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良帝姬 下》 第1章 【正文开始】 我们在途中行了多日,安姑姑一直不怎么说话。 路上,我们一直避开大的城镇走,也很少停下来休息。安姑姑总是给我准时地送来食物,自己却没怎么见吃东西。 我心中所思纷繁复杂,宁愿去目睹一切,也不想向她询问一个字。 我们快到赤京城的时候,在郊外的一片树林,被人拦了下来。 正值酷暑,茂密的叶子挡住了烈日,林间吹着微微凉爽的风。 我掀起帘子看向前方,坐在马上的男人,威风凛凛,抬着倨傲的下巴,一双眼就像在外行猎的野兽。安姑姑站在马车的旁边,对着那个人,跪了下去。 这一刻,不用谁来告诉我真相。 他带来的人,一身羽林军的装扮,对着我齐刷刷地跪了下来。他的嘴角,有一丝残忍而又嘲讽的笑意,像是造物的天帝。我淡淡地下马车,撕裂衬裙的一角,缠在手臂上,「霍将军,引我进京吧。」 他有些意外,从马上跳了下来,仍是寻味地看着我,「公主居然一点都不意外?」 「你们拿王家,拿谢家,拿秦家的人来威胁我进京,难道就是为了我的意外吗?」我不卑不亢地说,「不过,未必能如你们所愿。你们不能杀我,同样的,李悠也不会为了我来。而无辜的人……」我看了跪在一旁的安姑姑一眼,「放了吧。」 「哈哈哈哈。」霍羽拍了两下掌,俯身看我,「公主,看来臣以往稍稍低估了您。先皇和先皇后,总算没有白疼您这个孝顺女儿一场。来啊,我们恭迎金玉公主入京!」 「是!」铁甲金盔,铜墙铁壁。 直到重新坐在马车里,我才咬唇让泪水肆意地落下来。 终究印证了我在路上所做的最坏的打算。我一直在祈祷,一直在期望,祈求结局能比我想的好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当初在赤京的时候,父皇交代了我那么多事,却从来没有提我娘的归宿和安排。在那个藏在我娘做的香囊里面的绝笔书上,他也只字都不提。原来,是早就料到这结局了。 皇宫,还是我离开时的皇宫,但人人缟素,几里白绫。霍羽在前面走,我踩着沉重的步子跟在后面。宫人们看见我,又惊讶又同情。 我离开的时候,双亲还健在,再回来的时候,只有冰冷的灵堂和满堂不知真假的哭声。 我穿过匍匐在地上的人群,朝灵堂正前放置的蒲团跪了下去。 空洞的感觉从四肢一点点地涌向大脑,我直视着令牌上死气沉沉的金漆,全身的温度都在散去。意识要比这空荡荡的灵堂更虚渺,呼吸像被巨大的力量排挤到体外,每一下都要耗尽全身的气力。我只能握紧拳头,不让手心的冰凉持续,并咬牙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是事实,哪怕有连嚎哭都发泄不了的悲痛,也要去面对。 只有在失去的时候坚强,才不会失去得更多。 我撩开白色的帐布,走到后堂,没有人敢阻止我。 高台上供着两座灵柩,白烛光环绕。我拖着步子走上台阶,低头看正在沉睡的两个人。 一个面容安详,一个貌美如花。 黄色的帝后服,龙凤和鸣,却在烛光的照耀下,晃疼了我的眼睛。泪水,像是绝了堤般涌出来。我伸手握着那已经没有一丝温度的枯槁老手,轻轻地说,「父皇,我是小六,我回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吧?你怎么不等我呢?答应你的衣裳和糖人,我还没亲手交给你呢。」 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我终于控制不住满腔的悲痛,哭出声来。我用力地抓着灵柩的边沿,指甲纷纷断裂,扎进指尖。我狠狠地,狠狠地想要控制住满身的颤抖,想要控制住冲破喉咙的嘶吼,可是除了衍生更多的痛,什么都做不了。 恍惚中,有人冲进来,把我用力地抱进怀里。我踢他,我打他,我疯了一样地朝他吼,他却只是抱着我,用力地把我按在怀里。 最后,我昏了过去。 自有意识开始,我就闻到了熟悉的熏香的味道,摸到了熟悉的被褥的感觉,这是东明殿。我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床边倚着一个人,正闭着眼睛睡觉。他的眉梢眼角,已经满是藏不住的疲惫和愁绪。 十指钻心地疼。我试图起身,他马上就醒了,迅速地松开了本来小心捏着我衣袖的手指。 「公主请不要起身,太医说,您需要好好静养。」他按住我的肩膀。 我一惊,他马上摇头,「只有我和太医令知道,不要担心。」 我抬起双手,看着被纱布缠绕的十指,脑袋里空茫茫的。 宫女把药端进来,放在他的手边后,马上退了出去。 「公主,喝药吧。」 我转身朝里,苦涩地摇了摇头,「谢大人,你走吧。这里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就不要再蹚这趟浑水。我会连累你的。」 身后一片安静。安静到我几乎要以为他不存在。 「为什么还不走?」 我等不到回音,却被身后的人猛地抱进怀里。 我太震惊,甚至忘了挣扎,只听见他嘶哑的声音,「我怎么走?这个时候,我怎么能离开你!?你这个笨葡萄,为什么要进京,为什么要离开他的身边!」 我哭了,泪水都落在他的衣襟上。玉兰花香,出水濯濯。他握着我的手,疼痛从指间一点点地传入心里面。我终于从这清醒的只言片语中,窥探到他真正的内心。他依然是在我落水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游向我的小白龙。哪怕他水性不好,哪怕他会湿透全身。 「葡萄,不要哭。」他掏出手帕给我擦眼泪,可我的泪水却怎么也止不住。 他不劝了,只是抱着我,努力想把身上的温度都传给我。 过了一会儿,见我不哭了,他才说,「我知道他们拿王家逼皇后殉葬,我知道他们肯定会逼你入京。可是葡萄,你怎么真的这么傻?这里是龙潭虎穴你不知道吗?你这样一来,叫他该如何?」 第2章 我沉默着不说话,我不是没有想过这样一来李悠的处境。但母后若没死,我必定要来救母后。母后若不测,那么多人,连同安姑姑一起,都命悬一线。我做不到袖手旁观。 他把手边的药碗端起来,「罢了,现在说这些也无用。我比所有人都清楚你的个性。来,先把药喝了。」 药味很浓,我捂住鼻子皱眉头。 「还是这么怕苦……给。」他拿出一个小纸袋给我,我拿过来一看,是城东王记的蜜汁梅干。 「药必须得喝。不仅仅是为了你自己。」他说话的声音很小,目光轻柔落在我的小腹上,我终于捏着鼻子把药喝了。喝完之后,还塞了好几粒梅干在嘴里,才勉强把满嘴的苦涩镇住。 他把我放下来,仔细地盖好被子,「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我伸手拉住他的手,有些话想说,却知道极不合适,讪笑一下,就松了手。他低头看着我,沉默了一下,用手指轻弹我的眉心。我吃痛地伸手去揉,他笑道,「不要想太多,不然会变成干瘪葡萄。」 「你才干瘪葡萄,你是红烧小白龙!」 「我的肉不好吃。你咬过的。」他仰头,故意很认真地数,而后莞尔一笑,「好像一时半会儿还数不清次数。」 我被他说的脸红,咬着嘴唇瞪着他,他笑着出去了。 纵使青梅枯萎,竹马被毁,哪怕一句小小的戏言,也有时光摧毁不了的温柔。这就是只属于我们的默契吧。 我独自发呆,没有发现另一个人进来。 直到那声久违的「皇姐」,把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霓裳没有太大的变化,一身素衣,脂粉淡施,甚至比我离开的时候更漂亮了些。只是她脸上的表情越发让我看不懂,琢磨不透。 「霓裳,快坐!」我起身,伸手请她坐。 「没想到皇姐竟然真的回来了。舅舅这么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呢。」她接过宫女给她上的茶,我见跟着她的宫女很面生,随口问道,「雪衣呢?」 她拿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笑着看向我,「怎么,皇姐还不知道?」 我诚实地摇头。 「明岚哥哥把她收了去,都有好几个月了。」她若无其事地说着,然后喝茶。我的心却凉了下去。她变了,不再是那个骄纵任性的小妹妹,而是变成了另外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而这个人,绝不再是我的朋友。 「我想着皇姐回来了,得过来打声招呼,顺便告诉您一件喜事。哦,不,也许对于皇姐来说,不是什么喜事。」她也不管我有没有听,径自说,「皇兄要立后了,可惜不是你们王家的人。」 我心中一惊,向她看去,她已经起身,直视着我,「你们王家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厉害,最最厉害的还是你,李画堂!一个陇西王对你的宠爱传遍四方还不够,还有另一个笨蛋愿意默默地为你生为你死!我就奇怪了,你们王家的女人上辈子都是狐狸精吗?还是生来就喜欢破坏别人的幸福!」她把茶杯狠狠地掷在地上,再不看我,转身出去了。 我安心地静养了几日,宫中正忙着发丧和新皇登基。谢明岚每天都来看我,呆的时间不长,问他外面的事情,他也总是笑而不答。 这一天,趁他走了,我决定去看一下王明珠。 东明殿的人都对她的所在讳莫如深,无论我怎么发脾气或者是威胁,她们除了跪在地上瑟瑟地发抖以外,一个字都不肯说。 就在我要绝望的时候,一个女孩出现在我面前。 数月不见,她比我离开的时候要丰腴很多。依然是一身朴素的妆扮,眉眼之间却有一种娴静和淡然。她站在满地的匍匐之恣以外,尤显得娇俏可人。我看着她,她对我轻轻一笑。 「雪衣,你来了?」 她不说话,只是领着我穿过一条又一条熟悉的道路,最后停步在一座偏僻的宫殿前面。枯萎的几棵老树,难挡斑驳的宫墙,她用倩丽的背影对着我,「六公主请万事小心。」 「你……」 「奴婢现在谢公子的府中,公子待奴婢很好。」 我心中有淡淡的苦涩,「谢谢你。」 「公主,奴婢来,本是有一件事想向您求证。」她仰头看着枯萎的树枝,喃喃自语,「现在,已经不用了吧。这世上还有谁,能让公子如痴如醉,如生如死呢?奴婢自知没有资格在您面前提及公子分毫,但奴婢还是想知道公主对公子是何想法?」 我愣了一下,顺着她的目光向上看去,「立场不同,选择也就不一样。我没有怪过他。」 雪衣向我蹲身行礼,仿似嘲弄般一笑,「奴婢想告诉您的是,在公子的心中,从来都没有您所想的什么立场。他的院子里只种一种花,平生只画一个人,梦里只叫着一个名字。」 我想出口叫住她,可是只来得及捕捉一道素朴背影,生生驱散了些许的暑气。 守宫门的羽林军很顽固,无论我怎么说,都不肯放行。我听到宫殿里面乒乒乓乓的响声,索性闪过他们,直直地闯了进去。 满地杯盘狼藉,水果和点心滚了一地。王明珠仰在榻上,霍羽正面露凶光,伸手捏着她的下巴,两个宫女跪在旁边瑟瑟发抖,却无人阻止。 霍羽转过头来,恼怒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只一瞬,就换成了邪肆的笑意。 他朝我走过来,伸手一挥,那两个不知所措的羽林军就退了下去。 「六公主,您身体可好?」他问。 「霍将军,请问你刚刚在干什么!」我怒瞪向他,他拍了拍手,漫不经心地说,「淑妃娘娘不肯接皇上的圣旨,这可是大罪。臣只不过在尽力开导她而已。说实话,有这个淑妃做,就已经很不错了。」 「淑妃?」我咬牙切齿。 第3章 「去你的淑妃,霍贼,有胆你就杀了我!」王明珠已经显了身子,蹒跚着朝霍羽冲了过来。我上前一步,伸手接住她,她毫不客气地甩了我一巴掌。顿时,火辣辣的疼痛自脸颊蔓延开来。 霍羽大笑了两声,扬长而去,我直视着王明珠。 「李画堂,你蠢吗?母后和父皇一个劲儿地把你往外送,你还傻乎乎地回来!」王明珠疯了一样地冲我吼,那两个宫女吓得跑了出去。 「别激动,对孩子不好。」我扶着她,强把她往塌那里带。 「我说话你听不懂是不是?你知不知道,霍勇用安姑姑的父母胁迫她,去把你弄进赤京来,就是算好了李悠一定会为你来!结果你这个笨蛋,傻子,辜负了我们所有人!」 她开始哭,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我拿袖子给她擦,她瞪我,我笑,「王明珠,你放心好了,他不会来的。他不是我,不傻。」 我话音刚落,门外响起铿锵一声,「你错了!」然后走进一个人来。 刘浣站在光影里,表情复杂地看着我,然后苦笑,「我多不希望那天在灵堂看到的是你,小堂。」 王明珠叫了起来,「你这个贱人,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来不是见你,我是来见金玉公主的。」刘浣看着我。 「别去!」王明珠抓着我的手腕,脸上的泪水还没干,「她和霍党是一伙的。她爹现在控制着全京城的兵力,她姨父,就是那个霍勇!霍勇让纯哥哥立她为皇后!她是我们的敌人!」 我惊讶。在库尔干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刘浣是刘岩的女儿,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她的姨父,竟然就是霍勇。我拍了拍王明珠的手背,安慰道,「我和她认识的。你好好养身子,等我见到皇兄,一定让他来看你。」 王明珠抓着我的手,泪水再度滚落,「我还能……再看见他吗?」 「能。我向你保证。」 她像个孩子一样点头,恼怒地看了刘浣一眼,这才慢慢地松了我的手。我转身跟着刘浣向门外走,羽林军把老旧的宫门拉上。 我们行了一路都无言。本来约好了赤京再见,没想到再见的时候,身份立场却如此地不同,不得不说是造化弄人。刘浣一身红衣,干净利落,没有赤京城里奢靡浮华的风气。我看着她的背影,仍能想见她站在大漠里纵马饮酒的豪气。那样的场景才适合她。 「我没有想到,你就是李画堂。」 「抱歉,瞒了你。小浣,当时我有任务在身,所以请你谅解。」 「没有什么要道歉的事情。我也瞒了你一些,比如,我对他的并不仅仅只是单纯的仰慕。」她转过头来看我,自嘲道,「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深深地爱上了他。爱他的高高在上,爱他纵马奔腾的姿态,爱万民对他的敬仰。可是他的眼里从来没有任何人,直到那次我在库尔干,见到他看你的眼神。我一直在骗自己那是错觉,现在回想起来,那根本就不是错觉,是他绝不会向第二个人袒露的内心和沉甸甸的爱意。」 我沉默,下意识地看着手指上的鸽血红。 「可是你做了什么!」她逼过来,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 「你的任性自私,把他置于何种境地?你可知道我姨父为何会让王盈去安西都护府当将军?因为王盈恨李悠,恨李悠横刀夺爱!姨父对付不了李悠,就几次三番地派人向你下手。陇西王府铜墙铁壁,我姨父的人丝毫不能靠近你,正在扼腕叹息的时候,你自己却来了!你一来,姨父马上让对他恨之入骨的王盈抓住了他通敌叛国的罪名,并让皇上下旨叫他进京待审。若他不进京,便以叛国罪论处!」 她说得太快,我完全不能理清她话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 「他手里,有一支极为强大的军队,他只要下定决心抵抗姨父,突厥和龟兹会毫不犹豫地与他结盟,西北各国无不纷纷响应。可是你!你孤身入京,若他公然反抗,姨父就能以叛国罪诛九族之名,冠冕堂皇地先杀了你!你总以为你能顾全所有人,你总以为,你就算入了京也不代表他就会有危险。可是你知道不知道,你顾全所有人,单单伤了他一个!」 我被她摇得头昏目眩,可此时稍稍清醒了一些,顿时觉得浑身冰凉。确实,我以为能顾全所有人,我以为只要保护好自己,他就可以平安…… 「我去阻止……我去阻止他!」 「太晚了!」刘浣绝望地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滑落下来,「他已经被押回来了。他甚至没有做任何的抵抗,就被他们戴上手铐脚链,游行一般地押回来了!」她说完,转身就跑掉了。留下我一个人,愣在原地恍惚。父皇几次三番交代,绝不可返回赤京,父皇的绝笔书上写,霍勇将他视为心腹大患……我不敢再往下想,只觉得手和脚的感觉在逐渐抽离。 我所能想到的就是李纯,最后的希望。 李纯已经入主养生殿,羽林军在殿外巡逻。这次回来,我竟然没看到秦尧。以往皇宫的守卫,向来是由他负责的。羽林军照样拦住了我,我冲养生殿内喊,「哥哥,我是小六,求你见我!」 「公主,您再不走,末将几人就要不客气了!」羽林军开始推搡我,我仍然回头哭喊着,「哥哥,求求你,求求你见我!」 终于,宫门缓缓打开,一身缟素的李纯走了出来。他脸上满是憔悴,深深地看我一眼,喝道,「放开她。」 「皇上……」 「朕还是不是皇帝!」他吼了一声,羽林军终于退开了。 我匆匆忙忙地奔上石阶,扑进他的怀里,「我以为你也不认我了,我以为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小六。」他叹息般地拍着我的背,「哥哥是没脸见你。」 李纯把宫门掩上,转过头来看着我。眼里满是苦涩,身形消瘦。 偌大的宫殿,居然空无一人。皇帝是孤家寡人,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第4章 「小六,这阵子,我总是忆起儿时。」 如果不长大,就没有诸多的烦恼,如果不生在帝王之家,我们不会连享有一份亲情,连兄妹相见,都像是在做困兽之斗。李纯的个性向来懦弱,父皇生前就说,他并不是帝王的最好人选。反观那步步紧逼的霍羽,自小纵横沙场,却很有霸气和手段。 「哥哥,明珠姐姐……」 他不待我说完,就用手按住头,「砰砰」地直把头往门上撞。我连忙冲过去拉住他,用力地把他抱进怀里。他在我怀里默默地流泪,伸手环住我的腰。我能感受到他的绝望和无助。他比我们任何人都苦。因为太子,皇帝,本来就不是他要当的。父皇在的时候,尚能保他安稳,如今父皇和母后双双撒手人寰,他无措得就像是个孩子。 「小六,我没有用,我保护不了你们任何人。他们只是需要我当这个皇帝而已。」他哭着说。 「哥哥,我懂,你别自责。」 「自父皇去后至今,他们不让发丧,不封馆。我知道舅舅想要干什么。但整个皇宫都被他们的人控制住,连朝堂之上,都没有人敢反对他们。谢太傅在家养病,秦奘尚在狱中,连秦尧都被他们解职了。我不知道找谁,我不知道还能依靠谁……」 「哥哥……」我内心酸涩,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他……他终究还是被押来了。我对不起你,小六。」 「现在说别的都没用。哥哥,有两件事请你一定要帮帮我。第一,王明珠有孕在身,情绪又很不稳定。你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父皇的长孙,留着王家和李家的血,请一定要保住。第二,我……能不能见一见李悠?」 李纯站起来,擦干眼泪看着我,紧紧地锁着眉头。 我拉他的手,「我知道有很多的困难,但我一定要确保他平安。求求你了。」我要朝着他跪下,他迅速地伸手托住我的肘,「小六,无需如此,哥哥答应你就是了。对了,还有一件事,你得防着霓裳。她现在和霍羽他们沆瀣一气,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谢谢哥哥。」我们双手紧握,好像借由彼此的温度,才能战胜满心的凄凉。 我不知李悠到京的时间,只能在煎熬中等待着。我也深知李纯所能动用的力量很有限,能不能让我见李悠,还未可知。谢明岚依旧每天来看我,有时带来东城的小吃,有时只谈论儿时的趣事。于他而言,整个赤京乃至朝堂的局势似乎依然如我离开时一样,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他眼角的疲惫越来越重,好像面上那些轻松都是装出来的一样。 这一天夜里,我辗转难眠,正在酝酿睡意的时候,一个人影忽然摸索了进来。我吓得要叫,他却伸手捂住我的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白龙?」 「快起床穿衣服,我带你去见陇西王。」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也不敢多问,迅速地穿上衣服,盖上和他一样的宽帽披风,尾随着他出了东明殿。一路上,我们都不敢说话,小心地避着巡逻的羽林军。我的心怦怦地乱跳,因为空气里的闷热,而出了一身的汗。 这是个很隐蔽的地下牢房。谢明岚带我往下走的时候,守卫的那几个羽林军装作没看见我们。他一边牵着我的手,一边举着火把,不时地回过头来说,「小心脚下。」 这个地牢不知弃置不用多久,台阶和岩壁上都爬满了苔藓,一股阴霉之气。 我们踏上平地的时候,几个羽林军模样的人过来,躬身道,「谢大人请尽快,卑职们都是提着脑袋在办事。」说完之后,就沿着石阶上去了。 谢明岚把火把递给我,取下挂在墙上的钥匙环,指了指其中一枚,「我帮你们守着入口,皇上正拖着霍勇他们,但是要尽快,如果被发现了,全部人都得死。这里只关着他一个,那条路尽头的左手边。」 我迅速地点点头,他也沿着石阶上去了。 这里变得很安静。只有滴答滴答的水声,和呼呼的阴风。我用火把照了照那条狭窄漆黑的路,慢慢地走过去。 尽头左手边的牢房。 我站在牢房之外,用火把往里面照了照。空荡荡的牢房,只一面壁上有一支火把照明。角落的草垛上躺着一个白色的影子。因为太黑,又离得有些远,我什么都看不清,马上拿着钥匙去开锁。锁链噼里啪啦地响,里面那个人用微弱的声音说,「别白费功夫了,我不会把兵权交出来的。」 我打开门走进去,一点一点地靠近他。 直到走近了,才发现他满身的血污,囚服都破了,露出里面伤口结痂的皮肉。他面朝着墙躺着,头发全都披散下来,乱糟糟的,就像个乞丐。脚踝上的锁链把皮都磨破了,一道一道的红印子。 我不敢开口叫他,就只是捂着嘴流眼泪。那样的一个人,变成今天的样子,全都是我害的。 他大概察觉到不对,缓缓地转过身来,冷静淡然的眸子,一下子亮了起来。 「暖暖?」他迅速坐起来,我丢了火把扑进他的怀里,用力地打他,「你这个笨蛋!大笨蛋!」 「你应该高兴。」他紧紧地抱着我,用下巴上长出的胡子扎我,「因为笨蛋,不止你一个。」 他脸上都是灰,弄得异常狼狈,下巴上也长出了青青的胡渣。如果不仔细看,根本认不出他来。可是那双眼睛,纵然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依然冷静从容,好像生死都已置之度外。 「他们打你了?」我心疼地摸他的脸,凑过去吻他干裂的嘴唇。他轻轻地避开我,捏着我的下巴,「你要把我的小葡萄和小柚子饿死?看看,下巴都变尖了。」 我一惊,张嘴要说话,他却把我按进怀里,轻柔地说,「嘘,我都知道了。」 我大声地哭,「对不起,我一心想着他们,没有顾忌到你,对不起……我没想到霍勇还是抓了你。我……」 第5章 他点住我的嘴唇,淡淡一笑,「我如果能期待,你是霍勇的对手,那么我就真的是笨蛋了。你得承认,我比你聪明。」 我紧紧地抱着他,埋在他的肩窝里,「悠,你要活下去,我不许你有事。」 「暖暖,我不会有事的。若没有这把握,我便不会只身来京城。现在,不过吃些皮肉之苦而已。」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孩子一样,然后说,「此地不宜久留,我长话短说,你要认真听好。」 「恩。」 「你跟皇上说,唯今之计,若不想受制于人,只有先发制人。但牵制并不是反击,反击的时候还没有到。王家虽然在朝中势单力薄,但因为原太子妃的关系,王悦大人必定站在皇上这一边。秦奘大人发于布衣,是平民出身的官吏代表,他若与门生广布的谢太傅联手,朝堂之上还能保住一席之地,皇上便有可以依靠的力量。其它的,便延续先皇的部署,全部按兵不动。」 我努力记,集中所有的心念把他说的话都记住,「可是皇上现在被霍勇控制着,秦大人又……」 「所以,这中间有一个人起到关键的作用。」 「你是说谢明岚?」 他点头,「谢明岚身份特殊。因为谢家的门楣,他不受制于霍党,而同时工部不属于要害部门,他的行动会相对自由一些。」 「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他叹息一声,用手摩挲着我的脸,眸中似有百般眷恋,「暖暖,我不畏千军万马,不畏豺狼虎豹,独独就怕一个谢明岚。」 「恩?」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轻轻推我,「快走吧,不要冒险再来。」 我起身,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他,他摆了摆手,催我快走。 「你自己小心。」我哽咽地说。 「暖暖,不要再哭。自己照顾好自己。要是被我知道你虐待我的……我有一辈子的时间跟你算账。」 我捡起火把,走出牢房上好了锁。他依然坐在角落里,看着我的方向,嘴唇轻启,没有发出声,却字字清晰,「保重,我爱你们。」 我咬牙点了点头,狠下心,转身离开了牢房。 刚挂好钥匙,谢明岚就从石阶上匆匆地走下来。他什么都没说,拿走我手中熄灭的火把,自墙上取了火,拉着我就往上走。到了地面之后,羽林军纷纷地下去,看守入口的羽林军向他点头示意,我们快速地离开了那个地方。 走了几步,我忍不住回头去看,茫茫的夜色就像未知的前路一样。 空气沉闷,心口处好像压着一块大石。我一时气血不畅,捂着嘴干呕了两声。 谢明岚把我扶到湖边。 宫中举丧,皆缟素,不能掌红烛灯火。碧澄湖水只借着幽静的月光,漾起一层层的水波。好像此刻,湖边人的心绪。 谢明岚递手帕给我,我轻轻地推开,直视着他的眼睛。七八月里的玉兰桂子,平静地抖落了满枝的芳华。为香远,也更溢清。 「小白龙,其实你对我一点都不好。」我望着湖中的倒影,径自说。 他敛衽坐在我旁边,此时倒是不避讳什么君臣,「我一直对你不好。对于这点,我很惭愧。」 「雪衣来找过我了,你收了她?」 他平静地望着偌大天宫中的月盘,淡淡地「嗯」了一声。他的盾牌是寂寞,他的矛同样也是寂寞。这个男人,从小到大,我总以为自己是跟在他后面的,没想到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小白龙,是小藏龙。 「悠说,解救皇上的关键,是你。」 他终于把目光移向我,微笑,「陇西王高抬,我没有那么厉害。」 「谢太傅没有病,是不是?我父皇仰仗他如同左膀右臂,父皇驾崩,他却开始称病不出,你们有部署,是不是?」我不禁凑近了他问。 他有点惊愣于我的突然靠近,目光由平静转为汹涌,然后又柔和下来,叹道,「葡萄,这场战,你打不了。」 我吸了吸鼻子,慢慢地坐回来,「我知道。我只要尽力不给你们添麻烦就好了。小白龙,从一个女孩,到远嫁的公主,从远嫁的公主,到他的王妃,再到如今沦为人质,身陷囹圄。每个人,都要从不知到知,从不会到会。但是,和你一样,我从不后悔。这天底下没有什么命数,有的只是自己的选择。而选择,是由自己的个性使然。」 他看着我,眼中有一种几转经年的光辉。我似乎在他的眸光中老去,哪怕历经劫难,哪怕沧海桑田,好像阖眼的时候,仍是那微涩的青梅在我的蓬勃之年等着我,从未走远。 「回去吧公主,臣会找时间与皇上谈谈。」他站起来,俯身把我的帽子拉好,又仔细地在我的颈上打了结,笑道,「你说的对,选择,是个性使然。所以臣依然选择沉默。」 我气鼓鼓的,这个人,居然还没被绕晕? 「臣送你回宫。」他又变得有礼了。 后来,我一夜都在冥想。意识空灵灵地飘在某个地方,并没有涉及到具体的事物。但那也不是单纯的发呆,至少在天明的时候,我好受些了,并终于睡了过去。 男人有男人的战场,女人有女人的硝烟。 我不知道谢明岚和李纯使了什么法子,又或者不仅仅是他们在暗中使力,总之东明殿宫女给我传递的消息就是,霍勇终于松了口,不再逼着李纯娶刘浣,也不再软禁王明珠。王明珠暂时先住回原先的太子宫,因为她是待产的孕妇,所以我时常去看她。 我和她同病相怜,能活动的范围只有那么两个,因此大有冰释前嫌,好好相处的趋势。 来来去去几次,她就看出了我身子的端倪,表面上不动声色的,可总是强迫着我跟她一起吃东西。今天是营养的瓜果,明天是肥满的海鱼。我常被鱼腥味刺激到吐,她怕徒增事端,最后才放弃了。 第6章 这一日,我们正在太子宫内斗嘴闲聊,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往这里走来。 刘浣和霓裳当头,身后跟着长长的仪仗。 皇宫中的人,总是最识时务的。一个是最得势的公主,一个是未来的皇后,换我是宫人,也赶紧巴结着点。 王明珠塞下一颗酸梅,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没打算去迎。 她还有身子不适拿去当借口,我却没有,只好乖乖地去门口迎她们。刘浣见我,总是一副不如不见的模样,霓裳倒是笑容满面的,但我宁愿她不笑。女人们各自在太子宫里坐下来,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互相看不顺眼的,索性就看自己的指甲。 「王大人,今日来上朝了。」霓裳看着王明珠说。王明珠愣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抓起一把瓜子啃。我坐在她的旁边,冷汗直流,近来越来越难控制干呕的次数,真怕霓裳和刘浣看出什么端倪来。 「我来这里只是声明,我不想当什么皇后。马背上呆惯的人,不会因为一个虚名委屈自己。」刘浣言简意赅地说。说完,就被霓裳瞪了一眼,「表姐,舅舅可不是让你来说这些的。」 「我不想来,你硬拉着我。有什么话你直接说不就好了?何须借我的口。」 刘浣不配合,霓裳有些悻悻然,但仍然转向我,「王盈将军真是国家的栋梁。他在炎凉城查出了李悠与突厥还有龟兹私通的证据,我舅舅说了,只要陇西王肯交出兵权,并且让龟兹和突厥不对我朝的边疆虎视眈眈,就可以考虑放他一条生路。」 且不说我不知道兵符在哪里,就算我知道,也不会相信霍勇的鬼话。他的鬼话能信,李悠和我何至于在这里? 「我不知。」 「皇姐,你果然心狠。你的男人每天都遭受着酷刑,你却仍能过得高枕无忧,我确实佩服。」 我紧紧地攥着膝上的衣料,心中痛苦,脸上却不露分毫。 王明珠说,「霓裳,你怎么说也是纯哥哥的妹妹,怎么跟着外人串通一气?我姑妈生前可有半分对你不起?你今日的所作所为,真叫人寒心!」 「你别跟我提皇后!」霓裳猛地站起来,狠狠地把一桌子的东西都扫落在地,「就是因为她,我才对这个皇宫,对你们王家的女人恨之入骨!她凭什么觉得,我不如李画堂?我凭什么要让李画堂把谢明岚让给我?我不需要!一点都不需要这种怜悯!」 「你说什么?」我站起来。 霓裳冷哼了一声,「事到如今,也不怕告诉你。那年,你和谢明岚一起落下湖中,并不是意外。因为事后我偷偷听见皇后和茹安说,为了确保你的安全,谢明岚绝对不能再和你在一起。所以皇后去找了谢明岚,要他必须离开你,要他必须对你死心!说只有他接近我,才能化解你的危险。我看见谢明岚躲在紫藤花林子里痛哭了整整两天。是的,就是那次你到处都找不到他,你甚至都没发现他亲手为你种的那一整片的紫藤花,开起来的时候美极了,远远看去,像是一串串的葡萄!那次我找到了他,他正发着高烧,他把我认为是你,握着我的手说,要跟我一起逃走,逃到龙宫里去。是啊,我多傻,我把那句‘花年年常开爱便生生不灭’的誓言当成了是他对自己说的……那个傻子,宁愿与父皇,舅舅决裂也不娶我!因为他的心里只有你,从始至终,只有你李画堂一个!」 王明珠和刘浣看了我一眼,一起沉默。而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用力地捏住。 「喂小白龙,每年进贡的葡萄那么少,总也不够啊。」 「我要是天天能看见葡萄多好啊。」 「小白龙,我今天去问了宫里的嬷嬷,她们说我们南方的土壤,养不出真的葡萄来呢。我真不高兴。」 「你给我变出来吧,哪怕不能吃,远远看着也好啊。」 「小白龙,你说一个人能喜欢另一个人多久呢?会不会像花期一样短呢?」 「小白龙,要是哪天你真给我变出葡萄园来,不要告诉我哦。我要自己找,找到的那天,你就娶我吧。所以,不要让我太轻易找到哦。我不想那么早嫁人的。」 言尤在耳,那个明丽的少年,微笑着倾听着我的一句句戏言,并默默地把它种进土壤里,开成了一个个不败的誓言。这么多年,我欠他这么多,我欠那个少年那么多……那么多。 「你,何德何能?李画堂,你究竟何德何能!」 霓裳本来好好地说着,后来冲出了宫殿。刘浣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也走了出去。王明珠拍拍我的肩膀,见我一直哭,笨拙地把我抱进怀里,「李画堂,别说是李霓裳,我都有点讨厌你。你知道吗?小时后宫里,就你惹得祸最多,最泼皮,时不时就被姑姑罚。可是我们这些人看着你,都是何等地羡慕啊。父皇帮你说话,纯哥哥替你求情,谢明岚陪着你,小陆子忠心耿耿地守着你。你有的那么多,所以我总想抢你的。」 她拍着我,叹气道,「霓裳也是可怜人。其实我特别能理解她。她从小没有娘,哥哥和父皇又都那么地偏疼你,谁能没个仇怨呢?我记得父皇在世的时候,总说,希望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好好的,一起好好地活下去……所以,你答应我,若她没有做太过分的事情,以后一定放过她,好吗?」 我趴在王明珠的肩头点头。有了小家伙之后,我变得特别脆弱。我没有深究她话里的意思。也没有想到,早在那个时候,唯一看不清未来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我每天在东明殿内都惴惴不安,那是一种对于未知灾难的恐慌。如果我能做任何事,去改变这样的结果,我想我会不遗余力。虽然知道李悠每一天都要遭受酷刑,甚至可能比东明殿内的宫女们传播的消息更为严峻,但处在我这样的位置,只有足够坚强才能护得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 很多煎熬,很多心情,只有经历的人才能够明白。 第7章 父皇和母后出殡的日子终于定了下来。我每天都会去灵堂守灵,可是因为上次的事情,后堂的入口站着羽林军,再也不许人进去。 这一天,一个小太监到东明殿来找我。他拿出腰牌,说是奉了李纯的口谕,要领我去养生殿。我想事情也许有了眉目,就跟着他走。可他没让我从正门进,反而带着我绕到养生殿后面的一个小窗。 我疑惑地想要问情况,抬头却发现殿里有两个人。一个人站着,一个人跪着。那小太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看了看四周,就先躬身走了。 站着的那个人是李纯,跪着的那个人是谢明岚。 「明岚,朕意已决。」 「为什么?」 「很简单。父皇生前曾经秘密召见过他,说了什么,我想没有人比谢太傅更清楚了。朕若放了他,将来这江山不异姓就得异主。」 谢明岚痛陈道,「皇上容秉。陇西王一身,牵制着西北诸多国家,其中尤以突厥和龟兹两国最为凶猛和善战。如果他在赤京出事,边疆定然不保,此其一。其二,陇西王只身一人入京,屯驻在陇西的兵力究竟有多少,力量有多强,王盈将军根本就无从得知,若陇西王有何不测,这股力量会否成为朝廷的威胁,目前也不明了。三,陇西王为李氏宗主,皇上若一意孤行,必定丧失民心!」 李纯在榻上坐下道,「照你这么说,朕杀他不得?」 「皇上!」 「朕既不同意舅舅的做法,也不同意你们的做法。明岚,你也无需多说。朕知道以上的理由皆不算是理由,对于你来说,最大的理由是,他是小六的丈夫。」 谢明岚愣了一下,随即说,「是,臣不否认。」 「朕早就知道了啊,你深爱着小六……」他喃喃自语般,口气又硬了起来,「实话告诉你,要不是小六,朕早就下杀手了!一个闲散的王爷,在以叛国罪押解入京之后,居然在民间引起那么大的动乱,此等人物,岂容与朕共存?」 「请皇上三思!」 至此,我终于知道那小太监并不是李纯派来的。我那秉性纯良的哥哥,终于在坐上皇位之后,变成了一个彻底的皇帝。他的眼里,也不再顾念手足亲情,只有江山社稷。此刻我不知道是麻木更多还是心痛更多。我想,我不再能寄希望于别人帮我,要救李悠,只能靠自己了。 我往石阶下走,远远地看到霓裳和霍羽往这里走来。急急地想要避开,却已经被霍羽拦住了去路。「六公主是否已经听闻了那个好消息?」 「什么?」我不耐烦地问。 「北蛮子本来要被舅舅放出来了,但是皇兄不肯,还要杀他。」 我看着霓裳,艰涩地露出一个笑容,「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霓裳走到我面前,与我四目相对。她嘴角有嘲讽的笑意,口气云淡风轻,「终有一日,你也要尝试着失去,才能明白,这个世上,活着痛苦的人太多,你实在太幸运。光风霁月的男子陪伴你长大,宛若天神的男人给你全部的爱。我现在甚至有点同情你了。因为父皇说,一无所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曾经拥有。」 「霓裳!」 「你不要叫我!」她怒瞪我。 霍羽走过来,站在我们之间,「六公主,你别这样,八公主也是出于一片好意,来劝皇上的。你想突厥和龟兹的骑兵那么凶猛,他们袭击安西都护府,王盈将军告急,此时若杀了陇西王,江山不保啊……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平乱。你说让陇西王杀突厥人和龟兹人,他会是什么感觉?当然了,公主你不能离开赤京。」 「无耻!」我怒不可遏,一巴掌就要摔过去,霍勇一把擒住我的手腕,狠狠地甩掉,「六公主,臣可不是陇西王,更不是谢侍郎,您搞清楚了!」 霍羽是武将出身,力气很大。我有点头昏,踉跄了几步,下意识地去抓离我最近的霓裳。她却抖开了我的手,任由我从石阶上摔了下去。 石阶的棱尖砺,却比不上我内心的恐惧和痛惜。 「小葡萄!」我听到谢明岚的吼声,而后滚落于平地。 他奔下来抱起我,我感觉到有一股热流从下、身滑落。我艰难地抓着他的前襟,「小白龙……救孩子……求求你。」 「是,我马上去找太医,我马上去!」他把我抱起来,急速地奔走着。 他的汗水滴落在我的脸上,心跳就在我的耳边,我慢慢地失去了意识。 「唉……」耳边有一个老者轻轻的叹息声,我睁不开眼睛,只能努力去听,「谢大人,老臣尽力了。」 「太医令……」他的声音竭力压制着。 「公主现在身体很虚弱,谢大人要想法子多多给她进补才好……唉,可惜了,是个刚成形的男婴。」 我的心一点点地凉下去,就像坠入冰窟里。太医令叹息着远去,把我最后的希望也都掐灭了。泪水从眼角滚落下去,我痛心霓裳和李纯,更痛心我的孩子。我和李悠是那么盼望他的降世,却是我这个母亲亲手把他葬送了……我没有脸再见李悠,也没有办法向外公交代。 谢明岚坐在我的身边,坐了许久,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葡萄,孩子还会再有的。」 夜凉如水,似乎刚刚下过一场雨,他手心的温度没能传达至我的内心。只有绝望,如死亡一般的绝望。 其后,我的意识一直在游离。被强行灌入口中的药和食物,都吐了出来。谢明岚一直在跟我说话,我却没有求生的意志。我的哥哥要杀我的丈夫,我保护不了任何人,甚至连最宝贵的,都失去了…… 他口口声声地求我,我在冰与火之间煎熬着,难过得恨不能脱离苦海。 终于有一天,我能够睁开眼睛。嗓子像冒火一样,脑袋里面像被塞了很多的棉花。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要用尽全力。 第8章 我看到他趴在床边,消瘦了许多。这些天醒醒睡睡,总能感觉到他陪在身边,一步也没离开过。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马上醒了,惊喜地看着我,「小葡萄!」 「小白龙,这一辈子欠你的,来生再还你。」我虚弱地说。 「我不要你还!我要你活着!」他把我抱进怀里,贴着我的脸,「葡萄,求求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你还有他,爷爷一定会把他救出来的!」 我把虎符交到他的手里,「这是虎啸营的……虎符。」 「原来,在你这里。」 「必要的时候……必要……」我觉得气血都向脑中灌涌,倾身吐出了一口秽物。顿时周身好像躺于一片虚浮。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醒来。梦里一直在重复的场景是那片葡萄园,还有那年我趴在少年的背上,好像一路走到了月宫。耳边总是有嘈杂的声音,刺刺呖呖的。喧哗惊扰了我的梦。 「皇上!能救她的只有李悠了,求您开恩!」 「小六,小六真的快病死了吗?」 「皇上,臣求求您,让李悠来见公主。公主一直在喊他的名字!」 「明珠求朕,你也来求朕!」 「皇上!您也是性情中人,您也有心爱之人,您难道真的一点都不顾及兄妹之情,那些虚妄的谣言,疮痍的江山真的比您最疼爱的六公主还重要吗!?求您想想先皇,求您想想能皇后,皇上!」 他哭了吗?那么骄傲的他,把自己放到这么卑微的境地里。我动了动手指,想要起来,却全身无力,连眼睛都睁不开。李纯没有再说话,只有凌乱的脚步声远去。 我一直在梦里走,走向一条很宽的河。 天很低,四野都飘着雾,一艘船缓缓地从远处游过来。 我低垂着双眼,向船靠近,就在这时,有人用力地喊我,「暖暖,不许!」 我茫茫然地抬头看天,乌云一阵阵地翻滚着,船上的老人在催我。 我又抬起脚走。 「暖暖!我不准,你听到了没有!」 「别叫了,我很累了。」 那个声音没有再响起来。我抬脚要上船,忽听得他说,「好。你生,我随。你死,我随!」 梦里的场景尽数散去,化为一道青烟,我勉励睁开眼睛。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我面前,我的手背已经湿透了。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他抬起头来看我,一双深棕色的眸子大雾弥漫。我笑了,笑的时候,眼中满是泪水,「瞧,你那傻乎乎的样子。」 他扑过来,俯身抱住我,满头凌乱的发,身上也散发着奇怪的味道。但他抱得很用力,身体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悠,你赢了。因为你拿自己的命威胁我。」 「暖暖,我们回家去,我让外公来医你。」他把我裹好,连着被子一起抱起来。小心翼翼。 「皇上他……」 「皇上命我为平西大将军,回西北平乱。」他低头下来轻柔地吻我的眼皮,「暖暖,闭上眼睛睡吧,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 我点头,要闭上眼睛的时候,看到角落里面站着一个影子。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满面清辉。 我每天在东明殿内都惴惴不安,那是一种对于未知灾难的恐慌。如果我能做任何事,去改变这样的结果,我想我会不遗余力。虽然知道李悠每一天都要遭受酷刑,甚至可能比东明殿内的宫女们传播的消息更为严峻,但处在我这样的位置,只有足够坚强才能护得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 很多煎熬,很多心情,只有经历的人才能够明白。 父皇和母后出殡的日子终于定了下来。我每天都会去灵堂守灵,可是因为上次的事情,后堂的入口站着羽林军,再也不许人进去。 这一天,一个小太监到东明殿来找我。他拿出腰牌,说是奉了李纯的口谕,要领我去养生殿。我想事情也许有了眉目,就跟着他走。可他没让我从正门进,反而带着我绕到养生殿后面的一个小窗。 我疑惑地想要问情况,抬头却发现殿里有两个人。一个人站着,一个人跪着。那小太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看了看四周,就先躬身走了。 站着的那个人是李纯,跪着的那个人是谢明岚。 「明岚,朕意已决。」 「为什么?」 「很简单。父皇生前曾经秘密召见过他,说了什么,我想没有人比谢太傅更清楚了。朕若放了他,将来这江山不异姓就得异主。」 谢明岚痛陈道,「皇上容秉。陇西王一身,牵制着西北诸多国家,其中尤以突厥和龟兹两国最为凶猛和善战。如果他在赤京出事,边疆定然不保,此其一。其二,陇西王只身一人入京,屯驻在陇西的兵力究竟有多少,力量有多强,王盈将军根本就无从得知,若陇西王有何不测,这股力量会否成为朝廷的威胁,目前也不明了。三,陇西王为李氏宗主,皇上若一意孤行,必定丧失民心!」 李纯在榻上坐下道,「照你这么说,朕杀他不得?」 「皇上!」 「朕既不同意舅舅的做法,也不同意你们的做法。明岚,你也无需多说。朕知道以上的理由皆不算是理由,对于你来说,最大的理由是,他是小六的丈夫。」 谢明岚愣了一下,随即说,「是,臣不否认。」 「朕早就知道了啊,你深爱着小六……」他喃喃自语般,口气又硬了起来,「实话告诉你,要不是小六,朕早就下杀手了!一个闲散的王爷,在以叛国罪押解入京之后,居然在民间引起那么大的动乱,此等人物,岂容与朕共存?」 「请皇上三思!」 至此,我终于知道那小太监并不是李纯派来的。我那秉性纯良的哥哥,终于在坐上皇位之后,变成了一个彻底的皇帝。他的眼里,也不再顾念手足亲情,只有江山社稷。此刻我不知道是麻木更多还是心痛更多。我想,我不再能寄希望于别人帮我,要救李悠,只能靠自己了。 第9章 我往石阶下走,远远地看到霓裳和霍羽往这里走来。急急地想要避开,却已经被霍羽拦住了去路。「六公主是否已经听闻了那个好消息?」 「什么?」我不耐烦地问。 「北蛮子本来要被舅舅放出来了,但是皇兄不肯,还要杀他。」 我看着霓裳,艰涩地露出一个笑容,「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霓裳走到我面前,与我四目相对。她嘴角有嘲讽的笑意,口气云淡风轻,「终有一日,你也要尝试着失去,才能明白,这个世上,活着痛苦的人太多,你实在太幸运。光风霁月的男子陪伴你长大,宛若天神的男人给你全部的爱。我现在甚至有点同情你了。因为父皇说,一无所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曾经拥有。」 「霓裳!」 「你不要叫我!」她怒瞪我。 霍羽走过来,站在我们之间,「六公主,你别这样,八公主也是出于一片好意,来劝皇上的。你想突厥和龟兹的骑兵那么凶猛,他们袭击安西都护府,王盈将军告急,此时若杀了陇西王,江山不保啊……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去平乱。你说让陇西王杀突厥人和龟兹人,他会是什么感觉?当然了,公主你不能离开赤京。」 「无耻!」我怒不可遏,一巴掌就要摔过去,霍勇一把擒住我的手腕,狠狠地甩掉,「六公主,臣可不是陇西王,更不是谢侍郎,您搞清楚了!」 霍羽是武将出身,力气很大。我有点头昏,踉跄了几步,下意识地去抓离我最近的霓裳。她却抖开了我的手,任由我从石阶上摔了下去。 石阶的棱尖砺,却比不上我内心的恐惧和痛惜。 「小葡萄!」我听到谢明岚的吼声,而后滚落于平地。 他奔下来抱起我,我感觉到有一股热流从下、身滑落。我艰难地抓着他的前襟,「小白龙……救孩子……求求你。」 「是,我马上去找太医,我马上去!」他把我抱起来,急速地奔走着。 他的汗水滴落在我的脸上,心跳就在我的耳边,我慢慢地失去了意识。 「唉……」耳边有一个老者轻轻的叹息声,我睁不开眼睛,只能努力去听,「谢大人,老臣尽力了。」 「太医令……」他的声音竭力压制着。 「公主现在身体很虚弱,谢大人要想法子多多给她进补才好……唉,可惜了,是个刚成形的男婴。」 我的心一点点地凉下去,就像坠入冰窟里。太医令叹息着远去,把我最后的希望也都掐灭了。泪水从眼角滚落下去,我痛心霓裳和李纯,更痛心我的孩子。我和李悠是那么盼望他的降世,却是我这个母亲亲手把他葬送了……我没有脸再见李悠,也没有办法向外公交代。 谢明岚坐在我的身边,坐了许久,伸手握住了我的手。 「葡萄,孩子还会再有的。」 夜凉如水,似乎刚刚下过一场雨,他手心的温度没能传达至我的内心。只有绝望,如死亡一般的绝望。 其后,我的意识一直在游离。被强行灌入口中的药和食物,都吐了出来。谢明岚一直在跟我说话,我却没有求生的意志。我的哥哥要杀我的丈夫,我保护不了任何人,甚至连最宝贵的,都失去了…… 他口口声声地求我,我在冰与火之间煎熬着,难过得恨不能脱离苦海。 终于有一天,我能够睁开眼睛。嗓子像冒火一样,脑袋里面像被塞了很多的棉花。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要用尽全力。 我看到他趴在床边,消瘦了许多。这些天醒醒睡睡,总能感觉到他陪在身边,一步也没离开过。 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他马上醒了,惊喜地看着我,「小葡萄!」 「小白龙,这一辈子欠你的,来生再还你。」我虚弱地说。 「我不要你还!我要你活着!」他把我抱进怀里,贴着我的脸,「葡萄,求求你。不要这样跟我说话,你还有他,爷爷一定会把他救出来的!」 我把虎符交到他的手里,「这是虎啸营的……虎符。」 「原来,在你这里。」 「必要的时候……必要……」我觉得气血都向脑中灌涌,倾身吐出了一口秽物。顿时周身好像躺于一片虚浮。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醒来。梦里一直在重复的场景是那片葡萄园,还有那年我趴在少年的背上,好像一路走到了月宫。耳边总是有嘈杂的声音,刺刺呖呖的。喧哗惊扰了我的梦。 「皇上!能救她的只有李悠了,求您开恩!」 「小六,小六真的快病死了吗?」 「皇上,臣求求您,让李悠来见公主。公主一直在喊他的名字!」 「明珠求朕,你也来求朕!」 「皇上!您也是性情中人,您也有心爱之人,您难道真的一点都不顾及兄妹之情,那些虚妄的谣言,疮痍的江山真的比您最疼爱的六公主还重要吗!?求您想想先皇,求您想想能皇后,皇上!」 他哭了吗?那么骄傲的他,把自己放到这么卑微的境地里。我动了动手指,想要起来,却全身无力,连眼睛都睁不开。李纯没有再说话,只有凌乱的脚步声远去。 我一直在梦里走,走向一条很宽的河。 天很低,四野都飘着雾,一艘船缓缓地从远处游过来。 我低垂着双眼,向船靠近,就在这时,有人用力地喊我,「暖暖,不许!」 我茫茫然地抬头看天,乌云一阵阵地翻滚着,船上的老人在催我。 我又抬起脚走。 「暖暖!我不准,你听到了没有!」 「别叫了,我很累了。」 那个声音没有再响起来。我抬脚要上船,忽听得他说,「好。你生,我随。你死,我随!」 第10章 梦里的场景尽数散去,化为一道青烟,我勉励睁开眼睛。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我面前,我的手背已经湿透了。