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有后福 卷二》 v第01章[03.13] 【正文开始】 小太监们很快取了三根长杆过来,杆头围了一圈比柿子略大的铁丝,铁丝下面套着一个纱袋。福公公熟练地示范了一下如何摘柿子,用铁圈勾住柿子轻轻一用力,柿子就掉进纱袋中了。端慧公主率先举着长杆去摘,故意跑到四皇子那棵树下,套四皇子够不到的果子。 宋嘉宁与云芳选了另一棵树下手,一人站一边。 有的玩有的吃,还是贵人们允许的,宋嘉宁开心极了,眼里再没有什么王爷公主,仰着脑袋寻找最满意的柿子下手。她挑柿子挑的认真,赵恒负手站在不远处,不着痕迹地打量这个大胆喜欢他的小丫头。 大半年不见,她长高了,曾经孩子似的身子已经现出了几分玲珑,前面没什么变化,腰细了,高高举着长杆,蜜合色的夹袄提了起来,露出被白色长裙圈出来的小腰,那么细,单看背影,像个矮个子的妙龄姑娘。 宋嘉宁并不知道有人在看她,脖子都快酸了,终于相中一个大柿子。宋嘉宁眼睛发亮,举着长杆往后走,退一步再估测估测位置,然后继续退,杏眼只盯着柿子,忘了身后她刚刚放了一个留着装柿子的竹篮。 其他人都忙着,没人注意到她,只有赵恒,悄无声息地靠了过去。 眼看宋嘉宁一只脚就要踩进篮子了,赵恒甚至已经伸出了手,宋嘉宁突然顿足,眼神直愣愣地盯着前面,然后在赵恒不解的目光中,眼睛一闭脖子一仰,清脆地打了个喷嚏! 打完喷嚏的宋嘉宁, 说不出来的舒服,只是没等她抬起头,余光突然发现身后有抹月白色的衣摆, 宋嘉宁大吃一惊, 扭头一看, 就见未来皇上寿王爷竟然站在那儿,距离她不过一臂! 宋嘉宁整个人都懵了,反应过来慌不迭抱着长杆侧退两步, 红着脸嗫嚅道:「王爷,您, 您怎么来了?」居然当着未来皇上的面打喷嚏, 宋嘉宁觉得好丢人,脑袋都抬不起来了, 脸蛋红红的,比树上的柿子还惹人垂涎。 赵恒却无心多看, 因为宋嘉宁的这个毫无预兆的喷嚏, 将其他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赵恒不用偏头也知道, 兄长、四皇子、端慧公主与郭恕兄妹,肯定都在看他, 也在想着一样的问题。 为何过来?赵恒看眼地上的篮子,他不想她摔了,但这个理由,绝不适合说出来。 地上没有理由, 赵恒仰头。高高的柿子树,树叶都被寒风吹落了,黄灿灿的柿子格外明显,就在宋嘉宁头顶正上方,有一块儿比较大的枝干空隙,只有一根树枝斜伸过来,枝头坠着一颗沉甸甸的大柿子,恰是宋嘉宁相中的那个。 赵恒指指上面,目光微冷地看着宋嘉宁:「不可。」 宋嘉宁脑袋低着呢,闻言茫然地抬起来,瞥见赵恒的手势,她继续仰头,再困惑地看赵恒,什么不可? 赵恒只好再多说三个字:「本王的。」 宋嘉宁再瞅瞅那个非常出挑的柿子王,终于懂了,于是脸更红了,垂头道:「王爷恕罪,我不知道那是您的……」谁能想到王爷还占了一个柿子啊,真是奇怪的人,难道早就看中这个大柿子了,一直在等它彻底长熟? 「无碍。」给了她也给了所有人理由,赵恒重归原位。 四皇子、端慧公主与郭恕兄妹都没有怀疑,在他们眼中,寿王脾气最为古怪,有什么怪异癖好都是正常的。福公公整天在寿王跟前伺候,知道主子不爱吃柿子这种甜腻的吃食,自然能推测出,他的王爷在撒谎,那么,主子为何要撒谎? 福公公偷偷打量一个人站在那边树下的国公府四姑娘,十一二岁的姑娘,头顶梳着双丫髻,插着粉色牡丹绢花,下面一张小脸粉嘟嘟的,杏眼黑亮,眉梢带娇,小小年纪便能窥见日后倾国倾城的美貌。 再联想主子曾经与这位四姑娘联手猜过灯谜,福公公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些果树,都是为了四姑娘栽的!「烟锁池塘柳,杭城油爆锅」,卫国公府四姑娘嗜吃如命生的圆圆胖胖,现在京城哪个不知?当然,说四姑娘圆圆胖胖纯属谣传,只是比其他闺秀稍微胖点而已。 既然猜透了主子的心事,福公公连忙凑到主子身边,笑着配合道:「王爷,那柿子应该熟了,要不就请四姑娘帮您摘下来?」 赵恒看看他,再看看窘迫地好像不敢再摘柿子的宋嘉宁,点点头。 福公公就赶到宋嘉宁身边,满脸堆笑:「四姑娘,那就劳烦您了。」 宋嘉宁巴不得找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呢,连连点头,举起长杆继续瞄准柿子,郭公公退后,顺便拿走了那个碍事的篮子。 宋嘉宁稳稳当当地摘了那个大柿子,放低长杆掏出完好无损沉甸甸摸起来就很馋人的柿子,她多看了几眼才转身,想把柿子交给福公公,却见福公公站赵恒身后去了。宋嘉宁没办法,硬着头皮走到赵恒面前,垂眸,双手托着柿子献了出去:「王爷请用。」 她小手白白净净,几乎全被柿子挡住了。 赵恒没动,示意福公公接。 柿子离手,差事办妥了,宋嘉宁偷偷瞅瞅忙着摘柿子的其他人,她手痒痒,对着男人月白色的衣摆,鼓足勇气问道:「王爷,我可以去摘别的吗?」甜濡的声音,轻轻的细细的,就像刚刚她手里的柿子杆,套在了听者的心上,未摇已先晃。 「可。」赵恒淡淡地说,话音未落,就见她唇角上扬,甚是开心。 赵恒不由多看了两眼,宋嘉宁都转身去摘柿子了,他目光还没收回来。她还小,赵恒生不出旁的心思,只是突然冒出来一个喜欢他的胖丫头,一个单纯傻气贪嘴的丫头,赵恒平淡如水的日子,仿佛多了一点旁的味道。 她仰望他时,眼中浓浓的敬畏或敬佩,很让他受用。 「什么时候喜欢吃柿子了?」肩膀上突然一重,赵恒瞬间恢复淡然神色,侧目对兄长道:「不吃,作画。」 楚王一愣。刚刚弟弟与福公公的话,他不太信,也没有怀疑什么,只想过来问问弟弟何时改了口味儿,却没料到弟弟要画柿子。弟弟擅长书画,楚王早就知道,但……抓起福公公手里的大柿子,楚王左看右看,也没看出这柿子有何可画的。 v第02章[03.13] 福公公及时替主子解围:「殿下,我们王爷最近就喜欢画吃食,前儿个还画了一碗茶呢。」 这是实话。 楚王好武,在他看来,读经史子集还有点用,练字作画却是玩物丧志。听福公公说弟弟闲的没事画一碗茶,楚王眉头深锁,打发福公公走远点,低声劝弟弟:「三弟,父皇不给你差事,是因为你不爱说话,只要你……」 结巴一点又如何?能干点正事才是要紧的。 楚王鼓励地看着弟弟。 赵恒转身,直接走了,侧脸清冷。 楚王重重地叹了口气,弟弟过得苦,他也没了玩兴,走到树下吼四皇子:「下来!」 他声音洪亮,带着几分怒气,刚刚摘了俩柿子的宋嘉宁心一紧,举着长杆望向那边,见楚王领着四皇子走了,端慧公主自顾自摘柿子玩,云芳姐姐也没有收手,宋嘉宁放了心,继续挑柿子,最后摘了满满一篮子。 三个姑娘拎着篮子碰头,都是满的。 云芳有点担心:「咱们摘这么多,王爷会不会不高兴?」 端慧公主嗤笑:「三哥种柿子又不是为了自己吃的。」她再小瞧三哥,也不至于轻视到这种地步。 云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郭恕陪三个妹妹回了松鹤堂,睿王已经到了,四位皇子分坐于厅堂喝茶。端慧公主最先跑进来,将篮子放到睿王与四皇子中间的紫檀木方桌上,炫耀道:「都是我自己摘的,回头拿去孝敬父皇。」 楚王等人都笑,只有赵恒扫了郭家兄妹一眼。 郭恕替两个妹妹谢他:「多谢王爷赏赐。」 赵恒点点头,自有小太监进来,先抱走篮子放外面摆着。 开席了,因为人少,又都论得上表亲兄妹,八人便围坐在一张花梨木八仙桌旁。端慧公主、云芳坐西侧,宋嘉宁与郭恕坐南,对面便是楚王、赵恒兄弟。第一次与皇子、公主同食,宋嘉宁难免紧张,自始至终都垂着眼帘,小口小口地吃饭。 姑娘们饭量小,端慧公主、云芳几乎同时停下筷子,宋嘉宁见了,加快速度吃光碗里的米粒,也放了碗筷。郭恕心直口快,想什么就说什么,奇怪道:「安安吃完了?」吃饭容易放松,少年郎一不留神,当着几位皇子的面叫了妹妹闺名。 宋嘉宁脸红了,不是因为称呼,而是堂兄偏偏只问她,岂不是告诉旁人她平时吃的多? 她违心地嗯了声。 郭恕反应过来,不说话了,云芳没心机,疑道:「你不都吃两碗饭……」 说到一半才记起这不是在自家饭桌,登时缩缩脖子,怕妹妹怪她。 宋嘉宁已脸红如血,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楚王睿王都笑,四皇子呆呆地看着小表妹不知道该怎么替她化解尴尬,只有赵恒斜了伺候的太监一眼:「添饭。」 没过多久,宋嘉宁面前的空碗便换成了一碗新的。 睿王看热闹,楚王不搀和,四皇子刚要开口,赵恒突然道:「吃。」 短促的一个字,像是命令。 宋嘉宁抿抿唇,未来皇帝的话不能违背,她重新拾起筷子,奉旨吃第二碗饭,只吃米不夹菜。郭恕心疼妹妹,一边给妹妹加菜一边笑着缓和气氛:「嘉宁不用不好意思,这里没外人,刚刚你打喷嚏也没人笑你是不是?」 结果他刚说完,那边端慧公主就哈哈笑了:「表哥不提我差点忘了,三哥,她有没有喷你身上啊?」 宋嘉宁手一抖,下意识回想那一幕,赵恒站在她身后,应该没有吧? 正想着,对面突然传来冷冷的两个字:「多话。」 宋嘉宁错愕地抬起头,就见赵恒斜眸盯着端慧公主,一脸不愉。端慧公主先是愣住,待她回神,确认三哥真的当着所有人的面在训她,公主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噌地站了起来,绷着脸就往外走,走到门口,她恨恨咬牙,突然回头,冷笑着对赵恒道:「是,我是多嘴,不像三哥……」 「端慧!」楚王虎眸一瞪,厉声喝道。 端慧公主脸色变了变,甩头走了。 睿王充当和事老,安抚赵恒:「端慧年纪小不懂事,三弟别与她计较,回头我去说说她。」 v第03章[03.13] 赵恒闭口不语。 气氛僵硬,郭恕从桌子底下分别拍拍两个妹妹僵硬的腿,起身告辞。 「留下。」 赵恒缓缓抬眸,视线定在了宋嘉宁脸上。 赵恒口中的留下, 并不是让郭家兄妹落座继续吃完,都到了这个份上,兄妹三个不可能再有胃口, 赵恒也不想强迫他们吃, 他只是有话说。 口疾是寿王的逆鳞, 楚王等人都心知肚明,既然他都表示要与郭家兄妹说说了,亲兄长楚王朝睿王、四皇子递了个眼色。 睿王颔首, 叫上四皇子,两人提前告辞了, 临走前睿王再次宽慰赵恒道:「咱们是亲兄妹, 端慧还是孩子,偶尔说说气话, 三弟别放在心上,我这就进宫教训端慧, 让她过来给你赔罪。」 赵恒理都不理。 睿王知他就是这孤脾气, 不以为忤, 带着四皇子走了。 赵恒离座, 看着宋嘉宁道:「走。」 宋嘉宁早在端慧公主不留情面嘲笑赵恒是结巴时就吓怕了,小脸苍白苍白的, 不见任何血色,毕竟王爷公主的争端是因她而起,与端慧公主当众被训比,赵恒当众受辱简直吓破了宋嘉宁的胆子, 就怕未来皇上反过来迁怒于她。 听到赵恒冷冷的一个字,宋嘉宁全身发冷,却不敢不从,无助地看眼郭恕,转身就要跟上。 郭恕很担心,可最不受宣德帝待见的寿王沉起脸来,比大伯父发怒都吓人,他一时竟不敢出声。楚王没那些顾忌,以为弟弟要拿一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出气,跟上来劝道:「三弟,这事都怪端慧胡闹,你别为难这丫头。」 吃不饱饭,还要被端慧公主奚落,楚王瞅瞅脸白如纸的宋嘉宁,真的不忍她无辜受罚。 「多虑。」赵恒斜眼兄长,头也不回地去了书房。 楚王愕然,多虑,他哪句话是多虑了? 他听不明白,怕得六神无主的宋嘉宁更没闲心猜测,最后看眼堂兄,小可怜似的跟着赵恒走了。都在前院,用饭的偏厅离书房不远,绕过一段走廊就到了。宋嘉宁战战兢兢的,只敢看未来皇上腰带,书房这边太静,清幽的像藏匿了无数猛兽的山洞,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突然跑出什么。 书房中间是个厅堂,东次间是藏书,西次间是画室,赵恒直接去了西次间。 宋嘉宁尾巴似的跟着,赵恒进去了,她下意识抬手准备拨开即将落下来的门帘,谁料前面的王爷居然站在门侧不动了,被人撩开的帘子也迟迟未落。宋嘉宁惊疑地抬头,对上赵恒为她挑帘的样子,少年肤白如玉,眉眼虽疏离,却不带任何怒气,凉而不寒。 宋嘉宁呆住了,也直到此时,她才注意到,短短半年多,这位王爷长高了不少,明明小郭骁一岁,现在两人个头居然差不多了,只不过郭骁更健壮些,利如刀剑出鞘,赵恒偏清瘦,雅如深林修竹。 这样的男人,叫人不敢冒冒失失靠近,却也不会太畏惧。 宋嘉宁心没那么慌了,如果他真的要罚她,又怎么会为她挑帘子?非但不怕,宋嘉宁忽然觉得,未来皇上看着冷淡淡的,其实很细心体贴,会问她想不想摘柿子,会在其他人笑她能吃的时候,好心地帮她添饭,还在端慧公主讥讽她时,及时制止。 未来皇上,是个很好的人。 「多谢王爷。」不怕了,宋嘉宁记起了规矩,先福礼道谢再跨了进去,下意识先打量赵恒的书房,没瞧见预想中的排排书架,只看到角落摆着的松石盆景。偌大的书房,居然只在窗前摆了一张紫檀木长方书桌,一桌一椅,东西两架多宝阁,一架上整齐地摆放着精致的瓷瓶瓷罐,另一架上放着各种纸张。 东西太少,宋嘉宁看向书桌,全是素淡的陈设,唯有一个黄灿灿的大柿子扎眼极了。 宋嘉宁怔怔的张开嘴,这个,好像是她帮他摘的那个柿子王吧? 正想着,身后的男人放下帘子朝书桌走去,轻撩衣摆落座,黑眸看她。宋嘉宁屏息凝神地靠近,距离男人三步时停下,低头赔罪:「王爷,刚刚的事都怪我,公主因为我才对您不敬,您罚我吧。」 然后在心里偷偷补充了一句:有什么委屈别憋着,伤身。 意识到这人的好后,宋嘉宁莫名有点心疼,玉树临风的皇子,多尊贵啊,自身有疾尽量不说话,却要承受来自其他皇子皇女的讽刺与同情,连皇帝亲爹也偏心,别的儿子都赐了王妃,就不给三儿子娶媳妇。宣德帝那么不好,寿王依然孝顺,后来登基了,居然老老实实守了三年孝,戏文上都说皇帝守孝可以以月代日的。 宋嘉宁越想,越觉得寿王好。 赵恒见她睫毛一直扑闪扑闪,好像在担心他的惩罚,看了会儿才问:「你有何罪?」 宋嘉宁抿抿嘴,认真思过道:「我不该在王爷面前打喷嚏。」就是喷嚏坏的事。 赵恒笑了,转瞬即逝,恭敬垂眸的小姑娘并未瞧见。 「无碍。」他不透任何情绪地道。 v第04章[03.13] 宋嘉宁忐忑看他一眼:「您不生气?」 赵恒微微摇头,看着她水润的杏眼问:「没吃饱?」 一下子提到她的丢人事,宋嘉宁脸一红,低头否认:「吃饱了,三哥乱说的。」 赵恒不信:「真话。」 宋嘉宁胆子一颤,不得已点点头。 「是我,招待不周。」赵恒缓缓地说,自他对父皇死心鲜少开口后,第一次在兄长以外的人面前,一句说这么多字。 宋嘉宁并不知这几个字的意义,她只觉得受宠若惊,忙道:「王爷客气了,您,您挺好的……」 她脸颊红红,是比最上品的胭脂还动人的颜色,赵恒喜书画,对世间极致的好颜色更敏锐,看着宋嘉宁的小脸蛋,他一边走神思索是否能配置出这样的颜料,一边半好奇半逗弄地问道:「哪里好?」 也许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她喜欢他的理由,除了脸之外的理由。 宋嘉宁只是客套客套,王爷自谦招待不周,她不说他好,难道还赞同?赵恒突然追问夸赞的理由,宋嘉宁毫无准备,支支吾吾地临时瞎编:「王爷,王爷请我们来做客……」 赵恒要听的不是这个,否认:「只是陪客,不算。」 他说不好长话,刻意练过说短句尽量不卡,但仔细分辨,特别是人少的时候,还是能听出他两个字之间的停顿要比旁人长一点。 宋嘉宁完全没感觉,继续编他的好,眨着眼睛道:「您,您允许我与姐姐摘柿子,还送了我们一篮子。」 这个算得上好,虽然不是赵恒想听的,却无法反驳,顺着她的话揭过这茬:「你,喜欢柿子?」 宋嘉宁尴尬地点点头,承认了,半晌没得到回应,宋嘉宁刚要偷偷瞧瞧,面前突然伸过来一只白皙的手,男人远比她宽大的掌心,托着一颗黄灿灿的大柿子。柿子很熟了,薄薄的一层皮快要包不住里面丰盈的果肉一般,果香扑面而来。 宋嘉宁刚刚没吃饱,根本就没怎么吃,肚子还饿着,突然看到喜欢的柿子,不由自主就咽了咽口水,咕嘟一声,她自己都听到了。 「吃了。」赵恒低声道。 宋嘉宁不好意思,这里没有碗,只用手剥柿子,吃相不雅,小声婉拒道:「这是王爷看上的……」 话没说完,被他打断:「吃。」 少了一个「了」,权贵命令的口吻又来了,宋嘉宁不敢忤逆,接过柿子,想了想,红着脸商量道:「王爷,我可以带回家再吃吗?」 赵恒马上道:「不可。」 他带她来书房,回去时她手里拿着柿子,叫别人看见算什么? 没有退路,宋嘉宁只好奉命吃柿子,感受着王爷的注视,宋嘉宁先撕开一小块儿柿子皮,里面鲜嫩丰盈的果肉顿时露了出来,果汁被挤迫地往外流。宋嘉宁急着用嘴堵住,怕果汁掉下去脏了王爷的地。 连续吸了几口,总算不流水儿了,可宋嘉宁抬头时,两边嘴角却沾了果汁。她并未察觉,见未来皇上盯着她看,宋嘉宁实在是不好意思了,抱着柿子走到书桌另一侧,拿出帕子,转过身子吃。很快,安静的书房便响起了小姑娘吸溜吸溜砸吧砸吧的细微声音。 赵恒偏头。娇娇小小的胖丫头背对他站在那儿,抬着双手,脑袋一动一动的,让他想起曾经有一日,他敞窗作画,一只胖乎乎的麻雀胆大飞了进来,他手持画笔不动,麻雀就在书桌上四处乱跳,大概口渴,跑去啄颜料,圆圆的胖脑袋一点一点的,就像宋嘉宁这样,最后沾了一嘴朱红颜料飞走了。 那是一段让他愉悦的回忆,赵恒不自觉地沉浸其中。 宋嘉宁用最快的速度啃完一个大柿子,擦擦嘴角再用帕子裹住柿子皮临时塞进荷包,收拾好了才转身,转到一半,宋嘉宁愣住了。 书桌对面,侧身坐着一个穿月白暗纹蟒袍的少年郎,冬日午后阳光惨淡而温暖,透过纱窗倾泻进来,恰好将他笼罩其中,照亮了他俊美清隽的脸,照清了他唇畔一抹浅笑。宋嘉宁顺着他视线看过去,看到一方砚台,里面是黑漆漆的墨。 宋嘉宁茫然地眨眨眼睛,墨汁有什么好笑的? 就在此时,少年郎忽的动了,抬眼朝她看来。 刚吃完柿子的宋嘉宁, 小嘴儿湿润润的,比樱桃还红。 赵恒目光在她脸上停顿片刻,再看向她手, 没看到柿子皮, 赵恒心中微惊, 难道她饿得连柿子皮都吃了? 「王爷,您叫我过来,是有什么事吗?」宋嘉宁轻声问, 非常担心荷包被柿子皮浸湿再弄脏衣裙,想快点回国公府了。 赵恒叫她来书房只为安抚, 免得她被端慧公主吓破胆, 但胖丫头此时已经恢复了镇定,杏眼水亮, 不知是他还是柿子的功劳。思忖片刻,赵恒起身, 走到东南角摆放的多宝阁前, 抬手取了一个扁圆的白瓷盒, 再示意宋嘉宁过来。 v第05章[03.13] 「赏你。」赵恒将白瓷盒递给她, 眸光清幽:「招待不周,赔礼。」 宋嘉宁都伸手要接了, 闻言立即缩回手,开心道:「王爷太客气了,今天您本就没错,而且刚刚还赏了我一个柿子, 真的不用了。」意识到这位王爷其实很平易近人,宋嘉宁说话也没那么紧张拘束了。 赵恒依然托着盒子,简单提醒她:「他们会问。」 宋嘉宁可不是福公公,呆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啊,寿王将她带到书房,回头堂兄堂姐肯定会追问,她总不能说她在这边吃了个柿子吧,那还不被她们笑话一阵子。想通了,宋嘉宁腼腆笑笑,一边去接一边疑惑地打量白瓷盒:「王爷,这是什么?」 「颜料,打开看看。」赵恒放下手,宋嘉宁看盒子,他看着她。 宋嘉宁两辈子都没怎么碰过这等清雅的物件,旋开盖子拿开,入目是一片耀眼的樱桃红,红的新鲜透亮,就像初夏熟透的红樱桃,漂亮极了。宋嘉宁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喜的赞叹,抬头对上赵恒平静的眼睛,她立即盖好盖子,屈膝行礼:「谢王爷赏赐。」 她这么喜欢,赵恒心中一动,一边往外走一边问她:「喜欢画?」 宋嘉宁老老实实地摇头:「不会,我画的不好看。」 赵恒皱了皱眉,这盒颜料必须送她当幌子,但此物难得,落到一个不擅不喜作画的人手中,还真是暴殄天物。 「你欲,如何处置?」赵恒随口问道。 如果福公公在身旁,听到自家主子与宋嘉宁的几番对话,八成要嫉妒一下的,毕竟赵恒见了外人轻易不开口,以前在景平宫如今入住寿王府,便是根本不会说话,一天几乎都在沉默中度过,弄得王府下人也越来越话少,整个京城都没有比寿王府更静的去处了。 宋嘉宁珍重地捧着未来皇上赏赐的颜料,不假思索道:「我会摆在书房,每日瞻仰。」才不,她要好好收起来,留着将来当传家宝。 每日瞻仰…… 赵恒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眼底掠过一道浅浅的无奈,这丫头,明明还是孩子,居然知道睹物思人了,而且还当着他的面说了出来。不过,她说话时脸色如常,想来还是孩子气的幼稚话吧,并不懂真正的男欢女爱。 两刻钟后,宋嘉宁捧着「御赐」的颜料盒回了临云堂,先回自己的小院子解了荷包,再带着颜料盒去见母亲。云芳管不住嘴,有什么事都会嚷嚷地整个国公府都知道,与其让母亲担心,宋嘉宁自己乖乖交待了寿王府的不快,只省略了她在书房吃的柿子。 林氏自然不喜端慧公主,好在寿王公道,没让女儿吃更大亏。 看过颜料,林氏惊道:「王爷这礼太贵重了。」 宋嘉宁不懂,再瞅瞅盒子里漂亮的樱桃红,奇道:「要多少银子?」 林氏盖好盖子,感慨地对女儿道:「这是达官贵人们用的金贵物,普通商贾有钱都买不来的。安安仔细收着,记住这次教训,以后凡是端慧公主在,你便是饿会儿肚子,也千万别招惹她。」 宋嘉宁嘟嘟嘴,靠到母亲怀里抱怨:「我吃完一碗饭就不想吃了,是三哥三姐姐说漏嘴。」至于那个喷嚏,她能憋住不在人前放屁,憋不住喷嚏啊,说来就来,一点准备都没有。 「嗯,娘知道,我们安安越来越懂事了。」林氏抱抱女儿,低头亲了亲小丫头脑顶。 而就在她们母女轻声细语说话时,皇宫,端慧公主一回来,直接冲到宣德帝面前告状去了,也不管宣德帝在批阅奏折,挤进他怀里就哭:「父皇,你管管三哥,我好心去庆贺他乔迁之喜,他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骂我,大哥二哥就算了,我表哥表姐也都听见了,我堂堂公主的脸都丢尽了!」 宣德帝皱眉,握住女儿肩膀叫她抬头,见女儿眼睛哭得红红的,宣德帝沉声道:「别哭,到底怎么回事。」 端慧公主便添油加醋地学了一遍:「……嘉宁表姐打喷嚏,我们都听到了,二哥三表哥都笑,我只是跟着打趣两句,三哥就骂我多嘴……父皇,三哥瞪眼睛可凶了,他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妹妹……」 宣德帝认真地听完,没放在心上,孩子们小打小闹,不值得他费心,敷衍一会儿就打发女儿走了,他继续处理政事。 郭骁、太夫人从安国寺回来时,宋嘉宁还在歇晌睡觉,郭骁将太夫人送到畅心院,出来后对郭符道:「让三弟去颐和轩找我。」 郭符点头。 郭骁大步回了颐和园,换身衣服出来,郭恕已经到了,正在厅堂喝茶。 郭骁坐他对面,询问今日寿王府宴请的情况。 郭恕知道兄长最担心什么,笑道:「大哥放心,我今天一直盯着四殿下,他就用席时与三妹妹、四妹妹搭上话了。」 郭骁看了他一眼。 郭恕浑身一冷,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误会大哥知晓了端慧公主干的好事,郭恕无奈道:「表妹的脾气大哥又不是不清楚,她连寿王爷都敢得罪,我哪管得了她。」 郭骁脸色一沉:「一五一十地说。」 郭恕靠着椅背,想到哪儿说到哪儿。 v第06章[03.13] 「三殿下带嘉宁去书房做什么?」郭骁冷声问,「去了多久。」 郭恕仰着脑袋想想,不太确定地道:「一刻钟?三殿下挺客气的,表妹欺负四妹妹,他自称招待不周,送了四妹妹一盒颜料。」 一刻钟?郭骁眼底更冷了,单纯送颜料,吩咐身边伺候的人跑一趟便可,何必亲自带人过去?寿王自幼口疾为人孤僻,除了楚王,没人真正了解寿王的性情。看他几次对继妹另眼相看,莫非在书房对继妹做了什么事? 郭骁长这么大未近女色,但他听说过一些事,有的男子癖好异于常人,就喜欢养一些身段未长开的小丫头,甚至半大少年。 「大哥,你不会担心三殿下对四妹妹有那种心思吧?」郭恕终于砸吧出不对了,随即自信笑:「那你真是多想了,四妹妹想摘他的大柿子他都不许,怎么可能喜欢四妹妹。」 郭骁挑眉,方才堂弟可没提什么柿子的事,当即追问。 翌日,宋嘉宁领着双儿去太夫人那边上课,路上远远瞧见一个穿深色长袍的少年郎站在前面的卵石小道上,身形挺拔侧脸冷峻,正是郭骁。宋嘉宁每次单独遇到他都心里犯怵,却又没理由躲,佯装自然地走过去,到了近前,恭敬地唤了一声:「大哥。」 往常两人照面,她一句大哥郭骁回声「嗯「,招呼就算打过了,客气疏离。宋嘉宁最初还会停下脚步,后来发现郭骁都是直接擦身而过,宋嘉宁渐渐地也不停了,就像现在,客套过了她便继续往前走。 「等等,我有话问你。」郭骁喊住她。 宋嘉宁一愣,诧异地看看他,顿住脚步。 郭骁视线越过她,落在陪宋嘉宁来读书的双儿身上,双儿懂了,主动走出一段距离,侧对这边等着,不过两人是兄妹,拦住四姑娘的还是最稳重的世子爷,双儿并没有猜忌什么。 「昨日三殿下带你去书房,都做了什么?」盯着宋嘉宁,郭骁开门见山地问道,目光犀利,恍似审问。 