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牌小婢》 楔子 徐熙倚在榻上,长长的头发没梳没髻,直落腰际。 他穿着白色绸衣,软软料子贴着肌肤。这种布号称价比黄金,很多人把它制成宫装或礼服,但徐熙喜欢拿它做贴身衣物,穿起来特别舒服。 他手上端着琉璃杯,里头是深紫色的葡萄酒,被窖里的藏冰镇得凉凉的,盛夏的午后,深啜一口,通体舒畅。 他是个讲究的人,做事、起居、饮食,甚至是属下,他都很挑剔。 但世上有一种东西是无法挑剔的——血缘。 徐熙凤眼半垂,深邃精致的五官带着一种舒朗的感觉,很像暴雨过后,天空乍现那一抹青蓝。 他笑着听二弟吹嘘自己在青楼的丰功伟业,压服数十富商、官宦后,终于竞标到有江南第一美人之称的清倌人——凤四娘。 一万五千两,就买了一个女人。 徐熙唇畔的笑弧越发扬高,黑瞳里,一点墨色正在加深。 徐二公子以为大哥很满意,把身边的女人更往前推。「大哥也觉得她漂亮吧!小弟就将她送给大哥,大哥好好享受,哈哈哈——」他转身,临去前手肘轻轻擦过凤四娘的背。吃不到的美食,占点便宜也好。 凤四娘低垂眉眼,那漆黑的、宛如暗夜的眸子燃起两簇焰火。她厌恶那个男人,尽管他赎了她。 徐二公子走了,剩下凤四娘单独面对徐熙。 她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男人,骄傲、淫奢、残忍?还是有着更可怕的个性? 她若不想生死两难,就得理解他,哄得他开心,她便能得方寸栖身地。 可她很怕。要伺候一个陌生男子,哪个姑娘不害怕? 她的手藏在袖里握成拳,细细感受他打量的目光,把她从头到脚,连神魂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并不为她的美貌所惑。 她有瞬间的慌张。她哄不了这个男人,甚至,在他面前,她无法主掌自己的生死。 她不怕死,但她怕沦为连娼妓都不如的玩物,她不要过那种生活……用力压下恐惧,指甲掐入掌心,让疼痛鼓动勇气,她逼自己直视他。 那突然抬起的小脸散发着凤凰浴火般的凄艳,徐熙的心神有刹那失守。原来用美丽来形容她太肤浅,她妖冶秀媚,是最娇艳也最恐怖的毒罂粟。 可唯有敢与命运较劲的人,才是可堪造就的人才,不是吗? 他眼底的墨色散开了,代之而起的是春雨烟蒙、水光潋灩。 他对她伸出手。「我尚未娶妻,所以徐家后宅也没有真正的管事人,从今天起,你便是我房里的大丫鬟,后宅那一摊事就交给你了。」 她先是被他乍起的风情迷惑,听他说完话,震惊占据心湖。 她第一天入徐家,他就这么信任她?他不怕她不怀好意? 事实上,徐二公子高价买下她送给徐熙,也是不安好心。他想要哥哥沉迷女色、昏然丧志,进而夺他的权。 「你是个聪明人。」徐熙笑着,却让她有一种隆冬赏梅,花香虽诱人,可冰雪蚀身骨的感觉。「你可以自己去看、去想,怎么做才对你最有利,然后你再决定,你要怎么做。」 她双脚有些软,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但他很有自信,她害不了他。 她忍不住在心里瞧不起徐二公子,面对这样的兄长,只有与他合作,才能双赢。想和他作对?那是老鼠舔猫鼻,找死。她脑袋转了几个念头,随即,屈下身子。 「小婢愿伺候大少爷,忠心诚意,绝无虚假。」她要在徐家活下来,不成为男人的玩物,徐熙,便是她选择的靠山。 他剑眉挑起。那「伺候」二字,颇具深意。 她要把她的身体和忠心献出,换取他的保护。她这么快就想到了自己的后路,反应确实不错,但他要不要接这笔买卖呢? 半晌,他把她拥进怀里,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白玉芙颊。「那你就做通房丫鬟吧!」言语间,深深的吻印上她的唇。 她有片刻的失神。十八岁的这一天,为了生存,她把自己卖出去了,对或错,现今无法评价,但眼前,这是最好的路。 只是,她双手环住他颈子的同时,一滴清泪悄然滑落。 第一章 五年后—— 凤四娘坐在铜镜前,映在镜里的身影有些模糊,若是她以前的琉璃镜,照出来的影像便非常清楚。 但她现在没有琉璃镜、也用不起琉璃镜,自从五年前,大哥一夜豪赌,输光凤家全部产业,气死爹娘,同时将她卖入青楼后,她再没见过她最心爱的琉璃镜。 为此,凤四娘非常痛恨赌博。 但她运气不错,入青楼一月,便被兰州首富徐家二公子赎了出来。 不过,进徐家第三年,她设计徐二公子,让他被逐出家门,因为他是个赌徒,比她大哥赌得还疯狂。这样的人是家里的负担,根本不该存在。 她做了徐熙的通房丫鬟、后宅大管事,如今还成为徐家的幕后总管。真正的总管不敢得罪她,因为他怕,怕一个才三年就让徐家权势大洗牌的姑娘,万一她想对付他,他怎么应付?不如臣服。 「四娘,我把小虎带来了。」总管在门外说。小虎是他的远房亲戚,家里闹了灾,连口吃的都没有,便想卖身入徐家,但收不收,他说了不算,得凤四娘点头。 「先让他在外头候着,王叔,你有事去忙吧!」总管的面子她要卖,他毕竟是徐家的老人,但她得给小虎一个下马威,让小虎知道,在徐家,谁才是真正作主的人。 总管松口气,凤四娘没赶人,代表有希望。 他把一个小钱袋放在小虎手上,让他见到凤四娘的时候,贿赂一下,这样凤四娘点头的机会要大一些。 他又反覆叮咛小虎,凤四娘很厉害,不要盯着她看、不要触怒她、尤其不要对她动手动脚,然后,他告辞离去。 他不能留下来,刚才凤四娘说得很清楚,让他「有事去忙」,这表示凤四娘不想见他。 总管离开后,小虎继续等。 凤四娘在房里梳妆。她的脸上一点妆饰都没有,但镜里迷蒙的身影依然美得惊天动地。 以前娘跟她开玩笑,她若入宫,后宫的女人会破天荒联合起来,先杀了她,再闹内哄。 她的脸生得太妖媚,长眉入鬓、凤眼横陈、挺鼻如胆、唇似水凝,用三个字来形容就是——狐狸精。 人们喜欢美女,但害怕妖魅的尤物,怕她倾家倾城再倾国。 她刚到徐家的日子并不好过,后来,她学会改变自己的容貌,将眉毛画粗一点、嘴唇涂厚、上下眼睫加些颜彩,邪肆的凤眼就成了圆滚滚的水眸,这让她看起来楚楚可怜,像尊可爱的白玉娃娃。 但事实是,她的心机更狠、手段更辣。 她放下胭脂,对着镜子撇了撇唇。世人总喜欢以貌取人,却不知,容貌是最不可靠的。 合上妆台,她走过去开门,对面一个少年,十八、九岁模样,长得虎背熊腰,就像他的名字,小虎。他正紧张兮兮看着她。 「小虎是吧?」她脸上没有表情。 小虎呆了,他住的村子里从来没出现过这样美丽的姑娘,他也没想过,美丽原来可以如此惊心动魄! 凤四娘的五官却在这一刻如春雪般融化了,她对他微笑,笑得比天空的朝阳还要明亮。 「第一次给人做工,总是会紧张的,不过你别怕,徐家的人都很好,我也会照顾你,你会在这里生活得很好。」 小虎立刻忘了总管的叮咛和送礼。凤四娘这么温柔的人,怎么会厉害? 他双眼眨也不眨看着她,她太美丽,他的视线无法移开。 「来吧,我先带你认识一下徐家,然后……」她看着他的面孔,那双眼黑亮黑亮,不是个笨蛋。这人训练得好,可以替她做很多事,但她得先收服他的心,否则教会他本事,他却用来对付她,她岂非成为天下第一号大傻瓜?「你有什么专长?识字吗?懂不懂花草?园艺?手工……」 她每问一样,他就摇一下头,最后,在她平和的目光下,他觉得自己辜负了她的期待,他很不安。 「没关系,没有人天生就懂得一切,看你对什么有兴趣,我慢慢教你。」她招呼着他往大宅里走去。「小虎,你几岁了?」 「十九。」他跟在她身后,很想哭,她愿意教他东西呢!她对他真好。 「我以前有个弟弟,也跟你一般大,可惜……」她叹气,演得跟真的一样。当然,她没有过弟弟,只有一个混蛋大哥。 「凤……」他不知道怎么称呼她。 「你叫我四娘吧!唉,我真想有你这样的弟弟。」她走过长廊,遇见的每一个仆人、丫鬟都跟她行礼。比起徐家一些不受宠的姨太太,她更受人敬畏。 而这么了不起的人,却对他如此温柔,他整颗心都热起来了。这一瞬,他愿意为她奉献生命。 「小虎不敢妄想有四娘这么漂亮的姊姊,我我我……」 「傻瓜。」她笑,没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那本来就是个谎话,说多了容易泄底,点到为止就好。 凤四娘说要带他逛徐家,却直接将他带到七爷的院子。 她在门口停下,抬头看牌匾——「聚义园」。多有意思的名字,却是徐家里最大的「笑话」。 七爷是老太爷第七个儿子徐净然,也是最不受宠的,因为他天生残疾,一只手五指俱全,另一只手却一根指头也没有。 但这样的徐净然却有一个梦想——成为百姓敬仰、恶徒远避的名捕。 没有人认为徐净然的梦想能实现,他是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太好的残废,怎么破案缉凶?除了他的大侄子徐熙。 徐熙的爹爹有太多侍妾,生下太多孩子,所以他并不重视这些子嗣,放任妻妾互斗、儿女争宠,几年下来,十数个孩子死得剩三个,还包括被她陷害出走的二公子。 徐熙运气不错,他三岁的时候遇见十二岁的徐净然,虽然这位七叔同样不受重视,同样在这个斗争激烈的大家族里过得风雨飘摇,但他年纪大一些,总是比较懂得生存之道。 徐净然教会徐熙很多事,让他平平安安活到拥有自保的能力,然后,换徐熙保护徐净然。 徐熙说过,他这辈子只承认一个亲人,那就是徐净然。 既然徐净然想做名捕,徐熙又有能力帮他,他便要让徐净然达成梦想。 徐熙给徐净然买了官,衙门里发生的大小案子,徐熙一手替他解决,为他累积名气和人脉,他还帮徐净然娶了一位妻子,是州里陈别驾的女儿,又盖聚义园给徐净然住,这里常常招待一些薄具侠名的江湖客。看起来,徐净然的梦想已经完成了。 但,只是看起来—— 凤四娘嘲讽地扬眉。她不喜欢这里,所有的美好都是虚假的。但她却避不开这里,因为她的主子最爱流连于此处。 她无声地叹口气,领着小虎走进聚义园,同时,徐熙也刚从徐净然的房间走出来。他穿着黑色绸衫,外罩大红锦袍,很对比的颜色,但衬着徐熙的宽肩窄腰,和那眉眼间的浓墨冷厉,却别有一种高华气韵。 他看见她,周身的冷厉散开了,一股温和的风开始流动。 凤四娘向两位主子行礼。 徐熙颔首微笑,继续对着徐净然说话。 她悄悄瞥一眼天空,这时天才亮没多久,看来徐熙若不是在徐净然房里待了一晚,就是他一大早来拜访人家。 徐熙是个聪明又有能力的人,否则怎能帮徐净然达成梦想,但凤四娘不明白,一个聪明人,怎么会这么不懂得看时机,在这种时候找徐净然,徐净然的妻子如何想? 果然,凤四娘在窗棂边看到一张怨恨中夹着厌恶的脸。怨恨是针对徐熙,他的「报恩」对徐净然夫妻而言,实在过火。他简直是操纵了他们的人生。 而厌恶……她循着看过去,七夫人的目光落在徐净然身上,显然,她并不喜欢自己的丈夫。 也是,七夫人生得周正,又是官家小姐,虽然陈家的财势比不上徐家,也不至于沦落到嫁残疾的地步。 徐熙一心只想给徐净然最好的,却忘了,最好的不一定是最合适的。 徐熙终于把注意力从徐净然身上移开。 他对凤四娘说:「我正要找你。最近外头闹采花贼,你让下人们警戒一点,别给贼子可趁之机。」命令完毕,他继续关照他最在意的徐净然。「七叔,这恶贼已经坏了三个姑娘名节,其中一个还是峨嵋的入室弟子,其本事必不一般,你若遇见,千万别硬碰硬,我会想办法,尽快逮住他。」 「办案我有经验,定能捉住采花贼,还兰州一片安宁。小熙,这事我们已经商量一晚,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徐净然感觉眼皮快睁不开了。 徐熙也很累,但事关徐净然,他就得把每一个步骤都做到滴水不漏。 他又跟徐净然叨念了半天,才对凤四娘说:「你布置防卫的时候,就以聚义园为中心,记住,我要这里连只苍蝇都飞不进。」 徐熙知道凤四娘架空了总管,已隐隐成为徐家的幕后掌控者。 这很好,不枉他费心教导。 他现在做事更方便了,只要一个命令,她便能将任务达成。他这辈子做过最划算的买卖,就是收下她。 「是的,大少爷。」凤四娘颔首领命。 徐熙终于走了,凤四娘隐约听见徐净然吁了口气。对于大侄子的强势,他是有些吃不消的。 她可怜徐熙,千般计较,又图来什么?有谁看到徐熙离去时的脚步,微微的虚浮,他才是那个最累的人。 她顺势让小虎留在聚义园,明面上的理由是,这里需要缜密戒备,实际上,她想在聚义园里安插个眼线。那位新任的七夫人总让她不安,过去,碍于徐熙,她不好插手,现在,有徐熙的命令,她可以光明正大派人监视七夫人。 徐净然任她施为,他已经累得管不了这些事。 接着,凤四娘把徐家内外大小事情理了一遍,包括今天一担柴火比昨天贵一个铜板这种小事她都过问,而她仅用了两个时辰。 这也是总管最后选择臣服她,而与非她作对的原因。她的脑袋根本不似常人,倒像修炼千年的妖精。 外务完毕,现在该打理人和了。 一个下人再厉害,她的权势依然是主人赋予的,如果她不能让主人信任她,她随时会失去安身立命的所在。 当然,她也可以叛主,但她不想这么做,在她最落魄的时候,毕竟是「徐家人」帮了她,她驱逐二公子不止是她个人痛恨赌博,更大的原因是她要保护徐家。她不要再看到一个赌徒,像败坏凤家一样,将徐家也毁了。 她现在帮徐熙做事,只要他一天没危害到徐家,她都会效忠他。 她已经历过一次家破人亡的惨剧,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她看得出来徐熙非常重视采花贼这件案子,每次他专注于一件事的时候,就极力减少自己的休息,直到事成。 到底谁才是那个名捕呢……她瞥一眼聚义园的方向。徐净然想必还在休息吧!打半年前娶妻后,徐净然就不太喜欢出聚义园,他喜欢他的妻子,更热爱与妻子窝在房里缠绵。 现在,徐净然所有的责任都由徐熙代为扛下了。 凤四娘亲手为徐熙做了午饭。他的口味很刁,虽然他不会为了挑嘴就饿肚子,但他那种为了生活而养猪似地进食,却让人看不下去。 目前,徐家除了徐熙本人,就她一个掌握了他的口味。所以他的三餐都由她打理。 她端着饭菜走进「丹霞院」,这是徐熙住的地方,名字很女气,因为这本是他娘亲生前住的院落。 他娘亲过世后,他承接了下来,没有更动外头的一草一木。他不在乎外表,屋子的功用是休息,他只要求屋里的布置足够舒服。 但他却花费精神和金钱给徐净然盖聚义园,里外务求完美,他是她见过报恩报得最极端、最激烈的人。 凤四娘推开卧房的门,徐熙正带着满头的水从澡间走出来,也不打理自己的门面,直接走到榻上躺下。他其实是个喜欢享受的人,但再多的个人嗜好,都比不上照顾徐净然。他总是为了照顾七叔,无限压抑自己的需求。 凤四娘将饭菜放在桌上便走过去,将他扶起来,替他擦发、梳头。 「聚义园的警备安排得怎么样?」他开口不离徐净然。 她不想承认,但她真的很羡慕徐净然,有一个人这样惦记他。 或许,她还有一点嫉妒徐净然,因为她没有他的好福气,这世上,谁会把她像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 「回大少爷,都安排好了。」她看到他眼眶下淡淡的黑,显然两个时辰并不够他恢复所有体力。她趁梳头的时候轻轻地帮他按摩。 他闭上眼享受,但身子仍然是紧绷的。他实在太在乎徐净然了,因此,只要徐净然有一点点事没解决,他都无法放松。 「你再通知门房,采花贼未落网前,聚义园不接待外客。」 「这事儿要不要知会七爷一声?」毕竟,徐净然一直很好客。 「不必,七叔能理会的,现在是非常时期。」 第二章 她很想说,人与人之间,并不是那么容易互相了解,徐熙为徐净然打算得再好,若没沟通到徐净然完全领会,总有一天会出事。 他叹了好长一口气。「七叔有时太过天真,我得保护他。」他的声音很低,像在自语,但她还是听见了。 可她想,徐净然不一定想要这种保护。 「四娘,你也要小心,我有个预感,这个采花贼不简单。」他睁开了眼,眸里有催促,让她动作快一点,因为他还有很多事要忙。 她加快了手脚,帮他梳好头,伺候他更衣,他只吃了半碗饭,又匆匆出门了。 她看着桌上的残羹,忍不住摇头,他实在太薄待自己了。 如果哪天老太爷退位,家业传给徐熙,他这样的个性,能将徐家传承下去吗? 徐熙有能力又聪明,比他爹爹那一辈、甚至是他的同辈都出色很多,但他只肯将心力放在徐净然身上,至于徐家,他怕是不会理的。那时,徐家会不会破败? 她的心有几分凉。自己效忠的主子,却可能成为打破希望的凶手,她真的很惶然。 徐熙突然转回来,递给她一把匕首。「这个给你防身,记住,若有意外,别硬拚,一定要先保护好自己。」 他看她的眼神很专注、很认真。她回望他的眸,心情更乱了。 他对她也许没有像对徐净然那么重视,但他还是很在乎她的。 至少,他比在乎自己更在乎她。 「四娘,有时候也别绷太紧,该休息的时候,还是要休息。」 她觉得这些话,应该是她对他说才对。他的憔悴让她的心一直抽疼着。 徐熙帮她把落在额前的发拨上去。最近太忙了,已有段时间没抱她,现在碰到她,身体有些发热。 他忍不住抱紧了她。 「不止是身体,这里也要休息。」他指着她的头,笑道。 在她微诧的眼神中,他倾身,深深吻上那丰润的唇。 「你总是想太多,其实很多事可以用更简单的方法解决。况且,你解决不了的事,还有我呢!你别总是一个人扛,累坏你,我也会心疼的。」他的手指摸过她的唇,yu望似火,奈何他现在没有时间鱼水缠绵。「我得走了,你小心,改天我教你几招,让你有些防身的本事。」再怎么不舍,他还是离开了。 现下,丹霞院只剩她一个,她握着匕首,心湖潮涌。 也许他不是最看重她,但他关心她。对于一个以色事人的丫鬟来说,他这份心意已经很重、很重。 她让匕首贴住胸怀,脑海里想着他,轻声呢喃:「大少爷、大少爷……」 可徐熙没料到,他送给凤四娘的防身匕首,差点成为她的催命符。 那个采花贼夜入聚义园时,徐净然坚持捉人,却失败了,凤四娘挺身护住徐净然,在采花贼身上划了一刀,激怒采花贼,誓要杀人。 若非新来的长工小虎拚命,凤四娘已经死了。当然,徐净然也逃不掉。 她撑着伤势让人通知他,又撑着伤势等他回来,告诉他,她看到了采花贼的脸,让他可以顺利捉到人。 然后,她才安心地昏迷。 真是个强悍的姑娘,他佩服她。 他请最好的大夫医治她,但她流了太多血,情况有些恶劣。 徐熙非常火大,立刻捉到那名采花贼。那是个很有名的食客,经常往来各富户,聚义园也招待过他,他却利用主人的豪爽,记清了内宅的路径,等离开后,再寻隙夜闯,欺负人家的闺女媳妇。 难怪他能次次犯案、次次成功,一个恩将仇报的混蛋。 徐熙打断了对方的四肢,再丢进大牢,从今以后,他别想再去骗人了。 他告诉徐净然,案子破了,使君大人会给所有的捕快嘉奖,徐净然居首功。他很高兴。 可他又说,以后聚义园招待的客人要慎选,以免再引狼入室。 徐净然有些不开心,他认为不该因噎废食,像采花贼那种恶徒只是特例。 但徐熙不能容忍徐净然的生命受到一点威胁。 「七叔,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我会让门房过滤访客,以免不肖之徒混进作乱。」 「到底你是长辈?还是净然是长辈?他的事几时轮到你做决定?」七夫人忍徐熙忍很久了,如今终于爆发。 「七婶,我和七叔的事,希望你不要插手。」徐熙对她同样没好感。他知道她不喜欢徐净然,但徐净然一年前对她一见钟情,相思难耐,所以徐熙才用了半年时间,施压陈别驾将她嫁予徐净然。徐净然娶亲后,果然很开心,他待妻子很好,可七夫人还是不爱他。 徐熙不在乎七夫人的敌视,他只要徐净然高兴。 一边是深爱的妻子、一边是与他感情最好的侄子,徐净然一直希望大家能相处得亲亲密密,比一家人更和睦。他是个温和又有点天真的人,但有时就是太天真了,不切实际。 「夫人,小熙也是为我好,你就别恼火了,这件事就照小熙说的办——」看到妻子的白眼,他又改口。「当然,你若有非常想请的客人,我想,小熙也不会拒绝的,是不?」他可怜兮兮地看着徐熙。 徐熙总想让徐净然开心,叹了口气,点头。「我有分寸的,七叔。」 徐净然笑了。 徐熙起身告辞,走出聚义园,还能听到七夫人的怒骂声,和徐净然赔礼、哄人的话语。 七夫人真是不聪明,若是凤四娘,一定能分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她从不为了私怨,而弃大局于不顾。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凤四娘时,二弟占她便宜,她恼怒,对于他的审视,她震惊,但不管情绪几番波动,她很快便认清了现实,并且为自己打点好后路。 他教她管家,她只用三个月便理清了这一大家子,入府第三年,徐家已经没有人敢得罪她。 现在,她是他的左右手,帮助他很多事。 他的脚步迈向丹霞院,不出意料地在门口看见小虎。这小伙子把她当天那样崇拜。 「四娘醒了吗?」他问。 小虎摇头,又掉泪了,自从凤四娘受伤昏迷后,他就每天哭。 「她不会有事的。」徐熙微笑。 小虎本来想问:「大少爷怎么知道?」但徐熙眼里荡漾的温柔波光,像大海般深邃、如高山之峻伟,他莫名就相信了。 大少爷总是对的。那天,凤四娘的血染红他一身,他吓坏了,但大少爷说她不会死,她果然没死。 大少爷说,一定捉到采花贼,替她报仇,大少爷也做到了。 现在大少爷说她会没事,她就肯定会醒。 徐熙越过他,走进卧房。凤四娘躺在床上,脸色苍白。 他看着她,那道从颈子到胸口长长的伤,差点就将她开膛破肚了。 他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突然觉得自己对采花贼太客气,他应该让那混帐尝尝凤四娘现在受的苦。 他坐到她身边,伸手拨开她额上的乱发,看着她的脸,很久很久。昏迷的她,依然不减妖魅。 他爹爹对她的评价是,天生尤物、注定祸水天下,任何有理智的男人都该与她保持距离,以免受害。 其实,爹爹也想要她,所以离间他们。 但他认为,男人被女人迷惑,是男人自己意志太弱,不能怪女人。所以拒绝把她送人。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她不仅没有危害他,还替他保护了徐净然。 「谢谢你。」他感激她,但她伤得这么重,总让他觉得亏欠了她。 「下次,别这么拚命了。」他确实看重徐净然,但也不想她有事。 他其实很心疼她,这般的命运多舛,是应了那句——红颜多薄命吗? 可是…… 他心中闪过一抹戾气。老天也不能抢他想护的人,他会帮她打破那种无聊诅咒的。 「大少爷。」小虎在门口小声喊,不想打扰凤四娘休息。「总管来了。」 徐熙叹气,应该又是有些原来凤四娘会处理的事务,她一倒,找不到人作主,所以拿来请示他了。 凤四娘给他的第二个意外就是——她居然分去他这么多工作,不止家务,还有商行和船队,可他并不记得自己教过她那些。