我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他抬起头来看我,一双深棕色的眸子大雾弥漫。我笑了,笑的时候,眼中满是泪水,「瞧,你那傻乎乎的样子。」 他扑过来,俯身抱住我,满头凌乱的发,身上也散发着奇怪的味道。但他抱得很用力,身体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悠,你赢了。因为你拿自己的命威胁我。」 「暖暖,我们回家去,我让外公来医你。」他把我裹好,连着被子一起抱起来。小心翼翼。 「皇上他……」 「皇上命我为平西大将军,回西北平乱。」他低头下来轻柔地吻我的眼皮,「暖暖,闭上眼睛睡吧,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 我点头,要闭上眼睛的时候,看到角落里面站着一个影子。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满面清辉。 我们出皇宫,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拦。谢明岚一直跟在我们的后面,不远不近的距离。 到了宫门口,羽林军把侧门打开,谢明岚送我们出来。 「谢侍郎,到这里就可以了。」李悠说。 「恐怕,你们不到城门那里,就会被他们的人截住。」 「这件事情你不要插手。放我们出宫可以说是皇帝的指令,出了宫,一切就与你无关了。」 谢明岚看着我,没有接话。 「我会保护好暖暖。但为天下计,你必须看着。」李悠把我抱进准备好的马车里,放置好,又出去。我听到谢明岚一声,「保重。」而后李悠便沿着东直道的方向,驱车向城门而去。 我感觉到了空气中的压抑和沉闷。突然想到,霍羽说过,他们是不会放我走的。为了牵制李悠,也为了有借口让他和突厥龟兹反目成仇。马车在急速飞驰着,我的感觉却越来越不对劲,轻轻叫了李悠一声,他在马车外回应,「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没有。」 「皇上封你为平西将军,却没有让你把我带走,是不是?」 他沉默了一下,把马车停了下来,而后掀开车帘钻进来。 「暖暖,皇上放了我们了。可是有个人不放。纵然有些冒险,我也要把你从赤京带走。」 我挪了挪身体,他伸手把我抱进怀里,我们紧紧地靠在一起。有的时候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离。那一刻,我心里想的是,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不想再跟这个人分开。 平静的夜晚,因为响起了几声乌鸦的叫声,而显露了杀机。 我抓着李悠的衣襟,这才发现他蔽体的长袍里面是那件极破烂的囚衣。他看着我,眼中闪动着怪异的光芒,好像饮酒扬刀的侩子手。那样的眼神,加剧了空气中涌动的杀机,之后,当刘岩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来的时候,我反而不那么意外了。 「平西大将军,还请您把六公主留下。」 「如果,我说不呢?」他侧头,向着前方,字字铿锵。我只能看到月亮把他的脖颈勾勒出优美的线条,血痂更凸出了那姣好的白。 外面没有声音。在夜里凌厉的刀片的颤音,一点点传入我们的耳朵里。是有人包抄过来了。我紧张地抓着他的袖子,想着最坏的下场或许就是两个人一起死。他却把我平放好,轻柔地说,「乖,闭上眼睛,不要看,也不要听。」 「悠!」我吃力地抓住他的手,「别去!」 他眷恋地摩挲着我的手心,「暖暖,你信我么?」 「信。」我点头。 他笑了,「那,听我的话,我保证我们都没事。」 「好。」我松了手,乖乖地闭上眼睛,泪水却忍不住滚落下来。他在我的额头印了一个吻,轻轻地说,「别忘了我爱你。」 「我也爱你。」 随后我听见他移动几步,掀起帘子出去了。 噪杂的响声像洪水一样淹没过来,我分不清那些纷繁的声音,只努力地捂住耳朵。火把的影子不断在窗上移动,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开来。我甚至不敢想外面的情景,不敢想他孤身一人怎么对付那么多人,只默默地祈祷着奇迹。 忽然,有马蹄声沉重地压过大地,外面的打斗声有一瞬的停顿,而后我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万丈的豪情,「你爷爷的刘岩,敢伤我的孙子,看鞭!」 「啪」的一声,好像是粗厚的皮鞭甩上了人肉,当即有重物倒地的声音。李悠的声音也清晰了,「外公?!」 「你还知道我是你外公!」托杜气喘吁吁,但是仍掷地有声,「赶马车冲出去,我们断后!」 「可是……」 「可是个屁!你那三脚猫功夫还是你外公传的!少婆婆妈妈的,再不走我抽你!」 「王爷,您就赶快走吧,我们能争取的时间有限!那云公主和蒙塔王子在城外接应你们!快走!」这是小东的声音。 不多时,马车就重新飞奔了起来,我听着身后的打斗声和刘岩的叫嚷声,终于淹没进了赤京的夜里。我像是被放进了一片静谧的大海,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一觉睡得很沉,也许还睡了许久,当我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枕着某人的胸膛。而自窗外透进来的日光,打在他狼狈的脸面上,淡淡地泛着金光。乱七八糟的头发,青色的胡渣,眼窝深陷。他的一生,仅有一次的落魄,定格在了大兴元年。 马车还在跑,是悠扬的曲乐。唱歌的女子与男子轻轻地相合着。草原所养育出来的儿女,歌声都是自由奔放的。一下子,就能打开人的心扉。 「悠?」我喊他。 他好像很疲惫,动了动眼皮却没有醒过来。我吃力地把身上的毯子盖到他身上,可是因为浑身都没有力气,只能唤,「那云?」 第11章 马车停了下来,帘子被掀起一角,那云绚烂地笑,「呀,你可醒了!」 在她掀起帘子的那一角,又钻进一张脸,爽朗地对我笑。那云一边推他的头,一边对我说,「外公和小东去买药了,你们俩现在是伤痕累累。呵,一睡就是三天!」 「他……」我担忧地看了李悠一眼。 「没事没事。阿尔斯兰壮得像牛一样,只是用光了体力而已。啧啧,他被外公打得真惨,外公眼睛都不带眨的。」 我心疼地问,「为什么外公要打他?那云,你进来帮帮我。」 那云钻进来,把我手中的毯子盖到李悠身上,又帮我垫了几个软枕,然后才说,「阿尔斯兰这小子太乱来了。他被抓的事情,我们都不知道!后来外公气急败坏地找到突厥王庭来,叫嚣着谁要是敢救阿尔斯兰那小子,他就跟谁翻脸,呼,吓死我了。结果你看,熬不住自己亲自去了。他们家的血统就这样,喜欢出尔反尔。」 我笑,「你们和龟兹为什么突然攻击安西都护府?」 「外公说,赤京里的谢太傅传来密函,说要救阿尔斯兰,就要引起西北的骚乱。我哥哥和谷浑王都受够了王盈那个草包,龟兹王难得与我们意见一致,于是大家一合计,就干了。」那云说得神采飞扬,摩拳擦掌的,「那时,王盈都躲到床底下去了,被我狠狠踹了一屁股,哈哈,太得意了。」 笑了一会儿,那云忽然凑过来,把我抱进怀里,「画堂,你还难过吗?我们都知道宝宝的事了。」 我摇摇头,笑道,「你们大家都不顾性命地来救我,我很高兴。」 「阿尔斯兰跟我们说,两个傻子就够了。哈哈,其实他不知道,傻子多得是,还一个比一个傻!」 「那云……」我眼睛又有点酸了。 「外公说一定会把你养的白白胖胖的,再给阿尔斯兰生儿子!所以,你一点都不要担心。」 我闭眼,脸红了,「我……没担心这个。」 蒙塔在外面说了一句话,那云马上应声,而后把我放好,神秘地说,「到时候我再教你点好办法,让阿尔斯兰跪地求饶。我就是那么治蒙塔的,看他对我多么死心塌地。」 我尚未反应过她话语里的意思,她就钻了出去。 好像有马停在外面,外公硬朗的声音响起来,「那十二个死士都已经隐匿了踪迹,刘岩那班子乌合之众肯定找不到。我们只要走大道,皇帝的封官圣旨在那里,他们也不敢堂而皇之地截杀。」 小东说,「王爷和王妃醒了吗?」 那云回答,「画堂醒了,阿尔斯兰还没有。」 马车又被掀开,这次是托杜进来。他手里拿着几瓶药,毫不客气地拨拉开李悠的领子,皱着眉头往他身上倒。一边倒一边嘀咕,「死小子,我当初救你不是让你去送死的。」 李悠痛得抽了声气,我连忙说,「外公,您轻点!」 托杜转过头来看我,又恢复平日和蔼的样子,「小画堂,你不懂。阿尔斯兰这小子不治不行。他太喜欢死扛了。」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怎么这次你们都喊他阿尔斯兰了?」 托杜把他的衣服盖好,皱着眉头说,「不能太顺着他,这次就是个严重的教训。以后大家都管他叫阿尔斯兰,再也不叫他汉名。就是要气死他。小画堂,你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没有?气血不畅,浑身无力都是暂时的,只要好好调养就会没事的。」他摸我的头,一下又一下。 我知道除了我和李悠,最在意孩子的就是外公。他那么满心期待这个孩子的降世,可我却…… 「好孩子,不是你的错。」他把我抱进怀里,拍着我的背安慰道,「你还年轻。你要相信外公。外公有法子的。真的。」 我拼命地点头,听着他胸口强健的心跳,真的就放心了。 外公出去了以后,马车就又开始动了起来。他们在外面一直用突厥话交流,大概是有什么事情在商量。我百无聊奈,只能盯着李悠看,看了一会儿,发现他嘴角的笑意,一下子就醒悟过来,「你,你醒了?」 「在看什么?」他睁开眼睛,望着我,「我现在可不好看,甚至会有点丑。」 这人,还有力气斗嘴? 「不是一点点丑王爷,是很丑,谢谢。」 他凑过来,伸手抱着我,「所以王妃,你现在是嫌弃我?」 我皱了皱鼻子,「阿尔斯兰,你能洗了之后再抱我么?你身上那像是烂掉的果子的味道,实在……太特别了。」 他放开我,皱眉头,「你喊我什么?」 我眨眨眼睛,「阿尔斯兰。」 「我叫李悠!」我怎么听着这口气有点气急败坏?阿尔斯兰这名字多么威风啊。他嫌弃什么? 「阿尔斯兰,你安分点。」托杜在外面敲了敲马车。我觉得这个场景有点似曾相识。 「外公!」他扶额。 托杜义正言辞,「你已经没有信誉了!」 啧啧,不愧是祖孙,我终于知道某人身上的品德风貌都源自哪里了。 我们在路上行了几天,因为担心霍勇的人明截不成,改成暗杀,所以我们几乎不敢停下来休息。等到正式进入了陇西的地域,几个人才齐齐松了口气。这里的地形远在赤京的人不熟悉,霍勇也不会派人贸贸然地进入荒漠和戈壁。虽然我在这里只生活了几个月的时间,但再一次看到黄灿灿的沙子,居然有了一种打从心底升起的亲切感。 李悠在中途洗了一次,然而那一次远远没有满足他的要求。以至于某个有洁癖的男人在后半段的路程上总是闷闷不乐的,好像大家都欠了他东西。 马车进入炎凉城的时候,我已经好了一半。 百姓们都在夹道高喊着,「忽底!」情景与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差不多。 第12章 这里,连风都是自由的。我在赤京被压抑了许多日的心情和精神,都陡然好了起来。 李悠把我抱回房里,小陆子已经把沐浴用的东西还有干净的衣服都准备好。我看到他红红的眼眶,说不出话来。李悠放下我就出去了。小陆子跪在我的脚边,「奴才以为……奴才……」 「对不起。」 「只要公主没事就好。」他起身出去,我叫住他,「小陆子!」 他停下来。 「我保证,这是唯一一次。」 他用力地点点头,出去了。 李悠花了一天时间,才把自己整成了原来的模样。晚上,他抱着我睡的时候,我竟然有点想念他的胡渣和那烂果子的味道。 我如实地告诉了他,某人淡淡地说,「男人的一生,总要有一两次落魄的时候。」 我笑着摇头,心肠百转。 他闭着眼睛说,「不用再担心赤京那些人。我收到的消息,谢太傅已经出山了,秦奘也被救了出来。而王家,也在慢慢地成为能够牵制霍勇的力量。」他皱眉,「但有一个人除外。」 李悠说的这个人就像是梗在西北众人心里的一根刺。不去管他也就是一根刺,但不拔掉,关键的时候就会刺你一下,比如现在这样的时刻。 李悠回炎凉城的第二天,就开始了正常的事务。人们大多对平西大将军一事讳莫如深,也没有人改变称呼。为了方便行事,蒙塔和那云连夜回到了自己的国家,而小东和托杜外公则整顿陇西王府内外的事务。 外公说我要静养,所以从回炎凉城开始,我每天除了吃就是睡,精神很好的时候,会坐在院子里面,学刺绣。我想总有一天我能绣出一件衣服来,烧给父皇,完成自己来不及兑现的诺言。经历此劫,我开始明白,人生永远是向前的。逝去的人不会希望活着的人为着不可挽回的事情而悲伤。所以每一天,都要努力开心地活着。 「小陆子,我慢慢学,总有一天能学会的吧?」我看着绣布上面奇奇怪怪的形状,很没底气地对小陆子说。小陆子凑过来看了一眼,笑起来,「公主,你的鸳鸯绣得很好了。」 鸳鸯?我无力地趴在绣布上哀嚎,天知道我想绣的只是,一朵花。 安生的日子没过几天,我的表哥王盈就找上门来了。 小陆子来禀报我的时候,我正躺在榻上纳凉,手里的论语已经读了第五遍。此时,正是炎凉最热的时候。窗外的桃花也禁不住酷暑,纷纷显露了疲态。热浪一波接着一波。 「公主不去看看吗?」小陆子又往盆里加了些冰块。 「不了,你还怕王爷赶不走他?」我懒懒地说。 谁知我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口的嚷嚷声,「画堂妹妹,你出来见我!我要见你一面!」 这个王盈,竟然堂而皇之地找到后院来了?恐怕是某人避而不见,故意把烫手山芋丢给我。 小陆子扶我起来,我摇了摇头说,「王将军,我在里面,你进来吧。」 门被很大力地推开,小东为难地跟在王盈的后面。 我稍微整了一下衣服,王盈就闯过屏风,冲到了我的面前,脸上满是焦躁,「画堂妹妹,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李悠变成了平西大将军?那我呢,我这个安西都护府的将军怎么办?」 我对他身后欲言的小东点了点头,小东就退出去了。 「王将军,你先坐。」我指了指一旁的凳子。 胖的人容易出汗,他不断地拿手帕擦自己湿漉漉的脸和头发,慢慢地坐了下来。小陆子给他递了杯茶,他不客气地全部灌下去了,大概是还不解渴,眼睛一直看着我塌边的冰镇葡萄。 「来,表哥你尝尝。」我把葡萄递过去,他笑了,「你终于不再叫我王将军了画堂妹妹。」说着,便伸手要握我的手。 我把手抽回来,皱眉道,「喊你一声表哥是因为同在异乡为异客,没有别的意思。如果表哥你再不自重,我可再喊你将军,公事公办了。」 「别别,你喊表哥就好。」他一边吃着葡萄,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霍勇说只要我好好地当这个将军,他保证我一辈子都有享不尽的富贵。这下将军说换人就换人了,我可怎么办?」 他前阵子又是惹恼突厥,又是让龟兹王动怒的,确实忙得不亦乐乎。不过从李悠回来的那一刻开始,他在霍勇心目中的作用也应该消失了。但是对于这点,他本人完全不自知。王盈的人生,若是呆在赤京,也许能落得一个平平安安的归宿,可惜,他和舅舅打错了算盘,此番要想全身而退,着实有些困难。 「李悠准备怎么对付突厥和龟兹?我都没见到他。」王盈盯着我问。 「突厥和龟兹不是已经退兵了?」我把论语放在塌旁的小桌上,低头找鞋子,他连忙说,「你身体不好,我来……」说着,身体已经倾过来,把手垂涎地伸向我的脚。 「王盈,你太放肆了!」我一脚踹在他的肩上,他愣了一下。小陆子已经帮我把鞋子穿好,怒瞪向他,「王将军,这里是陇西王府的内院,公主请您进来是念及亲情,请您自重!」 王盈老老实实地坐回位子,看着我。脖子有些惭愧地缩着。我看他那个样子就来气,但他毕竟是舅舅唯一的儿子。 「我这次回赤京没见到舅舅,但是明珠姐姐快临盆了。想必近来表哥你也得到消息,舅舅重新入朝。皇上的登基大典,总算是完成了。」 王盈看着我,不说话,目光混沌,显然不清楚我在想什么,我要说什么。 「我的意思很简单,天下定下来了。天下是皇上的天下,我们都是臣民,所要尽的责任就是为君分忧,表哥你说对不对?」 「对,对。」 「所以王爷也好,表哥也好,尽自己的本职就可以了。我家王爷的个性表哥你清楚,只要你不莫名地惹什么事端,」我故意停顿了一下,「大家还是可以共存的。毕竟皇上没有说,任了王爷为平西大将军,就削了表哥的安西都护大将军,是不是?」 第13章 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的肉都挤在一起,「是这个理!听妹妹你这么说,我放心多了。」 「所以表哥你就安安心心地回去做你的大将军,配合王爷行动,我保证你没事。」 「好,好,我这就回去。」王盈起身站起来,又回头来看我,「明珠她,好吗?」 我如实说,「情况跟你所知道的差不多,但精神和身体都算好。她临盆在即,孩子最重要,别的都是虚名。」 王盈茫茫地点头,不知道是真的听懂了,还是不想深入地想下去。 小陆子把他送出去,我刚喘了口气,李悠果然就进来了。 他坐在我的身边,我专心吃葡萄,不理他。 「怎么了?」他伸手把我捞进怀里,故意用光滑的下巴摩我的颈窝。自从我向他倾诉过胡渣的事情,近来,他总会故意在下巴上留那么一块地方,不刮得很干净。这让我十分地后悔自己多嘴。因为皮肤总是被他弄得红红的,又痒又疼,身体还总是很诚实地起反应。 「王爷的迂回之术用得真好。」我想推开他。 「什么是迂回?」他说话很轻,气息拂过我的肌肤,更痒了。我摇头道,「迂回都不知道?我以为你这阵子在牢里修身养性,勤奋学习呢。」 「谁说我没学?」他扫了一眼论语,迅速说,「子曰:敏而好学。所以王妃,我不耻下问来了。」 「……不耻下问……」我瞪他,他居然还笑得很坦荡。我说,「你先说你为什么躲着王盈?」 「我和他立场不一样,何况我说的,他未必能信。」他把我掉下来的一缕头发掖到耳后。我在家中时,基本上不打扮,因为天气太冷,所以就把头发随意盘在头顶。他说我的头像一个包子。我耿耿于怀了很久。 「现在怎么办?你真的要打突厥人和龟兹人?」 「实在没办法,也只能打了。」 我看他一派轻松的模样,实在不像是没有办法的样子,直到又听他说,「可汗和龟兹王都觉得我回来了,汉人这边就肯定不会对付他们了,所以蒙塔和那云一回国,他们两国就准备开战。」 「啊?」 「让他们痛痛快快地打吧。」李悠拉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很烫,我的手因为抓着冰镇葡萄,所以是冰凉的。 他舒服地叹了口气,转了话题,「暖暖,过几天也许有人要来炎凉。霍勇一定会派人来督促我开战,顺便摸清我的实力。刘浣那个女孩子……」我动了一下,他按住我,「你先听我说完。我在牢中的时候,承蒙她多方照顾。她说她是刘岩的女儿?」 「嗯。」我不得不承认,我开始不爽了。 「倒是跟霍党的人都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还长得如花似玉,敢爱敢恨!放着皇后不做,冒险去牢里照顾你,义薄云天是不是?」我承认,我已经很不爽了! 他疑惑地看着我,「义薄云天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出去走走!」不跟他理论,我站起身就要往外走。他一把抱住我,伏在我腰上,大声笑了起来,「说我是醋桶子的某个人,你的气量能大一点吗?我只不过是提起一个女孩子而已。我们还没怎么样呢。」 「王爷,你心里很想怎么样吗?!」我暴跳如雷。 他把我拉进怀里,捏我的耳朵,「一个刘浣,充其量只算是雪中送炭。我对她只有感恩的心而已。可是暖暖,我要永远容忍你心里的某个地方,还有对某个人的所有记忆。所以,公平点好吗?」 我不服,想开口说话,他却用吻封住了我的口。辗转缱倦,百般温柔。 深吻了许久,他才放开,我喘着气说,「可恶,你就知道用这招!」 「你知道,我说不过你。」 「阿尔斯兰,你太狡猾了!」我咬他的耳朵,他「嗷」了一声,被我压在榻上,「不要叫我阿尔斯兰!尤其是你!」 「阿尔斯兰,阿尔斯兰!」我偏叫。 「暖暖,你太不讲理了!」他翻身把我压在了底下,一双眼睛波涛汹涌,「又霸道,又任性,又不讲道理……」 「后悔了?觉得刘浣比我好了?」 他瞪我,鼻尖碰到了我的。 「王爷,我给你纳妾,要不要?」我不怕死地补了一句。 冲动是魔鬼啊魔鬼,尤其是冲动之下把某狮子给惹毛。我乱吃醋的后果就是,被某人狠狠地收拾了一顿。从榻上到地上,从地上转战到床上,我哭着喊着求某人放过我,还搬出了身体不适,葵水将至等等借口。他不管,每撞一下就要我发誓不给他纳妾,我不说,他就撞得更狠。最后我实在没力气说了,他才放过我。 「幼稚!」事后,我咬他的肉,心里恨得痒痒的。纳妾这事是我说了算的吗?他如果要纳我拦得住吗?我发誓有个鬼用! 他摸着我的头发说,「暖暖,我有洁癖。我不喜欢吃很多人,也不喜欢被很多人吃。只你一个就够了。虽然刚开始我是被迫履行责任,但是现在很好。你就算有千百般的不好,都不影响我对你的感情。」 我只有力气喘气,懒得回应他。 「你……你不让我们叫你阿尔斯兰,不会是因为这个名字已经被很多人叫了吧?」我忽然想到。他点头,一脸被我答对了的赞赏。而我,决定彻底无视这个人,睡觉。 诚如李悠所说,他回到炎凉,像给西北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突厥的可汗和龟兹王很快因为领土和战俘的问题,正式向对方宣战。突厥的可汗出动了两股力量,一股是右军,由谷浑王和巴里坤率领,另一股左军,由诺力王子率领。 龟兹王也派出两队人马迎战,一队由蒙塔率领,另一队的主帅居然空缺。 炎凉城的陇西王府,成为了战时的决策中枢,每天都有各路官员进出。李悠越来越忙。刚开始我坚持每天等他,总是等到睡着,第二天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已经不见了。 第14章 大小事情都由小东来向我汇报,并把我的意思传达给他。 没过几天,赤京派来的霍羽和刘浣就到了。 霍羽直接去找李悠,而刘浣来找我。她依然是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装扮得极简单。虽然没有那云耀眼的美貌,但也绝对是美姝。 我把手里的论语放下来,请她坐。 「你不意外?」 我笑起来,「不意外。在赤京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会做皇后,也许还会再来炎凉。」 她不说话了,坐在离我不远不近的地方,盯着远处。我也不急,拿着论语慢慢翻,直到又听她说,「这次我是来督军的。」 这话倒是让我有些意外了。霍勇这个人,虽然玩弄权术,但是好歹很会用人。如果说他主张刘浣嫁给李纯,只是因为亲情的关系。那让她来督军就大有文章可做了。虽然这种事情轮不到我操心,但心里总还是好奇的。 「小堂?」她用手在我眼前挥了挥,我回过神来。 「我想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因为这次,我可能要在炎凉城呆一段时间。」她伸出手来,又志得意满地笑道,「不过我不会客气的。」 「啊?」 「我去表哥那里看看。」她轻快地站起身,一阵风一样地跑了。 我还在发愣,李旦把若兰和墨墨领了进来。他们随着来送葡萄的大人们一起来看我,顺便在炎凉玩几天。 若兰的个头窜高了些,依然是小大人的模样。她对李悠的兴趣远远高于我。而墨墨虽然喜欢李悠,但可能有更喜欢我的趋势。 我带他们在院子里玩,墨墨要骑小陆子,小陆子二话不说就趴到地上去了。 我看着墨墨挥舞的小手和天真的笑脸,触动了心中的伤痛,眼睛发酸。 「姐姐?你怎么了?」若兰摇了摇我的手,我连忙笑道,「没什么。若兰,你们葡萄园种的葡萄可真好吃。」 若兰的脸上扬起些自豪,「那是当然。爹爹说,我们是在用全部的心意守护那些葡萄呢。」 说话的时候,明之奉命来找我,还带来了刚做好的冰。这个孩子心灵手巧,比厨房里旁的人更肯花心思。他把冰块一点点地磨碎,然后浇上蜂蜜和葡萄。这甜品是我夏日里最喜欢吃的,连李悠都赞不绝口。 我把早就准备好的葡萄递给他,「明之,这是新鲜的葡萄。」 少年小兔一样的眼睛望着我,不敢伸手,「王妃,小的,小的已经拿了许多了……不敢再要。何况,妹妹已经送走了。」 若兰站在我身边,好奇地打量明之。我把明之拉起来,「怎么回事?」 「妹妹是我捡的孤儿。前两天有对夫妇看着她欢喜,他们膝下无子,就把妹妹领走了。我想,妹妹跟着我肯定会吃很多苦头,不如让她有个完整的家。」他嗫嚅着,声音很小。 「你做得对。」我摸他的头,时逢乱世,没有比让一个孤儿有家,更好的了。「明之,那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住?不如搬到王府里来吧。我让李旦给你收拾一间空屋。」 「王妃,不用了!」明之连连摆手。 我把若兰推到他面前,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脆生生地喊,「小姐。」 若兰扑哧一下笑了,「我才不是什么小姐,我是果农的女儿。」 明之抬起头,打量她,又疑惑地看着我。 「你瞧,若兰和她的弟弟墨墨来炎凉玩儿。我正愁找不到一个好的向导。明之你和若兰年纪相仿,不如帮我这个忙?」我看了若兰一眼,「这个丫头不爱看书,你顺便教教她。」 「小的,不敢。」明之的脸已经涨红了,比春日的海棠也不逊色。他没有过人之恣,只有一份不矫饰的天真和纯粹,而这于我,一个自小在帝王家长大的公主来说,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毕竟都是孩子,很快就玩熟络了,彼此之间也不过分忌讳什么。 明之胆小害羞还有些内向,若兰大胆开朗,看着他们两个并肩而坐的背影,我想再过几年,也许会是一段好的姻缘也说不定。 墨墨抱着我的腿,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我,我俯身把他抱起来,小人立刻欢快了,吧唧吧唧地亲我的脸,「姐姐,什么是打战?」 「打战是不好的事情。」 「爹爹说,有忽底在,我们就不怕。」 我用鼻子顶他的鼻子,逗他,「小机灵鬼,你怎么也喊忽底?喊王爷不好么?」 「不好,王爷只是汉人的,忽底是我们所有人的。」 我有些惊讶,看着他无邪的表情,低头亲了他一口,很响。这小人就这样「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胖手伸过来搂我的脖子。他趴在我肩上说,「咦?姐姐,忽底为什么要停在那里看我们呢?」 我一愣,转过身去,发现不远处的长廊下,李悠静静地站着,身后跟着一大帮的人。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顺着他的目光看我这里,然后恍然大悟般,全都噤声低头。小东上前说了一句什么,他才回过神来,冲我笑了一下,继续往前行去了。 墨墨捏着我的一缕头发玩,我叹了口气。 晚上,李悠破天荒地很早回来,一进门就夺了我手里的冰。 「喂!」 「让我尝尝。」他坐在窗下的塌上,身后是霞一般的桃花。 「明之把葡萄捣碎了,细细地挑了籽。」 「恩,好吃。」他把空的碗放在小桌上,明亮的眼睛看我。我被他看得有些心虚,「怎么了?」 「暖暖,我想找你借一样东西。那东西有些贵重,怕你不肯。」他说得有些玄乎,眼神却专注。我说,「既然知道我不肯,那就不要开口借。」 他走过来,蹲在我的面前,我第一次用俯视的姿态看他。三分从容,两分期待,五分确定?这个人的表情,绝对比一出戏精彩。 第15章 「好,你赢了。说吧。」 「紫玲珑。」他看着我的发髻说。 本来借紫玲珑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如果用正常的态度开口,我是肯定会借的。可是这次他这么郑重,反而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便问,「为什么要借它?」 他的表情有点痛苦,「王妃,我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么?」 「不行,不答我就不借。」我拍他的手背。 「好吧。」他把凳子搬到我面前,一副极郑重的模样,「这次龟兹出兵,一队由蒙塔率领,另一队的主帅空着,这你已经知道了吧?」 「恩。」 「另一队的主帅之所以空缺,是因为龟兹王在等一个人。他希望那个人能再度出山。」他一边回忆一边说,「在我还很小的时候,草原上有两个人的故事广为传颂。其中一个一身功夫,但不好杀戮,所以只当文臣,钻研医术,他曾赤手杀了三只白虎。而另一个,是西域最有传奇色彩的英雄,他的骑射至今无人能够超越,而且他训练出来的骑兵,是不败的神话。」 我隐约知道前面那个说的是外公,后面那个……不会是……? 李悠接着说,「他晚年的时候,虽然身体仍然康健,打战也绝没有问题,但感于一生所造杀戮太多,背井离乡,隐姓埋名,只做一个工匠。他的龟兹名是诃黎布,曾是龟兹的第七个王。他的化名是,阿勒泰。」 我震惊了,话都说不利索,「阿……阿勒泰?龟兹王?!」 李悠点头,「他一生孤独,没有成亲。现在的龟兹王是他的侄子。」 此刻,我终于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所有狂的人都是有背景的。那背景还往往有点吓人。 我忙把紫玲珑取下来给李悠,「你是要请阿勒泰出山?」 李悠点头,把紫玲珑小心收入怀中。 「不对呀,阿勒泰如果重新回去率领军队,这突厥和龟兹不就打得更厉害了吗?王爷,你跟他们有仇?你这叫火上加油啊!」 他笑了一下,伸手摸我的脸,「我这叫迂回战术。」 得,还挺好学。我伸了伸懒腰,李悠起身,把我抱起来就往床榻走。我们两个之间已经有了某种默契,所以都不说话。谁知李悠刚放好帐子,我就看到屏风那里有个小脑袋探出来又缩回去。李悠显然也看见了,有些挫败地叫,「墨墨!」 那小人立刻从屏风后面飞奔出来,爬上李悠的膝盖,「姐姐不见了,墨墨一个人不敢睡觉觉。」他只有小小一团,拼命地偎着李悠,就像个小动物。李悠为难地看我一眼,我说,「算了,带着他一起睡吧。」 小家伙很高兴地睡在我们两个之间。 但是某个人明显郁闷了。我摸他的脸,也不敢做太亲密的动作,只用口型说,「你不是喜欢孩子吗?」 他回我,「是。但我不喜欢三个人一起睡!」 决策 战争,让原本平静的炎凉城,陷入了一场空前的混乱里面。抢购粮食和水,商家哄抬物价,大量的流民涌入。虽然这混乱很快被李悠率人平息下去,但他也许多夜没有好眠过。 李悠在书房里面召集众人议事,我亲自去送茶水。菊花茶降火,再加点冰糖,最好不过。 房内的众人表情各异。霍羽仍然是一副嘲讽而又高高在上的姿态。刘浣则低头看着手里的牛皮图纸。托杜外公凝神看着青铜灯座。小东看到我进来,连忙把我手中的托盘接过去。 屋内的气氛有些压抑。李悠对我伸出手,我走过去拉着他,对他吐了吐舌头,「很棘手吗?」 他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平西大将军,我看你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安西都护府的兵现在都听凭你的调遣,突厥和龟兹这么乱下去,皇上不能安心的。」霍羽带着几分挑衅的口气说,「除非你一开始就不想出兵。王盈将军所掌握通敌的证据属实?」 李悠淡淡地看向他,面容与平时无异,目光却如觅食中的猛兽。 他优雅而从容地说了一句突厥话,像是诗经一般朗朗上口的韵律。 霍羽说,「你,说什么?」 小东俯身,「我们王爷说,西北的事情外人最好不要插手。」 霍羽的脸色沉下去,眼睛里都是残暴的光芒。那一刻,我甚至怕他突然发作,或者拔出腰中的佩刀。半晌他才阴戾地说,「刘浣会留下来督促你出兵。大将军,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样。皇上是信任你,才让你回来主持大局的。」 李悠没有理他。李悠有时候会有一种不同于他平日处事作风的倔强。这倔强在碰到霍羽的时候会特别地明显。 霍羽和刘浣大概深知语言的障碍会让他们处在很被动的位置,所以没坐一会儿,就一起离开了。他们离开了之后,剩下的三个男人马上活跃了起来。 先是托杜说,「阿勒泰回去带兵了?开玩笑的吧?」 「是的外公,他很认真。」 「他不是洗手不干了?」托杜锁眉,「这老家伙一把年纪了,还能上战场?腰不会闪?」 小东笑着说,「应该不会,大人。」 「这场战争必须得打起来,而我也会听从赤京的圣谕,及时出兵。」李悠说,「突厥和龟兹的宿怨早晚得解决,与其拉锯着,互相看不顺眼,不如堂堂正正,痛痛快快地打一次。也许,对于两国的关系,也会有转机。霍党现在逼得紧,西北当然是越乱越好,这样,他才没精力对付我。」 托杜点头,「阿尔斯兰,你肯定又怂恿阿勒泰那老家伙做什么坏事了吧?」 「没有。」 托杜一脸不信的表情。 李悠又转而对小东说,「通知全国的米市,囤货,并且哄抬粮价。盐号也全部关闭,各地官员若是有微词,就给他们送钱,送女人,送到他们没话说为止。另外,近来,江南连日暴雨,肯定要有水患。修筑堤坝的土石也全部高价买入,他们有多少,我们买多少。」 第16章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小东连连称是,然后就转身去办了。 托杜本来还坐着,后来看到就剩我们三,就坐不住了,「我老人家身体不好,要去睡觉了。你们也早点休息。」说完,还冲李悠眨了眨眼睛,才起身出去。 李悠把我放在腿上,埋在我的颈窝里说,「暖暖,我带你去江左玩好不好?」 「啊?现在这个时候?」 「想不想去?那儿的美酒佳人,享誉天下。」 「王爷,现在要打战了好不好?」我揉他的脸,他笑道,「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而且炎凉太热了。我带你去避暑。」 「是去组织屯粮和哄抬粮价吧。」我没好气。这个人有钱我知道,但是照他刚才所说的一番话来看,他的有钱,还不仅仅是我知道的那样而已。 「变聪明了。」他敲我的头,手就不老实起来,还对着我的耳朵吹气,「暖暖,你欠我的小柚子和小葡萄,什么时候才能还回来?」 「喂!」我战栗着缩成一团,开始语无伦次,「什么时候欠了那么多个……明明只有一个来着……」 他把我压在书桌上,解开了我的腰带,顺势撤掉了我的外衣。 我紧张地喘气,他的吻落在我的肩膀上,渐渐往下,手还在四处点火。 「王……」我弓起身子,脚本能地缠上他的腰,感受到他身下的炙热。他磨了很久才进来,我的渴望一下子就被他填满了,前所未有地满足。他伏在我的身上,在我的意乱情迷里莽撞地进出,像是一个初历情事的少年。 「暖暖,说你爱我。」他把我抱起来抵在墙上,我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在上下起伏的快感里,呓语般说,「我爱你。」 「我会有很多的孩子。」 「啊?」我停顿了一下,他狠狠地冲进来,「说!」 这么让人难为情的话,我怎么说得出口?我抓着他的肩胛,指甲在他白玉般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划痕,他吸了口气,加快了速度。我最后还是没能抵住他猛烈的攻势,尖叫般地说,「我会给你生很多孩子!求你,停下来!」 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就这样带着我冲入了一片光芒万丈的境地里。我控制不住地颤抖和尖叫,最后和他融为了一体。 我从来都知道这个男人的精力很好,我们从桌子上,墙上,地上一直到榻上,毫不停息地欢爱着,累得我精疲力尽。他却像永远没有餍足的时候般,吮吻着我身上的每一个地方。最后,我在他火热缠绵的吻里睡了过去。 没过几天,赤京来的信使就把霍羽紧急地召了回去。我猜想是因为那夜李悠的决策,让国内起了不小的骚动。 李悠仍然决定去江左。他交代好了府里的大小事务,把炎凉城交给外公,把协助王盈出战交给小东,把王府交给李旦和小陆子,决定带着我去过潇洒的二人世界。外公因此哀怨了很久,一直在叨念着李悠早逝的外婆。 「真的不要紧吗?你是平西大将军,擅离职守……」我看他很熟练地整理东西,显然不是第一次出远门。这个人,肯定在不奉旨的情况下,偷偷周游了全国。我相信他会奉皇命乖乖呆在炎凉,才是有病。 「谁在意呢?这场战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可能还要耗时几年。不过是霍勇牵制我的借口罢了。」他把我的衣服捡起来看,摇头道,「花样太旧了,不要带。去江左我找人给你做新的。」 「王爷,你以为江左是炎凉城吗?你想找人就找得到人做啊。」我不理他,继续放衣服。 「东西太多了,暖暖。」他皱眉。 「凭什么你自己带了一箱子,我连一个包裹都不能带啊?我不去了!」 「好,好。你爱带多少带多少,到时候可别后悔。」他刮我的鼻子,坐在我的旁边,「王妃,我来帮你吧?看看你叠的衣服,啧啧,像一滩泥。」他把我揉得像面团一样的绣布高高举起来,不让我夺,「这是什么?鸟儿?」 「鸟你个鬼啊,花!花看不出来吗!」我瞪他。 他大笑起来,一把抱住我,「乖孩子,不要再做自己力所不及的事情。又不是要靠你的刺绣换钱。男人会负责赚钱养家的。女人负责貌美如花就好了。」 这人,跟我抬杠的时候,怎么汉语水平就比平常高出一大截?成语一句一句的,还懂得这么用。我推他,「跟你这吴下阿蒙,解释不清楚!」 「吴下阿蒙?」他停了一下,「什么意思?吴国的门?」 我愣住,随即「哈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不解地看着我,我趴在他背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王爷……那是个人不是门……你果然是吴下阿蒙啊,哈哈哈……」 他揪我的耳朵,「肯定是不好的意思。说。」 「不告诉你,我就不告诉你。」我在床上笑得滚成一团。 「不说?」某人开始发飙了,「王妃,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鉴于以往的惨痛经验,身为胳膊的我,很快投降了,「说,我说!吴下阿蒙嘛……」 我解释完了,某狮子却不悦了,「所以你在嘲笑我?」 「没……没有!」我缩到床角。但结果依然是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天明之后,我深刻反省连小陆子都不带真的好吗?一入狮子窝深似海,从此夜夜不安宁啊。 我们出发去江左的那天,正是蒙塔和诺力的军队交战的第一天。陇西王府忙得人仰马翻,小东和刘浣赶去了呼图城。李悠在众人担忧以及茫然的目光中,让车夫驾马车,驶离了炎凉城。 他靠在软枕上,悠闲地品茶,我的心思却早就飘到战场去了。蒙塔,诺力,那云,巴里坤,阿勒泰。他们都曾经那么鲜活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面,如今却要为了各自的国家兵戎相见。而被他们给予厚望的某个人,却带着我出游……我看了李悠一眼,他神采奕奕,轻松愉悦,好像战争跟他毫无关系似地。 第17章 「暖暖,你在想什么?」他把手里的书放下来,看向我,「带你出来玩,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我挪坐到他身边,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眼睛因为窗外投进的强光而微眯着。 「悠,突厥和龟兹,真的不要紧吗?」我思索了一下,又说,「我担心那云和蒙塔,也担心阿勒泰和诺力,我怕他们……」 他的手指移到我的唇上,轻轻地点住。 「暖暖,我要让这场战打上三五年。所以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阻止。而他们,也不会受到伤害。因为真正想打的,只是那两个国家的王。」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坐了起来,把我抱进怀里,「你若不安心,我给你分析一下当下的局势?好奇宝宝,你总有法子破坏我的兴致。」 「我要听,听了才能安心。」 他点头道,「霍勇怕杀了我,我手中的兵会反他,突厥和龟兹等国会联合起来犯边,所以他一边逼迫我交兵权,一边想法子要除掉这两个国家的威胁。但是如今新皇初登基,根基还没有稳固,本来已经被他们掌控的朝堂,却因为谢太傅和秦奘等人重新出山而生了许多的变数。所以霍勇现在内忧外患,暂时没心力对付我,而是退求其次,任我为平西大将军,亲自处理突厥和龟兹。我若不出兵平乱,他刚好有罪名派兵来剿我们,我若出兵,在他眼里就是我们在自相残杀。目前,突厥和龟兹宿怨未解,若真的和朝廷起了冲突,对我们反而不利。所以,将计就计,突厥和龟兹愿意打,就让他们打,而我出兵帮着他们一起打。当然,他们谁都不会赢。」 「所以,你们打战,是打给霍勇看的?」 「是,但也不全是。我们也是在争取以后的时间。」他没有说全,反而挑开窗上的帘子一角,往外看了看,「暖暖,这一路上你会看到许多在赤京和炎凉所看不到的景象。官吏腐败,民生凋敝。我从来不崇尚战争,但是战争是一场能够荡涤人心的洪水。只有这场洪水冲过去之后,才能万象更新。」 我看他闪烁的双眸若有所思。自己也许真的只是历史的长河中很小的一个部分。这本史书,终究是要由男人们来写。 说是出游,其实每一天,都会有信使送来文书给李悠。 夜里,我忙着铺床铺被的时候,他就会在灯下仔细地看。有时眉头紧锁,有时嘴角含笑,有时则摇头嗟叹。我从他零星的语句里,大概猜出了目前的战事,以及战场上帮倒忙的那几个家伙。 阿勒泰迟迟不与谷浑王正面交锋,编的借口很好,养精蓄锐。后来被谷浑王逼得没办法,就派出十个兵到谷浑王的营前意思意思地溜了一圈。谷浑王也是个粗暴的性子,当即就把那十个兵全拖回营里斩了,还把头颅挂在竹竿上。阿勒泰火了,但也没出战,而是大半夜喊上一伙人把谷浑王的大营给烧了。谷浑王暴跳如雷,刚要举兵强攻城,巴里坤被烟熏得伤了肺,谷浑王紧张得不得了,进攻的事情不得不缓了下来。 那边,诺力和蒙塔打得不可开交,王盈这个好大喜功的,派兵想要把两个人都生擒。彼时二人剩下的兵力的总和刚好够跟王盈干一站,新仇旧恨一起燃烧,两个人决定一致对外,合伙把王盈打了个片甲不留。诺力本来生擒了王盈,蒙塔又偷偷给放了,意图很明显,当下很需要这个人坏事来增加双方合作的机会。 我释然一笑,「你把棋都布好了?甚至是王盈?」 「龟兹和突厥还是有很多人不想打战的,但龟兹王和可汗不明白,所以执意发动战争。我要让他们付出一定的代价来明白,和平共处远比战争来得容易得多。」 我听他这么说,知道他心中已经有数,索性便放下悬在心口的大石,专心我们的江左之旅。 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就会换一个马夫,他们都只知道我们是一对友善的夫妻,要到江左去寻亲访友的。马车外的景色不断变换,从广袤的沙漠到最常见的平原,而后,是烟雨江南。 我们终于到达了江左名都,金陵。金陵城的繁华无法赘述,因为我们并没有停下来,而是驶向了金陵辖下的一个小镇。 这里,还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江南。因为它的地理位置处在南北两地的交界,是河口江口,有很好的海港。我从马车上跳下来,踏上青石板,像是走在古老的历史长卷里。远处的小桥,身边的流水,还有临江而立的人家,像是一幅绝美的画卷。 李悠把钱付给车夫,让他去找一处住所,我兴奋地跑上桥头,俯身往碧绿的水里望。桨声,水影,青瓦,白墙,原来,这就是书里写的那般模样。 「我喜欢这里!」我扑过去抱住李悠,拉着他转圈,「我们在这里买屋子住下来好不好?」 他微笑着,肌肤像是贝壳磨就的白。 往来的行人都好奇地看着我们,年轻的姑娘则一直盯着李悠看。 「不许看!」我挡在李悠的前面,一幅护犊的模样。 「暖暖。」李悠叹气,避过众人,揽着我往下走,「眼睛长在别人的身上。」 「你以后出门,必须把脸蒙起来!」 「我拒绝。」 「你必须得听我的!」我把他推进小巷,按在墙上,示威般挥舞着小拳头。 他笑起来,「所以娘子你打算用强?不用麻烦,为夫从了就是了,坚决不抵抗。」他低下头来吻我,我连忙躲开,羞红了脸,「喂……喂!光天化日的!什么夫啊娘子的。没正经!」 他牵起我的手,拉着我往外走,「娘子,我让着你。」 「我才不要你让。」我嘴上死硬,心里却暖暖的。没有身份,没有争斗,我们就是最平常的夫妻。这一声娘子,顷刻之间就涨满了我的心房。 我们在街上闲逛,吃着当地的特色小吃。小镇上,居然有如意宝斋的分号,而且生意特别地好。门面虽不大,但已经排了长队,挤不进人。姑娘们大都一个人来挑首饰,偶尔也有一对对的,但天底下的男人,有几个如李悠般优雅貌美?他们大概是眼红了,分外排挤我们,俨然一副今天我们别想买成的模样。 第18章 我挽起袖子就要往里面冲,李悠摆手,「娘子莫急。」然后摘了我手上的鸽血红,堂而皇之地越过人群,进到店里去了。 我正踮脚张望情况,见一个小二模样的人从店里跑出来,「真是对不住了各位,今天小店有事,不做生意了。」 人群立刻吵嚷起来,小二一边躬身赔不是,一边送客人走。待到人散得差不多了,小二往我这边过来,恭敬道,「可是李夫人?」 我点头。 他伸手让道,「夫人请随小的来。」 我跟着小二走进店里,一个掌柜模样的人迎过来,「夫人一路上辛苦了,请随小的到后院用一口清茶。」他把我带到后院,李悠正坐在一口井边喝茶。一棵巨大的榕树把不大的小院都庇护在阴凉之中,我看他两手空空,惊到,「天哪,你不会是把鸽血红当掉了,才能坐在这里吧?」 李悠没说话,倒是站在我身旁的掌柜说,「夫人,瞧您说的。全国的如意宝斋都是大老板的,哪还用当掉鸽血红?坐,您快请坐。」 我张着嘴,木讷地坐到李悠身边,看了看掌柜,又看了看李悠。天哪,他刚才说什么?全国的如意宝斋,全国!我跟霓裳挤破脑袋才能抢到的首饰,享誉全国的工艺设计,居然是我夫君名下的?! 「傻掉了?」李悠摸了摸我的头。 「你骗我!你居然不告诉我……你……」我气得瞪他,他倒好茶递过来给我,「我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是你自己不细想。」 我琢磨了一下,也对。其实那日在葡萄园,他讲的话就已经透露了几分。试想想,一枚簪子,他居然知道样式,还能见到神秘的大掌柜,除了他是老板以外,还有几种解释? 想明白了后,我顿时又惊又喜,那程度不亚于活生生地掉进了一座金矿。难怪他敢哄抬米价,搞乱盐市,还那么浪费奢侈,这个人是要多有钱啊! 他看向掌柜,公事公办的口气,「老马,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小的前几天收到东大人的飞鸽传书,已经都布置好了。苏记的米,石记的盐,还有万兴钱庄,全部都准备就绪。小的知道这么大的动作,大老板您肯定会亲自来一趟,所以恭候多时了。」 苏记,石记,万兴钱庄?天哪,别怪我一个堂堂的公主大惊小怪。全国第一的米商苏记,江南食盐的第一大户石记,全国钱庄的巨头万兴?!这些,难道也都是李悠的? 李悠说,「就按小东的计划,准时开始行动。你们各地的分号相互帮持,务必让名册上的几个地方官的问题全部闹大。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另外继续探查与霍党有来往的官吏。」 「是,小的这就去准备。」 老马走了以后,我紧紧地抓着李悠的手,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以前,我知道谢明岚很有钱,他们家也有家族的生意。但谢家跟我现在所知道的李悠相比,绝对是九牛一毛。这个人只要下一个命令,整个国家的经济都要动上一动。这不是玩笑。 「这,这些……都是你一个人……?」我有点语无伦次。 好在他听懂了,解释道,「当然不是。王父在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经营生意。他的几个妻子的产业,也在她们死了之后,转投到我的名下。当然,这几年也吞并和收购了不少,一些产业也因为精力不足而转让了。」 「你一个人,这么多的生意,忙得过来吗?!」 「所以王府里才有那么多的管事啊。马匹的生意,马房的管事会总理,而珍宝房就会管理全国的如意宝斋。他们都和小东李旦商量着办事,大事情才报给我决断。」他有条不紊地泡茶,每一个步骤都做得优雅而到位。我看着他熟悉而又陌生的轮廓,表情像是天空中飘过的一团团未知形状的云。 原来,我真的不是很了解他。 「暖暖?」他叫我,手中递过来的茶盏飘出清新淡雅的香。他淡淡的一笑,驱走了我心头的雾霭。 我喝着那甘冽的茶,在午后的树荫下,有一种别样的惬意。我是女人,他的女人,别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车夫毫不含糊,给我们找了一座独门独院的住处。李悠按例给了他丰厚的赏钱并辞退了他。自己叫人帮忙添置了一些日常的用品。 我在小院里转了两圈,欢快地说,「我们要在这里住下来吗?」 「你这么喜欢辛镇,我们就多住几日。」 我愣住,「辛镇?这里是辛镇?」 李悠点头,「怎么了?」 我想起了辛茹安,这是她的故乡。那日她低头跪在霍羽的面前,宣告了对我的背叛。虽然在理智上,我能原谅她,也许她一家的性命都攥在霍党手里,可是感情上,那是我的安姑姑,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安姑姑,我不能不怪她。 「暖暖?」李悠走过来,把我拉进怀里,「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我紧紧地抱着他,摇了摇头。他没再追问。 「是这里吧?」门口有人说话,我放开李悠,转身看去。 只见六七个人依次走进门来,看到我和李悠,齐齐跪了下去。一个最为年长的老人匍匐道,「公主,草民一家谢过您的大恩那!」 我疑惑地看着李悠,又看向他们,「我并不认识……」 「草民,是不孝女茹安的爹。」老人伏在地面上说,「他们以我们全家的性命相威胁,小女不得已才做出了背叛皇后和公主的事情来。辛家受皇室大恩,此生没齿难忘。草民这身老骨本没什么,但几个孙儿还年幼,茹安实在是……请公主恕罪啊!」说着,一家人都纷纷磕起头来。 我连忙过去,把他们一一扶了起来,「我知道安姑姑一定是有苦衷的,我不会降罪于她。」 老人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混沌的老目有点湿润,「茹安自小就跟着皇后娘娘,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与皇后娘娘情同姐妹,若不是有未了的心愿,她就该随皇后去……」 第19章 「辛老爹你不要这么说。