宋嘉宁原本看他胸口呢,闻言古怪地抬起头,对上郭骁阴沉的脸庞,一道寒意顿时沿着宋嘉宁的脚底爬上脊骨,遍体发冷。这人到底什么意思?不但特意打听过她在寿王府的事,现在竟然审她来了? 怕她趁机勾引寿王,就像上辈子,明明是他抢了她,却倒打一耙,怪她眼睛勾人?或许在郭骁心里,她真的勾他了吧,他与宋家二房的婶母一样,因为她长得媚就笃定她心术不正,所以上辈子他冤枉她,这辈子又冤枉她要勾寿王。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没有比狐媚不端更侮辱人的罪名了。 宋嘉宁很愤怒,但她没有发作,垂眸道:「殿下赏了我一盒颜料。」 「单单如此?」郭骁意味深长问,带着几分讽刺。 宋嘉宁气笑了,直视他道:「大哥为何这么问?」 她仰着头,第一次毫不躲闪地与这人对视。前世她什么都没了,母亲、清誉都没了,就像被郭骁抓住的一只金丝雀,逃不掉,又要靠他供吃供穿。现在不一样了,她有母亲,给他世子身份的卫国公也是她的继父,她虽不如他尊贵,但两人是名义上的兄妹,是平等的,郭骁没资格再那样对她。 最后瞪他一眼,宋嘉宁转身就走。 郭骁怔在原地,心情复杂地看着继妹迅速走远,脑海里是她黑白分明的杏眼。她一直都怕他,郭骁并不陌生,可,就在刚刚,他分明在她眼中看到了一丝……恨。 宋嘉宁整整半个月都没有再跟郭骁说一句话, 不提前世,一个质疑她品行的继兄,她还陪他虚与委蛇什么?自她进府, 郭骁就没给过她好脸色, 总是冷冰冰的, 每次她倒霉,嘴角起泡或是鼻子被撞了,他还会落井下石骂她活该。 当着庭芳几兄妹的面, 宋嘉宁没有表现出来,反正没彻底闹僵时, 郭骁也不会主动与她说话, 然后私底下单独遇见,宋嘉宁就当看不见他, 直接走开。一开始这样做,宋嘉宁多多少少都有点心虚, 见郭骁没有任何表示, 宋嘉宁胆子才大了起来。 腊月二十三, 小年这日, 京城洋洋洒洒下了一场大雪,下人们扫出来的小道两旁, 雪都有一尺来厚了。三房众人晌午在太夫人那儿用的饭,散席后太夫人体贴地道:「这雪估计要下到明日了,夜里你们在自己院里用吧,不用过来了。」 三房人笑着应诺。 庭芳有话要与妹妹说, 叫宋嘉宁待会儿再走,林氏与郭伯言便先回去了,郭骁不知为何留了下来。庭芳看哥哥一眼,笑着将宋嘉宁拉到了她的玉春居,姐妹俩坐到东次间的暖榻上说悄悄话:「安安,明日哥哥生辰,你准备送什么礼物?」 宋嘉宁张了嘴,经庭芳提醒,她立即记起来了。郭骁生辰就在小年后一天,特别好记,前世每次进了腊月,郭骁安排照顾她的李嬷嬷就会提醒她早点给郭骁预备生辰礼,宋嘉宁预备了七年,去年也跟着郭家兄妹们送了,这次要不是与郭骁僵上了,宋嘉宁未必会忘。 「你忘了?我不是提醒你了吗?」庭芳哭笑不得地道。 宋嘉宁佯装不好意思地低头。 庭芳不怪妹妹,热心地帮妹妹出主意:「现在亲手绣什么都来不及了,我之前绣了一个荷包打了一条玉佩络子,哥哥认得我针脚,玉佩络子你拿去吧,就说你送的。」 宋嘉宁觉得不好,玉佩络子这种贴身物件,如果她不记得前世,以继妹的身份送郭骁,并无不妥之处,但宋嘉宁记得那些日日夜夜,她送不出手,找个借口拒绝道:「姐姐打的就是姐姐打的,送礼贵在心意,我回去找找,就算差点,大哥应该也不会在意。」 是这个道理,庭芳笑着点点头,帮妹妹系上斗篷,送妹妹出去。 姐妹俩前后脚跨出堂屋,迎面就见郭骁披着一条墨色斗篷从走廊一角转过来,宋嘉宁抿抿唇,心里突然冒出一个不好的念头。果然,离得近了,郭骁看着她道:「祖母已经歇下了,让我接你直接回去,不必再辞行。」 「也好,那你们路上慢点走。」庭芳朝妹妹笑,瞥见兄长手里拿着伞,随口嘱咐道:「哥哥替安安撑着点。」 v第07章[03.13] 宋嘉宁饭前是随父母过来的,并没有带自己的丫鬟。 郭骁淡淡地嗯了声,叫妹妹先回,他转身走了。 宋嘉宁跟在他后面,郭骁先下走廊,撑伞站在台阶下,显然是在等她。宋嘉宁微微偏头,见庭芳姐姐还在望着他们这边,不得不走到他身旁,离得有点远,然后就感觉郭骁朝她这边移了移,手臂高举,伞面阻绝了所有雪花。 往外走时,她步子小,他步子也不大,单看背影,兄妹二人似乎十分亲近。 离开畅心院后,宋嘉宁掀起后面的斗篷兜帽遮在头上,对着地面小声道:「我先走了。」 身体前倾,都跑出一步了,左臂突然被人攥住,攥得太突然,力气还那么大,跑不出去又没站稳的宋嘉宁身子一歪,直接朝他怀里栽了过去。郭骁一手举伞,一手扶住她肩膀,等她站稳马上改成攥着她胳膊,抢在宋嘉宁开口前道:「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打算跟我说话了?」 宋嘉宁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暂时忘了挣扎。 知道她不会跑了,郭骁松开她胳膊,声音缓和了几分:「一起回去。」 宋嘉宁抿唇,扫眼男人腰间轻晃的玉佩,默认了。 今日无风,只有鹅毛大的雪花簌簌降落,只有两人浅重不一的脚步声。宋嘉宁目视前方,暗暗猜测郭骁是不是有旁的话要说,郭骁垂眸,看到她帽檐下白里透红的脸颊,天越冷,越显得她肤白莹润,嘴唇红嘟嘟的。 眼看就要长大一岁了,脾气也越来越大,换成刚进府的时候,她敢给他脸色看? 不过敢生气恰好也说明她真是受了委屈,郭骁仔细想过那天他说的话,如果叫她误会他主要防的是她蓄意接近寿王,那胖丫头品行遭人质疑,确实有愤怒、恨他的理由。郭骁不想平白无故地被继妹恨。 「那日在书房,三殿下除了送你颜料,有没有欺负你?」郭骁边走边低声问。 宋嘉宁下意识皱眉:「他为何要欺负我?」 郭骁只道:「没欺负就好,他脾气阴晴不定,又因你被端慧羞辱,我担心你受牵连。」 宋嘉宁错愕地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望向他,清澈的杏眼在兜帽雪白狐毛的衬托下,显得越发黑润透亮。郭骁不着痕迹地打量完这张精致的小脸,用一副兄长的口吻提醒道:「你年纪虽小,却是咱们郭家姿容最出众的姑娘,我身为兄长,不得不考虑周全。那日换成别的外姓男子,我同样会过问。」 宋嘉宁心头巨震,原来郭骁审问她,并不是怀疑她狐媚,而是担心寿王道貌岸然?真是这样,那,郭骁其实是好意了。这么一想,不再愤怒的宋嘉宁,突然记起了郭骁对她屈指可数的几样好,这个人,也曾在端慧公主欺负她的时候,维护过她。 「为何生气?」误会澄清了,郭骁反过来问道。 宋嘉宁脸一红,无论如何都不能告诉他实话,窘迫地朝一侧扭头。 她不愿意回答,郭骁也没有追问,一直将宋嘉宁送回临云堂,快进门之前,郭骁突然挡在宋嘉宁面前,看着她眼睛问:「可记得明日,是什么日子?」 宋嘉宁点头,心里怪怪的,两辈子记忆中,这是郭骁第一次主动跟她讨要礼物。 回了自己的院子,宋嘉宁抱着紫铜小手炉坐在床上,默默地发愁。既然和好了,她送郭骁的生辰礼就不能太敷衍了吧?只是,送什么好呢? 冬日天冷,宋嘉宁最近都没碰针线,叫六儿打开箱笼,里面几乎都是姑娘家用的稀罕物。宋嘉宁弯腰翻了翻,翻出一个香柏木小匣子,小心打开,里面是寿王送她的那盒樱桃红的颜料。宋嘉宁灵机一动,重新藏好未来的传家宝,歇过晌后,去母亲那边讨颜料了。 林氏是才女,书房自然预备着这些东西,笑着打听女儿怎么突然想学画了。宋嘉宁保持神秘,捧着几盒颜料走了,整个后半晌都待在房间,哪都没去。 翌日雪停了,郭符郭恕兄弟俩精神好,一大早就把国公府逛遍了,跑来与四个妹妹商量:「后花园腊梅开了,堆着雪特别好看,我让人把那边的亭子收拾出来,咱们兄妹去亭中烹雪煮茶,为大哥庆生,如何?」 云芳第一个赞同:「好啊!」 宋嘉宁与庭芳、兰芳也都同意,六兄妹便先带着各自的礼物去了凉亭,到齐了才派小厮去请郭骁。 郭骁得知后,斗篷也没穿,直接去了后花园。高挑挺拔的少年郎,穿一袭黑色锦袍,从两侧皑皑白雪中间徐徐走来,如玉脸庞冷峻俊朗。宋嘉宁抱着手炉坐在庭芳身边,看着这样的郭骁越走越近,回想昨日与郭骁的对话,便觉得,如果郭骁真的愿意当个好哥哥,她,也会努力试着与他做真正的兄妹。 「大哥,这是我花大价钱买的匕首,削铁如泥,送你了。」郭符自豪地率先送出礼物。 郭骁接过匕首,抽出来一看,刀锋锐利寒光凛冽,果然是把好刀。 郭恕送的是一本据说已经失传的「兵书」,书交到堂兄手里,他故意挡在旁边不让妹妹们看。郭骁狐疑地看看他,随手翻开一页,看到里面抱在一起的一对儿男女,郭骁神色未露任何异样,合上书收起来,拍拍堂弟肩膀道:「明日来我书房。」 郭恕顿时笑不出来了。 轮到四个妹妹了,庭芳送的是亲手绣的荷包,兰芳是一条腰带,云芳送的是一双厚厚的鞋垫。宋嘉宁最后送的,将一卷画轴递给郭骁,浅笑道:「祝大哥功夫越来越好,将来当了官,一路青云直上。」 郭骁瞅瞅她,当众打开画轴,露出一幅梅花图,显然是照着一幅名家梅图临摹的,枝干不像枝干,傲雪的红梅也看不出任何风骨,一朵一朵堆簇在一起,只能看出作画之人的圆润。云芳哈哈大笑,郭恕松了口气:「好了,我的礼物总算不是垫底的了。」 v第08章[03.13] 宋嘉宁被他们笑话惯了,不以为意。 「下次好好练练。」郭骁一边卷起继妹送他的亲笔画,一边威严地道。 宋嘉宁敷衍地嗯了声,既然都是哥哥了,还在意什么美丑? 送完礼物,四个姑娘走出凉亭去赏梅,没赏一会儿,身后忽然传来两道嗖嗖的风声。宋嘉宁反应慢了一步,后脑勺被雪球砸中,碎雪掉到脖颈子里,冰得她直吸气。云芳也被砸了,跳脚过后立即攒雪球反击,宋嘉宁怕冷,攥着庭芳胳膊只四处躲。 双生子挑衅的笑声,小姑娘们清脆的嗔怪,越过墙头,清晰地传到了隔壁寿王府。 同样出来赏雪景的赵恒,慢慢停在路上,侧首聆听。 鞭炮声中, 京城百姓又迎来了一个新年。 卫国公府收到了一摞帖子,但正月郭家却不准备待客了,因为二月初六太夫人过五十五大寿, 届时再邀请亲朋好友前来庆贺。宋嘉宁去年嘴角长泡几乎没怎么串门, 今年身子好好的, 随母亲去赴了几次宴,认识了几个谈得来的伙伴,也遇到了几个瞧不起她的, 有喜有忧,左右都是小姑娘们之间的磕磕绊绊, 高兴最好, 生气也只是一时片刻的气,回家吃点好吃的就给忘了。 辞旧迎新, 宣德帝对朝堂官员做了些微变动,禁军也裁减了一批伤残老兵, 上元节一过, 禁军便开始了新一批禁卫的选拔。十八岁的郭骁成功入选, 成了禁军三大营中马军营中的一个新人禁卫, 三日后便领了一套骑兵轻甲回来。 长孙有出息,太夫人高兴地不得了, 欢喜地叫孙子换上铠甲给她看。郭家三芳、双生子与三房四岁的尚哥儿都在一旁起哄,宋嘉宁安安静静地坐在母亲身旁,脸上挂着应景的笑,心思却早跑到上辈子去了。 她被郭骁从江南带回京城时, 郭骁已经是马军都指挥副使,从三品的武官,一身银甲,英姿勃发。军营在郊外,郭骁常常直接从军营到庄子上找她,大多数时候都会宿在庄子上,偶尔必须回国公府,他进门便将她抱到内室,铠甲都不脱,只将她剥得一丝不挂。 想到那情形,宋嘉宁突然无法再直视对面接受众人贺喜的少年郎了。这辈子郭骁不再质疑她品行,宋嘉宁真的愿意与他当一对儿普通的继兄妹,可每当上辈子的某些回忆浮现脑海,想起两人曾经同床共枕,宋嘉宁就会尴尬片刻,尤其不适应与郭骁靠得太近,尽量避免身体碰触。 就在宋嘉宁走神的时候,郭骁已经去偏室换了轻甲回来,头戴帽盔脚踏马靴,英气逼人。太夫人笑眯眯地赞不绝口,郭骁并不觉得他进禁军有何值得高兴的,现在不过是一个最低阶的禁卫,待他立下战功官职高了,才算真的光宗耀祖。 但看着祖母与妹妹自豪的笑脸,郭骁神色还是比平时柔和了几分,目光无意扫过继母继妹,继母笑容温柔,胖丫头……低着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并没有像其他三个妹妹那样,注意力都在他这个大哥身上。 郭骁抿了抿唇,收回视线对太夫人道:「祖母,我先去更衣。」 太夫人欣慰地点点头。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缓缓拐到了卫国公府、寿王府所在的这条清平巷上。车中,谭舅母嘴角高高翘起,为外甥十八岁便入选京城禁军而骄傲,十五岁的谭香玉则靠近车窗,偷偷掀开一条帘缝往外张望,意外看到卫国公府隔壁的寿王府前,停着一辆马车,看规制,应该是寿王要出行了。 谭香玉一眨不眨地望着王府门口,对寿王充满了好奇,虽然谁都知道寿王在皇子当中最不得宠,但他毕竟是王爷,谭香玉这辈子见过的最大权贵便是姑父卫国公,内心里非常憧憬能瞻仰一番龙子龙孙的风采。 「好了,准备下车了。」马车越来越慢,谭舅母理理衣裙,低声提醒女儿。 谭香玉嗯了声,丫鬟在外面挑开帘子,她先下,再站在车门右侧等着扶母亲,可她的眼睛却期待地望着对面的寿王府。说来也巧,就在谭舅母探头出来的时候,几十步外的王府正门中,不急不缓地走出一道身影。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修长挺拔,穿玉白色暗纹蟒袍,腰系玉带,只看扮相便透露出与生俱来的清贵雍容,谭香玉情不自禁屏住呼吸,视线上移,恰好对方若有所觉侧头看来,露出一张仙人般的俊美脸庞。 谭香玉看直了双眼,表哥郭骁五官出众,但表哥太冷,冷得叫她有心没胆靠近,可对面的寿王爷看起来平和多了,也更清雅俊秀。 谭舅母先看见女儿呆呆傻傻满脸羞红的怪异样子,这才顺着女儿视线往前张望,却只看到一抹玉青色的衣摆,以及刚刚放下的晃动的车帘,等她下了车,寿王府的马车已经徐徐出发了,不知要去何处。 谭舅母望着马车出了会儿神,再看看女儿情窦初开的模样,谭舅母咳了咳,示意女儿先进国公府。林氏等人都在畅心院,丫鬟通传需要功夫,谭舅母坐在窗几明亮的厅堂,看着丫鬟们端茶进来再退到一旁,谭舅母终于有时间琢磨女儿的事了。 其实她一直希望能撮合女儿与世子爷外甥,将来外甥继承了爵位,她的女儿便是新的国公夫人了,如此郭、谭两家的联姻便能一代一代地结下去。但谭舅母心知肚明,太夫人与郭伯言瞧不上谭家,如今又有了林氏这个绊脚石,女儿想嫁外甥,太难。 换成寿王? 寿王说话结巴,不受皇上待见,连个正经王妃都没捞到,可他再怎么说都是王爷,正因他自身条件差,女儿这样的身份才有机会,真成了王妃,纵使寿王没有实权,女儿一世的荣华富贵却到手了,平时见面,连国公夫人都得向王妃行礼。 只是,该如何搭上寿王? 心事重重,郭骁、庭芳兄妹到了,林氏也想过来招待一下的,被郭骁劝住了。到了临云堂,郭骁直接领着舅母表妹去了他的颐和轩。 谭舅母笑盈盈地恭喜外甥:「现在你是有差事的人了,好好干,早点立功爬上去,给国公府争光。」 郭骁颔首:「谨记舅母教诲。」 谭舅母打发女儿与外甥女去院子里走走,表姐妹俩走远了,她看看外面,疑惑地问外甥:「你都十八了,现在也有了功名,怎么,国公爷太夫人还没张罗你的婚事?」在谭舅母看来,外甥的世子之位还不够稳当,早点成家立业生个儿子才算正经。周、辽边疆常起战事,禁军不定何时便会上战场,万一外甥有个好歹,子嗣还能承爵,不然便宜都要被林氏母子占了。 郭骁只当舅母关心他的婚事,道:「父亲提过一次,我暂且没那个心思,过两年再说。」 他想先建功立业,女人都是包袱。 外甥主意大,谭舅母不管了,朝门外扬扬下巴:「庭芳呢?这都十六了……」 v第09章[03.13] 郭骁眉头皱了皱,如实道:「父亲属意政昌兄,祖母也赞同,大寿那日叫他过来相看,如果妹妹不反对,今年便把婚事定下。」 镇北将军韩达的长子已故,次子韩政昌,今年十九,生的一表人才,枪术超绝。郭骁与他幼年相交,后来韩政昌随父镇守边疆,每年只有年底才回来,但两人的交情并未受影响。作为好友,郭骁很欣赏韩政昌,只是,妹妹真嫁过去,恐怕要跟随韩政昌一道去边疆了,兄妹分隔两地,郭骁实在不舍。 谭舅母更不舍,外甥不会亲近人,外甥女十分关心她,有外甥女时常说她的好,外甥才能记住她这个舅母的情,一旦外甥女去了边疆,外甥渐渐疏离她了该怎么办?心中一酸,谭舅母的眼泪就下来了,歪着头哭道:「我可怜的庭芳,亲娘走了,国公爷也不疼她,竟然狠心把她嫁到那种苦寒之地……」 「政昌兄德才兼备,乃父亲千挑万选才定下的良婿,舅母休要胡思乱想。」郭骁只是有点舍不得妹妹,却从未觉得这门婚事有何不妥。放眼京城,年龄适合的,别说父亲,他都没有看得上的,全是一群仰仗老子的酒囊饭袋。 谭舅母苦笑,抹着眼睛道:「他是你父亲,你不喜欢听我说他坏话,可咱们等着瞧,你那个继妹十二了吧?再过两年也要出嫁了,有林氏护着,我不信你父亲会把她嫁到边境之地,只欺负庭芳老实罢了。」 郭骁眼前忽的掠过一张胖嘟嘟的小脸,想象贪吃犯傻的继妹有朝一日会嫁给别的男人,被对方捏脸欺负,欺得她脸红红的杏眼如含春雨,郭骁无意识的攥了攥手。 楚王府。 赵恒下了马车,刚走进门,得到消息的楚王便亲自出来接弟弟了,满面春风,好像有什么喜事似的。三月兄长便要大婚,洞房花烛将近,赵恒并不奇怪,进了厅堂,他探究地看着兄长,等他先开口。 「三弟猜猜,我为何叫你过来?」楚王朗声说,眉宇掩饰不住得意。 赵恒道:「不知。」 楚王看弟弟一眼,用力拍了几巴掌。 赵恒便看向堂屋门口,很快,外面传来三道脚步声,康公公领着两个白裙女子走了进来。康公公避到一侧,白裙二女垂首上前,腰肢纤细如湖边随风摇曳的嫩柳。站定了,二女齐齐福礼,娇声道:「民女拜见大殿下、三殿下。」 那嗓音娇柔,媚惑无比。 赵恒目光转冷,看向兄长。 楚王邀功似的道:「你年纪不小了,哥哥特意叫人给你寻了两个扬州美人,你不是喜欢作画吗?让她们俩给你红袖添香。」三月他大婚,九月二弟大婚,楚王担心弟弟不好受,希望用这两个万里挑一的美人慰藉弟弟。 他是好意,赵恒却不需要,起身就走。 楚王急了,追上去拦弟弟,从堂屋门前一直劝到弟弟上了马车,美人也没能送出手。 太夫人过五十五大寿,子孙们辈儿们个个都要准备寿礼。 太夫人是宋嘉宁两辈子遇到过的最和善的老太太, 对她们娘俩都很慈爱, 在宋嘉宁心里, 太夫人就跟天上的菩萨差不多,所以她早早就开始准备寿礼了。送郭骁的礼怎么敷衍都没关系, 给太夫人绣的仙鹤衔桃帕子,宋嘉宁前后换了三四条,别提多用心了。 初六过寿,宋嘉宁初四绣好了帕子, 兴冲冲地跑去浣月居找母亲。 秋月、采薇在廊檐下站着呢, 看到宋嘉宁, 二女互视一眼,齐声迎道:「四姑娘来啦!」 宋嘉宁一心都在自己的帕子上,没细看她们,笑了笑, 径直往里走。秋月想想国公爷才进去一盏茶的功夫, 里面也没传出什么动静,便没有阻拦, 只自然地解释道:「国公爷今儿个回府早, 正与夫人说话呢。」 宋嘉宁闻言,脚步慢了下来。 东次间的暖榻上, 林氏刚从郭伯言怀里挣脱出来,飞快整理一番衣裳,嗔一眼抱起茂哥儿放在腿上掩饰的男人, 这才扬声唤道:「安安进来吧,刚刚娘还念叨你。」 宋嘉宁松了口气,真怕母亲与继父正在恩爱。 进了屋,看见母亲坐在榻前,继父抱着弟弟坐在里面,年近四旬的男人,穿一身石青色家常袍子,嘴角带笑看她,却依然流露出一种长居高位者的威严,只是他此时抱着一个四个月大的男娃,怎么看都更像一个慈父。 「父亲。」宋嘉宁笑着唤道。 郭伯言点点头,好奇道:「怎么才过来?」这个女儿黏弟弟,以前他每次回来,小丫头几乎都在母亲这边哄弟弟玩。 宋嘉宁就取出她绣了好久的帕子,腼腆道:「刚绣完送祖母的寿礼,想请我娘过过目。」 郭伯言不懂针线,嗯了声,低头哄儿子了。 林氏接过女儿绣的帕子,两面都仔细瞧过了,笑着鼓励道:「安安针线越来越好了,你祖母肯定喜欢,快收起来吧,别弄脏了。」 得到夸赞,宋嘉宁很高兴,听见弟弟咿咿呀呀的声音,已经半天没陪弟弟玩的她,不由盯着弟弟看。郭伯言还没抱够儿子,但看出女儿杏眼中的渴望,他笑笑,示意宋嘉宁到榻上坐着,再把茂哥儿交给女儿。 四个月的茂哥儿,白白胖胖的,大眼睛乌黑灵动,已经能认出身边常见的亲人。看到姐姐,他小嘴儿一咧,露出粉嫩的小牙床,宋嘉宁稀罕地不得了,一手抱着弟弟,一手抬着,用手腕上的玉镯子逗弟弟。 林氏看看这双儿女,想起一件事,对郭伯言道:「今日户部侍郎刘大人的夫人过来探望母亲,拉着庭芳的手夸了半晌,我听她话里,好像有撮合庭芳与他家二公子的意思。」 v第10章[03.13] 关系到姐姐的婚事,宋嘉宁偷偷竖起耳朵。 郭伯言想也不想道:「谁来问都不用放心上,政昌是我亲眼看大的好儿郎,只要初六庭芳相上了,咱们两家便可以正式议亲了。」他与镇北将军韩达是过命的交情,韩家只有韩达一房,女儿嫁过去是唯一的少夫人,没有妯娌烦恼,上面的婆母打小就喜欢她,再合适不过。 林氏自然知道韩家好,轻轻感慨道:「就是太远了,我怕庭芳一个人在那边住着,想家。」 郭伯言没说话,他也舍不得女儿远嫁,但韩家是女儿下半生最好的归宿。 宋嘉宁低着脑袋看弟弟,耳朵却把父母的谈论都听进来了,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儿,有对庭芳姐姐的不舍,有知道韩家是姐姐良配的开心,也有一丝酸酸的苦涩。如果上辈子,父亲母亲都好好的,他们肯定也会这样轻声细语地商量她的婚事吧,为她挑选最好的丈夫,风风光光送她出嫁,有娘家撑腰,她的丈夫也不敢随随便便将她送给旁人…… 沉浸在上辈子的孤苦无依中,手腕突然一重,宋嘉宁回神,就见茂哥儿两只小胖手居然抱住了她不知不觉放低的胳膊,使劲儿往他嘴里送呢。看着弟弟张开的小馋嘴,宋嘉宁突然忘了所有不快,低头跟弟弟贴了贴额头。 上辈子苦就苦吧,这辈子母亲还活着,继父对她也很好,还多了一个亲弟弟,有这么多关心她的娘家人,宋嘉宁相信自己这辈子会像庭芳姐姐一样,嫁个能给她安稳日子的好男人。 到了初六这日,韩夫人母子来畅心院给太夫人拜寿时,宋嘉宁与三芳早就提前躲在侧室了,庭芳羞涩一个人躲远远的,宋嘉宁与兰芳、云芳藏在门帘后,期待地往外看。宋嘉宁一个人占了一边,韩政昌母子是并肩走进来的,幸好韩政昌生的十分高大伟岸,让三姐妹看了个清清楚楚。 男人算不上多俊朗,但绝对是相貌堂堂,宋嘉宁印象最深的是韩政昌挺直的鼻梁,显得特别正派。自己看够了,宋嘉宁跑过去将羞答答的姐姐拉了过来,她掀开一丝门帘给姐姐看。父亲祖母为她挑的男人,庭芳哪能真不好奇呢,半推半就地朝外瞥去,第一眼注意到男人很高,比哥哥还高,第二眼觉得男人偏黑,没有哥哥好看,最后忍着矜持再看一眼,又觉得还可以,长得周正,品行有父亲把关,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看过了,庭芳红着脸走开了,当日寿宴散席,太夫人单独询问最疼爱的大孙女,庭芳羞红脸颊点头,应了。太夫人总算了却一桩心事,又特别不舍,向郭伯言林氏转达完孙女的心意,便把婚事交给林氏安排,她一心一意陪孙女。 镇北将军韩达父子二月底就要返回边疆,恰好下旬有个吉日,两家婚事正式定了下来,约好年底韩家爷俩回京述职时完婚。 大事解决了,韩达父子纵马离京,只留韩夫人坐镇将军府,操持聘礼等事宜。同一日,楚王府派人给卫国公府下了喜帖,邀请郭家众人于三月十八这日,到楚王府喝喜酒。郭伯言行事谨慎,暗中打听,得知楚王广邀群臣乃宣德帝授意,这才放心。 楚王乃宣德帝长子,第一个儿子成亲,宣德帝自然希望办得热热闹闹的,彰显天家威仪。 卫国公府这边,赴宴的男客只有郭伯言父子,女眷由太夫人带着宋嘉宁、云芳这两个小丫头,王府重地,去的人太多,容易惹麻烦。 要去王府吃喜酒,宋嘉宁前一晚早早睡了,翌日早上睡得迷迷糊糊的,隐约听到街上有动静。宋嘉宁睁开眼睛,窗外还黑着,万籁俱寂,有车轮滚动声辘辘远去。宋嘉宁打个哈欠,懂了,应该是隔壁的寿王出发了,早早去亲哥哥那边帮忙。 宋嘉宁很困,继续睡了,等他们一行人抵达楚王府时,楚王府外已经停了长长一队马车。郭伯言、郭骁父子率先下马,太夫人也带着两个孙女下了车,祖孙三代走了一段路。进了王府,女眷直接去了后院。 「那个就是秦王妃。」太夫人面带笑容缓缓往前走,嘴唇翕动,轻声提醒两个孙女。 宋嘉宁已经不是刚进国公府的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江南小户女了,早从旁人口中听过京城的这些皇亲国戚。 宣德帝有两个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兄长便是打下大周江山的开国皇帝高祖,高祖病故,宣德帝登基,封底下小他一轮的三弟为秦王。秦王今年三十四岁,虽然挂着一个听起来很威风的官职,其实是个清闲王爷,平时深居简出,只与楚王叔侄关系非同一般,因为当初高祖皇帝、宣德帝哥俩联手征战四方时,只有年少的秦王留在老家,楚王整天跟在三叔身边,说是情同父子都不为过。 秦王妃与林氏年岁相当,但林氏美艳,秦王妃与其他京城美人相比,就显得有点不起眼了,身上也没有王妃的气派架子,笑着招待各府女眷,瞧着与普通官家夫人无异,看到太夫人,她还往外面迎了几步。 「王妃多礼了。」太夫人受宠若惊道。 秦王妃柔柔道:「您是长辈,应该的。」说完看向宋嘉宁姐妹。 姐妹俩乖巧地行礼,秦王妃挨个夸了一遍。 见礼过后,太夫人去花厅坐了,宋嘉宁老老实实待在祖母身边,听外面传来端慧公主的声音,她抿抿唇。太夫人仿佛知道她想什么似的,轻轻地拍了拍孙女小手。