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整皇帝度春宵》 序 剎那芳华弹指老。 忘了,是从哪一本书里见到过的金玉警语。 也许是缠绵与悲伤交纵离合的《红楼梦》,也许是一阕涓涓如心灵流水的古诗词,也或许是一则暮鼓晨钟般敲醒愚昧众生的佛偈。 但我知道佛家说的,一弹指等于六十个剎那。 这一剎那,何其短暂。 青春,悄悄的来了,悄悄的也就去了。 漫步在澎湖灿烂艳阳下的石子路上,巷弄阴凉树荫底下,老猫与老妇人都静静地睡着了。在午后徐徐吹来的微风里,她脸上纪录着喜怒哀乐的皱纹,不管沧桑与否,都默默柔和、释然了。 有一天,我们也会一样的。 正如早晨见到那一群欢笑嬉闹而过的国中女生,明亮的眼睛,恣意放纵的快乐,天不怕地不怕的任性,对于未来有着懵懵懂懂的幻想和无限美好的憧憬。 曾经,我也是其中的一个。 可是流光过得真快啊!现在,是我最喜欢我自己的时候。 最好的年纪,最好的年代,如果不知羞地自拟为玫瑰(每个女人都是一朵玫瑰),该是一朵摆脱怯怜怜含苞娇弱姿态,奔放自信绽放花瓣与香气的玫瑰。 虽然午夜梦回时刻,丝绒般的美丽已有些残了,弥漫的花香也有些倦了,但依旧勇敢地、不服输地,昂然迎风挺立。 只是有时还想斗,有时还想爱,有时还想赖,有时还想……像个孩子一样爱放声大哭就放声大哭,爱哈哈大笑就哈哈大笑。 在这个年纪,一样还是会重视别人的观感,体贴别人的感觉;但是在这年纪,也越发懂得了,在别人喜欢自己之前,先要喜欢自己。 忍不住想起这一套“男人祸水”里,傻气的小宝,娇憨的满儿,老奸的福儿,以及番外篇里冷艳的绿羽,她们的性情,各自成就了自己爱情里最美好的一首诗歌,绣成了青春最动人的一幅鸳鸯锦。 不需要委委屈屈得像个小媳妇儿,不必要把自己熬成了左右为难的灯芯儿,她们的幸福,最后终是来自于她们的“真”。 因为真心,所以如愿。 所以,祝福大家都能好好品味、珍惜、怜爱自己生命中每一段美好的芳华时光里──无论是十几岁、二十几岁、三十几岁、四十几岁,或者是银发皎洁如月光的年纪──都能在最美好的时刻,以最美好的姿态,和最美好的那个人……相遇。 快乐无敌,爱情万岁。 楔子 一盘棋,黑白子,围城之战方歇。 “妳又输了。”一袭淡紫色衣衫的女子脸上笑吟吟,膝上虎斑大猫随着她轻抚的手势,乖顺香甜地酣睡着。 “我又输了。”坐在她对面身着淡绿色衣衫的女子眉眼淡然,像是已看惯这种结局。 “我说,”淡紫色衣衫的女子轻笑,“像妳这样凡事入眼不动心,是很累人的呀!” “谢福儿小姐关心,绿羽惯了。”淡绿色衣衫的女子收拾着棋子,白玉无瑕的脸蛋掠过一丝自嘲。 “惯了?”苏福儿小手撑着下巴,眼底浮起了一抹若有所思。“嗯,原来这两年来,妳是惯了。” 商绿羽警觉地望着她,每当大小姐面露沉思时,就必定会有大事发生,且绝大部分是坏事。 “绿羽突然想起炉上的茶滚了,”她缓缓起身,纤纤若绿柳的身段表露美好无遗,强自镇定的开口。“大小姐喝了茶再回宫吧。” “记得,当年咱们头一回见面的时候,妳也正滚煮着一炉酥酪茶呢。” 苏福儿甜甜柔媚的声音,不知怎地,却令她背脊一僵,脚底板有股凉气倏然往上冒。 两年前…… 酥酪茶滚了…… 她的心,当时却是冰冷得宛如正月隆冬。 还以为已经忘了,而且早就忘得一乾二净,半点不存。 “其实,出来跑的,早晚总是要还的呀。”苏福儿的声音似笑非笑,若吁若叹地幽幽响起。“妳说是不是?” 商绿羽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她才扬起一抹冷冷的笑。 “绿羽并不担心。” “咦?”苏福儿微挑柳眉。 “人一走,茶就凉。”她淡淡地道,“大小姐怕是比绿羽还深知这个道理吧?” 这回沉默无言的人换成是苏福儿了。 第一章 两年前住在这幽静的院落里,好处之一,便是不容易被注意到。 美其名为皇宫内苑,容纳三千佳丽的后宫,其实关着的、囚着的,是一只又一只的金丝雀。 商绿羽静静坐在一株绿意盎然的梅树下,素手稳稳执着小狼毫,在摊平的大幅雪浪纸上书写着。 观自在菩萨,行深波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那个“厄”字因扯到了尚未痊愈的手伤而微微歪斜,徒然污了一行娟秀墨楷书。 她微微咬牙,低低骂了一句淑女不宜的脏话。 果真是注定灾厄难免。 淡绿色水袖可以掩盖住用白绢捆束的痕迹,却隐藏不住皓腕那一抹曾经遭受划破,历经十来天才稍稍结痂的伤口,在不小心牵动时所泛起的疼痛感。 匕首上自然是有毒的,下手的人从未想过留她一条生路。 幸亏她及时服下了“天王解毒散”,这才没当场香消玉殒。 可照这种纪录下去,她不预备个三五百斤解毒散在身边,怕是应付不了的。 她微微侧首,吩咐静侍在一旁的侍女道:“备火炉。” “是,才人主子。”侍女朝她福了个身,忙去了。 “才人主子”四个字如针尖般刺耳,让商绿羽玉容微微变色,柳眉皱得更紧了。 是,她怎么会忘了自己此刻天杀的身分? 她甫入宫便受封“晶才人”,尽管号称英明勇武的皇帝连见都没见过她。 但光是她未曾侍寝就先受封赐的特殊身分,就足以令后宫里那一双双惊疑妒恨的眼睛死死盯着不放了。 哼!都是一堆争风吃醋、贪吃大便、自相残杀的笨苍蝇。 她抑不住嗤之以鼻的冲动。 “才人主子,火炉来了,您是要暖手的吗?”侍女罗罗难掩一丝好奇的问道。 现在可是初夏了呀。 虽说她伺候的这位才人主子美若天仙,却是冷若冰霜,有时候她光是站在旁边,都会忍不住微微发寒起来。但是这样好的天,就算是冰山美人也不大可能觉得冷吧? 商绿羽睨了她一眼,不回答,只是将雪浪纸缓缓对折成长条,穿过鎏金狻猊型容的火炉孔中,烧了。 罗罗这才恍然。 “下去吧。”她缓缓起身,淡绿色纺纱衣襬在她脚边轻曳荡漾。“不用伺候了。” “才人主子……”罗罗一怔,随即急了。“是不是奴婢伺候得不好,惹才人主子生气了?” 她回头,注视着那张因焦灼忧心而涨红了的天真小脸。 “对。” 冷冷说完,商绿羽自顾自走了。 留下在原地被吓哭了的、惶然不知所措的罗罗。 今朝帝后后宫,分三宫六苑。 三宫自是以东宫凤后──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正居的储秀宫为首,除却已然仙逝的曲妃娘娘,便是云妃娘娘的芙蓉宫、勤妃娘娘的端宜宫。 三宫虽各有主,但自然以皇后为尊,云妃和勤妃虽然也深受皇帝宠爱,可也不敢僭越,冒犯奉旨统领后宫的凤后娘娘。 再加上好不容易晋位为妃,位置自是坐得稳稳当当,只要没出大错,一辈子荣华富贵是不愁的了。 因此云妃和勤妃倒也各自安乐,平时除开向皇后请安,闲暇时分便是逗弄爱女小公主们,再不便是研究保持青春美貌的妙方,鲜少生事纷争。 然而相较之下,六苑可就热闹太多了。 六苑里的娇苑、媚苑、贵苑、丽苑、芳苑、华苑──亭台楼阁多不胜数,里头住的嫔、昭仪、贵人、才人更是高达数百人之多。 真正血淋淋肉搏的战场,在这里。 就像此刻在娇苑里──花贵嫔娇滴滴地轻翘起小指,拿着茶盖轻轻吹了吹茶汤,然后啜饮了一口老君眉。 “昨儿个是谁多嘴,向戚公公回说本宫身子不适,不能侍寝的呀?” 围坐着吃茶赏花的嫔妃们纷纷一怔,连忙莺声呖呖的开口──“娘娘,竟有此事?” “是哪个不要命的,居然连娘娘也敢得罪?” “要是捉到了那个碎嘴的贱婢,娘娘可不能饶过她呢!” “贵嫔娘娘,兰儿光听都替您生气,到底是谁撒了这样居心叵测的漫天大谎?” 花贵嫔冷冷一笑,环顾四周一张张故作不知的花容月貌。 “这么说来,妳们是不知道有这件事了?”她微挑起精心描绘的柳眉,哼了声。 “那自然,臣妾们怎会做这等下作手段,还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同贵嫔娘娘争宠呢?”春嫔笑吟吟的开口,“各位姊妹说是不是呀?” “是呀是呀。” 众姝满口诚恳,可眼底不约而同闪过一丝快意。 “妳们莫不是以为,本宫打听不出究竟是谁敢同我作对的?”花贵嫔轻垂目光,慢条斯理地欣赏着染得红艳艳的纤纤十指,一抹无情笑意在唇畔乍现。 那些奉承陪笑的娇容里有着茫然的、心惊的、不安的、冷笑的,还有敢怒不敢言的。 就在此时,居于末座的庄才人故意惊讶地娇呼了起来:“哎呀!该不会是那个看似不哼不哈、一肚子阴沉的晶才人吧?” 花贵嫔目光锐利的看向她,“晶才人?” “是呀,昨儿婉儿瞧见她一个人离开所住的水晶阁,连侍女也没带,鬼鬼祟祟地不知往哪儿去,好半天才回来。贵嫔娘娘,您想,她住的水晶阁离戚公公理事的内务楼那般近,若要通个信息什么的,那还不轻松吗?” “晶才人。”花贵嫔脸色一沉。 她脑海里迅速将后宫中的“政敌们”筛想过了一遍,可就记不起有哪个才人姓晶的。 “商绿羽,半年前入宫的。”庄才人暗暗咬牙。“未曾受皇上召寝,便封为才人了。” 早她一年入宫的庄才人是好不容易买通太监,装作迷路巧遇皇上,说了几个笑话博皇上一乐,得以一夜承皇恩雨露,这才自小小的常在晋封为才人。 所以对于那个相貌清丽的商绿羽竟然可以一入宫就破例受封,庄才人自然立刻将她列为首要敌人。 “哦,竟有此事?”花贵嫔脸色阴晴不定。 “就是她,也不知容貌是何等绝艳娇美,我见犹怜的,听说皇上连见也未见过她,就封了才人。”庄才人火上浇油。“娘娘那时恰巧随皇后到大云佛寺祈愿,不在宫中,难怪您不知道这事。” 花贵嫔脸色越来越难看。 庄才人看着她的脸色,心下一喜,随即叹了一口气。“唉,不过婉儿虽是瞧见了晶才人行止鬼祟,可苦无证据。贵嫔娘娘,您素来宽容大度,想来是不肯随意处置人的。” 好一个以退为进,借刀杀人。 其它嫔妃与昭仪、才人不禁内心起了警惕,数道神色复杂的眸光纷纷望向庄才人。 庄才人不管不顾,她看似诚恳温顺的眼儿只是直直望着花贵嫔,像是无限崇敬,却又深深为之抱不平的样子。 花贵嫔不是不知道庄才人并非真心为着自己,只是想藉她之力铲除异己。居于后宫这许久,若是连这点子计谋都看不清,她花翩翩又如何坐得上这贵嫔之位? “庄才人说得是,这事没真凭实据,我倒也不好处置。”她强抑下隐然怒气,抿唇一笑。“师出无名嘛,到时冤枉了好人,话传到皇上和皇后耳里,倒是我花翩翩善妒,轻易不得容人的。” 闻言,庄才人脸上恳切柔顺的笑意瞬间一僵。 “不过妳为本宫的这片心,本宫记下了。”花贵嫔笑道,“不如这桩事就交由妳去办,我信得过妳的,妳说好不好呢?” 庄才人这下子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接下这等烫手差使,又得亲自出力,弄得一个不好还担下恶名…… 庄才人暗暗咬牙切齿──这贱人果然厉害,难怪其它苑里主位的贵嫔没人敢轻易明刀明枪地挑衅于她。 这回是她大意了。 庄才人思及此,姿态伏得更低了。“既是贵嫔娘娘有令,婉儿自然一千个肯一万个肯;不过仔细想想,像娘娘这般心地良善泱泱大度,本意都不愿将此事闹大了,婉儿又怎么能够强出这个头,为娘娘惹来不必要的纷乱呢?” “意思是……妳不愿意?”花贵嫔嘲讽地扬眉。 庄才人心头微微一紧,暗恼自己何必多事冒出尖来,现下非但陷害不着晶才人,反倒为自己惹火上身。 “贵嫔娘娘言重了,婉儿怎敢不愿意呢?”她故作瑟缩样,语气柔弱至极。“若娘娘坚持,婉儿当然会‘奉命’去办得妥妥当当的,半点也不敢有违。” 奉命? 花贵嫔戴着镶金指套的小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桌面,敲得在场诸芳心下怦怦惊悸,尤其是硬着头皮被迫与她杠上的庄才人。 “庄才人,若说是‘奉命’,那就大可不必了。”半晌后,花贵嫔终于开口,脸上表情似笑非笑。“咱们今儿只是闲谈,妳就毋须太认真了。练练,给诸位主子看茶!妳们是怎么伺候的,这么多贵人主子茶杯都空了,都没看见吗?要妳们这种不长眼的奴才做什么?成日就是卖弄那张嘴皮子,连点小事也办不好。” “奴婢知错了。”她的贴身侍女练练忙对其他宫女使眼色。 庄才人笑意仍挂在脸上,却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水晶阁尽管是皇宫内院偏安一角的幽居,平时除了罗罗和一名在小厨房里烧菜的厨娘外,倒也没有其它闲杂人等会来。 若是真能这样不受打扰地住上一辈子混吃等死,那还算是前世烧了高香的。 最怕的就是像今天这样。 偏偏有人不愿日子过得太清闲,一早就上门来踢馆了。 “妳就是晶才人?” 被一名趾高气昂的年轻太监通知下跪迎拜娇苑苑主的商绿羽微微抬起头。 “是。”她冷冷地道。 一旁伏跪的罗罗暗暗倒抽了口凉气。 糟了,主子怎么面对娇苑之主还是这副不讨喜的冷冰冰态度?这是要吃亏的呀。 不过,罗罗急归急,却也不敢扯动自家主子的衣袖稍作提醒,她怕手指会结冰。 “大胆!”花贵嫔只一眼,就心头火起。“见着本宫不请安,竟然姿态如此倨傲,妳可知罪?” 嗤。商绿羽心中冷冷一笑。 “绿羽不敢。” “不敢?本宫倒要说妳敢得很呀!”花贵嫔越看她清艳脱俗、白若凝脂的容貌,越感到深受威胁,怒气陡升。“入我娇苑半年了,竟然没先行向本宫跪拜请礼,本宫今日亲自前来,妳还惹本宫生气……” “贵嫔娘娘息怒。”一旁听得心惊肉跳的罗罗再顾不得了,急忙爬行向前,忙叩头赔罪。“我家主子初初入宫,还不懂这宫里的规矩,请贵嫔娘娘高抬贵手──” 傻子,人家是存心来这儿立威风的,又何苦撞上这刀尖去? 商绿羽眉头轻蹙,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好大的狗胆!妳一个奴才也敢擅自插嘴,顶撞本宫?”花贵嫔正愁没借口发飙,闻言二话不说,怒斥道:“来人,把这不分主奴的贱婢给我押下去打五十大棍!” “是!”太监们轰然应道。 “贵嫔娘娘饶命啊……”罗罗吓得魂飞魄散。 白痴。 商绿羽闭了闭眼,再睁开一双晶眸,反手恶狠狠地抽了罗罗一个响亮的耳光。 啪地一声,罗罗被猛力打得跌坐在地,错愕地捂着热辣辣的左颊,不敢置信地瞪着她,泪水泉涌而出。 这突如其来之举令众人不禁愣住,一时反应不过来。 “主子……” “闭嘴!”商绿羽瞇起双眼,冷冷警告地瞥了罗罗一眼,随即转头望向怔住的花贵嫔,挤出一朵微笑。“贵嫔娘娘,这丫头刁奴欺主也不是头一遭了,平时还罢,可她今日竟吃了熊心豹子胆敢顶撞于您,也是绿羽管教不周所致,日后定会对奴才们严加管束,此番就不敢有劳贵嫔娘娘多所费心了。” 花贵嫔这才回过神,心思玲珑精明的她登时了然商绿羽此举为何,不由得暗自冷笑,面上故作领此情面。 “也罢,既是晶才人的奴才,就由晶才人好好管教才是,别主子奴才瞎搅一气,个个养得无法无天乱七八糟的,到时别说是冲撞了上层主子,就是得罪了本宫,也别想着能像今日这样善罢罢休,听见没有?” “绿羽受教了。”她低低敛眉,不动声色。 花贵嫔眼露满意之色,在狠狠打下马威之后,这才得意洋洋地率领着太监宫女们去了。 水晶阁里鸦雀无声,唯有听见罗罗忍着痛,低低哽咽的饮泣声。 “去抹药吧。”商绿羽回头瞥她一眼,淡淡地道。 罗罗捂着红肿的脸颊,泪水走珠儿似地滚落,她抬起头,纯真的眸光盛满了深深的恨意。 “为什么?” 商绿羽冷冷地迎视她充满责难怨恨的目光,不发一语。 没什么好解释的。 如果她在宫中连这点曲里拐弯的事都想不通,看不明白,那么往后的苦头还有得吃。 “难道奴婢忠心为主也错了吗?呜呜呜……” “那当然。”她微挑柳眉,“而且是大错特错。” 罗罗不敢置信地瞪着她。 “后宫是个人吃人的世界,想明哲保身就别胡乱出头充作好人。”商绿羽面无表情的说。 她的话登时让罗罗心一凉。 “主子,妳……妳……” 商绿羽深深看了她一眼,别有涵义地道:“一记巴掌教妳个乖,很便宜了。” 难道不比五十大棍好受? “主子,您怎么能这么说呢?”罗罗忍不住又哭了,自觉委屈极了。“亏奴婢这半年来尽心尽力服侍主子……” “做好妳该做的,别妄想与主子交心,”她没有说出底下的话:只要主子一倒台,第一个牵连的往往是忠心耿耿的奴仆。“那是毫无意义的。” 做什么好人?当什么忠仆? 只是死得快罢了,连这点都不懂? “……奴婢以后知道了。”罗罗勉强忍住泪水,低着头,咬牙愤然道。 商绿羽轻弹开衣襟上的一片落花瓣,“明白就好,妳可以下去了。” 罗罗捂着剧痛依旧的脸颊,眸底恨意更深,随即转身奔进了屋。 商绿羽伫立在原地,嘴角微微上勾的嘲弄明显极了。 “小姐,您又何苦树敌呢?”厨娘朱大娘悄悄绕柱而出,不赞同地看着她。 “我有我做事的方法。”意思就是少多管闲事。 “‘大人’知道会生气的。”朱大娘劝道。 “妳可以照实禀报,”商绿羽讽刺地睨了看似平凡朴素的朱大娘一眼。“说我不服管教,惹是生非,恐误大事。” “小姐……” “我去走走,再待下去,我怕我会想吐。” 朱大娘脸色微微一变。 商绿羽不管不顾,径自走了。 第二章 皇宫辽阔得像一个失迷的世界。 心下烦厌不已的商绿羽,花了一整个午后的辰光,尽挑幽静无人的地方走去,兜兜转转,已然迷了途,来到一个开满不知名小黄花的绿茵草原上,四下无人,却还是被环绕在那堵无所不在的朱墙之内。 累死人。 不只是脚酸身疲,连素来生性淡情的她都被一次又一次的挑衅给撩拨得厌恶难当,真想腋下生翅,飞出这高高的宫墙。 不过半年辰光,这一切的荣华富贵已像具沉重的黄金枷锁,套得人喘不过气,尤其是后宫里众芳争宠斗妍的嘴脸,更是令人望而生厌。 “这宫里,美女坏,宫女蠢,简直没一个正常人。”她顿了顿,恼怒地低咒了一声,“包括我在内。” 她已经后悔当初答应进宫之举了。 可是她的人生,从来就由不得自己。 谁教她生为女儿身?谁教她偏有花容月貌?谁教她的一切都受制于他人手上? 一股难抑的烦躁冲上心头,她忿忿地拔下头上累赘的玉簪、金步摇,随手掷于地,披散了一头长长如瀑青丝的商绿羽仰头望着那无所不在、照得人眼花的日头,热汗直流。 该死的! 那可恨的阳光,如影随形,迫人而来,就不能稍稍有一刻放过她吗? 她骨子里固执的牛脾气登时发作,恨恨直视金乌。 谁说天下只有一主,世人顶上只有同一个太阳? 谁说女人天生就得听命于男人,永世无翻身之日? 她偏偏不服、不认…… 金光灼灼,毫不保留热烈却又无情地直直照射入她的眼里……尽管双眼被灼疼了,浮起痛楚的泪雾,日光照射得她眼前白花花,再不见其它,她依然满脸不甘,不退缩…… 就这样瞎了吧! 瞎了就再无用处,盲了就能鞠躬退场,把这一切远远抛在脑后──“喂!妳这笨蛋在干嘛?” 一个浑厚大嗓门直直劈破那片灼热疼楚,商绿羽还不及反应过来,视线一黑,一只温暖微粗糙的大掌已紧紧覆盖住她双眼。 剎那间,恐惧混合着陌生的心慌陡生──“放开!”她冷斥。 “我干嘛听一个脑袋不清楚的家伙的话?”那浑厚低沉却飞扬的声音不悦地在她头顶响起。 他很高。 惊恼之余,商绿羽模模糊糊感觉到这一点,随即怒意更盛。 下一瞬,手肘闪电般往后重重一击! “噢。”头顶低低传来的呼疼声,听来一点说服力也无。 反倒是她自己的手肘爆开一阵剧痛,手腕未痊愈的伤势也惨遭牵连。 该死,这该杀的登徒子腹部是铁铸的吗?这么硬! “妳不只是笨蛋,”那大掌的主人仍紧捂着她的眼,喃喃不解地抱怨着。“还是个不识好人心的笨蛋。” “放开我。”她微咬牙,酷寒冰冷语音足可令人僵毙。 但是人人畏惧的严峻冷冽对上他,却像撞上了一堵墙,一点效果也没有。 “我是好人,所以不同妳这无知小女子计较。”男子不由分说,强壮铁臂粗鲁地朝她纤腰一箍一环,就这样轻轻松松挟着她迈大步走。 “大胆!”商绿羽挣扎着,拚命想咬他踢他。“王──”八蛋! “咦,妳怎么知道我外号就叫大胆王?”他讶异,随即咧嘴一笑,根本对她小野猫般又踢又咬又踹的动作无动于衷。“妳这个傻蛋,竟敢对视金乌,万一灼瞎了眼,还真没人同情妳。” 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更不需要他的假惺惺! “放──开──我!你听见没有?” “女人真难搞。”他边咕哝埋怨,边挟着她大步往前走。 商绿羽简直不敢置信。 皇宫里怎么会有这种孔武有力却无脑缺耳的……的…… 混蛋! 商绿羽冷冷地坐在椅上。 不坐也不行,因为那个大老粗根本听不懂“拒绝”二字怎生写。 被强行掳来这不明宫殿,透过微微灼伤的迷蒙视线望去,四周似乎挂着的不是雕弓就是大刀,地上铺的皮草不是虎就是豹。 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野蛮人。 她轻蔑地撇了撇唇,腰杆更加挺直,不管年老太医在一旁对那个身形高大强壮得吓人的男子说些什么“瞳眼微灼”、“眼力短暂受损”、“近日尽量别耗神用眼”。 “拉拉杂杂说一堆,”那浑厚大嗓门轰轰如雷。“就是最近少睁眼,多装瞎子就对了?” “是是,霄王爷,您说得是。”老太医赶紧点头。“就是这意思。” 霄王爷? 原来这蛮子就是当今皇帝最为宠爱的小儿子──凤尔霄。 商绿羽微感惊讶,面上随即恢复冷漠。 “有药吃吗?”凤尔霄转过头来,专注端详着微微瞇眼、努力掩饰不适的她,蹙起浓眉问道。 真可怜,眼睛泪汪汪的,还拚命假装坚强…… 瞧她眼睛痛到嘴巴都不会笑了。 凤尔霄一相情愿地将她的面无表情全归咎于眼疾。 否则按照他二十年来的经验得知,只要是女的,无论是老的小的、胖的瘦的、漂亮的还是丑不拉叽的,只要一见到他,就会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所以她表情臭得跟大便一样,肯定是因为眼伤的关系。 “有有有,有药吃的。微臣开几帖养神安目的方子,早晚煎服一帖即可。”老太医顿了顿,又道:“这几天最好是以干净白绢蒙住双眼,以免再受强光灼害,如此一来,姑娘的眼睛便很快就能好了。” “行!”凤尔霄二话不说,豪爽答应。 商绿羽闻言,心下掠过一抹深深的不满。干他何事?是她的眼,蒙不蒙也不由他说了算! “那么就让微臣帮姑娘──” “好了,你可以回去了。”凤尔霄心不在焉地挥挥手。 “呃……是。” 待老太医离去后,商绿羽冷冷地开口:“多谢霄王爷费心,小女子也该告退了。” “妳要告退去哪里?”他环抱着肌肉偾起的强壮手臂,难掩兴味地上下打量她。“喂,妳是哪一宫的侍女?叫什么名字?主子是谁?” 商绿羽微微一愣,几乎讽刺地嗤笑出声。 若认真要论起皇家规矩,她是他父皇的侍妾,也可算是他的“长辈”吧? 多么吊诡的巧合,多么可笑的人生,多么混乱的后宫! 凤尔霄微挑浓眉,“为什么不回答我?” 