她是自学的吗?处理得这样好,如果再有名师提点,她的经商能力必不在他之下。 他想,等她醒来,他要带着她走出徐家,她不该拘束于这小小的府宅中,应该放眼天下。 「就不知你会不会觉得这样太累?」他笑着,朝门外回一声。「让总管进来吧!」他没打算离开,她为他做了这么多,至少在她昏迷的现在,他要照顾她。 总管带了一叠帐进来,先行礼,再把帐摆上。 他一边听总管的报告,一边对帐。 当总管说:「十七小姐要嫁了,请问嫁妆几何?」时,他手中的笔顿了一下。十七小姐是谁?好像……老太爷第十五房小妾的三女儿吧?也算是他的小姑姑之一,怎么她的嫁妆也要他这个晚辈来拿主意?老太爷呢?他不是最在乎这些门面事?居然肯放手了? 「以前四娘处理过类似的事吗?」他问。 总管点头,回话中带着嫉恨。「大少爷是不是也觉得四娘踰矩了,其实我一直劝她手别伸得太长,老太爷会不高兴,可她野心太大,拚命哄了老太爷,连这么重要的事都放给她做。大少爷,长此以往,不是好事啊!」 徐熙抬眸,看总管的眼神像三尺青锋那么冷。 「野心?这是我赋予她的,莫非,你认为我做错了?」 总管一个哆嗦,他没想到徐熙这样看重凤四娘,煽风点火却烧到了自己身上。 「老奴不敢。」他跪下去。「大少爷恕罪,以后老奴一定唯四娘马首是瞻。」 「罢了,你是老太爷的人,我怎会罚你?不如你再回去伺候老太爷吧!」 但众所周知,老太爷七十多了,还是当家的,但他已经管不动事,现在徐家里作主的是徐熙,让总管再回老太爷身边,等于夺了他的权。 总管拚命磕头,还不想这么快退休等死。 徐熙没有说话,理完了帐,轻轻放下笔。 「你若不想回老太爷身边,就等四娘醒来,让她给你派工作吧!」他这是给凤四娘造势,同时增加她手中的权力。 总管总算认清楚了,凤四娘的地位不是他能撼动的。 「这些帐本你可以拿走了,十七小姐的嫁妆就照以前四娘订的法子办,再有类似的事情,也如法办理,你下去吧!」 徐熙说这些话的时候,没发现凤四娘已经醒了,正用一种很矛盾、夹杂着感激和眷恋的眼神望他。 徐熙果决的时候,有一种很迷人、让人倾倒的气势。 但为什么这样厉害的一个人,总在徐净然身上犯糊涂? 他如果能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家业上,徐家一定能够更加发达,永垂不朽。 她多么希望他是一个专注于事业的男人,这样她就永远不必担心再经历一回家破人亡的悲剧。 她忠心于他,但,她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她对他,依然介怀。 今晚,聚义园很热闹。采花贼的案子破了,封赏下来,徐净然得首功,他快乐地请了数十知交在园里狂欢庆祝。 相比起来,丹霞院显得冷清。 徐熙坐在廊边,看着远处的灯火辉煌,脸上有着满足的笑容。 凤四娘心里很复杂,既气他为徐净然付出太多,又恼徐净然没心没肺,也怜他一番苦心,无人知晓。 不知不觉,她泡茶的手势乱了。 徐熙执起一杯茶,轻抿一口,茶香中被添入了浊气。 他压下凤四娘准备冲水的手。「还是我来吧!你现在心不静,冲不出好味道。」而他,很讲究茶味。 「对不起,大少爷。」她垂眸,努力扫平心里的纷乱。因为知道他不喜欢别人插手他和徐净然的事,所以她要忘了那些可能惹他不快的心思。 徐熙看一眼她还有些苍白的脸,一个月的休养并不能让她完全康复,她的身子还是有些虚弱。 但她已经恢复往常的工作,连他让她休息,都没能阻止她。 他倒了杯茶给她。「你应该让自己放轻松、多休息,身子才能好得快。」当然,他也承认,因为有她,他才能轻松地在这里泡茶。 这心思实在矛盾,想她在,又不想她累,难啊! 他忍不住笑了,迷人的、温润的容颜,总是吸引众人目光。 「七叔虽已近四旬,其实还是个天真的大孩子,贪爱热闹。他没有坏心眼。」 他这是在替徐净然开脱吗?因为看穿她对徐净然的不满,所以特地解释? 她持杯的手忍不住一抖,热茶浇了一手。 「大少爷说得是。」她表情有些僵,怕他生气。 第三章 他若是要对付她……她不敢想,浑身发冷。 「我不是在责备你。」他帮她拿下茶杯,审视她烫红的指。 「小婢……」她的手颤抖着,心弦震荡。「对不起。」 「你很紧张?为什么?怕我对你不利?你认为我会吗?」 「我——」是的,她敬重他的厉害,也畏惧他的手段。 他笑叹,张口含...住她微红的手指。 他细细地舔吮那纤长软滑的指节,一股温柔从她的指间渗入她的心。 她感觉着他的心绪,没有恶意,只有怜惜。 她很惊讶,心怦通、怦通乱跳。 他松开她的手指,看看红肿已退,才道:「你有时就是想太多,根本没必要。」 所以,他没有生她的气,他理解她那些小心思,并且愿意花时间和精神安抚她? 她不敢相信自己能获得他这般关怀,心头闷闷的,想哭。 徐熙又重新倒了一杯茶给她。「我知道的,不管你心里赞不赞同我的做法,只要是我的命令,你都不会违背。」他美丽的四娘是个重大局的姑娘,不会为私怨而弃大事于不顾,这正是他最喜欢她的地方。 她为能被他理解而眼眶发酸。 「我更清楚,要论捉到采花贼的首功者,应该是你。若非你拚死保护七叔,又提出采花贼的线索,我不可能这么快捉到他,我该谢谢你。」 「我只是尽我应尽之责。」 「你做的,比你的责任多了太多。」他从怀里掏出一只锦盒递给她。「这是奖赏你的,虽比不上使君大人的封赏,但我想,它更适合你。」 她接过锦盒,心里既高兴又郁闷。 比起他的感激,她更希望他重视自己、重视这个家,她最想要的是维持这样的生活,永不改变…… 「打开看看。」他说。「你一定会喜欢的。」 她不会喜欢的,因为她想要的东西,他给不起。 但一揭开锦盒的盖子,她却怔住了,里头是一面巴掌大的镜子,琉璃做的。 她的心一瞬间抽紧,想起了很久以前,她闺房里的那面琉璃镜。 这面镜子没有她以前的那面大,却在刹那让她回到过去那无忧无虑的日子。 他说得对,她真的喜欢这份礼物。 但他怎会想到送她琉璃镜,又确定她会喜欢? 「铜镜照不清你的样子。」他对她伸出手。「你要求磨镜师每隔十天就到府帮你磨镜,但铜镜就是铜镜,任你千般琢磨,它依旧馍糊。所以我想,你需要一面琉璃镜。」他一直在注意她,虽然他没表现出来。 也就是说,他心中是有她的,尽管不及徐净然重要,已令她感动。 她默默地站起来,应他的邀请,将小手放入他掌中。 他顺势将她揽进怀里,手指梳过她漆黑的长发,带着一种特殊的韵律,温柔又坚定。 「没有七叔,就没有我,我这样说,你懂吗?」是徐净然护卫他长大的,宛如他的爹爹、娘亲、朋友……他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笔。 「我会护卫七爷。」就冲着他这份关怀,她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她手指忍不住抚上仍未痊愈的胸口。为什么会帮徐净然挡刀?还不是为他。 她是不是跟他一样地傻?为报恩,连命都不要。 他看到她的动作,轻轻解开她的衣襟,露出还没落痂的伤痕。 「还疼?」他没碰她的伤,怕自己太粗鲁,又伤到她。 他的手指在她的伤痕附近徘徊,她的呼吸不禁急促起来。 「大少爷……」她的臂攀上了他脖颈。 但他推开她,帮她拉好衣服。 「现在还不行,你还没全好。」他用亲吻代替了与她的亲密。 她讶异,明明感觉到他身体的需求,他为什么要忍耐?通房丫鬟的工作之一就是满足主子的yu望啊! 「你不止是丫鬟,还是我最好的助手。」他总能看清她,这不仅仅是他聪明,也是他把她的事放在心上。 她倾身与他相吻,跟到这样的主子,是福气。 「我不会辜负大少爷的期望。」 他的唇舌与她交缠,心跳很快、身体热烫,但他还是克制着,不让自己伤到她。 「做我的助手,不止要会做事,还要懂得照顾自己。我虽想保护七叔,也不想看你受伤,你可明白?」他不常跟人解释自己做的事,能懂的人自然懂,不懂的人,说再多,只是浪费唇舌。她是他第一个倾诉的对象。 他做很多事都不被理解,她同样也不理解,但她愿意帮他,他才想,她若能懂他,该有多好? 他断断续续说了很多幼时与徐净然相处的事,也说了对她的看法。 她第一次发现,徐熙也很多言,话浪滔滔,几个时辰便过去了。 她听得入迷,待再回神,远处,聚义园的灯火已熄,而丹霞院中,还有一灯如豆。 现在,丹霞院比聚义园热闹了。 她倚在他怀中,听他的声音,彷佛回到童年。她真的好喜欢眼下的生活,而这,全是徐熙带给她的。 午时了,凤四娘还在睡,徐熙的手指在她光滑的背上来回抚着。 昨晚,他太需索无度,累坏她了,所以她睡得特别沈。 但不能怪他,她养伤这两个月,他不敢碰她,yu望便一直累积着。 他没找其他人发泄,就是不想。 在她来之前,他会定期上青楼。yu望就像水闸,积满了就得发泄,否则会很麻烦。 如今,他却没办法想像身边睡的人不是她,那很不自在。 昨天,她的疮痂终于掉了,虽然痕迹未消,但大夫说,她康复了。 他早已满盈的欲火立刻爆发,抱了她一回又一回,抵死缠绵到雄鸡晨嘀。 「大少爷……」她眨着困顿的眼,发现到身边的躯体又有发烫的迹象。 徐熙收回手,不敢再碰她,叹笑。「我的忍耐力变差了。」 她眯细了凤眼,唇角有着桃花般的春意。 「这是小婢的荣幸。」 「你还想再尝一回下不了床的滋味?」 她瑟缩一下,但不驯的眼又立刻迎上。 在这张雕花床上,不会有赢家、也不会有输家,要不一起赢,要不一起输。 「现在可不止我一个人下不了床。」 他一怔,大笑。「说得好,四娘。」 「谢大少爷夸赞。」 他倾身,亲吻她如玉娇颜。「二弟这辈子没干过什么好事,但他把你送给我,却是天大的美事。」 能服侍他,对她而言,何尝不是老天的垂怜? 她娇柔的身子缠上他,点燃的情欲像燎原的野火,一发不可收拾。 激烈的喘息声重新响起,雕花床摇曳的声响惹人遐想。 午时悄悄过去了,漫天的情欲方才收歇。 徐熙让人送来热水,两人沐浴洗涤后,她做了两份迟到很久的午膳。他邀她一起食用。 下午没什么事,他就躺在长榻上,看她改变自己——从艳丽夺目的狐狸精变成楚楚堪怜的小家碧玉。 女人的化妆比江湖上的易容术还要神奇。 「真是了不起,完全变了个人。」 她回眸,给了他一抹得意的笑。 他起身,拈了把梳子,帮她梳头。 「你喜欢现在的样子,还是原来的?」 「不管哪种样子,不都是我,一样的。」不过收敛娇艳后,她做事会方便许多,所以她每天不辞劳苦地化妆。 他微笑。她说得对,同一个人,何分彼此? 他帮她梳了两条辫子,更适合她现在邻家女孩般的气质。 她有一种错觉,他们现在就像一般夫妻一样,恩爱、甜蜜。 她的目光流连在镜里那成对的人影上,愿意付出所有,留下这美好的时光。 「好了。」他挺得意自己的手艺。事实上,他的双手一直很灵巧,学东西、做东西比一般人快数倍。 「谢谢大少爷。」她对着镜里的人说,实在不想打破这成双成对的幸福。 但世事不如意,总是十之八九。 「大少爷。」总管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什么事?」徐熙没让人进来。何止凤四娘沉迷这温馨,他一样喜爱。否则,堂堂徐家大少爷,干么给一名通房丫鬟梳头? 「船队回来了。」 「这才出航半个月,怎么就回来了?」 「他们遇到海盗,被打沉一艘,还伤了好些船工。」 徐熙霍地转过身,大踏步往外走。 镜里的成双成对被打破了。镜中花、水中月,终究不可靠。 凤四娘心头划过一抹淡淡的悲凉。 但下一瞬,她发现自己的手被握住。 「一起去看看吧!」他不知道何时转回来,满脸温柔地看着她。之前他就想过,带她走出徐家,放眼天下,而这就是第一步。 她浮躁的心渐渐放了下来。 是的,镜中的幸福并不真实,但现实生活中,她同样也不孤单,她一直有他呢! 她站起来,陪在他身边。 徐熙打开门,看见总管,还有数十名家丁,他们带了大批的药物、布条、食物和酒水。 徐家的商队走远洋,赚取暴利,早就习惯了各种意外,暴风、海盗、迷航……经历多了,他们也都有了基本的应变能力。 但他们还需要一个能干的主人指挥,才能把他们的能力发挥到最大。 没看到徐熙之前,这些人等在这里,虽然觉得这不是大事,但心里还是有些紧张,徐熙一出来,他们的心便安了,现在他们精神勃勃,像一支期待出征的军队。 「走,去码头。」徐熙只简单地说了几个字,所有的家丁就自动排成四队,跟在他身后,往码头方向走去。 凤四娘心里很激动。是了,她就喜欢徐熙这沉稳可靠的气度,彷佛天塌下来,只要他在,徐家便能屹立不摇。 她非常坚定地相信,拥有徐熙的徐家,永远不会遭遇凤家那样的惨剧。 徐熙领了一队人,才出徐宅大门,一个捕快神色匆匆地拦住他。 「不好了,大少爷,七爷跟乌江十八洞的人干起来了!」 徐熙放开了凤四娘的手,没再看总管和那些家丁一眼,他甚至没问徐净然为何与人争执,只道:「他们在哪里?带我过去。四娘,你留下来。」 凤四娘的心砰地往下落,直掉入万丈深渊,摔成片片。 「在状元居,他们——」 捕快还没说完,徐熙已不见人影。 徐净然虽是兰州的总捕头,但这份名声是徐熙帮他挣来的,他自己的武功并不好。 而乌江十八洞却是有名的水中悍匪,两方相斗,孰胜孰负,不问可知。 徐熙是不会容忍别人伤害徐净然的,他一定要救他。 那个小捕快也跟着他跑了。 但剩下的家丁们怎么办?遭了海盗、而大受损伤的船队怎么办?被抛下的她又该如何是好? 总管将视线投向她。「四娘,我们……」他们对救助船队的事很有经验,但没有主子在,他们还是心头惴惴。 凤四娘的视线扫过那一张张惶然的脸,突然有些恼怒徐熙。 一支船队、几百个人,和一个徐净然比起来,哪个重要,他分不清吗? 她的沉默让那些人更慌张,渐渐地,骚动出现了。 就连在徐家待了几十年,自认见多识广的管家脸上都染了忧虑。 凤四娘其实比他们更怕。她在徐家里呼风唤雨,却没有处理外务的经验,但她不能放任人心消散。 「全部跟我走,先去码头抢救受伤的人,再查点货物,补充损失。」她领头往前走,没有人看见,她的手在袖里悄悄地握紧了,而她的双腿是颤抖的。 总管迟疑了一下,不确定是不是要跟凤四娘走,她毕竟不是主子。 但凤四娘没管他们,只是走着自己的路。 她的背很直,就像迎风而立的苍松,任风雨飘摇,她也不会倒下。 有时候,说太多话反而会暴露自己的弱点,不如沉默着办事,更能让人放心。 总管此刻便觉得有些安心了,因为凤四娘看起来很可靠。他忍不住跟上前去。 有一个人做榜样,其他人就好做事了。 那些散掉的人,重新聚拢,又形成四队整齐行列时,凤四娘的眼角渗出一滴晶莹。这是被吓出来的。 但她立刻将泪眨掉。她不能软弱,也没有软弱的本钱,要想保护好眼下幸福的生活,她就要挺起胸膛,勇往直前。 为什么徐熙会在这时候抛下她?她的心,其实有怨。 待他们到了码头,那惨烈的景象又给了她一记重击。 第四章 兰州靠海,很多人都在海上讨生活,所以她从小也听惯了大海无情的故事,但她没想到,真正见到时,是这样的恐怖。 徐家的船队被打得很惨,不止大船处处受损,十余名船工死亡,还有几十个人断了肢体。 上得船来,到处都是鲜血和搏斗、火焚的痕迹。 凤四娘的脚滑一下,她踩到一个人的断臂。 她的心狠狠地收缩,只觉自己快窒息了。 但她不能倒,因为徐熙不在,她得替他扛起这一切。 大少爷,你为什么不来?她在心里忿忿不平。 可表面上,她很平静,甚至带着一点冷漠。 「都愣着干什么?快点动手救人!」她对着那些家丁喊:「第一排去烧热水、第二排帮伤患治疗、第三排将重伤的人搬下去,送到医馆,告诉那些大夫,不计金钱,一定要把人给我保住……」她不停地命令,有条不紊。 家丁们开始做事了,一些没受伤的和伤势轻微的船工也加入救援的行列。 凤四娘也帮忙救人。 她的手每沾上一滴血,心里就更痛一分。徐熙怎能在这时候缺席? 她有点茫然,如果他老是这样,把徐家丢着,只顾徐净然,会不会哪天徐家灭了,他还不知道? 她好喜欢他送的琉璃镜,他让她的日子又重新有了希望。 但这份希望并不稳靠,它随时会消失。 她越来越怕,越怕,就越气徐熙。 重伤的船工陆续被扛走了,死者也运下陆地,准备择日安葬。照理说,现在的船舱应该清净了,但她却觉得血腥味更加浓厚。 她的衣裙在一次又一次的动作间被鲜血染红了,裙摆加重,让她几乎走不动路。 她想吐,只觉清晰的视线正在一点一滴地昏暗。 「四娘。」一只有力的手臂突然扶住她。是徐熙,他救了徐净然后,又立刻赶来了。 凤四娘的脸色很白,她的目光没有焦距,看起来似乎随时会崩溃。 徐熙有些愧疚,重要关头,他抛下了她。但他真的不能不救徐净然。 「对不起。」他说,她是他最好的助手,是他最欣赏的女人,但徐净然是他唯一认可的亲人。他,很为难。 她眨着美丽的水眸,此时它们看起来异常空洞。 徐熙知道她受到打击了,不管她再聪明,乍然见到如此血腥的场面,都会承受不住。 他招来总管,让总管送她回家休息。 但她拉住他的袖子。尽管意识不清,她也没忘记自己的责任,她要待在这里,保护徐家、保护自己的生活。 他无法强逼她离开,只好让她留下来。她继续忙着,但那呆板的动作?让她看起像个傀儡,他越发心疼。 凤四娘只允许自己软弱半个时辰,便又重新振作起来。 船队被劫是个大灾难,她要赶紧统计那些损失,加以补救。 在徐熙救治完船工后,他们一起回家,他转去了聚义园,她回到丹霞院,看着一叠帐,想起它们原先的主人,她忍不住叹气。 终究,他还是只在乎徐净然,唉…… 但她还是执起笔,将每一条帐重新计算一遍。 徐熙去劝告徐净然,不管乌江十八洞的人江湖声名多坏,他们没在兰州犯法,他们也没上海捕文书,身为兰州的总捕头,就不该对他们出手。 徐熙去了两个时辰了,还没回来。 凤四娘想,他也许永远完成不了这伟大的任务。 就像他说的,徐净然是个天真的人,但越是天真,是非观念越是黑白分明,徐净然不会接受徐熙的想法。 她掐着时辰算帐,中间还不忘为他准备晚膳。 他果然没有回来吃。她又把饭菜原封不动地收走。 她也没吃,下午看了那么多血腥,此时她一口东西都吃不下。 她继续算帐,算得头昏眼花。 突然,一只黑色的小鸟落到她肩上。「大美人,亲一个。」尖喙啄上她的脸。 她手中的笔一抖,在帐上落下一大块墨迹。她……居然被一只鸟轻薄了?! 「你……妖怪……」 「我不是妖怪,我是独一无二、风流潇洒、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鸟大侠。」黑鸟说。 「一只黑鸟……自称鸟大侠……」凤四娘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怀疑自己算帐算糊涂了。 「你是只招灾惹祸的笨鸟。」徐熙施施然走进来。 「大少爷。」凤四娘起身行礼。 徐熙看到桌上的帐,再看她眼下的黑影,心里愧疚又怜惜。 他拿下她手中的笔。「我来算吧!你去休息。」他也知道这事重要,所以推她上床榻后,没做耽搁,便埋头算起帐。 她没有睡,坐在床上看他。他算帐比她快多了,毕竟,她接触这些事仅五年,而他已经做了十几年。 他埋首工作的表情很是迷人,全身上下散发着一种可靠的气势,她不知不觉看得痴了。 黑鸟还站在她肩上,轻啄着她的耳朵,叫嚷:「大美人、大美人……」以吸引她的注意。 但她没发现,就沉迷在这份安全感中。 自从经历过一次家变后,她就变得很容易担心,因此特别喜爱他身上的稳重。 至少,此时此刻,她的心是定下来的,不会回想起过去的悲惨。 如果徐熙能永远保持这样就好了……她无声地叹息。 「吱——」突然,黑鸟高声啼鸣。「大美人不看我,我不活了!」它一股脑儿朝徐熙撞去。 「啊!」她吓一跳。 他正好算完帐,放下笔,一把捉住黑鸟,将鸟扔出窗外。 「它……大少爷……」她目瞪口呆。 他笑着走到床边,坐到她身畔,手指爱怜地轻抚她眼下的青黑。 「一只麻烦的鸟,七叔就是为了它跟乌江十八洞的人对上。」乌江十八洞的一位洞主,偶然经过集市,看到那只鸟,很喜欢,便出价要买。偏那卖鸟的欺负外地客,硬把价钱提高了十倍,乌江十八洞的人当然不干,双方便吵了起来,徐净然恰巧巡街,以为乌江十八洞的人欺负百姓,出手干涉,于是两边人大打出手。 徐熙赶到时,徐净然已经被打趴,他若晚到一步,徐净然恐怕小命不保。 他救下徐净然,与乌江十八洞的人讲事实、摆道理,最后狠狠罚了卖鸟人一笔巨款,才摆平这件事。 但乌江十八洞的人已不想要这只鸟,卖鸟人也觉得它招灾,最后它被送给徐净然。 徐净然带它回聚义园,偏偏七夫人不爱,于是黑鸟辗转成为徐熙的责任。 「四娘,你想不想养宠物?」 「大少爷可是要将黑鸟给我?」她想着那只一见面就偷亲她的鸟,真不是妖精?那么会说话,又如此古怪。 「那只鸟是西域异种,又久经调教,言语伶俐,只要你不计较它的好色,平时倒可以陪你解闷。」 她忍不住笑了,怪鸟,但或许是不错的玩伴。 「谢大少爷。」这份礼,她收下了。 他很高兴看她笑,能笑,代表下午的打击已开始消退。 接下来他想放她假,让她有时间玩乐、放松,但愿过些日子,她能彻底抛却那个恶梦。她已经背负得太多,家破人亡、被卖入青楼……他不希望她心底再沉重下去。 他揽着她,两人一起躺下,没做什么,只是单纯地休息。 「四娘,今天委屈你了。」 她不愿再去想那些血腥景象,太可怕了。 她转移话题。「大少爷可劝了七爷?」 他没说话,但长长的叹息却说明了一切。 她早知徐净然是不听劝的,也不纠缠,只道:「大少爷,船队的损失是否报予老太爷知晓?」 他很喜欢她这种明理的态度,让他很轻松。 其实在聚义园的时候,面对顽固的徐净然,和唯恐天下不乱的七夫人,他真的愤怒。 但一回房,见她辛苦算帐、听那鸟胡言乱语,他就消气了。 有个人理解他、支持他,真好。 「说不说也无差别,横竖他已管不动事。」徐熙搂着她的腰,感觉她的身子僵硬,今天的事对她打击太大,她即便躺在床上,也无法放松。 他便打起精神,陪着她东聊西扯,或许不能让她忘记血腥,但至少可减轻她心上的压力。 他一向不多话,但他愿意对她说很多、很多。 近来,凤四娘悠闲许多,因为徐熙把所有工作都揽去做了,她变得无事一身轻。 但她并没有放松对徐家的控制,因为徐熙理事的时候,她就跟在他身边,他也不避她,还教她很多行商买卖、与人打交道的诀窍。 总地来说,这两个月,她收获良多。 此时,徐熙的视线从帐簿中抬起来,迎上她复杂、迷惘的眼。 「怎么,我脸上有花?」最近常常看到她这种眼神,她是害怕他又抛下她? 「花在这里、花在这里。」黑鸟突然啄了她的唇一下。它太好色,只要她一不注意,就会被它吃豆腐。 她抚着微疼的唇,瞪着那只在天空飞得摇摇晃晃的鸟。 徐熙一把捉住它,皱眉。「你一只鸟——居然还喝酒?」 「呃!」黑鸟打个酒嗝。「剑南春,好香。」 徐熙把它扔出窗外去。 他走到她身边,拉下她的手,看着她泛红的唇。指间轻轻地抚着。 「真是只色鸟。」说着,他倾身,吻上她的唇。 她水眸里流转着兴味,吻她的鸟是色鸟,那人呢? 徐熙轻咳一声,假装没看到她眼里的打趣。 「这些帐已经算完了,下午该去码头,给重新出海的船队送行,你也一起去。」