那边端慧公主与秦王妃客套完了,立即过来找亲外祖母,看到宋嘉宁,端慧公主脸色沉了下来,撒着娇要抢了宋嘉宁的位置。 宋嘉宁正要让开,太夫人指着旁边一个主座道:「别抢别抢,给你留着位子呢。」 语气亲昵,眼里暗含警告。 端慧公主不敢在外祖母面前放肆,瞪宋嘉宁一眼,不情不愿地过去了。 宾客们欢声笑语地闲聊,当太夫人品完第三碗茶后,王府前院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云芳、端慧公主几乎同时跳了起来,要去前面看新人进门。太夫人笑,偏头劝小孙女:「安安也去看看吧,明年就是大姑娘了,想看我都不让你去。」 而王爷娶亲,平民百姓一辈子能经历几回? 宋嘉宁本就想看,既然太夫人允许,宋嘉宁便由太夫人的大丫鬟金桂陪着,雀跃地去了。 楚王府正门前,高高挂起的一双大红鞭炮还没放完, 因此新人暂且不能进门。 男客们都堵在那边看热闹, 宋嘉宁几个小姑娘藏在走廊拐角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端慧公主任意妄为惯了,第一个溜了出去, 要到跟前看,有她带头,云芳与其他三个十岁左右的半大姑娘互相瞅瞅,都紧随着跑出去了。 宋嘉宁小手扶着廊柱, 犹豫片刻, 最终还是缩回了脚。 她不敢去, 就在这看吧,能看到多少是多少,门前都是京城有头有脸的大官,万一不小心踩了谁怎么办? v第11章[03.13] 手扶廊柱, 宋嘉宁尽量踮起脚尖儿, 人头攒动,宋嘉宁看到了鹤立鸡群的自家继父, 面带微笑站在左侧官员中。宋嘉宁下意识寻找其他熟人的影子, 忽的认出一张俊美如仙的侧脸,转眼间又被人影挡住了。 宋嘉宁想到了早上听到的马车声, 再看看门口的热闹,宋嘉宁有点好奇寿王此时的心情,除了替楚王高兴, 大概也有几分酸涩吧?亲爹不给他赐婚,只能眼睁睁看着兄长们喜袍加身,洞房花烛。 胡思乱想着,鞭炮终于放完了,一阵起哄声后,门前围堵的众人突然潮水般退到两侧,让出一大片空地。宋嘉宁眼睛一亮,整个身子都贴到廊柱上了,只探出脑袋偷瞄。楚王牵着新娘最先走了进来,楚王本就仪表不俗,今日一身大红喜袍,风流倜傥,眼角眉梢都是笑。新娘子头盖盖头,走得很慢,身段玲珑,摇曳生姿。 宋嘉宁呆呆地望着新娘,自从去年上巳节一别,她已经一年没见过冯筝了,不知冯姐姐还记不记得她。正想着,视野里又出现几道身影,二皇子睿王跟在一个陌生的男人身后走在左侧,右侧是没有王妃的寿王与四皇子。 宋嘉宁的目光,定在了寿王身上,两人虽然隔壁住着,但上次见面还是去年的冬月。眨眼百十日过去了,寿王好像又长高了一截,十七岁的他,脸上的青涩越来越淡,清隽的眉峰渐渐有了一丝凌厉的气韵,更像前世宋嘉宁在宫中见到的高高在上的帝王。 看得入神,对方突然朝她这边望了过来。 宋嘉宁心一紧,立即缩回脑袋,心扑通扑通乱跳,再也不敢看热闹,领着金桂快步回后院去了。楚王、王妃身后,赵恒缓步前行,视线却被斜对面廊檐下的一抹海棠红吸引。胖丫头退的太快,他没看清脸,但赵恒知道,那个飞快逃走的穿海棠红褙子的小姑娘,是她。 娇小的身影消失,赵恒收回视线,看着走在前面的兄长与王妃嫂子,赵恒突然很想知道,胖丫头偷偷摸摸跑过来,是想看王爷迎亲的热闹,还是,想趁机看他一眼? 小小年纪,做出的举动却总能勾人兴趣。 拜完天地,一对儿新人要入洞房了,男客们止步,楚王携着新娘子朝后院新房走去。 女眷们早在院中等候,齐齐行礼,楚王朗声笑:「免礼。」 气氛再次轻松起来,王爷王妃进去后,宋嘉宁扶着太夫人不紧不慢地往里走,站定了,宋嘉宁期待地盯着新娘子。 盖头底下,冯筝紧张地手心冒汗,看着近在眼前的男人衣摆,冯筝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感受。去年上巳节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一位王爷看上,宫里选秀,待字闺中的她躲不过,但冯筝并不觉得她能当上王妃,直到圣旨传来,宣德帝将她赐婚于楚王。 冯筝这才知道,楚王是真的看上她了,喜欢到要娶为王妃,只是,两人只共处过短短一个多时辰,说的话屈指可数,楚王根本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姑娘,思来想去,楚王真正喜欢的,唯有她这张脸。 冯筝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今日楚王能喜欢她的脸,明日遇到更美的,肯定也会轻易动心。冯筝想嫁给一个对她一心一意的男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一生安稳白头到老。如今嫁给楚王当王妃,等待她的,注定会是一院子莺莺燕燕,勾心斗角争宠。 盖头掀开的那一刻,冯筝心如死水,得亏脸上涂了一层胭脂,不然光是一张苍白的脸蛋,就要吓坏新郎。但期待这日期待了一年多的楚王,惊艳过后,因为离得太近,他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新娘子眼中的苦涩。 这一年,楚王魂牵梦萦的,是冯筝在马车中瞪他的那一眼。他喜欢冯筝的大胆与小泼辣,他以为冯筝会高高兴兴地当他的王妃,眼下他欢欢喜喜娶进来的新娘子竟然是一张苦脸,楚王脸色登时一冷,非常难看。 主持楚王婚事的女官见了,心里咯噔一下,急中生智打趣道:「王妃貌比天仙,殿下看愣了是不是?瞧王妃都被您看得不好意思抬头了。」 有她打岔,楚王总算记起现在不是质问的时候了,趁彻底揭开盖头的那一瞬,用只有新娘子能听见的声音道:「不高兴当王妃?」 冯筝身体一僵,意识到这是什么地方,她及时清醒过来,努力装出害羞的样子。 楚王这才侧身,让一屋子女眷瞧瞧他的王妃是何等姿色。 众人当然好好夸了一番。 宋嘉宁两辈子第一次看到新娘子,母亲改嫁那日她都没能在场,此时此刻,看着冯筝头上珠光宝气的凤冠,看着冯筝脸上精致的妆容,宋嘉宁惊艳过后,心里十分羡慕,她上辈子最渴望的,便是能穿上嫁衣真真正正嫁一回。 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在宋嘉宁看来,能风风光光出嫁,便是一个女子最大的福气。所以,当冯筝局促的目光移到她这边时,宋嘉宁由衷地笑了,水亮的杏眼中装着发自肺腑的羡慕与祝福。 冯筝苦涩的心莫名暖了一点,至少,这屋里有个真正关心她的人,以后或许可以走动。 夜幕降临,宾客们散去,楚王喝得一身酒气,摇摇晃晃来了新房。 冯筝低头坐在床上,小手紧紧地攥着,打定主意楚王做什么她都不反抗。 楚王喜欢看她瞪眼睛,不喜欢她现在死气沉沉的样子,拉着一把椅子放到冯筝对面,他一屁股坐了下去,低头,盯着冯筝道:「嫁给本王,委屈你了?摆这种脸色给本王看。」 他呼吸里全是酒气,熏得冯筝红了脸。记起出嫁前母亲殷切的叮咛,冯筝摇摇头,看他一眼,垂眸道:「能嫁给王爷,是民女三生修来的福分……」 话没说完,楚王突然一声冷哼,靠回椅背,愤愤然道:「我这人不喜强人所难,你若真不喜欢我,我这就叫人送你回家,婚事作罢。」 冯筝如坠冰窟,难以置信地抬起头。 楚王当她高兴成这样,重重喷出一道酒气,绷着脸起身,大步往外走。可就在他即将跨出内室门口之际,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压抑不住的哭声,先是低低的,跟着便遏制不住似的,连续不停地抽噎起来。 楚王皱眉,回头,看到她伏在床上,哭得瘦削的肩膀颤啊颤的,瘦瘦小小的一个姑娘,莫名叫人怜惜。 楚王情不自禁往回走了几步,刚要哄两句,记起是冯筝先气的他,楚王再次顿住,没好气道:「是你不想嫁我,现在我放你回去,你不高高兴兴地走,赖在我这儿哭什么?」哭得那么可怜,好像他欺负了她,倒打一耙。 v第12章[03.13] 冯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听男人竟然说出「她高高兴兴离开」这种无赖的话,冯筝的凄苦顿时转为怒火,猛地抬起头,披头散发瞪着眼睛质问道:「王爷不喜强人所难,去年选秀为何要我做你的王妃?如今我都进门了,王爷竟然要我走,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哪里不好被您赶出去了,您是存心要逼死我吗!」 她一句比一句声音高,发髻散乱,眼睛亮的吓人。 楚王喜欢的就是她这股子辣劲儿,冯筝朝他发火,他却一下子不生气了,三两步凑到冯筝面前,伸手就把寻死觅活的新娘子搂到怀里,语无伦次地哄道:「我疼你还来不及,哪里舍得你死?好好好,你哪儿都别去了,就在这住下,给我当一辈子王妃!」 「我不稀罕!」冯筝使劲儿挣扎,一边挣一边哭:「谁稀罕给你当王妃?我只想嫁个一心待我的人,是你非要选我进来,让我困在王府哪都去不了,见天看你宠你那堆小妾!」 「我何时有小妾了?」楚王冤枉,紧紧抱着想跑的人道。 冯筝嗤了一声,泪眼瞪着他道:「现在没有以后也会有,你这么好色,谁知道以后会不会抢别的美人进来?」 楚王冤枉地都快说不出话来了,半晌才道:「我怎么好色了?前阵子我心疼三弟身边没人,特意给他买了两个扬州瘦……女子,三弟不要,我就打发了那二女,我要是好色的,还不收了自己用?」 冯筝不信,继续挣扎。 她被他搂着,扭来扭去把楚王的火擦出来了,太喜欢冯筝这耍气样,楚王直接给人摁床里面去了,一边扯新娘子衣裳一边喘着粗气道:「我是好色,我就好你的色!让你走你不走,现在想走也没门!」 说着一头扑下去,堵住冯筝还欲叫骂的嘴,一阵猛亲。 一时间,挣斗声,叫骂声,床帐摇动声,同时响起,飘出窗外,逗笑了院中伺候的丫鬟。 看了一次楚王迎亲,宋嘉宁心中感慨万千, 羡慕别的新娘子, 可怜自己的前世, 然后当晚便做了一个好梦。宋嘉宁梦见她长大了,母亲与继父给她挑了一个好男人, 绣娘们围着她为她缝制嫁衣,大红色的嫁衣转眼便能穿了,喜婆将她打扮得漂漂亮亮,为她盖上红盖头。鞭炮声响, 继父一直将她背到花轿上。 梦里的宋嘉宁美极了, 花轿一颠一颠的, 颠得她心里的蜜翻着滚儿晃悠。正美着,花轿突然被人拦住,她困惑地掀开盖头,就看到郭骁铁青的脸, 他一身银甲站在花轿前, 大手一探就把她扯了出去,狠狠掐着她脖子, 目眦欲裂:「贱妾欲嫁何人!」 宋嘉宁脖子好疼啊, 她绝望地去拽他手,却摸到自己的脖子, 眼睛一睁,醒了。 帐子里一片幽暗,宋嘉宁浑身是汗, 歪头瞅瞅,窗外才蒙蒙亮,鸟雀都还没飞过来叽叽喳喳。宋嘉宁呆呆地躺了一会儿,摸摸汗哒哒的脖子,想到梦里情形,宋嘉宁无奈地笑了。虽然这场梦后面挺吓人的,但前面真的很美啊,唯一的遗憾,是她从始至终都没听任何人提及她梦中新郎的名字,脸也没看到。 宋嘉宁眨眨眼睛,突然特别好奇,她这辈子到底会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 天亮了,宋嘉宁去前院找母亲,郭伯言早就上朝去了,母女俩带着茂哥儿一块儿吃的早饭。楚王成亲家中喜气盈门,宋嘉宁只是个看客,看完继续过自己平淡温馨的小日子,先去读书练箫,课间听云芳向二姐姐兰芳讲昨日的情形,下了课陪太夫人、庭芳姐姐坐会儿,宋嘉宁便迫不及待赶回临云堂,哄弟弟。 傍晚郭伯言回来了,在前院换过衣裳,来了浣月居,进门就对林氏道:「叫厨房多准备几道菜,今晚平章、庭芳在这边用。」 林氏一听,笑着吩咐秋月,点了几道郭骁、庭芳爱吃的菜。 郭伯言听在耳中,心就跟泡在汤泉池子中似的,十分熨帖。 「父亲,弟弟找你呢。」宋嘉宁抱着茂哥儿挪到榻前,怀里茂哥儿果然正在朝亲爹使劲儿,黑溜溜的大眼睛巴巴地望着头顶高大的男人。又长了一个月,茂哥儿比二月里胖了一圈,宋嘉宁都快抱不动了。 生怕女儿摔了弟弟,郭伯言赶紧接过儿子,高高举起亲了一口。 茂哥儿咧着小嘴笑,伸着小胖手去抓爹爹。 郭伯言低着脑袋给儿子摸,看着儿子单纯的笑脸,郭伯言不由感慨道:「是像平章,跟平章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是无心之语,都是亲儿子,长得确实像,说两句很自然,林氏听了,笑容却淡了一下,脑海里鬼使神差地浮现出当年郭伯言抱着几个月大的世子稀罕,已故的谭氏就像她现在这样,站在一旁笑着看。 微微的酸意,转瞬即逝,寡妇嫁鳏夫,真要计较那些,日子没法过了。 既然郭骁兄妹要来,一家三口便先去前院厅堂等了,庭芳先到,郭骁天快黑才从马军营归来。得知父亲叫他去临云堂用饭,郭骁疾步回了颐和轩,没时间沐浴,简单擦擦脸换身家常袍子,再匆匆赶到临云堂,进屋就弯腰朝主位上的二人赔罪:「营中有事耽搁,劳父亲母亲久等了。」 郭伯言的确等了很久,他一人等没关系,妻子女儿也都跟着等,他脸色便不太好看。 林氏柔声道:「正事要紧,世子无需愧疚,看你热的,快坐下来喝口茶吧。」 「谢母亲关怀。」郭骁平静道,抬头看眼父亲,然后走到郭伯言左下首落座,庭芳刚刚为哥哥倒了茶,郭骁再朝妹妹点点头,一口气喝了半碗。放下茶碗,视线无意扫过父亲那边,就见茂哥儿歪着小脑袋在看他,微微张着小嘴儿,有点傻,目光相对,小家伙突然咧嘴笑了,扭头钻到父亲怀里,好像谁在逗他一样。 郭骁正要移开视线,男娃又歪脑袋瞅他,眼神一对,小家伙再次扭头笑。 郭骁便有点无措,不看弟弟,男娃没得玩了多半会失望,看吧,太傻。 「弟弟跟哥哥对眼玩呢。」庭芳好笑地说。 郭骁看妹妹一眼,顺势移开了视线,郭伯言瞅瞅长子,道:「茂哥儿喜欢你,你抱会儿。」 v第13章[03.13] 有意要让两个儿子亲近。 父亲发话,郭骁立即起身,走过去接茂哥儿。茂哥儿如今是国公府孙辈中最受宠的,长辈们喜欢他,哥哥姐姐们也稀罕逗他,只有郭骁抱他的次数最少,屈指可数的几次还都是太夫人、庭芳硬塞过去的。但茂哥儿并不认生,哥哥离他还有几步远呢,他小胳膊就抬起来了,等着哥哥抱,水汪汪的眼睛盛满了喜欢。 与弟弟丰富充沛的感情比,郭骁神色如常,只在抱弟弟起来时,一手及时托住了男娃后背。 抱的少,不代表不会。 然后这一抱就惹上了麻烦,茂哥儿太喜欢哥哥,吃饭的时候也不肯叫乳母抱走,林氏亲自接都不管用,就要哥哥抱着。郭伯言笑道:「让平章抱着吃吧,茂哥儿轻,耽误不了事。」 林氏不太放心地落了座。 宋嘉宁与庭芳坐郭骁对面,吃饭的时候,她忍不住留意对面的一大一小。郭骁一手抱着茂哥儿一手拿筷子,茂哥儿刚开始挺老实,没过多久就调皮了,挺着身子往前扑,要抢哥哥的筷子跟碗。郭骁一手捂着茂哥儿胸口避免撞到,一手往前挪碗,茂哥儿仰头,朝哥哥「啊」了一声,嘴角流下一道非常丰沛的口水。 乳母就在旁边瞅着,连忙用帕子帮茂哥儿抹了,抹完试着接,茂哥儿立即往哥哥怀里缩。 谁都没办法。 郭骁扫眼桌子,给茂哥儿舀了一点专门为他准备的米糊,茂哥儿早早张嘴等着,这就让哥哥伺候上了。郭骁自己吃一口,喂弟弟两口,郭伯言等人都盯着他们看,郭骁却只看弟弟,没看家人们是何表情。 郭伯言是欣慰,林氏很受触动,第一次觉得,继子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 宋嘉宁看了几眼便低下头了,因为她想起,前世郭骁也曾这样喂过她。有次她生病,病恹恹的浑身无力,郭骁亲手喂了她几次,喂的时候跟现在一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无声的温柔,其实宋嘉宁动过心,动的不深时,一次喂鱼玩,看着水缸中那条孤零零的小红鲤,吃的再欢却无论如何也游不出牢笼似的水缸,宋嘉宁突然就醒悟了。 郭骁是在把她当红鲤养啊,她是他的玩物,他很喜欢的一条红鲤,她好好的,他只管逗弄享受,她病了没力气伺候他了,他当然要精心照顾一番,养好她,他才能继续享受。所有的好,终究还是为了他自己开心。 自那之后,宋嘉宁便再也不会做梦了,做梦郭骁可能真的喜欢自己,因此后来郭骁说他要迎娶端慧公主,早已看透的她,才没有一点点伤心,只盼着郭骁多疼疼端慧公主,免得端慧公主找她麻烦。 「安安?」 有人唤她,宋嘉宁陡然回神,林氏好笑,重复郭伯言的话道:「明日休沐,你们父亲要带咱们去庄子上踏青。」 宋嘉宁大喜。今年庭芳姐姐定了亲,三月初云芳撺掇大家出去玩,宋嘉宁颇为意动,奈何郭符郭恕两个堂哥不知为何不肯去。没有兄长陪伴,她们几个姑娘就不好出行,所以春光烂漫,宋嘉宁只能在国公府后花园随便走走,再美的园子,天天逛也要腻了。 「父亲真好。」宋嘉宁甜甜地道。 郭伯言笑,目光落到了长女脸上,长女年底就要出嫁,他这次主要是想陪长女同游,前面十几年他忙于为皇上效命,都没机会好好陪孩子。庭芳明白父亲的心意,心里又暖又酸,父亲终于有闲暇了,她却已经长大,没多少机会再在父亲身边尽孝。 翌日一早,林氏抱着茂哥儿上了一辆马车,宋嘉宁与庭芳坐后面那辆,郭伯言、郭骁父子骑马,一家六口第一次出游,出城路上,吸引了无数百姓视线。有记得国公夫人身份的,连道林氏命好,有男人宠爱,还有儿子傍身,从宋家带进府的女儿也一步登天,成了名门闺秀。 林氏忙着照顾淘气的儿子,宋嘉宁开心地陪姐姐说话,谁都没听到车外的闲言碎语。 一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一座依山傍水的庄子前。 郊外视野广阔,青山绿水处处生机勃勃,宋嘉宁拽着庭芳去放风筝,郭骁轮流帮妹妹们举高高。风筝飞起来了,姐妹俩并肩往远处走,郭骁扫眼席地而坐的伟岸父亲与貌美继母,一人负手站在溪流边,凝目看天上的风筝,视线偶尔掠过牵风筝的两个姑娘。 春光明媚,一家六口各得其乐,远处却突有一道急促马蹄声迅速逼近。 郭骁循声侧首,躺在草地上举着小儿子给踩胸口的郭伯言神色微变,缓缓坐了起来。 报信的禁卫已到近前,马未停稳人便跳了下来,踉跄几步终于来到郭伯言面前,低头禀报道:「国公爷,西北送来八百里加急,辽兵昨日偷袭灵州,灵州失守,皇上宣您即刻进宫!」 郭伯言登时将幼子塞给妻子,翻身而起,抢了报信禁卫的马,绝尘而去。 大周与辽国的边疆横贯东西,绵延数千里, 东北诸州地势平坦, 交战有利于辽军铁骑, 故以往辽军多次南下,都是从东北一带突袭, 宣德帝也在那边安排了重兵把守,交给威名远扬的镇北将军韩达坐镇。西北一带多山川,易守难攻,因此朝廷只安排了八万兵马。 谁都没想到, 这次辽军竟然连夜从西北偷袭, 攻了大周将士一个出其不备, 势如破竹地拿下了西北第一要塞灵州。战报传进京,宣德帝大怒,下令斩首弃城而逃的灵州守将,提拔原来的副将为主将, 并命卫国公郭伯言亲率十万禁军赶去支援。 郭骁也在调遣的禁军之中。 一个国公爷, 一个是世子,父子俩都要去战场, 太夫人忧心忡忡, 早早带着庭芳来临云堂等着,如此儿孙一回府, 她便立即能看到了。林氏、宋嘉宁自然要陪着,二房、三房的几口子也都来了。 一更时分,郭骁先归, 身穿铠甲。进来环视一圈众人,郭骁肃容对太夫人道:「祖母,明早寅时大军就要出发,父亲今晚宿在军营,派我回来知会您一声,叫您与母亲、叔父婶母都早点歇息,不必为我们忧心。」 「不回来了?」太夫人怔怔地道,有点无法接受,她还有好多话要嘱咐儿子。 「军情紧急,父亲脱不开身。」郭骁简单道,然后看向林氏:「母亲,还请您为父亲收拾几套衣裳。」 v第14章[03.13] 林氏心慌意乱,闻言匆匆就往后院安排去了。 知道太夫人有话要对郭骁讲,二房、三房众人分别叮嘱郭骁一番,先散了。对他们来说,郭伯言隔两年就要带次兵,每次都战无不胜,大家并不怎么担心。 他们一走,临云堂顿时显得冷清起来,太夫人不是很担心长子,却怕长孙年少轻率,在战场上受伤,遂拉着郭骁的手叮嘱了很多。郭骁认真地听,时不时点点头,余光几次瞥向一侧的两个妹妹。 庭芳紧张极了,俏脸泛白,细细的眉深深蹙起,眼里全是兄长。 宋嘉宁微微低着头,看不清到底是什么神色,但胖丫头脸蛋白里透红,郭骁本能地猜测,继妹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他。 宋嘉宁确实不担心,倒不是她一点都不在意郭骁的生死,而是她知道,郭骁此去定会平安无事。上辈子刚被郭骁带进京城时,郭骁不强迫她给他,但安排伺候她的丫鬟不知是得了他的授意,还是主动想帮郭骁,在她耳边说了郭骁很多好话,也讲了郭骁的各种英雄事迹,其中就提到了郭骁十八岁随父出征,郭伯言统兵正面抗击,郭骁率领两千人马绕到辽军后方,烧了对方的粮草,立了大功。 不过宋嘉宁还没傻到真的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她很努力地在装担心了,也不知道是她骗人的天分太差,还是郭骁眼睛太毒,没能蒙混过关。 太夫人说了好多好多,事无巨细都嘱咐过了,这才让孙女们与兄长惜别。 庭芳都快哭了,抬头望着亲哥哥,满肚子话不知该从何处说起,眼中泪光浮动。妹妹怕成这样,郭骁却难得笑了笑,摸摸妹妹脑袋道:「庭芳安心待嫁,回来哥哥背你上花轿。」 庭芳心里一酸,豆大的泪珠滚了下来,扑过去抱住兄长,脑袋抵着郭骁胸口哽咽道:「哥哥你保重,有空记得给我写信,还有父亲,你跟父亲说,说我想他,叫他早点凯旋,祖母、母亲,我跟妹妹都等着呢。」 郭骁拍拍妹妹肩膀,目光多了几分温柔:「好。」 庭芳哭了会儿,红着眼圈站直了,扭头看宋嘉宁。 宋嘉宁一抬头,便落入了郭骁那双幽深的黑眸,犀利如鹰,仿佛能看穿她心。宋嘉宁本来准备了几句惜别之词,被郭骁这么盯着,宋嘉宁顿时都忘了,漂亮的话临时编不出来,便想到什么说什么:「大哥,你,你到了战场要小心,听说辽人特别凶狠,你打得过就打,万一打不过……」 说到这里,宋嘉宁突然说不下去了,怎么听着有点丧气呢? 「没有你大哥打不过的辽兵。」看出她卡住了,郭骁淡淡地道。 有了梯子,宋嘉宁立即露出个奉承的笑:「嗯,大哥最厉害了。」惜别她没经历过,夸人简单多了。因为知道郭骁确实很厉害,宋嘉宁这个马屁拍的很诚心,杏眼倒映着灯光,明亮水润。郭骁深深地看了一眼,胸口终于舒服了。 原来继妹并非不关心他,而是太信任他。 亲妹妹摸头了,郭骁顺手也摸了摸宋嘉宁脑顶,以兄长的口吻叮嘱道:「我与父亲不在,你要好好听祖母母亲的话,有空多陪陪祖母,暂且别惦记去外面逛,等我回来,大哥带你们出门。」 宋嘉宁很不习惯他的碰触,一边点头一边挪到庭芳身边。 两刻钟后,郭伯言、郭骁的行囊都收拾好了,庭芳扶着太夫人,林氏牵着宋嘉宁,四人一块儿将郭骁送出府。郭骁翻身上马,最后看眼家中女眷,目光一沉,头也不回地出发了。太夫人心提了起来,林氏望着继子远去的背影,心中却在惦记另一个人。 夜色弥漫,林氏先送太夫人回畅心院,再看着女儿、儿子入睡,这才回了自己房间。 屋里留了一盏灯,林氏躺在床上,久久难眠。 她很担心。 刀枪无眼,虽然郭伯言是大周的常胜将军,但谁能保证他次次都能打胜仗?万一这次……林氏脸白了,不敢再想下去。她已经没了一个丈夫,与郭伯言的缘分先是苦的,生完茂哥儿林氏才看出来,郭伯言对她动了几分真情,一个给了她们娘俩安稳、一个娶了她后便只守着她的男人,日复一日,林氏不知不觉动了心。 可她刚尝到甜,郭伯言就要去战场了。 林氏翻个身,眼泪落了下来。前夫年纪轻轻的,在进京春闱之前突染恶疾而亡,有人说是她克夫,林氏不知道自己到底克不克,但现在,林氏很怕,会不会她真的是个克夫的女人,谁娶了她都不得好? 林氏不怕再当一次寡妇,她只怕郭伯言再也回不来了,怕她的茂哥儿还没学会喊爹爹就…… 哭着哭着,林氏睡了过去,睡了不知多久,突然听到一点动静,林氏惊醒,就听有急促的脚步声朝她而来。林氏猛地扭头,隔着薄薄的纱帐,借着睡前留着的那盏灯,她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影,那人挑起帐子,露出一张她早已熟悉的冷峻脸庞。 还没说话,林氏眼泪先下来了。 郭伯言怔住,看着那泪疙瘩沿着她白皙的脸庞倏地滚落,他先是震惊,随即狂喜。 「担心我?」郭伯言坐下去,伸手将人搂到怀里。 林氏紧紧抱住男人宽阔的脊背,什么都没说。 郭伯言蹭蹭她脑顶,目光变了几变。他半夜溜回来,主要是想出发前见她一面,告诉她别担心,此时此刻,看到她为他落泪,郭伯言突然想要一个答案。大手无意识地穿过她浓密的乌发,郭伯言低声问道:「怕我出事,你们娘俩在国公府不好过了,还是怕,将来没人这样抱你?」 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为了女儿才答应改嫁的。 v第15章[03.13] 林氏不语。 郭伯言抬起她下巴,非要她说。 目光纠缠,林氏潋滟的泪眼已经泄露答案,但她还是抹抹眼睛,故作平静地道:「等国公爷回来,我再告诉您。」 郭伯言笑了,压着她倒了下去,一阵疾风骤雨。 翌日天未亮,大军出发。 国有战事,无论朝廷还是百姓都被西北战事牵挂,尤其是天子脚下,不管是真的忧心大局还是假意敷衍,官员百姓都得做出样子来,吃喝宴请这等热闹事明显少了,便是有也不敢大张旗鼓的操办,婚事喜宴都静悄悄的。 