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公子以身相许》 楔子 【楔子】 谁要娶这个做事不精心的窝囊废?你把她嫁出去,丢咱们的脸? 做事不精心,没关系,要会生孩子,还是替那大宅门人家生,才要紧。 她这种货色嫁进去,自己被嫌死就算了,不要牵扯到咱家来。更何况你的小女儿呢?你不疼咱俩的孩子吗…… 欸!欸!只要嫁给盛德号那药罐子儿,那老周就愿意替咱们开三家分号呢! 那好啊!很好啊!就让庆莳嫁过去吧! 这由不得你拒绝,庆莳。 什么样的刁难、欺辱,她都能忍、都有办法忍。 但是,这次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那些话,连在她睡梦中也不肯放过她,还是要这样的折腾她。 这种快要窒息的悲伤难受,就好像她七岁那一年,母亲过世,永远离她而去一样…… 这种绝望感太相似了。 她梦到了七岁那年,凄凉、寒冷的雪景,眼睁睁看着母亲入棺的那一日。 白雪染白了整座内院,所有植物花卉都被埋在冰霜下,后罩房后的小花园一片死寂。 只有一株梅树。 它昂然立在雪地上,它的枝枒线条,就像刚厉的书法笔画,深深地刻烙在白茫茫、像白纸般的视线里。 庆莳记得,七岁的她,一躲进那小花园,就看到这棵梅树。 这棵梅树是她那年春天,与母亲在东便门外的郊区捡到的。它本是一棵虚弱、但根茎俱全的树苗,喜欢莳花弄草的母亲,便将这小树苗带回家,种在后院里,经过母女俩的细心照顾,这棵树已经长得与屋檐齐高了。 小庆莳一看到这株梅树,就想到了母亲。母亲被花心的父亲冷落了,最后抑郁寡欢,病死了,离开她了……庆莳本来不想哭的,但是一看到这株梅树,她就想起母亲苍白的面容、在丧礼上没掉过一滴泪的父亲,还有那总是抬高下巴、斜眼看她的年轻女人——她还没进门的「后娘」。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害怕,小庆莳再也忍不住了,便跑到那株梅树下,窝在那儿,掉下眼泪。 她不敢大声哭,她不要人知道她会难过、她会哭泣,那只会让别人觉得她好欺负。她憋着气,努力噎下哭声,胸口却因此发疼,好像有东西爆裂开来。 不要有声音、不要有声音……她颤抖地想。但她快喘不过气了,她想呼吸,于是张开了嘴—— 「娘啊……」却喊出了这声哭咽。 这声喊出,所有情绪都脱缰了。 虽然她和她冷情的父亲一样,没在丧礼上哭过一声,可是她的心底却充满了恐惧、彷徨,没有母亲的世界,谁来保护她、谁来陪伴她?父亲吗?后娘吗? 「娘啊——娘啊——」她哭叫着、呐喊着,想要把母亲唤回来。她不要父亲、不要后娘,她不要这些只会冷眼瞪她的人! 她终究只是个孩子,撑不住这样剧烈的恐惧与悲伤。她就在这寒冷的雪地里,哭了半个时辰。 后来,她听见有人踩进了松软的雪地里,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 庆莳一惊,又憋住了呼吸,止住哭声。她颤抖着,怕后头的人会打她、骂她,责怪她的懦弱。她猜,这人会是父亲?还是后娘?他们发现她在为母亲难过,会不会像之前父亲为了后娘的事,跟母亲大吵一架,然后迁怒于她,把她吊在梁柱上,用鞭子抽她? 她的身子缩得更紧,像一团小球。她静静地等待骂声,以及挥下来的力道。 最后,她等到的是—— 一个充满清淡香气的,拥抱。 她倒抽一口气,仍止不住抖颤,这拥抱的力量又增大,将她更往那温暖的怀里拉去。被这一抱,她才知道自己有多冷。 是娘吗?她想。是娘听到她的哭声,所以回来看她了吗? 这拥抱的温柔,这使她放松的清新香气,让她想起母亲的怀抱。 「娘!」她转身,紧紧将脸贴进那人的胸口,熟悉的体味,让她终于敢放肆地哭起来。 那人没说什么,只是轻轻地拍拍她的小肩膀,哄着她、安抚她。 此时,天上飘下了白白的「雪花」。一片一片,落在庆莳的发上、肩上、颈窝里。她一愣,这雪花不冷,还带着一种清新的香气。 是梅花的香气。这寒天里,也只有梅花会盛开。 和记忆中母亲的体味一样。和这个抱着她的人身上的味道一样。 她的娘,回来了…… 一股心安在庆莳的心中蔓延开来。这时她才觉得自己累了,眼皮快要阖上了,想要在这令她心安的怀抱里,好好睡上一觉。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听到一个声音对她说:「以后,由我来陪伴你。我保证,永远永远陪伴你,庆莳……」 第一章 【第一章】 一声鸡鸣,将庆莳吵醒。她睁开眼,看到的是后罩房顶上的梁柱。 原来,她做了梦…… 梦到了母亲。 梦到了有人拥抱她。 还梦到了梅花的清香…… 一切都好真实。 她眨了眨眼,真的没想到自己还会醒来…… 她以为,娘会把她抱走,不让她再回到这个世上了。 她有点失望。 而且,她不该在后罩房的。 她昨晚没进屋啊!她才不相信那家人,会那么好心背她回屋里。 真想再躺一下啊!她想。不知是炕床的煤烧得足,还是天气回暖了,难得能在这冻寒的夜里好眠,真舍不得离开这么温暖的被窝。 她呼了口气,想起身干活了。 哼!真可悲啊!她王庆莳。 即使遭遇了被人用三家分号「卖」掉这么难堪的事,她醒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还是想着帮这家人干活…… 她挣扎地想起身。 可她发现,全身竟动不了,她被一股温暖的力道给禁锢住。 她摸摸腰边,有一只粗大的手握着。 她抬抬腿。呃?抬不起来。 她低下头吃力地看着,有一双修长、赤裸的健腿正轻跨在她的下肢上。 庆莳感觉不妙。 这简陋的后罩房里,应该只睡她一个人啊!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慢慢地,转过身去。 她定睛一瞧。首先看见男人精壮的裸胸。 她往下瞧,停止呼吸。她看到了男人毫无遮蔽物的腰肢线条。 也就是说,这男人不论上身,还是下身,都没穿衣服。 她咽了咽口水,再往上瞧。 她看到—— 一个男人,一个披着长发、全身赤裸的男人。 正端着一个好好看的笑容。 亮着一双好温柔的眼睛。 也正看着她—— 「早,庆莳。」男人好听的声音向她道早。 庆莳瞠大眼。 男人?!还是一个赤裸了全身的男人?! 她倒抽一口气。 「哇啊——啊——啊——」 她挣开他,退到炕边,抱着自己只穿着贴身里衣的身子,开始连声尖叫。 「庆莳?」男人从被窝里坐起身子,庆莳见他下身什么也没穿,自己又被脱了衣服,不会……不会吧?这男人就这样裸着身子,抱着她睡一晚?!难道……难道她被他…… 庆莳再尖叫。 「庆莳,过来!」男人见她的反应,第一句话竟不是要她别叫,而是焦急地唤道:「那边冷,很冷,你别冻着。你过来啊!」甚至伸长手臂,要她回到他赤裸的怀抱?! 疯子!笨蛋才会回去!庆莳还是尖叫,希望可以唤个人来救她。可不知是这后罩房位置偏僻,还是大伙都睡死了,竟然都没人理睬她?! 「庆莳,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好吗?」男人一面安抚她,一面挪着身子,又要过来抱她。庆莳看到他毫不避讳地展露他修长强健的长腿,还有男人下面那一团东西,脸整个红透了,又摀着脸尖叫。 还说不会伤害她?他这副大剌剌的模样,不知道伤了她的眼睛多少回了! 她又叫—— 最后终于叫哑了嗓子,而依然没人来看看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股失落、一股倔强,同时在她心头上冒了出来。就在这时,男人的大手揽住了她。 庆莳劈头一个巴掌,就往男人打过去。 男人顿了一下,庆莳以为他会发怒,没想到—— 「我真不会伤害你,庆莳。」他看着她,竟温柔地对她笑。 甚至,依然坚持要把她抱回怀里。 「我只是……」他想解释。 庆莳讨厌他不明不白的亲近,牙一咬,猛地推了他一把,偏偏男人的手勾住了她,结果两人一块掉下炕。 庆莳跌在男人厚重的身上,像掉在好几层软垫上,没什么大碍。可男人的头却结结实实地撞上条凳的角,光听这声响,就知道撞得不轻。 庆莳以为摆脱了男人的纠缠,想走,男人的手劲却还是没松。她心悸地大叫:「搞什么?!你搞什么啊你?!」 男人吃力地撑起上身,勉强勾到了庆莳摆在炕边的棉袄,要披在她身上。「很冷,很冷,我不要你病着,庆莳……」 庆莳着实一愣,心头怪怪的。 但她还是四肢并用地反抗。「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啊!装模作样的混帐!」 她打他的头、打他的胸、打他的腹,可一样松不开这男子的手!而且他的肌肉好硬,打得她手好痛。 最后男人箍住她的臂膀,跟她开条件。 「你不要冲到外头去吹风,我就放手。」 庆莳听了简直要昏倒,她不逃出去,难道要跟这诡异的家伙,留在这儿男女授受不亲? 更何况她去外头吹风,关他屁事!少猫哭耗子假慈悲了! 既然没人来救她,她也能保护自己! 她想弓起大腿,但是下身也被这顽强的男人给缠住,动不了。 她试着移动手臂,还好这男人似乎怕伤了她,不敢太用力箍她。于是她的手就这样勉勉强强的,探进了两人紧贴的肚腹之间。 向下摸索着、摸索着…… 「庆莳?」男人奇怪地看着怀里这团蠕动的小东西,正等待着她的回复呢,为何她的小手越来越不安分?搞得他全身很热,呼吸变得浓浊,几乎想舒服地呻吟出声…… 庆莳眼睛一亮,终于摸到了一团暖呼呼、软绵绵的东西。就是这个! 然后,她毫不留情地,用力给他抓下去—— 男人倒抽口气,狰狞着五官,眼睛瞪得好大,双唇抿得死紧,热汗变冷汗,开始直直冒…… 天!这小东西竟打这种主意? 庆莳嘿嘿坏笑,一直在等着他松开她的空隙。 但没有。 还是没有空隙。 他竟默默地吃下这痛?! 不是说男人最敏感的就是这部位吗? 而这男人只是颤抖地再收紧手臂,紧紧的,呵护的,把庆莳更融向他的怀里。 庆莳就这样愣愣地被锁在怀里,脸颊紧贴着男人热烘的肌肤,战战兢兢地呼着气息。命根都抓了,还逃不了,她想不到办法了。 现在,她只想知道…… 「你想劫财,还是,劫色?」她问。 男人的身体整个僵愣住了。庆莳觉得他好像被吓了一跳。 「我不会伤害你。」他说,声音很哑。 「那你想怎样?」庆莳凶凶地问。 「只是想抱你。」 「什么?」庆莳终于抬头,瞪他。一激动,手又施力,男人的脸更僵。 「难道我的怀抱,没能让你想起……」他说得很无辜。「你娘?」 庆莳一阵颤栗。 「庆莳不是想娘了吗?你睡着的时候……一直喊娘。」他又问,有点喘。「我想让你想起你娘,让你有勇气。」 她皱起眉头。 这男人,为什么会说这么莫名其妙的话? 现在激动平息了,她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梅花清香,就像记忆中母亲的怀抱一样。而这味道,就是来自身下这男人…… 「我想让你觉得,你娘,一直在你身边,抱着你、保护你。」男人小心翼翼地举起手,抚上庆莳的乱发,那谨慎,像是怕又惊动了什么可怜的小动物似的。 听到娘,庆莳呆呆的,任他替她温柔地梳理乱发。 他怎么会知道她想娘的心情? 他又怎么会知道她现下最需要的就是勇气,好面对那要让她窒息而死的困境? 男人又说:「以后,不会让你再被欺负、再被牺牲了。你别怕了,庆莳。」他吁了口气,咽了口唾沫,很努力地堆起笑,想用这笑容安抚她的不安。「因为,我来了,来到你身边了……」 这几个字眼,让庆莳的眼睛终于对上了这个男人。她发现,这男人的眼睛很深邃,饱含一种可靠的温柔。 看着看着,庆莳掉出眼泪。 这男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她现在都不去想了,她只想知道—— 她真的,可以不被牺牲了吗?不用再害怕了吗? 这种承诺,一个陌生人的承诺,她能相信吗? 她不知道、不知道,但是她想要相信,想要依赖。 这种又累又怕的生活,她不想再过了!她想要让娘的香味,一直充斥在自己四周,让自己有勇气,有依靠,觉得自己还有人陪着…… 哇地一声,庆莳毫无防备的,就在这男人的怀里大哭了一场。 而男人好像什么都懂,只是静静的,像母亲抱着孩子一样,听着她的哭喊。 第二章 他就这么一直听她哭、哭、哭……从嚎啕大哭,直到抽气哽咽为止。 最后,等庆莳的情绪稳定了些,他才闷闷地说:「好了,庆莳,现在,能……放开你的手了吗?」 庆莳想起了,就是昨天。 昨日,一如往常,她像个什货郎一样,把所有在大栅栏街︵注一︶上买来的东西,全扛在肩上,带回在喜雀胡同的家。 有二十斤的煤。 近日冬天极冻,她后娘怕冷,少不了炭盆。但后娘又想省去那给小驴车运煤的两个铜板,所以庆莳每天都得背回二十斤的煤。 有两大陶锅的糖蒜与甜酱什香菜。 后娘早食吃棒面粥,一定要配那粮食街上着名的久酱园的酱菜,而且要求日日新鲜,所以庆莳也得一次次吃力地抱回家。 有一长壶满满的热豆汁儿。 后娘就爱喝这铁门胡同里的豆汁儿,绝不喝别的,她一样认命的,来那遥远的铁门胡同的小摊,排队买豆汁儿回去。 这样的行程,几乎是庆莳每天都得跑的,不论晴天还是下大雪,绝没有例外。 而这过程中间,又被多少狗仗人势的歹人欺负,那更是庆莳想都不敢回想的。毕竟这些人都知道,她是多么不被疼宠的孩子,欺负一下,不会被说话的。 庆莳的父亲王大班,在正阳门外的东边、喜雀胡同里经营王记油铺。 庆莳是王家的长女,但从七岁那年开始,她就不曾过过千金大小姐的生活。 她父亲把她当成十个伙计学徒般在用,要她任劳任怨地做、做、做,一直做下去,好似要她做完这一生一世,还完什么前辈子的冤债,才肯罢休。 她每天的狼狈样,她都记得。 煤篓的粉屑,把她的棉袄弄得黑糊糊的。 裤子湿了半边,因为背着煤篓的身子摇摇晃晃的,摇掉了半瓶热豆汁儿,腿都给烫麻了。 卸下煤篓的腰,更是一时半刻直不起。因为……腰闪到了。 可她没有因此而得到体谅。 天寒地冻的,回家后,她还是被后娘罚跪在垂花门外。 她激怒后娘的原因,是因为她回来迟了。背着二十斤煤的她,脚步慢,冻天把酱菜与豆汁儿都给弄霜了,搞得后娘完全没了食欲。 但庆莳不争,她怎争得过后娘呢? 这十年来,她只是不示弱。 她是不哭的。 她觉得,要是哭了,就是对这些人示弱。 话是顶不了几句,但是,骨子里的尊严,她还想保住。 她是这么努力着的。 罚跪前,她提着后娘不要的豆汁儿,先来到了后罩房后的一处小花园。 这个小花园,是当年母亲与她最爱流连的地方。 在这漫长的冬天里,无花无草的此地,只有那株梅树,是她的依靠。 站在游廊上看着那株昂然挺立的梅树,庆莳的表情软下来了。她走到梅树下,吃力地蹲下,挖了一把雪,敷在被豆汁儿烫伤的大腿上,一阵麻疼,让她的脸终于有了表情,很苦的表情。 然后,她直接就着壶口,将这冷了以后变得更加酸臭的豆汁儿给喝下肚。 这是她的早食。 「我才不会哭。」 她擦了擦嘴,抬起头看着这株母亲亲手栽植、她精心照顾多年的梅树。 「我告诉你,我才不会哭!」 她又说了一次,假装这梅树就是个人,在听她说话。 而这时候的庆莳,绝没想到,她的话真的给这梅树给听了进去。 最后,肚子虽然还是空的,不过她把剩下的豆汁儿全倒进了梅树的培土里。 「全给你喝了吧!」说完,她转身要离开。 忽然,她一愣。 又是这种奇怪的感觉。 她回头,看着那梅树,还有小花园周遭。 她觉得有人在看她。 每当她心情难受的时候,这种感觉都会很强烈。 她笑自己多心,对着那梅树,又自言自语起来。 「最近没啥好吃的,将就点吧!」 说完,她便离开了。 她以为最惨的事,就只是在那冰天雪地里,跪上好几个时辰。 不过,还有。 她被许婚,许给了一个得过性病的药罐子。 真好笑,她的亲事订下的那一刻,她只能呆跪在雪地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卖」了出去。 她跪在垂花门外,听着边厢房里的王大班与后娘间的对话,一脸呆滞。 「城北『盛德号』的周家?」她听到后娘拔尖的声音。「你是说那专管宫城内米粮的盛德号?老天!那可是有后台、有门路的皇商啊!」后娘的声音充满嫉妒。「王大班,你这次真是把我们的脸丢大了!她这种货色,嫁进他们那种大宅门,自己被嫌死就算了,不要牵扯到咱们家来!更何况你的小女儿呢?你不疼咱俩的孩子吗?」 王大班一个大男人,也怕妻子那尖酸的嘴与泼辣劲,他赶紧安抚。「不是老周本人,他都已经有五个妾了。是他的大儿子。」 「大儿子?那个在妓院得了性病的药罐子儿?」 庆莳一听,一身冷颤,在这雪地跪了这么久,没有一个冷颤比此刻更厉害。 大家都知道,这盛德号的老周表面上虽然风风光光,但是长子却因为不检点,喜入花丛流连,最后还没成亲就得了性病,成年窝在榻上当药罐子。知道女婿是这副鬼样子,谁会把自己的闺女嫁进去糟蹋? 偏偏,王庆莳她爹,王大班,就会! 「婉青啊!你知道吗?这老周愿意替咱们开三家分号呢!还有啊,以后他们也会帮咱们说情,让宫里的油膏路子归咱们管!」 「真的假的?」 「真的!当然是真的!今日在外晃荡了一夜,就是在谈这事。老周也六十好几了,家产得由长子继承,长子不行,也得快让长孙出世,留给长孙啊!」 「那好啊!很好啊!」后娘终于笑呵呵了。「就让庆莳嫁过去吧!」 庆莳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冲进堂屋里。 即使脚冻得不听使唤,绊倒她的身子,她还是奋力地从雪里爬起,往前冲。 她要推开门,她要进去,她要反抗,她要挣脱—— 她气喘吁吁,看着父亲和后娘的脸,从吃惊转成恼怒。 后娘还没骂出口,庆莳就跪在王大班面前,猛地对王大班磕头。 她不曾这样懦弱过,就算王大班曾差点把她的腿打断,她也不会这样求他。 但这回她真得求了,否则、否则…… 「爹!女儿求你!」庆莳叫着:「我想留在家里,孝敬你们。我留在家里,你们连伙计、学徒都不必请了,这不是很好吗?啊?」她哽咽了一声,有些惊讶自己快要哭出声了。「不要,不要把我这样嫁出去……」 这个家虽然不温暖,却是她熟悉十七年的地方,再怎么刁难她、欺辱她,她都可以忍、都有方法忍。 可如果,她嫁进了这深似海的大宅门里,侍候一个得了性病、终生都要躺在榻上的药罐子丈夫,还得无怨无悔的、一生一世的,那么…… 那么—— 她人生的价值。她活着的意义。还有生命的快乐与喜悦…… 会在哪里?会在哪里啊?! 这十年的悲惨,她都咬牙忍了,她原以为不会有更惨的际遇了,也原以为自己再撑几年,存足了钱,就能离开这个家,到外头自由、有尊严地活着,可是万万没想到、没想到……她王庆莳就这么不入他们的眼吗?他们就这么想要毁掉她的后半生吗? 庆莳哭了出来,猛掉着眼泪,猛磕着头,希望他们大发慈悲、回心转意。 可是,王大班,还有她后娘,只是冷冷地看着她磕头的狼狈样。 「庆莳啊。」王大班慈蔼地唤了她一声,庆莳心头一喜,笑着抬起头看他,想从他脸上看到同情…… 可王大班却笑得很没感情,说:「这可由不得你。」 庆莳像在雪地里待很久似的,冻僵了,动不了了。 后娘冷眼看着庆莳,不屑地哼了一声。「嫁给盛德号,便宜你呢!还嫌?」 脸一转,又是满满的笑容。她挽着王大班的手,唤了仆佣赵嬷嬷进来。「赵嬷嬷!赵嬷嬷!快去厨房炒几样好菜,也把庆丰居的烧酒端出来,有好事呢!好事一桩呢!咱们要好好庆祝庆祝……」 看着他们大摇大摆离去的身影,庆莳呆愣了好一会儿。 外头的夜风,吹进了厢房里,把灯烛吹得摇摇晃晃的。 庆莳跪地的影子,碎糊了一地。 最后,灯烛便熄了…… 第三章 庆莳摸着黑,要回后罩房。 她回头看到正亮着温黄灯火的正厢堂屋,里头传来了那一家三口欢乐谈笑的声音。而这谈笑的声音,是用她后半生的幸福换来的。 即使是利用她,他们却也不会惺惺作态一下,问她是否饿了,要不要和他们一块用餐?在黑夜的雪地上,看着这么温暖的灯火,饥饿、寒冷、疲累,——袭向了庆莳。现下,她没法再佯装坚强,表现得好像他们怎么刁难她、欺辱她,她都不会屈降的样子。 她真的很饿、很冷、很累…… 回房前,她回头看了眼小花园的那株梅树。看着看着,她像着了魔似的,一步一步地往那梅树走去,然后,就蹲窝在梅树下,静静地让饥饿、寒冷、疲累,还有绝望,侵蚀她。 呵!这种快要窒息的悲伤难受,她想起了。 好熟悉呵! 就好像她七岁那年,母亲过世,永远离她而去一样。 那时,她的生活没了母亲的庇护与依靠,她很彷徨。 现在,当她能用自己的力量来挣脱这些困境时,这些人竟然连她自己都不让她做,要她去当一个药罐子的俘虏…… 她哭,咬着衣袖痛哭着,怕声音被人听到。 泪痕在颊上被冻成一层膜,没多久,这膜又被热泪给融化了…… 她就这样哭了半个时辰。 最后,饥饿、寒冷、疲累,让庆莳的意识渐渐模糊了。而绝望,让她昏睡的前一刻,甚至有了这么一个念头—— 就在这棵梅树下死去,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 她想去找娘了…… 呵!这梅树一定也是赞同她的,所以还在她的四周,落下了好多好多的梅花花瓣,让香味包围她,陪她安心地离开这世上…… 但是没有,她没有离开这个一直伤害她、贬低她的世界。 她被救了回来。 被眼前这个大剌剌展示自己健美裸身的男人,给救了回来。 包着棉被,窝在炕床角落上,躲他躲得远远的庆莳,戒备地瞪着这男人。 当她哭醒之后,就马上把他踢下炕,让赤条条的他站在冷飕飕的房里,不准他靠近炕床半步。 这男人到底是谁?她努力地猜测。 为什么老这样温柔地对她笑? 为什么老这样在乎地注视她? 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有耐心、包容过。 这会让她以为,自己是他的宝贝,要用全部的生命去呵护的珍宝…… 因为感受到他的那份珍惜,她甚至还在他怀里哭了那么久,真丢人! 不!不可能的! 他对她,一定是有什么企图的吧? 「想起了吗?庆莳。」男人突然这么问。 「什么?」 那表情竟有种理所当然,认为她应该要知道他是谁。 庆莳觉得他的每句话都莫名其妙。 「你一个人窝在外头,差点儿被冻死。」男人忧心地说着:「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你怎么办?」 「你在我身边?」庆莳不懂他为何这么说。 「你想念你娘,没关系。」男人径自说:「但是你不可以想着死……」 「等等!」庆莳赶紧打住他的话。「我从没见过你,我怎么会窝在你身边?别乱说话!」 男人露出疑惑的表情,想了想,竟还是坚持。「是啊!你就窝在我身边。」 「我是窝在那棵梅树身边!」庆莳指着窗户,大声辩着。 男人恍然大悟。「我就是那棵梅树。」他笑着说。 庆莳瞪白了眼,吓歪了嘴,没了声音。 这男人,果然是个……疯子。 「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他拍了下手,跨了大步,走近庆莳。「我是梅岗,我是花妖。我来,是要让你幸福的。」 他伸出手,想要握握庆莳的小手,散发自己的真诚。 但他的靠近,只是让庆莳看得更清楚,他一丝不挂的胯下…… 「混帐!」庆莳摀着脸尖叫。「要让我幸福,先穿上你的衣服啦!」 ◎注一:大栅栏街,乾隆朝时,为了加强治安管制,城内每个紧邻大街的胡同口,都会造设栅栏门。夜晚掌灯时会关起栅栏,实施宵禁,天亮时再开,让胡同里的居民上街或出城活动。因为正阳门前的栅栏特大,所以门前的大街就被京人称为「大栅栏」。这街是全城着名热闹的商业街。 【第二章】 庆莳摀着眼,低头面向墙壁。等了一会儿,她扬声问:「好了没?」 「好了,庆莳。」男人温柔地回答。 庆莳回过头,看了看男人的装束,红了脸,再回头面壁,摀着眼说:「骗人!好了再叫我。」 「好了,庆莳。」男人很有耐心地再回答。 庆莳呼口气,再回头看,终于忍不住骂出口了。「你再敢骗我,我就把你赶出去!」 男人有点无辜。「我真的就只穿这些衣服,庆莳。」 看到男人诚实坦然的眼神,没有任何想逗弄她、戏谑她的意图,这下庆莳真的不得不相信了。在冬季的北京城里,只需眨眼的时间,就能把水变成薄冰的寒天,真有人敢这样打扮自己,这人若不是身强体壮,不然就是个疯子。 看他这样穿,庆莳都觉得有点冷了,她下炕到火盆边添煤。男人想帮她,庆莳仍有防备地嚷道:「你不要动,就站在原地,不要靠近我。」她不想再发生方才那种亲密的接触了。 煤烧红了,火星为室内添了些光,然后,庆莳仔仔细细地,把眼前这男人上下全瞧了一遍。 呃,这男人……该怎么说?套句男人在青楼赞美花娘的形容词,很性感、很妖艳……不过,这些词用在一个身材精壮、皮肤黝黑的大男人身上,又好像不是很相衬。看着看着,庆莳还是会忍不住脸红。没想到刚才身体感受到的那股温暖,是来自这么强壮而美丽的男性胴体。 他那健美的肚腹,再配上那腰肢微弯、略带慵懒的站姿,莫不是都在吸引着对方,去欣赏、甚至是分享他的身躯。 他依然赤裸着上身,只在胸前佩戴样式华丽复杂的金玉璎珞。大片精实、紧绷的肌肉暴露在外头,披散及腰的发流泄其上,随着那肌肉的波涛起伏着。下身则用薄到像蝉翼的紫红色锦纱,包缠住他那修长的下肢。 那肌理的线条、那半透的薄纱,是会让人产生好奇的。 好奇着,如果再继续搜寻下去,会是什么样精彩的「风景」?瞧那低腰的紫纱裤裙穿得那么低,把男人的性感表现得若隐若现的,或许只要这么轻轻地一拉,就什么都曝了光。 庆莳赶紧别开脸。 就因为会想到这些有的没的,她才觉得他根本没穿衣服。 庆莳呼口气,调整思绪,打算进入正题。刚才这男人已把他的身世讲了一回,不过因为他没穿衣服,她听得不是很认真,所以想再重复确认一次。 「你叫梅岗?」庆莳问。 「对,梅岗。庆莳。」听到庆莳喊他的名,这叫梅岗的男人感到很高兴。 「你说,你是花……花……那个花……」庆莳不太确定地说。 「照你们人的说法,是花妖。」梅岗好心地替她说完话。「而且你不用怀疑,我们真的很熟。因为我就住在你家小花园里,看着你长大。看了十年呢!庆莳。」 「呃,好,花妖,梅岗。」庆莳咳了一声,心里却在暗骂。这家伙真诚得像个没心机的孩子,怎么会想出这种耍人的伎俩? 她看着他,发现他的裸身又让她的思绪分散,再转开视线,不自在地说:「你冷不冷啊?再多穿些衣服吧?」 「庆莳,你在担心我吗?真高兴。」梅岗眼睛一亮,脸上都是光彩,冲过来就想抱抱她。庆莳赶紧伸直手臂,准备推他。 梅岗只好站在原地,继续说完话。「不过你别担心,人间虽然冷,但我是梅花花妖,有千年真气支撑,这点冷还能忍。」 嗯……有千年真气的梅花妖? 还是她从小照顾到大的那株梅树,所变成的梅花妖? 「你说,你想要……让我幸福?也就是,所谓的『报恩』?对我?」庆莳迟疑地问。 梅岗猛地点点头,上前就牵住庆莳的小手,很诚恳地说:「庆莳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要让庆莳幸福。」 庆莳脸红地甩开他的手。「什么报恩?我可没忘记醒来时看到的东西!」哼!报恩会报到把身上唯——件衣服都脱光光,爬上人家的床吗?「你为什么要脱光衣服?」她质问:「你真的没对我做什么吗?」 第四章 「把你暖热以后,我有帮你换上里衣。」梅岗补充。 庆莳羞骂道:「这不是重点!」 梅岗一脸诚实又无辜地解释。「因为你身子湿透了,我想暖和你。穿着衣服,没法暖和。」说着,他还有点难过。「你差点要冻死,我不要你死掉。」 见他说得这么可怜,庆莳也不好在这点上质问什么了。 「好,好,好。」庆莳阻止他继续装无辜。「我相信你没对我毛手毛脚。」 梅岗笑得灿烂。「谢谢庆莳。」 「但我不相信你是花妖。」庆莳斜着嘴角,一脸不屑。「我早过了信这种东西的年纪。」又不是三岁小孩,还信那套小动物报恩?何况这家伙说自己是棵植物,从没听过这种故事! 被庆莳质疑,梅岗咦了一声。 庆莳快速地靠过去,用力捏他的手臂一把,痛得梅岗哇哇大叫。然后她又赶紧退开他好几大步。 「看吧!你是人。」庆莳凶凶地说:「你捏起来就像个人,看起来也像个人,我绝对不相信你是花妖。我才不会让你愚弄我!」 多年来受到欺压,让她很害怕付出信任。那些不好的经验告诉她,要是她轻易地相信人,绝对逃不过被愚弄的下场。就像她的父亲王大班,对她那么好,只不过是想把她卖给盛德号的药罐子。 每个人对她好,都是有目的的!她知道这家伙也是!也是! 「没有,没有,我没有要愚弄你,庆莳。」梅岗急着摇头。「如果我不变成人的模样,会吓到你的,我希望庆莳接受我。如果你不喜欢,没关系,你说,你想要我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变给你……」 「够了,我不要听。」想到昨晚被出卖,就一肚子鸟气与难过,她决定全发泄出来,发泄在这个胆敢用这么幼稚的谎言骗她的家伙身上。庆莳武装起自己,指着门说:「离开我的屋子。快!」 「庆莳不要赶我走,我只想让你幸福啊!这样错了吗?」梅岗苦苦哀求。 庆莳心一揪,不明白这家伙委曲求全什么,这个时候应该要大发脾气,骂她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啊!他为什么不骂?为什么还要这样软声软气地求? 「我不要听理由!你快走啦!」 「庆莳,不要赶我走……」梅岗靠了过来,伸出手想要抱抱她、求求她。 「哇啊啊啊……不要靠过来,快走快走!」庆莳紧捏住他的两条臂膀,身子离他远远的,好似他那双手是双头怪蛇一样,惹得她发毛。 「庆莳,你要怎样才肯相信我呢?」梅岗难过地问,庆莳甚至看到他眼里正闪烁着泪光。 庆莳也疑惑了,他这么黏,到底是想要什么?她没有钱,他黏她得不到钱。她自己都吃不饱了,也不会把饭施舍给这家伙,况且这家伙生得那么壮实,比她还健康呢! 想来想去,就真的只有愚弄一途了! 好家伙,以为这玩笑好玩吗?既然胆敢愚弄她,那她也不会客气的。 没想到,好不容易心软的庆莳,又绕回了原点。 她高傲地说:「要我相信你,可以。」 「真的吗?」梅岗的眼一亮。 「梅树不是很多花吗?」庆莳哼哼坏笑。「马上给我变出花来。」 庆莳等着看他出糗。 「没问题,庆莳。」不料,她得到的是这么爽快的响应。 庆莳歪着嘴,眼睁睁看着他把茶壶的水倒在手上,凑到嘴边,轻轻地一吹…… 庆莳傻了眼—— 一捧又一捧的清白梅花,就从他的手上吹了出来。 她呆呆地站着,淋着这清香的梅雪。她揉揉眼,再睁开。 顿时,这屋里像是被雪埋过了一样,白花白花一片的。不过这雪很香,也很温暖,触感轻柔。