就是这么霸气蛮横,理所当然的一句话,让她心头没来由的涌现一股闷浊之气,偏不欲趁他的心、如他的愿。 哼!男人! “我是哪宫侍女,叫什么名字,主子是谁,对王爷而言并不重要。”她淡淡地道。 “谁说不重要?” “有什么重要?”她微带嘲弄的反问。 “本王当然得知道自己救的是谁。”他一脸想当然耳。 “知道又怎的?”她反问。 “不怎的。”他大掌摩挲着下巴。“不过生平首次有人冲着我这么龇牙咧嘴,本王还挺不习惯的。” 白痴。 “小女子生性如此,不足王爷挂齿。” “妳看起来和本王差不多年纪,哪里小了?”他的意思是指她脸上全无妙龄少女特有的天真娇憨之色。 商绿羽脸色一变。 “王爷太失礼了。”她咬牙挤出话。 他眨眨眼,不明白她突然生什么气? 粗心大意的凤尔霄浑然不知,但凡女子对于“年纪”二字均是敏感计较得多,不管身分贵为后妃还是平凡如村妇,都是一样的。 “本王又哪儿得罪妳了?”他不解的问。 从头到脚都得罪了! “岂敢?”商绿羽面若寒冰,冷笑开口,“王爷言重了。” “女孩子家这么坏脾性,当心嫁不出喔。”他好意提醒。 “这点就不劳王爷费心了。”她刚想赏他一记白眼,眼前突然又被他温暖粗糙的大掌蒙住。 “啊,差点忘了妳不能用眼睛。”凤尔霄突然想起来,愉快地道:“小贵子,拿条白绢来,这家伙最近得装瞎子,太医交代的。” 这家伙? 商绿羽一时气怔。 “是!”小贵子赶紧去取白绢。 “王爷,男女授受不亲。”她深深吸一口气,努力抑下罕有的浮动情绪,不愿再与他有任何口舌之争。“况且,人言可畏。” “这点妳放心,我对笨蛋没兴趣。”凤尔霄心直口快,接过白绢覆上她眼睛,不由分说地就要捆将起来。“还有,我是王爷,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又怕谁来哉?” 这么嚣张? 还有,他以为是在捆绑到手的猎物吗? 商绿羽没好气地想要推开他的手,打算自己来。 可他虽状似粗手粗脚,然而当那双大手抓着白绢,开始缠上她紧闭的双眼时,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轻柔小心。 他的指尖不时擦过她的颊边、鼻梁,商绿羽心下没来由的一悸,肌肤莫名敏感发烫起来。 一层又一层的雪白绢巾封住了她的双眼,将她受灼伤的眼睛安安全全地藏在黑暗之中。 世界在眼前变黑了,她什么也看不见,照理说应该感到心慌惊惶不安的,可也许她早习惯对一切冷漠以对,也许是因为蒙住双眼后的确不再刺痛得那样厉害,也或许蒙上了眼睛,她的耳力、嗅觉和其它感官变得格外灵敏,她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温热气息,他慑人的力量,还有他带着阳光般惑人的汗水味与男人味──汹涌强猛的热度,旺盛充沛的活力。 一个强壮的、有力的、真正活着的……人。 不像她,受制于人,毫无尊严,活得苍白空洞,全无温度。 她突然有点羡慕他。 “好了!”他好不容易才打好那小小的结,大功告成地松了一口气,笑道:“原来当个大夫也不难嘛。” 商绿羽回过神,纤纤指尖不自觉地轻触覆在眼上的白绢,听着他的沾沾自喜,心头掠过一抹不知做何分辨的异样滋味。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帮她包扎,也是她头一次接受别人的相帮。 她觉得好别扭,不习惯。 “这几天妳就乖乖的在这儿养眼伤,待好了以后,本王绝不强留。”凤尔霄拍胸膛保证。 她沉默了一下,才开口:“王爷并不知道我是谁,不怕养虎为患?” “妳是虎吗?”他忍不住咧嘴一笑。“真要说,妳只能勉强算得上是只瞎猫……咦?不对,那本王不就是死耗子吗?哈哈哈哈!” 拐弯一想才发现骂到自个儿了,凤尔霄非但不着恼,反而笑得好乐。 商绿羽登时有些傻眼。 就这么点小事,也能令他如此单纯地感到高兴? 还有,她是个如此难缠、冷冰冰、讨人厌的女子,不只再三忤逆他的好意,甚至无礼的出言顶撞,像她这样的一个人,值得他出手相助,还帮得这般兴高采烈的吗? 她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人,但是…… 她想,自己的确是欠他一次。 “谢谢。”商绿羽低声道谢,心下掠过一抹异样的柔软。 “咦?本王双耳莫不是坏掉了?”凤尔霄呆了一瞬,随即夸张地挖挖耳朵。“是坏掉了吧?否则怎么出现幻听呢?” ──男人果然都是笨蛋! 商绿羽咬牙切齿。 据后宫传言,霄王带兵打仗是一等一的厉害,虽年方二十出头,却允文允武,是除了太子之外,当今圣上最为爱重的儿子…… 哼!她就知道后宫传言若能信,猪都能在天上飞了。 那个笨蛋除了上次询问她身分姓名未果之后,居然就再也没有考核细究她是何背景,甚至没想过她是不是被派来卧底的刺客──她怀疑他知道“刺客”两个字怎么写。 头一天,她被安置在一处弥漫着淡淡荷花香气的水榭里住下。 吃的喝的,外加每日三帖汤药,都由一个笑容甜甜的侍女送来。 第二天,情知霄王宫非久留之地的商绿羽径自松开了蒙眼的白绢,但因眼伤未愈,眼前一片白茫茫,她活生生在门口摔了一大跤。 而且好死不死,偏偏就摔在闲来无事前来探病的凤尔霄的脚前。 然后,全霄王宫都听见了他的疯狂大笑声。 “等重见光明后,我第一件事就是要掐死他!”她嗜血地暗暗立誓。 第三天、第四天,为了不让自己的自尊再摔成四分五裂,商绿羽忍气吞声地待在水榭里,足不出户。 她失踪多日,现下水晶阁里怕已是炸了锅,翻了天了吧? 不过话说回来,朱大娘绝不会让此事传出水晶阁外,成为后宫嫔妃们见猎心喜、落井下石的大好机会。 朱大娘只会暗中通知禀报“大人”,极力搜寻她的下落。 一想到可以让“大人”心急如焚、坐立难安,商绿羽心头不禁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喜悦和满足感。 “很好,”她嘴角往上勾,露出一抹愉悦的笑容,“真好,太好了。” 光冲着这一点,她就该想方设法多赖在霄王宫里十天半个月,让他们着急去! 她恶意地微笑起来,突然不急着离开了。 “妳居然会笑?!”那个浑厚嗓音带着明显震惊的响起。 霄王。 商绿羽的笑容倏然收起,没好气地道:“王爷进来前先敲个门,贵掌就会断吗?” “啐,本王就知道自己方才是眼花,”凤尔霄喃喃抱怨,“冰山怎么可能会笑?” 商绿羽自认不是个情绪易受波动的人,但是被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给消遣了、取笑了,在在严重辱没了她的智慧与尊严。 不驳斥,这粗大个儿还当真以为她笨到没能力反击。 “传闻果然没错。”她冷冷道。 凤尔霄果然上钩,极感兴趣地问:“什么样的传闻?” “霄王爷每日无所事事,闲到捉虱对打。”她故意讽刺一笑。“果然是出了名的‘闲’王。” “嘿,妳──”他睁大了黑亮的眼睛,一时气结。“本王哪有很闲?” “不闲,王爷又怎么会三番两次登门自取侮辱?”她冷笑的问。 凤尔霄哑口无言,瞪着她。 “妳脑子虽不灵光,口齿倒挺伶俐的嘛。”半晌后,他自言自语,研究地上下打量她。“嗯,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眼角微微抽搐。 “就是看妳一副聪明面孔笨肚肠的样子,没想到妳竟然也撂得出狠话,觉得有点惊讶罢了。”他老实回道。 ──笨的究竟是谁啊? 都已经指着他的鼻头骂了,他竟然还不痛不痒的……果然皮粗肉厚的武夫,脑子都特别迟钝。 商绿羽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时就忍不住庆幸自己是蒙着眼的,否则她怕自己真会一个冲动扑上前咬死他。 啊,不行,她差点忘了自己是吃素的。 “啊!跟妳这么一抬杠,差点忘了正事。”凤尔霄一拍大腿,突然想起来找她的目的。 “王爷还有什么正事可言?”她反讽。 “怎么没有?本王正事可多着呢,不过要一一说明就太麻烦了。”他跟平日惯常拍马头没两样地拍了拍她的脑袋。“明天妳跟我去个地方,帮我演一出戏,事成之后本王重重有赏。” “何以见得小女子愿意领王爷这份赏?”她不悦地往后一躲。 少一副施舍大恩大德的嘴脸,她向来不屑领受什么赏赐。 还有,干什么动手动脚? 商绿羽没察觉自己双颊莫名发烫了起来。 “黄金白银谁不爱?”凤尔霄奇怪地看了表情怪异的她一眼,理所当然地补了一句:“女人都是爱钱的。” “嗤。” “妳不爱钱?”他惊异地睁大眼。“那妳爱什么?” 自由。 可偏偏这是任何人都给不起她的,除了“大人”之外。 商绿羽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凤尔霄摩挲着下巴,微带迷惑地研究着她。 他通常仗着满腔热血在做人做事,什么事都是先干了再说,从未曾想过值不值得的问题。 那一日出手“救”她,也是出自那一股热血沸腾。 所以就算她身分未明──能出现在皇宫里,总不会是什么路边的阿猫阿狗,闲杂人等吧、态度恶劣──反正他自己的也没好到哪里去、浑身长刺──不过人长得倒挺漂亮的就是了,他也完全不介意。 反而这几天下来,凤尔霄还觉得挺有意思的。 这还是头一次有姑娘敢跟他唇枪舌剑、顶嘴来顶嘴去的,不管他是天王老子还是潇洒俊哥儿一枚,她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从来不知道跟女人斗嘴是这么有趣的一件事。 而且每回见到她被他激得反唇相稽,原本冰冷淡漠、苍白得像雪的脸蛋就会染上两抹红晕,他就觉得挺可爱的。 “为什么老臭着一张脸?”他沉吟半晌后,脱口而出。“其实妳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我很喜欢!” 商绿羽脑门登时轰地一声,双颊红得娇艳似火。 什么东西?他到底在胡说八道个什么东西? “王爷在说什么笑话?”她重重一哼,脸蛋上的潮红却怎么也消褪不了。“我几时笑了?” “还想瞒人?方才妳真的笑了,我看得很清楚。”他忍不住想要偷偷捏一下她红通通的粉颊,手指在她面前比画了半天,最后还是作罢。“妳有空就多笑一笑,也赏心悦目一些。” 趁人眼睛瞧不见的时候偷碰人家,好像有点胜之不武,也非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我不是花瓶,用不着赏心悦目。”她闷哼道。 她最痛恨的就是这张脸皮子,若不是这张国色天香脸庞惹的祸,她又何须…… 商绿羽硬生生抑下胸口的不适感,别过头去。 算了,何必在意他无心的一句话? “妳不是花瓶吗?”凤尔霄偏着头,目光一一描绘过她雪白粉嫩的鹅蛋脸,如黛的柳眉,娇小若樱桃的红唇和细致优雅的玉颈,在唇边喃喃:“可我就觉得应该是……” 她真的像极了一只上好玉石碾成的雪色剔透玉瓶儿,皎洁、高贵却脆弱,彷佛轻轻一触就会不小心给碰碎了。 跟她的坏脾气一点也搭不起来。 但无可否认的,她真的很美,美得惊心动魄,令人无法忽视。 他终于注意到这一点。 “王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悦地蹙眉。 凤尔霄凝视着蒙住双眼的她,不知怎地,俊朗面孔没来由的一红,吶吶道:“呃,我没什么意思……方才我说到哪儿了?喔,对,我想妳帮忙我演一出戏。” “就当小女子不识好歹,不懂知恩图报,”商绿羽没瞧见他脸上奇异的红晕,只是撇了撇唇。“可我刚刚已经拒绝了。” 她一点都不想跟宫里的任何人任何事扯上任何关系,如果可以,她连宫门一步都不想踏进来。 就算他骂她狼心狗肺,就算他认为她无情冷血,都无所谓。 反正这类的话她都听了十七年,半点也不稀奇。 虽然……她觉得他并不像心胸那么狭窄的人。 “妳甚至还不知道我需要妳演的是什么戏?” “演哪一出都一样,我没兴趣。”她淡淡道。 “妳不怕我生气吗?”他盯着她。 “我该怕吗?”她反问。 他眨着眼睛,一时语结。 “如果王爷是那种小鼻子小眼睛,凡事斤斤计较,乐于挟怨报复的人,那么冲着我的刁牙利嘴和出言无状,恐怕你早让人把我撵出宫去了吧?”商绿羽纯粹就观察所得道。 凤尔霄怔怔地看着她,不知为何突然高兴了起来。“嘿,妳真了解本王。” 她脸一红,随即清了清喉咙,冷淡地道:“好说。” “那就不谈条件和报偿,”他黑眸炯炯,笑看着她。“如果单纯是我这个朋友请妳这位朋友帮个忙呢?” 她一震。 “现在我不是王爷,也不是救治妳眼睛的恩人,只是妳的一个朋友。就当帮朋友的忙,妳愿意和我合演一出戏吗?” 商绿羽怔怔地望着他浑厚声音来处,心头莫名热热的、紧紧的。 朋友? “咱们谁也不欠谁,就是朋友对朋友,朋友有难就得两肋插刀。”他咧嘴一笑,“我做得到,那妳呢?” 她从来没有朋友…… “妳不愿意吗?”面对她的一径沉默,他的语气渐渐有些不确定。“妳不喜欢有我这样的朋友吗?” 说不出究竟是动容于他居然可以乐天得一塌胡涂的关系?抑或是因为他迷路小男孩般可怜兮兮的怅然语气,莫名地打动了她愤世嫉俗的心的缘故?在商绿羽的理智来得及把关前,话已冲口而出──“好。” “真的吗?”凤尔霄的脸庞瞬间亮了起来。 话既已出口,她想反悔已来不及,只得硬着头皮道:“就朋友对朋友,谁也不欠谁的那种,其它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你最好别想太多。” “成交。” 虽然不知道她后面那几句弯弯曲曲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对于中心思想是“凡事只看结果不问过程”,做人宗旨是“能当朋友好过做敌人”的凤尔霄来说,这就够了。 第三章 她肯定会后悔。 她已经后悔了…… 真是中邪了,她竟然还真的成为了凤尔霄的“宫中友人”?! 莫名其妙答应同他做朋友,莫名其妙答应帮他去演一出名为“假情人打倒真表妹”的烂戏,并且就在她眼伤痊愈重见光明的第三天,正式隆重开锣登场──“有必要搞得这么夸张吗?” 商绿羽瞪着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铜镜里的自己,一身红艳艳的宫衫、金缕带、玉翘鞋;一头青丝绾成飞凤髻,戴着一顶璎珞百花冠,在发际耳畔叮叮咚咚地垂落荡漾着;玉颈还戴上了金项圈,纤纤玉腕套着十数个金手环,重得她两手都抬不起来。再加上穿的戴的,通身上下累赘物事怕不有数十斤,害她连站都站不稳,只得两个侍女贴身搀扶着。 当真是侍儿扶起娇无力……这戏干脆改叫“杨贵妃出浴华清池”算了! 每踏出一步,彷佛有千斤重,剎那间她真有问候他凤家祖宗十八代的冲动。 可是见凤尔霄嘴巴大张,满脸惊艳的表情,瞬间又大大满足了她的女性虚荣心。 冲着这一点,商绿羽勉强把涌到嘴边的咒骂给咽下肚去,冷冷地朝他扫去一记冰冷目光。 “王爷,你是要我配合演戏还是要做商品展示的?”她还是有点不爽。 凤尔霄完全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张开的嘴巴迟迟未能闭起来。 “霄、王、爷?” 随着她冰冷的呼唤,房内温度迅速急冻成寒冰。 “噗嘶,噗嘶!”一旁的侍女心惊得急急抹脖子挤眼睛,拚命对自家王爷使眼色。 凤尔霄这才回过神,下意识摸了摸双臂没来由冒出的寒意,依旧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丽人儿。“什么?” “我只答应作戏,没答应唱戏。”商绿羽冷冷地提醒他。“把我打扮穿戴得像个增强版的少林寺十八铜人,连路都不好走,手都抬不起,你认为,这样我还有那个精神和力气同你那个号称‘鬼见愁’的表妹斗吗?” “噢。”他再度眨眨眼睛,努力从她打扮过后艳光四射的晕眩感里恢复清醒,咧嘴一笑。“可是妳穿这样真好看,好看极了。” 他的眼睛没被闪盲吗? “谢王爷赞赏。”她腰都快站不直了,那顶沉甸甸的百花冠更是压得她头痛,不耐烦地问:“王爷看完了,我可以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卸下了吧?” “可是妳不穿得气派一点、华丽一点,一出场气势哪能压垮我那表妹呢?”凤尔霄摇了摇头,难掩脸上的忧心忡忡。“妳不知道紫霞表妹她是个……呃,她就是那种……” 看着一张原本俊朗阳刚,自信满满的脸庞,露出那等吞吞吐吐、为难至极的表情,实在还挺伤眼睛的。 但是撇开此刻不谈,她发现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眉飞色舞,笑容总是灿烂得像朝阳般闪亮。 每每看着他,商绿羽就不禁后悔、懊恼极了自己双眼为什么不是蒙上的? 如果像之前那些看不见他的日子,她就可以在心底继续将他合理化成那种光长个头不长脑袋的大老粗。 她可以继续说服自己,她是出自于同情才跟他做朋友的,因为他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到令人安心。 她甚至可以放心说服自己,只有心思阴险、奸诈卑鄙的她出卖他的份,脑子恐怕不比一碗豆腐脑儿复杂的他,绝对没有影响、或伤害得着她的本事。 但是商绿羽发现自己渐渐没办法不去看他,渐渐没办法不被他影响,因为她从来没有看过像他这样的人。 表情十足,笑容满满,生动活泼,热力四射,一举手一投足间,尽是数不尽的耀眼迷人。 尤其是他对人性无可救药的乐观和信心,他那种“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热情,总是令她在嗤之以鼻的同时,却又忍不住有一些些动摇──这天下,真的存在着单纯善良、只求付出不问回报的好人吗? 人和人之间,不都是充斥着算计、嫉妒、陷害和互相仇视吗? 不,不行,不能再盯着他那张亮晶晶笑嘻嘻的脸瞧,久了头会昏,眼会花,心会乱…… 商绿羽甩了甩头,恢复冷静。 满头珠翠跟着哗啦啦清脆响动着,那波光流转的美丽风情,害凤尔霄忍不住又瞅着她发呆,看得出神了。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两人总算达成协议。 可以不戴璎珞百花冠,可以不戴金项圈,可以褪下两手那串串沉重的金手环,但金丝绣花大红罗衣不能换下,额上的精致花钿也不能拿下,发髻更缺少不得几支玉簪来增添珠光宝气。 “还有,我要蒙面。”商绿羽及时想起自己晶才人的身分,心下暗道好险。 虽说后宫佳丽三千人,她容貌再出色,也不见得人人都识得──像凤尔霄就压根不晓她是谁,可事怕万一,她不能冒着被拆穿身分的危险,就那么大剌剌地在紫霞郡主面前晃来晃去“为什么?”他一呆,随即头摇得跟波浪鼓没两样。“不行不行,那还有什么搞头?” 她耸耸肩,“让我以轻纱蒙面,或王爷您另请高明。” “那还有什么看头?”凤尔霄脸上浮起为难之色,半晌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嘀咕:“女人家怎么都这么难搞?” “王爷是同意了?” “本王有说‘不’的权利吗?”他哀怨地睨了她一眼。 商绿羽紧紧咬住下唇,极力忍住嘴角频频想往上扬的冲动。 “咦?”他却眼睛一亮。“妳方才是在笑吗?” “王爷眼花了。”她面无表情的回了一句。 他眨眨眼,“说的也是,要妳笑就跟要妳命没两样。” 她的嘴角又微微颤抖,只得别过头去,重重呛咳了两声。“嗯咳!” 就在此时,一名侍女急惊风似地匆匆跑了进来。 “禀王爷,紫霞郡主到了!” 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商绿羽觉得好像瞥见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凤尔霄有一剎那想往桌子底下钻的动作。 但见他高大身子微微一晃,最后还是强自忍住了。 “有那么严重吗?”她忍不住嗤了一声。“胆小鬼。” “这是紫霞妹妹。这是我未婚妻子。” 匆匆介绍完,凤尔霄很瘪三地托辞和太子有约,立马溜得不见人影。 ──是不是男人哪? 商绿羽对他的好印象和男子气概瞬间倒扣三百分! 不过就是个娇滴滴的金枝玉叶,有什么可怕的? 她慢条斯理转过头。只一眼,顿时恍然大悟,明白了凤尔霄为什么要她打扮得满头珠翠、通身累赘,这才能在气势上压倒对方了。 但是他错了。 就算她顶着方才那百上加斤的金珠宝贝,依然不足以和面前这位“金枝玉叶”相比。 “那个……”商绿羽清了清喉咙,微瞇起眼,勉强对着那团金光闪闪的人形物开口说话。“紫霞郡主请坐。” 名字取得好,果真是紫气东来,霞光万丈。 “妳谁呀?”紫霞郡主不悦地一挑点上了金粉的眉毛,伸出戴满了璀璨宝石戒子的玉指,指着她的鼻头哼气。“这霄王宫是妳说了算吗?我是来找我霄哥哥的,这宫里只有霄哥哥能这样对我说话,妳算哪根葱哪颗蒜哪?” 听说皇族近亲通婚就会有这个困扰,会不时冒出个血统纯正却严重脑残、极度自大的后代来。可怜。 “方才霄王爷说的话,郡主像是没听清楚?”商绿羽保持微笑,好整以暇地问。 “霄哥哥说要去找善哥哥,我怎么会没听见?”紫霞郡主骄傲地仰高下巴,却差点被头上沉重的百鸟朝凤金冠给扭伤了颈项。“噢!” “郡主,妳要不要考虑一下换顶轻一点的金冠?” 话说回来,哪个姑娘家──就算是皇家的金枝玉叶也一样──会戴着那么正式、用纯金打造的金凤冠出门的? 不只这样,这位紫霞郡主像是将自家府里全副家当都给穿戴上身了:火红珊瑚长珠子绕于胸颈间不够,再加一条翡翠玉珠项链,再一串玛瑙的,还有一串滴溜溜的明珠链子。腕上套着的玉环足足一二十只,十指戴着的宝石戒子也有七八枚,外带套在小指上的纯银镶玉指套,拿来练弹指神功想必好用得紧。 郡主全身不酸,她却是光看就累了。 “妳是眼红嫉妒本郡主这顶金凤冠吗?”紫霞郡主忍不住得意洋洋地道:“哼,这顶巧夺天工的金凤冠可是我父王重金礼聘京师名匠打造的,普天之下也就只有这么一顶……啧,跟妳这种俗人说这些妳也未必懂。喂,妳到底是干什么的?为什么胆敢出现在我霄哥哥的宫里?” 商绿羽确定紫霞郡主的记性真的很差。 “霄王爷不是说了,我是他未过门的未婚妻?”她似笑非笑的重复一遍。 “放屁!