卫国公府两代顶梁柱都在前线抗击辽军,早在大军出发次日,太夫人便交代下来了,在爷俩平安归来之前,国公府闭门谢客,在朝为官的二爷、三爷继续当差,内宅女眷除非必要,不得出门走动。 庭芳兰芳都乖乖的,云芳困在府中,跑去太夫人面前撒娇了几次。至于宋嘉宁,恐怕她才是国公府最沉得住气的人,毕竟前世在庄子上困了七年,宋嘉宁早就习惯闭门不出的过法了,心静如水地陪在母亲身边,帮忙照顾弟弟。 三月战事起,期间两军各有胜败,直到九月,郭伯言以少胜多斩杀五万辽军,旗鼓相当的战场形势才彻底扭转。大周乘胜追击,辽军连连败退,终于三个月后,收兵而逃。捷报传到京城,宣德帝龙颜大悦,皇上高兴了,京城上方笼罩将近一年的愁云才一朝消散,百姓们都欢欢喜喜地过起了年。 辽军虽退,边疆军防仍旧需要整顿,上元佳节,郭伯言的家书到了,称他们父子大概四月回京。 太夫人捧着家书,得了归期,高兴地不得了,既然爷俩都没事,还立了功,太夫人终于开口,解了国公府上下的禁令。镇北将军府的韩夫人闻讯登门,重新与郭家商议两个孩子的婚期,太夫人早就翻过黄历,将大喜的日子定在了五月。 谭舅母收到信儿,以探望外甥女为由,领着精心打扮的女儿谭香玉过府做客。 谭舅母娘俩来的很巧,国公府中, 二夫人母亲过寿, 昨日便领着双生子、兰芳回娘家探亲了, 要住两晚才回来。三夫人陪太夫人去安国寺听高僧讲经,只有林氏一个夫人在家。庭芳眼看就要出嫁, 不适合出门,三姑娘云芳嫌听经枯闷,没随母亲去,也牵着五岁的尚哥儿来临云堂找弟弟妹妹玩。 三月初的时节, 阳光暖融融的, 丫鬟们将茶几、藤椅摆到院中的桂花树下, 林氏带着三个姑娘围坐一圈品茶闲聊,尚哥儿兴致勃勃地陪茂哥儿玩。茂哥儿虚三岁了,其实才一年零五个月大,不过男娃长得壮实, 去年过周岁时便能一个人稳稳当当地走了, 现在已能走得飞快,眼看着就要学会跑。 双生子寻了一匹三尺来高的小木马送给堂弟玩, 木马四只蹄子下装着轮子, 拽着脖子上的缰绳就能拉着走。茂哥儿喜欢极了,白天去哪儿都要拉着木马, 晚上就把木马放在床边,睡觉前必须能看见,有一次乳母忘了摆进来, 茂哥儿先咕嘟咕嘟吃了一顿,然后指着门口喊「豆豆」。 豆豆是茂哥儿给他的小木马起的名字,为何叫豆豆,他讲不清楚,别人问了男娃只咧嘴笑,好像谁在夸他一样。 这会儿茂哥儿正跨着小腿坐在木马上,尚哥儿给他牵着,结实的婆子弯腰扶着,兄弟俩围着桂花树一圈一圈地走。林氏坐在藤椅上,见尚哥儿小脸红红的,额头都冒汗了,笑着道:「尚哥儿过来歇会儿吧,让弟弟自己玩。」 茂哥儿歪着脑袋,大眼睛困惑地望着母亲,知道母亲在跟他们说话。 尚哥儿瞅瞅还在蹬腿「催马」的弟弟,摇摇头,高兴道:「我不累!」 一本正经的,林氏好笑。 云芳偷偷瞪了弟弟一眼,那么高兴给人牵马,这个弟弟是不是傻?虽然她也挺喜欢茂哥儿的,但云芳真的担心亲弟弟长成一个小傻瓜,一点都不知道为自己着想。回头让母亲知道弟弟这傻样,又要不高兴了。 尚哥儿没当够好哥哥,茂哥儿突然不想玩了,当豆豆「跑」到姐姐身边时,男娃抬起手朝亲姐姐撒娇:「抱!」 宋嘉宁笑着去抱弟弟,茂哥儿最喜欢姐姐了,抱着姐姐脖子,吧唧亲了姐姐脸蛋一口,留下一点口水。就在这时,丫鬟们过来通传,说谭舅母、表姑娘来了。庭芳脸色微变,下意识看向母亲,心知舅母对母亲不够敬重,母亲肯定也很清楚。 林氏笑着叫丫鬟请谭舅母娘俩到这边来,再吩咐丫鬟加两把藤椅。 庭芳心底一片暖融,暗暗庆幸自己的运气,并没有遇到一个刻薄的继母。 当谭舅母、谭香玉的身影出现在走廊时,庭芳最先离席,宋嘉宁将弟弟交给母亲,她也守礼地站起来了,只有云芳多赖了一会儿,然后才给了长姐面子,起身相迎。林氏同样抱着儿子离座,微笑着招呼道:「许久不见,夫人近来可好?」 谭舅母一点都不好,外甥上了战场,一去数月,在正月里得到辽军退兵的喜讯之前,谭舅母每天每晚都在担心外甥,食难下咽夜不能寐,生怕外甥出事,自家少了一门权贵姻亲。大半年折腾下来,谭舅母瘦了两圈,脸色暗淡无光,眼角细纹横生,仿佛老了十岁。 郭家刚恢复走动不久,这是时隔一年后,谭舅母第一次登门,跟着丫鬟走过来,谭舅母一眼就看到了树下的林氏。三十岁的女人,穿着一条白底绣青莲的褙子,因为抱着孩子双手高抬,衣裳一紧,登时将少妇玲珑的身段显现出来,那纤细的腰,别说男人看了馋,便是她,都不自觉想到了林氏在帐中会是何种风情。至于林氏那张倾国倾城的脸,谭舅母根本不想看了,看一次就要白白怄一次,恨老天爷偏心。 强颜欢笑朝林氏点点头,谭舅母的目光,逐个扫过林氏身边的三个姑娘。外甥女庭芳十七了,模样像谭家人,鹅蛋脸柳叶眉,肤白唇红,美丽中透着大家闺秀的端庄温婉。三姑娘云芳一眨眼也变成十四岁的大姑娘了,个子随三夫人,身量高挑,与外甥女差不多了,只是眉眼倨傲,叫人看了不喜。 谭舅母漫不经心的视线,终于落在了穿玉白长裙的宋嘉宁身上,只一眼,谭舅母便震惊地忘了前行,愣愣地定在了那里,而她身后,十六岁的谭香玉,同样僵在原地。 母女记忆中的宋嘉宁,是一个虽然漂亮但长得胖嘟嘟的小丫头,个子矮小,要身段没身段,要气度没气度,唯一拿得出手的脸还给吃胖了,便是招人疼爱,也只是把她当孩童,捏捏脸就算了。可是现在,那个站在庭芳右手边的宋嘉宁,短短一年,个头窜了一大截,犹如柳条抽芽,身段一下子就出来了! 可是,寻常十三岁的姑娘,顶多腰细点,胸还没真正长起来呢,宋嘉宁倒好,上面穿件莲红色绣花的小衫,胸口鼓囊囊的,撑得衫子下摆都微微翘了起来,旁边庭芳、兰芳都没她……不,连生过孩子的林氏都只比女儿强那么一点点! 谭舅母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盯着宋嘉宁衣襟瞧了半晌,视线才艰难地往上移,这一看,又愣住了。个子长了,宋嘉宁的眉眼也长开了,像亭亭荷叶终于探出了一个粉色花苞,添了一抹娇媚。她脸颊还是肉嘟嘟的,白里透红,只是瞧着比去年稍微瘦了一点,白净净的瓜子脸,衬得那双丰盈的唇儿艳如樱桃,眼睛…… 谭舅母还想再看,宋嘉宁却被走廊中的娘俩看得浑身不自在,转身从母亲怀里接过弟弟,用弟弟挡住自己上边,一颗心复杂极了。别说谭舅母吃惊,她都没料到自己会长得这么快,上辈子她十一岁没了娘,母亲的嫁妆被叔婶骗走,饭菜上没有过于苛待她,但肯定比不上国公府的,宋嘉宁十四岁来了癸水后,上面才明显有了变化。 v第16章[03.17] 如今换了地方生活,每天与母亲弟弟吃饭,吃更好的米更精致的菜肴,补汤更是从未断过,竟让她的癸水提前了一年,胸口也早早鼓了起来。大姐姐端庄,偷看几次什么都没说,云芳姐姐不正经,笑了她好几回。宋嘉宁很尴尬,拿自己吃得多当借口,其实她觉得事实也如此,母亲与三个姐姐都是瘦美人,每顿就吃那么点,腰细了,胸当然鼓不起来啊,却衬得唯一能吃的她成了异类,处处扎眼。 前世宋嘉宁遇到的人少,这种尴尬的感觉并不强烈,但这辈子,光光国公府,从太夫人到两位婶母到各院的丫鬟,都用惊讶的眼神看过她。宋嘉宁表面上努力装大方,私底下嘟嘴跟母亲抱怨,母亲只想到一个办法,劝她少吃点。 宋嘉宁做不到,郁闷两日,继续该怎么吃就怎么吃。 「舅母快坐。」谭舅母娘俩终于走到近前,庭芳柔声道。 谭舅母点点头,拉着外甥女小手打量半晌,好好一顿夸,夸完外甥女再夸云芳,轮到宋嘉宁,谭舅母笑容变大,别有深意地看了林氏一眼,道:「嘉宁长得可真快,把你大姐姐都比下去了,怪不得你娘不拘着你吃食,胖点就是好看。」 她这话中的深意,未出嫁的姑娘还不能体会,林氏目光冷了冷,顾忌即将出嫁的庭芳才忍了下来。宋嘉宁尝过房中事,见谭舅母盯着她胸口夸她好看,宋嘉宁气坏了,敢情谭舅母是觉得,母亲是存心把她往「妖娆」了养的? 母亲不是,她只是舍不得女儿饿肚子,宋嘉宁也没有那个心,她就是想吃。林家表姐也胖乎乎的,但都胖在胳膊腿上了,她吃的饭偏偏长在胸口,她又控制不了,凭什么谭舅母这么说她?胸大就胸大,长在她身上,没招谁没惹谁,难道因为长的大,就成了一种错? 憋了一肚子火,却不能发作出来,宋嘉宁捏捏弟弟的小胖手,对母亲道:「娘,茂哥儿刚骑完马,我带他去屋里洗手。」 林氏嗯了声,摸摸侄子尚哥儿的脑袋:「尚哥儿也去洗洗,洗完再吃糕。」 宋嘉宁、云芳便分别带着弟弟去屋里了。 庭芳想着如何开口请舅母去她那边坐,谭舅母与她聊了几句,却笑着道:「你们姐妹去玩吧,我与你母亲说说话。」 庭芳犹豫,舅母与继母,真能说到一起吗? 仿佛看出她的担忧似的,谭舅母打趣道:「我想问问你母亲你嫁妆准备的如何了,庭芳要一起听吗?」 庭芳脸庞立即红透,忙不迭叫上表妹谭香玉,去里面找妹妹们。 茂哥儿洗完手,不想在榻上玩,抱着姐姐要去外面,庭芳恰好想与亲表妹说说贴己话,想了想道:「咱们去花园吧。」花园地方大,两个妹妹哄弟弟,她与表妹走慢点,边赏景边叙旧。 宋嘉宁、云芳都赞成。 谭香玉悄悄扯扯庭芳袖子,小声道:「表姐,我想放风筝,好久没玩了……」 庭芳是宋嘉宁的好姐姐,也是谭香玉的好表姐,既然表妹想放风筝,她便提议大家一起玩。 商量好了,姑娘们出来向长辈请辞。 林氏没多想,谭舅母目送女儿走远,无意般斜了一眼东边的寿王府。 早春时节, 凉爽的风从西北方吹来, 卫国公府的后花园, 陆续飞起了三只风筝。 宋嘉宁站在湖边的草地上, 仰头望着自己黑黢黢的老鹰风筝, 慢慢地放着线。不远处云芳的红鲤风筝、谭香玉的彩蝶风筝也在缓缓升高,红红绿绿的,别提多好看了。视线重新回到自己的老鹰上, 宋嘉宁真是欲哭无泪。 多个弟弟有什么好啊,走一会儿就要姐姐抱着, 一点都不心疼姐姐会不会累,如今放个风筝还得让他挑, 挑个黑丑黑丑的老鹰风筝,宋嘉宁都不好意思放太高。看着差不多了,宋嘉宁握着线轱辘坐到锦垫上, 尚未坐稳,茂哥儿就来抢了。 「你拉不动。」宋嘉宁一手抱着弟弟, 一手举高。 「要!」茂哥儿急了, 伸手要够, 小脸蛋白白净净的,黑眼睛水汪汪,看得宋嘉宁无法拒绝, 便自己握着线轱辘一端,另一端给弟弟。茂哥儿靠在姐姐身上,小胖手握着线轱辘左右乱动, 天上的老鹰就跟着摇摆,茂哥儿高兴极了,小嘴儿张开,口水不知不觉流了出来。 宋嘉宁拿出帕子帮弟弟擦嘴。 那边谭香玉的彩蝶风筝终于稳住了,她一边心不在焉地听表姐庭芳聊家常,一边瞄着寿王府后花园调整位置,不着痕迹地朝王府那边靠近。风筝不能飞太低,低了吹不过去,但也不能太高,否则会吹远。接近寿王的机会不多,谭香玉现在要做的,就是确保风筝能掉进寿王府,她好有借口去捡风筝,或许能看见那位深居寡出的俊美王爷。 来到一片假山前,自觉位置差不多了,谭香玉趁庭芳不注意,飞快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刀片,只一下,紧绷的风筝线便断了。手上一松,谭香玉惊叫一声,紧张地盯着瞬间拔高一大截的风筝,口中无声地祈求:「王府,王府……」 可惜天不遂人愿,或是谭香玉低估了高空的风,漂亮的彩蝶风筝越来越小,飞出国公府、寿王府老远才打着旋儿往下掉,不知道落哪儿去了。谭香玉懊恼咬唇,就在她犹豫要不要再跟表姐要个风筝时,湖边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谭香玉扭头,扭到一半,看见天上那只黑黢黢的老鹰竟然猛地拔高,打了几个旋儿后,一头朝寿王府后花园栽了下去! 谭香玉又惊又喜又疑,喜的是不管谁的风筝掉进去,她都可以跟着去王府取,惊疑的却是,难道宋嘉宁也有一样的心思,妄图吸引寿王爷? 她心情复杂地望了过去,就见宋嘉宁的两个丫鬟双儿、九儿连着茂哥儿乳母都在狂跑着追风筝。风筝在天上飞,线轱辘还没有离地太远,只是线轱辘被风筝带着已经飘到了湖上,丫鬟们只能沿着湖岸跑,再看宋嘉宁,低着脑袋,不知道在跟茂哥儿说什么。 宋嘉宁在……哄弟弟。 怪她,刚刚看谭香玉飞走的风筝看入了神,手上力道不由松了,恰好弟弟往旁边一扯,线轱辘便彻底离了她手。风筝飞得高高的,有一股劲儿拉着地上的人,茂哥儿被那劲儿吓到,一下子松了手,于是老鹰风筝跑了,茂哥儿就哭了,哭得哇哇的,惊天动地的响。 v第17章[03.17] 「茂哥儿不哭,姐姐再给你找个更大的老鹰。」宋嘉宁手忙脚乱地给弟弟抹泪。 「不要……」 茂哥儿仰着脑袋,豆大的泪珠不要钱似的往下滚,小嘴儿张得能把线轱辘塞进去了,对着老鹰飞走的方向哭。宋嘉宁抱紧弟弟,一边哄一边留意自家的风筝,然后就见那只「老鹰」竟然胆大包天地栽进了寿王府,未来皇上的地盘! 宋嘉宁吓得弟弟都顾不得哄了,茂哥儿听不到姐姐的声音,突然止住哭,眨巴眨巴眼睛望天上,找了一圈没看到老鹰,只看到三姐姐的大红鲤鱼,茂哥儿顿时哭得更厉害了。男娃这么惨,尚哥儿瞅瞅自己还没放起来的风筝,想送给弟弟,又特别不舍,一侧三姑娘云芳被茂哥儿逗得笑弯了腰,捂着嘴不敢让茂哥儿听见。 庭芳最先反应过来,压着声音提醒双儿:「快,快点把风筝拉回来!」线轱辘在这边,如果能在寿王府的人发现风筝之前收回风筝,便没有事了。 双儿、九儿、茂哥儿的乳母跑得更快了,然而就在双儿快找到线轱辘的时候,隔壁院墙内突然传来一声尖细的呵斥:「大胆,何人冲撞王爷?」那声音不同于女子悦耳的细,一听就是个公公。 双儿吓得浑身僵硬不敢出声,九儿与乳母互视一眼,乳母岁数大些,悄悄用眼神示意九儿去回禀几位姑娘,她惶恐地回道:「王爷恕罪,我们姑娘刚刚不小心松了线轱辘,无意惊扰王爷……王爷,没砸到王爷吧?」 想到这种可能,乳母两腿开始发软。 「哪个姑娘?叫她速来向王爷赔罪。」对面公公毫不留情地道。 「是,是,奴婢这就去禀报!」乳母慌不迭地跑了。 茂哥儿还在哭,宋嘉宁心里七上八下的,原本还指望寿王爷是个通情达理十分体贴的平和王爷,应该不会太怪罪她们,听完乳母颤抖的转述,寿王居然厉声要她去赔罪,宋嘉宁登时没了底气。人家是王爷,是未来天子,天子的脾气,是她能琢磨透的?万一风筝真砸寿王身上了…… 宋嘉宁连忙带着弟弟去见母亲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林氏还没回神,谭舅母先训斥起来了,不悦地瞪着宋嘉宁。这是她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只是被她训斥的人,从失手的女儿变成了意外得手的宋嘉宁。 宋嘉宁不理她,只朝母亲解释:「娘,我不是故意的,我……」 「都怪我,要不是我的风筝脱手,嘉宁表妹也不会分心。」谭香玉忽的走到宋嘉宁身边,白着脸将过错揽到了自己身上。 宋嘉宁与她没什么交情,毕竟谭香玉来国公府的次数不多,两人只是彼此认识而已,现在听谭香玉居然愿意与她一起承担罪状,宋嘉宁突然觉得这位表姑娘人挺好的,与偷偷掐她脸的谭舅母并不一样。 「香玉姐姐别这么说,怪我不小心。」宋嘉宁感激地朝谭香玉笑笑。 她杏眼清澈纯净,谭香玉心虚地垂眸,她并非替宋嘉宁着想,而是必须将错揽到自己身上一部分,这样她才有理由去寿王府赔罪。到底是母女,谭舅母注意到女儿的神态,恍然大悟,忙数落女儿一顿,然后转身对林氏道:「夫人,香玉也有错,不能全让嘉宁替她担着,这样,咱们同去王府走一趟吧。」 林氏暂时没吭声,看看怀里委屈抽搭的小儿子,心思却飘到了远在西北的郭伯言身上。 林氏平民出身,不懂朝廷大事,但嫁给郭伯言这么久,耳濡目染郭伯言对几位王爷的态度,林氏渐渐琢磨透了一些事。郭伯言不想与任何一位王爷走得太近,就拿今日此事来说,孩子们犯了错,去赔罪是应当的,寿王之前能在端慧公主欺负女儿时替女儿主持公道,想来是位公允讲理的王爷,顶多训诫孩子们两句。但她与谭舅母去了,这事就变成了国公府与寿王府的来往,传出去可能引起猜忌。 有了主意,林氏轻轻拍拍儿子,对谭舅母道:「夫人言重了,嘉宁失手掉了风筝,只是一桩小过,叫她牵着茂哥儿去认个错便可,咱们去了倒显得兴师动众。」林氏这么说,是真心替谭舅母着想的,自家女儿才十三,再带上眼睛含泪的弟弟,怎么看都是两个孩子,寿王不会过多注意。谭香玉都十六了,一来本该避嫌,二来,万一被寿王看上了怎么办? 关系到谭香玉的姻缘,谭香玉又是世子亲表妹,林氏不想搀和,免得出了事,她遭世子埋怨。 谭舅母却对林氏提防起来。故意撇开她如花似玉的女儿,莫非林氏这寡妇自己好命当了国公夫人不够,还痴心妄想谋划着让一个小小举人家的女儿当寿王妃?怪不得把女儿养成了骚哒哒的狐狸样。 寿王是她相中的乘龙快婿,谭舅母绝不肯让林氏抢了,思忖片刻道:「夫人此话有理,不过事情是因香玉而起,还是让香玉陪嘉宁去吧,姐妹俩做个伴,人多就不怕了。」 林氏沉吟,目光无意扫过庭芳。 庭芳心思细腻,隐约猜到了母亲的顾忌,便开口劝道:「母亲,让表妹陪安安去吧。」她要出嫁了,不能见外男,但这次放风筝是她与表妹的主意,她不能叫四妹妹一个人承受寿王的怒火,只好让表妹代替她与四妹妹分担。 谭香玉也主动表示愿意同行。 既然谭舅母非要女儿去,又有庭芳为她作证,林氏不再劝阻,仔细叮嘱宋嘉宁一番,再低头哄儿子:「姐姐带你去王府取老鹰风筝,茂哥儿要听姐姐的话,不许再哭。」 茂哥儿乖乖点头,只要能找到老鹰,他什么都听姐姐的。 林氏帮儿子擦擦哭花的小脸,再与谭舅母一道将三个孩子送出国公府,安排乳母与秋月随行。 宋嘉宁牵着弟弟,走到威严的寿王府前,她侧头,朝对面目送她的母亲笑笑,忐忑地进去了。 进了三月, 天气渐暖万物复苏, 赵恒大部分时间都在花园流连, 他在前面走, 福公公抱着画架等器具在后面跟着, 赵恒每看中一处景色,福公公便搭好画架,然后退到十几步外, 静静地看着主子作画。 赵恒沉醉其中,福公公挺可惜的, 自家王爷的每幅画都是墨宝,可惜主子并不想示于人, 大多数画画完当天便毁了,遇到特别满意的会多留两日,看厌了继续毁。说来可笑, 寿王府最大的开销,都用在笔墨纸砚上了。 这几日百果林中的樱桃树最先开了花, 粉粉嫩嫩的花苞, 绽开的花瓣白如雪, 鲜嫩莹白透着一种不惹尘埃的高洁。赵恒负手站在树前赏了许久,随后将作画地点改成了百果林中一座颇具田园野味儿的木亭中,此亭乃赵恒画图命工匠搭建的, 入住王府,他亲笔题匾:得趣亭。 v第18章[03.17] 今早练完功夫,沐浴过后, 赵恒继续进了得趣亭,福公公故意站在主子身后的樱桃林中,如此他不用坏了主子眼中的景,主子有吩咐了,他也可随时听到。万籁俱寂,就在福公公瞌睡上来忍不住偷偷打哈欠时,隔壁国公府的园子,突然传来姑娘们的轻声细语,由远及近,大概停在了百十步外的位置。 福公公竖起耳朵,有个男娃声音最大,不停地喊着「姐姐」,应该是卫国公的幼子。福公公试图辨认四姑娘的声音,可小姑娘说话太轻,倒是有两个姑娘渐渐往王府这边走来,音调都很陌生,不知是谁。 福公公仰头,看到三只风筝,两花一黑,黑老鹰伴随男娃的「姐姐」叫喊时不时晃一晃,想来便是四姑娘姐弟的风筝了。 亭中的王爷仿佛一无所知,福公公回想主子过去的一年,整日与琴棋书画为伍,清心寡欲的都快得道成仙了,福公公默默掂量了一番,上前几步,低声道:「王爷,要不要我提醒郭家几位姑娘一声,叫她们安静点,别扰了您?」 「不必。」赵恒淡淡道,换了一支画笔,临时兴起,在刚刚画好的樱花旁勾勒蝴蝶。 福公公瞄眼主子侧脸,识趣地退回原地,没过多久,隔壁突然传来姑娘的尖叫声。福公公仰头,就见那只彩蝶风筝高高飞走了,很快没了影,刚要收回视线,那只黑老鹰也出了变故,在空中盘旋片刻,竟一头朝王府扎了下来。福公公本能地窜进得趣亭,生怕风筝砸了主子,然后才想起主子人在亭中,只有石头做的风筝才可能砸穿茅草…… 赵恒抬眼看他。 福公公强颜欢笑,一边放下双臂一边走出亭子,眼看着老鹰风筝落到樱桃林外了,长长一条风筝线好巧不巧地挂在得趣亭附近的樱花林枝头。三道脚步声匆匆靠近,福公公低声提醒道:「王爷,这是四姑娘的风筝。」 赵恒没说话,只朝外看了一眼。 福公公懂了,对着那边扬声呵斥起来,呵完转身问道:「王爷,我去前院跑一趟?」 主子喜静,在自家王府,身边只带他一人伺候,他不去接应,守卫绝不会放人进门。 赵恒微微颔首。 福公公暗喜,主子这一点头,岂不正说明他没猜错主子的心思?神仙似的主子终于开始迷恋凡尘了,福公公一高兴,脚底跟抹了油似的往王府前院去了。走到半路突然有点渴,猜想四姑娘过来肯定要与母亲商量,福公公便先绕到自己屋里喝了一碗茶,等他赶到王府门前,宋嘉宁、谭香玉刚好带着茂哥儿转过来。侍卫看眼露面的福公公,直接放人。 福公公早在宋嘉宁三人跨进王府之前就打量过一番了,及时将宋嘉宁带来的惊艳藏好。二女行礼过后,他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谭香玉,肃容问宋嘉宁:「四姑娘,这位是?」 王爷身边的公公,谭香玉不敢直视,低下头,抢在宋嘉宁之前细声道:「民女谭香玉,家兄乃永安伯。」 福公公熟知京城各官员勋贵,一听便对上号了,此女乃卫国公原配的娘家人。只是,卫国公都娶续弦了,夫妻恩爱,谭家姑娘还往这边跑做什么?况且王爷想见的是四姑娘,樱花林中,神仙美人,看在茂哥儿是四姑娘亲弟弟的份上他就不撵了,旁的闲杂人等…… 「那只风筝是你的?」福公公冷声道。 谭香玉空有心机,没有多少胆量,宋嘉宁与林氏对寿王有些了解,谭香玉却毫无所知。误会寿王要重罚她们,谭香玉不可抑止地打了个哆嗦,瞥眼宋嘉宁,慌张地道:「不,那风筝是嘉宁表妹的,我只是陪她过来。」这还不够,说完她又补充了一句:「冲撞王爷,真的与民女无关,还请公公明察。」 宋嘉宁难以置信地看了过去,在母亲面前,谭香玉坚持与她一同请罪,她还以为谭香玉真的关心她,现在怎么……老鹰风筝飞了,宋嘉宁本就不认为谭香玉有错,可谭香玉突然把她自己撇的干干净净,宋嘉宁莫名地有点不舒服。 福公公掌握的线索太少,暂且猜不到谭香玉对寿王的觊觎,但凭着谭香玉那番话,福公公便确定这位谭姑娘不是什么好货色了,立即呵道:「既然与你无关,你过来作何?王府岂是你想进就进的?赶紧哪来回哪去。」 经此一吓,谭香玉哪还有心思惦记寿王,白着脸转身走了,自始至终都没看宋嘉宁。 宋嘉宁胸口堵得慌,知晓来龙去脉、猜到谭舅母母女盘算的秋月更是气坏了,打定主意回府就告知夫人,以后半分情面都不用再给谭舅母一家三口留。 碍事的人走了,福公公脸色一改,朝宋嘉宁笑了笑,弯腰请道:「四姑娘随我来。」 他笑得太和善,宋嘉宁愣了愣,牵着弟弟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寿王爷一定没被风筝砸到! 王府占地极大,没走一会儿茂哥儿就累了,宋嘉宁让乳母抱着,弟弟重,她抱不了太久。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到了后花园,再沿着青石小路转了几圈,终于来到了百果林。雪白雪白的樱树花开了一片,宋嘉宁看得精神一震,小小的茂哥儿都张开嘴,呆呆地瞅着那些小白花。 「你们在这儿候着。」福公公对秋月、乳母道。 两人不敢不从。 宋嘉宁只好接过弟弟自己抱着,福公公见茂哥儿白白胖胖的,担心宋嘉宁抱不动,想帮忙,只是茂哥儿一看他伸手,便噌地躲进姐姐怀里,不给他抱。宋嘉宁尴尬道:「多谢公公好意,茂哥儿认生,公公引路就好。」 福公公点点头,继续带路。 樱桃林并不大,站在外边就能看到里面被樱花掩映的得趣亭,走得近了,瞥见亭中画架后的一角茶白色衣摆,宋嘉宁及时垂眸,微微喘着气。到了亭外,不等福公公示意,宋嘉宁便酸着胳膊双膝跪了下去,放弟弟站好,她扶着弟弟低头赔罪:「民女大意冲撞了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甜濡微喘的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敬畏,飘入亭中。 画笔笔尖儿终于离了宣纸,赵恒偏首,一眼看到了跪在那里的姑娘,大半边身子被一个懵懂的幼童挡住了,只露出她低垂的脸庞,脸颊红润,肉嘟嘟的,与记忆中一样。唯一让他意外的,是她竟然怕他,在吃过他的柿子后,还会怕到为一只风筝行如此大礼。 「起。」 清冷的声音传进耳中,宋嘉宁抿抿唇,还真不想起来。如果是自己来的,她不会行跪礼,因为她没那么害怕这位寿王爷了,福公公的笑脸也暗示此行没有危险。可她带着弟弟,弟弟这会儿正认生,非要她抱,宋嘉宁真抱不动了,跪着抱弟弟,多轻松。 v第19章[03.17] 果然,她刚要起来,茂哥儿两只小胳膊便环住了她脖子,用「姐姐抱」的无辜眼神望着她。 宋嘉宁没辙,双手使劲儿,艰难地站了起来。 赵恒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窘态,随即明白了她行跪礼的原因。 「坐。」亭中有石桌,桌旁有石凳,赵恒朝他对面的位置扬了扬下巴。 宋嘉宁现在只想放下弟弟,无心探究男人如此和善的原因,道谢过后便迈着小碎步跨进凉亭,再次朝赵恒行礼,然后才落座,将弟弟放腿上抱着。她守礼垂眸,茂哥儿挪挪小屁股,坐稳了,他四处瞅瞅,大眼睛慢慢定在了赵恒面前的画架上,巴巴地盯着看,眼里装满了好奇。 宋嘉宁余光则飘向王府其他地方,寻找自家风筝的影子,一边寻思着该如何开口。 姐弟俩一个看他一个看外面,赵恒默默瞧了片刻,将画笔递向她怀里的茂哥儿。 