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 楔子 关于黎雨佩 二○○八年八月。 问诊室里有一张柔软舒适的躺椅,还有一组米白色的牛皮沙发,靠墙处有一整排的书柜,里面摆的全是昂贵的精装书册。 墙壁是亮眼的浅橘色,窗户很大,透明干净,可惜没有打开,因为屋里正开著空调,二十五度,让人舒服的温度,可是黎雨佩却觉得热。 她偏头,望向屋外的如荫绿草,一丛丛的小花张开花瓣在风中招摇,紫的红的黄的,把夏天妆点得热闹非凡。 不喜欢夏天,她比较喜欢下雪的冬天。 即使穿著小外套,还是可看得出她的手臂过份纤细,她很瘦,带点病态的苍白瘦削,青筋明显地浮现在她的手背上。 她把头转回来,略略颔首,脖子上的银质十字架平贴在胸口。 她的手指头在裙摆上画圈圈,她的指甲不长,淡淡的樱花色,是指甲的原色,眼睛又亮又圆,睫毛又翘又卷,她的长发直直地披在肩膀、落在腰际。 汪荐何注意到了,她在坐下之前,要先把头发挪到一旁,不然会压到头发。她的头发相当长,但保养得很好,乌溜溜的发丝像一匹绸缎,柔顺地贴在背上。 她刚进门的时候,他眼睛一亮,还以为是天使来报到,让他的心呛了几下,卜通卜通的一阵乱跳。 她干净清新的脸庞像天使,嘴角边若隐若现的酒窝甜得像天使,无辜纯洁的表情像天使,连身上都穿著天使的专用颜色,纯白色。 只差一双翅膀了,再给她插上一双翅膀,她一定会从窗户飞出去,寻找她的上帝。 汪荐何是精神科医生,学成归国近三年,除了在自己的诊所看诊之外,还在大学里面兼课。 黎雨佩是姜非凡介绍的病人,挂过三次号,爽约两回,今天他才第一次看到本尊。 汪荐何和姜非凡是很要好的朋友,在国外念书时认识的,那时一群华人经常聚在一起,聊聊家乡事,做做家乡菜,慰慰思乡情怀。 年轻的他们都以为要飞得够高、飞得够远,才能开拓眼界,哪里知道,真的离乡远走了,才发现,只有这块小小的土地才能让自己安心。 因此毕业后,大伙儿一个个回来了,留在异国深耕的人反而不多,他们在美国认识、分离,在台湾重聚。 黎雨佩看起来很年轻,目测年龄是十八、九岁,但病历表上填满的年龄,已经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还能像个陶瓷娃娃的女生不多,更别说像个未受污染的天使了。 黎雨佩是姜非凡的妹妹,两人之间没有血缘,但关系密切。姜非凡忧心忡忡,他说,雨佩长期待在家里,被妥善地保护著,就像是易碎的糖果……他用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形容词,让汪荐何听得头昏脑胀。 汪荐何只好捺住性子用自己的方式发问,问黎雨佩的脾气个性、生活环境、成长历程,然后,他推论,黎雨佩的单纯不是因为过度保护,而是寂寞。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吗?”他压下录音键,开始他们的第一回咨商。 “知道,大家都说我疯了。”她扬起睫毛,笑著和他对视。 他给她一个笑脸。很好,传说中不说话的女生在他面前开口了,那多少代表,这是个好的开始。 “谁说你疯了?” “管家、厨娘、司机……”她顿了一下,然后又接著说:“非凡哥哥和晨希嫂嫂。” “非凡说你疯了?” 他的身体微微向前倾,眼睛看她、耳朵听她、脸上挂著微笑,双手安详地在大腿间交叠,很标准的心理咨商师动作。 “他没明说,但我知道,他认为我疯了。”她回答得笃定,那样的眼神,根本看不出有任何精神异常。 “你觉得自己疯了吗?” “照理来讲,我这种人应该早就发疯,可是我的韧性很强,所以到目前为止,我还没疯。”她两枚瓣唇开开阖阖,说话有条有理。 “你这种人?哪一种?” “我的八字是孤独,生肖是寂寞,星座是孤寡,每个和我沾上边的人,都会离开这个世界。”她偏著头看他,像在用眼神问他,你不怕吗? “非凡是你哥哥,他还活得好好的。”汪荐何举出实例。 他手中也有黎雨佩的资料,母亲在她童年去世,父亲一年多前也不在了,她的确是个很孤单的女生。 前些年,她仰赖、依靠非凡,没有非凡,她就成了失去大树的寄生植物,顿时没了存活力量。她还和非凡谈过条件,要他娶她,结果,两人维持了将近一年的婚姻,直到她撑不下去,主动放弃。 她之后出国半年,姜非凡以为她散心之后,会恢复原本的开朗性格,没想到回台湾之后,她整个人都不对劲了,不再开口跟任何人讲话。 他们想尽办法,想勾引她聊天,却从来没有成功过,到最后姜非凡不得不认为黎雨佩精神有问题,遂找上昔日好友帮忙。 “那是他聪明、逃得快,如果他继续留在我身边,也许现在也不在。” 她低下头,长长的头发掩去她的脸庞,她的脸很小,小小的苍白在发隙间忽隐忽现。 “你的论调很奇怪。” “你们当医生的只相信科学,如果不心存偏见,你会发现世间有一种俗称‘扫把星’的人。这种人,谁沾了都要倒楣。”她用力点头。 “于是你封闭自己,不和任何人对话?” “不是封闭,只是懒。” 她懒得说话、懒得吃饭穿衣、懒得生活……她只想窝在棉被里,抱紧枕头,假装玩偶阿菲还在胸口,她只想不停睡觉,让自己停在一种空茫、迷糊的状态,舒舒服服、不用脑袋过日子。 “觉得很累?” “嗯,很累。”她轻点头,一点再点,脖子像装了弹簧圈。 “我很高兴,你愿意和我说话。” 眼光落在他身上,她也不懂为什么自己愿意和他说话?是因为……他身上有和阿浪相似的特质?因为他笑起来的时候也不露齿,只是把嘴唇歪向一边,教人搞不懂他的笑是真心或只是应付? 她摇头。阿浪不在了,她不该放任自己,想他太多。 “摇头是什么意思?”汪荐何问。 “你很贵。” 他很贵?不会吧,他以为自己的收费很合理。 第一次,汪荐何觉得自己被打败,额头上像有五条黑线加两只横飞乌鸦,嘎嘎嘎,发出几声怨叹。 耸耸肩,他继续引她说话,“你知不知道你的懒让非凡担心得不得了?” 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说:“可以帮我吗?” “帮什么?” “用你的专业帮我向非凡哥哥证明,我没有发疯,以后不要再逼我来找你。因为……” “因为什么?” “和你说话很累。” 很累?不,他很帅、讲话很温柔,来咨商过的病人都会爱上他,并期待下次再相逢……她一斧头敲碎了他的自信。 这是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接下来,不管他问什么,她都不肯回答,任他自言自语,口水用尽。 “雨佩,你知道我很贵,但时间还没到,我不能让你离开。”他指指手表,提醒她,她还在继续撒钱中。 点头,她听进去了,但没回话,看他的眼神里明白写上一句话——没关系,偶尔浪费可以接受。 她离开椅子、走到窗边,额头靠著玻璃,两手环抱在腰际,静静看著窗外,虽然她并不喜欢夏天。 黎雨佩离开后,汪荐何打了两通电话,第一通电话给姜非凡,告诉他,他妹妹没疯,只是有心结,唯一帮得了忙的办法是找到结、打开它。 说这种话很容易,也很不负责任,但在为数稀少的交谈时间里,他还能取得这个结论,不简单了。 之后,他再打另一通电话,给另一个好朋友—— “阿权,我今天碰到一个天使,我保证你没看过这么干净清纯的女生……” 第一章 二○○七年十二月二十七日。 她一身米白色的及膝长毛衣,蓝色紧身牛仔裤下,套了一双驼色皮靴,米白色的长围巾在脖子上绕了好几圈,把嘴巴鼻子一起圈进毛线团里面。 她很冷,一吐气,白色的烟雾就从嘴里飘出来,她抱住一只加菲猫玩偶,紧密地圈著,让它在怀里替自己添温。 她把大衣忘在咖啡厅里了,都是那杯咖啡惹的祸,那么好喝、那么香浓,让她全身发暖,暖得忘记窗外还在飘著鹅毛细雪,直到走出咖啡厅两百公尺,才发现大衣不在自己身上。 她本来想绕回咖啡厅把大衣找回来,可是想了想,决定放弃。 那件大衣是非凡哥哥送给她的二十岁生日礼物,款式有些过时,但她时常穿、时常在套上温暖大衣时,想像非凡哥哥的长手臂环著自己的肩——那件大衣,让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所以现在……丢了也好,自欺欺人不是正确的人生观。 她叫做黎雨佩,童年时期失去母亲,从小和父亲相依为命。 不过她爸爸是个企业家,可以分给女儿的注意力比不上他随身携带的电脑档案多。 幸好,姜非凡加入。 他是她爸爸收养的义子,也是他刻意栽培的接班人。从此,有爸爸、有哥哥,三个人的家庭硬是帮她把寂寞给挤出大门。 她以为这辈子会照这个模式,一直过下去,她当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千金大小姐,爸爸当家庭里的栋梁,而非凡是疼她、宠她,把她捧在掌心呵护的哥哥,各守本份、各司其职。 谁知天不从人愿,爸爸重病,死前把公司和女儿全部托给义子。 姜非凡虽不愿意,可他还是接了手,为了报恩,也因为他与生俱来的责任感,最后他娶了她,接下公司里的庞大业务。 黎雨佩知道他不爱她,但即使对他很抱歉,她还是想当姜非凡的妻子。 于是她尽全力当个好妻子,学做菜、学插花、学按摩、学唱歌,学所有能让丈夫感到快乐的功课。 可他对她的努力不屑一顾,甚至收回对她曾经有过的宠爱。她心知肚明,知道他不愿意她一直误解下去两人之间的感觉是爱情。 他强调一次、两次、五次、十次,不断强调他们之间只是兄妹……他的“强调”很伤人,更狠的是,他再也不想去理会,这些强调会不会让她很受伤。 她真的很拚,用尽办法想把他拉在身边,可是最终……仍旧不行,没有爱情,光靠婚姻根本绑不住两个人、两颗心。 当姜太太的那十一个月里,是她人生中最晦黯阴郁的一段日子。 婚姻让她讨厌自己、痛恨自己,但对于“一个人”的恐惧,却促使她更加用力地抓牢姜非凡。 她张牙舞爪、恣意妄为,她使坏、搞得全家鸡犬不宁,然而她越想把他拉在身边,反而把他推得更远,她的恶劣甚至让他差点失去心爱的女子和可爱儿子,她差点把他拉进地狱,永不见天日。 要不是那天,她推开书房,无意间发现他在掉泪…… 那么要强的男人居然掉眼泪!若不是手足无措、被逼到尽头了,他怎会抛却骄傲与自尊? 姜非凡的泪水像倾盆大雨,把她彻底的浇醒。好冷,她从头顶到脚底板都在发抖,她的心在震颤、呼吸窘迫。 怎会搞成这样 不懂啊,她是那么喜欢非凡,从高中开始就喜欢,她怎么会把一个自己那么喜欢的男人推入万劫不复中? 她实在太坏,坏得不可原谅;她的心太狠,狠得让人憎恨。 于是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逼自己好好想清楚,这是她要的吗?她要非凡的人生与哀恸挂勾,她自己不快乐也不准他快乐? 她忘了自己花了几天才想通透,反正最后,她还是签下离婚协议书。于是,在失去妈妈、爸爸之后,她又失去哥哥。 不管多努力,当孤星是她的命中注定,抵抗不过,只好学会妥协。 她还记得自己在妈妈的病榻前,拉住她的手,用斩钉截铁的气势说:“妈,不怕,你要加油,努力战胜命运。” 母亲顺顺她的头发,无奈的说:“孩子,不要和命运打仗,你看那些逆流而上的鱼总是弄得满身伤痕。” “没关系,就算会伤痕累累,我也要与命运抗衡。” “傻气,命运是要顺著它走的,别总想著抵抗,妈妈不是要你随波逐流,而是要你保存力量,让自己上得了岸。” 是她不乖,她和命运作对,她固执地争取不属于自己的人生,结局呢?耗尽力气却一无所获。 她还能上岸吗? 她不知道,但她既然选择“结束”,就不能不重新“开始”,命运的齿轮咬著她,让她无从停下脚步。 好吧,换个地方开始,二十五岁的她,已经懂得在面对命运之前,要先放下武器。 黎雨佩把卷卷的娃娃头烫平,拉直的头发突然间变得好长。 设计师问她要不要剪短,她摇头。 失恋的人才会剪去头发,剪去爱情的分岔,可她和非凡之间,没有爱情,她连修剪分岔的借口都没有。 累得三个设计师弄老半天,把她长及腰下的头发用离子夹拉直,扯啊扯的,扯痛她的头皮、她的心情。 怎么办?就算命中注定,她仍然害怕一个人的世界。 她不晓得世界上有没有人像她那么害怕“一个人”这件事,但她明白世界上像她这样彻底的“一个人”很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知心……没有快乐…… 好冷,她缩缩手,呵一口暖气。 停在路边,她又买了一杯热咖啡,不加糖和奶精,一个人的生活很苦,她需要更强烈的苦味来提醒自己,苦,不过尔尔。 回家吗?姜非凡替她租的公寓里,有很棒的暖气,一走进屋里,就让人错觉走回台湾的夏季,可是那里实在太空虚,她不爱在暖暖的空间里孤寂。 那么……再多走一下吧,一杯黑咖啡、两杯黑咖啡,就算让黑咖啡灌满肠胃,就算会彻夜失眠,她也甘愿。 咖啡杯上传来的温度,驱逐掌心寒冷。 她停在公园,望著一个占据整张椅子的东方男人。是流浪汉吗?光看他就觉得冷,他没穿外套、没戴耳罩,也没有帽子和手套。 她走到他身边,细细凝睇他的五官。 随性、凌乱的黑色头发在额间张扬,肤色略白,嘴上和下巴蓄著细细胡髭,他有张年轻性格的脸孔,方方的下巴、浓浓的眉头聚拢,眉宇间透露著强悍,阳刚的脸庞中央有著高而挺的鼻子,幸而有两瓣性感的嘴唇,中和了他恣意散发的冷硬。 他穿著篮球鞋的脚边散放了几个空酒瓶,半眯的眼睛里是聚不了焦的迷惘,他手上抓著几张旧报纸,口袋里露出吃完的汉堡纸袋,整个人狼狈不堪。 他是一个……坚毅的男人…… 第一次看见姜非凡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想的。 他们这种人的压力很大、责任感很强,尽心尽力地让自己的生活登上冠军排行榜,十大杰出青年奖项就是为他们而设的。 爸爸说,这样的男人习惯让自己过得很辛苦,但他的责任感会让身边的女人幸福。 就是这个理由,爸爸替她选择了非凡,可惜非凡的爱情选项里的四个答案a是“范晨希”,b是“范晨希”,c和d通通都是“范晨希”,她企图想要把“黎雨佩”挤进去,殊不知,她把自己挤得不成人形。 用力摇头,摇得头有些微晕眩。 不想了,非凡有自己的幸福,她不能再斤斤计较他对她不够好,把他锁在记忆夹里,他不会痛,累的人是她。 总有一天啊,她会让自己承认,她不是爱上姜非凡,而是“害怕一个人”。 她的朋友很少,没有死党、没有知心,连手帕交也翻不出名单,女生很少像她这样的。 她善良却不善交际,所有心事只能对抱在手上的加菲猫说,她叫它阿菲,阿菲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离开台湾那天,姜非凡对她说:“雨佩,你是该走进这个广大的世界,你要多认识一些人、开拓眼界,常常关在家里,会让自己太寂寞。” 她同意了,她告诉自己,黎雨佩需要很多朋友,让自己不寂寞。深吸气……她选择对这个流浪汉伸出友谊之手。 这是个烂选择,非凡肯定会这样嘲笑她。不过,那又如何?反正他不在,反正他忙著和晨希嫂嫂建立新未来,哪有力气管她。 “嗨,你会冷吗?”她歪著头,露出白得可以拍广告的牙齿,笑著问他。 他不语,眼睛直直看她,原本涣散的眼睛为她聚了焦。 他先看见的是她围巾下面的直长发,黑黑的、浓浓密密的一大把。 为什么不把它们绑成马尾?可惜,那么长的头发绑成马尾,走路的时候,马尾在背后一甩一甩,一定很漂亮。 见他不说话,她又说:“我有热咖啡,你要不要?” 他还是沉默,脸上悲伤深刻。 不明所以,她心头一拧。 “你不是中国人啊?对不起,我不会说英文……” 下一秒,她对他微笑,亲切地抓起他的手,把热咖啡放在他的手掌中央,然后把阿菲摆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取下自己的围巾,一圈一圈又一圈,圈到他脖子上。 “好一点了吧。”她挥挥手臂,对他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好?要怎么好法? 他在笑,他笑起来的时候不露齿,只是把嘴唇歪向一边,挂上讥讽的笑,让人搞不懂他是真心或应付。 他的笑脸让人看了浮上淡淡的伤心,他也心苦吗? 黎雨佩转头看向天际,鹅毛白雪创造出银白色世界,不知道漫天飞舞的雪能不能洗净世界上所有的不幸? 搓搓手、缩缩脖子,她冷得更厉害了,不管流浪汉听得懂不懂,她温和地对他笑说:“我要回去了,你保重。” 抱起阿菲,临行前,她又给他一个亲切可爱的笑脸,甜甜的,像加上枫糖的浓郁咖啡。 白色的雪地上,两行小脚印规则地排列著,吐气,掌心的温暖拉回他被酒精麻痹的知觉。 远远凝睇著白毛衣女孩,没了围巾替她收拢长发,风刮起,发瀑飞扬。 他紧绷的眼角放松,抿起的嘴唇微微拉开。她……是天使? 二○○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时代广场上挤满人,喧嚣的人声伴随著震耳欲聋的音乐,热闹极了。 黎雨佩夹在人潮间,不自觉的随著人群移动。 这么多人耶,他们笑语欢乐的气氛让人暖和起来,拍手声、欢笑声,她看著身旁的金发女生,跟著笑露两排白牙。 这才是对的,如果留在台湾,她就要一个人过年了,非凡会和嫂嫂过,管家司机厨娘通通放大假,她只能一个人握住长长的仙女棒,在空旷的院子里唱歌给自己听。 好多人、好多人呢,好多人的笑声把她的心酸挤掉,真好。 她笑得嘴巴好酸,她用力跟大家一起拍手唱歌,气氛到达高潮的时候,也跟著跳上跳下,high得不得了。 终于,最好玩的时候来了,倒数计时,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彩灯大亮、美丽的烟火四射,happynewyear! 她扯著喉咙跟大家一起大声喊叫,她拍手、她疯狂笑弯腰…… 璀璨烟火在黑暗的天空里创造奇迹,相爱的男女在彼此的怀里见证奇迹。一对男女为对方展开双臂,两个女孩将自己收纳在爱人胸口,三对、四对、五对…… 所有人都张开手臂跟周围的人拥抱,她也跟著张开双臂。 霍地发觉,她仍然是一个人……转圈圈、再转圈圈,眼光滑过每个感动的男男女女。 没有人……这么热闹的夜,竟连一个能跟她拥抱的人都没有?不管置身多么热闹的地方,她终究是一个人。 张开的双臂缓缓落下,笑容凝结在唇边……原来,不管她躲到天涯海角,一个人是她永远的宿命…… 在她垂头丧气,准备离开时,突然间,一个宽宽的怀抱收容了她。 他抱著她摇晃,下巴压在她头顶上方。她闻到他身上阳刚的男人气味,炫惑、迷乱。不自觉地,她的手圈上对方的腰际,扣住,不放。 不争气,她居然哭了,大颗大颗的泪水就这样滚进陌生男人的怀里,弄湿他的衣襟。 男人知道胸前的女孩子在哭,还哭得很凄惨,心被蓦地揪紧……在这么热闹的地方,他碰上一个寂寞天使…… 他拉住她的手,护著她在人潮间穿梭。 黎雨佩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晓得他们走过熙攘人潮,和自己碰撞的人越来越少,闷热的空气渐渐清新。 她走了又走,右手仍然让人紧握,他掌心的温度比刚买的热咖啡还暖和…… 再走、再走,她从没走过这么长的路,可光是这样,一步接一步,踩在柏油路面,居然让她踩出安心。 暖暖的胸口、暖暖的男人,暖暖的陌生、暖暖的善意,她任泪水狂奔、模糊视线。 脚步随著身旁的男人停下,她抬头,撞见一张不笑的冷脸。 机器人!脑袋里莫名其妙冒出这三个字。 胡碴还是在他的下巴挣扎,坚毅还是刻在他的眼角眉梢,她的白色围巾也不相称地圈在他的脖子上,不过今天,他穿上保暖的大外套。 她甜甜笑开,晶莹的泪水挂在睫毛上方。“谢谢你,流浪汉先生。” 流浪汉先生?不爱笑的嘴角歪了歪,带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为什么哭?”他问。 他的声音冷冷的、轻轻浅浅的,却让黎雨佩听出歌唱般的温柔,让她的心跟著软了。 “你会说中文?太棒了、太棒了,你居然会说中文”她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尖叫大跳。 他眉头打结。会说中文没什么了不起,干么叫成这样,是挖到所罗门王宝藏了吗?不过他对她的过度反应没多做表示。 “真好、真好……” 才说完真好,她的眼泪又滚下来。 她是他见过最爱哭的女生,他讨厌女人掉眼泪,虽然她的泪水并不让他厌烦。 “幸好你会说中文,我的英文很破,在这里开口说话,压力好大。”她吸吸鼻子,对他笑。 连英文都不会说,干么留在美国,训练与世隔绝的能力吗?他有些不以为然的想。 “要不要找个地方坐坐?”他主动提议。 黎雨佩看看左右,“这里离我家很近,去我家好不好?” 她是没有心机还是太开放?在这样的夜晚带陌生男人回家,谁都可以想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故事,这种故事天天在各处上演,只不过他从没想到,自己也会成为这种烂故事的演员。 在这之前,碰到同样的场景,他会对她投以不屑的眼神,转身就走,不管她会不会羞愧尴尬,但现在,他不反对。 在搭上飞机那刻起,他就作出决定,爱情有太多负担,他不要。如果女人们愿意,他不介意成就一段短暂关系。 “好。” 他伸手,她交出自己的手,没有防备、没有过度想像两人之间,她只是满足于在这个陌生国度,可以握到一双温暖的手,真好。 第二章 二00八年一月一日。 站在门外,隐约流泄出来的声音让他惊讶。 她家里有这么多人,难怪敢邀他回来。可是这么多家人,为什么她会在倒数计时的热闹广场上,独自哭泣? 再看她,不管看几次,她都是像天使,还是个巧手师傅精雕细琢而成的珍品。她美的让人惊艳,皮肤白皙剔透、吹弹可破,一双翦水秋瞳犹如浸在水中的宝石,闪着动人光泽,长长的睫毛卷翘浓密,时不时泄露出来的纯真,让人心动。 这样的女生,没道理孤寂。 黎雨佩从口袋里找出钥匙,葱百手指在银色钥匙上更显柔美。 “你家里有很多人?”他问。 她停下开锁的动作,转头,视线对上他的,偏偏头,勉强拉抬嘴角,摇头说:“没有,家里只有阿菲。” “阿菲是谁?”他问。 “是我最好的朋友,它常陪我聊天,听我说一大堆无聊的话,是个很有耐心的家伙。”说起阿菲 ,她脸上浮起甜甜的笑容,像沾上蜂蜜的草莓,引诱着他,让他想一口咬下。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带他去跨年?”他闷了,没道理地发闷。 “我怕人太多,一不小心把它弄丢。”她的阿菲很重要,失去爸妈和非凡,阿菲是她仅存的。 弄丢了。不会自己回来啊?除非那个阿菲智能不足。这些话,他还来不及说出口,她已经打开门进屋,很有家教地把长靴拖下,挂在靴架上。 