他花很多时间陪她,希望能抹去她被抛下的不安。 「是,大少爷。」她脸上笑得很开怀,但眼里依旧有迷惘。 他叹口气。「四娘,我在这里,我不会消失的。」 她低下头,没有说话。因为徐净然不在,所以他会留下来,一旦徐净然出事,他还会记得这个家、记得她吗? 她本就不容易信人,再有过一回不好的经验后,她更难对他付出信心。 他想,话语是无法开解她心里的结,他只能让日后的行动证明一切。 「你去准备一下,过午我们一起去码头。」 「是,大少爷。」她才走出丹霞院,便见小虎在前方探头探脑。 小虎一见她,便跑过来拉住她的手。 「四娘,不好了……不好了……」他神情很难看。 「别紧张,有事慢慢说,我在这儿呢!」她对他微笑,轻轻抽回自己的手。「你是总管的亲戚,未来,也有机会接任总管的位置,要在这么一个大家族里栖身,首先就要学会冷静,否则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用。」 她拍拍他的肩,让他把弯驼的背挺起来。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现在,慢慢说,发生什么事了?」 小虎深吸几口气,在凤四娘鼓励的眼神下,慢慢平静下来。 「四娘,你让我看守聚义园,结果我看到了……」他的脸胀得通红。「七夫人,她……她跟别的男人一起……他们……」 她听着,藏在袖里的拳头悄悄握紧了。就知道七夫人会惹事,果然—— 「这件事发生多久了?」 「我不知道。」小虎很惭愧。「我今早才看到的。」 「认识那个男人吗?」 「是老太爷院里的宋护卫。」 「这件事目前除了你跟我,还有谁知道?」 「没有了,我不敢告诉别人。」 「小虎,你真聪明,做得很好。这样的事是不能宣扬出去的,你能跟我保证,不让第三个人知道,包括总管吗?」 「我发誓,我绝不会将这件事告诉四娘以外的人。」 「好孩子。」她解下颈上的玉观音,挂到他脖子上。 「四娘……」 「这是大佛寺高僧加持过的玉观音,可以保佑你。」她帮他把玉观音放进衣服里。「小虎,你发现七夫人的秘密,若被她知道,恐怕会对你不利,我应该把你调离聚义园的,但我担心你一走,七夫人反而有所警觉,谋害于你,所以短时间内我们得按兵不动,你明白吗?」 「我知道。」凤四娘处处为他考虑,他怎会不了解? 「那你现在再回聚义园去,记住,小心一些,别让七夫人知晓了。」 「好的,四娘。」他点头。「那七夫人再有动静,我该怎么做?」 「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把看到的事告诉我,我来做。」 「这样啊……四娘,你会不会有危险?」 「放心吧!我能保护自己。」说完,她让他回聚义园去。 第五章 小虎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将玉观音掏出来把玩,上头还残留着凤四娘的体香,甜甜的,好像茉莉花,他更痴迷了。 凤四娘站在原地思索着。七夫人居然跟宋护卫勾搭上了?而徐净然还在作他的名捕白日梦,这都是些什么事啊? 这件事要让徐熙知道吗?他若晓得,出手整治七夫人和宋护卫,恐与徐净然生嫌隙。 罢了,还是由她出头吧! 徐净然喜欢七夫人,就暂时放她一马。 但宋护卫……吃徐家的饭,挖徐家的墙角,她绝不能容忍这种人留下。 在大家族里,光是善良,不可能生活得好,还必须学会竞争。 尤其是在徐家,妻妾要争宠、子女要夺权,即便是下人,也得学会逢迎拍马、争名夺利,才能在家里站稳脚步。 现在,凤四娘的主子是徐家接班声望最高的,加上她自己也有手腕,所以愿意为她做事的人很多。 她再舍出一些银两,很快便拉起一队人杀到宋护卫的住所,把人绑出来。 正好今天有船队要出航,她把宋护卫塞进一只木箱,送上船委托船工,等出海后,随便找座岛屿,把宋护卫丢下去。这个人,她是不许他再回兰州了。 庆幸宋护卫是孤家寡人,他若拖了一大家子,她就很难下手了。 她的动作既狠又快,完全不给人反击的余地。 过午,她仍如没事人般,陪着徐熙去给船队饯行。 一伙人祭拜过天地、祝祷平安后,大船开拔,眼看着就要驶出码头—— 「你们干什么?放我下去!闪开,我要下去——」宋护卫居然逃出来了。 徐熙的脸上闪过一抹戾色。凤四娘暗恼自己下手太轻。 他揽住她的腰,两人像大鹏鸟般腾空飞了起来,越过漫长的海岸线,来到宋护卫搭的那条船上。 本来在凤四娘怀里睡着的黑鸟被惊醒,嘎地尖叫:「杀鸟灭口了、杀鸟灭口了——」 凤四娘赶紧捏住它的嘴,藏入怀中。这鸟话多得像猫毛,早知道就把它关起来了。 徐熙二话不说,三记劈空掌,打得宋护卫吐血倒地。 宋护卫一看见徐熙,便知奸情败露,但大家都知道,徐净然宠爱妻子,而徐熙最是看重徐净然,就算他跟七夫人有染又如何?徐熙敢把这件事揭出来,让徐净然难堪吗? 「大少爷,我——啊!」他还妄想着威胁徐熙,谋取生路,但徐熙已一指点破他的气海穴,废去他一身武功。「你好狠毒……唔!」 「你不必感激我,我也不想听你说话。」所以徐熙打碎了他的喉咙。「若非四娘作主,将你驱逐出海,按我本意,势必杀你。」 宋护卫瑟缩一下,此刻的徐熙阴森恐怖如地狱恶鬼。 凤四娘低下头。原来自己的小把戏都在徐熙的意料中。 他会恼怒她的自作主张吗? 看他气得发抖的样子,她有些担心。 徐熙没看她,只是举起手。「来人啊,宋护卫有意往海外发展,你们且好生护卫他,一定要将他送到海之角去,听到没有?」 海之角,那是传说中有名的鬼域,进去的人从来没有出来过。 宋护卫吓得拚命挣扎,却自有船工过来,将他押入船舱。 徐熙携着凤四娘,又重新回到陆地。 船队继续启程,这一次,再没什么东西能让它们停下来。 徐熙打发了其余的家丁后,便背着手往城里走去。 凤四娘看看已转回程的家丁、又看看他,他没给她任何命令,她有些手足无措。 但她只犹疑了一个眨眼的时间,便跟上他的脚步。 一路上,徐熙很沉默。 凤四娘将自己做过的事反覆想了几回,她觉得自己并没有错,渐渐抛却了不安,挺起胸膛,走到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 他阴森的脸色闪过一抹晴。 「四娘,我说过你聪明吗?」 「大少爷提过三回。」一次是她发现帐房的亏空、一次是她收服了总管,还有今天,她处置了宋护卫。 徐熙微笑,脸上已经是一片雨过天青的灿亮。 「今天这件事你做得很好,也很懂分寸,只对付宋护卫,没踰矩地找上七夫人。」身边有了她做助手,他真的轻松很多。 「谢大少爷夸奖。」她脸上染着红,为他那出彩的容颜而心跳加快。 「不过四娘,我还要教你一件事。」 「是。」她洗耳恭听。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像宋护卫那种人,没有资格继续生存在徐家。 他平常行事并不狠,事实上,徐大少爷在兰州的风评还不错,人们说他性情端严,颇有古风。 但宋护卫惹的是徐净然,那便不一样了。他不会容忍任何人伤害徐净然。 「小婢知道了。」再遇到类似的事情,她会杀人灭口。但是……她为难着要不要问,若七夫人再犯,难道还要放任她? 他心里明镜也似,自然知道她的难处。 可对于七夫人,他能怎么办?监禁她?徐净然首先要跳出来反对。 思量半晌,他终于下定决心。「四娘,你给我找几个机灵的丫鬟,让她们轮流,寸步不离地守着七夫人。」 「是。」她觉得可悲,要用这种手段才能获得一名女子的忠心,当初实在不该逼七夫人嫁给徐净然。 徐熙却是不会为过去的事后悔,那没有意义,他的脚步是永远向前,眼睛也只会看向将来。 「还有,那位小虎,好好奖赏他,同时,封住他的嘴,我不要七叔听见任何消息。」如果小虎敢多嘴,他也不会排斥下狠手。 「小虎虽然刚从乡下出来,行事还不够冷静,但他人聪明,也忠心,是个可以培养的人才。」她拐了弯为小虎求情。 徐熙笑着望她一眼。「你很关注他?」 「小婢想训练他,再过三、五年,让他接替总管的位置。」 「也是,现在的总管毕竟是跟着老太爷出来的,虽然一时臣服,却总是三心二意,不是个可靠人,你要理家,就得有自己的班底。」他想了想,同意她的做法。「你且放胆去做,有什么问题,我会替你担下来。」 「谢大少爷。」她心下微松,总算保住小虎了。 两人边走边说,直到状元居,他领头走了进去。 她跟着他,上三楼包厢,直到他坐定,她立在他身后,随时准备服侍他。只要出了徐家大门,她一定谨守主仆界线,不敢逾越。 他没有点菜,小二已经送上香茗和瓜果糕点十二样。 状元居里的菜是出了名地好、出了名地贵,但这里最有名的却是各式点心糕品,听说负责做点心的厨子是皇宫出来的,每日限量特卖,没有事先预定,任他天王老子来,也只能望着空盘喟叹。 所以今天这一顿是徐熙特地安排的。 凤四娘不明白,他怎会突然搞这一出,记得他最不爱吃点心啊! 「四娘,你也坐下吧!」待小二一走,他便替她拉开椅子。「这一顿是奖赏你的,若还要你服侍,便失了原意。」 原来是为她!她双颊泛红,心里激动,但还是有些犹疑。 「可律法规定,平贱不能同席,小婢……」若让人告上衙门,安他一个侮辱平民之罪,轻则罚款,重则会被打入贱籍的。 「所以我寻了个包厢,门都关起来了,谁能看见?谁又能说我们违法?」即便看见,他也不怕,在兰州,他就是律法。 她没再推辞,小心坐到他身边。 他很开心,她就是这么懂人心,不会在无谓的事上与他纠缠不清。 他替她泡茶。「这是新春的龙井,你试试。」 她看着澄碧的茶汤,满溢的香气,薰人欲醉。 但更迷人的是他的眼,盈盈波光里,荡漾着温柔。 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她被二公子买下,送到丹霞院,他半躺在长榻上,懒洋洋地应对二公子,那慵懒风情如江山多娇,她永远难忘。 她很庆幸,才经历惨剧的自己,便遇上一个好主子,因为他当时看她的眼就像现在——欣赏中含着鼓励。 二公子走后,他对着她笑,说让她当大丫鬟,让她管后宅。 他给了她一部分权力,但当时,她更需要的是一个保护者。所以她把自己给了他,请求他保护她,他答应了。从此,不管谣言流传,他总是信她,再没将她送人。 当她从悲伤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把徐家当成自己的家,愿意花一辈子守护的家。 但随着两人相处日久,她却发现,这个帮助她重新站起来的男人,却不肯花费全部的心思与她一起守护这个家。 他的心中有更重要的事,教她不免对他有了怨怼。 可今天,重温他的笑,她忍不住期待,他会不会改变? 她捧起茶杯,本来对他不信任的心正悄悄松动,突然…… 「为什么是茶?我要喝酒。」那只黑鸟又从她怀里钻出来了。「小子,笨蛋,没有酒怎么灌醉美人?怎么一亲芳泽?笨死了、笨死了……」 徐熙翻个白眼,捉住黑鸟,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一把扔了出去。 凤四娘忍俊不禁,笑了起来,那飞扬的眉眼像盛放的牡丹,是他见过最美的一景。 他的心不自禁地柔软。这个聪明、忠心、又一意为他着想的女人,他真的对她不够好,他只是准备了一餐,她便笑得这样灿烂,她的yu望是如此渺小,他真该多体贴她一点。 当七夫人发现她再也找不到宋护卫,而凤四娘领着六名丫鬟,说是要贴身服侍她时,七夫人就知道,她的好事被凤四娘打坏了。 她气愤地举起手,一巴掌挥下。「贱婢——」 但徐熙挡住了她。他不想跟七夫人翻脸,所以把这件事交给凤四娘处理,可这不代表他会袖手不管。 凤四娘毕竟是丫鬟身分,七夫人若针对她,她会很麻烦。 「我的人不是随便可以动的。」他一向是护短的性子。 「是吗?」七夫人恨恨地抽回手。「那你想怎样?你能怎样?告诉徐净然我偷汉子吗?徐熙,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猖狂?别忘了,论辈分,我还比你高一截。」 徐熙只是笑,很冷、很阴沉,像暴风雪来临的前夕。 「我当然记得你是我七婶,可你想不想知道,宋护卫现在何处?」 「了不起你杀了他,可你别忘了,这个家里有一百二十个护卫。」只要她愿意,凭她的美貌,她可以勾引无数汉子,徐熙能奈她何? 「我没杀宋护卫,我送他去了海之角。瞧,我是很仁慈的。」但把人送去海之角,却是比死更为难。 七夫人的心抽了一下。「徐熙,你好狠。」 「多谢七婶夸奖。」他翩翩行完礼,招过凤四娘,准备离开聚义园。 凤四娘吩咐六名丫鬟看妥七夫人后,便跟上了徐熙的脚步。 「七夫人,请。」那六个丫鬟把七夫人团团围住。 凤四娘选的人都很好,美丽、大方、楚楚可怜,没人想得到,她们个个手下都不含糊。 所以当七夫人撒泼,要打那些丫鬟,却发现自己被压制得一根手指都动不了时,她暴怒了。 「徐熙,你敢这样待我?」 「七婶还是好好休息吧!只要你不起坏心思,我还可以保你一生富贵。」 「若我不肯呢?哼,了不起鱼死网破,等净然回来,我就告诉他宋护卫的事!」她豁出去了,与其守着一个残废的丈夫,她宁要绚烂的刹那。 「那么,下一个去海之角的人,就会是陈别驾。」陈别驾是七夫人的亲生爹爹。 「你敢?!」七夫人真正害怕了。如果徐熙愤怒、威胁她都好,这起码表示,他心里有弱点,她可以乘机而攻,但他这么冷静,她反而束手无策。 徐熙没说话,只是微笑地走出去。 凤四娘跟在他身后。不管他再宠信她,她都不会跟他并肩,她很懂自己的分寸。 七夫人怨怒的视线一路追着他们,直到他们两人走出聚义园。 一只黑鸟从凤四娘怀里钻出来,尖声叫道:「美人,好酒好菜给大爷送上!」它又去吃凤四娘豆腐了。 凤四娘偏头,没闪开,被它在唇上啄了一记。 「从今天起,你再也没酒喝了。」她从小到大没养过宠物,第一次养就是只色鸟兼醉鸟。它每天清醒就占她便宜、然后偷酒喝,喝醉了,便窝在她怀里睡觉。难道宠物都是这样的? 「没天理,美人虐待鸟大侠,我要抗议、我要上诉、我要——」 第六章 徐熙截断它的话。「我给你十种酒,若你能分辨清楚,以后我每天都供应你十种酒喝。」因为今天的天气很好、因为解决了麻烦事、因为黑鸟的插科打诨让人放轻松,更因为凤四娘在他身后笑得灿若朝阳,徐熙也起了玩乐的兴致。 他紧绷的眉眼松了开来,带着一种清风明月的开朗,分外可亲。 「但你若分不清酒的品样,从今以后,便不许你喝酒。」他笑说。 「大少爷,它已经是一只醉鸟,再喝下去,就别指望它有清醒的时候了。」凤四娘不知道他怎会开这种玩笑,但看得出他现在心情很好,便也与他说起笑来。 「它醉着跟清醒时有分别吗?一样嘴贱、一样没用。」他轻弹一下鸟头。 黑鸟咚咚咚地从凤四娘身上滚下去。 「唉呀!」她急忙去捞,嘴里是对这只鸟叨叨念念,但心里还颇爱这小家伙。 可她太紧张,险些滑倒,徐熙及时扶住她,顺势便将她的手捞进掌中握着。 这一刻,七夫人的眼睛亮了。看来徐熙也不是毫无弱点,凤四娘不正是他的弱点? 黑鸟摇头晃脑地在凤四娘的肩膀站稳。「小子,敢看不起你家鸟大侠,我分给你看,以后每天二十样酒。」 这家伙还懂得讨价还价了。 「闭嘴。」凤四娘瞪它一眼。「你再每天喝得醉醺醺,就罚你睡茅房。」 「河东狮吼了、河东狮吼了……」黑鸟飞到徐熙肩头。「小子,娶妻娶贤,你可要想清楚了,不要娶个美人回家,罚你每晚跪算盘——呀!」 「你再胡说!」凤四娘伸手捉鸟,娇颜红似霞栖。 「哈哈哈——」徐熙仰头大笑。 他并不在乎黑鸟的威胁,相反地,他把凤四娘的手牵得更紧。 娶妻,他没想过,但现下,有凤四娘相陪的日子,他很满意。 丹霞院里,凤四娘伏在桌上小憩,手边还叠了一堆帐。 黑鸟在旁边,偷偷地拿翅膀沾墨汁,画她的脸。 这鸟很小心眼,还在记恨数日前她说要禁它酒的事,逮着机会便整她。 徐熙本来是怀着一肚子气回来的,但看到这可爱的一幕,满心怒火烟消云散。 傍晚,徐净然找他一起用晚膳,他挺开心,自从徐净然娶妻后,便很少邀他相聚了。他以为徐净然是想与他诉叔侄之谊,想不到徐净然是要他娶妻。 徐净然的理由很冠冕堂皇——他年纪到了,得为徐家传宗接代。 但徐净然要他娶的人却令他火冒三丈——七夫人的远房堂妹。哼,陈家的女人会是贤妻良母的料吗? 不必问也知道,这件事是七夫人在作怪。七夫人想报复他对宋护卫的处置,一旦他娶了陈家女,一来,七夫人的势力可以渗透进丹霞院,二来,离间他与凤四娘的关系,第三,若这个陈家女也学七夫人爬墙,还能在他脸上大大地抹一层灰。 他不惧七夫人的手段,那女人再蹦跳,他也当耍猴的看,但她利用徐净然逼迫他,却真正让他愤怒了。 那女人以为自己是谁?七婶?抱歉,他只有一个七叔,连爷爷、奶奶、爹爹、娘亲,他都只当是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何况一个不知好歹的女人。 他会让她闭嘴的,但徐净然说娶妻是言之有理,可他无法想像丹霞院中迎入一个女主人。 美丽的,他嫌不够聪明,聪明的,可能不贴心,贴心的,怕是少了几分温柔……最终,他的视线落到凤四娘身上。 他走到桌前,捉起黑鸟。「小家伙,玩得很快乐吗?」 黑鸟的嘴被他捏着,发不出声音。 他看着凤四娘黑了半边的脸,衬着另一半雪白,忍不住笑。「你也有这样可爱的时候。」他只见过她强势、软弱、机灵百变,却不知她会糊涂到被一只鸟捉弄。 他脑海里浮现一个画面——她穿着大红嫁裳,坐在床前,妖魅无双的脸蛋,对他露出害羞可人的笑容。 他心里很轻松,竟有几分期待那样的画面。 是因为喜欢吗?他对她没有太激烈的情感,但他确实享受跟她在一起的时光。 打小,除了七叔之外,她是唯一能走进他生命、他也愿意让她理解的女人。 他外表温和,本性其实孤僻,大概因为他小时候见过太多争名夺利、斗争陷害的黑暗,教他讨厌人,他有很多合作伙伴和手下,但他没有朋友,亲人就一个徐净然,后来又多了一个左右手——凤四娘。 他也没兴趣多与人结交,那些交际应酬让人厌烦,但他会惦着她的喜怒哀乐、想保护她,不受人欺负。 所以,他理性地分析,若能娶她,该是个不错的结局。 偏偏,它很难实现。律法规定,平民跟贱籍者不能成亲。 他很强,可他依然无法跟整个国家律法对抗。 低低的叹息逸出,凤四娘被惊醒了。 「大少爷。」她起身,行礼如仪。 即便刚睡醒,她的眼睛仍然清澈,像两潭碧湖,波光盈盈、灩潋照人。 但就是她这副认真的表情,让他更想笑。 他微低下头,剑眉斜飞,凌厉的眼罩着薄雾,像煞秋天里,风姿决然的清菊。 她被笑得糊涂,但看他欢颜,却愿意沉醉得更糊涂。 他举袖,拭向她脸上的墨迹。她看到那抹黑,脸色更黑了。 「我……」她本想问谁整她,却见他手上那只黑鸟,半边翅膀有未干的墨汁,不必问了,凶手在那儿。「让大少爷见笑了。」她狠狠瞪着鸟。 他把凶手送给她。「随你处置。」 本以为她会将鸟惩罚一顿,她却笑得像捡到了一百万两银票。 「小家伙,你说我们的禁酒令再延几天好呢?」 「嘎!」黑鸟尖叫。「没天理!虐鸟啦、虐鸟啦……」 「那我不禁你酒,相反地,我送你酒喝,但是……」她笑容更加温柔了。「每天一百斤,你若喝不完,我就把你泡鸟酒。」 黑鸟呆了,徐熙也怔了,好办法,好恶毒,但他好欣赏。 「哈哈哈——」这一晚,徐熙的笑声响遍丹霞院。 这一晚,向来显得暮气沉沉的丹霞院,再次光彩焕发。 一番云雨后,徐熙抚着凤四娘光滑的背。他一直很喜欢她的肌肤,柔嫩软绵,比最上等的丝绸还要舒服。 她像只慵懒的猫儿,窝在他怀里,感觉背后他的手滑动的频率,一阵快、一阵慢。这代表他在想事情。 她安静地等待着,不打扰他。 过了一盏茶时间,他低喟口气。 她方开口。「大少爷有心事。」 他唇角勾笑,心想,这辈子都找不到像她这样理解他的人了。 「七叔要我娶妻。」 「以大少爷的年纪,是该娶妻了。」她不以为他一辈子就只有她一个女人,她毕竟只是一个通房丫鬟。 但她知道,只要她努力,就可以赢到他身边一个永远不被取代的位置。那不是妻子,是他的床伴、助手兼知音。 就算他娶了妻,她也不会被抛弃。 「我还不到三十。」至少,徐净然是年过三旬才迎进七夫人,他比徐净然娶妻时年轻多了。 「但大少爷是长房长孙,很多人都指望你开枝散叶。」 她说得这样诚实,反让他更想叹气了。 「四娘,我娶谁呢?不管是府里的人,还是府外的人,我没一个喜欢的,我无法忍受与她们一起生活。」 她怔了一下。「这是个很大的问题。」其实她想笑,现在的徐熙看起来很孩子气。 他睨了她一眼,捏捏她的鼻子。 「四娘,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我若娶个妒妇,你将来还有好日子吗?」 「大少爷不会容许夫人欺负我的。」 「喔?」 「我是大少爷的好帮手。」不是爱婢、不是宠妾、不以色侍人,她能在他身边待得更久,或许他有一天会休离自己的夫人,但只要她还能办事,他便不会赶她。 「呵呵呵……」他低笑,太喜欢她这份自信和能力了。「四娘,我现在觉得你才是我应该娶的人。」 她柔软的身体僵了一下,顿时间,悲伤像被打翻的墨汁,点滴渗入心湖,染黑了她的心。 成亲?贱籍的人只能跟贱籍的人通婚,生下贱籍的孩子。 因此,当她被大哥卖入青楼,她便绝了成亲生子的念头。她不想这卑贱的名号跟随她的子子孙孙,永生永世。 但她确实是喜欢他的,所以才拚了命地在他身边挣下一个立足的位置。 爱起源于何处,她不记得了,也许,在他抱她的那一晚,她便动了心,可也在同时,她掐灭了心底的爱苗。 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跟她提成亲,那早熄的情火,又轰轰烈烈地烧了起来。 偏偏,她还非常冷静地想着这是件不可能的事。 一阵哽咽涌上喉头,她强行咽下。「大少爷,平贱不能通婚。」 他心中有一块地方崩溃了,为了她话语里的绝望。 徐熙更用力搂紧她,低声地问:「四娘,你想嫁我吗?」这不是试探,只是很单纯地询问她的意见。 「小婢没有资格。」她与他,都无能更改律法。 「有钱能使鬼推磨。」如果他能给徐净然买一个官位,为什么不能帮她买一个平民户籍? 她讶然地瞪大眼。「我从没听过那种事,它……真的可行?」 「没听过,不代表没有。」 「真的能买?」 「买不了,就威胁。金钱、武力、权势,总有一样可以使人屈服。」他对操纵这些东西很有经验。 她彷佛在黑暗中迷路的人,乍然见到一丝光亮。 「若金钱、武力都不行,要怎样的权势,才能让我重回平民?」这一刻,她心里的yu望像燎原野火,勃勃烧了起来。 这样的她,妖艳彷佛毒罂粟,致命又绝美得让人无法抗拒。 他的心忽地跳得很快,成年后第一次无法妥善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低头,狠狠地吻住她,大掌沿着她的背,抚上她挺翘的臀,那犹带湿润的沟壑,是最销魂的魔域,让他忍不住再一次沉迷。 当他的身体重新埋入她的,她纤细的脖颈微扬,发出甜腻申吟。 