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罄竹难书之月下美人上》 第一章 西南偏隅之地,有个小县,名為归义。 这归义县如今是民风纯朴,百姓良善,但不久之前,却非如此。 以前的归义县上贪下腐,民不聊生,直至半年多以前来了个清廉正直的县令「施问」,整治贪腐,肃清上下,加上心细如髮的智囊师爷「南乡」、武功卓绝的四大捕快「金忠豹国」与验尸技法超群的仵作「施小黑」共同辅佐,才给县民带来了安居乐业的平稳生活。 也因為这县令施问清如水、明如镜,爱民如子,上行下效的结果,衙门裡所有官差皆以施问為榜样,衙门裡所有人也都受到了百姓们的尊敬与爱戴。 从此之后,整个归义县,安和乐利,官民融洽,百业欣欣向荣。 归义县会这般平静祥和,赖的是衙门眾官差平日的辛劳。 衙门分有三班,站班皂隶,壮班民壮和快班捕快。 皂隶负责的是衙门裡的工作;壮班民壮是百姓来服徭役,有时修桥铺路有时帮助快班巡逻;快班捕快则肩负著百姓安危,做著巡逻城内与拘提罪犯到堂的工作。 而衙门的一天,是从天还没亮的濛濛梆子声开始。 卯时,头梆的声音悠悠响在清晨凉爽的风中,床上的兰罄一下子就睁开了眼,起身下床。 旁间耳房裡一阵呼嚕声传来,才刚睡醒的兰罄还有些迷糊,心裡想著怎麼会有打呼声,他走到桌前倒了杯水喝,才啜了一口,却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一下子就往耳房跑去,脚步直到那人床前才停下来。 耳房小床上睡了个人,这人身体呈大字打开,呼嚕打得震天响。 他又丑又痞的脸上有道长长的疤,可那是假的,因為那张其实是人皮面具。只是面具如果揭下来,底下的疤更多,那就是真的了,听说是少年时候受的伤。 兰罄直直看著睡得连梆子声都没听见的小七,心裡纳闷,真有这麼好睡吗? 衙门的事情可多著,今天他们还要去巡城,而且是巡城东还有城西,这人到现在还不醒,要是迟了,是要让他爹给他打板子的吗? 床上的小七揉了揉鼻子,一个侧身,脸朝外睡得更香了,兰罄眼珠子转了转,喊了声:「小鸡,起来了。」 可小七连应都没应,还是自顾自打著呼嚕。 兰罄靠近一步,低头看著小七的睡脸。阴影落在小七脸上,兰罄晃了晃,影子动了动,小七还是没醒。 瞧小七睡著时嘴巴开开,模样不是太好看,且一点警觉性也没有,十分放鬆,睡得香甜。 兰罄走出耳房看看自己睡的那张床,再走进耳房摸摸小七睡的这张床,明明被褥料子都是自己的比较好,床板也是自己的比较大,怎麼他却能睡得比自己沉,雷打都不醒的模样。 抱著疑惑,兰罄想了想,最后掀开小七的被子,躺了上去。 他睡在小七的身边,听著他的呼嚕声,看著他可以说是很丑的侧脸,很奇怪地,竟然慢慢地有了睡意,只是小七的呼声真的有些吵。 伸手夹住小七的鼻子,让小七用嘴吸气,可呼声还是没停。 他又推了推小七,小七也不知道正做著什麼梦,眼睛睁开一个缝,嘴裡咂巴咂巴几下,喃喃唸了声:「大师兄……」而后又带著笑意闭起了眼。 「你很吵。」睡在他身边的兰罄说。 「噢……」小七嘟囔了声,鼾声停了,又继续睡。 这时兰罄才满意地点点头,多看了小七几眼,手指在他左脸那道疤痕上比划两下,这才慢慢闭上眼,随著小七睡了过去。 三梆响的时候,小七才悠悠转醒,他的眼睛缓缓开了点细缝,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正在想今天睡得真好,没人来吵他的时候,眼皮子慢慢打开到一半,接著看到的景象便让他吓得整个人猛往后头缩,震惊得都不会说话了。 一张沉静安憩的睡脸就在他的眼前,睡顏的主人本有著张倾国倾城的妖艳容顏,可现下睡时多了一分天真一分憨然,加以那两片红唇微张,鬆开的衣襟露出雪白锁骨以及小半胸膛,让小七原本清晨起床就蠢蠢欲动的东西轰的一下,就整个热烈燃烧了起来。 「大、大、大师兄──」小七一见兰罄衣衫不整地躺在自己身边,声音就忽地拔高,震惊地喊了出来。 他百里七说实在就是有色心没色胆之人,平时就算有人投怀送抱他也不会动的,更何况身边躺著的这个更是不能随意褻玩,弹指间能让人灰飞烟灭,死过来又死过去的前魔教教主,有「毒手謫仙」之称的大魔头兰罄啊! 小七那声尖锐的喊叫窜入兰罄耳间,原本睡得正好的兰罄被这麼一叫,皱著眉头,睁开了眼。 兰罄用初醒微微沙哑,让人酥软的声音不满地道:「在我耳边喊什麼喊,吵死了,不想活了吗?」 兰罄一开口,小七马上又朝墙上缩了缩。他颤颤开口道:「你怎麼会睡在我床上?」 兰罄淡淡说道:「嗯,不行吗?怎麼你能睡,我就不能睡了?」 「当然不行──这是我的床,你怎麼可以随便乱睡!会出事的啊──」小七悽惨叫道。 「会出什麼事?」兰罄挑眉。 小七噎了一下。「就……那个……」他又往墙上缩了缩,拚命想掩盖下半身的异状,屁股简直就是想整个缩进墙裡,永远都别出来了。 兰罄睨了小七一眼,虽不是存心,但看起来就是妖魅入了骨,令得小七又是一阵激灵。 兰罄慢条斯理起身下了床,边走边说:「什麼时辰了?」 「呃,刚传三梆。」小七说。 「什麼,传三梆了?」兰罄一听这还得了,立刻冲回自己床旁,衣服拿了便立刻往身上套。「传三梆那爹不就已经开堂,小鸡快点,随便穿一穿赶快和我出去,不可以迟了!」 小七愣了愣,这才认命地爬下床拧水擦脸,一边夹紧双腿一边弯腰说:「今天不是听审日也不是放告日,是巡城的日子,迟点也没关係。」然后把衙门的皂色色官服穿上,腰间宽红腰带繫起,蹬了官靴,缓步走出他的小耳房。 「快点快点,不用上堂,可还是不能迟!」兰罄一见小七出来,揪著他的领子就奋力往外跑,跑到一半突然想起什麼,又直奔小院树下一个用木头搭起来的小窝,蹲下来朝裡头探了探。 小窝裡头有隻猪也刚醒,正张著小小的眼珠子看著往小窝裡探的人。这是兰罄的爱猪,被取了个名字叫赵小猪。 兰罄把繫著猪的绳子解了,拿过来放在小七手上,小七接住了,两人一隻猪这才出了内衙,往前头跑去。 「齁齁──」小猪叫。 今日,又是个风和日丽的好天。 到位点卯,在衙门的簿子上签了名,表明自己上工了之后,兰罄和小七便牵著小猪开始了一天的巡逻职务。 他们上午先在城东绕。 