他跟着进门,视线转过一圈,没看到人。 电灯是亮的,电视开着、cd开着,声音弄得很响亮,乾净冷清的屋里,却充斥着许多热闹声音,一整个怪。 “你饿不饿?”她回头问他。 “有一点。” 她给他找了一双男用室内拖鞋,冲进厨房,献宝似的把冰箱里面的东西通通搬出来,摆到客厅桌上。水果饮料、零食、中食西食……满满的一桌。 “我可不可以把电视关掉?” 他正式踏进屋里,这层公寓还算大,装潢大方简单,有客厅、厨房、书房和一间大大的主卧室,对于单身女子而言这样的房子是大了点。 “哦。”她急忙用遥控器把电视关掉。“对不起,我只是很害怕安静。” 又是说不上口的为什么,她说“害怕安静”是的表情,让他的心胡乱抽搐,他坐进沙发里,假装没发现自己的不对劲。 拿下围巾,是她给的那条,白色和他的衣服不相称,但是他随手围了,而且连续“随手”了好几天。 “吃点东西吧。” 黎雨佩坐在白色地毯上,把食物盒一个个打开来,里面全是大牌名厨的精心杰作,只要微波一下就能吃。 他看着百色的桌子、白色食器,白色女孩坐在白色地毯上,她对白色似乎有特殊偏爱? “怎么了,都不喜欢?那你喜欢吃什么?我马上打电话叫人送来。” 她跪爬到电话边,把一本名片簿交给他。 说是名片簿也不尽然,那是用电脑打出来的外送食铺,有电话、餐点,最有趣的是那些餐点下面,用注音符号拼着它们的英文名字,制作这本名片簿的人相当用心。 是那个阿菲弄的吗?不爽掠过他心头。 “要不要请你的朋友一起来吃呢?”他问。 “谁?”她疑惑问。 “阿菲。” 黎雨佩恍然大悟,笑得眉眼眯眯。“你说阿菲啊。” 她起身,回房间,把躺在床上的加菲猫抱起来,走回客厅。 “阿菲,见见我们的新朋友。” 他看见阿菲那刻,啼笑皆非。 那是一只年代久远却整理得很好的加菲猫玩偶,第一次碰到她时,她就是抱着它。 她拉起加菲猫的胖手,对着他摇一摇。“哈罗,你好,我叫做阿菲,今年十五岁,是黎雨佩最亲密的好朋友,我知道她所有的心事哦,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双手横胸,肚子里的不爽清空。 “阿浪。”他似笑非笑的回答。 “阿菲, 他叫阿浪,是我在美国认识的新朋友,要是哥哥和嫂嫂知道我交到朋友,一定开心得不得了。”她把阿菲抱在前面往前一推,掩住自己的脸。“你好,我是黎雨佩最好的朋友,她十岁的时候,我就开始听她的心事,她很烦,老在我耳边唠叨不停,现在有你来帮忙分担,我的耳朵很感激你。”说着说着,她咯咯笑了起来。 心横冲直撞地乱跳一通,原来她说阿菲陪她聊天,纯粹是自言自语。 “阿浪,你什么时候来美国的?”黎雨佩把阿菲揽在胸前,歪着头问。 “八、九天前。” “你的英文好棒。”她满脸崇拜。 “我以前在这里念过书。”五年,思乡的日子里幸而有一群好朋友相伴,否则异国的生活,辛苦比快乐多。 “好厉害,我哥以前也在美国念过书,他说美国是知识的殿堂。” 他又是歪歪嘴巴、似笑非笑,没有回话。 “我爸说,有机会的话,我也应该出国念书、见见世面的,可惜,我的英文很破,再厉害的老师都教不会我,一个头比两个大,到最后他们都不好意思再赚我爸的钱,落荒而逃。没办法,我太笨。” “学英文需要放大胆量开口说。” “胆量?你信不信,有的人、有的事,就算花一辈子也学不会。”就像她学不会圆融、学不会和大家打成一片。 “你对自己缺乏自信心?”只消一眼,他就看出她的问题。 她同意。“我是不怎么相信自己,我比较相信命运。”早说过,她学会随波逐流、学会在命运面前放下武器。 “命运抓在自己手上,你想怎么创造自己的人生就可以创造。”他连想都不想的直觉回答。 “你一定是那种一帆风顺的人,没有碰过挫折、没有失败经验,才会不知道,有些你花了一辈子时间努力,也办不到的事。” 她说得他语塞。 不是吗?他和小昀之间不就是他用尽一辈子时间努力,也办不到的事……他居然还敢说大话。 他仰头,咕噜咕噜,猛地灌下一整瓶啤酒。 “你在生气?”她轻轻扯着他的袖子。 “我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她说了实话,剥除他自以为是的面具? 哼,他才不孬,不害怕承自己失败,只是……他不愿意在命运面前俯首称臣。 他打开另一瓶啤酒,狠灌几口。 黎雨佩看他喝得那么豪迈,心痒痒的,也学他喝酒。喝不到几口,她脑袋就晕晕然,像长了翅膀,一拍就能飞到天堂。 不喝酒时,她就是个爱说话的家伙,喝了酒,哪有不大说特说的道理。 她笑弯了两道细眉。“你不生气哦?那换我来生气好不好?恩……”她用力点头。“我好生气,老天爷对我坏到不行。” 她酒醉的模样好有趣,可爱的脸让他忍不住捏两下。 她被捏也无所谓,还是装填了满脸笑意,勾住他的手臂往他身上靠,嘴里哇啦哇啦猛讲话。 好玩,他又打开两瓶酒,递给她一瓶,和她乾杯。 铿锵!玻璃瓶互撞,撞出清脆声音。 “我告诉你哦,以前的人会买一种叫做赎罪券的东西摆在棺材里,我前辈字的子孙一定超不孝,没给我放两张那种东西,害上帝觉得我这个人恶贯满盈,这辈子就想尽办法恶搞我。” “谁没给老天爷恶搞过?”他嗤哼一声。这年头倒霉鬼是一打一打计算的,而是用一货柜一货柜为单位。 “你有爸爸吗?” “谁没有?” “我妈在我小时候就死掉,我还长得不够大时,爸爸也投奔天堂;我结婚不到一年,就被丈夫扫地出门……你说,我是不是惨死了、惨爆了、惨毙了、惨上更加惨……” 她握紧小小的拳头,惨一次捶一下、惨两次捶一双,最后那拳捶到爆米花上,喷!爆米花玩了一回高空弹跳。 她滑到地毯上,突然一转身,趴在他打开的双腿中间,抱着他的腰说话,她不知道这动作有多危险,还是笑得满脸桃花。 天使在他面前变成恶魔,勾动成熟男人的情欲。他打开酒,喝几口,递给她。 她想也没想,抓起玻璃瓶就口喝光光。 “比惨吗?我女朋友爱上我的弟弟,她看不见我爱了她一辈子。”他晕了,在第五瓶酒下肚之后。 酒精热络了两个人,他们对彼此敞开心房。 “谁说我没爱我老公很多年,可是他也爱了别的女人很多年啊,我爱他、你爱她、他爱她、她又爱那个他……厚,又不是老鼠会,一个咬一个,好累哦。” 她越喝越豪迈,乾杯乾杯乾杯,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优秀、出类拔萃、是精英中的精英。可是精英有什么用,笨女人就是搞不懂,要生存,脑袋比长相有用。”他又喝掉一瓶。 他们各说各的,谁也没听谁。 “我是公主耶,我放下身段学插花、学做饭,学当个满分太太,他只要喜欢的女人来当太太,我拼死努力都没用……呜……大家都不要我了,他们通通把我丢掉……” 黎雨佩把眼泪鼻涕全糊在阿浪的衣服上。 他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指者自己的鼻子问:“我丑吗?” “不丑。”她身子东摇西晃,摇得他头晕脑胀。 “看得出来我很聪明吗?” “看得出来。”她百分百配合。 “我赚的钱比他多几百倍,我的功课比他好几百倍,我的勤奋是他的几百倍,我的专情也是他的几百倍……可是那个笨女人宁愿要一个什么都烂的花花公子……酒咧?谁把酒喝光了?” 他放开她,在桌子上到处找酒。 “酒……酒……哦,我有,我有好多酒……” 黎雨佩跌跌撞撞走到柜子边,打开两扇门,把里面的洋酒全部搬出来,那都是她在对街买的。 她又不会喝,为什么买那么多,?因为卖酒的女生会说中文,她花钱,对方花时间陪她聊天,交易很公平。 把酒堆在地毯上,她拿威士忌当啤酒喝,喝一口,好辣好辣。 “我爸说,我像洋娃娃,爱我的男人一定很多。可,我谁都不爱哦,我就是爱他哦,我给他做便当哦,我爸爸收他当儿子哦,我帮他买好多好多高级的衣服哦,我很努力很努力当好女生哦……可是、可是他都不爱我耶!” 她说了很多“哦”,然后用“耶”做结束。再然后,她哈哈大笑,抱住阿浪的脖子开心大笑。 “阿扬给她吃尽苦头,她的眼泪都是我在收容;阿扬乱七八糟交了一大堆女朋友,她气得想杀人,我再忙还是陪她去海边走走;我知道她吓的时候不是真正的快乐;我知道她咬嘴唇的时候代表有满肚子委屈……我那么了解她、那么心疼她,可是她还是爱阿扬不爱我。” 他们像是比赛似的,轮流说着自己的悲伤,他们都没听进去对方说什么,只是急忙把自己的苦水吐出来。 这些话,他们都没在别人面前说过,却在陌生人面前,一句一句把堵在心头的不平顺,藉着酒精说得淋漓尽致。 “怎么办呢?都没有人爱我。”黎雨佩嘟嘴,长长的头发垂在颊边,像个落难天使,瘫坐在地毯上。 “哈哈哈,她不爱没关系,会有别的女人爱我。”阿浪打个酒嗝,滚躺到她脚边。 “我好寂寞,我好怕一个人生活。”她的手指头玩弄着他乱篷篷的头发。 “我讨厌一个人的床,冷到不行。”她趴到他胸口说话。 “床?对,没有爱情也可以上床。”他手捧着她的脸,她的肌肤好细好滑,让他一沾上,就舍不得放开。 “不管是谁都没关系,只要能陪我睡觉、陪我说话、陪我唱歌、陪我……陪我做全部全部……” 他的手从她的脸颊滑入她的领口,在她的背上流连,像丝般的触动了他的某条神经。 他一用力翻上,把胸前的她翻到自己身下。 她圆圆眼看着他,心跳紊乱,不知道是他深遂狂乱的眼睛迷惑了她,还是酒精闯的祸。 欲望瞬间排山倒海而来,他低头攫住她娇艳双唇。 她恍惚了, 四散的思绪收不回来,她只感觉得到他充满男性气息的身体,只感觉得到火辣辣的热吻,吮去了她的灵魂。 许久许久,阿浪放开她,她痴迷又天真的神情攻陷他最后一分理智;她意乱情迷的双眼蛊惑他的心思。他沉沦了……沉沦于一个陌生女子的无声邀约…… 还是一月一日,全世界都在庆祝的大好日子,电视新闻里面,常有记者到各家妇产科访问刚出生的元旦宝宝。 很多人的生命从今天开始,而黎雨佩的生命,也是从今天做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他们睡到中午才醒来,宿醉让两人头痛欲裂。 黎雨佩呻吟几声,睁开双眼,才发现身上的不是暖被,而是男人。 天啊!她猛地捣住嘴,不敢吵醒他。 完蛋,昨天她跟这个男人……噢,她好想尖叫,只没差立贞节牌坊了,结果碰上流浪汗,她便迫不及待的献出自己…… 更完蛋的是,她到现在还弄不懂那个天雷地火、销魂难耐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回放浪形骸至此,和他纠缠一夜? 头痛、心痛、全身酸痛,她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器官是完整的,而且该死的……她居然爱上他的体温…… 呼……她吐气,无法解释这个活了二十几年却从不认识的黎雨佩是怎么回事。 不想了,至少现在不能够想。她用尽办法,让自己从他身下抽出身却不惊动他。 脱身后,她回头瞄他一眼,他还在睡,他棒了,这样可以避过所有的尴尬场面。 她随手抓起一件衣服,压在胸口处,蹑手蹑脚的回房间。 就在她第二步的时候,阿浪黝黑深沉的双眼倏地张开,看到一个光着屁股的女人,正用很奇怪的动作回房间,而她手上的衣服是……他的。 他忍不住噗哧小出声,也不管她会不会害羞到撞墙。 坐起身,他拿一个抱枕盖住自己的重点部位,拉开的嘴角还没靠拢,一想起刚才她的动作,又忍不住开怀大笑。 笑?猛地一惊,他用手背检查似的压压自己的脸颊。他多久没笑过了?他还以为,自己早已遗忘怎么开心。 实在喝得太醉了,他想。 他忘记昨天黎雨佩说过什么话,也忘记自己胡说八道了多少,他只记得说完那些话,心情大好。 早就该找个人宣泄一通的,但骄傲让他无法对人倾诉自己的不幸,要不是酒精发挥效果、要不是黎雨佩很聒噪,要不是应该全家团聚的跨年夜,他碰上一个孤单天使,他不会让心事出笼去招摇。 套上裤子。昨夜,他醉了,但不至于醉得忘记自己做过什么事。 他把脚小心塞进裤管里,低头,发现雪白长毛地毯上面,有着暗褐色的血迹。她果然是天使,一个未经人事的天使…… 冲水声隐约传出,阿浪想像得出温热的水冲洗在皮肤上的舒畅感。 他已经两天没有回饭店了,这几天,他在酒精中沉溺,睡在夜店里、公园里,他在酒精失去效力时清醒,然后寻找下一场宿醉。 失去快乐的生活,他选择让自己颓废,他以为自己是永远不会被击倒的巨人,没想到一份真相、一段不属于他的爱情,居然就将他打倒。 原来,他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强。 黎雨佩走出房间,她换上一套蓝色长版高领头衫,下面是一件黑色紧身裤,白皙的脚丫子上套着鹅黄色拖鞋。她胸前抱着一套西装和盥洗用具走到客厅,来到他面前,脸上挂着羞赧腼腆。 “对不起,我把你的衣服弄湿里,我这里有新衣服,我不知道尺寸合不合适,你要不要进去洗澡?” 她指指里面,抓抓湿湿的散发,有几分不知所措。 阿浪没有回应,怀疑的眼光轻轻扫过她手上的西装。 她顺着他的眼光,落在自己手上的西装,这才想起应该解释些什么。“哥说,单身女子独居比较危险,就找人准备男生的衣物和日常用品摆在家里,万一小偷闯空门,才不会知道这里只住一个女生。” 黎雨佩停下话,不确定是他的眼光让人不知所措,还是昨夜的事让她无法平和对应。 他起身,赤裸的胸膛向她靠近,她下意识退两步。她这下意识的举动让他不舒服,但他没作声,拿走她手上的衣服就完房间里走。 见他没离开,黎雨佩下意识地松口气。 他是个陌生人,而且是很陌生的男人,还是个醉倒在公园的流浪汉,满脸的胡喳和酒味教人退避三舍。 非凡哥哥布置的屋子就是要防他这种人,没想到她亲自把他带回来,还和他喝酒言欢,把满肚子乱七八糟的话全部告诉他,她不是不知道陌生人有多危险,但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欢畅、这样开怀了。 非凡哥哥知道会生气吧? 也许不会,他忙着在自己的婚姻里幸福,哪管得了她?! 突然,她想起来!她是没人管的女生,她可以为所欲为,爱怎样就怎样,不管他是强暴犯或吸毒者,只要她开心,就可以跟任何男人在一起。 对,丢开礼教、抛去道德,她已经长大…… 黎雨佩在从女生变为女人的这天,她决定要恣意妄为、要不顾代价,为自己任性一回。 第三章 二〇〇八年一月二日。 阿浪留下来了,他决定让黎雨佩包养。 因为她给他吃好吃的,给他无限畅饮的美酒,还给他穿得称头体面,住得舒适惬意,最重要的是,她说:“我给你二十万美金,你陪我一年。” 他摸不透这个谜样的女人,明明是清纯如天使,作风却大胆到令人不可思议。 他冷下脸,说:“不行。” 她抓了抓头发,憨傻地偏过头问:“是不是钱太少了?我可以加码,你开价,二十五万、三十万……或更多?” 她当冤大头当得半点不手软。 这一秒钟,阿浪把她定位于不知人间疾苦的千金大小姐。“我只能待在美国半年。” “半年后呢?你要回台湾吗?没关系,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她笑眼眯眯,巴结得好像自己是快要被迫休无薪假的可怜员工。 他瞥她一眼,又是嘴巴歪向一边,说笑不像笑,挂了讥诮的表情。“我只给得起半年。” “只给得起半年、只给得起半年……意思是,你只能活半年?!”黎雨佩被自己的推论吓到了,瞠大杏眼看他,嘴巴张大。 他没回话,只是微微地点了头。 低头,他的注意力回到桌上的那盘意大利面,用叉子卷起来,“速”一声,吸进嘴巴里,让沾满酱汁的面条在舌头上跳芭蕾。 她做的意大利面味道很不赖,她有很好的厨艺,有钱、美丽又会做菜,这种女人根本不需要到路边捡男人回来包养,可是她却捡了,而被捡的自己,正坐在她面前,享受五星级服务。 “你生病了吗?”黎雨佩追问。 她长长的羽睫眨呀眨,眨出两滴泪水,可惜他忙着吃面,没注意她的表情正在改变。她的快乐让悲怜取代,喜悦化做心酸。 怎么这么倒霉啊!她老是碰到活不久的人。 “是。”他模模糊糊地应了声。 谁说他不是生病?这个病颠覆了他所有认知,让他抛弃一切的远遁。 “很严重的病吗?” 他没回答,举起杯子,把里面的浓汤一口饮尽。再说一次,她的手艺超棒! 黎雨佩低头、停下话,手上的叉子翻搅着盘子里的面条。 她就知道,不应该把他带回家的、不应该和他过夜,也不应该和他有所牵扯,他和她之间通通不应该……她这种人很扫把,谁碰谁衰,爸死了、妈死了、非凡哥走了,现在连这个无辜的流浪汉也要死掉…… 眼泪一滴一滴和进了她的面里,干面都快变成汤面,吸吸鼻子,声音终于憋不住,小小地啜泣逸出。 伤心排山倒海而来,她从啜泣转为嚎啕大哭,虽然她的嚎啕大哭仍然很秀气。 “呜……对不起、对不起……” 阿浪放下汤杯,看着眼前哭得像婴儿的女人,慌乱手脚。“你怎么了?” “呜……对不起,都是我害你的,呜……要是没有我,你就不会死。” “关你什么事?!”他莫名其妙。 但她的哭脸很具观赏价值,她哭得很认真诚恳、很自然可爱、很……很让他想一看再看。 他干脆往后坐,双手横胸,用欣赏电影的悠闲态度观赏她的哭相。 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女人哭可以哭得这么甜蜜浪漫,果然是天使,连哭都与众不同。 “呜……我很倒霉,呜……跟我在一起的人都会跟着倒霉。” 嗄?这什么逻辑?就算他真会死,也是在认识她之前就决定好的事,跟她倒不倒霉有什么关联? 她是笨蛋吗?是不是上帝在筛选天使时不用心,导致天使的品质良莠不齐,让这个笨蛋也掺杂其中? “我的倒霉和你无关,那是老早就注定的,不管我认不认识你都一样。” “你的病会不会传染?是aids吗?”她红着一双眼睛问他。 他失笑,用餐巾纸轻拭嘴角,这个动作优雅高贵,一点都不像流浪汉。 黎雨佩看得呆了,心里跳出一个场景。欧洲、大到不行的古堡、玫瑰花园、骑士勋章……他是落难的爵士? “不会传染,我保证经过昨晚,你连脚指头都很健康。” 他的揶揄让她全身红透透,目前,她的脚指头健不健康不知道,但保证绝对是红色的。 “那你以后要去哪里?” “流浪吧。”他从没想过自己会以流浪为名,躲避痛苦。 他对人生没有期待、失去希冀?黎雨佩看他的眼神里又充满怜悯。想了想,她作出重大决定。 老师有教,正负得负、负负得正,两个倒霉的人碰在一起,一定会摩擦出小幸运。她就阿莎力一点,半买半相送,一口价。“我用二十万买你半年好不好?” 她又替他添了满满的浓汤,奶油的芳香四溢。 阿浪接过浓汤,视线定在她身上。 她在哪里受的基础教育?二十万买一年,半年应该要折半才对,教过她的教学老师一定很想死。 轻啜浓汤,他不知道该将她往哪一边分类。 聪明?不对,在算计这件事上面,她太愚笨。单纯?更不对,她的行为、提议既开放又浪荡。 然而不管怎样,她都很可爱。 她等待他回应的夸张表情,像等着发糖果的小学生;她煮好菜等他试味道的眼神,像急着被夸奖的小孩;她抿唇的无奈,无辜得像小鹿斑比……总而言之,她就是可爱,可爱到一个无法形容的程度。 “不害怕我死掉,会害你很麻烦?”他反口问。 “不会,我已经习惯了,虽然那个经验很讨厌,可是会碰到就是会碰到,又躲不开……” 黎雨佩越说越小声,再抬起头时,她脸上挂起两坨红晕,带着很不自然的笑脸轻声问:“其实,你说的也对啦,是有一点点小麻烦,那……如果、如果……你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可不可以不要告诉我,就自己偷偷离开?” 好残忍,他要对她的可爱打折扣了。 “那我的钱怎么办?”他冷笑问。 “你把帐号给我,我马上把钱汇给你,如果没帐号的话,我明天领现金给你,好不好?” 他笑笑,无所谓。“成交。” “那……再作一个小小的小约定?” 她又脸红了,她的十二生肖一定是属番茄还是苹果。 阿浪扬眉,表情上多了不耐。 “只是很小、很小,很微不足道的小约定啦。”她干笑两声。 “说!”他用帝王大赦天下的口吻道。 她吞吞口水,这才提出,“我们可不可以先说定,不要爱上对方?” 这是命定,她爱的人一定会远离,而爱她的人,总会死去。虽然他的生命很短暂,虽然他们只有半年时间可以在一起,她还是不想害他。 “我无所谓。” 他没打算再爱上任何女人,他是个懂得从错误中学习的男人,错过一回,不会放任自己重蹈覆辙,未来他或许会结婚、生小孩,但不会再让自己爱上任何一个女人。 “那……从现在起,你是我的男人!”她大声宣示。 他耸耸肩,没意见。 就这样,黎雨佩在阿浪吃饱后和他去百货公司,替他买足所有御寒衣服和必需品,他也抽时间回饭店拿随身行李,开始两个人的包养生活。 二〇〇八年二月七日。 原来他并没有自己想像中那样勤奋上进。 他其实还满适合当牛郎的,这种什么都不用做,单是窝在家里陪女人的悠闲生活,他过得很惬意,也许,和不讨厌黎雨佩也有关系吧。 他们很少出门,顶多去超市买菜,或到附近公园走走,偶尔找间酒吧坐下来,让自己濡染周遭的热情。 他知道她讨厌酒吧,因为她不喜欢酒味,而且里面的二手烟会熏得她眼泪鼻涕直流。 他也不喜欢酒吧,但还是常邀她去,他在等她亲口告诉他——我不要去。 可她就是什么都不说,宁愿偷偷带口罩出门,宁愿坐在酒吧的角落让人对她侧目,也不肯告诉他她不喜欢那里。 这让他相当不满,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喜欢虐待自己。喜欢就喜欢、讨厌就讨厌,没必要委屈自己、将就别人,想当阿信吗?那她也得有本事穿越时空,回到二次世界大战时期。 照理说,她有权利颐指气使,指挥他这样做、那样做,毕竟付钱的是大爷,可是,她并没有。 买菜,挑他爱的;吃馆子,挑他爱的;逛街,还是挑他爱的,她处处配合他,配合到他很火大。 这种雇主太好,好到让雇员忍不住想欺负。于是,男人的劣根性发作,他要测出她的底线在哪里。 前几天,他们疯狂做爱之后,他把瘦小的她圈在怀里,轻声问:“你不舒服对不对?” “嗯,生理期快到了。”她在他胸前低喃,累得眼睛半眯,快要入睡。 “为什么不拒绝我?” “不拒绝。”她摇头,头发在他怀间磨蹭。 “为什么?”他勾起她的下巴,严肃问。 “因为我喜欢你的体温。” 他懂了,她是一个害怕寒冷的女人。 “下次不舒服要告诉我。”他带着生气的口吻说。 她勉强睁开眼睛望着他,“那你还会抱着我睡觉吗?” “会。”他扁扁嘴回答。 “好,我会告诉你。”话说完,她窝回他怀里,用无尾熊抱尤加利树的那种抱法,紧紧抱住他。 刚开始,他对这种抱法很不适应,毕竟哪个人被蛇圈住还会睡得安稳?可是这条蛇太香、皮太软,而且甜甜的声音有辅助入睡的功效,他让她一缠二缠缠上瘾,没了她的手脚圈紧反而睡不好。 于是,他的身体对无尾熊圈抱式形成了一种制约反应。 今天,黎雨佩又把口罩放在皮包带进酒吧,只要他转开头,她就偷戴起口罩,隔离烟味。 