轻轻一走动、一呼息,就掀起了花浪,花浪里夹带的清香,让人闻了很舒服,火气也能因此消掉。 梅岗开朗地笑。「美吗?庆莳。」 很美。庆莳差点儿脱口而出。她赶紧摇摇头,继续刁难。「我还要证明。」 梅岗叹气,但仍然很有耐心。「庆莳想要什么。」 庆莳又嘿嘿坏笑。「变银子。」她一定要把他赶出去。 「没问题。」可这回,庆莳得到的还是这般笃定的回答。 只见梅岗捧起大把的梅花,用力一捏,把梅花都捏进大掌里。接着,他又往拳头吹口气,再摊开掌时,庆莳再度惊愕得张开嘴…… 是银子,白花花的大白银。 「给你,庆莳。」梅岗微笑地将白银递给庆莳,想了一下,又说:「不如一会儿我们拿这东西,去换点吃的?这东西的用途不是这样用吗?」 庆莳掂了掂白银,好沉好实,如果真的拿出去用,没人会发现这是用梅花瓣变成的。庆莳眯着眼,在心里挣扎着。 最后,她重重地把白银放在桌上。「我不要用。」她仍然指着门说:「你出去啦!」 「庆莳?」梅岗很讶异。「你还是不相信我?」 庆莳一愣。不,她相信了,她相信他的确是花妖,是一个她想要什么,他都会帮她得到的花妖。但是如果自己相信了,接受了,她会不会现出像王大班那般的贪婪,要求更多更多呢?毕竟她是他的女儿啊…… 不要,她不要自己变成这样。 因此,她仍是僵着脸喊:「出去,不要再进入我的生活了。」 梅岗盯着她看,难得露出固执的表情,没有回话。 庆莳还想再喊,下一刻却见他开始脱掉自己身上的饰品。 「喂喂喂!」庆莳红着脸叫:「我是叫你走,不是要你脱衣服!」 「庆莳不肯相信我,我还有一个办法证明。」梅岗说:「我就当着你的面,变成另外一个人,只要你肯相信。」 「变就变,你脱什么衣服?」庆莳凶他。 「身体要干净,才可以施力。」说着,他就要去扯他那单薄得可怜的裤裙。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询问:「庆莳想看我变什么?变男人?还是女人?……啊,庆莳别闭眼睛,手拿下来,你要好好看着我啊!」 最后,庆莳只能举双手投降。 她相信了,这家伙不但是个货真价实的花妖,也相信了,他黏她,不是想愚弄她、开她玩笑。 就真的只是……喜欢黏她而已。 经过一番波折,庆莳终于愿意坐下来,好好跟梅岗这个花妖说话了。 不过即使她相信了,说出的话也不怎么讨人喜欢。 「如果你真是小花园里的那株梅树。」庆莳说:「要报恩,你找错对象了。」 「什么?」梅岗疑惑。 「你要报恩的对象,应该是我娘,是我娘从郊外把你救回来的。」庆莳说道:「可我娘死了,你没得报恩了。所以,还是请你回到小花园,安安分分地住在你的树上吧!」她起身,打开纸窗,指着小花园里的那株梅树。 其实,她背对他的神情有些落寞。 不可否认,亲眼看到梅岗的神奇,听到他用很熟悉的语气提到她娘,得到他要保护自己的承诺,让她不再被欺负、被牺牲,还要不计代价地使她幸福……这些都很动听,很让人欣喜,甚至还让她贪婪地妄想着,或许可以利用这机会,让她挣脱出嫁给药罐子的困境。 不过,这只是一念之间而已。 这么多年来,受过这么多苦,她从来就不相信,会有什么好运降临在她身上,替她化解危机、带出苦难。如果哪天,真要她接受那么好的东西,她甚至会想,这会不会是要付出什么代价的? 对,是要付出代价的。她想,她没信心接受这么好的机运。更何况,他报恩的对象应该是娘,是娘把那株梅树救回来的…… 这男人,还是赶快离开她的生活吧!如果他是梦,就让她赶快醒来吧!她有好多事情要烦,不要来干扰她,甚至是让她产生不切实际的希望…… 就在这消沉的当下,一股热源贴近了她。 庆莳还来不及退开,一双长臂就罩了过来,越过她的小头,把窗户给关上。庆莳闪身想退,却被这高大的男人困在他的胸前。 「你让开,我要做事了。你回你的树吧!」 「庆莳,看我。」梅岗说。 庆莳很恶劣地想把他气走。「少啰嗦!你赶紧走,顺道让我看看,你是怎么回树上的。」说完,她哼一声,对他吐舌头,开始推他。「快走开啦!我不想跟你这怪人瞎耗了!」 梅岗抓住她的手,缠她,求道:「看我一下吧!」 第五章 「干嘛啦?!」庆莳发了脾气,猛地抬头,没想到梅岗的脸竟在瞬间靠近,微张着薄唇,就把自己的嘴给吃了进去?! 他、他、他……他亲她?! 还大剌剌地用他那团软绵的唇吸吮她?摩挲她? 呜……真是、真是—— 可恶、可恶、可恶透顶的男人! 梅岗本来很投入这吻,眼睛都陶醉地闭上了,不过没多久,只见他恐惧地睁开眼,瞪着眼前的小人儿。 天!这小东西的嘴竟像鱼钩子一样?! 他被咬得呜呜乱叫—— 庆莳赶紧把他推开,当着他的面连呸数声,慌乱地瞪着他。「我告诉你!你再给我乱来试试看,我就、我就……」她紧张地吞了口口水。「有人报恩像你这样报的吗?有吗?有吗?啊?啊?」 梅岗痛得说不出话,歇了好一会儿,竟又装着无辜的表情说:「花妖的真气对人的身体还有心灵,都很好。传递真气的方式,就是这样啊……」 「什么?」庆莳歪着眼。「你又在胡说什么啦?」 「我不懂你为什么在说反话。」梅岗说。「所以想说,给你一些真气,或许可以让你的心胸开阔一点……」 庆莳哼气。「谁跟你说反话?我说的都是真话!」 「十年,我每天都在看着你,庆莳。」梅岗正色说:「你是个很善良的女孩,你明明不是这么想的,就别再说那种惹人厌的话。」 庆莳被他说得脸红,别开眼不看他。 但梅岗还是牢牢地凝视她,像是想把她给看穿似的。 最后,他啊了一声,说:「庆莳是不是怕我是幻影?怕我很快就消失了?怕你自己根本受不起这等好运?」 庆莳一愣,奇怪,她想什么,梅岗好像都知道。 「你不用担心。你刚刚也捏过我了,还说我是个骗不了你的真人,不是吗?」 庆莳不甘心。「哼,对啦!」可她还是偷偷地看了一下他的手臂,她捏的地方仍红肿着。她有点小愧疚,自己下手太重。 「庆莳别说得那么勉强,如果庆莳还是怕,那么……」说着,他牵起庆莳的双手,就往自己的身体上摸去。「你可以再多摸摸我,看看我有多真实。」 庆莳赶紧把手抽走。 「很真实吧?我幻化成人的功力可不是泛泛的!」他语气还有点小得意。 庆莳不回话。梅岗苦笑,又牵起她的手,再摸他的身体。「一定是不够真实,所以你才不回话。没关系,我让你摸个够,直到你相信我就像个正常人一样为止。你摸,我的皮肤是热的,多真实的存在啊!庆莳。」 庆莳哇哇大叫。「够了,够了,很真实,是个真人!」一个虚幻的影子,才不会这么缠人呢! 「承认了?」梅岗试探地问。庆莳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好,那我们来谈正事吧!」他将庆莳牵回炕床上,让她坐在上头取暖,自己则蹲在她面前,与她缩着的小头平视。 他说:「救我的,是你娘,但这十年将我照顾茁壮的,确实是你。这没有错,你不要怀疑——要让我付出所有的对象,就是你。」 庆莳想了想,还是很没信心地摇头,告诉梅岗,他错了。 梅岗抿了抿嘴,想了一下,说:「你知道吗?我应该可以更早一些出现在你面前的,如果你不是那么坚强、不是那么会容忍的话。这样,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对什么都不相信。」梅岗露出了坚定的表情,让人有一种不容反驳的力道。「十年前,你在我面前哭着喊娘,你哭得好难过,我也好难过。但那时候我还很虚弱,根本没法化成人形,让你看见我。不过,我对自己发誓,如果哪天,你再哭得那么伤心,我绝对要让你看得到我、摸得到我,我要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有人会永远地陪在你身边……」 说着,梅岗苦笑了一下。「没想到,这一等,你就让我等了十年。因为你不曾哭过,总是很坚强,即使遇到再难过的事,你也只是靠着我,闷不吭声地忍耐了一切。我喜欢你的坚强,但是我不喜欢你用容忍伤害自己。」 梅岗握上庆莳的手,她想挣脱,但这次好脾气的梅岗也硬了起来,不放开她。他很认真地对她说:「告诉你,庆莳,既然我已经在你身边了,就永远不会再放开你。」他加重手上的力道,要让庆莳知道这承诺的分量。「相信我,我是一个已经聚集了两千年真气的梅花妖,很多事情对我来说,都是轻而易举的,我绝对不是虚幻的好运,更不是昙花一梦,而是一个真的能将你带出苦难的人。」 庆莳颤抖了一下,深吸口气,问他:「又不是什么大恩情,只是照顾你十年而已,有必要缠我缠成这样吗?」 「十年前,我本该一无所有,生命荒凉得像一片沙漠。」说到这儿,梅岗竟露出了一种沧桑的眼神。「但是因为庆莳,让我的记忆中,终于有了一点温度与执着的存在——我想要对一直照顾我的你付出,让你幸福、快乐,这十年,我一直这么想。它甚至是我活了两千年,从没体会过的坚持。」 庆莳看上他的脸,他眼里的沧桑,嘴边凄凉的笑,让她终于愿意开始一点、一点地相信,这些话的真诚。 「从此,保护你,就是我的信念。你就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梅岗又回复那种开朗、毫无杂质的笑了。「如果我的怀抱,可以使你梦到娘,你就让我抱着你入睡。如果我能为你御寒,你也不要老是把我推开,让我抱抱你。庆莳,我要报恩的对象,的确是你,不要再质疑我,还有质疑你自己。你要相信,我是你的,属于你的好运,真的已经来了。」 「我真的可以……接受吗?」她吞吐地说。但她更想直接说出口的是:你不是梦吧?真的不是梦吧? 「接受我吧!庆莳。」梅岗的笑容更大了。「我是你的,千真万确。」 庆莳抿抿嘴。「你那么有诚意,我还能说什么呢?」她脸皮薄,即使感动,还是假装很勉强地说:「那就……好吧!可是,我要你做什么事,你都要做!」 「当然!任何事,都有我跟你一起担。」梅岗拍拍手,站了起来。「不过,还有一件事要做。」 庆莳以为他站起来是要去哪儿,没想到他的健腿一跨,竟然上了炕,坐在她身后,大掌轻轻地将她的脸转来,眼神迷蒙地看着她,嘴唇的热气都喷拂在她敏感的颈项边。庆莳感到一阵颤栗,紧张问着:「你、你又要干嘛?」 「我要确定你是快快乐乐的,而且心里不要有任何灰暗的东西。」他的脸越来越靠近了,声音越来越低哑、性感了…… 「所以,吃我吧!庆莳……」他说,然后张开了口,罩住了庆莳的小唇。 他积累了千年、用寂寞与孤单换取而来的真气,甘愿与她分享。他好希望庆莳可以真正体会到,他这份付出对一个花妖来说,是多么诚挚与巨大。 只不过…… 没多久,这后罩房里,又传来了一个男人可怜兮兮的呜呜叫。 寅时末,赵嬷嬷已在厨房里滚粥煮茶。 她听见开门的声响,看到从后罩房走出的庆莳。 她想起昨夜她躲在厢房外偷听来的事。 可怜啊!这孩子被许了这种婚。 虽然她倔强,总是僵冷的嘴脸不讨人喜欢,但是赵嬷嬷想,多付出些同情、做些善事,还是会得佛祖保佑的。 所以她走出厨房,想要叫住她,说些体面话安慰她。 可她僵住了。 庆莳的身后,竟跟出了个高大的男人?! 赵嬷嬷揉揉老眼,又把那男人给瞧个仔细。是个身材健壮、皮肤黝黑,但五官俊朗的男人,他穿着洗白的蓝布衫,用黑带子束紧腰身,身下着套裤︵注二︶,长辫子环在脖颈上,一副就是干长工、做苦力的模样。可这王家除了请她赵嬷嬷外,没再请其它的仆役了。这庆莳的房里怎会有这样的男人? 难道是偷汉子?! 天! 亏她还觉得她可怜,要被她爹娘用三家分号卖掉了…… 这么一想,赵嬷嬷收起她的佛祖,披上了礼义廉耻道德心,气冲冲地正要叫住她,没想到庆莳就自个儿转过身来,笑脸迎人,好像早就知道有人会叫住她——而且也非常期待有人叫住她似的。 「早,赵嬷嬷。」庆莳笑说。 第六章 赵嬷嬷一愣,哟?何时见人会笑啦?偷汉子偷得那么光明正大、心安理得?真是要不得、要不得,在告知夫人、老爷前,她一定要好好说她一顿! 她举起手,正要指指点点的时候,庆莳抽出了一张纸,横在她的指头前,任她指着、瞪着…… 赵嬷嬷不识字,不过倒是认得,那红红的纹路是人的指印。这是一张合同? 「赵嬷嬷,跟您介绍认识一下。」庆莳说得流畅、说得得意,下巴还翘得高高的。「这是我昨日聘请的长工,他叫梅岗,今日起开始为我工作了。」 赵嬷嬷傻愣愣地听着。 像是怕赵嬷嬷忽略似的,庆莳依然高举着那张合同,大着声说:「唉,存足了钱,总算可以过过被人服侍的生活,不必再累得像狗一样。啊!不打扰赵嬷嬷了,赵嬷嬷忙。梅岗,我们走吧!给我好好干活,干不好的话,赵嬷嬷还有娘可是会修理人的。」 「好的,庆莳。」梅岗被庆莳瞪了一眼,赶紧改口:「是的,小姐。」他拿起装了大小锅具的竹篓,又到厨房里随意扛了把短凳,出来时经过赵嬷嬷面前,他欠个身,很开朗地笑道:「赵嬷嬷,以后请多多指教。」 从头到尾,赵嬷嬷没说什么。不过看到梅岗露出白白牙齿的笑容时,连她这样的老婆子,都会不小心脸红。 真是又俊又亲切的小伙子啊…… ◎注二:套裤,一种没有裤裆的胫衣,长度从小腿到大腿,上宽下窄,裤脚紧裹,使人行动方便。大腿处有开衩,着时用细带系结于腰上。 【第三章】 大栅栏街南头的同乐堂,是卖药的。后娘有温病,都要吃他们家的安宫牛黄丸来治。庆莳每隔一阵子,都要来这儿为后娘取药。 但每回来,这同乐堂的伙计都会刁难她,只因为庆莳总赶在店铺还未开张的时候来买。要想在后娘起床前拿到药,总得好好求这伙计一番。 还在卸门板的伙计一脸坏笑,看着庆莳朝他走来。 庆莳说:「给我五帖安宫牛黄丸。」 伙计对她爱理不理。「等我卸完门板再说。」他每回都这样对她。 庆莳也朝他一笑,可开口却是唤了一个他陌生的名字。「梅岗。」 伙计一愣,这才发现庆莳身后还跟了个男子。 这男子背上是满篓的煤,怀里还抱着大小陶锅各一只,除此之外,他的肩上还扛了一把小短凳。 庆莳说:「卸门板。」 「好。」给庆莳一叫,这男人应了声,来到她身旁,将小短凳安好,好温柔地说:「庆莳,歇个腿吧!」然后又把陶锅放到了地上,从袖里掏出了个纸包,打开递给了庆莳。「来,吃个糖火烧,我很快就好。」 眼看他把庆莳护得像宝似的,伙计嗤了一声。 男人看了他一眼,笑得露出白牙。「请给我五帖安宫牛黄丸,不包金箔的。」 同时替他卸下了剩余的三面门板。 「还不到营业时间,我还要扫地。」伙计抱着手,朝台阶下的雪地努了努嘴。 「雪要全清到道路两边,那可是很伤手的,瞧,雪多到连车痕子都埋了。伤了手,哪能替你们拿药?」 傻子都能知道他是故意刁难。但梅岗只是看了看,回过头依然笑容满面。「没问题,你进去办事,出来就好了。」 伙计被唬住了,他看向庆莳,庆莳一边得意地瞧着他,一边喜孜孜地嚼着那热腾腾、浓芝麻多得都流到手边的糖火烧。 他斜着眼,哼一声。「好啊!大话吹破了牛肚皮,小心人家说你王庆莳带了个骗子来,还成天和骗子鬼混。我告诉你,我一状就告到你后娘那儿去!看你怕是不怕?」 庆莳只是淡淡地回应。「随你。」 伙计还是不屑。他先进铺里张罗,等着一会儿出去看笑话。 在里头,他隐约听到了普通的吸气、吹气的声响。 接着是庆莳的欢呼。「干得好!梅岗,有你的!」 伙计随便包了包药,便好奇地走出去看——一看,他瞪凸了眼睛。本来铺前的道路上都是雪白的,他不过是进铺里包个药,这路竟像经历了春雪融化的时节,好久没见的黄泥土地竟在向他招手? 梅岗走到伙计的面前,微笑地接过他手里的药包里,顺道很好心地提醒着嘴巴闭不上的伙计。「王记油铺,请记得记帐,谢谢。」 忙了这会儿,庆莳电刚好把那拳头大的糖火烧给吃完了,她拍拍手上的尘,站了起来,对伙计哼了一声,便潇洒走人。梅岗把大小陶锅带上,又扛起了那把小短凳,紧紧地跟着庆莳走了。 看着那小心翼翼的大身影,伙计觉得好不搭。 为了确定雪真的不见了,他还下了阶梯去看,没想到一踏下地,就结实地滑了一跤,因为泥土地像是刚不过倾盆大雨似的。 后来听一个刚巧路过的叫化子说,那长工装扮的男人,只是摊开掌心,轻轻对着那路吹了口气,才眨眼时间,雪就全化成水了。 看到铁门胡同的豆汁儿摊,照例大排长龙,梅岗把小短凳安好后,有点懊恼地说:「可能要排好久。」 「是啊!去排吧!我等你。」庆莳坐在小短凳上,挥挥手要他去。 梅岗静静地看着庆莳。庆莳问:「怎么了?」 「怕你冷。」他说。原来他懊恼,是怕她冻着了。 梅岗想了下,又在袖里掏了掏,这回掏出了个巴掌大小的铜手炉。「拿着。」 庆莳歪了嘴巴,拉拉他的袖子,空空的。「你那袖里还有什么啊?」说到刚刚吃的那糖火烧,也不知是他从哪儿变来的。 梅岗笑笑地说:「一切让庆莳幸福、快乐的东西。」 庆莳脸红,接过手炉后就开始赶他。「赶紧去啦!娘快醒来了,我们得快点回家。」 「喔!好。」梅岗应道,排进了买豆汁儿的人龙里。 庆莳拿着这热烫的手炉,坐在凳子上等。 她的手,有十年没这么暖过了。因为这暖热,让她笑了,笑得很满足。 她已经好久、好久,没被人这么呵护着了。 不过,她这笑没持续太久。 远远的,她就看到一个长得圆滚滚、像窝窝头的大婶,摇摇摆摆地从胡同小巷里走出来。 庆莳一僵,想也没想,赶紧端着凳子,跑到一棵槐木后头躲着。 她是李大婶,只要看到她,就代表这天绝对无法顺利买到豆汁儿。 她喜欢插队,尤其是插她王庆莳的队,总把她当软柿子欺负。 她自个儿来这套也就算了,还常常呼朋引伴,邀她的亲朋好友一块来插。结果庆莳本来可以第一个买到豆汁儿的,却往往搞成最后一个顾客。如果她说话了,这李大婶甚至会拿礼让的八股道理来训她呢! 被欺负怕了,所以一看到她,庆莳不自觉地就会打个寒颤。 她探着头,注意李大婶的动静。只见她在人龙外张望了许久,或许是在找她,好让她又可以钻了细缝,提早买到豆汁儿回家。 可惜得很!庆莳窃笑,今天换了个头高的梅岗,她应当不敢招惹,只能安安分分地从头排吧…… 可没想到,她正得意时,就看到梅岗那没心机的傻子,见李大婶死瞧着他,竟就冲着她亲切地笑了,算是个有礼的招呼。他难道不知道,他这露出白牙的笑容有多可亲吗?亲得连老婆子都会怀疑他对她们有意思。 果然!李大婶就像蝗虫闻到了米谷香味似的,火速地向梅岗滚近。 瞧梅岗的笑容有点僵,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还被挤到了后边去。庆莳叹了口气,看来即便是个妖怪,也逃不过这李大婶的手掌心。 不过,庆莳再看,发现情况有点不一样了。 李大婶的脚好像动不了,想拔都拔不起。而梅岗以及他后边的人,都开始随人潮前进,有些吃过这李大婶亏的人,见她那动不了的拙样,抓着了机会,赶紧指指点点地笑话她哩!李大婶赤红了脸,把她家乡的土话都骂出口了,压根儿忘了,她曾殷殷叮嘱庆莳要宽容处世的道理,将那里闹哄了一团。 庆莳好奇地细看,发现—— 李大婶的脚上竟生了细细的藤蔓,紧紧地箍住她? 这也是梅岗干的? 她想起了刚才在同乐堂处,梅岗也只是轻轻呼了口气,那条路的雪就全化了。 虽然早相信他是花妖,可亲眼见到这些,还是教人不可思议。 第七章 现在,却又见他从容自在地跟人排着队买豆汁儿,瞧来就像个住在京城十几年的老北京一样,很正常、很市井。这平凡的身影,连她也会忘记他是个花妖哩! 这梅岗啊……到底算不算是个厉害的花妖?庆莳想,他看起来很温和,很护着她,那认真的神情,让他好像很可靠的样子。这份可靠,可不可以帮她逃脱和那药罐子的婚约呢? 庆莳想起了昨晚发生的种种,仍是一身颤栗,心情也灰了,兀自出神着…… 等伙计把长壶添满了豆汁儿后,梅岗提着大壶小罐,摇晃晃地走到了原本庆莳候着他的地方。 他正想笑着脸,跟她说方才碰到李大婶的事时,却吓了一跳—— 人不见了? 「庆莳?」找不到人,他焦急地东张西望,拉长声音大唤:「庆莳?庆莳?庆莳——」绕着圈,寻着人,又唤又叫,搞得好像她王庆莳被歹人给绑走似的,胡同里的人都在瞧他。 庆莳惊醒,看梅岗像个傻子在转圈圈。她红了脸,觉得没面子,又见他那模样怪可怜舶,好像一个找不到娘、快要哭出来的孩子,她赶紧跳出来唤他。 「我在这儿啦!」 「啊!庆莳——庆莳——」看见庆莳好端端的,梅岗不顾满身东西,冲过来就要抱她。庆莳赶紧退了一步,才不要在大庭广众不让他抱咧!这没脑筋的男人,她不过在他眼皮下消失一会儿,就急成这样。 可从没人这么在乎过她……所以,她有点不知道要怎么应对这在乎、这热情。 她只好跺跺脚,佯装生气,挑剔道:「慢吞吞的,迟了娘又要骂人了!还不快走!」说完,她赶紧跑了,不想留在那儿羞人。 「等等我,庆莳、庆莳……」全身满满都是东西的梅岗,赶紧揣起了那把小短凳,拔腿去追那跑掉的小人儿。 「哇呜……」 后头的哀叫声,让走在前头的庆莳顿了顿,疑惑地回头看了一眼。 原来,即使是花妖,满身都挂了东西,走路也没法优雅。瞧他右半边的套裤都湿了,想是这身笨东西让他走得东倒西歪,长壶的热豆汁儿洒出来,被烫到了吧? 梅岗见她回头看他,想笑得让她安心。「没事!庆莳继续走啊!走在前边,我才看得到你。」 庆莳抿了抿唇,往他走去。「我不是三岁娃娃!」她朝梅岗伸手。「拿来。」 梅岗愣了下,啊了一声,说:「好,你等等。」他把身上的东西都卸下,开始往自个儿的身上摸,好像想摸出个东西。 「你干嘛啊?」庆莳瞧糊涂了。 「你不是想吃东西吗?」梅岗一边摸一边回答:「再等等,我记得……应该有黄米黏糕啊,是那有名的桂兴斋的,你等等,我拿出来给你……」 「啊?」庆莳不耐烦地说:「不是吃的,是长壶!拿来!我拿!」而且真不可思议,先是糖火烧,现在又是那桂兴斋着名的黄米黏糕,这家伙竟都把她喜欢吃的东西给摸透了。 梅岗停下手,看了看庆莳,忙说:「不!不!我来就成了。」 庆莳看着他被豆汁儿烫到的腿,凶他:「你技术不好,等回到了喜雀胡同,豆汁儿也没了,才不给你拿!」说完,她就把长壶提走了。 她的嘴不讨喜,其实,她只是想起了之前,自己也这么狼狈过,她不想看到梅岗这么狼狈,他只是来报恩的,不是来受苦。 梅岗赶紧挂上东西,紧跟着庆莳。他看了看庆莳被冻红的面颊,见那眉眼、嘴唇还是装得那么倔强,他笑了下,了解这小家伙在不好意思。 他想告诉她不要客气,为她做任何事,他都心甘情愿,不过说这种话,庆莳只会红着脸念他一顿。他想了想,干脆跟她轻松地聊聊天。 「说到豆汁儿,我是被庆莳用豆汁儿喂大的。」梅岗笑说。 庆莳看了他一下,嗯了一声。 「这豆汁儿真营养,所以我才能再生得这么壮。」他献宝似的再说。 庆莳冷他一眼,她不懂梅岗为什么时常要把她做的小事,夸张美化得很伟大。 她说:「我只是因为冷掉的豆汁儿难喝,所以才把剩下的倒给你。」 「不是!」梅岗难得反驳她的话。「尽管你自己饿扁了,你还是会把那唯一的豆汁儿让给我,我真是被你养壮的!」说着,他挺起他丰壮的胸膛,想证明什么。 「你可以摸摸看我的胸部,就知道你让给我的豆汁儿就像海一样多。」 庆莳红着脸,推他一把,「不要每次都胡说八道。」 「这是庆莳的功劳,当然要让你知道。」他说得理所当然。 「这些事,根本没这么好。」庆莳回嘴,虽然在外人面前,她装得很骄傲,不过她只是做个样子,给那些惯常欺负她的人看,证明她王庆莳出有人疼,这是种虚荣心作祟。 其实,梅岗对她太好,会让她不安。 但这家伙也固执得很。「不,真的很好。」他坚持。「你愿意跟我分享任何东西,甚至以身相许。」 「咦?」庆莳瞠大眼,什么以身相许? 「呃……」梅岗以为自己用错话了。「这不是你们入的说法吗?以身相许,不是一种承诺?」 「晤,是这样没错啦!」不过一个大男人说这种话,感觉真怪。 「那就对了!」梅岗得到肯定,语气更认真,为了做出稳重的承诺,他收敛了笑容,说:「既然我要对庆莳以身相许,那我更不容许那些人,这着庆莳出嫁!」 庆莳一怔,看着梅岗不笑的表情,心里一动。这家伙,关于她的事真的什么都知道。她记得这一整天,她都还不曾同他细说关于跟那药罐子的婚事。 梅岗看着她,严肃地说:「否则,我的妻子就不见了。」 「妻、妻子?」庆莳又是一愕。 「没错!」梅岗还是凝着脸说:「不是说过我要以身相许了吗?」 「别乱说!走啦!我们快回去!」庆莳槌了他一拳,梅岗身子一偏重心都被背后的煤篓给拉了去,险些狼狈地趴在地上。可庆莳羞极了,才不理他,迳自快步走人。 「啊啊!别跑啊!庆莳。」梅岗一边捡着掉下来的煤,一边喊着:「别跑,地滑,不要滑跤了!庆莳、庆莳——」 回到家,放妥了那些日用杂物,庆莳与梅岗又来到了前院的店铺,为油铺的掌柜先生与帐房先生开门、滚茶、烧炭盆,然后将店铺里里外外都清扫个一回。 这也是以往庆莳例行要干的苦差事。 当然,今天梅岗全替她担了下来。梅岗同样为她端了把凳子安在煤炉旁边,让她坐在那儿取暖,一边吃着桂兴斋的黄米黏糕。这位置视线广,庆莳可以清清楚楚地看着他做事,如果他做不对了,她马上纠正他。 但不论是卸门板、洒扫积雪、擦油瓮,还是招呼两位先生用茶,梅岗都做得很上手,好像他是个早已在这儿待了三年的学徒。 两位先生偎在炭盆旁烘手,看着庆莳悠悠哉哉地坐在他们旁边吃着黏糕,又看了看忙进忙出的梅岗,两人都觉得这画面真是怪异得很。 尤其是掌柜先生,他已从赵嬷嬷那里得知昨夜的事,不明白这庆莳怎么会表现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于是,他咳了一声,问:「庆莳,那人是?」 就知道你们会问! 庆莳马上转过头解释。「他是我雇的长工,叫梅岗。」她笑了笑,骄傲地说:「你们觉得他手脚如何?如果做得不合你们的意,没关系,尽管跟他说,他一定会改进。」 帐房先生没什么心眼,便顺着庆莳的话应和道:「呵!真不错,这下庆莳就真的像个大少奶奶一样,坐在这儿啃黏糕了。」 可掌柜先生却说;「你哪来的钱雇长工?」 这掌柜先生相后娘处得好、处得长,将后娘鄙夷人的嘴脸学得很好。 庆莳冷了脸。「掌柜先生不信?」她拿出她逼着梅岗盖手印的合同,摊给他们看,说:「瞧清楚了!这是聘雇合同。」 掌柜先生哼了一声,正要拿起来细瞧,后娘尖锐的骂声就传了过来。 一伙人往后院瞧,只见后娘碎着快步从垂花门里走来。 赵嬷嬷,还有庆莳的妹妹庆珠,则一脸看好戏地跟在后头。 「王庆莳!」后娘叫道:「她回来了没?在哪里?」 第八章 梅岗也听到这骂声,他很熟悉,听了十年了,而且非常讨厌。他来到庆莳身边护着她,却发现庆莳的脸发白僵住了,身体不自觉颤抖。他以为她会家前几回面对众人一样,装得很高傲地向大家解释他是她的仆人,没想到一遇上她后娘,她的小心眼都不敢乱使了。 庆莳的确很怕她后娘,即使练了好几遍,要上阵面对她还是会害怕。当后娘冲进来时,她试着稳着声音喊一声:「娘。」 后娘瞪了庆莳一眼,又斜着眼打量了梅岗,她怔了下,才正眼细看他,青楼出身的她,很少看过长得这么端正的男人,差点儿看入迷。不过,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她指着庆莳的鼻子就骂:「赵嬷嬷是我的人,你敢这样唬赵嬷嬷?你哪来的钱雇长工?你凭什么雇长工?有我的允许吗?啊?啊?这个家是我在当家,你眼里还有我吗?」而且雇的还是这么英俊的长工! 庆莳吞了口口水,举起那纸合同,说:「我的确存了钱……」 后娘扯过那纸合同,根本不让庆莳说完话。「钱?你这穷光蛋会有钱?说!你是不是私下坑了铺里的钱?」 梅岗听了这话,很火大,想替庆莳出头,可是庆莳按住他,自己解释:「娘可以去问问帐房先生,看看铺里的钱何时少过。」 后娘狠瞪帐房先生,帐房先生吞吐地说:「铺里的进帐,我每日都会呈上给太太核对过,应该不会有这种事……」 「你当家是谁?你替她说话?」后娘苛薄地对庆莳骂道:「好,没钱,那怎么可能雇得了长工?这纸合同是假的吧?其实这男人是你偷来的汉子,对不对!你气咱们要把你许给那药罐子,所以就拐个男人进来,想玷污你自己,让自个儿嫁不出去?你真下贱啊,王庆莳——」说完,她竟想把那纸合同给撕毁。 梅岗再忍不住,冲过去扯住后娘的手,吼道:「你污辱人也该有个限度!」 「啊——梅岗!」庆莳惨叫,赶紧把梅岗推离后娘。他看着她过了十年这样的生活,难道不知道后娘在发飙的时候,应该要更冷静吗?失去理智的反抗,只会让她的处境更悲惨。 「你、你这莽夫——」后娘摸着发红的手腕,利嘴正要刮梅岗一顿,不料此时一个软软的声音,打断了这剑拔弩张的场合。 「够了,娘。」 众人回头一看,竟然是庆珠? 庆珠竟然开口帮她姐姐说话? 庆莳这同父异母的妹妹庆珠,遗传了她父亲的圆扁脸、塌鼻子以及小眼睛。看着她,庆莳常想,大概是父亲太爱这个女儿了,所以想把自己的长相都留给她。每回见她,庆莳都庆幸王大班不爱她,让她长得比较像已过世的母亲。 庆珠绞着小手,扭扭捏捏地来到她娘身边,先看了看娘,再看了看庆莳,然后又对上了梅岗紧绷的脸色,忽然脸整个爆红,娇羞地低下头去,背对梅岗,向她娘撒娇道:「你干嘛每次都不相信姐姐的话?或许这位大哥,真的是姐姐存了钱请来的啊!」 全家唯一可以治得了后娘那急躁脾性的,大概就只有她的宝贝女儿了。果然,后娘的声音软下来了。「可、可是……你姐姐就耍出嫁了,房里突然出现一个野男人,谁不会往那头想……」 「唉呦!娘,什么野男人……」庆珠娇声抱怨道,然后悄悄看了梅岗,对他眨了眨眼,笑得好害羞。「人家看这个大哥,挺好的。就让他留下嘛!」 不知为何,梅岗全身颤栗不已。 这姑娘的娇笑,还有递来的媚眼……真有点恶心。 后娘看女儿这副模样,马上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她下了决定。「好吧!既然庆珠都这么说了,这回就饶了你们。」接着,她挥了挥那纸合同,霸道地说:「不过要重立合同,这回跟你立约的,是王记油铺,咱们正式雇用你,让你去侍候庆珠。」 梅岗相庆莳都瞪大着眼,一时反应不过来。梅岗很快惊醒。 「不……」不可能!他想坚决反对,可是庆莳却掐住他的手背。 梅岗低下头看她,只见她怯弱地缩着头,不敢看他。 「咱们没告你们通奸,已经很便宜你们了!还嫌?」后娘把合同丢给掌柜先生重拟,又问梅岗:「你叫梅岗?」这是合同上的名字。 梅岗不答话,庆莳帮他答:「对,他叫梅岗。」 「少不情不愿的。」后娘指着庆莳、梅岗,又念道:「侍候我们庆珠小姐,可是你前世修来的福气!」 梅岗皱着眉,瞪她。庆莳却说:「对,娘说的是。」 后娘哼一声,然后拍拍她宝贝女儿的肩,微笑道:「其实娘一直想请个人来保护你,以后你独自出门,娘也不必乱操心了。」 「是啊!娘。」庆珠笑得好甜蜜,跟着她娘回后院去。一边走,还一边回头,对梅岗说:「梅大哥,我等你喔!」 就这样,花费了整整一百年的真气,幻化成人形,来到人间找庆莳的梅岗,不到一个上午,就被推到了别人的闺阁里。 他对自己不能为庆莳出头感到懊恼,但同时也对庆莳的态度感到……有点儿失望。她应该要装得高傲,大着声音、理直气壮地宣布,他梅岗是她的仆人啊!她怕什么,怕他不能保护她吗? 