太平盛世,没什麼大事情发生,就捉了个小贼而已。 中午回衙门吃饭将小贼带回去时正巧遇上县令施问,施问对兰罄夸奖了一番,这让兰罄好生高兴,下午走到城西时,脸上都还带著笑。 城西巡了一趟,比城东平静,连个贼都没看到,接近傍晚的时刻两人肚子也饿了,刚好又走到郊外,小七於是去打了头野鸡回来,就著溪水清洗一番,然后架了火,在溪边烤了起来。 兰罄把小猪的绳索鬆了,一人一猪在河边玩起「施小黑在哪裡」的游戏,小猪现下也不怎麼怕兰罄了,绕著兰罄齁齁叫个不停,不论兰罄是躲在树后还是躲在树上,牠总能马上就把兰罄找出来,然后让兰罄开心地把牠抱起来,摸摸牠的头,对牠投以笑顏。 小七看著眼前的情境,表情有点苦恼。 他想都没想过自己与兰罄会有这样的一天。 他本来以為自己与这个人,是至死,都不会再相往来的。可怎麼兜来转去,却又回到了这人身边。 「鸡烤好了没?我肚子饿了!」兰罄玩够了,抱著喘嘘嘘的小猪坐回小七身边。 「差不多快好了。」兰罄的声音把小七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他赶紧把烤鸡翻了翻,用剑在上头划了几刀,接著拿出个瓶子洒了点粉末下去,又就著火烤了一下。 「那是什麼?」兰罄看著小七手裡的黑色琉璃瓶。 「这个?」小七心裡跳漏一拍,看著手裡的药瓶,这才惊觉自己恍惚间竟然当著兰罄的面,把药加到烤鸡裡头去了。他喉头有些乾涩,笑著说:「这只是一种香料,能让烤鸡更好吃的。」 兰罄狐疑地看著小七,小七连忙说道:「师兄该不会是认為师弟想下毒害你吧?」他故作镇定地把瓶子递到兰罄面前。「不然你闻闻,依你对毒物认识之深,必然知道这东西是好是坏。」 凑过来的瓶子兰罄看也不看,一双明亮的凤眸带著单纯,只是凝视著小七。 就在小七伸手也不是,缩回来也不是的时候,兰罄发了声。 他说:「你哪会害我?」 态度,是认真至极,全然信任的。 这样的神情,让小七心头一下子全都软了。这人疯是疯,但想信任的人,便还是会放下一百二十个心。 小七把药瓶收了起来,低声喃喃说道:「师兄,你这样不行啊……」 兰罄也没去听小七到底说些什麼,只是转了个话锋,把目光放到烤鸡上头,喊道:「到底是好了没有,小黑大人我肚子饿了!」 「好了好了!」小七连忙切了隻鸡腿给兰罄。 兰罄接过鸡腿自己没吃,先给他怀裡的赵小猪。 赵小猪一生的挚爱就属油滋滋的鸡腿,牠咬了鸡腿以后没两下就从兰罄怀裡挣脱,叼到旁边啃了起来。 兰罄也没在意,又指了指鸡的另一个部位。 小七自然会意,立即举起剑把又肥又嫩的鸡屁股切了,恭敬地递给他家大师兄。 兰罄瞇著眼笑,张开嘴一口就往鸡屁股兇狠咬去。 天色渐晚,夕阳沉入远方山裡,夜色变浓,星子缓缓闪烁於天际,小七从怀裡掏出了一壶竹叶青和两个杯子,他先倒了一杯酒给兰罄,才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慢慢喝了起来。 「你不吃鸡啊?」兰罄问。 「你吃,我不饿。」小七说。 兰罄点头一笑,显然很满意小七的回答。 小七看看兰罄,虽然这人看起来偏瘦,可要是兴致一来,可是连头熊都能吃下肚的,山鸡就这麼一丁点,不及熊的十分之一,肯定不够他吃,自己哪有胆子和他抢? 只是想到这裡,小七又不免垂头丧气起来。 怎麼他如今凡事都是先替他家师兄想,起居饮食什麼都招呼得周到,可自己的事却完全放到一边去,真的认命当起人家的奶娘来了。 想他百里七在江湖上名气虽不响亮,但另外两个名字「易容圣手鬼匠不知名」、「浮华宫副宫主林央」怎麼说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高手。 像他这样大江南北全部踏遍,五湖四海朋友交遍的人,怎麼最后却落得在这西南小县当个一年银子只有十几两,塞牙缝都不够的小差役。 小七双手环胸想得认真。是上辈子没烧好香,还是做了太多孽,这辈子才来和个大魔头纠缠在一起? 还有他家四师姊宴浮华也真是不讲义气,先不说他前些年辛辛苦苦替浮华宫打基业,就是看在同门之谊上,也不该把他扔给兰罄,还威胁不从就可以直接叫人替他收尸……真是有够狠的! 从浮华宫回来也两日了,可在浮华宫的逍遥日子叫小七留恋不已。在浮华宫虽累,但说什麼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宫主,除了杂事一大堆之外,到底都是人伺候他,没他伺候人的,不像现在,不仅要服侍人喝酒吃肉,还得担心这人什麼时候心情不好,便直接下几个毒给他嚐嚐…… 小七边喝著酒边想,自己是不是再修血书一封,回神仙谷向师父讨救兵,派其他师兄弟来替他这个缺? 虽说黑白双仙用一颗碧璃珠向师姊要了他来照顾兰罄日后的生活,但他们师兄弟都是师父教出来的,谁来顶替也是差不多。 想了想,就二师兄吧,二师兄该制得住大师兄才是……不过二师兄平日都是照顾师父的,况且师父年纪也大了,没人随侍一旁还真不行。 要不然三师兄吧……三师兄应该还可以…… 再不然五师兄六师兄也勉强可行…… 反正别他家八师弟赵小春来便好,那傢伙只要一出谷,若没人看著,还不晓得要惹出什麼事情来。 小七这般自顾自地想著,魂游天外,兰罄一隻鸡连鸡头都啃光了,他也没回过神来。 兰罄喊了声:「小鸡。」 可小七想到自己能解脱了,高兴处还笑了两声,压根没发现兰罄正盯著他看。 「你在想什麼,想得这麼开心?是不是在想要怎麼离开归义县?」小七的耳边突然传来这样的声音。 小七笑了一声,说道:「是啊……啊……」他一转头,奶奶的好大一头熊,兰大教主不知道什麼时候靠到他身边来,整张脸就在他面前,小七连忙屁股往后挪动,要离开大魔头,谁知兰罄动作远比小七快,双手伸了就捏著小七的脸皮,使尽往两边拉,拉得小七哀叫起来。 「师兄师兄,会痛会痛!」小七惨叫道。 「就知道你还不定性!」兰罄怒道:「我爹已经判你做归义县的衙役了,一日是归义县衙役,一辈子都是归义县衙役,还想跑,你要跑到哪裡去?」 「没没没,我没想跑!」小七摇手。「真的真的,一点都没想跑!」 「那你刚刚还答是!」兰罄更怒了。「你分明是说谎!敢在我小黑大人面前说谎,陈小鸡你不想活了!」