远远地,他看见她的动作,挑了挑帅眉,不以为然,她太看得起口罩的效果。 他在吧台点了酒,一个金发美女向他偎靠过来,暴露的前胸在他眼前晃动,他知道她在勾引他。 他向黎雨佩望去,她也正望着他。 每回一发现阿浪的视线转往自己的方向时,她就会连忙把口罩扯下来,对他露出灿烂笑容,还欲盖弥彰地挥挥手。 你过来,说“我讨厌待在酒吧”,我马上跟你走。 他用眼神对她示意,可惜她没看懂,还是对他笑,假装女郎的勾引只是友好表现。 你要自欺欺人?没问题,那就欺个彻底。他闷着脸,转开头。 他刻意低头和金发女郎调笑,刻意不看黎雨佩,还故意把手搭在巨乳女郎的肩膀上,凑近她,在她耳畔说黄色笑话,逗得她笑得花枝乱颤。 他在下赌注,赌黎雨佩会忍无可忍,大步走来,对他发飙……有意思,他居然在期待她发飙。 他知道她是个娇娇女,单纯得没有脾气,知道她就算被人欺负或占便宜也没关系,她不只是天使,还是个什么都不会的芭比娃娃。 他不喜欢这种个性,他比较喜欢会大哭大闹,会拉着他的衣袖擦眼泪,会想撒娇就往他怀里钻来钻去,毫不隐藏情绪的女人。 金发女人对他大笑,擦了口红的嘴唇有意无意地滑过他的脸颊,在上面印下痕迹。他忘记自己说了什么笑话,只记得,经过十二分三十六秒,黎雨佩还是没向他走过来。 女郎拉住他的领带,踮起脚尖向他靠近,近得让他闻得到她身上擦的廉价香水味……黎雨佩没来。 她红红的嘴唇恶意地咬上他的高级衬衫,在上面留下难洗的污渍……黎雨佩还是没过来。 黎雨佩能忍,他却忍不住了,猛转头,发现她不但没过来,连看都没看他,正忙着用一大叠面纸,捂住口鼻猛打喷嚏。 白痴!他丢下金发美女,不爽快地走向黎雨佩,一把拉住她的手臂,胡乱将她的围巾、外衣披上,然后把她拉出酒吧。 走出大门,冷风迎面袭来,黎雨佩缩了缩身体,开始咳嗽。 “你为什么不生气?”他问。 问话的人比该生气的女人更生气,他搞不懂自己在凶什么,是凶她随便出让自己的权利,让他像个货真价实、人人可借用的牛郎,还是凶她是白痴,宁愿让自己在里面擤鼻涕,也不会把他拉出酒吧? 咳咳……她没回话,低头打开包包翻东西。 “你可以冲到那个女人身边,大声地告诉她,我是你包养的男人,谁都不可以碰。”如果是符昀,就会这么做。 咳咳……黎雨佩咳得脸红气喘,在包包里面翻来翻去,怎么找都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没带出来吗?不会吧,她习惯随身携带的。 “说啊,你为什么不生气?”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怒气很莫名,她不计较、不吃味,他反而该懂得感恩才是,对于这种宽厚女主人,不感激涕零已经够坏了,还对她生气,未免太不知好歹。 可他就是没办法不气她的没个性、不气她的高配合度、不气她缺乏占有欲…… 好,他很幼稚,但这不是他的错,和幼稚女人在一起,耳濡目染下,自然会变得幼稚。 他停下脚步,发现黎雨佩没跟上来。转身折回去,他看见她拿着一瓶怪东西在吸。 吸呼、吸呼……她吸了好一阵子之后,抬起头,对他灿然一笑。 她在吸什么?大麻?毒品?不,连香烟都搞不定的女人,有什么本事碰毒品? 黎雨佩把喷剂放进包包里,喘两下,对他说:“这是支气管扩张剂。” “你会气喘?” “只是过敏,对脏空气过敏,不太严重,是老毛病了。”她挥挥手,态度轻松得好像真的“很不严重”。 “气喘为什么还要去酒吧?” “因为你想去啊。” 她认识他的时候,他就在喝酒,她猜,喝酒是他的生活习惯。 她不反对他喝酒,是因为相信没有几个人能心平气和地走入生命终点,何况他还那么年轻,怎能不用酒精麻痹自己? 她愿意陪他,是真心的,就算会害自己气喘发作。 “忘记了吗?你包养我,有权利命令我去哪里、不去哪里。” 她望着他,久久,摇头。 “不,我只是包养你的身体,并没有包养你的灵魂和自由,你想去哪里是你的自由,而我的自由是,选择要不要待在有你的地方。” 所以他想去酒吧便去酒吧,而她明知道那里的空气会让自己的旧疾复发,仍然选择待在有他的地方? 阿浪的心隐隐悸动…… “你那么有钱,为什么不连我的灵魂和自由一并买走?” 下意识地,大手往她头上一压。他不懂小小的她,怎么会有本事感动大大的自己? 黎雨佩走近他,两只手圈住他的腰,很喜欢、很喜欢那个跳得强劲又有规律的心脏协奏曲,她越来越喜欢阿浪,喜欢到忘记两个人只剩下五个月的时间相聚,忘记万一喜欢转化为爱情,会多么令人心痛。 她轻轻笑着,用甜得渍人的语调说:“阿浪,你不知道吗?灵魂和自由是无价的,再多钱都买不了。” “错,只要有够多的钱,就可以买到许多人肯违反自己的意志,为你做你想要的事。”他说得斩钉截铁,因为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 她摇头。“我是独生女,爸爸认养了一个男生,栽培他、教育他,还把企业交到他手上。你说,这个恩惠够不够大,这些钱够不够多?几百亿呢,是多少人几辈子都不敢梦想的财富。” “是够多了。”他同意。 “可是这么多的钱依然买不了他的灵魂和自由。他不爱我,他深深爱着的女人比我更可爱。我很坏,用金钱、用我们给的恩情逼迫他就范,他终于娶我,可是他并没有因此而爱我,我只是成功地让自己坠入痛苦深渊。” 这些话她对他说过,然而那时候两个人都醉了,一塌糊涂的醉,他没听进去她的心碎。 “我用尽心力当好妻子,他视若无睹;我黏在他身边企图吸引他的注意力,他满不在乎。于是我开始生气,我做很多坏事情,我把自己变成惹人厌的坏恶魔。但是,可爱的黎雨佩他都不看在眼里了,可怕的黎雨佩,他又怎会在意?” 她叹气,把靠在他身上的头移开,一下子,清冷的空气将她包裹。背过他,她向前走几步,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阿浪说话。 “生气没用的,我生气只会把你逼得远远的,到时候,我连你的人都看不见。我不要这样,我喜欢和阿浪在一起。” 他听懂了,大步跨过,长长的手臂自她身后往前收拢,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胸口贴住她的背,才一下子时间,温暖迅速将她包围。 笨女人,他都收了她的二十万,再生气也不会气得让她看不见人。心甜甜的,笑意在嘴边展延。 “我以为女人喜欢这个男人,就会对其他女人的虎视眈眈感到嫉妒。”他很无聊,居然在跟她撒娇,要求她的嫉妒。 “我们又不是那层关系,如果你有喜欢的女人……没关系,我不在意,我只要和你过得开开心心。” 经验教会她,希望是一种烂东西,越是在意,它越要让你失意。 所以她停止自己的幻想、安于现状,她只要包养一个男人的身体,不包养他的心。即使他是一个很好的男人。 闷了他,他的确没想过和她发展出任何可能性,他已经把两个人的相处时间限定在安全的六个月里,可她的“不在意”还是让他闷到不行。 黎雨佩仰头看他,笑脸盈盈。“阿浪,我们的时间好少,不要把时间浪费在吵架上好不好?” 她握住放在自己腰间的大手心,轻摇着身子,让身后的他不得不随她摆动。 抬头看天空,乌漆抹黑的夜空里什么都没有,只是几块闪亮的霓虹招牌闪着人工式的星光。 她深深叹了口气,“真是糟糕,明知道你活不久了,而我们约定的只有六个月,可……我还是每天数日子、提心吊胆,好怕如果你不在了,我要怎么过日子。” 她只是在对自己说话,并不期待他给答案,然而她嘴巴里吐出来的提心吊胆,竟让一个不想与她发展出其他可能性的男人,松弛了紧绷的五官。 “阿浪,如果我给你很多、很多钱,你可不可以去看医生、把病治好?就算到时候你不想待在我身边也没关系。” 她在关心他?他的嘴角又上扬二十度。 然后,她鼓起双颊,对自己发笑。 “我又在说梦话了,钱哪有那么大的本事,我爸爸有钱得不得了,还不是到天堂去报到?我那么有钱,也买不到一个爱我的老公,钱……”她摇摇头,“没有人家说的那么好用。” 他嗤笑一声,“总会有用的。” 第四章 二00二年三月十四日. 阿浪在电脑上收信,一张美美的婚纱照跳了出来。那是符昀,那个他爱了很多年的女人。 亲爱的a: 还在气我吗?对不起咩,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喜欢你,可是更爱阿扬,这和你的身份无关,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我相信我都会选择阿扬。 别骂我说话残忍哦,我是舍不得你继续作着不可能的想象。你懂我的个性,我习惯快刀斩乱麻,不爱牵牵扯扯 搞的人仰马翻的。所以喜欢我,是你这辈子最衰的事情,你那么行,快点叫衰神离开你的身体吧。 我曾想过,如果爱上你一定很棒,你优秀,能干,厉害,你比阿扬更宠我、疼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永远站在我这边,如果我能爱上你、嫁给你,我这辈子都会爽歪歪,至少不必和一大堆女人玩冠军争夺战。 可爱情就是这么烦咩,想破头也想不出来身上的哪些烂细胞在作怪。 每次我被阿扬弄的好累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我爱的是你就好了,但那颗烂心脏偏偏不听劝告,能怎么办?我又不能叫它滚蛋,万一它真的离家出走,你一定难过死,对不对? a,你还在流浪吗?有没有照顾好自己,有没有亏待自己?不要酗酒了好不好?我担心你的肝。小时候,你常说我是你的心肝宝贝,什么都可以伤,就是不能伤害你的小心肝,所以,不要用酒精重创你的肝。 啊,对了,照片是合成的,礼服是我设计的,美不美?我真想穿这件婚纱走过红地毯。但a不回来,我就不嫁阿扬,因为我很贪心,希望最美丽的那天,你在我身边。 如果你流浪够了,放逐够了、被我伤透的心平复了,就请你快点回来吧,小昀真的好想你。 他的手指子啊滑鼠上停留,压出一个又一个的a,在视窗里面排成序列。 “a”是符昀替他取的绰号,全世界只有她这样叫,她说,他有一双穿透力高强的眼睛,能把她的心事摸的澄澈透明。 他的眼睛如果真的那么厉害,怎么没本事看出来,不管局势怎样变迁,小昀爱阿扬是真理、不会改变? 又或者,他早就看出来了,只是,不断的自欺欺人。 烦!不想小昀,不想阿扬,他不要想过去,只想未来......可是......小昀说他不回去,她就不嫁...... 唉,为什么他没办法和其他人一样,一旦分手,就老死不相往来,为什么他还是担心她的思念、她的心情? 是因为爱她太深、或者累积的习惯造成? 不过他早不酗酒了,自从他的金主气喘发作那次之后,他就不到酒吧、不碰酒精;至于流浪,他这样算流浪吗? 生命里的前三十年来,他从来都没像现在这样安定过,一个女人,一颗想要快乐的心,让他的生活变得平静。 离开客厅,走入厨房,黎雨佩还在睡,她真的很能睡,有时候能够连续睡上十二个小时。 他在床边坐下,食指拂开盖住她脸颊的长发,细看她精致完美的五官,看她绸被下的玲珑曲线,心怦然。 她像天使,醒的时候像,睡的时候更像,她皮肤白的像雪,脸上的酡红嫩的让人垂涎。 他们在一起之后,雨佩养成裸睡的习惯,更开始的她很不适应,但他说了一句:“我不想整个晚上穿穿脱脱,太麻烦。” 她就努力让自己适应了。 她是个配合度很高的女人,许多时候,他觉得不是她在包养他,而是她让他包养。 相处两个月,再蠢,他也能摸清这个女生。 他懂了,她不是大胆放荡,只是害怕孤单;他知道她很没安全感,常常回头没看见他,就满屋子找人;她很爱说话,大 部分时间都是在自言自语。 她是个和符昀截然不同女生,她们全身上下唯一相同的部分,只有长到屁股的直发,黑黑的、柔柔的、顺顺的、每回 他把玩她头发的时候,他常误会,误会时光回到从前。 她是个好女人,单纯可爱、善良体贴、直到现在,他还是搞不懂,条件这么好的女生为什么找不到好男人?他相信,就 算黎雨佩没有很多金钱,男人仍然会为了她前仆后继。 上床,他拉开棉被, 准备挤到她身边,却发现棉被底下,她双手抱着阿菲。 她说过,“阿菲是我唯一的家人。” 当时他问:“那个‘哥’呢?” 她偏偏头,红了眼,“他是晨希的家人。” “那我呢?”那次,他脑袋烧坏掉,居然问她这样一句。 她倒抽气,拼命摇头,摇的很用力,把自己变成农历七月里热爱出游的小飘飘。 “怎么了?” “你不可以这样子,给人希望又让人失望,这是全世界最残忍的行为。”她声音哽咽。 她很爱哭,而她的哭法和符昀的很不同,符昀是那种默默垂泪式,伤心得再厉害,也不准自己发出声响,她常说:“我一哭就输了,我才不要输。”百分百的女强人。 而黎雨佩的哭分成三部曲,第一部是掉眼泪,当泪水糊满脸颊时,就进入二部曲,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如果不理她,她会躲进棉被里自己解决掉第三部;如果有好心人安慰,她会扑到对方身上嚎啕大哭,哭声气势万千,非要让全世界的人都听见才算数。 问题是,就算她哭花了鼻子,还是可爱的像天使。 “你在说什么?”他搞不懂什么叫做给希望又让人失望? “你再不久就要离开了,我们只剩下三个月又二十一天,你不可以对我太好,等我离不开你了,又把我丢掉。” 她说话颠三倒四,明明两个人是包养关系,明明是签过字,盖过章的约定,她就是有本事把自己形容成流浪猫。 不过,她的话还是让他开足了心,因为他知道,她一天一天数着分开的日子。 她嘴巴说好不爱,可是她一点一点依赖、一天一天眷恋......让他有种被需要的满足感。 他不懂这是个什么样的病态世界?在他想尽办法当好男人时,他付出全心全意的女生居然不爱他,而在他恶质、不负责任、出卖身体,当个坏到不行的恶质牛郎时,竟让女人喜欢上自己。 恶男,总是得到青睐。 他和黎雨佩会走往什么方向?他已经不确定了,但......管他的,想那么多做什么,他只管眼前。 阿浪躺进棉被,把讨人厌的阿菲抓起来,远远丢到地毯那端。 他讨厌阿菲,因为在它身上,他看见她的寂寞,他在这里,就不准那个讨人厌的孤独来侵犯。 他圈住她的身子,揽住她的温暖,和美丽得让他怦然心动的曲线。她太美,美得让天下女生心碎——如果符昀在,她一定会用这句话还形容黎雨佩。 黎雨佩被他弄醒了,翻过身,笑着对他说:“早安。” 她笑脸很甜,像刚煮好的焦糖咖啡,甜得诱人,让人忘记咖啡的本质是苦的。 “早安。”他嘴巴说早安,身体却做着晚安的动作。靠她再近一点,继手臂之后,两条长腿也缠上她。 “你那么早就起来?”她揉揉眼睛,他把她塞回怀里,她的额头摩擦着他粗粗的下巴,痒痒麻麻的。 “嗯,起来收信。” “真好,家人朋友都关心你。” 她的非凡哥哥哥也关心她,每天一通电话,忙的时候,晨希嫂嫂就帮忙他打,做足了嫂嫂该做的事,真心把自己当成小姑......黎雨佩不得不同意,非凡哥哥娶她,才是正确的。 “对。” “小昀有寄信来吗?”她不知道,自己的口气里流露出些许酸醋味。 他们交换了彼此的故事,於是阿浪知道她那个名不副实的哥哥,而她知道符昀在他生命中占去多少比重。 “有。”她要他回去、停止放逐。 她的手指头在他胸口画圈圈叉叉。她和他是井字游戏,就算她先画下第一笔,也不见得就会赢。井字游戏是很简单却很难看出输赢的游戏,就像她和他,都说不交出真心,却在不知不觉间,认真了这段感情。 摇了摇头,黎雨佩像用橡皮擦似的,用掌心把他胸口的圈圈叉叉抹掉。 “不会。讨厌小昀寄信给我吗?” 他已经解释不来自己对符昀的感觉了,她在他心底仍然重要,她的话依然能牵动他的心情,他甚至因为一句“你不回来、我就不嫁”而感到骄傲,骄傲自己能左右她的决定。 “不,我说的‘讨厌’,是指都分手了,却不能像别人那样,分的干干脆脆,不拖泥带水,偏要羁绊了亲情、友情,羁绊起那些一辈子都脱离不了的东西。”黎雨佩嘟嘟嘴,小小的不满成形。 她不确定自己是为了嘴里的原因不满,还是因为心底的醋意不满。 阿浪笑着埋进她的颈窝敷衍,“对,很讨厌。” “你还好,至少你不必让小昀养,我不一样,哥哪天脾气发作,不理我了,我就会饿死街头。” 她高兴了,因为他说“对,很讨厌”,所以他也想和小昀“分的干干脆脆,不拖泥带水”,她推开他,对他挤眉弄眼扮鬼脸。 “担心吗?” 他亲亲她的颈子,她痒的咯咯笑。 “很担心。” 他的大手在她身上点火,惹得她体内温度迅速窜升,这家伙是地球暖化最大的杀手。 “不怕,我还有二十万美金,如果你不是太浪费的话,我想还可以养你一段时间。”到时候轮到他包养她,他可不会像她那么好说话,他要她往东,她就必须彻底忘记西南北怎么走。 黎雨佩大笑,窜进他怀里。 他真是个很好很好,很懂得体贴的好男人呢! “好啊,我会少吃一点,喝少一点,努力让自己变得很好样。” 早知道他肯养她,就大方慷慨一点,反正哥很会赚,挖个七八十万、上百万也不成问题。 “不行,你太瘦了,再瘦下去,抱起来会没感觉。” 翻身,他将她压在身上,一个吻落下、两个吻落下,她的胳膊攀上他的肩,他们开始做那种大量消耗氧气、制造二氧化碳的工作。 其实,如果不去想以后,不去倒数计时,眼前的生活,真的很不错。 二00八年四月二十三日。 天气越来越热,热的让人胃口差,东西吃不下。 炸太油、煮太热、煎太腻、再好的菜端到这个季节都会失去美味。这种时候,最怀念的就是清粥小菜了,酸酸的腌黄瓜、甜中带辣的泡菜、咸鸭蛋,一碗加上地瓜丝的粥,嘶......食物是最能勾引人们思乡怀念的东西。 昨夜梦回,她回到家,厨娘端上满满的一桌小菜,让她看的口水直流,才数到凉拌鲜笋,她就被阿浪吵醒,真可惜。 她气他扰人清梦,不管他的刻意诱惑,硬是把他拉下床,刷牙洗脸、逼他陪她上市场。这是阿浪的包养生涯里面,首度遭强迫。 她买了一大堆菜,还上网看了许多清淡食谱,回家马上钻进厨房,洗洗切切、蒸蒸煮煮,忙的不亦乐乎。 她用盐巴脱过水的高丽菜和小黄瓜搬到餐桌上,倒入糖醋辣椒,戴上手套的食指在菜叶里面抓呀抓,把味道调均匀。 她尝了之后,觉得泡菜到了美国,就变得不地道了,趁今天心血来潮,她自己做。 她抓抓捏捏,一面拌着玻璃盆里的菜叶,一面看着客厅里的阿浪。 小昀又写信来了吗?他的嘴向旁边歪歪,那表情说是笑又不太像,总觉得挂上嘴角、没说出口的,是他对自己的嘲弄。 每次阿浪读小昀的来信时,就是这副表情,害得呆在身旁的她,跟着心卡卡。那个小昀,寄了上百封信...... 阿浪关上电脑,视线和她对上咧开嘴,他对她招手。“过来。” “等一等,我快腌好了。” 黎雨佩跑回厨房,拿出香油,打开瓶盖,淋上香油充分搅拌......大功告成。 她脱下手套,抓起一块高丽菜,跑进客厅。 “打开嘴巴。” 他乖乖合作,把菜和她的手指一起咬进嘴里。她尖叫,他一勾一拉的把她带进怀里。 黎雨佩大笑着,把手指上的滋味玧干净了,突然想起来,这是间接亲吻,脸瞬间红了,头埋进他颈窝埋怨,“不懂得感恩的家伙。” “我哪有?”他双手环在她的背上,让这副小小的身体和他贴个密密实实。 她常说:“我最爱阿菲了,只要把它抱紧紧,我就会觉得好幸福。”听到这句话,他很不以为然,抱真猫都不见得会有幸福感了,何况是抱一只欺世盗名的假猫。 可他现在不否认她的话。因为如果抱住阿菲会让她觉得好幸福,那么,她就是他的“阿菲”,抱住她,他一样觉好幸福。 二十四小时,分分秒秒黏在一起的生活,很容易让一对陌生男女培养出感情。他承认,他们之间有了感情,有了心思,有了形成爱情所需要的全部元素。 “我腌泡菜给你吃,你还偷袭我。” “这不叫偷袭。”他双脚盘在沙发里,把她锁在胸前,他适应她的体温比适应她的心情更快更早。 他把她推离自己五公分,飞快勾住她的下巴,在她的唇间印上一吻。“这才叫做偷袭。” “你好色!” 和他在一起,她老是脸红心跳,弄得她开始担心自己,是更年期的热潮红提早报到,还是吃太好,血压飙高? “受不了的话,我不介意你提早终止包养关系。”他撇撇嘴道。 “可是终止的话,我要到哪里去找一个比你更好的男人来包养?” “你已经在计划下一个男人?”阿浪浓眉往上一挑,不爽。 他像抱小婴儿那样,把她抱起来,摆到旁边最右边的沙发里,拒绝让她搭乘人体沙发。 “光是计划没用,反正又找不到比你更好的。”她跪跪爬爬,从沙发东边爬到西边,爬回他身边赖着。 她没真正谈过恋爱,不懂欲擒故纵、唱高调,不知道偶尔应该讲讲谎话,才不会让男人过度紧张。 “说的也是。”果然,他气焰高涨。 “阿浪。”她把玩他的纽扣。 “做什么?” “是小昀写信来吗?” “对。”他知道他始终不回应,符昀担心他没有收到信、以为他不肯原谅她,她只好和他耗下去,不结婚、不和阿扬同居,她用惩罚自己逼他心软。 “你要不要给小昀写信?”黎雨佩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理由?” “别让她以为你不肯原谅她,哪天,当她知道你不在世间了,她会痛苦一辈子的。” 她猜测,阿浪不愿和小昀联络,和他的病情有关联。 “你又不是她,怎么知道她会痛苦?” 能带给符昀痛苦的人,从来只有一个阿扬。曾经,他很羡慕阿扬,羡慕他有能力惹得她的泪眼汇聚成海。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黎雨佩深吸气、皱眉。好苦,苦涩在唇舌间泛滥。 “你又知道了?!”他哼笑。 “小时候我和妈妈赌气,气妈妈说好要带我去动物园,结果爽约,自己跑到外婆家去玩。她回来后,我气坏了,不但不跟她说话,还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把她的结婚戒指藏起来。”那年代久远的故事,让她心沉。 “然后呢?” “妈妈很重视那枚戒指,她到处找,找好久都找不到,她以为是自己太糊涂把戒指搞丢,爸爸不断安慰她,还买了更大、更漂亮的戒指送给妈妈,可她还是抑郁寡欢。她说,丢掉的那枚戒指是爸爸还是穷小子时,把全身上下的钱通通翻出来,又跟同学借了好几百块,才勉强凑足钱买的。 “我后悔了,可是又不敢说实话,过不久,妈妈病重去世,我才知道那次妈妈根本不是到乡下外婆家玩,而是病情加深,被送进医院。” 阿浪揽过她,安慰的大掌一下下拍着她细细的臂膀。 “我记得,我把盖在妈妈身上的白布扯掉,一面哭、一面想把偷走的戒指套会她指头上,可是她的手又冰又硬,试了好多次,戒指都套不进去。” “那是妈妈最喜欢的戒指,她常说,将来要戴着这个戒指到天堂。我的手一直抖,戒指从我的手中不断掉到地上,我不死心,一次次趴在地上,把掉下的戒指捡起来,再戴一次、又戴一次......” “可是就是戴不进去,我的眼泪滴在妈妈的手背上,我对着妈妈的手呵气,我想把她的手搓暖和一点,我哭着跟她说,对不起,我知道自己是个坏透顶的孩子......” 