梅岗想对庆莳说出他心里的想法,可庆莳动作更快,把还剩下一半的黄米黏糕用油纸包好,塞回他手里。然后把他身上的布围裙卸下,穿回自己身上,拿起了水桶和抹巾,像以往一样,做自己该做的事。 梅岗捧着那还温热的黄米黏糕,像个孤儿一样,落寞孤单地站在油铺里。 雪天里的水很冰,浸下去,就像被万针剌穿一样。庆莳嘶嘶地苦叫着,吃力地将抹巾给扭干,然后开始跪在堂屋里擦地。 她咬着牙,一直很努力地克制自己,不要想起早上拿在手里的那只温热的小手炉,那只会让现在的她更难受。 经过后娘和庆珠的搅和,庆莳才知道自己很没安全感,这畏缩甚至让她没了胆量,去争取那些本来就是她的东西。原来她所谓的尊严,是顺从与退让下的产物,她从不敢真正地去反抗什么。以往那些她说给自己听的,好像很有骨气的话,都只不过是欺骗与安慰自己的谎话罢了。 就像梅岗,她根本不敢把他要回来,因为她不想顶撞后娘,让自己往后的处境更凄惨。反正……她的人生就是这样,还能逃到哪儿去?还能好到哪儿去? 一个懦弱的人,根本不值得别人对她这么好。 她吸了吸鼻子,用袖子抹抹脸,认分地擦地。 她擦得很认真,就这么一直来来回回地擦着地,压根儿没发现自己身旁多了个人,也跟她一起跪在地上抹地。 抹巾干了,庆莳想转身,却撞上了那堵肉墙,她吓了一大跳,跌坐在地。 她呆呆地看着没有表情的梅岗,手上也拿了一条抹巾。 呦?花妖生气了?她还以为梅岗是个完全没脾气的人。 而且,他不笑的时候,看起来……还真有点凶。 「庆莳应该要相信我。」梅岗说:「而不是推开我。」 庆莳哼一声,来到水桶旁洗抹巾。 梅岗跟到她身后。「我不是对你说过,以后不会再有人欺负你吗?」 庆莳又哼一声,绕过他,回去抹地。 「你应该要让我保护你。」梅岗再跟到庆莳旁边。「我要回到庆莳身边。」 庆莳不理。梅岗继续大声说:「我要以身相许!」 庆莳忽然生气地把抹布损到地上,站起身,把梅岗拉出堂屋,来到庆珠位在东厢的闺房。 她敲了敲门,也不等里头的人回应,就打开门,把梅岗给推了进去,然后马上关门。掉头走人。 坐在炕床上的庆珠,正被赵嬷嬷侍候着解开裹脚布,准备清洗小脚。她俩怔怔地看着被丢进来的梅岗,庆珠很快地娇羞了脸。「呵!梅大哥,这么急着进来,找人家有事吗?」 梅岗根本不想跟她说话,他也看着她十年了,知道她是个表里不一的人,更重要的是,她出会欺负庆莳。 不过,既然进来了,不如把话全跟她讲明了吧! 梅岗说:「有事要同你说。」说完,他瞪着赵嬷嬷。 庆珠明白了,臭着脸对赵嬷嬷说:「嗳!你出去吧!我要他服侍。」然后又变脸,笑笑地说:「人家小脚疼,想泡泡热水,梅大哥来帮人家吧!」 第九章 梅岗皱着眉,迟迟不动。他被正要出去的赵嬷嬷给推了一把。「叫你去就去,奴才对主人皱什么眉?」这小子的臭脸真不讨喜,亏她早上还那么沉浸在他的笑容里。 庆珠却骂赵嬷嬷:「好了啦!你快滚出去!一个奴才多什么嘴!」 赵嬷嬷被骂轰了出去,房里只剩下庆珠和梅岗。 见梅岗迟迟都不过来,庆珠装可怜地道:「梅大哥,人家的小脚真的好疼好酸喔!你快帮人家端盆热水过来嘛!」 梅岗歪着嘴,虽然不喜欢这些人,但是他的个性,最抗拒不了这种低声下气的软语哀求了——偏偏他一心想要付出的小家伙,都不曾这么求过他! 梅岗把赵嬷嬷方才留下的热汤瓶里的热水,注入一口铜盆,然后端到庆珠的炕床下。他说:「我要告诉你……」 「唉呦!梅大哥真不细心。」庆珠娇娇地抱怨道:「你铜盆拿这么远,人家的脚勾不着。」 梅岗替她拉近铜盆,没想到还是被念:「天好冷喔!人家的腿不想离炕床太远嘛!梅大哥应该要端起盆子,帮人家洗小脚啊!」 梅岗粗喘了一声气,端起盆子,粗鲁地把庆珠的小脚拉来,二话不说马上塞进热水里。 庆珠被梅岗的举动吓了一跳,而且那热水还是很烫,烫得她真想哇哇叫,不过为了在梅岗面前保持形象,她忍了一会儿,才慢慢适应这水温。 她看着握着自己小脚的大手,心里喜孜孜。姑娘的脚被心仪的男人摸了,就代表这男人一定得对她负责!她娇媚地说:「梅大哥,你觉得人家的小脚漂亮吗?」 梅岗不理她。 庆珠有点恼怒,他都摸了她的脚,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呢?她不服气,话开始说直了。「比我那个姐姐还漂亮吧?一双大脚丫,丑死人了!」 梅岗瞠大眼睛,瞪她。庆珠被他那想杀人的目光吓到了。 梅岗重重地放下铜盆,水洒了彼此一身都是,庆珠哇哇叫。梅岗喝道:「不准你污辱庆莳!」 「你干嘛为她说话啊?」庆珠不爽。 「我来,就是要告诉你,我是庆莳的仆人永远都是。」梅岗直截了当地说:「如果她点头答应,我还会是她的丈夫,让她『娶』进门!」 「啊?」庆珠被他的说法给愣住了。而盛怒的梅岗,压根儿没意会到自己用错了词,他只是常常听到人们这么说,就学起来了。 见庆珠那呆样,梅岗以为她没听懂,再说:「我早就对她以身相许了!」 「呃……你、你们……以身相许?」庆珠气到说话都吞吐了。 「我、我、我要告诉我娘,告你们是奸夫淫妇!」 「你告啊!」梅岗吼道:「反正我迟早要把庆莳带出这个家!」 「你这个莽夫!」庆珠骂的话,跟她娘一模一样,她甚至激动到抓扯着梅岗的衣服。「要不是我帮你们求情,你们现在都已经跪在衙门堂下了!你竟还敢这样对我?」 「你放开!」 「我不放!我不放!」 梅岗被她的力气吓到,想拉开她,却拉不开,又不想乱碰她,不但怕自己力气大,伤到姑娘家,更怕摸到不该摸的地方,又给人落了话柄。 两人就这样拉扯着,忽然,梅岗一个重心不稳,竟然就被庆珠给拉上了炕床,而且不倒在别的地方,刚巧就扑在庆珠的胸脯上。 庆珠一征,马上大叫—— 「救命啊!救命啊!非礼啊!梅大哥非礼我啊——呜啊啊——」 梅岗大惊,赶紧撑起身子,不料庆珠竟张开大腿,夹住他的粗腰,死死地箍着他,就是不让他起身。 她就让他维持着这姿势,等到外头的一群人循声闯了进来—— 庆莳赶到了垂花门前的空地,看到一群人围在梅岗身边,女的对他叫骂,男的给他一顿大板吃。 「你这个混帐东西!」是后娘的声音。「敢对庆珠毛手毛脚,我要把你这毛手毛脚给打断!喂!再喂他十大板,打得他永远记着!」 「要不得喔!要不得!亏我还以为你是个正直上进的小伙子——」再来是赵嬷嬷帮腔的声音。「佛祖在天上看哩!你那双毛手毛脚,最好死后下了十八层地狱,被小鬼们放入油锅炸!」 接着是庆珠抽答答的哭声。「呜……人家那么信任梅大哥,才让梅大哥替人家洗小脚,可、可是梅大哥竟然把人家按在床上,想要对人家那个……」 「呦!乖女儿,别哭别哭,娘这就替你出气。」后娘温柔的安慰,下一刻又变成阎王似的苛刻。「掌柜的,冲着他让庆珠掉泪,再赏他二十大板,然后送衙门,告死他!」 「我说很多遍了。」然后,她听见梅岗冷冷的辩解声。「是她逼的。」 可他这句话,却又引来了更多辱骂,庆莳甚更看到掌柜先生拿脚踹他。 庆莳感到很害怕,她不知道她把梅岗推进去,竟然会发生这种误会。 没错!绝对是误会!她相信梅岗,他那傻愣愣的模样,只会教人好好摸他,才不会对他人毛手毛脚咧!一定是他拒绝了王庆珠,王庆珠才想要陷害他。可是…… 她敢过去帮他出头吗?跨出了一个步子,庆莳马上又退了三四步回去。 想了一会儿,她甚至转过身,想躲回后罩房去,就当她从来没见过这疯狂的场面。 她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了,怎么还能冒着风险去帮人说话? 木棒重重敲在骨头的声音,一声声地传来。庆莳大惊,那顿打真是毫不留情,可以想像会有多痛。可是梅岗连喊一声苦都不会,就这么乖乖跪着任他们打。他不是花妖吗?怎么不要点什么伎俩逃走? 她想起梅岗为她干活儿的笑脸,好像只要能减轻她的辛苦,他的一生就很满足了。她也想起梅岗因为不被允许保护自己,而难得生气的紧绷表情。 虽然不是她要梅岗这么做的,可是,他总是为了她…… 庆莳握紧拳头,咬紧牙,转回身,冲向那群人—— 她拨开人群,上前紧紧地抱着梅岗,冲着大伙喊:「别打他!不要打他——」 掌柜先生没想到庆莳会突然冒出,那顿大板来不及撒手,就落在庆莳的肩上。 庆莳哇了一声,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打她?」梅岗紧抱着庆莳,瞪着圆跟,龇牙咧嘴地喊:「你敢打她?你凭什么打她——」他反抗了,一脚就扳倒那掌柜先生。 庆珠哇啦啦地尖叫,后娘扯着嗓门喊:「反啦!反啦!瞧你们拥得那么紧,果然是奸夫淫妇,我、我、我——」喊着,后娘弯下身,捧着胸口,看来是因为太过激动,气血闷住了胸。不过她那不吃亏的个性,还是逼着她把话骂完。「我要上官府告你们,告、告死你们——」 帐房先生赶紧从后头扑梅岗,赵嬷嬷来帮手压住他,掌柜先生站起身来,也报复似的整个人坐在梅岗身上,梅岗就这样抱着庆莳,被三个圆滚滚的身躯压倒在地上。可是庆莳被护得很好,她一点也没伤到,但她看到的,是梅岗被整得很痛苦的脸。 庆莳好难过。而且她知道,后娘绝对说到做到,她才不要让梅岗为了这种窝囊事被告上官府。怯弱胆小、只想着保护自己的她,根本一点山不值得梅岗对她好,甚至是因此受到任何处罚! 她王庆莳从一开始就不该奢求,像梅岗这么好的人存在—— 她赶紧求道:「娘!娘!我这就把梅岗赶走,你别气了、求你别气了!」 「庆莳?」梅岗惊讶地看着身下的小家伙,没想到她竟然会说这种丧气话。 庆莳不理会梅岗震惊又痛苦的脸,只看她后娘,连连哀求。 「如果你把我也告了,那谁来嫁给那盛德号的大少爷咧?爹的三家分号,谁替他开?把我留下吧!喜事在即,也不要闹上官府,把他赶走就了事啦!求娘,求娘不要气了。」她又看向庆珠。「妹妹,我让梅岗跟你赔不是,你就不要再计较了,好吗?好吗?」 「庆莳!」梅岗再叫。她从不求他,却这样求那些欺负她的人? 庆莳瞪他。「你不要再反抗,快点起来道歉,向大家道歉!快点!」 梅岗忽然大怒一声,猛地从地上爬起,赵嬷嬷和两位先生都被掀翻了。挣脱开的梅岗没有逃,只是回瞪着庆莳。 「道歉!」庆莳喊。「你不道歉,我的人生才真的完了!」 还有,道完歉,就赶快离开吧!庆莳难过地想。我一点都不值得你来保护。懦弱又自私的人,就该有她自己的下场。 「你道不道歉!」庆莳再逼。 第十章 梅岗紧咬着嘴,胸腔起伏剧烈。庆莳有点不敢再看他了,她觉得,他生气的样子真的好恐怖,她好希望他再对她笑,再把她当成三岁娃娃一样呵护,然后感到焦急、担心,跟前跟后地缠着她。 可是,那些东西,她没资格得到了…… 最后,梅岗跪下了,向在场的每个人磕头道歉。 因为,他在庆莳的眼里,看到了难过的泪水。 经过一番波折,后娘才打消了把梅岗押上官府的主意,但是一定得把他赶出王记油铺。这工作,自然由庆莳来做。 她拉着梅岗,来到了后罩房的小花园,指着那棵梅树说:「你回去吧!」 梅岗不说话,庆莳回头看他,他正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 庆莳咬牙,把他往那棵梅树推去。没想到梅岗突然回身,死死地握住她冰凉的小手。庆莳大叫:「你干嘛啦!快回去啦!」她想扯回手,可是梅岗死活都不放,眼睛还很锐利地瞪着她,好像想看穿她心里真正的想法似的。 「你放不放手?」庆莳冷声问,梅岗依然不放开。 庆莳掉头往后门走,任梅岗握着她的手,她就这样把他给牵出了后门。 庆莳再问他最后一次。「放不放?」梅岗的答案还是一样,握紧她的手。 「好!」庆莳站进了门里,梅岗正要跟进来,不料她马上关门,硬生生地把梅岗的手夹在门缝里。梅岗闷哼了一声,可手仍旧紧抓着她。 庆莳紧闭着眼,身体重压门板。痛苦的神情,像是自己做了今生最残忍的事。 最后,那双手终于放开了她,抽出了门缝,门给紧紧地合上。 庆莳坐在地上,后背紧紧贴着门,不敢马上走开。她还感觉得到,梅岗在顶着门,想要进来。 不要再进来了。她把脸埋在膝盖里,在心中呐喊:不要再进来了!不要再让她这样懦弱又自私的人有任何希望了!不要了—— 「庆莳……」梅岗的声音低低地传来。「让我进去,好不好?」 庆莳一愣,眼泪掉得好凶,抽泣越来越大声。 「庆莳,你不要哭……」梅岗又说,声音很累。 听到这声安慰,庆莳真的崩溃了。「不要来烦我!」她又哭又叫:「都是你害的!都是你!你给我滚远一点,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不想看到!滚——给我滚——」 说完,庆莳放声大哭,也不管这哭声会不会被宅里的人听到。 然后,她感觉到,顶着门的那道力量消失了。梅岗走了。 果然,只要她哭,这个看着她长大、疼她、宠她的花妖,都会答应她的任何要求。即使是要他离开,也是。 【第四章】 日子回到了往常的模样。 卯时起床,庆莳用赶投胎的速度,将大栅栏街上的粮食街、煤市街、铁门胡同全扫过一遍,然后心甘情愿地被同乐堂的伙计刁难,被李大婶还有她那一伙亲戚朋友白白占便宜。等她辛辛苦苦地把煤篓、酱菜、安宫牛黄丸,还有热豆汁儿给带回去后,还得多留点心神,来面对后娘与妹妹那些苛薄挑剔的话语。而自从发生了梅岗的事后,她们挑剔的深度与广度,都变得相当精进。即使已经过了一个月,庆莳仍不太适应这刁难的力道。 除此之外,生活好像跟往常十年一样,没什么改变。 喔!还有那么一点不同,那就是她得默默地看着,王大班和后娘准备着她即将出嫁的大小事宜。外人或许会说,那是准备嫁妆,实际上,她觉得那是将货物售出前的一种包装手续。 春节结束后,她就要嫁进那大宅门里,做一个药罐子的妻子,唯一的人生目的就是,替他们盛德号生下继承人。 想到自己的人生终点就是这样,现在所做的这些苦力、所受的这些刁难,好像也没那么严重了。或许等她进了大宅门,反而会怀念起这种生活——比较有活着、存在着的感受的生活。 但如果要说活着、存在着的感觉,她这一生唯——次强烈、深刻感受过的,就是梅岗伴着她的那半天。虽然只有半天,但那种被人看着、疼着、宠着,以及焦急着、担心着、纠缠着、陪伴着的感觉,却让她觉得自己的生命第一次有了分量——好像,自己是他在这世界上最重要、最要珍惜的人一样。 可每次只要一回想起这种感觉,庆莳都会冷笑。别傻了。她想。我一点都不配被他珍惜。 梅岗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自从那天把他赶走后,她再也没看到他了。而小花园的那株梅树,也不再长花了。她想,梅岗应该没有回这株树上吧? 这样很好,让他去别的地方、找更好的树住。那里或许有更好的肥上,让他生得更壮,而不是只有豆汁儿。他可是个好花妖呢!还可以活得更久,发现这世上值得他报答的人,依然很多很多。 庆莳就抱着这些想法念头,消沉地度过了这一个月。 大概也就在这时,京城里流传着一个消息。说是北城周家的盛德号,被一个从山西来的年轻商人,给硬生生地削去了三分之一的粮食业务,差点儿连皇宫的地盘都给占去。 又听说那盛德号的周老爷,为了保住这皇宫的地盘,甘愿答应这山西商人的任何要求。而这个要求,可让外人百思不得其解,更让王记油铺的王大班听到这消息后,着实手忙脚乱了一阵子。 而这一切,正是在庆莳最消沉时发生的。当她也发现不对劲时,那山西商人已经找上她家了…… 庆莳刚从郊外的金老二油坊补货回来,还没处理那些油货,油铺里突然冲出了掌柜先生还有赵嬷嬷,两人什么话也没说,左右各一边,就这样把她给架进了后院堂屋。 正厅的八仙桌前,不但坐了王大班和她后娘,还坐了一位她从没见过的人。 这男人正眯着一双凤眼,斜睨着打量她。 庆莳也睁着眼把这男人给看清楚,她知道自己会被这样架进来,跟这男人脱不了干系。看他穿着华贵,而王大班相她后娘那涎着嘴妩媚讨好的模样,或许……她猜,她的夫家又要换人了? 这年轻男人穿着一套由柠丝织成的白色长袍,外套一件用银织勾成莲纹的黑色立领马褂,立领处还织有绒毛御寒,托得他那张肤色白皙的脸,更有一种清灵高贵的感觉。而这男人生了一双足以魅感人心的凤眼,清秀高挑的细眉,薄唇带着看不透的笑意,让他浑身充满了慵懒又邪佞的气味。 他看见庆莳被架进来,嘴角挑了挑,没说话,只是拿出他的掐丝珐琅鼻烟壶,放到鼻端吸了一下。庆莳觉得,自己的眼睛可真被他那只金光闪闪的手给扎到了,不但那鼻烟壶是镶金边的,连他的手指上,也戴了三只嵌了各色宝石的金戒。可他的手又细又白,乍看之下,还真像 双富太大的手。 「李爷,这就是小女,庆莳。」王大班见庆莳来了,赶紧像出售货物似的介绍起来。「她便是方才咱们提到的,过完年就要给盛德号娶进门的大媳妇。」 庆莳挣开赵嬷嬷和掌柜先生的手,皱眉瞪着王大班那笑嘻嘻的嘴脸。为什么这老头就是可以把她当成外人,眼睁睁让她像件货品一样,被人待价而沽?先是盛德号老周的药罐子,再来又是个邪佞的花花公子,她王庆莳的价值就只是一件外衣,任这些男人穿来戴去?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久……这种没有半点价值的人生。 「果然有价值。」男人说:「不枉我放弃那宫内的地盘。」 「嘿嘿!外头早有流传,李兰英大爷可是一号极精明的人物,做出的决定都是一等一的大事!您能厚爱咱家,我王大班真是祖上积德,感激不尽。」王大班搓搓手说:「只是,当初盛德号有承诺过咱们王记油铺,如果要娶庆莳进门,会出资替咱们开三家分号。不知……李爷是否也知道此事?」 「先上菜吧!」那名叫李兰英的男人说:「吃饭时好好谈。」 他看向庆莳,牵起嘴角。「过来。」 主大班拉开李爷旁边的圆凳,向庆莳招手。「快过来,坐在李爷旁边。对了,还不快唤声李爷!」 庆莳瘪嘴,不说话。 王大班变了脸色。「快喊啊!」 庆莳往门边退了一步。 李兰英看到她的小动作,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 「过来。」他又说一次。 庆莳硬是拗起来,不过去。 第十一章 李兰英眯起了风眼,好像有警告的意思,可是他的嘴角却在笑,让他的表情看起来很阴森。他压低声音,再唤:「过来。」 见贵客生气,后娘赶紧上前拉人。「你在这时候拗什么脾气?平常不是很卑微的吗?少在这时候摆架子、装骨气!」 「五家分号,王老板。」这时,李兰英又说:「我出五家分号的资金,只要她肯坐在这儿。」他拍拍自己的大腿,得意地勾着嘴唇。 老、老天!五家分号!五家分号的资金啊!王大班闪亮的眼睛与他妻子对上一块,二话不说,夫妻俩很有默契的,一同上前抓人。一边一个,将庆莳架到李兰英面前,顺道还把她推上他的大腿。 庆莳还来不及挣扎,李兰英一双大手已抓住她的腰,将她往下拉,她就这么坐上了他的大腿。 李兰英箍住庆莳的腰,大手轻捏她的颈项,将她倔强的小脸扳向自己,然后再眯起凤眼,细细地审视她,像在看一件绘工细致的陶瓷品。 「气色不太好。嗯?」李兰英看向王家夫妇,微笑道:「你们虐待她?」 后娘看到李兰英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禁全身颤栗。「才没呢!呵呵……大概是她刚从外头回来,被冻得没气色。一会儿上菜上酒,吃喝一阵,就有元气了。呵呵……李爷别多心呢!呵呵……」 李兰英又回头看向庆莳,而庆莳正下驯地用鼻子瞪他。李兰英又笑,轻声说:「我喜欢你这表情,不过元气不是,失了几分颜色。」他的大手捏上庆莳被冻红的脸颊,将她拉近自己的嘴鼻,两人的距离近到可以感觉到彼此的鼻息。 看着李兰英大胆毫不忌讳的动作,连后娘都觉得很尴尬。而李兰英也的确不把王家夫妇放在眼里,好像这房里只有他和庆莳两人一样。 他又看了庆莳一会儿,说:「你这副模样,吃喝足了也不够。该怎么让你恢复元气呢?」他顿了一下,等庆莳答话。 庆莳咬唇,腰施了力,整个人往后倾,想挣脱他。 可男人大手一伸,扣住她的腰,马上把她拉回,箍她的力道又硬了几分。 她斜眼瞪他,呼嗤呼嗤地喘着气。 李兰英斜着嘴角,哑着嗓,声音小到只有庆莳能听到。 他说:「吃我。」 庆莳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李兰英的嘴就凑了上来,甚至撬开她的唇齿,将那团软绵送进来,还一直勾引她,逼着她要对他有所反应。 王家夫妇俩都看呆了。 庆莳吓得快哭出来,她猛力一推李兰英的宽肩,然后恶狠狠地赏这男人一个巴掌。王家夫妇又是一呆,对这状况一点都无法反应过来。 可李兰英只是默默地看着她,脸上也没了笑。 庆莳红着眼眶瞪李兰英。 被卖一次,已经够让人难堪了,她却可以再被转手,卖第二次? 如果她再不反抗,没人会帮她的。 她不可以再糟蹋自己。 她夸张地往地上吐口水,用袖子一直擦自己的嘴。 她要他知道,即使他英俊、即使他有钱,她都厌恶他的亲吻! 没有人可以控制她的一生! 而庆莳这动作,才真正激怒了李兰英。 他又粗鲁地扳住庆莳的头,想要强吻她。 庆莳惨叫出声,对他又踢又打,不断扭曲身子想挣开他。 李兰英看到她的眼泪,怔了一下,又像是怕伤了她,就松开了手。 庆莳反应快,马上夺门而出,循着游廊往后门逃去。 「她跑啦!她跑啦!」后娘的声音在后头尖叫。「王大班!王大班!快去把她追回来!快去啦——」 庆莳回头一看,以为会看到王大班那肿大的身躯滚动的滑稽模样,没想到追出来的人竟是李兰英。只见他瞠大圆眼,狰狞着脸,快步朝她走来,接着跨起大步,冲向她来。 她拼了命跑,一个拐弯。眼看后门就在前边,就在这时,她被李兰英抓到了。庆莳以为他会打她,可没想到这李兰英竟还是吼着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吃我!我要你吃我——」然后拉近她,又要吻她。 庆莳一急。拉下他的手,大口一咬,李兰英倒抽一口气,松开对她的箝制。 庆莳跟跄了几步跪在地上,又站了起来。她撕心裂肺地对李兰英大叫:「我的心、我的身体,绝对不会卖给你们这些臭男人!我的工人是我自己!」 李兰英看着她满脸的泪水,像石化了一样,静静地站在原地。 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庆莳慌张地拉开小门,逃出了这个一再出卖她人生的家。 全身都快冻僵的庆莳,到了黄昏时刻,依然在大栅栏街上晃荡。 她想要找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可是年关将近,许多商号店铺都开始结帐了,更何况她是个女儿身,谁会用一个是姑娘家的学徒呢? 她想起她对李兰英喊的话。 我的心、我的身体,绝对不会给你们这些臭男人!我的人是我自己! 喊得多顺口呵!可是当她决意当起自己的主人后,她却发现,她根本没有养活自己的能力。 眼看大街上的人马越来越稀少,官府里的人都出来了,准备关上胡同口的栅栏门。再过一刻,钟鼓楼就要响起声音,开始实施净街了。这一晚,还有以后的每一晚,她要何去何从?可她绝不能回去,回去就会被卖给那个邪佞的花花公子。 花花公子? 庆莳一愣,陷入思考里。她想得很认真,还差点儿被路过的驴车给撞到。 当她理清了思绪后,表情有点痛苦。可她的脚步还是坚定地朝韩家潭与柏树胡同一带走去。那一带胡同,是当年戏班进京表演时,下榻歇息的地方,久而久之,那儿也就渐渐地形成了风月场。 她趁着那净街的三百下鼓声响完前,拐进了这条柏树胡同。这一带地方就没有实施严格的禁宵管制,到了夜晚还是华灯灿烂,路人车轿熙来攘往,只是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姑娘家来到这儿,显得很格格不入。许多经过她身边的男人,都会不怀好意地看她一眼,搞得庆莳神经紧张。 庆莳经过一家戏园,只要站在门口,就可以把里头的戏台看得一清二楚。她好奇地站在入口边角,看到一个武生扮相的戏子,身穿白蟒靠、头戴紫金盔等行头,手上拿着银色长枪、马鞭等道具,站上戏台亮相。庆莳看入神,觉得那戏子的扮相好帅气,好像真是一个可以上战场打胜仗的大将军似的。 可是台下忽然传来了叫嚣声,要那戏子转个圈。戏子娇笑了一下,依言转圈,像展示商品一般,让戏客把自个儿看个够,可这一声酥麻了男人心的娇笑,却也把将军的英气给打散殆尽。 接着又有叫嚣声响起,要那戏子下台,侍候她相识的老斗(注三)倒茶、用点心,那戏子也乖乖地照做了。于是,庆莳就呆呆地看着,一个本该精神抖擞上场打仗的大将军,下了戏台给男人们喝茶陪笑。 庆莳不知道,这是戏园的一个不成文规矩,叫「站条子」,让扮好相的戏子站在戏台口,给老斗品头论足一番,算是送给熟客的额外服务。 「喂!你黏在那儿干啥?」戏园门口前招客的大爷过来赶人了。他粗着声,挥挥手,像赶狗似的。「去!去!快走!走!」 庆莳哼了一声,闷闷不乐地走开了。 她来到一处角落,借着远边灯笼的光,将自己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她想,自己这身粗布衣裳,灰土土的落魄模样,进青楼妓院找工作,应该不会……被拉去接客吧? 她什么都能做,家事样样会,很能吃苦,而且也习惯应付刁钻任性的小姐,应该能在这里找个打杂的工作吧? 她连连地深呼吸,然后拐进小巷子,找到了一家妓院的后门。 她敲了敲门…… 她真后悔自己敲了那扇破门! 没想到,她找到的是一个「上娼」的四等妓院。 这种妓院压根儿不需要打杂的丫头,他们根本请不起。他们最需要的是年轻的姑娘——长得平凡、穿得灰上上的也没关系,因为这土娼的大半妓女,本来就是年老色衰,都是靠俗劣脂粉来招揽生意,年轻的姑娘在这儿就像鱼翅一样的珍贵。 可倔强如庆莳,怎么可能会让自己踏入火坑? 那天晚上,她一看情况不对,本想掉头就走。 却被两个门卫大汉给拦住。 她反抗过。 而反抗的下场就是这样——被那凶悍的领家嬷嬷,关在一个不见天日、能冻死人的阁楼里,被饿个三天三夜。 第十二章 庆莳捂着脸,紧缩着身子,窝在角落,不敢乱动。一乱动,肚子就会饿,身子就会冷,好像会死掉一样。 她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吗?她要死得这么没分量吗?她的人生为什么会走到这种地步…… 在这最脆弱的时刻,她想起了梅岗看她的眼神。 想着,她的心情就会好一点?这三天,她就是这样熬过的。 那眼神总是在说,她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人。 你愿意跟我分享任何东西,这份心意,对我来说很重要。 庆莳紧闭起眼睛,挣扎着。 庆莳这名字,绝对是我往后的记忆里,最灿烂的光芒,相信我。 在这里死掉,谁都不会发现。 如果我的爱能让庆莳快乐,那我愿意……以身相许。 她想活下去,这是她思考了三天得到的答案。 虽然当初是她把他赶走的,可是她还是好希望,有那么一天,自己可以真的成为某个人心目中,那最重要的人。 庆莳,让我进去,好不好? 她还记得,自己把他赶出去的那一天,他在门外那样求她。 庆莳张开眼,咬紧唇。她决定了。 如果,如果还有机会出去,她想要找到梅岗。 她会跟他说,假如过去能再来一次,她会打开门,让他进来,进来保护她、进来爱她。 她勉强地挺起身子,爬到门边。 她要跟他道歉,跟他说,对不起,她脾气不好,她不该这样对他。 她吃力地举起手,拍了拍门。可声响小,好一会儿外头都没动静,她再施力,又拍了好几下。 还有,她想,向他道谢。 谢谢、谢谢他愿意用爱来珍惜她,让她有了想活下去、活在这个一直伤害她的世界上的动力…… 她吸气,无力地喊道:「开……开门!我答应……我答应接客……」 「今晚起,你开始挂牌接客。」领家嬷嬷把打理清爽的庆莳叫来帐房,指着那挂在墙上的花名格中的一只水牌,凶道:「你的花名就叫迎春,知道了吗?」 「知道了,嬷嬷。」庆莳低着头回答。 领家嬷嬷粗鲁地捏起庆莳的下颚,左右搬弄地打量她,然后邪笑道:「喂得饱饱的,也不用施脂粉,就人模人样,挺好的。」接着又变了脸。「一开始顺从些不就得了,还这样折腾咱们!你最好给我好好干,没把老斗们侍候得服服贴贴的,有你好受的!」 庆莳憋住了气,可全身还是害怕地颤了一下。 训完话,领家嬷嬷把她推上楼,楼上的房间是这座三合院里唯一比较衬头的,他们留给她用,可见他们对庆莳抱的希望多大。 把庆莳赶上楼去,领家嬷嬷又把站院子的(注四)与门房叫来,吩咐道:「今晚一定要大力宣传,咱们进了新姑娘,而且还是年轻的上等货。多招呼几个都没关系,一定要把业务做起来,否则咱们翠杨馆就要关门大吉啦!」 「好的!嬷嬷。」男人们答喝。 庆莳在楼梯角听到这对话,赶紧冲回房间。 她抚着胸,心跳得好快。她怕得身体都软了。 多招呼几个都没关系?一定要把业务做起来?这是什么话? 即使她受过许多苦、许多折腾,但她终究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单纯姑娘家。一想到要让那么多的男人碰她的身体,之前鼓足的勇气与决心,又都耗得一滴不剩了。 她看了看这土窑地方,很灰很破,家具简陋。只有一张炕床,还有一组四仙桌椅。难得有座花几立在角落,可上头的花不但谢了大半,连花几本身都摇摇欲坠。 她的身体、她的心,还有她的一生,到了最后,也要变得像这间土窑一样,又臭又旧,又恶心吗? 她的嘴唇开始发抖。她不要、她不要—— 能活下去的方式,应该还有很多种吧?还有很多种吧? 庆莳把这房间的窗户全打开了,一个一个往下望。 她不一定要接客,她可以逃走,逃出去、活下去…… 可这一望,却让她的腿更软。 没想到楼梯才没爬几层,这楼房的高度已经高到足以摔死人。而唯——扇临靠屋脊的窗,又被死死地封住,看来他们早料到有人会要这招。 庆莳连脚都开始抖了。 她不放弃,又冲出这间房,把二楼有窗户的地方全搜了一遍,就是希望可以找到逃出去的路。 然而最后,她只是颓然地跪在窗台旁,在心里拔着菊花瓣——看自己是要留在这儿接客,还是赌一把,跳下去,看脚会不会摔断…… 可心里的菊花办还没拔完,门房已经接到客了—— 她听到门房拉长着声音喊:「客来咧——」 然后是一阵她听不清内容的细碎交谈声,接着是领家嬷嬷好得意、好快乐的尖笑声,看来此名嫖客来头不小,谈出的价钱让人很满意。 笑声暂歇,门房再喊:「迎春姑娘屋!要住局!」(注五)庆莳倒抽一口气,再看了一眼窗台下的高度,她紧闭着眼睛,挣扎了一会儿。 当她听到楼梯角传来了咿咿呀呀的上楼声,还有领家嬷嬷嘘寒问暖的娇笑招呼时,她牙一咬—— 转身回房,好好待着。 她惧高,真跳不下去啊…… 「咱们如果哪儿怠慢了爷,请爷告诉咱们,咱们一定会改进!」