把你吊起来晒三天三夜。」 我还没说话,李悠已经冷着脸说出一句突厥话。语调平平的,好像没什么波澜,但托杜和那云同时愣了一下。巴里坤则笑着摸了摸后脑,连连摆手。 事后,我很好奇,死缠着李悠,要他说那句话的汉语意思是什么。 他不肯说,怎么也不肯说。被我逼急了,就躲到书房里去了。 还是那云好心告诉我,「阿尔斯兰真是帅呆了。他说,‘巴里坤,你要是敢动我的女人,我就把你打得满地找牙!’」 我跟巴里坤商定,选择对抗的形式来进行比赛。双方各找六个球员,以将球度进风流眼最多者为胜。 因为要找鞠场,造风流眼,还要选队员,所以我们把比赛定在一个月后。 其间,我拿着球问遍全府,只找到了两个会蹴鞠的。一个是小齐,另一个就是藏葡萄的少年明之。加上小陆子,我还有那云,怎么也找不到第六个了。我每天都在发愁,一边训练他们,一边想着把李悠也拉进来凑数。 彼时,李悠一身素白的长衫,坐在桃树下。人面桃花相映红,鸟儿也全往他倚的那株桃树上飞。 「驸马……好王爷!」我扑过去,他伸手按住我的额头,无奈道,「暖暖,我真的不会。」 「骗人!你肯定是谦虚。」 他拿着书,终于看我一眼,叹气,「王妃,我都躲到桃园里来了,你还不放过我。」 「差一个人那!」我龇牙咧嘴。 「自己捅的篓子,自己收拾。」他又拿起书,手仍然按住我的额头。我瞪着他,他却很淡定从容地,只留给我一个英俊绝伦的侧脸。我不走,他也不赶我,但就是不许我扑到他身上。 小东送来茶点,看到我们两个这样子,很自觉地在十步开外说,「王爷,王妃。」 李悠淡淡地,「小东,过来吧。」 小东捧着食盘走过来,见我缠着李悠,忍不住说,「王妃,蹴鞠王爷是真的不会。他没有骗您。」 「他都会跳秦王破阵乐!」我拿起一块桃花酥,三下五除二地下了肚子,愤愤不平。 「说了只是凑巧。我是凡人,不可能什么都会。」 「那怎么办!」我抱着头。 他伸手推了一下我的脑袋,「自己去想办法。」 我跟着小东往桃园外走,走了几步,还回头冲李悠做鬼脸。这个人,晚上的时候热情似火,一副巴不得把我吃下肚子的模样。一到了白日里,就跟我泾渭分明了。不过,好处就是,我在王府里很自由,想做什么,他都不会阻止。 第64章[04.14] 「小东,你帮我想想办法,我一定要赢巴里坤!」 想起巴里坤走的时候,一脸轻蔑的模样,我就怒火中烧。他不仅歧视我,还歧视我们博大精深的中原文化。我定要给他个颜色看看,让他知道铁骑突厥也不过就是北方的一个少数民族而已!有什么好嚣张的! 「小的倒是知道有一个人是蹴鞠的高手,王妃为什么不试试找他?」 「谁?」 「龟兹国的蒙塔王子。」 我眼睛发亮,「他很厉害?你能请动他吗?」随即又摇头,「那云不会同意的。」 「蒙塔王子和王爷是八拜之交,如果王爷出面,应该没有问题。」 「你早说啊!」我回头又往桃园跑,小东在后面喊什么,我统统没有听见。 李悠坐在树下悠闲地喝茶,脸上的表情闲适而安宁。当然,那是在我扑过去以前。这会儿他一手拿书一手拿茶杯,再也没有多余的手来挡我了。他身上有桃花的香,还有茶香,混在一起,香气扑鼻。 「暖暖?」他几乎要郁结了,「你不是走了吗?」 「蒙塔,我要蒙塔!」 他疑惑地看着我,我就差在他身边打滚了,「你帮我请蒙塔来比赛,那样我就不吵你了。不然我吵得你不得安宁!」 「暖暖,你怎么这么赖皮?」 「谁赖皮!」 「是你自己答应跟巴里坤比赛的。不是我。」 「你是我的人,你要不要帮我?」我揪着他的衣襟,「那云是你妹妹,你要不要帮她?」他别过头不看我,脸上的表情仍然淡淡的,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这个臭脾气的男人,一堆原则道理,不使诈是搞不定的。 我凑上去亲了他的脸一下,他的耳根悄悄红了。 「帮或者不帮,给个痛快!」 「暖暖……」 我捧着他的脸,对着他的嘴唇,狠狠地吻了下去。刚开始他还挣扎,后来干脆放弃抵抗了。我们在地上滚成一团,。然后我迫使自己离开他,咬牙切齿地说,「李悠,你到底帮不帮我?你要是不帮,我马上把你就地正法!」 那时,我一心想着这个人有洁癖,肯定不会同意我在这里把他给办了。可是,我低估了伟大的忽底的智慧。因为他直接把我抱回房里,分几次把我给彻底办了。我嗷嗷求饶,某人置之不理,最后,我被收拾得老老实实,服服贴贴,再也不敢去吵他了。 唉,胳膊拧不过大腿。就算大腿变瘦了,胳膊变粗了。但大腿就是大腿啊。 我们五个人每天都练球。炎凉已经到了酷暑时节,为了不被太阳晒伤,我们只能在树荫底下练。那云的蹴鞠实在不好,最简单的动作都应付不来,我顿时觉得胜算渺茫。 阿勒泰有的时候会来府上拜访。每当这时,他和托杜外公就会坐在凉亭底下,一边喝着梅子酒,一边看我们练球。踢到精彩之处,还会大声叫好,偶尔也会来踢两脚。但蹴鞠毕竟是个体力活儿,年轻人尚且气喘吁吁的,更不要说老人家。所以到最后,我都会赶他们走。弄得两个老头抱怨连连。 这一日的午后,我照样领着小齐他们在树荫底下练球。 远远地看见李旦正领着两个人走过来。当时我没在意,一招玉佛顶珠之后,传给那云,那云没接住,那球滚了出去。我叹了口气,追着球跑,忽然一只靴子点住球,然后轻轻一颠,那球就转而到了手上,递过来给我。 我接过球,想要说谢谢。可刚刚抬起头,就怔住了,连球从手上滚下去都没有发现。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炎凉城的陇西王府再见到他。 他穿着一身官袍,身形修长。除了脸上消瘦一些,仍然温雅俊俏,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他依然是小白龙,眼神清明,姿态卓绝,往那里一站,千万人都没有了颜色。 我往后退,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自己的脸,然后转身跑了。 此时,我全身都是汗,脸上也一定脏兮兮的。还穿着练球的丑衣服,像个小男孩子,一定难看死了。我不要叫他看见我这副模样。 一口气奔回房里,我靠在门上,心跳如捣。好像有个小人在心口咚咚咚地敲鼓一样。我不停地问自己,他怎么突然就来了呢?心中的感觉,说不清,也道不明。 有人在外面敲门,我吓了一跳,听到小陆子的声音,「公主?您没事吧?」 「没……没事。」我收拾心情,打开了门。小陆子走进来,脸上因为练球,而红通通的,「公主,您心里,还是没放下谢侍郎吧?」 「谁,谁说的!」我一边往屋里面走,一边说,「我只是被吓了一跳而已。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被囚禁来的?」 小陆子没再说什么,只是躬身道,「刚刚东大人说,新的安西都护府将军王盈上任,工部侍郎谢明岚随同赴任。王爷今晚摆了宴席,要王妃好好准备一下。」 「等一下,你刚刚说新的将军是谁?」 「王盈将军。您的表哥。」 我沐浴完,让小陆子帮忙梳了个隆重的髻,插上了紫玲珑。我的头饰只需紫玲珑一支。小陆子嫌太素,想簪点花,我却不让。紫玲珑簪子很大气,别的头饰都配不上它了。唯一能跟它媲美的,就是我手指上的鸽血红了吧。 我换了一身紫色的衣裙,比平时的衣服稍显华丽,外裳的下摆长得拖地,襟上都是白色的花纹。李悠虽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喜欢紫色。因为每当我穿了紫色的衣服,他的眼里总是有一抹不一样的光亮。 打扮好了出门,往举办宴会的园子走去。一路上,能看到厨房和内务房的下人们往来奔忙的身影。鼓乐阵阵,显然宾客已经到席。 桌椅在园子里很随性地摆成圆形,没什么主宾之分。突厥人有围着篝火,一起大块吃肉喝酒的风俗,所以李悠骨子里,很不喜欢什么规矩。小东走过来,引着我往前走,一路上我都低着头。不敢张望,脸因为紧张而烧红。 直到有人伸出手拉住我,我才松了口气。 李悠穿了一身玄色的长袍,与他平日简约的风格也大相径庭。他拉我在他身边坐下,一只手揽着我,然后把一杯果酒推到我面前。 「王妃,你的脸色不太好。」他在我耳边说,不避外人的亲昵。声音低沉,挠得我心里痒痒的。 「对不起王爷,人太多,有点紧张。」我捏他的手背,调皮地说。 他轻轻笑起来,贵气逼人,「你可是公主,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 对面席上那云的声音传过来,「悠,你太不够意思了。刚刚的故事才说了一半。这可好,画堂一来,我们这些人全成了陪衬!」 众人哈哈大笑,我连忙低头喝果酒,手在桌子底下,胡乱抓着李悠的袍子。 可是我太紧张了,一时失手,不知道抓到了什么东西。李悠闷哼了一声,我也被果酒给呛到了。 场面变得有些混乱,我一边俯身咳嗽,一边羞愧。而李悠则忙着拍我的背。 一块手帕适时地递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接住,说了声谢谢,而后就怔住了。手帕上的香气,好像是许久未见的玉兰花香,清新怡人。而递手帕的人静立在席边,眸若星子。我连忙抹了抹嘴,把手帕还给他,他也不说什么,接过手帕就坐回去了。 这一下,宴席之上的众人都变得非常安静。赤京来的人,非常清楚我跟谢明岚的纠葛,所以不敢发言,而炎凉乃至突厥的人,估计是看到李悠沉默,所以也没有人说话。 我偷偷看了李悠一眼,面色如常,好像连不悦的迹象都没有。 第65章[04.14] 这时,我的表哥王盈站起来给我们敬酒。他是人如其名,长得异常盈满,说话也磕磕巴巴的,听得不太真切。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当上这个将军的,其中必定有些蹊跷,因为这块肥肉向来都是霍党专用。但是谢明岚把他送来,我心中又安心了不少。 气氛缓和下来。席间,因为谢明岚也会突厥话,所以大家经常夹杂着几句突厥话说笑。 我觉得刚刚呛下去的果酒还卡在喉咙里,胸闷难当,就跟李悠说,要自己去花园走一走。 吃醋 说了是自己走一走,肯定就不要小陆子陪。 我的脸还是红得厉害,就偷懒坐在一棵大树底下,想象自己如李悠那样,以树为庐,鸟来伴。当然,那只是想象。鸟儿全都不待见我。 炎凉的夜空特别纯净,月也比赤京的亮。