说罢,手扯得更大力,小七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师兄饶命,我的脸啊!」小七连忙说道:「我是说当然不是,只是前几个字声音太小,所以你没听见!」 「当真?」兰罄皱著眉头,疑惑地道。 「当真当真!」小七几乎用吼的。他英俊无匹的脸啊,他滑嫩嫩的脸皮啊,很痛啊! 兰罄鬆开了手说:「那好吧,是我听错了!」可觉得不够,还加了句:「但你也别想随随便便就离开!和我玩『陈小鸡在哪裡』的游戏而后跑得不见人影也不成!如果你无故擅离职守让我好找的话,你知道,我不会轻饶你的!」他说这话眼神十分认真。 小七吸了吸鼻子,眼裡水光闪闪地,但即使被如何折腾,他还是只能点头如捣蒜说道:「是是是是是,我就算向天借胆子,也不会有那胆让小黑大人您来找!」 「嗯!」兰罄点点头,满意了。 小七这才鬆了一口气。虽然心裡还是嘀咕著,施问是判三年徭役而已,这人居然逕自加上了一辈子;可想了想又觉得可悲,是一辈子没错啊,打自己被四师姊送出开始,三年已经变成一辈子了,他要在这「施小黑」大人身边做捕快做到死,保这人一世平安啊……可怜啊可怜啊…… 这时兰罄忽地看了小七一眼,伸手又要往小七脸上招呼去。 小七心裡一惊,脑袋本是要往后缩去,但一想到缩了之后没让大魔头遂愿可能会更难过,心想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便硬著头皮闭起了眼,等著兰罄的手过来。 哪知,这次却没什麼疼痛的感觉,兰罄只是抹了抹小七两边的脸颊,说道:「你的脸都是油,鸡油!」跟著便没了动静。 那鸡油是刚才兰罄拧人时沾在小七脸上的,可不抹还好,一抹,便沾得更多。 「咦?」小七眨了眨眼。 「咦什麼?」兰罄问。 「没,没什麼。」小七赶忙摇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兰罄没再「疼爱」他的脸对他而言已经是天大的恩赐,於是,他也不敢擦被抹过的脸颊,就这麼任由自己的脸油下去。 天色已晚,兰罄又喝了些酒,说了些话,而小七战战兢兢地陪在一旁回话,直到兰罄有了几分醉意,这才起了身,準备回衙门去。 「小猪呢?」兰罄左右瞧了瞧,方才鬆了绳子,赵小猪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小七闻言,立即吹了声口哨,跟著不远处的草丛动了动,一颗猪头探了出来,「齁齁」叫两声。 「小猪回来。」小七叫。 赵小猪这才跑回小七脚边,而后小七把牠身上的绳子拿了,交给兰罄,兰罄点点头,小七又灭了地上篝火,两人一猪这才趁著月色,慢慢地往城裡晃回去。 「小猪让你教得挺听话啊!」沿著溪边走,兰罄突然这样说。 「这都是托师兄的福气,这猪分了师兄的灵气唄,这才会聪明又灵巧,只教两三次就什麼都会了。」小七狗腿地说。 「哼!」兰罄笑了一声,小七的话听在他耳裡,总是十分受用。其实别人也会对他讲好听话,但听来听去,还是这个人合他的心意。 兰罄正还想说些什麼,哪料手裡头的绳子突然一紧,走在他两人前方的小猪突然快步往前冲,然后又顿了一下,东闻闻西闻闻,回头用小眼睛看了一眼兰罄和小七。 「干什麼?」兰罄问小猪。 「齁齁──」小猪应了声。 「你还要吃鸡腿吗?」兰罄说:「不早一点说,剩下的那隻鸡腿我早就吃到肚子裡面去了,现下要吐出来给你也太晚了。」 「齁齁齁──」小猪又叫了几声。 「叫小鸡再去抓鸡吗?可是我们要回衙门了。」兰罄对小猪说:「你乖一点,我回去再去厨房找小兰花滷鸡腿给你吃。」 「齁──」小猪应了声,跟著也不管绳子勒得紧,抬起脚便往前冲。 「啊?不要吃笼子裡的鸡,要吃山鸡啊?」兰罄跟著吸吸囌囌地吸了一下口水。「对啊对啊,我也觉得山鸡比较好吃,肉好弹牙,而且又香又油又甜。」接著人便跟著小猪跑,偏离了回衙门的路。 小七在旁边听这一人一猪对话听得满脸黑线,要不是知道兰罄走火入魔脑袋不清醒,他还真以為这人好大本事,能和山猪对话了。 「师兄,天已经晚了,别再玩了,该回衙门去睡觉了。」小七跟在兰罄身后跑。 兰罄回头命令道:「睡觉睡觉,你一天到晚就只知道睡觉。现下我们要去抓山鸡,你不许睡,跟著我们一起抓!」 「哎……」小七无奈,只得跟著他们跑。「这是河边,河边哪有鸡啊……」 「小猪鼻子很灵的,牠能找到我跟你,当然也能找到鸡!别吵,鸡都要给你吓跑了!」兰罄不悦地喊了声。 既然人家都这样说了,小七也只得闭起嘴巴,尾随著他们沿著小溪一路跑上去。 结果小猪跑了好一会儿,慢慢地缓了下来。牠东嗅嗅西嗅嗅,最后停在溪边一处长得有人高的芦苇丛前,回头看了看兰罄,然后钻了进去。 兰罄立即随著小猪往芦苇丛裡钻,但他的脑袋才探进去一半,身形便是一滞,停留不前。 「怎麼了?」小七察觉有异,马上跑向前去,也探进了芦苇丛裡。 接著,眼前的景象,让小七一呆。 潺潺溪水在月光下闪烁著光芒,溪边的石头上倒著一个人,面目向下,乌髮凌乱,身上衣衫破碎,暗红色的血渍沾满一身白衣。 小七心裡一惊,本想走过去探对方的脉门,却听见兰罄用冰冷的声音道:「不用探了,胸膛无起伏,尸身也僵,断气应该有段时间了。」 赵小猪坐在地上,无辜的小眼睛看著牠的主人。 风吹过,七月的天,却像兰罄的声音一般的冷。 衙门裡有个地方,是施问划给兰罄的验尸之所,位置便在三班班房旁边,靠小院围墙,平日没事时总烧些皂角、苍朮混合的草药,有除尸臭之效。 小七把那具尸体扛了回来,却在把尸体放在验尸所的木台上时,不小心给刮了一下。 「唉……」他把手指缩回来,发觉原来是指腹给割破了,朝那尸体一看,这才看见尸体手臂断了一处,而断掉的手骨从肌肤上穿了出来,这才割著了他。 小七甩了甩手,没理会这点小伤,他先走到外头叫人去和施问说捡了具尸体的事,接著便回了验尸房,也没发现方才自己沾在尸体骨头上的血慢慢地融进了对方的断骨当中,仅留下一圈淡淡的桃红色泽。 小七的眼睛始终停留在兰罄身上, 平时疯癲的兰罄如今一双眼清得发亮,洗乾净手后便开始解尸首的衣服,神情专注且态度认真得叫小七嘖嘖称奇。 兰罄忙碌著,小七则在他身旁,看著他动作。 兰罄嘖了一声,怒道:「别靠太近,挡著烛光了!」 