领家嬷嬷的声音越来越近。「还有,爷好眼光,选到的迎春姑娘可是未开苞的清倌,爷是她的第一个呢!不过她若侍候得不周到,您不满意,也尽管跟我张嬷嬷说,我一定会好好教训那丫头,让她多学学技巧……」 领家嬷嬷真是高兴呵!毕竟他们的客层都是来自低下的苦力工人,像眼前这种穿金戴银的阔人,会上他们这下四等的翠杨馆来,还从来没有过呢!而且他下的盘儿钱可真不手软,不使尽浑身解数招呼,怎么说得过去? 不过,诡异的是,这爷怎么好像早就知道迎春在这儿?她记得门房、站院子的都还没出门宣喊呢!这爷就悠悠哉哉地进来,指名要了迎春的水牌。 至于房里的庆莳,则手忙脚乱,她很想躲起来,可是这简陋的房四四方方的,又能让她躲到哪儿去?要坐在炕床上等嘛……她可真不甘愿当一只待宰的羔羊啊! 她的初夜,就真的要葬送在上窑这种地方? 此时,男人的声音已经在门外响起。 「真没人碰过她?」 庆莳一愣,这、这声音……好像在哪儿听过? 不会吧? 不—— 她绝对不要在这种地方见到他—— 「当然、当然,我张嬷嬷拿翠杨馆的名誉向爷发誓,您绝对是迎春姑娘的第一个。」在门外头,领家嬷嬷拍着胸脯,继续油嘴滑舌。 「很好。」男人说:「你们再差个人,到胡同底的万兴饭庄,包个桌来,我不吃你们灶上的东西。」 「嗳!好的,爷。」领家嬷嬷讨好地问道:「您要什么菜,我们差人全给您包来。」 男人马上念出菜名:「腐乳肉。溜鸡片。开阳白菜。冬瓜盅。金镶辣椒。煨茄子。大饼。还有大葱。」然后又挑剔地再补充:「腐乳肉要梅花肉。溜鸡片的玉瓜要脆。开阳要白菜心。辣椒子全剔除。大饼要烙得酥,大葱要山东的。还有,菜一定要热得烫口,否则我全不吃。」 「好的!好的!咱们马上去办!」领家嬷嬷的声音一变。「听到没?还不赶快去办!去!」 接着,就是人咚咚咯冲下楼的声响。 「好了,爷。」领家嬷嬷又笑:「请来会会咱们的迎春姑娘吧!」 说着,门就咿呀地被推开了…… 看到房间里空无一人时,领家嬷嬷的脸都青了。 「呃……爷,这个、那个……」 她拼命在脑里想措辞,好跟这难得上门的贵客,解释眼前这离奇的状况——那死丫头竟然不见人影? 逃走了吗?不可能,她亲眼送她上楼的,楼下都派人守得牢牢的,绝逃不了! 那人咧?都跟贵客收了盘儿钱了,怎么向人家交代…… 哟,一定是藏起来了!死丫头,敢畏客,这房里唯一能藏人的,就是那四仙桌下。她绝对要把这臭丫头给揪出来,抽她一顿鞭好消气! 领家嬷嬷正要弯身查探,就在这时—— 这贵客竟呵笑了一声,说:「迎春姑娘想跟我玩游戏?要我找出她?」 领家嬷嬷一愣,还没答话,男人往房里一站,板着脸,挥挥手。「你下楼去,不要打扰我同她玩游戏。」 第十三章 「嗳,有需要……再唤我啊!」真是个怪客啊!发生这种找不到人的乌龙事,怎么还会帮他们找台阶下? 领家嬷嬷退了出去,门给合上了。 躲在四仙桌下的庆莳,微微松了口气,正要再继续盯着那男人的动静时…… 忽然,男人蹲了下来,看着庆莳—— 庆莳捂着嘴,差点儿尖叫出声! 果、果然——是李兰英那疯子! 他跟她跟到这种不等的土窑妓院做什么?是特地来嘲笑她的吗?笑她喊出那么自以为是的话,最后还是落到了被男人玩弄的地方来吗? 庆莳觉得好羞辱,把头埋在膝盖里,双手捂着耳,打死不理他。 室内沉寂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人说话,都没有人走动。李兰英就这么一直看着窝成小球状的庆莳。看了好久好久…… 之后,他才站起身,拉开椅子,坐在靠门的那一面,替庆莳挡住了门口。 又这样静了好一阵子。 这静,让庆莳都觉得很不自在。她偷看前方,看到了李兰英双腿跨得开开的坐姿。她狡猾,他找她,找到这种会污辱他尊贵身份的土窑来,就只是这样安静地坐着吗?他不嘲笑她吗?不污辱她吗? 此时,领家嬷嬷又回来了,这回是为贵客泡壶热茶。庆莳倒吸口气,总怕领家嬷嬷会一进门就瞧见她窝在这儿。不过还好,有李兰英大刺刺的跨坐在她前面,替她挡去了这层危险…… 庆莳愣了一下,心里怪怪的。 「搁着。」李兰英对领家嬷嬷说:「下去。」不让她在这儿晃荡太久。 「呃……爷,敢问……」领家嬷嬷小心地问:「您现在是在?」 「还在玩游戏,你没眼瞧?」李兰英不客气地说:「别打扰咱们。去!看包饭来了没?」就这样,领家嬷嬷再度被轰出门了。 他们俩又静上了半刻钟。 最后,是李兰英先开口。「上来坐吧!」庆莳一怔,没有反应。 「脚酸不酸?」李兰英又问。庆莳没说话。 「饿不饿?」李兰英再问。庆莳不答,可肚子的咕噜声替她给了答案。 李兰英拍拍他身旁的短凳,说:「坐上来,一会儿包饭就来了。一块吃吧!」 庆莳绞了一会儿手,紧闭着眼,深呼吸,才慢吞吞地爬出桌下,战战兢兢地坐上李兰英身旁的位置。 她可以感觉到,李兰英一直在注视着她。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她脸上有什么东西,值得他看得那么专注?这让她更羞得不敢抬头,就这么一直窝着身子,直到门房与站院子的提着大小食篮,将包饭给送了进来。 看着一道道热得冒烟的菜肴上了桌,饥饿让庆莳转移了注意力,肚子出很不争气地在哀哀叫。 领家嬷嬷进门了,她看到庆莳坐在李兰英身边,准备念她个几句:「啧!迎春啊!你刚才给我死——」 但她脸色刚变,李兰英就瞪了她一眼。她又慌忙地堆起了笑。「啃!迎春啊!你们游戏玩完啦?饿不饿啊?李大爷布了这桌好菜,多吃些,一会儿才好伺候李大爷呵!」 庆莳怯怯地点头。「好的,嬷嬷。」 「她会。」李兰英出冷冷地说:「只要不打扰咱们。」 一干人退出房后,李兰英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才有动作。 他拿起一张大饼,夹了几段大葱,又搁了几块腐乳肉进去,卷了起来,递给了庆莳。 庆莳一愣,她本来以为那是他自己要吃的。 她没有接手。 李兰英皱起眉头,手再伸过去,那大饼都快碰到庆莳的鼻子了。 庆莳吞吞口水,那大葱好新鲜啊,光闻就能闻到那冲鼻的辛味,还有那腐乳肉的腐乳腌得真好,一定是用上等的辣酱和腌料制成的,又是顶级的猪梅花……唔! 吃下去一定很过瘾。 想着,庆莳还是接过了那卷大饼,她正想大大地咬一口时,对上了李兰英的眼睛。咦?奇怪,他的眼神放柔了。她肯吃东西,那么让他高兴? 「那个……」庆莳说:「李大爷,你为什么知道……」 「快吃!」李兰英又冷起脸来,打断她。「有什么话,吃完再说。」 「喔。」庆莳呐呐地应道。哼!他脸变得真快,跟那嬷嬷有得拼哩! 庆莳两三口就把那卷大饼给吞了,嘴巴吃得油呼呼的。那嘴里的美味,染得她小脸都发光发红了,想想,她不知道有多久没吃到肉了,有五六年了吧? 李兰英吃了一小口白菜心,见庆莳的眼仍盯着那盘腐乳肉,他牵了牵嘴角,又伸手拿了张烙饼,正想再为庆莳卷一张时,他的脸色突然大变—— 他僵着脸,静了一会儿,好像在观察什么动静似的。最后,他竟放回了烙饼,搁下筷子,然后看着庆莳,眯起了凤眼…… 庆莳一惊,不知道他怎么又变脸了?而且,那眼神有点危险…… 李兰英说:「上床。」 「咦?」庆莳吓歪了嘴。 李兰英站起身,走到炕床边。开始脱衣服。见庆莳依然呆着不动,他的命令更强硬。「我说,上床。」 「干……干嘛啦?」庆莳真的被吓到了。「为什么要上床?」 李兰英邪邪一笑。「你忘了你的工作?」 庆莳苍白着脸,哑口无言。该死的李兰英,前一刻她竟然会觉得,他的眼神好柔,好像会疼惜她一样!原来是想把她给喂得饱饱的,再一口把她给吃掉!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即将被宰杀的小猪。 是她太天真了,被那卷大饼给诱得都忘了人性的险恶。 庆莳僵硬地站起身,怒着脸走向李兰英。走得越近,她的脸越红。李兰英这家伙,就这么期待吗?才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脱得只剩下件套裤。 而且没想到,这家伙虽然长得小生模样、白白净净的,可是那内里的身材真是扎实,胸肌贲起得像一颗颗圆鼓的馒头,肚腹却精实得像一面墙,徒手打下去一定很痛。还有那修长又肌肉饱满的手臂,一点也不像富家公子哥,倒像是当了一辈子纤夫的苦力工人。 想到要服侍拥有这么一副好身材的男人,庆莳既害羞又害怕,当这么强健的身躯压上自己,那强大的男性力量会不会伤到她? 唔!不管了!她王庆莳豁出去了,谁叫她沦落到这种地方来?而且她也不要李兰英看出她在害怕,她一定要装出很渴望他的样子。于是,庆莳紧闭着眼,张开手臂,就这样傻呼呼地朝李兰英冲过去。 李兰英没防备,被庆莳扑倒在炕床上。他一愣,低头看了看紧张得半死的小人儿,死死地抱着他,也没下一步动作,他再看了眼房门口,眼眯得更细。 还在看。他咬牙地想,然后对庆莳说:「摸我!」 庆莳惊慌地抬头。不是抱他就好了吗? 李兰英猴急地牵起庆莳的手,紧贴住他的胸腹。「抚摸我,让我快乐,让我舒服。」 这、这男人?庆莳觉得自己的头好晕,好像所有的血液都冲到了脑里。 她深呼吸,颤颤地摸上这男人的胸部,然后顺着他肌理的线条,一路往下摸。 李兰英的呼吸开始浓浊了起来。 虽然很不想承认,可是这触感……真的很好呢!庆莳想,尤其是那胸肌,果真像是真材实料的馒头。她悄悄地捏了一把。 李兰英舒服地呻吟出声。庆莳吓得缩手,这男人干嘛叫得那么情色啦! 「继续,迎春,不准停,继续让我舒服……」李兰英又握住了庆莳的手,喘着气喊道。庆莳硬着头皮,依言又把他的身体给摸了一遍。 她摸他的腹肌。李兰英叫:「嗯……嗯……」 她摸他的粗腰。李兰英再叫:「呃……呃……」 她吞了口口水,小手伸进了他的裤子,摸他的窄臀。李兰英又是狂猛地一叫:「啊……迎春……啊……」 她不知道自己的反应正不正常,可是她觉得这个叫声真的很恐怖,叫得她浑身发热、四肢酥麻,眼睛不晓得要对上哪儿才好,因为她根本不敢看李兰英那迷乱又性感的表情。 就怕看着看着,自己也要沉沦在里头…… 「亲我,迎春。」接着,李兰英又要求。「我要你亲我,把我的身体吻遍。」 「你、你够了没啊?」庆莳疯狂大叫。 李兰英捂住庆莳的嘴,笑得很暧昧。「乖乖,听话,好好的吻我。」 第十四章 等李兰英放开手,庆莳苦着脸挣扎一会儿,最后也只能听话地嘟起嘴,往李兰英的胸部撞下去,然后一路一路地啄到腰腹部。 「真好啊,迎春,你真好……」李兰英哑着声音喊,并弓起身体,手臂紧箍住庆莳的小头颅,将她软软的小唇贴向他烘热的肌肤更紧更近。他嘤咛了几声,又开出要求。「现在,舔我,迎春,舔我……」 一股气突然冲上脑门,庆莳张开嘴,不是舔他,而是咬他一大口。 李兰英哇地叫了一声,看到庆莳正坏坏地嘲笑他,他也邪气地勾起嘴角,凤眼眯得更迷蒙。「小东西,你真坏啊!嗯?」他腰一扭,抱着庆莳翻身,马上将她软软的身子护在身下。「我要好好地惩罚你……」 不会吧?要开始了吗? 庆莳尖叫,双手推拒他的胸。「啊啊!是我不对,我、我不该咬你,你、你、你……不要再过来了!」放过她啦! 「不,你咬得很好啊!迎春。」李兰英说:「你咬得我欲火焚身。」 说完,他伸出长手,把束在床柱上的纱帘给放了下来。他压低了身子,跟庆莳鼻对鼻地面对面。他嘿嘿笑着:「现在,我要——」 庆莳呼吸急促。他要……他要吃掉她了吗?她恐惧地闭上眼睛。 「我要你吃我。」 咦?庆莳怔愣住了。张开眼,只见李兰英的俊脸朝她逼来,温热的唇柔柔地罩住了她的小嘴,然后,为她送进了一波又一波的暖流…… 随着吻的加深,那暖流更深入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这几天来被肌饿与寒冷侵蚀虚弱的身体,渐渐的感到充实、暖热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李兰英的吻让她觉得……好好吃,像一道美味的佳肴,让她好想一口接着一口吃下去,好让身体与心理感到饱足。 于是,这场本来由李兰英所主导的亲吻,因为庆莳攀上他脖颈的动作,而整个颠倒过来。只见庆莳不断地压紧他,让自己可以更深入地探索、品尝他的美味,而李兰英也任着她来。 李兰英的眼睛笑了。对,就是这样。他宠溺地望着吻得忘我的庆莳。好好地吃我,庆莳,我甘愿让你分享我的一切…… 本来以为,接下去的发展,会是天雷勾动地火,引来惊天动地的激情大战。不过最后,李兰英并没有碰她。 看着气喘吁吁的庆莳,小脸红润得好健康,他笑了。庆莳看呆了,她还以为李兰英只会在讽刺人家时才会笑,没想到他单纯地笑起来,会那么好看,会那么让人觉得亲切。那笑,会让她想起梅岗。 李兰英撑起身子,微微地掀开纱帘,看了一会儿房门处,松了口气,说:「很好,走了。」 「啊?」庆莳疑惑。「什么走了?」 李兰英将纱帘束好,下了炕穿好衣服。然后他将庆莳拉起来,替她拉整揉皱的衣裳。庆莳就近看他的脸色,比刚才还要苍白。 李兰英说:「那嬷嬷一直都不放心你,在监视你。」 庆莳马上想通。「她怕我没好好工作?」 「没错。」李兰英坐回四仙桌,虚弱地笑道:「不过看到咱们的表现,我想她应该放心了。」 原来如此。庆莳终于明白,为何刚刚饭吃到一半,他的脸色大变,甚至很突然地要她上床。没想到,这家伙一直都在为她的处境着想…… 庆莳的心暖暖的,也酸酸的。他在为她着想啊……无疑的,这拉近了她与李兰英之间的距离,之前发生的不愉快,好像都烟消云散了。 而且这种总是为她着想、为她付出的行为,让她无法不想起梅岗。 ……不会吧? 见庆莳一脸犹豫地愣在原地,李兰英又板起脸说:「别发呆,过来坐下,把饭吃完。」 庆莳惊醒,听话地坐下,不过她摇摇头,说:「我吃不下。」很神奇,她本来饿得还能再吃上两三卷大饼,可是被李兰英吻过后,她不饿了,身子也不冷了,感觉自己变得很强壮了。 相反的,李兰英看起来好像很累。庆莳问:「你好像……有点不舒服?」 「没的事。」李兰英低下头,不让庆莳看他的脸。他拿了筷子,继续为庆莳卷饼。「虽然菜凉了,但这桌菜还是得吃。」 「为什么?」他干嘛那么执着? 「你被关了四天,脑子糊涂了。」李兰英说:「今晚是除夕,我们一块把这团圆饭吃完。」 庆莳心里一动。 团圆饭啊? 她十年没上桌吃过团圆饭了。 佳肴是什么滋味?团圆是什么滋味?有家人陪伴又是什么滋味? 这李兰英,是不是知道她一直很想再次感受这些滋味?如果这是他今晚来的用意,那么…… 她感谢他。虽然说不出口,因为现在的她一旦开口,一定会泄露了她想哭的情绪。可是她的心里,真的很感激、很感激。 庆莳低着头,坐回李兰英身边,接过那只卷饼,虽然冷了,可是她的手、她的心,还有她的眼,都很热…… 见庆莳开始啃起卷饼,李兰英安心一笑,舀了碗清淡的冬瓜肉,慢慢吃起来。 吃着,吃着,他听到抽泣声。 他看向庆莳,看到她低着头,眼泪扑簌簌地一直往下掉,掉到了卷饼里,掉到了膝盖上。李兰英倒抽口气,想冲口说什么,又吞回去,只说:「不要哭,再哭,卷饼都变咸了。」他本想逗笑她,可庆莳没理他。他有些尴尬,于是夹了白菜心、舀了冬瓜肉给庆莳,又道:「吃点淡的。嗯?」庆莳的小肩膀开始颤抖。 「庆莳?」李兰英想了想,最后这么安慰道:「别怕,我陪在你身边啊。」 这声温柔的呼唤,终于让庆莳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嚎啕大哭了起来。把这连日来所受到的惊吓、恐惧与屈辱,全哭了出来。 李兰英叹了口气,表情也跟着难过。他伸出手臂,把庆莳捞进怀里,静静地让她偎着他。即使庆莳手里捏着的卷饼、还有她的鼻涕眼泪,弄脏了他名贵的衣,他也毫不在乎。 他只希望自己的陪伴,可以让庆莳有家的感觉、有团圆的感觉。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了…… ◎注三:老斗,指嫖客。 ◎注四:站院子的,接待嫖客的人,通常穿戴整齐清洁,笑脸相迎。 ◎注五:住局,即嫖客在妓院处过夜。 【第五章】 除夕夜后,翠杨馆又接到了零星几笔生意。 领家嬷嬷焦急地关上门后,庆莳赶紧逃到炕床上,像只可怜的小兔子,蜷缩在床角落,发抖着。 这是她的第二位客人——一个在煤街上拉煤的工人。 她看着那面貌枯瘦,满身、满手都黑呼呼的男人,正张着异常白亮的大眼,直盯着她的身子流口水——庆莳看到了,他的口水真的滴下来了…… 好恶心!这样的男人,要碰她的身子? 她突然想起李兰英,她好想念李兰英那副性感的身材、酥骨的呻吟声…… 还有,那深深地望着她、珍惜她的,温柔。 难道,她的身子最终还是得被这色欲大发的男人给玷污吗? 不要! 眼看肮脏的男人就要爬上床,庆莳推拒着喊道:「爷,你、你别再过来了,我、我不会让你碰的!」 男人吐了口唾沫,一边卸裤子,一边不屑地说:「装啥清高?你之前被男人玩过,老子都没嫌你!老子玩你,是你的荣幸哩!给老子过来!」 庆莳被粗鲁地拉了过去,男人压她,要亲她的嘴,她尖叫,四肢乱挥,男人怒吼一声,举手,就要扬她巴掌—— 此时,外头一阵混乱。 碰地一声,门被踹开。 「爷!您别这样!」领家嬷嬷的喊声。难得,这么无奈? 接着,庆莳的身子一轻,原来那趴在她身上的男人,被人给拎了起来。 「我没剥你的皮,才是你的荣幸。」是李兰英冷若寒冰的声音。 庆莳定睛一看,笑了。她以前绝对想不到,能再看到李兰英,自己的心情竟会这么好! 「王八羔子,你——」男人想骂,却被李兰英轻易一推,给推出了门外。 他哇哇大叫,想冲进来揍李兰英,可李兰英丢给了他一个东西,让他安静了下来。领家嬷嬷和男人一看,都咧大了嘴。 是一颗沉甸甸的大白银啊! 他看着领家嬷嬷。「迎春是我的。」他提醒。 他瞪着那运煤工人。「去别处逍遥。」他警告。 第十五章 然后他大手一挥,外头候着一群伙计模样的人,便提着食篮鱼贯走进,在那张破旧的四仙桌上布菜。在场的每个人,看得都呆了。 灯影牛肉、太白鸭、鱼香肉丝,再来一锅毛肚火锅,顿时满室的辣椒香。 最后,还上了一草窝白饭,及一篮蒸得黄橙透亮的黄米黏糕。 庆莳看到那黏糕,一愣。 李兰英看她的表情,终于在人前露出笑容。「桂兴斋的。」他说。 他看她的表情,和那挂在嘴角的笑容,让庆莳觉得,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过年的时候,你会分你最喜欢的黄米黏糕给找吃。梅岗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响起。虽然只有一次,但是我记得它的味道,也记得庆莳吃糕时的幸福表情。 「唷?李爷今天捎川菜来呀?」领冢嬷嬷吃味地说。这菜香啊!是柏树胡同上最着名的蜀都馆的川菜吧!看得她也好想吃。 李兰英没了笑,一顿斜眼送她。「滚!」 一群人被李兰英给轰了出去。 房里安静了。 李兰英走到桌边,给庆莳添了白米饭。「过来,吃饭。」 「喔。」庆莳点点头,端了饭碗,配着鱼香肉丝,吃了一口。之后胃口都给辣椒开了,她呼噜呼噜地再吃了好几大口。 李兰英这才笑了。「好吃吗?」 庆莳看着他的笑,脸红了,只能晤晤嗯嗯地回应他。 「慢慢吃,都是你的。」他柔声说,替庆莳夹了一块鸭。 在他温暖的注视下,庆莳吃了三碗饭,还有一大块黄米黏糕。 庆莳接待的第三位客人,是在城门外「放驴儿的」。 在各座城门外的桥头上,常常聚集着许多牵着小毛驴,招揽生煮、给客代步的人。 大概是长年和驴相处,那男人也生了一张驴脸,长了一对驴牙,连猴急的叫声也像驴。 他朝庆莳步步逼近,驴蹄踢一下,是魔手,就要伸向她的身体。 可庆莳这回没有再像小兔子一样,窝在角落里颤抖。而是有些期待的,侧耳倾听门外的动静。 应该,会来救她吧? 驴子男又嚏嚏地靠近她一步。 急促的脚步声出现了,庆莳眼睛一亮。 接着,果然,碰地一声,门又被踹开了。 「爷啊!您别这样!」领家嬷嬷的喊声。还是这么无奈。 「把这头驴给我牵走!」李兰英的声音。虽然很冷,可庆莳却听得心花怒放。 李兰英也丢了好大一颗白银给那头驴。「找头母驴,滚!」接着又看向门外,挥手要提着菜篮的伙计进来。 炖菜核、无锡肉骨头、太湖银鱼、炒血糯,再一锅清炖蟹粉狮子头,最后还上了一窝烤得热酥酥的糖火烧。 「先用点心,垫垫肚。」李兰英抓了一个糖火烧,递给庆莳。 庆莳握着那暖暖的糖火烧,心里甜甜的,低下头,忍不住幸福地窃笑。 领家嬷嬷困难地吞口水,堆笑道:「今儿个是苏菜啊!呵呵……」 李兰英瞪她。「记得我说的话?」 「啊?」领家嬷嬷擦擦口水,不解。 「迎春是我的。」李兰英冷笑。「你可以再试试我的耐性。」 领家嬷嬷白了脸。 她啊,就是贪想着赚钱,赚到不怕死,才不甘愿只让迎春接待他一个阔客呢! 捡到个宝,她当然要有效运用! 不过可真神奇,这阔大爷好像有千里眼,总能知道迎春又接了客,马上就飞冲过来。莫非,他一直在监视着这里? 领家嬷嬷突然背脊一阵恶寒。然后又被李兰英的一声「滚」给轰了出去。 危机解除,李兰英转头看着庆莳。他眼神放柔。「好吃吗?」 庆莳红着脸,点点头。 「太好了。」李兰英笑了一下。 她很认真地看着李兰英。她问:「为什么……你知道我喜欢吃这个?」 李兰英没回话。 「为什么?」庆莳不死心,再问。 「你喜欢,才重要。」李兰英佯装不耐烦,皱眉说:「不是吗?」 庆莳呐呐地点头。 「快吃,糖火烧冷了,没滋味。」李兰英悄悄松了口气,把糖火烧推给庆莳。 「都是你的。」 没错,他的疼爱,都是她的。 第四个客人,是一个疯疯癫癫的醉客。 那领家嬷嬷就是贪得不怕死,想再试试看是不是真有那么神——只要迎春一接别的客人,那李兰英就会马上出现? 领家嬷嬷不信,但庆莳可是全心全意地相信着。所以,她安然自在地看着那醉客在地上吐了一地后,摇摇晃晃地朝她走来。 「妞儿,你笑起来真像菩萨,好美……」醉客胡言乱语。 庆莳微笑,心想,快来了吧?李兰英。 「妞儿,别再这样看俺了,你这样看,俺的身体好痒……」醉客又走近几步。 庆莳一怔,歪着头,仔细聆听。 咦?这时候应该要响起脚步声才对啊! 「妞儿、妞儿……」醉客伸出手,脚步加快了。 唔?等一下?怎么没有人踹门进来,替她把这个疯子拎走? 「俺要你、俺要你、俺要你……」喊着喊着,醉客忽然就冲了过来。 庆莳这才惊觉不妙,估计错误。李兰英今天迟到了? 她尖叫,身子一闪,躲过了醉客的扑击。可醉客挺灵活的,扭腰马上又要第二扑。庆莳只好慌张地夺门而出。 没想到领家嬷嬷早候在楼梯口处,等着揪住庆莳。 「你别以为有阔客撑腰,就可以为所欲为。」她一把揪住庆莳的耳朵,邪恶地说:「告诉你,这儿的当家还是老娘呢!给我滚回房去,接客!」 「不要!」庆莳尖喊,与其给这些男人碰,她宁愿回到第一天,让李兰英要了她! 她忍着痛扭开领家嬷嬷的手,蹦蹦蹦地跑下楼。 「来人啊!来人——」领家嬷嬷大叫:「把那死丫头给我抓回来!」 「哇哇哇!俺的菩萨跑掉了!俺的菩萨跑掉了!」醉客大叫,跨步要追,没想到整个人滚下楼梯,把正要逃走的庆莳给撞翻了。 庆莳就这样被逮个正着。 领家嬷嬷赶紧把醉客扶起,竟坏心地提议。「爷!不如你在这里要她吧!咱们在这儿替你抓好她!」 庆莳听得脸色惨白,醉客猛点头,直喊:「好哇!好哇!」然后就要脱自己的裤子。 领家嬷嬷没良心地好笑,示意站院子的与门房也把庆莳的衣裳给扒了。她得意地对庆莳说:「我张嬷嬷今天治不了你,也别想在这行混!」 庆莳死命挣扎,甚至咬了门房的手,门房哇地一声大叫,竟泄愤地踹了庆莳的脚窝,痛得她跪在地上。门房还气不过,拽起她的衣领,竟想再打—— 庆莳紧闭上眼,脑海里闪过李兰英的脸。 嘴里却很直觉地喊了出来—— 「梅岗!梅岗!梅岗——」 「哇啊啊啊啊——」忽然,门房激烈地惨叫,庆莳的身子松开了。 庆莳抬头一看,看到一脸愤怒的李兰英正抓着门房的辫子,将他整张脸往墙上压。望着李兰英激动得涨红的脸,她感动得都快哭了。 「谁说可以动她?」李兰英咬着牙问,眼睛转向领家嬷嬷。「是你?」 领家嬷嬷被看得心虚,赶紧低头。 又看了看那疯癫的醉客。「还是你这疯子?」 可醉客却昏了神智,不怕此时气盛的李兰英。 他摇摇摆摆地再走近庆莳,要抓她,向李兰英挑衅。 「俺管你是哪家大爷,你就是不可跟俺争!」醉客打了个酒嗝。「俺先到的,俺今天就是要她。」 李兰英气喘得急,失去了平日的从容。他推开门房,忙将庆莳抓过护到身后。 「你敢?」他警告。 庆莳这才注意到,潮红渐退后,李兰英的唇色惨白,不太舒服的样子。 「俺就敢!」醉客呛声,伸手推了李兰英一把。 李兰英竟然站不稳,往后退了一步。庆莳更加肯定,他的身体真的不好,否则这壮得像头牛的男人,怎可能那么容易向对方示弱?那夜她看过他的体魄,她是最清楚的了。 醉客见李兰英好欺负,又得寸进尺地紧拽他的衣领子,把酒气都喷在他脸上。 庆莳一急,从李兰英后头钻了出来。「不要这样!放开!」她拉开这醉客。 瞧李兰英闻到那酒气,脸都难受地皱了起来,他怎可以这样对他?万一他想动手动脚,虚弱的李兰英怎么招架得住? 第十六章 醉客躁得哇哇大叫,一手就把碍事的庆莳给甩到地上。庆莳这一跌,撞上了花几,花几上的瓷瓶摔下来,砸在她的肩上,痛得她龇牙咧嘴。 「庆莳?」李兰英瞠大眼,想也没想,就猛地给了这醉疯子一拳。 「你打他?你敢打她?你凭什么打她——」醉疯子被打趴在地,李兰英还嫌不够,竟又把他抓起来,对他的鼻嘴猛打。「你凭什么打她?凭什么——」 庆莳从没看过李兰英发狂的模样。 他发狂的模样,让她脑子一团乱。 竟和另一个身影叠合在一起…… 「爷啊!快住手!」领家嬷嬷吓到。「会出人命啊!」 庆莳醒了,也站起来劝。「你不要打了,我很好,我没事,你不要打了……」 季兰英这才松手,把醉疯子丢到门外,然后从袖里掏了几颗大银子,像乞丐一样的丢给站院子的。「赶出去,要告官,就拿这几颗银子打发掉。」 站院子的为难地看着领家嬷嬷,领家嬷嬷看到银子,眼睛都亮了,赶紧挥手要他把人带走,嘴巴还对着站院子的做样子,意思叫他别去告官,要把银子给藏了,至于这醉客,就丢出去,让他昏睡在破巷也好。 混闹了一场,堂里总算平静了下来。领家嬷嬷吩咐完,再看李兰英时,只见他急慌慌地将庆莳抱上凳子,要检查她的瘀伤。 「疼不疼?嗯?」李兰英蹲在庆莳面前,轻轻揉着她的肩头,满脸担心。 「我不疼。」庆莳摇摇头。「倒是你……不太好。 近看他,没想到还看到了阴黑的眼圈,庆莳伸手,想摸摸他疲惫的睑。 李兰英见她的动作,这才发现自己的脸色已差到引她操心,赶紧握住她的手,堆笑道:「我没事。」 领家嬷嬷眯起眼,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两人的互动。她现在总算信服了,迎春在李兰英心目中的地位。既是如此,那她怎可能会错过这大赚一票的机会呢? 「李大爷。」她装出很委屈的声音。「您三番两次的闹,我生意怎么做呢?」 李兰英的脸寒了起来,斜眼瞪她。 领家嬷嬷怯缩了一下,但为了钱,还是勇敢地吐苦水。「咱们翠杨馆就只有迎春这一号红牌,我们当然要让她多接点客人。您这样霸道,真要断了咱们的生路?瞧,我手底下还有多少人要养啊……」 「迎春是我的。」李兰英说:「何况,银子从没少给过。」 说到重点了!领家嬷嬷遗憾地摇摇头。「那点钱,还不够养个专属的清倌。」 李兰英不以为然地哼气。「还要多少?」 庆莳赶紧拉住他,不要他乱来。李兰英则把她推到身后,不让她曝露在领家嬷嬷恶毒的目光下。 「您是见过大场面的,您说清吟小班(注六)养一个清倌,要多少银子呢?」 李兰英安静,不回话。 「还有,我不懂。」领家嬷嬷抓到损他的好时机。「您真这么喜欢迎春姑娘?那为什么近日都没碰她?」她偷窥的这几日,除了除夕那夜,其余都不见这霸道的家伙有所动作。 「莫非……」领家嬷嬷坏心地呵呵笑。「大爷您有问题?」 庆莳一听,羞红了脸。她在心里骂:低级、下流、恶心、没水准—— 李兰英却很冷静。「要证明?」他的嘴邪气地一勾。「那你好好看。」 说完,他马上转身,把还在心里乱骂一通的庆莳整个压在墙上。她吓住,要惊呼,李兰英趁机把嘴凑上去,深吻她。 又是这种诡异却充实的感觉。 因为这一吻,庆莳觉得刚刚受到的惊吓全没了余悸,肩上瘀伤的闷疼也渐渐消除。身子不冷、精神不累,还没用晚膳的肚子变得饱饱的…… 还有,这个吻也让她情不自禁的,想要伸手把李兰英的脸更压近自己,让她可以吃到他的更深处,那充沛的力量来源…… 花妖的真气对人的身体还有心灵,都很好。传递真气的方式,就是这样…… 忽然,梅岗的声音穿过了脑海。庆莳一惊,张开眼,瞪着李兰英。 他的脸色,惨白得更像个重病的人了,她也感受到他的喘息更不定、更剧烈,失了正常的规律。可尽管如此,庆莳还是可以感觉、到他不断地给予,而自己竟是贪婪地想要更多、更多。 庆莳硬是粗鲁地推开他,让自己离开他。 「庆莳?」李兰英踉跄了几步,惊讶地看着她。那担心的表情好像在问:我伤到你了吗? 庆莳发抖,转身逃到了二楼。 李兰英想追,领家嬷嬷却没忘刚刚的主题,缠住他,非要到答案不可。「李大爷,您以为亲个小嘴,就可以证明什么吗?」 李兰英粗烈地喘着气。 「非要证明,是吗?」他狠狠地问。 「当然,我要知道把迎春包给您,值不值。」 「好。」李兰英转过身,正面面对领家嬷嬷。「这就给你看。」 说完,他就当着领家嬷嬷的面,解开裤子…… 庆莳窝在角落,脑子里很混乱。 随着这样一天又一天的相处与互动,庆莳生出了一个念头,一个常人会觉得很疯狂的念头—— 李兰英就是梅岗。 上回,梅岗便是利用自己的真气,变出一身京城随处可见的长工装扮。他自己也说过,要他改变容貌、衣着与身份,根本不是件难事。毕竟,他可是聚集了两千年真气的梅花妖,没有什么事是他办不到的。 而且这世上……她相信,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会无缘无故对她这么好的人了。 只有那个笑得毫无心机的傻梅岗。 只有那个老是跟前跟后黏缠她的傻梅岗。 只有那个倾尽所有的付出后,却可以完全不在乎回报的傻梅岗…… 忽然,有人敲门。「庆莳……」是李兰英的声音。「让我进去,好不好?」 庆莳一愣。这语气根本不像那邪气又霸道的李兰英,而是梅岗的。 这让她更不敢有任何动静。 李兰英仍是轻轻地拍门。「庆莳,如果,刚刚伤到你,我跟你道歉。」 李兰英就是梅岗。李兰英就是梅岗。李兰英就是梅岗……随着外头的叫喊,这个念头又植入得更深更深了。 她不但记得,自己把他赶出去的那一天,他在门外头那样求她。 她更记得,被囚禁起来的那段日子,她对自己发的誓言。 假如过去能再来一次,她会打开门,让他进来,进来保护她、进来爱她。 