安姑姑正当年,万万没有这种道理。」 老人抹了抹泪说,「这处院子,是我们全家的一点心意。公主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提出来。请公主千万不要推辞,否则草民全家都不安心。」 这是辛家的房子?我一愣,回头去看李悠,他对我点了点头。 老人身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出声道,「爷爷,那可是陇西王?」 老人连忙呵斥了一声,「大胆!不得喧哗。」 女孩扁了扁嘴,目光却一直胶着在李悠身上。她发育得很好,身量比我高,前凸后翘的。她看我一眼,没有她爷爷那么恭敬,嘀咕道,「果然如坊间传闻,根本就配不上……」她的声音很小,我听不真切,但也不想跟她计较。她说的是实话,任谁看我和李悠第一眼,都会觉得我配不上他。 李悠本来远远站着,大概是见我这边有些冷场,就走过来和辛老爹一家握手。我趁机狠狠地拧他的背,「这么大的事居然也敢瞒着我。」他握好手之后,低头靠在我耳边说,「娘子,下这么重的手,捏坏了可怎么办?」 我瞪他,他毫不顾忌地亲了我的脸颊一下。那边的几个人都不自在了,辛老爹咳嗽了一声说,「草民不打扰二位休息了。二位的行踪,草民全家都不会说出去的。二位尊驾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下来就是。」 李悠轻松地说,「辛老爹,我信得过你。」 辛老爹带着一家人行礼之后出去,那个女孩子回头看了李悠一眼,突然跑回来,「你,你好,我叫向晚,辛向晚。」 「向晚,你好。」李悠点头。女孩的脸涨得通红,还想再说什么,大概看到我虎视眈眈地盯着她,对李悠匆匆俯身,就跑出去了。 他们走了之后,搬运柜子桌子的人就来了。 我把李悠拖进屋里,一脚踹上了门,「坐下!」 他乖乖地坐下,托着下巴好笑地看着我。 「说,怎么回事?」 「娘子,这次真的是巧合。我受李旦所托,来金陵找人,恰好打听到了辛茹安的家,就派人去拜访了一下。结果正好被辛老爹听出了我们要来,他非要来上门谢罪,还要把家里闲置的一套房子让给我们住。我们刚好没地方住,我也就不推辞了。」 我气鼓鼓地瞪着他,「王爷,你的巧合会不会太多了?那刚刚那个小姑娘呢?」 他扶着额头,「娘子,你不要乱吃醋好不好。我对小女孩不感兴趣。」 「她明显对你有好感!」我拍桌子,拍得砰砰直响。他伸手把我拉进怀里,用唇摩挲着我的唇瓣,「娘子,别人的思想我控制不了。我只对你一个人有意思不就好了?」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手伸进我的衣襟里,磨人地揉捏着。 「我……你……」我的身体听话地起着反应,口里抑制不住地发出呻吟,「停下来,外面有人……悠……」我推他的手,他终于停下来,顺势把我的衣服拉好,「暖暖,除了你,这一生,我都不会再爱别的女人。」 「光不爱不行,还不能看!」 「好,不看。」 我趴在他的肩上喘气,他轻轻地拍我的背。时光安静而温柔。 「悠,为什么是我呢?我一点都不好。」 「这话,你问过谢大人吗?」 「喂!刚刚谁说不要乱吃醋的?我不理你了。」我推他,他把我抱得更紧,「因为你是李画堂,你是暖暖,你是小六,你是葡萄,你是小柚子的娘。」 「谁,谁是小柚子的娘!」 「很快就会是。」他笑起来,摸我的头,像宠爱一只小猫咪,「暖暖,我已经老了。你理解一下我的心情。」 呸,这人,明明就是想当爹想疯了。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老个鬼啊! 我们在辛镇一呆就呆了一个月。这期间,西北的战争打打停停,可汗和龟兹王满腔热血,无奈手底下的将领并不十分配合,经常有不经意的后院起火的事情。再加上王盈时不时地推波助澜,双方都打得疲惫了。 而金陵这一带,因为江南的水患,粮价暴涨,食盐短缺,并有愈演愈烈的趋势。百姓怨声载道,每天围堵在官员的官邸前。地方官员仍然是路有饿死骨,朱门酒肉臭,很快,各地的暴乱不断,朝廷终于不能再视而不见,着手查办那些官吏。 李悠告诉我,这些官吏大都与霍勇有所联系,他们下马,谢太傅这边就有机会争取安排一些清廉并年轻的官吏。谢太傅,秦奘还有我舅舅王悦在朝中举步维艰,他们每走一步,每行一事,就要花大力气。在这种情况下,为了打开局面,谢太傅又替谢明岚安排了一门亲事,对方家世显赫,可是谢明岚又拒绝了。连门都没给对方开。 我听后摇头,他连公主都拒绝了,也不差这一个郡主。 辛家的小姑娘,总是会借口帮忙家务,隔三差五地来我们的小院。刚开始,我并不喜欢她,没有人会喜欢自己的情敌。后来看到李悠对她一副疏远有礼的态度,我反倒有点同情她了。而且李悠经常不避讳地跟我亲热,闹得小姑娘面红耳赤,夺门而逃,后来也不敢常来了。 这一天,我正在院子里晾衣服,听到有人敲门。 李悠不在家,我有点害怕,就没有应声。门外的人低声说,「公主?公主您在里面吗?」 是小陆子的声音。我连忙过去开门。 小陆子站在门口,黑黑高高的小齐站在他后面,冲我笑。小陆子看了一眼我身后,惊讶地说,「公主,您,您竟然在洗衣服?!」 我连忙说,「嘘,小点声,这里可没有什么公主。衣服都是大婶洗好的,我只负责晒一晒。」我把他们让进来,搬了凳子让他们坐,「你们怎么来了?」 小陆子低声说,「驸马写信回炎凉,说要找一个帮手,李丁就推荐了小齐。而奴才则是来告诉公主一个好消息的。太子妃顺利诞下了一个小皇子!」 第20章 「太好了!」我激动地站了起来,「这下霍勇没借口不让他们在一起了!」 「是,皇上已经下旨,等孩子满月,就举行皇后的册封大典。」 我望着天空,伸手拜道,「谢天谢地,父皇母后,一定是你们在天之灵保护他们母子平安。」 小陆子说,「公主,恐怕不是这么简单。」 我愣住,「此话怎讲?」 小陆子斟酌了一下说,「以王家如今的局面,太子妃要做皇后确实是难的。可是如今南方水患严重,王悦大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筹集了一大笔赈灾款额,直接送到灾民的手中,在民间的声望一下子高了起来。紧着,皇室几位德高望重的宗亲联名上书,说王家为先皇后遗族,又品德高华,太子妃为皇上之发妻,立太子妃为皇后,是众望所归。在这个节骨眼上,太子妃又生下了皇上的长子,不立为后,实在说不过去了。」 以我舅舅王悦的为人,他遇事最多忍气吞声,断不会有这样的谋划。 这个时候,李悠和马掌柜一道回来了。李悠看到小陆子和小齐一点都不意外。他把小齐招到身边,向马掌柜引荐。马掌柜和小齐互相见过礼,小齐很紧张,手一直绞着衣裳。 李悠对马掌柜说,「这孩子肯吃苦,手艺也好,老马,你多帮帮他。你知道我的意思,将来如意宝斋的生意,是打算交给他的。」 马掌柜看小齐的眼光马上不一样了,「是是,大老板,小的定当竭力。」 「王……」小齐张口欲喊,李悠轻轻摇了摇头,小齐就改口,「大老板,谢谢你对小的的栽培,小的一生都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说着,就跪在了地上,要磕头。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李悠拍了拍小齐的肩膀,轻松道,「说起来,你该谢谢夫人,要不是她,我还不知道你有能耐拜到阿勒泰那个老顽固。」李悠看向我,嘴角有春花般的笑容。几个人都笑盈盈地看向我,我难为情地低下头。这人,哪有夸人这么不带拐弯的? 小陆子来了之后,我顿时轻松了很多,家务事都让他给承担了,我成了一个彻底的闲人。晚上,我向李悠抱怨,李悠笑着说,「也好。手都变粗了。」 「不许嫌弃我。」我靠在他的怀里,「悠,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他低头吻我的鼻子,「怎么这么急着回去?你不是说你喜欢这里?」 「是啊。可是,总觉得在这里没有在炎凉安全踏实。等哪天霍党被推翻了,再来。」 他点头,「还有两件事,办好了就回去……说起来,这其中的一件,让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我故意揶揄他,「什么事能让堂堂陇西王伤脑筋?」 他敲我的额头,「坏暖暖……是李旦要我找的那个人。」 「是个怎样的人?」 「说来话长了。李旦年轻的时候,是个落魄的书生,受尽了人们的白眼和欺负。他流落到金陵的时候,曾被一对主仆所救,那女仆精心照顾他,还送了他很多钱,他就是用这些钱去赶考的。但因为那对主仆要赶路,几天后就不告而别。他甚至不知道她们的姓名,只见到那女仆有一个蜡染的香囊。蜡染是金陵一带特有的手工艺,但仅凭这样的线索,要找人谈何容易。」 我靠在李悠的怀里唉声叹气。在人的一生中总会碰到一个人或者一段故事,每每念及的时候,心就会在喧嚣中蓦然静寂。 他笑道,「傻瓜,是李旦没找到人,又不是你没有找到,你这么惋惜做什么?」 「我的人不就在这里吗!」我戳他的胸膛,没好气地说,「就因为你在这里,所以我才替别人惋惜啊。你要是不在这里,我就不是惋惜,而是痛哭流涕了!」 他大笑起来,让我枕着他的手臂,「暖暖,幸好你在这里。填补了我人生本来留下的那个缺憾。‘蓝蓝天空,太阳公公,’我要把这歌传给我的儿子,让他将来唱给自己最心爱的女孩儿听。」 「哼,你儿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你说在哪儿呢?」他凑过来,我一个激灵,就被他压到身下去了。 金陵,曾是诸侯埋金,凝聚王气之城。 李悠拉着我上金陵,并不说为什么。我们在繁华的街头品尝小吃,什么黄桥烧饼,什锦菜包,豆腐涝等等,全是我没吃过的玩意儿。而且金陵的小吃,选料考究,造型独特,风格别树一帜。 「为什么呢?」我坐在莲湖楼二楼临街的位置上,捧着桂花夹心小元宵,喃喃自语。 「什么?」李悠往楼下看一眼,像个贵公子般,打开精致的扇子轻轻摇了摇。 「这些点心为什么这么精致?」 李悠对我笑道,「你是个地地道道的汉人,怎么反过来问我?」 「我孤陋寡闻行不行?」 他合上扇子,持扇柄指着桌上的点心说,「这些点心源自秦淮画舫,工艺自然考究。」 我还没说话,见他忽而站了起来,遥遥对着楼下一拜。没一会儿,一行人就上楼来了。 领首的男子,一身锦衣玉袍,肤若凝脂,五官清秀。他在我们的身边坐下,随同他来的人都远远地站着。我瞧见他饱满的耳垂上几个洞眼,马上知晓了他原来是个女子。 「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陇西王的尊驾。王父说的时候,我还不信。」她的声音温婉,像发自清泉。动作举止也是落落大方,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女儿。直到听她说王父,我才隐隐想起,李氏族亲之中,有一位赫赫有名的福王李敢,封地就在金陵。他的女儿康平郡主李玉蝉,是享誉江南的名门闺秀。 李悠虽然为李氏最正统的一脉,李氏族人无不以他的血统为尊,但这个人生来没什么架子,就算别人觉得他有,也不是他故意摆的,而是他身上生来就有那种气场。 第21章 「郡主姿颜,本王仰慕已久,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我冲他挤眼睛,行啊,果然没白给他普及博大精深的汉文化,这绝对是别三日便可刮目相看的水平。 李玉蝉莞尔,唇红齿白,春风十里,绝代佳人是也。 「王爷常年居于北地,何来南人的酸儒之气?」她掩嘴,笑看向我,「不知这位是……?啊,想必便是大名鼎鼎的王妃了。」她拱手见礼,秋水瞳里有几分别样颜色,「谢侍郎便是为了你,拒绝与我的婚事吧?」 ……冤家路窄么?我知道小白龙拒绝了一位郡主,可没想到拒绝的居然是她!李氏一族的宗亲里,据我所知,没有人的才貌声名能够凌驾于李玉蝉之上。她不仅有西子之恣,更有棋琴书画之绝,放眼当今天下,也无女子能出其右。我不禁扼腕叹息,谢明岚啊谢明岚,古书里说的才子佳人天下无双可不就是这般?你怎么不知道个好歹。 李悠大概是见我迟迟不接话,对李玉蝉道,「内人拙于言谈,还请郡主见谅。」 李玉蝉轻轻摇头,「王爷何来见谅一说?伉俪情深,自古就传为佳话。何况美人英雄在前,玉蝉自是羡慕,又何来丁点怪责呢?如若陇西王您不介意,可否移驾到府上一叙?」 「这可是福王殿下的意思?」 「自然。玉蝉虽受王父错爱,大小事宜都参与谋断,但如此贵客,自然须王父开口才能请到。王爷,请。」李玉蝉起身,优雅地抬手,李悠也不推辞,牵着我一并往楼下去了。 我们走的是后门,后门外停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李玉蝉让随从们散进人群里,只留下车夫,她与我们共同坐于马车之内。她的眼睛很有灵气,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一看就讨人喜欢。 虽是金秋时节,白日里还有些余热。金陵的街道又较之辛镇拥挤,空气并不十分好。 起先我只是头昏脑胀,后来演变为恶心干呕,到福王府邸的时候,我已经有些不济。 「暖暖?」李悠执着我的手,迅速把我抱下马车。李玉蝉给我们安排了一间屋子,并派人叫来了府里的大夫。 我躺在床上一直冒冷汗,李悠坐在床边给我擦汗。 我有些怕,空出来的那只手一直抓着他的衣袖。他轻柔的目光稍稍平复了我的恐慌,郎中却把着脉,迟迟不说话。 「辛大夫,究竟如何?」李玉蝉催促道。 那位姓辛的大夫并不知我们的身份,只盈盈笑道,「若老夫的判断没错,夫人这是有喜了,不碍。」 我一愣,李悠已经俯下身把我抱了起来,「暖暖!」他的喜悦和激动全都凝结在喉头,手臂却用了全力地抱住我。我眨了眨眼睛,才反应过来,「我没听错吗?」我看向大夫,「大夫,没错吗?」 「老夫行医数十年,应该不会错。」 我的眼眶湿润,伏在李悠的肩上,小声地哭了起来。李玉蝉送大夫出去,把房间留给我们。 「好暖暖,哭什么?」他低头吻我的泪水,又把我抱进怀里。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把我嵌进他的胸膛,「暖暖,我无法告诉你现在我有多快活,我的孩子,我等了他这么久,等得这么辛苦……」 我点头,拼命地点头,仰起头去吻他。我不知道此刻要说什么。泪水涌进我们口中,咸咸的,却有新鲜的香气。 「我发誓,这一次,我会用我的生命去保护他。」我望着他说,「他在,我在,他要是……」 他伸手捂住我的嘴,轻轻叹道,「暖暖,不好的话不要说。」 我点头,握着他的手,靠进他的怀里,「父皇和母后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一定会的。」 夜晚,福王举办了盛大的晚宴。李悠携着我进入举办晚宴的花厅,王府的下人迎上来,恭敬地说,「先生,女眷需要去偏厅。」 李悠本拉着我不放,那下人有些不知所措。我轻声道,「悠,这里是汉人的地界,可不是炎凉,你想要办事,守点规矩比较好。」 李悠皱眉,已经入座的宾客纷纷看向我们这里。 我们身后有一个轻盈的声音响起来,「先生若不放心,把尊夫人交给玉蝉可好?玉蝉保证不让她受一点委屈。」 话音落,那娉婷的身影已经来到我的身边。 李玉蝉一身如烟轻纱,头上斜簪着白玉兰,清新淡雅。 宾客纷纷起立见礼,她含笑示意,而后牵起我的手,询问地看向李悠,李悠这才放了手。来引导的下人仿佛松了口气,躬身让李悠往上座走。李玉蝉拉着我穿过芳香四溢的长廊,前往女眷所在的偏厅。不长的路,她时时提醒我小心,还把手中的琉璃灯移向我的脚下。 我忍不住问,「郡主,你也喜欢玉兰花?」 李玉蝉笑道,「听公主殿下的意思,好似还有人也喜欢此花?」 我在很慎重地考虑要不要把小白龙抖出来。可他刚刚拒绝了人家,不知道堂堂的康平郡主,会不会怀恨在心。 她轻吟道,「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我知姑射真仙子,天谴霓裳试羽衣。公主不觉得,很美吗?」 我望着她秀丽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儿时,也曾有个很好看的男孩子,负手对着满园的玉兰吟此诗句,临了还回头问我,「葡萄,你不觉得很美吗?」 当时我没觉得,现在却有些觉得了。但觉得的不是玉兰很美,而是这两个人真的很配。 李玉蝉蹲身向我行了个礼,「公主,虽然有些冒昧,玉蝉有一事相求。」 「你说你说。」 「王爷与您此行相当隐蔽,为了二位的安全,待会到花厅,玉蝉只说您是王父宴请的一位先生的妻子。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公主海涵。」 「不会不会。你们按照事先的安排就好。」 第22章 「那……」她狡黠一笑,「玉蝉既不能喊您为公主,公主也不要再喊玉蝉为郡主了。直呼玉蝉就好。」 我幡然醒悟,笑着点了点头,「玉蝉。」 她也笑了,「夫人这边请。」 偏厅里只摆一张圆桌,坐的女眷并不多,大都是福王的内眷。李玉蝉坐在圆桌的主座,拉我在她身边坐下,我们身边的一个妇人有了微词,「郡主,不过是一个客人的家眷,何能坐在你身旁?」 李玉蝉脸上无异,笑着让大家开席,目光轻落在那夫人身上,「二娘,这家,是你当还是玉蝉当?」 「自然是你,自然是你。」那妇人有些恼怒地看了我一眼,我不得不回敬了她一眼,恶毒了一把。 食物很丰盛,做工考究,是金陵之风。席上众人或轻声谈论,或相互劝酒,其乐融融。玉蝉心思玲珑,见我有些坐立不安,便低声说,「我素闻你家先生不善酒力,已经和王父提前打过招呼了,夫人不要挂心。」 我感激地看着她,她微微摆了摆手,便继续与桌上的众人谈笑。 席至一半,有妇人微醺,说话也大胆起来,「要我说啊,现在的朝廷就是霍家的天下。郡主你才貌双全,何必专心于谢明岚一人?霍羽也是不错的人选。」 「可不是?」另一个妇人接到,「我们郡主为先皇册封,王妃所出,身份何等尊荣?特意去谢家登门拜访,那谢明岚竟然闭门不出?不是好歹!」 「我听闻霍羽仰慕郡主芳名,曾多次到郡主下榻的地方求见,郡主何不考虑霍家?」 李玉蝉道,「只怕霍将军仰慕的不是玉蝉,而是王父手里的江南盐粮。」 毕竟是女孩子家,当众被人提起这么不光彩的事情,面子上总有些过不去。我看那几个多嘴多舌的妇人就讨厌。本来按辈分,我应该叫福王一声叔叔,我这叔叔别的本事没有,娶老婆的功夫绝对是全国第一流。他的王妃早逝,侧室已经不知道排到第几个,儿子女儿也应该生了一堆。他不把府里的内务交给自己的妾,而是交给了李玉蝉,说明这个康平郡主,定有她过人之处。 我环顾众人说,「我告诉你们,喜欢赤京第一金可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在赤京城里,喜欢谢明岚的姑娘能排满东直道!你们怎么知道他不喜欢郡主?也许他喜欢,只是害羞呢?再说了,谁说现在霍家得势,跟着他们就一定好?那个霍羽,乖张阴戾,还喜欢杀人,嫁给他有什么好的?」 众妇人来了兴致,七嘴八舌地说,「这位夫人是赤京来的?要不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你给我们讲讲赤京的事吧?」 「那谢侍郎据说也是才貌双绝,有这回事吗?」 我口干舌燥,唾沫横飞地跟她们讲,李玉蝉也极有兴致。刚开始只是内眷,后来几个下人也围过来听,渐渐的偏厅便满了。我越说越带劲,直到长廊那边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才停下来。 抬眼看去,福王雍容气度,只是有些发福。 他友善地看着李悠,半开玩笑道,「先生,真没想到,夫人还有说书的天赋啊。」 李悠向我看过来,女人们无不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就像碧绿湖池中的一朵清莲,就算隔着远,也能闻到沁脾的香气。 「是啊,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淡淡地回应。脸上却不是很愉悦。 我知道把狮子惹恼了,忙跳下凳子,向他跑过去。他紧张地伸出手,接住我,深棕色的眸光中有几许怪责。 福王把内眷和下人都遣退,只留下我,李悠和李玉蝉三人。待人都走光之后,我靠在李悠耳边轻轻说,「悠,你生气了?」 他难得没有否认,「嗯。」 我好笑地望着他,背对着李玉蝉和福王,把他的手拉到自己的小腹上。他的眸光变得温和,另一只手拂过我的鬓角。 「咳咳,二位可否入座了?」福王在我们身后说。 我挨着李悠坐下来,李玉蝉一直用手背掩着嘴,轻轻地发笑。 福王说,「民间传闻,陇西王对王妃用情至深,甚至不惜只身入虎穴龙潭。本王只当那是传闻,王爷你的性子本王还是知道的。可今日一见,所传非虚啊。一对璧人,羡煞旁人。」 李悠道,「让福王见笑了。」 我在桌子底下抓着李悠的手,听李玉蝉说,「玉蝉听闻陇西王被命为平西大将军一职时,就知道陇西王您慷慨赴任,必然有自己的打算。如今一看,西北这场战,三五年之内不会停息,倒也为我们众人争取了足够的时间。霍党专政,朝政凋敝,百姓恐怕要受苦了。」 福王怒道,「说起这个本王就来气!霍勇那厮逼人太甚。本王经营江南日久,想要用一道圣旨就收了本王的盐铁专卖之权,来解江南水患之危。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偏偏谢明岚不肯合作,否则我们哪至于这么被动!」 我知谢明岚在当今大局之下如此行事,于谢太傅还有福王两方都十分不利。但小白龙少年时代就已入仕,一直随父皇左右。哪怕他做了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也定然留有后招。何况,他拒婚于我来说,实在不算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 「福王,以我的愚见,这盐铁专卖之权不如交出去。」李悠沉吟了一下说,「如今局势,我们都明了,若您公然抗旨,于金陵还有您自身都是极大的损失。相反,福王若能摒弃前嫌,与谢太傅等通力合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王爷,你的意思是?」 「奉旨交出盐铁之权,霍勇便不会再对您咄咄相逼。而您经营江南多年,短暂的盐铁之缺,并不妨碍您行大事。郡主冰雪聪明,才貌双绝,也并不是非谢侍郎不可。若是您誓不与霍党合流,除了谢太傅,放眼朝中,还有谁是更好的选择?谢家门楣,在我朝数一数二,谢太傅门生广布,便是这江南官吏之中,也多有他一手提拔的有为之士。福王想,月盈则缺,霍氏一意孤行,难保有一天不容于天下。到时,无论皇帝如何,谢家总是不会倒的。您说呢?」 第23章 福王与李玉蝉对视了一眼,捧腹笑了起来,「哈哈哈,好你个李悠。你直说此行是来帮谢翁当说客,也不至于绕这么一个大弯子了。」 李悠笑道,「也不尽然,李悠诚心与福王相交,还望这点心意能被福王知晓。」 「好说好说。陇西王为李氏正统,我等自然以你马首是瞻。」福王起身,见礼道,「既如此,本王也不耽搁,即日传密函于谢翁,共同商讨大计。不知陇西王何时返回炎凉?若有雅致,不若在金陵多逗留几日,也让本王尽尽地主之谊。机会难得嘛。」 李悠看我一眼,推辞,「公主身子不便,我们会尽快返回炎凉。」 福王点头,「既如此,本王也不强留了。但略备的薄礼,还望王爷你能笑纳。玉蝉,这里就交给你了。」 李玉蝉起身,行礼恭送福王离去。李悠携着我的手,就要告辞。 李玉蝉抬手道,「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对李悠点了点头,随着李玉蝉到了方才逗留的长廊。她脸颊有两朵极俏丽的红云,支吾着开口,「玉蝉知情爱一事并没有因由,与谢侍郎实在是……玉蝉只想问公主……可否割爱?」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问,想了想说,「我与谢侍郎早已没有任何的瓜葛,没有割爱这一说。你看到了,王爷待我极好,我们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玉蝉,我初到炎凉之时,王爷的一位长辈对我说,要打动一个人,先要取得他的信任。人心和人心之间都隔着一道门,但金诚所致,金石为开。」 「我怕他的心,高高在上,早已容不下我。」她侧头,脸上有一丝苦痛。 我拉着她的手,「玉蝉,我倒是衷心期望你们能在一起的。他那么好,也该有你这么好的人来爱他。」这话,我说的很诚心。 「玉蝉不知该何为……」 「玉蝉,政治的事情我不懂,但你瞧,如今谢太傅等人孤立无援,若你和你王父能倾力相助,于太傅和谢侍郎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有道是,患难才能见真情。」 李玉蝉若有所思,但没有再说什么,把我送回了李悠的身边。 她亲自把我们送到府门口,又送上了马车。我撩开窗上的帘子,向那个倩影挥手。一直到马车拐过弯,再也看不见王府高高的院墙,我才把帘子放下来。 「暖暖,康平郡主与你说什么了?」 「女儿家的私事,男人不要管。」 「又是关于小白龙?」他把我拉进怀里,揪我的耳朵,「娘子你好大胆,公然说了他一箩筐的好话也就算了,还那么积极地给他牵红线。置为夫于何地?」 「唉哟,疼。」我去抓他的手。他低下头来,撬开我的唇齿,不管不顾地就冲了进来。我被他的蛮横吓到,身子脱力就要往后倒,他伸手扶住我的腰,狠狠咬了一下我的唇才放开。 「小……小气鬼!……只是说说都不行……」 「不行。」 「王爷,我用你儿子发誓,对他绝对没有非分之想好不好?」我勾住他的脖子,吻他的脸,「你理解一下我的心情,我衷心希望他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等他成家了,我们再想有什么,也不可能了是不是?」 他的眉心挤成一个川字,我连忙摆手,「好好好,我说错话了,我们本来就没什么。好王爷,我拙于言谈,你知道的。」 不理我。 「王爷,你大人有大量,饶了妾身这一回吧。妾身心里眼里都只有你,天地可鉴。你不看我的面子,看宝宝的面子,好不好?」我靠进他怀里,摸着自己的肚子,小声说,「小柚子,快帮娘说说情啊。」 他终于笑了,揉着我的头,「他才多大,怎么帮你说情?」 「嘿嘿。」 「暖暖。」他俯下身来抱紧我,把头埋进我的颈窝里。这是他最喜欢的姿势。「虽然他为你付出了很多,我感激在心。但你要知道,今生,我不可能成全你们。」 「嗯。我们的缘分早就断了。」 他靠在我耳边轻轻说,「以后,不论我站在什么样的立场,都能容下他。除非,他对你还有非分之想。暖暖,我怕他在你心中的地位。」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有不同于以往的严厉,还有很多的无奈。我没有太听懂意思,但仍然乖乖地点头。 「你有了身子,小陆子一个人照顾你,肯定不方便。我又给你找了个人,她已经在辛镇等我们了。」 我问他是谁,他怎么也不肯说,直到我推开辛镇家中的大门,看到一个人跪在我面前。她没什么变,宫装变成了粗布麻衣,鬓角也多了几根白发。她望着我,眼中盈满泪水,嘴巴开合了几次,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李悠说,「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吊在一棵柏树上。若迟些,也就救不回来了。」 我捂嘴,「安姑姑,你为什么这么傻……」 茹安没说话,倒是小陆子跪了下来,「公主,求您别怪安姑姑。我们这些当奴才的,命都不由自己。更何况安姑姑一家的性命,都攥在霍勇的手里。若是只有她一人,定然不会做一丁点对不起皇后和公主的事情,请公主明察!」小陆子给我磕头,安姑姑也给我磕头,我把他们俩都扶了起来。 「也好。」我握着茹安的手,「母后不在了,我还有你。以后,我们一起生活吧。」 「公主!」茹安伸手抱住我,我们相拥而泣。我想,冥冥之中,也许是母后在天之灵护佑我们重聚。若她还在世,也不会怪茹安的。 「公主别哭,有了身子,哭对孩子不好。」她温柔地给我擦眼泪,手心有母亲般的温暖。 李悠忽然对茹安说,「你腰上的香囊?」 「哦,王爷是说这个?」茹安把香囊取下来,「年轻时候做的,也懒得换新的。这是蜡染,金陵一带的手艺。王爷可是觉得有什么问题?」 第24章 李悠从怀里取出一张图纸,比照看了看,顿时笑了,「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知道这个时候用是不是刚好?」 我仔细想了想,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看来我们此行,收获颇丰。 离开辛镇的时候,辛家和老马都来送我们。小齐因为李悠的安排,暂时得留在这里。李悠向众人告别,辛向晚拉着我到一边,扭捏着把一个香囊递给我,上面是一个抱着鲤鱼的福娃。 「我姑姑说,你对我们家有大恩。虽然我对你不服气,但是,」她羞答答地看了李悠一眼,「我能看出来,他只对你好。」 我笑道,「向晚,每个女孩都有自己的良人。你还小,但迟早会遇见。这个香囊我收下,谢谢你。」 她捂着脸,跑回了辛老爹的身边。 我坐在马车上,看着青瓦白墙旁的一干人,问身边的李悠,「小齐一个人留下来,不要紧吗?」 「阿勒泰忙着打战,暂时教不了他。趁着这段时间,让他有机会多接触江南的生意,以后我也好转手给他。」 「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你会选小齐?珍宝房里有那么多的能人,他的天资并不出众,何况还有李丁这么好的人才。」 「李丁,他日要有大用。至于小齐,这个孩子能力并不出众,但好学肯吃苦,踏实厚道,最重要的是,」他停了一下,深深地望着我,「他重情重义。在你被抓去赤京的那段时间,他和明之,小陆子曾准备偷偷去救你,被外公发现,狠狠骂了他们一顿。而后他们每日都礼佛三个时辰,祈祷你安康。暖暖,父皇曾说仁者无敌。我相信你选的人,也决不亏待真心待你的人。」 我抱着他,心中暖暖的,除了「谢谢」,再也想不到别的语言。 小陆子和小齐在炎凉的时候,结下了深厚的友情,两个人说了很久的悄悄话,他才同安姑姑一起上马车来。 我们顺利地离开了辛镇,一路上像一个大家庭一样有说有笑。我想也许我的人生就会定格在这样的美满上,有几个儿女,有一个能携手一生的爱人,还有许许多多我爱和爱我的人。 然而时光的车轮飞速地运转起来,人生永远有许多想不到的意外。 自新皇登基开始,霍勇的官位便被一再拔升,最后到了安国公这样的尊位,再无可提升之地。同时,众多官吏仰仗着霍勇的裙带关系,在地方横行,民生更加凋敝。不少反对霍党专政的清流被肃清或下狱,一时谈及霍家,忠良恨,百姓怨。 大兴三年,突厥可汗和龟兹王大战于突厥的安拉城,突厥可汗和龟兹王双双负伤,双方各自退兵十里。这场战争,终于以两败俱伤的结局告终。战事结束之际,霍勇招刘浣返京,刘浣不从。霍勇又以指挥不力之罪问责王盈和李悠,王盈隐而不发,李悠没有正面回应。霍勇怒,但暂无暇顾及西北。 大兴四年末,皇帝推行了一年的新政,以失败告终。霍党趁机再次铲除异己,一大批官员被革职。谢太傅的权利,几乎被架空,被气得卧床不起。 大兴五年的开春,突厥可汗终因伤重不治而逝世,突厥的诺力王子继位为可汗,边境的局势非但没有缓和,而变得更加紧张。 而我和李悠的第三个孩子在此时降临人间。生产中,我遭遇险情,险些没了小命。外公抢救了一天一夜,虽然保全了性命,但他也惋惜地表示,以后再度怀孕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经此一劫,李悠吓得魂飞魄散,把从来不离手的两个儿子交给小陆子和安姑姑,每天守着我喝药吃饭。头一个月,我基本上睁不开眼睛,连女儿的满月宴都没有出席。等我稍稍好转,已经是五月的开头。 这天,安姑姑来看我。闲谈起了李旦之事。 原来李旦本名卫星海,金陵人氏。这个人,我幼年时曾久仰大名。他少时落魄,青年时代参与科举,一举夺得功名,后晋为青州刺史。我父皇曾御批他为天下第一清流。然而在一次贪污案中,因为耿直得罪了霍党,被下属出卖,锒铛入狱。此后,谢太傅虽设法营救,但以失败告终。卫星海被流放于西北。 「他总是忘记不了以前的同僚,这次霍党肃清的名单里面,有他当年同科的旧友。」 我靠在软枕上点了点头,「赤京的形式,我们远在西北并不明了。李旦干着急也没有用,不如稍安勿躁。王爷的意思是?」 「王爷和公主一样的意思。我见他老睡不好,才来找公主叨念。还请公主恕罪。」 「我知道安姑姑你带锐儿也很辛苦。如今国家动荡,男人们志在四方,我们这些做女人的,也只能多担待些了。」 安姑姑眼睛一眯,「说起大公子,真是连我家老爷都没办法治住。皮得很。」 「他连我都不怕,只怕他爹一个。」我话音刚落,就听得洪亮的一声「娘!」循声看过去,一个小脑袋在床沿上露出来,深棕色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不知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我大喜,「锐儿!」他一股脑儿地爬了上来,坐在我身边,「娘,锐儿来给您请安。今天身体好些了吗?」 「好多了。」我笑着把他抱进怀里。这是我和李悠的长子,李锐,他英俊的轮廓酷似他爹。名字是外公起的,他说取锐有勇往直前之意。 锐儿看向安姑姑,「阿姆,我今天的功课已经做完了。一会儿爹爹问起来,你可要替我说好话。」锐儿很聪明,更是早熟。不过三岁多而已,讲话已经有了大人的模样。 安姑姑捂嘴笑起来,「小祖宗,我哪回不是说你好话?王爷那么疼你,也舍不得打的。」 「才不。爹爹偏心,他疼李想那个胆小鬼。对我可严厉着呢。」 「咳咳咳。」几声沉闷的咳嗽从门口传来,锐儿眼睛一亮,马上从我怀里挣出来,飞奔向他爹。 第25章 「爹爹!」他亲昵地喊,伸出手去。李悠俯身把他抱起来,故意板着脸说,「儿子,你跟你娘说什么了?」 「我说我最爱爹爹!」 李悠满意地点点头。跟在李悠身后的想想仰头看了哥哥一眼,嫣红的小嘴唇抿着,蹒跚地向我走过来。他的眼珠是正常人的颜色,但他的肤色像李悠一样莹白,他们都说,他长得更像我,「娘亲,今天好些了吗?」他说话总是慢吞吞的,也很小声,长得就像一个小饭团。我忍不住低头逗弄他,「好多了。想娘了吗?」 「想!所以送花花。」他把一束鲜花举到我面前,我低头闻了一下,开心到,「想想乖,很香。」 他吮了吮手指,回头看安姑姑,「阿姆好。」 「二公子,让阿姆抱抱你。瞧瞧这可怜见的模样!」安姑姑把李想抱起来,低头就猛亲了一大口。李想笑着躲开,「阿姆每次亲我,都把口水弄得一脸。脏脏。」 「那是因为阿姆喜欢二公子呀。」 「我也喜欢阿姆。」 那边,李悠把锐儿抱过来,顺势坐在床边,俯身亲了我一下,「暖暖,今天气色很好。」 我嗔他,两个小家伙都很自觉地用手捂着眼睛。李锐很乖地跑到安姑姑的身边去,把床榻让给我和他爹。 「姝儿呢?我好几天没见她了。」我问李悠。 锐儿插/话道,「娘,妹妹喜欢我,总对我笑。他不喜欢想想这个胆小鬼。」 「我才不是胆小鬼!」想想依然慢吞吞地说,「阿姆说,这叫温文尔雅。这样才像爹!」 我捂着嘴笑,某人无奈地摇头。 「喂,胆小鬼,你要跟我打一架吗?」锐儿开始亮出拳头,想想连忙躲到安姑姑的身后。李悠拉住锐儿,「儿子,别把你娘的霸道给学了。男子汉要懂得谦让。」 「喂!」我拍李悠的胸口,「什么叫我的霸道,我很霸道吗?尽在儿子面前拆我的台。」 李锐嘻嘻地笑起来,李想抿着嘴轻轻笑。 小陆子轻声进来,和安姑姑低语了一句,便招呼两个小家伙出去玩骑马。两个小人很恭敬地给我和李悠行礼,虽然动作有些怪模怪样的,但态度还是极认真的。然后安姑姑和小陆子一人牵着一个,出去了。 屋子终于安静下来。我把想想送的花放在床边,李悠和衣躺下来,伸手就把我抱进怀里。「还好。」他用下巴摩挲着我的发顶。 「什么还好?」我把他的衣领捋好,不解地看着他。 「还好你不用再生孩子了,还好你平安。生孩子这件事太痛苦了。」 「你现在知道痛苦了?下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我没好气地说。 「想了,但就是控制不住。」他笑,调皮地说,「谁叫你比想想还可口。」 「都是做爹的人了,还这么没正经!算了,反正以后我也生不出来了。」我叹了口气。 「没关系,暖暖。有了小小葡萄,我的人生就彻底圆满了。你也看见了,她长得有多像我。」 我用手按着他的鼻子,「恩,像你像你。还好最后一个是女儿,你家的那两个小子真让我头疼。」 「谁说的?锐儿和想想都很乖。」他把我的手指放到嘴边,亲吻着, 「我身体不好……姝儿都是小浣照顾的吗?」 「恩。」 我想了想说,「小东去突厥这么久了,诺力还是没松口?我猜他肯定归心似箭,要不你把他招回来吧。都是做爹的,不要这么心狠。」 他不说话。风把窗户吹得「砰砰」响,他微微撑起些身子,把窗户一下子推开。桃花的香气一下子就盈满了屋室,夹杂着我来不及欣赏的春天最后几抹清新雅致。 「喂!」我攀着他的肩,仰头看他,「你若是不想让云儿嫁给巴里坤,亲自去突厥不就好了吗?小东又能解决什么问题?」 「诺力一直都不喜欢蒙塔。他打定主意要让那云嫁给巴里坤,我也没办法。」 我盯着他,起先他有些出神,后来大概察觉到我的视线,变得有些局促,「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你不老实。」 他坐起来,拿背影对着我。脊梁是一道轻巧的弧线。 我贴在他的背上,双手环到他身前,「蒙塔要想做王,必须得娶那云。而边境真要平息下来,那云必须与蒙塔联姻。这是两国和解的唯一途径。但是你又怕他们一旦和解,霍勇就不会再给我们安宁的日子了,对不对?」 他双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沉吟了半响才说,「暖暖,你可知……」 「我知我知。」我枕着他的腿,伸手细细描摹着他英俊的轮廓,「兼爱,非攻。这几年,西北的百姓已经够苦了。可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过,战争也是洪水,荡涤人心,洪水过后,才能万象更新。现在,我们的国家,不正是需要洪水的时候吗?我哥哥,太过于儒弱,要想救万民于水火,靠他不行。」 他的笑容舒展开,一把擒住我的手,「暖暖,有一天,你会后悔今天劝我。」 鸽血红在我的手指上,璀璨光芒一如往昔。 「我就算不相信父皇的眼光,也相信自己的眼光。我可从来不后悔。」我仰起头,热切地吻住了他。 等我身体大好的时候,李悠召回了小东,准备亲自去一趟突厥的王庭。 自我认识那云,至今五年了。她和蒙塔一直是我心中未能完满的心愿。从突厥和龟兹开始打战,到最终在安拉城决战的三年里。他们隔着国仇家恨,隔着烽火硝烟,情比金坚。 「公主?」小陆子叫了我一声,我回头,看见刘浣把姝儿抱来了。 小宝贝正在熟睡。粉嫩的拳头抵在嘴边,嘴角还有一道水渍。她的嘴巴抿了抿,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了一片自然的阴影。美好得像是我的一个幻觉。 第26章 我轻声对刘浣说,「辛苦你了。」 女子的身体因为正在哺乳的缘故,有比往日更加丰满的曲线。她摇了摇头,把姝儿额上的头发掠好,对我笑道,「很可爱的小公主。」 我轻轻摇着姝儿,「小东这两天就会到炎凉了。近两年他事务缠身,你们夫妻聚少离多,委屈你了。」 「男儿志在四方,算不得什么委屈。」刘浣不在乎地说,「那个闷葫芦,就算在我身边,也跟不在时一样,好没趣。」 她这话,三分嗔怪,两分娇态,听得我和小陆子相视而笑。小陆子说,「东大人心里疼夫人和小姐,嘴上却说不出来。我们这些下人啊,都看在眼里。夫人生小姐那会儿,东大人特意从突厥赶回来,在产房外直打转。不过,要不是夫人这样的巾帼英雄,奴才还真不知道东大人的一颗心要飘到哪家去。」 突厥和龟兹之战的三年里,刘浣和小东并肩作战,患难与共。说他们是恋人,倒不如说是战友。战争刚结束的时候,小东喊刘浣都是「刘督军」。而刘浣则喊小东,「东大人」。这对夫妻别别扭扭的,时常被我们取笑。 时光真快啊,一晃眼,他们的女儿比我的姝儿都大了。 李悠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只静静地看着我们。等我们发现的时候,不知道他已经站多久了。刘浣和小陆子忙向他行礼。他对刘浣有不同于别人的亲切,大概还是记得五年前的照拂之恩,「小东快到了,李旦他们都在门口等他,你不去?」 「啊!」刘浣轻叫了一声,也顾不得行礼,迅速跑了出去。 小陆子见状,也躬身退了下去。 李悠走到我身边,用手背摸了摸女儿的脸,轻声道,「小宝贝睡得可真香。来,给爹抱抱。」 我把云姝放进他怀里。他一个大男人,抱孩子却有模有样的。不过,锐儿和想想也都是他手把手带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父女的感应,姝儿一到李悠的怀里,就睁开了大眼睛,兴奋地挥舞着小手,一直笑。 「小宝贝,看到爹爹是不是很高兴?来,喊声爹。」他轻轻地拍着她,眉梢眼角都是柔和的笑意。当爹的男人,是不是特别有魅力?我都有点嫉妒了。 我拿手帕把孩子嘴角的口水擦掉,轻拍李悠的肩膀,「瞧你,又不是第一次做爹。她才多大,怎么会喊?」 他把云姝高高举起来,云姝笑得更大声了。依依呀呀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恩,长大了肯定是个大美人。」李悠仔细地端详着她,好像自言自语。 「喂!」我恼了。问他三遍什么时候去突厥,完全当做没听见。 「小陆子,快进来把小姐抱走!」我冲门外喊。小陆子连忙进来,躬身举起手,「王爷,请把小姐给奴才。」他偷偷看了我一眼,对李悠说,「王爷不妙,公主好像生气了。」 某人这才回过神来,忙把云姝交给他带走。 我转身到书桌后面,拿起一本胡语的易经看起来。 「暖暖。」某人贴过来。 「干嘛?你不是不理我么?」我背对着他,不理。 「我错了。」他俯身抱住我,附在我耳边说,「别吃女儿的醋好不好?她可是你生的呀。」 我挣了挣,没挣开,索性任由他抱着。 「跟我一起去突厥吧?」他沿着我的耳根,一路往下吻。我被他弄得很痒,转过身去按住他,「喂喂喂!」 「恩?」 「你好好说话不行吗!」 「是。」他把我抱起来,自己坐在椅子上,然后把我放在他的大腿上,环抱着我,「跟我一起去突厥。孩子们交给安姑姑和小陆子。如何?」 「你怕那云不听你的?」 「她性子刚烈……我怕劝不动。外公年纪大了,不再适合长途劳累。你跟我去,怎么样?」他轻点着我的鼻子,笑道,「当然,那些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私心是,我这个老男人不想跟你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妻子分开。」 我瞪他,「越老越没个正经。在你眼里,突厥和龟兹打得你死我活是小事,民不聊生是小事,霍党迫害忠良是小事,那蒙塔和那云能不能在一起,就更是小事了。」 「谁说这些都是小事?」 「你总是摆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谁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撇嘴。 他难得认真地说,「暖暖,这些事,是当前的人力无法扭转的。我在意或者心痛,都无法改变什么。你要相信,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也希望能成全大多数人的幸福。」 我点头,「好吧,我陪你去突厥。」 他笑起来,「你也太好说服了吧?」 「没办法,谁让你是我的男人呢。」我趴在他怀里撒娇,「悠,我们好久没有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了。」 「恩。」他低头吻我,缓慢而深入。好像品尝一口美酒。 我的裙角忽然被人拉了拉,惊讶地低头去看,李锐正一手捂着眼睛,一手拉着我。 我和李悠都很挫败,无奈地放开彼此。我好脾气地俯身问,「锐儿,怎么了?」 「娘,对不起,但是有件事很急,需要爹爹去解决一下。」 「怎么了锐儿?」李悠问。 「姑爹好像倒在后门呢。」 我和李悠大惊。李悠抱起锐儿,我们一起向后门走去。后门外,想想正蹲在一个人影旁边,看见我和李悠,连忙跑过来,「娘亲,爹爹,姑爹好像睡着了。」 我们看过去,蒙塔倒在地上,双目紧闭,他的马还在他身边不安地走来走去。 李悠过去查看了一下,对我说,「轻伤,可能还中了迷药。暖暖,帮我把外公叫来。顺便把儿子们都带走。」 「好。」我拍了拍锐儿的肩,「锐儿,去告诉小陆子来后门帮爹。告诉了之后,自己回阿姆那里去,不要把姑爹的事情告诉别人。」 第27章 「恩!」锐儿跑开了。 我把想想抱起来,因为他走路还有些不稳。他抱着我说,「娘亲,姑爹不要紧吧?云姑姑说要生小妹妹给我玩的。」 「乖,不要紧。爹爹会救他的。」 想想乖巧地靠在我怀里不再问了。我去了外公的房间,外公正在喝茶,看到我和想想来,高兴地站了起来。 「大阿公,姑爹在后门,爹爹要你去。」想想说。 外公的脸色马上沉了一下,「我马上去看看。」 我抱着想想在房里等消息,直到掌灯时分,李悠才回来,脸色并不好看,「蒙塔去突厥王庭,要强行把云儿带出来,但被诺力发现了。」 「悠,我有件事不明白。突厥也用迷药吗?」我把睡着的想想放在榻上,盖好被子。 他看了一眼想想,才说,「那云可能,怀孕了。而且,诺力软禁她,也许有别的目的……」他的脸上,难得地浮现了一层担忧,「暖暖,你别等我了,我得再出去一趟。」 虽然他让我先睡,可我怎么睡得着?一直等到半夜,半梦半醒间,刘浣找来了。 她一进门,就问,「王爷不在?」 「恩,晚上的时候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她低声说,「小堂,情况不太好,突厥可汗可能异心了。」 「怎么会?!」 她从怀里拿出一封信交给我,「我爹突然给我来了封密函,说的话我并不是很明白。但其中有一句是,‘突厥可汗定然不会同意与龟兹的联姻。李悠只等大兵压境了,你呆在炎凉还有什么意思?’」 我一惊,迅速地把那封信看了一遍,觉得刘岩透露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如果诺力已经归顺于霍党,或者与霍党有了什么交换,我们前去突厥,不正是羊入虎口?更何况,他信里的意思是,大兵压境?压哪里? 「可能王爷表示了希望突厥与龟兹联姻的意思,赤京那边知道了,准备阻止西北的大一统。」 我焦躁起来,刘浣也很急。我们一起坐着等李悠,一直到了天明。 李悠和小东一起回来,看到我和刘浣双双愣了一下。 「正好。你也在这里。」李悠用寻常的口气,对刘浣说,「我要去一趟突厥,你和小东留在炎凉城,负责部署防务。」 刘浣说,「王爷,您不能去突厥,因为……」 李悠抬手,「我都已经知道了。你们能先出去一下吗?我有话跟暖暖说。」 小东把刘浣拉出去,李悠上前一步,俯身便抱着我,「暖暖,有件事须和你商量。」 「你说。」 「我……若不打算再对霍勇退让,必定要起兵反他。但是,一旦我起兵,将来的形势便不再能由自己掌控。我的意思是,你们李家的江山……」 我捂住他的嘴,点了点头,「我知道。」 「不要这么快回答我。决定权在你的手里。」他停了一下说,「或者等我从突厥回来,再说吧。」 「你从突厥回来?难道不是我们一起去?」 「暖暖,你要留在炎凉城。」 「我不。」 他按住我,「按照我目前所掌握的最新情况,突厥现在很危险。我和蒙塔,没把握说服诺力。」 「我不。我的马术已经很好了,突厥话也没有问题。我不给你添麻烦。但是你必须带上我,你若是不带着我,你就别想去!」 他看着我,目光比我的更坚决。我毫不示弱,转身去榻上抱了想想,「你要是非自己去,我当然拦不住你。但是,去之前,写好休书,就算你能回来,我也保证你见不到我们母子了!」 我抱着想想往门外走,他疾走几步,从身后把我们抱入怀中,紧紧的。 想想醒了,用手揉着眼睛,「娘亲,你怎么眼眶红红的?爹爹欺负你了?」 我把头埋进他温暖的小怀抱里,他乖巧地抱着我,「爹爹,你不要把娘亲弄哭。不然想想就不爱你了。」 「暖暖,你明知道我不能……」 我抱着儿子,转身靠进他的怀里,他抱着我们,亲吻我的额头,「好,我带你去。」 稚子无知,高兴地拍了拍手。 大兴五年,一场血雨腥风,悄悄拉开了帷幕。 我们三人在众人的担忧之中上路去了突厥。为了行路方便,我们都骑马,皮皮和我已经很有默契。当然,偶尔它还是会耍耍酷,发发脾气。 蒙塔一直愁眉不展。李悠试图说些话来缓解他的情绪,但都没有成功。 其实他的心情,李悠应该是最能理解的。妻儿身陷囹圄,这情景何其相似。 草原的天气多变,上午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下午时已是乌云滚滚。一望无际的草原,看不到什么地方可以躲雨。李悠就把身上的披风解下来递给我,「暖暖,挡着头。」 我本来不想接,因为他在披风之下只穿了一件长衫,很单薄。但他很坚决,我只好乖乖地接过来。 地平线上忽然有了一道浓重的黑影,那黑影越来越大,变成了人和马。 零散的打斗声传过来,还夹杂着几句突厥话。李悠策马到我身边,蒙塔则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只听其中一个我很熟悉的声音说道,「可汗凭什么这么对待我们!我们没有错,错的是他,是他!」 那是巴里坤浑厚的嗓音。 另一个声音有些老迈,「巴里坤,你先杀出去,不要管我!」 「父王!」 那一群人马往我们这里迅速移动过来。靠近了才看见,巴里坤和一个男人被围在一个包围圈的中间。保护他们的骑兵被绑着红色头巾的骑兵打倒,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男人大概因为上了年纪,体力也有些不支,正重重地喘气,但一双眼仍凶狠得像是捕食的秃鹫。 第28章 「暖暖,你在这里等我。」李悠握了握我的手,就要策马上前,我拉住他,「你又不会打架,凑上去干什么?」 他安抚似地拍了拍我的手背,骑着安安飞也似地冲进了包围圈中。 本来混战的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李悠挡在男人的前面,缓缓扫视周围的骑兵,「你们都是可汗的亲兵?是可汗下命令要你们杀谷浑王的吗!」 那些骑兵面面相觑,没有人敢说话。 天空中的云像是一块巨大的黑布,电闪雷鸣。 「说!」李悠大喝一声,马上有骑兵小声地应道,「是的……」 李悠一手执着马缰,神色凛然,「你们都是草原上的勇士,你们的本事不用来抵御强敌,不用来保护家园,却用来残害自己的族人,我替你们羞愧!今天这件事情让我碰上了,我就不会不管。巴里坤,借你兵器!」 