「唔,大少爷……」 他律动着,脸色因为激情而泛红。 「四娘,」他舔上她的耳垂,轻轻地低语:「听说只要能在大比中考进前三甲,赴琼林宴时,便可向皇上提出一项恩赏。」 她瞪大了眼,那是多么了不起的赏赐,他愿意给她? 他起伏得更欢快了。「为什么不呢?四娘,我想你做我的妻子,你也愿意,我便去实现它。这又不是什么难事。」他对自己一向有信心。 「大少爷……」她用力抱紧他,泪水湿润了他赤裸的胸膛,和他的汗混在一起,再也不分彼此。 这一刻,她觉得他就是她的天、她的地,只要他存在,她就有希望—— 聚义园里,徐熙轻捻着手指,听徐净然第五次告诉他娶妻的好处。 当然,他不排斥娶妻,但他绝不会娶陈家女。 可徐净然说得欢快,不论他怎么拒绝,他就是坚持不懈地劝说。 也许他该重新评量七夫人对徐净然的影响了,她居然能让一向性软如绵的徐净然一改过去,和他针锋相对。 徐熙心里升起一股冷厉。他对七夫人还是太客气了。 既然你这么有精神折腾,就别怪我手下不客气。他想。 徐净然说得告一段落,口渴得捧起桌上的茶,咕噜咕噜灌着。 「小熙,我跟你说了这么久,你应该能够理解娶妻对你的好处吧?相信七叔,我不会害你的。」 七叔是不会,但七夫人就难说了。徐熙微笑,执起茶壶,替他重倒一杯茶。 「七叔,娶妻一事,我已反覆思量,我决定明年冬迎四娘过门。」 「喔,好——啊!四娘,哪个四娘?」不是他想的那一个吧? 徐熙微笑。「四娘也只有一个,还会有哪个?便是我房里的凤四娘。」 徐净然跳起来。「你……凤四娘……你们……小熙,平贱不能通婚的。」 「我自然有办法消去四娘的贱籍。」 「那陈小姐——」 徐净然没说完,七夫人便闯进来,气呼呼地骂:「那贱婢!她有什么资格做少奶奶?」 「七婶。」徐熙拱手。在徐净然面前,他不会对七夫人无礼,他毕竟得给徐净然面子。 「夫人。」徐净然皱眉。他实在很怕自家娘子和侄子对上,手心手背都是肉,他很为难啊!「小熙的事,他自有主张,你先别嚷嚷嘛!」 「净然,凤四娘那狐媚子你也见过,本来只觉她妖了点,想不到这么有野心,勾引主子收房就算了,还想做少奶奶?这样的女人,若让她进了门,你以为徐家还会有好日子?还会有将来吗?」她得彻底断了凤四娘的辉煌路才行。 「这个……」徐净然为难了。他也认同娘子的话。 第七章 徐熙却笑了,神色中几分满足和畅然。 「我就喜欢四娘有野心、有手段,这样的女子才匹配我。」人活着,就该有yu望,什么都不想的人,全成仙去了。 「你——」七夫人气得俏脸通红,拉着徐净然的手,不依地摇着。「净然,你看,你侄子就是这么忤逆我,还有没有长幼尊卑之分?」 「可是……小熙只是说他心里的想法,也没错啊!」 「你这糊涂虫!」七夫人咆哮。 徐熙锐利的一眼横过去。谁也不能欺负徐净然,就算是七夫人亦然。 七夫人吓一跳,躲在徐净然背后。 徐净然只得再做和事佬。「小熙,夫人没那意思,我们就是拌拌嘴,每一对夫妻都是这样的。」 但一般的妻子不会打心里瞧不起丈夫,还红杏出墙。 七夫人……留下她,对徐净然真的好吗?徐熙心里动摇了。 「七叔,事情便这么定了,明年冬请你喝喜酒。我还有事,先行告辞。」他得好好想想,该拿这个七夫人怎么办。 眼看着徐熙就要走出门,七夫人恨得直掐徐净然的腰。 「你这没用的东西!就这样放他走,我堂妹怎么办?」她是一定要促成这门亲事,给自己找个帮手,否则她在徐家,地位连个婢女都比不上。 徐净然拚命安抚她。 方到门前的徐熙突然停下脚步,对着七夫人扬唇一笑,那一抹弧就像宝剑的锋刃,寒光森森,彷佛轻轻一挥,就可以劈天裂地。 七夫人掐住徐净然的手瞬间停了,她只觉自己再动一下,就会身首异处。 「七婶以为四娘的聪明才智、心胸手段如何?」徐熙越笑,七夫人就觉得越冷,不知不觉,她的脸白了。「哪怕有一天,我娶了别人,四娘依然是我的助手,也是我的通房丫鬟。若她有意与我娘子争宠,我必然袖手,谁赢了,我便将最大的权力给那一位,至于输的……这世上,有人会去关心一个输家吗?况且,我有信心,不论跟谁斗,四娘都不会输。」 他在一个充满斗争的地方成长,耗费无数心思,拥有了自己的地位,自然也要身边的人努力追寻,而不是空等着他的赐予。 说完话,他迳自走了。 七夫人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从他留下来的压力中挣脱。 「你……你不是人,你这个疯子……」 听着娘子的叫骂,徐净然除了拦住她,不让她追出去外,也只能苦笑。 「夫人,小熙也没说错,在徐家,除了我们,哪一房不斗得昏天暗地?」 「你还说,都是你太没用!你这个懦夫——」七夫人把在徐熙那边受到的委屈都发泄在徐净然身上了。 而他也只能抱着头,任娘子打骂,心里无限哀怨。为什么她和徐熙就是不能和平相处?唉—— 徐熙才出聚义园,便被凤四娘拦住了。她脸色很难看。 「发生什么事?」 「七夫人怀孕了。」 霎时,他的脸色比她还要阒暗。 徐净然一出生便肢体残缺,早被诊断出来,一生难有子嗣。 所以,七夫人的孩子……有可能吗? 「孩子是七叔的,或是宋护卫的?」若是后者,他绝不留情。 「小婢不知。」她也是听见小虎汇报七夫人在喝安胎药,才知此事。「而且……七夫人不止宋护卫一个情郎。」 砰!徐熙一拳打断了身边一棵碗口大的树。 「走,回丹霞院再说。」 「是。」她走在他身后,一边使劲掐着正在怀里发酒疯的黑鸟。这家伙,净惹祸、成天乱闯,什么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事,都教它发现了……唉,希望徐熙别把它拿去炖鸟汤才好。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丹霞院,关上了门,所有童仆丫鬟都赶出去。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别张扬的好。 徐熙阴沉着脸,看向凤四娘。 她的手又不着痕迹地往怀里护了下。黑鸟虽恶,总是宠物,她还是想护它的。 「今日,小婢去向老太爷请安,黑鸟突然冲着二管家喊『奸夫』,小婢一时也不明白,回来后想起宋护卫的事,他也是老太爷的人。小婢心里怀疑,便将老太爷房里伺候的全理了一遍,却发现他们多跟七夫人有关系。不过我们派人监视七夫人后,这样的事便没有了。」 「全部?」 「八成。」她也很讶异,七夫人手段如此厉害,竟将老太爷身边的人掌握了八成,足足有六个呢! 徐熙眉头皱了起来。「她这是想藉着老太爷身边的人,操纵老太爷,进而对付我。」这个女人可真不简单,野心大到想吞下整个徐家了。 「是的。」她盘问过那六个人,证实了七夫人色诱他们,图谋陷害徐熙一事。但知道一切后,她却为七夫人不值,这六个人根本没想过为了七夫人与徐熙对抗,他们都抱着送上门的女人,不占便宜是傻瓜的念头,与七夫人欢好。七夫人手段使尽,也只是一场空。 「那些人呢?」吃里扒外的东西,他是不会轻饶的。 「因为其中有两个是家生奴,祖辈已在徐家待超过百年,因此小婢作主,将他们连同其家人共三十二名,全驱至岭南,就在那里终老。」她嗓音有些干涩。这样的自作主张,实在是踰矩了。 徐熙看着她,目光如刀锋般冷厉,她低下头,动都不敢动,心跳得像要跳出胸膛。 气氛一下子沈窒了,整个房间好像化成了一张巨网,而她则是落入网中的蝴蝶,挣不开、逃不过。 徐熙看她脸色由白转红,再变为正常,他可以看到她半垂的眉眼间写着坚毅。她并不后悔自己做的事,尽管她深知自己超过了。 他神色放缓,本也没有怪她,只是想试试她是不是容易动摇的人?结果证明,她志坚如铁。 这样也不错,成功向来属于能坚持的人。 「四娘,你心很软。」所以她趁他下令杀人前,将人赶走了。就像她处置宋护卫那样。 她抿着嘴唇,好半晌才说:「大少爷,那三十二人中,有五个已是白发苍苍,还有两个襁褓幼儿,小婢实在不忍。」 「你把人赶走后,可收拾了首尾?」他说,身上的冷冽之气已完全消失了。 她的心咚地落回原地。看来徐熙已原谅她。 「小婢又重新选了六名心腹,送到老太爷房里,保证老太爷不会察觉此事。」 「那些人的卖身契呢?」 她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四娘,你送他们到岭南,就是不想他们再回来,但此去千里,难保他们不会生出事变。他们是徐家的家奴,他们惹事,就是徐家惹事,为免后患,便得撕了他们的卖身契、消了他们的户籍,如此,再有天大麻烦,也扯不到徐家头上。」 可没有户籍,这些人就成了黑户,往后连卖身为奴的机会都没有,岂不断了他们的将来?她刚想驳,又想到,一些背叛者和整个徐家相比,孰轻孰重?她难道要为了他们,置徐家于险地? 她不是神,护不到所有,便只能舍外人而选择最亲密的。 心头虽然不忍,但有些事还是必须做。 「小婢知道了,以后再不会留下后患。」 他并不相信这句话,因为她心太软。但心软也有心软的好处,至少,他能确定,不管他将她教导得多么厉害,她的本事都不会用在他身上。 人,没有十全十美,他也有缺点,所以他也能包容别人的缺点。 不过她的心软也注定了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不能让她插手。 他准备铲除七夫人,或许这会令徐净然一时间非常伤心,但长痛不如短痛。 先布个局,让七夫人出点意外,她若死,一了百了,她侥幸不死,他也会发布她的死讯,瞒着徐净然将她关押起来,等她产下孩子,婴儿可以抱回徐家养,但至于七夫人,绝不能留。 虽常道斩草除根,但真正操作起来,他还是一直给人留余地的。 徐熙转移了话题。「那只鸟呢?还在你怀里睡着?」 「大少爷,这次多亏有它,我才能发现七夫人的阴谋。」虽然黑鸟的嚷嚷也差点将七夫人的奸情泄漏出去,但将功补过,她希望徐熙饶了黑鸟一回。 「你连只鸟都这么用心。」他看穿了她的小把戏。「既如此,怎不将它一起送走?」 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把它送走了,可它又自己飞回来。」并且铸下第二个大错,她现在还不敢讲。 他看了她好久,却生不起气来。 「你啊!都算计到我头上了。」他叹笑。「罢了,我也不跟一只鸟计较,但你得想办法让它将鸟嘴闭紧,我不想在府里听见任何谣言。」 「是,大少爷。」她松了好长一口气。 他上前去,捏捏她的鼻子。「你啊,我第一次发现你这样地妇人之仁。」话虽如此,他的口气却是宠溺的。 她腼地笑,害羞地窝入他怀里。他的宽容让她心里泛起一丝甜意。很少有主人能够容忍一个自作主张的下人,而他能,她何其有幸能待在他身边…… 她从怀里拎出黑鸟,徐熙立刻闻到一股冲天酒气。 「它又喝醉了?」天底下怎么有这样的醉鸟?还让他碰见了!「你不是禁了它的酒?」 她嗫嚅着,道出了第二件错事。「它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到大少爷的藏酒,所以……」 他从来只会闪现精明的眸子,头一回出现一种名为「呆滞」的情绪。 他的脑袋呆板地往卧室转去,在那里,他收了两瓶百年的女儿红,都是万金难买的珍宝。 她很遗憾地向他点头,他那些酒全泡汤了。 黑鸟醉得很,还学人打呼噜,徐熙突然有股把它扔进汤锅的冲动。 「四娘,你说晚上我们炖鸟汤如何?」 黑鸟被这骤然的杀意惊醒了,拍着翅膀飞上屋梁。「我不好吃、我不好吃……」 「你怎么知道?」徐熙冷冷地问。「你吃过?」 「没有,但我不好吃。」黑鸟想逃命了。 但徐熙一个挥袖,房里的门窗关得密密实实,黑鸟逃无可逃。 「你没吃过炖鸟汤,就没资格批评它好不好吃,除非你先吃上一回。」 它毕竟是鸟,再伶俐也斗不过人,尤其是遇上在争斗中磨练成精的徐熙。 「不如今晚我请你吃,你吃完再告诉我,炖鸟汤好不好吃?」徐熙说。 凤四娘不知道他也会跟只鸟生气,真是长见识了。她螓首埋在他怀里,偷偷地笑。 黑鸟越发糊涂了。把它炖了请它吃,它吃得到吗? 它想得头疼,一股脑儿从梁上栽下来,差点成了第一只想事情太专注,忘记飞翔而摔死的鸟儿。 徐熙及时伸手接住了它。 黑鸟还在喃喃地念:「炖了我,请我吃,我吃得到吗?可能吗……」 徐熙翻了个白眼。 凤四娘抱着他的腰,笑到腿都软了。 夜里,凤四娘只着单衣,在桌上摆了二十碟酒,让黑鸟边品酒,边记清酒名和年份。 徐熙倚在榻上,漆黑的发刚洁净,光滑地披在肩上。长发的湿气浸润了雪白绸衫,那半透明间,古铜色的肌肤若隐若现。 他神色慵懒,手上端着二十年的陈年女儿红。本有百年佳酿,可惜被只鸟糟蹋了。 「你真想把它训练成品酒鸟?」 她回眸,见他眉间春色,旖旎浪漫,心如小鹿乱撞。 人总说她妖冶艳丽,风华绝代,他们肯定没见过此刻的徐熙,否则便能知晓,什么才是真正的魅惑众生。 「这鸟太无聊,才会整天捣蛋,给它找点事做,便不会到处闯祸了。」她回答,声意带着情欲的沙哑。 他挑眉,古人诚不欺他,灯下看美人,果然是一种享受。 尤其,这美人又与他心意相通的话,那是一种温暖的、教人忘却世间烦忧的幸福。 他心里对她的怜意如暴雨时的巨浪,滚滚翻起。 「四娘,你真认为一只鸟能拥有监别酒类的本事?」他压低的嗓音里也添入了挑逗。 她心跳更急,身躯发烫。 「嗯。」她完全不敢看他了。 不知何时,他来到她身后,一手执着酒杯、一手拿酒壶。 「四娘,你为什么不抬头回话?」他灼热的吐息就吹在她耳畔。 她浑身一颤,彻底软了。 他及时向前一步,让她倒入他怀里,免得栽落地面。 他将酒壶放在桌上,一手搂着她,坐在她身边。 「四娘,你动心了……」他轻笑。 她好害羞,一句话都不敢回。 他低头啜了口酒,哺入她口中。 她初时怔愣,身体微僵,到后来,情潮翻涌,小手紧紧攀住他脖颈。 当她芳香的津...液与美酒结合,一种异样的甘甜在他唇舌间蔓延,他忽然发现,二十年的陈酒也不比百年的差,甚至别有一番滋味。 第八章 他忍不住再试一回,确认了一件事,酒的浓醇和她的唇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是她让这普通的酒横跨了数十年时光,成了绝品。 不知不觉,他与她分享了一壶酒。 当那壶嘴再也流不出一滴酒时,他有些吃惊,自己竟已饮得三分醉。 自有记忆起,他便没失控过,他喝酒,只在品,不醉人,他不喜欢酒液带来的脱序,容易使人出错。 但在今晚,他却失控了。 「四娘……」她对他影响这么大吗?他抚着她泛红的脸,心里竟很欢喜。也许他不止当她是助手、是知己,他还有点爱她。 爱,比喜欢更进一层,所以他宁愿突破万难娶她,也不要七夫人介绍的女人。 爱,也是一种陌生的情绪。 他不了解爱,但也不排斥,甚至,有一点渴望和她之间的爱情。 「四娘,夜了,别再玩这只鸟了,我们歇息吧!」今晚,他特别想要抱她。 「是,大少爷。」在他怀里,她羞答答的,竟比初夜更无措。 「四娘,我们——」 「嘎!」黑鸟很杀风景。「我记住了,美人,你答应的酒呢?」 徐熙横它一眼,一只手抱着凤四娘,一只手打乱桌上酒碟的次序。 「真记住了?那把这些酒的名字说一遍,从第一碟开始。」 黑鸟有些呆。「你赖皮!」它记住了,但是记住「名字」,不是记住酒味。 「品酒是要监别酒的滋味,不是让你傻记酒名,呆鸟。」徐熙不理它,抱起凤四娘往内室走。 她螓首埋在他怀里,不敢动一下,心里有个悸动,这一夜会很不寻常。 她要由着感觉走,不让理智冒出头。 但黑鸟不依不挠。 「不管、不管,我要喝酒……」它撒泼了,追着他两人身后乱叫。 徐熙只管往前走,直到将凤四娘送到床上,回手捉住黑鸟。 「呆鸟,滚!」情人的夜晚,不需要一只鸟来作梗。 黑鸟又被丢出窗外了。 徐熙把它丢得很远很远,保证它今晚都没有办法再回来破坏他与凤四娘的好事。 他转身,迎上她烟雾迷离的秋眸,点点的眷恋化成了天罗地网,缠住他的心。 他微笑着走向她,每一步落下,心都有一分踏实。 他没有尝过这样美妙的滋味,当他上了床,看着她,心底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软弱。 但当他的手拥住她,当她毫无保留,将他纳入她的身体之后,他的心又变得无比坚实,这一刻,他无惧任何挑战,他可以突破任何难关。 难怪人们总想找个心灵依靠,原来心有依靠时,一个人可以变得这样勇敢。 「四娘……」他深深地吻住她。 不多时,阵阵的缠绵申吟在房里响起。 烛爆双蕊,丹霞院的春天也近了。 七夫人很害怕,她突然发现自己找不到娘家爹娘了,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监视,她的话没有人听,甚至,她没办法跟外面连络…… 她知道她把徐熙彻底惹火了,徐熙准备对付她。 她一直以为徐熙把徐净然当心中宝,只要徐净然还爱着她,为免徐净然伤心,徐熙就不敢对她动手。 她还是低估了徐熙的狠辣。 怎么办?她有能力反抗徐熙吗?答案是,不可能。 所以当徐净然告诉她,他因公务要外出三天,让她好好留在家里等他时,她彻底慌了。 徐净然的离家一定是徐熙安排的,他要在这三日内杀了她。 「别走,净然,你不要去!」七夫人第一次在徐净然面前显出柔弱。 徐净然有几分讶异,却有更多的欢喜,原来他的夫人也是会依恋他的。 他用力搂紧她。 「夫人,我这是奉命公干,不能拒绝的。你放心,待这回事毕,我就请三月长假,每天都陪着你,好不?」 「等你事毕回来,我已经死了!」她恨恨推开他。 「胡说,好端端地,你怎么会死?」 「我……」难道要跟他说她的阴谋?她的放荡?她不敢,只好又求他。「净然,你不明白,我……求你,别走好不好?」 「我要不去,使君大人会革我职的。」他为难。 「你那总捕头的位置根本是虚的!你还怕什么革职?」她怒咆。 他脸色一变。或许他的本事不是很好,但他一直很拚命,也希望别人能看到他的努力,尤其这个人还是他的结发妻子。 七夫人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又换了副恳求的表情。 「净然,我真的不能离开你,不然,我跟你一块去?」 毕竟是自己心爱的女子,徐净然也无法对她气太久。 「夫人,我这是公事,怎能带你去?」 「你怎么这样蠢!」七夫人气急败坏。「到底要我怎么说你才会懂?」 问题是,她什么也没说,要他懂什么? 看他一脸迷糊,七夫人差点气得吐血。 「我老实告诉你吧!徐熙要对付我,我不能一个人留下来,他会杀了我的!」 「小熙怎么可能对自己人动手?尤其你还是他七婶。」 「他若当我是七婶,就不会派人监视我了!」她指的是外头那六个丫鬟。除非她跟徐净然一起,否则她们绝不放她单独一人。 「什么监视?那是保护。小熙跟我说过了,他不允许像采花贼那样的事再度发生,所以选了几个懂功夫的丫鬟到聚义园服侍,他是好心,你怎么总将它往歪处想?」 「是你太天真,你没看出来吗?徐熙也许敬你,却从没将我当七婶看待。」 「你当然是他七婶,你忘了,你过门时,小熙送了你多少礼物?他亲口说过,只要我们一天在一起,他就会保护你。」而徐熙一向言而有信,所以徐净然相信他。 「那是看在你面子上,否则他根本不将我放在眼里。」 「所以只要我还在,小熙就会一直保护你,你还担心什么?」他点破关键。 「不是你在不在的问题,是我怀孕了,我——」她气急,不小心说溜了嘴。 徐净然瞬间僵硬。夫人有孕,本该是件喜事,但他早知自己绝难使女子受孕,所以…… 「你有孩子了,我们……你……我……」他本想问,孩子真是他的吗?但七夫人铁青的脸色说明了一切。「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似着魔了,只能呢喃着那三个字。 既然说出口,七夫人便豁出去了。 「是,孩子不是你的,所以徐熙要杀我,这样你懂了吧?」 徐净然恨恨一巴掌打在她脸上。他一直珍爱着她,别说打她了,平时,他是任她打骂,绝不还嘴。 他出生残疾,自知有缺,本不敢奢望抱得美人归,但见到她之后,他便日思夜想,相思难耐。他实在放不下七夫人,所以还是告诉了徐熙。 他知道,徐熙很重看他,只要是他想的,徐熙便会尽量满足他。 果然,没多久,徐熙便替他说成了这桩亲事。 他自知配不起夫人,打成亲起,便对她屈意奉承,以为可以让她爱他,但结果…… 她的背叛让他愤怒无比,但当他看见她白皙脸上的红肿,那明显的掌印上只有掌心,缺少了五指——他恨她,但他更恨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难道身付残缺的人,就没资格拥有爱?他很用心了,可他还是什么都得不到。 「为什么……」他越说越小声,最后抱头蹲在地上,压抑地哭了起来。 七夫人本被打懵了,但见他的泪,想起成亲一年多,他无微不至的呵护,虽然不喜欢他,还是感到歉疚。 「孩子是谁的?」在他的哭声中,一个问题抛出来。 七夫人迟疑了很久。「我不知道……」那时,她只想着勾引老太爷身边的人,藉此影响老太爷,以废除徐熙未来家主身分。她跟太多人在一起了,以致她也弄不清孩子的爹是何人。 「你!」徐净然如遭电击,猛地,他扑上去,掐住她的脖子。「你居然做这种事,你对得起我吗?你怎么对得起我——」 「净然,放手……净然,我再也不会了,求求你……净然……」她挣扎着,面色渐渐转变。 徐净然是真的恨她,可当她美丽的脸渐渐扭曲成他不认识的样子后,他心里对她的爱却压过了恨。 他松开了手。「我不会相信你了……你太让我失望,你滚,我不要看见你……」 她痛苦地咳着。「净然,我保证再也不会了,你救我一次吧!净然,求求你……」正因为刚从地狱门前转一圈回来,她更怕死了。 她爬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搂着他的臂,哀求他。 他一次又一次推开她,但她没有一点怒意,只是哭着、只是求着。 他又打了她一巴掌。「滚!我不想看见你。」 「不,净然,你千不念、万不念,也念在一夜夫妻百日恩的分上,我不想死,净然,求求你,净然……」 夫妻?她是他的妻啊!他看着她,爱她、恨她的情感在心里交战。 「净然,求你了……」 当她给他磕头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徐净然搂住她,夫妻俩抱头痛哭。 他真的很恨她,但他也真的无法不爱她。 屋外,大雨倾盆。 屋内,气氛温馨。 不过徐熙和凤四娘正在谈论的话题,一点也没有旖旎浪漫的滋味。 她已经能把握徐家的上下关系、利害利益,将家务理得井井有条,他开始把兰州的商行、朝廷的势力、江湖的武力分布一点一滴教给她。 「……要说官商官商,自古官与商就没有分开过,不管朝廷再怎么重农抑商,还是需要商人来沟通这有无之道。本朝对商人的地位比前朝略高,商人子弟也能参加科考,所以官商间的关系更紧密了。而一个成功的商人就得看透朝廷风向——」 「大少爷,不好了、不好了——」总管在外头喊。