她要跟他道歉,跟他说,对不起,她脾气不好,她不该这样对他。 还有,她想,向他道谢。 谢谢、谢谢他愿意用爱来珍惜她,让她有了想活下去、活在这个一直伤害她的世界上的动力…… 她会打开门。她对自己发过誓的。 于是,庆莳下了床,走到了门边。静了会儿,才打开门。 她噘着嘴,看着满脸愧疚的李兰英。他眼窝下的阴黑,让她觉得好难过。 她现在才想通,原来,他今天迟了来救她,是因为身体不舒服…… 而她竟然还贪婪地吃掉了他好多好多真气。 「对不起。」李兰英说。 「干嘛说对不起?」庆莳一怔。这应该是她要说的。 「你不喜欢我吻你。」 庆莳苦笑。「不是,不是。」 「那为什么要推拒我?」 庆莳僵了身子。她想问,她想说,却鼓不起勇气,当面向李兰英询问。 万一他不是,会闹笑话。 万一他就是……这才是庆莳苦恼的。那日,她是怎么对梅岗的?梅岗没有道理一直这样死缠着保护她。即使他个性就是那么执着,她也不该厚颜无耻的,一再的接受他对她的好。 最后,庆莳只怯怯地说:「因为你脸色很差,我不敢再吻你了。」 李兰英皱起眉头,直盯着她,一语不发。他看她的眼神,好像发现了什么,因此专注得想要窥透。 庆莳紧张地转移话题,她拉拉李兰英的手。「你现在身体撑得住吗?能带我出去吗?」 「当然可以。」李兰英想到了。「想吃什么?今天赶得急,没为你捎菜来。」 「我们去找豆汁儿摊。这附近的晚上,应该还有人摆豆汁儿摊。」庆莳笑说:「喝了豆汁儿,你的身体或许能好一点。」 李兰英的目光又变得更深了。 庆莳被看得有点毛。他……知道她脑子的想法吗? 「好。」最后,李兰英没多说什么,只是取来了庆莳的棉袄,牵着庆莳的手,要带她出去。 「我们去找豆汁儿摊。」他说。 庆莳松了口气。 ◎注六:「清吟小班」,即一等妓院。 第十七章 【第六章】 三月时节,天气回暖。 已经连续好几晚,庆莳都在「应条子」。 叫条子,即由嫖客请饭庄伙计拿红帖,到妓院邀请妓女参与饭局。而应条子,则是妓女答应接受嫖客的邀请,自个儿叫车到指定饭庄处。 不过,庆莳觉得自己的情况不太一样。没人叫她,她也没应局,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被带出局。 自从发生了醉客大闹翠杨馆的事件后,他觉得那里不安全,何况还有个喜欢窥探入家房事的八婆在,让人浑身不自在,所以他总是每晚酉时一到,便到了翠杨馆守着她,将她带出局,到邻近的几家着名饭庄、饭馆用晚餐。 领家嬷嬷这回可是眉开眼笑了,因为这带出局的钱她收得不少。 也因李兰英将庆莳护得像宝似的,让她以为自个儿也捡到了个极品,可以学那一等妓院卖清倌初夜的手法,靠庆莳大赚一笔。所以庆莳在翠杨馆的生活,真的改善了不少。 这晚,李兰英将她带到韩家潭胡同西口的致美顺,因为天气还是会冻到身子,所以他叫了一桌涮肉铜锅,用上等的白菜高汤涮这一桌猪、羊、牛肉等薄片。另外也点了一篓热酥酥的芝麻烧饼,好配着吃。 这可止庆莳开了眼界,她敢说她这十七年的生命里,从来不曾吃过这么好的一餐。李兰英见她瞪直了眼,笑了笑,拿了筷子就帮她涮了几片羊肉。涮熟了后,沾了致美顺独家的酱料,便放上庆莳的小盘,也替她夹了几颗大蒜头进去。 庆莳二话不说,将蒜头包进薄肉里,一口吞进嘴里。 李兰英见庆莳忙得说不出话来,问:「好吃吗?」 庆莳猛地点点头。李兰英说:「你就照着我刚才的方法,这样吃。」 看着庆莳成功地涮了一回嫩肉,李兰英才放心地捞起一些白菜叶子,吃起自个儿的份。 大口吃着芝麻烧饼的庆莳,不忘偷偷地看着他。 自从他让她那样吻他后,可能再加上这几日天气冷的关系,李兰英的脸色一直很不好。反倒是她,在这冻天里还健壮得像头牛,手脚烘热,小脸泛着光彩,简直不可思议。 但即使这样,李兰英还是坚持带她上馆子、陪着她将整桌菜吃完。而他也吃不多,庆莳从没看过他吃肉,只会对一些炒得不油腻的青蔬下筷。 庆莳抚着下颚,想了一下。她从没看过梅岗吃东西,不过,花妖应该不会吃肉吧?所以,李兰英就是梅岗的事实,是不是又可以拉近了一些? 「怎么了?」李兰英问,狡猾庆莳为何一直盯着他发愣。 「喔!」庆莳尴尬地笑几声,说:「没什么啦!只是想找出你脸色不太好的原因。」 「你还在担心我?」李兰英问。 「当然。」庆莳的嘴还是不想讨喜。她红着脸说:「你可是我的衣食父母。」 「我很高兴。」李兰英轻轻地笑了笑。 庆莳觉得这话听得挺熟悉的。 「是不是因为你不吃肉?」她问。 「我吃素。」 「是不是因为你吃得少?」 「你想我这副好身材是怎么来的。」李兰英眯起了风眼,故意让庆莳想起那很春色的除夕夜。 庆莳盯着李兰英看,好久好久。 她默默地下了决定—— 「还是因为,你让我吻你。」庆莳说:「每次吻过你之后,你的气色就从没好过。」 李兰英皱起眉头,正要捞白菜的筷子悬在半空。 庆莳再次想起梅岗曾经说过的话。这灵光一闪,让她的话说得更笃定。 「你让我吃了你的真气。」 李兰英瞠大眼,手一松,筷子掉进了铜锅里。 「呃,筷子掉了。」庆莳指了指锅里,提醒他。难得看到他失去镇定的模样。 李兰英还是瞪着她看,等她说话。 「虽然你对我好,可能真的是为了什么商业利益。」庆莳呐呐地说:「但是,你对我的好,真的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李兰英咽了口唾沫,问:「什么人?」 「一个对我很好,但是我却污辱了他、伤害了他的人。」 「你没有伤害他!」李兰英很突兀地说,还说得斩钉截铁,好像他就是那个人一样。 庆莳起初很讶异,但是这直截了当的回答,无疑是印证了她的猜测。 「我伤害了他。」她回李兰英;「我是个很自私、很懦弱的小人——」 李兰英马上打断她。「你不是。」他甚至再重复。「你不是!」 庆莳瘪起嘴,冲道:「遇到危险只会想到自己,遇到利益更是只能想到自己,我不是这样的人吗?所以我才允许你来看我,因为你会带我去吃好吃的东西。如果你对我一点用处都没有,我告诉你,我会像第一次见面那样,把你打跑!」 李兰英锐利地眯起眼睛,质问:「为什么你老是喜欢说这种话?」 「因为你的好会让我不安。」庆莳绞着小手,怯怯地说:「很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可是我一点也不配——」 「为什么你老爱说反话?」李兰英又打断她:「你以为你这样说,我会很高兴吗?我就会放弃你吗?」 他把庆莳堵得哑口无言。 两人也都有些上了火气,甚至因此忘了彼此台面上的身份。 「你想过吗?庆莳。」李兰英硬着声音说道:「我对你好,就真的只是想对你好,没有别的意图。而你也希望别人对你好,不是吗?」 「骗人!」庆莳堵他。「你不就是想报恩吗?我才不是你要报恩的对象!」 「我觉得我很真诚,这才是重点。」 「我也很诚实地觉得,如果我真坦荡荡地接受你的好,那我真是无耻,没有半点骨气,虚伪得要命。」庆莳说:「你的好可以用在别人身上,比如你爱的人。」 没错。他爱的人,才有资格接受这样的好。 他只是想报恩而已,而不是喜欢她、甚至是爱她。可是他对她的好还有温柔,都是会让人陷落的陷阱。她讨厌自己有时自以为是的想法——以为她有人在爱,还会天真的认为这份爱,她可以霸守一辈子。 她讨厌这种想法!讨厌这份虚假的幸福感! 她喜欢他,没错,她喜欢这个花妖的陪伴,他让她觉得好幸福,可是这些都只是短暂的报恩而已。她讨厌!她讨厌!她讨厌—— 气疯的李兰英看不出庆莳难过的眼神,更不知道她那脆弱的心,抱的是这种想法。他只是咬着牙说:「王庆莳,我的脾气本来是很好的,可是你一再惹怒我。」 被凶了的庆莳更倔,哼了声气。「如果你后悔对我好的话……」她说:「我把我吃下去的东西都吐还给你。」 「王庆莳!」李兰英拍桌大叫。 庆莳震了一下,眼眶红了。 邻桌的客人、来回穿梭的小二们也都静了下来,愣愣地看着那一桌。 然后,他们看到那姑娘猛地站起身,就往门外冲。那爷本想捉她的,手却悬着一半,最后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小人儿的身影,被黑夜吞没…… 庆莳边走边哭。 臭李兰英、死李兰英、可恶的李兰英…… 臭梅岗、死梅岗、可恶的梅岗…… 他凶她?他怎么可以凶她?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凶她,可就只有他不能凶她…… 她也是,她讨厌自己的嘴,每次、每次、每次!都说不出讨人喜欢的话! 虽然她很倔强、她很任性、她很讨厌、她有很多很多的缺点,可是、可是…… 世上唯一会对她好、对她笑的人,就只有他而已。现在连他也凶她了,连他也凶她了……那只证明了一个事实。 她果然是个讨厌鬼!没错、没错,她是个不配得到幸福的讨厌鬼! 想到这儿,庆莳的眼泪又掉了更多,视线模糊,压根儿没注意到迎面走来的一队人马,就这样撞了上去。 「大胆!」有人大骂:「敢扰贝子爷的雅兴!你有几条命可以抵啊?」 被撞倒在地上的庆莳,衣裳下摆都被地上和了烂泥的雪水给弄脏了。她狼狈地爬起来,看到这群人马阵势大得吓人,许多家仆、护卫模样的男子,将中间那个肥垮得像颗汤包的老爷团团围住。庆莳知道这群人不好惹,赶紧抹抹脸,鞠躬道歉:「抱歉,我没看路……」 「嘿!这妞生得真标致。」可话还没说完,那中间身着华衣、像颗洒了金粉的汤包的老爷,打断了她。「喜欢!我要她!」他指了指庆莳,越说越激动:「我要她!本爷今晚就是要这个味!」 第十八章 庆莳一惊,这才正眼瞧了老爷。只见他脸红得像烧红的炭,眼神涣散,笑容呆滞,连站着都要人好生扶着。摸着胡子淫笑的模样,更让人觉得下流。庆莳暗喊一声糟,这家伙喝醉酒了。 「好的!爷!」家仆们涎着嘴,讨好地连连称是,对上庆莳后,又是另一副嘴脸。「咱们的爷要你了!」 「什么?」庆莳开始后退,转身要跑—— 「架走!」一声令下,护卫纷纷涌上前。 庆莳跑没几步,脚就腾空了。一伙人就这样架着庆莳,浩浩荡荡地往韩家潭胡同上最好的妓院走去。 街上的人看到庆莳的遭遇,皆冷眼旁观,无人出手相助。毕竟这贝子爷的风流淫荡在内城、外城可都是出了名的,连在大街上都敢随便对民女出手,也没官员能治得了他,在这风月场拐走一个妓女又算什么? 可怜的庆莳,在大汉的钢臂紧箍下,连脖子都不能扭,只有眼珠子无助地转啊转…… 而这混乱的场面,都被远处的一个男子看进。他寒着脸,跟着这队人马,来到了韩家潭胡同上最豪华的一等妓院「庆元春」。 这位家里有三妻四妾的贝子爷,是庆元春的常客。老板和领家嬷嬷对这皇族贵客可是又爱又恨,每回总是谨慎又恐惧地接待他。 他把本楼的花魁、花娘都拐回家当妻妾,让本楼损失惨重不说,他们甚至还得忍受他三天两头带进外头的姑娘,来庆元春借房逍遥快活。不过,看在他是皇亲国戚,每回也不吝惜千金的份上,他们都忍下了。 所以,看到庆莳被众大汉给架了进来,他们也见怪不怪,只能涎着嘴脸,讨好地招呼这皇族爷:「爷,今晚还是来间『醉欢房』吗?」醉欢房可是庆元春里一等一的上房。 「对!对!」贝子爷口齿不清地说:「还有烧酒,多拿点烧酒来,爷要喂这可爱的小兔子喝酒,然后再一起快活……」 庆莳一听,全身颤栗,身子抖得像秋风扫落叶。可大汉们才不管哩!照样把庆莳给抬进了醉欢房里。 庆莳一被放下,趁着空隙就快手快脚地钻出房,但大汉早知道她会来这一招,一把又将她给推进了房里,还大喝威胁:「你敢逃,就把你腿打断!」 醉醺醺的贝子爷一进房,就嘿嘿嘿地冲着庆莳坏笑,等烧酒都送了进来,他马上把人都赶了出去,紧紧地关上房门,然后一边宽衣解带,一边朝庆莳走来。 「呜呼呼……小妞啊小妞,爷还没看过这么清嫩的妓女哩!」贝子爷露出了他的大肚皮,肥肉抖得让庆莳好想吐。「快!快!快来爷的怀里啊!让爷好好地疼你啊!来啊!来嘛——」 说完,这贝子爷就忽然冲了过来,要抓庆莳。 庆莳哇哇大叫,缩着身闪避。没想到他醉了,动作还这么灵活。 贝子爷又笑。「唷?小兔子想跟爷玩游戏?好哇!好哇!那爷来当那苍鹰,苍鹰要来抓小兔子喽!」然后把小兔子生吞活剥,给吃了! 「你、你不要过来!」庆莳挥舞着拳头,大喊:「我、我会打你!打死你!」 为什么同样是男人,格调会差那么多?庆莳想起了李兰英,他喊那些肉麻的话能那么动听,可这男人喊起来就这么下流、让人作呕。 「打啊!打啊!」肥老爷又要扑过来抓她。「要把爷的肚皮打得舒爽,可是很难的啊!」 庆莳躲过这一波攻击,但是小脚没收好,竟然被贝子爷给抓住了。贝子爷淫叫一声,马上把庆莳拖到他身下,然后猴急地就要脱庆莳的裤子。 庆莳哇哇尖叫。庆莳猛力挣扎。庆莳满脑子都是李兰英,满脑子都是梅岗——老天!她这样伤害梅岗、污辱梅岗后,她竟然还妄想他会来这儿救她,他或许根本不知道她被抓到这儿来咧! 她要认命了吗?她要吗? 叩!叩!叩—— 是敲门声。 躺在地上的两人一愣,又不理会,一人继续脱裤子,一人继续挣扎。 碰!碰!碰—— 敲门声变得更猛烈、更急躁。 然后,庆莳听到了李兰英的声音。「开门!开门——」 「爷!你可不能这样霸道啊!」领家嬷嬷阻止的声音。「里头可是贝子爷哩!你敢顶撞?你命有几条啊?」 但李兰英还是用力地拍门,最后甚至把门给踹开。 李兰英走了进来,看着被压在地上、裤子被脱了一半的庆莳,然后眯眼瞪着那肥猪贝子爷,眼神火得像是要把他给煮熟似的。 「王八羔子!」贝子爷觉得被冒犯,起身冲向李兰英,揪住衣领,把他损到墙上。「敢扰爷的兴!你不知道爷是谁吗?」 庆莳见李兰英就要被打,赶紧爬起来,抓住那肥贝子的粗手。李兰英是来救她的,她很高兴,可是她不希望他因此受了伤。 「家仆冒犯了贝子爷,是吗?」然而,李兰英却用一种平静的口气说。 贝子爷一愣。「这是你家仆?」接着哼笑一声。「管她是不是你家仆,今晚爷要定她了!谁叫她走路不长眼睛,撞上了爷!」 「原来如此。」李兰英寒着脸,竟用命令的语气对庆莳说:「你撞上了高贵的贝子爷?」 庆莳咦了一声。李兰英不是来救她的吗?怎么有点帮着腔的意味? 「的确该罚。」李兰英严厉地说。然后,又对贝子爷勾着不冷不热的笑容说:「那就请爷好好享用她。」 他轻易地扯开贝子爷的肥手,然后走到门口,把门带上—— 看着李兰英决绝离去的身影,庆莳紧紧地咬住嘴唇,以免自己哭出声来。 原来如此,她又在自以为是了。是嘛!在她那样污辱他、惹他生气之后,她怎么还敢奢求他英雄救美呢?是她活该,是她贪心,是她妄想!她要被这贝子爷生吞活剥,那就来啊!来啊!她应得的啊! 「嗳!你主儿是个商人吧?」贝子爷捏住庆莳倔强的小脸,酒气喷在她嘴上。 「真是识时务!咱们干完事后,爷一定要好好的认识认识他,或许还能谈成很多交易呢……」 庆莳注意到,贝子爷的话越说越小声。 因为他看到李兰英虽然把门带上了,但是他自个儿还留在房内,而且竟又踱了回来。更令人吃惊的是,他一边走来,还一边脱衣服? 等李兰英寒着脸站在他们身旁时,他身上只剩下一件黑裤子,而他的手还是没闲下,继续解着套裤系在腰上的带子。 「你、你这是在做什么?」贝子爷喊道。 「奴仆有罪,主子也该受罚。」李兰英把裤带子解开,当着这两人的面就把裤子给脱了。「请贝子爷在享用我的奴仆前,先享用我吧!」 贝子瞪凸了眼。唔!好个精彩的雄性风景啊,连他也要甘拜下风…… 庆莳也吓歪了嘴,连那最春色的除夕,她都还没看过李兰英这副模样。感觉血液不只是全聚集到她头上了,而是整个在她的脑里爆开!忽然她腿一软,就从贝子爷的怀里滑到了地上。 见庆莳离开了贝子爷,李兰英马上抓住肥贝子的手,将他往床上带。贝子爷哇哇大叫:「该死!你给我放开!什么叫做享用你——我可没这癖好!」 「贝子爷不用担心。」李兰英粗鲁地把贝子爷压到床上,然后爬上床,一个跨步,就坐在那爷的肥肚上。「我那奴仆还是个清白姑娘,而我也是第一次。瞧!您不觉得我很白吗?我的皮肤也很嫩。来!」李兰英抓起贝子爷的手,往自己的胸膛摸。「您摸,您好好的摸,尽情的摸,就把我当成个姑娘家,好好的享用。今晚,我也甘愿跟您耗,让您摸个够、爱得够,要搞到天昏地暗我都奉陪,直到您解了饥渴为止!」 姿势很暧昧,话同样很春色,可是李兰英却是说得咬牙切齿,字字句句满是狈劲,跟那话里的内容一点也不搭。 「哇啦啦啦——你这个疯子!疯子!」贝子爷大喊:「来人啊!来人啊!快进来,修理这疯子!我要被这疯子玷污啦——」 庆莳大惊,但李兰英仍是冷静。「您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没人要玷污您啊!更何况人家的功力还没爷的高明呢!」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讽刺他。 门被一群大汉踹开,大汉看到床上那团景象,下巴都掉了下来。贝子爷又大怒一声,才唤醒他们。庆莳大喊不妙,他们操起拳头,就要去打李兰英。 第十九章 李兰英见情况不对,从容地爬下床,护到了庆莳身前。有个汉子要来打他,他一拳精准地过去,把那汉子的牙打断,让他滚到地上找牙去。 其他汉子又要过去打他,李兰英冷冷地对吓瘫在床上的贝子爷说:「我本来不想把事情闹大的。」 李兰英再挥一拳,把汉子打翻。他看着贝子爷又说:「爷认识智亲王吧?」 贝子爷一愣,连忙喊停。他质问李兰英:「提他干嘛?」 危机缓解,庆莳这才惊醒,发现李兰英真不羞脸,就这样赤裸裸地站着同大伙说话?她赶紧捡来他的衣裳,替他绑在腰上遮住那雄性风景。自个儿则站在后边,帮他挡住那丰满的「桃子」。 「如果我记得没错,爷是智亲王的八子,对吧?」李兰英眯着眼说。 「算你识相!」贝子爷骄傲地说:「当今圣上见到我爹都还要礼让三分呢!」 他爹是先皇的第十一子,做过军机大臣行走,资历很深呢! 「那爷一定认识王爷。」李兰英勾起嘴角,说:「而且知道王爷的身价。」 贝子爷开始觉得不对劲。听宫里的人说,皇上近来身体越来越差,而继任的呼声喊得最高的,就是这位智亲王。随着皇上龙体的日渐衰弱,这智亲王的地位可是水涨船高呢! 「如果爷还是不肯原谅我家奴仆,那我只好请王爷劳驾一趟,来向贝子爷调解调解……」李兰英作揖后,抬起头,笑道:「爷意下如何?」 「这、这……」贝子爷被他自信的笑容震到,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反驳:「笑话!你是他的谁啊?他凭什么替你调解?」 「我不是他的谁。」李兰英说,「只是之前对宫里的生意业务,都是依靠着王爷的顺手帮忙去打通的。」 贝子爷要信不信的样子,让李兰英决定再下一帖猛药。「而且我也是从王爷那儿听来,令尊上月被圣上罢职了。真有此事?」 贝子爷倒抽一口气。 老天!这平凡的商人……怎么可能知道他爹因为太老迈,而被皇上罢职的事? 这事他们家都不敢对外宣扬呢!毕竟那可是失势的歹事,一旦被人发现他爹没了权势,他家兄弟要怎么作威作福下去啊? 这个商人能从容自若、气定神闲地直视他的眼,同他说话,原来是有后台的,不、不好惹啊! 贝子爷只能窝囊地认输了。他赶紧堆起笑,妩媚地说:「呃,既然这样,那、那……今儿个爷就不计较了,只是被奴仆撞了一下,没事没事,惹不到智王爷那儿去。我酒喝多了,身体不适,咱们就先告辞了哈!告辞了、告辞了……」 在李兰英冷冽的注视下,贝子爷急得连衣裳都不敢在房里穿,赤着膀子就逃出了外头,而他的随扈则替主子收了衣堆,也匆匆忙忙地退了出去。 危机,就这样解除了…… 李兰英松了口气,上前去把门关好。见领家嬷嬷和老板仍瞪着眼,看他这身怪异模样,他冷冷地说:「这房的帐算我的,咱们还要待一会儿。」 将门锁牢,他一边解下腰上的衣,一边看着庆莳说:「有没有受伤?」 庆莳低着头,身体在发抖。李兰英担心地又唤一声。「庆莳?」本想穿上衣服的他,又顾不上了,他只想好好地看看庆莳。 忽然,庆莳抬起头,红着脸冲向他—— 啃!这小家伙,总算露出真性情,知道害怕之后要让他抱一抱、亲一亲了?李兰英笑着想,张开了手臂正要接住她—— 没想到,庆莳过来就是给他的肚子一拳。他唔了一声,疑惑她干嘛打他。 「万一、万一……」庆莳害羞地大叫:「那个老色鬼真的要了你怎么办?」 哦?她在担心这个。李兰英说:「那我就任着他来。」 庆莳又给他一举。「不可以!我不准你这样乱来!」 李兰英摸摸肚子,盯着庆莳看了好一会儿。他问:「你在担心我?」 庆莳没回他,又迳自说:「还有,万一那个死色鬼真要见什么智王爷的话,你上哪儿去找一个王爷啊?」 李兰英眯着眼,说:「我既然变得出一个李兰英,同样也变得出一个智王爷。这很简单。」 他俩这对话都已经谈开了。没错,这小家伙早就知道他就是梅岗,他也不必再守着李兰英那冷淡的个性与嘴脸同她说话。天晓得,要这样不冷不热地同她说话,真的很痛苦。 他走到立在角落处的盆架,上头架了一只装了水的铜盆,他翻开掌,朝水里轻吹了口气,然后就用这盆水开始梳洗。首先是洗脸,再来是搓遍全身,最后则把发辫给解了,兜头将这盆水全淋下。 庆莳张着嘴,惊讶地看着李兰英,一步步回复成了梅岗的模样。 李兰英果真是梅岗! 他对她的那种好、那种温柔、那种呵扩,即使是换了一副皮相、一套性格,都不会改变。如果真要他变出一个智王爷为她解危,他当然也能变。 庆莳赶紧回过神,继续说:「我相信你能变,但也不行!」 梅岗转过身,疑惑地看着她。 「李兰英的华衣、权势还有那些挥霍的金钱,都是用什么变的?」庆莳问。 「这个……」梅岗实在很不想告诉庆莳。 「是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两千年真气吧?」庆莳直接把自己的答案说出来。 梅岗一怔,难为情地说:「庆莳,我觉得你真的很聪明。」 庆莳拿了面铜镜给他。「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你知道吗?」 梅岗一看,的确,最近动用的真气太多了,让他变得有些虚弱。不过这都是他甘愿的,他可不希望再听小家伙说什么自己不值得他付出这类的丧气话。 「这没什么,庆莳……」梅岗想解释,但庆莳捂住他的嘴。 「你不要再这样了。」庆莳哽咽地说。 果然,又是不中听的话。梅岗呜呜叫,想辩解些什么。 庆莳抬起头,泪汪汪地看着他。「我……我说不出什么好话。也不是一个心地好的人。」 梅岗又呜呜呜的低吼。 「我,不值得你这样付出。」 梅岗都皱起眉头了。他不喜欢听到庆莳贬低自己。 「但是,我想,跟你说声,谢谢。谢谢你对我那么好。」 梅岗一愣。 「让我对自己,还有那么点希望,那么点信心。」 他的付出,他的呵护,让她学会试着相信,自己的生命是有分量的,而不是一只可有可无、肮脏可怜的过街沟鼠。 她深吸口气。「还有……」 一个有分量、懂得自重的生命,可以接受别人的爱,并且,去爱人了吗? 她红着脸,堆起笑,其实有点紧张。 梅岗是第一次看到庆莳这样的表情,他歪着头,看呆了。 然后,他就傻愣愣地听到庆莳,这么对他说…… 「我很喜欢你。很喜欢你。」 梅岗睁大眼。 「你不要再做这些伤害自己的事了,那样我会很难过、很难过……」庆莳说:「之前,对你说的那些,很难听的话,我真的感到……」她的头低下了,眼睛不敢看梅岗。「感到很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说完,她赶紧背过身,抹了抹眼睛,将李兰英的衣服捡起、抖去尘土,放在床榻上。 梅岗回过神,想起这小家伙刚才的话。 她告白了?她喜欢他?她在对他告白吗?她喜欢他? 她告白的声音真的好好听,他好满足地笑了。她喜欢他呢! 他走近庆莳,将她抱起,庆莳微惊,不过这回她安安分分地任他抱着。梅岗让她坐上椅凳,自己则跪在她身前,平视着她。 「你知道吗?庆莳。」梅岗轻轻地说:「我从不觉得你伤害过我、污辱过我。看你看了十年,你那点心思我还猜不透吗?你只是对你自己没信心而已。」 庆莳抿着嘴,不甘愿地点点头。 「你也不要误会,我会变成李兰英,出现在你家,不是想要惩罚你……」 庆莳打断他:「你怎么知道我曾经这么想过?」 梅岗摸摸她的大眼睛。「你这双美丽的大眼睛藏不住情绪,我一看就知道。」 他笑说:「我只是想说,如果借着权势和金钱,会不会更容易保护你呢?结果,果真如此,在这世上生活,就是需要这些东西。」 庆莳撇撇嘴。 她倒是觉得他的裸体比较有用呢!每次只要她一有危机,他先一步脱光衣服,就能保住她的清白。 第二十章 「但是你有一句老是挂在嘴边的话,是真的有点伤人。」梅岗语气一变,有点严肃。「你老是说,我对你的好,是报恩。」 庆莳一愣,嘴硬。「你来到人间的目的不就是这个吗?」 「我有说过报恩这个词吗?」梅岗反问道。 庆莳皱眉,开始回想起两人初次见面时的对话。 你说,你想要……让我幸福?也就是,所谓的「报恩」?对我? 庆莳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想要让庆莳幸福。 什么报恩?我可投亡心记醒来看到的东西! 庆莳恍然大悟。的确……梅岗从头到尾都没说过报恩这个词呢!报恩、报恩、报恩,全都是她在嚷嚷的。 「我说,我想要让庆莳感到幸福。」梅岗知道庆莳明白了。「只要你能感到幸福,我什么都愿意做。」他慢慢地靠近她,鼻息吹在她的颊上。「包括,爱你。」 庆莳的身子缩得更小,脸红得热烫。 「听到你说,你喜欢我,我好高兴,你知道吗?庆莳。」梅岗的大手抱住她,大脸紧紧地贴着庆莳热烫的脸颊,一下一下摩挲着。「既然如此,也让我爱你,好吗?」 庆莳低下头,把脸埋进了梅岗温热的颈窝里。她小小的呼吸,让梅岗舒服地喟叹了一声。不过,他没忘要等到庆莳的答覆。「你觉得如何?」 庆莳没有反应。 梅岗轻轻摇了摇她的身子。「我都让你看过、摸过了,早就以身相许了。」他有点撒娇地说:「你不可以要赖,不负责任。」 庆莳颤了一下,伸手捏了一把梅岗的胸部。 梅岗敏感地叫了一声,然后他听到庆莳小得像吹气一样的声音说—— 「……好啦。」 梅岗笑开了嘴。这害羞的小家伙!好可爱。 他轻轻地抬起她的小脸。「你答应喽!那么,现在,吃我,好好的吃我。」 庆莳忙说:「不行啦!这样你的真气会……」 「庆莳,我生活的地方,也是这样定情的。」梅岗正色说:「假如另一方甘愿将自己的真气与对方分享,他们就会相爱厮守一辈子。而我正想和庆莳如此。」 庆莳犹豫地嗯了一声。 「你能为我想,我还是很高兴。」梅岗又笑了。「来。说『啊』……」 庆莳吞了吞口水,难为情地跟着「啊」了一声。眼看梅岗充满情欲的脸逐渐逼近,就要吻上自己时,庆莳的视线害羞地往下避去…… 却因此而分了心—— 「那个……」她一手抵住梅岗的大脸,另一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怎么了?」被情欲薰得迷酐的梅岗,糊坚糊涂。 庆莳呼吸急促,声音好嘶哑。 「我还是看不太习惯。」她说:「你……可以穿上裤子了吗?」 【第七章】 被赎出土窑的当天,李兰英带着庆莳来到了米市胡同。 「来,庆莳。」李兰英牵着庆莳的小手,走上这蛮子门的台阶。他微笑地说:「来看看我们的家。」 庆莳看了端着梅岗式笑容的李兰英好几天,还是有点无法习惯。没办法,梅岗要到外头活动,就得扮成李兰英。 庆莳望了望周遭,这个米市胡同很清静,离热闹的市井大街有很大一段距离,巷子里没什么人走动。而他们的四合院位于胡同的最底端,接近郊区,往东边一直走,就是天坛的围墙。 梅岗说,他们的家,就在这里。 「梅岗……」庆莳怯怯地望着他。「你真要给我一个家?」 「庆莳不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吗?」李兰英反问。 庆莳害羞的摇摇头。「可是……」 「没有万一,我就是不会再让你回到那个家。」李兰英伸手轻推她。「快!推开门,进去看看,喜不喜欢。」 庆莳推开这扇上了黑漆的朴实蛮子门,门一开,她小小地惊呼一声。迎面对上的,是一座被紫色的牵牛花所攀满的影壁。影壁上的雕塑已经褪了颜色,变成灰土色的残石,但这反而成为花朵态意展现色彩的好场地。 「这本是一座废弃的四合院,所以很便宜。」李兰英说。 「好漂亮。」庆莳欢快地笑着:「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牵牛花,可是……现在才三月末,阳光还不是很强,怎么会……」 「这你不用管。」他又轻推她一把,让她往左方那狭长的门洞走去。「走,进去,继续看,里头就是通往正院的垂花门。」 垂花门前,同样春意盎然。在垂花门两旁,各生了两株开了满枝白花的杏树,杏树下头,围满了菊花盆裁,每株菊花都生得饱满结实,金灿灿的颜色十分亮眼。 风微微一起,杏花的小花办就吹落在一片金黄中。 「是菊花,好胖的菊花。」庆莳跑过去,轻轻地抚着那饱实的花球,然后又抬起头,笑着看着天上。「还有杏花,它的颜色和你的一样白耶!梅岗。」 李兰英静静地看着庆莳的笑。这是第一次,她笑得那么像个孩子,所以他想好好地看。 看得满足了,他走向庆莳,替她脱掉棉袄。「进到宅里,寒气进不来,就不用穿这么多。」他拨开垂挂在垂花门檐下的紫藤,带庆莳走上台阶,然后俏皮地眨眨眼。「这些都不算什么,还有个惊喜在里头。你一定会喜欢。」 庆莳眼睛亮亮的,双手抵上了门板,慢慢地推开…… 她看到的是一大片清澈透底、蓝得像晴日里的天空一样的大湖,很神奇地就镶在这座四合院里。她哇了一声,跑到湖边细看,又快乐地叫着。「里头生了树!梅岗,里头生了好漂亮的白树!」 此时,梅岗已变回原貌,披着长发、穿着薄纱裤裙的他,在春暖的微风中显得很飘逸。他蹲在庆莳身边,拨了拨湖水,说:「这是我家乡常见的湖,当树木老去时,我们会将它葬在湖里头,让它的精华融进湖水里,它会慢慢变白、变斑驳,然后这座湖水便能喂养我们百年。」 庆莳听得入迷。这是梅岗第一次提起他的家乡。 「我大概用了两座院落,来做这个湖。」梅岗又朝远方比画了一下。「本来想把周边的厢房都挪给湖用,不过我想,庆莳应该不习惯晚上睡在草地上吧?所以就留下来。」 庆莳遥望湖岸彼端,不知为何,对岸的厢房看起来好像距离很远,要走好几百步才走得到。可是这湖不是只占地两座院落吗?庆莳觉得很不可思议。 她想了想,突然啊地一声大叫。 梅岗吓了一跳,连忙问:「怎么了吗?庆莳?」 「梅岗又用了真气吗?」庆莳揪着梅岗的臂膀,急问。 梅岗没说话。 「我想起来了!」庆莳又说:「我被那醉客缠着的那天,你迟了,来的时候还很虚弱,是不是就在弄这东西?」 梅岗还是不出声。 「要用多少年的真气,才可以造出这么神奇的景色?」庆莳猛摇他的手,连环问道:「还有让花一年四季都在盛开?