「啊,噢!」小七摸摸鼻子退后一步,省得再惹兰大教主生气。 兰罄把尸首上的衣衫都解了下来,上头遍布的伤痕之多简直叫小七目不忍视。他看了一眼台上少年的模样,少年的眉目映在他的眼裡,叫他嘆道:「瞧这身子骨初展,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端详少年的面容后,他再摇头:「再瞧这标緻模样,面如芙蓉眉如柳,活著的时候可不是个娇俏少年?这要是多长几年,天底下可没几人能比得过了……」 兰罄瞟了小七一眼,想这人怎麼这麼清閒,自己忙乎得不得了,这人却是风凉地看著自己做事。跟著便道:「旁边有文房四宝和尸单,自己把墨研了,纸笔拿著,我唸什麼,一一记下。」 「咦?」小七诧异了声。 「咦什麼?」兰罄说:「让你做点事也不成?」 「不不不,当然成!」小七鼻子摸摸,便跑去装水磨墨,纸笔拿了,再回到兰罄身边。 兰罄拨开少年面上的髮丝,双手由上而下缓缓按压,一边按,一边说道:「写上去,胸骨、左手皆折。」 「噢。」小七写写写。 兰罄边摸边说:「胸口腹间有淤伤,面有伤痕。」 他停了一下,端视伤口痕跡,后道:「疑似鞭痕与手脚殴踹之伤。」 跟著又检视了一下,扳开少年的嘴,说:「虽在溪边发现,但口中无溪砂,腹亦平坦,并无积聚溪水。」 接著兰罄又抬起少年的手,拿著把小镊子从指甲间取了点东西下来,细细一看后,说道:「指缝间夹有碎血肉,应当是挣扎时从兇徒身上抓下的。」 兰罄顿了一下,想了想。「这人不是失足溺水,伤口肉色鲜艳且血花多,都是死前才受的伤,看来,是被人以鞭子和手脚打踹,凌虐致死。」 小七一听「凌虐致死」四字,骤地抖了一下。他皱著眉头说道:「这孩子才几岁啊,长得又这麼好,谁下得了手,真是!」 听小七一连称讚了台上尸首两次,也不知是嫌吵还是怎麼著,兰罄竟就抬起头,默默地看著小七。 「呃……」小七闭起了嘴,不再说话。 兰罄冷冷哼了声,双手再往下摸,摸著少年膝盖处,看著大腿两侧的伤痕,眉头渐渐拧了起来。 「怎麼了?」本来不应该讲话的,但小七察觉兰罄脸色不好,还是出声问了。 兰罄没有理会小七,他接著将尸体翻了过来,目光在少年双臀的淤痕上停留半晌,而后分开少年臀部,唸道:「肛处撕裂……」 再将手指伸入其中,勾出了凝结著红色与白色的血块。 看到了那些秽物,兰罄的脸一下子青、一下子白,神色变换不定,待他张开双唇想再说出勘验结果时,喉间竟一时半刻发不出声音来。 「肛处撕裂,然后呢?」小七抄抄停停,而后问。 「……」兰罄不语。他的目光一点一点地暗下,神情也渐渐化得阴鷙,而当手指捻著那红白相间的东西时,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些模糊的影像,寒气由脚底窜了起来,令他感觉浑身刺痛。 谁穿著鲜黄色绣著九爪金龙的黄袍,而又是谁,被压在那个男人底下。 怎麼挣扎也挣脱不了……细碎的呜咽声呻吟了一整夜,怎麼期盼也不会到头的黑夜,谁无止境地折磨著谁…… 巨大而火热的利器,黄袍男人叫人作噁的笑容…… 一声、一声说著多麼疼爱,一声一声唤著「朕的罄儿」…… 朕的……朕的……朕的罄儿…… 「不……」那脑海裡迴盪的声音犹如一根刺,狠狠地扎进了兰罄心裡,叫他无法控制地浑身颤抖了起来。 小七见兰罄不知怎麼神情骤变,周身戾气忽地暴涨,那隻放在尸身臀上的手五爪朝下,陷入了尸身肉裡,小七一愣,急忙喊了声:「师兄!」 可他不喊还好,他一喊,兰罄被声音所引,缓缓侧头,深深地凝视著他。 那眼神彷彿从炼狱裡爬起的恶鬼一般,眼化得赤红,视线胶著於他的脸上,阴惨惨地,直看著他。 小七心裡一抖,忍不住吞了一口唾沫,退了一步。 他以為兰罄是月圆之夜发病,可连忙掐指一算,今儿个才十四而已,还不到犯病的日子,遂紧张又纳闷地道:「怎……怎麼了……怎麼这麼看著我?」 兰罄目光浑浊,他先是迷惑地看著小七,待小七的面容和他脑海裡的那个明黄身影重叠之际,怒火一下子烧上九重天。 兰罄恨道:「我不是你的,我才不是你的!」下一刻,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往小七攻去。 小七不知兰罄这又发什麼疯,他连忙将手中的纸笔朝兰罄一扔,脚踏轻功迅速挪移位置,跑给兰罄追,可兰罄的功夫毕竟高出小七太多,小七才跑没两步就给兰罄抓到了衣领,给揪了回来。 「叫啊,怎麼不叫了?」兰罄掐住小七的脖子,死死盯著他,用阴沉得让人发冷的嗓音低声说道:「怎了,你不是说我是你的吗?一直在我耳边喊、一直在我耳边喊……怎麼……怎麼不说了……啊?」 「没、没……你不是我的……咳……我没说过这话啊……师兄你认错人了是不……」小七一时间出气多入气少,整个人都快厥了,他七手八脚地要把兰罄的手从他脖子上扒开,却怎麼也做不到。 「认错人?」兰罄把小七揪到面前仔细看,忽又吼道:「我没认错,东方緙你这个狗皇帝!」 小七一听见这个许久没被人提起的名字,整个人猛烈地抖了一下,便在这时,兰罄将他狠狠地摔了出去。 小七吓得在空中连翻几个跟斗,就在急急落地时兰罄又一脚踢了过来,踢得他一飞,飞到了放尸体的木台上。 跟著一落,他便落在那尸体上头,和那死掉起码有两天的人脸对著脸、嘴唇对著嘴唇,撞在了一起。 死者身上传来的腐臭味道叫人不敢恭维,小七急忙起身,低头看了少年青白惨灰的脸一眼,腹中一阵翻江倒海,差点没吐出来。 「呕──」 侧眼见著兰罄再度往他而来,小七虽受重击,内腑疼得不得了,可他也没敢多停歇片刻,立即翻下木台,手往怀裡掏,拔腿往外跑。 「迷药迷药,迷药你在哪裡!」小七一边抖一边叫。 為防兰罄发疯,他平时都将师弟製给他防身的烈性迷药放在身上,可今天一个紧张,怀裡十几来张人皮面具和易容用的药水都给他掏了出来,却还是不见迷药踪影。 不知什麼东西给扔了过来,打中小七的脚,让他跌了个狗吃屎。 才这麼一会儿功夫而已,兰罄便移到小七面前,阴影落在小七头顶上。 小七颤颤抬头,顶上那个人没有笑容,一张脸带著杀气,深深凝视著他。 「师兄……」小七吶吶两声。 