他快急死了,却是没胆子去碰那两扇紧闭的房门一下。 随着岁月的流逝,徐熙在徐家的威严已成一道无人敢挑战的鸿沟。 徐熙停止教导,递了个眼神给凤四娘。 她伶俐地收妥书,才走过去打开房门。 总管冲进来,他双眼泛红,头发、衣服还在滴水,无比狼狈。 「大少爷,海盗……海盗来了……足足有十三条船……」他边说,抖得快站不住。 徐熙依然半躺在榻上,闻言,只是挑了下眉。 「兰州靠海,每隔三、五年,便会遭遇一次海盗,对此,使君大人早有因应之道,你怕什么?」 总管眨了眨眼,对喔,新任的使君大人就是为了剿灭海盗来的,官府里的士兵每天都拉出去训练,几年下来,大家也看惯了,早有心理准备,这一仗势在必行,如今不过事在眼前,怕什么? 徐熙坐直了身子,双目里闪着寒电。 「再说,徐家每年花这么多钱办团练,不就是想给这群没人性的海盗一个迎头痛击?现在他们自己送上门,哼,我很高兴。」 管家不怕了,嘿嘿傻笑。主子如此有自信,也让他觉得海盗不足为惧。 「去,把团练召集起来,内眷送入后宅,七爷和七夫人也请他们一起过去,派两队人马守护。」因为这场大雨,徐净然的外务取消,他每天都留在聚义园陪七夫人,一步也不稍离。徐熙一时间没机会对付七夫人。 但徐熙不急,一计不成,他还有二计、三计,总有一天铲除七夫人这毒瘤。 他接着说:「你再派一队人通知兰州各商行富户,让他们加紧戒备,其他人跟我守前院,若有不开眼的送上门,正好发个利市。」那唇畔弯起的是一个嗜血的微笑。 「是,大少爷。」总管大喝一声,跑了出去。他被徐熙鼓舞得也兴奋了起来。 待房里仅剩两人,徐熙垂下了眉眼,张扬的气势尽敛,只剩淡漠。 凤四娘服侍他更衣,当她将一件藤甲罩在他身上,他半垂的眼里冒起精光。 「十年啊……」他的手抚摸着胸前那蜿蜒成苍鹰图案的甲面。「为了一劳永逸解决海盗袭村的问题,我花费无数银两办团练、置武器、买护甲,甚至上京,勾结京官,收买内侍,影响圣意,为兰州迎来一位重视海防的刺史。这一次,我保证兰州不会再是血流成河的那一方。」 凤四娘已经替他扣好藤甲,俏生生地站在他身后。 「兰州百姓会感佩大少爷恩义的。」 「我要什么感激?」他只是做他想做的事。他生在兰州、长在兰州,他喜欢兰州,所以他要保护这里。 第九章 从某方面来说,徐熙是个很善良的人,也是个很护短的人。虽然他自己从不承认。 她看着这伟岸的男人,她的主子,心里无限骄傲。 「可小婢要常怀感恩之心,才不会在日益平顺的生活中忘却本性、迷失自我。」 他笑了,大掌抚过她白玉似的脸颊。她的聪明才智勾起了他的欣赏,但让他真正爱上她的,却是她的温柔和体贴。 「四娘,你是要去后宅,还是和我一起上望楼?」望楼是徐熙为了监视港口,防止海盗来袭兴建的高楼,一年四季,不论刮风下雨、白天黑夜,都有人在上头当值。 「小婢与大少爷同行。」 「你不怕?」 「大少爷以前说过,成功是属于有准备的人,胜利则是遇事能冷静者的专利。我方两样皆备,小婢还有什么好怕的?」 「好!」仅止一声的夸赞,却比天雷更有力。 「小婢这就去准备。」她转身走了出去。 他的目光一直追着她,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他刚刚的问题也是个试探,看她有没有勇气跨出徐家,向更高的地方挑战。 她的自信和勇气向他证明了,只要给她阶梯,她便能无止尽地往上爬。 那么,他就给她这个环境。从徐家开始、然后是兰州、江南、京城、乃至全国。也许有一天,她会成为当朝第一女商贾,谁知道呢? 一个丫鬟,却主宰了商界,他为这可能的将来感到欢欣。 雨渐渐小了,但天空仍旧阴沉,浓厚的乌云遮得太阳露不出脸。 徐熙和凤四娘站在望楼上,眺望港口兰州守军与海盗的对战。 因为距离过远,这里听不见声响,但那秋肃的气息依然从空中不断传来。 凤四娘的手握得很紧。她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种场面,心里很紧张。 但看海盗左冲右突,始终越不过守军的防线,她也很兴奋。 「挡住了!守军挡住了——」曾经被兰州百姓视为地狱恶鬼、无人可敌的海盗,如今终于有了对手,只要是兰州人,都会很开心。 可徐熙并不看好守军,他们虽然兵利甲坚、训练精良,但都是新兵,没有见过血,面对残忍阴狠的海盗,他们先天的气势就输了一截,只敢防守,不敢进攻。刚不可久、柔不可守,这就注定了他们不可能得胜。 但没关系,哪个老兵不是从新兵做起的?经过了这一次的磨练,这批新兵会迅速成长,待下回海盗再来袭,便是他们的末日。 这回就让他手下的团练,助守军一臂之力吧! 他对总管说:「传令下去,各队人马待命,随时准备出击。」 凤四娘疑惑地看着他。守军已经把海盗挡住啦,他点齐人马是要打哪里? 「守军已经挡了一个时辰,就他们而言,这已到达极限。」 彷佛要印证他的话似的,远远地,一阵爆炸声响,漫天的乌云适时裂开一条缝,点点金芒洒落。 凤四娘惊恐地发现,那道她以为无敌的防线被扯破了。 一个海盗、两个海盗……数百名海盗呼啸着,像蝗虫一样淹了过来。 她脸色煞白,心脏狠狠缩了一下。 徐熙的手掌按在她肩膀上。他的掌心很热,身子又稳又高大,好像一座山,瞬间就撑住了她动摇不安的意志。 她艰难地吐出胸口闷着很久的气。「大少爷……」 「放心吧!我不会让他们再伤害徐家的一草一木。」他轻笑着。 就是这抹微笑,给了她无比的安心感。 「大少爷,你——」 「不好了!大少爷,七爷带着七夫人闯出去了!」总管带着四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家丁跑上望楼。 「什么?」徐熙一直闲适而自信的容颜突然变了颜色。他趴在望楼朝下看,正好看见徐净然拉着七夫人,推开守卫,冲出大街。 而另一头,海盗正蜂涌而至。 「四娘,留下来。传令团练,暂停攻击,改为防守,一切等我回来再说!」他暴喊。「七叔——」身子如苍鹰袭空,高高地跃起,直下望楼。 「大少爷!」凤四娘和总管一起大叫,但徐熙并未停下脚步。 他跑出大门,最精锐的防守都在这里,小虎也是其中之一。 徐熙掠过小虎身边时,丢下一句话。「你立刻上望楼,寸步不离保护四娘。」然后,他追向徐净然夫妻。 他清楚记得,上回处理海盗劫船事件时,他没有留下任何处置方法就离开,凤四娘受了很大的苦。 所以这一次,他做了改进。 他想,凤四娘能够理解他的苦衷,他不能对徐净然见死不救。 但他会加快脚步,处理完徐净然的事,再赶回去,守在她身边。 「七叔!」他拚了命追上徐净然夫妻。「海盗就要来了,你快跟我回去!」他伸手去拉徐净然,至于七夫人,他根本视若无睹。 可徐净然的手却紧拉着夫人不放。 「小熙,我知道她做了些不好的事,你很生气,但……」徐净然也恨七夫人,可他更爱她。「小熙,你放我们走吧!我答应你,再也不回兰州,好不好?」 「你知道她做了什么?你还护她?」徐熙简直不敢相信,徐净然竟这样傻。 「那我还能怎么办?毕竟是我先对不起她。」他自私地让徐熙压迫她下嫁,落到如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 「七叔,你对她已经够好了,你……算了,现在不是讨论对错的时候,我们先回去,一切等打退海盗再说。」眼看着海盗们的身影已近在咫尺,徐熙心急如焚。 「净然,不要听他的,只要我们一回去,我就死定了!净然,你答应救我的,你答应的……」七夫人捉着徐净然的手臂哭。 徐熙恨不能一掌劈死她。 「七叔,海盗屠村是怎生的血腥,你也是知道的,这样必死之局,你还要去?」 「净然,求求你,我不想死,我跟你保证,以后我会一心对你,再无二意,你带我走吧,净然……」 一个是至亲侄子、一个是结发娘子,徐净然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 徐熙干脆一拳击晕七夫人。 「七叔,我们回去吧!」没有了碍事者,他想,徐净然该听话了。 但徐净然死抱着七夫人,惊怒交集。 「小熙,你怎么可以下这样重的手?」 「她既然不想死,就应该回去。单凭你们两人闯入海盗的包围里,那才叫必死无疑。」徐熙愤怒地拖着徐净然往回走。 徐净然却死活不肯动,以前,不管七夫人怎么跟他说徐熙心狠手辣,他都不信,自己看大的孩子有多么善良,他还不清楚吗? 但徐熙那一拳却打碎了他的信念,也许徐熙真如七夫人所说,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人。 那么,他带七夫人回家,岂非将她推入地狱? 「小熙,我宁可面对海盗,也不要回去。」他真的怕了徐熙现在周身阴寒的冷厉。 「七叔,你——为了这样一个女人,你连命都不要了?」 「她不是普通女人,她是我娘子,一夜夫妻百日恩!」徐净然甩脱徐熙的手,转身就要跑。但是—— 「小熙……」他后颈一痛,不敢相信徐熙会对他下手。 徐熙咬着牙。「对不起,七叔。」他不能再跟徐净然纠缠下去了,海盗已经逼近,就算他的武功高到可以带着徐净然在海盗群中杀个七进七出,但他身后的徐家怎么办?凤四娘还在里头—— 他无法忍受看凤四娘再受痛苦,所以他只好打晕徐净然。 出手后,他自己都很讶异,他怎么打得下去?徐净然是他心中很重要的一块,但此刻,他想更多的是,他要赶回凤四娘身边。 他弯腰扛起徐净然,就要往回跑。 可脚步一迈,却是一个踉跄,原来徐净然即便昏迷,他的手还是紧捉着七夫人。 他想到徐净然说的,一夜夫妻百日恩,真想不到,徐净然对七夫人的感情这么深。 如果有一天,落到这步田地的是他和凤四娘呢?他会不会放手?他突然想到这样莫名其妙的问题。 随即,心头有某样东西崩塌了。他的拳头紧握着,好像那里牵了凤四娘的手,任时光流转、任世事变化,他也是不愿放的。 他恨恨地咬紧牙,把七夫人也一起扛着。 当他开始往回奔的时候,海盗已经追上他,一部分的人包围他,一部分的人则往街市杀去,那里都是无辜的百姓,那里还有凤四娘…… 想到她又要经历一次血腥的打击,他浑身一颤。 胸口的热血激荡是他从未尝过的失控,满心怒火如火山爆发,翻滚的岩浆,流淌不息。 「徐某发誓,今日过后,哪怕要散尽家财、穷一生心力,也必剿灭流寇之祸!」 而一切,都是为了凤四娘。 当徐熙离开后,当他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凤四娘的心彷佛从高空中笔直坠下深谷。她不知道谷底在哪里,也许这谷深得没有底。 她只觉得身子冰冻,满腹悲伤,眼泪却流不出来。 总管瘫软在地。「大少爷,你怎么走了?大少爷——」海盗就要来了,而家主却不在,他要怎么办才好?会不会,他们都要被海盗杀死了? 「总管……」一个家丁吓哭了。 那悲泣声像一条绳索,将凤四娘瞬间由绝谷拉上平地。 她看着总管的茫然、家丁们脸上的悲伤、害怕、绝望……一层又一层的负面情绪将她重新推回凤家破败那一天,赌场的打手们诵念大哥的借据,搬东西、打人、欺负漂亮的小丫鬟,爹娘当场气死,佣人们惶然而逃,而她被硬生生从闺阁拉出来,然后被卖…… 她把自己的嘴唇咬得出血,不要,她绝不要再经历一回家破的惨剧。 原来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完全可靠的,关键时分,人们所能仰赖的,永远只有自己。 「你们怕什么?」她听见自己说。对,就是在这一刻,她的心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哭泣着,萎缩在心房一角,埋怨徐熙的离去、祈求他尽快回来。另一半,则冷漠地抹消了对徐熙的盼望。既然他不是可以依靠终生的人,她就自己来,她一样有双手双脚,有聪明的脑袋,她并不比他差,也可以为自己挣出一片晴天。 而现在,她把哭泣的一半压下,让坚强的一方仰高头颅,用自信而威严的目光扫视众人。 「海盗还没来,你们就先胆怯了,你们还怎么跟海盗作战?」 「可是大少爷……」总管说。 「大少爷只是暂时离去,他很快就会回来。」凤四娘厉喝,打断他的话。 她赏给那些家丁们一人一脚。「统统给我站好,看看我们四周,看看你们自己!我们在屋墙后,只要我们守好进出通道,海盗进得来吗?我们的藤甲比他们好、我们的刀子比他们利、我们还有弓箭,别说几百个海盗了,就算多来一倍,我们也不怕。」 总管和家丁们愣愣地看着凤四娘,她只是一个女人,她懂得作战吗? 但她沉稳的模样,确实让他们慌乱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下。 她抢过一名家丁的佩刀,反手,绞断了碍事的长发。曾经,她将这发当宝贝,因为徐熙说漂亮。 而她幻想着与徐熙结发,携手一生一世。 可在这当口,她舍去了它,看它在风中一点一点散开。她的情彷佛也在那一瞬,被扯得粉碎。 青丝一缕一缕飞向远处,然后飘落地面,沉入泥水中。 她可以想像得到,不久后,会有多少人的脚践踏过它,再也不会有人珍惜它了…… 而她,她连为它流一滴眼泪的心神都没有。 她脱下蓑衣,露出里头精致的藤甲,这是徐熙特地为她准备的。 她的手抚过藤甲,仍可以感受到他的关心,但这不足以弥补他抛下她时,带给她和整个徐家的打击。 「四娘,你想干什么?」总管看着她决绝的样子,不禁慌乱。 「你说呢?」她推开他们,领先走下望楼。「你们胆小就算了,但我要为保护徐家、保护我自己尽一份力。」 「可你不会武功啊!」管家着急追上她。他终于想起,凤四娘是徐熙最心爱的丫鬟,连这么危急的时候,徐熙都带着她,万一他们没保护好她,让她受了伤,等徐熙回来,大家就麻烦大了。 「即便我不会武功,我也可以躲在墙后递刀子,难道我连这种暗算人的事都不敢做?」凤四娘回头,扫过凌厉的一眼。「我宁可在作战中死去,也不要让海盗进来。你们难道忘了,数年前,海盗屠村是怎生一番景象?妇人被先奸后杀,男丁个个死无全尸。我,凤四娘绝不做别人刀殂上的鱼肉。」 总管和四名家丁都愣了。他们为什么害怕?不就是怕死? 但眼前去跟海盗拚死,与破家后被海盗虐杀至死,有什么分别? 第十章 想死是很容易的,差别只在痛快地死,或者痛苦地走到生命最终。 总管和家丁们都不再发抖了,他们脸上依然有绝望,但更多的是豁出一切的拚劲。 凤四娘可以感受到身后那突然出现、如烈士慷慨赴死的激昂情绪。 她松下一口气,就怕他们恐惧到放弃抵抗,只要大家有勇气,拚死一战,海盗不一定伤得了他们。 她没有办法像徐熙那样,给他们信心,她只能用自己的方法鼓舞士气。 她也担心会失败,但如今……她抬头,深吸一口潮湿的空气,高扬的脸感受到一抹冰凉,雨又丝丝点点地落下来了。 她成功了,她很庆幸,可眼角却开始滑下温热的泪珠。泪和雨混在一起,没有人能看见,也没有人分得清。 或者徐熙在,他会懂。但他终究不在,正如她一直担心的,他,总在最关键的时刻缺席。 她又觉得冷了,好想念徐熙的怀抱,但越想念,她心里那丝怨就越茁壮…… 当徐熙带着徐净然和七夫人突破海盗的包围,回到徐宅,一些海盗已经爬上高墙,正跟家丁们对抗。 幸亏他早有准备,家里的护卫坚强,任海盗们左冲右突,也难越雷池一步。 他稍稍松了口气,正想带着徐净然夫妻上后宅,同时,他刚才挨了几下攻击,那些零碎伤口也要处理。 突然,一个声音飘入耳畔,顿住他的脚步。 「小虎,你不必跟着我,我不会逞强的,你快回自己的岗位,别让海盗有可趁之机。」是凤四娘。 她的声音平平板板,带着一种心碎的疏离。 她怎么下望楼了?徐熙紧张地极目四顾,搜寻着她。 最后,他的视线定在二进门前,那条窈窕的、却屹立不摇的身影上。 她居然跑到这么前面,她不知道那里太接近战场,很危险吗?一瞬间,他有种呼吸困难的感觉。 徐熙随手捉住一个跑过身边的家丁,将徐净然夫妻交给对方。 「你把七爷和七夫人送回后宅锁起来,记住,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私放他们。」 「锁……锁起来……」家丁以为自己听错了。主子怎么舍得锁徐净然? 徐熙也是没办法,徐净然已被七夫人鼓惑,他现在又没有时间开导他,只能先将人关起来,保住他性命,再图后计。 「我说把他们锁起来,你听不懂吗?」他看着凤四娘在那里指挥调度,受伤的家丁退下来,完好的顶上去。 一个又一个浑身是血的家丁或走或被抬过她身边,她一一慰问。 碍于不懂武的关系,她没办法与家丁们站在同一阵线对敌,但她的心却做到了与他们一起。 所以那些家丁即便受伤,也没有慌乱,这场防守战打得非常漂亮。 他应该为她骄傲,但他却心急又心忧。 他深深记得她有多厌恶、多惧怕血腥。之前在船上,她强撑到晕过去,让他深以为戒。 而现在,她又全身染红,好像在血池中挣扎着求生。 生平第一次,他的心动摇了——他总为了徐净然,在重要时刻背离她,这样到底对不对? 「还愣着干什么?立刻把七爷和七夫人送进去!」他忍不住把怒气发泄在家丁身上。 「是,大少爷。」家丁吓一跳,扛着徐净然夫妻就往后宅跑。 徐熙恨恨的一拳打在身边的假山上,石制的山体布满裂痕,却不曾碎裂。 这是他最好的武功,叫敛息,就跟他的个性一样,威力无匹,却又深沉内敛。 他就算是发火,依然是克制的,正因为他总把情绪藏心里,所以很少有人真正理解他。 他像一抹流星似地越过层层守护,这途中,凡是被他看到的海盗,没人能活着到隔日。 他来到凤四娘身边。 她正在指挥下一波的轮换,专注得没发现他的到来。 「大少爷。」但小虎看见他了。「我们——」 徐熙对他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这里有我,你回前门去吧!」他已经平复了心绪,冷静地说。 小虎迟疑了一下,他很舍不得离开凤四娘,但主子的命令他不能不听,所以他还是走了。 终于,凤四娘吩咐完了。 那些家丁一拱手,短短一瞬间,走个干净。 凤四娘身边只剩徐熙。 她好像失神了,呆呆地看着天空,乌云已经散尽,唯余残阳如血,映着大地,鲜红一片。 她做到了!没有依靠徐熙,她仍能指挥部署,守护徐家、守护她的梦。 她很高兴自己的能力派上了用场,同时,却也很失落,因为徐熙不足以依靠终生。 可如今,她已成长到不需要仰赖他了,她为什么还如此无助悲伤? 因为一个人好孤独,因为她预想中的家、她的梦里,徐熙一直与她同在。 没有徐熙的梦就不完美,偏偏,她却留不住他。 她感觉到他回来了,可迟了,在他转身离去的那瞬间,她已将心门关上。 所以她假装没注意到他,假装没发现,他一直在看着她。 徐熙的视线定在她的短发上,那曾经美丽如瀑、比黑夜更加神秘诱人的长发不见了,只剩下短短的青丝,垂在肩膀上,散发出一种悲伤的气息。 他知道凤四娘吃过很多苦,但她很坚强,总是勇于面对将来,她不是那种会放弃的人,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绝望。 但此刻,他却肯定,凤四娘正在放弃某些事。 他还不知道,她放弃的是什么,他只是疑惑,刚才到底发生什么事?她的长发呢?她怎么突然改变这样大? 「四娘……」他小心翼翼地唤她。 她慢慢地转过身子、抬眼看他,僵硬的动作好像木偶,只能随着拉线,一牵一动。 「大少爷。」她的态度依然恭谨,但那漆黑的眸子里,却一片空洞。 他的心一瞬间抽紧,突然为她好心疼。她刚才一定很害怕,才会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真正意识到自己愧对了她。 「四娘,你是不是累了?」他想弥补她。「这里交给我,你去休息吧!」他拉起她的手,好冰好凉。 「是,大少爷。」她说,将自己的手从他掌中抽离,迈步往后宅走。 徐熙心里越糊涂了,看着她一步步远离,她这样的表现算正常吗? 看来是的,她一直对他很恭敬,从不违逆他,但他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喊:不对,有很多东西不对了。 「四娘!」他上前一步拉住她。 她的身体立刻僵了,血肉之躯在眨眼时间变成木石。 他终于知道什么东西产生了变化,是他们的关系。以前他们亲密无间,现在,他与她之间竖立起一座高墙。 但他不懂,高墙从何而来、因何而立? 「大少爷,东墙被突破了。」她指着他的身后说。 他转身,看到那一段防守被撕裂,一名海盗跳进前院。 该死!他很愤怒。为什么今天事事不顺?先是海盗来袭、徐净然出走、凤四娘异变……这桩桩件件,都脱出了他的掌握。 「四娘,别走,留下来等我——」话到一半,他怔住了。让她留下,岂非更危险?「你回望楼去,我把这里的事处理完,立刻去找你。」 「是,大少爷。」她转身走了,走得很轻。 但她踏出的每一步都在他心口上重击一下,他多想拉住她,问她发生什么事?他想抚慰她,但海盗们却从中作梗。 「该死,你们统统该死——」一辈子没失控过的徐家大少爷,在今天,展现了他疯狂嗜血的一面。 也就是从今天起,海盗们之间有了一个传言,纵横四海,他们可以将魔爪伸向每一艘海船,唯独徐家的船货,动者,死。 徐熙终究赶不及上望楼,开解凤四娘郁闷的心结。 因为那天,他们彻底打退海盗时,已过午夜。 这一仗,徐家的团练死了三十二人,伤者过百,算是损失严重。 但这一仗,也让兰州所有人都知道,海盗并不可怕,只要他们团结起来,一支民组团练也可以把他们挡在门外。 更多的人举家投入徐家工坊,为徐家工作,谋取生活所需的同时,也让青壮年加入团练,一起担负保家守土的责任。 徐熙为此忙得脚不沾地,但他还是每天抽空回丹霞院,总想找凤四娘谈一谈。 而凤四娘也很忙,忙着救治伤者、死者入殓、统计损失、收拾善后,她每天都抱着一叠帐在徐宅里东奔西跑。 可她不管再忙,她都没有放下伺候徐熙的事。 她照样每天给他做三餐、梳头、更衣……看起来她一点都没变,只是,她不再与他一起吃饭。 夜晚,她躺在他怀里,任他施为,她很温柔,却不会再孩子气地拥紧他,好像要把他融入骨血般亲密。 他跟她说话,她总是听着,她事事答应他,没有任何意见。 她是世界上最完美的通房丫鬟。 但他却发现,他并不想要一个听话的凤四娘,他更渴望一个有能力、自我又能独放光彩的伙伴。 一切都变了,变得那样快,让他措手不及。 「四娘。」今天,他推掉商会的邀宴,赶回家,看到依旧疏离的她,忍不住叹气。「你到底怎么了?」 他确实很懂人心,往常,他也以能操纵人心为傲。但他不想跟她玩猜心的游戏,他们不是敌手,是最亲密的人啊!为什么要用最冷淡的态度,让彼此痛苦? 「回大少爷,我很好。」她放下笔,脑袋从帐中抬起来,很认真地看着他。 但那视线落入他眼中,只有虚幻和空洞,她的身体在这里,心却不在了。 他揉揉胀痛的额。「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不一起吃饭?」 「大少爷,主仆不该同桌。」她以前也不常与他共食,不过两人窝在丹霞院时,偶尔,他们情绪都好,他会抱着她,亲亲密密的,好像他们不是主仆,而是一对恋人。 