这要几十年,还是几百年的真气啊?」 看着庆莳担忧的小脸,梅岗叹了口气,笑了。 他知道,只要能看到这小家伙为他操心、不舍的表情,他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你不要担心,庆莳,这没什么。」他说:「而且,我甘愿。」 庆莳皱眉,嘟嘴。「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梅岗笑笑地带过,再朝岸边指了指。「庆莳觉得,岸边还可以再植什么树?」 庆莳也决定不回他话。 梅岗轻戳她的腰。「银杏?」 庆莳觉得痒,不小心笑了一下。 梅岗放心了。「枫树?」 庆莳开始看向梅岗所指的岸边。 「柳树?」他又问。 庆莳认真地看,她也觉得岸边太空,应该可以再多种些有美丽颜色的树。 「还是海棠?」再提议。 终于,庆莳被他引去了注意,专心地思考。 「那就银杏和枫树吧!」她回答:「这样秋天就很漂亮……啊!对了!」她看向梅岗,再说:「我还要很多梅树,我想要天天都看得到梅树。」 「好。」梅岗深深地望着她,轻柔地答应。「过几天,我们一块来种。」 「好哇!」庆莳点点头,不忘提醒。「一定要用种的,不准再用真气变!」 梅岗欣慰一笑。「我答应你,庆莳。」 庆莳也放心地笑了,然后就任梅岗的大手牵着,将她的小手伸向凉凉的湖水。 第二十一章 之后,她便像个小孩一样,忘了烦忧,快乐地玩起了那宝蓝色的湖水。 宝蓝色的湖水上,飘着一叶小竹筏。在轻轻暖暖的微风里,梅岗与庆莳慵懒地躺在上头,悠悠哉哉地看着天空。 庆莳把梅岗丰壮的胸膛当成了枕头,又被暖风吹得舒服,都快要闭上眼睛了。 很困的她,小头一颠一摇的,就这样滑下了梅岗的胸膛。她吓了一跳,张着惺忪的大眼瞧着四周,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梅岗呵笑了几声,轻轻地再把她揽回怀里,窝在他的胸口上。 他的大手细细地替她理着发,说:「夏天的时候,我们别睡在屋里,就睡在这儿,看星星、看银河。」 「好啊。」庆莳说完,打了个哈欠。 「以后,庆莳要多喝这湖水,这湖水对人同样有益。」梅岗又说:「要把你这十年消耗的元气,都给补回来。」 「喔。」庆莳将手伸进湖里,感受着水波轻抚肌肤的触感。 她望着天空,想了一下,叫了梅岗一声。 「嗯?」梅岗等她说。 「你的家乡,也是这么漂亮吗?」她问。 「是啊!」谈到了家乡,梅岗侃侃而谈。「这种湖池,到处都有。天空永远那么蓝,云很白,山的绿有很多层次。喔!有时候到了我们的繁殖期,山就不只有绿色,庆莳能想到的颜色,通通都有。」 「哇……」庆莳羡慕地叹了一声,说:「好像很好的样子……」 「而且没有冬天、没有夏天。」梅岗说:「永远都是令人感到暖和又凉爽的春天。」 「喂!」庆莳翻身,看着梅岗的脸,又问道:「这么好的家乡,你怎么舍得离开?」 梅岗一愣,笑容有一刹那间不见了。不过他赶紧堆笑,跟庆莳说:「因为有事情要来人间完成,所以就离开家乡了。」 「那事情一定很困难。」 「什么?」梅岗疑惑。 「不然,你不会落魄至此。」庆莳比了个大约有手臂长的高度,说:「我还记得,我娘刚救回你的时候,你竟然是这么瘦小。」 梅岗转开脸,呵呵笑了几声,给庆莳听。 庆莳躺回梅岗的胸膛,继续问:「那你想念家乡吗?」 梅岗没有回话。 庆莳的心没来由地一紧,这么爱说话的梅岗,竟然第一次不回答她的话。 庆莳再问:「你想回去吗?」 梅岗依然不让她看他的脸,也不说话。 「梅岗?」庆莳赶紧爬起身,越过梅岗的胸膛,要去看他转开的脸上,有什么表情,是想离开人间、回去家乡的表情吗?「你想回去吗?」她又问一次。 不安感、寂寞感,悄悄地发酵着。 梅岗知道躲不了这追问,只能再次用强笑来面对庆莳,可是他却藏不起他眼里的落寞。「庆莳。」他轻轻地说:「我不知道。」 庆莳嘟起嘴,开始生起闷气。不知道?为什么要说不知道?想家就说想家嘛! 想回去,就说想回去嘛!为什么要说不知道? 她也是!她也是!为什么要对他的犹豫生气?甚至是……失望。他就不能想家吗?就不能抱着点想回家看看的想望吗? 庆莳抽开身子,背对着梅岗,坐在竹筏边缘。梅岗感受到庆莳的不悦,他也坐起身,并想把她抱过来,亲亲她,用他的真气把她心里不好的情绪给清除掉。他明白自己错了,不该在这小家伙面前表现他的犹豫,她难得对他打开了心房啊…… 可他的手还没碰到她,这小女孩竟然一个倾身,就跌进了湖里去? 「庆莳?」梅岗大叫:「庆莳?」 庆莳的头努力地露出水面,噗哈哈地呼着气,手脚慌乱地拍打着。挣扎片刻,竟又沉进了水里。梅岗哇哇大叫,赶紧跳下去,将她带上水面。 「你这个小坏蛋!」梅岗红着脸大骂:「不会泅水,就好好在我身边待着!」 庆莳低着头,额抵着梅岗的胸膛。她小声地说:「我的自私,又出来了。」 梅岗一愣。庆莳又说:「你说这个湖可以像你的真气一样,把那些坏情绪、坏心眼都给清得干干净净。我想,把自个儿好好地泡一泡,看会不会变得比较善良一点。」 「庆莳?」梅岗隐隐约约听懂她话里的含意。 「我很喜欢梅岗,很喜欢。」庆莳的头埋得更紧,梅岗的胸口暖得让她不想离开,永远不想离开。「可是……我也不可以这样。」 梅岗没有回答,但是他把他的手臂收得更紧。 产我们现在来种树好不好?」过了一会儿,他凑到庆莳耳边,温柔地说:「我们来种树,来种梅花!你把我的根扎在这人间的土地上,我就会留在这里,陪在庆莳身边,好不好?」 庆莳怯怯地抬起头,颤颤地问:「你不觉得这样的我,很讨厌吗?」 梅岗严肃地盯着庆莳,看了好一会儿,看得庆莳心里发毛。 最后,他才勾起嘴唇一笑。「不,不会。」他亲了亲庆莳的大眼睛。「我觉得好可爱,代表庆莳是这么的在乎我,我觉得好高兴。」 庆莳羞怯地笑了笑,脸又埋回梅岗胸口,然后轻咬他一下。梅岗呻吟了一声。 听到这声音,庆莳觉得很甜蜜。 庆莳听到,有人在敲门时。 她跟正在挖坑的梅岗说:「有人在敲门。」 梅岗抹抹脸。「我去看看。」 庆莳赶紧放下梅花树苗,阻止梅岗,「不要,你不要再变装了,那会损耗掉真气,我去看就好了,或许是邻居呢!」说完,她便蹦蹦跳跳地跑出了垂花门。 外头的人继续敲着衔环,庆莳越过影壁,朝门大喊:「来了!来了!」 她拉开了门。 看到一对衣着华丽的男女,面带和煦的笑容,站在门外。 男人内着乌红镶金纹长袍,外包墨紫缎面棉袄,他面色白净,五官柔和恬淡,和李兰英一样生了双凤眼,不同的是,他的凤眼更媚,也不吝给人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而女人五官则生得小巧精致,眉眼透着想让人呵护的无辜,不论是红唇还是皮肤,都能在这冷天里,保持着一种吸引人触摸的水嫩与滑软,她身着桃红锦制衫子与大红氅衣,下着绣工精致的凤尾裙,外头还罩个白狐皮裘,她虽生得年轻,衣裳也用色艳丽,却是已婚妇人的装束,再加上她将发髻挽高,看起来就是个贵气雍容的少妇。 庆莳直觉,这是一对很登对的夫妻。 不过他们的身后没车,不知道是怎么来到这偏僻的胡同,以他们的身份,应该是不会用走路的。 「初次见面,叨扰了。」男子作揖,温温地说:「请问,梅岗住这儿吗?」 庆莳一震,梅岗? 她以为,他们是之前李兰英经商时接触过的贵客,找上这儿,应该会指名要找李兰英,可没想到,他们说出的名字竟是「梅岗」?一个这世上应该只有她会知晓的名字? 「我们找梅岗。」少妇见她愣着,柔笑着再重复一次。「他在这儿吗?」 庆莳有不好的预兆,她不觉得奇怪。只觉得有点害怕。 她可以说,这里没有梅岗这个人吗? 庆莳吸了口气,正要开口回话。「没,没这个……」 「桃欢?」后头竟出现梅岗的声音——而且他说了一种她听不懂的语言。 庆莳回头,看到梅岗吃惊的脸色,他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女人,并也用这陌生的语言,叫了那少妇一声:「牡丹?」 男子朝梅岗点点头,用他们的语言说:「大哥。」 少妇呜咽一声,庆莳一惊,看到她无辜的大眼,不知何时聚满了泪水,更让她惊讶的是,她竟然冲去抱住了梅岗? 「我好想你啊!梅大哥、梅大哥……」少妇埋在梅岗的胸前大哭着:「你明明活得好好的,为什么都不回来?为什么?为什么?你好狠心,就这样把我这个未婚妻丢在华境里……」 梅岗一脸为难,但仍是拍拍她,安慰道:「牡丹,你别哭……」 庆莳虽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不过她的脸寒了,能窝在他的胸口哭泣,并且得到这么柔声安慰的人,想必,是对他很重要的人吧? 男子注意到庆莳难堪的处境,便向庆莳解释道:「我是桃欢,是梅岗的弟弟,而这位是牡丹,是梅岗在华境的未婚妻。」 庆莳瞪大眼看他。 桃欢微笑。「请问姑娘就是那位庆莳吗?」 第二十二章 「你们知道我?」庆莳冷冷地问。 「我们来到人间,寻找大哥有好一段日子了,收集到许多有关你们的消息。」 桃欢说:「我们对您很熟呢!知道大哥就是为了您,而在这人间逗留了十余年。」 「你们来,是为了?」庆莳变得很不安。 桃欢的笑容更大了。「将大哥,带回华境,我们的故乡。」 庆莳整个人僵住了,她看向梅岗,他仍在嘟嘟嚷嚷地安慰那个娇小的少妇。 哼!她还以为桃欢和她是夫妻呢!原来,这年轻的姑娘会将自己打扮成少妇,是因为她早就许给了梅岗!庆莳咬着牙,不知道要怎么形容这滋味。只能说,是难过、是痛苦! 有人要来跟她夺梅岗了! 庆莳悄悄地退到影壁旁,一个闪身,就往垂花门里跑十逃进了梅岗为她营造的小天地里。 「啊!」梅岗看到了。「庆莳!庆莳——」却唤不回她,而且他一唤,牡丹就越哭越大声。 至于桃欢,则始终带着浅笑,看着眼前这一切。 梅岗将桃欢与牡丹先安置在堂屋里,自己则是翻遍了四合院,想把那躲起来的小兔子给找出来。 最后,他在垂花门外那临街的倒座厢房里,找到了小兔子,这房堆了许多废弃桌椅、木箱,小兔子就蜷曲着四肢,缩在里头。 「庆莳。」梅岗柔声哄着。「出来好不好?见见我的家人吧?嗯?」 不论梅岗怎么哄,庆莳都不理睬他。 梅岗突然硬起了脾气,钻进缝隙里就要把庆莳给抓出来,庆莳一惊,又往更里头钻,可梅岗更快抓住她。她猛力挣扎,加上人高马大的梅岗想要硬钻,就把这废弃桌椅堆给弄塌了下来,梅岗低呼一声,赶紧扑身压住庆莳,所有东西都压在他身上。 庆莳知道自己闯祸了,担心梅岗受伤,正想开口叫他时,梅岗的嘴趁机凑了上来,紧紧地吻住她。 纠缠到两人都快无法呼吸时,梅岗抽开嘴,看着庆莳,喘着气说:「吃我,庆莳,吃我。」再低头,又给庆莳一个火辣辣的亲吻。 庆莳呜呜叫,好像有话要说,梅岗才放过她,他问:「好多了吗?」 庆莳觉得自己的嫉妒心好像没那么严重了,而且,现在她很担心梅岗有没有受伤,他俩把废弃桌椅搬开,庆莳检查梅岗的背,松了口气,替他把灰尘、蛛网给拍去。 「一直以来,我都只是把她当妹妹看待。」梅岗忽然说:「和她的婚约,是我家乡的主人赐的,而且,早就无效了,她已经不是我的未婚妻了。」 庆莳静静地听,梅岗没得到庆莳的回应,转过身,将她拦腰抱起,然后走出这厢房,进了垂花门。 庆莳哇哇叫,梅岗朝她灿烂一笑。「所以庆莳只要把她当成我妹妹就行啦!」 看着梅岗的笑,庆莳觉得自己真的是太不懂事了,老是把不安、恐惧给表现出来,让梅岗操心。 「对不起……」她由衷地道歉。 「不,庆莳,不要道歉。」梅岗说:「你会嫉妒,代表你在乎我,我很高兴,但是我不要你嫉妒,嫉妒对你的身体不好。」 庆莳嘟着嘴,这男人说话真白!把姑娘家的心事全说了出来。 不过,不只是嫉妒,庆莳不敢告诉梅岗,她还有一层不安。 她想知道,他,会不会跟他们回去,回去那个很美丽的家乡? 她隔着梅岗的肩膀,悄悄看着他们在湖畔边,一起携手种下的那些梅花树苗。 快点长大……快点长大……她默默地许不愿,把根全扎在人间的土地上…… 庆莳被梅岗抱着进来,并将她安坐在自己身边。 牡丹看了他们很久,等梅岗看向她时,她马上柔笑,用他们的语言道:「梅大哥,我们这回专程来找你,也不忘带些华境的东西来给你吃,来,这是你以前最爱的莲花茶,还有海棠花蜜、冰糖渍茶叶、蜜糖梨片、糖腌豌豆,喔!这里也有桂花花干,你可以含些在嘴里,你的身体很久没保持清香了吧?」 然后,她对上庆莳,也是笑容满面,说:「庆莳,你也可以试试我们华境的东西,我们很爱吃甜,你不习惯的话,可以配配莲花茶。」 庆莳怯怯地道谢,并观察着这场面,堂屋的摆设都被清空,只铺上织工繁复、好像把百花样态都绣到里头的丝毯,他们很习惯席地而坐,盛了各样糖溃食物的青色瓷器,就摆放在中央,以便众人取用,每人面前还有只口径很大的扁型茶碗,热水汤里头泡了一朵黄色莲花,让水汤呈现淡淡的金色,随着蒸腾热气,纯净的香气让人觉得很舒服。 至于桃欢与牡丹这两位贵客,都已换回了自己家乡的装扮。 牡丹的头发东成长髻挽在顶上,旁边簪朵开得饱满的大红牡丹装饰,庆莳刚进门时,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朵牡丹,她的衣服简单却极美,那衣料是用了很多层次的红色,染出的一大匹织纱,她只是将这织纱随意缠在身上,服贴全身,就让这艳丽染上了她的身体,自己的窈窕多姿也全呈现出来。 而桃欢的装束和梅岗相似,不同的是,他的皮肤很白很嫩,庆莳觉得很像杏仁豆腐,而且回复了原样,他那媚得能迷惑人心的凤眼与笑容,依然在他的五官上, 庆莳看着这两个如此出色的人,不由自主的,自卑感就这么生起了。 梅岗故乡的人,都这么美丽吗?庆莳郁卒地想。 「谢谢你,牡丹。辛苦你们了。」梅岗用庆莳听得懂的话对牡丹谎,然后他替庆莳端起茶碗,鼓励她。「庆莳,你试试看,莲花茶,喝了会让你觉得很舒服。」 庆莳点点头,接过茶碗,喝了一口。 梅岗捻了一片糖渍梨片,又要喂庆莳,庆莳不安地看了桃欢与牡丹一眼,对梅岗摇摇头,但梅岗却笑得很坚持。「你吃,我要你吃吃看,很好吃的,比人间的更甜、更脆。」 庆莳不懂,梅岗为何都不理会牡丹和桃欢,桃欢还是笑笑的,但是牡丹的表情就有点不对劲了。 突然,牡丹哀怨地说了一段话,庆莳听狡猾,但梅岗听了一愣。 庆莳赶紧把梨片接过,自己吃,梅岗则替她擦了擦嘴角,然后转头面对牡丹。 庆莳听到他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来。」 梅岗再看向桃欢。「但是我不可能回去。」 庆莳这时才明白梅岗的用心,他在他们面前细心体贴地对待她,他用她听得懂的话来回应他们,就是希望她不要觉得自己被排拒在外,并且认为自己是可以参与讨论的。 「大哥不想家吗?」桃欢语气温和地问,而且是用庆莳听得见的话音。 梅岗端起茶碗,低头状似闻着莲花的香味,不过庆莳看不到他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他说:「华帝不会止我回去的。」 桃欢笑出了声,眼睛弯弯的看了庆莳一眼,又看向梅岗,说了一段话。 梅岗瞠大眼,很惊讶的样子,此时,牡丹又插进来补充,梅岗再也忍不住了,就用他们的语言与她对话起来,而且不管是牡丹还是梅岗,那口气与表情都很急躁,还有点火气。 庆莳很担心,只有求助于桃欢。「请问,你刚刚说了什么?他们现在又在说什么?为什么好像很生气?」 桃欢很好心地替庆莳解释。「我刚刚是跟大哥说,如果华帝……喔!那是我们家乡的主人,肯让他回去的话,他愿意跟我们回乡吗?」 庆莳的心猛地一抽。 「因为牡丹的父亲,是华廷的大辅,也就是你们所谓辅佐皇帝的大臣。他有很大的权势,连华帝都会听他的谏言。这十年,牡丹很思念大哥,思念得很辛苦,牡丹希望父亲可以借重他的权势,来为梅岗平反,撤销他的流放令。」 「流放?」庆莳问:「梅岗是被流放的?」 「这说来话长,不方便在这儿说。」桃欢又道:「不过,牡丹的父亲开出了条件,这条件就是,大哥要继续履行他与牡丹的婚约,也就是说,只要他肯娶她,大哥就可以回华境了。」 庆莳觉得自己差点儿无法呼吸。 「桃欢!」突然,梅岗大喝:「不要再说了!」 庆莳一惊,不知梅岗何时转而注意他们的对话,而那牡丹小姐现在竟低着头,在呜呜咽咽地抽泣着。 桃欢微笑地道歉:「不好意思,大哥。」然后他来到牡丹身边,安慰她。 第二十三章 梅岗站了起来,也牵起了庆莳,他看着牡丹与桃欢,用官话对他们说:「我现在就说清楚,我的罪过还在,我不可能回华境,更不会牺牲牡丹的幸福,来换取回乡的机会!我绝对不会!你们不准再提!」 庆莳第一次看到这么生气的梅岗,那声音吼得中气十足。 牡丹哽咽地说了一段话。梅岗皱起眉头,忽然转头看着庆莳,庆莳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腾空抱了起来,她被紧紧地揣在怀里,并且听到梅岗这么吼着:「我的幸福,就是庆莳,这是绝对不容许被改变的!」 临走前,梅岗的声音软了些,对牡丹说:「请你跟牡王说,我很感谢他,他的心意,我心领了。」 他朝牡丹点了点头,抱着庆莳离开。 夜晚,庆莳与梅岗同睡在西边的小厢房里。这厢房也铺了华丽柔软的织毯,四周还用竹篮放了许多干燥的香花,让人闻到就心神舒畅,可以好好休息,梅岗当初就是希望庆莳可以好好睡觉,才做了这些布置。 不过,这些清新可人的香味,却抚平不了他自己的心神。 平常,他总是缠着庆莳,要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入睡。然而今晚却很异常的,他背对着庆莳躺着。 庆莳觉得很不习惯,好想念他那缠死人的黏腻拥抱。 她知道他心情不好,也明白他之所以对牡丹与桃欢大发脾气,是因为他想回乡的心情。不过,现在她不愿往这里想。 她很努力地告诉自己,要自己好好的记得,他当着大家的面对她的告白! 没错!她王庆莳是他最大的幸福,绝不容许改变,她要更有信心! 这次,她不要再让他操心了。 她翻过身,爬近梅岗,她戳戳他那精实的腰腹,想引他注意。 可梅岗却低低地说:「庆莳,夜深了,要睡喽。」 庆莳嘟嘴,又往前爬,就攀上了梅岗的身子,虽然她很少主动做这些事,不过梅岗好像很喜欢她亲吻与轻咬他的身体,每回这些亲密的碰触,总会让他很舒服地呻吟,今晚她就牺牲点,主动些吧! 她先伸出小手,不熟练地摸着他的胸膛、他的紧腹,又侧过头,吻他的胸部。 然后还摸索到他那敏感的颈项边,轻轻地咬着他…… 可是梅岗的呼吸依然平平稳稳的,没有任何反应,庆莳一咬牙,豁出去,伸手再往他的肚腹下探去,揉弄他那最敏感的地方…… 梅岗终于叫了一声。 庆莳心喜,想说他接下来会不会翻过身,把她给抱进怀里…… 「庆莳。」然而,梅岗的声音依然平静,没有起伏。「别闹了,快点睡觉吧!乖孩子,快睡……」而且从头到尾,他都没有翻过身来,看过她一眼。 庆莳觉得很挫折。 他那么想回去吗? 却因为被之前自己对她做出的承诺束缚,所以很不甘愿的要留在人间? 他其实很想要回去吧! 如果没有她,他也可能早答应了牡丹开出的条件,重斩当她的未婚夫,因为他也不讨厌牡丹啊!解了婚约还可以亲得像兄妹一样…… 他一定、一定是很想要回去的! 是不是因为有她的阻碍,他才会大发脾气,并在喊出那些承诺后,沮丧得连她也不想理? 庆莳很想大发脾气,可是转念一想:他想回去,也没有错,谁不想回家乡?谁不想生活在自己熟悉的世界里?她凭什么凶梅岗呢? 她的自私又出来了。 可是、可是,她也不想失去梅岗啊…… 于是,她忍了又忍、忍了又忍,最后只是紧紧地咬着牙,滚下梅岗的身体,滚回自己的位置上窝着。 她颤抖着全身,很努力地克制自己,憋着呼吸、咬着嘴唇,就是不希望哭咽声会逸出来。 不过,泪水早已流得满脸都是。 忽然,一双温暖的手臂揽了过来,将她捞进了她熟悉的怀抱里,庆莳一惊,呼了口气,哽咽了几声。 「不哭,庆莳,不哭。」梅岗的俊脸凑了过来,眼神哀伤地看着剑满是泪水的小脸,他温柔地拨开她的散发,哄着她说:「我不该不安,庆莳,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哭,不要哭,好不好?」 「你会……你会离开我吗?」庆莳艰难地问出这个问题。 梅岗痛苦地闭上眼,用力地摇着头,「不会。」他沙哑地说:「永远不会,庆莳,我答应你。」 「你、你……你说的喔!不、不可以食言!」庆莳吃力地堆着笑,可是眼泪还是流不停。 梅岗的大掌抚来,抹去她的眼泪,「好,我不食言,所以不哭了,庆莳,不哭了。」他安慰着,但她的眼泪却越抹越多。 最后,他决定还是照着老办法,来除去她内心的不安与恐惧。 他舔舔唇。「吃我,庆莳。」他逗弄着她的嘴唇,直到她张开为止。 「乖孩子。」他疲惫地一笑,低下头罩住庆莳的小嘴,接着就是不断、不断的给予。 这个晚上,梅岗给了庆莳很多的真气,吻得她四肢发暖,吻得她心灵充实,她快乐得几乎忘了牡丹、桃欢,还有什么华境的存在。 在她的梦境中,就只有梅岗永永远远的守着她…… 【第八章】 太阳照进厢房里,庆莳畏光地缩成一团,本能地往暗处滚去,还想再多睡一会儿,可滚到一半,就被梅岗给拦截了。 他把她拥进怀里,用脸颊摩挲着她睡红的小脸,在她耳边喊道:「起床了,庆莳。」他的声音很有活力。「你闻闻,闻到什么?」 庆莳皱眉,呜呜叫了几声,揉着眼窝,像个孩子在赖床,但梅岗还是很有耐心的在哄她。「你闻麻,闻到什么了?」 庆莳嗅了嗅,嘟着嘴说:「是豆汁儿……」 「还有呢?」梅岗再问。 「还有卤煮(注七)的味道……」 说着闻着,庆莳还真有点饿呢! 「那就起床吃早点啊!」梅岗又拥紧她,左摇右晃,想摇醒她,「都是庆莳喜欢吃的东西。」 庆莳微睁着眼,看到地毯上已布好了碗筷,豆汁儿、卤煮都冒着香浓的白烟。 她再看看梅岗,他又笑得跟平常一样,只是脸色有点不好,好像很累的样子。 啊?一定是昨晚她又吃了他的真气的缘故,庆莳被愧疚感惊醒,眼睛瞪得更大了,把梅岗的笑脸都给看仔细。 傻梅岗!她难过地想,很累的话,就不要笑得那么卖力嘛! 庆莳不想再麻烦梅岗,便自个儿爬起身洗脸,披了件外衣,再回到梅岗身边坐下,端起了装豆汁儿的碗,她闻了闻,好满足地笑了,喝了一大口。 「好久没喝了,对不对?」梅岗笑道:「我想庆莳也跟我一样,很想念,这豆汁儿只有在这座城市喝得到,即使是仙界美处,也喝不到这佳肴。」 「哪那么夸张?」庆莳笑哼着。 「不夸张。」梅岗很认真地看她、很认真地回答她。「而且,还要在庆莳身边喝,才好喝。」 庆莳一愣,他是在告诉她,他虽想家,但也眷恋这儿的生活? 梅岗把卤煮碗推近庆莳,又鼓动她快吃,「庆莳,来,这卤煮不但有火烧,还有五花肉、油豆腐,你也快快吃。」 莫名的,庆莳被这鼓动给弄酸了心。 这家伙,知道自己的犹豫与回乡的想望,会让她不安,硬要笑、硬要这样话家常、硬要拿她爱吃的东西讨好她,甚至硬要——将自己这个梅花妖融进凡间的俗务中,就是希望、单纯的希望…… 她不要多想,就这样快快乐乐接受他的好,直到生命的尽头。 梅岗,总是为她着想,可她却很少对他说一声谢谢,而昨晚,她还一直对他发脾气。想想,现在最难受的人,应该是他吧…… 庆莳呼了口气,看向梅岗。 梅岗见她脸色有异,有点焦急地问:「怎么了,庆莳?找不到猪肺吗?」他用筷子拨了拨碗,告诉庆莳:「你看,里头有很多猪肺,喔,还有猪肠……」 「不是啦!」庆莳有点无力。不过她赶紧定了定心神,再看梅岗,试着用很感性、很动人的语气说:「我只是想跟梅岗说,我很谢——」 谢谢你!很谢谢你——谢谢你这么爱我! 可这感性还没发挥完,就被桃欢的声音打断了。 「这就是大哥不跟我们一起用早点的原因?」倚靠在门口的桃欢微笑地看着两人,说:「这味道,真有趣,没想到你们不但可以在这味道里待这么久,还笑得那么开心。」他指的,就是豆汁儿强烈的酸臭味。 第二十四章 梅岗回过头,不太高兴的对桃欢说:「我很喜欢这味道。」 站在桃欢背后的牡丹,看了庆莳一眼,再细细地打量梅岗的脸色,惊呼一声,急慌地跑进了厢房,她的小手想碰梅岗的脸,但梅岗避开了,只问:「怎么了?」 「梅大哥的脸色为什么这么差?」牡丹不用她的家乡话,而是用庆莳听得懂的话说。「梅大哥的真气少了好多?难道是……」 牡丹泪汪汪的大眼往庆莳看去,庆莳的身子一缩,低下头,不敢说话,下意识的,就感到自卑与愧疚。 「我很好,牡丹。」梅岗站起身,将牡丹牵到桃欢身边,说:「我在这儿待了十年,早不习惯吃华境的那些花花草草,我喜欢的,只有庆莳常常买来喂我喝的豆汁儿,你们先出去吧!我还想和庆莳独处一会儿,好好吃早点。」 低着头的庆莳,感谢梅岗这么说。 但牡丹却反手紧握住梅岗的大手,「梅大哥,我有一件事想跟你说说。」 「牡丹,有事等会儿再说。」梅岗皱眉了。 牡丹摇摇头,话说得好急好喘,好像再不说这些话,以后就没机会了,而且让庆莳觉得诡异的是,昨天坚持说自个儿多话的她,今天全用她听得懂的话说了。 「其实,父亲大人并没有要求婚约的条件。」牡丹说:「我只是因为太爱太爱梅大哥了,所以想要用回乡的机会,再来和梅大哥复合,我好希望,我们可以再回到当初刚许下婚约时,彼此都很高兴、很珍惜心意的感觉。」 庆莳听了一震,偷偷地瞧了梅岗一眼,发现梅岗的余光也在观察她、担心她,她赶紧又缩回去。 「后来,我想通了,桃欢也开导了我。」牡丹回头看了看始终都笑容以对的桃欢,又说:「我们都觉得,大哥的心,已经不在我的身上了。虽然很难过,可是,如果这是梅大哥的选择,那么我愿意接受。」 庆莳终于明白,为什么牡丹不用家乡话来说这些事,她不知道对方是不是有意的,但她听了这些话后,的确,心里不好受——很不好受。 一个梅岗不爱的女子,可以这么「宽容」、那么「体谅」。那么,她这个梅岗深深痴爱、疼宠的人,是不是也「该」做出一些表示? 一些她根本无心去做的让步? 庆莳不想被比下去,可是自卑的她,又不知这时可以说什么话,只能一直缩着四肢,躲在梅岗的身后。 梅岗也被牡丹说得很为难,他想说些什么安慰这像手足般亲的女孩,但牡丹又打断他。「其实当初我也有错,梅大哥被下流放令的时候,我没伸出援手,我应该要向我父亲求助的,梅大哥今天会不愿接受我,我也不能怪罪梅……」 「够了,牡丹。」梅岗打住她,不要她再提那流放令的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和庆莳要吃早点,你们去湖上待待,好不好?」 这时,一直在旁观的桃欢插话了,他慢条斯理地说:「大哥,牡丹只是想说,因为太爱你了,所以,即使你硬要推开她,她还是想帮你忙。」 梅岗疑惑地看着他的弟弟,他看桃欢的眼神,好像从没看透这个人似的。 桃欢的眼睛与嘴角笑得更弯。「大哥明明就想回去,不是吗?」 梅岗的脸色一阵铁青,庆莳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臂膀。 牡丹加把劲再说:「如果梅大哥想回华境,想再为华帝效力的话,那我愿意帮助梅大哥!我会请父亲大人为梅大哥求情、为梅大哥安排一切,求你……即使要推开我,也让我帮你这个忙,好吗?我希望梅大哥可以顺从自己的想法,想回去就回去……」 梅岗粗重地喘气,声音很硬,「我说过了,我要留在这里,我的幸福就只有庆莳一个——」 牡丹马上打断梅岗的话,「如果梅大哥放不下庆莳,庆莳也可以回去!」 这句话一喊出,室内好安静,没人说话。 梅岗瞠着大眼,惊讶得不知要说什么。而庆莳也不解地看着牡丹,但牡丹从头到尾都没瞧她一眼,好像她从没提过她一样。 「好不好?梅大哥,跟我们回去吧!」牡丹拉住梅岗的手,像个撒娇的女孩,想拉个伴暗自己似的。「我会向父亲大人提提看,总之,梅大哥想要的一切,我都希望能够为梅大哥办到!」 「你……」梅岗没扯开她,只是摇头,只是苦笑。「别说这玩笑话,牡丹。」 他的声音好低哑。「我会当真……」 「我不是说玩笑话!」牡丹靠得梅岗更近。「梅大哥当然可以当真!我愿意为梅大哥做这一切!」 梅岗深吸一口气,转头,痴痴地望着庆莳。 「庆、庆莳也可以……」他再看向坚决的牡丹,像着了魔似的重复着。「也可以回去?跟我回去?」 「没错!梅大哥。」牡丹肯定地说。 他又转回头,凝望着庆莳忧愁的小脸。 庆莳看到他的眼神里,有着期待。 可以吗?庆莳,可以跟我回去吗?好吗?好吗……他的眼神这么问她。 庆莳与他对望,两人看着彼此,好久,久到时间都凝滞了。 两个人都希望,对方能先有反应——有着自己预期的反应。 而庆莳更希望,梅岗在看到她犹豫、为难的表情后,可以像以前一样,主动看透她所有的心事,知道自己的答案是什么,然后,就自己先让步了,而不会再用那种期待的眼神逼她。 可是梅岗还是一直看着她,难得这么固执地看着她,希望她开口答应,说……说什么? 他希望她说什么?很干脆地说好吗? 然后要她一个凡人,跟他回到她根本就不熟悉、甚至无法想像的世界? 她的心里生起一团乌云。 不可能!她自私地想,即使自己在这里常被欺负,但生活过得再苦,都还是在自个儿的地盘上,安全感如此薄弱的她,从没敢想过要到一个新环境去生活,梅岗怎么可以这样期待地看她呢?怎么可以这样希望她点头答应呢? 更何况,这机会,是另一个深爱他的女人「恩赐」的,她王庆莳才不要她的施舍! 梅岗不是答应过她,他会永远永远守着她,在这片扎了梅花根的土地上吗?他怎么可以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动摇了呢? 她不要离开他! 也不要离开自己的家乡! 这就是她的答案!她自私又卑鄙的答案!她不如牡丹好的证据! 她讨厌突然出现的这两个人,讨厌竞选在此刻固执起来的梅岗,更讨厌的,是她自己!是胆小的自己!是无法为梅岗勇敢付出、为梅岗体贴着想的自己! 庆莳猛地站起身,低着头就往门外冲去。 而这次,梅岗没有拦她。 因为庆莳已经告诉他答案了。 这个答案,让他失神了好久。 失望了好久…… 桃欢带着一种富含兴味的笑容,看着他哥哥那张失望、悲伤的表情。 好像在欣赏、品尝这种痛苦似的…… 结果,梅岗特地为她准备的豆汁儿冷了,那一餐没人吃。 一整天,庆莳没有靠近梅岗,梅岗也没有去找她、缠她,只是默默地坐在小竹筏上,任由水波与微风将他带往湖的中心,没有人打扰他的地方。 而庆莳则坐在垂花门的台阶上,把玩着菊花瓣。 玩着、弄着,菊花瓣的轮廓都看不清了,整片黄都糊成了一片,她觉得眼睛好酸,忍不住眨了几下,眨着眨着,眼泪就一直掉下来。 忽然,后头传来了脚步声,庆莳看着地上的影子,是一个男人。 她以为是梅岗,梅岗来跟她说话了,来跟她妥协了……她赶紧擦干眼泪,转回头去,看看他要对她说什么。 