有好东西,茂哥儿咧嘴笑了,伸手够,只是他胳膊太短,没够到。 小家伙不停乱动,宋嘉宁视线一转,看出赵恒的意图,她连忙抱紧不老实的弟弟,受宠若惊道:「王爷,家弟顽皮,什么东西到他手里都会弄坏了,您这笔贵重的很,还是别给他玩了吧?」 赵恒看看她,目光移到茂哥儿脸上,依然伸着手。 宋嘉宁没办法,只好替弟弟接:「多谢王爷。」 可赵恒却收回手,看着茂哥儿道:「过来。」 宋嘉宁错愕,茂哥儿听得懂男人的意思,立即扭着身子要下地。 宋嘉宁完全想不通未来皇上要做什么,顺从地放下弟弟。少了一个包袱,宋嘉宁身体得到了放松,刚要呼口气,突然感觉一道视线落在了她身上。宋嘉宁下意识地抬起头,却见赵恒整张脸都隐在画板之后,而弟弟已经颠颠凑了过去。 宋嘉宁心生困惑,鬼使神差地,她低头,除了胸口衣衫被弟弟弄皱了一点,并无其他异样。 所以,其实是她感觉错了,未来皇上并没看她吧? 郭伯言是京城有名的美男子, 林氏更是难得的美人, 两人生出来的孩子, 能丑吗? 小小的茂哥儿走到赵恒身旁, 仰着脖子看那块方方的木板子, 那清澈的黑眼睛宛如最干净的溪水,像他的姐姐,只比宋嘉宁多了一丝无畏。脸蛋胖嘟嘟的, 嫩嫩的招人捏一捏,这点也随了他姐姐。 赵恒打量茂哥儿时, 茂哥儿眨眨眼睛,目光无甚兴趣地掠过那幅樱花图, 落到了赵恒手中红红的笔尖儿上,很快又眼尖地发现赵恒右侧圆凳上摆放的几样红红青青的东西。茂哥儿眼睛一亮,不要画笔了, 扭头就要走到那边去。 几样颜料都摆在一个扁平玉匣中,赵恒不爱权势美人, 唯好书画, 他可以送一支画笔给男娃玩, 绝舍不得那一匣好颜料白白被糟蹋,遂抓住茂哥儿胳膊,放下画笔, 将男娃抱到了腿上。这要换成亲姐姐宋嘉宁打扰他的好事,茂哥儿肯定要闹的,可他仰头瞅瞅头顶陌生的男人, 暂且没敢乱动,只指着颜料,小声地道:「要。」 赵恒将画笔递给他。 茂哥儿不要画笔,歪着脑袋瞅那边的颜料。 赵恒抿了下唇。 宋嘉宁疑惑地探头,想看弟弟在要什么东西,好巧不巧地瞥见了未来皇上抿唇的小动作。这是不高兴不想给啊,宋嘉宁慌了,忙起身赶了过去,弯腰道:「王爷,舍弟不懂事,您把他给我吧,别让他扰了您作画。」 十三岁的她,在同岁姑娘中个子并不算矮,但与已经十八岁生得修长挺拔的寿王爷相比,立即显得娇小起来。此时她微微弓着身子,端坐的赵恒视线一转,意外撞到她衣襟。她穿着莲红色的绣花小衫,三月春风吹进亭子,吹得她衫子往后贴,似乎故意要吹出豆蔻少女藏在衣中的桃儿。 赵恒记忆中的宋嘉宁,还是个贪吃的孩子,未料一年不见,竟长这么大了。 「无碍。」他及时收回视线,顺手抱着茂哥儿站了起来,淡淡吩咐宋嘉宁:「匣子。」 宋嘉宁不懂,什么匣子? 她不懂,茂哥儿从赵恒怀里歪过来,小胖手指着那匣颜料着急地叫。宋嘉宁这才瞧见那上品白玉雕成的颜料匣,再看看抱着茂哥儿坐在石桌旁的寿王爷,宋嘉宁隐约明白了,走过去小心翼翼捧起白玉匣子,来到赵恒身边。 茂哥儿兴奋地瞅着姐姐手里的匣子,仿佛馋嘴的孩子盼着吃糕,赵恒则伸手点了点他左侧的桌面。他舍得,宋嘉宁却记起母亲说上次王爷送她的樱桃色颜料是有价无市的好物,不由迟疑着问道:「王爷是要赏舍弟玩吗?」 赵恒目视前方,声音清润如溪水潺潺:「不可?」 宋嘉宁脸一红,悄悄瞪了弟弟一眼:「不是,是,这东西太金贵了,给他玩浪费……」 赵恒看看她,道:「本王不缺。」 宋嘉宁脸更红了,是啊,堂堂寿王爷,府里好东西有的是,掉块儿金子都未必捡,怎会舍不得区区几盒颜料?想通了,宋嘉宁心安理得地放下匣子。 v第20章[03.17] 赵恒继续吩咐:「纸笔。」 宋嘉宁小丫鬟似的去画架那边取纸笔,宣纸铺在石桌上,用麒麟镇纸压住,然后乖乖站在旁边。 赵恒再次将画笔递给茂哥儿,茂哥儿抓住靠近笔头的位置,随手在宣纸上一划,上面就多了一抹粗粗的红道道。从未这么玩过的男娃惊喜地笑了,继续画了起来,画的笔尖儿没颜料了,茂哥儿聪明地去蘸匣子里的颜料,速度之快,赵恒都没来得及给茂哥儿换画笔。 而茂哥儿已经开心地乱抹起来。 几样颜料转眼都被糟蹋了,赵恒右边眉峰难以察觉地跳了跳。 宋嘉宁开始挺担心的,后来见赵恒似乎挺喜欢陪弟弟这么玩,她彻底放松下来,慢慢退到赵恒的画架前。那里铺着一张樱花图,雪白的花瓣,金色的花蕊,未开的粉色花苞,一枝独秀,有彩蝶翩翩飞来。樱花清雅,彩蝶好像有点胖,宋嘉宁不会品画,就是觉得,这只蝴蝶很可爱。 「如何?」 耳边突然传来男人清越的询问,没有任何准备的宋嘉宁吓了一跳,偏头发现来人近在眼前,她本能地往旁边避,未料小腿撞到赵恒之前所坐的的紫檀木方椅上,腿动不了,整个人就朝那边歪了过去。宋嘉宁手忙脚乱地想要扶住什么,突然腰间一紧,天旋地转,下一刻,她便被那手臂环着腰拉进了一个怀抱。 胸口先撞上,紧跟着是额头,宋嘉宁惊魂未定,看着面前的茶白色长袍,半晌忘了反应。 男人身材细长,远看着挺拔偏瘦的人,真撞到了,才发现他胸膛宽阔,硬邦邦的,身上有淡淡的梅香,清冽如云雾,刻意闻反而闻不到。他的手臂不松不紧地勒着她腰,她无意识地微微踮着脚尖儿,衣襟被压迫,是这辈子第一次有这种叫人心慌的挤压感。 身体的异样叫宋嘉宁回了神,意识到她竟然被未来皇上抱着,宋嘉宁大脑一片空白,根本分不清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非要形容,就好像她过桥时差点要落水,突然从水里飞出一个河神,好心肠地帮了她一把,受宠若惊! 惊过了,宋嘉宁轻轻地挣扎。 腰间的手臂松开了,宋嘉宁面红如霞,退到旁边,低着脑袋道:「让王爷见笑了。」 赵恒垂眸看她,看着她红红的脸,手上胸口还残留她的柔软。她脸微胖,腰却纤细柔韧,她腰细如草,上面却鼓鼓囊囊的,抱起来,很舒服,正是这种舒服,才让他在可以松开她的时候,多抱了一会儿。 两人这番接触,樱花林外的秋月与乳母看不到,刚刚被赵恒用眼神宣进来弯腰扶着茂哥儿玩的福公公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也没听见。所以当宋嘉宁紧张地环视四周时,见没人注意到她被未来皇上抱了,她怦怦乱跳的心总算减慢了速度。 可宋嘉宁还是慌,她带弟弟过来是受罚的,她知道王爷没有动怒,母亲肯定提心吊胆,耽误这么久,她想走了。 「这画,如何?」 就在宋嘉宁斟酌如何辞行时,赵恒负手站在画架旁,又问了一遍。 宋嘉宁这才记起她差点摔倒的原因,瞄眼樱花图,她连连点头:「好看,王爷画的真好。」 赵恒薄唇微动,到底没说什么。 宋嘉宁见他不说话了,误会自己夸的太敷衍不够诚恳,便盯着樱花图,绞尽脑汁思索赞词:「王爷此图,笔风隽秀、线条圆润,清雅明丽……尤其是这只彩蝶,憨态可掬,栩栩如生,我差点以为是真的了……」 夸到这里,头顶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宋嘉宁吃惊地抬头,却见男人薄唇微抿,俊美脸庞上并不见任何笑意,只有那双叫人看不透的眼睛,残留几分柔和。宋嘉宁偷偷笑了,原来寿王是个看似清高其实喜欢被人盛赞的人。 既然把人哄高兴了,宋嘉宁瞅瞅樱花林,小声请示道:「王爷,家母还在等我们,我们可以告退了吗?」 赵恒眼里的那分柔和,瞬间消散,面无表情坐到画架前,拿起一只画笔,嗯了声。 宋嘉宁松了口气,屈膝行礼,回头去找弟弟,就见茂哥儿两只小胖手沾满了颜料,衣裳也脏了。宋嘉宁头疼,抢过画笔放到一旁,扶着弟弟肩膀道:「还要不要老鹰风筝了?」 茂哥儿还没玩够颜料,但一听风筝,男娃顿时四处张望起来。 宋嘉宁悄声询问福公公:「公公,那风筝……」 福公公扫眼主子,笑道:「四姑娘随我来。」 宋嘉宁便抱起弟弟,再次朝赵恒行礼后,跟着福公公出了亭子。风筝线被树枝勾住,不好取,宋嘉宁让乳母掐断风筝线,只带着黑老鹰风筝走了。福公公一直将人送到前院,目送宋嘉宁姐弟出了王府,他匆匆往回跑,进了得趣亭却没找到王爷,只看见石桌上狼藉的一片颜料,以及画架上,一幅用黑墨打了大大的叉的樱花图。 福公公叹气,主子这毁画的恶习,何时才能改改啊? 隔壁,卫国公府。 女儿在王府逗留的时间有些长了,林氏隐隐不安。谭舅母坐在她右侧的主位上,看看低头不语的女儿,谭舅母一边庆幸女儿回来的早,不用承受寿王的怒火,一边又期待寿王罚的重点,最好吓坏了茂哥儿。 各有所思,宋嘉宁回来了,衣衫齐整面带微笑,旁边乳母抱着茂哥儿,黑黑的老鹰风筝挡住了茂哥儿脑袋,只露出一双攥着风筝的红红的小胖手,刺眼的红,有点像血。林氏脸色陡变,起身赶了过去,离得近了,才看出儿子手上的是颜料。 宋嘉宁笑着解释了一番:「福公公说,风筝惊了王爷,王爷原是要罚我们的,幸好茂哥儿入了王爷的眼,王爷非但没罚,还抱着茂哥儿玩了一会儿。」这是出府路上,福公公亲口对她说的,也算打消了宋嘉宁心底的淡淡疑惑。 v第21章[03.17] 看着浑身沾满颜料的胖儿子,林氏哭笑不得。 谭舅母却遗憾地攥紧了帕子,寿王爷脾气居然这么好,要是女儿…… 都怪女儿没出息,被一个公公三言两语吓破了胆。 谭舅母不悦地剜了女儿一眼。 谭香玉脸上青白变幻,比母亲更后悔自己的胆怯。 秋月扫眼她们母女,憋了半天的火气噌地上来了,故意庆幸道:「夫人,这次真亏了小公子,不然王爷不知要如何惩罚四姑娘呢。您是没看见,我们刚进府的时候,福公公脸色难看极了,吓得表姑娘把错全都推在四姑娘头上,丢下四姑娘自己走了。表姑娘都怕成那样,咱们四姑娘才多大,当时差点哭出来……」 林氏皱眉,谭香玉回来时,可没说这么多,轻描淡写一句「王爷只见放风筝之人」就完了。 不义之举被人当面拆穿,谭香玉姣好的脸庞登时涨成了猪肝色。 谭舅母笑容僵硬地转移话题:「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夫人快给茂哥儿洗洗脸,我们先告辞了。」 林氏颔首,多看了谭香玉一眼,后知后觉才注意到谭香玉精心装扮过的妆容。 一边是行事不够厚道的亲表妹,一边是受了委屈的妹妹,庭芳尴尬极了,因为舅母走得急,只好先去送客。谭舅母从国公府正门走的,就在谭香玉拉着庭芳的手试图辩解她的不得已时,院墙之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最后在王府门前戛然而止。 「世子爷回来了!」 守门的侍卫惊喜道。 影壁另一侧的三人一听,庭芳一把挣开谭香玉的手,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绕过影壁,看到正大步往里走的兄长,阔别一年的亲哥哥。庭芳喜极而泣,雏莺般扑到郭骁怀里:「哥哥,你总算回来了,我好想你啊……」 郭骁笑,拍拍亲妹妹肩膀,余光瞥见影壁后又转过来两个人,郭骁心跳蓦地加快。 他扶起妹妹,随意般朝那边看去。 「表哥。」谭香玉红着脸颊唤道。 郭骁扯出一个笑,眼底寒凉如水。 茂哥儿小胖手沾满了红的绿的黑的颜料, 清水洗不干净,秋月取来一壶酒,林氏亲手帮儿子搓。宋嘉宁在旁边训弟弟:「看你手多脏, 下次再乱玩,娘也不帮你洗了,让你变成小黑手, 长大了没姑娘喜欢你。」 茂哥儿穿着中衣坐在榻上, 咧着嘴朝姐姐笑,非但不知错,仿佛还挺得意。 宋嘉宁气得捏了捏弟弟的小鼻子。 洗完两水, 茂哥儿小手搓得微微红了, 上面的颜料还没彻底洗干净, 小丫鬟端走铜盆去换水, 林氏暂且帮儿子擦干手,正仔细打听女儿在寿王府的情况, 外面一个小丫鬟蹬蹬蹬跑了过来, 惊喜道:「夫人,世子爷回来了!」 林氏心尖儿一跳, 脑海里立即冒出一道魁梧健壮的身影, 世子爷回来了,那郭伯言…… 宋嘉宁心跳同样乱了片刻。不可否认,即便成了兄妹,她对郭骁始终存了一丝身体上的防备,担心郭骁再次看上她, 尽管从礼法上讲郭骁绝不该对她动心。郭骁离京这一年,宋嘉宁过得安心极了,晚上睡觉都比郭骁在京时睡得香。 如今郭骁回来了,宋嘉宁没有任何欢喜的感觉,但这是郭家,是郭骁父子的卫国公府,宋嘉宁只是不喜,并没有任何抗拒不满,世子爷回府,理所应当。 「安安先去陪你大哥说说话,娘给茂哥儿换身衣裳。」林氏心慌意乱地道,先打发女儿,她再问问丫鬟郭伯言回来了没,如果回了,她也得更衣。 宋嘉宁点点头,摸摸弟弟脑袋,领着双儿往临云堂前院去了。 这边厅堂,郭骁坐在左侧的椅子上,正在问妹妹舅母今日来意。刚刚门口偶遇,谭舅母娘俩想折回来多陪陪他,郭骁现在只想与国公府的亲人团聚,找个理由让谭舅母先回去了,改日他再携礼登门探望。 「没什么,就是来看看我。」庭芳微红着脸说,不好意思告诉兄长,舅母是来打听她的嫁妆筹备地如何了。 郭骁看看妹妹,隐约猜到了,听外面传来两道轻微的脚步声,他喉头滚动,端起茶碗,微微低头喝,浓密的眼睫却暗中抬起,难以察觉地注视着门口。光线一暗,一个穿白裙的姑娘单独跨了进来,裙子底下是双淡粉缎面的绣花鞋,精致小巧。郭骁目光缓缓上移,看到她穿着的莲红色小衫,然后…… 「咳……」 淡然品茶的男人,突然呛了水,立即放下茶碗,一拳抵唇,闭眸努力平复。为了不连续咳嗽,十九岁的世子爷俊脸憋得泛红,看得宋嘉宁都不好意思这时候打招呼影响他,走到庭芳姐姐身旁等了会儿,默默地观察阔别一年的男人。 这一年,她长大了,模样身段越来越像当初在梁绍县衙初遇世子爷的那个小妾,郭骁也变了,征战一年,他白皙如玉的脸庞晒黑了一层,瘦了,显得棱角分明冷峻威严。这样的郭骁,仿佛宝剑开了刃,锐气逼人,如隔壁的寿王爷,都长成了大男人,只不过寿王淡泊地愈发仙风道骨,郭骁凌厉地越发叫人不敢违逆。 就在宋嘉宁准备收回视线时,郭骁终于压制了咳嗽的冲动,脸庞恢复白皙,放下拳,抬眼朝她看来,黑眸深深。宋嘉宁强忍着印在骨子里的恐慌,大大方方地朝他笑了笑,客套道:「大哥回来了,路上很辛苦吧?」 v第22章[03.17] 她背光站着,但那脸颊白生生的,宛如他在路上看到的初春桃花,明艳俏丽,水润润的杏眼如有粼粼波光,叫他一时看不清她在想什么。便是看得清,郭骁也无暇细想,早已震惊在继妹的美貌中,收不回心。 离家一年,白日厮杀,夜深人静,郭骁会想念祖母,会想亲妹妹,偶尔也会想起家中的幼弟,但他想的这些亲人,只有继妹入了他的梦。梦中的她一点都不怕他,她会像对待两个堂弟那样朝他笑,甜甜地喊他哥哥,笑得那么好看,他的心都要化了,舍不得醒。 梦外继妹怕他远着他,越这样他越想离她近一点,看她怯怯的眼神却要故作不怕,最喜欢他冷言冷语后她想怒又不敢怒的委屈样。梦里她对他笑,郭骁便不欺负她了,给她所有的好,看她吃地开心,他比自己果腹还满足。 为何同样是妹妹,只有继妹会让他做这样的梦? 郭骁不懂,他也不曾深思,只知道方才进城路上,他快马加鞭,最想看到的人,是这个继妹,所以当他误会影壁后面的姑娘是继妹、走出来的却是意料之外的表妹时,郭骁才会失望,连带有点迁怒叫他失望的表妹。 但郭骁如何都没料到,才短短一年不见,继妹竟然一下子从胖丫头变成了…… 目光隐晦地扫过小姑娘鼓鼓的胸口,郭骁突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妹妹。 他低低地嗯了声,神色比刚刚更冷了。 换成双生子久别重逢用这种态度对她,宋嘉宁八成会生气,可郭骁越给她冷脸,宋嘉宁就越高兴,坐到庭芳身边,简单地解释母亲要稍后再过来的原因。郭骁点点头,继续问庭芳家中近况。 正聊着,林氏抱着茂哥儿过来了,因为知道郭伯言并没有一块儿回来,林氏穿的还是之前的衣裙。郭骁早在听到脚步声时就站起来了,恭敬地朝林氏行礼:「母亲近来可好?父亲领军走得慢,可能还要再等半月。」 林氏笑笑,没叫失望流露出来,扯扯儿子还没洗干净的小脏手教道:「这是哥哥,茂哥儿叫哥哥。」 郭骁父子离京时茂哥儿才五个月大,过了一年,男娃早把亲爹亲哥都忘得干干净净了。盯着郭骁瞧了会儿,见这人不朝他笑也没伸手要抱他,茂哥儿有点怕,大眼睛骨碌转一圈,朝坐在旁边的宋嘉宁伸手,脆脆道:「抱!」 林氏按下儿子的手,非要他喊郭骁哥哥。 茂哥儿不情不愿地喊了一声,继续找姐姐。 宋嘉宁无奈将弟弟接了过来,茂哥儿不给郭骁抱,但大眼睛还好奇地盯着郭骁,一手成功地抱住了姐姐脖子,另一手往姐姐右肩膀放时,没够到,小胖手擦着肩膀下滑,无意搭在了宋嘉宁胸前。若宋嘉宁身段没那么好,茂哥儿的手肯定要继续下落的,偏偏宋嘉宁……于是,小手撞到东西,茂哥儿本能地曲起胖指头,捂住了。 那是多羞于让人碰的地方啊,几乎弟弟的手才搭上来,宋嘉宁便拿开了那只小胖手,时间太短,宋嘉宁自觉应该没人看到,自然而然地抱着弟弟走向座位,让弟弟坐她腿上。林氏一边跟郭骁打听边疆情形一边朝主位走去,只有郭骁,黑眸盯着地面,脑海里全是茂哥儿的手,是茂哥儿捂住的那片衣襟。 体内突然窜起一道火,烧得他口干舌燥。 郭骁重回座位,将刚刚喝剩的半碗茶都喝了,心中暗暗提醒自己,那是继妹,他怎能胡思乱想? 接下来,郭骁一眼都没往宋嘉宁那边看,陪林氏娘几个聊了一刻钟,郭骁以身体疲惫为由,先回了颐和轩。他的两个大丫鬟早已准备好了浴桶热水,郭骁风尘仆仆,脱了外袍直接跨进浴室,两个丫鬟熟练地为他更衣。 郭骁早年丧母,颐和轩的丫鬟都是太夫人亲手安排的,规矩本分,这么多年换了几次丫鬟,只有一个是因为心术不正被卖了,其他都是到了年纪放了出去或是配了人。丫鬟们老实,郭骁也从未起过遐思,但今日…… 郭骁眼帘微动,看向正在为他宽衣的丫鬟,中等姿色,他目光下移,就见这清瘦干瘪的丫鬟,明明十六七岁了,还不如一个十三岁的丫头鼓。 「出去。」郭骁莫名烦躁,冷声逐人。 两个丫鬟不明所以,互视一眼,低头告退。 郭骁扯了衣裳跨进浴桶,水是温的,他越泡越热,鬼使神差记起堂弟郭恕送的那本书。一双双男女相拥的画面涌入脑海,郭骁呼吸渐粗渐重,闭上眼睛靠到桶壁上。片刻之后,平静的水面突然起了涟漪,如波涛拍岸。 后半晌太夫人、三夫人礼佛归来,得知世子回府了,太夫人欢喜地不得了,直接去了颐和轩,见到孙子嘘寒问暖一番,再吩咐厨房晚上大摆筵席,三房人一块儿为郭骁接风洗尘。平静一年的国公府突然热闹起来,隔壁寿王府,福公公从书房出来,派个小太监去打听怎么回事。 小太监找王府守卫一问就知道了,回来禀报道:「国公府世子回京了。」 福公公没当回事,不过进了书房,还是低声报给主子了。 赵恒恍若未闻,继续看手里的书。福公公伸着脖子瞅瞅书页,越发捉摸不透主子的心思了,学会做风筝又如何,以主子的脾气,做好了也不会送出去,十有八九才画好风筝面,就又给毁了,除了他,没人再能欣赏到主子的一手好本事。 傍晚国公府三房边吃边聊,气氛欢快,寿王府中,赵恒独坐一桌,习以为常。 但这一晚,享受亲人关怀的郭世子与孤寂冷清的寿王爷,做了一个大同小异的梦,都梦见一个穿莲红绣花褙子的胖丫头,杏眼亮亮,唇儿红红,腰细细的,衣襟鼓鼓,俏生生地站在眼前,勾着人去抱。 一觉醒来, 宋嘉宁腰有点酸,掀开被子检查检查,果然月事来了。母亲每逢月事都会腹痛, 宋嘉宁没有那种症状,但她第一日会特别酸,只想躺在床上哪都不去, 因此派九儿去跟母亲说一声, 今天她在自己房中用饭了。 林氏抱茂哥儿过来看了看,确定女儿没有大碍才离开。 畅心院,得了三日假的郭骁早早过来给太夫人请安了, 顺便陪太夫人、妹妹一道用早饭。饭后郭骁哪都没去, 就在太夫人身边坐着, 听妹妹与祖母闲聊。没过多久, 云芳领着尚哥儿过来了,庭芳瞅瞅姐弟俩身后, 奇道:「四妹妹呢?」 云芳确实是从临云堂那边过来的, 扫眼郭骁,她朝庭芳露出一个姑娘家才懂的笑:「她今儿个不舒服……茂哥儿不肯跟我来, 大伯母说等她忙完就带茂哥儿过来陪祖母解闷。」 v第23章[03.17] 庭芳自然知道妹妹来月事的情况, 转瞬就把这话揭过去了。姑娘们斜对面,郭骁坐在椅子上,目光微变,鬼使神差地想到了昨晚的梦。他昨晚刚做那种梦胖丫头就病了,难道冥冥中自有感应?郭骁莫名地心虚。 第二日, 郭骁再次来畅心院用早饭,宋嘉宁牵着茂哥儿跟在云芳姐弟身后跨进花厅,一眼就看到了郭骁,男人恰好也在看她。宋嘉宁客气地笑笑,没细看郭骁是什么眼神,径自去太夫人身边坐了。 她月事在身,只想安安静静地坐着待着,茂哥儿一心都在外面,给太夫人抱一会儿就淘气了,拽着姐姐要姐姐带他出去玩,尚哥儿主动要陪他,茂哥儿非要姐姐也去。宋嘉宁头疼,每到弟弟耍赖皮,她就特别烦弟弟,虽然弟弟可爱的时候,她恨不得一直将弟弟抱在怀里亲。 就在宋嘉宁决定穿鞋下地时,一道人影突然走了过来,直接将趴在她肩膀上的茂哥儿给抱起来了。茂哥儿有点怕郭骁,拽着姐姐袖子不想走,但也没有哭,宋嘉宁一抬头,看到郭骁正低头哄茂哥儿:「大哥带你去看马。」 茂哥儿听了,手还攥着姐姐,脑袋一歪,看向他从家里拉过来的木马豆豆,有点「我有豆豆、不稀罕你的马」的意思。宋嘉宁被弟弟逗的笑了出来,郭骁看她一眼,扯开茂哥儿搭在宋嘉宁肩膀的小胖手,道:「大哥的马,不用人拉着也会跑。」 茂哥儿终于来了兴趣,乖乖让郭骁抱走了。 太夫人看着大孙子领着两个小孙子出了门,欣慰地对孙女们道:「你们大哥出趟门,心里肯定惦记你们这几个小的呢,换成以前,他哪会帮忙哄孩子?抱一下都嫌累似的。」 庭芳轻笑,宋嘉宁瞅瞅窗外,对郭骁帮她哄弟弟这事,还挺感激的。 在畅心院待了一个多时辰,宋嘉宁领着双儿回临云堂了,见到母亲,才得知弟弟还没回来。郭家日子安稳平静,林氏没往歪了想,只叫女儿去畅心院接弟弟,派丫鬟去显得生疏。在宋嘉宁心里,郭骁好色重欲,但绝不是狠心迫害小孩子的那种人,所以她也没有想太多,回房换条月事带,再次带着双儿出门了。 颐和轩离得不远,走一会儿就到了,结果郭骁根本不在,丫鬟说他抱茂哥儿去花园了。 宋嘉宁只好再往花园赶,远远瞧见郭骁坐在湖边的柳树下垂钓,身后放着一个木桶,茂哥儿蹲在桶边往里看,多半在逗鱼。发现姐姐,茂哥儿高兴地大叫:「鱼!姐姐!鱼!」兴奋的小脸蛋,宋嘉宁都舍不得生弟弟乐不思蜀的气了。 「来接茂哥儿?」郭骁一直看着湖面,宋嘉宁走近了,他才歪头看了她一眼。 宋嘉宁点点头:「劳烦大哥了,茂哥儿肯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一边说着一边绕到郭骁身后,好奇地看向木桶,里面有一大两小三条鱼,茂哥儿调皮地用手指戳来戳去,戳的三条鱼四处游动,不得太平。 「别玩了,回去吃饭了。」宋嘉宁拉出弟弟的小坏手,用帕子帮弟弟擦干。 郭骁本想说句话的,听她开始训弟弟了,他便起身,转了过来。树荫下,茂哥儿乖乖地让姐姐摆弄,脑袋还歪着看鱼,穿海棠红长裙的宋嘉宁蹲在地上,低头替男娃擦拭。她神色认真,细嫩嫩的脸蛋因为一路过来挨了晒,变得红扑扑的,秀气的鼻尖儿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原本贪吃娇憨的呆丫头,如今照顾起弟弟来,竟流露出一种叫人心动的温柔。 郭骁默默地看着,宋嘉宁站起来时,他才弯腰抱起茂哥儿,径自转身道:「我送五弟回去。」 没等宋嘉宁客气客气,男人已经大步往前走了,茂哥儿扭过头提醒姐姐:「鱼!」 宋嘉宁无奈地摇摇头,示意双儿拎木桶,她保持几步的距离跟在郭骁后面。 继子对儿子这么体贴,林氏诚心实意地留饭,郭骁却婉拒了,最后看眼茂哥儿,转身离去。 林氏望着继子高大的背影,忽然叹了口气,朝女儿道:「你大哥这么好,什么样的姑娘才配得上他啊?」现在她最发愁的,便是继子的婚事,亲婆媳关系还容易闹僵呢,更不用说她这样的继室婆婆了。 宋嘉宁心中一动,如果这辈子郭骁早早娶了妻子,她是不是就再也不用担心了? 刚要提醒母亲与太夫人多留意留意京城的闺秀们,脑海里突然窜出端慧公主骄横的脸。宋嘉宁后怕地打个寒颤,连忙小声对母亲道:「娘,大哥的婚事您还是都交给祖母吧,祖母看人准,肯定比你选的好。」 郭骁可是有位青梅竹马的公主表妹的,母亲好心操持郭骁的婚事,传到痴恋郭骁的端慧公主耳中,还不恨得想法子扒了母亲的皮?宋嘉宁可不想母亲无意得罪端慧公主,白白招惹一个身份尊贵的仇人。 林氏惊讶地看看女儿,察觉女儿眼底的担心,林氏还以为女儿也想到了婆媳相处的事,不由感慨地摸摸女儿脑袋,笑道:「我们安安真的长大了。」都能想那么远了,还知道帮母亲出主意。 得了夸奖,宋嘉宁很开心,抱弟弟去洗手了。 三日假转眼结束,郭骁继续去马军营当差了,朝廷要等郭伯言率大军回京后再论功行赏,所以郭骁现在还只是一个普通的禁卫,早出晚归,宋嘉宁与他虽然住在一个国公府,却几乎没有照面的机会。 到了三月下旬,阳光暖融融的,姑娘们放心地换上了单衣,院子里的牡丹也开了花。 十九这日,宋嘉宁突然收到一张请帖,楚王妃冯筝邀请她明日去王府赏牡丹,这也是宋嘉宁进京后,第一次收到单独请她的帖子。宋嘉宁又新鲜又拿不准主意,请母亲帮忙参详,楚王身份太高,林氏也不敢擅自做主,领女儿去了畅心院。 太夫人是知道孙女们与楚王妃有些交情的,看看帖子,再看看宋嘉宁,太夫人笑道:「正月里就听说楚王妃有喜了,八成是一个人闷在府里没伴,叫安安过去说说话呢,既然王妃看得起咱们,安安放心去吧。」 没请国公府嫡出的二姑娘、三姑娘,只请了林氏从宋家带进来的四姑娘,这位楚王妃行事还挺稳妥。自家把宋嘉宁当嫡出的姑娘看待,但在外人眼中,宋嘉宁确实不如嫡出姑娘尊贵,因此与宋嘉宁走动,不能代表一定攀上了郭家。 