「好!」巴里坤把手中染血的长刀抛给李悠。 骑兵们纷纷往后退了一步,连他们的坐骑都发出了不安的声响。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但也只能用双手捏紧马缰。他要干什么?他一个人要对付这么多的骑兵?他简直是疯了! 「阿尔斯兰……」骑兵中的一个人试图解释什么,但李悠双腿一夹马肚,冲进了骑兵的包围圈之中。 他扬起刀,刀光在他脸上投下一道银光。「叮当」几声,几个骑兵手中的兵器就插进了草地上,或是直接飞了出去。他并不取人性命,而是在媲美闪电一样的速度中,卸掉了那些骑兵的武器。他的招式太快,骑兵们根本来不及反应,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手中的兵器早就不见了。 包围圈顿时乱作一团,马蹄声凌乱。只有那一道挥舞的刀光,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雨哗啦啦啦地落下来,天地雾茫茫的一片。李悠从容地回到巴里坤和谷浑王的面前,直面着被他卸了兵器的数十骑。四周死寂。 「回去告诉你们的可汗,我马上就去王庭拜访他!」李悠把手中的长刀扔还给巴里坤,口气仍旧清淡。好像他刚才什么事都没做一样。 骑兵们先是愣怔了一下,而后惊叫着,纷纷调转马头,向着来的方向狂奔而去。 「阿尔斯兰,我巴里坤又欠你一份情!」巴里坤拍了拍胸口咆哮道。我连忙策马到李悠身边,不管不顾地飞扑了过去。他忙伸手接住我,我稳当地落在他的身前,紧紧地抱着他。 「暖暖。」雨把他整个儿淋湿了。我把头上的披风拉到他的头上,同时盖住我们俩,仰起头就狂吻他。我用力咬他的嘴唇,又用手打他。他握住我的拳头,从喉头发出一声轻笑,「傻丫头,我没事。吓到了?」 「你又骗我!」 「我怎么骗你了?」 「你会武功,你明明就会!不是只会摔跤那么简单!」 他低头亲了我一下,拍了拍我的背,「好暖暖,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说着,就把盖在他头上的披风重新移回到我的脑袋上。 「巴里坤,我们必须得找一个地方避雨。」李悠倾着身子,把我整个儿护在怀里,挡着风雨。 「我们不直接去王庭吗?」巴里坤在暴雨中大喊,企图让自己的声音更清晰,「这里过去,一天就到了!」 「这雨太大了,我女人的身体受不了!」 巴里坤看我一眼,「好,我知道这附近有一个牧民区,你们都跟我来!」 李悠对落单的皮皮吹了一声哨子,我们跟在巴里坤的后面,全体飞奔了起来。 热情友好的突厥人,把我们让进了最大的帐子里。突厥姑娘拿了一套干净却有个补丁的衣服给我换,「若不是这几年打战,原本可以拿出更好的衣服来,您可千万别嫌弃。」 「不会,谢谢你。」 我换好了衣服,走进帐子里,四个大男人围在火堆前,三个人脸上都是愁云。李悠看到我进来,对我招了招手。我在他身边坐下,他把一碗热腾腾的东西递给我,犹豫,「羊奶,能喝的惯吗?」 「你喝得惯,我自然就喝的惯!」我豪迈地说。虽然那味道闻起来十有些奇怪,我还是毫不畏惧地喝下去。可当马奶的味道刚在嘴里蔓延开,我就忍不住一口吐了出来,「咳咳咳……这味道好奇怪……」 李悠叹气,「早就说过……」 「说过什么?」我瞪着他,他摇头不说了。 「这么危险的地方,带个女娃子来做什么?!」对面一个稍显老迈阴鸷的声音响起来。我循声看过去,只见谷浑王盯着我,银黑相杂的络腮胡子,显得他更加得凶狠。这就是突厥最为善战凶狠的谷浑王,我久仰大名了。 我要说话,李悠把我按进怀里。 谷浑王「哼」了一声,又对蒙塔说,「就是这个龟兹人惹出来的祸,你还敢把他带来?突厥全是被你们这些人搅乱了。汉人,龟兹人,突厥人,各个唯恐天下不乱!」他起身出去,巴里坤没叫住,正要去追,李悠站起来说,「巴里坤,你留在这里,我去。」 「兄弟,真是对不住,我父王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李悠轻轻摇了摇头。我不乐意,拉着李悠,李悠摸了下我的头,还是跟出去了。 剩下我们三个,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 「阿尔斯兰家的媳妇,上次见你,你的突厥话还没有现在这么好啊!」巴里坤笑吟吟地说。突厥人就是这样,生性豁达,碰到再惨烈的事情,他们也有法子高兴起来。 「我有名有姓,我叫李画堂!」我没好气。 巴里坤摸了摸头,「好,画堂,你真勇敢。这么危险的地方,你也敢来。」 「没办法,我总不能看着阿尔斯兰和那云不管吧。」我看了低头闷声不吭的蒙塔一眼,「那云都有孩子了,一个人肯定很辛苦。」 第29章 「说起这个我就有气。我们草原的人,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你爷爷的,真不知道可汗是怎么想的?那云公主摆明了不喜欢我,他非要赐婚,你说这是个什么事!」巴里坤挠了挠头,「本来我也是要去找阿尔斯兰的。这件事非他出面不可。现在的突厥,唉,真是乱死了!」 蒙塔抬起头来,用生涩的突厥话说,「那云,好吗?」 「好什么好?我跟父王去王庭,劝可汗不要一意孤行,跟汉人的那个什么将军有所勾结。他非但不听,还要拿下我跟父王。那云公主想要劝,可汗更生气了。唉!都是什么事!」 蒙塔用手抱住头,哀嚎了一声,猛地起身站起来。我连忙叫住他,「蒙塔,你去哪?」 「我不能再等了,我要去救那云!」 「唉,你坐下啊!」巴里坤站起来,就像堵人墙。他挡在蒙塔面前,「你去没用,这事必须得阿尔斯兰去解决。可汗现在谁的话都听不见去,他就怕阿尔斯兰一个!」 我也劝道,「蒙塔,你已经试过了,突厥的王庭是什么地方?能任由你来来去去?反正我们都来突厥了,能不去救那云吗?」 「是啊。坐下坐下!」巴里坤按着蒙塔的坐下,自己则又往火堆里添了一块干柴,「要我说,那云就该跟了你。不仅突厥和龟兹的事情解决了,以后也省事。你那两个哥哥,都不是什么好货!」 「你!」蒙塔皱眉。 巴里坤不以为意,「我有说错吗?同样是负伤,龟兹王的伤轻得多。你那两个哥哥却巴不得龟兹王死,死了正好可以把龟兹国给分了。哼,这不就是汉人最希望看到的吗?」 蒙塔不说话,只盯着火堆。巴里坤见状,也不说话了。 雨下到晚上,总算是停了。突厥姑娘把我领到休息的大帐,床都已经铺好了。 说实话,嫁给李悠这么久,我从未像这次这么劳累过。所以刚沾上床,马上就睡了过去。梦里冷热交替,身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挠痒痒。我困倦地伸手去推,手却被抓住了。意识清晰了一些,睁开眼睛,借着不远处微弱的烛火看他。模糊的轮廓,只有一双眼睛,燃烧着毫不遮掩的情、欲。 他低头吻我,从脖子到胸口。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着一物,像是放在案板上待宰的一尾鱼。 「嘶,疼!」我伸手去拉他,几声呻吟溢出来。从怀上云姝,到生下她,身体一直不好。几乎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我和李悠都没有亲热过。虽然有情难自禁的时刻,但比起以往,总是克制了许多。 此刻,他虽然温纯,但嘴和手,都有些不同于往常的蛮横。像被禁锢了太久的猛兽被放出来,咬得我胸口生疼。 我本来打算乖乖地配合他,毕竟我也想他。可是当他进入身体里的时候,那种像第一次一样,被狠狠贯穿的感觉,还是让我产生了抵触的情绪。「你这个狠心的家伙!」我咬牙切齿地推他。 「暖暖。」他吻我的耳朵,轻抚我的背,动作却没有丝毫放缓。可这一声呼唤,泄露了他的情绪。我妥协了。 我们对坐着,用最激烈的方式融合。我的指甲深深地陷进他背上的皮肉里,情动的时刻,还差点咬掉了他的耳朵。 他心里有事,他不是神,他只能借由这样的结合,来舒缓自己的情绪。所以他凶狠,更像是一种发泄,而承受这些的我,不是不心疼。但心疼归心疼,这只野狮子也太狠了。第二天醒来,我不仅腰酸背疼,连腿都张不开,全身还没一块好肉。 这样,还怎么骑马? 他吻着我的背,小声道歉,「暖暖,对不起……」 我哼一声,不回答。 「生气了?我保证下次轻些……男人总有情难自禁的时候。」他的手又在不老实,我转过身狠狠咬了他肩膀一口。这下,彻底冷静了。 吃早饭的时候,那三个男人都用很怪异的目光看着我们俩。我被看得如坐针毡,李悠却怡然自得,胃口还很好。 吃完早饭,我们准备启程去王庭。趁着李悠去牵马,巴里坤笑嘻嘻地凑到我身边,「阿尔斯兰很棒吧?炎凉第一宝呢。」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们昨晚太激烈了。吵得我们都没睡呢。」巴里坤暧昧地说。 「啊!」我捂着脸,跑到李悠身后,「咚」的一下把脑袋埋进他背上。丢人!丢到草原来了! 李悠把安安牵出来,回头说,「怎么了暖暖?」 「都是你,都是你!」 他把我抱进怀里,不解地看巴里坤。我快哭了,「他们听见了,他们都听见了啦!」 「恩,你昨晚是叫的大声了点。」他轻声说,「听到是正常的。」 我简直要气炸了,张牙舞爪。 「好好好,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行吗?」他按着我,对巴里坤说,「兄弟,我女人脸皮薄,你别逗她了。否则,回头我得遭殃。」 「兄弟,你堂堂的草原第一勇士,还怕女人?」 他看着我,笑道,「怕。但就怕这一个。」 突厥虽然有的地方已经像中原一样,建起了固定的城池。但匈奴的王庭依然保留这个北方民族古老的传统,建在一片水草丰美的地方。 我们下了马,王庭的守兵们一下子蜂拥过来,把我们团团围住。李悠牵着我,无所畏惧地往前走,那包围圈就紧紧跟着我们移动,但没有人敢动手。其间有个不怕死的士兵试图冲上来,李悠一个眼刀过去,那士兵马上又缩了回去。 我们就这样浩浩荡荡地进入突厥的王庭。主道两旁的大小帐子里钻出了很多人,他们在守兵们的阻挡下,在道路两旁汇成了黑压压的人群。 我有点紧张,紧紧地握着李悠的手,我们的脚步声在一片静寂之中显得特别地突兀。前面的主帐里面走出来几个人,为首的是诺力。他看到我们,有些惊愣,先是环视了一下,而后目光落在李悠的身上。 第30章 李悠停下来,包围圈也停了下来。 诺力一挥手,挡在我们前面的士兵就往两边退开。 「阿尔斯兰,我知道这些人加起来,也都不是你的对手。」诺力向我们走过来,声音低沉,「但兄弟,我自认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你别叫我兄弟!」李悠高声喝道,脸颊因为发怒而绯红起来。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但与其说是生气,但不如说是痛心更为贴切。 「诺力,你身为突厥的可汗!你不管你的人民,反而去与汉人的奸党勾结,你太让我失望了!」李悠怒气冲冲地往前走,那些士兵欲冲上来挡住他,他吼了一声,把他们一把全推到地上。 诺力身边的贴身护卫挡在诺力身前,也被李悠毫不客气地摔了出去。 诺力丝毫不退。李悠逼到他身前,高高地扬起拳头。 「兄弟,你不给我个机会解释吗?如果你觉得我该死,我眉头也不会皱一下。」诺力长叹了一声,闭上眼睛,也不打算躲避李悠的拳头。 李悠扯着他的领子,缓缓地把拳头放下来,恢复了冷静,「你给我一个理由。一个能原谅你的理由。否则,我们今生就不再是兄弟。」 「那你们先随我进来。」诺力看了我们一眼,抬手道。 李悠率先跟着他进入主帐,我们几个人也跟在他后面依次进入主帐。诺力恭敬地请我们坐,还让人奉上了香浓的羊奶。谷浑王本来不买他的帐,他使劲地拜了拜,才勉强坐下来。 「兄弟,你要知道,我这个可汗当得也不容易。」诺力喝了一口羊奶,捧着碗说,「就我们现在手上的羊奶,也是今年为数不多的食物了。今年的草长得不好,水又一年比一年干涸。许多牧民都为了躲避天灾,住到了城池里。但我们常年逐水草而居,无法放牧,在城池里根本没法生存。所以我需要钱,需要很多的物资,否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子民饿死!」 我抿了一口羊奶,又偷偷吐掉,这东西的味道,我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 「可汗,这就是你与那姓霍的相勾结的理由么?他们给你送来几个美女,送来几匹布,你就相信他们真的会把炎凉等几个边境的城割给你?」谷浑王大声地说。 诺力把手里的碗放下来,对谷浑王拜道,「叔叔,您真是误会我了……什么美女,什么布匹?那都是谣言。我一直与他们周旋,就是想多争取些时间。你看,在王庭生活的人民,不是都好好的吗?」 谷浑王哼了一声,把碗里的羊奶一口喝掉。 「放开我,你们让我进去!」帐外有人喧哗,诺力高声说,「什么人在外面?」 「哥哥,您不能再昧着良心了!阿尔斯兰,你在里面吗?那马奶被下了药,千万不能喝啊!」 我听清楚了,是那云的声音。众人皆是一惊,李悠和蒙塔率先站了起来,可明显药力发挥了作用,他们都瘫软回原位上。 李悠倒在地上,伸手指着诺力,「你!」 「悠!」我跑过去扶着他,对诺力怒斥道,「诺力,我们所有人都看错了你!你不仅侮辱了突厥人,你也侮辱了把你当成兄弟和朋友的人!」 诺力仰天笑了两声,入口的帘子被人掀开,那云强行闯了进来。 蒙塔用龟兹话喊了一声,那云扑到他身边,紧紧地抱着他。 「兄弟?朋友?我父汗跟我说,坐上可汗这个位置,就没有什么兄弟朋友了!」他回到铺着虎皮的主座上,缓缓扫视众人,最后停在了李悠的身上,「兄弟?别开玩笑了。你富可敌国,何曾见你用你的钱帮助过被你称作兄弟的我?你只会用钱来让那些愚蠢的人,对你那微不足道的功绩口口相传。他们说你是神,你是最伟大的忽底,可那又怎样?还不是为了可笑的感情,如今被我攥在了手心里?你苦心经营的炎凉城,我势在必得!只要把你和这个公主交出去!」 李悠捂着胸口,另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扑在地上的毛毯子,手背上的青筋都显了出来。 「你不能这么做!」巴里坤咆哮道,「诺力,我和父王尊你为可汗,不是让你为所欲为的!你别忘了,在我们的地方,还有五万的精兵!你要是一意孤行,我们将不再效忠于你!」 「你给我闭嘴!巴里坤。你别以为我不知道,父汗曾属意你继承这汗位。你们是我的敌人,全部都是!你以为,我会放你们活着离开么?」诺力猩红着眼睛,站到主座上张开双手狂笑着。我看他的神色不太对,对李悠说,「悠,诺力好像不太对劲。他的心智好像都乱了。」 李悠锁眉,看向诺力。 「啪啪啪」帐子的侧帘忽然被掀开,一个人影从帘子后走了出来,还在拍掌。 他长得是一副人的皮囊,却有野狼般的内心。一旦被他的眼睛盯上,你就会觉得掉进了地狱。 「啧啧,真是太精彩了。好久没看到这么有趣的戏了,你说是不是啊,小阳春?」他回头一笑,用扇柄挑着一个人的下巴。我惊诧地看过去,那张乍看之下酷似我的脸,冷冷地扯出一个笑容。 「将军不就爱看别人自相残杀吗?」 杜雪衣是小阳春?杜雪衣竟然是小阳春! 我的脑袋轰地一下炸响。我爱看戏是谢明岚带的,我会去听小阳春的戏也是听他说起的。如果杜雪衣是小阳春,此前种种,此后斑斑……是啊,人世间哪有那么多的情不知所起?! 「霍羽,人全在这里了,契约呢?」诺力用汉语叫道。 霍羽撑开扇子摇了摇,缓步走到众人之间,阴戾地笑道,「哪来的什么契约?诺力可汗,不是我说你,这个突厥的王,你还真当不了。你还不如他呢。」霍羽指着瘫在地上的巴里坤说。 「你!」诺力要上前,忽然痛苦地用手捂着胸口,嘴角滑下血丝,「霍羽,你这个王八蛋,你下毒……害我!」 第31章 「哥哥!」那云扑到诺力的身边,「你振作一点!」 巴里坤咬牙,同样用汉语对霍羽说道,「我就知道是你!你冒充什么劳什子的商人,混到王庭里来,说要给可汗什么药治病。可汗明明就是被你给害死的!」 「别这么咬牙切齿的大个子。现在的你,可不是我的对手。」霍羽用扇子拍巴里坤的脸,巴里坤喊道,「我要杀了你!」 霍羽敲了下巴里坤的脑袋,「劝你还是省省吧。」然后走到我和李悠面前,蹲下身来,摇摇头,「瞧瞧我们伟大的忽底,无所不能的神,现在像条死狗一样躺在我的面前。是啊,当年的安拉城是我屠的,我知道那曾是你的故乡。你一直对我怀恨在心,可那又能怎样?现在你在我手里,突厥和龟兹分崩离析。你自以为你聪明,可惜,也只是个满口仁义道德的笨蛋而已。」 「霍羽……!」李悠一手把我推到后面,忽然起身,用另一只手掐住了霍羽的脖子。 形势变化得太快,我们一时都反应不过来。 霍羽也是大惊,伸手要挡,李悠却加重了力道,「别动,再动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你走不了,外面都是我的人。只要我现在高喊一声,说你们要杀了突厥的可汗,你觉得你们走的了么?!」霍羽说话变得很吃力,双手本能地握着李悠掐着他的手。 李悠把他举了起来,满眼喷火,「当年我王父不该一时不忍,留下你这个祸害!如果你想活,马上把解药交出来!」 霍羽的脸已经变成了紫红色,声音从牙缝里面出来,「你……休……想。」 「我告诉你,我不说第三遍,解药!」李悠吼了一声,我甚至听到了骨头的「咯吱」声。 此时,杜雪衣淡淡地说,「王爷,您别忙了,解药在我这里。你拿去就是了。」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瓶子,抛给李悠,李悠接过之后,把霍羽摔在地上,迅速地给蒙塔,巴里坤还有谷浑王服药。谷浑王已经昏迷,怎么也吞不下药。 那边,霍羽只在地上缓了口气,就丧心病狂地冲我猛扑了过来。 我拔下头上的簪子,毫不畏惧地对着他。忽然,他的扇顶转出了一把尖刀,银光闪闪,我猝不及防地闭上了眼睛。 「去死吧!」我听到杜雪衣的大喝,而后是刀没入血肉的声音。 我疑惑地睁开眼睛,看到她拿着一把刀,插入了霍羽的后背。霍羽的双目睁大,震惊地转过身去,而后把扇尖狠狠地转刺入她的心脏。 「不要!」我大喊。嫣红的血在她的胸口开成了一朵凄艳的海棠,她倒在地上,霍勇伺机,夺路而逃。 「雪衣,你振作一点!」我爬过去抱起她,用手拼命地按住她的胸口。她伸手握住我的手,淡淡地摇了摇头。 「不要死,求你不要死。」我泪如雨下。我喜欢了那么久的小阳春,无论是杜丽娘还是崔莺莺,每一出戏都唱的那么有模有样。我一直好奇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把戏中的百态表现得淋漓尽致,我仰慕她却不敢想象她的真颜。 她从腰间掏出一把干枯的紫色枝叶,放进我的手里,「……我单独给他唱过几场戏。他一个人坐在园子里,那么悲伤那么孤独……我以为凭着我的长相,凭我的……费尽心机,终可以留在他的身边……可无论是痴情的郡主还是我,都没有人能胜过你。画堂……」她咳了两声,一大口的血从她的嘴里涌出来,「我出卖了他,委身于霍羽……是我把他帮助皇上改革的新政作为交换信任的条件,给了霍羽……最终导致新政的失败……可不这样,我就偷不来这个……」她吃力地从怀中拿出一张图纸,塞进了我的手里,「霍勇即将倾兵攻打炎凉,这是他们所发兵力的详细资料……他们不知道,还以为在家里的暗格里……」她干涩地笑了两声,血越流越多。 「别说了,雪衣……」我的手颤抖着,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最后,我求你……求你两件事……」她吃力地说。我连忙点头,「你说!」 她费劲地仰起身,贴在我的耳边说,「不要告诉他我已经死了,就说我自己离开了……他心里已经够苦,不要再让他难过……另一件事……求你让他幸福吧……只有你能说服他,只有你才能让他放过他自己。郡主……郡主真的是一个好女孩儿……」她话还没说完,就无力地摔回地上,侧头闭上了眼睛。 「雪衣!」我伏在她身上大哭。我仿佛见她当年在梨园里,舞着长袖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台下众人欢呼着,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动人心魄。 余音绕梁,芳魂却已断于他乡。 「暖暖。」李悠伸出手来按住我的肩膀,那云高声叫道,「哥哥,你一定要坚持住!」 我把手覆在李悠的手背上,停止哭泣,「我没事,你快去看看可汗。」 李悠点头,走到诺力身边,伸手把他的脉。 那云焦急地问,「怎么样?」 李悠刚要说话,帐外响起了好几声喧哗,「快看,那不是中原来的商人吗?他怎么受伤了?」 「他骑的那个马,怎么这么像当年可汗送给阿尔斯兰的那匹悍马?」 我站起来,掀开帘子疾走几步出去,看到霍羽正骑着皮皮向王庭外狂奔而去。 围在帐外的众人看到我,都惊愣了一下,恭敬地俯下身去。 我快速返回大帐,问坐在地上的巴里坤,「能动吗?」 「应该没问题。」 「霍羽把皮皮骑走了,你跟我去追。」我按着他的肩膀。 「好!」巴里坤二话不说就站了起来。我们一起往外走,李悠在我身后叫道,「暖暖!」 「这是我和霍羽之间的恩怨,我必须亲自解决。」我头也不回地走出去,奔向还被拴住的安安。安安常年和皮皮在一起,最熟悉它的气味,也是少数几匹能跑过皮皮的马。巴里坤在我身后高声喊道,「突厥最善战的勇士们!跟我一起去把杀害先可汗的凶手抓回来!」 第32章 「好!」 我们一行人跟在皮皮的身后狂奔,我看着前方那个黑点,只有一个信念,绝对不能再放过他。他逃跑的方向是呼图城。呼图城的守将是王盈那个笨蛋。一旦他进入呼图城,不知道又要搅起什么风雨来。 我和李悠从来舍不得打马,可是为了追上狂奔的皮皮,我不得不狠心地抽了安安一鞭子。安安撒蹄飞奔,把巴里坤他们甩下一段,我也终于能清楚地看清霍羽和皮皮。 平日里练马的时候,我和皮皮对过口哨。虽然它时常不配合,怒起来的时候还会踢人,可毕竟是日久练起来的默契。我刚吹了一口哨子,它就慢了下来。霍羽却挥鞭子抽它,抽得非常狠。 「畜生,你快给我跑!」 霍羽也是马背上练就的本事,对于御马很有一套。 我又吹了一个表示停下来的哨子,皮皮开始显露了暴躁。速度慢了下来不说,还不断地踢蹬着蹄子。我趁机骑着安安,横在他们面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霍羽一手捂着受伤的左胸,一边抬头看着我。他的目光仍是残暴的,甚至带有冲天的杀气。他说,「跟我作对,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你以为我怕吗?」我伸手指着他身后追上来的巴里坤等人,「现在该怕的是你!」 他抽着冷气,显然是伤势很重,已经伏在马背上,「你别得意,我有突厥可汗的豁免……」 「省省吧。你以为凭一个豁免令,能改变什么?西北不是你们姓霍的能够做主的地方。皮皮!」我又吹了一声响哨,皮皮登时立了起来,把它背上的霍羽给摔了下去。 霍羽在地上滚了几下,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此时,巴里坤他们赶到,七手八脚地把他压制住。 巴里坤问我,「画堂,接下来怎么做?」 我看着霍羽说,「救他。一定要让他活着。」 「啊?」 我摸着皮皮的鬃毛,思索着说,「他爹不是很爱玩要挟,很爱攻人心吗?这次我们原样奉还。大兵压境?好,我倒要看看在安国公的心目中,是江山权利重要,还是唯一的儿子重要。」 霍羽抬头,怒瞪着我,「李画堂,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蹲在他面前,笑道,「霍将军,省省力气吧,死得太快了,这戏就不精彩了。老话说的好啊,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的。作孽作多了,老天爷也会看见的。」 他挣了几下,突厥的勇士连忙用力地按住他,把他的脸直按到草地里去。 「李画堂,李画堂!他日我定会十倍奉还!」 「好啊,我等着!我跟你们霍家,堂堂正正地斗这一次。为我父皇母后,为我哥哥嫂子,为所有冤死在你们手下的亡灵!」我翻身上马,看着那个被拔掉了獠牙的猛兽,轻蔑地说,「永远不要小看一个公主,以及她所受到的,最伟大的帝王的教育!驾!」 我回到王庭。发现主帐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帐外的人都在吵嚷,谷浑王老迈的声音依然雄浑有力,「你们都冷静一下,阿尔斯兰和蒙塔在想办法救可汗。」 「我们要讨个说法!」 「老可汗到底是怎么死的!」 「老可汗到底让谁继承汗位了!」 「那个中原来的商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给的药……呃……啊!」人群中起了骚动,讲话的那个人忽然掐着自己的脖子,倒在地上翻滚。 我上前查看他的症状,面色发黄,印堂发黑,身体还在痉挛。好像正承受着什么很巨大的痛苦。 「他中了迷幻散。」李悠从帐内走出来,让人把地上的人扶进旁边的帐子里,然后用汉语对我说,「霍羽借给老可汗治病为名,带来了这种药物。如果剂量适当,那么确有镇定止痛的效果。但过量就会让人产生依赖性和幻象,一旦中断服食,会让服食者痛苦得生不如死。」 我听过这种东西,是用罂粟果练成的。但书上记载,它并不产于中原。霍羽怎么会有? 「如果我和蒙塔的观察没错。诺力也过量服食了这种迷幻散。」李悠走到我面前,低声说,「霍羽呢?」 「巴里坤抓住他了。我让他们想办法救治他。」 他抬起我的手,我的手上还沾着雪衣的血迹,他凝视着血迹欲开口。 「我去给雪衣换一套赶紧的衣服。」我不待他说完,侧身就要进帐,他揽着我,强行带到一个没有人的角落里,俯身牢牢地抱住我。 他的怀抱有一种坚韧的力量。 「暖暖,我不希望你承受得太多。」 「悠,还记得那次在赤京的时候,你跟我说,没有人能永远保护我吗?」 他亲吻我的额头,执着我的手,「我收回。」 「可我不想再躲在你们的身后了。父皇,哥哥,小白龙,你,每一个人都小心翼翼地保护我。你们太清楚当一个帝王家的孩子有多难,所以只想让我快快乐乐地当一个平凡的女孩。但我看到的是,很多伤害之所以造成,就是因为我一直坐在井里,只看你们给的天空。现在,我要跳出那口井,不再做暖暖,而是作为一个帝王家的公主,与伤害我家人,妄图吞并我李家江山的人堂堂正正地较量!」 他伸手摩挲着我的脸,轻笑道,「暖暖,你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我知道不管我怎么说,你都当我是小孩子。从现在开始,我会认真地做每一件事,冷静地思考每一个行动。所以不要再把我当成你的女人。我总会让你相信,我是能够跟你并肩作战的!」我推开他,大步地走回主帐里,把地上的雪衣拖起来。 他没有跟进来,大概是留在帐外,协同谷浑王处理服食了迷幻散的人。 我刚把雪衣的衣服换好,巴里坤就来了。 「画堂,阿尔斯兰叫我来问问你,要不要帮忙?」他蹲到我身边,用肩碰了碰我,「你们吵架啦?」 「没有。」 「那他干嘛不自己进来帮你?」 第33章 「喂,你要帮忙就动手,再啰啰嗦嗦的就出去!」 巴里坤摊了摊手,「好,我帮忙。你要把这个姑娘……带到哪里去?」他俯身,轻松地把雪衣抱了起来。 我说,「我要把她,带回炎凉城。」 「什么?」 「她只身深入虎穴,受尽屈辱,又客死异乡,我不能再让她埋在突厥的土里。总有一天,我要把她送回自己的故乡,这是谢明岚欠她的,也是我欠她的。」 「那……」巴里坤抱着杜雪衣犯了难,「现在……?」 「你先找个能暂时安置她的地方。」 「好吧。」巴里坤从侧帘出去。 我走到帐外,阳光有些晃眼,便抬手挡了挡。围堵在帐外的人群早就散去了。角落里,有一道身影晃了晃,我跟过去,看到李悠和蒙塔在帐子的后面讲话。他们的龟兹语讲得很快很轻,看样子好像在争吵,那云在劝架的样子。 李悠对那云用汉语说,「云儿,你劝他。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阿尔斯兰,我……」 「你们到底要我怎么说才能明白?现在是整个西北生死存亡的时刻,如果我们不团结起来,如果突厥和龟兹像现在这样四分五裂,不要说是霍勇的大兵了,就算是呼图城的王盈都能埋葬掉我们这么多年的辛苦努力!」他生气的时候,最爱说突厥话。大概是从小就说惯了的缘故。我唯一一次听到他咒骂,也是用的突厥话。 蒙塔锁着眉,转身跑了。那云要追,李悠却一把拉住她,「让他自己想明白!」 这个人,脾气上来的时候,有不近人情的严厉。 我追着蒙塔一路跑到草原上,他声嘶力竭地大吼了一声,转身看到我,有些惊讶。 我用突厥话说,「我不是帮阿尔斯兰来当说客的。我只是看到你们在争吵,想来问问你发生了什么事。」 「他让我除掉两个哥哥,让父王只能选择把国家交给我。」 「为什么突然做出这种决定?」 「因为迷幻散本来是我们龟兹王室的东西。这就跟你们汉人的迷药,被突厥人用了一样。糟糕透了。」他叹气。 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你的意思是,你的哥哥们,可能与诺力一样?」 蒙塔给我的印象,一直是一个笑得很像阳光的大男孩。纵使五年过去,我们这些人多多少少都变了一些,甚至是那云也不再有当初的恣意。只有蒙塔,依然还保有那双干净清透的眼睛。 我和他一起坐在草地上,看着蓝天白云。他说了很多龟兹王室的事。他的两个哥哥虽然为人凶残,也斗争得厉害,但他们很疼爱蒙塔。 「我知道阿尔斯兰说得都对,可是我下不了手。」蒙塔抱住头,痛苦地说,「你们汉人有句话叫虎毒不食子。他们是我的家人,我不能那么做……阿尔斯兰也有过这种苦,他怎么能逼我?」 我叹了口气,拍他的肩膀,「蒙塔,我们汉人也有一句话叫,以大局为重。我不能说,阿尔斯兰一定是对的。但是你想想看,他们搅乱突厥,搅乱龟兹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是阻止西北的大一统,阻止我们齐心协力,成为能够抵抗他们的力量。」我站了起来,望着万里天空上的朵朵白云,心中一股清流,「国是你的国,家是你的家,没有人能够强迫你做决定。可是你要记住,从你出生开始,就注定了要肩负着天下苍生的使命。你不是自己一个人,你要做的每一个选择,都要为了龟兹,为了你的百姓。」 蒙塔看着我,有一丝的愣怔,「画堂……」 「曾经我跟你一样,逃避现实,不敢面对责任。我以为我就是我,不是什么公主,天下的苍生跟我更没有关系。我可以感情用事,我可以想什么做什么,但是当这么做的恶果呈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很傻。」我笑着说,竭力轻描淡写,「可是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一阵强风吹过来,夹杂着零星的沙尘,我抬起袖子挡住眼睛。风停的时候,蒙塔已经站了起来,睫毛跳跃着金色的光芒。他是天之骄子,是龟兹的勇士,他应该很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所以,我没有选择,对吗?」 「瞧,跟我比你算好的了。你能跟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你还能在事情变坏以前阻止它发生。而我,错过了一个人,他又辜负了许多人,我们这群人变成了一个死结。如果当年,我早点明白,我会在他疏远我的那么多年时光里,努力找到原因,勇敢地跟他一起面对。那也许,结局,就会全然不一样。」 「画堂。」蒙塔走过来,双手按着我的肩,「这话,你可别被阿尔斯兰听见。我猜那个人,就是那年到炎凉的谢大人,对不对?」 「你你,你怎么知道?」 他「啊哈」了一声,表情变得轻松起来,「男人最懂男人。喜欢不喜欢一个人,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那个谢大人是这样,阿尔斯兰也是这样。私心来说,我顶自己的兄弟。我和云儿最懂阿尔斯兰有多爱你。」 我呲了一声,「刚刚,谁跟谁吵架来着?」 「哈,不吵架的不算真兄弟。何况你们家阿尔斯兰的脾气有多臭,你是知道的。不说了不说了,大敌当前,我们要团结起来。」 我点头,「谢谢你,蒙塔。」 我们一起往回走,沐浴着草原金色的阳光。蒙塔跟我说起了很多他和那云之间相处的小事。他们经常吵架,那云经常让这个耿直单纯的汉子不知所措。 「画堂,你说,她非要让我走的。我真走了,她又在那里大哭大闹。你们女孩子究竟在想什么啊?」 「口是心非懂不懂?她让你走的时候,你就不要走啊。」 「那她很生气,我怎么办?」 「我教你。」我附在他耳边,小声地说了一番。他一脸不相信,「管用吗?她可真敢打我的。嗯,还是中原的女子温柔些。」 第34章 我大笑,「下次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中原的女子温柔?嗯?诃黎布蒙塔,你再给我说一遍!」那云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挤身到我和蒙塔之间,横眉对着他。 蒙塔吓了一大跳,连连摆手,「云儿,我开玩笑的!」 「刚刚阿尔斯兰还让我嫁给你。现在我不嫁了!你找中原的女子去!」那云转身就走,我连忙拉住她,「我的好云儿,娃娃都有了,哪有不嫁的道理?」 那云哼了一声,「大不了我不要这个娃娃了!」 蒙塔急了,对着我,拜了又拜。 「云儿,不太妙啊。」我绕到那云身前,故作为难地说,「这宝宝四个月了吧?这个时候打掉,可能会流血,弄不好……可是会丢性命的。」 「画堂,你别吓我!」 「我怎么是吓你呢?血崩听过没?大出血,一滩一滩的,怎么也止不住,痛得死去活来……这也就算了,严重的,可能要流血三天三夜……」 「啊,你别说了!」那云捂着耳朵,一头扎进蒙塔怀里。 蒙塔暗暗地对我竖了个大拇指,我冲他眨眨眼睛,转身进了主帐里。 李悠,谷浑王,巴里坤正围在一张圆桌上商量着什么。看到我进来,谷浑王和巴里坤互相使了个眼色,李悠面色不变。我走到他们之间,把雪衣给我的纸张铺开在桌子上,转身就要出去。 「等一下,有几件事情想要听听你的意见。」是李悠的声音,但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这人,跟我杠上了? 我挤出一个笑容,转身,「王爷请说。」 他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对于这次霍勇举兵,不知道公主有什么高见?」 哈,公主?好,直接不承认我是他们家的人了。 我僵硬地走回桌子旁边,不急不慢地说,「据我所知,我朝的兵擅长攻城。但千里跋涉,运输不便,他们的军队到达的时候,攻城的设备不一定能同时到达。霍勇常年领兵打战,深谙用兵之计,这个时候,他肯定会鼓动他早就安插在我们身后的刺。所以我觉得,当务之急,是把这根刺拔掉,为了避免到时后院起火。」 谷浑王和巴里坤频频点头,李悠却说,「王盈此人虽然无用,但并没有什么显着的弱点。请问公主,如何拔刺?」 「王爷,这是你的问题。」 「光有片面的观点而无丝毫的办法,这就是公主你所说的并肩作战的本事吗?你给我的结论是,还需要我来拿主意?」 我面一红,争辩道,「我只是需要时间想……」 「大兵压境,千钧一发,哪来那么多时间让你慢慢想?说要跟敌人较量,也只是逞匹夫之勇!」他说话毫不客气,一点情面都不给我留。如冠玉的面,凌凌地发着冷光。好像夜里亮出的剑。 「你!」我「砰」地一声拍桌子,豁然站了起来。巴里坤连忙打圆场,「唉!你们俩,别人还没打来呢,自己先要打起来了。阿尔斯兰,你怎么回事啊?画堂怎么说也是女孩子……你太过分了啊……」 「别说了!」我强压下怒火,一字一句地说,「陇西王,我们走着瞧。」 我冲出主帐,一腔愤懑。哪有人可以昨天对你温柔如水,说要保护你一生一世,今天就跟你划清界限,好像你是大街上行走的路人某?真是气死我了。我深呼吸了几口气,平复心绪。冷静下来之后,开始想他所说的问题。没错,王盈是个草包,但这个草包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有致命的弱点。 他好色,但不耽于女色。他没用,但不疏于防务。这几年他跟李悠的关系一直是井水不犯河水。但如果真有人在他那儿点那么一把火,他能做出什么,就不好说了。呼图城虽然不大,但霍勇在西域经营多年,盘根错节的的势力,一夕之间瓦解,并不可能。但如果主帅有了立场,不怕兵不听话。 我不再耽搁,与那云说了一声,就骑上皮皮飞奔回了炎凉城。 此时的炎凉城,已经全城戒严,大街上也甚少有行人在走动。回到陇西王府,我才得知外公被李悠请去突厥的王庭,今天一早启程,已经不在府中。李旦和李丁负责后勤,小东和刘浣则忙于防务,一时之间,竟无人可以商议。 我一路风风火火地去看儿子,小陆子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后,「公主,小公子都睡下了。安姑姑把他们照顾得很好,白白胖胖的。王将军前些天还派人送来了玩具,公……」 「等一下,你刚才说什么?」我停下脚步。 小陆子叹气,「王将军啊。奴才推辞不掉,他说这是做舅舅的,对外甥的一点心意。」 我一拍手。对啊,怎么就给忘了?谁说王盈没有弱点?他的弱点不就是亲情吗? 我从儿子的房前折返,回了自己的房间。迅速地给谢明岚写了封信,写好之后,就要署名,但转念一想,如今霍勇既然发兵,肯定是谢太傅他们在朝中的努力全都失败了。贸然地写信前去,不一定能把信寄到,还可能被敌人洞察先机。 外面的更鼓敲了三下,我抬头望着月色,搁笔。 我去厨房找明之。 他果然还没睡,依然在厨房里忙碌。看到我,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迎过来,「王妃,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明之,你有研究过赤京的菜色吗?」 「会做几道,但还不是很熟练。」 「宫保虾仁,金酱肉丝,阳春白雪这三道菜会做吗?」 明之迟疑了一下,然后才说,「应该没有问题。但是,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做的地道。王妃有什么用处吗?」 我点头,「这几天你把手头的活先停下,顺便找刘浣仔细问一下这几道菜的做法。两天后你跟我出府一趟,有大作用。」 明之没有多问,恭敬地俯身,应了声,「是。」 第35章 我走出厨房,让小陆子派人去呼图城送信,「你记住,务必跟王将军说,我有些家乡的事着急同他商量,让他勉为其难来炎凉城一趟。就说锐儿也想想他。另外,要把王爷不在炎凉城的消息,无意间透露给他。得找个灵活点的人。」 小陆子说,「奴才亲自去吧。」 我扶着他的肩膀,「也好,万事小心。」 小陆子走了以后,我就陷入了焦急的等待。一方面不知道王盈肯不肯来,另一方面不知道霍勇的大军何时到达。这样的心情让时日变得特别长,好在,小陆子最终带回了好消息,王盈答应前来炎凉城相见。 赴约的前一天,我特意把锐儿叫到房里来,向他交代明天要见王盈的事情。 「我不喜欢大鼻子表舅舅。」锐儿在不高兴的时候,是幽深的棕色眸子,特别像李悠。 「锐儿,你听话,明天见舅舅,你要表现得亲昵些。」 锐儿仰头看着我,棕色的眸子滚动了一下,「娘,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为什么突然要见从不怎么走动的表舅舅啊?」 「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啊。」人小鬼大,真难缠。 「好吧。我答应你。」锐儿晃了晃脑袋。 我和王盈约在黄昏的时候见面,他信守承诺,没有带太多的人来,只有两个贴身的护卫。我们进了一家普通的酒楼的雅间,锐儿在我眼神的威逼之下,怯怯地喊他,「表舅舅好。」 王盈把锐儿一把举起来,笑呵呵地说,「锐儿,舅舅送你的玩具都收到没有?」 「收……到了。」锐儿皱着眉。我瞪他一眼,他马上乖乖地咧着小嘴,讨好地对王盈笑。 王盈抱着他坐下来,问我,「画堂妹妹,你突然这么急地找我,是不是赤京那边出了什么事?」 我拿着手帕,叹了口气说,「其实,只是我近来找着一名手艺不错的厨子,会做几样我们家乡的小菜,表哥你不妨尝一尝?许久没回赤京,应该都忘了味道吧?」 他动了动嘴角,沉默不语,我忙命人上菜。锐儿趁机从他的腿上跳下去,坐到我的身边。我一边摸着他的小脑袋,一边装作不经意地问,「表哥,你这些年可有跟舅舅和明珠姐联系?」 「甚……甚少。」 「是了,现在霍勇看他们看得那么紧,我也许久不曾联系过了。」 他的嘴唇微微开合,身体往前倾了倾,似乎想说什么,最后似又都吞了回去。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当活到这个年纪以后,恩怨情仇都看淡了。年少时懵懂无知,天真烂漫,总有许多的玩伴,日子也过得无忧无虑。但许多年过去,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小二把明之做好的菜端上来,王盈一看,两眼就亮了,「是,是,就是这个样子的!连闻起来的味道也像!」 「尝尝?」 「好,好。」他举筷子,夹了一口菜进口中,闭目咀嚼了好一会儿,好像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然后他睁开眼睛,眼眶竟然红了。他喃喃道,「还是赤京好啊。那一帮子人,打马球,投壶,吃吃喝喝……一转眼这么多年了。在外的这些年,虽然牢牢记着霍勇说的……」他顿觉失言,不再往下说了。 我见唤醒了他的情愫,便站起来打开窗子。因为战时的缘故,行人比往日的少,偌大的街道显得有些冷清。几个总角小儿正在街角玩捉迷藏,我说,「表哥,你还记得,小时候玩捉迷藏,你们总找不到我,只有那个人能找到吗?」 「记得啊,怎么不记得。」他也起身,与我并排站着,充满兴致地说,「我还记得那个时候你特别凶,总是把谢明岚耍得团团转。我一早就知道那小子准是喜欢你。对了,我们还打过呢。说谁输了谁就不要再接近你……那小子平时看起来跟个小兔子一样,打起架来可狠了,不要命的!」他看我一眼,轻柔地笑了,「可是,后来我们谁都没有娶到你。」 「表舅舅!」锐儿突然挤到我们两人之间,双手叉腰,充满敌意地看着王盈,「我娘是我爹娶的!她只能是我爹的!」 王盈哈哈大笑起来,摸了摸锐儿的头。我看了锐儿一眼,也笑了。 我终于问出口,「表哥,你还想回赤京去吗?你还想见舅舅和明珠姐吗?」 「想!」他脱口而出,说完之后又开始躲闪,「爹和妹妹也不是我想见就能见的……画堂,有什么事找我帮忙你快说……我还得回去……」 「表哥!」我用空着的手拉住他的胳膊,「我要你帮王爷和整个西北!」 「画堂……你……」他往后退了好几步,摇头,「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先回去……」他转身匆匆就要往外走,我叫了一声,「王盈,你站住!」 他停下来,健壮的背影对着我,没有回头。 「你告诉我,霍勇许你什么条件?是荣华富贵,是高官厚禄,还是美人良配?这些等荡平了霍党之后,皇上也会给你,你为什么一定要听他们的……?」 「画堂,你别问了。我不能帮你,不能!」他慌忙地就要往外走。就在这时,雅间的门忽然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口,挡住了他的去路。我和王盈皆是一惊,因为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此刻本该远在突厥的李悠。 李悠穿着突厥人的衣服,风尘仆仆的,脸上满是疲惫。饶是如此,一身贵气也叫人不敢直视。他穿突厥衣服的时候,总有一种浑然契合的野性,像是一只匐行的猛兽。 锐儿蹬了蹬腿,我把他放到地上去,他马上飞扑向李悠,「爹爹!爹爹,我想死你了!」 李悠把锐儿抱了起来,锐儿使劲地抱住他,一直亲他的脸。 「乖儿子。爹也很想你。」他慈爱地笑了,棕色的眸子流光溢彩。一大一小,简直一模一样。 我慌忙转身对着窗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慌,只是本能地不敢面对他。只听王盈惊慌的声音在身后想起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画堂,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合伙套我?!」 第36章 李悠淡淡地说,「王将军,你先别忙。于公于私,我邀你喝一杯酒,吃一顿饭,应该都不唐突吧?」 王盈不说话,李悠好似很有耐心地在等待。最后,我深呼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看着王盈,「表哥,我绝没有要害你,你不要误会我的一番心意。」我瞥向李悠,「至于这个人为什么在这里,我也不知道。」 李悠淡淡地看着我,好像很想笑。但他不动声色地坐下来,抬手请王盈入座。 王盈迟疑着,我走过去拉着他,他这才慢慢地挪到桌子旁边坐下来。额头上已经满是汗水。 李悠把锐儿放在身边的凳子上,锐儿招手让我坐过去,我偏偏坐得远远的。锐儿嘟着嘴巴,不满地看着我。 李悠给王盈倒了一杯酒,又要给自己面前的酒杯倒,我连忙喊道,「你不能喝酒的!」 他抬头看我一眼,手中不停,直到把那杯酒斟满。 算了,他不理我,我还装什么好人?爱长包,爱出疹都是他李悠的事情,关我什么事?想到这里,我对李锐说,「锐儿,你过来,不要坐在喝酒的人身边,会把你带坏。」谁知,锐儿竟摇了摇头,伸手就抱着他爹的腰,「娘,我好久没见爹了,你就让我跟爹一起坐嘛。爹身上香香呢。」 我没脾气了。李锐和李想这两个小鬼,全是李悠手把手带的,压根儿就没我这个亲娘什么事,他们亲近李悠也是正常的。我苦笑了一下,拿过身边的酒壶,呼啦啦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敬王盈,「表哥,我敬你。」说着,仰脖一干而尽。 王盈战战兢兢地喝酒,似乎完全不知道我和李悠在打什么主意。 李悠又把自己面前的那杯酒递过去,然后给自己倒了杯清茶,「虽然我年岁比你稍长,但按辈分,也当喊你一声表哥。李悠不甚酒力,以茶代酒,请表哥赎李悠不敬之罪。」 「哪里哪里,陇西王您太客气了。」王盈又喝了一杯。 我自顾喝酒,间或听他们随意地闲话家常。我喝的有点晕了的时候,才听见李悠说,「霍勇以十五万大兵压境,理由是我们平乱不力,对于这件事情,不知表哥你怎么看?」 王盈支吾,「我……我不知道。」 「前一次,霍勇问罪于表哥,表哥侥幸逃脱,那是因为皇帝新政实施,他无暇西顾。表哥觉得这一次,他还会手下留情么?」李悠步步相逼。 「这……」 我的酒瓶已经空了,就俯身去拿李悠手边的酒瓶。谁知他竟用手按住瓶盖,仍自如地跟王盈聊天。我怎么使劲,那酒瓶就是不肯动,只能懊恼地朝门外喊,「小二,快上酒!」 「好嘞!」 「不许上!」李悠终于吼了一声,我的酒醒了大半,乖乖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王盈看了我们俩一眼,低着头不说话。 李悠又说,「表哥,霍勇若是许你荣华富贵,霍党之乱平定之后,你一样会有。霍勇若是许你家人平安,王氏兴旺,那么就算你今天帮他,西北一旦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他要对付你们就更加易如反掌。我听闻京城谢府已经被羽林军围得水泄不通,断粮断水,他们敢对谢家如此,又何况是王家?表哥可好好考虑清楚了。」 「谢府?」我和王盈同时叫了起来,李悠瞅我一眼,继续道,「具体情况不明。」他自怀中掏出了一张纸递给王盈,「有人给我送来密报示警,右下角画了虎符的图样。我猜,是谢明岚千辛万苦送出来的。表哥看过之后便知。」 我慌了,谢太傅年事已高,谢明岚也就是个文弱书生,断粮断水……霍勇胆大包天,竟敢对谢家如此!李纯呢?李纯这个皇帝到底在干什么! 王盈的手一直在抖,李悠又说,「谢家之后,就是王家等皇亲。霍勇一直认为自己的妹妹是因为王皇后而死,你觉得王氏满门,有可能逃得掉吗?此次我等一旦失手,我个人生命荣辱尚在其次,只怕到时候,望族忠门将全部成为霍勇的刀下亡魂!」 王盈失手,打破了酒杯,他吓得跪在李悠的脚边,「请陇西王明示!」 「交出兵权。我用陇西李氏的名誉起誓,许你富贵,保你族人。」 王盈还在犹豫,李悠扶起他说,「表哥,我们怎么算都是一家人。你是画堂的亲表哥,皇后是画堂的嫂子。有这一层关系在,我是绝不会害你的。我心中万万不想伤你分毫,但若你执意与霍党相连,就别怪我这个表妹婿无情了。」他一挥手,不知掷出了什么东西,啪啦一声,离得尚远的角落里,一只人高的花瓶顷刻碎成了片。 锐儿拍手叫好,我饮的酒此时都涌上了脑门,只觉得头疼脑热。 「好,我交出兵权,安西都护府,全凭你的处置!」 李悠送王盈出去,我不胜酒力,趴在桌子上。 李锐拉了拉我的衣裳,恍惚之间好像听到他说,「娘,娘,你快醒醒,我怕!」 然后,我就不省人事了。 好像在梦境之中漂浮,极淡雅的一种香气钻进鼻子里。我努力地想要看清前方的光亮,一个人影晃了晃,我连忙问,「小白龙,是你吗?你怎么会在我的梦里?」 光影渐渐地散去,我看到一个好看的男孩子在一大片花树底下痛哭。 「葡萄,小葡萄,我的新娘。」他的眼睛都哭肿了,哭得我好心疼。 「喂,别哭了。」我走近了说。 他仿佛没听见,抱着花树站起来,拿起放在一旁的铲子,一边哽咽一边说,「每年……每年我都会种一棵……一直到我离开人世的那一天。葡萄……如果我不跟你玩了,你不要哭……你哭我会更难受……」 我开始流泪,怎么也控制不住。我扑上去紧紧地抱住那个男孩,对他说,「对不起,是我让你独自承受了这么多。小白龙,来生我还你,来生我一定加倍地还给你。你等着我。」 第37章 他睁着泪眼看我,一片的花树,全都闪出了耀眼的金光。 手腕忽然被人用力地拉住,身体好像一下子凌空。 梦境像烟雾一样散去,我恍惚地睁眼,刚好迎上李悠压下来的唇。 我努力挣了挣,他却把我抱得更紧。我的双腿在离地,只能借助抱着他的脖子来稳住身体。 「你放开我……」我躲着他的吻,侧头说。 他把我压在床上,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小白龙,又是小白龙!谁许你把来生给他?谁许你为他哭!」 「我许我自己!」 他狠狠地咬住我的唇,手粗暴地拉扯着我的衣服。我拼命地挣扎,拿腿踢他,「小白龙不会对我凶,小白龙不会骂我,小白龙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男人!」 「撕拉」一声,身上的布帛断裂。 他终于停了下来。 我伏在床上哭,哭得很大声。明明受了委屈的是我,他凭什么生气?他凭什么这么对我? 「暖暖。对不起。」他俯下身来抱我,我拼命地打他,推他,用尽全力。他肩膀的一侧慢慢有血迹涌出来。我愣住,他无力地放开我,用手按着肩膀,头上滚下了汗珠。