而今,她不过想通了,主仆再像恋人,也不会是恋人,所以,她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徐熙却很不喜欢这样的疏离。 「如果我要你一起来呢?」 她站起身,来到他身边。 「是,大少爷。」当然,做为一个丫鬟,她也不会违逆主人的话。 他们又靠得很近了,可是两人间的气氛却更加冰冷。 这不是他要的。他喜欢温暖,喜欢她靠着他,那种贴心、那种心意相通的感觉。 现在才发现,原来他很眷恋她的陪伴,原来他很怕寂寞,原来……他很爱她。 「四娘——」 「大少爷,使君大人有请。」却是总管在外头喊。 徐熙长吸口气,又缓慢地吐出,最近真的是——事事不如意。 她已经伶俐地站起来,拿了外袍,准备服侍他穿上。 他本来想推拒使君大人的邀约,与她好好谈一谈的,但看她低眉顺眼的样子,他忍不住也动气了。 「四娘,我想要的不是一个听话的木偶,而是有心有情的人,你明白吗?」没有接受她的服侍,他夺过外袍,转身走了出去。 一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她还能够感受到空中残留的、淡淡的怒火。 看来,她是真的惹怒他了。 但她能怎么办?再像以前,全身心依靠他?想起他连续两回的背离,她真的做不到。 「如果你不能给我任何保证,我怎能放心再把心交出去?」她走到妆台边,打开抽屉,一面小小的琉璃镜躺在里头。 她捧起镜,想起他送礼时,那笃定她会喜欢的神情,他对她是用了心。 这若换到另一名姑娘身上,必会感恩戴德,一世不忘吧! 她也没忘记他的情,但她比普通人更容易感到不安,想想,她本是闺阁千金,一朝家破人亡,被卖入青楼,最后沦为一名通房丫鬟,她经历过的事,是平常人的十倍、百倍。 她熬过来了,好不容易拥有一份稳定的生活,她只想紧紧捉住,怎肯让任何不确定因素破坏它? 「我宁可不要爱,也不要爱了之后,再承受别离的痛苦,你懂吗?」 她拿起镜子,轻轻地抚着,一滴泪滑下眼眶,接着,又一滴,成串的泪珠,湿了琉璃镜、模糊了镜面。 「下雨了、下雨了……」一只鸟,黑色的、浑身酒气冲天的醉鸟从她怀里跌出来。 她接住了黑鸟。「你这家伙,就不能哪天不喝酒?」它很可爱,它也是徐熙送的礼物之一,她珍视它,偏偏,她得疏远它的主人。 第十一章 这是不是太荒谬了点?她闭上眼,泪落得更急。 黑鸟不叫了,歪着头看她,它能感受到她的悲伤。 半晌,它啄了啄她的脸。「谁欺负你?」 她摇头,哭得说不出话。 黑鸟又歪着头,想了好久。 「我去找坏人。」 坏人?谁啊?她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它不会想去找徐熙吧? 「回来。」她想要把鸟捉回来,却慢了一步,黑鸟已飞出窗户,飞入高高的蓝天中。 徐熙带着小虎去赴使君大人的宴会。 他现在常常带小虎外出,他记得凤四娘说过,要培养这个人,未来接替总管的位置。 他总是记得她的话,虽然有时候,他会为了徐净然而放下她,但这不代表他不在乎她。 小虎偷看徐熙阴云密布的脸,这种神色,最近他也常在凤四娘身上看到。 难道大少爷和四娘吵架了?他不禁为凤四娘担心,被主子讨厌,可不是件好事。 他犹豫着,要不要替凤四娘说情?他对徐熙一直有种敬畏,这个主子是天神一般的存在,凡人不该轻易亵渎。 但他实在太关心凤四娘了,她说过,想要他当弟弟,虽然他们不是真姊弟,可在他心里,已经当她是姊姊。当然,他还不知道凤四娘那些话,只是场面话。 「大少爷,你不要生四娘的气好不好?」他小心翼翼地说。 徐熙转头,瞥他一眼。 小虎吓一跳,徐熙的眸子好暗,比浓墨还要漆黑,好像聚集了世间所有愤怒、悲伤和孤独。这一瞬间,他有种错觉,大少爷是个比凤四娘更脆弱、更需要被保护的人。 当徐熙把目光转回去时,小虎的心还怦怦跳着。 「我没生四娘的气。」徐熙的声音有点硬。事实上,是凤四娘在与他闹脾气,而他不明白,她哪里不对劲了。 小虎看着徐熙挺直的背脊,那么可靠,就像一座山似的,这样伟大的人,怎么会脆弱?他刚才一定眼花了。 「可四娘最近情绪好糟。」 「所以你认为是我薄待了她?」尽管徐熙觉得今天的一切是凤四娘的反常造成,他依然反省自己,是否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奈何他想了又想,还是没有头绪。 最后,他只能问小虎。「四娘有跟你说什么吗?」 小虎也陷入思考中,半晌,他摇头。「四娘最近不太说话,每天都很忙,好像有做不完的事,瘦了好多。」这是让他最心疼的事。 这件事徐熙也注意到了,所以才那么拚命地要开解她,但她根本不接受他的好意,让他好生气闷。 他再一次把她反常的前后回思一遍,企图从中找出让她转变的线索。 难道是头发? 「小虎,你知道那天四娘为何把长发绞了吗?」这个问题他问过她很多次,她始终不愿回答。 「总管提过,那日,大少爷去救七爷后,大家都很紧张,虽然我们有武器、有护甲,又都受过训练,但海盗那么可怕,我们挡得住吗?然后,四娘就将头发绞了,说与其畏缩等死,不如跟海盗拚了,大家才鼓起勇气,跟着四娘去打海盗。」就在那一天,总管不止臣服于凤四娘,还敬重起这个姑娘,常夸她是女中豪杰。小虎很遗憾,没能看到那感人的一幕。 徐熙忍不住叹气,世人果然迷恋英雄,却不知,英雄往往是背负最多、最辛苦的那一个。 辛苦?一个念头滑过他脑海,该不会,她是因为太累了,才与他闹脾气吧? 他没有想过是自己的转身离去让她失望。从她进徐家的那一天开始,她就知道徐净然对他的重要,她也一直理解他、帮助他,怎会为那种事发火? 所以,她一定是累坏了。 「也是,她又要打理家务,还要算帐、服侍我,工作确实太多。」他想着,是不是把那些帐簿接过来自己算。 「坏人、坏人……」一只黑鸟落到徐熙头顶。 它喜欢窝凤四娘的怀里睡觉,清醒时,会站在凤四娘的肩膀上四处张望,但每次遇到他,它总是往他头上的发髻抓去。 徐熙感觉到头上的金冠歪了,一股怒气在心里发酵,正想给黑鸟一个教训,黑鸟又开口了。 「美人哭得好伤心,坏人,回去安慰她!」 「四娘哭了?」是因为他对她说话的口气太重吗? 「坏人,回家、回家……」黑鸟在他头顶跳着。 徐熙一把将它捉下来。现在,他满头乌丝已变成一蓬稻草。 「你先回去,看着四娘,我会尽快赶回家。」既然他没在最开始的时候拒绝使君大人的邀约,现在便不宜爽约,不过他会尽快把这边的事处理完毕。 黑鸟毕竟不是人,有些事它还是想不通的,例如,它就不懂,明明美人最重要,为何不立刻回家? 徐熙也不指望这只鸟真能成精,所以黑鸟呆住后,他便跟小虎说:「你带它回去,小心照顾四娘,知道吗?」 「是,大少爷。」小虎带黑鸟走了。 徐熙随手打理一下门面,赶着去赴那麻烦的邀约。 徐熙用了半个时辰应付使君大人,还有——他的千金。 想不到那位小姐喜欢他,还对他投怀送抱。 他知道自己样貌不错,但气质偏冷,说好听点是生性端严,实则冷厉阴鸷,多数人与他交往,只为谋利,平时,能避就避远点。 男人尚且如此,女人更怕他了,除非他自愿让对方接近,比如凤四娘,所以没有女人敢对他动手动脚,这是第一次。 感觉……很讨厌。 他回丹霞院后,便去沐浴,没让凤四娘服侍,不想她知道,他被轻薄了。 洗完澡后,他开始找她,从前院一直到最偏僻的柴房,他走了一遍,没看到人。而徐家足足有八十个院落。 后来他问了总管才知道,她去了码头。 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傻,怎不一开始就找人问呢?非得浪费大把时间才挖出答案? 但他真的没想到问人,只是凭着心里想见她,身体就自然去寻找了。 这种情绪让他有一瞬间的呆滞,但很快地,他便释怀了。 他不是留恋过去的人,与其频频回首,不如大步向前。 眼看金乌即将西落,他迈步回丹霞院。这里有间小厨房,是凤四娘专用的,只料理他的三餐。 他走进厨房,灶台收拾得干干净净,蒸笼里有一盅汤,是乌鸡炖竹笙。几个月前,他夸过这道菜,此后,她每隔十天、半个月,便做一回给他吃。 她真的很在乎他……想起她的用心,他心里很暖。 取下菜刀,在掌中转了一圈,那俐落的动作,好像他使刀已有千百回。 很多人知道他是个食家、他很挑嘴,却不知,他做菜更有一手。 他伸手探向水缸,隔空取出一条黄鱼,在台上拍晕—— 「大少爷!」一个惊讶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凤四娘回来了。 「四娘。」他回头,给她一抹笑,恍如是明珠夜放。 她的心怦怦、怦怦地跳,很难想像一个白衣胜雪的男人,站在昏黄的小厨房里,身上的光彩胜过墙边的油灯,但他的存在一点也不突兀,彷佛他就该在这里——不,应该说,无论他到哪里,那地方的气氛都会随他而改变。 只是…… 「大少爷,你怎会在这里?」君子远庖厨,不是吗? 「我在做菜啊!」他的手指刷过她鼻尖,沾得点点汗珠。她是赶回来的吧?为了替他做饭。「你不必紧张,偶尔一回没做饭也无所谓,可以让大厨房送过来,或者我也会做。」 她鼻子闻到淡淡的鱼腥味,他是认真的,他真会做菜? 也许他在小厨房里站得理所当然,但听到他要做菜,她还是很讶异。 「你认为我不会?」他笑着,菜刀划过鱼身,鱼鳞片片飞起,落入旁边的木盆中。 她目瞪口呆,确实没想过,堂堂徐家大少爷居然会做菜。 他低头看着鱼,记忆回到遥远的过去。 「你觉得徐家老少的相处如何?」 她抿唇,不敢答,徐家人爱内斗是远近知名的。 「其实这几年,家里的气氛算好了。」因为那些斗得最激烈、手段最残忍的人,都被他清理干净了。 在他十五岁到二十二岁这段时日,直接和间接死在他手中的徐家人,没有一百,也有数十。 在徐家,他是公认的活阎罗。 「有段时间,家里斗得很厉害,我和七叔根本不敢吃大厨房送来的东西,天晓得那里头放了什么致命毒药,所以我学会做菜。」血腥的往日不堪回首,相比起来,和她相处的日子,尽管仍有波折,却如此美好。 也正因如此,他更渴望这段美好能持续下去。他跟她一样,都很在乎相处的日子,只是他从未提起。 他回过头,再看她一眼,那楚楚可怜的外表不是她真正的样子,她的原貌是更具侵略性、更妖媚的。 但不管她是什么样子,他都喜欢。 其实他不如外表强悍,在内心深处的某一角,他也很怕孤独。 他转回身,专心地料理那条大黄鱼。 她恍恍惚惚看见,一个不比灶台高多少的少年,在厨房里挥汗如雨,就为了求生。 她本来坚定抗拒他的心,在这一瞬间,垮了一角。 他其实也是个可怜人,出身富贵,有那么多亲人,却只能跟徐净然相依为命,所以他在乎徐净然,也是理所当然,她真的不该为这种事恼怒他。 偏偏,她又很害怕,他对徐净然的关切,已到无可救药的地步,这对他、对徐净然甚至对徐家,都没有好处。 而她最担心的是——有一天,他会为了徐净然,毁掉徐家、毁掉他自己。 她压下了心湖的潮涌,逼自己冷静,只要她独立,不依靠他,不管将来他变得怎样,她都不会受伤害了。 这种做法有点自私,但她顾不了太多。 他虽没看她的脸,却能敏感地察觉到,她才软化的心又变得坚硬了。 他又有哪里做错了?为什么她总是一下子亲近、一下子冷淡? 他有些无奈,但他从来是个执着的人,当他打定主意做一件事,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 所以他假装不知她心情的起伏,只道:「四娘,你想吃什么口味的鱼?红烧?糖醋?还是清蒸?我们——」 「大少爷。」不管徐熙到哪里,总管都能准确找到他的位置。「老太爷请你过去。」他在门口说。 徐熙放下菜刀,不由得怀疑自己被诅咒了,为什么只要他想跟凤四娘谈话,就一定会有事情发生? 他拒绝再被老天耍弄。 「你回去告诉老太爷,我有事,今天不能过去,明早再去请安。」 「不行啊!」总管哭丧着声音。「使君大人派人过府提亲,大少爷不能不到。」 就算徐熙平时再冷静,现在也不由得吃惊了。 「向谁提亲?莫不是使君大人的千金和……我?」 「是的,大少爷。」总管说。 连凤四娘都听得呆了,但转念一想,这也很正常,徐熙都二十七了,至今只有她一个通房丫鬟,这在豪门大户里,本是件反常事。 惊讶过后,一股浓浓的恐慌吞噬了她。 他要成亲!丹霞院真的要迎入新主人了!那她呢?她一心想离开他自立,却忘了最基本的事——他是主,她是仆,她的命运就系在他身上,她凭什么跟他闹脾气? 她之所以敢给他脸色看,只是仗着他宠她,一旦新妇过门……他以前虽说过不会偏听偏宠,但事情真的发生后,到底会怎么样?只有老天知道。 她的将来呢?她如今比危机来临,而他却抛下她远去时,更加惶恐不安。 「四娘。」突然,他双手扳过她肩膀。「我会拒绝这桩婚事的。」说完,他走了。 她没有追逐他的身影,往常,不管他去哪里,她都要看着他的背影完全消失,才舍得将视线收回来。 但此时,她的目光里只有那条鱼。 自己与它,何等相似?同样地身不由己,同样地,他们的命运只能交由别人定夺。 眼眶里又有水雾迷蒙,她该怎么做,才能把握住自己的人生、把握住眼前的幸福? 她努力了五年,以为自己够坚强,事到临头才发现,她仍如当年被拖出闺阁、卖入青楼般脆弱。 要坚强到不依靠任何人就可以屹立天地,她该怎么做? 厨房里,她闭着眼,无声的泪如断线的珍珠,纷落不绝。 第十二章 徐熙一直以为凤四娘是个坚强得可以面对一切的女人,但他错了。 自从使君大人上徐府提亲后,她突然对他很热情,好像怕他会转身离去似,对他的态度变得小心翼翼。 他明明告诉过她,他会拒绝亲事,她为什么不信?她在不安什么? 他每天思索,渐渐地,他发现她的身影和徐家后宅那些姨太太们有些相似。 他彷佛有点了解徐家那些姨太太,为什么要每天勾心斗角了,因为她们觉得自己的日子没保障,所以拚了命地打压对方,想让自己成为她们男人的唯一。 这也不是什么大错,想到这里,他不太恨那些除了吃醋、就啥也不会的女人了,他反而有些体谅、同情她们。 为此,很多人说他变了,他冷厉的气质中,添了一种秋风飒爽的魅力,虽孤高,却清爽,这让兰州的海商们感觉他更可靠了,公推他担任这一届的商会会长。 他以为自己没有变,不过经由凤四娘,他看到一些事情,学会了体贴和心疼别人。 他拒绝了那个职位,因为接下来,他要忙科考。他一定要考一个功名,为凤四娘博回一个平民户籍。 他向商会提议,以后徐家的代表要由凤四娘充任。他们很讶异,商会不排斥女子,事实上,现有的三位女子能力都很好,但凤四娘是个丫鬟,她能做什么? 但徐熙很坚持。通常,他坚持的事,都会成功,因为他的生命里没有「放弃」两个字。 他以为,凤四娘不安的原因无非两个,第一,身分,她对自己的贱籍十分自卑;第二,她有能力,却受限,无法大展拳脚,这造成她对自己的误解,认为自己是个不依靠他人,就无法自立的人。所以她攀上一根支柱后,便会发狂似地捉紧,当她的情绪逐渐失控时,她的决断也都失去了准确。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就要帮助她自立。为此,他打算替她搭建一个舞台,让她能尽情绽放自己的光彩。 迫于他的锐意争取,商会同意她加入,但前提是,她没有决议权。 他不在乎,他相信只要给凤四娘时间,她的能力会让所有人信服。 他离开商会转回家,在路上,给她买了一件非常特别的礼物。 「四娘。」他回到丹霞院,只见她还在算帐。她总有做不完的事。 「大少爷。」她站起来,热切的、带着几分谄媚的笑容迎上他。 他的心又开始觉得痛,是他让她一点一滴失去了自我。 「使君大人高升,不日内将回转京城,兰州要换新刺史了。」这位使君大人虽能干,但那位小姐太缠人。别说她不安,他都受不了,于是,他花费重金,向京城活动,终于让使君调升,彻底解决这个祸患。 凤四娘的笑容僵在脸上,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他……他看出她的不安,知道她正在学那些争风吃醋的姑娘,屈意奉承他,渴望他的专宠? 曾经,他问过她,若有一天他娶妻,她怕不怕受新妇欺负? 那时,她坦然摇头,因为她不是以色侍人,她以为凭她的能力,终究能在这世界撑起一片天。 其实她想得太天真,她再能干,只要贱籍身分未脱,她就什么也不是。这一点,她是自听到使君大人上门提亲的那一刻,才真切体会到。 她开始怕了,担心他讨厌她,拚命地讨好他,几乎没有自尊,却忘了,他最不喜欢这样的人。 但他没有排斥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告诉她,他不会娶妻。她总是不置可否,他这次不娶,终有一天会娶的。 她没有想到,他最终送了她这么大一个震撼,来证明自己的心。 他摸摸她的头,将她拥进怀里,那齐肩的短发在他脸上飘抚,刺着他的肌肤,让他的心一直、一直地疼着。 三个月了,它还是没有半点变长的迹象,三个月了,他每次摸到这头发,心都像针扎般难受。 是他的疏忽造成了这个结果,他很后悔,但不管怎么反省,让他再回到海盗来袭那一日,他觉得自己还是会做出相同的决定,所以他对她更感愧疚。 「这一次的新刺史很年轻,才三十八岁,没有女儿。」他希望她可以不要再担心。 她咬着唇,心一抽一抽的,泪却流不下来。之前她自怨自艾,哭得太多,乍然醒觉,原来那些眼泪好廉价。此刻的她满怀感动,泪却沉重地堆在心里,无法自眼眶渗出。 「我向商会提名你做徐家代表,他们虽不同意,也没拒绝,改明儿起,你就去旁听那些决策,对你会有帮助的。」他揽着她的肩,走出丹霞院,两人一起仰望碧蓝晴空。「四娘,等到你看多一点这天下,你会发现,你其实很厉害,凭着你的脑袋、你的手腕,不管走到哪里,你都可以站稳脚步。」 她抬起头,凝视着他。 他倾身,在她颊上落下一吻,那眉眼一如当初,她踏进丹霞院时,机灵、聪敏,且充满魅力。他越来越眷恋她了。 「一般的闺阁千金,若遭遇和你相同的处境,怕早已死了,但你却成了徐家的幕后总管,这不单单是我宠你,也是你自己有本事又努力。如今,你接触商会,你想,你需要几年时间坐稳那个位置?」 所以,他一直在替她着想,一直在替她打点后路,而她,一直没能理解他。 她小手紧捉着他的衣襟,心更痛了。 「对不起,大少爷,对不起……」她对他好,有私心,而他,才是那个真正懂爱的人。 他抱着她,用力得好像要把她揉进心底。 「这句话应该是我说才对。」只是,他一贯不向人低头。「你的头发……」不知道要过几年,才会恢复原状。 她吸了吸鼻子,半晌,打起精神打趣道:「大少爷嫌弃小婢这样子不好看?」 他苦笑。「你明知道的。」 她懂,他对她是从欣赏变怜惜、进而喜欢。那次事件后,他心中对她有愧,一腔情愫又成了爱恋。 她在他身边五年,除了徐净然,她没看过他对任何人这样低声下气过,她是第一个。 徐熙不是没有爱,不过他的爱要花好长好长的时间,才能孕育出来。 而一旦他爱上,他便会一心一意,至死无悔。 但他不晓得,经历了使君大人的提亲后,她心中对他的愧意更多。 「其实……」她摸摸剪短的头发。「这样很轻松,也很方便,我还满喜欢的。」 「即便它与众不同,会令你饱受旁人侧目?」 「我只在乎,大少爷会不会觉得它难看?」 他怔了下,唇角弯起漂亮的弧。「不难看。」不管她是什么样子,他都喜欢。 她搂着他的腰,螓首埋在他怀里。「其实小婢还有点私心。」 「什么?」 「小婢这样子,大少爷待我特别好。」声音很轻、很细、又很调皮。 他眼底的墨色被击碎,迸发出灿烂的光彩。 「哈哈哈,很好,四娘越来越懂得利用局势,让自己站在有利的位置了。」 「谢大少爷夸赞。」 他仰天大笑,三月乌云,一朝散尽了。 夜晚,徐熙和凤四娘用完餐,他送给她一份精心准备的礼物。 一只鸟,跟黑鸟一模一样——不,这只新的小鸟,脚爪带着灰白,是只高傲的家伙,看人都斜着脑袋。 「送给你。」他说。 凤四娘迟疑了一下。「它喝不喝酒?」 「喝酒是野蛮鸟才会做的事。」小鸟代答了。 「不喝酒就好。」她接过小鸟,向徐熙盈盈道谢。「以后你叫小鸟。」 「嘎!」小鸟大叫,这名字真没文化。 徐熙笑着,凤四娘千伶百俐,就是取名字的本事不怎样。 「这是只母鸟,可以跟你做伴,或许也能管管黑鸟,让它别每天喝得醉醺醺。」 「行吗?」她从怀里摸出那只醉得昏沈的黑鸟。 「美人……」黑鸟再醉,逮到机会,还是会吃凤四娘豆腐。 不过这回黑鸟没偷着香,它的鸟嘴才靠近凤四娘的脸,小鸟就一翅把它扇到桌上瘫着。 「嘎,谁偷袭我?」黑鸟酒醒。 「丢人现眼的家伙!」小鸟骂。 凤四娘咋舌。「果然会管。」 徐熙倒是佩服那个卖鸟人,训练出一只黑鸟就算了,连小鸟都这样通人性,不知他是否特别会养鸟?若是,聘他替徐家专门训练一队信鸽,沟通南北,必有利处。 黑鸟一看小鸟,气炸了。 「我喝酒招惹你了?!」它扑上去,喙去爪往。 小鸟也不惧怕,和它打个轰轰烈烈。 「淑女不能喝酒。」 「我不是淑女,我是美人!」 「你会不会照镜?你这样是美女,我就是天下第一美女了。」 这越吵似乎越有点不对头。徐熙和凤四娘伸手,各自抓了一只鸟。 凤四娘问黑鸟。「你是母的?」 「我这么漂亮,当然是美人。」黑鸟理所当然地答。 「我才是美人。」小鸟在徐熙手里叫。 它们都是很有个性的鸟,不认公母,只承认自己是美人。 徐熙只觉得脑袋里有千百只鸟在叫。 「你是母的,那怎么……你每天吃四娘豆腐?」 「我喜欢美人。」黑鸟说。 「别难过,我喜欢帅哥。」小鸟在徐熙怀里蹦跳着。 他居然被一只鸟安慰了!怎么他一点都不觉得高兴? 凤四娘已经笑软了身子,趴在桌上。 「四娘!」他的声音有些硬。 「大少爷……」她笑得肚子好痛。「你买的鸟……呵呵呵……」她笑得岔气了。 他三分无奈、七分好笑地帮她拍背顺气。 「四娘,你可以笑完再说话。」 她笑得更厉害了。 「大少爷!」突然,丹霞院的门被撞了开来。总管跌跌撞撞地冲进屋。 徐熙脸上的和气瞬间消失。 凤四娘立刻起身,站到他身后。只要有外人在,她一向遵礼守节。 满屋的愉悦消失得一干二净,彷佛刚才的欢声笑语不过是场梦。 徐熙心中的怒火越甚,周身散发出来的冷冽也更强了。 总管终于体察到自己的失误,手脚哆嗦。 「大少爷恕罪,老奴无心的,是……」他跪下去磕头。「那个……七爷杀了看守的家丁,和七夫人跑出去了。」 「七叔?!」徐熙恍然发现,自海盗事件后,足足三个月,他光顾着凤四娘,都忘了去照看徐净然了。 也许他心里没忘,可对于徐净然为了七夫人不惜与他翻脸一事,他深感痛惜,所以宁可不去看徐净然,假装这件事没发生过。 「七叔怎么可能跑出去?」凭徐净然的本事,是不可能做到的。 「老奴也不知道。」总管甚至不晓得,徐净然和七夫人是几时跑的。大户人家的下人都很现实,哪个主子得势,服侍就特别周到,否则便虚应了事。 徐净然本身没什么能力,最近徐熙又有些忽略他,照看他的下人渐渐也怠惰起来,便造成了今天的局面。 徐熙气得眼如墨染,那股深浓漆黑妖异得似欲夺人性命,总管吓得眼泪都掉出来了。 