既然太夫人发话了,翌日宋嘉宁换身素雅的衣裙,辞别母亲后,带上双儿去楚王府了。 宋嘉宁出发不久,隔壁寿王府守门侍卫立即向福公公报了信儿,因为福公公早就交代过他们,凡是国公府的动静,尤其是与四姑娘有关的,都要报上来。福公公听了侍卫所言,高兴地去了书房,对整天过着神仙一样清心寡欲日子的主子道:「王爷,昨儿个王妃不是给四姑娘下了帖子吗?刚刚四姑娘出发了。」 赵恒斜他一眼,目光淡漠,仿佛在问此事与他何干。 福公公是什么人啊,当然早就准备好了劝词:「听说王妃害喜严重,饭菜难以下咽,大殿下心疼地也跟着吃不香了,人瘦了一圈。现在王妃有伴了,大殿下一个人孤零零的肯定不是滋味,王爷您不去探望探望?」 v第24章[03.17] 这话,似乎有些道理。 赵恒终于停了笔,简单道:「备车。」 福公公心里头偷偷乐了,高高兴兴去安排。他这个主子啊,只有在口是心非的时候,才不那么像神仙,不然福公公真怕哪天他一觉醒来,进屋一看,王爷根本不在屋里,竟趁他睡着的时候飞天上去了! 两刻钟后,赵恒难得走出王府,上了马车。 他出发的时候,宋嘉宁已经到了楚王府,冯筝早派了身边的丫鬟来前院等着,一路将宋嘉宁引到了她的院子。 冯筝确实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一直想找个年龄相近的姐妹谈谈心,原来相熟的手帕之交几乎都嫁了人,冯筝思来想去,只有曾经对她流露出关心的宋嘉宁能说上话。下帖子前她与楚王商量过,楚王欣然应允,冯筝才亲手写了帖子派人送出去。 「嘉宁妹妹……」看到宋嘉宁,冯筝惊讶地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盯着宋嘉宁胸口。 宋嘉宁脸红了,真的有那么大吗? 牡丹雍容华贵, 乃花中之王,京城达官贵人家中几乎都种有牡丹,楚王府也不例外, 而且牡丹园更大。一条卵石小路从花海中蜿蜒,最终通向园中的六角凉亭,宋嘉宁扶着冯筝胳膊, 两人沿着小路缓步慢走, 两侧牡丹大多还是花苞,但总有几朵先开的,姹紫嫣红, 争奇斗艳。 「摘一朵给妹妹戴上吧。」瞥见一朵粉粉嫩嫩的赵粉, 冯筝笑着提议道, 今日宋嘉宁打扮的实在素净, 小姑娘貌美娇憨,冯筝忍不住想把这位聊得来的伙伴打扮地更漂亮。 京城贵女时兴簪花, 宋嘉宁瞅瞅冯筝头上戴的那朵红牡丹, 笑着点点头。 冯筝的大丫鬟便踏入花丛,小心翼翼摘了那朵碗口大的赵粉, 交给冯筝。冯筝转身, 亲手替宋嘉宁戴上,花似美人,美人如花,摆在一起,竟是国色输了一筹。看着宋嘉宁水润灵动的杏眼, 冯筝情不自禁赞叹道:「倘若真有仙女下凡,妹妹这般容貌,定是天上的牡丹仙子。」 宋嘉宁扑哧笑了,瞅着冯筝道:「我是牡丹,王妃是什么?灵芝仙草吗?」 冯筝喜好医术,故而宋嘉宁夸她是能治病救命的灵芝。 冯筝佯装生气道:「你是花,却把我比作草,信不信本王妃治你的罪?」 「王妃息怒,民女再也不敢了。」宋嘉宁抱住冯筝,嬉笑道。冯筝现在贵为王妃,但宋嘉宁认识她的时候,冯筝只是一个被楚王逼迫的无助女子,冯筝身上的可怜劲儿与对她的无声求助,让宋嘉宁莫名觉得亲近,仿佛冯筝与她是一类人。故,对于冯筝这个王妃,宋嘉宁从未有过对端慧公主或几位王爷的那种敬畏感。 冯筝看宋嘉宁也是如此。她是小官之女,即便成了王妃,父亲官阶不高却有一位节度使舅舅的睿王妃或是旁的一些贵女,看她的眼神都带着几分轻视。宋嘉宁身份尴尬些,待她却真诚,只有与宋嘉宁在一起,冯筝才会特别轻松,无需时刻谨记王妃再有的仪态。 惺惺相惜的两人,携手进了六角凉亭。 丫鬟们摆上茶点。茶是新制的牡丹花茶,汤水呈现淡淡的粉色,非常漂亮,香气清幽,搭配的小吃是牡丹糕。采集上等的牡丹花花瓣和米捣碎,填上甜甜的豆沙馅儿,皮软馅儿甜,入口即化,香濡美味。 这是宋嘉宁今春第一次吃牡丹糕,尝了两口,惊喜地道:「王妃这个糕是怎么做的?比我娘厨房做出来的好吃多了。」 冯筝最近胃口不太好,这糕只是端给宋嘉宁品尝的,柔声道:「我那有本食谱册子,回头你带回去看看,让厨房学着做。」 宋嘉宁高兴地点头,一块儿牡丹糕刚吃到一半,忽闻远处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三弟,我这牡丹园是不是比你的百果林强多了?让你改你不改,白白浪费那么大的地方。」 宋嘉宁吃惊地抬起头,就见楚王、寿王已经走到牡丹园外了,楚王穿一袭深紫色锦袍,身形魁梧,一袭玉色锦袍的寿王其实只比楚王矮了半掌左右,却被楚王衬得越发清秀了,兄弟俩如山石与修竹,一个狂野,一个内敛。 宋嘉宁慢慢放下糕点,眼看二王朝凉亭来了,她悄悄取下发间的牡丹花,与冯筝一块儿站了起来。冯筝是楚王妃,亭中等候便可,宋嘉宁提前走出亭子,在二王走近时,屈膝行礼:「民女拜见大殿下、三殿下。」 楚王停住脚步,意外地看着牡丹花丛边上的姑娘。冯筝要请国公府的四姑娘过来,楚王早忘了郭家四姑娘长什么样了,只知道那丫头好吃,曾经在京城闹出过一段趣闻轶事,然后隐约记得一道娇娇小小的身影。如今再遇,身为一个男人,楚王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宋嘉宁的美貌与身段。 楚王暗暗惊艳,没想到曾经的小丫头竟然长成了大美人,若是遇见冯筝之前有人送他一个这样模样身段的,他八成会收下。现在……短暂的新奇后,楚王迅速移开视线,笑着对亭中怀着他孩子的女人道:「三弟园子里的樱桃有几颗红了,送来孝敬孝敬他嫂子。」 只顾同自己的王妃说话,没理会宋嘉宁的拜礼。 「起。」赵恒看眼宋嘉宁,低低地道。 宋嘉宁这才起身,赵恒已经过去了,福公公微微躬身端着一盘新洗的红樱桃走了过来,雪一样的定窑白瓷果盘,上面密密麻麻摆着一堆鲜红的樱桃,宋嘉宁只看一眼,口水就上来了。寒冬漫长,几乎没什么新鲜的果子可吃,入春最值得期待的第一样果子,便是樱桃,但京城街市尚未有樱桃可卖,寿王府的樱桃怎么红的这么早? 「殿下有心了。」看到樱桃,冯筝也馋了,笑着谢道。 赵恒颔首。 石桌旁一共摆了四个石凳,冯筝用眼神示意楚王坐她旁边,再请赵恒坐楚王下首。赵恒落座,目光扫过左侧桌面的一个小碟子,粉彩小碟,上面放着一块儿吃了一半的牡丹糕,牙印小小,几乎能想象主人吃糕食的秀气样子。 王爷们落座了,冯筝向丈夫请示:「论理嘉宁该喊两位殿下表哥的,请她同座如何?」 楚王深知自己的王妃醋劲儿大,宋嘉宁又长那样,他谨慎地道:「三弟不喜生人,你问他。」 v第25章[03.17] 冯筝万万没料到丈夫会这么说,宋嘉宁是她请来的客人,她已经表明请宋嘉宁同席的意愿了,楚王竟然……万一孤僻冷淡的寿王不吭声或是直接拒绝,宋嘉宁得多尴尬啊。这一刻,冯筝真想敲敲楚王的脑袋。 她紧张地看向小叔子。 赵恒只说了一个字:「可。」 冯筝松了口气,笑着叫宋嘉宁进来。 宋嘉宁其实挺想走的,人家兄嫂三人品茶赏花,她这个外人太煞风景,只是冯筝都请她了,寿王也同意了,她这时候请辞,那叫不识抬举。 「谢王爷王妃赐座。」宋嘉宁行个礼,慢步坐到了冯筝与赵恒中间的凳子上。看见自己吃了一半的牡丹糕,还有摆在旁边的牡丹花,宋嘉宁默默地保持不动,准备当个安静的听客。 楚王很热情,催冯筝快尝尝弟弟送来的樱桃。冯筝笑着道:「这樱桃新鲜,大家一起吃吧。」说完先捏了一颗递给最拘束的宋嘉宁。 「谢王妃。」宋嘉宁轻声道谢,接过樱桃,等冯筝开始吃了,她才垂着眼帘,将红红的樱桃放进口中。樱桃看着红,宋嘉宁以为已经熟透了,期待着久违的甜,未料果皮咬破,一股儿酸味顿时沿着舌尖蔓延开来,酸得她不受控制地蹙起了眉,白里透红的脸蛋上清清楚楚地露出一个大大的酸字。 但当着两位王爷的面,再酸也得忍着,宋嘉宁僵硬片刻,继续艰难地咀嚼。 一个碟子突然伸到她面前。 宋嘉宁震惊地扭头。 赵恒看着她酸得都快睁不开的杏眼,平静道:「自家兄妹,不必勉强。」 清润如溪流的声音,缓慢微滞,却说不出的好听,扣人心弦。 宋嘉宁呆住了,自家兄妹,难道未来皇上与宫里的四殿下一样,因为淑妃与郭家的关系,把她当表妹看了?怪不得这人一直对她都很照顾,愿意在端慧公主面前为她主持公道,对弟弟也青睐有加。 「多谢王爷,还好,不是很酸。」嘴里含着樱桃,宋嘉宁不太自然地说,婉拒了赵恒的好意,主要是半个樱桃吐出来,太难看了,吐个光溜溜的核还差不多。 赵恒听了,不动声色地放下碟子,面无表情。 楚王手里捏着一颗樱桃,视线在亲弟弟与宋嘉宁身上来回转了一圈,嘴角慢慢翘了起来。别人不知道,他还不清楚弟弟的脾气?别说是个没有任何血脉牵连的表妹,便是端慧公主甚至他这个亲哥哥吃了酸樱桃,酸死人的那种樱桃,以弟弟的冷清性子,也绝不会抬起他那擅长舞文弄墨的贵手,替亲人端盘子。 再偷偷瞄眼宋嘉宁粉嫩的脸蛋鼓鼓的衣襟,楚王终于懂了,原来他神仙似的弟弟,竟然喜欢妖精似的妩媚女子,难怪他送清雅温婉的瘦美人,弟弟都看不上眼。可惜冯筝说郭家四姑娘才十三,怎么也得明年才能替弟弟张罗。 他操心弟弟,冯筝瞅瞅宋嘉宁,奇道:「我怎么没觉得酸?」 宋嘉宁正在吐核,臻首微低,一手挡面,秀气地将一颗圆溜溜的樱桃核吐到了碟中,然后才笑着打趣冯筝:「家母怀弟弟时也爱吃酸的,王妃不觉得酸,怀的定是位小世子。」 冯筝脸一红,美眸斜向丈夫。 楚王原本对宋嘉宁没什么感觉,现在知道弟弟看上这丫头了,宋嘉宁还嘴甜会哄冯筝开心,楚王便看宋嘉宁顺眼起来,朗笑道:「借嘉宁表妹的吉言了,真生了世子,叫王妃单独请你吃席面。」然后再把弟弟叫过来陪着。 他笑得开怀,宋嘉宁也轻轻笑了,这位楚王殿下真有趣,每次纡尊降贵喊她表妹,都是为了冯筝。看眼冯筝羞红的脸,宋嘉宁一边替她高兴一边心生羡慕,什么时候,也会有个男人这样待她呢? 她只顾羡慕,没留意右手边仙风道骨的寿王殿下,盯着那盘樱桃看半晌了,好像在找什么似的。 楚王性情耿直, 看似粗狂不知察言观色,其实不然,别人心里想什么, 他大多时候都能猜得到。如果楚王觉得对方的言行是对的,他会配合,反之, 只要他认定是错的, 便是明知会得罪人,他也要尽力去反对阻止,譬如当初宣德帝把赵恒的王府定在内城之外, 他就直接与找宣德帝对质了。 如今看出亲弟弟属意宋嘉宁, 楚王自然要给弟弟创造单独与美人相处的机会, 吃了两颗或酸或甜的樱桃, 楚王心中一动,笑着问赵恒:「三弟觉得, 我府里这片牡丹开得怎么样?」 赵恒侧目, 视线扫过亭外的牡丹,他点点头。 楚王笑:「我一直跟你嫂子夸你擅画花鸟, 她偏不信, 既然你喜欢我园里的牡丹,要不当场画一幅给你嫂子看看?」 话音未落,冯筝急了,小声反驳道:「王爷怎么凭白冤枉人?我何时不信了?」睁着眼睛说瞎话。 楚王在桌子底下拍拍她大腿,继续笑眯眯地盯着自己的弟弟。 赵恒探究地看兄长一眼, 余光掠过左侧穿柳绿小衫的姑娘,迟疑片刻,颔首应允。 楚王拍掌,抬头吩咐康公公、福公公:「赶紧去本王库房取画架颜料,小福子也跟着去,你最清楚你们三殿下喜欢用什么。」 两个公公领命,快步去准备了。 楚王又对冯筝道:「走,咱们去挑朵开得最好的牡丹。」 第26章[03.21] 难得有如此清雅之事,冯筝笑着站了起来,楚王一边扶她一边对宋嘉宁道:「嘉宁表妹陪你三表哥坐坐吧,樱桃还剩那么多,你多吃点,有甜的。」 宋嘉宁乖乖嗯了声,离座送他们,看着楚王扶着冯筝慢慢走下台阶,宋嘉宁忍俊不禁。楚王叫她留在这边,其实是想单独陪冯筝赏牡丹吧,人家夫妻恩爱,便是楚王不提,宋嘉宁也不会傻傻地跟过去的。 楚王夫妻走远了,宋嘉宁转身,看见单独坐在石桌旁的未来皇上,清贵俊美神仙一样,宋嘉宁突然觉得自己真坐过去了,便是什么都不说也是打扰,而且她根本不知道能与未来皇上聊什么啊,相对无言,想想都尴尬。 现成的牡丹长在外面,宋嘉宁靠近两步,轻声道:「王爷,我……」 她想说她也去帮忙找牡丹,谁知才说了三个字,赵恒突然指着她吃了一半的那块儿牡丹糕问:「味道如何?」 宋嘉宁错愕,然后将之前的话吞回肚子,笑着夸道:「挺甜的,王爷尝尝?」 赵恒点头,随手从摆在石桌中间的糕点盘子中拿了一块儿,见宋嘉宁还在那儿站着,他顿了顿,道:「坐。」 王爷有命,宋嘉宁就不好再走了,重新坐到赵恒旁边。 赵恒手里拿着牡丹糕,见她看着桌面一动不动,显然是拘束了,便指着她的牡丹糕道:「为何不吃?」 宋嘉宁只好捡起那块儿牡丹糕,小口小口吃了起来,红红的嘴儿饱满湿润。 赵恒看着她,漫不经心地咬了一口自己的,是很甜,但他不太喜欢。放下牡丹糕,赵恒伸手去拿樱桃,樱桃都是红的,但颜色有深有浅,赵恒连续挑了六颗深红的,收手时方向一拐,分了三颗放在宋嘉宁面前:「尝尝。」 刚刚她吃了一颗酸的,就再也没吃了。 未来皇上如此体贴,宋嘉宁受宠若惊地道谢,看看面前圆溜溜的红樱桃,她捏起一颗试探着放入口中,轻轻一咬,果然是甜的,微微的酸反而更好吃了。宋嘉宁唇角不由上扬,心也随着阔别一年的樱桃味道甜了起来。 「甜?」赵恒喉头滚动,低声问。 宋嘉宁看他一眼,马上收回视线,笑着道:「嗯,多谢王爷。」 她在笑,赵恒却皱了皱眉。自从上次她带弟弟来王府取风筝,赵恒便感觉到了,一年不见,这个曾经喜欢他的胖丫头似乎对他淡了很多,不像前两年,会为他射箭输赢担忧,会因为与他一起猜灯谜而雀跃。十三岁的她,身段已经成了大姑娘,莫非她真的长大了,终于能分清什么是喜欢了?因为不喜欢他,所以不再…… 嘴里的樱桃突然没了滋味儿,男人眼底常年不散的云雾,仿佛更浓了几分。 宋嘉宁吃完三颗樱桃,偷瞄一眼身边的男人,忽然发现,寿王爷侧脸阴沉,唇角紧抿,就如晴空万里的天空突然间阴云密布,看着忒吓人。宋嘉宁心尖儿一缩,努力回想自己刚刚的言行举止,好像并没有得罪他的吧? 挨着一条莫名不悦起来的龙,宋嘉宁如坐针毡,听着远处楚王愉悦的声音,宋嘉宁攥攥手指,鼓足勇气道:「王爷,园中牡丹开得正好,您要不要先去赏赏?」 赵恒淡淡斜她一眼:「你想看?」 宋嘉宁是希望他去赏花,不过只要两人不在一块儿,她去赏也一样的,遂点点头,还聪明地找了个借口:「国公府的牡丹还没开呢。」 赵恒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她想赏牡丹,还问他要不要赏,是想约他共赏?果真如此,那她对他…… 赵恒皱皱眉,起身道:「走吧。」 宋嘉宁震惊地张开了嘴,怎么听未来皇上的意思,好像是叫她一块儿去赏花啊?念头刚起,就见男人侧目看了过来,仿佛在催促似的,宋嘉宁当即什么都没功夫想了,一下子跨出来,动作那么快,隐隐有点迫不及待的意思。 赵恒心中的不悦一扫而空,领着她出去了,亭外一条卵石小路通进来,一条蜿蜒出去,赵恒挑了与楚王夫妻相反的那条路走。远处冯筝见了,微微惊讶,旋即想到楚王喊宋嘉宁表妹,那宋嘉宁与寿王就也是表兄妹了,一块儿赏花没什么大不了的。 宋嘉宁跟在赵恒身后,慢慢地反应过来了,寿王肯定是误会她想看花,才陪她来了。 看着前面男人高大的背影,宋嘉宁心底无限感慨,未来皇上好体贴啊,其实她自己赏也没关系的。想明白了,反正无话可聊,寿王似乎也没有与她攀谈的意思,宋嘉宁便真的赏起牡丹来。眼睛看着一侧,她慢慢悠悠地走,不知不觉与赵恒拉开了几步距离。 赵恒回头,看到她双手扶膝弯腰站在一株魏紫前,看得入神。 赵恒目光微动,缓缓走了回去。 宋嘉宁浑然不觉,看完这朵魏紫,她转身往前,未料一头撞进了男人怀里。宋嘉宁惊呼一声,正要后退,男人却单手环住她腰将她勾到了怀中。陌生的气息,熟悉的挤压感,宋嘉宁不受控制地红了脸,双手本能地撑住他胸膛避免靠得更紧,急着解释道:「我没事……」 真的不用他扶的,她站得很稳。 「后面是花。」赵恒低头,看着她羞红如云的脸,一边说着一边搂着她腰肢将她转到另一侧,然后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宋嘉宁听了他的话,脸更红了,原来这人不是担心她摔了,而是担心她回避时踩了牡丹。 只是刚刚两人挨得太近了,那种身体与身体的挤压叫她心慌,飞快看眼远处,见福公公、康公公正往这边走,宋嘉宁庆幸道:「王爷,两位公公回来了,咱们先过去吧。」 第27章[03.21] 「好。」赵恒平静道。 宋嘉宁侧身,请他先行,赵恒侧脸淡漠地走了。 宋嘉宁心情复杂地咬咬唇,这会儿大家衣裳穿的都不厚,她感觉挺明显的,不知寿王有没有察觉她的异样。作为一个前世以色侍人了七年的女子,宋嘉宁这辈子最怕的就是再次因为姿色身体被人盯上…… 只是,当赵恒开始作画,看着未来皇上专注清隽的侧脸,看着他行云流水地在宣纸上泼墨画牡丹,宋嘉宁纷乱的情绪慢慢沉淀了下来。胡思乱想什么啊,上辈子寿王三十岁都没有妻妾,足见是个不近女色的王爷,怎么会因为抱她一下就起了那种心思?又不是郭骁…… 刚想到郭骁,牡丹园外面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宋嘉宁抬头,看到一个管事打扮的人。 楚王、冯筝也望了过去,只有赵恒,继续画着牡丹。 不想打扰弟弟,楚王走出一段距离,听完管事的回禀,他折回来,低声对宋嘉宁道:「你大哥来接你了。」 宋嘉宁面露惊讶,被停笔偏头的赵恒看在了眼中。 两人各有所思,冯筝笑道:「先请世子进来吧,殿下就快画好了。」寿王画的这么好,身为嫂子,冯筝引以为傲,希望世人都知道寿王殿下的才学,别因为口疾轻视了他。 楚王闻言,心里咯噔一下。弟弟平时作画连他都不给看,今日他们夫妻是沾了宋嘉宁的光,郭骁算什么东西,三弟岂会…… 楚王看向自己的弟弟。 赵恒恰好最新一笔没画好,大笔一挥,即将完成的牡丹,毁了。 「见笑了。」赵恒放下画笔,眉眼平和,并不见任何当众出丑的羞怒。 眼看着福公公上前收了那幅残图,冯筝很遗憾。 宋嘉宁的心早不在牡丹图上了,她望着楚王府正门的方向,还是没想明白,郭骁怎么来了? 楚王府正门前,郭骁一身深色长袍肃容而立,想到继妹与寿王都在今日来了这座王府,此时可能就在一起,郭骁暗暗攥紧了拳。 宋嘉宁随两位王爷、一位王妃来了王府待客厅堂。 郭骁并未进去等候, 一人站在院中,身姿挺拔如芝兰玉树,双方打个照面, 他疾走十几步,最后停在楚王面前,躬身行礼:「郭骁见过王爷、王妃, 见过寿王殿下。」不卑不亢, 恭敬有礼。 楚王笑道:「世子免礼,来接四姑娘?」 郭骁站直了,看眼站在楚王妃一侧的妹妹, 浅浅笑了下:「家父刚刚返京, 现正在宫中面圣, 随时可能回府, 母亲叫我来接妹妹,失礼之处, 还请王妃见谅。」 宋嘉宁听了, 惊喜地重复道:「父亲回来了?」 郭伯言这个继父对她很好,视如已出, 郭家父子出征一年, 宋嘉宁没想郭骁,还是挺想继父的,主要是母亲的思念几乎都写在脸上,继父早点回来,母亲也会过得开心。 郭骁朝她点点头。 宋嘉宁登时归心似箭, 不太好意思地看向冯筝,之前说好要在这边用饭再走的。 卫国公府一家团聚,冯筝当然能理解宋嘉宁现在的心情,笑道:「国公爷为国效力,今日终于凯旋了,嘉宁妹妹快回去吧,改日再过来陪我说话。」 宋嘉宁嗯了声,与郭骁对个眼色,兄妹站到一块儿,同时向二王一妃告辞。 尊卑有别,冯筝虽然很想送一送,但她现在代表的是楚王的体面,只好吩咐一个大丫鬟去送。兄妹俩并肩往外走,男人高大挺拔,姑娘娇小玲珑,赵恒默默地看着,灿烂春光迎面落下来,他微微眯了眯眼。 王府正门,宋嘉宁脚步轻快地走了出来,车夫早已摆好木凳,宋嘉宁看看木凳,余光却只有郭骁的身影。宋嘉宁抿了下唇,忽然想起一事,放慢速度,转身问落后几步的双儿:「王妃可曾派人把牡丹糕的食谱交给你?」 双儿自然而然走到主子面前,摇摇头道:「王妃应是准备散席后再给姑娘的……」 宋嘉宁恍然大悟,继续往前走了,双儿下意识跟上去,扶住自家姑娘软软的小手。握住那手的瞬间,双儿莫名有种被人盯上的感觉,她茫然回头,却见世子正朝旁边的高头大马走去。双儿眨眨眼睛,没一会儿就忘了刚刚的异样。 宋嘉宁坐上马车,听着郭骁吩咐车夫出发的低沉声音,她看看自己的手,轻轻舒了口气。两人都大了,郭骁又是个重欲的,尽管他现在只把她当妹妹,宋嘉宁还是打定主意小心再小心,努力杜绝与郭骁有任何身体接触。 车轮滚动,很快停在了卫国公府前,马车刚一停稳,宋嘉宁立即探出头,双儿见了,赶紧到跟前预备着。落后几步的马背上,郭骁看着尽职尽责的双儿,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然后翻身下马。等宋嘉宁站稳了,郭骁刻意放慢脚步,与她并肩而行,一边往里走一边随意般问道:「王妃同时请的你与王爷?」 宋嘉宁如实否认:「没有,我先到的王府,后来寿王殿下得知王妃食欲不振,送了一盘樱桃过去。」 郭骁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嫂子吃不下东西,小叔子献什么殷勤?早不送晚不送偏偏挑了继妹去的时候送,分明别有居心。郭骁很想提醒继妹,但想起上次继妹因为他猜忌寿王同他生了好长一阵闷气,见面看都不看他,郭骁谨慎地管住了嘴。 第28章[03.21] 「樱桃已经熟了?」郭骁挑了个继妹喜欢的话题。 宋嘉宁不由地笑了,看看前面厅堂中早早聚到一块儿等继父归来的太夫人等人,她未加深思地道:「应该是吧,可能熟的不多。」 郭骁嗯了声,目视前方,低声道:「好,我叫人留意一下市集,樱桃一出便买两筐回来,庭芳也喜欢吃。」 他是给一家人买的,宋嘉宁便只笑笑,没有言谢。 说话间兄妹俩已经走到了堂屋前,郭骁坐到了双生子那一侧,宋嘉宁绕到母亲身后,陪女眷们聊了起来。宫中,宣德帝安排晚上为郭伯言等立功将领接风洗尘,晌午便叫他们各回各家了,郭伯言身穿主帅铠甲,大步朝宫外走,离宫门越近,他脚步越快,几乎健步如飞。出了宫门,跨上骏马,郭伯言一路疾驰,眨眼的功夫已经来到自家门前,猛地勒住缰绳,骏马前蹄高抬,发出一阵被迫打住的嘶鸣。 堂中众人皆惊,惊后便是喜。 双生子、尚哥儿最先跑了出去,宋嘉宁与郭家三芳紧随其后。太夫人对儿子的思念不比孩子们少,但她是老太太,不能跑也跑不动了,只笑眯眯地慢走。林氏与二夫人分列两侧扶着婆母,三夫人、郭骁走在最外侧,郭骁替林氏抱着着急往外伸脖子的茂哥儿。 院中,郭伯言已经被女儿、侄子侄女们围住了。都是郭家人,姑娘们出落地如花似玉一年比一年美,侄子们长高了长壮了,小侄子尚哥儿模样变化最大,郭伯言心情大好,抱起最小的尚哥儿摸摸头,一转身,看见了第二波亲人。 郭伯言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林氏身上。 新婚夫妻,一年不见了,又是已经放进心里的人,得到郭伯言即将回府的消息,林氏心花怒放心潮澎湃,站在衣柜前却发愁了,平时觉得每季做的衣裳太多根本穿不完,现在却嫌弃自己的衣裳太少,没有一样合心意的。挑来选去,又担心被婆母妯娌打趣,林氏便只挑了件水绿色的褙子,配条素白的长裙,连二夫人、三夫人穿的都比她喜庆。 可姹紫嫣红,郭伯言只看到了她那抹水绿,素雅脱俗如一株仙草,与江南初遇时一样,与梦里的仙女一样,叫他牵肠挂肚,每晚都要想上千百回。好在他已经四十了,不再是儿子那样的愣头青,郭伯言及时回神,放下尚哥儿赶到太夫人身前,「扑通」跪了下去。 顶天立地的男人,只跪天地帝王,只跪父母双亲。 林氏与两位妯娌连忙避到两侧,太夫人刚刚还挺镇定的,见儿子如以前每次远归回来那般又跪了,她眼泪便自己涌了上来,视线模糊地扶起长子,微微颤抖着道:「可算回来了,再晚几天,茂哥儿都快娶媳妇了。」 宋嘉宁等小辈都笑了出来。 郭伯言这才想起小儿子,扭头一看,茂哥儿靠在长子怀里,正懵懵懂懂地望着他,大眼睛一看就是他的种。郭伯言笑了,也不管儿子答不答应,上前就把男娃抢了过来,狠狠亲了一口,粗硬胡茬扎得细皮嫩肉的茂哥儿发疼! 郭伯言雄伟威武,铠甲也是茂哥儿陌生的,本来就害怕,现在又挨了扎,茂哥儿瞅瞅旁边不管他的娘亲,撇撇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委屈地朝娘亲伸手。母子连心,林氏明着暗着黏在丈夫身上的视线终于挪到了儿子身上,想也不想便过来,要把哭闹的儿子接到怀里。 只是她都抱到茂哥儿了,儿子他爹却不肯松手,林氏疑惑地仰头,郭伯言垂眸看她,眼里压抑的炽热几欲将她烧成飞灰。只是一个眼神,林氏浑身便软了,也没力气抱儿子了,红着脸就要后退。 太夫人看在眼里,心中好笑,不过还是咳了咳,哄茂哥儿:「这是爹爹,茂哥儿快叫爹爹。」 茂哥儿不叫,还是找娘亲。 林氏这才轻声劝道:「国公爷给我吧。」 已经调戏了一次,这次郭伯言老老实实松了手,火热的目光却还追着娇妻。林氏难为情,故意躲远点,进了厅堂,郭伯言陪太夫人她们说话时,她始终低着脑袋哄茂哥儿,熟悉的如火视线时不时扫过她,烧得她心慌意乱。 聊了足足半个时辰,就在太夫人还没有跟儿子说够的时候,郭伯言不适般扯扯身上的厚重铠甲,苦笑着对母亲道:「娘,这身穿着累,这样,儿子先送您回去,等我换身衣服再去陪您。」 太夫人在心里骂了声老兔崽子!明明是想早点抱媳妇进帐,却拿这话糊弄她! 但太夫人还是配合儿子点点头,并体贴地道:「算了,看你满头大汗的,先去喘口气,让平章送我就行。」 郭伯言是惦记着睡媳妇,但还没急到一刻半刻都忍不了,亲手扶起母亲,与林氏带着儿女们一块儿去送。