是不是要说,他想通了,他不会回去,他会一直留在这里? 可是,她失望了,那个人,是桃欢。 他微笑地看着眼睛红红的庆莳,来到她身边坐下。他说:「难得,我以为大哥不会和你闹别扭的。」 庆莳低下头,没回话。 「我得对你说些实话,庆莳姑娘。」桃欢又说。 庆莳静了会儿,发现桃欢在等自己回应,她才应了声:「你说啊。」 「大哥是华廷中伟大的护国侯,是华帝的左右手。在华帝的臣子中,很少人能拥有这么珍稀的千年真气。」桃欢看着庆莳,呵笑着说:「没错,就是你吃下的那些真气,吃得不少。」 第二十五章 庆莳脸色很差,赌气地别开头。 桃欢继续说:「要不是那次的意外,大哥会继续当他伟大的护国侯,保护华境内一切生灵的安危。」 庆莳冷冷地问:「什么意外?」 「我们华境内的生灵,最怕『杂黄鬼』的侵入,那是我们的敌人,只要那东西一侵入境内,就像你们冬天的霜害突然来到一样。」桃欢摘了一朵菊花,轻轻地吹了一口气,那朵菊花就整个枯黄、衰萎了下去,甚至传来了腐臭,他笑。「就像这样。」 庆莳嫌恶地看着桃欢。 「我只是做个示范罢了。」桃欢耸耸肩。「这就是荒界的杂黄鬼,很恐怖的威力,而应该遏止这一切入侵的伟大护国侯,却没能阻止这一切。」 庆莳皱眉,像在问为什么,她相信梅岗,一旦认定要做好的事就不会马虎,不可能让这么恐怖的事,在自己最爱的家乡发生。 「听说是贪食了石榴。」 「石榴?」庆莳不解,她听人谈过这种南方水果,吃起来甜甜的,很好吃,也因为多子,所以人们就给了它一个吉祥的象徵。 「对我们花妖来说,石榴是能引发情欲的东西,它的多子可以为我们催生出后代,但即使是平凡的花妖,也只能在特定的日子食用,否则就是犯了贪欲罪,那更别说是像大哥这样,担了重责大任的人,罪过有多么深重,他却在职守当天吃了这种东西,就像头发情的野兽,把力量都花在不该浪费的事上……」 「不可能!」庆莳打断他:「梅岗是很正直、很认真的人,他才不会!」 「让你对大哥印象破灭,我很抱歉。」桃欢说得毫不在乎:「但当时的事实就是如此。」 「你是他弟弟,你应该知道你哥哥的为人吧!」 「但事情还是发生了,他的怠忽职守,让成批杂黄鬼越过荒界,入侵华境,造成大片生灵的死伤,所谓的死伤,就是你刚刚看到的……」他无所谓地指着那腐烂的菊花说:「那菊花的下场。」 庆莳觉得全身发寒。「所以,他就被逐出故乡了?」 「没错,带着一身重伤,被下了流放令,逐出了华境。」 「他也受伤了?」 「一半的身体都被杂黄鬼给弄枯了。」 提到这种歹事,桃欢还能笑,庆莳觉得不可思议。 「而庆莳姑娘就在这时出现了,在他最落魄、最无力的时候。」桃欢看到庆莳不悦的表情,竟呵笑了几声,更开心地说:「他对你自然会有不同的感情,因为那时候只有你,愿意理睬他,说难听点,理睬因为愚蠢与贪念而犯不大错的他。」 庆莳很想骂人,她不能容许桃欢这样评论梅岗,但是,知道更多实情与梅岗过去的人,也的确是他,或许他想要告诉自己什么。 于是她咬牙问:「你想说什么?」 桃欢又摘了一朵菊花,放在掌上把玩着。「你知道他昨天为什么那么生气吗?因为他是想回去的,可是他不敢当着你的面说,只能用生气,来遮藏自己真正的想法。」 庆莳脸色惨白。「他想回去,我知道。」她逞强地说:「我知道啊!」梅岗那个性就是这样,总是为别人着想,想着想着,就违背了自己,辜负了自己,最后只能苦了自己,这些……她都知道、都知道,用不着桃欢提醒。 「可是他认不清对你的感情,无法走开。」桃欢拔了片菊花瓣,放在嘴里嚼。 「既然他认不清,那就由庆莳姑娘来认清。」 庆莳再也受不了了,她站起来,吼桃欢:「你到底想说什么?说了那么多,毁谤了梅岗那么多,你到底要说什么?」 但桃欢还是笑得很自在,他又吃了一片菊花瓣,「我只是想说,如果大哥不回去,一直耗在人间,迟早会精疲力竭而亡。」他欣赏着庆莳的表情,说:「庆莳姑娘是个凡人,所以看不到,但大哥的真气,足足消耗掉了一半,只因为——他一直待在庆莳姑娘的身边。」 庆莳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衣摆,全身发着抖。 「我们想请庆莳姑娘,先放开你的手。」桃欢说:「这样大哥便能因这次华帝的特赦,得救了,庆莳姑娘也希望如此吧?」 庆莳痛苦地吞咽着口水,赶紧说:「那……那、那我现在就去跟梅岗说,我愿意跟他回去,我去求牡丹,请牡丹帮我忙……」 没想到,桃欢竟用大笑来回应庆莳的哀求。 「其实,我们也不能带你回去。」桃欢努力止着笑。「你这种凡人的浊气,会污染华境,对他的爱,会玷污他的身份,他甚至会被降罪,凡人不可能进入华境,更不容许相恋,大哥流放在外头十年,想家想糊涂了,牡丹也是因为思念大哥,思念得傻了。」 「所以……所以……」庆莳嘴唇发抖,快要哭出来了。 桃欢笑得眼睛弯弯。「就看庆莳姑娘如何明智地选择了。」 庆莳赶紧捂着嘴,转身逃出了这里,她不想在外人面前哭,那多丢脸!可是、可是……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即将失去梅岗了,她刚变得彩色的世界,没有梅岗了,梅岗要离开她了—— 逃到了大街上,庆莳像个无助的孩子,仰天嚎啕大哭。 路人好奇甚至嫌恶地看着她,像看疯子似的,但她都不管了、不管了…… 桃欢听到有人走出垂花门,他悠哉地转回身看,好心情地唤道:「大哥。」 梅岗的脸色还是很硬。他问:「庆莳呢?」 桃欢摇摇头。「不知道,我一个人在这儿赏菊赏很久了。」 「我听到她在哭。」梅岗说。 桃欢哼一声。「我倒是一直都听到牡丹在哭。」 悔岗不理会他的挑衅。「你们何时走?」 「这旬月十五。」桃欢站了起来,与梅岗平视。「我们会去那天坛,月亮会在园丘(注八)上形成蚀洞。」 「好。」梅岗闷闷地答。离十五,只剩几天了。 「要劝庆莳姑娘,可得再加把劲。」桃欢拍拍大哥的肩,笑了几声。 梅岗看着桃欢的笑容好久,像是想看透这笑容真正的含意,做兄弟做了好几百年,他从看不透桃欢的心思。 而桃欢的笑意更深,并当着梅岗的面,张开嘴,把他手上的菊花给吃了进去。 他看着惊讶、甚至有点火气的梅岗,说:「真好吃。」 他当然知道,这片菊花,是梅岗种给庆莳、讨庆莳欢心的,就因为这样,所以才觉得特别好吃…… 庆莳在击鼓禁宵前就回到家了,但是直到夜晚,梅岗才等到她回房。 一直待在厢房里等她的梅岗,一看到庆莳回来,就问:「你去哪里了?」因为担心、焦急,他的声音有些硬。 「出去走走。」过了许久,庆莳才回答他,接着,她便找了一处离梅岗最远的位置,躺下窝着。「我要睡了,别吵我。」 梅岗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一会儿。现在是很关键的时刻,他不可以管不住自己的脾气,他咳了几声,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像以往一样欢快,他快手快脚地朝庆莳爬过去,紧紧地将她揣进怀里,像哄着小宝宝似的说:「庆莳,和我一起回家,好不好?」 庆莳没被他的拥抱吓到,却别开脸,不看他。 梅岗想看看她的表情,大掌扳着她的小脸,可庆莳却固执地与他对抗,梅岗不敢用力,只能继续佯装快乐地说:「我不是告诉过庆莳吗?我的家乡真的很美丽,有好多好多花,庆莳不是最喜欢花的吗?四季如春,可是山丘上的树却能时常变换颜色,还有,走没几步,就可以碰上充满灵气的湖,我真的、真的很想就这么一直抱着庆莳,悠游在那湖里,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想,一直在一起。」 他感觉到庆莳的呼吸变得急促,他再加把劲,摇摇她,声音因为急迫的期待而变得低哑。「我好想要庆莳,我好希望你可以跟我回家,你呢?你想不想?想不想……嗯?」 厢房里,静了好长一段时间。 最后,才听见庆莳冰冷的声音。「那是你的家乡。」庆莳说:「不是我的。」 梅岗僵住,松开了怀抱,庆莳从他怀里滑了下去,她背对着梅岗,又说:「我都听桃欢说了,你为什么会来到人间。」她顿了一下,「很恐怖的过去,很让人无助、很让人寂寞。」 庆莳深吸一口气,得忍住胸口的痛,这话才说得出口。「所以,你才会以为,自己很爱很爱我。」 第二十六章 她听到梅岗粗喘的声音,她知道,他生气了—— 她抖了一下,更不敢回头面对他,梅岗很少生气的,很少生气的人发起脾气来最可怕了。 「我知道你很为难,不过你不用再感到为难了。」但是,为了他好,她还是得把话说完。「你的报恩结束了,你回去吧!」 梅岗忽然抓住了她,把她压倒在地上,气怒的脸凑上来,他咬牙:「报恩?报恩?庆莳?」他怒吼:「我说过多少次了,我对你的爱不是报恩!不是报恩!为什么你每次都要这样?为什么你每次都要糟蹋我?为什么?为什么!」 庆莳难过地看着他愤怒的样子。 不是害怕,而是难过,如果她不糟蹋梅岗的爱,他会被她的贪婪与自私害死。 她本来就不值得他这么全心全意的爱! 「没为什么!」所以,她也使出全力,回吼他。「就是报恩!」 梅岗再也管不住自己,俯身就强吻庆莳,他压她、吻她的力量好大,终于吓坏了庆莳,她扯他的发,她打他的脸,她更想把他踢开。 她知道他想做什么,他一定是看到她心里有不好的东西,所以想喂她吃真气。 可是不行!不行再这样下去!他的真气,为了她,已经只剩一半!只剩一半了—— 可这回梅岗也发狠,死活不退让,他腰一扭,让庆莳趴在自己身上,他压住她的脖颈,还跨开双脚箍住她的腰,让她全身无法动弹。 然后,他愤怒地吼:「吃我!」他痛苦地叫:「我要你吃我!好好的吃我!」 唇舌强硬地就要进入她。 庆莳像是要喊破喉咙似地尖叫—— 梅岗全身僵硬,被这尖叫声给结结实实地吓到了,他以为他弄伤了庆莳,赶紧松开手。 庆莳像逃避野兽一样,躲进了角落,她窝在那里,一直檫自己的嘴,一直朝地上吐唾沫,好像她很厌恶这个吻,好像这个吻很恶心一样…… 梅岗把她的反应都看进了眼里。他僵着声音问:「你这是做什么。」 庆莳不理他,还是一直擦嘴、吐唾沫。 「你这是做什么!」梅岗站起身,往她冲去,庆莳想再逃,却又被抓回梅岗怀里。「你这是做什么!你这是做什么!」他疯狂地摇晃她、逼问她。 庆莳紧闭着眼大叫,「我不要你的报恩!」 梅岗停下了动作。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庆莳。 他不要听这种话。 「你再说一次。」他发着颤,说。 他不要听到这种话。 她又吼:「我不要你的——」 梅岗咬牙,举起手—— 他不要听!他不要听到—— 忽然,庆莳的话被打断了。 梅岗出手,打了她的脸。 力道很轻,是压抑过后的力道。 庆莳捂着脸颊,感觉到,很麻,不是脸颊麻,是心,心很麻,然后变痛。 她瞪着大眼,看着打她的梅岗。 梅岗呼嗤呼嗤地喘着粗气,出手打了庆莳的手还在抖。 梅岗打她?庆莳不敢相信。梅岗会打她?梅岗打她了…… 她好想哭,可是她努力地忍着,如果她哭了,梅岗一定会心软,梅岗一定会跟她说对不起,然后他就会因为愧疚留下来,跟她说,他不回去了,会陪着她…… 那么她昧着良心跟他说的那些重话,一点用都没有了。 她低下头,掉了眼泪。 她本想好好地忍耐,好好地隐藏着的,可是眼泪却越掉越多、越掉越多。 最后,她无声地哭,哭到发抖,哭到梅岗都看到她的眼泪,映着月光,光亮光亮的,一滴又一滴地掉在地毯上。 梅岗看到庆莳的眼泪。 他的喘息更浓浊,因为心如刀割。 他的手想伸出去,抱抱她。 他还想说,他不是故意要打她的…… 但悬在半空,又放下了。 他的爱,对这小家伙来说,只是报恩。 只是报恩…… 因为是报恩,所以她不在乎吗?因为是报恩,所以他还是没有办法让她感到快乐、幸福吗? 他闭上眼,挣扎着。 最后,他站起来,转过身,要离开。 他没有道歉,没有安慰,只说:「我知道了,庆莳,我回去。」 庆莳觉得脸颊好刺,心头更刺。 「在这地板下,还藏了一只箱子,里面都是银子。」梅岗说:「那都是你的,我用不着。」 庆莳紧紧地咬住牙,忍着哭声。 梅岗深呼吸,好像也在忍着难过。「你虽然任性,脾气不好,可是,你还是让我看到了,那使我心动的东西。」 庆莳哽咽了一声,梅岗听到了,他震了下。「是善良,庆莳。」他幽幽地说:「我爱这样的庆莳,想让这样的庆莳快乐、幸福,我错了吗?」 没有错,庆莳在心里回应他,只是自己一点都不配。 「现在,我知道了。」梅岗又沉重地呼口气。「我错了,因为庆莳一点也不快乐、不幸福。」 没有!没有!梅岗,庆莳在心里痛苦地吼叫,我很快乐、很幸福,我一直想跟你说,谢谢你的爱,谢谢你肯这样爱我…… 「那我……还是走好了。」梅岗的脚步跨过了门槛。「你自己好好保重。」 脚步声越来越远,越来越听不到了…… 直到这时,庆莳才大声地哭出来,她好想大叫:不要走!不要走! 可是这话多自私、多贪婪,她喊不出口。 最后,她只哽咽地说:「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却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 6注七:卤煮火烧,用老卤汁卤制猪肠、猪肺、五花肉、油以及火烧等食材。 6注八:园丘,位于天坛中央的圆形祭坛,由三层漠白玉石台建成。 【第九章】 回华境的路,必须经过蚀洞,这是当十五日的圆月,来到了天坛园丘的正中央时,经由天地之力所辟成的一条路径,天坛是帝王的祭天之处,因此那通天的力量更为巨大,使路径更为稳定。 十五日,圆月当头,牡丹与梅岗就站在这汉白玉石台上头,等待圆月的轨道来到圆丘的正中。 天坛的戒备虽然森严,不过对花妖而言,要不着痕迹的通过,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尤其春天已到,他们也能乘着春风,去到任何她抚过的地方。 因此,牡丹便笑着对梅岗说:「还好庆莳没有来,不然我们得费很多力气,才能将她给弄进来。」 梅岗没有搭理她,只是看了看四周,在这里,天与地的交集,是一条隐约的直线,只有幽暗沉寂的祈年踪突兀地伫立其上,布满星辰的天穹很大很圆,他看到整条银河这样环绕流过,然后圆月,慢慢的、慢慢的,准备移往圆丘的正中央。 梅岗就待在这样的氛围里,等待着蚀洞的打开。 很安静,很幽暗,很寂寞的空间。 就跟他现在的心情一样。 他想,抱着这样的心情回乡,算什么呢? 「牡丹。」他背对着牡丹,问:「桃欢呢?」 「桃欢说,他想随着春风到南方看看,等下旬的圆月再回华境。」牡丹的声音有一种轻快。 「是吗?」梅岗低沉地答。 「梅大哥,要回乡了,你高兴吗?」牡丹问。 梅岗一愣,没马上回答。 「梅大哥,你高兴吗?」牡丹提高声音,再问。 梅岗抬起头,看着圆月,已经来到圆丘的边上了。 「梅大哥,你不回答,没关系。」牡丹的声音有种异常的紧绷,但是听起来还是开心的,「我只想告诉你,你决定回去,我很高兴。」 没错,他答不出来,盼着回乡,盼了十年,等这一刻真的到来,他反而感觉不到回乡的快乐,心里沉甸甸的,因为,总觉得有个东西还没放下、还不敢放下…… 那个总是对他发脾气的小家伙,那个总是糟蹋他的爱的小家伙。 这时,牡丹说:「梅大哥,你在想什么?」 梅岗摇摇头。「没什么。」 「你在担心家乡的模样吗?」牡丹说:「你别担心,大家都还记得你,湖池还是一样蓝,山坡上的树还是色彩缤纷的……」 牡丹滔滔不绝,梅岗只是无力地应了一声。 「你回到了那里,被消耗掉的真气一定会马上补足,你就不会感觉这么累。」 牡丹又说:「回去后,我都会帮你。」 梅岗点点头,仍旧没多说,他的视线也移开了那圆月,而看向西边,他记得,米市胡同应该落在那个方向。 第二十七章 那个小家伙,是不是在哭?哭得眼睛红肿?什么都不吃?衣服还是穿着他们吵架当天的那件? 牡丹的问话又响起了。「梅大哥,你想不想庆莳?」 这话很敏感,梅岗全身僵硬。 「梅大哥,你回答我。」牡丹硬着声,逼问,梅岗知道她不高兴了。 「很想,牡丹。」梅岗没多想,很直率地说:「朝夕相处十年了,我怎么能够这么轻易放开她。」 经过这几天的沉淀,他的脑子冷静多了,庆莳爱说反话,没有安全感,很容易自卑、对自己没信心,进而质疑起他人的用心……这些缺点,他不是第一天知道。 可那些日子,他却被回乡的急切给弄乱了心,华境与庆莳,他不知道该如何取舍。 当他急慌地寻求答案,更是听不得她那样糟蹋自己心意的狠话——他寻答案寻得那么辛苦,那小家伙却用一句「你的爱是报恩,我不要你的报恩!」,就把他所有的付出与挣扎都给打翻了?他真的听不得,那真的很伤他! 但尽管如此,他也不该打她。 梅岗看着自己的手,想起那声巴掌声,他痛苦地震了下,闭上眼睛。 她好不容易对他打开心房,他却出手打她,又把她打回了那阴暗的角落…… 说到底,他真的放不下她,他不能这样一走了之。 「所以呢?梅大哥。」牡丹的声音开始变冷。「梅大哥的决定如何?」 梅岗没有回答她。 「十年?」牡丹又说:「十年而已吗?梅大哥,那我们呢?我们那五十年又算什么呢?」 「因为,我从没有爱过你,牡丹。」梅岗回答了。「真的很抱歉,我无法接受你的任何帮助,我……」他坚硬地拒绝。「我不回去了。」 说完,他调头就要离开园丘,他越过牡丹的速度很快,因为他不敢看清牡丹难过失落的神情,而且他也很心急,急着想跟那小家伙说对不起,说自己不该出手打她,如果她想报仇,他让她打十巴掌都甘愿…… 「梅大哥!」牡丹哭喊着尖叫。「求你等一下!」 梅岗为难地停下脚步,他毕竟不是狠心的人。 「求你回头,再看我一眼,看我一眼就好。」牡丹哭着说:「求你回头。」 梅岗叹了口气,犹豫了很久,最后,他转过身去—— 庆莳听到了敲门声,她的心情好激动,穿越湖畔,出了垂花门,绕过影壁,看着眼前这扇被月影筛得斑驳的蛮子门。 门上又剥啄了几声。 是梅岗吗?是梅岗回来了吗? 如果是他、如果是他……她一定要好好的抱抱他,跟他说对不起,她不该耍任性,她不该发脾气,她不该糟蹋他的爱…… 她还要亲口告诉他,谢谢他的爱,她也好爱好爱他…… 庆莳伸出颤抖的双手,慢慢地拉开了门。 她呜咽了一声,然后笑了,笑得好开心。 「梅岗!」她欢叫。「梅岗!」她冲上前,抱住了门外的黑影。 站在门外的人,的确是梅岗,他没有任何常人的装扮,就穿着他家乡的衣饰,大刺刺地站在外头。 他低头看着拥抱他的庆莳,微微牵起嘴角。 「是啊,庆莳。」他说:「是我。」他牵起庆莳的长辫子,绕在指间玩弄着。 「梅岗、梅岗……」叫着叫着,庆莳哭了出来。「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不会再说那种话,不会再糟蹋你……你不要生气、你不要生气……」 不要生气,然后,再留下来,陪她一辈子……可是,她还能这么自私贪婪地说出这种话吗?她好挣扎,好恐惧,好怕自己的要求会害死梅岗。 有好长一段时间,只有庆莳的啜泣声,这种静,让庆莳更不安。 梅岗还没原谅她?他依然会一个调头,就决绝地离开她? 「我没有生气,庆莳。」最后,梅岗轻轻地说:「来,抬起头,看着我。」 庆莳松了一口气,这个声音还是柔柔的,对她充满宠爱,她抬起脸,堆起笑,泪眼汪汪地看着笑得很美的梅岗,等着他说…… 吃我,好好的吃我,庆莳……他一定会这么说的!老天,她竟然这么想念这句话! 梅岗的脸逼近庆莳,鼻息拂在她的颊上。 庆莳一愣,这香味?好香,却不是梅岗的清香。 然后,梅岗开口了。 「庆莳,我要,把你——」他说:「吃掉。」 庆莳瞠大眼,还来不及反应,梅岗就紧紧地压住她。 她的惊呼声,全被这霸道放肆的吻给吃掉了—— 梅岗瞪着正低着头的牡丹,脸色发白。 他深吸口气,不可置信地唤道:「牡……牡丹,你……」 牡丹听到他在唤她,手上又施了力,将这夹竹桃削成的利刺,更用力地刺进梅岗的腰,梅岗再也忍不住,惨叫出声,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牡丹松开了手,那根毒刺留在梅岗身上,看到它吸尽梅岗的真气,折磨他、最后杀死他,她露出了很诡异的邪笑,让她本来甜美的小脸皱得像长满瘤的老树皮。 梅岗挣扎着想拔开那刺,但全身无力,四肢瘫软,牡丹甚至把他踢趴在地上,恶狠狠地跺住他的手。 「我一直在给梅大哥机会!我一直在给梅大哥机会!」牡丹一边笑,一边吼:「可是你一再的辜负我!辜负我!凭什么?那个女人凭什么得到你的宠爱!而我不行,我却不行!」 梅岗喘着气。「牡丹,你不要这样……」他很震惊,为什么印象中可爱的妹子会变成这副阎王的嘴脸? 「十年前,你被下流放令,就是活该!桃欢应该要再多下一点石榴蜜,让你连抵抗都没法抵抗,死在那群杂黄鬼手下最好!」 又是一记震撼!轰得梅岗胸口剧疼。 他在家乡最亲近、最信任的两人,竟然是让他身败名裂的罪魁祸首? 他想起了,十年前,他奉命驻守荒界边境前,牡丹以饯别为由邀宴,亲人的邀宴,他完全不怀疑……原来他就是这样,莫名地食入了那会让人情欲大发、得不到满足便会虚软无力的石榴。 结果,荒界的杂黄鬼大举入侵,吃了好多花妖,自己的身体也被弄枯一半,生命垂危,最后竟还要承受华帝严厉的判决——流放,终身不得回华境。 如果他没遇到庆莳,他早就死了,早就死了…… 原来、原来……这一切都是…… 他痛到无法思考、无法回应,他不敢相信,这一切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不爱牡丹?那么桃欢呢?他的弟弟,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 「我不给你机会了,我要杀了你,而且我要让你很痛苦地死……」牡丹又抽出第二支毒刺,在梅岗的头上举得高高的,她得意地尖笑道:「告诉你,那个女人也死了!桃欢已经杀死她了!你再喜欢她,也保护不了她!」 梅岗倒抽一口气,猛地一震,全身开始发抖。 庆莳!庆莳!他咬牙,在心里呐喊着,并用这股呐喊的力量凝聚了真气。 他们仇恨他就算了,怎么可以去动那个小家伙?怎么可以去伤害那个善良的小家伙? 他看到了庆莳的眼泪,他听到了庆莳的哭声……一股椎心之痛,整个贯穿过他的身体。 他仰天怒吼一声,手重重地往石台一打,真气穿透了这三层石砖,透到了土地里,唤发起藏于深处的生命力量,石台开始摇撼,牡丹还没反应过来,石台裂开了大缝,缝中窜出了一条又一条的粗藤,像灵活的大蛇朝牡丹击去。 牡丹尖叫闪避,最后还是被活活逮住,她恐惧地看着披散着乱发的梅岗,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看到他的眼睛正透着红光,直直地盯住她,牡丹觉得绑住自己的粗藤越绞越紧,她快要窒息而死了,她又哭又叫,慌乱地求饶:「饶、饶命啊!梅、梅大哥……我错了,我错了……我是牡丹啊……牡丹啊……啊——」 梅岗不为所动,粗藤继续绞着它的猎物。 就在此时,圆月来到了园丘正中央,石砖上射出一道环型亮光,与圆月产生对应,接着圆丘上就大开一窟圆洞,金光四射——蚀洞打开了。 这金光刺痛了梅岗的眼,终于听进了牡丹的尖声求饶,而更让他震惊的是,他感觉到……他一直很在乎、很关注的那股气息,不见了,消失了…… 庆莳,那个小家伙—— 他痛苦地闭上眼,仰天长啸,那粗藤就甩着牡丹,将她给扔进了蚀洞里。 第二十八章 他对着那蚀洞疯狂地喊:「再出现、再出现,我就杀了你!杀了你!」 他蹒珊地走下石台,却突然乏力,整个人从阶梯上摔了下去,夹竹桃的毒液侵入得好深,他的呼吸越来越不顺,神智不清、视线模糊…… 同时,他更加感受不到庆莳的气息,庆莳不见了、庆莳消失了……这让他像野兽一样,哀叫了好几声。 最后,他咬着牙,猛力地把那根毒刺给拔了出来。 他觉得有好几百年的真气,就随着这一拔的动作消散殆尽,都给吃进了夹竹桃的毒液里,但他不管,他管不了自己,他只想回去好好地看看庆莳,看看她到底怎么了…… 他的庆莳,他应该要好好地守着她的,他怎么会让那小家伙一个人待在家? 梅岗就在这样的自责中,跌跌撞撞地赶回那米市胡同。 蛮子门一推开,梅岗痴傻住了,月光下的影壁,攀满了腐烂的牵牛花。 他绕过影壁,冲到垂花门,又是一股恶心的腐味袭来,他一看,呼吸更喘,因为激动,腰部的伤更痛。 菊花、杏花,全部烂得跟泥巴一样。 是菊花,好胖的菊花,他听到庆莳满足地说。 还有杏花,它的颜色和你的一样白耶!梅岗,他听到庆莳第一次笑得像孩子一样天真开朗。 可现在,他给庆莳的一切,全部都毁了、毁了…… 「不可以、不可以……」梅岗急得哽咽了,慌乱地摇头,甩去脑子里不祥的念头,他赶紧放声大喊:「庆莳!庆莳——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庆莳——」 他摇摇晃晃地寻到了内院,往那厢房走去,湖里的水浊得像粪池,湖畔边的梅树枯得像大火后的焦木,但这些景象,都没有那厢房来得恐怖。 梅岗先看到,他摘给庆莳一夜好眠的香花瓣,散了一地、烂了一地,地毯上积了一滩乌黑的死水,他发着抖,走了进去。 然后,他终于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儿,瘫在那洼死水中,梅岗愣了好久,久到月亮移动了位置,微光照进了厢房里,把那小家伙的脸照亮了。 梅岗看到脸色苍白的庆莳,半张着眼,正望向自己。 她望着他,却没有任何反应,脸上仍是死白着。 她没有对他笑,没有对他骂,只是僵着脸,看着他。 连呼吸的伏动,都没有。 梅岗痛不欲生,想叫,但声音却是哑的,他终于感受到,世上有一种痛,连叫都叫不出来,他被杂黄鬼攻击,他被华帝流放,甚至被自己的亲人背叛,都不曾让他感受到这强烈穿透的痛…… 他受不住了,虚弱地跪了下来,他爬,爬到庆莳身边,抱起她冰冷却仍柔软的身体,捧着她的小头,舔她、吻她,她的冰冷,她的毫无反应,让梅岗开始疯狂,他激烈地压她、侵入她,毫不保留地给予,就是希望她仅存的一点点魂魄能醒来,醒来吃他、吃他的真气,把他的真气全吃进去,然后好好地活,坚强地活,活在这个总是欺负她、却也让她眷恋的世界。 当他吻着她时,他的脑海一直响着一个声音,是小庆莳的声音。 她告诉他,要多喝豆汁儿,才能长得又高又壮。 她告诉他,娘死了,没人陪她了,她要和他一起快快长大,才能保护自己,所以,他俩一块喝豆汁儿吧! 她又告诉他,要多喝豆汁儿,不过今天她只拿到这一碗豆汁儿,嗯……为了让他先长高长壮,早点开梅花,就全部给他喝吧! 她是当他最落魄、最无助的时候,唯一愿意对他笑、与他分享一切的人,这样一付出,就付出了十年,她是他记忆中最灿烂的名字,他还没爱够她,他还没让她感到快乐、幸福,她不可以死,她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努力的活着…… 梅岗吻得满脸泪痕,吻得愤怒大吼—— 他不懂,为什么!为什么桃欢这么狠心!把她的魂魄吃得一干二净?庆莳什么错都没有啊—— 挫败的梅岗,激烈地撕扯庆莳与自己身上的衣。 这是最后一个办法。 他将光裸的庆莳紧紧牢牢地揣在怀里。 他把自己全部给她。 他张开自己的粗腿。 男女阴阳融合。 他紧密地迎合这小小的人儿。 让花妖的真气,能够更直接、更深入地走入人体。 「给你,庆莳,我把全部都给你。」他贴着庆莳的耳,低低的喘,沙哑的吼。 然后,不顾一切的,开始最原始、最具兽性的本能动作。 没错,不顾一切的,即使这样的给予,会让他的真气全部消耗殆尽,他山在所不惜…… 因为,他好想、好想,再听到这小家伙害羞地说…… 我很喜欢你。很喜欢你。 庆莳猛地咳出了声。 一股充实的力量,贯穿、充填她的全身,把那积存在体内的阴冷之气都给逼咳了出来。 她一咳再咳,咳得脸色都变得红润。 醒来后,她好累,猛咳又消耗了她的体力,她只能垂着头嘘喘着。 身上出了很多黏腻的汗,光裸的身体,与另一副肌肉紧绷、泛着热汗的躯体密合贴实,她感觉着,这烘热的肌肤正剧烈地上下起伏,是疲惫的喘息,每一个肌理的波动,她都能紧密地感受到。 而这肌肤的贴合抚触,及体温的交合,也让她浑身泛过一阵阵舒服的酥麻感。 她听到好熟悉的呼吸声,是每夜都守在周身、伴着自己入睡的节奏。 她感觉到好熟悉的抚摸,是每当她难过或闹脾气时,最能抚透她心头伤痛的结实力道。 然后,她低垂的眼,正被一双冰冷、颤抖、却不放弃搜寻的薄唇贴着。 吻着、舔着,好像在确认她的存在似的。 庆莳颤颤地抬起头。 看见了一脸病容的梅岗,正对着自己笑。 她不解地注视他,注视他那湿润的红眼,还有满满是泪痕的面颊。 「庆莳。」梅岗的声音有些抖,但他还是装着开心的语调说:「早。」 庆莳转头,看到门外的天色还是暗的,但云边已微微透亮了起来,她又回头,说:「我作了恶梦吗?」 「对,是恶梦。」梅岗抚着她的发,像珍宝一样的抚着。 「结束了?」 「对,结束了、结东了。」他的大手包住庆莳的小头,往自己的胸口压,用敏感的胸口感觉她真实的呼吸。确定,一再的确定,自己真的救活她了。 「梅岗回来的时候……」庆莳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有看到我在作恶梦吗?」 「看到了,庆莳,看到了,所以,我才要这样紧紧抱着你。」他的拥抱越来越紧,越渐苍白的脸上,泪痕越来越多。「你知道吗?只要被花妖抱着,就不会作恶梦。」 即使是最后一口气,他都要替她把恶梦的源头根除。 「骗人。」庆莳虚弱地哼笑,开始扭动。「我好热。」 「好,好,我放开庆莳。」梅岗擦干眼泪,要放开她。 然而庆莳又矛盾地叫了。「不要。」换她牢牢地箍住梅岗的粗腰。「不要,不要离开我……」 梅岗扭动了一下,不让她摸到他腰上的伤口。 他不要她担心。 他就这样,静静地让庆莳抱着。 「对不起,害你……」 庆莳心里很感激上苍,让她还有机会,告诉梅岗那些她一直想对他说的话。 她说:「也……谢谢,谢谢你,梅岗,谢谢你爱我。」她抬起头,怯怯地将自己的唇,凑上梅岗,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地吻他,她忍住疲累,努力地把话说完。 「我也,很爱,很爱,你。」 梅岗吁叹了一声,窝起身子,把虚弱的庆莳整个包进自己的躯体与四肢里。 他也感谢上天,在他真气所剩不多、即将消失的此刻,听到了这话——他一直想听到的这话。 因为他疯狂的给予,而被弄得精疲力尽的庆莳,在他的包覆下,深深地、安心地,入睡了。 「我把全部,都给你了,庆莳。」