她哽咽,他捧起她的脸,用袖子替她抹去泪水。“别哭,都过去了。”他对她微笑。 “你不要偷偷死掉,一定要让小昀知道,你已经不气她了。” “好,我给她回信。”他没多加思考,反射性的回答。 这时,远在千里之外的符昀并不知道,他的回信是黎雨佩用眼泪换来的。 “后来爸爸走过来,他轻轻把妈妈的项链取下,把戒指套在项链上面,再戴回去。爸爸没有骂我,只说了一句。“你知不知道妈妈为了丢掉这个戒指有多难过?” “我做错事,爸爸应该狠狠揍我一顿,可是他没有,只是用生气的眼光看我,爸爸不原谅我,而妈妈来不及原谅我,呜......我是坏蛋......”她直接进入哭泣三部曲,嚎啕大哭。 阿浪懂了,为什么她总是随时随地想到死亡,对于死亡,她有太多吓人的经验。 “你母亲会原谅你的,我也会让小昀知道我已经原谅她。”他亲亲她的额头,她的脸,不带丝毫欲念,是全心的呵护与安慰。 黎雨佩在他的胸前大哭,他耐心的,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在她耳边轻轻唱歌,唱着解忧愁的歌曲。 从来没有人为她这样做。 当年母亲离世,爸爸只说:“你必须学会坚强。”便转身投入事业,他用工作帮自己恢复,而她只能自己傻傻理解,什么东西叫坚强。 父亲去世,他以为非凡哥哥会疼她,爱她,因为他们是可以彼此依赖的家人。 但是并没有,他担心她把亲情和爱情混为一谈,很刻意与她保持距离,用行动向她证明,他们早晚要分道扬镳。 还是阿浪对她最好,愿意听她说话,听她抱怨,愿意时刻待在她看得见的地方,给她很多很多的体温。 “阿浪,有你真好。”不哭了,有这么好的男人在身边,她要学会笑着感恩。 “乖乖坐好。”他走回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毛巾梳子和橡皮圈。 他帮她檫干泪痕,帮她把头发梳得又直又顺,然后一边一条,编好两根漂亮的发辫,再用发夹把刘海固定在额边,虽然她鼻子还是红的,眼睛也有兔子特色,但看起来清爽多了。 “你真厉害。” “比我厉害的事可多了。”他扬眉。 “阿浪,你真是个很棒很棒的男人。” ”哪里好。” “你很温柔、很体贴,有时候口气凶凶的,其实并不是真的凶;你很有力气,可以抱着我转圈圈;你很会做菜,我都以为自己已经够厉害了,没想到你煮的菜更更好吃。阿浪,你为什么会去学做菜?” “做菜是为了小昀学的。” “她好幸福哦。”她顿时露出羡慕的眼光。这是电视里的男主角才会为女主角做的事情。 “小昀嘴很谗,爱吃又挑嘴,这个不好,那个不对味,每次上餐厅都把人家大厨的菜嫌到翻脸,气得阿扬恐吓她,说要把她扔进游民之家,让她尝一尝饥饿的滋味。” “她有很敏锐的味觉。” “我也这么认为,但阿扬说我这样早晚会把她宠坏掉。” “你就开始为她学做菜?” “对,看她吃得很满足的样子,我就会跟着满足。” “真好,有一个男人为了你的满足而满足,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呢。如果我是小昀,说什么都要爱上你,才不要爱那个阿扬。” 阿浪笑笑,没回话。 说也奇怪,再提起从前,他居然没有了不平与愤恨,难道人类真的是过够了幸福日子后,就学不来怨恨? “不过不爱也好,爱情是坏东西,千万不要对它上瘾。”黎雨佩缓缓摇头。 “你还是爱你哥吗?” “不知道。”他把躺在地毯上的阿菲抱起来,把头埋进它的肚子里。 “怎会不知道?” “我爸问过我,我是爱上‘哥’,还是爱上‘恋爱’。” “你怎么回答?” “我斩钉截铁的回答,我爱哥。那个时候我好笃定哦,我要当哥的新娘,要和他幸幸福福过一辈子。婚礼前,我就隐约猜出来,他有了心爱的女人,但我假装视而不见,硬是拖着他进礼堂。婚后,他不肯爱我,我坏事做绝,就是要他重视我,我太任性了,任性得就连一向支持我的管家,都语重心长对我说......”讲到这里,她叹气,不明白那个时候的自己,怎么可以无理取闹到这等田地。 “说什么?” “他说,小姐,爱人不是这样的。” “那么爱人怎样的?” “管家说,爱人是他吃糖我就觉得很甜,他摔跤我会痛得想哭,说爱是感同身受不是自私占有,我不该为了害怕自己生活,硬是把哥锁在身边,不准他去追逐幸福,还说......” “还说什么?” “如果我是真的哥,就不会在他痛苦的时候心平气和,我不能用爱阿菲的方式去爱哥......管家说了很多很多,而最重的一句,我最近才弄懂。” “哪一句?” “我该做的事,是克服对独孤的恐惧,而不是找个肩膀宽宽的男人,挡在自己和孤独中间。”她懂了自己的问题,慢慢认清,对非凡,她依赖的成分比爱情多。 类似的话,他的父亲也对他说过,父亲说:“你是真的爱小昀还是不甘心?” 他冷笑回答:“我为什么要不甘心?” “你付出,便要求收获,从小到大,你都是这样,从来不肯认赔杀出。” 这些话,他反复思考,不断自问,难道对符昀,他真的只是不甘心? 黎雨佩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扣,他偏头,看见焦糖咖啡式的微笑。 “我会长大的。”她信誓旦旦。 “长大?” “我也要学会克服害怕,学会一个人生活。可是在我学会之前.......能不能请你陪着我,不要离开?”她嘴才说要长大,眼睛里却住着稚气。 所以她也只是想抓住他,挡在她和孤独中间?先不管,他不要用短暂的时间去思考复杂问题,“放心,我会陪你。” 阿浪揉揉她的头发,把她压在怀里。 “我要提醒你哦。” 她笑眯眼,抓起他的手把玩,他有一双漂亮的手,指头长长的、手心宽宽的,五指张开就可以把她的头发包起来,她在上面写字画画,描出他的生命线与爱情线。 “提醒我什么?” 手一握,他把她的手指收纳在拳头中。 “千万不要爱上我。”她说的很认真。 “我都怀疑自己还有能力爱人。”他是个骄傲的男人,她都这样说了,就算真的爱,他也会矢口否认。 这个回答不好听,但让黎雨佩很安心。他不爱她,这样很好,没得到就不会失去。她不必担心诅咒,不必担心爱她的人会死去,她爱的人终要远离。 第五章 二00八年五月二十九日。 全新的白衬衫,黑色纺紫金丝西服,一条紫色领带斜斜地挂在阿浪的脖子上,她的情夫帅到爆表。 黎雨佩穿一件香奈儿的雪纺纱洋装,脚上是一双复古式银白色露趾高跟鞋,五克拉的钻石坠子贴在她白皙的颈子上,长长的头发在脑后绾成髻,发髻上缀着几颗粉色珍珠。 打扮过后的她,有了雍容华贵的气度,是个百分百的千金大小姐,不再只是可爱到不行的小天使,她也有了勾引男人的本钱。 今天他们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而这位朋友是他们在公园里认识的。 当时新娘的链子勾到头发,新郎手忙脚乱,怎么都弄不下来。黎雨佩直觉想上前帮忙,可是语言不通,人家搞不懂她想做什么,还差点引起误会,幸好阿浪的英文很强,简单几句话就解释清楚。 透过人型翻译机,黎雨佩知道他们即将走入礼堂,她浮起一个梦幻笑脸,不必说话,谁都看得出来她很羡慕。 她的表情惹得新娘呵呵大笑,她甚至把手上的金链子脱下来要送给新娘当结婚礼物,新娘也大方,当场给了他们一张邀请函。 就这样,他们有幸参观一场美式婚礼。 “阿浪,明天我去买一套新娘礼服来穿好不好?” 看着如梦似幻的童话式婚礼,黎雨佩的心情跟着起伏。自己的那场婚礼简单得不像婚礼,她失望到不行,却不敢对非凡哥哥发表异议,勉强他签字结婚已经是极限了,她哪能再弄出一场铺张奢华的世纪婚礼?! 如果她的婚纱照上,新郎是阿浪,他的表情一定不会像非凡哥哥郡么严肃吧? “你不是已经穿过了?”他嘲笑她。 “那次又不算。”她用叉子戳翻着盘子里的食物,嫉妒。 他越线,叉子捞过界,把她盘子里的可怜家伙放进嘴巴里。 他心底暗自开心。那次当然不算,哪个嫁了快一年的女人还保有处子之身的?也只有她那个白痴哥哥舍得暴殄天物。 “穿礼服不是很麻烦?”缠手缠脚,连步伐都跨不稳。 “可是穿在身上的时候,会让人觉得自己是童话里的白雪公主。” “白雪公主的命很坎坷,你还是当你人人羡慕的千金大小姐就好。”人啊,永远追求自己得不到的。 “说得也是,回头我去闹哥,逼他给我买一栋城堡。” “没志气。”他笑着推推她的头。 “哪里没志气?” “要钱不会自己赚,干么老去逼别的男人。”他不舒服她花别人的钱,尽管那个人是她的“哥哥”,而且还有老婆小孩了。 “你以为每个人都像我哥那么棒吗?他赚钱比开水龙头还简单。” “是吗?”他口气不善。 “是,他是绩优股,可惜被别人捷足先登。” 她庆幸的想,再提起非凡哥哥,她的口气越来越轻松,一次比一次不介意,她相信照这种速度发展下去,很快地,她就能成为他货真价实的“妹妹”。 “你会买股票吗?” 她轻松的口气让阿浪的不爽x不爽x不爽,三次方的不爽压在肚子里,扰乱了食物在脑子里的运动速率。 “不会。” “那你又看得准什么绩优股还是壁纸股?” 她朝他做鬼脸,拿起果汁,吸一大口。“啊……新娘新郎要开舞了,跟我在美国电影里看到的一模一样耶。” 放下果汁,她双手握住拳头放在胸口,幸福的表情比蘑菇奶油汤还要浓郁。 新娘新郎开完舞后,一个漂亮的红发女郎走过来向阿浪邀舞,她的身材高挑窈窕,呼之欲出的丰满胸围让同样身为女人的黎雨佩很自卑。在连种情况下,她怎么能够牺牲阿浪的权益? 于是,心痛痛的,她还是装做很大方,把情夫让出场。 她看他、他瞪她,虽然被他瞪,她反而笑得心花怒放。她知道,这回合,台湾干扁四季豆小胜美国乳牛。 坐在位子上,看着他曼妙的舞姿,她的笑容没有间断过。 阿浪真的好厉害,什么都会,会电脑、会做菜、会说英文,连跳舞都优雅得像英国皇室贵族,他这种人不住在城堡太浪费。 决定了!一定要闹非凡哥哥给她买座城堡,她要在城堡里面挂上阿浪的英挺照片,要在城堡外种满各色玫瑰,要夜夜笙歌、为他找到许多公主陪他一起跳舞,要把最好的东西通通送给这位一百分的好男人。 她的计划很多,可惜在她的计划落实之前,他就要死了…… 他们之间剩下短短的一个月,一个月之后,两人将各奔前程。 到时,阿浪会回台湾找小昀吧?他会把最后一段旅程,奉献给深爱的女人、亲人。 届时……她绝对不留他。 她的自私曾经造成非凡哥哥的痛苦,这回,她长大了,她必须学会放手,学会为他考虑比为自己考虑更多。推开宽宽的肩膀、让自己独自迎向孤独的日子将近,她——不准自己退缩。 她现在能做的事,是让阿浪开心。 她有努力呦,她学着说笑话、唱英文歌,用怪腔怪调的台湾英文逗他快乐,她不停给他买新衣服、帮他拍照,她每天拉着他往外跑,想尽一切办法,招惹他开怀大笑。 她根本不去想爱他或者不爱他之类的问题,她只准自己想着,如何让他愉悦欣喜,如何让两人之间不留遗憾。 她想,或许工夫下得够,他在天堂的无聊日子里,会偶尔想起,曾经有过一个女生很逗趣,她愿意为迁就他而不顾虑自己,这个女生不错,可以在她身上加上标记,等待来生、等待机会,再圆起这段来不及圆满的感情。 对,她只要想快乐的事、做幸福的事,之后……之后她就够成,有本事再应付一次死亡、心痛、爱伤、悲怆……她一定可以的。 舞曲结束,接在红发美女之后,金发美女、褐发美女一个个上场。他们家阿浪真是魅力无限,不论是哪个国藉日女生,都逃不开他的魅力。 “在想什么?” 一张放大的笑脸在她眼前晃,帅到让人心脏病发作的男人放一堆美女的鸽子,来到她眼前。 “在想,要怎么样才能从那堆女人手里把你抢回来。”黎雨佩把嫉妒摆在脸上招摇。 “终于发现自己的权益受损了?” 阿浪才不管她美美的发髻是不是设计师的心血结晶,硬是拔下满头的发针,让她的头发垂在后背,盖住那片雪白的旖旎风光。 “嗯。”她用力点头,不介意头发飘散。“还损失不少。” “那下次就别那么大方,随随便便把我出让。” “不会了,我发现大方是一种要不得的愚蠢行径,从现在起,我要霸占你的每一分、每一秒,谁都不准来和我抢。” “真的假的?你你敢动手跟别人争?” “当然敢,我刚刚加入超人家族,从明天起,你就会看见我内裤外穿。” 他大笑。 看,她又成功一次,成功惹得他哈哈大笑,而且是诚心诚意的笑哦,不是那种嘴巴歪一边,虚情假意的笑脸。 “好吧,超人小姐,趁你内裤还稳稳当当留在洋装之内,愿意和我共舞吗?” “我要、我要、我要!” 她夸张地挥着两只手,学起八爪章鱼的缠人功。 他牵起她,把她带到舞池里。 台上乐团正在滴奏一曲慢歌,黑人女歌手充满磁性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达浓烈的感情。 阿浪拥她在胸口,她的脸贴在他的西装上,隔着布料,倾听他的心跳。 怦怦怦……这么强壮有力的心脏,为什么不帮它的主人活得更久一些?涩涩的味道溢上嘴角,她硬是用甜甜的笑容将它压制。 “黎雨佩。”他在她头顶上出了声。 “什么事?”她仰起脸,他顺势在她额间烙下亲吻。 “真心话大考验。” “这么浪漫的时刻不适合玩游戏。” “我只问一句。” “好,你问。” “你爱上我了吗?” 她停电了,脚忘记踩舞步,头忘记抬高高。 爱他吗?不要想、不要分析,万一弄出肯定答案,绝对会害到他,爱她的人会死、她爱的人会远离,不管爱不爱都不是好答案。 “如果我爱你,你会为了我留下来吗?” “会。”他回答得很快,口气不容置疑。 那就更不好了,他的“最后”必须留给亲人,而不是一个花钱包养他的女人。吸气、吐气,黎雨佩恢复舞步,仍是低着头,不疾不徐的回答,“不爱。” 她没看着他的脸,不知道他的嘴僵了,岩底滚出两分锐利。 “你就这么喜欢那个男人?”那个被她叫做“哥”的男人到底有什么本事,迷得她脑袋不清? 火,很火很火…… 接下来,他们没有交谈,沉默地跳完这支舞,沉默地离开婚宴。一路上,两人各有所思。 这天晚上,他们破例没有同床,黎雨佩在偌太的双人床上辗转反侧,而阿浪待在客厅电脑前打下几行字。 二00八年六月八日。 黎雨佩的手指划过阿浪宽厚的胸膛。 他很壮,一次可以做三百下的伏地挺身,上回她趴在旁边学他的动作,才低下去,就撑不起来。 她趴在柔软的地毯,用手枕着下巴,对着脚勾在沙发、手支在地毯上的他说:“阿浪,你好厉害,你以前是海军陆战队的吗?” 他没回答,专注地做着动作,同床共枕五个月,她知道,他一旦认真执行某项工作,就会认真到六亲不认,直到任务完成。他是个自制力很强的男人。 “阿浪,为什么要挑这么累的运动?跳跳舞、扭扭呼拉圈就不错啦。”她很无聊,翻过身,仰躺在地毯上,两只手勾绕着自己的长头发。 他当然不会理她的无聊,继续做伏地挺身。 黎雨佩无聊到顶点,开始闹他,呵他痒,他不为所动;她趴到他背上,让他负担她的体重,他没差,照常上上下下。 “你理我嘛,能一面说话、一面运动才是高手。” 没人甩她。 “要不要我唱歌给你听?” 她没等到他发表同意宣言就开唱。她把一首好好的歌唱得很糟糕,荒腔走板、语调怪诞,可是……他没笑。 关上歌喉,她重新想个好办法。 啊,有了! 她仰躺,把头钻到他两手中间、帅脸下面,争他伏下时,她就噘起嘴唇,亲他一下,他抬起上半身时,对他得意发笑,他再伏下,她又亲他一下。 就这样,亲一下、亲两下、亲三下……每多亲一下,他就需要花更多的时间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终于,在她亲足十下的时候,他猛然翻身,反被动为主动,封住她的。 在一阵天翻地覆的法式热吻之后,他继续做运动,只不过这回,他的运动在她身上做。 做第一次之后,他们忘记晚餐很重要;做第二次的时候,她忘记被切断的梦境是什么;做第三次之后,她很累也很饿,体力还很充沛的阿浪到厨房弄食物,喂饱饥饿女生。 做过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之后,黎雨佩终于学会,男人在运动的时候千万不可以打扰,否则就要有当“健身器材”的充分准备。 隔早七点,黎雨佩清醒。 她醒来,他的体力才刚刚用罄,她的手划过他冒满胡碴的坚毅下巴,刺刺的、痒痒麻麻的,她轻笑。 阿浪抓住她不安份的手指头,闭着眼睛问:“你不睡觉做什么?” 她是个早睡早起的乖家伙,晚上九点入睡、早上七点起床,三餐定时定量,不吃垃圾食物、不喝色素饮料,不抽烟、不喝酒、不泡网咖……所有不良嗜好都和她绝缘,中午一点到三点是她的午休时间……她的生活和幼稚园学生一样规律健康。 如果政府要推行健康生活运动,一定要聘她代言。 两个人共同生活,多少会为对方改变,因此阿浪不再喝酒,三餐正常,水果是必备,他运动、阅读书报,多年的失眠习惯因为她改变,他的机器人性格因为她,多了点人性。 “我睡不着。”她趴在他胸口说。 “我们运动了一整夜。”他的手圈住她的背,用蚕丝被把冷气隔绝在外面。 “我知道啊……可是就睡不着……”她的脸贴在他胸前,手指头划着他的身体线条,好完美。 “你吞了兴奋剂?”他半张开眼睛。 “七点到啦,我又没办法背叛我的生理时钟。” 他低笑两声。没错,她的生理时钟是精工牌石英表,准得让人咋舌。 “阿浪,说你的故事给我听好吗?” 她听得还不够多?这些事他从没对别人说过,再好的知己都没,独独对她,说再说。 “都讲过了。” “再讲嘛,讲你和阿扬、小昀的爱情故事。”她总是一听再听,听不厌倦。 “我和小昀之间,算不上爱情故事。” “就算不是爱情故事,我也爱听,我喜欢听你们三个人热热闹闹的故事。” 热闹……这才是主因。 黎雨佩的故事有很多,但在大多数的故事里,主角是黎雨佩、配角是那只圆圆胖胖的阿菲,她的故事很安静,通常只有两个人的对话、一个人的幻想。 于是他妥协了,因为胸前的女孩爱热闹。 “我和阿扬常吵架,我们连谁的爸妈比较烂都能拿来吵。”他们是异父异母的兄弟。 这代表小学生吃太饱,如果当年他们要去回收资源才能养活家里,他们就不会有太多力气吵架。 “这段我知道。”黎雨佩替他接下故事。“你因为阿扬做坏事,害他妈妈要登门跟别人家的小孩、家长说对不起,气得狠棒他一顿。 ”阿扬不服气,对你大吼大叫,“你爸会给你零用钱,我妈只会碎碎念,你不要人在福中不知福。”你气得用脚踢他,“一个只会赚钱的机器爸爸,和一个会照顾、爱护小孩的有人性妈妈,哪个比较强?” “对,阿杨老是觉得我的爸爸比较好,而我羡慕他有妈妈。”阿浪点头。 讽刺的是,长大之后,他也变成赚钱机器,符昀常常埋怨他,“如果你肯温柔一点、体贴一点,一定有很多女生爱上你。” 他回答,“我没有多余的温柔和体贴,因为我把所有的配额都给你了。” 她笑着说:“你果然是机器人,连温柔体贴都要算配额。” 他时黎雨佩温柔吗?应该算不上,至少比他对符昀做的,是大巫见小巫。 但她很容易满足,总是抱住他的手臂说:“阿浪最温柔了。” 每次听见她说这个,他都想抡起拳头,狠捧她的前夫一顿。 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那男人都没有让这个容易满足的女人感到温柔,可见得他对她有多坏。 “我已经忘记那次是为什么吵架,我和阿扬越吵越凶,动手打起来,他揍我、我踹他,两个人身上都带伤,阿扬本来就是过动儿,他的体能比我好得多,所以我脸上的红紫伤痕比他精彩。” 他什么都赢阿扬,独独打架连一项,阿扬天赋异禀,打了十年,他连半次都没得胜过。 “一定很痛喔?你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健身的吗?” “多少有关系吧。” 应该说,他暗地里在和阿扬较劲,他在行的学业功课比阿扬好,连阿扬在行的体育、健身,他也要赢在前头,他是个不服输的男人。 “后来呢?” “阿扬不敢让阿姨知道他对我动手,就硬拉着我到附近诊所,让医生替我们擦药,那位医生就是小昀的父亲。那时,小昀在候诊室里看到我们,圆圆的眼睛瞪得我们很羞愧,厉害吧,才五岁的小女生居然有本事让两个大男孩感觉丢脸。”说到这里,他不爱笑的嘴角拉出柔和线条。 黎雨佩想,他一定很爱小昀,才会每次提到她,都笑得特别轻松。她喜欢热闹的故事,更喜欢他柔软的五官线条。 她顺理成章接下故事,因为这些故事他说过好几遍,她早就耳熟能详了。 “小昀用圆圆嫩嫩的手指头指着你们说:“爱打架哦,怎么不去打共匪。”然后右手牵你、左手牵阿扬,领你们走到诊所楼上,让她妈妈替你们上药。” “当你看到她妈妈时,眼睛一亮,心想,这么流氓腔的小女孩,怎么会有这么美丽慈祥的妈妈。后来,你常常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偷偷喊她妈妈。” 阿浪和她不一样,故事翻来翻去只有三段,好像他的生命里可以说的就那几件事,可他的生活明明就很精彩,他有许多朋友家人、同学伙伴,这么庞大的人际网怎会织不出漂亮的故事? “从那个时候,我就喜欢上小昀、喜欢她的家人,也喜欢那个对人亲切温和的医生叔叔。” 他幻想过,如果可以交换,他想用医生叔叔交换自己的父亲。 “阿浪,如果我是你,我会很开心。”黎雨佩的手肘支在他硬邦邦的胸口上,托住下巴,恳切地望着他。 “开心什么?”他被她的表情逗笑。 “开心少了一个情人,却多了个弟妹,情人随时随地会离开你,而亲戚水远存在。” “那你为什么不能把他当成正真的哥哥?”他反口问。每次提到她的哥,他的口气都会烂三度。 “我努力啦,不过我很清楚,度量再大的女人都无法忍受,丈夫的前妻以妹妹身份天天缠在身边。” 她躲到美国是因为体贴?笨女人!她老替别人着想,谁来替她想? 圈住她的腰,把她的头压入胸口,他们是同病相怜的男女,应该惺惺相惜,不可以残忍互待。 贴在他的心脏上方,她真的爱极他的心跳,一声一声,声声笃定自信。 “那个男人伤你太深?” “不对,我想清楚了,伤害我的其实是我自己,我把一个男人陷在他不要的婚姻里,我用尽力气想留住他,回过头却发现,留住的是自己的心,我这叫自作自受。” 直到现在,她仍然没学乖,还是自作自受,还是怨不得别人。 以前,她以为阿浪是争取一段短暂幸福,可是日子尚未走到尽头,她已然明白,做错了…… 得到幸福又失去幸福后,她必须付出加倍心痛。都怪她笨,永远学不来教训。 “是我绑住自己,不是小昀绑住我?”他举一反三问。 “嗯,老师教过,退一步海阔天空,我发现这句话用在爱情上,也通。” “退一步海阔天空?” “爱是乐于见他快乐、听他有成就、看他幸福,他活得精彩我便精彩,并非一定要把他留下、扣住、绑缚。” “你做得到吗?” “我有努力在做耶。”她给他一个泡过龙眼蜜的笑脸。 阿浪懂了,她的离开是给那个男人一片辽阔大海,任他飞扬自在;而他的离开纯粹是对符昀的惩罚,要她的良心不好过。 她比他,更善良。 “雨佩,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在我离开之前,如果你发现自己爱上我,一定要告诉我。” 