我长长地吐了口气,听见远处动听的琴音。琴音从宴席的方向传来,我仔细琢磨,竟与那次在碧澄湖胖听到的琴音极为相似。 难道弹琴的是同一个人? 我闭着眼睛听了一会儿,琴音消散,隐约的喝彩声。而两颊的滚烫也逐渐退下去。 待我再睁开眼睛,猛然看见眼前立着一个影子,因为背光而看不清容貌。 「你……?」 「画堂。」轻柔得几近叹息。 我紧张地站起来,后退几步,却因为绊着长到地上的老树根而往后倒。他连忙伸手拉住我,轻轻的一带,我就落进了他的怀里。玉兰清冽的香,犹如他绰约清姿玉有辉。我伸手推他,可是一触到他的胸膛,就借着月光看到了他满脸的悲伤和寂寞。那种痛到灵魂深处的无助,和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小白龙……」我心软了,不可窥见的内心深处,有一处地方被剥开,透出隐隐绰绰的光线。 他的眼眸深不见底,还有一种不属于他平日的迷乱。 他看着我,又好像不是看着我,只呢喃般自语。 「小葡萄,龙宫只有我一个人,很寂寞。回头的时候,再也看不见你了。」 我咬着嘴唇,眼泪一下子就滚到眼眶里面。原来他没有忘啊……我以为时光只被我一个人记住了。原来,是真的有两颗心,在共同守护着的。 他把我拥进怀里,极为温柔地说,「小葡萄,那时,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睡过去了,所以没听见,是不是?」 「恩。很长呢。」我不忍心推开他,更不忍心伤他。记忆中最为芬芳的少年,依然如白玉兰一般,开在我豆蔻年华的枝头。 「那现在告诉你。」他执着我的手,有股小孩子的执拗,「葡萄,我不想带着你玩,我想娶你,想把你吞进肚子里,这样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我的泪水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地滚落了下来,打湿了他的衣襟。我想要很久的那句承诺,原来多年以前,他就已经立誓般地许给了我。是啊,谁说从小到大他没说过喜欢我,都是我一厢情愿?明明,我们是两情相悦。从那么小的时候开始,小白龙就说要娶我了……可是。我松了他的手,退开一点,摇头,「小白龙,太迟了。太迟太迟了。」 他淡淡地笑,有些凄凉,「我知道,可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你……为什么拒婚?霓裳不好么?」 他别过头,「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娶她。」 「我不懂,小白龙,我真的不懂。既然你不喜欢霓裳,为什么要疏远我?又为什么要眼睁睁地看着我嫁给别人?」我狠狠地摇他。他的眼底有死水一样的冰凉,却再不肯说一个字。 我气得转身就走,他伸手拉住我,一把抱进怀里,然后不由分说地吻了我。 直到这时,我才尝到他口舌间的酒气。他身上的香那么清冽,连烈酒都污染不了。我伸手拍打他的胸膛,他却发了狠似地,越发抱紧我,一只手按着我的后脑不让我躲,直把满嘴的酒气都渡给我。 「葡萄,不要离开我……就算不能靠近你,也让我呆在能看到你的地方……他们太残忍了。」他磨着我的唇瓣,低声说,「那年,我为你种了很多很多的紫藤花,我想待开春让你欢喜。连杜雪衣都说它长得像葡萄啊……」 他醉了。平日里那么自持的一个人,把自己醉到了这般田地。 我的心乱了,像是绞在了一起。连推他的手都没有力气再动。 几片乌云移了过来,月亮的光芒黯淡下去。我越过他的肩头,仿佛看到一双深棕色的眼睛,就像破裂掉的琥珀光。 我连忙推开谢明岚,再往那个方向看去,却什么都没有。刚刚所看到的,好像只是错觉。 而此刻,谢明岚无力地倒在了我的肩上,终是不甚酒力。 没过一会儿,小陆子跑了过来,看到我正扶着谢明岚,吓了一跳,「公主!」 「小陆子,你来得正好,谢侍郎醉的不轻,你快帮忙。」 小陆子连忙过来扶住谢明岚,我总算轻松了一些。 「小陆子,你怎么找来了?」 小陆子看我一眼,「驸马说公主在这里,要奴才来看看。」 我的心漏跳了一下,急忙问,「驸马呢?」 「酒席散了之后,就离开了。奴才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小声。凭他的脑袋瓜,肯定已经猜出了几分。 「你把谢大人送回房去。」我丢下一句话,就拔足狂奔。 宴席早就散了,园子里都是收拾残局的下人。房间,书房,里里外外都找遍了,怎么也找不到李悠。我慌了,又四处问下人,他们全都摇头说没看见。我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如牛,满脑子都是他的眼神。那不是悲伤,不是难过,甚至连失望都谈不上。而是好像我亲手毁掉了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马房来。只是下意识地移动着脚步。 乌云越来越密,空气里浮动着雨前的沉闷。 我看到一个人靠坐在马槽上,手里举着酒瓶,仰头看着天空。 我心下大喜,连忙跑过去,「原来你在这里呀。」 他却没有看我,而是继续喝酒。他的身边已经堆着好几个空的酒瓶,酒瓶上贴着红条子写着七步倒,百里香……全是烈酒。 「悠……」我不知道如何开口向他解释。嫁给他几个月,从来没见他饮酒。他爱喝茶,爱清淡的食物,身上的味道总是干干净净的,从来不会像这样一身酒气。好像一个自暴自弃的人。 他又要举起酒瓶喝酒,我连忙抢下来,「别喝了!」 他不说话,曲起一只腿坐着,表情淡淡的,跟平时好像没有什么差别。 「你是不是生气了?」我握着他的手,他也没有抗拒,只是波澜不惊地说,「没有。」 「谢……大人只是喝醉了。我们没有什么的,真的!」 第66章[04.22] 他看着我,用一种安静到令人心慌的目光,然后慢慢地把手从我手中抽走,站了起来。 「悠?」 他走进马房,把皮皮拉出来。皮皮好像已经歇下了,被他弄醒,显得有点暴躁,不停地往后屈着马身。 他姿势不稳地上马,勉强坐直,看样子是要深夜骑马出去。我看他好像已经醉了,摇摇晃晃的,这样出去很危险。我知道他心里堵得慌,肯定不听我的劝,索性就一屁股坐在马前。 皮皮的马眼,疑惑地看着我,还眨了眨。 他骑在马上,我坐在马前,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中间还隔着一匹无辜的皮皮。 它有点不耐烦了,一直用前蹄刨着地上的土。 最后,他翻身下马,径自从我身边掠了过去,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好像我是他不认识的路人甲。 我怒了。气呼呼地冲回房,把那些古董花瓶还有玉石什么的,全摔了个粉碎。小陆子几次在外面试图阻止我的暴行,还不停地报着我摔烂的东西的价钱,最后我一个飞脚,却踹到了凳子上,顿时痛得嗷嗷大叫。 小陆子连忙跑进来给我看脚,我气不打一处来,「你说那人怎么就那么能闹别扭?我不就跟谢明岚什么什么了吗?他至于吗他?装作不认识我?当做没看见?!」 小陆子哀怨地看我一眼,「奴才只不过看了您一眼,就被打了十大板。」 「死奴才,你不给我添堵心里不乐意是吧?」 「奴才不敢。不过驸马着紧公主,公主跟谢侍郎本来就是那样的关系,是个男人都受不了吧?公主,您该不会跟谢侍郎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恰巧被驸马爷撞见了?」 我沉默,如果接吻算不该做的事……可是,可是小白龙醉了啊,我是被迫的呀,他怎么就那么小气! 小陆子最了解我,知道我沉默不是词穷,而是理屈了,所以也就不说话了。 这时,小东在门外俯了下身,低声说,「小的请王妃去看看王爷。」 「不看,正吵架呢。」 小东抬头看我,一副了然的神情。他恭敬地走进来,把一个棕色的小瓶子放在我身边的桌子上,「王爷情况不太好,不让小的进屋子,更不让小的碰。」 「怎么了?」我紧张地问。 「王爷从小就有一个毛病,喝了酒之后,身上会起红疹子,疼痒难当。所以王爷不能饮酒,平日里除非应酬,也是滴酒不沾的。最多喝一些果酒。」小东顿了一下,一副看着罪魁祸首的表情,「托杜大人说,王爷因为不知名的原因……饮了很多的烈酒,身上一下子长了很多的红包,如果不及时涂药,一旦化脓,可能会引起发热或者伤风……」 我没心情再听他说下去,拿起桌上的药瓶就朝李悠的书房奔去了。 门没有锁。整个陇西王府,除了我,大概也没有人敢随便进他的书房。 他躺在榻上,闭着眼睛,好像没听见我进来。 我走过去,看到他只着了一件单衫,脖子上俨然长着一个大红包。他正要伸手去挠,我一把抓住,「别乱来!」 他睁开眼睛看我,慢慢地坐起来,把单衫掩好,好像我在轻薄他似地。 「看都看过了,摸都摸遍了,有什么好遮掩的!」我没好气。 「王妃,请你出去,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他淡淡地说,又扭过头不看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在心中鞭策自己,暖暖,今天晚上的事是你不对在先,你得受着这人的大爷脾气,你得给他涂药,忍住! 我把药瓶上的红塞子拔掉,谄媚地说,「王爷,我们先来上药,然后再解决私人恩怨,好不好?」 「不好。」 「你看,那么好的皮肤,长了大包多难看啊。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我着想吧?摸起来,亲起来的时候,多不方便啊。」 某人无语。 「来,外公配的药,很舒服的。」我伸手去拉他的领子,他躲开,我又坐近了一点,他再躲开。 「李悠,你别逼我!」我怒了,一掌拍向床榻。嘶,真疼。 他依然淡淡地坐着,脸上的表情,无悲无喜。月光从窗户透进来,照在他的脸上,白得像雪。我最怕他这样沉寂的目光,跟第一次在南湖上相遇的时候一样。好像所有的东西都不在他眼里。不是他要不到,而是他不想要了。 「说了是意外,是意外,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大不了给你打一下啊!」