「我杀了你──」 接著…… 「不要啊啊啊──」小七感觉自己整个人又飞了起来,伴著自己喉间发出的惨叫,被往窗户丢去,接著窗户碎了,他掉到地上,兰罄用了十成力,震得他痛得滚了两圈,都还爬不起来。 「去你奶奶个熊……」小七吐了一口血,低声哀嚎。「大爷我跟你无冤无仇,就算有仇也百八十年前的事了,你有必要每回发病,就这般殷勤招呼大爷我吗……呕……」又一口血喷了出来。 怀裡装著迷药的瓶子「匡」地一声掉了出来,小七伸手想捞,却是慢了一步,只能见那瓶子越滚越远,滚到一旁的长廊边去。 验尸房的动静在寧静的夜裡显得过大,没一会儿便引来了三班衙役的注意。 「发生了什麼事?」班房裡有人跑了出来,见了情况,又大叫一声跑了进去。「小头儿又不对劲了!」 接著衙门裡為首的几名捕快,「金忠豹国」迅速跑了出来。 其中李忠见著小七有难,急忙拉著他便往后躲,没让兰罄一脚踩在小七面门上,让他那张本来就不怎样的脸更糟。 另外三人则惶惶然将兰罄围住,可因為打不过兰罄,心裡都是七上八下的。 「迷药滚到长廊那边了,谁去捡来救命!」小七使尽吃奶力气,喊了声。 身形最為敏捷的陈豹一听小七如此说,便飞身扑了过去,拾起药瓶,而后打开软木塞,用力将裡头的药粉全往兰罄脸上洒去。 小七愣了愣,然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吶喊:「陈豹你脑子坏了洒那麼多,奶奶个熊,我就只剩那一瓶而已了啊──」 「啊?」陈豹愣了好大一下。 「哈啾──」发狂中的大魔头兰罄打了个喷嚏,阴狠地看了小七一眼,举步又想再向他走来,惹得眾人皆是一惊。 然而这时,兰罄的身躯却又摇晃了两下,之后,才软软倒了下去。 「快接住小头儿!」丁金一喊,他身旁的安国立刻往前扑去,稳稳接住被药性所迷的兰罄。 兰罄奋力地睁了睁眼,最后始终不敌药力,闭上了那双鲜红的眸子。 不久,浅浅的呼声响起。 眾人悬著的心,这才稍稍落了地。 第二章 「到底发生了什麼事?小黑怎麼了?伤著谁没?」 夜已深,衙门后堂花厅之内却灯火通明,小七正拿著壶茶水漱口,灌进嘴巴裡的水咕嚕咕嚕几下,呸地一声吐在一旁的盆栽裡,这时,县令施问和师爷南乡正好由外头跨入花厅之中。 丁金走上前一步说道:「回大人,小头儿突然发病,除了小七受了点伤之外,其餘人都没事。」 施问走到小七身边,小七这时已漱好了口,除去口裡诡异的尸体味,正仰著头把疗伤圣药「血见愁」往嘴巴裡拚命倒。 「小七,伤得怎样?」小七再灌了一口水,把伤药嚥下,抚了抚胸口,才一脸无奈地说道:「没事,都习惯了,只吐了两口血,吃点药睡一觉隔天就好了。」 施问深深看了小七一眼,最后,嘆了声:「难為你了。」 小七听罢,摆了摆手,也没多说什麼。 「把公子送回房休息了?」南乡问道。 小七点头,瞧南乡一脸不太放心的模样,便说:「我亲自送回去的,他睡得熟,陈豹一下子把我整瓶迷药都洒了,这回我看得睡上两三天,明日十五月圆夜也不用担心了。」 小七顿了顿又说:「只是那迷药这会儿全给洒没了,得再想办法配製才成。不过也甭烦得太早,这回到下回,还有一个月的时间。」 南乡见小七把兰罄这麼放在心上,所有事都考虑进去,心裡挺是满意,便朝小七微微一笑。「辛苦先生你了。」 小七被南乡笑得起了鸡皮疙瘩,也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大爷我也不想这麼辛苦,换先生你来替行不行?」 「先生说笑了,学生手无缚鸡之力,又哪有能耐制得住公子?」南乡说。 小七脸皮抽了两下。就活该大爷我受罪是了。 他肯定,定是自己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才和兰罄同个师门,担起看顾他的责任。 施问坐到主位上后,南乡也走了过去,站至他身旁。 施问问小七道:「晚间回来时不是还好好的,还带了具待验的尸首回来?我本处理完公务便要唤你们来问,怎才一下子便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小七顿了一下,想了想,才道:「兴许今日已是十四,师兄他气血本来就有些乱,勘验尸体之时还好好的,可就在发觉那具尸体是让人姦杀,凌虐致死,而死者又只有十四五岁时,一时恼怒,这才提前发作。」 南乡看了小七一眼,他素来知道小七这人说话只会拣著说,但目光与小七交会了一下,见他也没有把事情完全讲出来的意愿,便也不问了。 倒是金忠豹国加上施问五人一听见死者才十来岁,又是姦杀致死,施问皱起了眉,而金忠豹国则是一脸义愤填膺。 「谁这麼丧心病狂,对个小姑娘下这种手!」安国怒道。 小七说:「不是小姑娘。」 「不是小姑娘?」四人齐齐看向小七,纳闷不已。 「……是个小伙子。」小七道。 小七此话一出,花厅裡包括师爷南乡在内一共六人,僵的僵、呆的呆,一时间整室鸦雀无声,没人接得了下一句话。 「唉……」小七嘆了口气。「真是可怜啊,那孩子浑身是血,被溪水冲上岸边,身上脸上都是鞭痕还有手打脚踹的淤伤,手给折了,臟腑大概也都破了,还……也难怪师兄见那惨状,会愤怒得控制不了自己……」 施问沉吟半晌,遂道:「死者相貌还能辨认否?」 小七说:「尸首还没腐烂,相貌也清晰能辨。」 施问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沉著脸色说道:「你等等带画师前去将死者的样貌画下,明日立即将画像发出,金忠豹国,你等也一起查访,看看归义县内是否有谁失踪未归。竟有人如此明目张胆,在归义县内行兇杀人,这等败类,本官必定要将其绳之以法以正法纪,还枉死之人一个公道!」 「属下遵命!」金忠豹国齐声回答。 小七抓了抓下巴,心思只在施问的话上停留半晌,接著便想兰罄今日的不正常定是因為让那具尸首刺激到了。 那个人以前遇过那样的事情,虽然走火入魔后旧事都忘得差不多,深植入骨血的厌恶,毕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淡忘的。 慢慢来吧,小七想。 总有一天能全都不在意的。 兰罄只是还需要多点时间。 就像自己一样。 施问散了眾人之后,小七便回到兰罄房裡。 