他改变心意了,如果他的爱情不在符昀身上,那么他愿意让黎雨佩拉住他的爱情线。 告诉他?不好,她才不想害他。 曾经有人告诉过她,“这是注定,爱你的人会死,你爱的人会离开。” 她才恍然大悟,原来是注定的啊!难怪亲人不留、爱情找不到线头,这是她的命。 “你这个人很强调公平,对不对?”她问。 “对。” “如果我说我爱你,你也会付出同样的心力,让自己爱上我,对不对?” “对。” “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黎雨佩叹息。这么好的人,说什么也舍不得他死去,即使他说过她的逻辑有问题,即使在碰到她之前,他的生命长短已经注定,可是……她坚持不害他,不害一个体贴、公平,在爱情里出过车祸的好男人。 第六章 二○○八年六月二十八日。 纽约下了一场大雨,为炎热的天气增添些许凉意。 阿浪生病了,他从前天晚上开始发高烧,连续两天烧烧退退,吓得黎雨佩手足无措,她要带他去看医生,他却打死不肯。 他坚持自己的身体很好,坚持这点小感冒不是他的对手。 但……真的只是小感冒吗?她不敢问破,只好把心担着,把慌张压在胸腹。 她小心翼翼、彻夜不眠的照顾他,偶尔他醒来,丢给她一个笑脸,她就快乐得想要飞上天。 她为他做清粥暖胃,他很合作,整碗都吃光光;她帮他擦澡,翻身、抬手、抬腿,他充分配合;她喂他吃成药,他眉头皱也不皱,说吞就吞,也不怕她这个没有执照的密医会不会害死自己。 除了不看医生,他绝对是个配合度百分百的好病人。 一直到今天中午,他的烧终于退了,黎雨佩才放下了心,趴在床边照顾他的时候,模模糊糊的睡着了。 她不停作梦,梦见自己抱着一大堆钞票对阿浪大喊,“我有两百万、两千万,我买你一年、五年好不好?” 阿浪对她摇头,嘴角衔了讥笑。 她不死心,用力抱住他的腰,不让他走,她不停地嚷嚷,“我给你买城堡、买游艇,你留下好不好?” 这时,一个穿着黑披风、手拿镣铐的男人走到啊浪身边,寒风袭来,让她全身起哆嗦。 “他不会跟你走,他只会跟我走。”他的嗓音锐利刺耳,像铁片刮磨着玻璃。 语毕,他手中的镣铐往天空一抛,落下的时候,紧箍在阿浪的脖子上。 “不要!”她大喊着冲上前,用力撕啊、扯啊、咬啊,她想扯开铁链,可是铁链怎么弄也弄不断,她扯得十指鲜血直流,染了阿浪满脸满头…… “走吧!”黑披风男人拉一下手中的铁链,阿浪便身不由己,随着他远去。 “阿浪……” 黎雨佩在哭叫中惊醒,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而阿浪已经穿戴整齐地坐在床边,他带来的随身行李摆在椅子上。 “作恶梦了?” “嗯。”她用力点头,可怜兮兮地向他伸开双臂。 他莞尔,抹去她的眼泪,把她收纳入怀。被他的体温环绕,那些心惊胆战随即离开。 “梦见什么?” “梦见……”梦见她愿意为他散尽家产,可惜她的对手是死神,每次碰到它,她总是落败。终有一天,她会走到死神面前,到时她一定要用凶恶的口吻说:“你对我,真坏!” “为什么不说?”阿浪扯扯她的长头发,把她飞掉的注意力拉回来。 “我……忘记了。”她低声说谎。 “为一个记不得的梦哭成这样,笨蛋。”手臂箍紧,他喜欢她在自己怀里的充实感。 “你要走了吗?” “对,我们约定的时间到了。” 时间到了呀,好快,才转眼,怎么时间就到了?!她讨厌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讨厌分秒从指缝间流过,她开始讨厌起时序更迭、季节交错。 “还有两天。”她不满地说道。 “我订了明天的飞机。” “你要回台湾吗?” “对。”他没骗她,如果她主动提起,他并不介意缓个几天和她同行,但重点是——她必须主动提起。 “这次回去,你会告诉小昀,你不介意她和阿扬的爱情了吗?”她知道他已经和符昀联络上。 “会,这次回去,我会以哥哥的身份,陪她走进礼堂。”是她说的,退一步、海阔天空。他听进去,并且努力学习。 黎雨佩点头。这样很好,不该让活的人留下遗憾。“那……我们还有整整一天,你没意见的话……” “这一天,你想做什么?” “我们去玩,好不好?” “玩什么?” “不知道,就是玩。” 他对玩不感兴趣,而她对玩没有经验,两人讨论了老半天,他们作出的还是原始决定——出去玩。 勾住他的手,黎雨佩笑得满脸甜。去哪里,她不在意,只要在阿浪身边,她就好开心。 这是个坏习惯,可是没关系,反正不管她要不要,明天开始她都得戒除这个习惯,学会自立自强、独立不惊。 她飞快跳下床,换好衣服、洗好澡,用最短的时间处理琐事,把最长的时间留在他身旁。 两人走在纽约的街道上,十指相扣,两只相贴的手臂,晃啊晃,晃得两个人、两颗心,忘记明日将要别离。 “来玩一个游戏。”黎雨佩说。 “什么游戏?”他乐意配合。 “我们对每个走过我们面前的人微笑,看谁可以得到比较多的笑容。” “一定是我。”阿浪指指自己,说得很笃定。 “为什么?” “因为我比较帅。” “可是我比较美。”她也不让他。 就这样,游戏开炮。他一个、她一个,他两个、她两个,然后她三个、四个、五个,他三个、她六七八九个…… 十分钟后,她站定,转过身,得意洋洋地望他。“看吧,我赢了,我的笑容比较甜。” “不对,是刚刚好经过我们身边的都是男人,而且他们不是同性恋。” “不对,是你的笑容不够真诚。” “不对,是你用美色迷惑男人。” 他们一句对一句,对到最后,两人视线相交,同时笑出声。 黎雨佩用力叹气,也不管是不是站在马路中央,双手一勾就抱住阿浪的脖子,投入他怀里。 “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跟你做的每件事,都好有趣。”她喜欢有趣,所以喜欢阿浪。 “再给我一次机会,告诉我,你爱我,我就为你留下。” 他要留下……好吸引人的条件哦……她心猿意马,差点就要点头了,可是最后一秒,理智助她踩下刹车。 她不能自私,他剩下的时间不多,应该投资在爸爸妈妈兄弟,和那个等待他原谅的小昀身上,那些人都爱他、看重他,她不选择让爱他的人遗憾。 她低头不语,他不勉强。 还是没有办法爱他吧?阿浪想。她那位“哥哥”对她的影响,比他所能理解的更大。 黎雨佩笑着转移话题,“饿不饿?” “有一点。” “吃牛排,最贵的那家。”她指指街角,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听说那家牛排店出奇的贵。 “你有钱?”他斜眼瞄她。 “有,我是名媛贵妇呢。”她指指自己全身上下的名牌。 “好吧,我们去吃。” 十五分钟后,他们桌上各摆了一盘沙拉,黎雨佩吃一口,眼睛睁得老大。“我被坑了,他的沙拉没你做的好吃。” “现在知道,包养我有多划算了?”他的口气夸张,轻松放大、快乐加码,他们都尽全力让自己看起来很高兴。 “他烤的面包也没你做的好吃。”她张大嘴巴,啃了一大口。 “面包是在超市买的。”阿浪实话实说,不居功。 “是你抹了果酱和乳酪。”黎雨佩舔舔乳酪,又皱脸说:“这个也没你做的好吃。” “果酱和乳酪也是超市买的。” “那……”她喝了一口水,把话憋在嘴里。 “怎样?你要说我煮的水也比他们的好喝?”他嘲笑她。 “不对,我要说你的手有魔法,被你没过的东西,都会变成好的。” “这样啊……” “对,是这样。” 他二话不说,抬起手,摸摸她的头。 “现在我把你的头脑变好了,以后谈恋爱的时候要看清楚,不要在马路旁边随便捡个男人,就带回家。” 黎雨佩差点掉泪,猛摇头,把眼泪甩出门,又点头,“不会了,我发誓,再也再也不到处捡男人。” 不谈恋爱、不爱男生,即使在热闹的世界里,发现自己只有一个人,即使在下着雪的冬天也冷得发抖,她发誓,她黎雨佩再也不去寻找一个温暖的慰藉。 “我走了以后,你会让自己幸福吗?”阿浪眼底有着浓浓的忧郁。 “会。”她说谎,说得理直气壮,好像说谎才是对的,而真心是坏东西。 “会想我吗?” “会,但是我的脑袋很坏,顶多想个两三个星期,然后就忘记你,继续开开心心过日子。”她又说谎,她要把谎话说得很真,真到让阿浪转过身后,不为她的愚蠢操半点心。 他深吸气。“这样很好,不要让自己辛苦太久、不要太替别人着想,偶尔,要学会自私。” “不管别人的眼光,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要记住,没有人比你自己更重要。” “好,我记住了。” 牛排端上来,他们只看了一眼,他问她,“我们回去,我给你做炒饭吃,好不好?” “好,我们去逛超市买食材。” “可以,我们买很多,把冰箱塞满满。” “好,把冰箱塞满满……” 然后,她的心也会塞满满,她的脑子也会塞满满,满满的阿浪,在他离去了之后,她再慢慢地、一点一点消化。 于是,他们推开贵得吓人的牛排,付掉五百多块美金,手牵手上超市,在回家享受一盘用魔手变出来的、好吃到不行的炒饭。 他们一直说话,一直对彼此笑了又笑,他们不留半点空档,他们要把对方的心情填满满。 这天晚上,他们疯狂做爱,在彼此身上寻找温暖,知道天蒙蒙亮起,才迷迷糊糊入睡。 第二天,阿浪醒来没有叫她,轻手轻脚整理好自己后,站在床边看她。他知道她醒了,但双眼紧闭,也许是闭得太用力,眼皮微微发抖。 糟糕,她连假装都不擅长,这种人出社会很吃亏的,但愿那个“哥哥”能继续养她‘继续替她解决难题。 要撕破她的伪装,把她叫醒吗?不,他不想看见她的眼泪,她的泪水热热的,会烫伤他的心。 不知不觉间,他再也不觉得她的爱哭三部曲很可爱了,她哭得鼻头红、眼睛红的模样,会让他的心脏不舒服,不吞两颗普拿疼止不了痛楚,他痛恨吃药,只好不制造机会让她的泪水狂飙。 他一直在等她说“我爱你”,可是她一次都不说,在“爱哥哥”这件事上,她表现得很执着。经验教会他,爱情这种东西不能勉强,因此他不勉强符昀也不勉强黎雨佩。 他决定让她保有自己的坚持。弯下腰,他把脖子上的银质十字架解下,轻手轻脚地帮她戴上。 傻女孩,不要浪费太多时间固执,不要让幸福一次次从手中溜走,不要教泪水夺眶而出,要学会笑着面对人生。 他对她的牵挂太多,到最终,他还是当不来坏男人。 转身,阿浪大步走出公寓,离开另一个他喜欢、却不爱他的女人。 门“叩”的一声,关起来,黎雨佩睁开眼睛迅速跳下床。 来不及穿上衣服,她抓住被子裹住身体,冲到窗户边。 她在心底默数计时,一秒、十秒、三十秒……她终于看见他了,看见他帅气的背影,看见他走出公寓大门、走出她的世界。 他停下脚步,转头向上仰望,她下意识的躲入窗帘后面,用力咬住棉被一角,任泪水在颊边奔腾。 她知道……他的视线停留在窗户上很久,才伸手招来计程车。拉开窗帘,她看见他开门、关门,计程车开走了,她终于彻底失去他…… 黎雨佩的手紧捏十字架,用力过深,十字架深深陷入肉里。她手不痛,因为心太伤…… 再见,亲爱的阿浪,再见,她无缘的爱情。 这一刻,在失去阿浪的房间里,黎雨佩终于亲口对自己承认,她好爱阿浪。 二○○八年七月二十五日 阿浪买的菜在冰箱里面烂掉了,阿浪煮的开水喝光了,阿浪的衣服乱七八糟地躺在床上,而专属于他的味道……渐渐淡掉…… 黎雨佩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开口说话,她就是累,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非凡哥哥打过很多通电话来,她不想接、也不想回,她只想一个人安静地想念阿浪。 他还好吗?回到亲人身边了吗?有没有笑着陪小昀走过红毯,有没有被那个很会说服人的阿扬说服,乖乖上医院让医生替他治疗? 世界上有很多奇迹的,说不定奇迹出现,阿浪的病就好起来了,不生病的阿浪继续当他的强人精英,继续赚很多钱,不必再让女生包养。 她一面想、一面哭,随便泪水在她脸上画画。 阿浪不会死……她骗自己,骗过两千次以后,她就会认真相信,阿浪不会死。 只要他不死就好了,不留在她身边没关系,只要他不死,她不介意忍受孤寂,真的,她真的这样想,不骗人。 黎雨佩每天做同样的事,她抱着阿菲,去买一杯热咖啡,走到和阿浪初见面的公园,再绕到时代广场。 公园很温暖,没有人需要她的长围巾;不跨年的时代广场,没有读秒的热闹人群,她怎么都找不到阿浪温暖的怀抱……买和阿浪一起买过的菜,回家后,往地上一抛,任由它们在袋子里腐败。 但腐败的不只是她买回来的菜,还有她的身体、她的心,也随着那角落里的菜叶,慢慢地腐败。 好怪,明明是热得飙汗的夏季,她却冷得想穿毛线衣;好怪,明明是只有她自己的空间,她确老师听见阿浪的笑声;好怪,对于被抛弃已经很有经验的她,怎么这回会这么痛不欲生? 她不懂,真的不懂。 离开非凡哥哥,她只是害怕,害怕孤单,害怕寂寞,害怕一个人的生活会让自己手足无措。 可是阿浪一走,她居然不再害怕了。因为他离开,连同她的心一并带走,没有心的人怎会怕? 她不怕孤独、不怕寂寞,不怕没人跟她说话、不怕白色墙壁反射出冷清孤寂,她再也再也不害怕,不怕在一个人呢的空间里生活。 这样很好啊,她应该欢欣鼓舞,大声嚷嚷——我的二十万花得好有价值,我学会了勇气。 但她喊不出口,因为没有心、没有害怕,她脸痛哭都没有感觉,不快乐、不喜悦、不痛、不伤,所有的情绪彷佛隔了一层透明薄膜,侵袭不了她。 电话响起,答录机回应—— 哥,是你吗?当然是你,不会有别人打电话来了,我现在不在家,你留话吧,等我回来再给你打电话。哔…… “雨佩,你去哪里?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我给你两个钟头,两个钟头内你再不打电话回台湾,我就飞到美国把你抓回来。” 电话挂掉了,她垂下头,一串泪水落在阿菲的脸上。 她起身,走到镜子前,把头发梳得又直又亮,在耳边帮了两条辫子,再用发夹把刘海固定在额边,阿浪都是这样梳的。 她对自己微笑。 换下睡衣,从衣柜里面找衣服,却找不到一件干净衣物,这些都穿过了,还没送洗。 没关系,她在地毯上翻番挑挑,找出一件阿浪的t恤,他的衣服很长,套在她身上她可以去演歌仔戏。但她不在意,搭上穿几百次都不会脏的牛仔裤,抱着阿菲走出公寓。 下意识地,她走到每天都报到的咖啡车前,卖咖啡的小姐照例为她调一杯热拿铁,她付钱拿咖啡,拉开杯盖看蒸腾热气缓缓上升,冷冷的心情增加几分温度。 她走啊走、走到公园,一个追着小鸟跑的小孩子朝她撞过来,大半杯咖啡都喂到衣服上了。小孩子的妈妈跑过来,直跟她道歉,翻出面纸给她,她笑笑不在意,把阿菲放在草地上,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衣服。 热热的咖啡洒在衣服上,连衣服都有咖啡香,真好闻的味道,要是有咖啡口味的香水,她一定去买。 她继续往前走,找到阿浪做过的那张椅子,坐下,看看蓝得耀眼的天空、绿得亮眼的草地,深吸一口带着草香的空气。她不是很喜欢夏季呢,她比较喜欢灰蒙蒙的天空,和银白色雪地。 她坐了很久,然后到昂贵的牛排店,点一客牛排,吃两口沙拉、撕撕面包,把一杯水喝光光,当牛排送上来的时候,推开,轻轻说一句,“我要回去吃炒饭。”然后付掉两百七十三块,走出牛排店。 她在时代广场逛来逛去,知道两条腿酸得再也走不动时,这时才发现……阿菲不见了。 阿菲不见了! 她丢掉爸妈,丢掉非凡哥哥,丢掉阿浪,然后是阿菲……就连阿菲也被她丢掉了! 不要,她才不要这样! 突然,那些被透明薄膜给隔在外头的感觉排山倒海而来,她开始感觉心痛、开始感觉哀伤、开始被思念侵蚀得想痛哭。 好痛哦,她掉眼泪、她嚎啕大哭,即使她的腿酸得快断掉,她还是迈开步伐往前跑。 她找每个她到过的地方,广场、公园、牛排店、咖啡厅……没有,这里没有、那里也没有,到处都找不到阿菲,她还进超市、百货公司……走遍那些她没到过的地方,但还是找不到陪她长大的阿菲…… 深夜十二点,她累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走进烟雾缭绕的酒吧,傻傻地找个位子坐下,点了满桌子酒,对着红红绿绿的酒杯发呆。 有男生过来对她搭讪,可是变聪明的脑袋告诉她,不可以随便捡男人回家;有人对她笑,她回应的笑脸和阿浪一样,不真诚;一个男人拉住她的手,她摇摇头、不说话,只是用一双绝望的眼睛看着对方,看得人家不得不松手。 她终于弄清楚。 自己比想象中更想念阿浪,自己根本没本事适应没有他的生活。她完蛋了,这辈子彻底完了…… 黎雨佩已经记不得离开酒吧之后,自己又走过哪些地方,只知道回到公寓时,已经是隔天黄昏。 她才打开门,就让一双粗壮的手臂给拉进屋里。 阿浪,是她的阿郎回来了!她错了,她要自私自利,把他留在身边……不对不对,她要陪他回台湾,陪他和家人相聚,陪他走过生命的最后一分钟,她要陪他,一直一直陪…… 她笑着抬起眉眼,要笑着告诉阿浪,她开窍、变聪明了。但抬起头,看清楚眼前的男人时,笑容凝在嘴边。 他,不是她的阿浪…… 黎雨佩被姜非凡带回台湾,一路上,她半句话都不说,不管姜非凡怎么问,她只是笑着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她回到自己的家,很大的房子、很大的庭院,还有很多的寂寞,可是她老早就学会不害怕。 管家、厨娘和她收花,她很少回应,大部分的时间里,她坐在床边看着天空,有时候微笑,有时候泪水潸然,没人知道…… 第七章 二00八年八月二十七日 杜煜权双手握着方向盘,眼睛直视路面。天黑了,在经过一整天的忙碌之后,他需要一个安静空间。 他和他父亲一样,事事照计划走,就算流浪,也没跳脱时间表。 他在半年内回国,凡事心平气和、与人为善,他又恢复过去的沉稳练达,当个众人忍不住竖起大拇指夸赞的接班人。 一切都过去了,小昀过去、雨佩过去,他生命中出现过的两个女人都过去了,“爱情”已是回忆,他再也不会让这两个字成为现在进行式。 cd里传来流行歌曲,他不知道唱歌的歌手是谁,只觉得她的声音太哀怨,在这样的夜里,让他的心情添上凄冷。 他的身边坐了一个女孩子,名字叫做孙佳谊。 二十八岁,中等身材,面容姣好,出身书香世家,父母亲都是大学教授,她念的是幼儿教育,性格圆融、对小孩子很专业,是众人眼中的标准媳妇。 杜煜权的父亲和阿姨都很喜欢她,所以他在回国的第一个星期日就和她相亲,并以结婚为前提开始交往。 上个星期,他们举行简单的订婚仪式,只邀请双方家人,并决定在中秋节过后走入礼堂。 他爱孙佳谊吗?不爱。 但是她爱他,从见第一面起,他就很清楚这个女人爱他,她配合他所有的活动与嗜好,她摸索他的每个生活细节和习性,她甚至不吝啬地当着他的面告诉他,她爱他。 而黎雨佩......他问了再多次,她都说不爱。 雨佩不爱他,他不强求。 他从小昀身上学会,强求没有好结局,只是浪费无谓的时间和精力,他是那种把时间当金钱看的男人,浪费不是他的习性。 所以,他不再浪费精力在不爱自己的女人身上。 “今天的婚礼规划得很棒。”孙佳谊打破车内的沉闷开口道。 小昀和阿扬结婚了,很盛大的婚礼,许多媒体都来采访。 对于一个偶像来说,阿扬结婚得太早,但他义无反顾对媒体说:“我再也不要冒险,害自己失去深爱的女人。” 很勇敢吧,这样的告白宣言就算会结束他的演艺事业也在所不惜。 “嗯。” “小昀那套婚纱是从法国进口的,不仅质料特殊、款式也很特别。煜权,我也想要那样的礼服。” 孙佳谊是符昀的好朋友,她知道杜煜权和符昀的所有故事,早在正式见到他之前,她就已经从符昀口里认识他,千百遍。 大家都说他是机器人,但他不是,他对符昀的温柔体贴货真价实,没人可以否认。孙佳谊真心相信,他只是没碰到正确的女人,只要碰上了,他就会用尽全力爱护。 她决定让自己变成那个女人,用她冲事业的精神,让他爱上自己。 “不好吗?”孙佳谊的声音把他分散的心思拉回。 “噢,好。”他敷衍道。 “你不专心哦。” “有点累。”说着,他揉揉太阳穴,表现出自己真的很累的模样。 “好吧,那你对婚礼有什么意见,你先提出来,我来规划。” “没有,照你想要的样子进行就好了。” 他尊重她,对她很慷慨,这是很好的开始,孙佳谊相信,早晚有一天,他会爱上自己,就像现在,她爱他一样。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拍婚纱照?” “你排好时间,再告诉我的助理。” 谈到婚纱,他想起那个美国式的婚礼,想起黎雨佩突然发觉他被别的女人包围住,损害了自己的权益。 而那次的真心话大考验,让他莫名其妙痛恨起一个不认识的男人。 “我参考过几间婚纱店,都还不错,等我决定了,再通知你。” “好。” “你要先把宴客名单交给我,我知道你很忙,不过名单我可不能替你拟。”她的语调轻松自在。 “宴客名单你找阿姨,她会处理。” “我知道,她会处理亲戚部分,但是你的朋友呢?阿姨可不知道你有哪些好朋友。” 他有什么朋友?好吧,在美国念书时,老缠着他的汪荐何算一个,那个和汪荐何焦不离孟的姜非凡算一个,除此之外......没有了...... 他没有什么朋友,但他从不觉得孤单,工作事业和小昀占掉他所有时间,让他没力气去想像寂寞长什么样子,他不像雨佩,只要一个人独处,孤独就密密实实地将她围住。 她是个很好欺负的女生,就连孤独也知道挑人摆布。 “如果你不在意的话,可不可以让我见见你的朋友?我希望能更认识你,在结婚之前。” 红灯、踩煞车,她的话在他脑袋里转一圈。 孙佳谊没说错,截止目前为止,两个人仍然陌生,当然,他必须为此负大部分责任,因为他很忙,忙到没空见她。 杜煜权转头看她,她不闪避他的眼神,大方对上他。 她眼底有着女强人的精明干练,她是个幼稚园园长,长期周旋在家长与老师之间,她善于沟通、善于理解、善于建立友善氛围,和这样的女人合作一段婚姻,成功率很高。 而他,从不尝试失败率太高的事情。 “你为什么敢嫁给我?”他突然问她。 他明白现在才问这个未免太晚,早就决定要做的事,再回头追问原因,未免突兀。就当这是一时冲动好了。 “我早说过,我喜欢你。”她嫣然一笑。 “喜欢就够了吗?” “喜欢不够,所以我还准备了勇气、决定,我相信自己有足够的能力与你共同经营一个让人羡慕的家庭与婚姻。” “你不觉得冒险?” “人生何尝不是个大冒险,别说婚姻,就是出生那刻都是天大的冒险。我不害怕冒险,重点是这个险值不值得去冒,我确定你是我要的男人,锁定目标、勇往直前,我有自信,一定会赢得最后胜利。” 很好,她和他是同一种人,同样是看准猎物,就不准目标从陷阱中逃跑的人。 还有什么好犹豫? 这样的女生最适合他,他不必一天到晚担心她被人欺侮,不必担心她笨到连保护自己的能力的都没有,不必担心她处处替人着想,忘记对自己好一点...... 他又想起雨佩......