我伸手给他,像在赤京的时候,他做的一样。虽然幼稚,但是很真诚。 他轻轻推开我的手,淡淡地说,「回去吧。」 我真的生气了,我宁愿他发怒,我宁愿他骂我几句,也不要他这样冷冷冰冰的态度。让我觉得自己像被他抛弃了一样。 我一把扑过去,推倒他,恶狠狠地坐在他的身上。「我告诉你,我嫁给你,就是你的人了。你娶了我,就是我的人了。现在不许反悔,绝对不许!」 我越想越委屈,索性趴在他怀里,哇哇大哭,「小白龙喝醉了,他平日不那样的……但是我们认识太久了……小白龙有好多苦,他不肯告诉我……我们真的没有什么。反正不是你想的什么!」我继续语无伦次地说,「你不要这么残忍好不好?你不能因为这样就不要我了。哪有人这样吃醋的嘛!被吃醋的人一点都不高兴,反而要难过死了……难过死了啦!」 我揪着他的衣襟擦眼泪,过了一会儿,他终于伸手抱我,「知道怕了?」 「呜哇」我哭得更大声了。 他摸我的头发,下巴靠在我的头顶,「暖暖,你就是仗着我舍不下你。」 「什么叫我仗着你舍不下我,我舍得下你吗?」我啃他的嘴唇,「醋坛子!醋缸子!醋桶子!你就不会大度一点吗?」 「王妃,我是正常的男人。谢明岚吻了你!我要怎么大度?」 「吻了怎么了?你不会想象成我被蜜蜂蛰了一下吗?」 「……换我被别的女人亲一口试试!」 「什么?你敢!你敢我就死给你看!你敢,我马上就跟谢明岚私奔,永远消失掉!」 「……」 「瞪我干什么,告诉你,这是原则问题,我是正常的女人,这种事情没法大度!」 他不跟我争论了,直接把我压在床上。 事情的最后,大腿用暴力强行镇压了胳膊的起义。胳膊当然没忘了给大腿长包的身体涂药,可是涂几个地方就被镇压一次,涂几次就被镇压几次,于是胳膊和大腿终于发现了外公和小东的险恶用心…… 第67章[04.22] 我真的被李悠榨干了,要不是那云死拖着我去练球,我能睡上一整天。 到了我们固定练球的地方,明之,小齐和陆有之已经对踢开了。这三个人的蹴鞠都不错,我很放心,反观我这边这位异常积极的人,就实在不怎么样了。 「那云,我说了几次,不要用鼻子顶球!」 「用手抱球是不对的!」 「那云,我在传球,你要接住,不是跑啊!」 分开练球的时候,那云的不足还没有完全体现出来,一旦五个人组合起来,配合传球,那云明显就跟不上节奏了。 我惆怅,惆怅得多吃了很多。李悠本来就吃得少,看到我一副饿死鬼的样子,就主动把自己的米饭又拨了一半给我。他不爱吃饭,可是外公每次都盯着厨房给他上满满一碗,他这下是找到解决的方法了。 桌上的菜被我横扫得差不多了,只有红烧鲤鱼没动。他把红烧鲤鱼最肥的那一块肉夹到我碗里。 小东说,我没来之前,李悠最爱吃的就是鱼,无论什么做法,一顿饭都能吃下一整条,只剩下鱼骨头的那种。我来了之后,知道我也爱吃鱼,他每次都把好肉主动夹给我吃。真是太贤惠,太体贴了。 饭后的水果是葡萄。我喜欢把葡萄整粒吞下去,不吐籽儿。李悠则喜欢把皮仔细地剥掉,然后慢吞吞地嚼烂肉汁,把籽儿一个不落地吐出来。 我本来乖乖地坐在他的对面,把自己的那碟葡萄三下五除二吃完之后,就拼命挪到他的身边,巴巴地看着他面前水灵灵的葡萄,直流口水。我伸手去拿,他拍了我的手背,我疼地缩回来,「我要吃葡萄!」 「你已经吃过了,这是我的。」 「你的就是我的!」 「暖暖,你太霸道了。」 我才不管那么多,对着他手上剥好的那粒葡萄就咬下去。他的手指上都是葡萄汁,我就抓过来舔了舔,吃得津津有味。末了,觉得不对,抬头看了看。不知什么时候,本来在旁边收拾碗筷的下人都消失得精光。 李悠看着我,声音暗哑,「你这个坏孩子。」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已经低下头来吻住了我。 他轻舔我的嘴角,我乐得咯咯直笑。本来还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后来索性坐到他的腿上。他的手很熟练地滑进我的裙子,我意思意思地抵抗两下,就由着他去了。反正我现在脸皮厚得很,要不是李悠不同意我在房间以外的地方把他扑倒,我们的光辉战绩应该已经遍布整个王府了。 正胶着得难舍难分的时候,门外的脚步声急急收住。我侧头看出去,发现是小东,正背对着我们看天空。 我扯李悠的袖子,指着门外的小东笑。 「小东。」 「是,王爷。」小东这才转过身来,头快垂到地上去了。 「王爷,你身上的大包好了吗?掀开衣服,给我检查一下吧。」我故意说得暧昧不清,见小东抬手擦了擦汗,好像很尴尬地杵着。 近来王府的下人都养成了好习惯,一见到我靠近李悠,或者李悠靠近我,就会消失得很干净。无奈小东是头头,大小事情都要他经手向李悠汇报,所以我们亲热的场面总是被他这个还没开苞的小男人撞见,闹得他面红耳赤,恨不得遁地逃走。 李悠点了一下我的额头,用口型说,「别闹。」 「王,王爷……蒙塔王子到了。」小东的舌头都快打结了。 我看他那个样子,觉得很是好笑,可是下一刻,我直接蹦了起来,「谁,谁到了?」 小东终于松了一口气的样子,「龟兹国的蒙塔王子。应王爷之邀,来炎凉城做客……」 李悠打断他,「小东。你最近的话太多了。」 「是王爷,小的又多嘴了。」 我大喜过望,一边往外跑,一边说,「王爷,下个月你生辰,本王妃一定送你一份大礼!」 等我赶到练球的地方,发现围了很多的下人。托杜和那云在凉亭里面喝茶。 「这里这里!」那云招手让我过去。 「这是怎么了?」我回头往众人围观的地方看,只看到球在半空中飞过来,飞过去。 托杜摸着下巴说,「人生一大乐事,就是棋逢对手。」 「外公,你都不说说你家的阿尔斯兰,真不守信用。明明答应过不插手我和蒙塔的事情,怎么又把蒙塔叫来了?」 我连忙说,「那云,我家王爷只是请蒙塔王子来做做客而已。」 「瞧瞧你!」那云伸手戳我的额头,「你脸上的表情可以不要那么甜蜜吗?阿尔斯兰家的媳妇!」 我被她说得脸红,就做了个大鬼脸。此时,人群稍稍散开了一些,我看到谢明岚和蒙塔正在对踢。这是蹴鞠的一种打法,叫白打,只踢花样,看起来精彩。 谢明岚是赤京的公子哥,赤京时兴的东西,他全都会。马球,投壶,蹴鞠,而且样样都是好手。他自己家就养了很多的鞠客,有的时候也会。当然,赤京第一金每次出手都是我一整年的月钱。宫女们说起来的时候,一脸恨不得投奔谢家的表情,搞得我这个皇宫里的小半个主人很没面子。 再看蒙塔,踢球的动作也很娴熟,跟谢明岚几乎不分高下。燕归巢,转乾坤,耍的是有模有样。蹴鞠在赤京风靡,而到过赤金的使臣多少都会把这项运动带回自己的国家。所以别的国家也有蹴鞠高手这件事,一点都不稀奇。 在全国的蹴鞠比赛,山岳正赛中,得胜拿名旗下山的,也不乏别的国家的人。 谢明岚的姿仪是从小就训练出来的。就算是玩蹴鞠这样极消耗体力的活动,也能耍出谢式的风雅来。我看他们两个踢得难分高下,围观的众人不断拍手叫好,连那云到站到椅子上呐喊助威。 终于,蒙塔一手举球,微微欠了下身,而谢明岚双手抱拳,说「承让」。 人群渐渐散去,谢明岚和蒙塔双双朝我们这里走过来,小齐在他们中间当着翻译。我看到谢明岚,还有些别扭,就借口有事先走,但谢明岚开口叫住了我,「六公主,能否借一步说话?」 我回头看了眼那云和蒙塔剑拔弩张的状况,想想留下来也许头更大,就答应了谢明岚。 我们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在花园里,谁都不先开口。 最后,还是他先说,「公主,需要臣帮忙吗?」 「恩?」我假装听不懂。 「听陆公公说,公主要跟突厥的巴里坤比赛。那云公主的球技似乎……不太好。」 「哦。这件事啊,如果你肯帮忙,当然最好不过了。」 他疏远有礼地点头,忽然给我跪了下来,行了个很郑重的君臣之礼,「微臣昨夜醉后失态,行为全不出自本意。若有冒犯公主之处,还请公主见谅。」 「谢大人,你快起来。」我俯身扶他,他轻轻地挣了我的手,自己站起来,「公主不怪罪微臣就好。」 第68章[04.22] 我看着他明丽却疏远的容颜,心中有一丝苦涩。果然只有在醉酒的时候,他才是小白龙,才把我当成当年的小葡萄。他大了,心思越来越重,我们本就已经渐行渐远,再也没有小时候的那种亲密。本来,我也是要跟他说清楚的,这样也好,也好。 他本来就要告辞,我又想起一件事,「谢大人,我父皇可好?」 他仔细想了想,「具体的情形,臣并不十分清楚。陛下每日必定早朝,早朝之时,仰观龙颜,似乎没有大碍。但下朝之后就不再过问政事。这段时间亦不留宿别的宫殿,只皇后和郑德海公公二人在御前伺候着。」 我稍稍松了口气,又问,「为什么会是我的表哥王盈接任安西都护府的将军?」 「臣不知,臣只是奉命行事。」他躬身,不待我再说话,就转身走了。 蹴鞠队有了蒙塔和谢明岚之后,简直已经无敌了。我们每天只要练进十个球,就可以各自回去休息。他们两人的脚力和耐力都比我好,管得分的球头本来应该由他们中的一人来担任。但是谢明岚说,既然是我应允的比赛,球头自然得由我来担任,他自己当副球头。 之所以不让蒙塔当副球头,是因为闲下来的那云经常无故骚扰蒙塔。蒙塔经常抛下我们,跟着她跑,所以谢明岚说不堪重任。 这一双冤家,第一天见面的时候吵得翻天覆地。第二天就渐入佳境。从第三天开始,简直是旁若无人了。 风流眼已经按照规制造好,高高地竖起在花园里面。起初,王府的下人只是偶尔来观看我们练球。后来观看的人越来越多,连各房的管事都管不住了。最后,管事们索性也就不再管,还跟着手底下的人一起看。 谢明岚从小和我一起玩儿,默契自然是极好的。 球从他那里传来的时候,我几乎能用最轻松的姿势,飞脚进球。 每当这时,我都会兴奋地看向他,他却似毫不在意,只彬彬有礼地点个头,便算作回应。 我们很默契地不谈那晚的事情。他仍然用最正常普通的态度对待我乃至所有人。我们只谈论蹴鞠,比如六个人所站的位置和需要作出的变更,最多也就是比赛那日的风向以及战术等等。 不知道是因为太久没有剧烈运动,还是前段日子体力消耗得太多,临近比赛的那几天,虽然练球的时间越来越少,我却越来越容易疲劳,胃口也开始变得不好。李悠要请托杜外公来给我把一把脉,我笑他太紧张,「比赛完好好休息就行了,又不是什么大毛病,放心吧。」 他没再说什么。他向来不阻止我要做的事情,甚至是极为尊重我的意愿的。 