梅岗轻轻地在她耳边说:「所以,我永远在你身边,记住喔,庆莳你不是寂寞的一个人。」 他知道,自己快消失了。 不过,在消失之前…… 他还必须,做完一件事。 将厢房的门关实,梅岗忍着全身的虚疼,来到了那焦枯的梅树旁。 「你出来。」他环视四周,说:「桃欢。」 第二十九章 一阵疾风刺过,梅岗身旁的枯木忽然碎成细末,梅岗一惊,脖颈又是一痛,再回神,整个人就被掐着,压进了那浊黄的池里。 他瞪大眼,看着狰狞着脸、一脸急着要杀死他的桃欢,他那么恨他?恨到眼睛血红,嘴裂开,像厉鬼一样地笑着? 接着,梅岗疼到连眼睛都张不开,因为桃欢的手指竟生出爪子,直接刺穿他的喉头。 气昨夜很精采,大哥,看得我津津有味啊!嗯?」桃欢哼笑道:「可你把她救活又怎样?我还能吃她第二次!」 「不……不!」梅岗反抗,桃欢的手抓得更紧、刺得更深。 「你得到那么多东西,凭什么可以一直守着!」桃欢尖叫:「无是护国侯的封号,再是牡丹,然后又是那两千年的真气,尊贵的梅花妖呵……」他激动地加重力道:「你有什么,我就毁了什么!」 他,桃欢,是这华境伟大的护国侯梅岗的弟弟,比哥哥小了一千岁的他,本来是很崇敬这大哥的,希望,很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可以像大哥一样伟大,在华境中受到重用,可是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他却永远只能追着大哥的背影跑,最后甚至被甩得远远的,还得不断地忍受外人的比较。 对,梅花,坚贞、刚毅、圣洁……都是好的、高贵的形容词。 即使被流放,华境上下仍旧流传他的丰功伟业。 来到这没有一点品味、势利透顶的人间,还是有人作词作曲在歌颂、赞美他! 说什么……他无意苦争春,他一任群芳妒,即使零落成泥、碾作尘,香气却依然如故! 好个清高的梅花!那他呢?他呢? 他桃花,只能落得徒有其表、华而不实的名号吗? 他本来很喜欢这大哥,因为他伟大,却不摆架子,亲近他、爱护他,但他也恨这大哥,恨他不让他超越,恨他得到好多好多他想要的东西,那珍贵的千年真气、那尊伟的封号,还有、还有,连他心仪的女子,竟然都这么死心塌地的追随大哥。 可是大哥……大哥,却从不看她一眼,他一直处心积虑想得到的东西,他却连看都不肯看一眼? 嫉妒心像吃食叶子、花瓣的恶虫子一样,年复一年地啃蚀他的心,啃得他的心就像被杂黄鬼吃过的腐叶一样,残破不堪、恶臭不堪。 最后,那股足以吞噬自己的恨,他决定全部释放出来,全部加渚在这个让他痛苦、让他难受的大哥身上! 所以,那年,他联合被大哥伤透心的牡丹,一起设宴为大哥饯别,在他的食物中喂了石榴,让他情欲大发,又让他得不到满足,只能虚软无力地撑着身体,面对那恐怖的杂黄鬼压境,给他承担所有的罪名,使他再也神圣不起来! 重伤流放,仍杀不死他,还在人间活得高高兴兴的?没关系,他们再来,把他重视的、挚爱的东西,全部扼杀、全部毁掉—— 他最终的目的,就是要让梅岗痛不欲生,最好永远永远消失…… 否则他的嫉妒心得不到平息,他迟早会被这恐怖的黑洞给吞噬。 他不要被吞噬,要消失的——应该是他又爱又恨的大哥! 桃欢杀红了眼,仰天尖叫,手指整个没入梅岗的喉头里。 梅岗痛得叫不出声,可当他看到桃欢那红得像厉鬼的眼,他想到庆莳—— 庆莳会被这双遭腥血污染的眼杀死…… 不可以!不可以—— 梅岗沙哑地吼,使出全力抗衡。 他双手重重地拍向地面,将仅存的真气全贯穿入地底深处,引着地底的生命蓬发冒出,这生命之力之大,甚至能让那枯如焦木的梅树蜕去焦皮,再生出新兴而繁盛的枝—— 天地震荡,一阵疾风急奔而来—— 桃欢忽觉不对劲,可是他还来不及回头,双肩就被突袭的梅枝给刺穿!他松开了手,抱着双肩惨叫。 「该死!该死!」桃欢狰狞着脸,疯狂地对梅岗哭吼:「你没了真气,我为什么还打不过你?为什么还杀不了你?好哇!现在,杀了我啊!杀了我啊!你这个好大哥啊——」 梅岗摸着伤口,挣扎地从水池里坐起,他哀伤地、深深地看着桃欢,这眼神里没有怪罪、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穿透岁月、深入彼此记忆的思念。 对那曾经善良过的亲弟弟的思念。 虽然桃欢对他做了很多不可原谅的歹事,但是他依然记得,两人做了一千年的兄弟,那份情,让他杀不了他。 「即使如此……」梅岗虚弱地笑了:「你还是,我弟弟。」 桃欢傻愣。 「你不用担心,再被比较。」梅岗说:「因为大哥,快消失了。」 桃欢全身颤抖。「该死!快死了还想装模作样?」 「答应,大哥一件事。」喉头的伤,让梅岗说下了完整的话。「回华境,你,放过庆莳,你恨的,只有大哥,跟她没关系。」 桃欢刻意忽略心里那悲伤的痛楚,依然不驯地叫嚣。「哼!你自身难保,还想护她?」 「大哥,会消失。」梅岗的声音好沙哑:「你不要,再痛苦了,好好待在华境,好吗?」 桃欢面色苍白,他那颗污浊的心,第一次意识到,他真的杀了他大哥。 「桃欢,大哥求你,好吗?」 梅岗说完,剌穿桃欢的梅枝萎缩了,退出桃欢的身体。 桃欢无力地跪在梅岗面前,起先不语,最后冷冷地笑了起来。 「好,我答应你,我会好好待在华境。」他邪恶地看向梅岗。「我会替代你,坐上护国侯的位置。」 但梅岗笑了。「好。」 「没有你,我的确不会痛苦。」桃欢恶狠狠的抓住梅岗的头发,逼近他,在他脸上挑衅地喷气。「赶快,你赶快消失吧!」 梅岗喘了口气,还是笑。「好,只要你,不伤害,庆莳。」 桃欢的眼里有着不可置信,可他没犹豫太久,恶咒一声,把梅岗又推回池里。 桃欢看了厢房一眼,又瞪着虚软喘息的梅岗,皱了眉头。 为什么?即使要消失了,大哥的身影还是硬要深深地刻入他的心中? 这身影太过深刻了,深刻到让他发抖,深刻到他不得不用逃跑的速度,离开人间,否则,他可能会被自己的愧疚心给折腾至死! 桃欢离开了,院里安静无声。 躺在水池里的梅岗,静静地仰天看着那微微的曙光,穿破了蓝灰色的积云,洒在这院子的四处。 「今天,也是,晴天。」他抚着脖颈,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往厢房走去。 「好天气。」他边走,边喃喃地说:「庆莳,我带你,回家。」 「梅岗,梅岗……」 庆莳沿着曲折蜿蜒的胡同窄巷,大声叫唤着。 「梅岗,梅岗,你在哪里?在哪里?你出声啊。」 庆莳继续往前走,周边的景物,她越来越熟悉,她想,这可不是王记油铺附近的胡同吗?再向左拐个弯,就会到喜雀胡同了。 她往左拐个弯,到了喜雀胡同。 然后,她就听到了梅岗的声音。 「庆莳,庆莳。」梅岗说:「我在这里。」 「梅岗?梅岗!」她再唤,赶紧往前跑了几步。「你在哪儿?我没见到你!」 「在这里。」梅岗的声音又传来。 又一个拐弯,庆莳看到梅岗坐在一座简陋的如意门台阶上,正微笑地望着她。 她也笑了,跑向他。 「你在这儿干嘛?」庆莳站着打量他,发现他身边有个用来装豆汁儿的陶壶,里面有热腾腾的豆汁儿,旁边还有宽口碗。 梅岗笑嘻嘻地回答她:「等你来,我们一块喝豆汁儿啊。」他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要庆莳偎在他身边坐下。「来,庆莳,过来。」 庆莳喔了一声,依言靠近梅岗,梅岗倒了一碗豆汁儿给庆莳,看着庆莳咕噜噜地喝下。 庆莳喟叹一声,心满意足地看向梅岗。「好久没喝了,真好喝。」她看到梅岗一直微笑地看着她,好像看不够她的笑容似的,她歪着头问:「你喝不喝?」 「好哇。」他接过碗,「和庆莳一起喝豆汁儿,最好喝了。」他也喝了一碗豆汁儿。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听着春天的鸟鸣声,还有春天拂来的微风。 偶尔有一些春花的花瓣飞落下来,像彩色的、温暖的雪。 这风吹得庆莳觉得好舒服,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躺倒在梅岗的大腿上,窝了个舒适的位置,就想睡了。 第三十章 闭着眼的庆莳,可以感觉到梅岗正轻轻地摸着她的小脸蛋,声音温温柔柔地晌着,像母亲唱着让婴儿安心入睡的催眠曲。 「庆莳,我把全部,都给你了。」她听到他说:「所以,我永远在你身边,记住喔,庆莳,你不是寂寞的一个人。」 「嗯……」她佣懒地回道:「有梅岗在,我不寂寞啊。」 梅岗的笑声。「我很爱你喔。」 庆莳牵着嘴角,好幸福地笑了,把小脸更往梅岗暖热的肚腹里窝去。 「我也爱你,梅岗……」她边打哈欠,边说。 然后,就沉沉地睡去了。 「呜啊啊啊啊——这、这是怎么搞的?」 庆莳皱起眉头,好吵,一大清早的,赵嬷嬷在吵什么啊? 她翻过身,耳边传来沙沙的声音,接着一股浓得散不去的梅花清香扑鼻而来。 呵,梅岗好香喔!庆莳微笑地想,她伸手去抱,可是却抱到了一团一团松软的花。 她又想起了,梅岗总会在她睡觉的四周洒上那些香花,说是这样可以睡得更舒服。 她没多想,小头调了个位置,又要睡。 「庆莳!王庆莳!」赵嬷嬷再喊,庆莳不搭理,一股力量就来拽她的臂膀。 庆莳惊醒,这才觉得不对劲,这里怎会有赵嬷嬷? 但更吓人的是,赵嬷嬷竟突然哭了起来。 她听到哭声,赶紧坐起来,查看怎么回事,然而一细看,她自己也傻愣住了。 她看到自己正待在王记油铺的后罩房里,睡在她再熟悉不过的炕床上,而这张炕床上,竟然—— 铺得满满的,都是梅花的花瓣。 有完整的花瓣,也有碎谢的花瓣,但全都是白色温润的梅花花瓣,它们覆盖着她,像是一床质地极细白的丝被,拥得她好温暖、好舒服。 可是,庆莳却有不祥的预感。 梅岗呢?梅岗呢? 她呆呆地看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赵嬷嬷,手上握了一把梅花瓣,本来洁白的梅花瓣在她手上,渐渐地变黄、变枯了。 庆莳看得好心疼。 她有种预感,这些梅花,就是梅岗…… 赵嬷嬷的哭喊唤回了庆莳的神智,「庆莳回来了!庆莳终于回来了。」 庆莳皱眉,听这赵嬷嬷的语调,好像很感动,感动她终于回来了? 呵?怎么可能?这家人不是巴不得她消失在他们眼前吗? 赵嬷嬷哭着哭着,冲出了后罩房,又到外头嚷嚷。 过不久,后娘、庆珠,还有王大班,通通都跑进了她的房里。 「老爷,太大,庆莳小姐回来啦!回来啦!」赵嬷嬷还是哭。 后娘看到赵嬷嬷这异常的模样,劈头就是骂:「回来又怎样?哭得好像你死了娘。」然后她瞪向庆莳,也被满床的梅花花瓣给吓歪了嘴,她一个跨步冲去,要去捏庆莳的耳,边骂:「你这死丫头!给我跑去妟儿,还有脸跑回来——」 庆莳出于本能的保护自己,她抬起手要挡后娘,结果掀翻了手上的花瓣,花瓣随风一飘,也碰触到了后娘的手与脸。 一碰触到,花瓣又都黄了。 后娘起先一傻,接着,庆莳眼睁睁的看到她红了眼眶,扑通一跪,跪在她的面前,也开始对她哭得死去活来。 后娘哭得很激动,甚至捂着嘴脸喊:「庆莳,娘对不起你,娘不应该那样欺负你……你不要再离开了,好吗?娘不会再欺负你了……」 庆莳倒抽一口气,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听到后娘说这种软话。 连庆珠和王大班都看不过去了,庆珠上前去扶她娘,嫌恶地道:「娘,你好难看,那是王庆莳耶!你对她哭成这样干嘛?」 后娘竟然推开庆珠。「你不懂!娘负你姐姐太多、太多了,你讲点礼数,不准再直呼你姐姐的名字!」说完,又哭。 王大班则欺向前,怒瞪庆莳。「王庆莳,你知道你让我蒙受多大的羞辱吗?今天你还敢出现在这个家,还让你娘这样对你掏心掏肺地哭!你这恶女,老子今天一定要教训你。」 眼看王大班操起拳头,就要往她脸上招呼过来,庆莳哼笑了一声,是嘛!这才是她家人该有的样子,不是吗? 忽然,王大班的身子动不了,一个赵嬷嬷箍住他的肥腰,一个后娘挡下他的手臂和拳头,两个女人竟一同制止他这一家之主,为了保护她王庆莳? 三个人挣扎、再挣扎,一个重心不稳,三个人竟一块跌向炕床,把满床的梅花瓣都给掀飞了起来。 这下,连王大班整个身体也碰到了梅花瓣,花瓣又枯黄了一大片。 庆莳傻愣愣地看着满室翻飞的梅花瓣。 看着被压在王大班硕大身躯下的梅花瓣。 都,变黄、变枯了…… 庆莳感受到,心痛如刀割。 然后,果不出她所料,王大班也开始哭爹喊娘了。 「婉青啊!婉青……你说我这爹是怎么当的?」王大班仰天嚎啕大哭。「我、我、我刚刚竟然想打自己的女儿?她都病弱成这副模样了,我竟然还想打她?我、我、我……」他开始打自己巴掌。「我该打、我该打!我先打死我自己算了!打死自己算了!」 「真对不住啊,庆莳小姐、庆莳小姐……」赵嬷嬷哭。 「庆莳、庆莳,原谅娘、原谅咱们曾对你使过的歹事……」后娘也哭。 庆莳再看看庆珠,她是唯一没有碰过这些梅花瓣的,而只有她,没有变,还是那样尖酸刻薄。 庆珠害怕地喊:「哇啦啦啦……你、你们这群疯子!疯子!我不理你们了!哭死好啦——」她手脚并用地爬出去了。 这下,庆莳的心里已有了谱。 梅岗,消失了。 梅岗,不见了。 他的真气,全给了她,帮她制住了那「恶梦」。 他无法陪伴她,但他一直都知道,她渴望一个能够遮风避雨的家,所以,他把她给引了回来。 她想起了刚刚的梦,她穿越弯曲的胡同巷道,来到的那扇如意门,就是她这个家的后门。 而他自己,则化为这一簇又一簇的花瓣,拥着她、包着她,将这存留于人间的最后一刻,全留给她,坚持着,保护她。 这些花瓣就像他的真气一样,拥有治愈人心的力量。 他付出了这最后一份力量,让她的家人能够接纳她。 庆莳将剩余的梅花瓣细细地收集起来,捧在怀里,并将脸整个埋在里头,她想像,努力地想像,自己正在梅岗的怀抱里…… 她开始啜泣。 赵嬷嬷、后娘与王大班都听到她说:「谢谢、谢谢……」 王大班一听,跪下趴着,又大哭。「我们不值得谢啊!庆莳、庆莳,我们不值得、不值得……」其他两个女人也呜呜地哭。 当然,他们当然不值得谢,庆莳谢的不是他们。 她谢的,是梅岗。 那个用尽自己每一分力气在爱她的,好花妖。 庆莳,我把全部,都给你了。 所以,我永远在你身边。 记住喔,庆莳,你不是寂寞的一个人。 【第十章】 王记油铺内院里的那株梅树,再也没长过叶子。 更没有生出清香洁净的梅花。 好像死去了一般。 但是,庆莳不相信…… 一早,米市胡同的尾巴处,驶来了一台板车,板车上架运了一株树。 路过的人都会好奇地看一眼,看那树干巴巴的像是沙漠的枯枝,都不禁哼笑了一下。想说这家主人是怎么着的,竟运来一株死树来种,傻瓜。 四位雇来的搬运工也纳闷,不过这屋的主人没让他们有太多时间质疑,车刚停下就要他们干活。 庆莳从那蛮子门走出来,指挥道:「都妥当了,快搬进来。」 于是,前后头一边两人,嘿咻嘿咻地将这仍巨大的枯木给移迁至内院里。 「来,竖直,放下去。」庆莳站在坑边,又说,这块地,就是当初她和梅岗种梅树的位置,光站在厢房口,就可以看顾到梅树,她觉得这是再好不过的地方。 「姑娘,真要放下去?」工人疑惑。「这坑,挖得真是……」够深! 四个工人看着这坑,想说高头大马的他们跳下去,可能还要人拉一把才能爬上来,树种下去,就只剩一半的枝干外露。 「挖得深,最下头的泥上才肥。」庆莳不耐。「快放下,让他吃上。」 工人们将枯树的团根给安了下去,庆莳还亲自跳下深坑里,把最肥、最好的上都堆上树根。 第三十一章 然后,工人们看到一个诡异的景象——这姑娘竟开始和树说话。 她一边挖土,一边说:「梅岗,我把你的根扎实了,住得好不好,都要跟我说一声,行吗?」 「瞧,这上多黄多松,好肥。」她笑嘻嘻,把沃上填满枯树的每一节细根与缝隙。「感受一下,多好的土。」 四名工人面面相觑,决定默默地离开,反正工资也领了,此地不宜久留。 那天,庆莳花了大把力气,才从深坑里爬出来,爬上来时,天都已经黄了。 第二年,四月春天,天气好暖。 庆莳种在前门影壁上的牵牛花,每到早晨就开得特别艳紫,每当她从外头买了豆汁儿与早点回来,一开门,就是看到这片令人好心情的色彩。 这是春季特有的心情,秋天、冬天可没有,所以她特别珍惜。 来到垂花门前,微风徐来,润白的杏花瓣像雪一样飘荡,只可惜,这春天时节种不出那又肥又大的菊花,所以这杏花瓣只能零零散散地落在灰土土的石砖地上。 不过,庆莳都会把它们给扫起来,然后铺在那株枯梅树的四周。 第二年了,那株梅树依然没长过一片叶子。 那就当梅岗曾经为她开过花吧! 庆莳看着光秃秃的树枝,傻傻地想:只是因为她贪睡了一点,结果醒来时都已谢落在地上,没看到…… 「梅岗,早。」庆莳笑得开朗,大声地对梅树喊早,接着,她坐在那深坑边,开始布置早点,她放了两只平口碗,盛了豆汁儿,说:「天暖了,没什么人买豆汁儿,太烫口了,喝不下吧!不过也好,省得我排队的时间。」她端起了碗,又笑。 「可是豆汁儿就是要烫烫的才好喝,这碗给你,梅岗。」 她把豆汁儿往梅树的根上浇,然后摸摸枯木的老皮,她努力笑出声:「瞧!你喝了以后,精神百倍咧!哈哈……」 四周很安静,安静到明明没见到鸟的影子,却可以听到鸟在啁啾。 庆莳深呼吸,低头抹了抹眼睛,再望着梅树时,还是笑。 「我今天的早点是糖火烧。」她从油纸袋里拿出糖火烧,献宝似地举着给梅树看,然后大大地咬了一口,嚼着嚼着,她说道:「不过,我还是觉得你上回拿给我的,比较好吃。」 她看着长不出叶子的枝,笑得有点累了。「真的,比较好吃。」 她安静地把早点给吃完,喝了一碗豆汁儿,剩余的,她都浇给了梅树。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碎层,扬声说:「我要上工了。梅岗。」她望着光裸的枝桠。「我过得很好,梅岗,今年开市,油铺的帐目与进货都归我管了,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卖那些上好的白菜子油。」 「只是,花还是种不好,池子的水也回不到那时的蓝色。」她叹了一声气,环顾四周,「你厉害,你让所有的花都能开,在这世上,一定只有我才看过那样的百花缤纷,一年四季的颜色,全融在同一个时刻里,是你给我的。梅岗。」 庆莳倾身,亲吻了枯木,她美美地微笑。「等你回来的时候,再种出那样的色彩给我看,好吗?」 第五年,七月夏天。大雷雨。 倾盆大雨,不得远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偶尔还有恐怖的雷声与闪电。 庆莳特地从油铺赶了回来,撑着纸伞,蹲在深坑旁,快手快脚地舀着深坑里的积水。 她太粗心了,那年挖出这个深坑,只想到这样梅岗可以吃到更多更好的黄上,却没想到万一来了场大暴雨,这深坑要如何及时地排水。 她试着改善过,不过每年来了场梅雨与暴雨,她还是得拿着葫芦瓢,不厌其烦地蹲在坑边舀积水,她怕自己一个疏忽,梅树的根就泡烂了。 忽然天边一亮,庆莳啊了一声,还来不及捂住耳朵,雷声就轰地贯进了脑子。 一个重心不稳,庆莳往后一跌,跌进了泥巴里。 她吓得脸都白了,发着抖,可她仍对梅树说:「没事!没事!不过是个雷嘛!我没在怕的,梅岗。」 虽然是夏天,但是蹲在雨里太久,衣服湿了,还是很冷。 庆莳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边舀水,边叨叨地说:「梅岗,昨天有人来向爹娘提亲呢!我傻了,原来我已经二十三岁啦?不过,我拒绝了。」 她的右手酸了,换左手拿葫芦瓢。「你别担心,这回爹娘不再是为了那点蝇头小利出卖我,他们是真的为我的终生大事着想,他们没欺负我了,你不要操心。」 头发滴着水,有汗、也有雨,这油纸伞撑不了太久,不过庆莳只是随意一抹,再说:「可是我还是拒绝了,你知道为什么吗?梅岗,因为啊……某个人已经对我以身相许了,记得吗?」 庆莳呵呵地笑出声。「那个大傻瓜,说什么,『我都让你看过、摸过了,早就以身相许了,不可以耍赖,不负责任。』所以,我就在想啊,如果等他回来,发现没人对他负责,他一定会偷偷地哭。」 庆莳觉得鼻子有点酸酸的。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沙哑。但她还是坚持要说:「更何况,我也很爱这个大傻瓜,才放不下他呢……」 她低下头,让眼泪掉进深坑里,再抬头时,她努力让自己不哭,梅岗不喜欢她哭的。 她笑,梅岗最喜欢她笑了。 「梅岗,我一直都在等你回来。」她笑着对梅树说:「记得回家的路,我等着对你负责呢……」 第七年,八月中秋,皓月当空。 庆莳在深坑旁铺了条毯子,上面摆了一盘五仁团圆饼,还有一盅桂花酿。 今年的中秋很特别,因为庆莳去年植下的两株桂花树,刚好赶上今年的中秋花期,所以四周弥漫着桂花的香味。 「梅岗,梅岗。」庆莳笑呵呵地捧着团圆饼,告诉梅树,「这可是桂兴斋的五仁团圆饼喔!我每年都去排队,今年总算给咱们买到了!我好高兴。」 庆莳取了一个团圆饼,切了一半,一半放在自己的盘子,另一半她则跳进深坑下,把它埋在梅树的根里。 她吃力地爬上来,拍了拍尘土,坐回毯上,「好吃吗?梅岗。」她捧着自己的份儿,边吃边说:「果真是桂兴斋,一吃就知道是好料,这桃仁、瓜仁、麻仁等果料,炒得好香好甜……喔!对了,还有、还有,桂花酿,是油铺的客人送的杭州名品。」 庆莳倒满了一只酒盏,小啜了一口,呕了一声,苦着脸,再啜一口,然后将其余的一半浇到梅树的土里。「你喝喝看,梅岗。」庆莳说:「很香,可好苦,我不会喝酒。」 庆莳一愣,歪着头看着它光秃的枝旁。「不过,梅岗会喝酒吗?」 圆月已经移动到梅树的枝伢上了,月光兜着它,让它泛上了一层温润的银白。 庆莳被这润泽的光芒吸引着,她望着好久好久。 「不会喝,也要喝下去,梅岗……」她笑了笑。「因为咱们吃的是同一只团圆饼,喝的是同一杯桂花酒,这代表咱们总有一天会团圆,这很吉祥的,不准耍赖,来,我们再吃、再喝,这样才可以早点团圆……」 结果,庆莳喝醉了,梅树的深坑里,也满满足桂花酿的酒香气。 庆莳昏沉沉地躺在毯子上,看着月光整个包拢住梅枝,将梅枝弯节的影子全筛落在她身上,她想像着,努力地想像着…… 是梅岗的手臂,正在拥揽着她。 她的脑子里响起梅岗的声音。 我们来种树,来种梅花!你把我的根扎在这人间的土地上,我就会留在这里,陪在庆莳身边,好不好? 看着想着,她的视线模糊了。 「我好想你,梅岗……」她捂着脸,低低地哭着,她还是不敢让梅岗知道,她会想他想到哭,她怕他会难过。 可是……尽管已经过了七年,这相思只是有增无减。 「我真的好想你、好想你……」庆莳继续低喊,喊到最后,嗓子都哑了。 第九年,新年除夕,天冻,倒一滩水在地上,能立马结成冰,整夜都是这样的低温。 可是庆莳还是坚持,把年夜饭搬到梅树的深坑旁吃。 她拉了一张厚木板,铺了好几层毛毯在上头,还搬了四五个炭盆出来摆着,然后她煮了十四菜一汤,自个儿则穿了两件大棉袄,便坐在这天寒地冻里,与一棵依然长不出叶子的枯木吃年夜饭。 第三十二章 「四菜一汤,梅岗。」庆莳开始大着声,介绍起菜肴来,她若不大着嗓门,声音会冻得发抖。 「芋煨白菜心,芋头又香又糯,白菜是山东来的,来,吃一口。」 她夹了一筷,放到对面的盘子。 「虾子炒玉兰片,虾子你可以不吃,但这玉兰片一定得吃,这可是福建来的嫩笋哩。」 她又给对面的盘子添菜。 「再来、再来,京冬菜炒豆腐,还有烧素鹅,啊!你别怕,这烧素鹅不是鹅,是腐皮包山药,用酱油、糖、酒、麻油去煨红的。」 夹完了菜,她便跳下深坑,把这些菜都给埋进了土里,土冻硬了,她花了大把力气才埋好,当她再爬上来,要吃一口年夜饭时,这桌菜都结霜了,她想喝口鸡油煨芥菜汤,身子却越喝越冷。 第九回的年夜饭,还是这样过了。 「这是第九回的年夜饭了,梅岗。」庆莳幽幽地说:「希望,明年,你能给我一个惊喜。」 身子越来越冻,庆莳再也拿不了碗筷,整个人都得偎在火盆旁,动弹不得。 她颤抖着,吐着白气,牙齿打颤。 但她还是想和梅岗说说话。 「新年快乐啊!梅岗。」她僵笑地说:「我许个愿,你听听啊。」 「上次,你等了十年,才让我看到你,这次,换我等你十年……」 庆莳闭上眼,呼吸有点喘,狡猾是冷得无法呼吸,也因为这愿望让她很激动。 即使许了不下百次,她还是很激动。 最后,她努力地说完。 「你一定要让我,再见你一面。」她说:「这就是我的新希望,你要保佑我,早早实现啊……」 这个新希望,九年,始终如一。 九年的岁月,就这样过去了…… 第十年,二月立春过完,来到了今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 京城各大铺子,都开始推出了自家的招牌元宵。 庆莳把油铺里的事忙完,一样跟着众人去抢买好吃的元宵。 回到了米市胡同,庆莳想着要怎么煮这顿元宵,这元宵馅包的是白糖、核桃与豆沙,前几年都吃清水汤元宵,梅岗或许吃腻了,今年给他吃吃奶汁汤底好了…… 想着,她进了蛮子门,抬眼一看,呵!牵牛花开了,把影壁弄得好漂亮。 难得,现在才二月呢! 接着,她要进垂花门,垂花门旁的杏树开了白花,不冷的微风拂过,扫了些小白花下来,底下的肥沃菊花海将它们承接了起来。 庆莳笑开了嘴,好久没看到这景象了,因为杏花和菊花是没法同时开的。 她好心情地要进垂花门—— 可她突然停了脚步,愣了会儿,又跑了出去,把杏花与菊花都给看仔细。 没错,她没眼花,杏花和菊花当真同时开了! 她急慌慌地冲进垂花门,又看到了眼前的景象,心突地震了一下,想叫,想快乐地大叫,脚却猛地一扭,她整个人从阶梯上跌滚下来。 她痛得龇牙咧嘴,可还是忍着痛,往那梅树跑去。 梅树、梅树、梅树—— 开花了!开花了!终于开花了—— 光秃了十年的梅树枝,上头终于点满了白白的小梅花! 她像个孩子一样,绕着深坑又跑又跳,手舞足蹈地,像在跳舞,她的心里涨满喜悦,这喜悦大到甚至连身体都容纳不下了,她得大叫,她得欢呼,她得又跑又跳地消耗体力,才不会觉得心胀裂得像要爆炸一般…… 可又一个忽然,深坑边的上被她踏松了、庆莳哇地一声,就要坠下去—— 一个强而有力的拥抱,将她抱了起来。 庆莳的心猛烈地跳动着,不是因为吓到,而是因为兴奋、因为感动。 她知道这拥抱是谁给的。 她缓缓地转过头去。 看到的是…… 她想念了十年的笑容。 梅岗的笑容。 还是一样英俊。 还是一样开朗。 还是一样,载满着对她的宠溺与疼爱。 她听到梅岗舒服地喟了一口气,拥着她的身体更紧。 「我赶上你的约定了吗?」他的唇贴上她的眼。「我回来了,庆莳。」 这香味,这叫声,也是她想念好久好久的。 庆莳再也忍不住了,尖叫了出来,转身将梅岗扑倒在地上。 梅岗吓了一跳,不过还是把庆莳护得好好的。 「真的、真的是梅岗吗?」庆莳跨坐在梅岗的肚腹上,捧着梅岗的俊脸,又揉又捏的,然后自言自语了起来。「是真的、是真的,有肉、有肉,热热的……」 「对不起,庆莳。」梅岗被她可爱的反应逗笑了,但他不忘先道声歉。 「让你等了十年,我真的回来了。」 庆莳泪眼汪汪地注视他,好像要注视一辈子这么久才甘心。 梅岗以为她还在难过,他不舍地说:「你跟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在心里,你喂我吃的每一口东西,我都有吃,我没挑食,你没发现吗?我变胖了,比十年前还胖呢!你摸摸看啊!」 说着,他紧紧握着她的小手,要往自己的胸口摸去,要证明自己真的存在。 「我真的回来了,庆莳,我不会再离开你了,好吗?所以,请你不要哭,不要哭。」 这小家伙可能永远都不知道,看她哭,他会有多难过。 想这十年,他已经默默地看她哭,不晓得有多少次了。 他只能虚软地看着她哭泣,想安慰,他的声音也传不到她的耳里。 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同样痛苦地忍了十年。 这次,他不会再让她哭了。 可这回,庆莳出不再是当年那害羞、怯弱的女孩。 她坚强,不用梅岗帮她擦泪,她先自己擦干净。 她自信,自信自己的爱此梅岗的还要多更多。 她勇敢,她会自己去证明,梅岗是真的,梅岗是真真确确地回到自己身边了。 她挣开梅岗的手,双手马上往梅岗丰壮的胸探去,一抓。 梅岗呻吟着:「嗯……庆莳……」 她满意地说:「变扎实了。」 每天喂新鲜豆汁儿,果然没错。 接着,她的双手又往梅岗的肚腹揉去。 梅岗粗重的呼吸。「庆莳……呃……」 她点点头。「变成六块了。」 大节吃好料,钱花得对。 梅岗脸色红润地说:「你也变大胆了,庆莳。」 庆莳一笑,趴在梅岗的身上,小脸往他的胸口又摩又揉的,梅岗敏感地弓起身体,迎向她的抚摸与拥抱。 她呼口气,多想念这触感。 「因为……」她对上梅岗迷蒙的眼。 「我变得更爱你了,梅岗。」 「我知道。」梅岗摸着她的脸,趁机把她眼里的水气擦掉。「就是你的爱,把我牵回来的,庆莳。」 「不离开了吗?」 「绝不离开,这里是我的家。」梅岗亲吻她的小额。「还有,我早对你以身相许了,不是吗?」 庆莳哈哈地笑。 「那我现在要对你负责。」 梅岗眯着眼,笑得得意。 「怎么负责?」 接下去,庆莳没回话,而是直接用动作来表示—— 她用力的扯开梅岗的薄纱裤裙。 梅岗觉得下面一凉,哇哇大叫。「庆莳,不好吧?在这里吗?你会冷喔!」正疯狂吻吮他胸口的庆莳,才管不了这么多,继续挑逗这男人——她的花妖丈夫,她想这么做,想了十年了。 「庆莳,等一下,我们进房嘛!别这么猴急,啊!」 梅岗忍着这小家伙挑起的情欲与虚软,抱着她努力往厢房爬去,可是怀里的小家伙还是一直在攻击他,害他一边爬,一边压抑地嘤咛着。 最后,爬进了厢房,门还来不及关,花妖就沦陷了。 他舒服得想不顾一切地浪叫,让庆莳知道她这份礼物有多丰盛。 不过,他还有一句话要说。 「我爱你,庆莳。」他脸红地喘气,「所以……要娶我喔。」 庆莳噗了一声,笑出来。 「那么,梅岗……」她幸福地说:「你替我,带个孩子来吧!」 久违十年的盎然春意,又回到了这厢房,使这间房、这座院,不再有任何阴影的存在。 或许,过不久,还会有孩子的笑声! 不过,花妖与人能生下小孩吗? 呵呵!不管了。 只要她想要,她的梅岗都会努力为她带来,即使要他自己生,他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全书完】 【豆豆提醒本书已经连载完成,豆豆小说阅读网(http://.ddshu)】 【豆豆小说阅读网电脑站:.ddshu;手机站:m.ddsh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