翻开掌心,那杯热咖啡的温度始终在......不应该再想她的,从她一次、两次说了不爱他之后,他就该把手放开。 把脑袋里的女孩挥去,他对孙佳谊说:“中秋节你有空吗?” “你有节目?” 太好了,他也对她发出善意,谁说爱情不是有志者事竟成?!她和他又往前跨出一大步。 “我的朋友,计划在家里举办一个烤肉大会。” 汪荐何提过好几次,姜非凡也亲自打过电话,听说他生了一对可爱得不得了的双胞胎,听说他终于和亲生父亲化解新仇旧恨,全家团圆。 他本来不太想参加这种亲情、友情大聚会,但是......为什么不?他的未婚妻想加入他的生活,未来的两人世界,这种心态值得鼓励。 “好啊,我要不要准备一点礼物?” “好,麻烦你费心了。” “没问题,挑礼物我最行。” 车子再开过一段路,孙佳谊的住处到了,她下车、两人互道了再见,她微俯下身,从车窗对他说话。 “明天我要和阿姨到机场给阿扬、小昀送行,你想去吗?”他们两人要去为期一个半月的蜜月旅行,这个决定让阿扬的经纪人跳脚。 “不,我要开会。” “好,我自己去。晚安。”她对他挥手,他车子加速离开。 她站在原地,看着远行的车子。 她要他!她从来没有这么想要一个东西。孙佳谊坚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而她也知道,杜煜权和她有一样的信念,既然如此,他没道理对她的耕耘视而不见。她会成功的,她对自己深具信心。 车子再往前开,一间名为“蓝天”的酒吧出现,他从不进酒吧的,除了在美国的那段时间以外。 他在酒吧里认识了许多金发、红发、褐发美女,在那里学习阿扬游戏人间的乐趣,讽刺的是,阿扬竟然改头换面,专心一意当好男人,而他,因为一个会过敏的女生,结束精彩游戏。 她是笨蛋,十足十的笨蛋。 他每次和她吵架,都是为了那只讨人厌的阿菲。 “你都在过敏了,为什么还要抱着一只绒毛玩具?” 他把阿菲踢下床,她舍不得,追下床去,把它抱了起来,心疼地东拍拍、西拍拍,再放到胸口,郑重地对它说对不起。 “它不是玩具。”她大声抗议。 “它不是玩具是什么?”他双手支在后脑,嘲笑她。“占床家伙。” “它是‘家人’,一个从小陪我长大的家人,是你占了它的床、不是它占了你的床。” “所以晚上你要它陪,不要我陪?”他笑得满脸邪。 “我两个都要。” “不行,只准选一个。”他知道他很幼稚,这和女人问男人——“亲爱的,如果我和你妈掉进河里,你会救谁?”的句子一样愚蠢。 可是跟她在一起,不知不觉间,就会变得幼稚,只不过他还满喜欢这种感觉,因为这会让他,多了几分人性。 黎雨佩被他的笃定弄得很犹豫,她看看阿菲再看看他,半晌,像是作什么重大决定,用力咬住下唇。 她小心翼翼地把阿菲放到柜子上,心不甘情不愿地躺回床上,窝在他的胸口、圈住他的腰,小小声抱怨,“阿菲很伤心,它说阿浪小心眼。” “你去告诉阿菲,当猫要认份,有本事自己去找一只母猫来配对。” 她被他的口气惹得咯咯笑,“阿菲不结婚的。” “为什么?” “它怕自己忙着谈恋爱之后,我会寂寞啊。” “那你和我谈恋爱,就不怕它寂寞。” “所以嘛,我常常说自己是个自私家伙。” 她说她自私?他笑着搂紧她,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一个比她更不自私的女人了。 他最喜欢玩她的头发,她的发质很好,又顺又亮,一梳梳到底,永不打结。他问她,“留这么长,不烦吗?” 她说:“我很想剪啊,可是又没有藉口剪。” “剪头发需要什么藉口?”他如果照她的想法,岂不是要留成鲁宾逊了。 “比方失恋喽。可惜哥不爱我,我的失恋构成条件不足,只好把卷卷的长头发烫直,改变造型、改变人生。” 她拉了一撮头发到前面,用发尾在他鼻尖搔痒。 “换个造型不会改变人生。” 他抓住她的手,拉到唇边亲吻,她害羞地缩回手,即使他们已经认识彼此那么的“深”,她的腼腆害羞不曾稍减。 “那要怎样才能改变?” “改变个性。让自己勇敢一点、坚强一点、独立一点,不要依赖别人。” “阿浪喜欢勇敢独立又坚强的女生吗?” “对。” “阿浪不耐烦我的依赖了吗?” “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的依赖让我赚大钱。” 从那天过后,她开始努力,而他也看见了。 他没空的时候,她一人上超市,用破到不行的英文和人交涉,他回家的时候,她不会再像无尾熊那样,巴着他连声问:“你去哪里了?我好想你、好想你,以后你要去哪里都带着我,好不好?” 她尽全力当个坚强独立的时代女性,可惜,她学习的时间太少,让他看不见大幅度改变。 她还好吗?还留在纽约吗?她是不是又到马路边捡男人,她会不会在时代广场里面偷偷掉眼泪? 离开那天,他知道她醒着,因为她的睫毛微微颤抖,他知道自己下楼,她一定会躲在窗帘后头,偷偷送他。 但他不叫醒她,生怕她可怜的眼神会留下他的脚步,他知道她太爱她的哥哥,更知道骄傲的他不允许自己当别人的替身。 所以,他不回头。 眸光一闪,他猛踩煞车,想也不想,把车子停在画着红线的路边。 他跳下车,跑到橱窗边驻足。 这是一家专卖店,橱窗里面有只和阿菲大小、材质一模一样的加菲猫,讨人厌的脸孔、讨人厌的肥大肚子、讨人厌的慵懒神态,可是这么讨人厌的东西,居然勾出他失踪多日的笑容。 他不理解自己的冲动,也不想解释自己的冲动。 他进店里,半个小时之后,提着一个大大的纸袋,不意外地,纸袋里是那个让他很厌烦的胖阿菲。 走出店家,他看见警察和拖吊车正在“处理”他的车,他懒得上前问,索性招手叫计程车。 这个晚上,他很忙,忙着带他的“新家人”认识新环境,在介绍到床这项家具时,杜煜权蓦地发现,他爱上黎雨佩了...... 他爱她,爱到怀疑自己有没有办法忍受名字不叫黎雨佩的女人躺到他的床上?爱到他不相信自己有本事收留一段没有爱情的婚姻。 不懂,为什么他的爱总是落在不能爱的女人身上? 心乱,一个事事照着计划跑的男人,被从不按部就班的女生彻底破坏了平静畅意...... 二00八年九月十四日。 一轮明月高高挂,庭院里,大大小小的树上挂满霓虹灯泡,铺着白色桌巾的长餐桌上摆满各色食物,两个大厨在烤肉、做铁板烧,空气间弥漫食物香,引得人饥肠辘辘。 姜非凡和范晨希的家人都到了,两个可爱的双胞胎在众人手里轮流来轮流去,哄得大人开心,十个月大的孩子,正是可爱有趣的年纪。 黎雨佩坐在树下,范晨希替她准备一张摇椅,她的腿间盖着毛毯,身上披着喀什米尔披肩,长长的头发剪去一大段,在脑后束起一个俐落的马尾。 今天晚上天气不错,气温还算暖和,可她老是觉得冷,那股冷意是从骨头里窜出来的,穿再多衣服也盖不住。 她瘦削的脸上苍白,细细的手臂上青筋浮现,从美国回来到现在,她的体重至少掉了十公斤。 原本红润的嘴唇失去颜色,曾经光彩的双眸黯淡,她还是不爱说话,还是用一座无形的城堡将自己封闭起来,她还是......还是在深深的黑夜里,思念着没人知道的阿浪,回想他们共有过的幸福感。 “好歹我们是朋友,在这么美丽的中秋夜,你多少跟我说几句话吧。”汪荐何坐在黎雨佩身边,两手编着吸管,编出好几颗粽子,放到她的毛毯上。 她把玩着小巧玲珑的粽子,他很厉害,常常能弄出可爱的小东西来哄她开心。 “这叫包粽、包中,一个女病患教我的,下回你要考试还是选总统的时候,我折一大瓶送你。” 其实,她对汪荐何有些生气,他说话不算话,她拜托他转告非凡哥哥她没病,别逼她去看心理医生,他照做,却从隔天开始,天天到她家报到,一天到晚卢着她讲话。 都说过不是要自闭了,纯粹太累、不爱说话,难道不行吗? 他理直气壮的回答,“没人逼你去看我,是我来看你ㄟ。” 不管是谁看谁,他都是个昂贵的心理医生,欺负她的非凡哥哥很会赚钱呀?过份! “你不喜欢和大家热热闹闹过中秋节?” 她没理人。偏头,遥望天空皎洁明月。 有次她和阿浪到顶楼去看月亮。他说:“月是故乡明。”她回,“人是故乡亲。”他问:“你想家了?”她答,“你在,我哪会想家?!” 她那时候不懂,不懂他就是她的家,离开他,不管置身何地,都会思思念念,心难定。 “雨佩,我去找过你说的那个天宇大师了。” 不管雨佩乐不乐意,他是心理医生,和病人对话是他的专长,他多少从她嘴里套出情报。 他知道在出国前,她找上一位天宇大师,那位大师好死不死说了一句让她坚信不疑的话——这是注定,爱你的人会死,你爱的人会离开。 然后,她父母亲的死、与姜非凡离婚,以及在美国某人的分离,她全归咎于自己,也让她现在像被制约了,时刻与人保持距离。 她深信,她对某个人好,那个人便要遭遇不幸,于是她把自己隔离起来,不想和谁再亲近。 黎雨佩回头,他的话题引起她的兴趣。 “那个大师是不是穿着红色衣裤、理光头,身上挂着一条大佛珠,嘴巴还涂了鲜红唇膏的怪物?”那人看起来不像命理师,比较像他该服务的对象。 她点头,眼底多了两分期盼。 “要听听他怎么算我吗?” 她再点头。 “他说,这是注定,爱我的人会死,我爱的人会离开,我这辈子与父母无缘,学历不高,出社会找不到工作,姻缘线也会因为我的狼狈而断裂。” 黎雨佩皱眉。 “你听出来了,对不对?那句话是他对每个顾客的开场白,然后再一阵危言耸听,把人吓得半死,再榨干对方口袋里的钱。 “我爸妈今年六十几岁,我念书念到博士学位,而工作,连你都说我很贵的,至于姻缘线,像我这种型男还愁没有美女爱?雨佩,这种伎俩很容易拆穿,他不过利用人类的不确定心理,引顾客将他的话与自己发生的遭遇联想在一起罢了。” 汪荐何顿了顿,继续说:“他有没有也信誓旦旦地对你说:‘想要改变命运的话,就花五千块让我改运,要是经济许可,再买条粉色水晶带回去,保证你时来运转,改变天命?’” 她噗嗤笑了,他模仿得惟妙惟肖。 “不会吧?你真的买下那条六千八的水晶链子?”他张大两颗帅眼,不敢相信她这么笨。 黎雨佩摇头。 “还好你没买,恭喜恭喜,这下子我可以真心对非凡说:‘放心啦,雨佩没问题,有病的是那个天宇大师,他该拿着我的名片到诊所里来预约。’” 他递给她一杯果汁,她接手,喝了。 “所以喽,不会有人因为你的亲近而遭殃,重点是你的非凡哥快被你的沉默弄疯了,你就体贴他赚钱辛苦,对他多说几句话吧。” 汪荐何凝睇着她下垂的睫毛。他只是刻意轻松,他很清楚,黎雨佩的问题不只是不说话,她,在慢性自杀。 这个结论太严重,他始终不敢下,但他知道她期待死亡。 她说过,那个世界很幸福,她最爱的人都在那里,她甚至背着姜非凡找律师拟遗嘱,她还说......这个灰色的世界对她而言,不美丽...... “雨佩,你还恨非凡吗?” 她怔忡。显然他的问题太意外。 黎雨佩随即缓缓摇头。早就不恨了,与其恨非凡哥哥不爱她,不如恨自己不够可爱。 她从来不是个苛求别人的人。 “你恨晨希吗?” 她还是摇摇头。不恨谁,心底没有那么多的埋怨,她只是对眼前的世界少了眷恋。 “那么,你恨的人是自己?” 汪荐何大胆假设,在她发白的脸色里找到了答案。糟糕,居然让他猜对。一个连自我都厌恶的人,怎么可能对未来充满期待? “汪大哥。” 她终于开口,汪荐何满心感动。 “怎样?” “不怕的,阿浪在天堂等我,等我过去,他会照顾我。”她轻声细语的道。 她的阿浪是个好男人,他为她戒烟戒酒,他说她拥有他的专属权,他的身体很热,可以消弭她骨子里的寒冷,他等她......在另一个世界...... 门铃响起,姜非凡笑嘻嘻的来开门,一见到杜煜权,嘴巴咧到后脑勺。 “这家伙,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姜非凡一拳捶向他的肩膀。 “你那么吵,我能不来?”杜煜权回他一拳。 “嗨,你一定是阿权的未婚妻,孙小姐。” 姜非凡向她伸出右手,孙佳谊伸手和他交握,表现得大方得体。 “你好,叫我佳谊就可以了。” “佳谊,欢迎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姜非凡拍拍她的肩。 “大家庭?我们有那么熟吗?”杜煜权轻笑。 “你敢说没有,要是没有我,你早被雪莉缠上,别忘了你欠我一次。” 雪莉是他们的大学同学,从入学第一天,她就对阿权穷追不舍,到最后是他跳出来说他们是同性恋,才解决了两个人都不想要的烂桃花。那个时候阿权心里有符昀,而他有晨希。 “来,看看我儿子,帅吧。”姜非凡对妻子招手,她笑着抱了儿子走过来。 “非凡,你真的很不一样了,有子万事足。”杜煜权从未看过他居家的一面。 “当然不一样,羡慕吧?等你结完婚以后就知道。”说着,他暧昧地指指孙佳谊,惹得她红脸。 “汪荐何呢?”他没理姜非凡的揶揄。 “他在和我妹聊天。”提到黎雨佩,姜非凡的笑脸下意识拉下。 他非常担心,一趟美国行让她彻底改变,她的世界在他眼前封闭,再也不肯和他谈心,他不知道情况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找不到她心底的结打在哪里。 “我去和他打声招呼。”杜煜权说。 “好,我陪你过去。”姜非凡把儿子交给妻子,领他走到大树边。 远远地,当杜煜权的目光接触到黎雨佩那刻,闪电打过心底,他被震慑住。 雨佩怎么会这里?妹、哥......不会吧,非凡是她嘴里天天喊的哥哥,就是非凡让雨佩爱得不能自已,不愿让幸福靠近? 杜煜权脸色霍地铁青,他向前跨开脚步,笔直走到她面前,凌厉眼光一瞬不瞬的定在她身上。 她好瘦,曾经圆圆的粉红色小脸找不到半点肉,白得吓人的肌肤上有着不健康的惨白,她的目光茫然迷离,她瘦骨嶙峋的手在发现他的时候,紧紧抓住身上的披肩。 她怎么能把自己搞成这样?是面对姜非凡太困难?是旧爱不死,她的心憔悴难堪?!该死的,姜非凡有什么好,值得她一再自虐? 黎雨佩的眼光一样离不开“阿浪” 他没死、他没死耶! 真的,只要离开她,谁都不会死了......瞧,他活得多么意气风发啊,合身的西装穿在他身上,帅到让人眼睛睁不开。 很好,如果离开她,大家都能得到幸福,那么......通通离她远远的,她已经学会与孤独共处。 “嘿,小子,你终于出现了。”汪荐何也是一拳揍向他。 杜煜权却一把推开他,两道目光始终锁在黎雨佩身上。姜非凡发现情况不对,但当着孙佳谊的面,还是强忍下好奇,替他们介绍。 “雨佩,这是杜煜权,哥哥在美国念书的好朋友,记不记得以前,我常常跟你提过的阿权哥哥?就是他。这位孙佳谊小姐是他的未婚妻。” 杜煜权猛地转头瞪他。自己没猜错,他就是让雨佩念念不忘的哥哥......笨蛋,人家都结婚生子,她还放不下,她果然是全世界最笨的女人! “阿权哥哥......”黎雨佩嘴里反覆念着,眼光不肯撤退。 不对,他不叫阿权,他叫阿浪,他喜欢的是小昀不是孙佳谊,非凡哥哥把她不清楚的脑袋搞得更昏了。 “就是他,杜煜权,他老是我和我争,气得我想把他拖到密室里痛扁。”汪荐何也发现气氛诡谲,连忙说话缓和。 有两个人证明他是杜煜权不是阿浪,“阿权”比“阿浪”,二比一,她输。 所以他不是阿浪,而小昀只是虚构人物,他早就有一个美丽大方的未婚妻,所以......她只是人家的一场游戏,连真名都给不起的虚伪游戏...... 她好白痴哦,阿权很有钱,哪看得起她的二十万美金。瞧,人家活得好好的,她居然憧憬他在另一个世界等待她大驾光临。 白痴透顶了,她的思念是痴傻,她的哀伤是愚昧,要不是笨到可以列入金氏记录,她怎会相信,只要死掉,就可以得到阿浪的爱情与永恒? 对,她的脑袋糊大便、她的智商被海水淹,她是全世界最笨最笨的女生。 她期待什么呀,不过是跨年夜里的邂逅,不过是金钱交易与包养,不过是虚构的温柔与善解,不过是......是她幻想出来的双人世界,她怎能信以为真?怎能错觉感情在他们之间,曾经出现。 “你好,我叫孙佳谊。” 孙佳谊伸手,黎雨佩盯住她的手看了老半天,却不懂得该如何回应。她果然是笨蛋,全世界都知道,她做不出来八面玲珑,只会冲着孙佳谊傻笑。 “嗨,你好,我叫汪荐何,是你家那口子的死党。”汪荐何打圆场,他握握孙佳谊的手,表现友好。 “你好。”她对他微笑。 杜煜权还是看着黎雨佩,而她也还是望着他,沉重的气氛让在场的另外三个人很尴尬。 终于,黎雨佩说话,但一开口,就是让人满头雾水的句子。 “你没死啊!” 她口气淡淡的,不像诅咒,但这种话通常会让人难以消化。 “我没说过我会死。”他回答她的口气更淡。 “哦,对不起,是我弄错了,你说你只给得起半年,是我自己联想错误,以为你只能活半年。” 恍然大悟,黎雨佩总算弄懂。 他的游戏只玩六个月,六个月后,game over,谁也别怨谁。亏她哭得那么惨,让她误会死亡从不放弃对她身边的人伸手。 抿紧唇,她呼吸困难......是谁在她胸口装上水龙头,龙头打开,流出来的是酸得让人皱眉头的柠檬汁。 好酸哦,泡了酸液的心脏,害她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杜煜权不说话,盯住她每一分细微的表情。 他在生气,气她把自己弄得骨瘦如柴,气她不懂珍惜自己,气一个姜非凡有能力让她痛不欲生。 仿佛感受到危机般,孙佳谊下意识地勾住他的手臂。 黎雨佩淡淡扫过孙佳谊一眼。怕她抢走他吗?嘴角衔起一抹冷笑。 不会的,她抢人的功力很弱,近水楼台,她都没本领抢走非凡哥哥了,哪有本事抢走别人的未婚夫,何况,“阿浪”寿命已尽......对对对,阿浪死了,眼前的男人叫杜煜权,和她的阿浪无关。 “很好,你没死,这样很好。” 她对他露出一个满是讥讽的笑脸,那是跟他学来的,嘴歪歪、笑意达不到眼睛那招。 倏地,她站起来,盖在腿上的毛毯掉落,一阵晕眩让她的身体晃了晃。 “雨佩。”姜非凡要扶她,却让她推开。 她很勇敢哦,她在笑,而且握紧拳头的手掌控制得很好,它们没有冲动过度的朝杜煜权挥过去。她又笑,笑容甜得不得了,像泡过龙眼蜜那么甜。 “雨佩,你要去哪里?”姜非凡忧心忡忡的问。 “哥,你幸福吗?”她反问他。 “你幸福,我就会幸福。”他直觉回答。 她还是笑,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说谎,有晨希嫂嫂在,你才会幸福。我......对你才不重要。” “雨佩......” “好奇怪哦,男生为什么这么喜欢说谎啊,说实话很困难吗?”她看着姜非凡再望望杜煜权,摇头,带着满脸无奈走开。 头很晕,可是她努力走出一道直线,像害怕被警察开罚单的酒后驾驶,每个步伐都走得小心翼翼。 “你是傻瓜,这个世界上没有阿浪,阿浪纯粹是幻想......你是脑残,阿浪的爱情和二十万美金,叫做银货两讫......你是笨蛋,老是在男人身上寻找爱情,也不问问人家给不给得起......” 她一路走、一路骂自己,她努力走出封闭世界,为自己的傻开一扇窗门...... 可惜她的腿不合作、身体不合作,下一刻,意识跌入无底深渊,那黑......黑得好吓人...... 在晕过去之前,她听见姜非凡、杜煜权和汪荐何的惊呼声。 第八章 二零零八年九月十五日。 在病房外守了一夜的姜非凡和杜煜权,像两头猛狮,面对面相视,喘息的胸口起伏不定。 姜非凡的嘴角眼角带伤,杜煜权脸上也很精彩,鼻梁歪了,一大片乌青挂在右眼上。 他们刚打过一架,在汪荐何问出黎雨佩和杜煜权在美国的那段之后。 而孙佳谊早在黎雨佩昏倒、烤肉会当场结束时先自行回家去了,要不现在情况可能更混乱。 “你怎么可以欺负她!” 姜非凡狠狠地,又在杜煜权身上补一拳,汪荐何连忙把他拉开,他可不希望替杜煜权挂急诊办住院。 “那你对她很好喽?!好到让她跑到外国包养男人。”一个没性经验的女人敢出口包养男人,要不是心被伤透,谁会这么笨? “她头脑不清楚,你就不能清醒一点?”雨佩要包就让她包吗?当年的雪莉身材那么优、家世那么好,他怎么不让雪莉包?! “是谁让她头脑不清楚的,姜大圣人!” 杜煜权的长腿往姜非凡身上招呼。他不懂,姜非凡有什么好?雨佩打死不肯爱他,宁愿和一个有老婆、有双胞胎儿子的男人干耗。 “你在翻旧帐吗?为什么不说,她对你那么好,你却把她一个人丢在美国?” 因为她口口声声说不爱他,因为她心底除了哥哥再也容不下其他人,因为他有他的骄傲自尊,不会向谁乞求爱情,就是对小昀也一样。 这种话,杜煜权说不出口,只是骄傲地别开下巴。 “你知道我到美国把她带回来的时候,她有多狼狈吗?她那么爱干净,可是满屋子却找不到半件干净衣服;七月份的纽约热死人,她竟穿了套头毛衣,她恍惚、她发呆,她哭肿眼睛却说不出半句话,我带回她的身体,却带不回她的身体,却带不回她的灵魂,她从头到脚都不正常。”姜非凡唠叨说个不停。 正常?她从来没有正常过,正常女人不会在倒数计时的时候,像只被抛弃的小狗般可怜兮兮,站在时代广场里哭泣;正常女人不会把陌生男人带回家搞一夜情?更不会笨笨的知道自己有过敏,还跟着男人钻酒吧。 “阿权,你为什么要告诉她,你只能活六个月?”汪荐何问。 “我只允许放逐自己六个月。” “放逐的‘阿浪’只能活六个月,天……你的逻辑差点把她给害死。” 汪荐何看一眼姜非凡,知道他的拳头又要揍过来,连忙护在杜煜权身前,不让他得逞。 “把话说清楚。”杜煜权完全忘记自己才靠人家的庇护躲过了一拳,竟然一扭手,抓住汪荐何的衣襟,怒目相向。 “她说,她的八字是孤独,生肖是寂寞,星座是孤寡,每个和她沾上边的人,都会离开这个世界。” “他也沾上边,还不是活得好好的?!”杜煜权瞪向姜非凡。 汪荐何没理他的气话,自顾自的往下说:“她说非凡运气好、躲得快,说她失去父亲、母亲,又在美国失去两个男人。” “两个?!”姜非凡大喊。 “两个?!”杜煜权异口同声。 很好,这两人又站到同一阵线了。汪荐何无奈的说:“对,一个叫阿浪,一个叫阿菲。” “阿菲是一只玩具猫。”姜非凡说。 “阿菲是一只该死的玩具猫。”杜煜权没好气地补上一句。 “所以她的玩具猫也死了?了解,难怪她觉得自己是灾星。网路上一个算命的说她命中注定,她爱的死去、爱她的远离,所以她不能爱人也不可以被爱,她说她不怕死,她在天堂里有很多熟人,就不知道那些熟人里面有没有一个叫做阿浪?”他瞪了杜煜权一眼。 看来汪荐何虽然很贵,也挖出不少黎雨佩的心事。 姜非凡很无奈地解释,“阿菲不是死掉,是弄丢了。” 杜煜权听了汪荐何的话,像被雷打到。这才是雨佩要求两人不能爱上对方的主因,而不是因为她爱非凡太甚?!他缄默了,千万思绪在脑中翻腾。 所以她会这么瘦,不是因为非凡,而是因为阿浪不在身边?她不是让非凡负了心,而是抵挡不住磨人思念?她心底有他、脑袋里有他,她还想上天堂去找他? 全是那个神棍惹的祸!杜煜权下结论。 汪荐何看他的表情从愤怒到懊恼再到舒坦,最后甚至挂起一抹笑,便冷冷丢下一句话,“心理谘商费,八千块。” 这时,医生拿着病历表走近,三个男人全迎了过去,又是一次异口同声,“我是黎雨佩的家属。” 医生视线轮流在三人身上转过,大概是汪荐何看起来最理智温和,他选择对汪荐何说明。 “你知道黎小姐怀孕了吗?” 医生的话一出,四道眼光全射向杜煜权。他们错愕、愤慨,要不是医生在次,这两人会联手给杜煜权十个过肩摔。 “她情况很不好吗?她从来没晕倒过。”姜非凡用手肘往杜煜权一靠,把他推到后面。 “她怀孕十一、二周了,血液报告是还好,不过,她有眼中营养不良的状况,所以要注意营养补充问题。其他的……我想,再住一天院观察好了,妇产科医生下午会过来看她,顺便帮她做产检。” “谢谢医生。”医生离开之后,汪荐何喃喃自语,“原来是孕吐啊,幸好,我还以为她是潜意识的慢性自杀……” 他话没说完,就让另外两人合力把他架到墙上。 “你说什么?慢性自杀!”杜煜权眼睛喷火。 “你为什么没告诉我,雨佩在慢性自杀?!”姜非凡的口气也很麻辣。 “喂喂喂,有话好说哦,我只是误以为她强烈的呕吐症状和食欲不振,是慢性自杀的潜意识行为,既然医生说她怀孕,就可以解释得通了,,她只是孕吐,情况没有我想像的那么严重。”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雨佩强烈呕吐?”姜非凡口气森然。 “雨佩瞒着管家和厨娘,她也要求我不能说,她很怕你拉她到处去看医生。放心,我有给她一些止吐剂和营养补充品……” “你给了药,为什么还会把她搞到营养不良?” “那也要她肯吃啊。”汪荐何满脸无奈。 “算了,你这个庸医,你被解聘了,以后我自己照顾她。”姜非凡气得咬牙切齿。 “被你照顾的结果是——病历表上写了营养不良,你确定还要继续照顾?”杜煜权冷冷吐他两句槽。 “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我的事,孩子是我的,孩子、母亲,我都要带回去。”他挺身挡在病房前面。 “雨佩营养不良,孩子留不留得住还是未知数,你现在就急着当爸爸了?会不会想太多。”姜非凡冷嘲热讽。 “我会让孩子留住的。”杜煜权拳头握得死紧,完全没想过当年姜非凡是在街头混流氓的,要打架,他打不赢人家。 “是吗?我马上去找妇产科医生,下午就把孩子拿掉。”姜非凡赌气道。 “不行!”杜煜权怒喝。 “你说不行就不行?你是谁啊,路人十号。” 就这样,两个人又变成斗鱼打了起来,这回汪荐何没动手阻止,只是在旁边放冷枪。 “行不通的,拿掉孩子,雨佩会更加认定那个算命师的话百分百正确……屁,那家伙那么会说话,怎么不去改行写小说!” 杜煜权好姜非凡停止动作,同时转头望向汪荐何。 “我后悔了,阿权要是不参加中秋节聚会就好了,我已经打算要追雨佩的说,一个落入凡间的天使,居然被你糟蹋……唉……”他没理两个带伤的男人,自顾自地叹气、摇头,打开房门,走进病房。 杜煜权和姜非凡相视一眼,第三度异口同声,“他要做什么?” 病房里,清醒的黎雨佩看见汪荐何进门,她抿了抿唇,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要不是场景不对,他真的会冲上前去拥抱她,大声欢呼,“耶!雨佩主动对我说话了!”可惜,两个背后灵紧紧跟随,他没那个胆。 “你在医院里多休息一天,明天就放你回去。”他笑着替她拉拉棉被,但下一秒,啪!他的手被杜煜权拍开,身体被杜煜权的手肘架开,杜煜权过度明显的占有欲让姜非凡没跟着挤上来。 黎雨佩看了杜煜权一眼,没说话。 他眼光紧紧盯住她,片刻不离。 干么这样看她?说谎的是他,离开的也是他,要说她有错,了不起错在识人不明,分不清虚伪或真心。 他还是看她,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 她和他僵着,他不说话,她也不开口。 “医生说你怀孕了。”杜煜权开门见山,连半点心理准备都不给她。 这下子轮到黎雨佩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他,嘴巴半张,满脸惊讶。 她并不知道自己怀孕?他松口气。很好,她只是笨,不是刻意扼杀和他有关系的小生命。 “你都没发现自己的生理期很久没来了吗?至少两个多月。” 话说完,杜煜权才想起来,她对这种事一向粗心大意,好几次都是他记住她的生理期快到了,才不准她吃冰,否则,她会一直吃,吃到时间到,让自己痛到连床都下不了。 黎雨佩偏头想想。有那么久吗?原来他们已经分开两个多月……如果两个多月可以在弹指间便不知不觉溜走,那么三年、三十年也不会难熬吧? 也许,她不认为他们会再见面,心底不抱期待,自然就不会辛苦期待,时间当然过得比较快。恍然大悟……原来重点在于不抱期待,不期待,不会痛苦,就不会难捱。 见她一脸茫然,杜煜权爱怜地摇摇头,手揉揉她的头发。她的头发剪短之后,看起来年纪更小了。“你这么粗心大意,怎么当人家妈妈?” 她触电似的挥开他的手。她不要再被哄了,谎话,一次就够。“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孩子是我的,怎么会和我无关?”他直觉反应。 “你想来分一杯羹吗?不行,我买了你六个月,就算有附加产品,也与你没关系。”她拗了。她当然生气,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她是百货公司吗?不消费也能吹冷气。 “我把钱还给你。”他都忘记自己把那些钱塞到哪里去了。 “我的钱很多。” “好,那轮到我来买你六年。” “我是非卖品。” 姜非凡讶异。对阿权,她可以说这么多的话? 他视线轮流在两人身上扫过。他不得不承认,她在乎阿权比在乎自己更多,至少,他们一起进病房,她到现在还没发现他的存在,看来阿权在雨佩心底,是有份量的吧?! 耸耸肩,他将汪荐何拉出门外。 瞧他们都没注意到房里少了两个人,还是一句一句对话着。 “不卖也行,我大可以绑架你。” “这可是有法治的民主社会。”黎雨佩涨红了脸。 “我不介意提高台北的犯罪率。” “你想都不要想,我要花大钱聘保镖。” “我可以马上绑人、消失,一气呵成,不必等到你请完保镖才行动。” “杜煜权你、你、你……”她被他气得说不出话。 “我怎样?我很好,离开美国之后,我回台湾投入新工作,赚进大把的新台币,不像某人那么没用,不说话、不理人,把自己隔离在封闭世界,你可以想我,但是不必想得这么彻底。” 杜煜权痞痞笑开。和人谈判,他是高手,至于耍无赖,有阿扬在身边对他进行多年训练,还怕会输人? “我没有想你!”她矢口否认。 “不想我,为什么把自己搞成骷髅头?” “我、我……你说我怀孕了,孕吐当然人会瘦。” “你不知道自己怀孕,吐成这样还不看医生,心里在想什么?哦哦,还是你想殉情,追随阿浪而去?”他可恶的笑两声。 “我没有!” “你有,你想我想得不分日夜,想得吃不下睡不着,想过去那六个月里所有的美好,你、想、我。”他靠近她,语调越说越邪恶。 “我想你做什么?一个用假名背着未婚妻大玩爱情游戏的男人。” “哦哦,你在嫉妒。”他笑得满脸奸诈。 她被他堵得说不出话,火大、干脆拉起棉被盖住头,把自己埋进黑暗间。她不在意他、不气他,不要让几句话又激乱了心情,说好了,不期待,她再也再也不要期待他。 棉被外,杜煜权没有因为胜利而微笑,相反地,他皱起两道眉毛。她不愿意和他建立关系,是因为她还介意那个江湖术士的话?为什么固执成那样? 荐何说她心底有结,原来这个结是那个江湖术士和他联手制造的。 “明天我们一起回家。” 回家?不要,她不要和他回家,她很有经验,当第三者下场会很凄惨,她才不要插入他和她的未婚妻中间。 “如果你住不惯我那里,我搬到你家,我不介意迁就你。”他说得理所当然。 他有没有说错?谁要他迁就,她和他的交集已然过去,他们之间没道理再出现续集。 “我等一下打电话给非凡,从现在起,你由我接手。” “接手”两字像轰天雷连番打过,让黎雨佩平静的心载入乱码,她还来不及想要怎么对付,就让他开疆拓土,一口气打下半壁江山。 第九章 二零零八年九月二十八日 温柔阿浪被强势阿权取代了! 杜煜权很恶霸,但所有人都站在他那边,不管是非凡哥哥、晨希嫂嫂、汪大哥或管家、厨娘与司机,只要他出现,他们都会有志一同让出空间,让他们去……培养感情? 见鬼了,他们哪有感情要培养!他们明明是金钱交易、是银货两讫,但杜煜权就是有本事,弄得好像她是乱发大小姐脾气、无故离家的讲不听老婆。他们真的、真的没有这么熟好不好,她知道他的真名甚至才半个月。 她从汪大哥那里听到所有的事情始末,知道小昀是真的、阿扬是真的,他嘴里说过的每个故事都是真的,除了“阿浪”这个名字以为。 非凡哥哥要她懂得体谅,杜煜权的身份不容许随便泄露,一个主事的大老板放下公司去流浪,对公司名声和股价多少有影响。 体谅好简单的两个字,却是她好复杂的痛苦,她体谅他的不得已,谁来体谅她的心酸?那个时候,她是真的真的想过到另一个世界找他啊。 不过,杜煜权尽全力在弥补,她很清楚。 除了上班时间,他都待在她的房间里,找她聊天,不管她理不理人,他给她买了一大堆育婴书,还说孩子千万不要交给保姆养,一定要自己带。再然后,说一大堆自己童年时期,母亲不在身边时受的委屈。 她明明动容了,还是装出满脸冷淡说:“孩子是我的,我要交给谁养关你什么事?” 她以为自己这么说可以把他惹火,但他总是笑笑,溺爱地把她抱进怀里,只当她是孕妇情绪不稳定,顶多说一句,“没关系,你高兴就好,母亲脾气不好,对孩子很伤。” 她房里的沙发虽然又大又软,但是怎么样也比不上床铺舒服,管家建议过好几次,要他搬到隔壁房间睡,可他说—— “雨佩是我的安眠药,没有她的呼吸声我睡不着。” 管家笑了、厨娘笑了,这件事传到非凡哥哥耳里,他和嫂嫂都笑了,好像这句话真有那么好笑。 他就这样大大方方登堂入室,成为她家的新住户。 知不知道,这情况要是在美国,就算她用枪把他轰到脑袋开花,也会被判无罪的,他欺负她是台湾人吗? 总而言之,这十几天,杜煜权得到她身边所有人的信任票,而她也慢慢的看清事实,她是甩不掉他了。 “小姐,喝鸡汤。” 厨娘端着浓郁的热汤进房门,黎雨佩看见,连忙把棉被拉到头顶上装死中。 “还不想喝吗?没关系,等杜先生回来,再请他端上来。” 杜、杜先生……不要! 黎雨佩动作飞快地掀开棉被,笑得满脸巴结,“不必了,我喝、我喝,这个汤看起来很美味可口,谢谢张阿姨。” “这样啊,不必等杜先生回来吗?他一回来,小姐心情都会编号,也会喝得比较多ㄟ。”厨娘笑脸迎人地回答她。 连厨娘都会拿杜煜权威胁她了,看来他的势力延伸到这个家里的每个角落。 唉,她知道自己不该示弱,否则就会被人踩住死穴,但天知道,食物落到杜煜权手中……他喂人的方式千百种,每种都让她消化不良,当然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喝过男性唾液的那一种。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她端起鸡汤,眉头皱成两条吐光肠子的扭曲海参,咕噜咕噜,她把它们喝光光。 “很好,食欲有进步哦。” 厨娘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写下“鸡汤二百西西”,他们把她当成糖尿病病患似的,吃什么都要做记录。 “呃,是啊。”她连反驳都很无力。 “三点了,来量一下体重。” 厨娘把电子体重计放到床边,她只要下床一站好,就可以知道这些食物又为她增进多少重量。 “五十三点七,太好了,比早上重了零点三公斤,小姐要加油哦,继续保持下去,一定可以生出白胖胖的小宝宝。” “嗯。”厨娘的这段话让黎雨佩露出笑脸。 她不知道人的心情可以转变这么快,怀孕这件事,她从起初的无法连贯理解,到后来的深刻体会,不过短短几天。 她正视了自己即将成为母亲的事实,开始感到喜悦,开始觉得生命伟大,开始愿意为宝宝珍重自己,开始在想到未来是,觉得希望无穷。 她要当妈妈了……不管孩子有没有爸爸,她都相信自己可以把孩子养得健康又优秀,第一次,她对自己充满信心,不感到恐惧。 她喜欢当妈妈,非常非常喜欢。 “小姐,有朋友找你。”管家敲敲门,探头进来说话。 “好,我下去。” 是符昀吗?她张扬笑脸。 符昀度完蜜月回来,老公被经纪人征召,她无聊,天天都泡在黎雨佩家里,两个人现在混得很熟,偶尔,范晨希会过来凑一脚,两个已婚妇女讨论房事话题,总让黎雨佩脸红不已。 “要不要我请她上来?” “不必,我下去,孕妇也要运动运动。”她急忙道。 是国内次符昀说替她出气,说这次过来要带十杯黑咖啡,惩罚杜煜权,把他的儿子染成巧克力。 只不过,这种惩罚,是在罚她还是罚阿权? “小姐,小心一点。”管家扶着她慢慢往楼下走。 但黎雨佩怎么也没想到,来看她的不是符昀而是孙佳谊。 她怎么会来找她?宣告所有权吗?其实大可不必,她从没承认过杜煜权和自己有关系。 “你好,我叫孙佳谊,是杜煜权的未婚妻。”她仍是落落大方的女强人气质。 “我记得你,有事吗?” 黎雨佩握握拳头,记起符昀对她说过的话——害怕是一种示弱,在讨厌的人面前,要表现得比她凶。 对,不害怕,人人都说为母则强,她要当妈妈了,她必须天不怕、地不怕,必须变成一堵高大的墙,护卫孩子是她的重责大任。 挺胸突肚,她尽力表现得“很凶”。 “煜权对我提出解除婚约的要求。”孙佳谊开门见山,半秒钟都不浪费。 解除婚约?!他是玩真的? “我不是律师,我帮不了你。”她压抑惊讶,把表情控制在合理范围内。 “他说你怀孕了,为了孩子,他不得不放弃我。”她口气恶质。 不得不?她有逼他去放弃谁吗?她说过千百次,孩子没有他的份,二十万美金里,包含了精子捐赠费。 黎雨佩气得鼻翼翕张,突然对他很不满。 “这样子好吗?男人因为孩子才肯娶你,人生那么长,要是他日后为这份责任感后悔怎么办?眼前看来,你似乎是赢了,但时间久了,你将面对一个充满懊悔的丈夫。” 孙佳谊的冷笑,让她倍感威胁。 “我想……你弄错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咬唇,把符昀的话拿来重温。对,她不怕,虽然手在发抖、肚子发痛,心脏也失速狂奔中,她还是坚称自己不害怕。 “我哪里弄错?”一拍桌,孙佳谊上半身往前倾、咄咄逼人,好像孕妇很好吃,想要把她吞下肚。 黎雨佩被她突然加大的声音吓到,她拍了拍胸口。不怕不怕,她肚子里有两颗胆子,一定可以对抗恶势力。 深吸气,镇定,吞完口水后,她开始模仿小昀的口气,做“理智性”叙述。 “第一,我是成熟独立的女性,能全权负责自己的子女,不需要任何男人来相挺。第二,孙小姐,你知不知道我拥有多少资产,知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想借着和我结婚,来晋升名流地位?但我不想付赡养费、不想让男人占我便宜,所以,我不结婚。第三,孙小姐很在乎杜先生吧?杜先生对你而言或许是海路大餐,但对我这种看遍精英任务的“公主”来说,他不过是块小猪排,不多不少,而我刚刚好,信奉回教。“ “总而言之,你来错了,如果你非杜先生不嫁,你可以在他身上绑炸药,逼他娶你,或者……他不是很爱负责任?喂他两颗强奸药丸,再叫自己的肚皮争点气吧,再不然,去弄垮他的公司,你花二十万美金包养他半年也行,当初我就是用这招,赚到我肚子里的小宝贝。怎样,要不要试试看?“ “你!”孙佳谊气结。 好高兴哦,她也有能力把人气到说不出话!她再接再厉,“我只能给你这些建议,接下来,看你自己怎么做了。很抱歉,孕妇容易疲倦,我要休息了。” 孙佳谊是女强人,生平首度尝到败绩,还是输给一个什么事都不会做的千金小姐,哪里会甘心,但她也不是软脚虾,昂首挺胸,把高傲挂在脸上。 “很好,希望你说到做到,吐过对猪排没兴趣,就不要没事逛餐厅。” 撂下话,她挺直背脊,起身想离开,却没想到一转身竟发现杜煜权手里提着大纸袋,身体斜靠在墙边。 他在那里听了多久?孙佳谊脸红尴尬。 他向前走两步,冷冷看着她,“你知不知道订婚不必负法律责任?你知不知道我没有向孙家追讨聘金,是因为宅心仁厚而不是钱太多?重点是,你有异议应该找我,到这里来挑衅实在很不智。” 他叹气、摇头,用两根手指头揉揉疲惫的鼻梁顶端。“我才刚把一个神棍送进监狱,真不想再弄倒一间幼稚园……你自己看着办吧,送客!” 话说完,他摊摊手,把位置让出,让她顺利离开。 孙佳谊走后,杜煜权坐到黎雨佩身边,他似笑非笑问:“刚听说,你最近改信回教,要不要我送两本《可兰经》给你?” 她的死穴再度出现,小昀教育的“勇气说”在他身上派不上用场。黎雨佩全身起鸡皮疙瘩,刚才的大胆被他阴森的语调吓掉一大半。 “听说你是成熟独立的女性,不必男人来替你负责任?” 嘶,明明没有寒流来袭,她怎会全身发冷?啊,一定是鸡汤喝得不够多。 “不过,你的提议好像不错,怎样?要绑架我还是喂我吃强奸药丸都可以,至于包养的部份,基于回馈老顾客,我打个八折给你,你觉得如何?” 他越靠越近,身体几乎贴到她的身上,害她不断往后弯,脊椎爆痛。也不想想她是孕妇又没练过芭蕾瑜伽,身体柔软度很糟糕耶。 不要怕他,这里是她家、他们的关系早就结束,订婚都不必负法律责任了,包养就更不必负责…… 才想到这里,双唇就让一股热意占据,脑袋轰的一声……他的唇在她唇间辗转流连,那些未曾褪色的记忆全涌了上来。 纽约的冬雪、纽约的春天、纽约的街头,那些缠缠绵绵、热热烈烈的感觉像绳索,一圈一圈将她捆绑,她挣脱不去,也不想挣脱…… 她被吻了多久,不知道;她昏了多久,不清楚;她发傻流口水的表情让他嘲笑了多久,不了解。 总之,她回过神的时候,他笑得满脸贼。 “你做什么?”黎雨佩用力推开他。 “你觉得呢?” “我是孕妇,你怎么可以性侵孕妇?!” “不会吧,你还不懂什么叫做性侵吗?好,我不介意亲自为你示范。”二话不说,他将她打横抱起来,一路狂飙回房。 “你做什么?我的身体很虚弱,禁不起蹂躏……”她在抗议,但一股热潮悄悄流进心底。 “不会,你至少胖了五公斤。” 这么准,他的人肉体重机和电子磅秤一样好用。 “不行,我、我的情况不稳定。” “放心,我和你的妇产科医生保持良好的关系,一有状况,他会在五分钟内飙过来。” “胎教!你不能让心智不成熟的宝宝,观察限制级电影。” 杜煜权大笑,俯身,忍不住亲亲她的额头。“不要动来动去,小心摔下去。” “你说过,只要我不同意,就不碰我。” 这句话,他没应,但继续笑得很暧昧。 “这里是我家,你不能鸠占鹊巢。” “来不及,我已经占了。”他走到她房门前时,碰到从走廊那头走来的管家。 “陈妈妈,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准备两个房间?” “两个房间?” “对,我父母要过来照顾媳妇。” 这招是汪荐何教他的,他说雨佩对长辈没辙,在她情况最坏的那阵子,姜非凡的爸爸说什么,她都乖乖照做。 为了学这招,他还付五千块谘商费。雨佩说得没错,汪荐何不是普通贵。 “什么?”黎雨佩发傻,睁大眼睛,盯着他看。 “同样的话要我说两遍吗?”他踢开门,把她摆在床铺正中间,拉拉棉被、将她裹得密实。 “你再包紧一点,我就可以演麻袋女尸案了。” 她很不爽,不爽到想砍人,要不是她手无缚鸡之力,要不是她是温柔娴雅、体贴贤惠的百分百弱质女流,她一定一脚把他踢去当花肥。 啊……不好,最近和小昀混太久,连思想都带了流氓气。 杜煜权笑了。退后两步,坐在床沿。 “看什么看?!”她把头转开。 他从袋子里拿出两只加菲猫,一只是车子被吊走那次买的,一只是他在同一天请精品店员帮他从美国调来的,货刚到,他就赶过去拿。 “你、你……” 看见玩偶,黎雨佩的心狂跳,暖意涌上心头,防堵他的那道墙,土石流中……她指着加菲猫,再指指他,张开的嘴半天说不出话。 他没把加菲猫给她,而是一手抓一只,让两只猫对话。 “你为什么要说谎骗我?阿浪?!这个名字取得很糟。”他抓起右手的加菲猫乱摇一通。 “你要我昭告世界,威禾的总经理为情所伤,自我放逐天涯,对不起,这种事我做不到。”他动动左手的加菲猫。 “那你不用骗我说,你只有六个月可以陪我吧。”她还是有话说。 “不是骗,是实话实说,当时我真的没想过两个人可以在一起超过六个月,你想,一夜情、包养情人……六个月,已经是极限了吧?” 他让两只玩偶又演了起来。“好啊,既然是极限,你还待在这里做什么?我可没有求你留下了。哼!” 他右手的加菲猫转身,背对左手那只。 “没办法,我爱上你啦,我想和你经营一段感情、婚姻,可是我问过很多次,你爱不爱我?你每次想也不想就说‘不爱’,小姐,本人也是有自尊的,既然你不爱我,我干么留下来?” “又不是我的错,我爱的人会离开,爱我的会死去,我的命很坏,我不想连累你啊。” 他、他……他知道天宇大师的话?不自觉地,黎雨佩咬住自己的食指。 一定是汪大哥告诉他的!对了,他刚才对孙佳谊说,把一个神棍送进监狱……不会吧,人家了不起是把水晶链卖了贵一点。 “为一个江湖术士,你心甘情愿放掉到手的信服,我该说你笨还是埋怨你的脑袋装大便?”他左手的加菲猫气到用头去撞棉被。 可是……可是……唉,好啦,汪大哥不是证明过天宇大师是骗子了,就当她脑袋装塞好了。 在重重叹气之后,杜煜权说得很可怜,“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想,自己为什么这么没有女人缘,符昀爱阿扬、黎雨佩爱姜非凡,是不是要等我身边的男人全部出清,才会有女人跳出来自我牺牲?” “不是这样。”她拿走他右手的加菲猫说。 “不然是怎样?”他微笑,很高兴她的加入。 “阿浪很好,雨佩真的喜欢他,在阿浪关上门走出公寓那刻,她就发现了。” “既然发现了,为什么不叫住他?” “她不想害阿浪,阿浪是好人,值得更多的幸福,何况她真心相信阿浪就要死了,如果那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段,他有权利留在亲人和小昀身边。雨佩从哥哥身上学会,自私不会带来幸福,所以这次,她不要对阿浪自私。” “可是阿浪误会了,他以为雨佩执着地爱着非凡,这辈子不会再改变,雨佩在哥哥身上学会不自私,而阿浪在小昀身上学会不勉强,你说,你怎么能怪他放手一切,离开心爱?” “等等,你说心爱……” “还怀疑?”他对爱情迟钝,看来她也不怎样,两个迟钝男女,难怪会阴错阳差。 “你不是因为孩子、责任……” “你真信了那疯女人的疯话?好啊,你去把孩子拿掉,看我还纠不纠缠你。” 杜煜权火了,丢下手中的家分别,她舍不得,把他丢掉的捡起来,抱在身上。 “她不是疯女人,她是你的未婚妻。”她小小声反驳。 “没错,疯的不是她,是我,我以为这辈子爱情与我绝缘,既然如此,我何不随便找个不爱的女人,以企业经营法来经营婚姻?