比赛这天,新建的鞠场蔚为壮观。比赛的时辰还没到,南边的主看台上,已经坐满了看客。包括李悠,托杜外公,王盈,还有炎凉城一些出钱建鞠场的贾绅。而鞠场的另外三边,也都围满了百姓。 本来这场蹴鞠比赛只是我和巴里坤的一场赌约,没想到,自比赛的消息传出去吼,炎凉城的百姓就开始疯狂迷恋起蹴鞠来。这一个月,兴起了很多卖蹴鞠的商贩不说,连鞠场都被城里德高望重的贾绅极为郑重地建造起来,并准备永久地利用下去。 我们在做赛前的热身,巴里坤他们还没到。 明之和小齐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阵仗,显得有些紧张,我一边缓和他们的情绪,一边看向台上的李悠。他一身银白的袍子,手里一把象骨的折扇,正侧头跟托杜说话。乌发如墨,面若冠玉,气度不凡。虽然我每天都看,但是这一刻还是看痴了。他好像发现了我在看他,深棕色的眸子往我这边,我慌忙躲开了他的目光。 心还是漏跳了一拍。难为他成亲的当晚,就看穿了我的本质…… 外场的百姓们,不时地高喊着忽底,然后呼啦啦地跪成一片,向着李悠的方向膜拜。 西边的场地好像突然起了骚乱,我看到李悠站起来,好像是让小东去看看情况。 谢明岚在我身边低声说,「难怪霍勇忌陇西王如同猛虎。如此民望,怕是连皇室都不及。」 「他是真心地为着百姓好,爱民如子。百姓不管谁当皇帝,只记得住给他们吃饱饭的人。所以,有这样的民望,不奇怪。」 谢明岚看我一眼,「六公主所言极是。」 西边的骚乱越来越大,李悠从看台上走下来,护卫连忙跟在他的身后。从我们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停下来看了我一眼。 百姓的呼喊声越来越大,我冲他笑笑,做了一个必胜的动作。 他轻轻点了下头,就走到西边去了。 小齐和明之两个人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说什么。小齐推了推明之,明之小兔一样的眼睛看着我,「王……王妃。」 「恩?」我收回放在李悠身上的目光。 他拿出一个小袋子给我,我接过来,闻到一股子甜香。我伸手进袋子,拿出一粒糖丸模样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小的看您这两天脸色不是太好,就去找托杜大人问了些补身子的药方。然后又问了东大人,知道您爱吃甜的,就做了这些糖丸。不苦的,很甜,但是对身体好。颜色都是小的捣烂各种水果染的。」 我笑起来,看他满脸涨得通红,「难为你了。白天练蹴鞠那么累,还为我花这么多心思。」说着,又往嘴里扔进一颗橙色的糖丸,甜甜的,酸酸的,「真好吃!」 「真的吗?」明之笑了起来,露出白白的牙齿,「小的还加了安胎的药!」 「噗……」 我被那小小的糖丸呛住了,小陆子过来给我拍背,我挥了挥手说没事。 小齐在跟蒙塔解释,说着,两个人就一起盯着我发笑。 我缓了口气说,「明之,我没有……那个……到底是谁教你加安胎药的!」 明之缩了缩脖子,「托杜,托杜大人说……有则安之,无则催之……」 托杜那个老家伙,为老不尊!我狠狠地瞪向看台。托杜见我看他,连忙冲我挥手,笑得慈祥有加。我强忍住冲上看台,狠狠揍他一顿的冲动,转而抬头看天。 这个时候,东边起了马蹄声,人群向两边退开,巴里坤领着五个突厥的勇士,进入到鞠场来。他们个个生得人高马大,走路虎虎生威。他们在风流眼的另一边停下来,巴里坤开始说突厥话,他身后的突厥勇士哈哈大笑。 谢明岚给我翻译,「他说突厥神勇,汉人只会联合没用的龟兹人。早晚有一天,突厥帝国会让四方俯首称臣。」 「我呸!」我斜睨着巴里坤,「你跟他说,逞口舌之快没有用,用脚底功夫来说话!」 谢明岚对巴里坤说完,巴里坤吼了一声,那边六个人就摆开阵势。 鞠场的四周都安静了下来,鸣笛擂鼓为讯,托杜外公发球。 我们为左军,先由我们进攻。小齐接到球,传给明之,明之又将球顶给陆有之,陆有之斜踢,球落在了蒙塔的脚上。谢明岚和蒙塔的配合完美无缺,球往我飞过来,我跳起来临门一脚,球飞过了风流眼,被巴里坤他们接住。 四周响起了欢呼声。巴里坤那边也依次传球,然后同样把球踢进了风流眼。 巴里坤力气大,这个球飞过来的时候又快又猛,砸到了明之的脑袋。明之唉哟一声,没有接住球,巴里坤他们得分。 「作孽啊作孽!」我摇了摇头,看到对面的巴里坤双手抱胸,竖起大拇指往下。 我迅速查看了一下明之的脑袋。还好鞠球本身并不重,明之没有受伤。我给蒙塔和谢明岚使了个眼神,两个人会意。依然是明之开始传球,球到了小陆子的时候,小陆子直接踢给了谢明岚。谢明岚传球给我,我把球往上一提,而后蒙塔和谢明岚把我抛了起来,一招倒挂金钩—— 球迅速地飞过风流眼,直直地砸到地上,得分! 「哦哦!」我跟明之他们击掌相贺,另一边的巴里坤气得直瞪眼。 第69章[04.22] 「大块头,这才叫蹴鞠,你懂么!不是靠蛮力,是靠技术!哼!」我也不管他听得懂听不懂,示威。 比赛进入白热化。巴里坤跟我有仇,卯足了劲儿地攻击我。不是把球踢到我的头,就是踢到我的脸,不然就是肩膀。要不是谢明岚和蒙塔奋力解救了几次,我早就被巴里坤打趴下了。 当然,我也不会给巴里坤好果子吃。我使劲浑身解数,用不同的招式破解他们铜墙铁壁一样的防守,让他们接不住我从风流眼踢过去的球。 围观的百姓一会儿屏息观看,一会儿振臂欢呼,兴致都很高。我们的分数一直咬得很紧,你追我赶。巴里坤的体力毕竟比我好,夏天日头又毒,我的体力渐渐不支,开始陷入苦战。 当我再一次把球踢过风流眼之后,眼睛里面开始出现很多朦朦胧胧的白点,连站在对面的谢明岚都看得不太清楚。我努力晃了一下脑袋,伸手按住头。 「六公主?」谢明岚好像觉察出不对,唤了我一声。这个时候,球自风流眼飞过来,直直地冲向我,谢明岚连忙冲过来,一脚踢飞了球。我终于倒在地上,小腹坠涨抽疼。 满场哗然。 「暖暖!」李悠最先跳下看台,朝我飞奔过来。 外公随后跟来,伸手把了一下我的脉,目光一凌,伸手自我腰间挂着的小袋子里掏出一颗糖丸,迅速塞进我的嘴里。他按了一下李悠的肩膀,「悠儿,不要担心,先把小画堂抱回去……」 我摇头,「不行,比赛……」 「公主放心,就算五个人,臣也能赢。」是谢明岚的声音。 听他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李悠把我抱了起来,又跟巴里坤说了几句话,巴里坤一边点头,一边看着我。 就在这时,众多士兵忽然冲进了鞠场,把巴里坤他们团团围住。众人猝不及防,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看台上的王盈说,「突厥多次率骑兵犯我朝边境,巴里坤手下的骑兵营更是伤了安西都护府不计的士兵。今日,本将军奉命捉拿其归案,以警突厥可汗!」 我骂了一句「混蛋!」后,便痛得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小腹的疼痛已经消失了。只有托杜外公和小陆子在我身边。 我要起来,托杜外公却按着我,「小祖宗哟,你快好好躺着。我的老命都快被你吓掉了!」 「外公,我生了很严重的病吗?」 「严重?!」托杜把胡子都吹了起来,「你肚子里头的那个,是我的小孙孙,是悠儿的第一个孩子,你说能不严重吗!」 「啊?」我太过震惊,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还是小陆子跪下来说,「恭喜公主,公主有喜了。」 托杜叹气,「还好我聪明,事先让明之在糖丸里面加了一味保胎药,不然就危险了!你们这两个要做爹要做娘的,一点觉悟都没有!」 巨大的欢喜涌上心头,我摸着自己的肚子,又抓住托杜的手,「外公,你,你确定吗?」 「当然,我可就等着这一脉呢!」 我掀开被子就要跳下床,临了又红着脸问外公,「他,他知道了吗?」 「他?哦,还不知道。一把你抱回来,转头就去处理巴里坤的事情了。」托杜看着我,叹气,「王将军不肯罢手啊。这事儿要是传到可汗和好战的谷浑王耳朵里,祸事又要再起。」 「那,外公先别告诉他好吗?」 「恩?」 「这……这只是小事,还是边境的安宁比较重要。不要扰了他的心。还有……」我低头,声音更小,「下个月就是他的生辰了,我想那个时候再告诉他。」 「哦!」托杜慈祥地笑,「你想给悠儿一个惊喜是吗?我知道了。这事儿绝不会从我嘴里传出去的。」说着,他看向小陆子,小陆子连忙说,「奴才也不告诉驸马。」 托杜嘱咐我好好休息,然后起身出去,我听到他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该给我的宝贝曾孙起个什么名字好呢?得起个霸气点的,反正得比阿尔斯兰好听……不行,我得找阿勒泰那老家伙炫耀炫耀去。年轻的时候不成亲,老了肯定得后悔!」 我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忍不住发笑。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还很平,跟正常人没有什么差别。但是里面,住着一颗小葡萄,也许,是一个小柚子。不管是什么,那个要当爹的人,一定都会很欢喜吧。毕竟这是我们盼了很久的宝宝呀。 不告诉他,再让他等得久一点吧……谁让他平日里总欺负我来着。 我独自乐了一会儿,才想起巴里坤的事情可大可小,连忙叫小陆子去打探打探消息。 小陆子回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看。 「怎么样了?」 「王大人一定要把巴里坤押回呼图城。谢大人,驸马还有托杜大人怎么劝都没有用,这一下就要出门了。」 我咬牙切齿地下了床,匆匆披上一件衣服,赶到府门口。正看见王盈指挥着士兵压着巴里坤和突厥的五个勇士。巴里坤一直在嚎叫着,李悠和谢明岚面色严峻地跟在王盈的身后。 以前,我只觉得这个表哥不学无术,脑满肠肥。没想到在西域上任的第一件事情,就做的这么惊天动地。本来我和李悠也只是好意,请他在炎凉城多逗留几日,顺便观看我和巴里坤的蹴鞠比赛。没想到他暗中召集兵力,把毫无防备的巴里坤逮了个正着。 