我慌了,大声地叫,「来人,快来人!」 小东和小陆子率先跑进来,小东扶住李悠,叫道,「糟糕,准是伤口裂开了。小陆子,你照顾着,我去喊托杜大人。」 「是!」小陆子连忙从房间的角落里面拿出药箱,「王爷您忍一忍,奴才给你看看伤势。」 我焦急地问,「小陆子,怎么回事?」 「公主,您怎么下这么狠的手!昨天王爷把王盈大人送走的时候,您和大公子中了迷香,被十几个黑衣人袭击。王爷为了救你们,活生生用身体挡了好几刀!要不是东大人巡逻经过,你们早就没命了!托杜大人要他好好休息,他不听,守了您一夜,现在估计是体力耗尽了。」 李悠闭着眼睛,意识好像已经模糊了。他是痛的时候,都不会哼一声的人,只是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外公很快就来了。看了我们俩一眼,摇头,「真是冤家!」 「外公,你救救他!」 「啧,这个阿尔斯兰,都伤成这样了,还想着男女之事!疼死他活该。」外公显然想歪了。 「不是的外公,我跟他打架……」 「什么?你们打架!」外公叫了起来,大概看到我快哭了,才缓和了口气说,「没事啊,小画堂。我孙子壮得很,这点小伤不碍事的。下次你温柔点,你就算不顾念他,也要顾念他是几个小宝贝的爹呢。」 「我错了,我没想到他受伤了。」 「可不是?他为了你们母子,什么事做不出来?我们本来在突厥好好的,诺力醒来说,霍羽花重金请了很多死士到炎凉城,只要你们出府,就伺机斩尽杀绝。阿尔斯兰吓得魂飞魄散,一路狂奔,把安安跑成重伤,才飞一样地赶回来。我们这些人都是今天才到的呢。」 「外公……」李悠呻吟了一声。托杜摆手,「好好好,我不说,你好好休息。」 托杜破费了一番功夫,才把李悠的伤口重新包扎好,然后叮嘱似地看了我一眼,就拖着小陆子出去了。我要下床,李悠拉着我不让走,「暖暖,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我下床帮你拧一个帕子擦汗。」 他摇头,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我,「还好你和锐儿都没事。是我把你逼回来的,若是你们有什么……」我捂住他的嘴,摇头道,「我知道。我也有错,我不该放不下那个人……可是我这一生都是你的了,我只要一个角落放他,行不行?」 他闭上眼睛摇头,咳嗽了一声。 我趴在他的怀里,与他十指相扣。他的呼吸均匀绵长,不多时就进入了梦乡。飞奔了那么久,一夜没睡,又受了伤,铁打的身体都受不了。我仰头,用手指描摹他经年愈发英俊的轮廓,叹息。我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是福薄还是福厚,欠了这么多,也得了这么多。 我爬起来,要下床,发现床沿边有两个小小的脑袋,一个长得像他,一个长得像我。眼珠都在咕噜噜地转。 「嘘。」我伸手道。 锐儿摸了摸李悠手臂,眼泪簌簌地往下掉。他小声呢喃着,「爹爹都是为了救锐儿。爹爹身手那么好,本来可以躲掉的。」 想想从兜里掏出手帕,仔细地给锐儿擦眼泪,他嫣红的小嘴格外惹人怜爱,「哥哥不要哭了嘛。」 我伸手摸了摸他们俩的脑袋,李锐忽然看着我,「娘,你坏!」 「啊?」 「你在爹爹的怀里喊别的男人的名字!我不爱你了!」 「我什么时候?」 他怒了,「小白龙是谁!」 我开始流汗,「一个小时候的,玩伴。像你和想想这样的。」 「才不是!」他咬牙切齿地说,「不要欺负我是小孩子,就骗人!」 想想扑闪着眼睛看着我,撅着嘴慢吞吞地说,「娘亲,你真的那么坏嘛?爹爹明明对你那么好……你这样是不对的嘛。」 「我都说了不是了!」我要抓狂了。这些东西这两个小鬼是怎么知道的! 「娘,你要跟爹道歉。不然我不理你了。」 「我也不理娘亲。」 两个小鬼头背过身去,双手抱胸,动作一致。 我简直要疯了。躺在床上的某个人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我瞪他,「你装不下去了吧?你早醒了吧?看看你的好儿子们!」 小鬼们听到我的话,纷纷转过身来,呼啦啦地爬上床,直接挤掉了我本来坐的地方。 「爹爹!」左边一个大口亲。 「爹爹!」右边一个大口亲。 第38章 李悠伸手,一边揽着一个,温柔地说,「爹现在没力气起来抱你们。」 他们两个乖乖地在他的两边躺下来,这边李锐说,「爹爹,你放心,我帮你看着娘。她肯定是我们李家的人。」 那边李想抿着嘴,迟疑地看了我一眼,才说,「爹爹,娘亲会改正错误的。」 我伸手扶住额头,准备默默地下床,然后消失。谁知,我刚挪动了一下,衣裳就被一只小手揪住。我回头,看到李锐坚决的目光,「娘,爹醒了,你要道歉。先生教导我们,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要是不改,以后我做了坏事也不改。」 「嗯,想想也不改。」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这两个小鬼加起来还没有八岁,居然就懂威胁亲娘了!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两个大叛徒! 但是,敌众我寡,妥协。 「我错了。」我看着帐顶,声若蚊蝇。 「什么?我没听见。」李悠说。 「我说我错了,可不可以了,王爷?」我咬牙切齿,「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要亲自带孩子了。就为了今天,对吧?」 他闭目,悠然道,「公道自在人心。」 为了这句公道自在人心,我一个晚上都没睡踏实。我说他身上有伤,我睡觉的时候爱翻身,分开睡比较好。他不让。睡觉的时候,我翻身,他按着我,也不让。最后,我只能睁着眼睛,一直到天明。 天明的时候,小东来禀报了那些死士的处决情况。有几个在牢中咬舌自尽,剩下的被下了毒,死了个精光。霍羽虽然已经受制于我们,但是霍家的势力在西北到底有多大,我们心里都没有底。好在李悠同样也经营西域多年,布局与霍家抗衡,所以只要王盈不倒戈,胜负就还未定。 「雪衣姑娘的尸体,从突厥运回来了。」小东说。 「你帮我找一个能保存尸身的办法。等到战事平定,我就送她回故乡去。」 战争是无声无息地开始的。就像那从赤京骤至的大军。 某一天,我还睡在男人温暖的怀中,做着平定安静的美梦,忽然就被攻城的角声给惊醒。我的男人,没有显露一丝的慌张,反而像是睡醒了的野兽,沉着地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他让我和安姑姑退守到呼图城去,带着几个孩子。 李锐和李想在马车里哭得震天响,云姝也少见地啼哭起来。小陆子迟迟不忍心驱动马车。我打开马车的帘子,含泪看着前方那个坐在马上的男人。 从他做出决定到现在,我没有反对过一声。我知道男人的世界终究不可能只有儿女情长。家国天下,也藏匿于心中的丘壑。我不舍不愿,都抗争不了大局。他不是我一个人的。 此刻,炎凉城外,烽火硝烟,喊杀声冲天。我仿佛能看到大兵像潮水一样涌到城下,云梯架上了城墙,无数的黑影在攀爬。一场殊死搏斗,已经悄然展开。 李悠驾马到马车边,利落地跳下来,隔着几步看我。 我终于跳下马车,扑进他的怀里。 「暖暖,我爱你。」他亲吻我的脸颊,长长的睫毛滑过我的眼皮。我眼眶一热,泪水又滚落下来。 「我也爱你。」我抱着他的腰,靠在他的怀里,「答应我,我们很快就会再见。」 「好。」他看了看钻出马车的那两颗小脑袋,走过去一一亲吻了他们,「你们要听娘的话。男子汉在关键时刻,要能顶起一片天来。哭哭啼啼的,就不配做李家的男人。」 李锐点头,把李想拖进马车里去。李悠回过头来,一脸浅谈的笑容,像是不过要出一趟远门而已。他说,「走吧,不要回头。」 我低头上了马车,掀开帘子的时候,他握住了我的手,我没有回头。 「暖暖,今天的这番话,是我内心的真言。如果老天还愿意给我几十年,我不想做陇西王,不想做李悠,不愿有什么家国天下,我只愿做你的丈夫和孩子们的父亲。此心此情,天地可鉴。」 我握了握他的手,俯身钻进马车。 安姑姑抱着云姝,刘浣的小玉翎睡在她盘起的腿心里。我把云姝接过来,沉声道,「小陆子,我们走!」 小陆子扬声道,「驾!」 随着咕噜转动的车轮,我们和撤退的老弱妇孺一起,向呼图城驶去。马车不能停下,时光不能倒转,就像历史也永远有它既定的方向。身后的炎凉城,用它最抖擞的精神,迎来了仁宗在位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史称平胡之战。 随着避难的百姓大规模地涌入呼图城,王盈变得异常忙碌。 闲暇之时,我经常到临时搭起的收容所去看看百姓的生活。虽然地方有些简陋,但好歹物资充足,百姓们不至于挨饿受冻。 霍勇借天子之名,向全天下颁布了关于李悠的罪诏,企图让这次的发兵师出有名。但罪诏一出,天下哗然。直接导致的后果之一就是,全国的粮价和盐价飞涨,遏制住全国两成交易的钱庄,一夜之间关门大吉。 顿时,民不聊生,怨声载道。 与此同时,突厥由谷浑王坐镇,出铁骑五万,巴里坤为统帅。龟兹由蒙塔和阿勒泰领兵,出兵八万。加上王盈手中的两万士兵,三路共十五万人马,驰援炎凉城。 我每天都会收到小东派人送来的战报,炎凉城久攻不下,突厥和龟兹的物资补给,源源不断。对方丝毫不占优势。 但就在我以为局势被我们轻而易举掌控的时候,阵前又出了大乱子。 我们谁都没有想到,穷凶极恶的霍勇,竟然把谢明岚扣为人质,企图用他交换霍羽。 之后,小东来呼图城,企图把这件事情说的轻描淡写一些。 「王爷的意思是……交给您来决断。霍羽是您抓的,换不换在您一句话。」 第39章 我低头看着手指上的鸽血红,沉默。 「王妃?」 「玉翎在左边的第三间屋子里,临时请的奶娘正在照顾她。你要不要去看看?」 小东看了我一眼,恭敬地行礼,走了出去。他是最懂人心思的。从认识他开始,他从来不会多问,也懂得留余地。 霍羽被关在呼图城单独的牢狱里,由王盈派了众多的狱卒把守。我请了王盈的口谕,又遣开了在牢门外巡逻的狱卒,单独进去见了他。 他的脸在阴暗的牢房中,有一种鬼魅般的苍白,散乱的头发像是一团枯草。我隔着木栅栏看他,他坐在牢里面看我,用一种嘲讽的神态。这个人,无论在什么境况之下,总是有一种让人讨厌的狂妄。他说,「我早就说过,你还是得放了我。我爹手里的筹码,比你们多得多。」 「你得到消息了?」 他勾起嘴角,「也许比你的更快,更准确。」 我的心漏跳了一下,然后说,「谢明岚的命,没有你们想象得那么值钱,我犯不着为了他,把你交出去。因为现在这个时候,你比他更有利用价值。死一个谢明岚,对全局根本没有什么影响。」 他摇了摇头,「李画堂,你说这话,别人也许会信,我可完全不信。这些年,谢明岚要搞什么花样,我们心里都一清二楚。他把谢家的家族生意,一点点地放出去,名义上是树大招风,破财消灾,可实际上却是在帮一股在暗中的势力,企图控制全国的经济命脉。霓裳,治水,工部,拒婚,这些全部都是幌子。他忠的人,姓李,永远不会姓霍。」 「你倒是很清楚?」 「我当然清楚。我还知道他跟你的男人有过君子协定。想不想知道是什么?」他笑,阴戾减轻了些,但仍然让人有些害怕。 「不想。」我转身就往外走,他在我身后高声说,「李画堂,你不要骗自己了。你企图在我这里找到放弃谢明岚的理由?你还想用什么大局为重的冠冕堂皇的借口去伤害这个深爱你的那人?我告诉你,你要是不把我拿去换他,你会后悔一辈子的!」 我把牢房的铁门重重地摔上,捂着耳朵跑出去,大口地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我知道霍羽比霍勇更加暴戾,更有野心,一旦放虎归山,后果不堪设想。他绝对不会放过我和李悠,甚至有可能让江山易主。到时候,不要说是西北,整个天下都将不得安宁。而决定放了他的我,无异于千古罪人。 李悠把决定权交给我,也是把最难的问题丢给了我。他是在试探我的心,还是在考研我并肩作战的能力,此刻已经无法深究。男人和男人之间,永远装着太多女人了解不了的东西。 我让小东带口信给李悠,说我无法做出正确的决定,一切请他定夺。 然而,炎凉城迟迟没有回音。也再没有人给我带来任何关于谢明岚的消息。我的心在斗转星移中煎熬着,对于一个人质,绝不会有太好的待遇。而谢明岚从小含着金汤匙长大,不知道能否承受得住那些屈辱和艰辛。 我开始做噩梦,梦到他在我梦里游走,好像一缕无依的魂魄。他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我,用一种绝望到骨子里的悲伤眼神,看着我。我每次惊醒,都吓出一身的冷汗。 这种僵持的局面一直持续着,直到有一天,日光晴好,小东再次来到炎凉城。 「王爷让我把霍勇带走。」他简短地说。 「王爷最后的决定是,拿霍勇和谢明岚交换?」我心头有一丝丝的喜悦,小东接着说,「金陵的福王那边,传来了讯息。说支持我们的唯一条件是,谢明岚绝不能有事。否则盟誓破,情谊毁。」 我无奈地笑了一下,把手里正在缝制的衣裳放下。我想起了那个温雅的女子。她于江南的俏丽山水中,亭亭玉立。她爱玉兰,同样爱着那个玉兰般的男子。 原来,无论是她还是雪衣,都比我坚持。 霍羽被押走的时候,对我轻蔑地笑了一声,「我早说过,我会离开这里的。李画堂,你记住,我们没完。」他的容颜,全像是内心堕落和黑暗最完美的伪装。那容颜有多英俊,这个人就有多危险。 小东他们走了以后,我请王盈把看守牢房的人都召集了起来。 总共十几个狱卒,跪在院子里,面面相觑。 王盈疑惑地看着我。 「王将军下了命令,任何人都不得靠近霍羽的牢房,是不是?」 「是!」众人异口同声地说。 我巡视了他们一眼,「那你们最好主动交代,到底是谁一直给霍羽通风报信的,还有没有同伙。也许这样,我会饶你们一命。」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们都大声喊冤枉。 我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瓶子,「这是药酒。我那日见过霍羽,就把浆糊涂在木栅栏的附近。我的一个朋友告诉我,这药酒一旦和浆糊混合,就会改变颜色。你们谁有兴趣把靴子脱下来试试?」 所有人都沉默,低着头不敢看我。 我看了王盈一眼,王盈说,「给你们一个机会。如果自己主动交代的,还可以保住性命。若是被王妃查出来了,格杀勿论!提供有利线索的,本将军有重赏。」 马上有一个狱卒爬到我脚边,大声说,「报告将军王妃,小的看到,他去了牢房!」他指着身后的一个狱卒,那个狱卒大惊,面色瞬时苍白,「你,你胡说!」 「我没有胡说,你趁我们不注意,溜进牢房里面!」 我看着那个狱卒,王盈大喝一声,「大胆,你还不说实话!非要用刑才肯招吗?!」 「小的说,小的什么都说……」他开始陈述他几次偷偷给霍羽传纸条,几次伺机要把霍羽放走的过程。他说他一家老小都在赤京之中,他若不帮霍家办事,很有可能会给家人引来杀身之祸。他说着说着,就嚎哭了起来,与他一起跪着的几个狱卒也都低头沉默。 第40章 他们本来就是朝廷派来戍边的士兵,家乡多在中土,亲人不在身边。 小陆子跟我说过,做奴才的,有太多的无奈,太多的身不由己,他们的生命在上位者看来,轻贱如蝼蚁。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纵使错,也错在命运,错在地位,错在逼他们的人。 「你们以为,替霍勇办事,就真的是在帮你们自己和家人吗?」我叹了口气,让他们都起来,「霍勇等人在赤京中排斥异己,残害忠良。小小的几句逆耳忠言,便会招来灭门的惨祸。上到主人,下到厨娘丫环,无一能够幸免。他岂是会手下留情之人?这次霍勇出兵,全天下都知道他师出无名。王爷他们只有胜了,才能还天下一个太平,还世道一片朗朗晴空。否则,死亡和杀戮就不会停止,所有的老百姓都将活在恐惧之中。道义是在王爷这边的,你们明白吗?」 「小的们,明白。」 王盈看了狱卒一眼,对我说,「画堂,那这个人……」 「王将军,这次就算了吧。每个人都有重新改过的机会。我此举,只是想让你们知道,大家只有一条心,共同战胜奸佞,才能真正保家卫国。助纣为虐的后果,不仅是引火烧身,也是害人害己。各位都是忠义之士,好好想清楚吧。」 我拂袖往自己的房间行去,走到长廊之下,看到李锐坐在廊凳上,托着下巴看天。 我走到他身边,摸了摸他的头,他也不看我,径自说,「娘,如果一直一直在心里想着爹,一直一直梦到爹,爹是不是就会出现了?我们好像已经分开好久好久了。」 「锐儿。」我把他抱入怀中,靠在他的小脑袋上,「等到战事结束,我们一家就能团圆了。」 「想想每天都哭。我也想哭,但是爹说李家的男人要像个真正的男子汉。所以我不会哭的。今天我去街上看到好多受伤的人,爹会好好的,对吧?」 「恩,爹的身手很好,不会有事的。」 李锐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我抬头仰望着蓝天。白云游走,向着那个寄托着我们太多思念的地方。那个人,是不是也在跟我们望着同样的一片天空?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到那平静的日子里去,耳边不再有那些饱含生离死别的哀嚎? 两天以后,小陆子匆匆来见我,一进屋子,就「咚」地一声跪在地上。 我正在教锐儿写字,锐儿见此情景很乖地跳下椅子,自己出去了。 「怎么了?」我把笔放在笔架上,强自镇定地问。 小陆子匍匐在地上,「公主,谢大人不好了!阵前交换的时候,霍羽忽然挣脱绳索,用矛刺穿了谢大人的胸口!王爷不让报到呼图城来,是明之偷偷来报信的。据说,就要……就要……」 我的心被狠狠绞了一下,耳边嗡嗡的,大脑一片空白。谢明岚……怎么会?我好像忽然被人按进水里,无法呼吸。下意识地提起裙摆,飞也似地奔出门外,腿脚好像都软绵绵的,也辨不清方向。我随意抓住一个士兵,嘶吼着,「马,最近的马在哪里!」 那士兵愣愣地指着一个方向。 我这一生都没有用这么快的速度骑过马,我用鞭子狠狠地抽着马背,仿佛那样能让我即将炸裂的内心,释放出一些压力来。不断有伤兵从炎凉城运到呼图城和邻近的几个城池去,也有正在办着丧事运送棺木的行仗。我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狂奔,不敢看那些棺木一眼。 我冲进炎凉城,直奔陇西王府。王府里的人看见我,全都惊愣住。我猩红着眼,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喊道,「谢明岚在哪里!」 无人回答我。 我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乱闯,没日没夜的狂奔已经让我精疲力尽。但我只能机械地重复着这些动作,好让内心的恐惧能够稍稍平复。最后,小东赶来,阻止了我,「王妃,请这边走。」 我踩着地上的影子,跟着他走进一间满是药味的屋子。 几个大夫模样的人在围在床榻边,摇头叹气。我踉跄地走过去,凶狠地推开他们,直愣愣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人。他的脸白得近乎透明,我好像只要用力呼吸,他就会像烟一样散去。我们有许多年没有见,他仍然是我少女时绚烂的样子,从未改变。 「……小白龙……!」我扑到床边,胡乱地抓着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我怀疑他身体里的那缕魂魄,已入我梦中,不再在这里。 他一动不动,我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不要不理我好不好?」我伸手摸着他瘦削的脸,泪水落进他的掌心里,「求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我们之间,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说清楚……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好不好?我要你活着,我只要你活着……!」我伏在他的身上大哭,儿时的画面不断在脑海里面涌现。那个蹒跚背着我的小白龙,那个在紫藤花林里哭泣的男孩子,那个我曾经那么喜欢,那么喜欢的少年,那个差点我给了一生一世的男人。 难道,我终究什么都做不了,要眼睁睁地看着,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吗? 「暖暖,不要这样。」有人要把我抱开,我却死活都不肯松开谢明岚。我声嘶力竭地咆哮着,抓伤了抱着我的那个人。那人终于松开手,好似静静地立于我的身后。我贴着谢明岚的手背,一直痛哭,「小白龙,如果你死了,我会马上忘了你,生生世世都忘记你。你再也不能叫我难过伤心。」 他的手指终于动了动,我大喜过望,「大夫,大夫快来看看!」 大夫马上蜂拥过来,把我挤出了床边。我这才感到排山倒海般的疲惫,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落进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我又梦见了孩童时的很多事。谢明岚带着我溜出宫去看戏,我们躲在桌子底下,吃他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糕点。台上的青衣花旦,挥舞长袖,锣鼓铿锵,梨园中的看客振臂喝彩。那个时候,平凡到诸如吃糕点,被戏班老板追逐这样的小事,也能让我高兴许久。也许值得高兴的并不是事情的本身,而是一起做那件事的人。 第41章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把名叫谢明岚的人强行按在心底,不让他冒头。而当他游走在生死边缘之时,那些时年日月,便会如一夜春风吹开的千树万树梨花,盛满心头。时至今日,也许与爱情无关,他是我的亲人,我们有独属于彼此的记忆和感情,时空并不能割断。 我在这样的了悟里面睁开眼睛,熟悉的房间,却空无一人。 我起身下床,打开房门的时候,刚好看到刘浣迎面走过来。她见到我,停住脚步,自身后的下人那里接过托盘,越过我,径自进了房间。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我,我有些心虚,绞着手指,不敢说话。 她心里也有一个人,那个人的分量或许不轻于我心里的谢明岚。 「我们谈谈。」 「小浣……」我恳求。 「必须谈谈!」 我只能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她把一碗稀饭推到我面前,眼睛看着别处,「饿了吧?先吃点东西。明之亲手熬的。」 我拿勺子拨了拨粘稠的米粒,犹豫地说,「谢……」 「没事了。去鬼门关走了一圈,被你拉回来了。」刘浣把袖口的缎带仔细系好,面无表情地说,「王爷在城头守了两天两夜了,谁劝都不肯听。对方暂时不会进攻,你吃完了东西,就去看看他。」 「我……」 「李画堂!」刘浣「砰」地一声拍桌子,猛地站起来,「你不要太过分!你最好搞清楚,到底谁才是你的丈夫,谁才是孩子们的爹!你在那么多人面前,对谢明岚真情流露,我不管。你伤透了他的心,你到底懂不懂!你一口一个小白龙的时候,想没想过他的感受?现在让你去劝劝他,你居然犹豫!」 「不是的……!」 刘浣往外走,头也不回地说,「有什么话,你去说给他听,不要说给我听。要不是东大人叫我来,我才不来!」 喝完了粥,我换了一身紫色的衣裳,往城楼的方向走去。 我和李悠,必须得谈谈。 我走过府中的花园,看到一个小小的男孩子正跟李旦说话。他长得异常好看,乌黑的眼珠子,白白的皮肤。就是一身衣服,略显贫寒。 「墨墨?」我试探地喊了一声,那男孩子扭过头来看我,欢欣地叫起来,「姐姐,姐姐!」并向我跑过来。 他已经长得很高,圆头圆脑的。可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葡萄园,怎么会到作为战事前线的炎凉城来? 「墨墨,出了什么事?」 他低头,抓着衣摆不敢说,还是李旦走过来说,「若兰不见了。墨墨来王府打听她的行踪。」 我还没说话,墨墨就嚷道,「因为姐姐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她肯定是来找明之哥哥的!」 我会意。说起来,这些年,并未听说明之和若兰之间有什么故事。明之一心在厨房之中钻研,若兰也甚少来炎凉城做客。难道两个孩子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墨墨,你先别着急,我们去找明之问问看。」我转向李旦,「李旦管事,这件事情就交给我吧,战争时期,你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忙。」 李旦点头,面无表情地行了礼,转身走了。 我和墨墨一起去厨房,转了一圈没看到明之。厨房的管事说,明之不久之前出去了,好像是去城中办事。我和墨墨又马不停蹄地奔到街道上,因为战事,商铺几乎全都关着门,偶尔有几家开店经营的,也多拿来收容伤员或者卖生活的必需品。我们找了许久,终于在城中一棵大榕树下找到了两个人。 墨墨要喊姐姐,我捂住他的嘴,把他拖到角落里。 榕树的树冠撑开了一片阴凉,明之的身上凝聚着点点的日光。他低头看着啜泣的女孩,面露难色,「若兰小姐……」 「我早说过我不是什么小姐,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果农!」若兰跺脚,猛地把掩面的手拉下来,无畏地仰望着明之。几年过去,她已经蜕变成一个美丽的少女,有所有少年憧憬的姣好和婀娜。那美丽虽然不是倾国倾城,但于荒漠戈壁之中,亦是一道风景。 「明之只潜心饮食造诣,并不存儿女私情……」 「我爹让我嫁人了,你懂不懂?你到底懂不懂!」 明之正色道,「如今西北正值多事之秋,王爷为百姓天下劳心,明之只得孝犬马之劳,无暇旁顾。」 「木头,你到底知道不知道我喜欢你啊!」若兰扑上去抱住明之,明之挣脱不开,有些急了,「若兰小姐,你还请自重!若兰!」他语重心长地唤一声,按住若兰的肩膀,强行把她与自己分开。他的兔眼闪亮,几年风霜,少年也已长大,「霍党未灭,何以家为?请珍重。」 明之大步地离开,剩若兰一个愣愣地站在树下,不知在想些什么。墨墨要走出去,我按着他,「这是女人之间的事情,你先回王府等着。」 墨墨似懂非懂地看着我,又朝若兰那里瞟了一眼,这才心事重重地走了。 我走到少女的身边,少女的意识似乎正在神游,并没有注意到我,直到我重重地叹了口气,「唉」了一声,她才猛地跳起来,脸上还挂着泪水。「王……王妃?」 「我不喜欢繁文缛节。你小时候怎么叫我,如今还是怎么叫。」我径自在石凳上坐下来,拍了拍身边空的位置。若兰扭捏了一下才过来,用袖子胡乱地擦着脸,妆容都有些花掉了。 我开门见山,「你喜欢明之?」 她一惊,似乎下意识地要否认,可马上摇了摇头,口气里有几分自嘲,「姐姐刚刚定是都看见了。他拒绝了我,我也不再妄想了。」 「明之啊,我是知道的。」我仰头,缓缓地说,「小时候他收养过一个小妹妹。后来因为家里不好,那个妹妹送给别人了。他是个很温柔善良的孩子,他在给不起的时候,不会轻易许诺的。但也许,他骗了你?」 第42章 若兰看着我,嘴巴微微张开,「姐姐这话怎么说?」 「男人总是觉得自己很有担当,总是觉得他们扛起一切就是为女人好。」我叹了口气,「因为我曾经经历过你现在经历的事情,所以,我用过来人的经验教训告诉你,错过了就没有了。你觉得他喜欢你么?」 「也许……也许……」若兰羞红了脸,「是喜欢的吧。」 「那我们就不要放弃。」我揽着若兰的肩膀,笑着说,「现在是战时,王爷对他委以重任,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们不该拖累他们。等到战事结束了,你再亲自问问。这件事情我会帮你,毕竟给你们俩牵红线的是我呢。」 若兰捂着脸,说不出话来,像早春里枝头的红花。我笑着,准备起身。 「哦,对了姐姐。」若兰拉住我,「我来,是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们。」 「怎么了?」 「战前,村里收到了中原的一笔大单子,爹就派人把葡萄送去了。本来早就该回来了,可是运葡萄去的大牛哥给我爹来了一封很奇怪的信,我看到的时候,我爹已经把信烧得差不多了,我只看到金陵,福王等几个字。」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你爹说什么没有?」 「没有。他让我保密。还说万一大牛哥回不来,绝不能告诉牛婶。」若兰锁着秀眉,「可是我觉得很奇怪。大牛哥对这一带的地形那么熟悉,葡萄又已经送完了,没有什么累赘。按理来说两手空空的,回来并不难啊。」 「若兰,谢谢你,我必须马上去告诉王爷这件事。」我疾步向城楼的方向走去,在城楼下面,看见小东正从石阶上走下来。他看到我有些吃惊,「王妃,您怎么来这里?」 「王爷在上面吗?」 「在……在的。」小东迟疑地往上看了一眼,「不过王妃最好不要去……王爷说谁都不见的。」 「你说我有紧急军情。贻误军机,后果自负。」 小东连身应是,上去了一回儿,另一个人下来。我仔细一看,是李旦,「王妃,王爷说,有什么紧急军情,告诉小的就可以了。这里危险,请您速速回府。」 「混蛋!」我一把推开李旦,提起裙摆就往城楼上走。李旦连忙拉住我,「王妃,您不能上去!」 「放肆。你敢拦我?」我一眼瞪过去,李旦面无表情地说,「小的得罪了。可这是王爷的命令!」 他拖着我往下走,我欲朝城楼上大喊,忽然看到黑压压的流矢,铺天盖地而来,好像隐天蔽日的蝗虫。李旦护住我,迅速地躲在墙角,城楼上角声大作,满是士兵奔走的震动声。 我很清楚,我方虽然也聚集了十五万的大军,但守护炎凉城的,只是王盈手下的那两万精兵。因为龟兹和突厥并不熟悉汉人的打法,加上守城也不是他们所长,是以他们都在城外扎营。 李悠本来佯装成炎凉城内兵强马壮的假象,所以对方以为我们补给充足,为了减小损失,一直没有发动连续的强攻。此刻看这漫天的流矢,显然是他们为了探察我们的底细而发起的一次强攻。 霍羽脱险,以他多年浴血沙场的经验,战争的主动权不知将握在哪一方的手中。 小东一面挥剑挡着箭雨,一面急急地从城楼上退下来。我连忙叫他,「小东,王爷怎么样?」 「闪避及时,没有事。」小东沉着脸说,「王妃,只怕不好,刚刚李丁截了其中的一支箭察看,其做工精良,选料考究,怕是金陵所出。」 我的心往下沉,「你……什么意思?」 「福王,或许倒戈了,形势于我们大大地不利。小的还有要事,先行告退!」小东说完,急冲冲地走了。 在金陵我见福王的那一次,对我这个叔叔并没有很好的印象。他在朝中的风评一直也不是太好。但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先是诱我们换了霍羽,放虎归山,后又供给大量精良的武器给敌军,欲置我们于死地。这一切,玉蝉知道吗? 李旦护送我回府,我们刚入府门,李丁就匆匆忙忙地跑回来。他手里举着一封信,也顾不上礼节,一把拉住李旦说,「老兄弟,是了!我们的猜测对了!刚刚才收到小齐从中原发来的密信,说福王叛变,联合霍党的人四处抓他。他受辛家的帮助,暂时躲了起来!」 李旦的脸本来就阴沉,现在已是满团的乌云。 我问,「送信来的是谁?」 李丁想了想说,「是一个包得很严实的人。听声音应该是个姑娘,放下信又匆匆忙忙走了,连姓名都没留下。不过要我代她向她姑姑和姑丈问好。」 我和李旦马上就明白了来者何人。 「胡闹!这么危险的地方,也敢一个人单枪匹马的来!」李旦说,「何况还是个姑娘家,她不要命了!」 我却明白。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小齐定是着急向炎凉报信,却苦于无法脱身,向晚便自告奋勇。当年的小丫头们,如今各个都是女中豪杰。现下整个金陵乃至江南,也都变成了霍勇的爪牙之地,我们远在千里之外,实在替辛镇的他们担心。而远在赤京的李纯,王明珠他们,又究竟如何呢? 我终于在夜里的晚些时候,见到了李悠。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但无论什么时候,姿仪都是从容不迫的。他一见我就劈头盖脸地数落,「李画堂,你知道不知道城楼是什么地方?像今天这种危险的情况随时有可能发生!你还要不要命了!」 我捂着耳朵,像个小孩子一样躲着他的声暴,他用突厥话咒骂了一声,疲惫地坐在榻上,闭起眼睛。 我偷偷瞧他,下巴上青青的一块,想必是胡子有好些天没刮。 「王爷……」 不理我。 我挪到他身边,伸手捏着他的肩。他起先绷着身体,无声地抗拒我,而后慢慢地软了下来。我欲张口说话,他的头却靠在我的小肚子上,打起了极细微的鼾声。他太累了,西北的重担,国家的兴亡,全都压在他一个人的身上。他有好几次都跟我说,自己不是神。 第43章 我抱着他的头,听到他似乎在梦中轻喃,「皇上……臣定信守承诺……保李氏江山……」 其实,随着经年累月的相处,我越发觉得他是一本我看不懂的书。他有一个我怎样都无法涉足的世界,或者说有太多我不知道的经历和秘密。我叹息着摸了摸他的脸,把他轻轻地放在榻上,就要转身去给他拿毯子,他却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 「暖暖。」 「嗯?」我顺着他,在塌边坐下来。他没有起身,依然躺着端详我。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扭捏地说,「你不要这样看我。谢明岚的事情,我是情难自禁。你知道的,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你心里怪我,我也不好受。你们两个对我都很重要,非要我去分个轻重,我……」 他忽然伸手捂住我的嘴,掌心留有风沙的气味。 我看着他,他却笑了起来,「是不是无论过去多少年,你都还是个小女孩?」 我要说话,他却把我的嘴捂得更紧,慢慢地坐了起来。他的眼睛,有碧澄湖一样的静谧,有时又有南湖的风流意气。他笑起来,像个锦绣年华的少年郎,有些全无顾忌,「暖暖,我快到而立之年了,争与不争,我心中都有数。你若是执意要跟着他,我就算闹得翻天覆地,在你面前自刎,你还是跟着他,至少心是他的。公 子 肉 但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女孩子,你不自私。你分得清道理和道义,所以我放心。」 我被他说得有些害羞,垂下眼皮。 他靠过来,伸手把我抱进怀里。他脖颈上都是细密的汗水,有一种清奇的味道,并不惹人讨厌。他换了慈父的口气,「孩子们都好吗?我每天都想他们。第一次跟他们分开这么久,心里总是空落落的。老了,越发懂得儿孙福。」 「都好。只是他们每天都想你,要听着你的故事,才肯入睡。云姝变得很安静,谁抱她都只是咯咯地笑,她只有在你怀里的时候才是个兴奋的小婴儿。」我用额头磨着他下巴上的胡渣,双手环住他的背,「你为什么都不问我想不想你?真不把我当你家的了?」 他笑起来,情意在眼波中浮动,「那你呢?我的大孩子。」 我没有回答,只是凑过去吻住了他。 在战火里的激情,总是有几分新鲜的。王府是作战的指挥地,外面彻夜都有人跑动。窗纸上像走马灯一样,滑过一个又一个黑影。我双手捂住自己的嘴,企图不让呻吟声惊动外面的人,可是那销魂蚀骨的快意让我浑身软绵绵的,时不时还是会从指缝里泄露几声。李悠把我抱起来,我们相对而坐,他托着我,进入得更深。我低头咬住了他的肩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浑身的战栗。交颈缠绵之中,我们共同攀上了巅峰。他却并没有就此停下来。 分开的这些天,我们内心的渴望,像是夏季里一场忽至的大暴雨。 当天边呈现出曙光,拥着我的人动了动,起身穿上衣服。 穿好了之后,他低下头来吻我,「再多睡一会儿。」 我这才想起若兰的事情,拉住他的衣襟,「若兰说葡萄园之前接了一笔大单子,送葡萄去的人迟迟没有回来,还给村长写了一封奇怪的信。上面提到金陵和福王什么的。要紧么?」 他沉吟了一下,「应该不要紧。」 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终于安心,缩进被窝里面继续美梦了。 经过大夫们夜以继日的连续治疗,终于让谢明岚好转起来。我不太敢去见他,只是旁敲侧击地问明之他的情况。因为他的饮食都是由明之料理的。 「谢大人能坐起来说一会儿话。东西也吃得多了,王妃就请放心吧。」 听他这样说,我松了口气。可下一刻,外面忽然起了些骚动,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明之跑出去看,一会儿跑回来说,「王爷要开城门!」 「什么?为什么突然开城门?」我不解,敌军分明就在城下不远的地方啊? 「具体情况小的也不知,弓箭手都去城墙上待命了。好像听说,是有个人突破封锁线,硬闯了过来!」 王府里虽然还是秩序井然,但大家显然都在热烈地讨论这件事情。我和明之往府门口赶,正好遇上了从房里出来的谢明岚。一个内务房的下人正扶着他,我走得太急,差点撞到他身上。 「对……」我低着头,脸上不觉火辣辣的。 「没关系。」他的声音有点哑,口气比往常更加地清淡。 我们俩就在原地杵着,互相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似乎这次以前,我们已经有许久不曾见面。这次以后,我们之间的距离又拉开了一大截。我只看到他露出的手臂,比扶着他的人的手背还要苍白许多。心中不由得又是一阵抽痛。 忽然,一个人朝我们跑过来。 她的动作幅度太大,一下子把我碰开了些许,等我站定,她已经一把抱住了愣怔的谢明岚。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谢明岚僵垂着双手,目光似是本能地看向我,我瞅了那女子一眼,低下头转身。 「你怎么样?要紧不要紧?」身后女子的声音,温婉如同江南。 「玉蝉?你怎么会在这里?……那个穿越烽火线的人,不会就是你?」 明之亦步亦趋地跟在我的身边,我们走出了老远,他才敢说话,「这个康平郡主也是个胆大的女子。战火硝烟之中,敢单枪匹马闯到炎凉城来。这份情谊,叫人感动。」 我笑了一下,并不接话。我早就说过,中原的女子个性刚烈,敢爱敢恨的,也不在少数。否则,那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要由谁来演绎。我注定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只不过老天偏爱我罢了。也许,是该回呼图城城去了。因为忽然很想念几个孩子。 晚上,李悠回来的时候,对于李玉蝉的举动也是赞不绝口,「一个女子,敢于如此,确实胆识过人。据说,她一把火烧了福王的仓库,还把几本重要的账簿销毁了。因为不齿父亲的背盟而离开金陵。暖暖,你说……暖暖?」 第44章 他靠过来,我继续心不在焉地看着手中的书卷。 「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样子?」 「有些担心哥哥和明珠。」我放下书抬头看着他,「还有李氏的江山。」 他的眼中有一团浓重的迷雾。半晌才扯了一下嘴角,拖来一张椅子坐在我身边,支着下巴问,「那不妨请公主说说看,接下来的谋略?」 我被他孩子气的举动逗乐,拍了他一下,「你不是心里都有数了?非要折磨我这颗笨脑袋干什么。西北的战局并不是唯一的部署吧?福王的叛变你算到了吗?赤京中的局势能否被我们掌控?战争何时结束?」我一口气问了好几个问题,他连连摇头,伸手挂了一下我的鼻子,「好奇宝宝,你一下子问这么多,我怎么回答?」 我握着他的手,无比认真地说,「你只要告诉我,谁会做皇帝。」 他愣了一下,月光贴在他的脸上,「暖暖,你希望谁做?」 我咬了咬嘴唇,不敢看他明亮的眼睛,「江山不改,细水长流。」 我听得他极细微的一声轻叹,然后摸了摸我的头发,就转身去睡了。我本来想追问,可是他入睡得极快。我不忍心打扰他。 半夜,下人来通报说突厥和龟兹的联军来人了。我和李悠匆匆披上衣服出去看,阿勒泰风风火火地进了大堂,刚站稳,就把他的战戟咚地一声竖在地上。大地仿佛震了三下。 「阿勒泰,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解地问。 「干什么?阿尔斯兰,你说我干什么!」他用一种咄咄逼人的口气问李悠。李悠揉了揉前额,淡淡地说,「霍羽派人攻击你们了?」 「岂止是攻击!粮仓在哪儿,哪里守备弱,他全都知道!」 我心下一惊,「难道我们这里出了内奸?」 阿勒泰要说话,李悠摆了摆手,一个眼风扫过去,「不是事先跟你打过招呼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损失吧。你们的粮草被烧了多少,我赔多少。」 「阿尔斯兰!妇人之仁不是你的作风!」阿勒泰看了我一眼,活生生地把后半句吞回去,「你要再这样,这战没法打了!龟兹国内的两个王子正斗得死去活来,诺力在突厥半死不活,我们拖不起呀!早早下决断!只要把这帮孙子弄回中土去,你们汉人的事情,便自己解决吧!」 我听得云里雾里的,虽然知道李悠一直不让龟兹和突厥参战,但他具体是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阿勒泰走了以后,我们两个坐在大堂上,夜露凝重,我等他主动开口说。 「暖暖,有些事,我必须要告诉你了。」 我的心思还悬在内奸一事之上,李悠却拉着我去了他的书房。 他的书房我很少来,这几乎等同于他一个人的世界。 他自书架上的暗格里取下一个盒子,放在书桌上,慢慢地打开。我凑过去看,居然又是一道圣旨!他把那道圣旨取出来,摊开在桌面上,只见上面只盖有我父皇世宗皇帝的玉玺,空无一字。 我不解地看着李悠,李悠沉吟了一下说,「暖暖,你看过三国的戏,对吗?」 「恩,看过。」我的心跳得很快,我不知道父皇留这一道空白的遗诏,意欲如何。 「白帝城托孤,可知道?」他握着我的手,拉我坐下来,用平淡的口气询问。我点了点头,望着他棕色的眼,手心出了汗水。 「刘备把后主托付给孔明,并说,‘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则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为成都之主。’」 我的手抖了一下,浑身的温度都退去,只得垂下眼睛,掩饰慌乱。 「诸葛孔明后来尽心辅佐刘禅,并无二心。」我颤抖着嘴唇说,「何况我哥哥,素有仁心,并不是阿斗……」 李悠脸上的表情像笑,却又有什么东西藏得极深,我的后背一阵阵地发凉。他的声音像流水一样,「皇上自不是刘禅,我也不敢称孔明。先帝托孤,我愿为你们父女守李氏江山,可你不知皇上是如何对我的。」 他自站起来,挺拔的身影立于窗前。那个我无法涉足的世界,似乎露出了一点曙光。 「你的哥哥,并不像你所说,是一个有仁心之人。实际上,他刚愎自用,用人多疑。一开始,我苦心布局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他的意图,直到谢翁致密函,细说秦尧和秦奘二人的失踪,我才开始起疑。霍勇一党虽只手遮天,但残害忠良,天地不容。皇上身为一国之君,本应亲贤臣远小人,但谢翁几次求见欲保秦家父子,皇上皆称病不出,此其一。其二,先皇在世之时,已与我商定民间商事,为日后对抗霍党,做周全的准备。李家虽然财力雄厚,但若没有先皇的默许,不可能接连收购吞并那些商业的巨头。但此情况,在先皇去世,新帝登基之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们受到了一股强大势力的压制,甚至这股势力一度顺藤摸瓜,要查出处在幕后的我。这便是我们金陵之行的因缘。此其二。」 我喘了口气,动了动僵硬的十指。 他给我倒了一杯温水,我咕咚一口喝下,仍然觉得喉头酸涩。 「当时,谢翁与王悦大人极力主张新政,皇上出于维护皇权的考虑,终于首肯。但新政中有几项抑制霍党,拔除结党营私的措施,不知为何,并没有得到皇上的赞同。事后,皇上自作主张,更改了新政的条例,谢明岚事先得知,想法补救,却被霍党洞察先机,困于谢府。新政失败。」 我知道,这段故事里,雪衣起了一定的作用。 「之后,皇上越发不重王谢二家,此次霍羽欲出兵西北,他也没有反对。甚至围困谢府,彻查谢翁门生,赤京中的布局已经完全被搅乱。谢翁高龄,如今卧病在床,并不是外界所传闻的,被霍党压制。而是因为皇上口谕,要谢翁告老。」 第45章 我手中的杯子啪地一声落于地上,碎成了细小的白片,反射着灼眼的光。我仰着头看李悠,眼中不觉浮上水雾。 「迷幻散仍禁品,但微量服用却有镇痛安神的作用。龟兹进贡之时,有少量存放于皇宫中的府库,只供皇帝一人使用。而龟兹的两位王子,数年前出使我国时,由当时身为太子的皇上和谢明岚偕同游玩。彼此志趣相投。上次袭击我们的死士的尸体,经外公查看,几人臂上有崭新的疤痕,而那个位置,本该刻有的,应该是大内高手的印记。康平郡主说,福王历来与霍党不合,不可能与之同流合污,之所以叛变是收到了来自赤京的神秘信函。不久前,我修书一封,呈给赤京中的皇上,详细阐述了西北的布局,并希望得到他的理解和帮助,共同清君侧。结果,今夜你全看到了。」 我伸手抱着他的腰,用尽全身的力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克制住由心底而生的战栗。他俯下身来回抱住我,慢慢地蹲下来,凝着我的眼睛,「暖暖,我一直在给他机会,他若不是一心要逼我于水火不容的境地,我愿意做孔明,甚至在成事之后,我可以连孔明都不做。我和谢翁,秦大人,王悦大人,在每做一件事的时候,都替身为帝王的他考虑。他却怀疑我们,背弃我们,帮着霍党破坏我们的所有努力。在你离开炎凉城的时候,我还在给他机会,我给他写了整整十五页的信,先皇的嘱托,当今的局势,我们的苦心,全都讲给他听。」 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他仍然没有相信我。」 其实在我上一次去赤京之时,就隐约察觉到了李纯对于李悠的芥蒂。这样的芥蒂,已经是一个不能打开的死结。无论李悠和谢太傅他们做什么,李纯还是认为,他们在打江山的主意。 父皇在世之时,曾说我的哥哥李纯并不是帝王之才。当时我只觉得他有些优柔寡断,缺乏君主的魄力。却原来,他缺乏的不仅仅是魄力,还有帝王的心胸。反观我面前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帝王之才。可打心底里,我不愿意他到那个孤家寡人的位置上去。 「我……」我要开口,李悠却低头封住我的嘴唇。 不管在什么样的境地里面,只要在他的身边,只要这样亲密无间的距离,我的心就会慢慢平静下来。 他轻啄着我的嘴唇,「暖暖,我不能跟你保证什么。我现在,只想在事情更糟糕以前,阻止它。所以,你愿意把鸽血红给我吗?」 「嗯?」 「突厥和龟兹只能止步于炎凉城,汉人的事情,必须由汉人自己来解决。而鸽血红,正是我训练的军队的兵符。」他握着我的手说。 「兵符?」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是的,号令军队的权利一直都在你的手里。只要你不愿,我便什么都不会做。暖暖,在我把鸽血红交给你的那一天起,我就对李氏江山宣誓了忠诚。至少对于你,绝对忠诚。」 我看着手指上血一样的宝石,慢慢地把它退了下来,放进他的掌心里,「悠,无论你做什么,我都相信你。」 他合上手掌,抱了我一下,「我的暖暖,谢谢你。」 战争好像刚刚才开始一样。李悠终于一改保守的打法,开始指挥联军进攻。巴里坤率领一支队伍,连夜奔袭了对方的粮仓,把他们的供给线破坏。蒙塔和阿勒泰则和对方的左路军狭路相逢。英勇善战的龟兹人,自然没给他们好脸色看。 霍羽企图让联军突破第一道封锁线,直奔炎凉城而来,但炎凉城固若金汤,小东负责守城,刘浣仍然是督军,夫妻俩配合得天衣无缝。 我帮忙李旦负责内务,李丁负责供给,其它人组织城中百姓有序地疏散。 随着龟兹和突厥战争的结束,西北各地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结为了一体。此次的战争,更是让各国都团结一心,无论是龟兹和突厥都敞开大门迎接难民,供给资源,与炎凉城共存亡。谷浑王在突厥坐镇,而那云则是以蒙塔妻子的身份在龟兹协助龟兹王。 她和蒙塔的孩子,也许要在战火中诞生,但是它会给我们带来新的希望,也会得到我们所有人的祝福。 另外,李锐和李想开始给我们写信。 我和李悠一封,托杜外公一封。 托杜外公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安排伤兵,购置草药,组织大夫抢救伤患,但每天临睡前都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给我念小鬼写的信,读完了之后,还非要和李悠一人回一封。他们祖孙俩挤在一张书桌前面较劲,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却跟小孩子一样。见到这样的情景,我的心里没来由地涌入一股暖流。也许有一天,吃过晚饭,我们一家人围坐在石桌上,桌上放置一盘葡萄。外公唱着突厥的牧歌,锐儿和想想坐在他的身边,我和李悠抱着云姝,一家人会很快乐。 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一天早上,我和李旦商量着粮草的事情,走到花园里的时候,看到玉蝉正扶着谢明岚散步,两个人有说有笑,神态自然。我看到谢明岚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几天不见,羊脂白玉一样的脸,又恢复了光泽。 李旦停步,我也只好停下来,而那边谢明岚和玉蝉也已经看到了我们。 「王妃,小的先行退下准备。」 李旦抬头看了我一眼,躬身退开了。 我有些不自在,刚想抬腿走开,那边玉蝉开口了,「画堂?」 我只能笑着应道,「玉蝉。抱歉,这段时间很忙,你来炎凉城,我也没好好招待你。」 玉蝉松开谢明岚的手,走到我面前,眉梢眼角都是温柔的笑意,芬芳淡雅,「好久不见了。」一句话,说的落落大方。 「恩。」我偷偷瞅了一眼谢明岚,他的神态也全无不自然,甚至在轻轻地微笑着,整个空间里,好像就只有我一个人在别扭。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放不开呢?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甚至是生死,我们都应该看开了。 