兰罄依旧维持著小七出门前的模样,小七仔细切了他的脉,见一切安稳,这才鬆下一口气,替兰罄掖好被子。 就著房裡不甚明亮的烛光,小七凝视了兰罄好一会儿。 现下这人脸上还戴著他给的人皮面具,同是那张脸,虽不再是以往那笑能倾城的妖嬈模样,减了几分光华,但秀挺的鼻子,弯弯的眼眉,睡时轻轻扬起的嘴角,却还是能让人多看一眼,无法自拔。 不过小七盯了这人半晌,又想了想,也许只有自己会这般觉得!因為以前那张脸早深刻在心裡,怎麼也没办法忘了,才和如今这张脸重迭起来,一起嵌入了眼去。 小七给自己倒了茶,坐在房裡桌前喝了几杯。 虽说四师姊把自己扔给兰罄,而且浮华宫势力大,这兰罄找人的功夫也不差,可真要离开这人这地,也不是不成的。 只是一方面宴浮华那些话说入了他心裡,一方面他也觉得,兰罄如今这模样谁来照顾,他都放不了心。 想著想著,就把一壶茶全给喝完了。 归义县也不是什麼坏地方,施问是个好官,南乡是个好师爷,金忠豹国都是好捕快。為民申冤还人清白这事他以前没干过,而如今做来,倒也挺上手。 侧首看著兰罄,虽然这人总让他心惊肉跳,可也不是没一处好的…… 至少,自己靠他靠得比以前近多了,而这人也总是真心地对他笑。 这些事,是他以前从不敢想的。 虽然还在留与不留间挣扎,但小七的心,却已有了些计量。 夜深人静,万籟俱寂,子夜过后衙门裡的人皆已休息,清醒的只有几个守门的衙役,和西侧牢房那些守牢的狱卒。 三班班房隔壁的验尸房如以往一样冷冷清清安安静静,七月十四的月亮已近圆,高高地掛在天空,洒下惨亮森白的光芒。 验尸房内,台上的那具尸首冰冷冷地躺著,遥远的衙门之外传来几声猫叫和随之而起的狗吠,忽远忽近,映得原本就没什麼人气的验尸房更加森然。 忽然之间,无人的房内吹起一阵寒风,白濛濛的烟雾缓缓由尸体中散了出来。 那阵烟雾轻轻淡淡,落到地上许久,才在月光下一点一点地凝起,只是不久后又无力散去,如此反反覆覆凝了又溃,直至四更,才缓缓地聚成了一个人形。 那烟雾凝成的人形飘渺,一双幽幽的眸子泛著空洞,他垂首许久,而后才缓缓抬起头来,望著自己所在之处,最后,视线停留在台上自己的尸身之上。 许久许久以后,轻轻发出了一声,悲惨飘忽的呜咽:「我冤啊……」 晚上衙门裡不知道為什麼颳起了大风,吹得外头的树和门板一会儿沙沙摇,一会儿砰砰响,算算日子明天便是中元节,便越发显得阴森。 小七探头出去看了两次,虽然门外什麼也没有,门内还有个大魔头镇著,照理说什麼妖魔鬼怪都不会靠近。 不过行走江湖这麼多年,也惹过些事、杀过些人,虽说都是该死之人,但他这恶人最是没胆,自己吓自己的结果,是整个晚上翻来覆去都没睡好。 隔日一早金忠豹国便拿著死去少年的画像,在归义县城内四处查访。 小七本想兰罄反正也还在昏睡,他这奶娘无事自然可以跟著睡,但安国和陈豹却把他揪著,也给了张画像,要他帮著一起寻人。 走在街上,满脸倦容眼下还掛著一圈青的小七打了个大呵欠,嘴裡喃喃唸著:「什麼世道了真是,不是说我只要顾著小黑大人便成,怎今日也得跟著上街做事?」 和小七走一道的李忠拍了拍他的肩,挺不好意思地说:「咱衙门人少,大人又吩咐要尽快破案,所以才让你昨天受了伤,今天还是把你给叫上。你忍著点,要真的不行也没关係,过了午便回去吧,剩下的我来就成。」 李忠这忠厚老实的人一说,小七反而觉得不好意思回去。他撇了撇嘴,哼哼两声,便跟在安国身边跟他一起钻小巷访百姓。他们两人拿著画像,分头询问,可一整天下来,却是了无线索可循。 回衙门之后例行向施问稟告,五人皆是没有斩获。 这时南乡想了想,忽然想到一点,便道:「昨日发现的尸体是沿著溪流而下,不知随水漂流多久,也许,这人并非归义县人,是从别的州县落水也不一定。」 小七抓了抓下巴,说道:「这溪流分支到归义县叫青溪,上头那一大条都是青江,难不成青江沿岸的民家都得一个一个探访?咱衙门才多少人,那得查到猴年狗月?」 小七此言一出,花厅内又陷入胶著。 最后还是南乡算了算,既然尸体尚未腐化,便说明落水定不超过两日,再和眾人商议一番,圈了几个地方让他们去寻,直至接近子时,才让他们各自回房睡觉去。 累了一天,疲倦不已的小七到歇了伙的厨房去找了点吃的,厨娘小兰花给他留了几隻鸡腿和一些青菜米饭,他先将饭菜下肚后,才拿著剩餘的两隻鸡腿慢慢往自己和兰罄住的小院晃回去。 小院裡头那隻猪已经睡下,小七蹲在猪窝前头看著睡得香甜的小猪,笑骂道:「你这傢伙真是比我还好命!」说罢把特意留给牠的鸡腿摆在牠的碗裡头,又摸了摸小猪的头,这才起身準备回房。 衙门内衙是县令家眷居所,以一道门和前头县令办公之所分开,平常除了几名专门伺候的内衙僕役之外,鲜少人能够进来。 现下夜已深,几乎所有人都睡了,偌大的内衙便更显得寂静荒凉。 七月十五鬼门大开之日,风没了昨日那麼大,但却更显阴寒。 这夏日之夜本不该这般寒凉,小七拢了拢自己身上的单衣,看了一眼天上的圆月,无来由地打了个寒颤,便快步要走进屋子裡去。 这时,院落外头突然传来一阵细碎声响,像是有人走在石子路上,轻轻地,踢著了石子。 小七一个激灵,但还是喊了声:「谁?」走到院子外头,探了探。 便也是同时,小七见著一片白色的衣角,消失在长长的小径之末。 他皱起眉头,没想太多便即刻追了上去。内衙裡的僕役穿的都是灰色的衣衫,没人穿白衫的,更因為裡头住的都是衙门裡最重要的人物,小七心裡一紧,便追著白衫跑了出去。 踏在石子路上,夜风寒凉,袭得人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鸡皮疙瘩。 风裡似乎有细碎人声,但儘管小七内力之高,也无法听得那阵重复再重复的声音是在说著什麼。 追到了施问的院落之前,小七眉头一皱,拐了个弯进了施问的小院。 施问房裡的灯火已熄,看来已经入睡,小七心裡盘算著,追著的人轻功还真厉害,明明上一刻还能听见一点声响,下一刻追上来却连个人影也不见。 站在前庭当中,小七皱了眉,压低声音说道:「不知是哪路的英雄好汉,来到归义县衙门所為何事?施大人夜裡不办公,若有冤屈明日请早;但若另有所图,即刻便出来罢,归义县捕快在此,早点做个了结,大家都好回去睡觉!」 小七声音停后,等了片刻,还是没人出来。 