看来,李纯说的对。在赤京这染缸里面长大的人,没有几个心思单纯的。 「看什么看,快把犯人押上囚车!」王盈喝了一声。 李悠是陇西王,但没有兵权,按理来说,绝对不能跟王盈起正面冲突。而谢明岚虽然很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但他是文官,我朝历来文武都是泾渭分明的,所以也不好出面。 「你给我等一下!」我喝了一声。王盈扭过肥头来看我,「画堂妹妹,你这身体还没好,怎么就下床了?」 我公事公办地说,「王将军,巴里坤得留下。」 王盈的眼睛转了一下,口气就不那么好了,「妹妹,你是女人家,政治上的东西你不懂。」 「我不懂,难道你懂?!」我瞪他一眼,「我不管你什么奉命捉拿,巴里坤犯了大罪,得由我来办。」 众人都不解地看着我。只一瞬,李悠便淡淡一笑。 「画堂妹妹,你休得阻碍公务!否则,我告到赤京去,也不是你能担待的……」 「王盈!」我几步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喝道,「你脑子给我放清楚一点,我现在不是在跟你商量,而是命令你!」我一把甩开他的领子,他被我唬住,但仍没有打算把人交出来。 谢明岚说,「王将军,恐怕您真的不能把人带走。巴里坤率军犯边最多是战争罪,可是在蹴鞠之时,他几次伤害公主殿下,以致公主受伤昏迷,罪同犯上。按照我朝的律令,君为天下之纲,犯君之罪为众罪之首。」 「但,巴……巴里坤是突厥人……」 李悠淡淡道,「按照我朝刑律之规定,外邦之人在我国国境之内所犯之大罪应依我国律令。所以,对不起了王将军,人,不能让你带走。来啊!」他一挥手,王府的护卫就把巴里坤几人从王盈的手下那里带走。 第70章[04.22] 「你,你们……」 「王将军,就算你闹到赤京去,本公主这条道理,也绝对站得住脚。慢走,不送!」我抬手,王盈他们就被王府的人强行送出去了。 等王盈被轰走,我拍了拍胸口,朝李悠吐舌头。李悠走过来,揪我的耳朵,「行啊,王妃。」 我揽着他的腰,「你是狮子,我就是母狮子嘛,嘿嘿。」 我又出声叫谢明岚,他好像正在出神,半晌才应道,「是,六公主。」 「刚才谢谢你出言相助了。」 「哪里,这是微臣应该做的事。」他躬身行了个礼,没有看我,或者说,看我们。 小东他们给巴里坤解了绳子,巴里坤咆哮了几声,托杜外公按住他说话。 末了,巴里坤走到我面前,单膝跪了下来,噼里啪啦地说突厥话。 李悠给我翻译,「他说,感谢你救了他,他要报答你。无论你提什么要求,只要他能做到,一定满足你。」 我把巴里坤扶起来,依突厥之礼,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家伙的肉真是硬啊,我的手掌都拍疼了。 他看着我,愣了一下,随即握住了我的手,重重地点头。 我说,「巴里坤,我没有什么要求,只是希望这件事情,不要成为两国战事的导火索。战争所累及的,都是无辜的百姓。在我眼里,汉人和突厥人都是一样的,因为我所深爱的男人身上有一半突厥的血统。我和王爷,都衷心地希望西域这片土地,永远和平,永享安宁。我们,汉人和突厥人,突厥人和龟兹人,为什么不能真心相交呢?」 巴里坤听了李悠的翻译后,低头,右手按着左胸。 李悠把他的话译成汉语给我听,「您在比赛之时,让我见识了蹴鞠高超精湛的技艺,领略了汉人博大精深的文化,而您刚刚的一席话,让我见识了您广阔的胸襟。我巴里坤虽然不是草原的主人,但我向您保证,有生之年,一定会为了守护这片土地而竭尽全力。而我也终于相信……」李悠停了一下,轻咳了一声,「祝您幸福。」 虽然我觉得李悠翻译的最后一句话,有很大的问题,但还是感动于巴里坤的深明大义。虽然我们之间用语言无法交流,但是此刻,一个眼神就足够了。 托杜咳了两声,「悠儿,你太坏了,巴里坤的最后一句明明不是那样的。」 李悠的表情有点不自然,「外公,无关紧要的话就不要说了。」 「什么无关紧要,我觉得重要得很那!」 我好奇了,连忙看外公。李悠揽着我就往回走,「王妃,你需要休息了。」 「喂喂喂,什么话不能让我知道啊?」 「不许问。」他把我抱起来,更大步地往房间走。 「你这人怎么这么霸道,这么啊!」我拍他的肩膀。 他看我一眼,「跟你学的。」 我咬牙,发狠地想。如果我肚子里的是一颗小柚子,他出生之后,我一定要把他那可恶的爹欠我的,全都要回来! 巴里坤不能堂而皇之地离开王府,我们也不确定王盈会不会留有后招,所以李悠让原本往来于突厥的商队,在一天之内全部出发。没过几天,就收到了突厥来的消息,说是巴里坤顺利返回了谷浑王的封地,而谷浑王也有没有任何要发兵的迹象,大家都松了口气。 而带来这消息的诺力王子,也把那云接回突厥去了。那之前,他和蒙塔差点打了起来,被外公狠狠骂了一顿,才收手。 我问李悠,「那云的事情,后来是怎么解决的?巴里坤不打算娶那云了吗?」 「蒙塔解决的。」 「他揍了巴里坤一顿?」我脑海里面浮现出蒙塔瘦巴巴的身材和巴里坤铜墙铁壁一样的肌肉,觉得后者把前者揍一顿的可能性才比较大。 李悠看我一眼,「这个世界上,能不用武力解决的事情,我就不崇尚用武力解决。比如,可以来一场男人之间的蹴鞠对决。」 「蒙塔赢了?」 「不,平手。」李悠铺好了床,把我抱了很久的被子放回床上,我仍然追问,「那巴里坤怎么会放弃那云的?」 「这就要问外公了。」 「外……外公?」我的脑袋里面又浮现出外公老奸巨猾的笑容。唉,我不禁想,到底是什么样神勇的外婆才能把外公这样的奇人给震慑住呢? 「好了,」李悠拍了拍自己的旁边,「好奇宝宝,你可以睡觉了。」 我本已下定决心,不为男色所动,也跟李悠说这几日恐天葵将至,房事暂歇。但我的本性就是食色性啊……于是,我又不老实地把手伸进了某人的衣服里面,这里摸摸,那里揪揪,又饥渴地在他怀里打滚。某人起初很镇定地睡觉,后来被我闹得没法了,就索性按住我的手。 我又用脚去缠他,他最后睡不成觉了,就恼怒地爬起来,把我给修理了一顿。 临了,我亲吻他的唇瓣,「悠,你喜欢葡萄还是喜欢柚子啊?」 他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声音暗哑,「恩?」 「葡萄就是女孩,柚子就是男孩。」我很小声地说,脸上火辣辣的。 他轻笑起来,是那种放纵的笑意。我从来没见他这样鲜明地笑过,是幸福,是满足还有沉甸甸的爱意。 「暖暖,你每天都在想什么?」他推了推我的脑袋,然后把我抱得更紧,「两种都喜欢。非要分个先后的话,葡萄吧。近来陪你吃了太多的葡萄,越发爱不释手了。也许以后,会多个葡萄王爷。」 我不知道这人是认真的,还是开玩笑,或者根本就没打算好好回答我的问题,还借机取笑我。 「暖暖,我们努力点吧。」 「恩?」 「我快要等不及了。」他翻身压上来。 「等不及什么……唔……」他的吻铺天盖地地席卷下来。我看见他眼睛里的渴望,几度都要忍不住告诉他孩子的事,但是他太专注热情了,也没有给我机会。 几天之后,我想起已经许久未见谢明岚了,就找来小东问了问情况。 「谢大人?前几日收到赤京的急报,就匆匆地走了。」 「怎么我都不知道?」 「连夜走的,只来得及跟小的说,连王爷都没有见。」小东低头。 第71章[04.26]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我疑惑,拿起明之特别煮的甜汤喝,刚喝了一半,就看到小陆子从门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公主——」 「慌慌张张的,干什么。」我瞪了他一眼。 「公主!」小陆子行了个礼,指着府门口的方向,「圣旨到了!」 李悠偕全府摆香案,接圣旨。 宣旨的太监脸很生,淡淡地睨我一眼,「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痛先皇圣德崇文世宗皇帝驾崩……」 我的脑袋「轰」地一声,抬头盯着那个太监,好像他不是真实存在的,现在这个场景虚幻得跟梦一样。圣旨中间繁复的文字,我一个都没听懂,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抽离了。晴天之上,一道霹雳。 「奉先帝遗诏,宣金玉公主李画堂及驸马陇西王李悠即刻进京参与举哀,不得延误,钦此。」 宣旨太监把圣旨递给李悠,李悠却没有伸手接,也没有喊万岁。 太监的脸色一青,随同太监而来的士兵已经按向腰间挂着的佩刀。太监尖着嗓子说,「大胆李悠,居然敢不接圣旨!」 我尚处在巨大的震痛之中,跪扶着身边的小陆子,脑子一片空白。 李悠慢慢地站了起来,直视太监,声音威严而又冰冷,「先帝遗诏?先帝的什么遗诏?公公可否带了先帝的遗诏前来给本王过目?」 「大……大胆!」太监身后的士兵纷纷拔出了刀剑,对着李悠。 「放肆!」李悠喝了一声,那几个士兵瑟瑟抖抖地往后退,宣旨太监的气势也弱下去了,「先……先帝的遗诏……诏在新帝的手中……不,不曾带来……」 「小东!」李悠头也没回,「去把我书房里的长形锦盒取来。」 「是!」小东小跑着去了。 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面面相觑。我用力地掐着小陆子的手臂,怔怔地看着李悠的背影,只觉天旋地转。这一刻,他好像离我很远。他想干什么?他在怀疑什么? 很快,小东就把一个锦盒取来了。李悠打开来,居然拿出一道明晃晃的圣旨,展开来念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大行之后,命公主李画堂和驸马李悠皆不得进京举哀。钦此。」 众人皆是一怔,宣旨的太监指着李悠还没开口,李悠就说,「公公想说这是假的?大可拿去看看,这圣旨上的笔迹和玉玺,是不是假的。」他看了太监一眼,又补充道,「若是连先皇的笔迹和国家的玉玺都认不出来,你这太监,才是假的。」 宣旨太监看完那圣旨,眸色就沉了下去,接着与身后的士兵一起跪了下来。 「王爷饶命,小的只是奉旨行事。王爷饶命啊!」 「回去告诉霍大将军,本王拿着先皇遗诏,公主李画堂以及本王都不必进京举哀。」 「是,是……」太监和士兵一边跪着往后退,一边应着,慢慢退到门口,站起来转身就跑。