霄哥哥有未婚妻子,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不知道?”紫霞郡主怀疑地瞪着她。“妳当我是傻子,妳随口诓我,我就信吗?” “我会诓妳,可妳霄哥哥总不至于骗妳吧?”她淡淡地回了一句。 “哈!这妳就错了。霄哥哥隔三差五的就会来上这一招,不稀奇了。” 什么? 商绿羽晶眸微微瞇起。 “他呀,上次就不知去哪儿找来了个青楼名妓,也是这样随随便便就带到我面前,说是他新纳的侧妃。”紫霞郡主显然早就见怪不怪,轻蔑地撇了撇唇。“还有上上次,他胡乱拉个宫里的侍女就说他们俩一见钟情、再见倾心,已经花前月下互订终身了,结果呢?还不都是演猴戏给我看的?” 面纱后的绝艳脸蛋倏然一僵,商绿羽所有的好整以暇瞬间消失在突如其来的愤怒里。 原来她并不是第一个陪他演这出戏的“朋友”? “我是不知道霄哥哥又在搞什么鬼啦,可我俩的亲事自小就订下了,是皇上和我父王说好的,不管霄哥哥怎么反抗也没用。”紫霞郡主一昂头,那张打扮得过度华丽可笑的脸蛋散发着尊贵傲气。 商绿羽脸色阴沉如山雨欲来。 “他这辈子是娶定我了,我这辈子也嫁定了他。我不管妳是哪儿来的九尾狐狸精,识相的话,最好自个儿乖乖离开他,离开霄王宫,省得留在这儿自取其辱。” 紫霞郡主尖刻跋扈的威胁对商绿羽而言不痛不痒,可她话里字字真切的现实,却活似掴了她一巴掌。 凤尔霄这是在耍她吗? 她眼神寒若冰刀。 “所以呀,妳最好现在就夹着尾巴自个儿──” 她真是受够这些人了! “郡主,”商绿羽硬生生截话,一挑柳眉,面带嘲弄地望着紫霞郡主。“多谢妳的金玉良言,可小女子怎么觉得,这些话倒像是郡主说来自我安慰的呢?” “妳、妳这是什么意思?妳是说本郡主在说谎?”紫霞郡主勃然变色。 “不管霄王爷心底是怎么想,可至少有一点是真实无误的,”商绿羽顿了顿,脸上浮现一抹冷笑。“王爷如果对这门亲事满意,又何须三番两次演戏给郡主看?甚至连青楼名妓、宫里的侍女都给拖来蹚这淌浑水。同为女人,我都替郡主您觉得不值,难堪了。” “妳──”紫霞郡主不敢置信地瞪着她,被她字字诛心的话气得涨红了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能让一个男人宁娶阿猫阿狗阿珠阿花也不肯娶妳,郡主,您也可算得上是当世奇女子呀!” “大、大胆──” “郡主今儿难得打扮得这么漂亮进宫,就留下来多坐一会儿,”商绿羽优雅地起身,懒懒地睨了她一眼。“等到天黑,说不定霄王爷就会回来了。啊,不过小女子得提醒您一句,入夜宫门就下钥,郡主当心回不了家。” 紫霞郡主怒瞪她,“妳是什么东西?竟敢对我──” “郡主耳力果然不好,霄王爷才特别叮咛过──我不正是妳未来皇嫂吗?”她淡淡反嘲一句,举步离去。 “什么皇嫂!别做妳的春秋大梦了!”紫霞郡主暴跳如雷。“妳、妳要去哪里?本郡主话还没说完,妳竟然敢走──” 走就走,谁怕谁? 商绿羽抛给她一抹冷笑,自顾自拂袖而去。 “妳好大的狗胆!妳给我回来!霄哥哥是我的,妳听见没有?霄哥哥永远都是我的……” 离了身后那大吵大闹的大厅,商绿羽拾阶而下,款摆生姿、莲步曼妙地走入花林柳荫之中。 嘴角那抹得意的笑容渐渐凝结,眼神渐渐冰冷。 原来在她之前,早有青楼名妓、宫中侍女和他一起唱过这出“未婚妻”的可笑戏码了? 而她商绿羽在他的眼里,也不过就和宫里宫外其它的闲花野草没两样,是吗? 朋友。 多么可笑,她竟会相信了在这心机四伏、人人为自己利益算计的后宫里,还存在“朋友”这种神话? 他热情纯真的笑容、灿烂耀眼的眼神,口口声声“朋友就是两肋插刀”的话语,以及令她情不自禁被深深打动的诚意,在这一刻变得何其讽刺! 原来她才是个可以被随手拿来利用的真傻子。 商绿羽身形一晃,小手及时扶在一旁的树干上,用力掐握到指节微微发白,胸口像被只无形的大手揪住了,她几乎感觉到疼…… 后宫无净土,就连在这霄王宫里也一样。 拜紫霞郡主大发脾气大闹霄王宫所赐,商绿羽得以趁乱悄悄离去,循路回到了她的水晶阁。 数日不见,再见那清冷幽静的偏僻住处,她突然有再世为人的感觉。 不,是兜兜转转这一回,她才知道自己的命运终究是改变不了的。 她还是注定得囚禁于这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金丝笼内,日日月月,岁岁年年,直到她的美色随流光消褪,不再是一项能供作他人尽情利用的武器。 商绿羽静静走入圆月拱门,方步过小桥,就见到坐在门坎上,偎着门柱打瞌睡的侍女罗罗。 她不禁暗暗苦笑。 看来罗罗果然学乖得快,这么快就不把她这主子的生死安危当一回事了。 “果然无情的人才是世上最有福的。”她涩涩自嘲。“不是吗?” 她没有惊动罗罗,径自绕到楼阁后方,无声接近厨房──朱大娘面色凝重,正伏在厨房里的木桌上书写着什么。 “不用通知‘大人’了。”商绿羽伫立在门边,冷冷地开口。 “小姐?!”朱大娘猛然回头,又惊又喜。“您这些天都到哪儿去了?老奴担心极了,还以为您──” “以为我死了吗?”她自嘲地笑笑。“怎么会呢?只要‘大人’还不许我死,我就死不得。大娘,咱俩的命可从来不是捏在自个儿手上的,不是吗?” 朱大娘沉默了,脸上闪过一抹黯然。 “说句实在话,‘大人’是太小心谨慎了,就算不派大娘来监守我,我也没本事上天入地,翻出他老人家的手掌心……”商绿羽双手抱臂,嘴角那一朵倦世的微笑隐隐,眼神却全无温度。“他又何必让大娘来枉作小人呢?” “小姐,老奴是自愿的。”朱大娘无奈地笑笑。“‘大人’对老奴一家恩重如山,老奴粉身碎骨尚且不足以报答,如今只是帮‘大人’做些跑腿的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果然姜是老的辣,就连对我也是这么口风严谨滴水不漏的。”她冷冷一笑。“绿羽还真是得向大娘妳多多看齐才是。” 她,心修练得还不够冷、不够硬、不够狠。 否则,又怎么会被一双热情的眼眸和灿烂的笑容给支使得团团转? 思及此,她的气息有些不稳,下一刻才恢复如常。 “小姐,您失踪的事可不能再发生了,否则就算老奴想维护,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朱大娘语带警醒,随即又迟疑地问:“不过小姐这几日究竟……” “你们不是常要我找机会多接近皇上吗?”商绿羽轻垂长长睫毛,掩住眸底冰冷的恨意。“这几日我可不正是在‘努力’吗?” 朱大娘眼睛一亮。“小姐的意思是,您见着皇上了?” “要见皇上谈何容易?否则这后宫里的三千佳丽也就不会等得满心哀怨,个个心理不正常了。” 朱大娘一怔,惊疑地问:“那小姐您是……” “我见着霄王了。” “霄王?皇上最为宠爱的皇子凤尔霄?”朱大娘顿时喜上眉梢。 “是。”她凝望向远方不知名处,低声道:“就是他。” “小姐,对象若是霄王爷,或许妳可以把握这个机会──” “我的对象就只能是皇上。”她涩涩地笑了。“妳忘了吗?” “‘大人’的目的是想要小姐登上青云之路,将来壮大家族、光耀门楣。既然小姐始终未能得见皇上圣颜,那么,或许将目标放在权势仅次于皇上、十九皇和太子之下的霄王,反而能收奇效也不一定。”朱大娘盘算着。 “我累了。”商绿羽不理会她的话,冷冷的转头离去。 朱大娘脸上一阵火辣辣,暗暗咬牙。 “得意什么?不过就是服侍皇家的高等娼妓罢了。” 第四章 “什么!她走了?什么时候走的?为什么你们没拦着她?” 凤尔霄回宫找不到商绿羽,不禁大发雷霆。 “奴婢该死!”侍女们连忙跪伏在地,身如抖筛。“当时郡主在生气,奴婢们一时没注意到小姐……” “可恶!”他又懊悔又着恼,低咒了一声。“我到底在想什么?明明知道紫霞是个刁钻难缠的小魔头,还丢下她独个儿面对──凤尔霄,你是猪啊?” “呃,王爷……” “天杀的──”他烦躁得踱起方步,口里念念有词,“肯定是紫霞那小魔头把她骂跑了……我怎么会让这种事发生?这下子她一定恨死我了,气我怎么会把她扔进虎穴里──” “王爷,那个……其实……”一名侍女小声开口。 凤尔霄转过头,眉心蹙得紧紧的,满脸怒气。“妳们也真是的,明知紫霞那丫头最爱无理取闹,一定会把场面搞得很难看,就没人站出来帮个忙吗?” “……”侍女们互相交换了一个没好气的眼光。 亏王爷还敢讲。 凤尔霄见状,帅气脸庞微微泛红,有些结巴的解释,“呃……当然,本王也有理亏之处……妳们也知道的,紫霞年纪小,本王……是哥哥,自然不能和她一般见识……” ──真是越讲越心虚。 “王爷,您误会了,当时情形其实是这样的──”侍女甲赶紧解释,最后还不忘加了一句:“紫霞郡主真不是小姐的对手,这点奴婢们在一旁是瞧得清清楚楚的。” “是呀是呀。”侍女乙忙点头附和。 “小姐真的很厉害,三言两语就让郡主哑口无言。”侍女丙满脸敬佩。 “婢子还从没看过郡主脸涨红成那样,有一瞬间话都说不出来呢!”侍女丁兴奋道。 她们平时都受多了紫霞郡主的威风,今日拜小姐所赐,她们可真是大大出了胸中一口恶气呢。 凤尔霄听得目瞪口呆,嘴巴大张,半晌后才勉强闭起来。“……哇。” “所以依奴婢之见,恐怕小姐不是被郡主骂跑,而是──”侍女甲忍不住瞥了主子一眼。“被您气跑的吧?” “我?”他一脸愕然,指着自己鼻头,问:“本王又做错了什么?” 侍女们互觑了一眼,不约而同齐齐叹了一大口气。 可怜哪,他们家的王爷力大无穷气拔山河,是个男人中的男人,铁汉中的铁汉,偏偏就是少了根名为“心思细腻”的筋呀! 正逢端午佳节,凤后降下懿旨,宴请后宫嫔妃们齐聚御花园,饮雄黄酒,用香药膳;这也是三宫六苑众佳丽争妍斗艳的好机会。 人人都知道皇帝与凤后恩爱逾恒,就算是宫内私宴,皇帝也必到场为凤后主持的场子助兴生色,所以一大早,各宫各苑各色佳人便精心打扮起来,就连住在偏僻水晶阁里的商绿羽也不得例外。 自铜镜里可见身后的罗罗心不甘情不愿地梳理着她的头发,就连在簪上金钗的时候,手劲都故意用得大了些,似乎颇有挑衅之意。 商绿羽懒得理会她,因为有更值得她困扰的事在心头盘据着,堵得她胸口闷得慌。 终于还是躲无可躲了。 养兵千日,用在一朝。 虽然打入宫来,她就极力避免遭受注意,成为皇帝召寝宠爱的对象,但是她心知肚明,“大人”已给了她半年的辰光,他的耐性也已逐日消失。 她还是逃脱不了自己的命运。 商绿羽注视铜镜中的自己,索性心一横,屏退了罗罗,将俗气金银之物自身上取下,纤手将一头如瀑青丝绾成乌黑光滑的流云髻,再走到窗台边,摘下一朵淡白月季,轻轻簪于发间。 剎那间,清灵冰雪般的月季在青丝间绽放吐幽,衬得身着淡绿色衫子和冷艳玉貌的商绿羽显得更加飘逸脱俗、娇艳非常。 夺人的美丽,就是她的武器。 朱大娘送进一盅雪莲羹,抬头见到打扮得端丽冰姿,绝艳无双的商绿羽,心下不禁一喜。 太好了,她终于想开了。 “小姐,‘大人’特地托人送进这珍贵的天山雪莲,让老奴细细熬了给您滋补养颜的,听说极有神效。”朱大娘殷勤奉上,像是已然忘却前几日的不快。“里头已经加了冰碴子,凉口得很,您尝尝。” “有劳大娘了。”商绿羽接过碗,美丽脸庞掠过一丝复杂神色,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一饮而尽。 “老奴祝小姐心想事成,凯旋功成。”朱大娘笑吟吟贺道。 商绿羽将已空的玉碗搁回桌上,沉默不语。 御林苑校练场百人精壮卫士操演成阵,在整齐划一的呼喝怒吼声中,上半身打赤膊的男人们手持长棍一一对击起来。 为首的高大男人,古铜色肌肉怒偾如铁,强壮剽悍得宛如一座雄浑高山。 “今日就练习到这儿。”凤尔霄将一套伏虎棍法全数示范结束,接过一旁护卫奉上的长巾,豪迈地抹拭过头脸,大嗓门洪亮如钟。 “是,王爷!”卫士们齐声应道。 “邢谅,带队回霄骑营。”他套上中衣,毫不在意地将长巾一抛。 “是!”其中一名英挺护卫沉声应道。 待那百名卫士退下后,伫立在原地的凤尔霄浓眉微微纠结,愁眉苦脸地望着天空,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真糟糕。 都过了好几天,就是遍寻不着她。 这皇宫里所有的宫女几乎都被他叫到面前来瞪过了,可是不管高矮胖瘦、丑的美的,就是没有一个是她。 害他连向她真心赔个罪,诚恳地解个释,都没个机会。 “可她到底为什么要生气?”他浓眉紧皱,却还是一头雾水。 侍女们说他是伤着人家的心了,因为他拿她当挡箭牌;可是他明明跟她说得很清楚,请她串通着演一出戏,她明知这是一出戏,有什么可生气的呢? 侍女们又说他不懂女人,因为女人的心是很脆弱的;可是他偏偏觉得女人就是爱胡思乱想,成日以找男人麻烦为乐。 他还以为她不像一般庸俗爱闹脾气的女人,还以为她是世故又潇洒的──“可恶,就算生我的气,找我吼一顿或是动手打我一顿也好啊,为什么要这样不声不响地不告而别?”他说着说着,火大了起来。“不是说拿本王当朋友看待吗?这样算什么?” 不行,就算上天入地,他也要把她找出来,问个清楚明白! 御花园里百花盛放,御宴之上自然也不遑多让。 众佳丽个个装扮得花红柳绿,艳光四射,尤其是各苑苑主,更是将所有最昂贵珍稀璀璨的珠宝全往身上穿戴,好似非将座上的皇帝迷得眼花撩乱、丢魂失魄不可。 双鬓微苍却英武不减当年的凤帝只是环顾众佳丽,言笑晏晏地赐了雄黄酒,和凤后谈笑了几句,随即缓缓起身。 “今日是皇后为汝等所办的家宴,朕在这儿倒显得太过正式了些,众位爱妃也不好恣意轻松用膳,所以朕就不……”凤帝在瞥见众芳中一张清丽如仙的熟悉脸庞时,不禁一怔,眼神里浮起了一丝怀念的暖意。“啊,晶才人,怎地不见妳用酒?是不是不惯雄黄的味?还是让他们给妳换点花酿?” 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皇帝点到名,静静坐在末座的商绿羽身体微僵,随即接触到了四面八方射来的惊异、妒羡、嫉恨的目光,饶是冷情如故,依旧感觉到背部阵阵刺痛。 她在心底暗暗冷笑──若是那些目光是一支又一支的箭,自己背后定是满满插得跟箭猪似的。 “回皇上的话,”她款款起身行礼,眸光低垂。“臣妾近日略有喘嗽之症,正吃着太医的药,怕这雄黄酒与药性相斥,这才斗胆折了圣意。冒犯圣上之处,还请吾皇降罪。” “原来如此,那么太医的药吃得可好?喘嗽好些了吗?”凤帝和蔼可亲地问。 四周嫔妃们不禁倒抽了口气,方才强烈的嫉妒现下已成了“超级”强烈的“疯狂”嫉妒,如果眼神能杀人,商绿羽只怕早已仆尸就地了。 “已好些了。”她眼皮眨也不眨一下地撒着谎,口吻依然平静谦卑。“谢皇上关心慰怀,臣妾不胜惶恐。” 商绿羽在心里冷笑。后宫里,像她这种小小才人,哪里见得着太医院里的太医? 就连受沾毒刀伤的时候,还不是只得自己疗伤,更何况是这无中生有的喘嗽症了。 “妳入宫约莫半年辰光了吧?”凤帝笑问。 她一凛,脸蛋垂得更低。“是。” 皇上为什么今日特意殷殷垂询?难道皇上……今日欲召她侍寝? 就、就是今日了吗? 不知怎地,在神智紧绷、心乱如麻、浑身发冷的当儿,她眼前闪现了凤尔霄咧着嘴、笑得男孩般灿烂的阳刚脸庞,胸口一紧。 她嘴角浮起了一朵苍凉的笑容。 “会下棋吗?”凤帝笑吟吟问道。 她有一剎那的恍神,眨了眨眼睛。“什么?” “哎呀!”庄才人在一旁暗暗惊怒妒愤不已,忍不住捂住小嘴,假意惊呼。“晶才人,皇上在问妳话呢,晶才人怎么能这样失仪于圣驾前呀?” 商绿羽睨了她一眼,冷冷一笑。 “呃,朕只是──” “皇上,婉儿代替晶才人向您赔罪。”庄才人借机将凤帝的注意力引到自个儿身上,圆圆如小鹿的眼儿无辜地眨动着。“晶才人素来心高气傲,若是无心冒犯了您,还请您看在婉儿的小小薄面上,就原谅她一回吧。” 坐于首位之列的花贵嫔啜饮了口茶,抿唇一笑,幸灾乐祸地隔岸观火。 凤后不着痕迹望了皇帝一眼,暗暗摇头。这后宫呀,总是有一些迫不及待冒出头来,还不知自己的行为可笑可叹的“新人”。 “想来庄才人是误会皇上的意思了。”商绿羽不好斗,尤其对象是庄婉儿,但是她可也没兴致被认作是软柿子,所以她漫声道:“皇上生性仁德宽厚,天下万民无不称颂有加,又怎么会是庄才人所以为的那样易怒无常呢?” “噗。”凤后险些笑出来,欣赏地望着这位貌若仙子降世的晶才人。 无怪乎皇上另眼看待啊。 庄才人又惊又气,怀恨地瞪了商绿羽一眼,忙欠身下拜。“皇上,婉儿当然没有那个意思,请皇上息怒,皇上明察啊!” 凤帝笑了,“哈哈哈,朕本就不是个无道昏君,哪有那么多闲气好生?起来,起来。” “谢皇上。”庄才人战战兢兢起身,随即得意地向商绿羽抛去了一个眼神。 瞧,皇上可宠爱她的呢!半点气都舍不得向她生。 商绿羽接触到她炫耀的目光,不禁暗暗冷笑。 审局不明,轻举妄动还沾沾自喜,蠢材一名。 “皇上,”花贵嫔起身举杯,妩媚地望着凤帝。“今逢端午佳节,虽是家宴,可您是君,妾是臣,君臣之礼不可违,无论如何臣妾和列位姊姊妹妹都该向皇上和皇后娘娘礼敬一杯,恭祝吾皇龙体圣安,皇后凤体康健。” “翩翩说得好,来!”凤帝大乐,跟着举杯。“朕和皇后与众爱妃共敬一杯,愿后宫永如今日般互敬互重、融洽合宜如春。干杯!” “谢皇上皇后赐酒……” 花贵嫔娇声软语数句,瞬间轻轻松松便将整个局面扭转过来,大大增益于自己。 商绿羽举杯的同时,不着痕迹地睨了横眼过来的庄才人,低声道:“看见没有?那才算得上是角色!” “我不会放过妳的。”庄才人眼底杀气一闪。 “随妳。” 好不容易长长的内宴终于散了,全场绷紧精神的商绿羽终于得以松了口气。她再无心力,也无兴趣应付脸上布满深深敌意和惧色的罗罗,随口命侍女先行回水晶阁,她独自漫步在广大如迷宫的上林苑幽径之中。 皇上注意到她了。 接下来,该是她使出浑身解数勾引皇上召寝的时候,可她方才还是本能地抗拒、闪避,甚至有一瞬间忘却自己的任务,还暗自庆幸庄婉儿的挑衅和找碴。 可“大人”一定不会放过她的。 商绿羽吁了一口气,神情厌倦地望着绿意盎然的上林苑。 这是个美丽的、尊贵的,却令她喘不过气来的巨大牢笼。 就在此时,一名太监走近,眼看就要与她擦肩而过的当儿,商绿羽丝毫不想耍才人主子的威风,稍稍侧身就要闪避,没料到那名太监却直直挡住她的去路。 “大胆!你想做什么?”她不悦地瞇起眼。 “请小姐暂且莫恼,”太监低声道,“是‘大人’有口信。” “命令来得这么快?”她眼神一冷,忍不住防备地反讽,“‘大人’的消息可真灵通啊!” “奴才只是听命行事,小姐应该知晓的。”太监笑得像只黄鼠狼。“不过‘大人’说了,小姐若再不把握此次机会邀宠于圣上,那么后果如何,小姐自该心知肚明。” “这点,”她暗暗握紧拳头,面上表情平静无波。“不需要你提醒。” 入宫以来,她从未有一刻敢忘。 “‘大人’说,好不容易皇上南巡归来,他没有兴致再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也没耐性再给小姐更多时间。”太监狐假虎威得彻彻底底,姿态可厌极了。“‘大人’精心布局半年之久,今日天时地利人和的最好时机已到,‘大人’要小姐也做好准备!” 商绿羽心下一震,脸色倏然白了。 “皇上醉心围棋,明日午后与开禅大师在清风亭有一场雅约。”太监凑近她身边,低声道:“奴才当值,负责茶水。皇上饮用的茶汤都经侍卫先以银针试过,可奴才已备好无色无味的‘合欢散’,也会在开禅大师的茶水之中下巴豆,届时小姐先隐身于假山内,待开禅大师腹痛离席之后,奴才引开侍卫──” 直至太监说完计划,她的脸色始终未能恢复半点血色。 “小姐可听明白了?”太监语气微带压迫威胁。 “我会到场的。”商绿羽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开口。 “希望小姐倾尽全力,莫让‘大人’失望。” “我从未让他失望过。”她迎视他锐利的目光,面无表情地道:“你可以走了。” “那么,奴才明日午后恭候小姐大驾。”他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随即又恢复成宫内众多貌不惊人、唯唯诺诺的太监模样,朝她行个礼便走了。 伫立在原地的商绿羽神情僵硬,浑身发冷。 半晌后,她倦然地闭了闭双眼,脸上闪过一抹厌世之色。 她痛恨这皇宫,痛恨这些人,痛恨这世上所有的一切……更加痛恨身为傀儡的自己。 而,就是明日午后了。 她得献身给一个年纪足可当她爹的男人,在他身下承恩雨露,还得要曲意迎欢──和乱伦有何不同? 然而更可悲的是,她将犯上的,会是比乱伦更要可怕的滔天大罪。 老天,她真恨自己的身不由己。 商绿羽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左手握着的拳用力之大几乎将细嫩掌心掐出血来,右手则是紧紧攒着胸襟,却止不住从心窝泛起阵阵针刺般的痛楚。 陡地,她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一片发黑,整个人往前栽倒。 在她坠入那迅速包围上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际,彷佛有阵雷声轰轰然在她耳边炸起──那又惊又怒又急的咆哮像是有点熟悉……似曾相识…… 恍惚间,竟令她莫名安心了起来。 第五章 “什么叫作身染奇毒?!” 凤尔霄蒲扇般的巨掌一把将老太医拎起,咆哮怒吼着,暴跳如雷。 “王、王王爷饶命……恕、恕罪……”老太医年纪大了,心脏不好使,险些被他轰然怒气吓得闭过气去。“有话好说……好、好说……” “放你的狗臭屁!”凤尔霄勃然大怒,光凭一只手就将老太医抓在半空中。“上回你不是才诊治过她,还说她只是眼睛日灼受伤而已,不是吗?” “上回微臣只是替小姐看眼,并无号脉……” “当太医可以当得这么没责任感吗?当初看眼睛就不用顺便号脉吗?啊?总之,你今天要是不给本王个交代,本王就让你马上也身染奇毒,是筋断骨折的那一种!” “微、微臣遵旨……王爷请息、息怒……”老太医牙关打战,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哼!”他这才没好气地将老太医一把塞进太师椅内,“坐下!给我说,说得越仔细越好!” “是……是……”老太医惊魂甫定,一张老脸又白又青,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位小姐脉象虚浮湿寒,中幽却燥热出奇──” 凤尔霄没好气的打断他的话,“不是叫你来背医书的,麻烦说点本王听得懂的话!” “是是是……”老太医连忙抹抹汗,点头如捣蒜。