凤四娘适时为他添加一件披风,并奉上他的佩剑。 徐熙接过剑,大步往前走。 凤四娘拖着总管站起来。「还不跟上?」 「是是是……」总管颤抖着爬起来。 徐熙突然顿住脚步。 「四娘,你留在这里等我。」他想起徐净然是杀人逃跑的。他这一去,必见血腥,而她是最怕见血的。 她迟疑了一下。「是,大少爷。」最终,她还是目送他的背影离开。 心里又有一块空了。他不是第一次为了徐净然的事以背对她,她以前生气,是怕他只顾徐净然,把其他的都抛却了。 但事实证明,他并不会那样,她不该再计较他对徐净然的付出,毕竟,他们是相依为命活过来的。 她体谅他的两难,但还是难受,心里有些酸、有些涩。 她不喜欢他的背对离去,她不明白,自己真的嫉妒,连徐熙的报恩都容不了? 当徐熙找到徐净然夫妻时,已是半夜。 他们不敢朝有人的地方走,徐熙就像一只蜘蛛,盘据在兰州城里,蛛丝遍布兰州的大街小巷,在兰州,只要是人,不论男女老少,都会卖徐熙的面子。 徐净然夫妇最终选择躲在义庄。但他们没想到,就连死人,也逃不开徐熙的掌控。 第十三章 时近深秋,瑟瑟冷风冻得人骨头发寒,徐净然夫妻逃出来时,衣着又单薄,两人冷得抱成一团,依然不停发抖。 当徐熙看见他们狼狈得像落难小狗时,立刻将所有家丁赶去守街。 他不想家丁们看到徐净然落魄的样子,怕他们看不起他,日后在徐家无法立足。 他总是为徐净然想很多,给徐净然最好的,因此他无法理解,徐净然为什么要为一个不忠的女人背弃他? 他真的恨七夫人。而讽刺的是,就是他大费周章将七夫人迎进徐家门。 他不看七夫人,只走向徐净然身前,对他伸出手。 「七叔,我们回家吧!」他语调很平淡,好像徐净然根本没杀人逃跑似。 徐净然可怜兮兮看着他,尽管落到这步田地,他还是紧紧地将七夫人护在怀里。 「小熙,你就不能放我们一马吗?」 徐熙握紧了拳,指甲陷入手心,很疼,但再痛都没有他心里痛。 他是如此地关心徐净然,为什么落到徐净然嘴里,却变成了他对他的迫害? 「七叔,天寒地冻的,你想去哪里?」 「哪里都好,只要可以让我们平平安安生活在一起就好。」徐净然爱怜地看着七夫人。因为怀孕,因为惶恐,短短三个月,她须边染了飞霜,走样的身材也不复往昔的美丽了。 但这段时间,七夫人全心全意依靠着他,他们夫妻成亲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如此亲密无间地相处。 徐净然觉得,这三个月反而是他们夫妻最快乐的日子。 他,不想改变。 「家里不行吗?」徐熙心痛得在滴血。「聚义园是为你建的,当初你不是很喜欢那里,还说要在那里终老?」为此,他花费了多少心血在聚义园上? 「小熙,你怎么不明白,房子是死的,人是活的。再好的房子,也比不上我夫人。」徐净然将七夫人往身后推去。「小熙,算七叔求你了,放我们走吧!」 徐熙恼怒得有一股想毁灭这个世界的冲动。 但他还是忍住了,他不想让徐净然更疏远他。 「好,七叔,你喜欢她,我跟你保证,我不动她,你们一起回家,好不好?」为了让徐净然开心,他一次又一次违反自己的原则,几乎要没有原则了。 「你骗人!」七夫人捉着徐净然的衣衫,不停地发抖。「净然,你别信他,他有多残忍,我们都知道,他杀人像切菜一样……」 「住口!」徐熙受够七夫人的挑拨了。「七叔,你应该明白我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从不伤无辜之辈,我也没有骗过你、没有伤害过你,不是吗?」这是他这辈子说过最委屈的话了。 徐净然低着头,他们叔侄是相依为命长成的,徐熙对他有多好,他当然清楚,但是…… 七夫人的泪浸湿了他的衣衫。「净然,你不要被他骗了,他打晕了我们,你记得吗?他一出手,我们两个就毫无抵抗之力了。」 徐净然迷惘的眸渐渐变得决然,他瞪着徐熙。 「小熙,我要带她离开。」他要保护自己的妻子,为此,他不惜与徐熙决裂。「你不要逼我。」唰地,他拔起了长剑。 徐熙看着徐净然指向他胸口的利剑,不敢相信,他们会有刀剑相向的一天。 而徐净然手上那把寒光凛冽、削铁如泥的宝剑甚至是他花费巨金,从海外买来,特地送给他保身的兵器。 「小熙,对不起,我绝不回去。」徐净然拉着七夫人,一步一步远离他。 恍恍惚惚间,徐熙觉得,他生命的一半也正在远去。他怔怔地上前一步。 「不要过来!」徐净然大吼:「我不想伤害你!」他还当徐熙是当年的三岁小儿,却不知,徐熙早已成长到他无法仰视的地位。 徐熙想大笑,更想哭,他只要出个手,便能打落徐净然的剑,但偏偏,他无法对他出手。 突然—— 七夫人狠狠推了徐净然一把,他踉跄几步,往前跌去,他手中的长剑也跟着笔直刺出。 三尺青锋从徐熙前胸刺进去,直到后背突出来,雪白的剑身染着鲜红的血,还一滴一滴往下落。 徐熙错愕的眸子先望一下胸口的长剑、再移到徐净然的脸。很奇怪地,他并不觉得痛,只是冷,好冷好冷…… 「小熙——」徐净然尖叫。「夫人,你干什么?」说着,他放开长剑,就要去扶徐熙。 「不要管他了,我们快走!」七夫人拖着他往外逃。 「不行,小熙受伤了,我不能放下他不管。」 「你怕什么,外头有这么多人,他们会送他去看大夫的。」 「可是——」 「没有可是。」七夫人实在太怕徐熙了,已经怕到陷入疯魔。「净然,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再不走,我们就死定了……求求你,净然,我们走吧……」 徐净然看看徐熙,又望一眼七夫人,她仓皇的脸,虚弱的身子,她只能依靠他,如果他拒绝她,她绝无活路。 但徐熙,他目光清冷,彷佛要冰冻天地,尽管他口鼻渗出了浓稠的血,他还是挺着身子,站在那里。 徐净然毫不怀疑,他可以就这样撑着,直到地老天荒。 徐熙并不需要他的守护。徐净然做下了这个判断。 「小熙,对不起。」他拉着七夫人,从义庄的后门逃跑了。 「七叔……」徐熙口中吐出鲜血。也许他很强,但依然是血肉之躯。 当徐净然抛下他离去后,他再也撑不住,单脚跪倒在地。 大量的失血让他的神志开始迷糊,迷蒙中,他似乎回到三岁那一年,姨娘将他的头压入水缸里,要将他淹死,因为只要他一死,长子的地位便由二弟继承,待得姨娘哄了爹爹开心,被抬上正室地位,二弟就是名正言顺的长子嫡孙了。 他好难过,好害怕,拚命地叫爹娘救他。 可他们一个也没出现,最终,拉回他一条小命的是徐净然。 当他从鬼门关前转一圈,再回阳世,看到徐净然担忧的脸时,他觉得徐净然是他整个天地。 爹爹虽然给了他生命,却从没照顾他,他甚至没有被爹爹抱过的记忆,爹爹并不想要他,既然如此,他也不要爹爹了。 他的生命里,只要有一个七叔,足够。 徐净然抚养他、照顾他,教他习字,偷秘笈让他练武,是先有了徐净然,才有今日的徐熙。 徐净然变成了他的「爹」,比他亲爹更重要的「爹爹」。 所以他长大后,拚了命对徐净然好,只要是徐净然想要的,他无不双手奉上。 但结果,最不理解他的也是徐净然。 为什么会这样? 胸口的痛让他忍不住呛咳出声,更多的鲜血溢出口鼻。 他再也撑不住,身子缓缓往地面倒下。 黑暗一点一点侵蚀他的神智,他很悲伤、很绝望,终究,他这辈子还是找不到一个懂他的人。 当他的脑袋撞上青石地面时,发出一声闷响,自小而长,无数记忆开始回溯,悲苦的童年、辛苦的学习、看似呼风唤雨、实则寂寞的生活……凤四娘…… 对了,五年前,她来到丹霞院,为他冰冷的日子带来一点温暖。 她是那么地聪明,他没有遇过像她这样,只要他开个头,她便能理解意思的人。 她把她的身体跟心灵都交给他,换取他的保护,他以为这是一笔买卖,但他却越来越信任她,将身边的事都交给她做。 渐渐地,他甚至开放心防,让她走进,让她分担他所有的一切。 他抱她,不再只是一种yu望的宣泄,而变成一份幸福的缠绵。 他开始想要与她共度终生,花很多的心思了解她,给她快乐。 虽然他们也会争执,尤其她剪短头发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紧张了。 她不着痕迹的疏离让他生气,但他的怒火却无法冲她发出来,每次只要看到她及肩的青丝,他心里就只剩愧疚。 生平第一次,他学着去哄一个姑娘,为她下厨房、给她买礼物、对她低声下气……他做很多,但总是失败。 他这辈子还没如此窝囊过,可即便如此,只要与她一起,日子依然开心。 傍晚,在总管闯进丹霞院前,他们还一起笑得无比畅快。 啊……差点忘了,他还答应过凤四娘,要想办法给她一个平民身分。 「四娘……」这辈子,他从来没有说话不算话的时候,怎能对她失信? 他不甘心,他不能就这么死在这里,四娘还在等他回去。 他瞪大眼,看着布满灰尘的地面,想叫人来,却虚弱得发不出一丝声音。 「四娘,我爱你,四娘,我对不起你……」 他的记忆就到这里了,他没有办法再想下去,因为,他的神智已经陷入无边的黑暗中,无力挣脱。 徐熙离开后,凤四娘便在丹霞院等着,从月升到月上中天。 她没有睡,他不在的时候,她无法入眠。 每一次,他离去,她都有一种心头被砍了一刀的痛苦。 她也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缠人了? 但感情却是真真切切地翻涌着。 她忍不住想,如果没有徐净然就好了。 随即,她又把那个念头抛去。她知道徐净然对徐熙的重要,那是他唯一的亲人,她若排斥徐净然,与徐熙的关系也就走到尽头了。 但他不必每次都以背对她啊…… 她猛地站起,碰翻了身下的椅子。 她到底是嫉妒他重视徐净然?还是厌恶自己只能看着他的背影离去,而担忧受怕? 「我想要什么?」她看着丹霞院,偌大的房间,又黑、又静、又……凄凉。 她想到自己被卖入青楼时,身边无数的人来来往往,有人劝她认命、有人盘算着,可以拿她卖多少钱、有人警告她别想逃跑……那时,她的心就跟现在一样,充满寂寞和孤单。 或者,她并不是嫉妒徐净然。 一直以来,真正纠缠她心里的结是——他总丢下她,让她等待。 她不怕等,她很有耐性,但她怕一个人,不晓得漫漫人生,该走向何方? 「四娘,留下来。」每次,他以背对她时,总留下这么一句。 接着,她就要度过无数的煎熬。 「不要总是留我一个人,我不知道怎么办……」泪,一点一滴滑落。 爹娘走了,留下她。 徐熙离开,还是留下她。 她一点都不想被留下,风风雨雨,她只求有人相陪。 心越揪越紧,不明白,夜为何如此漫长? 以往的丹霞院,有这般寂静吗? 渐渐地,她连自己的哭声都听不见了。 徐熙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她要告诉他,别总是叫她留下。她什么都不怕,唯一恐惧的,就是被留下。 月亮漫步过西方的山头了,一点金芒从东边的天空缓缓升起来。 一整夜过去了,徐熙没有回来。 凤四娘不知道哭了多久,泪总是不停。 但天亮了,她不能总躲在丹霞院里哭,她还是要出去做事。 她坐回铜镜前,梳洗打理门面,几次收拾妥当的妆容,又被泪水打得憔悴。 「不可以这样、振作起来……」她给自己打气,可眼泪就是怎么也停不住。 她没办法,只能找顶丝帽戴在头上,遮掩面容。 她走出丹霞院,每个看到她的人都很讶异,在人人发长及腰的时代,她的短发已够惊世骇俗,现在又多了顶帽子,很多人怀疑她脑子出问题了。 她没在意,根本听不见那些人的话,只是独自品尝被留下的孤独。 她开始算帐,可是她模糊的泪眼却看不清上头的字。 等到金乌高升,一个上午过去了,徐熙还没有回来。 她犹疑着要不要去找,因为徐熙给她的命令是——留下来。他不要她跟他一起。 可是她一个人等得好痛苦。 她已经两餐没有进食,还一直在哭,只觉身体里所有力量都要随着泪水流光。 大少爷,你什么时候才要回来,大少爷……她连路都要走不稳了。 「快来人啊!大少爷不好了!快来人——」总管的狂呼声几乎将整个徐家炸翻了。 「大少爷!」她好像被雷打到一样,整个人跳了起来。 她跑向人群喧闹的地方。 远远地,小虎抱着徐熙走进来,他们两人身上都沾满了鲜血,徐熙的胸膛上还插着一柄剑。 凤四娘认得那把剑,它有个名字叫「断魂」,是徐熙花费巨金替徐净然买来的,如今却刺穿了他的胸膛。 「四娘。」小虎来到她面前。「对不起,大少爷他……」 凤四娘的视线隔着丝帽,看不清徐熙的样子,她感到恼怒,一把挥开了帽子。徐熙的脸完全映入她眼帘,他双目紧闭,愁苦的眉间,写着浓浓的遗憾和不甘。 第十四章 他的脸色好白,一点血色都没有,那嘴唇染着一种很恐怖、很诡异的青色。 「大少爷……」很奇怪,她的泪在这时候突然停了,她伸手摸向他的脸,好冰好凉。他的体温呢?为什么没了? 「四娘,大少爷……他……死了。」小虎开始哭。「我们找到七爷……大少爷不准我们靠近,让我们守大街,除非他叫唤,否则……我们也不知道……我们一直等,谁知……当我们发现不对劲去找时,大少爷已经……呜呜呜……」 每一个家丁都在哭,因为徐家未来的主子徐熙倒了。 凤四娘是唯一没掉泪的,她拉着徐熙的手,声音很飘忽,好像那翻扬在狂风中的丝线,不知何时会断掉。 「小虎,送大少爷到丹霞院,总管,你去请大夫。」 「请大夫……」总管抹着泪。「我们应该请道士……」 「去请大夫!」凤四娘吼:「把兰州所有的大夫都请过来!」 总管吓一跳,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四娘,大少爷已经——」小虎还想说什么,被凤四娘一记利眼打断。 「闭嘴,送大少爷到丹霞院。」她领头往前走。 小虎犹疑一下,终究照做了。他已经习惯听她的命令,就算心里觉得她的话是错的,身体依然会去执行。 当徐熙被送到床上,凤四娘便命人烧热水,熬蔘汤。 在大夫来前,她一小口一小口喂他喝蔘汤,说要给他吊命。 小虎哭到不行。徐熙早已死了,还吊什么命? 徐熙出事的消息惊动整个徐家,不多时,来探望的人挤满整个丹霞院,连老太爷都被两个童仆撑着,跑来了。 凤四娘没理那些人,她只顾着给徐熙擦身体、喂蔘汤。 但她耳里能听见越来越多的哭泣声,有嚎啕的、有抽噎的、还有呼天抢地的,但不管哭声为何,都有一个共通点,他们是真心诚意在悲伤。 老太爷第一个撑不住,昏倒了,一堆人乱成一团。 不多时,大夫来了,总共十八名。总管确实将兰州所有大夫都请到徐家。 两个被分派去照看老太爷,其他十六名全在丹霞院,等着救治徐熙,尽管他们并不觉得这是可能的事,但他们还是尽责地做着。 夜,悄然无息地降临了。 从徐熙被抬入徐家到现在,整整四个时辰,徐家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动荡,至今未平。 徐熙胸膛的剑已经被取出来,大夫说,幸好他们没有莽撞拔剑,否则徐熙早已死透。 所以徐熙暂时未死,只是暂时。 他流了太多血,胸口的伤势又很严重,若非他武功高强,内力自动护住心脉,他早就死了。 可尽管如此,大夫们也不看好徐熙会复原。他伤得实在太重。 凤四娘默默听着大夫们的话,按他们的教导,每半个时辰给他喂一次蔘汤,同时,帮他揉揉手脚。 她一直没有哭,不知道为什么,泪就是掉不下来。 明明他没有回来前,她担心得哭个不停,一旦他在身边,她便无法哭了。 她照顾他一整夜,隔日,照样巡视徐家内外。 她表情沉稳得让人怀疑,徐熙是不是真出意外了?为什么她的日子一点也没变,仍如过去的五年,一模一样。 但她的脸色却让大家明白,徐熙真的在危急存亡之间。 因为凤四娘没有化妆,就让那张美得惊天动地的容颜展现在众人面前。 几个曾在五年前、青楼里,见识过这兰州第一美人真面目的人都很惊讶,岁月不仅不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更将她的美丽琢磨得越发璀璨,宛如一柄寒光闪闪的绝世名剑。 这样的美丽确实夺人心魂,但这样的美丽也让人胆颤心惊。 凤四娘就这样素着一张脸,把徐家和所有上门探视徐熙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但他们也没说什么,这种时候,除非没心没肺的人,否则谁忍心去多嚼舌根? 随着徐熙昏迷的日子越久,凤四娘把他的工作也一起接过来了。 她往来店铺、出入商会,俨然成为徐家新的家主。 当然,她不是一开始就很顺利,多数人还是不适应一个丫鬟出面行商。 可徐熙的悲惨让众人选择忍受凤四娘的介入,而她本身的能力则令大家日复一日地改观,一个月后,他们习惯了她的存在。 徐熙昏迷的第二个月,凤四娘已经能端坐在商会里发言。 这期间,徐家收了很多礼物,金钱、药材就算了,还有些奇怪的东西,比如鸡蛋三颗、鞋底一双、猪肉半斤…… 凤四娘把礼品全数整理成,每天都跟徐熙报告。 她对他的恭谨、眷恋,一如他仍意气飞扬,在丹霞院里翻手云、覆手雨一般。 她每天都会帮他梳头,跟他说话。 「大少爷,卖面的尤大娘今天送来一包香灰,说是在大慈悲寺里跪了一个时辰求来的,让小婢给大少爷服下,说可以保佑大少爷长命百岁。」 「打更的旺伯让小婢去求白云道长,说他可以下地府改生死簿,定能为大少爷添福添寿。老太爷居然相信了,还说不惜倾家荡产,只要道长能为大少爷延寿。」 「大少爷,你以前总说,你没有朋友,只有一个亲人。大少爷,你从来没有错过,但这回,小婢不得不说你错了。」 「大少爷,你倒下去后,不知道多少人哭碎了心。大家平时嘴上没说,但心里都清楚,是你耗费了绝大心力,维护兰州,将海盗拒于门外。你保护了所有人。」 「不知道有多少人喜欢大少爷,仰慕大少爷,他们都在祈祷大少爷能醒过来。」 「大少爷,小婢也知道自己错了。小婢应该跟你在一起的,无论发生什么事,小婢都不该听你的话——留下来。以后小婢再也不留下来了。」 「大少爷,小婢总算给徐家谈成一笔买卖了。你说得对,小婢应该对自己有信心,小婢有能力,就算不依靠任何人,也能做得很好。」 「大少爷,小婢决定了,小婢不再事事倚仗大少爷,小婢也可以成为大少爷的靠山。大少爷相信我吧,我会变得很强,我会保护大少爷。」 「大少爷,你什么时候要醒?小婢好想好想你……」 她的唇贴在他苍白的唇上,没有过去的情欲,却一如既往的甜蜜。 一个人要怎样爱一个人,才会把他变成她心上的另一半? 她不懂,但对她而言,徐熙早已是她的另一半。 徐熙昏迷的第三个月,徐家来了一个身分非常特殊的访客,指名要找凤四娘。 那汉子很瘦、灰白的头发、一身破破烂烂,只有一双同时闪着疲累与满足的眼睛稍微露出一点光彩。 凤四娘乍然见他,根本认不出他是谁。 直到他涎笑着,唤出她的小名。「四儿。」 「大哥?!」是凤家那个赌输全部家产、气死爹娘的不肖子。「你……你这是……」她一直以为他没钱还债,早被砍死了,原来他还活着,尽管日子看起来很糟糕。 想起可怜的爹娘,她满脸讶色转成冷厉。 「你知道爹娘死了吗?你怎么晓得我在这里?你又想干什么……」一连串的急问打破了她强装许久的冷静。 凤大哥畏怯地低下头,揉弄衣角,半晌才道:「对不起,四儿。」 凤四娘瞪着他,双眼像血一样红。 「你跟我说对不起?那些事是一句『对不起』就可以揭过的吗?你要有良心,就去地狱跟爹娘说『对不起』——」她怒吼,她还想尖叫,她更想大哭,但最后她只是踢了他一脚。「你滚,我不想看到你!」 「四儿!」他跪下去,抱住她的脚。「我不想麻烦你的,我发誓,如果有其他办法,我绝不会来找你,求求你,四儿,帮帮我吧……」 「帮你?」她笑。「你又欠了多少赌债?抱歉,我就算有金山银山,也不会帮你还赌债。」她一挥手,两个门房就架起他,要把他拖出去。 「四儿,我戒赌了,真的,自从徐大少爷替我还清赌债,押我进船行做工抵债后,我就再没去过赌场了,你信我吧,四儿——」他挣扎着大叫。 她本已往屋里迈的脚步顿了下来,怔怔地转过身。 「你说……是大少爷帮了你?」 他摆脱门房,跑过来给她磕头。 「是真的,我绝对没有说半句谎话。」 「大少爷为什么会帮你?」而徐熙也从没有跟她提过此事。 「他说,我毕竟是你仅剩的亲人,他不想你落个无亲无靠的下场,所以拉我一把……」当年,徐熙救他出来,却让他去船行做苦工时,他也恨过徐熙。但随着岁月流逝,做工的日子竟比往昔在家吃喝嫖赌还要充实,他渐渐平稳了性子,过起安分的生活。 三年前,他娶了妻,生下一个孩子,可不知道是不是他过去放荡太多的报应,孩子一出生,身子就很糟,几乎每天都要以药物为食。 徐熙知道后,便让大夫定期为孩子看诊,药钱、诊金,都是他付的,但他不曾资助凤大哥两口子的生活,他说,他们想活下去,就自己挣活路。 凤大哥夫妻也知道依靠人的日子不可能长久,所以他们很认命地作活,反正最花钱的孩子有徐熙养着,他们的生活就算困顿,依然能过下去。 但徐熙倒了,再没有人给他们的孩子送医药费,凤大哥两口子辛苦坚持了两个多月,终于熬不下去…… 凤大哥哭着:「我们大人可以缩衣节食,但孩子三天没吃药,喘得都快断气了,四儿,你就看在孩子是凤家独苗的分上,帮我们一把吧!求求你,来世大哥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你的大恩。」 凤四娘如遭电击。这些事很像徐熙会做的,不是吗?他其实很善良、心很软,虽然他总是一副冷漠的样子。 他做好事,不求人报答,更不要人知道。他就是这样好的一个人。 「大少爷……」她闭上眼,感觉眼眶一直在发酸。徐熙待她的好,她一生一世也回报不了。 「以后,我会让大夫继续给孩子看诊的。」她踉踉跄跄地往回走。她要回丹霞院,她要拉着他的手,感觉他的存在。 「四儿,谢谢你,谢谢你……」凤大哥在外面,足足磕了九个响头才离开。 凤四娘来到丹霞院门口,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红着眼眶离去。那是徐熙的爹,亲爹。他从来没有照顾过徐熙,所以徐熙也不认他,但在这时候,他还是来看徐熙了,为徐熙流下眼泪。 人,是不是总要到快失去时,才懂得珍惜? 她没有去问,进入丹霞院,看到徐熙。 徐熙依旧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她坐到床边,拉起他的手,感觉他的身体已不再那么冰凉,他的手脚开始有一点很微弱的温度。 大夫说,这是奇迹。 但她知道,他这是吃了两个多月的药,耗费无数苦心才养回来的。 她扳着他的手指,与她的相扣,好像他仍跟以前一样,与她十指交缠。 「大少爷,我刚刚见到大哥了,谢谢你为他做的一切。」纵使她对大哥的仇恨如山高海深,但血缘的牵绊还是剪不断的。 知道这茫茫天地间,自己还有一个亲人,她很感慨,也很感动。 「大少爷,我还见到了老爷,他哭了。」她无法了解,那个亲情淡薄的男人,他的眼泪从何而来?但她清楚一件事,有太多太多的人跟她一样,舍不得徐熙死。 人,若能活得像徐熙这样,拥有无数人的思念与欢喜,这辈子也算成功了。 「可大少爷,我没有哭,在你醒过来之前,我不会掉一滴眼泪。