他来回走了几步,心想宵小或许因為形跡败露,给自己一番话吓跑了,於是又到施问房门外听了一下门内动静,确定裡头只施问一人平稳入睡的呼吸声后,便一步三回首,边走边注意地回房去。 「真是奇了……」小七边走边是疑惑。 到底是谁进来了内衙,却又悄悄地走了? 若是要伤害施问,那儘管杀气隐藏得再好,以他的武功,就算是武林高手,他也能察觉人躲在何处。 可裡头除了施问以外分明就没其他人,那那个人究竟是為何夜半闯入内衙? 不成……小七心想。明日得和南乡说说才成。 这归义县那麼大一个衙门,夜裡却只有十几个人守著,而且守的都还是外头。虽说兰罄武功极高,发生什麼事内衙有他一个就够,可那人脑袋不太好使,有时又会突然发狂,说什麼也得多派几个人,护著施问安全才成。 毕竟整个归义县百姓的安危福祉,都繫在施问一人身上,这人可半点事都出不得。 小七慢慢往外头走去,想著这些事情之时,突然,一片白色的衣襬映入了他的眼帘。 「啊……」他愣了一下立即回神,抬起头来往前方看去。 但不看还好,一看,又是一愣。 小院子的入口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 少年身形消瘦,身著毫无花样的白色衣衫,夜风吹来,原本该被拂动的少年衣襬静静地停在原处,连少年脸颊两侧细细的髮丝也柔顺地停留两旁,彷彿那阵风只是小七的错觉一般。 少年有一张芙蓉般美丽的脸庞,一对眉毛浓淡合宜,一张瓜子脸小而精緻,一双大眼如泣如诉,眼中含著点点泪水,樱桃小嘴轻轻开啟,细碎的声音传来,却显得幽微,令人不寒而慄。 小七越看越觉得少年眼熟,静了半晌,仔细听著少年开口说出的话,终於听清楚之后,整个人忽地倒退一步,如同筛子一般抖了起来,脸色也化得惨白。 他认得了这少年是谁! 这少年、这少年不正是自己从溪边扛了回来,亲自放上验尸房木台上的无名男尸吗 而且,少年嘴裡说出的是:「我冤啊……」 小七双腿一下子就软了:「奶奶、奶奶、奶奶个熊啊……」他跪倒在地,用爬的往小院裡头爬去。 死掉的人怎麼出现了啦! 而且还喊著冤。 喊著冤就算了! 干什麼站在他眼前啦! 小七吓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他手抖脚抖地爬,爬啊爬地,好不容易爬到了施问门前,那双穿著白靴子的脚也飘啊飘地,飘到了他眼前。 啊啊啊啊啊── 小七连叫也叫不出声,只能在心裡凄厉地吶喊著。 「大人……冤魂死得好惨啊……」少年低声啜泣,声音一下子像在远方,一下子又飘到耳旁,听得小七头皮发麻。 还自称冤魂,那一定是了! 小七找了好久才找到声音,他听见自己用细得像是被压扁的声音,又抖又颤地说道:「大、大、大人在屋裡睡觉……所、所、所有人都已歇下……你要申冤……明、明、明日请早……」 少年幽幽地看了小七一眼,神情哀怨悲悽。他缓缓地朝小七跪下,说道:「冤魂白昼难以现身,还请大人為枉死的冤魂主持公道……」 「大、大、大人在裡面睡觉啦……」小七快哭了。「我不是大人啦……」 少年双手及地,以跪姿慢慢地挪移膝盖,往小七爬了过来。「冤魂死得好惨啊……求大人為冤魂主持公道……求大人主持公道……求大人……」 啊啊啊啊啊── 越来越靠近了! 小七颤抖著手不自觉地敲著施问的门,他脑袋一片空白,心裡狂喊著:「施大人救命啊──」 「大人……」 而后,在那逐渐逼近的冤魂少年将一张惨白了无血色的如玉脸庞凑到小七面前,一对水汪汪却无神的大眼盯著他看时,小七深吸一口气,整个人像泡在隆冬的冰水中一样,浑身凉了个彻底。 接著他的三魂七魄一飞,再也听不见鬼少年说些什麼,就双眼翻白失去意识,活生生地被吓厥了过去。 「大人、大人……冤魂死得好惨啊……」 原本在房内睡得正好的施问一直听到门外传来细小的声响,当他被吵醒而走到外间将门打开时,门口突然就一个人倒了进来。 「咦?」施问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正是双眼翻白,口吐白沫,身体还不停微微抽搐,衙门最新延揽,也是公认最有前途的捕快──百里七。 「……这是怎麼了?」 施问探头往外,发觉外头黑压压一片,也无人跡,但小七却如此突兀地在他门前昏倒,也不知為何。 施问见此,著实困惑不已。 小七昏了一个晚上,隔日睁眼发现自己竟已经回到了耳房裡,身上还盖著薄被。 还在床上没起身,他一双桃花眼便惊疑不定地张望,等确定天色大亮,而且房裡乾乾净净地什麼东西也没有后,便咻地一下窜下床来。 小七将官服随便套上身,然后跑到兰罄房中看了一眼,见兰罄还在睡,风吹来,他便惨白著脸打了个寒颤,随即迅速跑了出去,直奔施问正在办案的大堂。 今日乃是衙门的放告日,小七来时施问与衙中典史正在受理百姓的状纸。 金忠豹国立在大堂两侧,威风凛凛不可侵犯,比那画在民家门上的门神还威武。 小七抖著手抖著脚站到他们旁边,他们看了小七一眼,其中安国说:「你身体好点了吗?」 「什麼好点了……」小七声音微微打著颤。 李忠伸出手掌,摸了小七的额头一下,说:「没发热。」然后碰了小七的手一下,却是深吸了口气:「手怎麼这麼凉!」 安国说:「定是前日给小头儿伤著,内伤未癒惹的。听说你昨晚在施大人的院子裡头昏倒了,叫了半天也叫不醒,施大人让大夫给你看过,也许了你今日告假的,没料你这小子还真尽责,病了都要上工。」 小七脸色白白的,望了施大人一眼,直到所有事情都告了一段落,百姓都离开了,他才一抖一抖地走到施问案前,神色惊疑不定地问道:「大人,昨日是你救了我?」 「嗯?没错。」施问从状纸中抬头,看了小七一眼,道:「身体不适怎麼还出来,回房休息去,顺道看著小黑吧!」 大热天裡,两旁的衙役多少都出了点汗,额头鼻尖油亮亮地,但小七却缩著脖子面色惨白,看得施问都不忍心了起来。 小七盯著施问说:「那大人昨日救我时,有没有看到那个……」 「哪个?」施问听不明白。 「就是……就是那个啊……」一想起昨日恐怖的经歷,小七脸色更白了。 施问望了小七一眼,嘆了口气,抬头唤道:「李忠,把小七带回内衙休息去,再让小兰花熬汤药给他喝,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不宜再过度劳累。」 