“就是小姐身上遭人下了毒,而且这毒不是一般的毒,很是诡异难解,加上毒素已入五脏六腑,怕是多年之疾了。” “你说什么?!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她看起来明明活蹦乱跳的,还会同本王大小声,火气大得很,她──”凤尔霄如遭雷殛,不敢置信地瞪着老太医。 除了看起来苍白些,小手冰冷些,面无表情些之外,她哪里像个中毒之人? 他胸口莫名揪了起来,呼吸有些僵滞。 “小姐恐怕也不知自己身上遭人种下奇毒,否则怎还能平静如常?”老太医一论及擅长的医术领域,登时自信地侃侃而谈起来。“依微臣多年行医经验分析,此毒应是四川唐姥姥精心研发而出的天下第一奇毒──‘冰清玉洁’。” 凤尔霄怔怔地听着,突然回过神,火冒三丈。 “什么莫名其妙的名字?啥见鬼的冰清玉洁,我还欲火焚身咧!”他忍不住怀疑地瞇起眼。“太医,你是不是在耍本王?是不是看本王没读过医书好欺负,所以随口掰一个来诓我的?” “王爷明察,微臣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欺瞒王爷呀!”老太医幸亏是坐在椅子上,否则早被他一记杀气腾腾的白眼惊得腿软。“不过王爷您真乃神人也,怎么会知道这‘冰清玉洁’的姊妹品正唤作‘欲火焚身’?” “开什么玩笑?本王自然也是有脑袋的。”凤尔霄重重哼了一声,不禁洋洋得意起来。“随便猜也猜得中。” 老太医嘴角微微抽搐。还真是有够随便猜,随便中的。 “少拍马屁了,这毒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眸光瞥见静静躺在床上气色惨白的商绿羽,心下没来由的一痛,急急问道:“能解吗?有药吃吗?会死吗?” “此毒刁钻至极,当年唐姥姥只研制一瓶便束之高阁,说是用于人体有干天和──” “有干什么东西?”他浓眉微蹙。“说白话。” “是,是。”老太医尴尬地搓着手。“呃,总之,听说此毒性甜不苦,故能伤人于无形之中,玄妙之处便在于‘冰清玉洁’能让中毒者脸色长保欺霜赛雪、白如冰玉,于女子姿容大有帮助,只是毒平日潜伏于体血之中,状似无恙,然经交合之后,毒性由女传男,化入男子体内便成致命剧毒,三日之后,毒发之时将心脏爆裂而死。” 凤尔霄听得目瞪口呆,半晌后,不禁勃然大怒。 “天杀的!这等下流阴损之毒究竟是谁下在她身上的?是哪个心狠手辣的王八蛋,连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 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下得了手? 老太医瑟缩了下。“这个微臣就不知道了。” 明知霄王爷就是个嗓门大,心眼好,状似凶恶却秉性耿直的热血汉子,可每每威猛的慑人虎威一发,仍旧教人震颤不已。 “那她……也会死吗?”他瞪着老太医,黝黑脸庞发白,沉声问道。 “不。”老太医摇摇头,感慨道:“然而对一个女人而言,以冰清玉洁之身成为毒杀他人的凶器,那是生不如死啊。” 凤尔霄嘴巴嗫嚅了一下,却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床上紧闭双目的清丽女子。 冷艳清奇,一身傲骨,脾气还硬得跟石头没两样的她,怎么会遭遇到这么残酷的事? 他紧紧注视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深刻的研究和不自觉的心疼。 “王爷,微臣觉得事有蹊跷。” 他倏然回眸,目光如闪电的看向老太医。 没错,究竟是谁对她下这样的毒手?又是为了什么目的? 不,他首先该要问的是:她究竟是谁? “知此毒者天下间寥寥无几人,若非昔年微臣曾与唐姥姥夫妇于四川偶遇,把酒言欢,畅论天下各种奇药至毒,在酒酣耳热之下,唐姥姥出示此毒予微臣鉴赏一番,否则微臣恐怕也不知世上竟有此毒物啊!”老太医说着说着,叹了一口气。 “那唐姥姥既是制毒之人,她就必定有解药。”凤尔霄双眸一亮,精神振奋地一击掌。“好,本王立刻让人快马加鞭赶往四川取解药去。” 在此同时,他可以好好地研究如何解开她这个神秘难解人物,背后的种种谜团。 老太医脸色为难,正待开口,原本不省人事的商绿羽呻吟了一声,头在枕上不安地挪动,渐渐有苏醒过来的迹象。 凤尔霄脸上瞬间闪过一抹强烈的释然和喜悦,剎那间浑忘一切,急急扑过去。 “好了好了,妳终于醒了!”他笑了。 商绿羽柳眉微皱,勉强抬起了沉重的眼皮,却在迷离涣散瞳眸逐渐对焦、看清楚眼前那一张充满关切的阳刚英挺脸庞时,猛然一震! 他怎么会在这里?! “等等,”他阻止她挣扎着要起身的势子。“别忙着起来,妳身子还弱,乖乖躺着,好吗?” 她晶润雪白如玉的脸蛋全无血色,只是冷冷地瞪着他,微弱却坚决地道:“让我起来。” “不行。”他浓眉一扬,横霸霸地道,不忘朝老太医使了个眼色。“太医也说不行的,对不对?” “其实倒也不妨……”被凤尔霄一记白眼瞪来,老太医赶紧改口:“对对对,还是该歇着会儿好。呃,微臣先去开几帖养身补血的方子,就不打扰二位了。” 老太医识相地一溜烟走了,幽静的房内只剩下“对峙”的两人。 “瞧,太医也这么说的。”凤尔霄回头对她笑。 那是被逼的吧? “我怎么会在这里?”商绿羽懒得纠正他,闭了闭眼,努力克服那阵可恨的晕眩感。 “妳晕倒了。”他目不转睛地瞅着她,像是一眨眼,她就会像初雪遇见朝阳般融化不见似的。“妳饿不饿?渴不渴?” “我什么都不要……”商绿羽忽然想起一件事,悚然惊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她不能留在这儿,明日午后她还有任务,她必须回水晶阁做好准备! “刚过晌午。妳休息的还不够,脸色白得跟鬼似的,还想去哪里?”他不满地道,大掌强硬地压住了她欲起身的纤弱肩头。“笨蛋,也不想想自己都中──” “中什么?”她皱眉。 他险些脱口而出她中毒的事。 “中……了暑气。”他算反应快,硬生生改口:“还昏倒在我脚边,害本王想不英雄救美都难。现在妳要是不乖乖躺在床上养好身体,待会儿再晕一次,没准儿本王就不救妳了。” “我没要你救我。”她冷冷地道。 “我偏爱救妳,”他扬起一边浓眉。“本王就是要让妳承我的情,欠我的债,怎样?” 她胸口因压抑的怒气而微微起伏,随即克制住。“我什么都不欠你。上次我已经还了,记得吗?” “妳说紫霞那件事?”凤尔霄那张帅气脸庞泛起了一抹心虚之色,讪讪道:“呃,说起来……我欠妳一个道歉。” 她柳眉挑得高高,微带讽刺地看着他。 他堂堂霄王,玉贵金尊之身,岂有向人道歉之理? 尤其道歉的对象是她。她商绿羽不正是个与名妓和侍女同属一流,任人呼之即至,挥之即去的角儿吗? “把妳丢给那个小魔头是我不对,”他清了清喉咙,认命地低声下气道:“下次不会了,本王保证。” 商绿羽一怔,心头莫名苦涩了起来,低声喃喃:“也不会再有下次了。” “什么意思?”他不解地看着她。“妳是指──” “没什意思,也不重要。”她摇了摇头,还是坚决地挣扎起身,咬牙抵御着阵阵袭来的晕眩感,并且闪避他欲相扶的大手。“我该走了。” “走?为什么要走?”凤尔霄一急,嗓门忍不住又大了起来,“人还这么病歪歪的,妳想走到哪里去?” “不劳王爷费心。”她冷着苍白的小脸,低头寻找床架下端的绿色绣鞋。 “我不准妳走。”他浓眉打结,脸色迅速沉了下来。 “为什么?” “因为……妳身子还虚弱着,万一走没两步路又晕了,我岂不是还得再把妳抱进来一回?”虽然他个人是完全不介意再抱身上香香软软,却轻得像没几两重的她啦。 商绿羽双耳没来由的发烫了起来。 “就算我又晕了,王爷大可视若无睹。”她涩涩地道:“总之,小女子死活自负。” 反正过了明日午后,她也就跟行尸走肉没有区别了。 坦白说,就算他之前以“朋友”两字利用了她,刺伤了她的尊严,可总地来说,他还算是这世上她所认识的最率真直接的人了。 是,他是曾经令不轻易信任人的她失望、受伤,但至少他的粗心与无心为她所带来的伤害,却远远逊于其它人加诸在她身上的。 而他对她三番二次的出手相救,更是她这十几年来从未遇过的好事。 到得这最后一刻,她才终于领会过来──这一生苦多乐少分属应当,早该知足;谁教她商绿羽原就是个天生福薄之人? “妳!”他忍不住火大。“非要这么骄傲,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对。”她一昂头,神情寂然而冰冷。 气死他了!他凤尔霄从小到大,从未见过这么硬气、难搞、倨傲又不讨喜的女子。 可偏偏,他就是没法不去理会她,不去心疼她的倔强。 “那么至少告诉我──”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妳到底是谁?” 她纤弱娇躯一震,脸上血色瞬间褪得一乾二净。 别问…… 商绿羽缓缓低下头,心头莫名地苍凉起来。 “妳肯定就住宫里,可妳肯定不是宫女。”他想起几日前自己把皇宫的宫女几乎全看遍了的蠢行,黝黑脸庞不由得微红。“妳究竟是什么人?” 她沉默不语。 “啊,我知道,妳是我父皇为我皇兄择妃,所召入宫来的各家大臣千金之一吗?”他自以为恍然大悟。 对,一定是这样。这就说明了她为什么不是宫女服色打扮,容貌却又如此明艳不可方物、美得不若尘世女子了。 想到这里,他心头没来由的一抽。 像她这样绝色又特殊的女子,有思想有深度的皇兄没理由会不喜欢的。 凤尔霄一想到她极有可能会雀屏中选,成为自己的“皇嫂”,不知怎地,他胸口微微发闷,脸色迅速黯淡了下来。 商绿羽先是讶然地望着他,看着他小男孩般失望落寞的神情时,心儿不禁起了悸动。 明知他跟世上所有臭男人没两样,明知他上次就恶劣地耍弄了她一回,明知他和她根本就不可能成为朋友,可她却依然没法不被他的眼神、心绪,他的笑容与烦恼所深深牵动。 她咬着下唇,眼神不自禁软了下来。 “我不是。”她凝视着他,口吻淡然如故,但那三个字却带给了他大大的安慰和鼓舞。 “真的?”凤尔霄抬起头,眼睛亮了起来。 “对。”在这一剎那,她选择了说谎。“我只是亲友,进宫看热闹的。” 别人会怀疑这样的鬼话,但拥有赤子之心、性格坦率──实则是头脑简单──的他肯定会相信。 “太好了,太好了!”他兴奋得一把握住她的双手。 果然。 “好什么好?”她脸颊泛起隐隐酡红,口气却还是这么不饶人。 “不知道。”他咧嘴傻笑。“反正就是很好就对了。” 商绿羽对他直接的反应和单纯的回答有些啼笑皆非,可是望着快乐的他,她的心头却浮起一股暖暖的、热热的,无以名之的奇异感觉。 “来,药已煎好了,快趁热喝,我喂妳。” 凤尔霄亲自端过烫手的药碗,徐徐地吹凉药汤。 “王爷折煞小女子了,”商绿羽怔怔地看着他,苍白小脸染上一抹红晕,伸手欲接过碗。“我自己来便行。” “不行!”他浓眉一挑,坚持地道:“妳身子还虚弱着,不宜妄动,这种小事就让我来。” “不过是喝碗药罢了,能劳动得了几分气力?”他对她呵护备至的种种行止,惹得她心底满溢着说不出的酸甜惆怅滋味。 她不想承受他的情意,更害怕自己会错认他的情意。 “别跟本王争。”凤尔霄舀起一匙子药汤,送到她唇边。“来,张口。” 她微窘,大感不安。 “不张口,待会儿本王就用灌的啰!”他假意威胁,眼神却很温柔。“灌蛐蛐儿妳瞧见过没有?” 商绿羽一怔,险些失笑,总算及时咬住下唇。“是,真是吓人得很,我怕了王爷了。” “乖。”他满意地咧嘴一笑,“来,吃药。待吃完药之后,我再让人送些好吃的桂花糕、玫瑰松子糕来让妳甜甜口。” “王爷过虑了,”她喝完了整碗药汤之后,才开口淡然道:“我不是小孩子,不怕苦。” 他眼底闪过怜惜之色。“可本王怕妳吃苦。” 她闻言一震,迅速抬眼,怔怔地望着他。 “呃,我的意思是……”凤尔霄一张俊脸忽然红了起来,清了清喉咙才道:“反正霄王宫里美味的甜食糕点多得很,妳爱吃多少就吃多少,别跟本王客气就是了。” 她眼神一黯,自失地蹙起眉心。 是啊,她可不正是错听了、误会了吗? “谢王爷。”深吸一口气,商绿羽的心再次冷硬了起来,口吻淡然无波。 凤尔霄眨了眨眼睛,有些疑惑。 是他想太多了还是怎地?怎么觉得她好像又变得飘忽疏离遥远了起来? 他抓抓脸颊,闷闷不解。 日头偏西,天色已近黄昏。 真个是尘缘相误,无计花间住。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 苦药喝完了,甜糕也吃过了,宁馨的好时光也该结束了。 也许,这也是她生命里最后一个平静的黄昏了。 商绿羽望着窗外西移的阳光,冲动地开口:“王爷,可以请你带我出宫看看今日城外的晚霞吗?” 这是她头一次向人提出请求,也许也是最后一次。 凤尔霄一怔,随即点头,“当然可以啊!” 看着一张小脸瞬间绽放光彩的她,他不禁深深迷惑了。 不过就是去城外看晚霞这么简单的小事,就能够令她这么欢喜,她平常究竟过着什么样的可怕乏味日子啊? 凤尔霄虽想不透,但是就冲着她喜欢的份上,他拍了拍胸膛。“甭说今日了,就算妳日日想看,天天要看,我都带妳去,绝不食言!” 商绿羽怔怔地望着他,眼眶奇异地感到发烫起来。 “只要今天就好。”她压下心湖里涌起的感动,低声道:“谢王爷高义成全。” “跟我客气什么?我们不是朋友吗?呃……我们还是朋友吧?”他突然有些担忧地问。 她望着他,心头酸甜苦涩齐涌而上,不禁勉强一笑。“是,还是朋友。” 他咧嘴一笑,突然想起一事。“对了,到现在我还不知妳叫什么名字,总不能叫妳喂吧?” “我姓商,”她嘴角微微上扬,语气温和,“参商相待的商。” 他毋须知道她的名字,因为过了明晚,她也不再有存在于这世上的理由了。 “真好听的姓,那什么名儿?”他深深凝视着她。 “没有名。”她迎视他炽热的目光,心头悸动。“就是小商。” “小商……”他情不自禁轻轻反复回味,“妳是小商,那妳往后也别叫我王爷,我就是阿霄。” “小商与阿霄?”她挑眉,戏谑道:“听起来像不像两个在街市上卖菜的小贩?” “是比较像两个走鸡斗狗、混迹市井的泼皮吧?”他咧嘴回道。 商绿羽及时咬住下唇,忍住了险险逸出的笑意。 “王爷真风趣。”她哼道。 “是阿霄。”他强调。 “是,”她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阿霄’王爷,您真风趣。” 彷若寒霜乍融,她眼底那抹娇媚之色,令人为之神夺。一瞬间,他竟浑忘了呼吸,忘了心跳──他明亮的黑眸痴痴地望着她,半晌后才回过神,努力抑下阵阵心猿意马,清了清喉咙,道:“那咱们动身吧,我让人给妳备轿。” “骑马好吗?”她脸上笑意消失,带着一丝走投无路的急切。 她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可妳身子弱,怎禁得起颠簸?”况且她身上的奇毒尚未解,万一身子有个什么闪失…… “我很好。”商绿羽望着他,语气稍嫌急迫。“可以骑马吗?” 本以为她这一生再无缘见到宫外的阳光、呼吸到宫外的气息,幸亏天可怜见,他的出现带给她一个再度享受自由时光的最后机会! 所以她不愿再蹉跎了。 凤尔霄注视着她急切的眸光,自然心软。“好,就骑马,但是咱们俩必须共乘一骑。” “我懂得骑马的。”她莹然如玉的脸蛋浮起一抹红晕。 “不成,”他摇着头,“我不放心。” “王爷──” “是阿霄。”他抱臂瞅着她,心意已决。“要嘛就乘轿,否则我带妳骑马,二择一。” 可是两人共乘一骑,那就表示她得坐在他前头,背靠着他的胸……商绿羽脸上红晕漾染得更深了。 不,不行。 她张口欲再争取,他却瞥了眼窗外逐渐西斜的日光。 “喏。”他浓眉微扬,“太阳就要下山了。” 意思是再争论下去,只怕就见不着夕阳西下、彩霞满天的丽景了。 她犹豫了一下,最后只得点点头。“好吧。” 第六章 京城东门外绿郊。 放眼望去尽是绵延不绝的大好青山绿水,几户农家小屋点缀其间,衬着西方五彩缤纷、嫣红奼紫的万丈霞光,偶有点点寒鸦西飞归巢。 晚风习习而来,坐在马背上的商绿羽痴望着这绝艳的漫天晚霞,心底震撼得难以自禁。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的黄昏。 朝后,也该无憾了。 “这里是京郊知名的‘挽霞坡’,从这儿望去的晚霞是最美的。”凤尔霄大掌稳握着缰绳,倾身向前为她指出方向。 商绿羽下意识侧过脸,从闪电策马出宫奔驰到这里,始终紧绷不安的身体好不容易稍稍放松,一听见背后那浑厚男性的嗓音,感觉到那无意间紧贴而来的强壮胸肌,玉背敏感地一僵,又开始心慌意乱、紧张了起来。 一颗心纷纷乱乱,羞羞惶惶,明明就不该悸动,偏又怦然得厉害。 可商绿羽啊商绿羽,今夜之后,妳和他之间的缘分──不管是朋友,或是其它更幽微隐约不能言明的情意,终将一刀两断,灰飞烟灭! 此刻,是最后一次她可以和他这么宁馨温和的说话了。 许是因为这样,一直以来,惯常冷情压抑自我的商绿羽,在这一刻突然再也不想隐藏所有的心绪和感觉了。 “告诉我,你父皇是个好皇帝吗?”她冲口问道。 “是!”凤尔霄一愣,随即正色道:“我父皇自然是个好皇帝。他老人家关心贫苦,爱惜百姓,既要忧谷贱伤农,又要怕谷贵伤民,对于民疾民伤,无不处处在心。” 她怔怔地注视着他。 “在他老人家的治理之下,国富民强,丰衣足食,四海升平,这些都不是华丽不实的虚言妄词,而是铁浇的事实,铜打的江山;所以我可以骄傲地说,我父皇是难得一见的好君王。” 她依然默然。 他蓦地警觉。“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嘴角扬起一丝飘忽的笑。“我只是好奇罢了。” 凤尔霄有些疑惑纳闷,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那妳爹呢?” 商绿羽陡地一震。 “妳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兴致浓厚地追问:“他也像妳这么……外冷内热吗?” “我爹……”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从小到大,我从未见他笑过。” “原来是他带给妳这种不良习惯的。”他打趣道。 她嘴角微微牵动。 “那妳娘肯定很慈祥。”他想当然耳地笑道,“不都说严父慈母吗?” “我娘是个温柔却懦弱的女子,她……”一向喜爱活在自己的悲剧里,远胜过喜爱她的夫婿和女儿。 “她怎么样?” “她……”商绿羽喉头发紧,随即硬生生改口:“是知名的大美人,容貌更胜我三分。” 他摇头,“我不信。” 她愕然地望着他,“你不信?” “我没有轻视伯母的意思,只是我很难相信这世上还有长得比妳更美的女子。”他老实地道,“本王是真心这么觉得的。” 商绿羽睁大眼,瞪着一脸真诚坦率无欺的他……好半天后,双颊悄悄涌起了娇红如醉的霞色。 简直比晚霞还要动人…… 他一时看呆了。 “瞧不出王爷原来也这么擅长油嘴滑舌。”可她的心窝却因为他的话,变得出奇地暖,出奇地甜。 “本王从不打诳语。”他抬头挺胸,理直气壮。“说一句,是一句!” “但是王爷这次可真错了,”她唇畔闪过一丝笑意。“我娘国色天香,艳冠绝伦,当年还受誉为江南第一美人;就算如今年华老去,仍旧不减其色。” “那令尊该是打败了众多敌手,这才抱得美人归的吧?”他摩挲着下巴,不禁遥想当年盛况。 “我爹……”她眼底笑意瞬间消失了。 商绿羽想起入宫前,娘亲哭得梨花带雨地向她诉说当年事…… 字字句句,惊心动魄,胆战气寒。 饶是凤尔霄粗枝大叶,仍旧感觉到每每提及“爹”这个话题时,她神情便有些异常。 “我是不是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他难得敏锐地盯着她,“或是提了什么不该提的人?” “没有。”她答得有些急促,勉强一笑。“我爹和寻常人家的爹没什么两样,就是个高高在上,不苟言笑的一家之主。” “那为什么我总觉得妳非常不喜欢他?” 商绿羽瞪着他,一时气结。“王爷,你可以再婉转一点啊。” “那就是叫我虚伪了?”他浓眉一扬,洋洋自得道:“那怎么行?本王这一生光明磊落,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是明刀明枪明着来,从不屑迂回婉转耍阴招──” “是是是,”她没好气地截口道,“像我们这等无知小女子自然是比不得您这样的昂藏大丈夫。” “倒也不是这么说的,”他咧嘴一笑。“人是各有所长嘛。” 这句话是这么用的吗? 她真是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该说他是大智若愚,还是纯粹就是头脑简单? 但是她真的很羡慕他,不必面对这么多生命中的莫可奈何。 商绿羽凝视着他,突然害怕了起来。 万一他知道她即将伤害他最亲近的人,并且会因此毁灭他原本幸福的世界,那么他…… 她再也不敢往下想。 商绿羽被霞光映得微微绯红的脸蛋,突然变得惨白了。 “王爷,日已落,”她压下心里的冰冷与凄怆,毅然道:“我们该回宫了。” “妳现在就想回宫了吗?” “不是‘想’,而是我‘必须’回宫了。”她苍凉一笑。 “可京城里夜晚的市集热闹极了,我以为妳有兴致去瞧瞧。” 他不想这么快就带她回宫,他想带她去尝遍各种好吃的东西,看各式有趣的玩意儿,甚至买些漂亮的发簪送给她。 她一定会喜欢的! 凤尔霄脸颊微微泛红,心下难抑阵阵兴奋感。 “多谢王爷。”她眼底闪过一丝脆弱的想望,随即又复黯淡而逝。“我很想,但我不能。” “怕妳爹娘生气吗?”他自告奋勇道:“他们现下住哪一处宫阁?本王可以亲自去问他们──” “不,他们不在宫里。”她急急开口,“他们……也不住在京城。” “那……” “王爷,我真的该回去了,否则我……我妹妹会着急的。”她勉强挤出一抹笑。“她是宫里的才人,我不想她为难。” “妳妹妹是宫里的才人?”他把握机会的追问,“哪一苑?哪一位?那么妳这些日子便是和她同住的吗?” 问清楚,他朝后就不怕再找不着她了。 商绿羽被问得连连招架不住,脑中一片空白,只得使出自己最拿手的那一套──“这与王爷无关。”她脸色一冷。 “又来了,又开始拒我于千里之外,难道妳非得让我这样热脸贴妳的冷屁股不可吗?”他忍不住有些气急败坏。 “王爷是金贵之身,言谈请自重。”她脸颊一热,随即正色回道。 “妳、妳……真是气死我了!”凤尔霄被她搞得一口火气生生堵在胸口,发不出也吞不下。“我从没见过像妳这么难搞的家伙!妳是人,一个温暖的、活生生的、会哭会笑的人,而不是一座冰山,又忘了吗?” “我没忘。”她心一痛,疾声道:“你要说我是人也好,是冰也罢,可我就是我,自始至终就是个最无情无义、冷情淡薄又缺心少肺的女人,根本不值得王爷为我费心生气。” “妳才不是!” “难道王爷比我还了解我自己吗?”她冷笑。 他一张俊朗脸庞气得涨红。“妳明明就不是那样的人,为什么老是要把自己说得那么不堪?” “王爷也太一相情愿了。”她嗤之以鼻,蓄意惹恼他。“就这么想把我当成那种温柔婉约、幽娴贞静的好女子,难不成你喜欢上我了?” “我──”他顿时愣住了。 商绿羽眼底掠过一丝温柔的悲伤,却是快得一闪即逝,丝毫未能令人察觉得出。 “倘若王爷真有此意,那么小女子只能说您是明珠暗投,糟蹋了。”她努力抑下胸口阵阵灼热绞拧的痛苦,眼神冰冷轻蔑至极。“因为我对王爷您一点意思也没有。” “妳……”凤尔霄连番遭受沉重打击,素来笑容长驻的脸庞沉了下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冷冷地盯着他,揶揄地反问。 “为什么妳总是要这样冷漠无情的说话?”他胸膛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着。“说这样的话,妳自己心里真的好受吗?” 她鼻头一酸,立时硬生生忍住了。“当然好受,怎么不好受?” “妳──” “王爷何必气得脸红脖子粗?难不成您真的喜欢我?”她嗤笑一声。“像我这样的货色,满大街上都是,简直不值三文钱!” “不准这样说妳自己!”他火大。 “我爱怎么说就怎么──” 商绿羽未完的话消失在他低头狠狠封住她小嘴的动作里。 老天…… 她瞬间错愕呆住,恍惚地睁大冰晶眸儿,吓得全然无法动弹。 凤尔霄起初因怒气而冲动的堵住她的唇,就是不愿她再说出任何一个诋毁轻侮自己的字眼,可是直到他热烫的男性薄唇熨贴紧压在她软嫩幽香的唇瓣上,他整个人瞬间像被响雷打中了。 老天,她好香、好软……根本就不是寒冰雕就的! 他下意识尝着、舔着、吸吮着她丰润柔软的樱唇,忘我地沉醉在她甜如梅花酿、香如桂花糕的美好气息里。 “唔……”商绿羽冰冷防备的铠甲外衣,完全抵御不了他那挟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袭来的热浪,只一剎那,便遭那放肆霸道却全心全意的炽热灼吻给生生攻占、催眠、融化了。 他好热、好暖,灼烈得像太阳,她冰寒已久的内心瑟瑟抖动着,因陌生的情欲和慌乱的羞涩,更因他充满渴求和热情大胆的吮吻碰触,让她生平首次感觉到自己是真真实实地活着,她不再感觉到清冷孤独……形单影只。 ──他是要她的。 那种被拥有、被渴求──并且对象是他──的感觉深深撼动、迷乱,也灌醉了她。 商绿羽颤抖的双手攀附着他强壮的颈项,喘息着,不知羞地娇吟着。 天,她想要这个男人! 就算只有一个吻,一次拥抱,一瞬间的温暖也好。 她热切的回应令凤尔霄浑然忘却了理智,忘却了“发乎情,止乎礼”那句老话,更忘却了此刻自己嘴唇狂野地霸占着人家的小嘴,大手紧箍住人家的柳腰,完全就是只活生生的大野狼变身…… 可去他的理智! 就算只有一次机会,就算此番过后将沦入万劫不复之境,他也要忘情地沉浸在这美好甜醉得令人失了魂魄的一刻──抵死地、缠绵地一吻。 他俩气息交错,直到胯下骏马不安地昂首嘶鸣、脚下踢动着,乍然震醒了他们俩。 商绿羽率先回过神来,呼吸急促喘息着,脸儿娇红,嘴唇湿润微肿…… 老天!不──她、她刚刚做了什么? 凤尔霄黑眸里毫不掩饰热切的赤裸欲望,伟岸胸膛剧烈起伏着,目光灼热痴痴地盯着她。 她惊慌地猛然推开他,身子却一个失势往后跌仰去。“啊──” “当心!”他心下一惊,铁臂迅速一勾,将她揽回怀里紧紧压靠着,紧张地问:“吓着妳了没有?” 商绿羽余悸犹存地靠在他胸前,“我……没……” “对不起,是我没留神,没保护好妳。”他深深自责。 她心头一热,随即鼻酸,有股泫然欲泣的冲动。 “我不值得……”她嗓音虚弱的飘散在晚风里。 他没听清楚。“什么?怎么了?” 她凄楚地闭上眼──我不值得你的爱护和怜惜。 “小商?”凤尔霄以为她惧意犹在,眼神柔软若水,轻声安慰道:“别怕,有我呢,我绝对不会让妳摔马,也绝对不会让妳再受到任何伤害的,相信我。” 她心儿一颤,眼眶热了起来。 不! 商绿羽深深吸了一口气,坚定地挣离他的环拥,腰杆僵硬得直挺挺,然后──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凤尔霄一时不及反应,或说做梦也没料到,被掴得偏过头去,右颊一阵热辣剧痛起来。 “小商,妳……”他呆住了。 “我不想跟个下流的混蛋王爷纠缠不清。”她冷冷地道,“我要回宫。” “下流?混蛋王爷?”他僵住了。“纠缠不清?” 见她面若寒霜地瞪着自己,凤尔霄渐渐会过意来,原来她真是在骂他。 “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他双眸盛满受伤之色。“究竟哪一种面貌才是真正的妳?” 为什么可以翻脸比翻书还快?为什么要说这么尖锐残忍伤人的话? 就算他真的喜欢上她,就算他方才不该唐突冒犯她,就算……天杀的! 就算真是这样,真被她说对了,可她也无权这样侮辱他的感觉和他的心意,尤其这火辣辣的一巴掌,更是掴得他无比屈辱! 商绿羽清楚察觉到他的愤怒、震惊和受伤。 就厌恶她吧! 越讨厌越好,最好把她当成一个缺心少肺的冷血动物,一个不值得他去珍惜、亲近的轻贱女子! 这样,她才能稍稍安心地去犯下滔天大罪。 然后……他也才会心安理得地恨她。 好半晌后,凤尔霄终于开口。 “好,就回宫。如妳所愿。”他面无表情,声音毫无情绪起伏。 商绿羽苦撑着的冷漠面具,在这一刻几乎碎裂开来。 最后,她故作倨傲冷漠地一昂首,直视前方,不发一语。 盯视着她后脑那乌黑如丝的美丽发髻,她雪白美好的玉颈,她骄傲挺直的纤背,他的眼神充满复杂、不解、受伤与愤怒,但是没有再说任何一句话,只是一拉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驾!” 在低低斥喝声中,骏马撒蹄四飞,掉头往皇宫方向奔驰。 回宫后,夜幕已降。 天与地,在她眼前逐渐走入暗黑…… 当马儿载着他俩回到霄王宫殿大门时,凤尔霄利落地翻身下马,再伸手搀她下马,随即迅速缩回,彷佛不愿再与她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碰触或纠缠。 商绿羽没有忽略他这下意识的动作,心下微微一抽,眼眶发烫,嘴角却浮起一抹淡淡的嘲讽微笑。 这不就是她想要的结果吗? “王爷,小女子告退。”她冷淡地欠身为礼。 守在宫门的护卫和闻讯前来服侍的侍女们不禁一怔,齐齐望向脸色铁青的主子。 王爷好不容易找到了人,会轻易再让她离去吗? 凤尔霄脸色紧绷,闭上了眼,负着手背过身去。 他不愿她走,可是更不愿开口求她留下。方才被她冷言冷语所刺伤,被她那一记掌掴划破的自尊还隐隐作痛着,尤其受伤的还不只他的男儿尊严。 “王爷?”侍女们迟疑地问。 商绿羽眼底闪过一抹悲伤,随即转身,淡绿色身影渐渐在晚风中消失。 “王爷,小姐她真走了。”侍女急了,不明白为什么主子这么无动于衷。 凤尔霄背脊僵挺得笔直,始终没有回头。 第二天。 在清晨如晓的阳光下,商绿羽不扫蛾眉、未点朱唇的清艳脸庞显得格外苍白。 自昨夜回来后,她一宿未眠。 十几年来的喜怒哀乐,爱恨悲苦一幕幕在眼前流转而过。 那张冰冷的脸庞总是居高临下地盯着她,双眸里燃烧着厌恶的熊熊火焰──这是妳亏欠我的,听见没有?是妳!都是妳! 另一张哀伤柔弱的脸孔却是泪流满面,苦苦乞求──原谅我……妳要原谅我……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麻木地瞪着铜镜中的自己,苍白的神情,熟悉的容颜,所有的倔强和倨傲全破碎飞散在无情的现实里。 事到如今,她还能期盼什么?坚持什么?等待什么? 她的命运在出生的那一天就已预告着悲剧,不管她再怎么想要挣脱、逃离,也是徒劳无功。 除非她自私、任性得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顾……可是她能吗?她做得到吗? 幸而,昨日她也总算是恣情任性一回了。 在那一刻,她尝到了他阳刚的男子气息,尝到了被一双强壮臂弯紧紧拥着的幸福滋味,还有,尝到了与相互倾心喜欢的人亲吻的美妙感觉。 足够了。 她这一生,已不再残缺有憾。 “主子。” 商绿羽神色微动,缓缓回过头。 “主子,奴婢伺候您梳洗了。”罗罗犹豫地走近她,手里捧着盛着清水的金盆,脸上依旧带着防备与战兢。 “妳恨我吗?”商绿羽注视着她,突然问。 罗罗警觉地倒退一步,脸上来不及掩住心底真正的想法。“主子,妳想做什么?” “不用怕,我没打算再赏妳一巴掌。”她嘲弄地一笑,“我只是想知道,妳恨不恨我?” 罗罗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沉默以对。 怎么不恨? 身为奴婢已是卑微弱小的命运,不幸分配到这么难伺候的主子,一片忠心却被当成驴肝肺,教她怎么可能不痛恨眼前这个冷艳高傲、自以为是的主子? “是恨我的就好。”商绿羽低不可闻地喃喃,随即扬声冷喝道:“妳滚!打从今儿起,不准妳再踏入我水晶阁一步!” 罗罗惊吓得一盆水都弄翻了,小脸惨白地看着她。“主、主子,奴婢又做错了什么?奴婢刚刚什么都……都没说啊!” “我就是瞧妳不顺眼。”她冷哼一声,厉声道:“笨手笨脚,成日只会惹我生气!妳去跟内务楼的戚公公说我不要妳了,让他明儿改派别的奴婢来伺候我!” “主子……妳、妳怎么能这样对奴婢?”罗罗又惊又怕又恨,忍不住被吓哭了。 奴婢惹主子嫌,还惨遭撤换,按宫律回内务楼是要被狠狠责打十板子的呀! “妳这是在质疑我吗?”商绿羽一拍妆台,正在哽咽的侍女登时害怕得噤声,连哭都不敢哭了。 “奴、奴婢……不……不敢……” “别再让我说第二遍,”她脸色一沉,“滚!” 罗罗哭哭啼啼、踉踉跄跄地去了,房里再度恢复清冷如冰的死寂。 商绿羽静静坐在椅上,良久,才微微牵动嘴角。 “都走吧,走了,就不必跟着陪葬。” 而下一个,就该是朱大娘了。 她缓慢地打散一头长发,缓缓梳着,然后以一柄碧绿的翡翠簪子绾起,露出小巧莹白的脸蛋。 这柄簪子被交代了一定要在这一天簪于发上。 她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知道为什么。 就在此时,一个娇小秀丽的身形无声地伫立在她背后。 商绿羽抬起纤纤素手,优雅地为自己戴上一对剔透碧绿的小小耳珰,平静地开口:“妳来了。” “我来了。”庄才人冷冷地看着她。 商绿羽打开一只小玉盒,一股淡淡如冰似麝的幽香飘漾开来,里头盛的是寒梅珍珠冰肌粉,她以指沾起少许粉,在颊边轻轻揉开来。 “别以为我不知道,今天妳就要去伺候皇上了。”庄才人瞇起双眼,语气里有着明显的妒意。 “妳自然是知道的。”她边说边继续装扮。 “告诉妳,别以为这样就可以赢过我。”庄才人微微咬牙,杏眼盛满了嫉妒和怒气,以及一丝痛苦。“总有一天,我会靠自己的实力证明我才是最了不起的,这个才人的头衔是我挣回来的,不像妳──” “才人很了不起吗?”商绿羽终于回头,平静地问。 庄才人脸一阵红一阵白,误会了她的意思。“是,才人是没什么了不起,可是我一定会一步步踩上去,晋为嫔、封为昭仪,甚至是贵妃……” “这真是妳想要的吗?”商绿羽悲哀地看着她,“如果不是为了赌一口气,为了和我争这个风头,妳会愿意以身服侍一个年纪足以当爹的男人,并且还要在这后宫里日日提心吊胆,唯恐遭人嫉妒被人暗算?” “我不知道妳在说什么!”庄才人冷笑,“我只恨我没能成功解决掉妳──” “妳就这么恨我?”商绿羽苦涩地问,“恨到不惜一次又一次毒杀我?” “对!”庄才人抬高头,秀丽小脸满是深深的怨毒。“我只恨我前几次都失手。” “为什么?” “妳知道为什么。” 商绿羽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染上悲伤之色。“是,我知道为什么。但是何必呢?妳认为我和我娘走到今日这个地步……真的快乐吗?” “至少妳们母女不必长年分离,彼此生死不知!”庄才人怨恨地盯着她。“而且妳们有‘他’,在府中还有地位。” “什么地位?”她嗤地笑了,脸上却毫无欢容。“屁地位,虚的,空的,冷的,像用上好紫檀打造的两具坚固棺木,谁爱躺谁躺去;难道,妳们母女喜欢的是这样的‘位置’吗?” “我不相信妳!”庄才人眸里掠过一丝迟疑,随即恨恨喊道:“妳占尽一切优势和便宜,自然可以在这儿大唱高调。” “随便妳。”商绿羽深深吸了一口气,美丽容颜上的倦世之色更深了。“但是我不想跟妳斗了。” “妳这算什么?是瞧不起我的意思吗?”庄才人随即恼羞成怒,声音尖刻喊道:“妳知道我最恨妳的是什么吗?就是妳从来没拿我当对手看待,在妳眼里,我只不过是──” “我妹妹。”商绿羽直直地注视着她,语气苍凉。“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姊妹,只不过这十几年来,我们都忘了。” 庄才人一震,踉跄后退了两步,脸上迅速闪过一抹不知是悲是喜、是怒是恨的神色。 “不……”她颤抖地低嚷,“不是……我不是妳的……妳的……” “没错,妳不是。”她同意道。 庄才人一呆。 “妳走出这扇门后,就这样告诉自己,一辈子都要记得。”商绿羽紧紧盯着她,口吻严厉。“妳不是我的妹妹,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妳为什么……” “妳可以走了。”商绿羽迅速截住她的话,冷冷道:“在离开前,我劝妳不妨绕到后头的小厨房,我的厨娘非经召唤不得到前厅来,但妳可以去。” “妳这是什么意思?”庄才人瞪着她。 “我言尽于此。”她长长吁了一口气,伸手拿起那盒香气沁人的冰肌粉,继续妆点自己。 庄才人脸色乍喜还惊疑,又带着三分迟疑。 “那盒子粉……”她欲言又止。 “‘大人’送的。”商绿羽淡淡地道,“不过妳别多心,他送,只不过因为我是他的武器。” “我是说它……”庄才人咬着下唇,吞吞吐吐。 商绿羽转过头,再不理会她。 片刻后,再回首看去,庄才人果然已不在原地。 她脸上浮起一抹似悲似喜的微笑。 第七章 霄王宫凤尔霄坐在高耸的皇宫飞檐之上,不畏正午艳阳高照,居高临下地眺望着大半个皇宫西翼,只是宽阔伟岸的背影却有说不出的寂寥。 为什么要跟个呆子似地坐在屋顶上晒太阳? 为什么不出去骑马放鹰? 为什么不去找皇兄说说笑,背背书也好? 为什么…… 他知道为什么。 因为他脑海里回荡的都是那张孤清冷艳的小脸,因为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见她绝艳苍凉的微笑和冰冷无情的眼神,感觉到她唇瓣的柔软甜蜜,因为──因为他就是不能不去想她。 他愤慨地捶了下身下的屋瓦,忿忿然地抱臂,自己跟自己大生闷气。 “我这究竟是怎么了?”凤尔霄疑惑地自问。“不过同样两颗眼睛一管鼻子一个嘴巴,就算长得比我生平见过的其它女子还美,可这世上的美女多如牛毛,我也从来没动心过,为什么偏偏对她念念不忘?” 可恶!他到底在干什么? 充其量不过是个有数面之缘的女子,而且大部分时间她对他都是冷冰冰,剩下的时候他们俩都忙着吵架,还吵得凶的咧! 然后,昨儿他深深吻了她,她也狠狠掴了他。 “那我到底是喜欢她什么?”他自言自语,满心纳闷。“难道本王有被虐症?天生欠人骂?” 要不,为什么连被她骂的时候,他都觉得特别来劲儿? 只除了……她那一记巴掌和那一番无情的咄斥。 昨天她真的大大地伤了他的心……凤尔霄脸色黯淡了下来。 “完了……”他忍不住呻吟。“她莫不是本王的命中克星吧?” 不,不会的,他凤尔霄顶天立地一男儿,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被这么一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担的小女子给拿住? 虽然那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担”的纤弱绿衫女郎总是令他心悸难抑、不能自已。 就像刚刚自他眼皮子底下掠过的那一抹绿色衣角,就眼熟得令他心跳──咦? “小商?!”他揉了揉眼睛,倏然睁大。 该不会是眼花了吧? 可距离虽远,兼有柳荫花影掩映,但以他平时百步穿杨的好功力和好眼力,决计不会看错的! “她要去哪里?”凤尔霄连忙站起身,迷惑地远望着那抹绿色衣裳。 左胸口又开始不争气地心跳如擂鼓,他本想一跃而下,速速赶到她身边,可是心念乍现,他那受伤至深的男儿尊严立刻跳出来悬崖勒马。 “凤尔霄!你还是不是男人?有点骨气行吗?”他咬牙切齿的咒骂自己,“昨天人家都说得那么直接了,她对你一点意思也没有,你这样死皮赖脸纠纠缠缠的,又算什么?” 想他凤尔霄,可是个爱国爱民的大好男儿、有用之躯,怎么能像个急色鬼、窝囊废似的教人瞧不起? 思及此,他硬生生抑下满心热血澎湃的冲动,盘腿一坐,闭上双眼,自顾自地吹着猎猎大风。 不管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 在阴凉如秋的假山内,商绿羽只着一抹翠绿色抹胸绣花肚兜,未着中衣,外头罩着一件宽松的淡绿色雪纺袍子,以一条金缕带子轻束柳腰,浑身紧绷地伫立着,等待信号。 此番刻意妩媚轻佻的衣着打扮,为的就是想引起饮下“合欢散”的皇帝更加“性致”浓厚。 外头不时响起皇帝爽朗的笑声,偶尔穿杂着另一个清雅的苍老男声;他们下棋下得并不专心,毫无厮杀意味,反倒像是以棋会友,边下边聊天。 她隐约可听见皇上和那位大师藉棋道谈经国之道,她可以感觉得出皇上盛治天下的仁德之心。 “商绿羽,妳真的要这么做吗?”她喃喃问着自己。 为了完成任务,不惜毒害英明君王,为了一己之私,置天下万民福祉于不顾。 她承认自己并不是一个好人,也没兴致当圣人,或是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但她至少还懂得分辨何谓大是与大非。 他老人家关心贫苦,爱惜百姓,既要忧谷贱伤农,又要怕谷贵伤民,对于民疾民伤,无不处处在心。 在他老人家的治理之下,国富民强,丰衣足食,四海升平,这些都不是华丽不实的虚言妄词,而是铁浇的事实,铜打的江山…… 凤尔霄那番慷慨激昂、深感与有荣焉的话回荡在她脑海。 一想到他那张热情爽朗的带笑脸庞,她的心口重重一绞,一口气几乎喘不过来。 他一定会恨透了她,一定会…… 商绿羽,妳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冷血动物! “小姐?” 太监压低声音在洞口轻唤,持着拂尘的手微微颤抖着,显然也紧张至极。 她回过神,脸色一凛。 “时候到了。” 商绿羽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迈开僵麻的脚步,跨出假山洞口。 她觉得自己浑身血液似已凝结成冰,为何她还没有被午后炽热的阳光晒融成一摊血水? “臣妾晶才人,”她走近虽略感诧异,笑容却依旧慈蔼和气的凤帝,僵硬着身子屈身行礼。“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是妳呀。”凤帝笑了,亲切地摆摆手。“来来来,坐下说话。” “是。”她低垂眸光,迅速睨了四周。 果然,人都被支使开了。 她暗暗冷笑。就连那名太监也溜得飞快,深恐留在原地遭大祸吗? 也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入宫这半年来,吃的住的可还习惯?”凤帝非但没有质疑她为何出现在这里,反而笑吟吟地像个慈祥的长者般关怀道。 商绿羽一愣,反倒不知该如何反应才是。 那太监不是已在茶水中下了“合欢散”吗?为什么皇上到现在还没有丝毫异状? “晶才人,想什么呢?”凤帝好奇地笑问。 她忙收摄心神,轻声道:“谢皇上关心,一切都好。” “很好很好。”凤帝一笑,吸了吸鼻子,迷惑地四处张望。“咦?什么味这般香?” 商绿羽随即恍然,是她脸上搽的寒梅珍珠冰肌粉的香气。 “回皇上,许是臣妾身上‘天生’带来的寒梅香……”她照着“大人”交代的,一字一句重复。 “朕觉得这香气好熟悉,好怀念啊。”凤帝吁了一口气,眼神温柔了起来,“妳可知朕为何会封妳为才人,却从不召寝于妳吗?” “臣妾不知。”她心一震,惊疑道:“许是臣妾入不得皇上的眼,这才未能得蒙圣眷。” “不是这样的。”他怀念地笑笑,“当初选秀之时,朕一见绘有妳容貌的画轴便大感惊异,因为妳的模样像极了朕十多年前游江南时邂逅的一名清丽女子,她闺名唤晶媚,笑起来美得像梅花初绽。” 她内心震动,猛然抬头。 皇上还记得她娘? “她身上那抹特殊如冰晶似雪梅的清香气息,也和妳身上的香气极相似……”凤帝的眼神因美好的记忆而变得柔和。“当年朕与她有缘相遇,可惜却无缘相守。因她自小订了亲,且夫家不日便要前往迎娶,朕就算再喜欢她,身为一国之君又如何能夺百姓之妻呢?” 她直直地盯着凤帝有一丝忧伤感怀的笑容,心下揪成一团。 娘,皇上记得您,他并没有忘了您……就跟您也从未遗忘他一样。 商绿羽不知该替娘欢喜还是心酸好,却是喉头紧缩,一句话也说不出。 “照理说,朕该将当年那缕旧情新植于妳身上,”凤帝看着她,眼底闪动着一丝笑意。“可朕总觉得,倘若当年朕与晶媚情缘得以开花结果,我俩所出之女,恐怕也约莫妳这么大了。” 商绿羽心一动,不知怎地,鼻头莫名酸了起来。 她岂有这等天大福分? “而且妳又长得与晶媚那般相似,简直是一个模子造出来的,若说妳是晶媚的女儿,朕定深信不疑。”