门外几声混乱的声响,接着就是马蹄远去的声音。 李悠把圣旨交给小东,这才蹲下来看着我。 我满眼都是泪,父皇驾崩,突来的遗诏,我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理清什么。 李悠按着我的肩膀,眸光深沉。他好像有很多话要对我说,但是都凝在嘴边,嘴角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能相信你吗……」我哽咽地说,「我能一直相信你吗?」 「暖暖……」 我扑进他的怀里,痛哭失声。 世宗皇帝治世的第四十个二年头,暑气正重的时候,他甚至来不及看自己未出世的长孙一眼,就匆匆辞别了人世。我对他有爱,有恨,有感激,有戒备。甚至在小陆子的事情之后,发出的最后一封信是:「父皇,这一次我恨你。」 我心里隐隐有个地方一直在告诉我这一天终将到来,等到这一天真的到来了,我却没有能力承受。 他喊别的孩子,都是喊名字,却独独喊我小六。他说六六大顺,这样喜气。 我儿时他带我微服出宫,寺里主持说我福薄命浅,他奉若神谕,亲自去跪了两个时辰,为我求了长命锁和长命签。 他总爱抱我在膝头,给我讲很多的故事。从褒姒祸国,讲到昭君出塞。他总能说出很多书中没有的大道理,教我做一个明辨是非,心怀仁义的好人。 在我及笄以前,总跟他说,我以后会给他做衣裳,会给他买糖人,每每这样说的时候,他总是乐得开了怀,夸我孝顺。 他给了我母后没有给我的爱,他给我一个皇帝本不能有的父爱,今生,我却再也不能报答他的养育之恩…… 我不让李悠陪,一个人躲在房里悲拗恸哭,小陆子一直跪在我的脚边劝我。可当儿时的一幕幕印入我的脑海中,泪水就不住地汹涌而出。「小陆子,父皇肯定恨死我了吧?所以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我这个不孝的孩子,连他临终的时候,都不能守在他的身边。」 小陆子噙着泪看我,然后慢慢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 「这是先皇,给奴才发来的最后一份手谕。要奴才在他驾崩之后,亲手交给公主。」 我一惊,伸出手去,迅速地撕掉封口,里面只有两行字。 「孩子,爹也有很多的无可奈何,不要恨爹。」此时他的字已经显得虚浮无力,纸页间,还有模糊的血印。这行字之下,还有一句话,「请盖上纯儿的印章,并拆掉你娘和明珠所赠的香囊。」 至此,我已经明白了几分。迅速地走到书桌前,拿出李纯的印章,重重地按了下去。 「啪」的一声,印章的顶盖弹开,我从里面倒出了一块金子打造的猛虎。我和小陆子皆是一愣,然后我又拆开了那个鸳鸯香囊,从内里拿出了一张纸。 「小六,当你看到这张纸的时候,朕已经不在这人世了。你也必定已经拿到了朕秘密训练的虎啸营的虎符了。朕把虎符置于印章之中,数次写信试探你的态度,虎符交于你手的同时,就代表着我们李家已经正式与霍氏决裂。 朕留遗诏于李悠,想着必定有这么一天,霍党会逼迫纯儿下旨,召你二人入京。霍勇视李悠为大患日久,必定趁朕驾崩之时,借举哀之事,将他召入京中秘密处死,至此,他方可一手遮天。可霍羽此人,小小年纪,便狼子野心,纯儿的江山是否可以安固,皆是未知之数。所以,无论发生何事,你二人绝不可入京。 朕将调兵令赐予你,是让霍党洞悉朕已对他们起疑,从而让他们放在西北的目光重新集中到赤京中来。但调兵令本身,已被霍勇的兵权架空,形同虚设。而置陆有之于你们身边,名为监视李悠,实则是洞察李悠其人,以及他对你的感情,他是否堪称贤明,是否疼爱于你,是否值得朕将天下大任托付于他。 朕爱子心切,又对先皇后过分愧疚,才导致了今日霍氏独大,江山堪忧的局面。待朕惊觉王谢都已不能与之抗衡之时,已然晚矣。每忆你总角在侧,承欢膝下,心中总是不舍你远嫁。但如今,能拔除霍氏毒瘤,保李氏江山的,只他一人而已。因此朕不得不牺牲你,不得不为了李氏江山做一场赌局。孩子,接下来定有更多的磨难和艰难等着你,无论何时,都一定要勇敢坚强地走下去。朕于你有愧,痛感五内,到最后,仍不能保你一世太平。幸而,你能看到这封信,证明李悠待你极好,朕终可安心。最后,惟愿吾儿幸福永乐。父李文绝笔。」 「父皇!」我拿着单薄的纸页跪在地上,以头抵墙,哀痛道,「是儿臣对不起你,是儿臣不孝!」您为我想得那么多,从小到大您为了我做了那么多,我对您说得最后一句话却是,我恨你…… 「公主,请节哀!」小陆子在我身后说。 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了,只觉得一股腥甜涌到了喉头,而后天旋地转。 迷迷糊糊中,我隐约听到托杜和小东的对话。 「悠儿今在何处?」 「突发紧急情况,好像是王盈莫名其妙地要去巡边,撞见了龟兹的普通商队,就诬他们是细作,强行押了下来,商队的头目是龟兹王的亲信,龟兹王正大怒。小的算是明白霍党为什么把王盈这个草包安到西北来了,他比刘胖子还难搞!」 第72章[04.26]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这么说,悠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 「估计要几天。王爷让小的随时汇报王妃的情况。」 「小陆子,小东,你们都记住了……」他声音忽然小了下去,我什么都听不见。 「是。」小陆子和小东一起回答。 「托杜大人,小的要把王妃的身孕向王爷禀报吗?」 「暂时先别。国家正值多事之秋,让悠儿专心处理事情吧。王妃有我,出不了什么事儿。」 「是,那小的先退下了。」 「去吧。」 托杜好像又回到我身边坐下,我这才睁开眼睛。 他很认真地看着我,一点慈祥,一点玩笑的表情都没有,与平日大相径庭。「小画堂,我要很严肃地跟你说,你不能再这样了。你要对我的小孙孙负责任。你现在身上拴着两条命,如果再这样折腾下去,孩子会保不住的。」 我紧张地摸了摸肚子,他终于缓和了口气,「还在,好好地在你的肚子里。」 我放松下来。 「外公知道你痛失父亲,心中难平。但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养好身体。若是落下什么病根和杂症,你这又是第一胎,生产之时将会非常痛苦。我相信你父皇在天之灵,也希望你们母子平安。」 我闭着眼睛,无力地点了点头。 托杜叹了口气,又仔细地叮嘱了小陆子几句,就出去了。小陆子走到我身边,帮我掖好被子,「公主,你一定要保重。」 「信和虎符都收好了吗?」 「奴才都收好了。」 「那虎啸营是什么……?」 「据奴才所知,在赤京以西不远的地方秘密屯兵。是皇上用龟兹训练冲锋营的方法,秘密训练的敢死队。人数不多,但都可以以一敌百。」 我看他,「你果然不是一般的奴才。」 小陆子跪下来,「奴才本来是要训练给太子的致密内官,因为在御前的时候,被公主看上了,所以先皇就把奴才赏给了公主。」 「浪费了。」 小陆子抖了一下,「公主,您千万不要这么说。」 「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们是击掌为盟过的,我信你。」 「谢公主。」 「你下去吧,我一个人躺一会儿。」我想了想又说,「晚饭还是照常端来,多要一碗米饭。」 小陆子欣喜道,「是!」 小陆子知道我心情不好,跟我呆在一起的时候,也尽量不说话。 我每天都望着天空发呆,盯着书发呆,也不爱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在出神。 倒是明之和小齐来看我的时候,会故意说一些他们平日里常说的笑话。如今全府上下,大到管事,小到帮工,都知道我有了身孕,只瞒着在外的李悠,所以话题更多地是在孩子身上。 小齐说他正帮阿勒泰打一对长命锁。这活儿本来是外公硬塞给阿勒泰的,还不告诉阿勒泰原因。阿勒泰当然不乐意干,后来小齐无意间告诉了阿勒泰。阿勒泰一个激动,翻出了好几张图纸,还扬言要打就打全套的,只有外公那小气鬼才只打一对长命锁。 他们哈哈大笑,我只淡淡地扯了一下嘴角。 明之又说他每天都跟在托杜身后学安胎保胎的方子,再过一段时间估计可以出师了。他以后要是做菜做腻了,就考虑去当大夫。 我靠在软枕上,看他们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忽然想起年少的时候,在父皇面前也是这样跟李纯,跟霓裳斗嘴。想着想着,泪水就又忍不住涌了出来。父皇身前,我不能尽孝,死后,我又不能举丧。天底下,该是没有比我更不孝的孩子了。 「公主!」小陆子急了,忙给我递手帕,「托杜大人说不能哭,对孩子不好。」 明之和小齐也急了,但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我。明之本来胆子就小,一双兔眼睛眨巴了两下,竟似要哭出来了。 我看他这样,只能硬生生地止住了眼泪,反倒去安慰他。不过十三岁的少年,心思单纯,看到我不哭了,也就慢慢地笑了。 他们走了之后,小东照例来跟我说李悠的情况,并一再地致歉。 「王爷虽归心似箭,但无奈王盈将军太……难缠了,龟兹的事情还没解决,他就又惹了谷浑王的爱妾,王爷被拖在呼图城至今无法脱身。」 他停了一下,大概看到我怏怏的样子,又说,「不如,小的把王妃有孕的事情告诉……」 「不用了,回来的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我心中是有苦涩的。毕竟我刚刚丧父,他就不在我身边。我觉得能够被依靠的力量,好像全都没有了。但我又能说什么呢?对于他来说,西域的安宁也许远比我们母子重要。更也许,他没有思考过我作为一个女儿的感受,奉命让我不得进京举哀,让我连父皇的最后一面都见不了。 大概见我不愿意说话,小东还要再劝几句,忽听到门外仓皇的声音,「东大人东大人!天气酷热,东城的一家酒楼突然失火,火势严重,还请您速速决断!」 小东迅速地给我行了个礼,然后就打开门出去了。 我看着手指上的鸽血红,苦笑了一下。 晚上,小陆子给我送来晚饭。我随口问起东城的火势,小陆子说,「很严重,烧了好几处民房,东大人和托杜大人都去帮忙了。