黎雨佩,都是你害的,害我差一点点就错失了爱情。” “爱情?” 还怀疑!这下子他真要点火柴加入盖达组织了。“废话,我不爱你,我干么吃饱太闲对你那么好?没关系,你可以继续排挤我,但我发誓,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轻易放手。” 撂下话,他酷酷地抢过两只加菲猫放到沙发上,从纸袋里面掏出一张红红的大卡片,放在玩偶前面,二话不说,转身离去。 黎雨佩看看关上的门,再看看玩偶,确定他的脚步远去了,才挣脱身上的棉被跳下床,跑到沙发钱,紧抱住它们。 “好好哦,我的阿菲回来了!” 她抱了好久,才想到那张红红的大卡片,打开,那是结婚证书,阿加和阿菲的结婚证书。 泪水突然间泛滥成灾、海水倒灌,一波涌过一波。 尾声 二○○八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有没有听过团结力量大?杜煜权善用此术,让黎雨佩无力招架。 孙家扬和符昀的新房在三楼,空中花园的隔壁间。杜爸和杜妈、符昀爸妈的房间在黎雨佩左右,两对夫妻分住以前姜非凡父亲黎意群的房间。 鸠占鹊巢啊,鸠氏家族果然够狠、够猛,占巢占得半点不脸红。 杜煜权当然还是睡在沙发上,直到上个星期他感冒发烧,被管家送到黎雨佩床上,从此,他一赖赖出习惯性,再也踢不下床。 不过,兵来将挡,她让阿菲和阿加躺在两人中间,他也别想越雷池一步。 这天,四个老人家在晚餐桌上讨论婚礼,黎雨佩越听越火,却不敢对老人家发作,只好在桌下踢杜煜权,他很识趣,挺身出来说话。 “雨佩身体不好,为了安全起见,孩子出生之前,不宜谈结婚。” “不结婚,孩子报户口要姓什么?”杜爸问得直接,害黎雨佩接不出话。 “当然姓黎。”杜煜权作主。 “怎么可以?!这是杜家第一个长孙。”杜爸举双手反对。 “怎么不可以?精子是雨佩花钱买的。”符昀好死不死丢出这一句话,让黎雨佩的脸红到烧火。 “什么?!”符妈妈听到喷饭,呛住了,符叔叔连忙递水给她。 “小昀,别胡说。” “我没胡说,雨佩不会嫁给阿权的啦。”她笑笑地夹起一块红烧肉。张阿姨的手艺真好,她要永远赖在这里不走啦。 “她不嫁,那、那……他们两个怎么办?孩子又怎么办?” “没有怎么办啊,我们就继续不知羞耻住在雨佩家里,反正她是大富婆,不差收不收我们租金,而且她都能包养阿权了,多包养我们几个也不会太费力,对吧?雨佩,记得哦,我们家还有一只小喵喵,你要把他列入包养名单里面。” 喵喵是她和孙家扬的儿子,目前寄养在姜非凡家里。没办法,姜非凡的老爸严重缺乏亲情,三不五时就打电话来求他们把天才喵送过去,所以晚上这一顿“包养饭”,喵喵没吃到。 符昀越说,杜爸脸越臭。他们追媳妇都追到人家家里了,搞到最后没成功,居然还让媳妇包养,这种事,传出去还得了?! “小昀闭嘴,大人说话,小孩安静。” “好啦、好啦,人家不说话了。” 痞阿扬一出口,符昀马上“小鸟依人”。看着大姊头撒娇,黎雨佩不自觉起鸡皮疙瘩。她不懂,阿扬和阿权怎么会同时喜欢上小昀? “阿权,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包养?谁被谁包养?”杜妈说。 很显然,杜家长辈并不知道他们在美国的那段。 “没什么,雨佩不想嫁给我,我嫁给她也可以。”杜煜权笑笑,不以为意。 “不肖子,杜家就你一脉单传,你敢讲这种话?!”杜爸一听,大跳脚。 “你再和阿姨拼一下,不就双传、三传了。” 他越是无所谓,杜爸就越起肖,眼看杜爸气得要朝他扔拖鞋了,始终没发表意见的黎雨佩忍不住出口救夫。 “我、我没说不嫁啊……” 她低头,满脸尴尬,没发现在场的另外七人正互使眼色,在杜煜权一点头后,进行part2! “不准你们勉强她,不爽的人就搬回去,我不留客。”他重重放下筷子,气氛马上冻到最高点。 “哈哈,我们是客,那你又是什么?”符昀最擅长煽风点火。 “你管好自己的丈夫就好,不必管到我。” “你是我哥耶,怎么可以不管,我可不希望自己的侄子叫别人姑姑。”他们俩共用一个妈,血缘关系切一百段也切不断。 “叫别人姑姑?所以雨佩……你也不打算让孩子叫我奶奶?”温柔的符妈妈终于开口说话。 “没关系啦,反正哥爸不是我爸、我妈不是哥妈,我老婆和哥哥共用一个老妈,上一代就很乱了,下一代乱一点也没关系,雨佩,我支持你,孩子不必姓杜,要姓张姓陈还是要跟我姓,都好。”孙家扬跳出来喇塞。 “阿扬,不要搅局。”符叔叔跳出来说话。 “我哪有搅局?我说的是实话,这叫上梁不正下梁歪……”他把老人家全骂进去了。 眼看杜爸满脸通红,有断脑筋之虞,黎雨佩吓得手足无措。 “不管,如果雨佩不想嫁,你就给我回去娶那个孙佳谊,至于雨佩肚子里的这个,等生出来之后,我们再来打官司。” 杜爸被指定扮黑脸,看见黎雨佩脸色瞬地惨白,他心生不忍。 “喔,也对,毕竟孙佳谊美丽大方又很懂得交际。”杜煜权居然附和。 什么?黎雨佩歪歪头,确定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心扯了一下。 “没错,她是个好女人。”杜爸很满意地点点头。 “她有能力,擅长教育小孩。” 黎雨佩红了眼眶,听着他和父亲一搭一唱。 “没错,雨佩的孩子交给她,一定会教育得很好。” “很好。阿姨,你介不介意我爸娶二房?以后她可以帮你们带小孩。”他转头对杜妈说。 急转直下的话让黎雨佩瞠大双眼,眼泪挂在睫毛上,笑声噗地喷出来。 同时间,杜煜权回头看她,把她的手收到自己的掌心里。 “你这死小子说什么鬼话?!”杜爸气得把筷子丢到桌下。 “我不是说鬼话,我是认真的。雨佩,下一次看到孙佳谊要乖乖喊人家一声二姨,知不知道?”他溺爱地对她微笑。 “杜煜权,你不害我心脏病发作不高兴是吧?!我养你这么大,是养来气死我的吗?”杜爸音调越飙越高,眼看一场大风暴将要成形。 黎雨佩被吓到了,她仰头求助杜煜权。 他拉过她,把她环在手臂里。“爸,小声点,不要吓坏我老婆儿子,你赔不起的。” “人家又不当你老婆孩子,你没用啦,一个女人都搞不定……” “我没有说……” “你没说什么?”杜爸眼睛一转,把视线定在黎雨佩身上。 “我、我……没说不当他老婆啊。” “意思是你肯嫁给我们家的死小子?”杜爸一定练过轻功,不然怎么会在转瞬间飞到她面前。 “好、好啊,可、可是阿权……不、不是死小子。”她小小声替他辩解。 “他如果娶得到你就不是死小子,娶不到之前都叫死小子。怎样,你什么时候嫁给他?” 就这样,杜爸步步逼,逼出一个确定日期。 “很好,我们马上筹办婚礼。”他满意地转身朝众人拍拍手。 “不必了,我不会娶雨佩,除非她心甘情愿嫁给我,我绝不勉强她。”杜煜权在这时候跳出来当好人。 “你在说啥?!你搞了这么久都没搞定,我帮你搞定,你还有意见?”杜爸双眼暴凸,眼看两父子又要大吵特吵。 黎雨佩连忙陪笑脸,扯住杜煜权的袖子,猛挥手说:“我不勉强啊,你看,我一点都不勉强。” “真的吗?我不想食言而肥,我承诺过的,在你没有同意之前,我绝不逼你做任何事。”他仍致力于装好人。 “不勉强,真的,我心甘情愿。”她偷偷转头,看杜爸一眼,马上又笑出满面春风。 “你不要被我爸吓到,他常常虚张声势。” “我、我没有被吓到,我是真的想嫁给你,没、没有勉强。”还说没勉强,她握住他的掌心流满一手汗。 “那就好。现在谁想规划婚礼就去规划,但以后再也不许对雨佩大小声。”他的话是对杜爸说的,眼光却横向符昀。 “她肯当我儿媳妇,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哪会对自家人大小声。”杜爸翻脸比翻书还快,他脸上的慈祥和蔼顿时让黎雨佩看傻眼。 “就这样。” 话说完,也不管她有没有吃饱,杜煜权赶紧拉着她回房。回到房里,他还有很多跟三个字有关的句子要对她讲。 这些话是从盘古开天辟地到现代,流传千万年也不退流行的话,他对她,还没说够,在婚礼之前,他得补齐,这才算完成了恋爱程序。早就说过,他是很注重计划的男人。 他们前脚离开,符昀后脚马上伸手,四个老人加上她老公,五人个乖乖从口袋里各掏出一万块钱放到她手上。 那是他们的约定,谁有本事让黎雨佩点头嫁阿权,就能赢得奖金。之前,四个老人的温情攻势和偶像明星的浪漫攻势接连失败后,轮到符昀出手,她相信人善被人欺是千古不变的定律,选择下猛药。 果然,药到病除,灯呐,不点不亮,有些人不戳她几下,脑袋就是转不过来,黎雨佩刚刚好是欠戳的那一种。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婚礼进行曲即将敲响,在元旦、在他们认识满一周年…… 番外篇 关于阿权 阿权三岁时,母亲和父亲离异,半年之后,多了个新母亲和比自己小两个月的弟弟阿扬。 他从小就和这个弟弟不亲,阿扬对他也不像普通弟弟对哥哥那样崇拜,他们常打架,你一拐、我一脚,你一拳、我一掌,谁也不让谁。 为争东西吵架的时候,杜爸会说:“阿权,你在做什么?当哥哥的为什么不疼弟弟?” 而杜妈一定会说:“阿扬,你是弟弟,为什么不懂得孔融让梨?” 这对再婚的夫妻习惯性的教训自己的儿子,来将就对方的儿子。 那个时候,阿权和阿扬都不知道孔融让梨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这句话出笼,阿扬就得乖乖把东西交出来。 因为杜妈在家的时间比杜爸多,判决事件的法官通常是杜妈,所以阿权常是胜利者,独独符昀,她让他屡战屡败。 阿权和阿扬处得不好,多少跟他们的个性有关。 阿权是那种谨言慎行、律己甚严的人,他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相信汗滴禾下土才能有丰硕收成,所以他努力、努力再努力,他人生里想要的每一样东西都是自己花尽力气,争取到的。 他念书,一路跳级;他进父亲公司,做出亮眼成绩;他投资靠的不是运气,而是对股票的认识和情势分析。 总而言之,他是杰出青年的代表,是天底下父母亲最期待能够生到的那种优秀小孩。 阿扬则完全不一样,听说他的个性和他亲生老爸一样,懒散、敷衍、随便,什么事都只做三分,就躺下来等待结果。 但他的运气出奇得好,考试烂到爆,可是关关难过关关过,就算是低空飞过,他都觉得自己很强。 阿扬十七岁被经纪公司相中,拍了第一部电影,居然初试啼声就红翻天,然后第二部、第三部……他被喻为亚洲最帅的男人。 他的歌声普普却能出唱片,更狠的是,唱片还大卖,拿白金奖。 儿子红了,当年抛弃他们母子的老爸回笼,所有成名的明星最痛恨这种事,一个处理不好,就被冠上不孝之名,有损形象。可阿扬说服杜爸一起上电视做专访。 他红着眼眶、用迷人的嗓音对观众讲:“我这辈子的成就全是养我的爸爸给的,没有他便没有今日的我。至于亲生父亲……” 他哽咽,别过头,背对摄影机,做了一个类似擦泪的动作,等他再回头时,带着一丝无奈的笑容,“对于父亲,记忆里的每个片段,都是他虐待母亲的画面,还有他抓起我,恐吓母亲,不给钱就要把我从三楼丢下去的可怕印象。” 阿扬本来只是年轻女孩迷恋的偶像明星,经过这次事件之后,引得妈妈级影迷母性大发,全力支持他,少女杀手、师奶杀手,两个头衔他通包。 之后,他的亲生父亲变成过街老鼠,自人间蒸发,而杜爸的公司因为这件事的宣传,当季新开发的化妆品大卖,成了上柜公司,资产大增。 这实在不能不让人承认,他是个幸运到爆的男人。 一个靠拼命、一个靠运气,两个人生观截然不同的男生,怎么可能会相处融洽呢? 直到一个头发长到屁股的小女生出现,她总是一手牵着阿权、一手牵住阿扬,三个人一起去上学。 从那个时候起,兄弟不再打架、争吵,他们只会用软软的声音对她说话,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一个背她、一个抱她,哄着、宠着、疼着……她是他们共同的洋娃娃。 她,叫做符昀。 她会赖在阿权的腿上撒娇,会问阿权,女生的生理期要怎么算,她会偷偷告诉阿权,她最崇拜的偶像是谁,也会拉阿权去买卫生棉。 阿权为她做尽体贴的事,他照顾她比她爸爸更认真,因为他是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好男人,相信自己一路勤奋下去,她会成为他的丰收季。 而她跟阿扬在一起只会说话,说笑话、说鬼话、说无聊话,成天打屁,半点建设性都没有。 阿扬带着小昀,成天玩,玩着幼稚的枕头战,就见两个人互相搔痒、打来拍去,幼稚到一个不行。没办法,阿扬那个人本身就是幼稚界的翘楚。 三个人的关系在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 大概是符昀上国中之后吧,她开始追在阿扬的屁股后面跑,用尽办法插在阿扬和女朋友中间当电灯泡,而阿权默默跟在她后面,收拾她的眼泪。 她爱阿扬、不爱阿权,这是个烂到接近智障的选择,可是为了爱阿扬,她不介意当智障。 阿权是站在最后面的那个,视野清晰。 他知道符昀很笨,而阿扬的女人缘奇佳,她一定抢不赢那些女人,所以他还是对她很好,对她用尽耐心。 他在等她长大、等她变聪明,等她突然间就恍然大悟,知道他才是最爱她、值得她付出爱情的男人。 可,天不从人愿,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符昀绑了两条松松的辫子,她的头发很长,长到屁股下方,所以辫子可以在脖子上绕好几圈,她抱着一大篮苹果,手上套着粉红色手套。 那双毛手套,阿权认得,那是他送给她的,那个时候还是秋老虎发威的季节。 她怕冷,可是她还是决定回山上陪爸爸妈妈种苹果。 山上的冬天很冷,听说梨山冬天会结霜,虽然符叔叔说,苹果很喜欢那样的天气,但小昀并不喜欢,冬天会让她手脚冰冷。 在决定回山上的那天晚上,她抱住阿权,说:“我放弃了,阿扬永远不会爱上我。” 他说:“没关系,阿扬不喜欢,还有我喜欢。” 她抬起脸,哭笑不得。“阿权喜欢我有什么用?我又不能当阿权的新娘。” “为什么不能?” 她为难地低下头,小小的手指头玩弄着他的钮扣。 阿权穿西装很酷、很帅,却不够温暖,她比较喜欢阿扬的时尚棉t恤和牛仔裤,软软暖暖的。 他们啊,是很怪的三个人,阿权喜欢小昀、小昀喜欢阿扬、阿扬却喜欢气质清纯音乐美少女。 可惜爱情是一种将就不得的东西,不然,大可以二夫共用一妻,或者小昀改变心意,再不然阿扬转性,对气质清纯音乐美少女失去兴趣,这样的话,总会凑出一对。 而最教人奇怪的是,阿扬坚持择偶标准、阿权相信自己会追到小昀、小昀则深信阿扬会吃腻气质美少女,回过头来,发现流氓女也很有趣。 他们三个都是冥顽不灵的固执男女。 符昀送来一篮苹果,笑得像手里的红苹果。 “终于想到要来看我了?” “我说过,如果我下山,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阿权。”她想也不想,给他一个热情十足的拥抱。 她的话满足了他小小的虚荣心。“我很想去找你,是你说不可以。” “对咩,阿权最好了。” “最近过得怎样?” “好得不得了,我儿子又长高了,聪明到让我舍不得不亲呢,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爱我儿子。” “你儿子是狗还是猫?”这点,这几年来在美国读书的阿权从没搞懂过。“不会是马来熊吧?那是保育类动物。” 他揉揉她的头发。好长了,她把它们编成两股垂在两侧,让她看起来比二十六岁小很多。 “呵呵呵……”她以为他在开玩笑。 “好啦,反正我晚上也要打电话约你,现在你自投罗网了,我就不必麻烦。” “你找我有事?” “对。”他从口袋里拿出小绒盒,递到她面前。 “我的生日还很久……”她一面说着、一面打开小盒子,在看见盒子里面的戒指时,脸上满布惊吓。 不是惊讶或惊喜,是百分之百纯然的惊吓。 “干么那种表情?是北极牌机器人向你求婚,不是北极熊,你不会尸骨无存的啦。”他试着用幽默让气氛不至于过度诡异。 符昀低下头,摇头、抓头,只差没把头皮抓破,搞了老半天,硬是挤出一句话,“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我要结婚了。”话说完,她紧张兮兮地盯住他。 “结婚?!” 阿权的声音降温,水气在浓浓的眉毛上面结出雾霜,他既震惊又愤怒,多年付出变成天大笑话。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是谁说的?! “对啊,我要和、和……阿扬结婚了。”真没长进,过了那么多年,她能够拿来当借口的男人,还是只有阿扬。 “你们要结婚?说谎!阿扬不会娶你的,他根本不爱你。”他咄咄逼人,一步步向她靠近,把她挤到门边。 阿权的话伤到她了,她知道阿扬不爱她啊,可是她爱他就够了,她又没说要阿扬怎样,有人规定不可以等待吗?反正阿扬又没有结婚,尘埃落定之前,人人没把握,可个个有希望啊。 符昀背靠着门,两手抵在阿权的胸口,不让他靠近。 “重点是我爱他,而且,阿扬会的,等他觉得外面的女人不好,就会、就会回头找我……”她在撑,不让阿权看见她的心虚,她宁愿张牙舞爪,也不要谁来怜悯她。 他冷冷地望着她,看得她无所遁形。 他问:“为什么我不能?” “不能什么?”她不懂。 “为什么不能是我,爱我不好吗?” 这个问题,存在他心底太久了,他不问,是因为太相信自己早晚会解决这个问题。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他竟然还是输了,输在自己的过度自信? 符昀不语,眼光对上他的锐利。 他捧住她的脸,做势要吻她,她偏过脸,拳头打在他身上,却推不开他。 “不行、不行……阿权就是不行啦……”她尖叫。 “为什么不行?!”他拉高语调。 为什么努力的人不能得到好结果?为什么有人光靠幸运就能过一辈子?为什么她只看得见阿扬的帅气、却看不见他的深情?为什么她到现在还搞不懂,跟着阿扬,她只会心伤透?她爱阿扬,阿扬就是不爱她啊! 他拗了,扣住她的下巴,硬要吻她,唇落下,未深入,她已推开他。 冲动之下,符昀哑着嗓子连迭大喊,“我是阿权的妹妹!阿权的妈妈和我的妈妈是同一个,我们身上流着相同的血。” 轰地!他像被雷打到,错愕加上惊恐,他无法置信地看住她……她说,他们身上流着同样的血? 阿权猛地松手,怒目圆瞠,冷声道:“把话再说一遍。” 符昀说了,“我是阿权的妹妹,阿权是我的哥哥,我说过很多次,很多很多很多次了……” 她低声呜咽,手背猛擦着被他碰过的嘴唇。 那个抛夫弃子的女人居然是符昀的母亲?他爱了十几年的女人居然是妹妹?这是哪个版本的玩笑话啊?!是谁在欺他弄他,谁和他过不去?有胆,站出来说话啊! 他痛恨那个该叫妈妈的女人。 在阿姨抱着阿扬,轻轻为他唱催眠曲的时候,他恨她;在阿扬考烂,阿姨还笑着安慰他时,他恨她;在阿扬闯祸,阿姨四处给人道歉,回到家里只是无奈却溺爱地看着阿扬,不忍心责备的时候,他恨她! 他自己睡、他不能考烂、不能闯祸,因为那个他恨极的女人,不会为他唱催眠曲、不会安慰他,更不会四处帮他去道歉。 而她居然生下了符昀……生下一个让他心平气和,真心疼爱了二十几年的小女生。 他一把扯住符昀,冷酷问:“把话一个字、一个字说清楚。” “很多年前,妈妈找到杜妈,说她想要见你,可是你拒绝了,你才七岁,就说出‘这辈子都不要见到那个女人’这么决裂的话。 “妈妈伤透了心,吃不下、睡不着,哭着问爸爸怎么办?爸爸安慰她说:‘不会的,阿权会慢慢长大,等他长大就会懂得体谅。’ “可是妈妈身体不好,很怕自己等不及你长大,爸爸只好替她想办法,到最后决定搬家,当阿权的邻居。你知道,第一次我把你和阿扬带到妈妈面前,让她帮你们擦药时,她有多激动? “她爱你、她想多疼疼你,但她也知道你恨她,即使盼望着能听你喊她一声妈妈,也不敢奢求,她只能躲在符妈妈这个称呼后面,偷偷爱你……” 阿权终于弄懂,从一开始,符昀就很清楚他是哥哥、阿扬是朋友;从一开始,她就打定主意不当他的新娘,不论他做再多,对她而言,都没有意义。 他的尽心尽力只是兄长对妹妹,他的呵护疼惜只是理所当然,他做了那么多,却拿不到半分回报。 是谁说的,谁说努力就能赢得胜利? 他吸气,背过身,把苹果堆到她手上,恨恨地看她一眼。“回去吧,告诉你母亲,不管她做什么,我都不会原谅她。” 这是他第一次赶走符昀,他迅速拿起车钥匙,离开办公室。 他为爱情付出的努力皆付诸流水,他对乖戾命运大声抗议,他怒问,是不是应该向“幸运阿扬”充份学习,从此把爱情当游戏,把情欲当食品,才能得到真心爱自己的女性? 阿权变得愤世嫉俗、满肚子抱怨,他气得再也不想当斯文体贴的一百分男人。 虽然他还是上班下班、还是勤奋工作,但他虐待每个员工,惹得民怨四起;他还是照常签合约、谈企划,然后他强势的作风,让许多合作过的老厂商颇有微词。 不工作的夜里,他回到家就狂喝酒,他用酒精麻痹符昀带来的挫败感,然后隔天带着宿醉上班。头痛、恶劣的脾气、不合人性的要求,让他的员工战战兢兢。 终于,杜爸再也看不下去,找到时间,约儿子进书房谈。 杜爸告诉他,“你去休个长假吧。” “公司不能没有我。”阿权说得斩钉截铁,对于这点,他从来不怀疑。 “公司不能没有的是以前那个杜煜权,不是现在这个酒气冲天的家伙。” 他皱起浓眉:“我的业绩并没有比以前差。” “我的钱够多了,不需要一个暴君来替我赚钱。” “那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一个心平气和,与世界为善的儿子。我帮你订了机票,如果没意见的话,就出去走走,等你重新找回以前的那个阿权,再回来吧。”杜爸把机票推到儿子面前。 阿权看着机票,把上面的每个字都读通透。他低头,陷入思潮中,杜爸也不催促他,静静地等待他想清楚。 他想着符昀、母亲、阿扬……他把过去的二十年拿出来彻头彻尾地想清楚,最后,他扬眉问到:“你要我去多久?” “你是个有计划的孩子,这句话不该是你问我,而是我来问——阿权,你需要多久的时间才能恢复?” 他深吸气,再抬眉时,眼底少了两分醉意:“六个月。” “好,我们就约定六个月,希望这段时间,你能好好整理情绪,不要再满怀怨怼。” 阿权点点头,拿着机票走出书房,踏出房门前,他回过头,对着父亲问:“爸爸,你恨妈妈吗?” “曾经恨过,但是当我找到自己的幸福后,就不恨了。” 是吗?只要找到幸福就不恨了,可惜……他的幸福已经让阿扬和符昀联手捏碎了,他还能找到幸福吗?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