我怕哭了,就会崩溃,就没办法替你撑起这片你保护良久、你最喜欢的天地。」 她俯下身子,吻上他干涩的唇。 「大少爷,你谋划这么多事,一定很辛苦吧?所以你才会一睡就是三个月,没关系,你休息,等到你不累了再起来,不管过多久,小婢都会在你身旁。」 她好爱他,好想他,她永远也不要离开他。 徐熙昏迷了四个月。 某日,他终于醒了。一如当初,他在义庄里,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身受重伤,这回他的清醒也是沉默的,在周遭无人时,独自睁开双眼。 他也没叫人,甚至没发出申吟,他只是张着眼,凝望床顶,回想在义庄里发生的一切——与徐净然争执、受伤、昏迷前,想到凤四娘…… 第十五章 他的回忆里没有七夫人推徐净然那一段,他的眼中没有那个女人,所以她对他怎样,他都不在乎。 只是想到徐净然拔剑的那一幕,他仍然感到心痛。 但他没死,他回来了,又回到丹霞院。 这里的布置一如过去般熟悉——不,它多添了一股浓厚的药味。 他吸了吸鼻子,不太喜欢这种味道。自从凤四娘来到丹霞院后,这里就渐渐充斥了女性的馨香,给屋里的冷厉添入些许温暖。他喜欢那种氛围。 不知道他昏迷了多久?他努力移动一根手指,探出锦被,感觉到气温里的冰寒。 这么冷,应该是隆冬了吧?可惜,他赶不上这一届的科考了。 对不起,四娘,我本想明年就让你恢复平民身分的,看来得推延一段时间了。他醒来,想到的却是这件事。 「大少爷——」惊讶中混合着悲伤的呼喊在徐熙耳边炸开。是总管,他每天总要来看他一回,想不到能撞见他睁开眼的时候,老天保佑啊!「你终于醒了!啊……快来人,好消息……大少爷醒了……」 徐熙的眉抽了抽。这个总管,怎么年纪越大,越不稳重?但他也没去责备总管,他没力气。 正在商会与人谈生意的凤四娘很快便得到这个好消息,她心跳加速,身子发抖,想立刻奔回家,但徐熙不会喜欢她以私害公吧? 她压下心头的狂喜,专注跟对方商谈,那行商看出她心里有事,便故意拖住她,乘机压价。可她寸步不让,这种顽固与坚持完全是徐熙教出来的。 最终,那个行商反而被她拖得挫败了。 「我认栽,就照姑娘所言,把合同签了吧!」他叹气。「不知姑娘商谈之法习自何人,甘拜下风。」 「我家大少爷。」她很平淡地说,心里对徐熙的骄傲却如滔滔江水,翻涌不绝。 会谈结束,走出商会,小虎已经备好马,在外头等着。自从徐熙受伤昏迷,凤四娘担起经营之责,小虎便成了她的随从,不管她到哪里,他都跟着。 听闻徐熙清醒的消息,他知道,凤四娘不会耐心等坐车,便替她换了马。 凤四娘感激地对他一点头,便跨上马背,往家里赶。 她没在大街上纵过马,这番疾驰十分莽撞,幸好金乌已落,昏暗的大街上没什么人,由得她策马狂奔。 来到家门前,门房的手脚慢,大门才开一条缝,她便驾马冲过去,把门房吓了一大跳。人马冲入前园、一进院、二进院、回廊……她视而不见,继续往前冲,直到丹霞院,她弃了马,继续往里跑。 她不知道这一次的冲动破坏了多少东西,但不过一些外物罢了,随时可以替换。 里头的那个人,却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她跑进丹霞院,徐熙正半躺在床上,让人喂他喝药。 他看见她,扬起了眉眼,舒展开来的五官,带着金阳初升的光彩。 他醒了,真真切切地睁开了眼,看着她…… 她没说话,双眼贪婪地搜寻着他的一切,不知不觉间,一滴泪滑下,又一滴,像溃堤的洪水,奔流不绝。 徐熙的脸上浮现一抹心疼,轻声让那伺候的婢女退下,对凤四娘伸出了手。 凤四娘像是一个梦游的人,脚步虚虚浮浮飘到他身边,坐在了刚才那婢女坐的位置。 徐熙的眼神留恋地看着她。 「四娘,最近好吗?」他的声音依然很虚弱。 她哽咽了半晌,才道一字:「好。」 她双手颤抖地拉起他的,感觉他微微地用力,与她的相扣。在他昏迷时,她无数次重复这个动作,但没有他的回应,不管两人的手牵着多久,仍然空虚,此刻,心终于踏实了。 她安心地放声大哭,哭得好像这个天地要彻底翻转过来。 他反手轻拍她的手背,任她放纵失控的情绪。 这是她第一次在徐熙面前大哭。以往面对他,她总是很克制自己,不想他看见自己软弱的一面,怕他嫌弃。 但今天,她忍耐不住,她要把忍了三个多月的悲伤一次泄尽。 他感觉自己的手湿了、连衣袖都浸润了一大片,她的眼泪好多,而这全是因为他。 「对不起,四娘,让你担心了。」他很愧疚。 她哭到呛住,一时抽噎、一时咳嗽,但眼泪始终没停。 他把她的手拉到唇边,轻轻地吻着,没有阻止她哭。他希望她做什么事都能尽兴,欢笑如此,哭泣亦然。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渐渐地,她的悲伤终于减少了。 她抽噎着。「对不起,大少爷……」看他衣袖湿得可以拧出水,她有些不好意思。 「没关系,你帮我换件衣服就好。」他笑得宠溺。 她脸红着,打开衣箱,拿出一件单衣,替他换上。本来很合身的衣服,现在贴到身上,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他瘦了好多。 她摸着他突出的肋骨,疼痛再次占据心房。 「今天,我见了很多人。」他突然说。 她愣了下,随即知道,他在转移她的注意。 他继续说着下午的经历。在他醒来,而她还没回来的时候,有几十人来问候他伤势。很意外的是,在这群探视者中也包括了老太爷和他亲爹,可惜彼此关系疏远太久,即便他看出他们对他的关怀,他也只是感谢,没有感动。相较起来,凤四娘的眼泪却充满他心房。 她静静听着,不再看他胸口的伤,拉上衣服,将它彻底掩盖。 他说了好久,直到气息转急,才停下来。 这时,她已收拾好心情,重新注视他的时候,她眼底已没有悲伤,只剩温柔。 「大少爷受伤后,大家都很担心。」 「我知道。」他像想到什么好玩的事一样,轻笑着。「他们送了一堆补品,大概可以推满一屋子,四娘……」他拉起她的手。「我想,只要好好静养,多进些补药,我很快便能恢复。」 「我相信大少爷。」她陪他一起笑。感觉两个人一起开心,快乐好像会加倍,充满药味的丹霞院,也变得温暖。 这时,丫鬟又送来今日第五剂汤药。 她接过药,把人遣走,来到他身边。 「大少爷,我喂你喝药。」她没有提一句他受伤的事,假装徐家里从没有徐净然这个人。 那种悲伤的过往,他不主动说,她就不去挖掘。 她一匙一匙地喂他药,他喝得很慢,因为每一次喝药,都会拉扯到胸口的伤,有些疼。 但他还是坚持着把药喝完了。 她端过清水,让他漱去口中的苦涩。 他喘息了几下,本来就不甚好的精神更委靡了。 「大少爷,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她把垫在他头背的枕头拿开,让他躺平。 他轻嗯了一声,又定定地看着她,心里为难着,要不要把某些事实告诉她。但最终,他还是决定说了。 「四娘,大夫说,我最少要将养半年,才能行走自如。」 「六个月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可那样就赶不及今次大比。」他叹气。 她如遭电击,原来,他一直在烦恼这件事。他总是为别人想太多,而替自己想太少。 「没关系,三年后,小婢陪大少爷进京。」反正三年就有一科,今次不行,就下次,重要的是,她要陪着他。「大少爷,以后别再要小婢留下来了,好不?」 他怔了一下,眸底的墨色又一点一滴散开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朗。 他们虽然不常说些甜言蜜语,但他们总将对方放在第一位。 「好。」他示意她上床,她虽怕压到他的伤口,但还是不愿违逆他的意思。 她小心翼翼地躺在他身边,他拉住她的手,缓缓闭上眼。 好半晌,她以为他睡了,他突然开口。「四娘,等我醒来,你给我读书吧!我暂时没有办法自己看。」 「好。」她真的好感动,有一个人,把她像珍珠宝贝般捧在手心里。她这辈子不论遇到什么困难,有他,一切都值得了。 在徐熙还无法起身读书的时候,凤四娘每天都给他念两个时辰的书,徐熙的记性很好,只要听过一遍的事,他都能记住。 他很喜欢听她念书,声音软软的,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腔调。 他曾经想过请她延长念书的时间,后来发现,只要她念了超过两个时辰,声音便开始沙哑,他立刻打消了那个念头。 凤四娘除了给他念书和回来休息,大部分时间都在忙,处理家务、往来商行、联络船队,她现在的日子就跟他没受伤时一样,每天都过得像只陀螺,转个不停。 他难免觉得寂寞,有时候就会想,让她变得太能干,似乎不是好事。 唉,原来一个人整天闷着,性子是会扭曲的。瞧,才多久,他已经学会跟她的工作吃醋? 这一天,正是徐熙最享受的听书时刻。 他闭上眼,躺在床上,感觉这样的日子跟天堂比起来,也差不多了。 但小虎破坏了一切。他带来一个坏消息——船队遇到飓风,出事了。 凤四娘不得不放下念到一半的书,前去收拾善后。 离去前,她跟他说抱歉,说自己会很快回来,还承诺会找时间把没念完的半本书念完。 然后,她急匆匆地走了。 他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品尝到前所未有的失落。 什么时候,他徐熙也变成了被留下来的那一个? 她一个人去港口,能掌握得过来吗?会不会有问题? 她说会尽快回来,是多快?他扳着指头算时间。 她中饭没有回来吃,他心里开始泛起不安。 饭后,婢女送来汤药,他莫名有种烦躁,不想喝药,结果把婢女吓得半死。 紧接着,大夫们被找来了,他们把他从头检查到脚、又从脚检查到头,确定他的伤势没有恶化,才放开他。 徐熙不敢再拒绝喝药,爽快地喝光了药汁。 然后,他又听了大夫们说一大篇要乖乖喝药、好好休息、放宽心怀……等等,可以把人耳朵磨聋的废话。 好不容易,大夫们折磨够了,全部走了。 徐熙松了一口气,但心情更糟。 天快暗了,而凤四娘还没回来,他寝食不安。 太久了,她怎会去得这么久?他忍受不住,便让服侍的丫鬟请了总管来,让总管去港口看看她是否安好? 但总管还没出门,凤四娘就回来了。 她风尘仆仆,眼角眉梢还带着疲惫,一见他,她唇角扬起了灿若虹彩的笑。 「大少爷,用饭了吗?我去做些你喜欢吃的来。」 「不必了。」他挣扎着起身。 「大少爷……」她一箭步冲过去,扶住他。「你怎么了?」 他看着她,突然想起她说的,她不要被「留下」,原来那滋味这么难受,而他让她「留下」了如此之久。 他的手抚向她的脸,也许是过度担心,从他受伤后,她的神情改变很多,她坚强了、成长了,也被岁月浸润了风华,她的眼尾开始出现一点很淡的细纹,他知道自己也是,因为他的身体亏损太大。 他们两个都不再年轻了,将来,他们只会越来越老,能够相处的日子,将越来越少。 「四娘,我要先跟你说一声抱歉,原来被『留下』的滋味如此差劲,而我以前却伤了你这么多次,以后,我会尽量改进,再不让你担心。」 她愣了一下,眼眶开始发红。「我也要说对不起,大少爷,我现在才知,有时『留下』是迫不得已的,过去我太容易不安,才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我会努力改变的。」 他牵着她的手,额头互相靠着,鼻尖顶着鼻尖,不约而同地,一句话出了口。 「我们一起吧!」手牵手,大步向前,就不会有人被留下。 尾声 三年后 京城 徐熙如愿以功名换得凤四娘的平民身分,当然,这也让他失去进入官场的机会。 不过他不在乎,他和凤四娘等不及回兰州,便以天为证、以地为媒,结成了夫妻。 从现在起,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一起,再不必担心有人说他们平贱不分了。 他牵着她的手逛集市,半个时辰,两个人什么也没买。她对物质的欲望并不高,而他对生活用度一向挑剔,看不上这些粗糙的货色。 但他们很沉醉在这种彼此相伴的氛围中,所以一步一步慢慢走着,一点都不觉得累。 走过一个捏面人的摊子,她看到一只面人,雪白的衣装,眉眼冷厉,但浑身却奇异地透出一股和暖的气息,竟与徐熙有三分相似。 她望向那个正辛苦捏面人的师傅,才想问他这面人怎么卖,却惊讶地看见他一只手五指俱全,另一只手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巴掌。 她顿住脚步,怔忡地看着对方。 「怎么了?」发现她不再走,徐熙转回头,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那捏面人师傅,星霜的头发、佝偻的身材,看来是个贫苦人,她认识他? 师傅被他们的目光打扰,抬起头,看见他们,紧皱的眉眼亮了起来。这一瞬间,他生命里的忧患都消失了,反而有一种天真的稚气。 「小熙?真的是你?」他惊叫。 徐熙不敢置信地睁大眼。「七叔?!」他居然在京城?他为何如此落魄? 徐净然跑到他面前,上上下下打量徐熙。 「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我就知道……」他拉起徐熙的手,哭了。「对不起,那一晚……都是我的错,这三年,我每天都在祈祷你没事……果然,呵呵呵……我早该知道,你这么厉害,怎会有事……」他欣喜得语无伦次了。 因为他厉害,所以理当是承受最多的那个人?尽管已事过境迁,徐熙仍觉得受伤。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凤四娘握着他的手,悄悄用力一下。他总把事情藏心里,这世上是不会有人理解他的。但她会努力,做那个懂他的人。 徐熙轻轻地擦去徐净然脸上的泪。「七叔,你摆摊啊?我都不知道你做的面人如此生动。」 徐净然得意地笑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到了京城,为了谋生才学的,想不到有如此成果。」说着,他像个献宝的孩子,抽出那神似徐熙的面人塞进他手里。「送你,这是我凭记忆捏的,很像你吧?之前,我很担心你的伤势,每天都想你,不知不觉就把你的样子捏出来了,没料到,这形象意外地吸引人,我每天都要做十几个。」他亮闪闪的瞳眸,宛如一个天真的大孩子。 徐净然的个性本来就有些傻气和天真,时隔多年,尽管让不算富裕的生活白了头发,他的个性依然没变。 徐熙握着捏面人,心里百感交集。 「谢谢你,七叔。」 「哪儿的话?你送过我那么多东西,而我……反正,你能喜欢就好。」 「我很喜欢。」 「呵呵。」徐净然又笑开了。他看到徐熙和凤四娘牵在一起的手,那亲密的样子,他想起徐熙说过,若要娶妻,必娶凤四娘,想必他已达成心愿了吧?从小到大,他想做的事就没失败过,徐净然一直很佩服他这一点,此刻也为他高兴。「对了,家里都还好吧?」 「很好。七叔,聚义园我一直替你留着,你几时回家?」 徐净然不笑了,他低下头,踢了踢脚。现在,他的生活并不优渥,没有江湖侠客与他把酒言欢,也没有名声和财富,他只有一个因为难产而常年卧床的妻子,和一个天真可爱的女儿,孩子长得一点都不像他,但很依赖他,他很喜欢小丫头。 他抬头看看天,在这繁华的京城中,他只是一个渺小的、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每日很辛苦地赚钱,但这样的日子却是他打出生以来最满足的。 也许他从来不是一个做名捕的料,但他绝对是个天生的、拥有无限魅力的好爹爹。 他发觉,他爱上这样的日子,他不想回去了。 「小熙,我……对不起,我要留在京城。」他又一次拒绝了徐熙的「好意」。 徐熙还想劝徐净然,他不舍得徐净然如此劳苦,总是想给徐净然最好的。 凤四娘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看地上,一个粉嘟嘟、扎着两条辫子、身穿花布衣的小丫头从摊子底下钻出来,伸手去扯徐净然的衣摆。 「爹,二丫饿了。」奶声奶气的声音,像糖蜜那么软甜。 徐净然立刻将孩子抱起来。「心肝宝贝饿了,爹爹这就带你去吃面。」他歉意地对着徐熙和凤四娘颔首。「小熙,我在这里很好,欢迎你们随时来光顾,我会送你们最好的面人,但我不回去。抱歉,孩子饿了,我带她去吃东西,再见。」他留下一个前所未见的明朗笑容便走了。 一瞬间,徐熙觉得悲伤。虽然他与徐净然自小亲近,但他似乎没有了解过这个七叔,至少,在他耗费无数心力,替徐净然完成梦想时,他都没有笑得这样开心过。 徐净然选择了自己的人生,不管是甜是苦,他都甘之如饴。 相较起来,他以前付出的一切,好像是个笑话。 他突然对自己过去的人生,产生了怀疑。 「七爷心里一定很感谢你。」凤四娘说,两手包住他的,轻轻地抚摸。 他挑眉,不置可否地笑了,心里以为她在安慰他,可她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大吃一惊。 「是你给了他一个妻子,才有今日可爱的二丫。」 他愣住了。徐净然对七夫人一见钟情,于是他不择手段地撮合他们,七夫人因为含怨下嫁,所以乱搞,却因此让本来注定一生无子的徐净然有了一个天真可爱的女儿…… 这是一笔怎生的糊涂帐?饶是徐熙精明透顶,也算不清了。 她嘻嘻笑着,靠入他怀里。 「也罢!」太难算了,不如不算,反正大家幸福就好,而他…… 他搂紧她的腰,拥有她,这一生,他确实很满足。 守礼的真相 当凤四娘还是徐熙的通房丫鬟时,碍于礼教,她不能与他并行,总是走在他身后。 可她成了他的妻,再喜欢往他身后凑,就变得很奇怪了。 徐熙一直试着要改变她这一点,但收效甚微。 终于,某日,他忍不住问她:「四娘,你怎不上前一点?」 她低头,勾魂媚眼微微上挑,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这里……风景好……」 「嗯?」他不太理解。 她脸红红的,连耳朵都染上了彩霞的颜色。 「大少爷肩宽腰细腿长,站你后头,这……太好看了,所以我总忍不住想多看一会儿……」 徐熙额上冒汗,克制自己不要去问,在她做丫鬟的那段岁月里,她紧守住他身后的位置,绝不踰矩,到底是为了守礼,还是贪恋那番美好的风景? 有些事情,不要问太清楚比较好。 他们那些鸟事儿 徐熙和凤四娘这对夫妻养了两只宠物,分别是黑鸟和小鸟。 黑鸟喜欢喝酒,喝醉了就窝在凤四娘怀里睡觉。 小鸟喜欢帅哥,看到长相俊秀的美男子,就会贴上去吃豆腐。当然,它最喜欢占的还是徐熙的便宜。 徐熙虽然觉得两只鸟变态,却也没计较它们的行为,一家「四口」的日子就这么和和美美地过下去。 直到某天,两只鸟又为了一点芝麻绿豆事大打出手,打得羽落嘴歪,徐熙终于觉得情况需要改变一下了。 他托人辗转又买了只灰鸟,这名字是凤四娘取的,与前两只的名字一样别致有趣。当然,这是徐熙说的。 事实上,黑鸟跟小鸟对这种名字唾弃到不行,它们强烈抗议,结果徐熙丢下一句:「不叫黑鸟、小鸟、灰鸟,就叫母鸟一、母鸟二、公鸟一。」 于是,二鸟闭嘴。 灰鸟是公的,已经请了三个卖鸟人监定过,百分百无假。 徐熙的本意是让灰鸟来一振夫纲,压制一下越来越无法无天的黑鸟与小鸟。 想不到,灰鸟到的第一天,就被黑鸟和小鸟狠揍了一顿。 黑鸟和小鸟只喜欢美人跟帅哥,公鸟?那是什么玩意儿? 凤四娘笑到不行。徐熙满头汗,他告诉灰鸟:「你就不能振作点吗?」 灰鸟垮着翅(被黑鸟和小鸟揍的),跳到徐熙肩膀上,轻啄他的耳朵。 「我讨厌鸟,它们都欺负我,我只喜欢主人。我以后要变成像主人一样的男子汉。」它是一只认为自己是「人」的鸟。 徐熙脸上五条黑线,凤四娘笑到翻倒在地。 也许他们这辈子,注定了养不到正常的鸟儿。 卖鸟记 会说话的鸟不稀奇,兰州首富徐家里有一只能喝酒、又精怪的黑鸟,那才叫特殊。 常常有人被黑鸟的「醉态」吸引,向徐熙和凤四娘提出割爱的请求。 起初,两夫妻心疼宠物,还会拒绝,后来发现黑鸟总会被美酒引诱而叛主离去后,再有人提出买鸟的要求,他们都直接答应。 三天前,黑鸟又被「买」走了。 起初,凤四娘也不在乎,但是…… 「它以前离家,最多两天就回来了,这回怎这么久?」她还是有点想念她的醉鸟。 「因为这次买家是开酒肆的。」徐熙说。 「它会不会干脆醉倒在酒铺里,不回来了?」 「应该不会,都卖过九回了,它不是每次喝过瘾就回家?」 「明明就是卖十次。」一个醉醺醺的声音插进来,黑鸟光荣回来了。 后记 董妮 要说这个故事的重点,只有一个——我们觉得好的,在别人身上,不一定好。 徐熙,依然是我最喜欢的妖魅美男子。 我也一直在反省,我是不是太好色了,非美男子无法激起下笔的热情。 我发现是的,我们家有四台电脑,大家的桌布常常换,有风景、有月历、有动物……独独我的桌布一年四季是不同样貌的帅哥,并且乐此不疲,长达数年。 我有一千多张的帅哥桌布,这还不包括历来换电脑、清硬碟时,想办法烧下来永久保存的。 人说,年纪大了,个性总会改变。我说,好色是天生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我已经不奢望自己改变……咳,好像离题了。 回到徐熙身上。他是个很执着的人,做任何事都是埋头苦干,撞了墙也不回头,对于「报恩」一事,也是一样。 他为了完成徐净然的梦想,几乎掌控了徐净然的人生,当然,他也完成了徐净然的梦想,但最后,徐净然还是违背他,从他身边逃走了。 徐熙千辛万苦的代价,换来的是穿胸一剑。 但一路写下来,我却无法讨厌徐净然。 我把自己代入徐净然的角度去想,发现我很同情他。 我也同情七夫人,她用了最坏的方法反抗她不喜欢的婚姻,结果把自己的人生弄得乱七八糟。 当然,徐熙才是最可怜的。 像他这种信我者恒信的个性,若没有遇到凤四娘,等徐净然某日终于受不了离开他,他肯定孤苦一辈子。 至于凤四娘,她是个聪明的姑娘,也是个不幸的姑娘。 但有时候,幸与不幸,只有一线之隔。 人们喜欢美丽的女人,却不喜欢妖魅的尤物,因为怕她们倾家倾城再倾国。 这一点,自古皆然,否则怎会有「红颜祸水」一说? 我开始写凤四娘家破、被卖入青楼、最后成为徐熙通房丫鬟时就想过,若她没经历过这一切,没遇到徐熙,能不能顺利嫁个懂她、疼她的好人? 我发现那有些难。 不是男人不好,是太漂亮、太聪明又太有心机的人,天生就让人产生距离感。 所以对凤四娘来说,失去,意味着拥有。 书里还有三只鸟。请不要挑剔它们像妖精一样聪明,我本来就是觉得这故事欢喜度不够,才弄了三只怪鸟,平衡气氛。 这是橘子说八月的主题书。 放暑假的时候,希望大家都能有一个快乐的假期。 我们下个故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