炎凉城的夏日干燥,又长时间被晒着,很容易失火。不过像这次这么大的,算罕见了。」 我随便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小陆子劝了又劝,我仍然没有胃口,他也只能把饭菜都撤走了。 我擦完嘴,起身站起来,忽然听到窗户那里有声响。还没回头,就被人捂住了嘴。我惊慌地挣了几下,只听有人在我耳边低声说,「公主别怕,是奴婢!」 安姑姑?我停止了挣扎。 安姑姑在我面前跪下,磕头道,「公主,奴婢万死,斗胆请您救一救皇后娘娘!」 「母后?」我顾不得心中对她的许多疑问,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告诉我母后怎么了?」 她吃惊地看着我,「公主没有得到消息吗?」 第73章[04.26]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我摇头,她愣了一下,随即哽咽道,「先皇驾崩之后,霍将军硬逼着皇后娘娘殉葬……」 「殉葬!」我失声叫了起来,安姑姑连忙压低声音,「公主!」 我平复了下心情,轻声说,「安姑姑,你快告诉我怎么回事?殉葬的制度不是在好几朝以前就被废除了吗?」 「霍将军说先皇生前,生了重病却隐而不发,只有皇后娘娘和郑公公两人在御前伺候着,不久就驾崩了。他怀疑皇后弑君,又用王家的名声威胁皇后,要她主动殉葬……」 「不!」我站了起来,勉强扶住桌子才能站稳,「霍勇他到底想干什么!」 「奴婢自小和皇后一起长大,说句不自量力的话,情同姐妹,实在不想看她年纪轻轻的就给先皇殉葬,她才三十四岁啊……」安姑姑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奴婢实在没有法子想了,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皇后送死,只能来求公主。公主,求您救救皇后吧!」 「安姑姑,你先起来。」 安姑姑拉住我的手臂,执意不起,「奴婢知道让公主进京很危险,但新皇被霍将军控制着,王大人不能入宫,秦大人还在狱中,谢太傅生病不朝许久。公主您知道吗?霍将军甚至不让皇上立太子妃为皇后,奴婢实在是没有法子了……」 「我懂了。你放心,我会去救我娘。」 「公主!」她抬头看着我,嘴角动了动,几滴泪就滚落下来。 按照父皇提供的信息,霍勇要杀的人是李悠,从各种角度来想,他都没有理由杀我。只要我不让他知道孩子的事情,他就不会把我怎么样。而我可以用父皇给我的虎啸营救出母后,从赤京全身而退。赤京毕竟是我从小长到大的地方,可以想的办法,可以用的人,比炎凉多得多。 「安姑姑,你有法子离开炎凉城么?我看你好像会武功?」 「奴婢本来是武馆馆主的女儿,自幼习得拳脚。因为在宫中,皇后要奴婢藏拙。出炎凉城不难,但是要出这陇西王府,恐怕没那么容易。」 「怎么?」 「公主心思单纯,只怕是还不知道,这小小的陇西王府中,竟然高手如云!奴婢已到炎凉两日,却怎么也进不来与公主相见。那个时常在公主屋子周围巡视的年轻人,武功绝对是一流,而在王府各个地方的,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戴着帽子的几人,也全都深不可测。要不是城里失了火,奴婢绝对进不来。」 王府里,不同颜色的衣服代表不同的分工,而只有管事才戴着帽子。 我沉吟了一下,「安姑姑,你能一个人出王府吗?」 「奴婢一个人,应该没有问题。但公主……」 「今夜打一更的时候,我们在西城门会合。」 安姑姑看了我一眼,点头,「公主自己小心。奴婢在西城门等您。」说完,只见一道黑影窜向窗子,窗户轻动了动,就没声了。 我走到书桌前,取出虎符放进怀里,接着就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连忙叫了一声,「哎呀!」 小陆子推门进来,「公主,您怎么了?」 「完了完了,小陆子,你快给我看看,这里是不是磕了一点?」我把鸽血红给小陆子看,小陆子说,「没有啊。」 「我刚才不小心把它掉在地上了,这宝石精贵着呢,你看,这么大一道痕你都看不出来?不行,我得去找阿勒泰看看,不能摔坏了。」 「公主,已经入夜了。」 我拍他的脑袋,「入夜怎么了?这鸽血红可是宝贝,价值连好几座城呢!摔坏了,你负责我负责?」 小陆子抱着头,呵呵地傻笑。 「你傻了?」 「真好,公主又肯打奴才了。」 我瞪他,「别废话,赶紧跟我去一趟阿勒泰的家。」 「好,好。」小陆子没有怀疑,找了件披风挂在手上。走到王府门口的时候,李旦板着脸走过来,恭敬地行了个礼,「这么晚了,王妃还要出门?」 「有点急事,去找阿勒泰。」 李旦看向小陆子,小陆子连忙说,「管事的放心,我跟着公主呢,不会有事的。」 「托杜大人和东大人交代过……」 「管事的,公主的鸽血红不小心摔在了地上,心疼得不行。你知道那是王爷送的,公主心里急,就想给阿勒泰老师傅看看,确认一下没事就行。我们很快就回来的。」小陆子一口气说完,李旦看了一下我空空的手指,点头道,「王妃请小心。」 我和小陆子出了门,闻到空气中一股子烧焦的味道。看来火势确实不小。 我们往东走了一会儿,那味道更重了。而我一直在想着怎么脱身。 小陆子说,「看来这火还挺大的。公主,我们绕着点走。」 我四处梭巡着能够砸晕小陆子的东西,没有马上回话,小陆子停下来,回头看我,「公主,您怎么了?心神不宁的。」我心中虽舍不得朝他下重手,但迫不得已,只能对不起他。 「小陆子,那是谁!」我指着他身后,他转过身去看。 我迅速地拣起一块石头,就要砸下去的时候,他转过头来,震惊地看着我,「公主,你要做什么?」 我后退两步,丢了石头,摇头。 「公主。」他朝我走过来,伸手就要拉我,我说,「小陆子,你别阻止我。我要到赤京去,我要去救我娘。」 他愣了一下,随即大声说,「公……」 但他还没说完,一个黑影就落到他的身后,迅速地一劈,小陆子倒了下去。 「安姑姑……」我有点吃惊。 「奴婢猜公主会遇到一些麻烦,不放心,就跑过来看看。」安姑姑把小陆子拉进深巷里藏好,「公主,不能再耽搁了,皇后娘娘危在旦夕。」 我看了小陆子一眼,跟着安姑姑往城西走。那儿停着一辆马车,安姑姑把我扶了上去,自己驾马。 今夜特别安静。西城门没有任何一个人。我坐在马车里面,掀开帘子,看到炎凉城在身后退去,慢慢地变成一个黑点。 【番外一】 暖香惹梦鸳鸯枕————题记。 他缩在柴垛里面,警戒地看着窗纸上移动的人影,更往墙角缩了缩。 第74章[04.26]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手臂上的伤还在一下一下的疼。 被王妃鞭笞的时候,那么粗的鞭子,沾了盐水,狠狠地往他身上抽。他发不出声音,只把嘴唇咬出血来。 从阿娘死了之后,他就一直没怎么开口说过话。那些人下的毒,终于把他的阿娘毒死了。而他的眼睛,也差点瞎了。有的时候,他想,怎么不干脆让自己和阿娘一起死了算了…… 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没有一点温度。这里的人都讨厌他。趁他阿爹不在,又是一轮的欺压。 「喵呜」一只白色的小猫咪在舔他从破鞋里面钻出来的脚趾。他的目光放轻柔了,俯身把那只猫抱了起来。猫咪很温顺地趴在他的怀里,低低地鸣叫着,有暖暖的体温,还有一双很有灵气的眼睛。 至少,那么友善而温柔地看着他。 他拒绝学汉语,因为他不喜欢。他的阿爹总是很耐心地教他,他却不肯学。每每这个时候,他的阿爹都会叹气,却不舍说他一句。他的阿爹说得最多的就是,「孩子啊,我欠你太多。」 他对着小猫咪,只能嗷嗷地发出几声破碎的声音。彼时,他还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饱饭。因为被下人骗得喝了一口他大哥哥藏的好酒,被关在这里。 忽然,门被人大力地踹开,汹涌的风灌入。 他那个已经十五岁的大哥哥,举着火把走了进来。说话很快,笑得很大声。在他一直恍惚的记忆里,那张脸没有什么清晰的轮廓,有的只是狰狞,嫌恶和嘲讽。 没过一会儿,他的大哥哥就叫人按住他,并命人拿一个酒罐子,拼命地从他头顶往下倒。他怀里的猫受了惊吓,挣扎了几下,就跳到地上去了。 他的哥哥叫人把那只还很小的猫抓住。只捏着猫颈子后的一块肉,就那样提了起来。猫在半空中惊慌地蹬着四肢,叫声有些凄厉。 他摇头,一直摇头,张嘴的时候,被强灌入了很多的酒。 那酒像火一样烧着他的喉咙,他想咳嗽,但是更多的酒灌了进来。他快要窒息了。 然后,那只小猫被扔进了一口大缸子里面。 那缸子有半个人那么高,猫在里面根本出不来。他只能听到猫爪子挠着缸壁的声音,一下一下的,像抓挠着他的心。他的哥哥让人把酒往缸子里倒,一罐又一罐的,跟倒在他头上的一起。他一直摇头,发不出任何声音,猫的叫声就渐渐地弱下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忘了自己被强行灌下去多少酒,无力地往前趴在地上。 他的大哥哥捏着他的下巴,不知道说着什么,把手轻轻一甩,就走了。 他虚弱地闭上眼睛,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他慌忙跑到大缸子那里去看,里面浮着一团白色的东西。正随着酒水,一荡一荡。 他伸手捂住嘴,往后退了两步,泪水就那样涌了出来。 在他短短几年的生命里,体会最为深刻的,就是人和人之间冷漠的距离。 从小,他就是个怪物。因为他没有阿爹。他的阿娘带着他,在安拉城生活。那时,住在他家周围的邻居总是因为各种原因遭殃。今天是这家的钱莫名地被人偷了,明天是那家的院子莫名地着了火,再后天就是另一家的孩子莫名地被人打了。 渐渐地,邻居们都看出了点端倪,再也不敢靠近他还有他阿娘了。 安拉城里的孩子,经常拿石子打他,还把他好不容易才买到的包子踩在脚底下碾碎。他们都叫他图壁,突厥话里鬼的意思。孩子们围着他打完之后,他就会默默地蹲下来,把踩烂的包子一点一点地拾起来。 