凤帝扬唇微笑。“待妳到朕这年纪就会知道,人哪,实在不得不感叹这缘分命运的种种奇妙巧合之处啊!” 不是巧合,世上根本没有巧合的事! 商绿羽心下又苦又涩,又惊疑又感伤,最后才勉强挤出轻柔甜软的声音。“这就证明了妾身与皇上有天订良缘哪。” “傻丫头,朕方才不是说了,朕是拿妳当作与昔日恋人无缘所出的女儿,自然难以将妳视若妃嫔那般召寝。”凤帝笑了出来,抬起手揉了揉她的头。“若非宫制不宜,朕还真想收妳为义女呢。” 凤帝温暖的大手,疼爱的碰触,就像她梦中曾希冀过、却从未发生过的……一个父亲宠爱怜惜地摸摸女儿头的情景。 瞬间泪水夺眶而出,她的身子颤动着,几乎无法自抑。 别,别这么做! “朕今日这番话,可解了妳心头疑惑?”凤帝对她微笑,慈祥地道:“朕知道秀女入宫,便是想要能受圣宠,为娘家光耀门楣;可朕在对待妳的这件事上,确有私心。若论理是朕亏待辜负了妳,所以朕答应妳,将来定会在名位上对妳有所补偿,也让妳能对家中交代。” 商绿羽呆住了。 那、那是什么意思…… “傻子,朕岂会看不出妳对朕亦是无心,还巴不得离朕越远越好?”凤帝忍不住朗声大笑,再度拍拍她的头。“妳尽管放一百二十万个心吧,朕说过,往后还是会让妳在名义上由才人晋贵嫔、昭仪而后妃,可朕朝后犹会私下拿妳当义女那般看待──” 话尚未说完,凤帝突然一口气呛住,脸庞涨得血红。 “皇上?皇上,您怎么了?”她悚然大惊,慌忙相扶。 “朕胸闷得紧……好似有万箭钻刺……” 商绿羽又惊又急,紧紧扶握住他。“皇上──” “妳……别、别怕……许是朕的老毛病心悸……症……只要……传太……太医……”凤帝逐渐瘫软倒地,本能地抓攀住她的手想撑住身子,却没料到她宽松的外衫却在慌乱间被一扯滑下,露出大半个光裸莹白肩头。 他猛烈呛咳了起来,全身抽搐,嘴角溢出一缕腥红鲜血…… “皇上!”商绿羽大惊失色,想也不想抱住他,放声大喊:“来人!救命啊!快来救皇──” “发生什么事了?”突地,浑厚熟悉的男声震惊的响起。“老天!” 凤尔霄不敢置信地瞪着这一切,脑中一片空白。 她的云鬓微乱,她的衣衫不整,她还紧紧抱着他父皇,而父皇正激烈剧咳着,大口大口地狂吐鲜血! 她跟父皇……父皇跟她……他们两个…… 电光石火间,他脑中像被雷炸醒了般,所有的谜团疑惑和线索终于连结拼凑成图──此毒唤“冰清玉洁”……经交合之后,毒性由女传男,化入男子体内便成致命剧毒……毒发之时,将心脏爆裂而死…… 老太医的话在他耳际回荡着。 可以请你带我出宫看看今日城外的晚霞吗? 她祈盼地看着他,神情脆弱而忧伤的模样彷佛还在眼前。 “父皇!”他一口血气翻腾上涌,猛地冲向前,扬掌将她震飞出去,铁臂一伸,将凤帝护在怀里。“妳竟是刺客!” 原来,她早就蓄意以体内奇毒毒杀父皇?! 他话到最后,已有些颤抖。 商绿羽纤弱身子如断线纸鸢般飞起,然后重重跌落地上。 “我……”她胸口剧痛,肋骨似断,呛咳着咯出血来。“咳咳咳……” “妳怎能这么做?”他目赀欲裂,怒喊道:“妳怎么能?!” 商绿羽作梦也没想过,他眼底熊熊燃烧的恨意对她的杀伤力竟是如此强大。 她以为她不在乎,她以为她承受得住──可是,原来她不能…… “对不起……对不起……”她凄楚地望着他,喃喃道。 她是身不由己…… 不! 不是的,她必须告诉他,她还没做下那逆天恶行,她…… 每喘息一次,胸口传来的剧烈痛楚便撕裂着她的意识,她的视线逐渐模糊,隐隐约约,她像是看见了凤尔霄一把将凤帝抱起,还有许多突然出现的高大人影,然后…… 有人狠狠地抓住了她。 下一刻,她晕厥了过去。 醒来时,她已被囚在不见天日的幽暗地牢里。 胸口的伤让她痛苦得无法喘息,勉力想撑起身子,却发觉自己连动一根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那无边无际的寒冷和痛楚包围笼罩着她,饶是一身傲骨硬气的商绿羽也不禁逸出一丝呻吟。 “痛……” “妳醒了。”凤尔霄静静坐在昏暗之中,声音低沉森冷得令人胆寒。 商绿羽微微一震,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试图凝聚眸光,她想看见他……看清楚他脸上的神情。 好暗,好黑,她什么都看不见。 痛楚猛烈地敲击着她四肢百骸,她舔了舔干燥的唇瓣,努力挤出一句话──“皇上……可……无恙?” “妳怕我父皇不死吗?”他咬牙怒斥。 “不……”她艰难地摇摇头,“不是这样的。” “好教妳死了这番狼子野心,”他冷冷道,“幸亏太医及时让我父皇服下‘冰蟾化毒散’,阻止毒性运行至心脉。” 感谢老天! 商绿羽闭上眼,长长吁出一口气。“那就好。” “好?”他怒视着她,低声咆哮起来,“别以为装模作样假意关心,妳就能逃脱谋刺逆上的滔天大罪!” “我没有。”她轻颤着吸了一口气,随即抬起头看着他,“我没有。虽然那原来是我的任务,但我并没有真的动手……” 凤尔霄盯着她,眼底闪过一抹震惊和痛苦。“妳真的承认……妳的确是来谋害我父皇的?” “是,”她眼眶灼热得厉害,泪水随时威胁着要落下。“我是埋伏在宫里要毒杀皇上的刺客没错。但是,我还没来得及那么做……我甚至不确定,我会不会那么做,所以我也不知道为何皇上竟中了毒?” 最起码她是还来不及动手。 但,她知道他不会相信的。 皇上中毒之时,就只有她在身边,她的嫌疑自然最大,尤其她本就暗蓄不轨之意,如果他晚到一步,或是皇上尚未中毒之际,她可能已献身…… 不,她不愿让他知道这么肮脏可悲的内幕,死也不能! “王爷尽可将我处死以谢天下,以正视听。”她惨然道。 就让他以谋害皇上之刺客的罪名杀了她吧! 至少,那是她唯一自知清白、可以无愧的身分。 他深锁浓眉,“妳别以为本王不会!” 她颤抖地深深吸口气,逼迫自己不去理会胸口几乎撕扯开来的痛楚感,勉强支撑着爬起身,乏力地紧紧靠着湿冷墙角。 “那么,就给我一个痛快。” 随着话声的落下,阴暗地牢里陷入一片静默。 商绿羽自知任务失败,“大人”决计不会留她活口,而她也再无生路。 他就真的那么恨皇上……那么恨她吗? “是谁指使妳的?”长长的沉默后,凤尔霄终于开口。 她神情木然,毫无反应。 “妳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声音里有着深沉难抑的痛苦,悲愤地低咆:“为什么?” 她不语。 “告诉我!”他握紧拳头。 她长长睫毛无力地低垂,掩住了眼底深深的悲哀。 “我父皇还昏迷未醒,待他老人家醒来之后,妳若还是嘴硬不肯说出幕后主使者──”他双眸恨意狂炽。“我一定亲手杀了妳!” 商绿羽默默望着他的方向,低声道:“我……等你。” 那虚弱飘忽的三个字令凤尔霄的心一抽,莫名心痛了起来。 可就因为这一抹该死的心疼,他更加勃然大怒,倏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和狂野气势瞬间压迫着整座牢房──也沉沉地压在她心上。 “妳是对的。”良久后,他瘖痖开口。 她一震,怔怔然地抬起头。 “妳真是一个最无情无义、冷情淡薄,缺心少肺的女人。”他字字句句刺得她鲜血淋漓。“妳说得一点都没错,妳,根本就不值得我喜欢。相较之下,我宁可试着去爱紫霞表妹!” 她瞬间呆掉了! 然后,不若来时那般悄然,盛怒之下的凤尔霄如同一阵旋风狂卷而去。 愤然甩上的那扇沉重牢门,发出轰然巨响,连墙壁也承受不住地扑簌簌落下泥尘。 商绿羽动也未动,苍白的脸庞上,泪水悄悄坠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知道外头是黑夜抑或是白昼,凶恶的狱卒送了几回臭掉的粗饭,她始终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墙角。 他最后离去的那番话,终于彻底地击垮了她。 “这样也好……”她喃喃自语,“我本就是个不值得,也不该被爱上的人。” 他终于可以心安理得的恨她。 她也终于可以从这份注定无望的奢求情感中,得到真正的解脱了。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还是痛得像遭大火焚烧一般? 商绿羽蜷缩在角落里,眼眶灼热依旧,可泪水早已干枯。 沉重僵滞的脑子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能慢慢想起了那一日──她命运彻底覆灭的那一日──的种种诡异离奇之处。 皇上是怎么中的毒? 她并没有动手,而体内“冰清玉洁”之毒也未解,她依然可以感觉到体内那股冰寒之气。 那么究竟是谁下的毒手? 难道是那名太监?不,皇帝出事,首先严查的必定是饮食茶水,他有胆下催情之剂,却没可能冒着被满门抄斩的危险,下手投毒。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喃喃自问,努力凝聚心神,却怎么也无法拨开迷雾,窥知分晓。“难道从头到尾都是‘他’设下的局?‘他’改变心意了,决定要一石二鸟,同时杀了我和皇上──” 这两个“他”最痛恨的人。 她胸口受重创之处依旧剧痛着,她的头更是疼胀欲裂,可是最令她无法忘却的痛苦却是他…… 因为她,那个爱笑的霄王不见了。 他眼底温暖的关怀、笑意和热情,尽数被浇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仇愤敌视和受伤…… “喂喂喂,原来这里头关着的刺客是娇苑里的晶才人耶!”一名狱卒吃惊地嚷嚷了起来。 “是名才人?我的老天呀,既然是皇上的侍妾,怎么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哼!最毒妇人心。听说那名协助下毒的太监已经被抓到了,他口口声声嚷着自己不过是被晶才人央托,在皇上的茶水里下了‘合欢散’。可据太医所验,皇上中毒,最大肇因是那贱人脸上所抹的香粉,里头掺进了曼陀罗花种子──” “然后呢?然后呢?”其它狱卒忙追问。 “原来这曼陀罗花的香气与‘合欢散’相辅相成,具有转化为剧毒的可怕药性。”那名打探得知宫内调查内幕消息的狱卒恨恨地道:“这心机恶毒的女人,竟然想得出这么阴损的法子来谋害皇上。” “太可恶了!照我说,这种贱人死一万次都不足惜!” “真不知太子和王爷为何还不早早下令处死这贱胚?” “虽有人证物证,可咱们太子心存仁慈,说是要详查清楚再行治罪,以避免她是遭受诬告……” “依我说呀,都给霄王当场撞破了,这事还能有假吗?” 狱卒议论纷纷,愤慨不已。 他们激动愤怒的讨论声浪飘入大牢之内,自然也听入了商绿羽的耳里。 曼陀罗花……合欢散……寒梅珍珠冰肌粉……原来如此。 她的心瞬间陷入深深的悲哀里。 “‘他’是唯恐我临时反悔吧,怕我不愿顺从‘他’的胁迫毒害皇上,所以早设好了这个一箭双鵰之局。” 她终于完全明白了。 如果她依照原来计划献身毒杀,皇上会死,倘若她不按照原定计划,皇上也难逃一命;而她左右也脱不了一死抵命的惩罚。 “爹,你就真的这么恨我吗?”她声音破碎颤抖。 阿霄……你说错了,我父并非严父,我母亦非慈母。 他们一个满心充斥着仇恨与报复,不惜玉石俱焚,一个却是自私懦弱、不顾夫妻恩义,频以过往旧情折磨眼前人。 阿霄,你的爹是好父亲、好君王,而我的爹却是为了私情报复,不惜将亲生女儿推进万劫不复的地狱里。 不是有句话叫作“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吗? 所以,她就这样被活生生扔进狼圈里。 而有这样无情冷血自私可怕的爹娘,身为他们的女儿,她又能好到哪里去? “你已经知道我晶才人的身分了,你一定恨死我了,对不对?”她梦呓般喃喃低语,“就连我也好恨我自己,为什么要活得这么可怕又这么卑微?为什么不早点结束这一个悲剧?” 她,是他父皇名义上的侍妾,而几次出手相救的他,对她有情有义又情深义重,可她却要毒害他父皇,并且还是出自于她父亲的逼迫授意。 这是什么样的一个混乱的、荒谬的世界?! 商绿羽惨然地笑了起来,而且笑得越发疯狂激动。 “闭嘴!吵死了!”狱卒在门外怒斥。“疯女人!妳笑什么笑?竟然胆敢谋害皇上,很快就要人头落地了,妳居然还笑得出来?” “哈哈哈……”她大笑到快喘不过气,笑到泪水串串滑落颊畔,笑到嘴角不断涌出黑血。 “疯女人!妳还快不闭上──”待看清之际,狱卒悚然大惊,倒抽了口凉气。“我的天!” 第八章 “天杀的!她怎么能这样对我!” 凤尔霄狠狠一拳击上粗壮的杏树,那株杏树颤动着摇了摇,差点拦腰断成两截。 虽然太医说父皇中的并非“冰清玉洁”之毒,他闻讯莫名松了一大口气,心上涌现强烈释然和狂喜──她并没有委身于父皇,感谢苍天! 可她毕竟还是对他父皇下了毒手! “她明明知道那是我父皇,她怎么可以……”他咬牙切齿,再度扬起拳头朝杏树发泄。 “哎呀!王爷,您在做什么?这株‘情比金坚’可是当年皇上送给皇后娘娘的订情爱树啊。”戚公公大老远就瞧见,火烧屁股地赶忙冲了上来拦住。“王爷,您就算心急皇上龙体,也不能这样折腾自个儿的手和这‘情比金坚’……” “我父皇躺在床上还生死未定,你不担心他的身子反倒担心这株什么‘情比金坚’?”凤尔霄双眼血红,忍不住咆哮连连。“搞什么鬼?天地颠倒了不成?这年头人心都长到狗身上去了吗?” “哎呀!我的好王爷,皇上遇刺,老奴头发都急白了,怎么会是不担心呢?”戚公公赶紧解释,兴奋地道:“老奴知道王爷心急,心疼皇上,老奴不正是来跟您报告好消息了?皇上醒了。” “我父皇醒了?真的醒了?”他狂喜的低吼。 “是呀,果真是老天有眼,皇上洪福齐天。”戚公公欣喜地频频拭老泪。“方才皇上转醒过来,众位太医院的太医轮番号过脉,都说体内的毒已驱尽,已经不要紧了。” 一阵强烈的释然感穿身而过,他的双腿有一瞬几乎撑不住身子,连忙扶住一旁老杏树的树干,惊喜万分地咧嘴笑了起来。 “感谢老天,感谢老天爷……” “凤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已赶往金銮宫,还吩咐让老奴赶紧来通知王爷这天大好消息,太子请王爷快快去探视皇上──” “我马上去!” 就在此时,天牢的狱卒头子飞奔过来,气急败坏的嚷着:“王、王爷……” 凤尔霄瞪着狱卒头子仓皇不安的脸色,一颗心直直往下沉。 小商。 凤尔霄抱着不断呛咳着黑血、气若游丝的商绿羽飞奔回霄王宫。 怀里的人儿肌肤冷得像冰一样,彷佛已逐渐失却了活人的气息…… “不,我不准妳就这样死!”他一路上心脏惊撞如擂鼓,粗犷俊脸惨白无血色,大声咆哮怒吼。“听见没有?我不准!妳、妳要是敢死给我看,我就、就──鞭尸给妳看!” 商绿羽浑身虚软地任他抱在怀里,恍恍惚惚间,苍白唇瓣浮起一丝笑意。 她又听见他轰隆如雷的狮吼了……好美的梦…… “小商,本王不是随便说说的,妳要是真的敢断气,我、我就昭告天下说妳畏罪自杀,我、我保证让妳连死也后悔莫及!”他慌乱到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她想微笑,可是嘴角却不能抑止地呕出一口又一口的黑血,迅速染黑了他的衣袖。 “小商。”凤尔霄沙哑的声音倏然哽住。 他的心脏在瞬间彷佛停止跳动──“不准死……现在妳死,我就当妳畏罪自杀,我……我这辈子绝对不会原谅妳!”他疯狂地大吼大叫,死命地威胁恫喝着她,眼眶灼热地涌起了泪雾,令他看不见眼前的路。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是他父皇的才人?为什么她要拿他当猴子般隐瞒戏耍? 为什么她要谋害他父皇? “告诉我,妳完全不知道自己身中奇毒的事,告诉我,妳从来不打算伤害我父皇,告诉我,妳……”他痛苦的哽咽了。 ──可曾喜欢过我? 商绿羽只觉得意识逐渐溃散,但是魂魄恍若欲抽离躯壳之际,最后听到的是他承受着巨大痛苦的崩溃声音。 商绿羽,妳是个多么不祥的女人,妳怎能让每个遇见妳的人都遭遇如此痛苦与不幸? “别……为我……掉……”她拚着仅剩的最后一丝意识和力气,吃力地吐出几个字。“泪……” “小商?小商,妳撑着点,霄王宫就快到了,劳太医就在那儿,他一定能治好妳……老天!不要闭上眼睛,我求妳不要放弃……” 凤尔霄的惊惶哭吼听在她耳里,渐渐变得遥远了。 若有来世……若真有来世…… 她绝不再让任何人靠近这不祥之身了…… 凤帝醒了,且无论如何都不信商绿羽有害他之心,因此严令凤尔霄速速查明此事。 凤尔霄一接下这桩任务,便火速追查起她的背景,可越是深入调查越是心惊,他却不敢相信追查到手的种种迹象证据,会是事实的真相。 绿羽姓商,却非从父姓也非从母姓,且自小便被以命格刑克父母之由,过继给府中商姓管家名下;而她的母亲居然便是父皇当年出游时,邂逅的那一名江南美女。 而后,娇苑中的庄才人又毅然挺身而出,坦承她乃是商绿羽同父异母的妹妹。 庄才人还将她们父亲设下的毒辣阴狠计划,以及商绿羽长年被下以“冰清玉洁”奇毒,以利图谋毒害皇上之事,全盘托出,她并甘心自愿领受知情不报的重罪。 凤帝得知内情之后,自然是大为雷霆震怒。 气疯了的凤尔霄二话不说,立刻冲到位于京师南城的庄御史府邸,踹飞了庄府大门,不由分说痛打了庄大人一顿,并且亲自把狼子野心,尽管被揍得鼻青脸肿,惊怒之余还口口声声嚷着要弹劾皇亲行凶的庄梦商捆起,一把扔到了凤帝面前。 如果不是凤帝开口阻止,凤尔霄早在金銮殿上活生生就扭断庄梦商的脖子了! “小商真是倒了八辈子的楣,才会有你这种混帐王八蛋的爹!”他恨恨呸了一口,咬牙切齿道:“我警告你,从今以后小商跟你恩断义绝,再无关系,往后她归我罩,有我照顾,你休想再动她一根寒毛!” 狠话撂完,他怒而拂袖离去。 他要回霄王宫,他要向好不容易被太医从鬼门关抢回一条命的小商认错赔罪道歉! 但是当凤尔霄急冲冲赶回霄王宫时,商绿羽已经不见了。 从此,人间蒸发。 两年后“他从驻守的南疆回来京师之后,脾气还是坏得跟头熊似的,一点都没有变呢。” 苏福儿闲闲地嗑着瓜子,笑咪咪地扔出这个石破天惊的大消息。 商绿羽微微挑眉,有些认命。 早知“沉默”不是苏大小姐平常的风格,就算可以偶一为之,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小的方才已说过了,”她淡淡地开口,“人一走,茶就凉。而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绿羽是一点也记不清了。” 她已经不再是两年前的晶才人,她已经死过一回,再世为人了。 苏福儿好整以暇地放下瓜子儿,纤纤秀手再度拈起一枚白子,笑道:“不如咱们再下一盘,插花外赌,如何?” “可以不奉陪吗?” 苏福儿唇儿轻轻一抿,笑得好不柔媚迷人。“妳说呢?” 商绿羽暗暗咬牙──这位御赐钦点有名、登记在案的天字第一号妖女,怎么可能接受那个“不”字? 自然,她可以贪图一时的痛快而拒绝,但是那后果绝对会令她非常、非──常地后悔为什么一开始没有说那个“好”字? 她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状似牙疼的微笑,“福儿小姐想赌什么?” “我赌霄王爷当不了本朝皇帝。”苏福儿笑吟吟的,突然天外飞来一记。 商绿羽一呆,美丽的眸子难得地浮现一丝迷惘之色。“什么?” 这是哪儿跟哪儿? 她还以为苏大小姐要赌的是……嗯,呃,凤尔霄是不是还没对她死心之类的。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天字第一号妖女赌的竟是这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件事? “怎么,赌不赌?” “恕绿羽智力浅薄无知,敢问福儿小姐,霄王做不做皇帝与小的有何干系?”她轻哼。 “我也没说霄王当不当皇帝与妳有干系呀。”苏福儿支着雪白小巧的鹅蛋脸,笑得好不娇媚。“我只是和妳赌他当不当得了本朝皇帝,如此这般而已。” “……” 福儿小姐定是近来和太子恋情终于开花结果之故,所以自此情场无战事,这才会闲到连这么无聊的事都能拿来插赌。 “还是,妳‘也’觉得霄王是‘当不上’这个皇帝的?”苏福儿笑容神秘极了。 “或者该问的是,小姐究竟希望霄王当不当这个皇帝?”她一扬眉,是太了解这位苏大小姐的脾性了。 “呵呵呵!”苏福儿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似的,笑得前俯后仰。“绿羽妹妹可真是爱说笑,我小小一介弱女子,哪里干涉得了皇位继承大统之事呢?” “小姐也太客气了。”商绿羽皮笑肉不笑的回了句。 苏大小姐一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好本事,轻轻松松便将野心勃勃的大漠狼王和觊觎帝位的十九皇爷耍弄得晕头转向,只派一婢一妹便收伏得这两名混世魔王服服帖帖的。 更别提原本即将接掌皇位的尔善太子,也在苏大小姐强大的“精神”感召之下,宁弃江山而爱美人。 现在那张龙椅反倒成了那三名才智卓绝的大人物的烫手山芋,巴不得有个倒霉鬼立刻出现接手朝政天下,连带接收那三千佳丽的庞大后宫。 现在,妖女重出江湖,魔爪伸向的下一个受害者──显然就是霄王凤尔霄了。 商绿羽面上保持平静到几乎是淡漠,因为她已不想再与皇家,与他有任何瓜葛。 她已经不是昔日那个沉沦于悲剧之中的商绿羽,但她也不想再见到那个她伤害至深的男人了。 一切恩恩怨怨,已经随着两年前她爹娘的畏罪自尽,她遍体鳞伤,在苏福儿协助下逃出宫外,遁隐于世之中……都过去了,埋葬了。 时光和遗忘,能治愈一切伤口。 只是她从不承认,每当午夜梦回惊醒之际,她的心还是会隐隐作痛。 “绿羽妹妹,妳当真不再关心他的事了吗?” 商绿羽一震,自沉思中抬眼,平静地道:“福儿小姐是知道的,两年前我煮的那一炉酥酪茶里下了‘鹤顶红’。” “是呀,我还差点莽莽撞撞地喝了呢!”苏福儿笑咪咪的点点头。“幸亏妳拦住,否则今时今日,哪儿还能让我苏福儿在这里兴风作浪呢?” 还真有自知之明。 “当年的绿羽不再恋世,早是个可有可无之人,是小姐说服我打消自尽念头,也是小姐秘密安排我离宫隐世而居,方能重获今日平静生活。