第46章 那颗酸涩的青梅,也终于是落下枝头了吧。 我拉着玉蝉的手说,「不如,我带你们到炎凉城去逛逛?虽然是战时,也有一个好吃的去处。谢大人一起吧?」 玉蝉回头看了谢明岚一眼,谢明岚点头,她欢快地笑起来,「好呀!」 当我们走到大街上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出了一个不算太好的主意。 因为没有人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玉蝉和谢明岚单独在一起,或者我单独和玉蝉在一起,甚至可能我单独和谢明岚在一起,都有话可以说。可独独我们三个人走在一起,好像谁和谁说话都不合适。我很想走快一点,让他们多一些机会交流,可我一走快,他们就自然地配合我的步伐,最后到了赛里木大婶的小店,我们还是谁都没有说话。 赛里木大婶正在门口晒豆子,看见我来,忙笑盈盈地说,「呀,王妃,您怎么有空来这里?」 「想念你的手艺,带两个朋友来尝尝。」我为赛里木大婶介绍李玉蝉和谢明岚,赛里木大婶把我们让进小店里,仔细地擦了擦桌椅才让我们坐下,「战争时期,没有太多可做的,不如我就清炒几个小菜,几位将就着吃吃看?」 谢明岚抱拳道,「辛苦您了。本来不该在这个时候来叨唠,但王妃极力推荐了您的手艺,我们这些远方来的客人,就有些嘴馋了。」 玉蝉接到,「汉人有一句话叫酒香不怕巷子深。想来您这里的酒特别香,才会让吃惯了山珍海味的陇西王妃,如此赞不绝口。」 赛里木大婶红了脸,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是王妃过奖了。我这点小手艺,还是跟王府里的明之偷学的。要真的说好,他做的菜才叫好吃。几位先坐着,我去厨房忙。」 赛里木大婶离开以后,玉蝉好奇地问我和谢明岚,「明之是谁?」 我笑道,「王府厨房里的一个神人。什么菜只要看过见过,就能做出八九分来,时常有新的花样。我的嘴自从被明之养刁之后,已经很久都看不上别家的手艺了。」 「一点都不夸张。」谢明岚很自然地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他做的菜味道很特别,好像吃的时候,能体会做菜的人的种种用心。我真怕吃惯了他的菜,回到赤京之后,会饿肚子。」 「这么神奇。」玉蝉微笑,眸光闪亮,「那我可要拜托那个明之师傅哪天做给我尝尝。」说完,她伸手去拿桌上的茶壶,站起来要给我面前的杯子斟茶。我连忙伸手捂住杯口,还没说话,谢明岚已经说,「她不喝这种茶。」 玉蝉愣了一下,我也呆住了,包括谢明岚自己,好像都没有反应过来。 我看着他的脸,心中苦笑了一下,自玉蝉手里接过茶壶,「我是地主,还是我来给你们倒吧。」 我倾身到谢明岚那边,为他斟茶的时候,偷偷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因为自杯中飘起的水雾,他的目光有那么一抹莹亮,极快地消逝了。欺骗别人和自欺欺人相比,后者更难。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很难再在他的脸上看到儿时跟我在一起时的笑容了。温柔的,明媚的,绚烂的,像是极热烈的凤仙花。那个时候不管用多少美好的辞藻来形容他,只会嫌不够的。有时李纯甚至还会打趣他,说明岚心甘情愿地跟在小六身边,不是没有缘由的。跟了小六之后,眼见着整个人都变得水灵灵,也热闹了。 「画堂,太多了!」玉蝉叫了一下,我才回过神来,茶水已经从杯中溢出来,流得到处都是。「呀。」我惊慌之中又被滚烫的茶水烫到,手背火辣辣地生疼。手一松,茶壶就摔到地上去了。 我还未察看伤势,手已经被人拉过去。 「怎么样?严重吗?」谢明岚从怀中掏出手帕小心地擦拭着我被烫到的手背,头也不抬地对玉蝉说,「玉蝉,快去厨房拿些茶油来。」 玉蝉怔怔地看着他,他又道,「还不快去?」 她这才转身往外奔。 「疼吗?再忍一下。怎么总是这么不小心?」他轻轻地对着我的手背吹气,像小时候一样。我别过头去,眼眶渐渐湿润。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才察觉不对劲,不自在地看着我,手却没有松开。 「小白龙。不要再对我好了,我不值得。我从来没有为你做过什么。」我握住他冰凉的手指,抿着唇,想要忍住泪水,「你已经被我耽误了太多年了,现在有一个这么好的女孩子在等你,千万不要再为我做傻事。我欠你的,这辈子再也还不了你,你到底明不明白?」 他锁着眉,凝望着我,最后把我的手指放到嘴角,轻轻地摩挲着,有温热的液体落在我的指尖,刺痛了我的心。 「葡萄,我都明白。但是你知道吗?从那年,你拉着我的手,在御花园里奔跑的时候开始,你就是我的世界里唯一的光。我可以对玉蝉好,但那不是爱情,是感激。我的心只装了一个人,完完整整,再也没有多余的地方。」他看着我,眼眶红透,「花年年常开,爱便生生不灭,这是我的誓言。你没欠我什么,你甚至不用在意我。但经历这次生死,我更加明白,我不想到那个没有你的世界里去,哪怕呆在这个世界里,只能远远地看着你幸福,永远一个人,我也愿意。」 「傻瓜……你怎么就……」 小店的门忽然响了,我只看到一个身影和角落里放置的那瓶茶油。谢明岚的手僵了一下。我很明白,我们今生,已经不可能再续前缘。我有完全信任我的丈夫,我有一群可爱的孩子。我和谢明岚,本来就只能远远地看着彼此的。而我发现他对玉蝉,也不完全是他自己说的那样。 「小白龙,你随我去一个地方。」当下,我做了一个决定。 赛里木大婶在厨房里面忙,听不见我们的叫唤。我给她留了个纸条压在桌子上,说以后再来。 谢明岚跟着我回到王府,我带他去了冰窖。那里躺着一个女子,我想等战火平息之后,送她回自己的故乡。我停在冰棺前面,回头看身后的谢明岚。他眼睛睁大,显然很吃惊,「她……」 第47章 「没错,就是杜雪衣。」 谢明岚缓缓地走到冰棺前,手慢慢地抬起来,瞬间又垂了下去,握成拳头。他并不是一个无情的人,他甚至很重感情。以前,只要是给过他一个笑脸的老婆婆,他都会记得很久。只是雪衣要的东西,他没法给。 「她是怎么死的?」他的声音,比冰窖还要冷。 「她是在突厥死的,霍羽杀了她。她死前求我不要告诉你。只说她去了远方。」我摇摇头道,「但我现在,宁愿违背她的遗愿,也不能不告诉你。因为我们,已经造成了她的不幸。你收了她,却没有善待她,至少没有正视过她对你的感情,所以她才会冒死去霍羽身边当卧底。而玉蝉呢?你知道她对你用情至深,你如果执意伤害她,她会不会变成下一个雪衣?」 谢明岚看着冰棺中的雪衣,沉默不语。只是有一团火焰,在他眼中烧了起来。 「小白龙,我们在那一年就已经错过了,停止制造悲剧吧。」我走过去,握着他的手说,「我嫁给李悠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你。我只是认命了。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我过得很好,我也渐渐明白,没有什么事情是绝对不能改变的。我把你放在心底,给我的丈夫和孩子幸福。也请你把我放在心底,去给另一个女孩幸福,组建一个完整的家庭吧。我能给你的全部,只是一段逝去的曾经,而你的现在和将来,玉蝉可以给你。不要再固执了,我没有她爱你。世界上能有几个人肯为你,背井离乡,众叛亲离,穿越千山万水?」 「小葡萄。」谢明岚摇头,想要阻止我说下去。 「你不感动吗?你的心里真的没有她吗?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真的一丁点都没有?」 他看着我,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我伸手抱了抱他,又很快地放开,「小白龙,我求求你,给自己也给玉蝉一个机会吧。不要永远靠着回忆活下去。如果你不能幸福,我的幸福就不是完整的。所以带着我的祝福,尝试去爱吧!」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而是匆匆看了雪衣一眼。我知道,也许他内心也在重新思考。 我们从冰窖走出来,神态都轻松了很多。谢明岚让我把雪衣的后事交给他来办,我当然同意了。也许,这对于雪衣来说,是最好的结局。她到死都不忘了这个男人的幸福和快乐,由他亲手处理,她应该能含笑九泉了吧。 我们一边走,一边聊,我忽然想起当年离开赤京时,交给他的虎啸营的虎符,忍不住问起来,「虎符呢?」 「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必要的时候,将用来擒拿霍勇。」 「你和李悠谈过这件事吗?要知道,就算把这次的战争平息,清除霍党,也必须要从赤京下手。皇上又如此不配合……」 谢明岚看着我,摇头道,「这件事总有解决的办法。我和王爷都在等一个人,只要他到了,我们便可以开始下一步行动了。」 几日之后,我正在花园中散步,忽然听得身后一声,「娘!」心中咯噔一声,心好像瞬间被一只小手抓住,迅速地转过身去,看到一个小身影正向我飞奔过来。 我跑过去,蹲下身紧紧地抱住他。因为太激动,眼眶都红了。 「锐儿,我的锐儿!」我用力地亲吻他,眼睛,鼻子,脸颊,我的儿子,我有多少天没有见到他了? 「娘,我想你,好想好想。」锐儿也亲我,棕色的小眼睛转啊转啊的,像两盏小灯。 安姑姑追上来,喘着气说,「公子跑得太快了,我这把老骨头都快追不上了。」 「阿姆,对不起。我记着见娘。」锐儿靠在我的怀里说。 安姑姑笑道,「不要紧不要紧,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她又对我说道,「公主您是不知道,小公子们每天都吵着要到炎凉来。刚好我家老爷这两天染了风寒,王爷让我到炎凉城来看看,王盈将军就说,谁的字写得好,谁就跟我回来。两个小公子卯足了劲较量,二公子毕竟年纪小些,写得不如哥哥,现在还在呼图城哭鼻子呢,将军和小陆子怎么劝都劝不好。」 「想想那个大笨蛋,就知道哭!」锐儿哼了一声,笑嘻嘻地说,「不过下次我会让给他的,谁叫我是哥哥呢。」小人儿搂着我的脖子,我闻着他身上稚嫩的香气,心里说不出的幸福和满足。 我蹲着和他说话,问他这几天的功课,他很乖巧地回答着,眼睛一直盯着我看,好像怎么也看不够一样。我刮他的鼻子,他欢快地笑起来,我又挠他痒痒,他一边叫着,「娘饶命啊!」一边缩进我的怀里。 我们正在玩,忽然见到安姑姑朝一个方向跪了下去,我转身看去,只见李悠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负手而立。我忽然有一种错觉,他的身上似乎盘踞着一条金龙,而站在他身后的,不是炎凉的守将,王府的管事,而是未来站在朝堂上的文臣武将。 我看着他,他温柔地凝注我,一瞬间,我居然脸红心跳,低下头去。他身后的众人纷纷向我和李锐行礼。 「爹爹!!」锐儿挣开我的手,箭一样地冲向李悠。李悠俯身抱他,把他高高地举起来,阳光渲染着他们父子的轮廓。 「儿子,我的宝贝。」李悠把李锐抱进怀里,小家伙红着脸,好像有些紧张,又有些害羞,更多的是雀跃。我知道,在李锐和李想小小的世界里,父亲是一座巍峨的山。每当他们用那种敬仰和崇拜的眼神看着李悠的时候,我的心里就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如果真有一天,李悠坐上了那个位置,夫妻,父子,爷孙,同僚,战友,这些最宝贵的东西,还能存在吗? 我忽然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内心酸涩,便默默地走开了。 以往,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便爱趴在房间里的窗口,看窗外的那片桃林。从李悠真正地第一次进入我的生命开始,我的鼻子里便始终萦绕着这股桃花的香气。并不浮夸,也不华丽,淡淡的,暖暖的。我闭着眼睛,细数多年来的种种,作为一个丈夫,作为一个父亲,他确实无可挑剔。 第48章 忽然,有人贴在我的背上,用力地抱住我。这么多年,当靠近他的时候,我的心跳仍然诚实地如同一个少女。 「在想什么呢?」他的唇瓣触碰着我的肌肤,我自脚底升起一股战栗。 「你别闹,大白天的。」我要挣开他,他却抱得更紧,我整个人都陷进他的怀里。 「我这个老男人真是越发没用了。当在花园里看到你逗儿子的时候,居然被你迷得出神了。暖暖,你太美了,美得我无处可逃。」猝不及防地,他低头来吻我,长舌闯入,剥夺了我所用的呼吸。我推了推他,想要他放开我,让我呼吸到空气,他却顺势把我压在榻上,吻得更深。我只能窒息般地紧紧揪着他胸前的衣服,靠他嘴里的那口气维持着呼吸。 许久之后,他终于放开我,我们两个人都在喘气。 我的双手还攀着他的脖子,维持着两个人暧昧的姿势。他凝望着我,好像整个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存在。 「暖暖,你还记得五年前,我要了你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吗?」 我点头,「记得,你说你的生命里只有我一个女人,无论经历多少悲欢,遭遇怎样的艰难,你都与我同在。」 他摸着我的头发,「那你诚实地告诉我,这五年,我做得如何?」 「你做得很好。」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会越来越爱你,爱到渗入骨髓血液里,爱到你就等同于我的生命。」他抵着我的额头,气息都喷在我的脸上。他并不是时常把爱放在嘴边的人,更不是直接露骨的人,但他今天却一反常态。我闭上眼睛,轻轻地笑了,「这么不巧,我也是。」 他吻了我一下才说,「信我好吗?无论过去多少年,无论身份地位发生怎样的变化,我都与你同甘共苦,生死相随。如果我违背了这誓言,就让我……」我迅速地捂住他的嘴,摇头。 他握着我的手,与我十指相缠,我内心的不安,在他的注视下化成了一道轻烟,随风而散。我想不管多少年,五年,十年,甚至当我们白发苍苍变得没有牙齿,依然会将彼此视为生命。 忽然,巨大的一声「咚」!瞬间地动山摇,四周好像响起了惊慌的喊叫声,哭泣声。紧接着,又是一声,震耳欲聋,房子剧烈地晃动起来,屋顶上的瓦片被震落,劈里啪啦声一片。 李悠抱着我,冲外面喊道,「来人!怎么回事!」 一个人迅速在门外回答,「王爷,不好了,是投石器和火箭!」 李悠的脸沉了一下,我许久都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便不解地看着他。他说,「暖暖,你带着李锐和刘浣等几个女眷,马上退到呼图城去!」说完,他放开我,冲门外喊着,「叫小东马上来见我!」 「是!」外面那个人跑开了。 李悠下榻,我忙抓着他的衣袖,「我不要!我不走!」当年,霍羽就是靠着这个投石器,灭掉了整个安拉城,治住了突厥和龟兹这两个最善战的民族。投石器的威力,众人心里都非常清楚。我万万没有想到,父皇在世时,出于对生命的尊重,已经命人毁掉的投石器,居然又出现了。 「暖暖,听话!」 我抱着他,「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处在这么危险的环境中,你别忘了刚刚才说过的话!」 「我没忘。」 「咚」地又是一声巨响,屋子晃得更厉害了,好像随时都会倒塌一样。李悠拉着我跑到屋外的平地上。我看见不远处的半空中,一块巨大的石头正滑了一道弧线落下。 小东和李丁匆匆地跑过来,李丁说,「王爷,投石器的威力太大了,根本抵挡不住!城中已经多处着火,李旦正派人阻止援救。」 李悠锁着眉,明之又匆匆地跑过来,「王爷!粮仓失火了!刚刚,托杜大人他们所在的药房,好像倒塌了!情况不明!」 我心跳得厉害,一直擦手心的汗,可汗水越擦越多。李悠反而平静下来,看着明之,沉着地吩咐道,「派人抢救粮仓,能救出来多少是多少,全部运到地下仓库去。」 「是!」明之跑开了。 「李丁,你马上分一批救火的人马去托杜大人那边察看情况。帮忙运送伤兵,并把托杜大人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全部送到周边的城池去。另外,火速派人通知突厥和龟兹的边城,让他们做好迎战的准备。」 「遵命。」李丁退下去。 最后,李悠看了我一眼,才叫道,「小东。」 「在!」 「把王妃,李玉蝉,刘浣,安姑姑等几个女眷还有公子,全部安全地送到呼图城去。不得有误!」李悠松开了我的手,把我往小东那边推,小东跪了下来,「王爷,这个时候我不能离开您!」 「这是命令!」 「我不走!除非你杀了我!」我冲他喊道。大地在震动着,火光冲天,嘈杂声好像离我很远。 「你……!」他正要说话,瞳孔一紧,忽然飞扑过来,俯身一把抱住我。紧接着,他闷哼一声,有东西落在我的脚边。原来是阁楼上被震下来的窗框,砸在了他的背上。 我紧紧地掐着他的手臂,泪水在眼眶里面打转,他在我耳边轻声说,「孩子们需要母亲,暖暖,我求求你,走!」他平复了一下呼吸,抬头对小东说,「抓紧时间,不要耽搁,听到没有!」 小东咬了咬牙,过来拉我,我一直回头看李悠。 火光在他的眼里燃烧着,他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仍然那么从容不迫。这一刻,我忽然想起了项羽的「力拔山兮气盖世」,这个男人的脊梁,顶天立地。但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背过身去的时候,脸颊上有一道晶莹的痕迹。我一直哭喊着他的名字,直到再也看不见他。 小东的动作很快,我,安姑姑,玉蝉,刘浣和李锐,马上都被抓进了马车里面。我们每个人都在压抑地哭,但心里都清楚,留下来也许只会成为男人们的负担。李锐一边捂着耳朵一边问我,「娘,爹爹不走吗?不跟我们一起吗?这里变得好可怕,我很担心爹爹。」 第49章 我抱着他,只能默默地流眼泪。 「刘督军,不许哭!」小东对刘浣喝了一声,刘浣低头,不敢再哭了。 「我不能走。现在是炎凉城生死存亡的时刻,也是王爷最需要人手的时候。」小东仰头看了一下天,又看向刘浣,「所以,浣儿,你来负责把所有人安全地送到呼图城去。」 「你不走?什么?!」刘浣一惊,随即扑过去抱着他,「那我也不走!我不要跟你分开!」 「听话!」小东按着她的肩膀,「就算你在呼图城,我们也可以并肩作战。所有人的安全都交给你了……珍重!」说完,小东推开她,下了马车,对车夫高喊一声,「走!」 我们出炎凉城的时候,仍然能感觉到大地的剧烈震动。行了一会儿,那震动慢慢地减轻了,天地似乎又恢复了平静。但我知道,残酷的战争仍然在继续,甚至可能比之前更加惨烈,只是我们离开了那烽火硝烟而已。 我看了玉蝉一眼,她一直低着头,拳头紧紧攥着。 「玉蝉?」我尝试唤她,她侧过头来看我,眼神把我吓了一大跳。我忙拉着她的手说,「玉蝉,你怎么了?不要吓我。」 她的眸光血红,声音沙哑,「画堂,如果我跟你说,我父王叛变的原因,是因为皇上,你信吗?」 她这么一说,马车上坐的另外两个人皆是一惊。我因为早从李悠那里听到了关于李纯的种种事情,所以也并不感到意外,只是点了点头。但她接下来所说的,就让所有人错愕了,「不久前,皇上知道了明岚这么多年一直在暗中帮助陇西王掌控全国的经济命脉,所以就把明岚骗到宫中去,用种种借口强行灌醉,霍勇这才有机会逮了谢明岚,押到战场上来。你们一直都以为皇上是被要挟的,其实不是。他一直在伙同七公主,霍勇,做尽坏事!」 我皱眉,「你说霓裳也有份?」 「是!」玉蝉点头,眼泪便落下来,「几年前的一次七夕,那短时间他们一直逼明岚和七公主成亲,明岚说什么也不肯,七公主就派人把他强行抓到广玉殿去折磨……那次我刚好在赤京做客,第二天去谢府的时候,他光着上半个身子,全都是伤痕,雪衣一边掉眼泪一边跟我说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原来七公主逼婚不成,就伙同霍羽逼问明岚虎啸营虎符的下落,但是他宁死也不肯说,要不是谢太傅亲自去宫里要人,还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 「李霓裳!」我咬牙切齿,恨不得当面摔她一巴掌,把她摔醒。她连是非曲直都分不清楚了吗? 「还有一件事,我也是从皇后那里知道了些内幕,先皇时期就全部销毁的投石器的图纸,在兵部尚书秦大人那里其实还完好地保留了一份。为的是别国发动非正义战争的时候,我们可以用来自保。当时霍勇以西北战争为借口,去要那图纸,秦大人说什么也不肯给,还说除非自己死。后来,工部尚书大人亲自去了趟秦府,说是奉了皇命,要秦大人交出图纸来,重新制造投石器。秦大人仍然不肯,说先皇遗命不能违抗,可那之后不久,秦大人就以抗旨欺君被抓了,秦尧将军受了牵连,秦家也被抄家了……」 「玉蝉,你的意思是……秦奘大人是因为抗旨被抓的?」我心中好像明白了什么,抓着她的手说,「你的意思是,投石器是皇上命人制造的,他拿这样置人于死地的武器来对付自己的亲妹妹,来对付自己曾经最好的朋友?!」 玉蝉低下头不说话,刘浣接话,「这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 「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我痛心地叫了起来。 此刻,马车忽然停了下来,车夫惊慌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王……王妃!」 「怎么了?」我平复心情,掀开帘子往外一看,发现前方有数十骑,黑压压地挡住了阳光。我的心狠狠一紧,抓着帘子的手抖了一下。只听领头的那一骑高声喊道,「陇西王妃,请你出来相见。」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 我放下帘子,正要躬身出去,李锐忽然抓着我的衣角。稚嫩的孩子也察觉到了危险,泪珠儿一个劲儿地滚下来,「娘……娘……不要走。我怕。」他的声音全都哽在喉咙里,不敢大声。 外面那人又说,「陇西王妃,请速速相见!」 「气死我了!」刘浣大喝一声,先我一步出去,在外面高声喊了起来,「臭老头,你现在是想怎样?在霍贼身边呆了这么几年,就学会这下作的趁人之危吗?你有本事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地赢王爷啊!耍阴的算什么!」 那声音应道,「小浣,你就这么跟你爹说话?」 我心中了然,原来是多年不见的黑将军刘岩。 「我这么说怎么了?我看你是老糊涂了!你要抓王妃?好啊,你先杀了我。」 「小浣,你让开,爹在做正事。」 「去你的正事!正事是人间公道,是天地正气,不是助纣为虐!」 「来人啊,先过去把小姐抓起来!」刘岩气急败坏地下了命令。我把李锐塞进安姑姑的怀里,不顾他的哭喊,迅速地下了马车,走到刘浣的身边。马上的刘岩,这些年没什么变化,除了两鬓添了些白发。看到我,他挥手制止身后要上前的骑兵,似笑非笑地说,「王妃,您果然现身了。看来万能的陇西王,并没把您教聪明嘛。」 刘浣低声对我说,「小堂,你出来干什么?我爹不敢把我怎么样的,快回去!」 我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举到刘岩面前,笑道,「刘将军,多年不见,您仍然宝刀未老。不过想请您先认一认这个东西,不知道您还记得吗?」 「这……这是什么?」 「当年在安西都护府,我放上天空的那东西。」我叹了口气,故作回忆状,「招来了蒙塔王子的骑兵呢。」时隔多年,我早已经忘了那烟筒长什么样,估计刘岩也不记得了。疑兵之计,利用的就是对方的那份心虚。 第50章 「龟兹,龟兹的信号弹?!」刘岩的身边,显然也跟着几个当年安西都护府的旧同僚。他们的马纷纷往后退了一步,刘岩死死地盯着我,「公主,你以为能糊弄得了我?」 我摇了摇头,极为轻描淡写地说,「我家王爷是什么样的人,您比我更清楚。您现在能出现在这里,必定是哪道防线因为你们对炎凉城卑劣的进攻而出现了小小的缺口对不对?您仔细想想呀。」 刘岩面如死灰,他身边一个副将模样的人惊慌地说,「将军,我就说突破得太容易了,不像李悠的作风!霍羽那小毛孩就是让我们来送死的,说什么李悠肯定会转移亲眷,要我们来掳!肯定是埋伏,霍羽就是想弄死我们,蒙塔他们又不是瞎子!」 我叹了口气,把手掌放在耳后侧身道,「快听听,是不是有马蹄声啊?」 刘岩带来的人有些乱了,马蹄践踏起层层的黄土。刘岩大喝一声,「李画堂,你以为我怕蒙塔?我可以先把你们抓起来,当人质!」 我抽出随身的匕首来,毫不畏惧地看着刘岩。无论是身为王妃,公主还是母亲,我都不能怕,更不会在此刻退缩。 刘浣伸手挡在我的面前,叫道,「爹,求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霍勇那些人害得人还不够吗?您想想当年惨死的工部侍郎汴梁。他曾是霍羽的第一谋臣啊!还有耿直的太守卫星海,还有秦家父子,还有王谢两大家,早晚有一天会轮到我们的!」 「你不要胡说!不要胡说!」刘岩呵斥道。 刘浣忽然抓住我的手,把匕首横在她自己的脖子上,「爹,你要是一错再错,女儿就马上死在你面前!」 「小浣!」我和刘岩同时叫道。 「爹,求您醒醒吧,爹,女儿求求您!」 我们双方正在僵持的时候,不远处果然响起了整齐的马蹄声。我们循声看去,见带头一个人挥舞着弯刀,飞扬意气,嘴里吆喝着不知名的调子。还是刘岩身边的人最先反应过来,「将军,是蒙塔,蒙塔杀来了!」 那边蒙塔搭弓,「嗖」地一声,弓箭准确地插进刘岩的左肩,刘岩从马上摔了下去。人群乱作了一团。蒙塔的人马很快杀了过来,只不过交战了一会儿,就轻松地把刘岩等人就地制服。论堂堂正正地打战,汉人不是龟兹人的对手。 蒙塔下马走过来,用突厥话对我说,「画堂,你没事吧?」 我摇头,忙问,「你怎么来了?」我又没真的放信号弹。 蒙塔看了刘岩一眼,吐吐舌头,「你们汉人的话,叫什么什么来着?哦对,我伯父说,请君入泵。我们一开始还纳闷呢,这些人怎么会突然袭击防线,我伯父就说,前方正在攻击炎凉城,这里就有小动作,肯定以为我们防卫松懈了,倒不如放他们进来看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其实我们就跟在后面呢。没想到是冲着你们来的。呼,还好你没事,你要是伤了一根汗毛儿,阿尔斯兰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我和巴里坤可怕他了。」 我本来沉重的心情因为他可爱的话而平复了一些。但同时又担心,刚刚刘岩的手下说,是霍羽让他们来的,因为他料到李悠会趁乱把我们送出炎凉城。这个霍羽有如此的心机,必定不好对付,李悠到底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解除炎凉之危呢? 「这里不能呆久了,可能还会有别的什么危险,我马上送你们回呼图城吧。」蒙塔说。 我点头,拉着刘浣上马车。刘浣回头看了她爹一眼,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小浣,我向你保证,他不会有生命危险。」她这才低头,跟着我进了马车。李锐早就哭成了一个泪人,看到我上来,挣脱开安姑姑,一把扑过来抱着我说,「娘,你坏,你坏!你怎么能扔下锐儿!」 「宝贝,娘错了,不要再哭了。」我亲吻他的额头,忍不住也跟着他落泪。 他伸手擦着我的眼泪,「娘,不哭不哭,锐儿也不哭了。爹爹要是知道我把娘弄哭,会打我屁股的。」 我破涕为笑,揉了揉他的头。他终于也笑了,拉着刘浣的手,「姨姨,你真勇敢,谢谢你救了我娘。我和我爹感激你一辈子!」他的表情很男子汉,无奈声音太稚嫩,配合在一起就有些好笑了。车上的几个人都忍不住笑起来,气氛也终于缓和了下来。 把我们安全送到炎凉城,蒙塔就又匆匆地返回前线去了。王盈派人把受伤的刘岩关在偏厅里,以礼相待。在放我和刘浣进去之前,他再三叮嘱很危险。可刘浣执意要劝降刘岩,我们也很想通过刘岩知道更多霍党的事情。也许这对解决整场战争,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王盈看着刘浣,又看了看刘浣怀里熟睡的小玉翎,「刘督军,你确定没有问题?」 刘浣看了我一眼,对王盈点了点头,「让我试试吧。里面那个人,虽然做了很多错事,但他毕竟是我爹。他一直都很疼我。」 王盈又看向我,我点头道,「表哥,就让我们试试吧。我们也很想帮点忙,让这场战争早点结束,少一些伤亡。刘岩这个人对我们乃至整个战局都至关重要。」 「那好吧,有任何不对劲马上叫我。我就在门外等你们。」王盈替我们打开门,我和刘浣走了进去。 刘岩被世人称为黑张飞,骁勇善战自是不必说,面容也酷肖那戏台上的张飞。 因为他拒绝治疗,所以箭仍然插在他的肩胛之中,山口处的布料上有一块暗红色的血迹。他一个人闷坐在椅子上,不断地喘着粗气。听到我们进来,也不转头,只沉着声音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刘浣抱着玉翎走过去,我则在他们身后坐下来。 刘岩侧头看了刘浣一眼,重重地「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刘浣蹲下点身子,轻轻地说,「爹,你不是一直想看自己的外孙女吗?这就是我的女儿,你看看?」刘岩没有反应,倒是刘浣怀中的小玉翎挥舞着小手,一把揪住了刘岩的一撮头发,然后欢快地笑了起来。 第51章 我看到刘岩僵了一下,慢慢地伸手欲去抓那只小手,但快碰到的时候又收了回来。 玉翎一向都是不怕生的性格,大概也是与外公血肉相连的缘故,竟伸手要刘岩抱。嘴里咕噜咕噜地不知在说什么。 「爹,你抱抱她吧?」刘浣继续低声细语地说。我从来没有见她这个样子。 刘岩这才把玉翎接过来,仔细端详着。虽然是一个军人,但他抱孩子的姿势很自然,好像从前抱惯了一样。他说,「小浣,她跟你小的时候真是一模一样,都那么漂亮,那么讨人喜欢。宝宝,我是外公呀。」玉翎依依呀呀地叫起来,好像很欢快。 刘浣蹲在刘岩的脚边说,「爹,你知道吗?这些年虽然我不在你身边,但我时时刻刻都在想,有一天,我们能够一家人团圆,我这个做女儿的,能够尽尽孝道。你年纪也大了,再不适合战场上的打打杀杀,就算是我们欠霍家的,这些年也都该还清了。你只要跟霍家划清界限,女儿就能陪在你身边,不好吗?」 刘岩抱着玉翎不说话,刘浣看了我一眼,我走过去说,「刘将军。」 「公主,你不用劝我,我不会归降的!」刘岩把玉翎塞还到刘浣的怀中,捂着肩站起来,「你们以为我不知道李悠打什么算盘?他想推翻皇上,自立为帝!公主,你不要忘了,这江山是先帝传下来的,这是你家的江山!你要眼睁睁地看着它易主吗?」 我静静地看着他,「你认为,王爷不插手,李家的江山就不会易主吗?」 「至少……至少霍大将军是皇上的亲舅舅!」 「刘将军,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我摇头,看着插进他身体的那把箭,「霍勇是皇上的亲舅舅,那霍羽呢?以你对霍羽的了解,他会甘心于大将军之子这样的位置,而乖乖地听一个没有实权的皇帝的话吗?」 刘岩的额头上出了汗,动了动嘴唇。我接着说,「恐怕经过这次的事情,你也知道了霍羽的狼子野心。霍勇派他阵前统兵,而你是督军,他不让你守在军营中,却让你突破封锁线到敌人的腹地里,这不是让你送死,是什么?你再想想,你若是死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盯着我,瞳孔收紧,鼻子上也出了汗。 「恐怕,只要王爷战败,霍羽除去了王爷这个心腹大患,又没有您的节制,下一步就是挥师北上,直捣赤京。那时,就不仅仅是江山易主这么简单了。你仔细地想想,到时候别说是霍大将军了,普天下有谁能阻止他?难道黑将军戎马一生,精忠报国,临老却要背负个诅咒为虐的骂名?」 「我……」见他脸色松动,刘浣连忙走过来,对他说,「爹,王爷和王妃都是厚道之人,你归顺了之后,一定不会为难你。现在不仅仅是个人荣辱的问题,而是国家的生死存亡问题,请爹三思而后行!」 「你让我想想……不要再逼我。」他挥了挥手,似乎不打算再继续与我们的谈话了。我伸手拦住他,「将军,无论你的决定是什么,请先答应让大夫为你治疗箭伤。」 「公主若是想以此来打动我,大可不必。」 「你错了!我要救你,并不因为你是刘岩,仅仅因为你是刘浣的爹,是玉翎的外公!你是小浣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请你为了小浣,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我抿了抿唇,酸涩地说,「画堂已经没有爹了,不想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承受同样的痛苦,希望将军能够明白。」说完,我便转身出去了。 王盈看到我出来,忙迎上来问,「画堂,好端端的,你怎么哭了?」 我擦掉眼泪,摆了摆手,「没事。表哥,你去把城里最好的大夫请来给刘岩看病。他年纪大了,经不起伤病。」 「好。我这就去。」王盈大步走开了。 ……子欲养而亲不在。父皇母后对我的恩情,我此生再也没有办法报答了。若是我不能保李氏江山,不能保兄弟姐妹平安,日后九泉之下,我有什么颜面去见圣祖世宗皇帝? 无助之下,我给李悠写了一封信。除却询问炎凉城的情况,还大致叙述了抓到刘岩的经过,以及我和刘浣劝降不成的处境。我的心很乱,写的字很潦草,我很希望事情能够按照我们设想的那样去发展。信送出去的时候,我并不奢望,他在这样的时期还能够分心来顾我,他也多次说了自己并不是神。但没过几天,忽然有两个人到了呼图城。 其中一个我并不陌生,是李丁。另一个就真叫我吓出一身冷汗了。 因为他不是别人,正是已下落不明许久的秦奘! 他二人向我行礼,秦奘有些动容地说,「公主,许久不见了。看到您依旧安好,老臣心中真是有莫大的安慰。」 「秦大人……你,你?」我和王盈面面相觑,秦奘好像知道我们想什么,又作了个揖,笑道,「是的,老臣和犬子都没有死。当知道皇上和霍家竟然用投石器来对付公主和驸马之后,义愤填膺,刚好接到王爷的急信,就跟着送葡萄的阿牛来了。」 李丁接着向我行礼,「王妃,我和秦大人此行来,是奉王爷之命来劝降刘岩将军的。」 如果说秦奘和刘岩曾同朝为官,有一些交情,来劝降倒是说得过去。这李丁不过是王府珍宝房的一个管事,李悠怎么会派他来劝降?太违背李悠一贯的做事风格了。 王盈却好像比我更相信李悠,二话不说地把秦奘和李丁让进府里去。 我,王盈和刘浣在门口焦急地等结果。屋子里很安静,似乎是一潭死水。预想中的争执,哭劝还有激斗好像都没有。不知过了多久,屋子的那扇门终于打开了,李丁和秦奘各自做了个请的动作,双双走出来。而刘岩则跪在门内,高声地对我道,「公主,此后,末将愿孝犬马之劳!」 嘿,真是神了!我连忙走过去,把刘岩扶起来。刘浣也走过来,扶着刘岩说,「爹,真是太好了!你肯归顺,王爷一定如虎添翼。」 第52章 刘岩拍了拍她的手背,然后对李丁和秦奘点了点头。 李丁和秦奘随即向我抱拳道,「我二人还需赶回炎凉城,助王爷全力退敌,这就告辞了!」 王盈闻言,恭敬地送他们二人出去。 这时,刘浣问出了我心中的疑问,「爹,你认识李丁管事吗?」 「恩,老朋友了。」 李丁是刘岩的老朋友?他怎么越说我越糊涂了?究竟是何方神圣,能比刘浣这个亲生女儿更具有说服力? 我问小陆子,他曾经要被父皇培养成致密内官,朝堂上的事情应该比我清楚。但是小陆子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刘岩将军素来独来独往,与秦奘大人有些交情,还是因为当年同样在朝为官的一个大人。具体是谁,那个时候他还小,不记得了。 无论如何,战局自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秦奘和李丁顺利研究出了对付投石器的办法,刘岩把雪衣留下的行军图稍加补充,并交代了霍羽的行军战术和作战计划。 夏天的第一场雨轰隆隆落下的时候,由于供给严重不足,水土不服乃至酷热等种种缘由,霍羽所帅的大军渐渐呈现了疲态。几次与李悠的正面较量,又都以失败告终。当此之际,他们本该退军,或者至少停止进攻,稍加休整。可霍羽却像疯了一样,非但没有撤退一厘一毫,甚至发动更为频繁的进攻。就像亡命之徒,被逼入了绝境一般。 令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此时,全国各地的藩王不知为何,也开始蠢蠢欲动。各地时有小规模的起义和战火,风雨飘摇,李氏江山摇摇欲坠。 我焦急难耐,不顾王盈的反对,连夜骑马去了炎凉城。 托杜外公难得赋闲,正在府中侍弄花花草草。上次草棚倒塌,他伤了腰。我急着找李悠,他却告诉我,李悠去城楼上巡察了,不在府中。 「外公,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啊?我老人家能知道什么?」托杜眨了眨眼睛。 「为什么各地暴动,赤京和皇上却毫无动静?为什么霍勇不收兵去平定叛乱,反而要纠缠于西地?你们究竟做了什么瞒着我?」 托杜外公开始闪烁其词,一会儿扯天气,一会儿扯花草,真是要急死人。我跺了一下脚,转身要去找李悠,刚好看到李悠正迎面走过来。 说起来,我已经有多日没有见他,午夜梦回,他几番入我的梦里来,却也只是一个匆匆的影子。此刻,我早忘记了凡尘俗事,只顾着看他仙人一样的光影,然后就拔腿向他飞奔了过去。 他似乎是本能地张开双手接住我,青春的日光滑过他的肩头。我的世界便这样绚烂了起来。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们开始有了一种经年相处而累积下来的默契,好像只要一个眼神,就能领会彼此的意思。 周围来来回回许多人,李悠的身后也跟着几个。我却不管,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不由分说地吻了上去。 他喉头震动,发出一声闷笑,「喂,光天化日好不好?」 「喂,你用手指头算算我有多少天没见你了好不好?」 他捏我的鼻子,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对随从的几个人说,「抱歉诸位,看来今天的事情是谈不成了,大家先各自去忙吧。明日再议。」 「属下听命。」几人纷纷向他行礼,都带着几许暧昧不清的笑容,恭敬地退了下去。 那边,托杜外公说,「唉哟,我老人家回房去养腰伤。年轻人该干什么的就干什么。池塘里成双成对的鸳鸯哟,最叫人眼红的了。」 「我……」我们同时开口,又相视一笑,我让他先说。他理了理我的头发,「我知道你来,是有话要问我。我本来也就打算全告诉你的。先跟我回房吧?这里说话不方便。」他伸手来牵我,几只麻雀振翅从枝头飞走了。这一方天地似乎安静得如同一个空瓶子。瓶子外的世界,和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多大的关系。 有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天荒地老这个词。原来所有关于爱情的誓言,都不是夸大。 李悠并不急着说,而是坐下来仔细泡了一壶茉莉花茶。浓郁的香气升腾起来,沁人心脾,未饮茶,人先醉了。他跟绝大多数的男人不一样,一生都是滴酒不沾的。甚至后来有人在撰写明王录的时候,还神化了他的容貌和种种品行。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他把茶杯递给我,轻轻晃了一下,我这才发现自己盯着他出神好久了,连忙伸手要把茶杯接过来。可是因为慌乱,却抓住了他的手,指尖一下子变得滚烫。 「在想什么呢?」他放下茶杯,索性走过来抱住我,「你望着我出神的毛病怎么老是改不了?」 他的怀抱也有茉莉花香,我靠着他,痴痴地说,「谁叫你那么好看呢。」 他笑起来,揪着我的耳朵,「原来从当年喝交杯酒开始,你就被我的美色俘虏了。害我那阵子一直忐忑,不知道你是不是心甘情愿嫁给我,我能不能比得过小白龙。唉,暖暖,为夫好生不容易。」 我拍了他一下,嗔道,「你不容易什么?我才不容易呢。你没看自己那一张二月霜的脸,我老是小心翼翼的,怕你觉得娶了我很亏,又把我还给我父皇。那个时候你还不理我呢!有没有?」 「有吗?」 「怎么没有?从小你就坏。还记得《观沧海》吗?你是第一个敢跟我叫板的人,我还被你骗了,以为你多有才华呢。原来只是半桶水。」我的心情变得很好,开始揶揄他,「王爷,这几年论语和诸子百家想必读了不少吧?进步了没有?」 他眯了下眼睛,一下子把我举起来,我惊叫了一声,双脚离地。 「放我下来呀!」我抓着他的手臂说,「不看就不看嘛,我只是顺便问一下!喂!」 他摇头,把我放在了床上。然后自己也躺上来,握着我的手。 第53章 帐顶垂下的流苏轻轻地晃了晃,我们闭着眼睛,谁都不说话。时光好似沙漏。 「悠,在你告诉我以前,我能先说一件事吗?虽然按照目前的大势,按照民心的顺逆,按照我父皇的遗诏,你都是当皇帝的最佳人选,可我,还是不愿你去当这个皇帝。从小身在帝王家,我累了。我不想锐儿,想想还有云姝以后跟我现在一样,兄妹反目,姐妹相残。人之初性本善,父皇曾说,我们帝王家的人最可怜,有太多的无可奈何。」 「暖暖,你还是不想让皇上和霓裳死,是吗?」 我侧过身去,看着他如玉般的脸,「我可以求你吗?求你不要伤害他们。我离开赤京以前,父皇曾求我保护兄弟姐妹,保护李家的子孙,他求我。这是我最后能为他做到的事。」 他转过身来对着我,把我拉进怀中,「暖暖,不要求我。」 「我知道李纯做了很多坏事,霓裳也是,可能我不知道的事情还有更多。但是悠,他们是我一起长大的哥哥和妹妹,是我的亲人,我……」 他伸手点住我的嘴唇,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愿意为你放弃任何东西,我本来就欠你良多,何来求字一说?」 我吸了吸鼻子,「你哪有欠我?你对我够好了。」 「我把你带出了赤京,让你没有机会见先皇最后一面。我把你的一生霸占着,让那个青梅竹马的故事变成永远的不可能。我让你孤身一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扎根,远离故土和亲人。我让你为我生育孩子,落下了数不清的病根。」他抱紧我,几乎要把我烙进他的怀里,「暖暖,我欠你的,一生都还不清。」 我回抱着他,摇头再摇头,眼泪却忍不住落了下来,「这些年,我过得很幸福,炎凉就是我的故乡。外公,那云,蒙塔,巴里坤他们,都是我的亲人。还有我们可爱的孩子。悠,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不要再说你欠了我,你不欠我,你是最好的丈夫和父亲。你给了我一切。」 我们亲吻彼此,不再只关乎爱情,更多的是感激和信赖。这个男人这么好,我在他身边仿佛一直在经历着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记忆里,他一直体贴温柔,全心全意地爱我和孩子。所以我足够信赖他。自父皇过世以后,再也没有一个男人能够给我大地一样的踏实和力量。但此刻,我忽然有些明白了锐儿和想想的感觉。父爱如山。 「秦尧拿了虎啸营的虎符,在霍勇奉命出城阅兵之时,派虎啸营生擒了他。」李悠说得很轻描淡写,但我从后来的记载上看,那次行动异常壮烈。霍勇赤手空拳打死百来号人,后终因年老体衰,力竭而败。 而我的哥哥李纯在霍勇被擒之后,命令左右羽林军紧闭宫门,拒秦尧于皇宫之外,囚禁当时在宫内的谢太傅和我舅舅王悦等人。虽然赤京封锁消息,严禁朝官议论此事。但天下没有透风的墙,诸藩王陆续得知,是以接连有所动作。 「原来如此,霍羽没有退路了。他只能选择败战回京去救他爹,或者是再战,但朝廷不会再发放粮饷了。」我摸了摸头,「说实话,如果我是他,我会选择前者,后者完全是在自寻死路。」 「前者又何尝不是?你想,他非正义之师,这些年,民间又怨声载道。恐怕还没有到赤京,就会被藩王陆续打压,成为丧家之犬。」他仰头叹了口气,「该结束了,一切都该结束了。」 夜里,大雨倾盆,暑气更重。 三日后,十万大军天降般,在炎凉城外集结,李悠亲自为主帅。 鸦鸣百里,战鼓震天,早间的浓雾还没有散去。 我站在城头上,俯瞰着城下密密麻麻的黑点和飞扬的旗帜,脚底酸麻,只能紧紧地握着手中的剑。托杜外公走过来,揽着我的肩膀说,「小画堂,杀人不好看,我们下去吧?」 「外公,我想看着他。」 黑点的最前方,有一银色盔甲特别耀眼。他的坐骑高大秀美,他的身形挺拔玉立。我能在千万人中一眼认出他,无论身为王爷还是主帅,他永远都是那样淡定从容,纵然眼前即将有一场血腥的杀伐,他仍像是莲座上俯瞰众生的佛。 马蹄践踏起的尘土,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一只怪兽。无数的黑点嘶喊着交汇在一起,兵器的碰撞声犹如一首最悲壮的军歌。巴里坤没有穿盔甲,疾驰进黑云之中,一把大刀,挥下了了无数的人头。而蒙塔似与霍羽正面交战,两个人打得难舍难分。空气里,马上沾染了血腥之气,我捂着鼻子,靠在外公的肩头。 虽然这是非正义之战,也是一场实力悬殊之战,但那些被杀戮的,是我的同胞朋友。他们奉命作战,本身并没有错。我不忍,痛心,甚至气恼。霍勇父子固然可恶,但那曾被父皇给予了厚望的皇帝,究竟被什么蒙了心? 「小心啊!」外公忽然叫了一声,我抬起头来看,只见一个不起眼的黑点忽然朝李悠冲了过去。李悠纵观全局,没想到忽然被人奔袭,仓促之下,只来得及侧身,头上的盔甲还是被挑落了。他再无暇旁顾,全力应付攻击他的黑点,但黑点接二连三地向他奔过去,他应接不暇。 此刻,战局似乎起了变化,对方的士兵慢慢变成了一个个的小黑圈,把我方的军队一点点地围在其中。突厥和龟兹两国的士兵虽然善战,但不谙兵法,一下子慌乱起来。紧接着,几十骑拖着白色的袋子奔走着,好像有火药的味道。 托杜外公咒骂了一声,就要捋袖子下去,我连忙拉住他,「外公!」 「霍羽这人竟然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战场上不仅有我们的人,也有他自己的兵啊!他这是要同归于尽吗!」 我焦急地看向李悠,他似乎也觉察了不对劲,迅速摆脱了黑衣人的纠缠,疾驰到阿勒泰的身边。对方的战鼓急响了起来,好像在发出某种讯号,接着火箭就从后方飞了出来。火箭落到地上,一下子形成了一道道的火线,把人马一节一节地阻断,场面瞬时失控了。 第54章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几个浑身燃烧的火人,疯狂地冲进李悠和阿勒泰等主力所在的地方,抱着士兵就不放手。 我和托杜外公在城楼上干着急,蒙塔和巴里坤被困于火海,进退不得。 这片死寂的修罗场,盛开了一朵朵炫目的曼珠沙华。因为霍羽丧心病狂的战术,引发了比预料中更为重大的伤亡。我双手合十,默默地祈祷着,希望战争结束,杀戮停止,我的亲人和朋友们都可以平安。 「冲啊!」远方,忽然传来震天的喊声。漫天的火箭终于停止了,又一股黑潮涌了过来。我正担心是霍羽的援兵,却看见领头一人,有光风霁月的容貌。 「外公,你快看啊!」我兴奋地抓着托杜的手,托杜说,「啊,我就说小白怎么不见了。原来领着兵到后头突袭去了。不过,他不是书生吗?怎么马术这般好?」 我摇头,「他只是马骑得好而已。上战场应该也是头一次。」 谢明岚带来的兵,装束奇特,我以前从来都没有见过。打法也奇怪。几十骑的后面都绑着一个巨大的扫帚,沿着起火的地方拖曳。而后几骑撑起一个巨大的袋子,盖在了火势渐小的火线上。 在骑兵的掩护下,谢明岚,蒙塔,巴里坤都顺利地和李悠汇合。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大火渐渐被扑灭,焦烟慢慢从烧黑的土地上升起来,尸横遍野,累叠如山,此刻露头的阳光开始灼热起来。 忽然有人跑上城头,跪在我身边,「公主!大事不好了!」 我侧头一看,见是小陆子,「怎么了?起来说话。」 「您走了之后,一个姑娘到呼图城去看郡主。郡主说是她自小贴身使唤的丫环,可以信赖,我们便都没在意。可谁知道,那天夜里,我们所有人都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奴才和安姑姑四处都找不到三小姐。而后郡主告诉我们,那个丫环也不见了,怕是三小姐被她偷偷抱走了!」 我踉跄了一下,托杜连忙扶住我,我颤着声音说,「你说,云姝丢了?」 「奴才罪该万死!」小陆子拼命地磕头,「郡主已经亲自去追了,王盈将军也在派人找。可眼见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还是没有找到,奴才不敢再做主瞒着,连忙来告诉您……」 我的胸口好像被人挖空了,只觉得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好像在冰与火中煎熬着,耳边一直有婴儿的啼哭声。我的手无知觉地抓着什么东西,紧紧的,好像那样胸口的挫痛感就能够减轻。有人一直在唤我,像儿时娘唱的童谣。最后我勉力睁开眼睛。 眼睛还没适应眼前的光亮,就猛地被人抱进怀里。 「我的暖暖,你总算醒了。」他双手紧紧地箍着我,好像我是什么长着翅膀的小鸟。我揪着他后背上的衣服,鼻子里都是尘土的味道。「云姝,我们的女儿……」我趴在他的肩上哽咽起来。那个我几乎豁出性命才生下来的小宝贝,就这样下落不明,我的心如何能够平静? 「我发誓会把云姝找回来。但在这之前,」他双手捧着我的脸,亲吻我,「答应我,你要勇敢。」 「我……」我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泪水落了下来,有人抓住我的手。 我抬眼看去,外公拍着我的手背,「小画堂,外公给你保证,我们会把小乖乖找回来的,你要相信我们。」我这才发现,明之,小东,刘浣还有谢明岚都在。谢明岚看着我,脸上虽然是平和的,但眼中满是坚定。他冲我微微点了一下头,我的内心又有了一股力量。 平胡之战的结局是,李悠再一次生擒了霍羽。那些没来得及抓住的残兵败将迅速地退到嘉峪关之后,鸣金收兵。而赤京的局势越来越不在我们的掌控之内,秦尧给我们传来的消息是,他虽然抓住了霍勇,但整个赤京的朝臣和势力已经分崩离析。李纯不开宫门,不见朝臣,朝政荒废,民怨四溢。大兴五年,国家真正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 几乎同时,我们收到了来自金陵的消息。云姝原来是被福王所劫,玉蝉追至金陵,与小齐几欲施救。然而福王的态度很坚决,一定要见到我和谢明岚。 这一夜,我们参与平胡之战的所有人在陇西王府会合。 李悠扫视了众人一眼,用平静的口吻说,「这段时间辛苦大家了,但是,事情还远没有结束。」 