他的心像冬日里的阿克苏河,结了厚厚的冰,再也不敢靠近人。 「阿尔斯兰,不要用怨恨的眼光去看这个世界。」阿娘过世的时候,拉着他的手,「如果只带着恨,这一生都会看不见阳光。答应阿娘,还会去爱,还相信爱。」 他含泪点头,只能一遍一遍地用手笨拙地抹阿娘脸上的泪。他为了让阿娘好受,从不提自己被欺负的事。也不敢说,他害怕人。 阿娘走了之后,他被赶出了那个破破的屋子,第一次见到了外公。那个时候,他快要看不见了,因为没有钱买药,嗓子也坏得厉害。外公抱着他,一遍一遍地说,「我苦命的孩子啊。」他本来没有哭,后来泪水就怎么也止不住了。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外公治好了他的眼睛,可他怎么也不愿意开口说话了。那个时候,外公还是可汗最得力的大臣,没有太多的时间照顾他,所以他的阿爹就出现了。阿爹不是他想象中的阿爹,甚至长得都不算好看,可是阿爹和他没有冷漠的距离。 他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周围的人都说他听不懂的话,他们的眼光比安拉城的人好不了多少。他就像是草原上,落入狼群的羊。 他生来就是一个很柔顺的孩子,别人的辱骂,欺侮,他都不会放在心上。别人就觉得他更加地好欺,从而变本加厉。 有时是饿几顿饭。 有时是关在柴房几天。 有时甚至是一场毒打。 阿爹的女人们总是用尽各种办法折磨他,有时候他做梦,都是女人们嫣红的嘴唇和手指上鲜艳的蔻丹。 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藏着伤口,从来不反抗。因为他很明白,除了这里,这天底下已经没有他能够呆的地方了。他宁愿那样谨小慎微地活着,他不想连那些冷漠的距离,厌憎的目光,都失去。 终于有一天,更大的灾难来了。 他的阿爹要进京。不带他的哥哥们,只带他。这个消息被他的阿爹宣布的时候,他哥哥的阿娘们,都用一种可怕的目光看着他,好像他抢走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他终于知道,无论他退到了怎样卑微的境地里,他们总有法子厌憎他的一切。 他和他的阿爹,花了十天在路上行走。赤京很繁华,和炎凉城是完全不一样的景象。但他害怕人群,害怕嘈杂,自始至终,都低着头行走。 他阿爹要入宫去见皇上,他不是嫡长子,没有名分,所以不能入宫。 那一天,赤京里有很盛大的庙会。他阿爹留下了好几个护卫守着他。 刺客破门而入的时候,他正小心地听着街上的热闹。护卫们和刺客缠斗,他趁乱跑了出来,飞快地穿过陌生的大街小巷。他感觉身后追逐的脚步就像在耳边一样。他很累了,但是却无法让自己停下来,他喘不过气,却不能不更用力地呼吸。 直到他冲进人潮之中,才稍稍松了口气。 此时,正是下午日头最好的时候。他却犹如惊弓之鸟。 人头攒动。 「唉哟!」有一个小小的影子正往他身上倒来,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那影子就摔在了地上。 他仔细一看,是一个不过三两岁的小娃娃,正一边揉着屁股,一边站起来,手里还抱着一粒小小的球。她瞪着他,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从小,就不惯于接触别人的目光。所有的人,熟悉的,陌生的,对他都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小娃娃撅嘴,转过身去,再不理他。 人群一直在推搡着,锣鼓声,喧闹声,像是此起彼伏的巨浪。他不敢从人群里走出去,他怕一走出去,就会被那些人盯上。 第75章[04.26]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小娃娃个头太小,挤在人堆里什么也看不见,便懊恼地把球夹在腋下。好像又自己跟自己生气,再也不徒劳地踮脚或者蹦起来了。 虽然他还不到十岁,但已经显了个头。他看她那么小,也是自己一个人,不禁起了怜惜之意,就弯腰拍了拍她。 「干嘛?」她奶声奶气地问。 他已经能够听懂一般的汉语,但还是不能很好地说话,所以只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尽量友好地朝她笑。也许,能够靠近她? 她却后退了一步,摇摇头。 他直起身子,讪讪的。他忽然就忘了人和人之间冷漠的距离,从小他就尝遍了。何来的奢求? 「干嘛摆出那种表情啊!」谁知小娃娃竟过来牵了他的手,笑嘻嘻道,「我知道你想举着我看。可你那么瘦,我可是很重的!」 他心里一暖,觉得手心里,那小手上的热量一点一点地涌向心房。 「你不会说话?」 他没有否认,还是俯身把她举了起来。 浩大的游行正进行着。也许是他天生敏锐,突然发现对面酒楼的长廊上,一个人朝这里一指。 他慌了。因为游行的队伍正有人从袖子里掏出刀,往他们这里奔来。他太熟悉这样的场景了,本能地抱起小娃娃就跑。刀剑铿锵之声,在身后响起,浓郁的血腥味弥漫在燥热的空气之中。 他借着四下奔逃的人群,窜进深巷里,找到一个堆放破箩筐的地方,迅速地把小娃娃塞了进去,然后自己拿着一个大箩筐,盖住了他们俩。小娃娃挣扎了一下,他用手捂住她的嘴巴,屏息听着外面的声音。脚步声朝巷子口匆匆移来,停了一下,就往远处去了。 他松了口气,松开捂住小娃娃的嘴。 小娃娃站起来,还没有箩筐高,天真地看着他。 「哦!你被人追,肯定也是跑出来玩的。」她口齿不清,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然后眼珠子停在他的肩膀上,「哦!你这儿有一道红红,我给你呼呼。」 他还没反应过来,小人已经趴在他的肩上,对着他的肩膀吹气。 他们靠得那么近,心的地方紧紧地贴在一起。这是人和人之间温暖的距离。没有敌意,没有厌憎,甚至连一丝冷漠都没有。不知怎么地,他湿了眼眶。小娃娃吹完气,看着他的眼睛,忙抬起袖子给他擦,「不怕不怕,我来保护你。」 他轻柔地笑了。这么天真的年纪,还没有察觉到危险。但却有一颗懂得维护别人的善心。 小人一嘟嘴,「怎么,你不相信?!」 他连忙摇头。 小人径自叹了口气,「你看我小,所以觉得我不可靠,对不对?那等我长大吧,长大,就一定能保护你了!」 她有孩子的稚气,又有超越年龄的成熟。但那句也许只是她戏言的话,却像春风一样,拂过了他已经结冰的心湖。从那一刻起,他一直相信着,后来的一生,都没有怀疑过。 小娃娃好像累了,打了个哈欠,毫不见外地腻进他的怀里,「你会唱歌吗?哦,忘了你不能说话。我娘在我想睡的时候,都会唱歌给我听,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他点头,她便自己唱了起来,声音很小,字也咬得不清楚。 「蓝蓝天空,太阳公公,小狗追着小蜜蜂……」 他的汉语不好,记忆力却极好,迅速地记着那些陌生而又模糊的音节。唱完了歌,小娃娃也睡着了。梦中,还迷迷糊糊地问他,「好听么?」 他很用力地点头,也不管她能不能看见。一边伸手轻轻地拍她的背,像阿娘常做的那样。 不知过了多久,太阳似乎快下山了,巷子里都是金黄的光。 深巷里传来女人惊慌的叫声,「暖暖,暖暖,你在哪里!」 怀中的小人立时就醒了,一骨碌跳到地上,一双眼睛直转,「哎呀,我娘我娘。可不能叫他知道我跟男孩儿在一起。我要走了。」她伸手顶开大箩筐,正要钻出去,又迅速退回来,抱着他亲了一口,「我不会忘了你的,小哥哥。你的眼睛真好看呢。」 她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笑容,映着天边的晚霞。 后来,他发奋学习汉语,就是为了把她唱的那首歌谣弄懂。他的阿爹第二次入京的时候,他主动要求跟去,希望寻到她,却被安排进了弘文馆,限制了所有的行动。但也并非全无发现。他发现了那年站在酒楼的长廊上,向下一指的人,正是当朝的大将军霍勇。 但他还太小,他什么都没有,仅仅凭这样的线索,找不到那个小娃娃。 他还发现一个小小的公主,可以轻易地说出杀了他的话,好像人命就像草芥。 所以,回去之后,他不再任人欺凌,他不再忍气吞声,他用自小跟着阿娘苦学的功夫,开始反抗。 他不再排斥靠近他的阿爹,不再排斥所有真心对待他的人。他开始相信人和人之间所有的,并不只是冷漠的距离而已。他也同样开始相信,忍受和退让守护不了什么,要想守护,要想寻找,就必须变冷酷,必须变强! 再后来,当那个人用一段婚姻来交换一个信任的时候。他没有拒绝。因为那个人说只想自己的女儿幸福,只想她的生命里能够拥有自由干净的空气。他没有办法拒绝一个父亲,以及这个父亲给出的条件。这么多年,他已经无法任性地按照自己一个人的意愿去活着,他要守护的东西太多,不得不把一段久远的记忆,没有结果的找寻,放逐掉。 但那个小娃娃,轻轻地落在他的生命里,生活在他所有记得住的曾经,并将一直往永远延续。 很多年后,当某人一脸什么都不记得的没心没肺的模样,在他怀里滚来滚去撒娇的时候,他仍然能忆起那个午后以及黄昏。 她打破了横亘在他心里的一段距离,让他开始尝试着去靠近人。 所以,他的世界鲜活起来。有阿爹,有外公,有小东,还有那么多,那么多。 当很多年的以后,那个极像某人的小东西同样在他怀里撒娇,一直缠着问「爹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娘的」这个深奥的问题的时候,他看向一脸羞愤,正在默念「情不知所起」的某人,淡淡地说,「由来缘深。」 某人当即鼓掌,「进步神速啊!」 其实他根本没什么进步。曹操之前和曹操之后的人,他都懒得去记。四书五经太难,史书又太罗嗦,他不想全看完。他只想抱着某人和某几只小东西,安然地欣赏这世界的美。 【番外一完】 【上集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不良帝姬》上 作者:夏初 02、《不良帝姬》下 作者:夏初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