小姐可说是绿羽的再造恩人,故小姐有命,小的向来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苏福儿眼里闪过一丝温情柔软的光芒,浅浅笑道:“我可不认为自个儿是谁的恩人,只是最见不得女人吃苦。咱们姊妹金贵之身,何苦被那群男人祸水折腾得像是活着比死了还痛苦?” “小姐是女中豪杰。”商绿羽眸光一闪,话锋一转,“既是如此,小姐又何欲让绿羽再度跳入这苦海之中呢?” 苏福儿眨了眨晶亮柔媚的眼儿。哎哟,这绿羽妹妹还真是越来越聪明了。 “绿羽妹妹此言差矣,我苏福儿像是那种推人入火坑的刽子手吗?”苏福儿甜甜地笑了。 “狼王妃和十九皇妃对这点想必体认甚深。”她皮笑肉不笑的回了句。 乖巧的小宝是怎么被狼王吃干抹净的?傻里傻气的满儿小姐又是怎么被十九邪佞皇爷吞吃入腹的?还不都是眼前这位老鸨……咳,苏大小姐干的好事吗? “过程不重要,结果才重要嘛。”苏福儿大言不惭地笑道,一点也不觉内疚。“现在不是皆大欢喜吗?呵呵呵。” “多谢福儿小姐关心,可绿羽真的不需要这等福分。” “绿羽妹妹误会了,”苏福儿边说边将一枚白子安置于棋眼上。“就算妳肯,我也不肯哪。” “小姐的意思是?”商绿羽心下微凛,惊疑不定起来。 “我这人气量小,对于得罪过我的人呢,通常记仇得厉害。”苏福儿悠哉地道,“所以有什么好人儿好东西好位子,我断然是不肯给的。” 商绿羽心一震,冷艳脸蛋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所以呢,要不要跟我插花赌这一记啊?”苏福儿笑得好甜、好媚……也好可怕。 这两年来,商绿羽冷情淡漠,对事极少动心,就连身负任务埋伏在狼王与十九皇爷身边之时,依旧漠然不动。 可是那一日苏福儿说的那番话,不知怎地,却令得她不安了起来。 “莫非真是冤孽?”她低叹一声。 不,她自知是于心有愧的。 两年前,尽管有诸多悲哀无奈之处,她还是重重伤害了霄王的心;霄王这两年来被派往遥远的南疆镇守,除了肇因于福儿小姐的精心筹划,可其中倒有大半因素出于他己身的灰心丧志,想远离京师这个伤心地。 她知道他没放弃找寻她。 可她就是躲着他、避着他,但愿一生一世都不要再出现他面前。 她是个不吉之人,不祥之身,带给他的痛苦巨大至深,她……已是自惭形秽的。 况且她身上的“冰清玉洁”之毒始终未解,就像是个如影随形的诅咒,她已经丧失了身为“爱人”的资格。 他俩无论是当年抑或是今日,都注定无缘…… 商绿羽轻轻吹落了掌心里的一朵雪白杏花,默默无言。 身如杏花轻薄命,逐风飘零空余恨。 就是她一生的写照。 挽霞坡又是晚霞漫天时分,橘红霞光渲染了大片辽阔天空,但见寒鸦呀呀西飞归巢,那片如雪的杏花林美丽芬芳如故。 一个伟岸高大的身影孤独地坐在马背上,默默望着满天的晚霞,神情无比寂寥。 “小商,我们相识聚守的温情时光是如此短暂得可怜,我们之间,难道就只能有那么一点点的缘分吗?” 不! 他相信人定胜天,他相信凡事没有不可能,就算得花上一辈子的时光,他也要将她找回来,再续前缘! 这次他会好好地守着她,好好地、珍重地眷顾宠爱着她,再不让她吃苦受罪难过。 他眼神变得锐利,燃烧起熊熊决心。 苏家小妖女肯定知道小商在哪儿,两年前她把皇宫搅弄得天翻地覆,还趁他不备之时,偷偷跑去霄王宫串门子,后宫各苑只要被她找过的嫔妃,几乎个个都哭哭啼啼央求出宫去……小商一定也是被她给拐跑的! 而且今日在早朝之后,那个邪佞俊美的十九皇叔所说的一番话,更加坐实了他的怀疑──“尔霄皇侄阔别京师就是两年,瞧起来倒像是沧桑了好些年岁呀!”十九皇爷凤磬硕魔魅迷人的眼儿朝他一眨,扬唇一笑,笑得凤尔霄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 “十九皇叔这两年在京师用尽心计,日夜操劳之下,模样倒没老很多。”想起本要翻江倒海、掀起江山变色的皇叔,凤尔霄就不禁有气。“皇侄还真该向皇叔学习这种皮厚心黑的本领才是。” “哈哈哈,皇侄过奖了,”凤磬硕朗声大笑,眸光充满了浓浓有趣意味。“只不过皇叔能永保如此青春俊美的秘诀,可一点都不难学,只要时时沉浸在恋爱之中,身旁有娇妻美眷甜声莺语相伴,自然是日日快乐似神仙了。” “皇叔……”他微一咬牙。“这话是存心刺激我的吗?” “对喔,差点忘了你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凤磬硕假意好心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我说皇侄啊,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呢?” “不,我的心志绝不改变。”凤尔霄神情一黯,苦涩地低喃了一句:“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有些人,有些事,有些伤心,不是想忘就能忘的。” 凤磬硕不禁肃然,俊魅的眸子紧紧盯着黯然落寞的侄儿,半晌后,又扬唇笑了。 “皇侄一片真情真意,就连皇叔也不由得深受感动了。”他好整以暇地抱着臂,“不过,皇侄可别真心错投,像太子偏生遇着了那诡计百出的苏家妖女……呃,我妻姊,被整得晕头转向的,连带累及亲朋好友,比如本皇爷,那就不好了。” “皇叔有什么好遭带累的?现下皇叔不是和皇婶感情好得紧吗?这一切恐怕还是拜苏大小姐所赐。”他哼道。 “本皇爷能觅得知心爱侣,的确是拜我妻姊所赐,可在这当中,她派出了一名貌美无双的双面间谍埋伏于我府中,可是让本皇爷也吃了好一个大亏。”凤磬硕故意瞥了有些幸灾乐祸的凤尔霄一眼,剑眉跟着一挑。“我妻姊派出的‘绿羽’姑娘号称天下第一美人,演技之好,实在堪称为天下第一伶人才对。” 绿羽?!那两个字彷佛晴空霹雳般劈中了凤尔霄的脑门,轰地一声,他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瞪着凤磬硕。 “绿……绿羽?你刚刚是说绿羽?” “是呀,冷若冰霜,绝艳如诗,没想到这商绿羽还真是欺了本皇爷的眼去,还让本皇爷被她主子苏大妖女──就是我妻姊,当猴儿大大戏耍了一番,现下想来,还令人有些着恼不已呢。”凤磬硕凉凉地抱怨道。 凤尔霄一个大步向前,两只大掌紧抓住他的肩头,激动地叫道:“皇叔,告诉我,你真的见过我的小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嘛,说来话长──”凤磬硕笑得好不奸诈。 一阵冷风吹来,激得凤尔霄打了个寒颤,猛然自回忆中惊醒过来,脸色更加气急败坏。 可恶,果然就是苏福儿搞的鬼! 真是趁火打劫的乱世妖女,偏偏皇兄还这般纵容她! 不行!就算得跟皇兄打上一架,他也要把那小妖女揪出来狠狠逼供不可! 顾不得再对着晚霞伤春悲秋,凤尔霄立刻策马杀回皇宫── 第九章 太子宫“苏福儿!今日妳非给我说清楚不可,妳究竟把人藏到哪里去了?”凤尔霄劈头就是一阵轰然怒吼。 苏福儿跷着二郎腿,好整以暇地端起侍女送上的一盅参茶,掀盖轻轻吹了吹,然后不忙着喝,又盖了回去,别过头问着一旁的侍女:“打雷了,待会儿通知浣衣局晾在外头的衣裳记得收一收,省得下雨给淋湿了,还得再洗一回,别尽做那些亡羊补牢的事,知道吗?” “是,太子妃。”侍女强忍住笑意,爱慕却又敬畏、同情地瞄了一旁火冒三丈却阳刚霸气得令人心儿怦然悸动的霄王爷。 王爷是好王爷,更是男人中的男人,可也真够倒霉的,偏偏得罪了太子妃……唉。 “可恶!妳到底有没有听见本王的话?”凤尔霄浑身如钢似铁怒偾的肌肉筋骨气得喀喀作响,大掌彷佛迫不及待想要一把拧断那个──天杀的皇嫂的玉颈! 没真动手,一则是顾虑皇兄生气,二是唯恐再问不出小商下落,三嘛…… 凤尔霄不爽地暗暗承认,他的确是有几分忌惮这个娇笑若花却诡计多端的小妖女。 “咦,皇叔几时来了?”苏福儿假意眨了眨眼睛,故作惊异。“来人,快看茶,我朝第一猛将小霸王回来了,还不快好生款待?待会儿若是惹得王爷生气,随便一根手指头就打断妳们三两根肋骨的,到时妳们才知道味道!” 凤尔霄粗犷俊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气得脸都黑了。 这可恶的妖女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活生生、血淋淋地往人家痛处剐……两年前他失手打伤了小商,震断了她三根肋骨,害她几乎伤重而亡…… 他已经被自责和心痛日日夜夜啃噬了两年,她还在伤口上撒盐! “皇嫂,”他自齿缝间挤出这两个字,强抑怒火,心底呕极了。“今日可否打开天窗说亮话,妳实心告诉我一句──她人到底在哪里?” “谁?”苏福儿眨眨晶亮的眸子。 “小商。”他顿了顿,眼神一软。“商绿羽。” “嗯,这名儿好熟呢!”她一细思,随即恍然。“不就是两年前那名美艳刺客吗?” 够了喔! 凤尔霄眼角微微抽搐,“皇嫂,事后查知小商并非刺客,而是遭人利用,父皇当年也十分痛惜她的遭遇,还时时记挂在心。” “皇上真是当世难得一见的英明仁君啊!”她轻声叹息。 凤尔霄眼底闪过一抹恻然的心痛。 谁知后来父皇会患上年老失迷的痴症?可见世事变幻无常,非他们这些凡夫俗子所能掌控的。 等等,他差点被小妖女给岔离了题去! “皇嫂,小商的去向妳一定知道。”他瞇起双眼,危险地道:“请皇嫂就不要再糊弄本王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耶。”苏福儿笑得好不天真无辜。 “妳少装蒜了,两年前妳和皇兄闹翻之后,就在后宫里四处搧风点火──” “且慢!不知霄王两年前哪只眼睛瞧见我四处搧风点火了?”她眼波滴溜溜地一转,盈盈一笑。 凤尔霄挺起胸膛,自信满满的大声道:“别忘了当时我衔领皇命,有权追查宫闱往来之人,自然掌握了许多情报。各宫宫女皆亲眼见妳去拜访过她们宫苑里的主子,数日之后,便爆发了后宫佳丽集体下堂求去出走潮。而我霄王宫,可巧不巧,也是妳苏大小姐串过的门子之一。” “原来如此。”她懒洋洋地笑了。 “妳去过霄王宫后,伤势还未好的小商就突然失踪了,妳要我相信世上有这么巧合的事吗?”他阴沉森冷地瞪着她,撇唇冷笑。“明人不打暗语,事到如今,妳还有什么可托词抵赖的?” “这样啊,听起来倒像是我干的呢!”柳眉轻挑,苏福儿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王爷可有证据,证明这些事都是我做的呢?” “这──”凤尔霄瞪着她。“我手中虽无确凿铁证,但举凡这一切纷争肇祸者──两年前,属妳嫌疑最大!” 他霄王宫素无外人进出,侍女们平常也总守在小商身边照拂着,唯一一次侍女被遣开,便是她苏大小姐乘软轿进霄王宫,说是奉太子之命“探望”之时。 过后,当侍女再回她养伤的小楼时,小商就不见了。 若说不是苏福儿,那还有谁? “是吗?”苏福儿闲闲地睨着他,“可是王爷,当年你若有证据可证明后宫妃嫔出走是我唆使的,你家小商姑娘是我拐跑的,早两年前你就拆了我苏相府,折了我苏福儿的骨头了,哪还忍得到现在?” 可恶!被说中了。 “是,当年我是没证据,”他面色铁青,咬牙切齿。“可小商失踪,就在妳去探视完她之后,所以妳如何脱得了干系?” “巧合嘛。”她嘻皮笑脸的回道。 “巧合?”两字狠狠迸出他齿间,凤尔霄怒目相视。“两年前我就想上妳苏相府追问究竟了,是皇兄担忧妳身心耗弱,便一力阻拦,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我去惊扰妳,不得已之下,本王这才暂且按兵不动,只暗中监视妳苏相府……” “莫怪那时候我们相府门外,老出现一堆非法流动摊贩在那儿走来走去的呢!”她噗地一笑。“王爷是卖茶叶蛋的?还是卖豆腐脑儿的那一个?” “很好笑吗?”他脸色愠怒,火大道:“妳可知那时本王内心煎熬之苦?” “那还真是辛苦王爷了。”她笑道。 他恶狠狠瞪她一眼。“没料想父皇又骤下圣旨,要我立马起程前往南疆驻守,这么一去便是两年──” “王爷为国为民如此辛劳,小女子真是佩服不已。”她四两拨千斤地笑道。“钦敬、钦敬。” 当然啦,像她这么为善不欲人知的人,自然是不会据实相告──当年便是她心慈心软,见不得有人为情所困,这才亲自向凤后娘娘提及,或可让霄王远离京师这伤心地,到南疆去“散心”个一两年,这也才促成了那道圣旨。 瞧,她两年前就已经这么热心公益,乐于助人了呀,呵呵呵。 “少在那边给我嘻皮笑脸!”他怒哼。“现下本王回来了,不管皇嫂妳答应也好,不愿意也罢,我是不肯再与妳善罢罢休的了!” 当年皇兄宠苏福儿宠得无法无天,她在后宫里面子可大得很,随随便便要干点什么鸡鸣狗盗、瞒天过海、狸猫换太子等等的诡计,可说是易如反掌。 可恼的是,他的属下整整监视了苏相府一年,最后还是徒劳无功。 幸亏天可怜见,还是让他守得云开见月明了。 “两年前你没凭没据,自然没法上我苏相府兴师问罪;可敢问皇叔,你今儿没头没脑冲进太子宫来,出言咄咄地向我要人,容我提醒一句,今日你手上可有证据了吗?”苏福儿气定神闲地望着他。 “我还是没有证据。”他冷冷一笑。“但是皇嫂别忘了,日前妳为了逼出我皇兄的真心,不惜弄了个美人要与我皇兄合婚,后来本王听服侍的宫女说,那名美人形容模样颇似两年前的晶才人。” 凤尔霄一字一句,杀气腾腾。 苏福儿低下头,思忖了一会儿。 “而且十九皇叔也向我证实,妳之前安排了一名绝世美人到他府中当双面卧底,她冷若冰霜容貌绝美,而且名字也唤作商绿羽。”他咬牙切齿,恶狠狠地瞪着她。“妳无话可说了吧?难道此事,妳能再推说是巧合吗?” “敢问王爷,你亲眼瞧见过那美人了吗?”她抬起头,灿笑若花,对于他浑身迫人而来的霸王气势,视若无睹。 话说回来,她那妹夫还真是太闲了,闲到还能聊八卦,看来她最近得找点事给他忙一忙才好。 啊,恰巧小宝在伊格猛的陪伴下回苏府省亲,那就让小宝临回大漠前,顺道把满儿带去大漠玩个三年五载的。 呵呵呵,这主意好。 凤尔霄一窒。 “没瞧见过?那一样是没证据嘛。”她笑嘻嘻地两手一摊,“道听涂说,流言蜚语,何足信也?” “妳!”他险些被怒呛出一口血来,目赀欲裂,紧握拳头。 “哟,皇叔,你瞪这么大的眼儿,还握着拳头,莫非是想屈打成招吗?”苏福儿直直望向宫门那长身玉立的身影,暗暗窃喜,却故意捂着胸口道:“哎呀,真的好吓人,我好害怕哪……” “少在那边给我装弱小耍可爱!”凤尔霄一个箭步上前,咆哮起来,“今天妳要再跟我东拉西扯,愣是不给我个交代,我保证让妳──” “霄弟。”一个温和清朗却威严的男声自他背后响起。 凤尔霄一僵,暗暗低咒了一声,脸上闪过一抹认命之色。 可恶,又被那妖女算计了! 谦冲尔雅、温润如玉的太子凤尔善赶到心爱妻子身边,在轻拥她入怀之际,不忘抛给弟弟一个警告,外加“为兄同情你,但请自求多福,并给点面子”的眼神。 “皇兄,你还是不是男人哪?”忍了再忍,憋了又憋,最后凤尔霄还是忍不住冲口而出。“干嘛被个女人吃得死死的?” “这是爱妻情深。”凤尔善好脾气地笑笑。“霄弟,终有一日你也会和皇兄有相同处境的。” “我才没那么倒霉!”他冲动地大翻白眼。 “是吗?要是那位小商姑娘恰巧听见这番话,不知会伤心成什么样?”偎在夫婿怀里的苏福儿抬头冲着他一笑,甜甜地道。 凤尔霄登时噤声。 “对了,霄弟,待会儿有空吗?”凤尔善终究不忍心弟弟被欺负得太惨,出声相救。“到为兄书房里聊聊如何?” “好。”只要能离这个妖女远一点,别说书房,就算要他去茅房商讨国家大事他也愿意。 凤尔霄不忘狠狠瞪了苏福儿一眼。 苏福儿则是笑容娇甜地对他比了比中指。 “世上怎么会有她这样的女人?她究竟是什么魔头投胎转世的?就算紫霞表妹难缠到不行,也远远比不上她一根小指头的刁钻──” 一进书房,凤尔霄的怒气整个爆发了出来。 凤尔善又好气又好笑,可事涉娇妻,还是清了清喉咙,道:“霄弟,请给为兄三分薄面,口下留情。” “皇兄,你怎么受得了她?当年小商虽然喜怒无常,对我冷言冷语多过温柔宁馨,可她的心真挚剔透美好得像晶石,哪像那妖女──” “嗯咳。” “皇嫂。”他硬生生改口。“皇嫂的心有九成像团黑墨墨的生铁,为人又奸,实在是非常非常不讨喜。” “福儿是外冷内热,刀子嘴,豆腐心。”凤尔善笑道,一提起爱妻,满眼柔情万千。 “嗤。” 凤尔善笑着摇了摇头,“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到我死的那一天,”他闷哼一声。“或许。” 凤尔善又被弟弟给逗笑了。 “不说了,皇兄,你已病入膏肓,我多说无用。”他转移话题,“皇兄找我有事?” “是有事。”凤尔善温雅一笑,“霄弟,我已与十九皇叔商议妥当了。” 十九皇叔也是只皮相俊美的千年老狐狸,居然会和皇兄凑在一块商议什么? 肯定没好事。 “关于什么?”他提高警觉。 “帝位。”凤尔善眼底笑意灿烂。 “帝位?”凤尔霄沉默半晌,随即茫然的抬眼。“帝位怎样?” “由你坐。” “……” 宽敞明净的书房安静了好久好久──“娘的活见鬼了!”凤尔霄满脸骇然地倒抽了口凉气。 坐在软轿里,商绿羽倚着绣墩,幽幽地望着那罩着浓绿轻纱的窗外。 他回来了。 她这京城也住不得了。 过去的爱恨情仇明明已经淡去了、消逝了,她很安于自己此刻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鬼魅般身分,随时能出现,随时能隐没。 可是他回来了。 ──不知可否英姿豪迈挺拔依旧? 她心头一热,双颊涌起了两朵情难自禁的嫣然红霞,丽容更加娇艳非常,美得令人心醉。 就在此时,轿身陡然一歪,她险些摔倒,急忙抓住窗框。 “怎么回事?”她迅速回过神,柳眉蹙起,扬声问。 “哎呀!小姐受惊了,小人真该死。”一名轿夫惊慌地道,“轿绳不知怎地断了,小人出门前才检查过,明明都捆得牢靠实沉呀!” “意外在所难免,”她吁了口气,紧绷的脸色缓和过来。“罢了,能否修得好?” “连竿子都给坠折了一处,怕是一时半刻修不好了。”轿夫苦着脸禀道:“少不得还得抬回店子给老板修去。不如小姐在这儿候着,小的赶紧再去聘顶轿子来。” 商绿羽略一思索,探手掀起轿帘。“菩提寺不远,我还是自个儿去了。” 轿夫帮着掀起帘子,再度惊艳于她清丽绝美的花容玉貌,有一剎那失了神。 “呃,啊……不成啊,小姐,这上山的石阶近两百阶,很是累人的,小姐不如在这儿稍候,小人们马上再去聘轿来,好护送您上山呀。” 一出轿,沐浴在明媚春日下,商绿羽舒服地闭了闭眼,感觉浑身上下晒得人暖洋洋的阳光…… 这天气真好。 “你们自抬轿回去吧。”她心意已决。 “这……”轿夫们还是犹豫。 商绿羽已然自袖中取出一抹纱帕,轻蒙于面上。“不会有事的,我到菩提寺散散心,消停就回去了。” “是,那小姐千万自当心哪。” 她微笑点头,婷婷袅袅地起步往前行去。 现下服侍她的这些轿夫家丁丫头都是些朴实善良的老好人,福儿小姐特意从乡下找来的苏家佃户,不但待人热切,口风也极紧。 早在她去十九皇府卧底前,就是这些老实人照料着病体初愈的她,而且每每听着他们谈论种稻子养鸭子的乡间趣事,就令从小受制在府邸、后来压抑于后宫的商绿羽也不禁感染他们平凡却简单的快乐。 两年前,她也曾在一个人身上感觉到这样单纯而美好的热情。 是他,温暖了她冰冷黑暗的心房。 可是她却给他带来那么大的痛苦…… 不不不,别再去想了。 此番她到菩提寺就是想要宁一宁神,静一静心,希望能够抽支灵签,请菩萨或能为她指点迷津──是续留京师?还是远走他乡? 山风徐徐,阵阵清凉。 两百石阶上,散落着三三两两进香的香客和上山的游客,商绿羽纵然以轻纱蒙面,但那窈窕美好的身段和动人的气质依旧惹来纷纷注目。 她不管不顾,专心地拾阶而上。 可两百级石阶果然不是什么轻松的,她才走了一半,便已香汗淋漓、娇喘吁吁了。 腰腿又酸又软,可是流过满身大汗后,却又有种通体舒畅的痛快感觉。 她仰头轻喘着,微笑了起来,随即脚下一个没留神,踩滑了一阶。 “啊!”她整个人危危险险地摇晃,拚命想稳住身子──幸好一双有力的臂弯稳稳地接住了她。 “谢、谢谢。”她惊魂甫定,一站稳身子,下意识就要挣离这突如其来的碰触。 “这辈子果然注定该我要救妳、护妳周全的。”低沉浑厚充满感情的声音沙哑地响起。“小商。” 小商。 商绿羽猛地一震,心口一热,几乎耐不住的落下泪来。 两年的时间流光彷佛在这一瞬间不复存在,一切又鲜活地苏醒了过来。 这个傻气亲近的昵称,这个浑厚爽朗的声音,这个坚实温暖的臂怀…… 霄王。 “不……”她微弱地哽住,随即振作,一颗心冷硬了起来。“公子认错人了。” 她也不知哪儿生出的一股力量生生挣离他的怀抱,低头就要快步离开。 可是下一瞬间,背后扑来一股猛烈熊抱,她再度被牢牢箍住不放! 该死的! 她忍不住惊惶气愤起来。霄王怎么会在这里?京师那么大,他哪儿不去,偏偏来这菩提寺──苏福儿。 没错,绝对是她干的好事! 否则好端端的,轿绳怎么会断? “哈──啾!” 在此同时,正在苏府里面会亲友的苏大小姐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彷佛已过了一生一世……不,像是千年之久…… 凤尔霄怔怔地、痴痴地,目光灼热地盯着商绿羽雪白如玉的小脸。 似喜似嗔,若悲若喜。 但自刚刚到现在,她一直保持沉默,不愿开口。 “小商。”他哑声轻唤,好似声音略大了点,她就会再度消失不见似的。“我终于找到妳了。” 被迫坐在菩提寺外凉亭内的商绿羽微微一震,依然倔强不语。 只凝眸,远望郁郁青山,那逐渐笼罩包围而来的山岚雾气彷似也弥漫至她眼眶里。 终究是躲不过。 “找到又怎样?没找着又怎样?”她终于开口了,语气平静。 “找到妳,我这一生一世再也不让妳离开我身边了。”他激动地道。 “王爷误会了,绿羽从来没有在你身边过,又何来离开?” 凤尔霄深邃的黑眸直直锁住她的,“那是因为当时,我们没有时间可用来珍重彼此。因为妳是无奈,而我是笨蛋。” 她眸光一闪,怏怏然地望着他。 “妳愿意原谅当年我的粗心鲁莽无知和残忍吗?”他想起她几乎因自己伤重不治,目光痛惜地凝视着她。 “不要再说了。”她痛楚地喃喃。 两年来她躲着不见他,因为自知负他甚重,愧他甚深,而且再见到他,她就会想起当年那个肮脏冷血无情悲哀的自己。 “晶才人”三个字,耻辱地烙印在她身上,热辣辣地彷佛永远也消褪不去。 而他们一家三口带给皇室的打击与伤害,更是这一生一世都无法抹灭遗忘与宽恕的。 “小商!”他一急,大掌紧抓握住她的柔荑。“妳真的还不能原谅我吗?那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够让妳不再伤心,让妳能够回心转意──” “不!”商绿羽脸色大变,猛然抽回冰冷小手。“你不是我,你没法了解我的心情和处境……在我对你们做出了那么多可怕的事之后,你要我如何能再坦然面对你?” 凤尔霄一呆,随即恍然大悟,气急败坏的解释:“听我说,我父皇从来没有责怪过妳,虽然妳父母委实可恨可怜,但是这与妳无关──” “有关。”她眸光闪动着羞惭、愧疚、耻辱之色,咬了咬唇,抑郁痛苦地道:“王爷,过去的事若真是过去了,就请王爷还我清静平和的生活,朝后,请别再来找我了!” “我不答应!”他大吼,眼眶一热。 她有什么错?他又有什么错?上一代的仇恨为什么要牵连到他们俩身上来? 何况她爹娘都已不在人世,人死万事休,他父皇虽已得痴老症,可早也就宽恕谅解她的身不由己了,她到底还有什么是心里过不去的? 还是──“妳压根就没有喜欢过我?”他的心突地一个剧跳,脸庞变得苍白。“所以妳讨厌我?厌烦我的纠缠不休?” 他到底在说什么? 商绿羽眼底闪过一丝错愕茫然。 她立时会过意,心下重重一揪扯,鼻头蓦地酸楚了起来。 他这个傻子。 一见她眼眶红了,凤尔霄再难抑止胸口灼热的思念,猛然将她拉入怀里,在她不及反应──甚至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前──已是心疼地覆上了她的唇! 这一吻,瞬间撞开了两年来牢牢禁锢的盼望和冰封压抑的情意,也彻底瓦解了她所有悲伤的痛苦与抗拒。 深入骨髓里浓烈的深沉渴望与那短暂如流星的凄恋气息统统复苏而来,他绵密地、怜惜又狂野的吻再度辗转于她的芳甜柔软之间,大手紧紧箍着她不盈一握的纤腰,像是恨不得将她揉进体内,吞入腹中,再也不允许她有逃离远去的一刻…… “妳是喜欢我的,我感觉得出来,妳也是喜欢我的。” 狂风暴雨般激烈炽吻渐渐止歇,取而代之的是他留恋缠绵如蝶触的轻吻,轻轻地落在她额上、颊上和发上。 他额头抵靠着她的额头,低沉地唤道:“小商,是不是?” “我……”商绿羽娇喘初歇,有些晕然地靠在他身上,心头融融成春水般暖洋洋,正想叹息承认……随即悚然一惊。 不,不能坦白心愫,若是他得知她的心也同样地绵绵絮絮、脉脉乱如丝,那他就更不会放开她了。 乍惊之下,她猛然抬头,挣离他的怀抱,转身就想走。 “小商?”凤尔霄睁大眼睛,情急地抓住她的手腕,阻止她逃开。 “王爷,方才踰矩脱序之事就当一场梦,梦做完了便罢了。”她内心强烈矛盾挣扎了一瞬,随即语气冷凝如冰。“既不能改变任何事,绿羽也不想与王爷再多说什么,请放开我。” “不,除非妳告诉我,否则我死也不肯放。”他紧紧握住她的手,黑眸灼热如火。“不对,不管妳说了什么,我这辈子是绝对不可能再放开妳了!” “你!”她雪莹小脸倏然涨红了。 “我怎样?本王句句说的都是心里话!”他牛性子也犯了,对着她大眼瞪小眼。“本王不像妳这个口是心非的胆小鬼,妳明明是喜欢我的,为什么就是不敢承认?” “我、我没有!”商绿羽脸红得像可以拧出汁来的胭脂般。 “骗人!” 气氛正僵凝对峙间,一个甜媚的声音慢条斯理飘来──“干什么?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调戏民女,没王法啦?想造反啦?” 凤尔霄背脊霎时一僵,待听清来人声音后,毫不掩饰地恨恨飙了一句脏话。 “哇塞。”苏福儿走近他们,眼儿眨了眨。“霄王爷精采的国骂真是令小女子大开眼界!” “妳又来干什么?”他脸色阴沉得像要杀人。 这妖女肯定又是来翻江倒海兴风作浪。 见苏福儿一到,商绿羽晶美眸儿闪过一丝释然。 苏福儿啊呀一声,“啧啧啧,这小商姑娘果然美若天仙,肌肤赛雪,玉指嫩若青葱……不过王爷是来拔葱的吗?瞧你把人家姑娘的手快绞断了呢!” 凤尔霄一惊,连忙松开了掌握,脸上浮现心痛,懊恼了起来。“小商,对不起……妳的手很疼吗?要不要紧?我马上带妳回去给太医诊治──” “我──”一句“没事”才到嘴边,她便瞥见苏福儿微微挑起的眉,倏然噤语,随即知机地转身离去。 “妳要去哪里?”他大急,又想拦住她,可又怕再度抓伤了她,一时踌躇彷徨了,祈恳地低唤:“小商……” 别走。 她神色复杂地望着他,忽悲若喜,一时也痴然了。 见她的神情,他眼睛一亮,心迅速欣喜若狂了起来。 没错,小商不是不喜欢他的,她心底肯定是有着他的…… 苏福儿看了看这个,再看了看那个,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啐! “皇叔,人家小商姑娘肯定是累了。”她不着痕迹地挡在他俩之间,藏在袖后的手暗示地对商绿羽一摆,抬头望着凤尔霄笑意晏晏。“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既然皇叔今日能再见当年心仪之人,就足证你俩有缘,他日也必定能有再相聚的一天。皇叔,心急是喝不着烫粥的,对不?” “可是──”他眼睁睁看着商绿羽低着头,悄悄地转身去了,心下焚急如烧。“小商?小商?” “笨蛋,人去远了。”苏福儿皮笑肉不笑的提醒他。 凤尔霄痴痴地望着那一抹逃隐而去的淡绿色身影,像失了魂般,呆呆伫立老半天,始终未能回过神来。 小商……他的小商…… 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她就亲口承认对他的感情了。 “天杀的苏福儿!妳到底想怎样?!”一回头,他双眸怒焰狂炽,一口恶气全冲着她发。“通知我小商在菩提寺的是妳,可前来坏事的人也是妳,妳、妳──根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祸头子!” “你今日才晓得我搧风点火的了不得功力吗?”她笑咪咪的开口。 “妳──” 他快忍不住了,终有一日……终有一日他定要诛这妖女以谢天下! “唉,这年头好人真难做,”苏福儿对他满眼杀气毫不在意,闲闲地道:“竟是有功无赏,弄破要赔呢。” “若是小商再度消失人间,我一定会找妳算──”他咬牙切齿。 “别算了,”苏福儿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理了理淡紫色裙裾。“坐下来说话,我不习惯仰着头看人,颈子特酸。” “妳以为平常妳自己有多高人一等吗?”他讽刺道。 “我是没多高,但是你顶天立地高颀长的皇兄都会弯下腰、俯下身来,和和气气温温柔柔地同我说话。”她想起夫君的温柔体贴,不禁甜甜一笑。“所以呀,我劝你多学学你皇兄,别动不动就跟头受伤的疯熊似的,就算有一百个小商都给你吓跑了。” 凤尔霄张口欲反驳,却傻傻张了老半天,一句驳斥的话也说不出。 半晌后,他垂头丧气地承认。“我知道,可我急啊。” “你越心急追越快,她就越退缩越逃避,总有一天,她会逃到一个你我都找不到的地方,到时别说鬼吼鬼叫了,我让你连哭都哭不出来!”苏福儿毫不客气地批评。 “那我该怎么做?” “求我呀。”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他一阵沉默,随即怒吼:“妳想得美!” 光冲着这两年被她戏耍得团团转的一口鸟气,他死也不可能对这个妖女低声下气哀哀求告。 “那就没办法了。”她两手一摊,一脸爱莫能助。 他瞪着她,胸膛因怒气而剧烈地上下起伏,满心怒火几乎裂胸而出。 “话说回来,这位小商姑娘还真可怜。听说当年她爹偷了唐门的奇毒‘冰清玉洁’下在她身上,这毒呀,可是解不了了,因为研制出此毒的唐姥姥早已过世。所以除非有男人自愿当那个倒霉鬼,引去她身上的毒,解开她体内这受诅的毒咒,否则这位小商姑娘恐怕一辈子都得保持冰清玉洁之身,郁郁孤老而终呢。” 苏福儿的话简直是伤上加盐、火上浇油、雪上加霜。 凤尔霄脸色铁青,神情痛苦而恻然,钵大拳头握得紧紧的。 “说实在的,同为女人,我也很是同情她。”苏福儿叹了一口气。 他虎眸泪光隐隐。 “看样子,这辈子是不可能有个男人会为了所爱的女人牺牲自己,捐身解毒了……” “我会!”他大声冲口而出。 “可人家就是不要你呀。”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苏福儿笑嘻嘻的一句话,登时又刺得他一颗心鲜血淋漓。 “皇嫂,妳到底想怎么样?”他已经被搞得精神濒临崩溃,几乎都快开口求她了。 “不怎样,随口说说呗。”话说完,苏福儿悠悠哉哉地起身,也走了。 “……可恶!苏福儿!妳这妖女到底想怎么样?” 一声轰轰雷声怒吼,霎时惊飞了满山寒鸦。 第十章 “对啊,姊姊,妳到底想怎样呀?” 十九皇妃苏满儿吃着满口的红豆包子,口齿咿唔不清地问。 “大小姐,难道妳真的不想让绿羽姑娘和霄王爷有情人终成眷属吗?” 回国省亲的狼王妃小宝习惯性地又递了个红豆包给二小姐,丫头脾性难改,心肠还是软得一塌胡涂。 “这种事怎么会是问我呢?”苏福儿只要一想到凤尔霄吃瘪的脸,就忍不住眉开眼笑。 苏满儿和小宝极有默契地相视一眼。 这种事,不问她,要问谁呀? “妳们那是什么眼光?”苏福儿没好气地一人赏了个爆栗子。“我说妳们呀,怎么吃了那么多回那些男人祸水的苦头,还没学聪明?” “啥?” “呃?” 她不禁翻了翻白眼。“真是朽木不可雕,烂泥不上墙,还要我多费唇舌解释一回。” “我们又不像姊姊那般冰雪聪明,没解释我们怎么听得懂呢?”苏满儿委屈地扁嘴。 “是呀是呀。”小宝也点头如捣蒜。“大小姐就告诉我们吧。” “教妳们一个乖,对付这些男人祸水就是不可以率先放下身段,什么事都替他们打点得妥妥贴贴、稳稳当当的。”苏福儿高高挑起一道柳眉。“一定要等他们先来恳请祈求拜托,咱们再出手相助。否则什么事都抢先做得周全圆满了,他们哪还懂得感激涕零、知恩图报,并且从此以后任人搓圆捏扁呢?” “哗!”小宝和苏满儿大大赞叹,热烈拍手鼓掌起来。 “好说好说。”她嘴角微微往上勾。“不过这种学问,恐怕妳们学一辈子也学不来吧?” 一点都没错。 “呃,呵呵呵……”小宝和苏满儿尴尬地干笑起来。 “早不指望妳们俩争气了,我本来还对绿羽寄予厚望的,只可惜她外冷内热,心肠特软,恐怕也是……唉。”苏福儿大摇其头。 女人哪,不怕人笨,就怕心软。 “皇兄,可不可以请你管好你老婆?” 凤尔霄郁郁不乐地坐在御书房的太师椅上,脸上有着深深的黑眼圈,气色灰败如纸,像是几日几夜没睡了。 “又怎么了?”凤尔善停下手中的笔,关心地问道。 “她害我又失了小商的踪影,还没事送了个什么小元美人到我霄王宫,那个大花痴镇日闹得我头痛,现在我连霄王宫都回不得。”他都快疯了。“而且只要想到小商一日不原谅我,不见我,我连睡也睡不稳,吃也吃不下……你知道她瘦了吗?比起两年前,她现在更清瘦了,肯定是小妖女没好好照顾她。” 凤尔善听得只想笑,但又对弟弟深感同情,最后忍不住开口提示。“霄弟,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大可不用被你皇嫂耍弄得团团转的,还可以让你皇嫂给你三分薄面,为你出面玉成此事,说服绿羽姑娘回心转意。” 凤尔霄双眼一亮,猛然抬头。“可以吗?行吗?怎么做?” “坐上帝位。”凤尔善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见缝插针地笑道:“你当了皇帝,是一国之君,天下之主,你皇嫂无论如何也会看在你尊贵的身分上,做个顺水人情给你,对不对?” 凤尔霄心动了起来,可是一想到“皇帝”这个似有万斤重的烫手山芋,登时又迟疑了起来。 “不行,谁要当皇帝?成天就得给朝政大事和万民之事压得喘不过气来,晚上还得面对一堆争风吃醋的后宫女人。皇兄,你不想干的活儿,麻烦也别推别人入火坑好吗?” “霄弟,想开一点,眼光放远一点。”凤尔善循循善诱。“外有大漠狼王为坚强盟友,再加上十九皇叔和我在一旁辅佐,你会是个稳座皇位、富国强民的好皇帝的。” “这么好的差事干嘛你不当?嫌麻烦吧你!”他忍不住吐兄长的槽。 “为兄不适合当皇帝,性子太温和,处处受制于祖宗体制,偏又无可救药的爱妻情深。”凤尔善眼底笑意闪动。“可霄弟就不同了,你性子豪爽不受拘束,你这皇帝定会当得比我松快舒畅多多。” “皇兄别再说了,我说不当就是不当,怎么样也不当。”他哼了哼,才不肯让小妖女称心如意呢。 只要他不肯坐上帝位,皇兄就永远是太子,朝后就是皇帝,到时候小妖女还是得当皇后,统领她深恶痛绝的后宫三千佳丽……光想,就大快人心哪! 凤尔霄终于露出久违的爽朗欢快笑容。 但是事实证明,最后的微笑才是永远的微笑,而他霄王爷是笑得太早了一点。 因为太子妃一道命令一夜之间布令贴遍全京城,全城百姓登时热烈议论了起来。 “王爷,糟了,您快看这个!” 霄王的贴身护卫邢谅飞奔而入,顾不得向主上行仪,便火速送上一纸撕下来的宣令。 “发生什……我要杀了那个妖女!”凤尔霄眼珠子差点怒凸出来,险些将那纸宣令撕裂成碎片。 强烈征求──愿意以赤诚真心感动老天的英勇好儿郎一名,为本太子妃好友(特别注记:乃天下第一美人)解“冰清玉洁”之毒。解毒过程中须有肌肤之亲,过后亦恐有后遗症,并有一定的危险性,请仁人君子先做好心理准备。然本太子妃相信上天最是垂怜多情之人,必能庇佑一切功德圆满,且成就此等惊天动地感人肺腑可歌可泣之宿世姻缘。 且事成之后,加赠黄金万两为礼,并由太子亲自为勇士佳人主持盛大婚礼,以彰皇家拳拳之情。 有意者,请亲至苏相府洽询,非诚勿试。 太子妃令“她她她……”凤尔霄气到差点当场口吐白沫。“她怎么能干这种乱七八糟的鸟事?!” “如果是太子妃,属下一点也不意外。”邢谅想起自己大哥邢狩惨烈的前车之鉴,不禁打了个寒颤。“太子妃恐怕最爱做的,便是这等乱点鸳鸯谱的事了。” “我不可能让她称心如意的。” 邢谅望着他,眼底带着一丝同情怜悯光芒。 “你不信本王?”他火冒三丈。 “呃……” 就是那样的眼光,就是那样的迟疑,刺激得凤尔霄跳脚,登时下了个义无反顾的天大决定──去他的! 接帝位就接帝位,只要能够阻止那个妖女祸国殃民,对他的小商乱施横手乱拉皮条,就算要他每天倒立着上早朝,他也当定这个皇帝了! 迅雷不及掩耳之际,商绿羽被几个突然冲进小楼的侍女给七手八脚抹胭脂搽香粉换霞帔戴凤冠地“架”上花轿了! “妳们……妳们……”被推进花轿内,她又惊又怒又恼,忍不住勃然变色。“我要见福儿小姐,她答应过我,不会把脑筋动到我身上的!” 一定是她!因为只有她知道自己避居在这儿! 福儿小姐怎么能这么做? 无论如何,她就是个不祥之身,就算有人肯以性命为她解去身上奇毒,可过后她已是残花败柳,委身欢好的对象不是她真正心爱的那个伟岸男儿,教她又有何面目能回到他身边? 不管走的是哪一步,都是绝路,她这盘终身棋局早已是死棋…… 她不想再害他的心,更不能害他的命! “绿羽小姐,您误会了,我们不是太子妃派来的,是霄王……呃,就是即将继承大统的万岁爷下旨让我们来的。”花轿外,一名侍女赶紧解释清楚,免得话传到太子妃耳里,误会就大了。 “妳、妳说什么?”商绿羽脑子顿时空白了一瞬。“霄王?万岁爷?这是怎么回事?” “是未来的尔霄皇上派我们来迎小姐的。” “可……可是……”她终于回过神来,还不及为他高兴──或烦恼──已是脸色惊白了。“不行,放我下去!” 她知道霄王在打什么主意了! 他受了福儿小姐的激将法,不但接下皇帝之位,还心妒如焚地想将她带回宫中共度春宵,亲自为她解毒…… 他是死也不肯让别的男人碰她! 领悟到了这一点,她心中又是一暖,跟着又凄怆了起来。 不可以,她不能再任由自己伤害他了…… 商绿羽知道这进宫之路上,她不可能逃走得了,但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男人为她而死。 所以,她迅速下了一个痛苦、却也释然的决定──待他欲褪去她衣衫的那一刻,她会不惜在他面前咬舌自尽! 一见到那英伟高大的男子出现,泪水不禁滑落商绿羽苍白的双颊,毫无一丝新嫁娘的喜色。 “你这个王八蛋……”她哽住了。“笨蛋……” “为了妳,我多笨几次也无妨。”凤尔霄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魂牵梦萦的美娇娘,深邃的眸子温柔荡漾似水,爱怜地抬起她的脸。“我知道妳表面冷淡寡情,一副既不甩天下人也不理天下事的样子,可是妳这个傻蛋明明比我还傻,以前为了妳爹娘的仇恨活,后来又为了妳的自愧内疚想不开,妳什么事都记挂,就唯独没把妳自个儿的幸福放在心上。” 商绿羽怔怔地看着他,被他说中了心底深处压抑的酸甜苦辣滋味,泪水扑簌簌地掉落得更凶了。 “不,我不是。”她哑声道。 “还不承认自己傻?要不然明明心里是喜欢我的,为什么偏偏要躲了我两年之久?”他怜惜心疼地捧着她的小脸蛋,沙哑地道。 “我是不祥之人……自惭形秽……”她心底就是过不去,不管过了几千几百个日子,她就是没法遗忘这受诅咒的烙印。 “妳哪里不祥了?真要说不祥,那人也该是我。”凤尔霄眼神一黯,低声道:“我母妃是曲妃娘娘,她是生我的时候血崩而亡的;因为我的出生,造成了她的死亡,这才叫作不祥,而且是大大不孝。” “不,不是这样的,那是意外。”她心一痛,颤抖着手抚摸他显得忧伤的脸庞,“而且我和你不一样,我是有选择的,你没有。我选择了助纣为虐,还选择了服下那可怕的毒药,为的就是想讨我爹的欢心……虽然后来我知道,他恨我,因为我娘怀着我的时候,心底想的还是另一个男人,所以他永远也不可能会爱我这个女儿。” “不是妳的错,是妳爹和妳娘一个自私一个懦弱,他们连手造成了妳的悲剧。”想起往事,他依旧恨恨得咬牙切齿。 “不管过去谁对谁错,可现在明摆着的事实就是──”她深深地望着他,心底还有着最后一丝想劝退他的希望。“你不能跟我合欢燕好,三天后,你会死的。” “我不怕。”他深情地凝视着她,慷慨激昂道。 “可我怕……”她泪如泉涌,再也抑不住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被我害死,我受不了这个。” “心爱的男人……”他陡然狂喜起来。“我、我是妳心爱的男人?” “不然我何必心疼你的死活?”她娇羞却又气恼地瞪了他一眼,跟着脸色又有些苍白。“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关心这个?” “妳终于说出口了,妳终于承认自己也是喜欢着我、爱着我的了!”凤尔霄雀跃欢喜得咧嘴傻笑。“我这两年来最关心的,最想听到的就是这句话,今天终于等到了,听见了,妳教我怎么可能不‘龙心大悦’呢?” 商绿羽又好气又好笑,心儿既甜且酸又苦。“你……唉。” “妳放心,我不会死的,一个月之后我还要参加登基大典呢!”他愉快地拧了拧她的俏鼻头,不忘在她脸颊偷香。“嗯,好甜。” “凤──尔──霄!”她不是同他说笑的,“我身上的‘冰清玉洁’之毒会害死你的!” “我不怕。”他突然露齿神秘一笑。 “这不是你怕不怕的问题。”商绿羽面色惨白如纸,决意他若真的一意孤行,她立刻就要自尽于他面前了。 “因为我有秘密武器──”他倾身在她耳边轻轻咬了咬耳朵。 但见商绿羽惊慌气恼的小脸在听见他说的话后,蓦地掠过了一抹惊喜、不安、疑惑和不敢置信的喜悦。 “真、真的?”她痴痴地望着他。“你没骗我?” “当然是真的。”他宛如朝阳般灿烂耀眼的笑容又回来了,“我说过了,本王从来不打诳语──不对,往后要改‘朕’了,真不习惯。” “可是……你怎么知道……怎么会……”她又想哭又想笑,彷佛多年诅咒在这一瞬间已然冰消瓦解了。 “这个嘛……”他脸上闪过一抹敬佩和崇拜之色。“不得不承认,那个妖女──呃,我皇嫂,实在很有两把刷子。” “福儿小姐?”她有一剎那的惊讶与茫然。 “那个不重要。”他深情款款地笑了,低下头吻住她柔软芬芳的小嘴。 “唔……”商绿羽娇喘了一声。 春宵一刻值千金,才重要。 苏福儿看着傻里傻气的小宝,再看了看蠢头蠢脑的苏满儿,再低头看了那一盘下得惨不忍睹的五子棋局。 有没有搞错?连五子棋都不会下,还搞了个一塌胡涂、乱七八糟,她实在怀疑狼王伊格猛和十九皇爷凤磬硕怎么会被这两个小娘子给吃得死死的? 唉,也好啦,一物克一物,乌龟怕铁锤,屎壳螂怕草鞋! “不过姊姊,唐姥姥都过世了,妳怎么知道解药是什么的呀?”苏满儿实在好奇,闪烁着亮晶晶的眼儿,拚命追问。 “对呀,大小姐,您真的好神奇,好厉害呀,怎么会知道的呢?”小宝一见大小姐,两眼就写着大大的“崇拜”二字。 “这还不简单?”苏福儿闲闲地一挑柳眉,娇甜甜地微笑。“老太医不是说了吗?‘冰清玉洁’的姊妹品就叫作‘欲火焚身’。” “耶,对啊,可是姊姊怎能确定这欲……”苏满儿饶是夜夜深受夫君万般宠爱的小妇人,也忍不住脸红。“‘欲火焚身’就是‘冰清玉洁’的解药?” “我问过太医了,他说当年唐姥姥没说‘冰清玉洁’有解药,只是神秘兮兮地笑说‘欲火焚身’是它的姊妹品,而且缺一不可。”苏福儿笑咪咪看着她们两人,“敢问什么叫作‘缺一不可’?就是一个锅就配一个盖,凡是叫包子的,里头必定有内馅,所以一个是毒药,自然一个就是解药啦!” “哇……”苏满儿和小宝照例听得掌声不绝,满堂喝彩! “等一下──”小宝经过狼王夫婿天天爱的洗礼之后,脑子有灵光一些了起来,突然察觉到有些不对劲,“可万一不是呢?怎么办?那霄王和绿羽姑娘不就惨了?” “如果不是?”苏福儿笑得好不奸诈狡猾,“那待皇上春宵一度之后,我和绿羽那一场‘我赌霄王当不上当朝皇帝’之局,就是我赢啦!” 她俩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 “大小姐!” “福儿姊姊!” 娘呀!不能这样恶整皇帝度春宵啦…… 关于小宝与伊格猛的故事,请看珍爱3241《乱点狼王上花轿》。 关于苏满儿与凤磬硕的故事,请看珍爱3260《误拐皇爷滚喜床》。 关于苏福儿与凤尔善的故事,请看珍爱3274《错请太子入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