众人沉默不语,深知中原河山,如今已经岌岌可危。若是短期之内没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匡扶皇室,天下大势,便扑朔迷离了。 「突厥和龟兹两国,即日撤兵,回国处理各自的国事。」 巴里坤吼起来,「阿尔斯兰,你不要我们帮啦!就凭你手底下那几万人,能把那个狗皇帝打死吗?」 蒙塔也说,「阿尔斯兰,我们不想搅和你们汉人的事情。但是作为兄弟,没有理由在这时撤兵。我们帮你打到赤京去吧!」 「对,打到赤京去!」阿勒泰说。 「不可以。」李悠摆手,「我集结两国兵力到炎凉城,是为了自保,我们师出有名。倘若你们打到赤京去,与滋事的霍党有什么区别?更何况,诺力中毒日久,突厥的大权究竟由谁来掌管,各部落能否认可,还需要一个具体的方案。所以巴里坤,你得回突厥去。」 巴里坤摸了摸脑门,咕哝一声。 「蒙塔,那云分娩在即,你的两个王兄又仍然争斗不止,你需回龟兹去。你们各安其事,便是帮我了。」 蒙塔看了阿勒泰一眼,也没有提出异议。 我等待着李悠的安排,眼睛不自觉地看向谢明岚。谢明岚低头端着茶杯,好像正在出神。我有时都错觉,曹植笔下的洛水之神是他。李悠又开口说道,「谢大人,不知你可否陪同本王之妻前去寻女?」 我的心咯噔一下。所有人都看向谢明岚,可谢明岚仍然静静地坐着,好像没有听见。 第55章 「谢大人?」李悠又唤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正襟应道,「是?」 李悠又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旁人都没有发出声音,谢明岚匆匆看了我一眼,才道,「王爷要独自去赤京?」 「并不算独自,这里的一干人等,大部分都要随同我进京。福王点名要见你和王妃,本王若强行同去,恐怕云姝会有危险。另外,霍氏父子以及赤京的事情已经刻不容缓,需要本王亲自去处理。到了金陵,小齐他们会接应你们。」李悠终于转过头来看我,声音比往日更加低沉,「王妃,没有问题吧?」 我想摇头。这是我们的女儿,让我和谢明岚去寻,有多少的不妥。可是,我现在有什么立场去要求他?他对父皇有承诺,要保住李氏江山,他对天下有理想,希望能实现兼爱和非攻。这个当头,他若是抛下肩头的责任而跟我去寻女,不仅会错失良机,甚至会失去人心。我懂。 在历史和大势面前,我们已经开始身不由己。 我低下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没有。」 他继续冷静从容地吩咐每个人所需做的事情,态度和口气全无异常。而我越来越觉得难以呼吸,索性站起来,走了出去。夜幕上挂着数点寒星,晚风开始散发着西北特有的躁动热气。我走到廊下坐下来,靠在廊柱上,望着远方发呆。眼角忽看到一个影子移动过来,欣喜地看过去,却见是一条俊生生的白龙。心中不免又有些失落。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用同样的姿势和我相对,我们似乎回到了小时候。 「小葡萄,怎么,你看到我好像很失望?」他清浅地笑着,口气有点调侃。 「没有。」我摇头,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只是想不明白,福王为什么一定要见我们俩。」 谢明岚看着我,「因为他很聪明。他不敢见李悠,他背叛在先,也斗不过你的丈夫,所以捡软柿子来捏。他想活,你是他唯一的活路。」 我不解地看着他,他望着刚刚议事的大堂,用沙漠般干燥的声音说,「如今天下大势只掌握在一个人的手里,生杀予夺,全由他说了算。甚至,一朝登顶,便可以千呼百应。而你,是唯一可以左右他的人。」 我垂下眼皮,心焦地绞着腰上的带子。只有我孩子气地当真,哪个男人真的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那个至尊的位置? 「葡萄。」谢明岚伸手放在我的头顶,似乎积蓄了某种情绪才说,「如果你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我便带你走。」 我惊了一下,抬眼看他。他的眼睛像是琉璃一般,嘴角随意地向上翘着。我要开口,他伸手捂住我的嘴,「别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的感情由得你做主,我的感情便由不得你了。我带你走,只像小时候背你回宫一样。我曾在紫藤花树林许下承诺,此生绝不违背。所以,我心甘情愿跟你去找云姝。」 我把他的手拉下来,跳到平地上,「以后不要这样了。」 「嗯。」 我慢慢地往房间走,走了几步,便憋足一口气狂奔了起来。等我气喘吁吁地关上门,一回头,猛地发现李悠正坐着等我。他没有点灯,是那双琥珀一样的眸子提醒了我,他的存在。 我摸索到床边坐下来,半晌都没听到他的声音,才问,「为什么不点灯?」 「明天,我就要启程去赤京。」他仍然平静地说。 「哦。」我的心冰凉如水,脱下鞋子,「那早点休息吧。王爷,祝你之后一切顺利。」 我躺在床上,听着他的动静。好久,他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正当浓浓睡意袭来的时候,我听到他起身,打开门出去了。 第二天,等我醒来的时候,李悠他们已经上京了。这个人,连告别的机会都不给我?他在逃避什么? 谢明岚来找我,问何时启程,我发现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便问,「小白龙,你这是怎么了?」 他捂着嘴角,皱着眉头说,「没事,被疯狗咬了。」 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小陆子跑进来禀报,「公主!刘岩将军来了!」 刘岩拜过我和谢明岚,「末将奉王爷之命,护送二位前去金陵。」 李悠把李旦,李丁,小东夫妇,甚至明之都带去了赤京,西北只留着外公还有我表哥王盈两个人把守着。安姑姑带着几个孩子,仍然留在呼图城。而我们和刘岩一走,炎凉城就变得空荡荡的,好像一场曲终人散的大戏。我不知道在金陵还有什么波澜在等着我们,或许是更大的灾难,或许是此事和平解决的希望。 去金陵的路上,我总是吃不下,睡不好,日渐消瘦。沿途都是流民和行乞的百姓,甚至连很多大的城市都找不到投宿的客栈了。往昔繁华付东流,断壁残垣冷清秋。我由此深知国家的稳定,一个英明的皇帝能给多少人带来平定和安康,若是我父皇在天有灵,一定会痛惜当初所托非人。 赤京的局势有了变化,宫门终于被打开,大臣陆续开始上朝。只是皇帝有恙在身,由太子监国,设置内阁,皇后还有几个首辅大臣共同佐政。紧接着,霍氏父子的罪名被昭告天下,不期问斩。这其中一定有李悠推波助澜的作用,他此次行事,激进了些,似乎急于扫除某些障碍。但无论如何,笼罩在山河上的阴霾,好像正渐渐散去。 到达金陵的那天,阳光灿烂。淮水名都,延续了数百年的繁华,仍让游人醺然欲醉。谢明岚从鸽子腿上取下一张便笺,迅速扫了一眼,便把鸽子放走了。我见他脸色异常,便问,「秦尧说了什么?」 「太子,皇后还有几位大臣联名改陇西王封号为明王,置府赤京,授内阁总理之权。」谢明岚低头说,「他仍然还是王爷,但现在的身份,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 我知道内情还远远不止这些,但既然谢明岚不打算说,我也就不再追问。摄政王,不过是李悠的第一步吧。 第56章 我们刚下马车,就见到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冲过来,猛地抱住了谢明岚。 谢明岚怔了一下,轻轻地推开她,「玉蝉?」 「我盼着你来,你终于来了。怎么瘦了许多?」玉蝉难掩相思,又一把抱住了谢明岚,倾国的容颜似乎只为一个人绽放。金陵的日光遥遥地挂在他们的身后,好一对才子佳人。 刘岩走过来,帮着我拉马车,小陆子哼了一声,也到我身边。 我忍不住笑道,「你哼什么?」 「康平郡主就是自作多情,谢大人喜欢的明明只有公主你。奴才抱不平罢了。」 我推他脑袋,「你怎么年纪越大越孩子气?现在说这种话,有意义?你是预备让王爷听见了,打你十大板还是怎么?」 小陆子不以为意,更加愤懑,「王爷就更奇怪了。自己的妻子女儿不管,搅和到朝政里去了。他就不怕福王扣住公主?他真的要当皇帝吗?」 刘岩和我同时喝了他一声,他这才不说话了。 我知小陆子心思,他是最懂我的。从小我的喜怒哀乐,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知我心中对李悠有诸多的抱怨,更气李悠不顾云姝的安危而先去赤京夺权。但是男人们的世界,岂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的?我父皇世宗皇帝,还不是早就预见了这一切。只会儿女情长的,不是诗人,就是侠客,永远当不了真正的帝王。 我叔叔福王,我也是知道的。他生性胆小,偏安一隅,并不是真有什么野心。他反,也多半是李纯的授意。 根据玉蝉的消息,云姝现在就在福王府邸内。但是福王派重兵把守,强攻可能会让云姝陷入危险。如此,倒不如我和谢明岚大大方方地去见他一见,看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晚间,福王府就派人来请我和谢明岚单独过府,其它任何人不得跟随。 我尚有些犹疑,谢明岚已经一口应承了下来。 等到坐在马车上,我忍不住问谢明岚,「你就这么有把握?他要是真的使诈,或者弄出什么军队来,我看你到时哭不哭。」 谢明岚扬眉一笑,「你真信他会难为你?他的秉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况金陵等地,是他多年的心血,他不会这么傻的。在炎凉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了,他不敢跟王爷作对,又怕自己说的话王爷不肯听,所以就劫持了云姝。幸好那时王盈将军把两个男孩子带出去玩,不然我看你哭不哭。」 我对他吐舌头,他摇着头笑起来,用手指点了点我。 王府里的下人把我们迎到花厅里,我叔叔福王正抱着一个婴孩坐于花下。那盈儿粉雕玉琢,似乎正在熟睡,我乍一看她面容,心就颤抖了一下。可不就是云姝? 福王抬起头,看到我们,咧开嘴笑,「公主,谢大人,可算是把你们等来了。」 我正色道,「叔叔,你这个玩笑开得有点大了。快快把我女儿还来!」 福王走过来,把襁褓轻轻放入我的怀中,欠了欠身,「公主息怒,若不是本王出此下策,只怕见不到公主的面,也不能把一个滔天的秘密告知二位了。」 我抱着云姝,心中的大石总算落地。小家伙白白胖胖的,看起来没受什么委屈,口气便好了一些,「叔叔此话怎讲?」 福王让谢明岚和我坐,突然跪到谢明岚的面前,「谢大人可知自己真正的身世?」 他这样猛然提问,我和谢明岚均是愣了一瞬。而后,谢明岚连忙俯身去扶他,「福王,您乃堂堂皇室宗亲,明岚只是屈屈一个工部侍郎,不能受如此大礼,快起来!」 福王却执意不起,闷着声音说,「不,谢大人,你有所不知……你不姓谢。若是你姓谢,今天本王也不会要见你了。」他忽而铿锵说道,「大人,你姓李,你是先皇的亲生儿子!」 轰隆一声,我的脑海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响,抱着云姝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惊叫出来。我惊慌地看向谢明岚,谢明岚也很是震惊,松开扶福王的手,自语般说,「福王,你在胡说什么……」 福王慢慢站起来,拍了拍手,一个佝偻的身影从阴暗处走了出来。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自父皇过世后,就一直寻不到踪影的郑德海公公。他在我们面前跪下来,匍匐在地上说,「老奴该死,福王殿下所说的,句句属实。谢大人不是谢翁的孙子,他是先皇的亲生骨肉,是先皇最爱的女人所生的孩子啊!」 我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呼吸,手臂用力,弄疼了云姝,孩子睁开了晶亮的眼睛,啼哭起来。我忙拍打她,心下却更加焦躁,只能斥责郑德海,「郑公公,你身为父皇的致密内官,应该知道轻重。兹事体大,关乎先皇和谢家的名声,不可胡言乱语!」 「六公主容秉。老奴若有半句胡言,便不得好死!当年先皇出游南湖,对一绝世女子一见倾心,多番打听,才知道她是汴梁大人的胞妹,汴樱。」 谢明岚攥起拳头,我知道她母亲正是汴氏。汴氏也曾是赤京的豪门大族,后因为有天下第一神工之称的工部尚书汴梁大人主持修建的堤坝发生严重事故,父皇大怒,革职下狱。在狱中,又接连发现汴梁受贿等累累罪行,后鉴于他任职工部期间的卓绝贡献,只判他流放西北,终身不得回朝。可是后来他病死于流放的途中。汴氏自此没落。 「汴樱小姐自小与谢翁之子谢蕴就定有婚约,二人青梅竹马,只待佳期便如约完婚。但先皇疯狂地爱上了汴樱小姐的才貌,追求不得,便强行……」郑德海看了我一眼,低声说,「汴樱小姐痛不欲生,几欲退婚。先皇执意娶汴樱小姐,但霍皇后的族人知道后,不肯善罢甘休……最后谢蕴大人不计前嫌,仍然娶了非完璧汴樱小姐。那时,小姐已经怀了先皇的骨肉。先皇也是多年之后才无意得知的。此事是皇家的机密,没有几人知道。但谢翁,老奴,秦奘和汴梁大人还是知道底细的。公主若是不信,回京时可以问几位大人。」 第57章 我见他言之凿凿,父皇生前,他又是最得信赖的近侍,恐怕所言非虚。回想起来,谢明岚自小就受父皇的宠爱,大小行乐,甚至弘文馆求学都算上了他。原来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他姓谢,真正的因由恐怕在此了。母后是否知道谢明岚的身份,我并不十分清楚,但父皇和谢翁却是肯定知晓的。 所以,他们出于对谢明岚的维护,先是把他指婚给毫无感情的霓裳,让我对谢明岚彻底死心,而后又深知以谢明岚的个性绝对不会娶霓裳,顺理成章地让他拒婚成功……原来这么多年,我们两个闹了个滔天的笑话,他竟然是我哥哥?父皇不让我和他在一起的真正原因,原来是这样?! 我哭笑不得,心中五味杂陈,连那清幽的花香都刺鼻了。谢明岚也一直不说话,福王说,「本王听了之后也十分震惊。但转念一想,当今皇上无才无德,难担国家重任。同为先皇骨肉的谢大人却品德才华出众。今天下分崩离析,需有人站出来匡扶皇室。本王以谢大人马首是瞻!」 「你要我如何?」谢明岚冷静地说。 「揭竿而起,夺回江山,各路诸侯藩王定然响应!」福王说得慷慨激昂。 「江山自有人来安定,何须我揭竿?」谢明岚站起来,俯视福王,「福王,无论我是谁,我都是汉人,我不会愿意看到故国烽烟四起,民不聊生。如今赤京局势慢慢稳定,你若好生经营金陵,他们便不会为难你。而今天,我只当是听了一个故事。公主,我们走吧。」 我应声站起来,福王急前一步,拦道,「大人不担心有朝一日,那人得知你的真实身份,会痛下杀手?江山已经尽掌于他人之手,不先下手唯有沦为鱼肉!」 谢明岚淡淡一笑,「福王,你很聪明。你知公主与我的交情,想利用我们来左右局势。但明岚承袭自家父一句话,生无贪欲,心自坚毅。明岚自小游散惯了,对江山和权力完全不感兴趣。你若不是执意要违抗他,以他的心胸,这片土地还是能让你家的香火世袭。明岚言尽于此,告辞了。」他拉着我就往外走,我回头看了福王和郑德海一眼,心下有些许疑惑,但很快便忘却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俩很安静。云姝不睡了,拼命地吮着自己的拇指,睁着大眼睛看我。 我和谢明岚,被亡人一步步地牵着鼻子走,像是两颗棋子。如今回想起过往,已经分不清悲喜。身份,已经是一道无法解开的符咒。 「小白龙,从今以后,我是不是要喊你哥哥了?」我半自嘲地说,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以前总是懊恼,为什么不能和你在一起。现在才知道,原来一开始,我们就不可能在一起。对吧?」 谢明岚的眉毛扬了扬,「郑公公说的话,你全信?我只信一半。」 「他是父皇的致密内官。宫闱中的事情,应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无故失踪之后,又突然出现在福王府,确实有些匪夷所思。但他所说的,也许多半是真的。父皇也对我说过,他有一个深爱的女子,却怎么也娶不了她。」 我们两个看着对方沉默,我的心被荆棘缠绕,隐隐作痛。 谢明岚把手指伸给云姝,云姝抓住了就要往嘴里送,我连忙拉住她,「你呀你呀,怎么像只小老鼠一样?」谢明岚扑哧一笑,「有的时候,看你还觉得是个孩子,却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娘了。来,我抱抱这孩子。看起来她喜欢我。」 我把云姝递过去,谢明岚把她抱进怀里轻轻摇着。小丫头似乎有点困了,闭上眼睛呼呼地睡起来。我看他的姿势,不像是第一次抱孩子,刚想开口询问,他便说,「在赤京的时候,经常进宫去。看到太子和小公主就会忍不住抱一抱。」 我叹息一声,「你早就过了可以当爹的年纪了,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吧,小白龙。」 他不语,无声地摇着云姝,我们各自陷入了沉思。 回到客栈,玉蝉看到我把云姝抱回来,松了口气,「谢天谢地。还好这个孩子没事,否则我就无颜见画堂了。我父王没有为难你们吧?明岚,你的脸色怎么这么不好看?」 我连忙接话道,「玉蝉,这不能怪你。毕竟是从小就信任的贴身丫鬟,谁都会放松警惕。何况叔叔并没有伤害云姝。」我看了谢明岚一眼,加重口气说,「也没有为难我和谢明岚,对吧?」 谢明岚淡淡地回应我一声。 小陆子走过来,暗暗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便和他一起回到房间里。 云姝熟睡了,小陆子低声说,「小齐暗地里探查过了,霍氏父子下狱之后,江南一带倒似无人敢公开支持他们了。有行动的是那些诸侯和藩王,他们好像要在金陵秘密地集会,商讨什么大事。我们要不要提前通知王爷?」 我白他一眼,「你以为小齐是谁的人?金陵发生的事情,王爷应该一清二楚。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小陆子等我往下说,我想起在福王府中,郑德海的话,便忍不住问他,「你以前在父皇身边的时候,可有觉得父皇对谢明岚很特别?」 「先皇是特别喜欢谢大人没错。但要说到特别,倒是公主你更特别一些吧。」 「我?」他的话出于我的意料。 小陆子点头,「因为先皇是看到公主和谢大人特别亲厚以后,才对谢大人特别注意起来的。说起来,在奴才有限的记忆里,公主喜欢吃什么,先皇也喜欢吃什么。公主喜欢谁,先皇也就会特别喜欢谁。」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又想起儿时赖在父皇的龙床上跟父皇一切睡的时光。父皇生前,是对我特别恩宠。包括把我送出赤京,放置在李悠的庇护之下。如果我不是嫁给李悠,很可能今天不是沦落于狱中,便是已经不在人世。但英明如父皇,又是否预料得到,终有一天,娶了我的那个男人,也要站上权利的最巅峰,我和我的孩子,又要回到那尔虞我诈的宫? 但无论如何,事已至此,我和小白龙都该放下了。 第58章 因为诸王要秘密聚会的消息,我们不得不在金陵多逗留一段时间。我没有告诉刘岩将军和谢明岚此事,只说是要等待李悠的下一步指示。其实我也有私心,玉蝉对谢明岚情深义重,以谢明岚的个性,不可能真的无动于衷。我是真心希望他们会有好结果的。 金陵和我居住的西北是完全一样的两个地方。至今快要六年,我以为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的中原故土,会有最适应我的天气和饮食习惯。可谁想到,我居然在金陵,开始水土不服。 上吐下泻之时,心底里忽然升起一股嘲讽。世上的女人真是傻,她们多半会把心里的那个男人所在的地方,当成自己的故乡。从而抛家却国,甘愿背井离乡。我现在哪里还是什么中原人?我喝马奶说胡话,马术一流,看惯了风沙。 小陆子给我送药来,我随意问起,「谢明岚和玉蝉怎么样了?可有什么进展?」 小陆子没好气地说,「郡主那边是火热呢,谢大人还是老样子。公主,你就别乱点鸳鸯谱了好不好?奴才看着都窝火。」 「你把云姝管好就行了,没事窝什么火?男女之情你懂吗?」我踹他一脚,他委屈地看着我,蹲下身去给我穿鞋,「奴才是不懂,奴才只是可怜谢大人。明明心里装着一个人,怎么可能去喜欢别人。」 我正独自出神,有人在门外道,「王妃,您在里面吗?」 一听声音,就知道是小齐。我忙说,「快,快进来!」 一个颀长的身影走进屋子里,带着江南特有的温吞和闲散。把他安置在江南的这几年,他跟我一样,从里到外都发生了变化。现在说他是北人,倒不如说他是南人了。 小齐向我施礼,温文而笑,「小的按照王妃的吩咐,明察暗访,发现福王近来的行事作风与以往大相径庭。聚集的各路藩王也好像并不是看福王的面子。公主可能有所不知,福王虽然经营丰饶之地,但行事魄力,远没有如此的威望和凝聚力。」 我点头,抚了抚手背,「你的感觉跟我一样。也许是这些年跟在王爷身边,变得敏锐了,但是郑公公突然出现,藩王持续异动,不像是偶然那么简单。小齐你说,会不会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操纵?」 小齐摇头,「小的不敢断言。」 小陆子在一旁疑惑地问,「公主,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奴才听不懂。哪个郑公公?」 我刚要开口,忽然看到有人从门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原来是店里的小二。他指着门外,慌张地说,「夫人,不好了,您的朋友好像出事了,您快出去看看啊!」 我们随他赶到客栈门口,只见一辆空空的马车停在那里,很多百姓正在围观。刘岩快步走过来禀报道,「王妃,早上谢大人和郡主乘坐这辆马车出去游玩,如今只有这辆马车返回来,他们会不会遭遇不测?」 我仔细查看了马车,发现只有数滴血迹,应该是有人受了轻伤,不至于有什么生命危险。可是,什么人会抓谢明岚和玉蝉?这里毕竟还是金陵的地盘,福王虽然与玉蝉有些不快,但是亲生父女怎么可能相残?小齐凑到我耳边低声说,「恐怕,王妃所说的是对的,福王之后,还另有其人。也许这人,刚刚才到达金陵,小的再派人去探查。」 霍氏父子在押,李纯被监禁,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人有如此大的能耐,能够召唤得动藩王,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劫人。 大街上狂奔过一匹马,红衣少女从马上翻身下来,像一道虹般冲到我们面前。她的双眸明亮,较之多年前,更添几分成熟妩媚。她一把拉住小齐的手臂说,「齐哥哥,人好像被押进王府了!」 小齐仓促地看了我一眼,忙把少女拉到一旁,低声斥责道,「你怎么又一个人去了?很危险知道不知道?」 「我怕你们着急呀。」 「辛向晚,我……」 向晚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小齐的嘴,吐着舌头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最后警告你一次,下一次你再敢自己一个人跑去干这么危险的事情,我马上就把你赶回辛镇去!’对不对?拜托,我耳朵都要听出茧来了,也没看见你真的把我赶回去呀。」 刘岩沉吟了一下说,「王妃,你看这件事情该怎么办?」 我大概猜到了如今身在福王府中的,究竟是何方神圣。除了那个人,大概也没有旁人,对我和谢明岚乃至李悠,怀抱有如此深的怨恨。也许那个人误认为和谢明岚共同出游的人是我,所以才派人擒拿的。这出戏唱到现在,是高潮,也是落幕了吧。 「小陆子,你跟小齐说,派几个人把云姝保护好,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刘岩将军,你随我来。」我说完,转身往客栈里面走,刘岩跟在我的身后。姹紫嫣红看遍,恩恩怨怨,是时候了断了。我们这一辈子,说不清是谁欠了谁,但是江山社稷,百姓安危,绝对不是复仇的筹码,不能儿戏。 金陵的风,带着纸醉金迷的奢华。信鸽从苍穹中飞来,稳稳落在我的肩上。 我自鸽腿上取下便笺,淡淡一笑,对身后的刘岩说,「刘岩将军,你陪我走一趟福王府吧?」 「是。末将当孝犬马之劳。」 华灯初上,行将中元,街上四处洋溢着热闹的气氛。我换了一身盛装,安稳地坐在马车里,倒是刘岩这出入沙场的黑将军很紧张,手一直抓着剑。我笑道,「将军,不过是去赴宴而已,放轻松些。」 刘岩用手背抹掉额头上的汗,「公主,这可不是一般的宴,这是鸿门宴!」 「没想到将军浴血沙场,也读过不少书。那依将军之见,我不去,我们能顺利脱身?或是,我不去,还有别的法子能够救谢侍郎和郡主吗?」我拍了拍他的手臂,「何况,这不是还有将军在我身边吗?」 刘岩的黑脸被窗外的彩灯照得斑斓,他瞪着眼睛看我,好像不懂我的轻松源自何处。我挑起帘子,看车外的夜景,五颜六色的彩灯,把人间照耀得犹如璀璨天宫。马车缓缓地停下来,喧嚣之外的福王府,一片黑耸的高墙。只有挂在檐下的两盏灯笼,呼应了凡尘里的光亮。 第59章 王府的下人提着灯走过来,沉声说,「恭候多时了,六公主,请。」 刘岩本能地拉住我,我摆了摆手,昂首进去了。 与其说我所参加的,是一场诸侯藩王的盛宴,但不如说,是我一个人在享受宴席上的美酒佳肴。福王坐在上座,一直用他混沌的眼神瞅着我,而我身边那些正襟危坐的叔叔伯伯们,显然也无心饮酒。 我一个人不亦乐乎地饮酒吃菜,间或实在觉得气氛尴尬,便举杯邀旁人共饮。但显然没有人愿意响应。我这个来赴鸿门宴的人,轻松得让摆宴的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刘岩站在我身后,我都能感觉到他紧绷的气息。虎狼环伺,这些李家的人,哪个不是心怀鬼胎。 「六公主。」福王终于开口,我放下筷子,笑道,「福王殿下,你把自己的女儿和未来女婿抓起来,是为了哪般?」 福王顾左右而言他,「今日请公主来,是有要事共商……」 我摆了摆手,环顾众人,「要事共商?所谓要事,是不是打着先皇骨肉的旗号,拥立谢明岚,然后集结人马再攻到赤京去?福王叔叔,你信了一个老宦官的片面之词,在座的各位叔叔伯伯也就都信了?」 几个藩王面面相觑,有意无意地把目光投向福王。 我也转向福王,「难道叔叔你认为,我会与你们站在一道,反抗我家王爷?」 「公主,你仔细想想看,为什么李悠不敢跟你一起来要回女儿?因为他心虚,他不敢!他谋划了多年,等得就是今天一朝能够掌权,他不会为了任何人冒任何的风险。公主大概以为你们夫妻情深,但他得知你们被困于金陵之时,可有任何的举措?」 我转着手中的夜光杯,「没有,又如何?撇开我们夫妻这一层关系不说,李悠是什么样的人,诸位叔伯不比画堂更清楚?今天在这里,不妨跟各位说一句实话。先皇留有遗诏,要李悠取当今皇上而代之。古有刘备托孤,今有世宗遗诏,且不论帝王真正的心思,你们只要看帝王选择的人,就应该明白了。今天你们虽然占据了江南一隅,但想没想过西北的龟兹和突厥?李悠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摇身变成摄政王,仅仅是他个人的力量,够吗?你们在座有谁,有本事能够震慑周边的小国,能够定国安邦?!」 偌大的空间里面,鸦雀无声。他们脸上的表情像是戏台上的生旦净末丑,有各种的颜色。我站起来,走到大堂的中间,扬声道,「不说你们拿不下赤京,你们就算真的拿下赤京了,而后真的会乖乖拥立谢明岚吗?谢明岚不过是没有进入皇室名碟的私生子,谁会承认他?」 席上响起了细微的议论声,对于那个位置,谁都有野心。但是相比较于要承担的巨大风险,这些享乐多年的皇室宗亲,不一定有那样的勇气。是啊,放眼皇室,真的能够拯救天下苍生的,能有几个?我父皇世宗皇帝,早就看透了这一切。 「福王叔叔,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把幕后的那个人请出来吗?」 「啪啪啪」角落里响起了掌声,而后一个影子踱了出来。我透过烛火看她姣好的面容,仿佛隔世一样的遥远。是什么,把我们变成了今天这般模样?如果可以,我永远都不像与她站在这样截然对立的两端,直面那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结局的悲凉。但是,没有如果。 「多年不见,姐姐,你真的变了很多。那北蛮子算是有两下。」霓裳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又睨了刘岩一眼,「我这一生,最讨厌的,就是叛徒。」 福王站起来,走到霓裳身边,「八公主,你看……」 「废物!我早就知道,指望着你们,我李家的江山早晚得落入他人手中!」霓裳一挥袖子,坐在了福王的位置上,扫视众人,「今天大家都聚齐了,我也不罗嗦。乖乖地把手上的兵都交出来,就放你们一条生路。」 诸王群起哗然,「一个黄毛丫头,居然敢口出狂言?」 「要本王交兵权?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对!本王不干这赔本的买卖,兄弟几个都回去。她没了霍氏的支持,还能有什么能耐!?」 诸王说着,纷纷离席,就要往外走。忽然,霓裳掷碎了夜光杯,门外便涌入了许多带刀的士兵,把整个大堂团团地围住。福王这才有些慌了,「八公主,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霓裳盯着我说,「我刚才说过了,要么死,要么把手里的兵权交出来。你们真的以为我孤身一人到金陵来,许你们些好处,你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告诉你们,霍家的能耐大着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听过没有?」她斜睨了福王一眼,嘲讽道,「你这个草包,我本来不想跟你合作的。可是你女儿是唯一能够跟李悠牵上的线,我不得不用你。你也挺会算的,我让你把李云殊弄死,你不但没弄死,还好好地还给了李画堂,是在给自己留后路吗?」 福王瞠目结舌,猛地冲上去拉住霓裳,「你把我的玉蝉怎么样了?玉蝉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放过你的!」 霓裳见拉扯不过福王,便命士兵把福王抓了起来。福王不断地哀嚎着,肥硕的身躯像是球一样被压制在地上。我冷眼旁观着,眼前的女子像是炙烈的火焰,光是一个眼神就能灼伤人。她早就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老八。 刘岩走到我身边,欲拔剑,我按住他,轻轻摇了摇头。霓裳带来这么多人,肯定有所准备,刘岩绝不是对手。 「将军,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蛮干。」我低声说。 士兵涌上来,卸掉了刘岩的兵器,把他押到角落里。霓裳志不在刘岩,她是冲着我来的。 霍家在朝堂之上一手遮天多年,连我父皇都寻不到方法压制,可见它的势力有多大。小齐来回禀江南已经不见霍勇爪牙之时,我心下便存有几分疑虑,今日见状,果然是魔高一丈。霓裳利用云姝,千里引我和谢明岚入金陵,再利用谢明岚的身世,召集蠢蠢欲动的藩王。恐怕郑德海在先皇过世之后,就一直被霍氏控制着,如今,刚好做了一颗棋子。 第60章 诸王被士兵们七手八脚地制服。他们本身养尊处优,都不会武功,又都是贪生怕死之辈,刀架在脖子上,就颤抖着身躯说要交兵权了。 霓裳走到我面前,单手插在腰间,「你镇定得让我意外呢,姐姐。看来这些年你学了不少的东西。下地狱之后,别忘记告诉父皇,我很顾念姐妹之情,没有派人去抓你,反而让你多欣赏了几天人间美景。哦,不,现在我也不打算杀你。姐姐,我想要跟你玩一个游戏。我们之间的最后一个游戏。」 我的心开始急剧变凉,我觉得她的口气之中蕴含着极为危险的讯息。 她走到外面,自怀中掏出两个信号筒,嫣然笑道,「我做做好事告诉你,你别怪那个北蛮子没算到我会出现在这里。他被我骗了呢。他以为我乖乖地陪着我哥哥,在真心忏悔。我真是好奇死了,我们对他做了那么多的坏事,他依然放过我们而没有提要杀我们,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的双手下意识地抓着裙摆,她手里的两个信号筒,好像是随时能穿透我咽喉的利剑。 「喏,东边,关着谢明岚和那个不要脸的女人。西边,关着你女儿,陆有之还有那个该死的工匠。」霓裳把信号弹分外握于两手,我觉得我身上的血液都凝固了。她还在笑,「姐姐,你选一边吧?我埋了炸药,很快,轰地一声,一下子就会死。你不选的那边,马上就化成灰了」 「李霓裳!」我自心底怒喊出来,颤抖着声音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她仰头狂笑起来,身体都在颤抖,「你问我为什么?你得问问谢明岚和你自己!我这么爱他,处心积虑地给他创造机会。当皇上,有什么不好?他呢?他说我疯了。还要我放了李玉蝉那个贱女人。我爱了他这么多年,他居然为了一个贱女人要我死!」 我死死盯着她手里的两个信号弹,感觉眼珠都要脱落眼眶。我努力按住颤抖的双手,慌乱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炸药?云姝和谢明岚?我感觉有无数的蚂蚁爬进我的心房,一寸寸地啃,一寸寸地穿。我恳求道,「霓裳,你恨得是我,你放过他们吧!」 「我放过他们,谁放过我?!」霓裳拍着自己的胸口,退回到座位上,似哭似笑地看着我,「我给他编了一个这么好的身世,他都不要。他自己找死,怪不了我。姐姐,你到底选不选?不选,我就把两个信号弹都放了?」 「不要!」我伸手,盯着她手里的两个信号弹,恨不得自己马上死去,只要他们任何一边能够平安。我的心在滴血,我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做不出任何的选择。好像有人拿着刀逼着我走上了悬崖,身后是万丈深渊,顷刻之间就会粉身碎骨。 「我数三下。三!」 我攥紧拳头,呼吸都已经停止。 「二!」 我的灵魂在叫嚣着,好像已经脱离躯壳。 「一!」 「我选云姝!」我歇斯底里地喊道。让我死吧,让我从此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吧。我欠小白龙太多了,但无论如何,女儿对我却比生命还要重要。 霓裳仔细端详我,嘴角有若有似无的笑意,「我早就说过谢明岚是个傻瓜。虽然你心里的答案我清清楚楚,但是还是想要听你亲口说出来。他的生命,在你的眼里也不过如此。」 我无力地跪在地上,双手插进泥土里。这不亚于一场最血腥的凌迟,而我的七魂六魄早就不知去向了。作为一个母亲,我有责任保护我的骨肉,这也是我对李悠的责任。但是谢明岚,我同样不想让他死! 「霓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干脆杀了我好了!」 霓裳忽然把两个信号筒都扔到了地上,残忍地说,「杀了你,怎么能看得见你的痛苦?实话告诉你,我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他们任何一方。他们都会死!」 她的话音刚落,这一座似要埋葬我生命的福王府亮起了白昼般的光亮。 我身后的大门被大力地推开,军靴踏着青石板的声音,仿佛生命强劲的脉搏。霓裳望着我身后,震惊得连嘴巴都合不上,往后退了几步,就要转身奔进堂内,却已经被一群装饰有些奇特的人团团围住了。 那些人的大部分涌进刚刚摆宴的大堂中,铿锵地响起了打斗声。霓裳惨笑着摇了摇头,放眼夜空,自语般说,「我不该小看你。我以为你被我蒙在鼓里……我忘了你是被我父皇看中的人。」她淡淡地看向我,好像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我的一辈子,都输给你了。从来没有赢过。你一出生,就注定了高人一等。」 有人按住我的肩膀,把我慢慢地扶起来。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激动地想要落泪。他轻轻地把我抱入怀中,他怀抱以外的世界,好像都不存在了。那自他胸膛传来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流入我的心中,他说,「暖暖,我来了。」 我环抱着他,用力点头。我不敢看他在光亮中的脸和眼。 霓裳忽然狂笑几声,「摄政王,你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宝贝女儿现在的处境有对危险吧?说起来你还得谢谢我,我马上就能把你的情敌给除去了。」 我揪紧李悠后背上的衣裳,全身都忍不住发起抖来,「悠,我们的女儿……」 他摸了摸我的头,云淡风轻地对霓裳说,「我敢出现在这里,就肯定有把握救我的女儿。八公主,我依然想给你留条活路。只要你把从霍勇那里拿走的官员名单交出来。」 「妄想!你想要把霍家连根拔除?我不会让你如愿的!我要让你登上了皇位也如坐针毡,君临天下也随时会被人背叛!」霓裳迅速地从身旁围住她的人那里拔出了剑,横在脖子上,「我自己会去死。但我给你们留了惊喜,我现在暂时还不想死!」 她话刚说完,我便感觉到李悠的身体僵了一下。而后,东边「轰」的一声,大地剧烈地震动起来,屋檐上的瓦片纷纷掉落。李悠说,「你在东边,不止埋了一处的炸弹?」 第61章 「对,你说对了。」霓裳浅笑,好像最天真的女孩子,「我要谢明岚死,我一定要他死!」 我只觉得头皮发麻,气血上涌。几步走到霓裳面前,毫不客气地摔下去一个巴掌。我的愤怒,我的痛心,我的绝望,都随着那红印留在了她的脸上。她侧着头,仍然在笑,我很想撕碎她脸上的面具,并狠狠地踩上几脚。我吼道,「李霓裳,你究竟为什么变成了今天这副鬼样子!!」 「问你父皇,问你母后,问你的谢明岚!」她终于歇斯底里。 「太可笑了!」我用比她更大的声音吼回去,「是你自己!你不要怨任何人!父皇母后在世的时候是怎么对你的,谢明岚除了不爱你,还有别的地方对不起你吗?你总是把别人的无心当成过错,把一点点的不公平无限放大,最后成为你堕落的全部理由!到现在,你还不知道悔改吗!」 我见她不说话,继续说,「我母后生怕对不起你母亲临终的嘱托,对你百般的好,你却把这当成是施舍。你都忘了吧,你小时候生病发烧,是谁陪你睡,一口口喂你吃药?父皇生前口口声声求我保住自己的兄弟姐妹,你以为这兄弟姐妹说的又是谁?从小,我就把好的东西都让给你,父皇把谢明岚指婚给你的时候,我从心里祝福你们,没有一丝怨怼。因为我们一起长大,我从来就没有想过你,李霓裳不是我的亲妹妹!」 她的眼里涌动着晶莹的泪光,人间的光亮好像透射进她的眼里,开始有了温度。 「但你做得太错了!」我摇头往后退去,怆然道,「我曾想把你送到繁华秀美的苏杭,为你置上一处房产,真心地寻一户好人家,快快乐乐地生活。或者只要你愿意,仍然可以做你的公主,我可以用我的所有来成全你。霓裳,谢明岚是不是跟你说过同样的话?霓裳,如果不是身在帝王家,我们会不会是很好的姐妹?」 「报!」一个人匆匆地跑进来,跪在李悠的面前,「禀告王爷,西边顺利解救,陆大人和小齐大人已经带着小姐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可是东边的房屋倒塌,人还被压在废墟下,生死不明……」 我只觉五雷轰顶,顾不得听他后面说的话,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福王府,向东边拔足狂奔。活在我身边的人只会越来越少,我不想失去,也不能再失去。远处一片坍塌的废墟,好像夜的坟场,还有硝烟的味道。许多人在瓦砾之间喊着谢明岚的名字,我蹲在土石之间,用手胡乱地刨着,嘴里喃喃着,「小白龙,你不要死。我求求你活着。只要你活着!」 周围有一瞬间的安静,有人走到我身边,「王妃?」 「你们光喊有什么用!挖呀!挖呀!」我哭喊道。 我的指尖都被磨出血,沙石上留下一道道刺目的血痕。我一边用手臂抹眼泪,一边喊着他的名字。我不再贪心了。只要他活着,他能够好好地活着,我连那些回忆都可以不再要。他这一生,因为跟我的命运联系在一起,才会遭受这么多的苦难。我放他走,我不再强留他,从心底里把他抹去。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雷鸣滚滚,好像要下大雨。我的心在一寸寸地变凉,我想这次,我是再也留不住他了。我要独自带着所有的遗憾和对他的愧疚,过完以后的人生。这样想着,绝望好像如同汪洋大海,深深地把我淹没。忽然,指尖触到了一角柔软的东西。那是一条手帕,散发着玉兰花香。 「来人啊!」我欣喜若狂,冲四周大喊。所有人都围拢过来,我指着面前的废墟说,「在这里,肯定在这里!你们在这附近挖!必须要找到他们!」 众人点头,和我一起七手八脚地忙活起来。大雨落下来的时候,他们终于把浑身是血的两个人抬了出来。我扑到谢明岚的身边,他微微地睁着眼睛,似乎还有意识。「玉蝉……」他唤。 「在,她在!就在你的身旁!」我忙说。 他抬起满是尘土的手,摸了摸我的脸,轻柔地笑道,「小葡萄,我把你放下,回龙宫去了。」 「好,你回龙宫,不要再记得我。」我抓着他的手,泪水都进他的掌心里。他为我受的苦已经够多。 「我爱你,用我的生命。」 我含泪点头,「我知道。若不能相濡以沫,就相忘于江湖。」 他似乎重重地松了口气,松开了我的手,「好,从此,相忘于江湖。」 他们被抬走了,我一个人站在大雨里,浑身都被淋湿。我的手里还抓着他的手帕,不经意间瞧见手帕的四角绣着不同的花色,帕子只是被洗的干净,布料早就经年累月了。我很大声地笑,在雨里像个疯子一样。雨水都灌进我的喉咙里,而后又和泪一起落下来。 一把伞举过我的头顶,我慢慢地扭过头去看他。 雨打在他的身上,俊美的轮廓被勾勒出了一种云雾般的飘逸。那双琥珀一样的眸子专注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他的整个世界。 他的手慢慢抬起来,伸到我的面前,静静地说,「他回自己的龙宫了,你跟我回葡萄园。」 我扑到他的怀里,他用力抱住我,咬着我的耳朵说,「暖暖。最后一次,我发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原谅你。」 在李悠的安排下,云姝,小陆子和小齐先行离开金陵,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他并没有告知我女儿的下落。 霓裳被关押在福王府的牢狱之中,福王等人也尽数被收押。 李悠询问我这些人该如何处置的时候,我正望着窗外的芍药花丛发呆。他喊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什么?」 「霓裳和福王他们,要怎么处置?」 「这些事一向是你在拿主意。霓裳……」我心烦地折了一朵花,花茎在指尖辗转。 李悠似乎是沉吟了一下才说,「暖暖,昨天我收到了一个消息。康平郡主……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我猛地打了一个寒战,盯着李悠问,「什么意思?」 第62章 「她为了救谢明岚,脑子受了极重的伤,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我一下子站起来,却没有迈出步子去。小白龙不是都已经跟我说清楚了吗?相忘于江湖。他那时定是做好了用余生陪伴玉蝉的准备。但这样的结果,他怎么承受得了? 我慢慢地坐下来,心情反而变得无比平静。我握住李悠放在桌子上的手,浅笑着说,「你干嘛这样看着我?你以为我又会不管不顾地跑出去?不了,再不了。他的余生,都不会再有我这个人。现在我能怎么办呢?我只能给他们找最好的大夫,我只能为他们祈祷着。」 李悠反握住我的手,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他冲门外喊道,「来人!去医馆看看谢大人和郡主的伤势,随后回来向我禀告。」 李悠向我传达了想要宽恕福王等诸王的意思。毕竟现在国家根基不稳,诸王又是各个地方上最有威望之人。若是一时之间夺去这么多人的性命或者大范围地严惩宗亲,很有可能让皇室更加地分崩离析。按照当下的情势,小惩大诫更有利于国家的安定。诸王的心思其实也不过就是能用心经营这一番土地,他们怕江山易主之后,常年在西北生活的李悠会怠慢南边的人。只要消除了这个后顾之忧,并且没有霍家从中作梗,和平并不是一件难事。 但对于霓裳的惩罚,我迟迟下不了决心。直到不久之后,去医馆的人返回来,给我捎回了一封信,并对李悠如此禀报道,「启禀王爷,小的没有在医馆找到谢大人和康平郡主。医馆里的大夫说,谢大人要求把这封信转交给王妃。」 我一愣,匆匆地把信拆开,谢明岚清秀的字体跃入我的眼睛。 「画堂,我把玉蝉带走了。昨夜与大夫恳谈了一夜,药石尽皆不济,我只能去祈祷一个奇迹。其实重见光明的时候,我就打算用余生与这个女子共度了。无论是否关于爱情。」我摇了摇头,用指尖用力地捏着薄纸,继续往下看,「我最后有几个请求,希望你能够答应我。第一,不要再追问我们的踪迹,那个时候我们就已经说好了,相忘于江湖。第二,我爷爷年事已高,不再能陷于朝政的漩涡,你帮助说服摄政王,让他早早地告老还乡吧。第三,谢家的家产已经在这些年尽散于民间,谢氏门衰祚薄还请新皇不要再记挂。最后,今生无缘,来世再见。谢明岚告别于金陵仲夏之夜。」 我松开手指,信纸便犹如断了翅膀的蝴蝶,无力地落在地上。 江南的烟雨,终冲刷了我的一段往事。这个结局不是我选的,是他成全的。他把我们所有的联系都斩断,果断地决定让谢氏彻底退出朝堂,退出整个国家的历史舞台,选择了更为平静的一种人生。年幼时,我们的梦想,变成了他与另一个女子的余生。也许他一直在等,一直等这样的时机和这样的勇气,跟我说再见。 我想笑,但只发出了如同哽咽的两声。李悠把地上的信纸捡起来,放到我的面前,然后伸手把我拉进怀里。 「暖暖,从此,你只许看我一个人,听我一个人。否则,我会把自己和孩子们带到一个你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我会比他更决绝。」 我用力地摇头,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咬着嘴唇。 他叹了一声,「或许我永远也无法明白你们之间的感情,但是谢明岚……他必须得走,关于他身世的谣言已经弥漫开来。他留下来,将又会是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暴。所以,他是值得我尊敬的男人。来吧,说些高兴的事,那云生下了一个很重的小子,足足有九斤!」我像只小猫一样,懒懒地趴在他的胸口,「长得好看吗?那云和蒙塔都那么漂亮。」 「漂亮吧,我还没有见到。但是再漂亮又怎么比得上我们的孩子?暖暖,我擅自做主,把锐儿和想想送到赤京去了。我……」我伸手按住他的嘴唇,「不要解释。你若还是要当这个皇帝,我们全家人只好陪着你。可是若有一天,你后悔了,不许在我面前抱怨。」 他笑起来,亲吻着我的指尖,「我肯定会后悔。所以,我不当这个皇帝。像小白龙一样活着,不好吗?」 我惊讶地长大嘴巴,他俯下头来吻我,缱倦缠绵,好像我们刚刚成亲那会儿。 「那……?」 「给我几年,我需要完成对先皇的承诺,保江山,平天下,而后才能全身而退。」他环住我,憧憬般地说,「我们会去很多地方,让锐儿做一个大诗人,让想想做一个侠客,当然,他们自己的意愿也很重要……然后等我们都走不动的时候,变成老爷爷的我和变成老奶奶的你,在安静闲适的乡间,慢慢地老去。这样好不好?」 「好!」我的眼眶红了,搂住他的脖子,「这一生我都陪着你,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所以,嫁给我不吃亏吧?」 「嗯,你比较吃亏。」 「那就对我好一点,心里只有我一个人。」他闭上眼睛,靠在我的肩头,仿佛自语一样,「总有那么一天……总会有那么一天的。」 我提上一篮子的好酒好菜,去牢狱中探望霓裳。她的魂魄好像脱离身体般坐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我让看守的狱卒打开门,她木然地回过头来,没有好气,「你来干什么?看看我现在有多惨?」 「我没有那么无聊。」 「李画堂,你并不比我厉害,你只是运气比我好。你有一个爱你的父亲,两个爱你的男人。你比我多的,就是运气而已!」她撒气一样说。 我同她一样坐在草垛上,打开篮子,慢慢地把酒菜都摆在地上。 「我记得你最爱吃这些,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你口味改变了没有。」我把筷子递给她,她不接。我笑道,「你是怕我在这些酒菜里面下毒?若是可以,倒不如给你一杯毒酒来得痛快,不是吗?」 她别过头去,似乎打算用沉默来应付我所有的话。 「霓裳,你把谢明岚的幸福都毁了,知道吗?李玉蝉脑子受了重伤,可能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第63章 她愣了一瞬,随即发出了两声犹如鬼魅般的笑声,「你不要这么可笑可以吗?幸福?他的幸福系在谁的身上,你心里真的不明白?李画堂,我不像你。你多会装?在你的丈夫面前装得天真无邪,在谢明岚面前装得情深义重。你还有什么戏码?全演出来好了!」 「他已经决定要跟玉蝉在一起了!他们本来可以幸福的!」我吼回去。 她嗤之以鼻,「幸福,他们幸福了,那我呢?我的爱怎么办?他把我对他的爱弃之如履,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获得幸福?」 我把酒杯中的酒一把全泼在她的脸上,「到了今天,你还敢说你爱他?你居然还有脸说自己爱他!」我扑过去,提起她的衣襟,「你扪心自问,你做的所有事情,哪一件让他快乐过?你给他的,全部都是痛苦!」 「那你呢!你又给了他什么!」霓裳狠狠地揪住我的头发,把我扯到她的眼前,「你骗了他的感情,你骗他为你付出,你把他耽误得一无所有!」 「你胡说!」 我们在地上疯狂地扭打起来。