从畅心院出来,三房人分头走了,大房这边,郭伯言抱着已经认爹的茂哥儿与林氏并肩走,庭芳留太夫人那儿了,郭骁与宋嘉宁跟在后头。 一个拥有前世回忆,一个这辈子虽未碰过女人但身体早已成熟,父母之间无形的欲火,宋嘉宁感受地出,郭骁也感受到了。宋嘉宁只当不知,扭头看路旁的花树,郭骁第一次正眼看了几次继母纤细的背影,再暗暗观察走在身边的继妹,郭骁不知不觉地出神了。 如果,这辈子先遇到继妹娘俩的是他,他一定会像父亲那样,带她们进京,只是,他会叫她们住在林家,等继妹长大了,他再…… 念头一起,郭骁如遭雷击,猛地清醒过来,背后一片热汗。 他在胡思乱想什么?那是继妹,他怎么能冒出那种念头? 可是,看着前面悄悄靠近继母的父亲,看着继母羞涩地躲开,郭骁胸口的火,不受控制地越烧越旺。 他也想,要一个继母那样美丽柔弱的女人,而他身边,就有一个。 郭伯言的归来, 滋润红了林氏的脸,而隔壁寿王府的百果林中,樱桃熟的也越来越多, 短短三日,福公公几乎是眼瞅着树梢朝南这侧的樱桃红起来的。那日四姑娘吃了一颗酸樱桃,主子虽然没责罚他, 福公公却十分自责, 憋着劲儿要将功赎罪呢。 「王爷,樱桃又熟了一些,估摸着能摘满一篮子, 您看咱们与国公府毗邻而居,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 要不送点樱桃过去, 请太夫人与几位姑娘尝尝鲜?」沿着樱桃林转悠了一圈,福公公重新凑到得趣亭中, 满脸堆笑地道。 神仙一样的寿王爷也不是天天都练字作画的, 就像现在,他叫人搬了一张藤椅过来, 悠哉地躺在上面, 在清甜的樱桃果香中闭目养神,远近鸟雀啁啾,比歌姬弹唱出来的曲调更婉转悦耳。 第29章[03.21] 但福公公知道主子并未睡着,因为主子手中的玉骨折扇正在一下一下地敲着,敲在腰腹。 福公公的声音落下去了,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赵恒才睁开眼睛。清幽淡漠的视线扫过树上的红樱桃,赵恒再次闭上眼睛,缓缓道:「宫里,王府,畅心院,五公子,各一盘。」 福公公微微惊讶,旋即懂了。现在樱桃还没有大批成熟,皇宫更是只吃登州那边进贡的,主子这儿的樱桃虽少,在这个节骨眼却是稀罕物,给皇上送去尝尝鲜,既是孝道,也是周到。不然只给国公府送,皇上听到消息可能会不高兴,国公府得知连皇上都没有,怕是吃地也不安生。 至于五公子,福公公笑,五公子在林氏身边养着,儿子得了好吃的樱桃,林氏会不叫女儿一块儿尝?如此既叫四姑娘尝到了主子的心意,又不会让其他人起疑,唯一的遗憾,主子表现地太隐晦了,四姑娘大概还蒙在鼓里呢。 不过四姑娘还小,在主子决定表明心迹之前,稳妥为上。 喊来几个小太监,福公公一人发了两颗红樱桃,叫他们照着这个熟透的颜色摘,轻手轻脚地忙活了快一个时辰,果然将一个一尺宽两尺来长的竹篮摘了近满。樱桃摘好了,福公公蹲在地上亲自挑选,最最好的一盘送进宫,剩下的都差不多,楚王府、畅心院、临云堂的装好了,还剩一篮子底。福公公向王爷请示过后,分给几个忙活的小太监吃了。 樱桃送到崇政殿时,宣德帝刚忙完,眼瞅着快晌午了,正要去中宫李皇后那儿。看着大太监王恩端进来的一盘子红艳艳水灵灵的樱桃,宣德帝不由口齿生津,捏起一颗放到嘴里,酸酸甜甜的,除了个子小,味道似乎并不比贡品差多少。 宣德帝又捏了一颗。 王恩就笑道:「先前大殿下总嫌弃三殿下的百果园,现在看来,三殿下的果树是栽对了,贡品再好,千里迢迢运过来,都不如三殿下园子里的瞧着新鲜。」 宣德帝点点头,看看面前的樱桃,心中却涌出熟悉的无奈。都是亲儿子,他希望每个都有出息,老三生的最俊逸风流,可惜是个结巴,他自己也走不出来,一个字都不肯多说。这样的儿子,叫他如何安排差事?他不愿意干,当父皇的硬塞差事给他,他反而不舒坦。 「一块儿端着吧,叫皇后也尝尝。」宣德帝一边往外走一边道。 王恩端着樱桃跟上。 卫国公府,宋嘉宁读书回来,恰好撞见采薇端着一盘樱桃从厨房走过来,宋嘉宁眼睛一亮,惊喜问道:「有卖樱桃的了?」前几天在楚王府吃了三四颗,没有解馋,反而越发叫她惦记樱桃将熟这事了。 采薇笑道:「没呢,是寿王爷园子里的樱桃熟了,送了一盘给太夫人,咱们五公子不是入了王爷的眼吗,便单独赏了五公子一盘。」 宋嘉宁了然,与她一块儿进了浣月居的东次间。茂哥儿早就在等樱桃了,大眼睛盯着樱桃直流口水,宋嘉宁抱住弟弟问他:「这些都是茂哥儿的樱桃,给姐姐吃吗?」 「给!」茂哥儿用力点头。 宋嘉宁亲了弟弟一口。 轮到茂哥儿该怎么吃樱桃,林氏照顾过小孩子,知道儿子可以自己吃了,只是大人要在旁边提醒他把籽儿吐出来。被荔枝噎死过一次的宋嘉宁却说什么都不同意,不许弟弟碰樱桃,她洗干净手,亲自给樱桃去籽儿,只把果肉剩给弟弟。 「好了,茂哥儿还小,不能吃太多。」陪姐弟俩吃了一会儿,林氏抱开依然犯馋的儿子,叫女儿端走樱桃。 宋嘉宁爱莫能助地看看弟弟,端着樱桃走了,原想留一些给继父,母亲说不用,她就都吃了。 黄昏时分,因为军功已经升为正七品都头的郭骁骑马从马军营行了出来,刚要催马快跑,身后忽有人喊他:「郭兄等等。」 郭骁回头,认出喊他的人乃是京城一名门之后,两人有些交情,多次一道回城。但这次郭骁有事,朝对方拱拱手,道:「我今日要晚些回城,杨兄先走吧。」说完策马,朝军营西方疾驰而去。 约莫两刻钟后,郭骁来到了一个小村子,白日他带兵从这里经过,偶然发现一户人家院中种了两棵樱桃树,树梢有些红色的果子。按照记忆,郭骁很快便找到了那户人家,当家的男人正在劈柴,见门口来了一位军爷,连忙跑了出来。 郭骁要买樱桃,男人瞅瞅自家的樱桃树,憨厚地道:「熟的不多,我摘几颗红的给军爷尝个鲜,不用钱。」 郭骁颔首,只道:「红的都要。」 男人热情地去摘樱桃了,或是踩着板凳,或是翻到旁边的墙头,把够得到的红樱桃都摘了,勉强装满了一粗瓷大碗。男人刚跳下来,家里四五岁的男娃就高兴地跑了过去,要樱桃吃。男人推开儿子,虔诚地将大碗捧到郭骁面前。 郭骁拿出随身佩戴的荷包,里面有十几两银子,郭骁直接倒在地上,再将碗里的樱桃倒进荷包,一颗不剩,最后把碗还给男人,一言不发地走了。他才上马,穿灰扑扑布衣的男娃突然哭了,哭自己被抢了樱桃,他爹却激动地满脸通红,飞快捡起地上的银子,抱起儿子就往屋里跑。 郭骁一路疾驰,回了国公府,下马便对门房道:「请大姑娘、四姑娘、五公子去颐和轩。」 门房应诺,派人去传话。 宋嘉宁在给弟弟当车夫呢,拉着木马豆豆在院子里溜达,听说郭骁请她跟弟弟,宋嘉宁疑惑问:「世子有说何事吗?」 小丫鬟摇摇头,道:「门房没说,也请了大姑娘。」 庭芳姐姐也去,宋嘉宁放心了,同母亲说一声,她领着弟弟出了门。姐弟俩走得慢,半路遇见庭芳,等姐弟三人跨进颐和轩上房,郭骁已经换了一身家常袍子,面容冷峻地坐在北面的主位上。视线扫过两个妹妹,郭骁淡淡道:「路上经过一户养樱桃树的人家,统共摘了这一点,不值得端到祖母面前,你们仨吃了吧。」 一荷包樱桃,泛青的都挑出去了,剩下十几颗,盘子底都没铺满,确实有点可怜。 但这是兄长的心意啊,庭芳很高兴,笑着道谢,先抓了一颗递给茂哥儿。 第30章[03.21] 茂哥儿已经学会怎么吃樱桃了,小胖手接过樱桃,再交给姐姐,巴巴地等着姐姐喂。宋嘉宁笑笑,坐到郭骁右下首的椅子上,低头剥樱桃,茂哥儿扶着姐姐的腿,姐姐刚剥好,他就张开嘴,像廊檐下嗷嗷待哺的雏鸟。 庭芳边吃边笑。 郭骁看着茂哥儿,忽的皱皱眉,问宋嘉宁:「茂哥儿吃过樱桃?」 去年樱桃熟时茂哥儿才几个月大,不能吃樱桃,吃了也早忘了,那么,如果不是最近吃了樱桃,以茂哥儿对什么都好奇的劲儿,他接过樱桃后应该最先往嘴里塞,而不是懂事地交给姐姐。 庭芳本来不想提寿王府的,但哥哥太聪明,一点蛛丝马迹就猜到了,她只好笑着解释道:「白天寿王殿下送了两盘过来,熟的不多,只祖母、茂哥儿分别得了一盘,不过我吃着啊,还是哥哥带回来的更甜。」 宋嘉宁忍笑,明显是寿王府的樱桃甜,庭芳姐姐真会哄兄长高兴。 郭骁又不是几岁的孩子,一个普通乡野人家院子中的果树,能与寿王府精心照料的比?想到自己费心得来的樱桃既慢了一步,又不如寿王府的味道好,郭骁一路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再看看只喂茂哥儿吃自己却一颗樱桃都没动的继妹,郭骁眼底一寒,胸口噌地窜起一道火。 弟弟妹妹们离开后,郭骁喊来阿顺,冷声吩咐道:「你去东郊庄子跑一趟,让庄头挑几块地专种果树,凡是京城能栽活的果树,庄子上都要有……对了,买明年就能结果的,结不出来,罚庄头五十板子,卖了。」 阿顺惊诧不已,完全不知世子爷怎么突然跟果树杠上了,但瞄眼世子爷铁青的脸,阿顺什么都没敢说,老老实实去安排了。 郭骁依然不解气,夜幕降临,他一人去了后花园,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走到了国公府、寿王府共用的高墙下。 对面就是百果林,郭骁负手站在夜色中,良久良久,才长长地出口气,走了。 庭芳的婚事原定在去年,但因为战事耽搁了, 就改到了五月初九。 端慧公主看不起宋嘉宁, 却十分喜欢自己的大表姐,赖在宣德帝身旁撒了半天娇, 终于求得宣德帝答应她, 允许她到卫国公府住三晚,初九送完嫁再回宫。端慧公主高兴地不得了, 立即带上提前收拾好的包袱,金丝雀脱笼般朝卫国公府飞来了。 其实端慧公主最想见的是郭骁,但郭骁要等初八才告假, 所以端慧公主不得不自己找乐子, 老实了一天, 初七这日便张罗去花园玩。出嫁在即, 庭芳也只剩这一日无拘无束的闺秀时光了, 她想跟所有妹妹在一起, 因此尽管她知道端慧公主与宋嘉宁不合,还是提议叫上宋嘉宁一块儿,并要端慧公主保证不欺负宋嘉宁。 端慧公主给表姐面子, 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郭家三个嫡出姑娘,宋嘉宁与端慧公主,再加上同样在国公府住了一晚的谭香玉,一共六个姑娘,聚到几株老槐树下玩摸瞎子。玩了三轮,轮到端慧公主当瞎子, 端慧公主虽然刁蛮傲慢,但难得有这么多姐妹陪着,她玩得还是很尽兴的,蒙上黑纱,闭着眼睛数到十,听附近的脚步声都停了,便伸出手开始摸索起来。 庭芳离她最近,紧张地屏住呼吸,宋嘉宁就躲在庭芳一侧,本以为庭芳肯定会被抓到,未料端慧公主手臂左右探索,庭芳姐姐的腰也不知怎么那么软,往后弯了一大截,纤腰如蒲草,稳稳的愣是没有移动脚步。 端慧公主便与其失之交臂,朝宋嘉宁走来。 宋嘉宁也想躲,只是没等她弯腰,端慧公主突然往左一探,碰到她肩膀了。宋嘉宁苦了脸,果不其然,端慧公主试探着摸摸她脸,才摸两下,便翘起嘴角,略带讥讽地笑道:「这么胖,除了嘉宁表姐还有谁?」 说完扯下黑纱,看到宋嘉宁,端慧公主笑容更大。 宋嘉宁认命地当瞎子,黑纱刚蒙好,隔壁寿王府后花园突然传来一阵喝彩声,好像有极大的热闹。宋嘉宁心生好奇,然后就听端慧公主派她的宫女去隔壁打听寿王在做什么。等宋嘉宁当完两次瞎子,宫女回来了,气喘吁吁地回禀道:「公主,三殿下叫人搭了水秋千,叫府里会玩的侍卫、公公们比试呢,三殿下还说,若公主与几位姑娘有兴致,可移步同赏。」 宋嘉宁震惊地望向寿王府。水秋千,在江南一带极为盛行,每年官府都会举行一次比试,与端午赛龙舟同样热闹。宋嘉宁上辈子在母亲过世前去看过一次,记忆犹新,后面就再也没有机会目睹了,寿王居然在自己的王府搭了水秋千? 真会享受啊,夏日可不就适合玩这个。 宋嘉宁挺想去看的,但能不能去,还得看端慧公主的意思。 「表妹,咱们快去吧,我好久没看过水秋千了,上次好像还是十岁那年。」云芳第一个抱住端慧公主手臂,兴奋地道。 端慧公主也是个好玩的,自然要去。云芳大喜,只等庭芳出嫁便要定亲的兰芳也颇为向往,知道长姐肯定不去,她便拉起宋嘉宁的小手。端慧公主见了,哼了哼,没说什么,领头走了,谭香玉主动跟着。 庭芳叫妹妹们放心去玩,她去知会长辈们,那样的热闹,若不是即将出嫁,她也会过去。 林氏在畅心院陪太夫人呢,茂哥儿睡着了,躺在榻里面,白白胖胖仙童似的。听完庭芳所说,林氏惊讶地挑挑眉,太夫人也是愣了愣,随即摇摇头笑道:「三殿下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顾逍遥。 但婆媳俩都只是诧异,并未觉得几个姑娘过去有何不妥。 寿王府。 宋嘉宁几个姑娘迫不及待地赶到了后花园,尚未抵达湖边,远远就看见偌大的湖面上停着一艘画舫,船头支起高高的秋千,比屋顶还高,一个小太监正前前后后地晃荡着。小太监越晃越高,看得几女不禁停下脚步,然后就在秋千踩板与顶架横木几乎持平的时候,小太监突然松手,抱着腿翻着跟头朝湖面落了下去! 宋嘉宁一手攥着衣襟,无声地数着数,一个两个,第三个跟头没翻完,小太监投入了水面。画舫底下传来稀稀落落的喝彩,显然没有刚刚的彩声高,也是,两个跟头,有点少了,不过敢上去荡秋千已经很值得让人钦佩了。仰望那高高的秋千,宋嘉宁肯定不敢爬上去的。 端慧公主带头继续往前走,片刻之后,五女来到了水榭前。 宋嘉宁抬头,看到穿月白夏袍的寿王背对她们坐在水榭中央,宽敞明亮的水榭,除了主人,就只有福公公站在一旁伺候着。瞧见她们,福公公先低声同寿王说了什么,随即快走几步,过来给端慧公主行礼。 第31章[03.21] 端慧公主摆摆手,径直走进水榭,笑着同寿王打招呼:「三哥好雅兴啊,竟然想到这么好的消遣法子。」自然而然地坐在水榭一侧的美人靠上,早忘了曾经她就在这座王府,对她的结巴三哥出言不逊。 赵恒看她一眼,淡淡一笑,没有接话。 「四位姑娘请。」福公公笑着对宋嘉宁四女道。 四人当中谭香玉年纪最长,但她身份不如郭家姑娘显赫,不敢领头,二姑娘兰芳看眼谭香玉,朝福公公点点头,然后领着三女走到寿王一侧,低头行礼:「多谢王爷盛情相邀,我们姐妹厚颜打搅了。」 赵恒目视前方,只说了一个「坐」。 兰芳朝宋嘉宁三人使个眼色,四女迈着小碎步走到端慧公主一侧落座。按照长幼排列,宋嘉宁原本该坐在云芳后面,但她刚抬脚,谭香玉就把位置抢了,坐好了便扶着云芳胳膊往前面张望。赵恒那里是最佳的观赏地点,两边的都得歪头看。 宋嘉宁因为上次放风筝的事,对谭香玉有点不喜,这会儿不管谭香玉是不是故意的,宋嘉宁都不想挨她太近,故意往后走一步,与谭香玉隔了半个屁股距离才坐下。前面两芳、一玉的脑袋都往里面歪,宋嘉宁就趴到美人靠上,往外张望。 五个姑娘看似都在望水秋千,但谭香玉的目光,却悄悄地飘向了对面椅子上的寿王。上次寿王府的影壁都没能绕过去,谭香玉本来已经断了当王妃的念想,但今日机缘巧合进来了,还离寿王这么近,谭香玉的渴望便又死灰复燃。 只是,该怎么让寿王注意到自己呢? 谭香玉暗暗地盘算着,湖风从水榭外面吹来,耳边一缕碎发拂得她痒痒,谭香玉随手将碎发别到耳后,就在此时,她忽然福至心灵。有了主意,谭香玉取出帕子擦汗,然后不经意般松了手,于是那方白底绣粉蝶扑花的帕子,便随风朝水榭中央飘去,落在地上,继续往前挪了一段距离,好巧不巧地,停在了寿王脚畔。 谭香玉心跳加快,帕子居然真的飞了过去,莫非她与寿王是命定的缘分? 机会难得,谭香玉立即起身,羞答答地走到寿王面前,低头行礼,红着脸道:「民女不小心落了帕子,惊动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她十六岁了,穿着一条水红色的妆花褙子,衬得她肤白若雪,肌肤莹透。但这是福公公眼中谭香玉此时的样子,赵恒早在谭香玉凑过来时便垂下了眼帘。等谭香玉说完了,他看看脚边的帕子,突然起身。 端慧公主、宋嘉宁四女都在看着那边,或是意外,或是若有所思。 赵恒的目光逐个扫过她们,对上宋嘉宁澄澈明亮的杏眼,他抿抿唇,道:「你们先赏。」 随即离去。 福公公想跟着,收到主子的眼色,便继续留在水榭。 端慧公主对谭香玉没什么喜恶感情,但她从小就以嘲讽旁人为乐,瞅瞅白着脸弯腰捡帕子的谭香玉,早已见识过无数后宫嫔妃争宠伎俩的公主,虽然才十二岁,但又如何看不透谭香玉那点攀高枝的心思? 「香玉表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端慧公主幸灾乐祸地道,「我跟你说,我三哥最不喜生人靠近,你的帕子偏偏飞到他那边去,看看,把人气走了吧?」 谭香玉一听,脸更白了。 端慧公主无声冷笑,拄着下巴继续看小太监们荡秋千。 秋千好看,但谭香玉是国公府的客人,现在谭香玉得罪寿王出了丑,兰芳可没有端慧公主的淡然,目光复杂地看眼谭香玉,她朝云芳、宋嘉宁使个眼色,起身对端慧公主道:「表妹你慢慢看,我们先告退了。」 端慧公主不高兴了,拉住兰芳胳膊小声嘀咕道:「她自己回去,你们陪我。」 兰芳摇头,云芳想留,眨眨眼睛,笑嘻嘻坐回端慧公主身旁了,端慧公主立即抱住她。兰芳无奈,询问地看向宋嘉宁。宋嘉宁一开始没看出谭香玉是故意接近寿王的,但经过端慧公主的奚落,她懂了,想想赵恒清冷的侧脸,宋嘉宁不敢多待,与兰芳、谭香玉一道离去。 福公公急了,偏偏找不到借口。 这边宋嘉宁三女走到半路,惊见寿王负手站在一棵花树下,看到她们,寿王面无表情。 三女行礼告辞,正要离开,赵恒突然开口道:「你,留下。」 宋嘉宁心里一惊,一回头,对面的寿王爷,居然在看着她…… 寿王一声「留下」,宋嘉宁听到了, 谭香玉也听到了, 心跳猛地加快。她意图吸引寿王,寿王虽然走了, 却未必是生气, 可能他也注意到她了,只是没想到该如何与她相处呢?一个人在这里站了这么久, 现在又叫她留下来,莫非? 谭香玉红着脸回头,却见寿王那双云雾般叫人看不透的黑眸, 正瞧着宋嘉宁。 谭香玉怦怦乱跳的心, 一下子又沉了下去。 只是, 寿王为何要叫宋嘉宁留下? 宋嘉宁也没有答案, 茫然地望着对面的俊美王爷, 满眼困惑。 兰芳、谭香玉更猜不透, 一个担心妹妹一个羞臊嫉妒,两人不约而同地等了片刻,好像寿王马上就会回答似的, 然而那位王爷说完便扭头看向前方了,摆明不会解释。宋嘉宁忍不住发慌,兰芳安抚地看看妹妹,识趣地领着谭香玉走了。 第32章[03.21] 寿王淡泊名利,从未传出任何不好的事迹,兰芳并不觉得妹妹会有危险。 她们越走越远, 渐渐不见了身影,寿王依然没有出声。宋嘉宁偷偷瞄向牢牢吸引男人视线的翠竹丛,并未发现什么特别值得可看的。湖面再次传来一道清晰的重物落水声,伴随着一阵喝彩,人声给她壮了胆,宋嘉宁攥攥手,试探着问道:「王爷,您……」 「令弟,可吃杏?」赵恒转身,低头看她,目光淡然如水。 宋嘉宁错愕地张开嘴,未来皇上,刚刚说啥? 她红红的嘴唇像樱桃,吃惊呆傻的样子尤为招人疼爱,赵恒默默看着,没有重复。宋嘉宁却反应过来了,想想家里白白胖胖的弟弟,她无意识地笑了笑:「吃,就是还吃不好呢,只会抱着吸水。」 她笑起来杏眼越发黑亮,犹如粼粼的清澈溪水,赵恒别开眼,朝百果林的方向扬扬下巴:「园中有杏,熟了。」 正是杏儿成熟的时节,但前日郭骁已经买了两筐回来,临云堂那份还没吃完呢,不过眼看着未来皇上已经朝百果林走去,宋嘉宁可没胆子拒绝他的好意,便默默地跟在男人后面,心里偷偷地替弟弟高兴。这么小就得了寿王的青睐,等弟弟长大成人,寿王早已登基,若那时新帝仍记得此时的小小交情,弟弟可就美了…… 一路做着白日梦,不知不觉来到了百果林前。 宋嘉宁这才发现,百果林的果树是按照果子成熟季节栽种的,樱桃四月熟,旁边就是五月熟的杏树,再往右是一排绿油油的葡萄架,跟着是石榴、李树、柿子树。视线移过去再收回来,看着那一簇簇鸭蛋大小的黄杏,宋嘉宁忍不住又做梦了,等她将来嫁了人,自己当家做主了,一定也要在院子里多种些果树。 「挑黄的,多摘几个。」赵恒顿在一棵杏树前,低声道。 宋嘉宁嗯了声,决定只摘四个,一手攥俩刚刚好。 杏儿结地密密麻麻,但黄透的还不多,宋嘉宁看这些杏儿就跟看自家宝贝似的,舍不得在宝贝没长大前就摘下来,因此挑的很仔细,必须整颗杏都黄得发红才行。她神情专注,围着最近的杏树慢慢转起圈来。 赵恒放轻脚步,跟在她后面。 今日她穿了一条桃粉色的小衫儿,底下系条象牙白的长裙。夏日衣衫更薄,十三岁的姑娘,身段却比长她几岁的大姑娘玲珑有致。但赵恒看得最多的还是她白里透红的脸颊,白白净净的小脸,比春日新开的梨花还要娇嫩,乌润水亮的眼,干净清澈。 赵恒想到了水榭中的那一幕,她被那女人抢了位置,居然一点脾气都没有,继续笑着看她自己的。 「你……」 宋嘉宁刚发现一簇看起来都熟透的杏儿,正要伸手摘,耳边忽然传来男人低低的声音,宋嘉宁歪头看,赵恒扫眼她已经快碰到的杏儿,微微摇头,抿唇不语。宋嘉宁猜他是想说什么的,可男人半途而废,她只好点点头,继续去摘果子。 圆圆的杏儿,五六个簇成一团,宋嘉宁捏着一颗,刚用了一点力,杏儿便掉下来了,露出里面一片密密麻麻的黑壳儿虫子。宋嘉宁没有任何准备,第一眼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等她看清楚了,脸瞬间白了,尖叫一声,丢了手里的杏儿就往前跑…… 她这惊慌惧怕的反应太突然,仿佛遇到了毒蛇猛兽,误以为有什么危险,赵恒下意识将慌不择路逃窜的姑娘抱到怀里,顺势转个方向,一手紧紧搂着瑟瑟发抖的她,一边看向她刚刚所在的位置,很快,便发现了那几颗烂了心的杏儿,与那堆果虫。 赵恒皱眉,忽的打横抱起宋嘉宁,大步朝樱桃林中间的得趣亭走去。 宋嘉宁真的很怕,黑乎乎的一片突然暴露在眼前,还离得那么近。她前世确实吃了很多苦,但都苦在心里,衣食住行上,宋嘉宁并没有过过苦日子,娇生惯养的,花园里飞来一只蜂都要躲到丫鬟身后,何曾见过那么丑陋吓人的黑虫子?一只两只也就算了,居然…… 眼前再次浮现那情形,宋嘉宁浑身发抖,本能地往护着她的那人怀里缩。就在此时,双腿突然被他抬了起来,身体骤然凌空,宋嘉宁震惊地睁开眼,眼前是男人绣着兰叶纹的衣领,是他白皙的颈子,是一颗明显的喉结。 宋嘉宁呆若木鸡,寿王,他…… 瞬间忘了虫子,宋嘉宁慌乱地挣扎起来,不安道:「王爷我没事,您放我下去吧……」 赵恒扫眼两侧杏树,低声问:「不怕了?」 宋嘉宁登时打了个哆嗦,却还是坚持道:「我自己能走,不敢劳烦王爷。」 赵恒抿抿唇,慢慢放她下去。 双脚触地,腰间的手臂也离开了,宋嘉宁松了口气,对虫子的惧怕又弥漫上来,连忙快步往前走,只看前路不看左右的果树,逃也似的走出了百果林外。 「怪我。」 身后传来男人低声的自责,宋嘉宁一怔,忙回头道:「虫子糟蹋果园,与王爷有何干系?您千万别这么说,都怪我大惊小怪的,还冲撞了王爷。」 她脸颊还白着,可见刚刚有多怕,赵恒想像方才那样抱住她,让她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再慢慢恢复平静,但她已冷静下来,他没有理由。 「王爷,您还有旁的吩咐吗?」宋嘉宁低头问,她想走了。 赵恒明白,道:「无。」单独留她,名义是让她摘杏给茂哥儿带回去,然而此时此刻,赵恒相信,她最不想碰的就是那些杏。 宋嘉宁便屈膝行礼,白着脸匆匆离去。回了临云堂,母亲还在畅心院,宋嘉宁一头扎进闺房,三两下就把身上的衣裳都脱了,中衣也脱了,生怕里面藏着飞进来的虫子。脱了衣裳,宋嘉宁钻进被窝,吩咐双儿:「拿出去仔细找找,看看有没有虫子!」 第33章[03.21] 她一回来就脱衣服,双儿、六儿、九儿吓了一跳,一听姑娘让她们找虫子,总算放心了,哭笑不得地去做事,没一会儿便进来回禀。得知没有虫子,宋嘉宁心底的后怕慢慢散去,然后,被寿王打横抱起的那一幕又浮现上来。 怕她被虫子咬,所以抱她离开吗? 那一开始,是她跑进他怀里的,还是他拉她过去的? 宋嘉宁竟然回忆不起来了,当时满脑子都是虫子。 她唯一能肯定的,是寿王抱她的时候没有任何邪念,因为她双脚刚沾地,他便立即松开手,再正人君子不过。所以,他真的把她当表妹照顾了啊? 宋嘉宁心里突然暖暖的。这些龙子龙孙中,端慧公主就不用说了,楚王对她对郭家三个姐姐都没放在眼中,睿王曾陪端慧公主一同嘲笑过她,四殿下更像个孩子,只有寿王,没有流露出任何对她身世的轻视。 真是个好人。 「姑娘,您怎么自己回来了?」双儿从衣柜中取了一身新衣裳出来,一边伺候宋嘉宁穿一边问。 宋嘉宁如实说了,除了与寿王的意外身体接触,她并不觉得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但她叙述地简单,只提寿王叫她去摘黄杏,没说寿王陪着她,因此双儿也没有深思,转而悄声打听二姑娘、表姑娘为何先回府了。 这个…… 宋嘉宁瞅瞅身边的三个丫鬟,谨慎地没有说,毕竟关系到谭香玉的名声,而谭香玉,是郭骁的亲表妹。 这件事,回府路上,兰芳也迟迟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做。首先,她无法确定谭香玉的帕子究竟是不是故意飞出去的,再者,她真报给祖母,万一庭芳姐姐相信谭香玉是无辜的……思来想去,兰芳暂时将此事瞒了下来,准备等庭芳姐姐回门那日,再偷偷提醒一声,若谭香玉真是那等不知廉耻举止轻挑的人,庭芳姐姐还是早日疏远地好。 