一想起内衙那冷清的小院裡如今只一个兰罄,而且还睡得不省人事,其餘的什麼人也没有,小七心裡寒得慌,立即摇头说:「不、不、不,大人,小的不回去,小的一点事情也没有,今日就让小的留在这裡,陪大人办公吧!大人不管要到哪裡去,切记都捎上小的,小的不想一个人回内衙去!」 昨日的恐怖情景歷歷在目,小七真没那个胆自己待在内衙裡。 更何况那隻冤鬼不知道打算对他怎样,他昏死之前本来以為小命休矣,但看来是施问及时出来,这才拯救了他。 小七想,人说当官的身上都有三把火,那隻鬼定是因為施问出来而被吓到,这才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所以他现下恨不得跑到案下把施问的腿给抱了,永远都不离开施问,哪可能放著自己性命不顾,还回到那闹鬼的内衙。 只是…… 只是…… 那鬼说他冤欸…… 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小七边抖边想。 中午,太阳正炎,施问收了卷宗往后堂而去,小七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一双眼四处张望,不敢离施问离得太远。 始终站在施问身旁的南乡停了一步,待小七走了上来,遂问道:「你这是怎麼了?站了整个上午就抖了整个上午,我还不知道原来你有癲症。」 小七啐了一声:「你才有癲症。」 南乡轻轻一笑,说:「先生有何困难,何不说出来,让在下為先生分忧一二?」 小七深深看了南乡一眼,再看看施问,跟著又看向南乡,等到施问入了书房用膳,这两人才在房外长廊停了下来。 小七想了许久,这才压低声音直说了。「……南先生跟随施大人这麼久,可曾遇上冤魂告案?」 「冤魂告案?」南乡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起来。 「嘘嘘嘘!」小七紧张得直「嘘」。「小声一点!」这衙门四处冤魂都可能出现,他可不想引来不该引的东西。 南乡本以為小七在开玩笑,但看小七这大热天却浑身发抖直冒冷汗的模样,又想起这人昨夜昏倒在施问院内惊扰施问之事,愣了一下,愕然道:「你说真的?」 小七抿了抿已经很白的嘴唇,放低声音说:「我也不怕你笑,遇著这事,我是真懵了,如今便坦白跟你说了吧!就前日在溪边带回来的那尸首,回衙门后,好像我说了什麼不该说的话,讚人家长得漂亮,调戏了人家,和师兄打架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又亲著了人家,结果……结果昨夜七月十五阴气最盛的日子,那人、不对,那魂,就来了,还声声喊著冤,要我為枉死的他讨一个公道……」 「娘的,你都不知道那多恐怖,他的脸就这麼近,」小七比了一个距离,然后打著寒颤说道:「……一对像死鱼眼一样的眼睛紧紧盯著我,幸亏大爷我胆子大,要不然,都给吓得屎尿齐流了!」 南乡原本狭长的细目慢慢地圆睁,他摸著下巴,看著小七。 「南先生你别这样看著我,倒是替我想想办法!」小七嗓音抖个不停,这回真给吓得不小。 「我可真没遇上过这种事……」南乡静了静,半晌后道:「要不,向施大人说说吧!」 「怪力乱神之说,施大人会信吗?」小七摇头。 南乡拍了拍小七的肩。 他二人又在长廊上商量片刻,再入书房时,施问已经将简单的几样素菜用毕,拿著待处理的卷宗,细细阅读起来。 施问见南乡领著愁眉苦脸的小七进来,正想问发生了什麼事,哪知小七脸一皱,便凄厉喊道:「大人啊──」 施问给小七这麼一喊,也吓了一跳,直问:「怎麼了?小黑醒了,又欺负你了?」 「不是!」小七脸色黑了一下,跟著吸了吸鼻子,这才道:「大人您这回可要救救我了!」他将昨夜发生之事鉅细靡遗讲了一次,末了,颤了两下,手脚抖得像要抽筋。 施问听完小七的话,知道不是自己儿子惹祸,鬆了口气,但随即便又皱起眉头道:「胡说,这世间哪有鬼?鬼神之说不过是坊间传闻,你定是累了,才有此错觉。」 「不不不,我昨儿个晚上真的见著了!」小七说:「要不,您瞧我这功夫、这能耐,能让小黑大人摔上个十几次都不死的,哪会无缘无故昏倒在您房门之前。再者,您看!」 施问说:「你是被小黑打伤了。」 「不不不,」小七哀怨地走向前去,用他冰冷的小手,握住施问暖热的大手,道:「这一定是碰上那东西才染上的寒气,瞧我冷成这样,手是怎麼搓也搓不暖,就算内力硬逼也消退不了,这不是碰上了那东西,那是啥!」 南乡见小七一直没放开施问,清咳一声说道:「小七,别一直抓著大人的手,这般与礼不合。」 小七鬆开手,还是直抖个不停。 施问继续皱眉。 南乡再度开口说道:「大人,依学生之见,不论是真是假,衙门之内若真有鬼,也真是因枉死而冤魂不散,那,在冤屈未得平反之前,定还会再次出现。」 「嗯。」施问点头应了声,随后沉思半晌才道:「既然如此,那便这样。小七!」 「是。」小七颤颤地应了声。 「倘若那冤魂再次找你,你便将他带至本县面前,让本县问话。」施问如此说道。 小七忽地瞪大眼盯著施问看。 施问被他看得奇怪,便问:「又怎麼了!」 小七颤抖著声音道:「要我将他带至大人面前?大人,您这是於心何忍!小的光是看见那东西的衣角就都快翻白眼了,况且那东西也不知是好是坏,您还要我将他带来,不是看见他就赶快跑,那不是将小的往死裡推,要小的见不著明日的太阳吗?您挑别人行不行?」 施问看著小七,说道:「你误会了,本县只是想,你是唯一见过他的人,若真有鬼,他或许会来找你第二次。」 小七脸上顿时褪得一点血色也没有,心裡想著:「真的假的,还会再见著第二次面?」 他看看南乡,南乡也看看他。 俄顷,南乡拍了拍他的肩膀,希望能给他一点慰藉,并说:「金忠豹国你选一个,我让一人与你过夜。」 「四个都来成不成?」小七问,声调可怜可怜地。 「不成,其餘三人要轮流返家休息。」南乡在这方面,还是挺公允的。他不能為了一件连事主也不见的冤案,累著衙门為首的四名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