自我懂事开始,只跟王明珠这么打过。每当我们打架的时候,霓裳都是在旁边劝架的那一个。这一次,没有人阻止我们,我们痛痛快快地打,扯,捏,踢。狱卒在外面叫嚷着,还有的企图进来拉开我们。但大概是碍于我们的身份,谁也不敢真的动手来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停了下来,各自躺在地上喘气。我的头发和衣服全被扯乱了,脸上还火辣辣的疼。心中却有一种痛快,好像把这些年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条条框框都抛却掉的痛快。我们之间曾经隔着太多的东西,这一番宣泄,似乎让我们都轻松了。 我看着破陋的牢顶,轻声说,「霓裳,我们来做个了断吧。」 「如果我告诉你,雪衣是听了我的劝告委身于霍羽,迷幻散是我从皇宫里面偷出来的,投石器的主意也是我给我舅舅出的……你会如何?恐怕不会再给我好酒好菜,而真的是一杯毒酒了吧。」她苦笑。 「这些都是你的主意?……和李纯无关?」我的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霓裳摇了摇头,「我哥哥这个皇帝,当得像是傀儡一样。大部分都是我和霍羽在背后出主意,舅舅去实行。我哥哥因为精神抑郁,服食了过多的迷幻散,现在只怕是生不如死了。」 「来吧,我们好好吃完这一顿饭。」她坐起来,心情好像突然之间变得很好。她给我斟了酒,脸上是少女时明快的笑容,「现在我不是一个罪行累累的恶人,我是李霓裳,你是李画堂,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来,快来,这酒真香啊。」 我陪她饮酒吃菜,断断续续地说一些前尘往事。她大笑的时候,我微笑,她调皮的时候,我点头。我从来都没有觉得霓裳这么鲜活过,好像被她禁锢在内心深处的灵魂,终于得到了解脱。酒足饭饱之后,她微醺地拉着我的手,「姐姐,我这一辈子做了很多的错事。我现在知道错了,我要改好,还有机会吗?父皇母后不会认我了吧。」她的视线望向远方,好像那里就是极乐世界。 我点头,「有,现在还不晚。他们不会怪你的。」 「那你帮我跟摄政王说说情,好吗?」她推了推我,「快去呀。」 我昏昏沉沉地爬起来,笑着说,「好,我马上就去。你在这里等我。」我打开牢门,就要迈步出去的时候,她忽然又叫住我,「姐姐,你记得小时候那次落水吗?其实那也是我做的。我让人在湖边洒了油,你才跌下去的。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母后,还跟她说,好像有人要害你。母后吓坏了,单独找了谢明岚,让他不要再靠近你……姐姐,你恨过我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没有。从来都没有。我们一直以为对你很好,但是忽略了你内心真正的感受。」 她说,「姐姐,谢谢你……对不起……还有……」最后两个字,因为狱卒把牢门重重关上的响声,我没有听真切。走了几步,我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冲我笑,美丽得好像九天之上的仙女。 我想她会受到惩罚,但至少,我会求李悠保住她的性命。 可是我低估了自己的酒量,我强撑着回到李悠身边,之后似乎胡言乱语了许久而不得要领,就趴在桌子上呼呼地睡了过去。 我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我的酒量果然还是没有什么长进。 李悠就坐在窗前,好像在出神。花影遮住他的侧脸,他的表情我看不真切。 「悠?」我喊他,一边用手扶着额头,「我是不是睡了很久?你怎么也不叫醒我……对了,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就用一种悠远的声调说,「早上狱卒来报,霓裳在狱中自杀了。」 我的手本能地抖了一下,迅速向他看去。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用一种温柔而又慈悲的目光注视着我,好像庙里那些端坐的佛提。我跌撞地下了床,他过来扶我,我颤抖着嘴唇问,「她……死了?」 「发现的时候,已经死了。」 我鼻子一酸,用手掩面,失声痛哭了起来。我以为我救了她,以为至少能够保全她的生命。但我忘记了,她也是公主,她也有一个公主的骄傲。苟且地活着,并不是一个皇族的选择。 李悠把我抱进怀里,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暖暖,也许这对于她来说,是最好的结局。她所犯下的罪行,我真的不知道能够用什么理由去赦免……也许在那个极乐的世界里,她才能够重新来过吧。没有怨恨,没有痛苦,没有求而不得,她也能做一个单纯而又善良的灵魂。她会比现在快乐。」 我仰起头看他,重复道,「她会比现在快乐……」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当年,天下第一工的汴梁,就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我靠进他的怀里,只觉眼前空茫茫的一片,这个胸膛是我最后也是唯一可以依靠的。昨夜种种涌现在脑海里面,霓裳对我说的那最后两个字,原来是永别。 第64章 我始终没有勇气去见霓裳的遗体,我总是不能接受她已经永远离开的现实。午夜梦回的时候,我会做很多关于儿时的梦。如今梦中人天各一方,恩怨情仇也都随风散去了。 霓裳只留下了一行血字,算是遗言。她希望自己能葬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我立刻想到了辛镇。她不想入皇室的宗祠,想必是厌倦了那座冰冷的宫殿,所以我遵照她的意愿,把她埋在了辛镇的郊外,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 李悠牵着我的手,陪我默默地站在墓碑前。墓碑上刻什么,我想了很久,最后只写了「李霓裳之墓」几个字。纸钱纷纷扬扬地洒落在坟头,数里只这一座孤坟,几多寂寥。我摸了摸冰冷的墓碑边沿,低声说,「霓裳,安息吧。我会回来看你的。」 李悠揽着我的肩膀,我叹息般地说,「一切会到此为止吗?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死了。」 「有的时候,生死并不是人自己可以掌控的。比人大的是天,比天更大的,是命运。我不信命,但我相信历史。所以暖暖,我不能给你任何的保证,我只能答应你,会竭尽全力。」 关押在金陵的诸王,在与李悠长谈一番之后,悉数回到了各自的封地。李悠怕节外生枝,便让刘岩暂时缴了他们的兵权,留在金陵坐镇。而福王得知因为自己的决断让玉蝉如活死人一般之后,自责不已。他欲寻找谢明岚和玉蝉二人的下落,却被我劝阻了。玉蝉之病,是命运,并不是药石能够挽救的。谢明岚是深知这一点,才带她离开的。 少了凡尘的诸多牵绊,若老天有眼,他们可以重新开始,逍遥快乐地过完这一生。又或者许多年之后,如果有缘,我们会再度相见。 在小齐和诸王的努力下,江南的米市盐商都恢复了正常,而钱庄也再度开始营业。在金陵的最后一夜,福王提议去秦淮河上的画舫坐坐。李悠本来回绝,我早闻秦淮河之风情,一口应承下来。 一路上我兴致极高,李悠则与福王谈笑。可不知怎么,我看他的神情,似乎有淡淡的不悦。 福王说,「秦淮上的艺妓是一绝。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卖艺不卖身。倘若遇到有缘人,也愿意委身。王爷若天人之姿,不知可有兴趣挑战一下秦淮第一名妓连翘姑娘?」 李悠淡淡微笑,「既然是第一,我自然要见一见。」 福王看向我,「不知王妃意下如何?」 「见,既然来了,怎么能不见呢?」我笑着说。 福王大笑,「摄政王真是好福气,娶了一个贤妻。我家中妻妾若有王妃之半点,也不至于像如今这么头疼了。」 李悠看了我一眼,「金玉公主是世宗之女,气量自然是大的。」 我们下了马车,画舫早就停在了岸边。舫上丝竹箜篌阵阵,有女子清丽的声音袅袅传来。薄纱之后,是佳人倩影,妙龄少年前来指引。他乍一看到李悠,竟然失神,而后再不敢仰视。 福王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对少年笑道,「不知你家小姐可待见我带来的这位客人?」 少年应道,「那是自然。诸位请这边走。」 我们上了画舫,淡雅的香气萦回,可见主人必定不是什么庸脂俗粉。而我心中开始有了一丝焦躁,直到女子从木梯之上娉婷而下。我父皇的女儿各个有一等一的容貌,纵使如此,皇家的公主和风月场的头牌仍然有诸多不同。我没法像她一样把衣服穿出妩媚的女人味,没法像她一样慵懒自得,更没法像她一样肆无忌惮地盯着男人看。 而当她用含情脉脉的眼光对着李悠的时候,我心中的焦躁已经转成了怒火。 「贵人生的好俊俏,不知连翘可否敬一杯酒?」她说着已经提了酒壶过来。 「不行!」我叫起来,所有人都看向我。连翘扑哧一笑,对福王说,「福王,也有女子慕连翘之名吗?」 我搬椅子坐在李悠的前边,毫不客气地说,「我才不是慕你的名来的。我是来盯人的。」 连翘眼波一转,含笑着说,「既如此,连翘就不扫兴了。那不如弹奏一曲,给各位助兴?小童,拿我的萧来。」 我身后的李悠说,「姑娘舫上的琴是一把好琴,为何不弹琴?」 连翘嫣然一笑,「待觅知音。」 「既然如此,若姑娘不嫌弃,在下与姑娘合奏一曲,如何?」 福王当即鼓掌,「好!早闻王……公子琴棋书画皆有修为,却未尝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如今可有福了!」 连翘伸手到,「公子请。」 李悠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我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他低头不解地看着我。我轻声说,「不要。」他从没有在我面前弹过琴,今天却要跟一个陌生女子合奏,我心中有一种不知名的情绪一直在膨胀着,简直要吞噬掉我。 「王……姑娘不要扫兴嘛,难得公子有此雅兴。」福王说。 李悠还没有说话,已经被连翘拉到了琴台。他坐下来,随意拨了几根琴弦,便向一旁的连翘点头致意。琴箫和鸣,一曲高山流水,奏得是心心相映。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弹琴弹得这么好,我看到他们眉目传情,配合默契,心中无名怒火狂烧,最后不等他们奏完,便愤而离开了画舫。如果我继续坐下去,我一定会冲上去揍那个连翘一顿。 我闷着头跑了几步,抬手一抹眼睛,全是泪水。 我很生气,但那种感觉又不单单是生气,有委屈,有痛心,有各种各样不好的情绪堵在胸口,让我呼吸困难。我从来没有尝过这种感觉,只是拼命地流眼泪,可眼泪也不能让我痛快。 「暖暖?」有人在身后轻轻唤我。他不唤还好,这一唤,我就像点燃的炸药一样,彻底气急败坏了起来,「你来干什么?找你的连翘去!」 他走过来抱着我,我拼命挣脱,哭得更凶了。我自己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可就是有无名的怒火。 第65章 「丫头,你不要这么不讲理好不好?是你要来秦淮的。」他伸手擦着我的眼泪,哭笑不得地说。 「是我要来的!可是我没让你跟她琴箫合奏,我也没让你们两个眉目传情!」我吼。 「所以,你现在是在吃醋了?」 「我才没有!」 他低下头来吻我,我用力地咬他的嘴唇,他吃痛地闷哼了一声,双手紧紧地箍着我的腰。我挣扎了一会儿之后,化顺从为进攻,进而占有。从没有一刻像这样强烈地觉得,这个男人只能是我的,绝对不能容忍别人来染指。 我们坐在岸边,我靠在他的怀里闭上眼睛,天地好像都静止了。只有微微的风和荡漾的水波,提醒我们静止的只是此刻的心情。他摸着我的头发,把我的手按在胸口,「现在知道了吗?」 「嗯?」 「你和你的小白龙,让我数次饱尝这样的痛苦。你想,我和连翘不过琴箫合奏而已,你和他却有生死都阻隔不断的情谊。」 「对不起。我一直没有顾虑你的感受。」 「暖暖,我总以为,无论我如何努力,都不能敌过你心中的那个谢明岚。」 「不是这样的,我……」我要解释,他却伸手捂着我的嘴,「我知道。其实一直以来,你虽为我生儿育女,我们在危难之中相互扶持,我却始终不敢确定你对我的感情,或者说,我怕知道。但今天,终于让我松了口气。看到你的愤怒,你的难过,我才明白,你与我有同样的心情。」 「是,我爱你!」我坚定地说,「没有人可以取代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连谢明岚都不可以。」 他笑了,抑制不住欣喜地抱住我。 香草的芬芳里,山光澄清,天野更高阔了。 解决了江南的事情,我们一路返回赤京。 巍峨的宫墙耸立在天光里,皇宫门口,皇后,太傅和稚嫩的皇子李隆在迎接我们。李悠扶着我下了马车,我的双脚再一次坚实地踏在故乡的土地上时,内心激荡。 「画堂。」王明珠走上前来,握住我的手。我发现她的眼睛里多了很多沉重的东西,少女时代的光芒藏匿在凤袍璀璨的光辉之下。而谢太傅也更显老态了。原来那些潜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也在不知不觉发生着改变。 谢太傅微微动了动嘴唇,就要下跪,我连忙上前扶住他。朝中的老人已经所剩无几,对于他的即将离去,我的心中除了不忍,更多的是不舍。李悠走过来,与谢太傅寒暄了几句,两个人就先行离开了。 王明珠牵着隆儿,往宫的深处走。我在他们身后慢慢地跟着,光影扭转,老树,石径,碧澄湖,万物的光泽都与记忆中的重合。隐隐的欢笑声穿插在松涛阵阵里,我错觉是有人在松林里游戏。隆儿似乎绊了一下,险些摔倒,王明珠连忙蹲下来关切地问,「还好吗?」 「疼。」隆儿的个性有些像李纯,内向懦弱。 我上前摸了摸他的头,他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条小路,小声地说,「姑姑,那儿有一个地方,很漂亮。」 稚子蹒跚,拉着我往前走,路的尽头是一片紫色的花海,一个小人负手站在花树下,老气横秋地仰着头。我仔细一看,那不是我的想想?我思念他,可我不忍心叫他,因为他那样站着,仿佛当年的那个小小少年。我没能亲眼见那少年为我种下这一整片的花海,只愿借眼前的画面,慰藉我的情怀。 我没有出声,静静地站立着,王明珠和隆儿便也没有出声。 我忽然想起李悠说,想想以后也许会做一个了不起的诗人。而我儿时的梦想呢? 「皇后,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我侧头问王明珠。 王明珠点头,「记得,一桩桩,一件件。这个皇宫越来越空荡,身边的亲人越来越少,就更加想念从前了。」 「我让王爷把表哥调回来,可好?」 王明珠沉吟了一下,忽然说,「画堂,其实我们不想要什么高位,只想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她诚挚地看着我,好像我们的身份是对换的,「我和皇上谈过了,皇上愿意退位让贤,只求你们能够手下留情,放过我们一家人……可好?」 我不知她此言从何说起,倒是隆儿嗫嚅了一声,缩到王明珠的身后,「姑姑,隆儿不想做这个皇帝。皇帝让姑爹做吧……」 我摇头,笑着看王明珠,「皇后以为王爷想要这江山?」 「难道不是?他做了这么多,平定了西北,江南,又消灭了霍党,不会只是为他人做嫁衣吧?何况,他是有帝王之才,朝中的大臣和周边的国家都很支持他。」 我还没说话,那边的想想已经发现我们了,惊叫着跑过来,「娘亲,娘亲!」 小人儿一把抱住我的腿,红红的小嘴一扁,金豆豆就往下掉,「娘亲,我想你,好想好想。」我被他哭得难受,连忙把他抱起来,亲了又亲,「乖孩子,娘也想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他搂着我的脖子,靠在我的肩上,像一只柔顺的小猫咪。我无奈地冲王明珠笑了一下,又听到想想说,「皇宫一点都不好玩,叫爹爹快点带我们走好不好?想想就喜欢这片林子,感觉有很美的故事。」 我摸了摸他的头发,抬眼向花海看去,声音嘶哑,「明珠,你我都是自小长在皇宫里的人,父皇千辛万苦地把我送出去,我便再也不想回来了。若不是生在帝王家,我们,他们,都会比现在快乐。我不想我的两个儿子,以后也被关在这座黄金的牢笼里面,永远做不了自己。李悠,也是这样想的。」 我走过去,摸了摸隆儿的头,「隆儿,你听着,你是李氏的血脉,你从出生就注定了要承担和面对整个天下的责任。你父皇做不到的事情,会由你的母后辅佐你做到。不要忘记你是世宗皇帝的孙子,你也将会是一个伟大的帝王。这是姑姑和姑爹对你的承诺。」 第6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隆儿抬头看了看王明珠,用一双懵懂明亮的眼睛看着我。他长得很像李纯。 「画堂……」王明珠伸手抓住我的手臂,似乎有话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不要担心,你们一家都会好好的。王爷现在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他对先皇有承诺。他希望天下太平,没有战争。而他也会竭尽全力地好好辅佐隆儿。」我想了想,还是说,「能带我,去见一见皇上吗?」 李纯仍然呆在养生殿内。王明珠叫来两个老嬷嬷,把隆儿和想想分别带走,只领我一个人去见李纯。她的神色很凝重,我也不敢随便开口问什么,直到停在养生殿门前的时候,她才说,「那段时间,他很不好过……就借用服食迷幻散来麻痹自己。可是迷幻散是慢性毒药,现在已经……」她哽咽,说不下去,我只能拍了拍她的肩膀,「无论如何,你还有隆儿,要坚强一些。」 厚重的大门被推开,大殿里面萦绕着一股药味。王明珠领我走到龙床前面,抬手让我上前。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不会相信龙床上躺着的人,会是我哥哥李纯。他双眼凹陷,眼周都暗沉着,像是一团团的黑烟。他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嘴唇也是苍白的。听到声音,他微微地睁开眼睛,目光浑浊,只呢喃着,「是明珠吗?」 我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哥哥,是我,小六。我来看你了。」 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微微地挺起身子,好像要起来。王明珠连忙上前来扶住他,往他身后垫了很多的枕头。他用力地睁着眼睛看我,可是好像视线模糊,怎么也看不真切,就要抬手去揉眼睛。我忙抓住他的手,放在我的脸上,内心酸涩,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们都沉默着。此刻的我们都是脆弱的,轻轻的一声呼唤,或者一个声响,就可能让我们不堪一击的情绪彻底崩溃。到了如今,还有什么能说,还有什么值得说呢?无法挽回的,终将会逝去。 我们都不提不开心的事,王明珠抱着李纯,我拉着李纯的手,说了很多很多儿时的事情。小小的一个迷藏,一个恶作剧,都能让他苍白的脸焕发出光彩来。那些永远回去不的小小时光,那些已经离开的故人,在我们的回忆,不曾老去。夜幕降临的时候,李纯在王明珠的怀里睡着了。恬静地深睡。我不忍打扰他们夫妇二人独处的时光,轻轻地退出了养生殿。 月光下的银海,一个人立在石阶上等我。他的身影飘然如尘世里的一朵流云,那一片江山,已然都在他的脚下。 「你怎么来了?」我走过去。 「明日太傅告老的奏章就会呈上来。我不舍谢翁,与他促膝长谈,忘了时光。回到住处,才发现儿女绕膝,独独没有娇妻。故特来相迎。」他对着我拜了拜,像初次见面的儒生小吏。我捂着嘴笑,瞪他一眼,「越来越没个正经啊你。」 他笑着揽住我,携手往石阶下走去。 「皇上如何?」 「无所不能的摄政王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他叹了一声,「知道,却也怕知道。我总是希望他能好好地活几年,这样,我们就能早点离开赤京了。皇上若有什么不测,皇后和小皇子孤儿寡母,实在叫人放心不下……暖暖,小皇子不甚喜欢我,对我有敌意。」 「他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放在心上。就算谢太傅走了,还有王悦,秦奘,李丁,李旦和小东,再不然把王盈和刘岩两个人调回来。不要什么事都让你一个人操心。」我看向他的鬓角,伸手摸了摸,心疼地说,「都操劳出白发了……」 「我是真的老了。」他不在意地抹了抹鬓角,淡淡微笑,「暖暖,你的父皇是一个真正的帝王。他收买了我的心,让我甘愿为他的子孙努力。我真的不习惯把一个国家的重担全都扛在身上。我只是个凡人,所以我需要出色的同僚。李旦,我让他用本名卫星海,重新入朝为官。而李丁……」他故意停了一下,不往下说。 「对了,我一直很想问,李丁究竟是何方神圣?我很好奇,他为什么能够说服刘岩?他们以前有过交情?」 「我不打算让李丁再用本名了,让他用一个全新的名字吧,这个国家,这个朝廷,都需要一个崭新的开始。至于你的疑问,」他深吸了一口气,又捏了一下我的耳朵,「好奇宝宝,我只透露一个信息给你。他是谢明岚的至亲。」 「王爷,你能不能不要总卖关子?」我不满。 他揽着我,「乖,不要再问了,跟我回去吧。明天想要干什么?」 「我想去皇陵拜一拜父皇和母后。」 「明天我可能抽不出时间,后天吧,后天我陪你一起去。把孩子们都带去。」 「嗯。王爷,我想以后该有人给你写一本传记。」 「为什么要给我写传记?我只是个凡人,也会很快从这个国家的舞台上退下去。我不希望被人们记住。比起这些虚名,我更期待新的官吏和新皇的表现。很多年后,我希望自己不会后悔今天所做的选择以及对他所奉献的忠诚。」 我一直相信,并不是轰轰烈烈的才叫做人生。平平凡凡也是真。那个夜晚的我,并不是很明白他话语中的全部含义,但很多很多年之后,当市面上真的有了一本关于他的传记,并命名为《明王录》的时候,两鬓花白的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彼时,河清海晏,四海升平。 【小剧场】 天宝十年的元宵佳节,赤京城的街上人来人往。 一个英俊的男子很火大地看着身边那个紧张兮兮,草木皆兵的手下。他用扇子掩面,低声说,「小德子,你要让全天下都知道朕出行了吗?」 那叫小德子的少年耷拉着一张脸,苦哈哈地说,「皇……公子……太后要是知道了,会把奴才的狗腿打断的……」 男子板着脸说,「朕只是出来体察民情,太后不会怪罪的。」 第6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公子还用体察民情吗?光看看这街上的热闹和繁华,比起二十多年前,世宗皇帝在位的时候还要好。现在哪个百姓不夸皇上治国有道?!」 他们说话的时候,身边走过三两书生,其中一个捧着手上的一册书说,「这《明王录》我可看了三四遍了,好文采啊!明王此人在史书上只寥寥数笔一带而过,要不是这本书,还不知他的一生这么传奇呢。这样的人物,不该被忘记!」 「可不是?观此书的最大感悟就是,作者与明王之间的深情厚谊。明王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被刻画得淋漓尽致。我猜此人定是受过明王的恩惠,用一腔感激之情写成的。」 男子静待那几个书生走远,默默地走到路边的书摊上,随手拿起一本《明王录》,轻轻地摩挲着封面。小贩很热情地招呼着,「公子,买一本不?这书现在可好卖了。这书中的明王,亦师亦友,亦神亦仙,当世绝没有第二个。」 「这书,能卖到天涯海角吗?」男子忽然很认真地问。 小贩愣了一下,「当然。现在可是口口相传啊。」 男子终于笑了一下,转身轻快地对小德子道,「我们回去吧。」 小贩有些莫名其妙,小德子凑过去,掏出碎钱,「老板,快给我一本!」 【番外二】 那我问爹爹,生命是什么。 他回答说,是崩裂自伤痕的一种再生。 ————题记 这里是环绕小村庄的普通山头。山头上有两座孤坟,仿佛历经十数年的光阴了。一个挺拔的男子站在坟前,负手仰望着天空。如果不看他两鬓的白发,光看那背影,会觉得他有举世无双的风华。事实上,就长相来说,确实明媚得很耀眼。 「玉蝉,雪衣,我来看你们了。」他分别摸了摸两座石碑,又分别倒了酒,自己则拿着酒壶独酌。如果是偶尔路过的人,会发现他脸上有一种孤寂,是那种浸透到灵魂里面,让人心疼的孤寂。 他默默地饮酒,间或从薄唇间溢出几句听不太清的低语。半生好像都在兜兜转转间经过,浑浑噩噩,临了要是有人问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也许他自己也答不出什么来。 「爹爹!」一个少女提着篮子走上山头来,嗔怪道,「都说不许喝酒了!」 男子回头,极其浅淡地微笑,「又忘了。」 「爹,我来给两位姑姑上香吧,你坐在旁边看着就好。」少女扶着男子坐下,自己走到墓前,虔诚地燃香。她絮絮叨叨地说许多事,然后提到了他早间写的一幅字,她说,「落款是谢明岚。那是爹爹的名字吗?爹爹不是叫谢白?」 男子望着她的侧脸,像是陷进了某种很久远的回忆里面,目光渐渐涣散。 那年他还小,小到除了爷爷,记忆里再没有别的大人。他牵着老嬷嬷的手去街上玩,看到皇帝出游,带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子,漂亮精致,一直坐在銮驾里面笑。 老嬷嬷说,那个小小的女孩子,是皇帝的爱女,排行第六。 他羡慕她脸上的笑容,以及皇帝牵着她的那只大手。如果他也有爹,也被这样的大手牵着,他该多快活。 后来,他跟爷爷进宫,不小心迷路了。宫里的宫女和内侍都对他很好,围着他团团转。可是他不爱理他们,他就想一个人呆着。 这个时候,那个他曾经遥遥看过一眼的小小公主窜到了他的面前。先是背着手仔细地打量他,然后一把抓起他的手就跑。他们跑了好久,直到把那些碍事的宫女和宦官都甩出去老远。小小公主喘着气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被他们围着,我也不喜欢。我们自己玩儿!」 他点头,不自觉地握紧她的小手。原来被人牵着的温度是这样的,是这么温暖的。 她是个小迷糊,又贪嘴。她贪嘴的东西很特别,那就是在赤京乃至全国,比黄金还要金贵的葡萄。可是她一点都不讨人厌。她虽然是皇帝的金枝玉叶,可是她没有一点儿架子。她经常被她母亲责罚,然后就一个人躲起来哭鼻子,把鼻涕都蹭在他的衣服上。奇怪的是,他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却被她闹得生不起气来。 她的母亲对她那么严厉,她却仍然调皮,仍然不断地惹祸。这个时候,总有皇帝,皇子和她身边的小宦官挺身而出,护着她。 后来,护着她的人,又多了他一个。 「爹爹,紫藤花又开了。」少女状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难道我叫紫烟是跟这花儿有关?」他又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抬手按住胸口的地方。种花养花,这么多年他习惯了。花年年常开,爱便生生不灭,她好,他就好。 「爹爹,最近市面上有一本书叫《明王录》,写得可好了。女儿真仰慕那本书的作者还有书中的那个明王……」紫烟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吐了吐舌头,「当然,还是爹爹最好。」 他笑着摇了摇头,「那本书写得确实好,也写得并不夸张。紫烟,有机会去帝都走走吧,也许你会遇见那本书的作者。」 「爹爹,你认识写书的人?」少女来了兴致,跳到男子的身边。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伟大,英明而又无愧于自己姓氏和血统的人。」他说的很含蓄,却又饱含着感情。这一下,少女迷惑了。 他又想起那个江南夜里,那个人到医馆来,直截了当地要他离开。无论什么时候,任何在那个人面前,都像是低一等的凡人。那个人的城府,心机,手段,明明都是一等一的,却舍不得对那个女孩子用任何一丁点的权术。这也是最后,他心甘情愿放弃的原因。 那个人说,必须要让帝国稳定下来。而他这个可能有机会混淆皇室血统的人若留在朝中,不仅止不住流言蜚语,也可能给新皇的统治带来无尽的隐忧,这样,那个人就不能带着小葡萄去过她想要的生活。 第68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而且必须一定,要让她觉得,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地离开的。 他妥协了。不为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哪怕就是为了成全小葡萄自小的愿望。他愿意离她远远的,愿意另一个人给她幸福。 她和那个人有三个孩子,而他和她只有回忆。 为什么不呢?不能相濡以沫,就相忘于江湖。 那个人甚至直白地对他说,「正如你所想的,我有绝对的私心。」 现在想想,当年他们两个大男人还打过两架。那个人和她刚成婚那会儿,赤京城里都是她不受宠的传言。彼时他以为那个人不过是一个血统纯正的边王,便狠狠揍了那个人一顿。后来在炎凉,他又被那个人揍了一顿,没有任何理由。 他和那个人,究竟算不算朋友?那个人在西北为战火所困的时候,只想到了他,彼时的谢明岚。他们之间有过君子协议,如果那个人不幸丧于战火之中,他会好好照顾她们母子。 「爹爹,你又在想什么?」 「老了,总是想起过去的事情。紫烟,我们回家吧。」他站起身,紫烟过来扶住他,两个人往山下走。紫烟问,「为什么我不跟爹爹一样姓谢呢?听说以前在赤京城,有一个士家豪门就是姓谢呢。可惜后来没落了,家财丧尽,只留了一座很大很空的院落。」 「你最近总用听说听说,打哪儿听来这么多的说?」他敲了敲少女的脑门。 少女的言辞开始闪烁,「镇上听来的。」 这个小村庄离一个大镇不远,而那个大镇离赤京不远。谢白在这里住了很多年,村里的人只知他与女儿相依为命,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来历。 紫烟就叫紫烟,她不姓谢。村里的人都以为她是随着母亲的姓。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谢白的夫人,也没听他提起过。 村里的日子过得简单而安逸,一转眼,瘦瘦小小的干瘪女婴,已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村里年轻气盛的少年们可就坐不住了,纷纷央求着家中二老来提亲。此时,谢白坐在村长夫妻的面前,有些不自在。他独来独往惯了,并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特别是当这些人提来大袋小袋的礼物,他就更不自在了。 「紫烟是个好姑娘,相貌出挑,学问也是一等一的好,不知道犬儿可有这个福气……」村长话说一半,谢白就打断了,「村长,这事儿我说了不算,得紫烟自己拿主意。」 「怎么不算?婚姻大事,自古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村长夫人瞪圆了眼睛说。 「比起那些繁文缛节,我更希望她以后都活得幸福。」谢白说得平静,不卑不亢,反倒是让村长夫妻愣怔了。家里的儿子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娶这个紫烟,他们又岂是真心满意这门婚事? 谢白送走村长夫妻,刚转了个身,就听见少女欢快的歌声。就在刚刚,他做了一个决定,「紫烟,我要出一趟远门。」 紫烟摇头,「女儿愿侍奉左右。」 谢白看了一眼院里的紫藤花架,没有说话。他这辈子负了三个女人,一个把他从紫藤花海里牵出来,一个为他死在异国他乡,另外一个他亏欠了最多。这么多年,他一直放不下心中的芥蒂,如今十数年光阴过去,紫烟都已经到了可以嫁人的年龄,他这一生还有什么不能一笑而过呢? 「爹要去哪里?」紫烟挽着他的手臂,亲昵地说。 「去看一个故人。有些话想要单独跟她说说。」 金陵是帝国敛金聚银的地方。自从和西北各国全面通商之后,北方以燕京和炎凉为首,南方以赤京和金陵为头,各自拥有着盛世之下最奢靡的繁华。金陵的商业更是全国之首,许多商界巨贾都以这里为腹地。 传闻中富甲天下的如意宝斋大老板齐兴,就住在这里。在谢白的记忆里,齐兴还是那个瘦瘦黑黑高高的少年。他有独门的雕刻技术,甚至比当年的炎凉第三宝还要出色。 谢白坐在马车中,听紫烟念赤京的来信。近来上了年纪,视力越发不好。这么多年,他唯一还保有联系的,就是舅舅了。舅舅年事已高,承蒙天恩,在赤京安享晚年。舅舅不用本名日久,朝中大臣多只知道工部尚书李元殊而不知道当年的天下第一工汴梁。李元殊是明王还在朝中主政时,所赐的名字了。 也是舅舅告诉他,他的身世并不像外界传闻的那样。他确实是谢家的子孙,汴樱和谢蕴的孩子。 谢白和紫烟在辛镇住下来,紫烟很喜欢这个江南小镇,雀跃不已。翌日,谢白就去了郊外。 数里只有一座孤坟,坟上有刚奉的花,也并没有什么杂草,看来是有人一直在用心照顾着。谢白看着石碑上的那五个字,多少恩怨情仇都涌过心头。他蹲在坟头,亲切地说,「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原谅你,但真的看到你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放下了。说到底,还是我欠了你。」 当年,李霓裳被关金陵之时,曾偷偷托人去医馆给谢白送了一封信。 信中只是提到,霓裳对于偶遇李德海,又得知谢白的身世也很疑惑。更没有想到,谣言居然在诸王之间传播得那么快。 谢白知道,她想给他传递的讯息只是,这一切的一切,是有人精心谋划,要让他不得不离开的布局而已。 「儿时我便对你不好,若我能早些发现你心中的不平,并真诚地与你交流,也许,如今你会在一个很好的地方,过着儿孙满堂的幸福生活。这一杯,我敬给你,也了却我们之间的恩恩怨怨。玉蝉和雪衣虽双双因你而死,但你有自断的念头,也是因为我最后送去的那几句决绝的话吧。」 谢白把酒洒在坟前,慢慢地叙述了这些年的一些事情。他转身想要离开的时候,刚好看到一个富态的妇人正与几个女婢朝坟头这里走过来。他想要躲,却已经来不及,只能跟妇人打了照面。 妇人看了看坟,又看了看他,疑惑地问,「这位先生……」 第69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谢白不打算回话,匆匆走过,却听到不远处有争执声。争执声中的女声,好像来自紫烟。他疾走几步,近了才发现一个英俊无比的青年,他以手背在身后,一手抓着紫烟的手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眼睛是棕色的,表情冷漠而又高傲,好像主宰着人世间的一切。 「你这个人很奇怪?明明是你的马冲撞了我,为什么要我道歉?」 「我这是匹良驹,从西域带回来的,价值千金。」青年讲话的方式很不可一世,谢白微微皱起眉头。 紫烟瞪眼,「西域带回来的又怎么样?人难道还不比一头畜生精贵?」 谢白刚要走过去劝止二人的争吵,青年的背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了下来。一个低沉的男声从马车内传出来,「锐儿,不得无礼。」 那声音虽然经年累月,已经辨析不清,但那样的气势,当世又有几人? 谢白迅速地躲到一旁的大树之后,见马车的帘子被拉开,完全看不出年纪的男人从马车上跳下来,淡淡地看着青年,「不过是一匹马,真要闹出人命,又岂止是千金能够赔偿的?退下去。」 刚刚还盛气凌人的青年马上像一只温顺的小绵羊一样,退到了男人的身边。 男人对紫烟轻轻一笑,「姑娘,犬子不懂事,多有冲撞,还请见谅。」 紫烟似乎还在愣怔,迅速瞟了那青年一眼,「他是您的儿子?天哪,完全看不出来。」 谢白皱了皱眉头。怪他平常太宠着这个丫头,说话也没个章法。 男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姑娘若有什么地方不适,在下让犬子送您去医馆。诊费由我们来出。」 「不用了不用了,我只是来找我爹的,不小心迷了路,才走到大道上,不巧挡在了令公子前面。说起来我也有不对的地方,先生就不要挂怀了。」紫烟提着裙子,蹲身行了个礼,转身就走,走远了几步还忍不住回头去看那对父子。她一时找不到什么恰当的形容词,只觉得他们像是两把惊世骇俗的宝剑。 谢白低着头,正要从另一边走掉,身后忽然响起不确定的一声,「小白龙?」 他蓦地停住脚步,泪水瞬间就红了眼眶。 【番外三】 (一)月盈 李云姝很小的时候,还住在帝都里,那个时候,她每天都要跟两个哥哥吵架。 她很喜欢爹,哥哥们也很喜欢,但是爹只有一个。 每当他们三个缠住爹,让爹无法脱身的时候,娘就会发脾气,然后把他们三个小孩都赶出屋子里,只留下他们两个大人。 所以她就使坏,她会偷偷跑去皇帝表哥上课的地方,只为能多看爹爹几眼。久而久之,爹爹好像发现了她的小心思,特意把她招进去陪读。 那个时候她还很小,不知道什么是好看,只知道看过了爹爹就不会想要看任何人,爹爹好像什么都会,会说很多故事,会画画会弹琴,有一年娘过生日,爹爹还跳了舞。她的两个哥哥都用神一般地无所不能来形容爹爹,可是爹爹却常常被娘欺负得说不出话来,或者偶尔,也会恼羞成怒。 这一天考皇帝的功课,朝中很多大臣都会来旁听。那些大臣很多都是爹爹从家乡带出来的,在小云姝的眼里,叫他们大人,不如叔叔伯伯来得亲切。 书房里很安静,皇帝哥哥一个人在背《大学》。她本来乖乖地坐在凳子上,可是没坐两下,就困得东倒西歪。就在她的眼皮又重得抬不起来的时候,一双有力的臂膀把她抱了起来。她闻到了一股淡淡的,似乎自从有记忆开始,就一直萦绕在自己身旁的味道。 「爹爹!」她雀跃地抱住父亲的脖子,幸福和喜悦都溢于言表。 「小丫头,昨天晚上缠着小陆子讲故事了?懒虫。」父亲宠爱地拧了拧她的鼻子,把她放坐在自己的大腿上,云姝的整个脸都红了。 这个时候,少年皇帝背不出书来了。 云姝觉得爹的脸板起来了些,好像很严厉。虽然他很忙,但他用很多时间来督促他们几个小辈的功课。大哥是个天才,能文能武,二哥是个书精,好像过目不忘。偏偏她就像个小迷糊,娘说她诗文不好,绝对是遗传自她伟大的爹。她才不相信娘呢。爹爹是无所不能的。 「皇上。」李悠平静地说,「这一段,臣已经讲过许多次了。」 少年皇帝无助地看向身后坐着的几个高官,有扼腕叹息者,有面无表情者,更多的是一种看好戏的心态。少年皇帝毕竟是少年,也只是个孩子,他羞红了脸,梗着脖子,不再说话了。 云姝扯了扯父亲的袖子,睁着一双大眼睛,疑惑地看父亲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父亲只是揉了揉她的头,就让所有的官员都下去了。 待官员们都走了以后,皇帝忽然发起脾气来,又是摔书,又是吼叫,「整天要朕背什么论语,大学,朕都已经十岁了,你什么时候才教朕怎么处理政事?朕对朝政一无所知,简直就像个傀儡一样!朕不要学先皇,你要是想当这个皇帝,当去好了!」 云姝有点怕,拼命地往父亲宽厚的怀抱里躲。皇帝表哥其实人很好,常常给她糖吃,笑起来也很温柔,但是对她的爹,总有一种莫名的敌意。 李悠把云姝放在地上,慢慢地站了起来。他没有发怒,也不着急,只是用一种很平静的目光看着小皇帝。小皇帝李隆有些害怕,身子往后缩了缩,脸色也变了。 李悠问,「隆儿,你告诉姑爹,怎么样才算是教你处理政事?」 「摄政王……朕错了……你……」少年开始害怕。 「不要叫我摄政王,我是你亲姑姑的丈夫,把我当成你的亲人。隆儿,你认为,我需要教你些什么?」 少年迟疑了一下,还是指着桌子上的奏折说,「朕……我已经十岁了,我还是皇帝,我想学怎么批阅奏章,想知道如今天下的形势,想……」 第7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李悠抬起一只手,示意皇帝不要再往下说,然后从桌子上抽出一份奏折摊开来,放在皇帝的面前,「皇上看过这份奏折了吗?」 「还,还没有……」 李悠伸手把红色的批注的部分挡住,然后对皇帝说,「请用最快的速度读完这份奏折,然后告诉我,你会怎么批复。」 皇帝读得很认真,云姝蹒跚地走到父亲的身边,抱着他的腿。她也想要看奏折,可是她太矮,还没有桌子高,就拼命地踮起脚尖。李悠低下头来轻声说,「小宝贝,你想干什么?」 「爹爹,我要看奏折,要比桌子高!」她稚气地说。 李悠轻柔地笑了一下,按住她的头说,「那就多吃一点,快快长大,就会比这个桌子高了。」 她点头,抱着爹爹的腿,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怎么长大,要怎么变高。 「我……」少年皇帝不知所措了,「我不知道该……」 「大胆说。」李悠鼓励道。 「也许……或者……」李隆从没有像这一次一样想知道李悠在奏折下面的批注是什么。以前他看着这些被李悠批注好的奏折,觉得李悠的想法很简单,思路也不复杂,自己也能做到。可是现在,他是一点思路都没有。原来有些事情,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 李悠放开用手遮挡住的部分,然后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翻了一会儿,摊开在皇帝的面前,「臣从走进这个书房的第一天起,就说过,臣不会教你怎么做一个皇帝,因为臣不是皇帝,所以这方面没有什么可以传授给你的。但臣是你的老师,臣会教你怎么做人。因为在你是一个皇帝之前,你还是一个孩子。你品德的好坏,直接影响这个国家的未来和万民的福祉,这是臣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哪怕你不愿意,甚至抗拒,臣也不会在这个原则上让步。至于这个奏折所陈述的情况,在这本书中,有一位帝王同样遇到过,皇上看了他的决策之后,也许会有所感悟。」 李悠俯身把云姝抱起来,微微欠了下身,转身要出去。 皇帝叫住他,「姑爹!……对不起,我刚刚……」 李悠淡淡地说,「一家人,别在意。」 出了书房,云姝仰头看爹爹脸上的表情,她伸出小手摸了摸爹爹的脸,「爹爹在生气吗?看着孩儿就不气了。」 李悠笑着摇头,亲了她一口,走出去两步,侧头说,「你可以出来了。」 云姝张着小嘴,转过头去,看到自己的娘亲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从角落里走出来。她喊起来,「娘,你怎么会在那里?」 李画堂摸了摸她的头,犹豫着说,「悠,你对隆儿,会不会太严厉了?」 「不会。」 「不会!」云姝学着李悠的口气说。 李画堂笑了笑,表情变得狡黠起来,「你这个小叛徒。小心跟着你爹爹,连成语都说不全哦。让我想想,汗牛充栋?动辄得咎?户枢不蠹?……」 「停!」李悠扶额,「暖暖,你什么时候才肯放过我?」 「离开赤京的时候吧。」 (二)情冢 很多年以后。国号已经是天宝,政通人和。 李云姝骑在马背上,纵横于江南的小道,李玉翎在后面追,不停地喊着,「云姝,你慢一点!」 李云姝的马是去龟兹游玩的时候,龟兹王亲手送的。她喊龟兹的王后姑姑,喊突厥的可汗为伯伯。娘常说,她虽然不是什么金枝玉叶,但公主也没有她这么显赫的一大帮亲戚。 金陵住着齐兴叔叔,向晚婶婶,在云姝的记忆里,似乎无论行到哪里,都有爹和娘的朋友。儿时住在赤京,虽然衣食无忧,但是总不如到了民间之后自由。虽然太后舅妈对她,也是很好的。 李云姝有些出神,忘了这是在大道上,待发现眼前站着一个惊慌失措的小男孩时,连忙急急地去拉缰绳,想让马停下来。一个影子迅速地冲到道上,护住了小男孩,而后,另一个影子从天而降,坐在她身后,强行停下了马。 「李云姝,你骑马的时候能不能不要走神?」身后的人大神地呵斥,还不忘伸手按了她的脑袋一下。数落完她,便跳下马去,走向路中间的两个人,「没事吧?我妹妹不小心,你别放在心上。」 云姝看到护住小男孩的人抬起头来,竟是一个长相极其美丽的女子。她放开小男孩,站起身来,看着云姝的大哥,口气中有几分不耐烦,「没事,」女子的目光转到云姝这边来,淡淡地说,「原来你们是兄妹,难怪都一样。」 「喂!」李云姝跳下马,几步走到李锐的身边,不服气地说,「什么叫都一样?是这个小孩突然挡在路中间,我……」 女子平静地说,「稚子无知,小姐也无知么?」 「你!」云姝正要上前,被李锐一把拉住,「云姝,是你错在先,向紫烟姑娘道歉。」 「哥?」李云姝疑惑了。这还是她那个飞扬跋扈的大哥么? 「娘在辛镇遇到了一位故人谢叔叔,我们一起到齐兴叔叔家里小住几日。这位紫烟姑娘是那位叔叔的女儿,我正陪她逛街,就看到你惹事。」李锐拍了一下李云姝的额头,「快道歉。」 李云姝看了眼前美好娴静的女子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说,「对不起。」 紫烟什么都没有说,不露痕迹地笑了一下,转身走了。李锐连忙追了上去。 李云姝走回李玉翎身边,啧啧两声,「玉翎,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我那一向眼高于顶的哥哥,竟然变得这么低声下气?还情愿去做一个跟班?稀奇,稀奇,真稀奇。」 李玉翎笑道,「真要遇见意中人,哪里还有什么脾气?云姝,你还没有遇到,遇到就知道了。」 云姝撞了撞她的肩膀,「哦,你是想说你跟我那个傻二哥,是吧?」 第7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李玉翎羞红了脸,嗔她一眼,翻身上马,「快些走吧。老爷和夫人该等急了。」 「玉翎,你是不是该改口了?我娘连李家传家的镯子都给你了。」 「云姝,你再胡说,我可就不理你了!」玉翎扬鞭,大喝了一声,马儿撒蹄狂奔起来。 金陵的齐府远近驰名。不仅占地大,修缮之工也一流。李云姝一进府,就急着找多日未见的爹,找了一圈,才发现爹一个人在花园里面喝茶。她走过去,从身后蒙住李悠的眼睛,还未开口,李悠已经说,「丫头。」 「爹,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么轻易地猜到是我呀。」李云姝坐到李悠身边,撒娇似地说。 李悠拉着她的手,「你身上的味道,爹一下子就认出来了。」 「娘呢?」她随口问道,却发现父亲的脸色有些不好,便连忙改口,「我刚刚在街上碰到大哥了,他好像跟一个姑娘在一起?」 李悠的面色缓和了一些,「你觉得那姑娘如何?锐儿这几天,几乎天天与她一起。」 「相貌一等,谈吐也不俗。她是哪家的姑娘?」 「一个故人的女儿。」 李云姝敏锐地察觉到,李悠在说这个故人的时候,脸上会显露出一些与以往不同的神色。似乎是,愧疚? 李悠不愿多说,拍了拍她的手背,就站起来走了。 也许连李悠自己都说不清楚,现在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他对于那个男人,是有愧的。当初他故意引导关于谢明岚身世的传言,又迫使谢明岚带着李玉蝉的遗体离开。他以为也许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见了,可是再见的时候,心中居然只留下满满的愧疚。这些年李悠过得很幸福,儿女各自健康地长大,反观谢明岚,苍老了许多,身边也只有一个女儿。 李悠很明白,这个女儿不是谢明岚亲生的。谢明岚当初带走的,不过是李玉蝉的遗体。以谢明岚的性格,该是不会再去爱了。 他叹气,其实活到这把岁数了,还要计较什么? 他躺在床上,没一会就睡着了,梦中觉得口渴,要起来喝水。可刚刚抬了抬上身,就被人按住,「你躺着,我帮你倒水。」 他睁开眼睛,看到她的身影,心里没来由得觉得满足而又安定。 「在我没变成满头白发的老婆婆之前,你会变成一个什么都记不住的公公。你怎么把接风的晚宴给忘了?」李画堂假装责怪道。 他笑起来,揽着她的肩膀,「这么快,就嫌弃我了?」 「悠,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恩,你说。」 「我想在辛镇或者金陵买一处大房子,住下来。」 「好啊。」他闻着她身上经年不变的味道,慢慢地说,「看中了哪里,就跟我说一声,我让小齐去办。」 「他……可以跟我们一起住吗?我听说玉蝉死了,他一个人带着女儿,过得孤苦无依。悠,我们都到了这样的年纪,心中不会再有什么芥蒂了吧?何况如若锐儿和紫烟能够在一起,我们也是一家人。老来多一个伴,好不好?」 李悠看着妻子的脸,他老了许多,她却不见有什么太明显的变化。他也怕如果有一天,他的身体不堪重负,就此一病不起,她能有个伴,能继续高高兴兴地生活下去。这比什么都重要。所以他不假思索地说,「好。」 可就在他们做了决定的翌日,李云姝匆匆忙忙地跑来,「爹,娘,谢叔叔和紫烟走了。今早向晚婶婶去叫他们吃早饭,发现他们的房间是空的,行李也都不在了。」 李画堂一惊,急急忙忙地穿鞋下床。刚走到房门口,就见小陆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公……公公主,不好了……大少爷去追了。」他语无伦次,画堂瞪了他一眼,「陆有之,你话能说清吗?」 「大少爷知道紫烟姑娘和谢……老爷不见了之后,马上去后院牵了马,追去了。」 画堂摇头,伸手扶着门框,眼中有了湿意,「这个傻瓜,这么多年,还是老样子。一走了之,就能把我们之间的一切一笔勾销吗?他还要这样一个人,漂泊多久?」 李悠走到她身边,沉吟了一下说,「他是顾念我。等锐儿把他们找回来,我亲自跟他谈一谈。暖暖,你放心,我欠他的,也希望用余生来偿还。你说得对,活到了这样的年纪,再没有什么芥蒂了。何况,紫烟是个好姑娘。」 云姝虽然觉得爹和娘的对话有些奇怪,但她听大哥说起过,爹和娘,还有另外一个人,曾经有一段很长的故事。那个故事有关于他们的娘最喜欢的紫藤花,有关于辛镇郊外的那个墓碑,还有关于古老故事里,那个血统纯正的陇西王。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不良帝姬》上 作者:夏初 02、《不良帝姬》下 作者:夏初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