兰芳想的周到,端慧公主却嫌热闹不够大,看完水秋千一回来,便当着谭香玉、庭芳的面,把这事当笑话似的学给太夫人听。 太夫人看谭香玉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谭香玉无地自容,却不得不替自己辩解,红着眼圈反驳端慧公主:「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公主为何非要曲解我?」 端慧公主刚要回嘴,外面丫鬟突然扬声道:「世子爷来了。」 在寿王府,谭香玉犯错影响的是国公府的体面, 但到了国公府, 谭香玉关系的便是郭骁、庭芳兄妹了。此时此刻,太夫人只庆幸林氏早抱着茂哥儿离开了, 否则端慧公主当着林氏的面抖搂出谭香玉的丑事, 林氏不会看轻长孙,心高气傲的长孙却会生闷气, 觉得自己在继母面前丢了脸。 不管长孙听没听到话声,在长孙进屋之前,太夫人严厉地瞪了端慧公主一眼, 然后迅速转移话题, 笑着问端慧公主:「今儿个你们玩摸瞎子, 谁当瞎子的次数最多啊?」 端慧公主喜欢郭骁又怕他, 特别是因为宋嘉宁被训斥几次后, 端慧公主再不敢当着郭骁的面欺负宋嘉宁, 而谭香玉是郭骁亲表妹,端慧公主就觉得郭骁肯定会更维护谭香玉,忙顺着太夫人的话道:「嘉宁表姐, 她最容易猜。」 太夫人笑了。 丫鬟挑起门帘,郭骁跨了进来,脸庞一如既往的冷峻,不怒自威。 太夫人好奇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郭骁看眼亲妹妹庭芳,目光柔和了些:「后日妹妹出嫁,我早点回来, 多陪她一会儿。」 庭芳一下子湿了眼眶。 太夫人感慨地点点头:「应该的,那你们兄妹去说说贴己话吧。」 郭骁便带着妹妹走了,谭香玉脸庞苍白,主动跟在庭芳身后。 谭香玉来国公府做客,晚上住在庭芳的玉春居,这会儿虽然她最不想见的便是郭骁,却不得不跟着。庭芳与兄长并肩走,偷偷看了兄长几眼,见兄长脸色铁青,肯定是听到端慧公主嘲笑表妹的话了,她心中不安,怕兄长发火。 但郭骁什么都没说,叫谭香玉回她自己房间,他单独与妹妹聊。 「哥哥,表妹未必是有意的,你别生气。」既然看出兄长知情了,庭芳忍不住替表妹说话。妄图勾引寿王,多大的罪名,她不太相信表妹是那种人,更何况端慧公主欺负人是常事,这次说不定也是端慧公主乱猜的。 「上次她的风筝线,断口锋利,乃利刃割断。」郭骁端着茶碗,喝茶前漫不经心般地道。 庭芳愣住,再一联想当日舅母、表妹明明不喜欢妹妹却坚持与妹妹一块儿去赔罪,到了王府面对福公公的审问又推卸的干干净净,一次可能是巧合,今日又闹了一出帕子事件,那……端慧公主还真没冤枉人。 庭芳低头,心里难受极了,好好的表妹,怎么变成了这种人? 郭骁放下茶碗,见妹妹伤了心,他叹道:「原本不想告诉妹妹,可你太心善,不愿把人往坏了想,哥哥怕你吃亏。后日你便要出嫁,到了那边只能靠自己,哥哥希望你记住,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后与人交往,防人之心不可无,切莫轻易信了旁人。」 庭芳心情复杂地点点头,瞅瞅兄长,忧虑道:「表妹那边……」 第34章[03.21] 郭骁目光转冷,沉声道:「表妹不小了,我会提醒舅母,早日给她安排婚事。妹妹开开心心地嫁,家中一切有我,无需你操心。」 庭芳松了口气,忽听兄长问她表妹怎么去了寿王府,庭芳未加深思,轻声细语地说了。 郭骁眼底掠过一丝寒意。 叮嘱完妹妹,郭骁一人去了太夫人那边,此时只有端慧公主陪着太夫人。 「表哥。」终于见到心上人,端慧公主甜甜地唤道,美丽的眼睛巴巴地望着郭骁。 家丑不可外扬,郭骁朝端慧公主点点头,随意地解释道:「我问过香玉,她的帕子确是无意掉落,都是一家人,表妹别再四处乱说了,传开了对她名声不好。」 他心平气和,端慧公主听着顺耳,乖乖保证道:「好,我都听表哥的。」 郭骁淡淡笑了下,端慧公主看了喜欢,亲手端着果盘放到郭骁身边,柔声道:「表哥累了一天,快吃点果子润润喉。」 郭骁没有拒绝,用竹签扎了一块儿瓜丁,吃完想起什么,对太夫人道:「祖母,今日表妹乃是无心之过,但三殿下未必这么想,为了避嫌,以后您看着点,别再让云芳她们跑去王府那边,毕竟不是亲表妹,去多了惹人议论。」 太夫人一听,知道长孙其实看清了谭香玉的把戏,怕家里妹妹犯同样的错,便颔首道:「本该如此,今日有端慧陪着,我才松泛了一次。」 端慧公主怕郭骁怪自己,赶紧辩驳道:「表哥,我不是故意的,三哥他……」 郭骁摆摆手打断她,一边扎瓜丁一边道:「我知道。」 与表妹有何干系?只怪隔壁那位王爷心机太深,竟想出用水秋千闹出动静吸引这边的姑娘们。想到寿王,郭骁嘴角浮现一丝冷笑,寿王种果树,他用果树破解,提前买了果子给她解馋。寿王用稀奇杂技吸引她,他干脆让祖母管着不让她去王府,这回他倒要看看,寿王还能耍出什么新花招。 寿王府,赵恒将福公公叫到杏林旁,叫他自己去看。 福公公难得有一次猜不出主子的意图,回头瞅瞅主子,不解地往里面走,正要向前,主子叫他右转,福公公乖乖往右,主子叫他停,他就老老实实停了。站稳了,福公公无意地看向两侧,一扭头,就看到了那片虫子。 福公公眨眨眼睛,突然一股寒意沿着脊柱骨一直窜到脑顶,吓得他打个哆嗦赶紧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拍打两条胳膊,生怕虫子追到了他身上。心有余悸,福公公只想快点离开这里,白着脸劝主子:「王爷,咱们……」 「下不为例。」赵恒转身走了。 福公公僵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主子走远,脑海里慢慢冒出一个念头,莫非四姑娘看到那堆虫子了?这么一想,福公公懊恼地直骂老天爷,他都被吓得够呛,四姑娘那么娇滴滴花瓣捏成似的人,万一再也不敢过来怎么办? 真不来了,主子就没趣了,一没趣便去继续修仙…… 福公公可不想主子飞了,赶紧找人来清理虫子,并专门安排两个小太监干这差事。 王府的小太监苦哈哈一棵树一棵树清查果虫时,国公府的大姑娘要出嫁了,初九一早,郭家上下便忙碌起来。大喜的日子,庭芳穿大红嫁衣,底下三个妹妹按照长辈的吩咐,穿了一水儿的妃红衫裙给姐姐当陪衬。姐妹们聚到一块儿,新娘子庭芳娇羞,二姑娘兰芳秀美,三姑娘云芳明艳,四姑娘嘉宁柔媚,简直四朵金花。 在郭家四朵花面前,端慧公主靠身份还显得出来,表姑娘谭香玉早被比成了绿叶,还是最底下最不起眼的那片。女客们都夸赞端慧公主与郭家姑娘,偶尔才有人捎带夸谭香玉两句,换成往日,谭舅母必然要恼恨,但今天,从女儿口中得知寿王府的事后,谭舅母只觉得害怕。 寿王是没指望了,外甥又有可能看出了女儿勾引寿王的把戏,女儿的前程…… 谭舅母惴惴不安,有心单独与外甥说说话,然而郭骁忙得很,新郎官来迎亲了,郭骁身为大舅子,带着双生子一块儿去送嫁了,这一去,便要等天黑吃完酒席才能回来。谭舅母没有理由多待,晌午在国公府用完席,领着一双儿女走了。 三日后庭芳回门,谭舅母来的比新娘子还早,自己来的。 郭伯言、林氏与三个儿女早早在厅堂等着呢,听到马车声响,郭伯言喜上眉梢,宋嘉宁高兴地站了起来,牵着弟弟去外面接姐姐。郭骁嫌茂哥儿走得慢,一把将男娃提到怀中,结果兄妹三个绕过影壁,却见谭舅母从马车上跨了下来。 宋嘉宁嘴角的笑容一下子就没了,尴尬地转向郭骁。 郭骁脸比她还黑,将茂哥儿递给她,低声道:「你们先回去。」 宋嘉宁嗯了声,客气地朝谭舅母行个礼,抱着弟弟走了,听见身后谭舅母亲切地对郭骁道:「庭芳今日回门,我昨晚都没睡好,就早点过来瞧瞧,小两口还没到吧?」 郭骁颔首,请谭舅母去颐和轩,落座后直接问:「舅母这么早过来,除了见妹妹,是不是有事找我?」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看着门外,侧脸冷漠。 谭舅母心里七上八下的,硬着头皮道:「还不是你表妹被风吹走帕子那事,我……」 妇人低低地絮叨了很多,郭骁面无表情地听着,听着听着突然记起了小时候。母亲离世时,他也只是个孩子,会想母亲,想到哭。那时他只在两个人面前哭得出来,一个是祖母,一个便是身边的舅母。 郭骁永远记得舅母哄他别哭时的温柔,记得舅母弯腰帮他擦眼泪的慈爱,因此,他明知舅母的关心下隐藏着世故的一面,为了儿时那些照顾,他还是愿意拉舅母一把,拉母亲的娘家人一把。 但他不能容忍表妹利用国公府勾引男人。 第35章[03.21] 「舅母放心,我相信表妹的为人,只是瓜田李下,以后您过来看我,表妹就留在家中罢。此外,表妹年岁大了,舅母早点给表妹挑门好亲事,有合适的人选,您跟我说一声,京城子弟我都有所耳闻,我帮表妹把关。」 看着身边的妇人,郭骁平静道,平静又不容拒绝。 谭舅母的脸,刷的白了。 韩政昌是郭伯言、郭骁都欣赏的英雄男儿,仪表堂堂一身飒爽英气, 常年随父驻守边疆, 如今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京城闺秀,自然喜欢。韩政昌待庭芳极好, 回门那日便看得出来, 庭芳上下马车,都是韩政昌丫鬟般殷勤地扶着的。 郎才女貌, 唯一的遗憾,是成亲半月,庭芳就得随韩政昌去边疆了。 小两口离京当天, 宋嘉宁与郭家其他兄妹一块儿出城送别。郭骁、双生子还好, 宋嘉宁与兰芳、云芳都哭红了眼睛, 抱着最温柔的庭芳姐姐舍不得松手, 最后还是郭骁给拉开的, 然后韩政昌扶着泣不成声的庭芳上了车。 马车越走越远, 宋嘉宁怔怔地望着,眼泪又掉了下来。国公府众人,她第一敬重的是太夫人, 第一喜欢的便是庭芳姐姐。前世她福薄,一个人孤苦伶仃,这辈子她有母亲,还多了一个好姐姐,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 「回去吧。」有人在她耳边说,还轻轻拍了拍她肩膀。 宋嘉宁扭头, 看到郭骁,他说着劝慰她的话,眼睛还在望着庭芳离开的方向。余光中兰芳、云芳已经朝马车走去了,宋嘉宁点点头,擦擦眼睛,失落地走向马车。到了车前,她一脚踩到木凳上,刚要去提裙子,右手突然被人攥住了,那掌心温热,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宋嘉宁身体一下子僵硬了几分,但她知道郭骁只是单纯地扶她一把,便什么都没说,神色自若地上去了。郭骁及时松开手,看着宋嘉宁钻进车厢坐好了,他走到一旁,翻身上马,心里装的是妹妹,手掌却残留继妹的手温,软软的小手,柔若无骨。 兄妹几个回了国公府,下车时兰芳随手扶了宋嘉宁一把,宋嘉宁便忘了与郭骁的短暂碰触。晚饭兄妹都去陪太夫人,太夫人想念亲自带大的大孙女,几乎没动筷子,接下来两天也都食欲不振,整个人的精神头都不好了。 林氏心疼婆婆,叫郭伯言想想办法,于是第二天,郭伯言回府时,带了一位太医…… 太夫人这是思念孙女,不是太医能治好的,但太医提议叫太夫人去个避暑的好地方休养一段时间,今夏京城酷热难耐,太夫人住在清凉的地方,身体舒服了,心情自然会慢慢好起来。郭伯言觉得这法子不错,问太夫人愿不愿出门,太夫人瞅瞅自己的畅心院,处处都是大孙女的影子,遂点头答应了。 郭家有处避暑庄子,位于清泉峰山脚,山中泉水遍布,不少达官贵人都在山上盖了山庄。 地方有了,郭伯言让云芳、宋嘉宁这两个还没定亲的孙女去陪太夫人,光有女眷不行,又让双生子同行。双生子一听就乐了,祖母避暑多久,他们就可以多长时间不用读书练武啊,结果哥俩嘴角还没咧开,郭伯言又说了,叫文、武先生同去。 郭符、郭恕登时笑不出来了,宋嘉宁低头偷笑,太夫人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孙子,终于没那么惦记远嫁的大孙女了。 挑好了出门的日子,郭伯言亲自护送母亲去了清泉峰,太夫人带着两个孙女安顿,郭伯言领着郭符郭恕巡视庄子,安排护院,白日、晚上轮值,务必保证太夫人等人的周全。不过这是卫国公家的宅子,哪个贼人赶来虎口夺食? 郭伯言自信地回京了,宋嘉宁跟着太夫人,安心地在这边住了下来。 一行人来的巧,庄子管事养的一条大黄狗才生完一窝狗崽儿,快两个月大了,有的送了人,只留了两只,一黑一黄,正是最招人喜欢的时候。云芳是京城出生的大家闺秀,看不上这种小土狗,宋嘉宁喜欢地不得了,管事想讨好主子,要把两只狗崽儿都送四姑娘。 小黑狗凶巴巴的,宋嘉宁没要,只留了喜欢舔她手心的小黄狗,抱到自己屋里养去了,还给取了个名字,叫毛毛,一天大半时间都在院子里逗狗。逗狗逗累了,宋嘉宁要么陪太夫人去附近溜达溜达,要么与太夫人一块儿听女先生说书,要么就与云芳笑嘻嘻跑去看双生子练功,日子过得还挺快活的。 每逢旬假,郭伯言会带着林氏、茂哥儿来探望太夫人,在这边歇完晌再走,见太夫人气色渐渐好转,郭伯言终于放了心。 不知不觉半个月过去了,十九这日后半晌,宋嘉宁、云芳正在树荫底下陪太夫人玩牌,庄子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太夫人瞅瞅院墙,笑道:「准是你们大哥来了。」长子偶尔有事不能过来,长孙次次不落,而且都是旬假前晚就到,能在这边住一晚。 太夫人说完,一盏茶的功夫没用上,郭骁高大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庄子后院,身上穿着马军都头的官服,显然是直接从军营过来的。宋嘉宁最先看见的却是郭骁手里拎着的青皮夏瓜,又圆又长,比两个人脑袋都大。 「大哥哪弄来的?」云芳惊讶地跳了起来,新奇地跑过去看。 郭骁边往这边走边道:「昨日舅父派人送到府上,母亲没让动,叫我带来孝敬祖母。」 宋嘉宁笑了,知道郭骁口中的舅父是指她的舅舅林正道,舅舅是富商,时常能得些稀罕物。 「你母亲真是的,我们这边又不是没有,这么大的瓜,茂哥儿肯定馋坏了吧?」想象幺孙围着瓜流口水的样子,太夫人突然想回府了。 两个丫鬟接走了瓜,洗干净切成瓜片,摆在白瓷果盘上再端过来。郭符郭恕闻讯而来,兄妹围坐一圈,陪太夫人吃瓜。郭恕故意把瓜籽儿吐出老远,小黄狗毛毛就颠颠地跑过去,不爱吃瓜籽儿,却喜欢追着玩。如此不雅举止,太夫人训了孙子一顿。 「明日我去山中打点野味儿,你们俩去不去?」郭骁忽然问两个堂弟。 双生子功夫练得马马虎虎,却喜欢狩猎,闻言立即点头。 「我也去!」云芳跟着起哄道。 宋嘉宁笑了,这个三姐姐,只要是玩的,她就没有不想去的。 郭骁看向太夫人,请长辈定夺。 第36章[03.31] 太夫人笑着点点头:「去吧,安安也跟着去,兰芳定了亲,接下来就是你们俩,趁着在庄子上玩得尽兴些,回府就得听话了,不能再跟小孩子似的。」意有所指地盯着云芳。 云芳嘿嘿笑,知道祖母说的是她。 宋嘉宁却不想与郭骁一同出门,在她心中,长成大男人的郭骁是一条狼,年龄越大越危险,身为曾经被郭骁吃了七年的那只猎物,宋嘉宁宁可当个猜忌君子兄长的小人,也不敢冒一点风险。 「山里蚊虫多,我就不去了,我要在家陪祖母。」宋嘉宁靠到太夫人身边,撒娇地道。 郭骁正在吃瓜,听到她甜濡的声音,他长长的眼睫动了动,并未抬起。 「就你娇气,不行,你必须去,哥哥们走得快,咱们俩作伴。」云芳叫道。 宋嘉宁还想拒绝,太夫人拍拍她小手,慈爱地道:「安安去吧,祖母这有驱蚊的花露,你抹身上。」 双生子也热情地邀她,盛情难却,宋嘉宁就不好意思再拒绝了,众人约好明日吃完早饭就出发。翌日清晨,宋嘉宁换了一条浅粉色的窄袖长衫,底下是条白色绣莲叶的长裙,出门前特意在脖子、手上抹了太夫人送来的花露。 领着双儿到了前院,郭骁等人都聚齐了,宋嘉宁看看云芳,奇道:「巧蓉呢?」 巧蓉是云芳的大丫鬟,这次来庄子,姐妹俩都只带了一个大丫鬟出门,剩下都是粗使的。 云芳不甚在意地道:「她肚子疼,没事,咱们去山里玩,又不用她伺候什么,带上反而累赘。」 这话说的,双儿有点尴尬。 「走吧。」郭骁朗声道,宋嘉宁下意识看过去,今日的郭骁,罕见地穿了一件白色锦袍,衬得他面如冠玉,人也比平时多了几分风流。但宋嘉宁只打量一眼便收回视线,挽住云芳胳膊,打定主意此行要与云芳寸步不离。 然而才进山,宋嘉宁的计划就被人破坏了。 郭恕提议六人分成三组,一个时辰后在山顶的老松树下汇合,看谁打到的猎物多。 宋嘉宁心中一紧。 「好啊好啊,我跟大哥一组。」云芳抢着跑到郭骁身边,抱着郭骁手臂道,大哥武艺最强,肯定会赢。 宋嘉宁绷紧的心瞬间松了下来。 郭符马上道:「安安跟我一组。」两个妹妹,四妹妹安静懂事,换成聒噪的三妹妹,他还怕三妹妹把猎物惊跑了呢。 郭恕不乐意了,不愿意跟双儿一个丫鬟结组,提议兄弟三人先手心手背,赢的跟宋嘉宁一组,另外两个猜拳,再赢与云芳一组,剩下的带双儿。云芳嘟嘴,闷闷不乐道:「三哥什么意思?我哪比不上四妹妹了?」 「你话多!」郭恕哈哈笑,毫不留情道:「我那是给你面子,不然你还得排在双儿后头。」 云芳气得去打他。 「好了,早点分组,早点出发。」郭骁挡在郭恕面前,用眼神示意郭符过来,哥仨手心手背。 宋嘉宁提心吊胆地盯着三人的手。 随着郭恕一声「出」,三只手同时伸了出来,其中只有一只手心向上,是……郭骁。 笨鸟先飞,自知武艺不如长兄, 分组一结束, 郭符便带着双儿、郭恕也领着云芳提前一步上山了,一个抢了中间的山道, 一个抢了左侧的, 把比较难走的右路留给郭骁。郭骁并不计较,一手持弓, 探究地问与他同组的继妹:「脸这么白,怕我输?」 宋嘉宁摇摇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大哥箭术高超, 一定会赢的。」 心里却在犹豫, 还没进山, 她能找个理由提前回去吗? 「走吧。」郭骁淡淡地道, 视线从她苍白的脸上移开。如果她真心实意地夸他, 他或许会高兴, 但她连与他一同进山都要害怕…… 看着前路,郭骁真的想不明白,兄妹相处快三年了, 他也没有再欺负过她,继妹到底在怕什么? 男人身后,宋嘉宁抿抿唇,最终还是跟了上去。避免与郭骁单独相处只是为了提防万一,可哪有那么多万一呢?现在他是她名义上的兄长,郭骁再贪图她的身体, 也不会对家中的妹妹动心吧?更何况,进京这么久,郭骁从未对她流露过那种意思。 宋嘉宁默默地安慰自己,脸色渐渐恢复了正常,只是依然不敢挨郭骁太近,尽量保持五步左右的距离。山脚地势平坦,郭骁回头看了几次,见宋嘉宁跟得上,他便开始留意猎物。清泉山并不高,没有猛兽,只有鸟雀、野兔等常见的野味儿可打,郭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走着走着,他突然抬起手。 宋嘉宁上辈子陪他打过猎,知道这是叫她止步的意思,立即顿足,紧张地扫视周围。 第37章[03.31] 郭骁已从背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然后朝右侧偏转身子,宋嘉宁见了,顺着他瞄准的方向望去。夏日林木茂盛,宋嘉宁仰着脑袋,眯着眼睛努力寻找,终于在一片枝叶见发现一只黑毛山雀,几乎与此同时,郭骁的箭急射而出。 「咚」的一声,山雀落地,扑腾着翅膀,没两下就不动了。 郭骁不缓不急地走过去,弯腰收拾,先折断箭杆,用绳子捆住山雀两条腿,再交给宋嘉宁。 宋嘉宁乖乖伸手接。 郭骁意外地看着她:「不怕?」他第一次带猎物回家,连最胆大的三妹妹都犹豫很久才敢提这种死去的猎物。 宋嘉宁摇摇头,脑海里却记起前世初次跟他进山的情形。那时郭骁打了一只兔子,直接穿透脖子,然后郭骁将整支箭都拔了出来,兔子血流的满地。她胸口不舒服,不敢靠近,郭骁却将兔子后腿硬塞进她手中,叫她直接拎着。 那是宋嘉宁第一次碰死物,吓得晚上一直睡不着。 不过身份不一样了,对待妹妹,郭骁体贴了很多,没拔箭头,也捆了绳子。看看绳子下面断了气的山雀,宋嘉宁笑了笑,客气地恭维郭骁:「刚进山大哥便打了一只鸟,二哥三哥知道了,肯定要着急了。」 郭骁唇角上扬,继续往前走了。 宋嘉宁拎着山雀,看着前面郭骁认真寻找猎物的身影,忽然觉得,与兄长郭骁单独相处,似乎也没有多危险。 宋嘉宁的心防松了,身体却渐渐疲惫上来,跟在郭骁身后才爬了两刻钟,便气喘吁吁了。郭骁回头,看到她落在十几步外,正抬手擦汗,白皙娇美的脸庞不知何时变成了胭脂一样的绯色,杏眼如雨,红唇轻张…… 郭骁喉头蓦地一紧,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移。 她穿着浅粉色的衫子,像山间绽放的一朵花,微风拂过,她随风颤动,惹人怜惜。 郭骁眸光变暗,转个方向,朝她走去。 「给我。」走近了,他朝她伸手。 宋嘉宁愣了愣,见他盯着她右手的三只山雀,懂了,立即全都递了过去。 郭骁接过猎物,原地站了片刻,眺望远方,听宋嘉宁呼吸平静下来,才继续往上走。 山路越来越难行,宋嘉宁瞅瞅似乎还有很远的山顶,心中连连叫苦,就在此时,另一侧山间突然传来郭恕的高声喊叫:「大哥二哥,你们还爬得动吗?」 宋嘉宁失笑,很快郭符的声音又响起了:「我都要到山顶了!」 听声音,确实比他们高。 宋嘉宁看向郭骁,好奇郭骁会不会回应两个弟弟。 郭骁与她对视一眼,只低声道:「走快点。」 有点嫌弃的意思,仿佛将他落后的原因都归在了宋嘉宁身上。宋嘉宁默认,等郭骁转过去了,她才嘟嘟嘴,却不得不忍着腿酸努力跟上郭骁。走到一处陡坡,中间有个坎,太高,宋嘉宁爬不上去,郭骁便先跳上去,放下猎物,俯身朝她伸手。 宋嘉宁犹豫片刻,将手递给他。 她这一抬手,袖子便不受控制地下滑一截,露出一段玉雪般的莹腻手腕。郭骁目光一动,宋嘉宁见他盯着自己的胳膊看,心中一慌,刚要缩回手,手却被人攥住了。她很累,手心出了细细密密的汗,郭骁大手干燥,却滚烫如火。 宋嘉宁越发慌了,手被他拽着,人抗拒上去,郭骁刚刚看她手腕的眼神,他手上的火热,都叫她害怕。她呆呆地不动,郭骁本想提醒她如何抬脚配合,瞥见她清澈杏眼中的害怕,郭骁突然不需要她配合了,稳住身形,直接将娇小的姑娘扯了上来。 宋嘉宁惊呼一声,身体的凌空与手臂的疼痛同时袭来,脑海里空白一片,只剩下本能,想踩到什么,想抓住什么,但她知道自己决不能往郭骁身上靠,所以双脚刚沾地,感觉郭骁的手臂放到了她腰上,宋嘉宁猛地推开他,想站到另一处,未料腰上突然传来一股大力,郭骁竟搂着她朝后面倒了下去! 惊慌失措,天旋地转,宋嘉宁被人转了一个方向,头顶是郭骁模糊的脸庞,她下意识闭上眼睛,然后就感觉一只手托住了她后脑,紧跟着,她全身都跌在地上。后背撞到了几颗山石,疼得她痛苦地皱眉,没等后背的疼落下去,身上突地一重…… 熟悉的压迫感,宋嘉宁身心剧震,睁开眼睛,看着上面几乎快要贴上她的郭骁的脸,宋嘉宁突然忘了所有的疼。前世的记忆潮水般涌来,第一次陪他,他将她丢到榻上,如狼似虎,就像现在这样,密不可分地压着她。 宋嘉宁害怕,她急着挣扎,才动一下,身体再次僵硬,眼中浮现刻骨的恐惧。 郭骁并没有看她,早在压住她的时候,他便闭上了眼睛。继妹比别的妹妹都胖,脸蛋肉嘟嘟的,前两年其他兄妹都喜欢捏她脸,他也想,但他忍住了。那时他只幻想过捏她脸的感觉,今年从战场回来,注意到她衣襟那儿的变化,郭骁便情难自禁地,不止一次想象…… 现在,她整个人都在他身下,像一团厚厚的软绵绵的棉花,无处不软,却不用担心压坏。 棉花太软,郭骁不敢动,因为他不知道动了会变成什么样,可她先动了…… 第38章[03.31] 郭骁呼吸陡地一重,身体完全失控,剑拔弩张。 可她又不动了,是感受到了吗? 郭骁慢慢睁开眼睛,看见她闭着眼,之前因为爬山累得红扑扑的小脸,此时一片惨白,就连嘴唇都失了颜色,身体僵硬的像块儿木头,呼吸仿佛都停止了。郭骁心中一惊,下意识想要移开,可身体舍不得,想一直这样压着她,尤其是…… 想到那里,郭骁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怕成这样,是跌倒吓坏了,还是在怕他? 只是,她知道那是什么吗?一个十三岁的丫头,不可能明白,除非,她接触过男人。 这个念头冒出来,郭骁身上的欲退了大半,怒火却维持了他对她的恫吓,但郭骁不在乎了,他盯着宋嘉宁苍白的脸,哑声问道:「为何躲我?如果你不躲,咱们不会摔倒。」 宋嘉宁根本说不出话,前世他这样,现在她是他继妹,他又这样,他怎么可以,他…… 眼泪滚落,宋嘉宁哭了,开始只是无声流泪,哭着哭着抽噎起来,想停也停不住,脑海里全是上辈子的暗无天日,是这辈子的绝望彷徨。这里算不上荒山野岭,但四周无人,郭骁真要强迫她,她该怎么办?他力气那么大,她…… 就在此时,身上忽的一松。 宋嘉宁震惊地忘了哭,睁开眼睛,视线模糊,只看到一个人影再次靠近,宋嘉宁本能地要躲,还没来得及动,肩膀突然被人抓住,然后将她扶了起来。眼中的泪掉了下去,宋嘉宁清晰地看到郭骁坐在她旁边。 她没敢往上看,低着头,脑海里各种念头闪过,他拉她起来,是放弃了吗? 「哭什么?」耳边响起他冷冷的质问。 宋嘉宁六神无主,不知道该怎么说。 「说。」他声音突然加重,如同震怒。 宋嘉宁打个激灵,慌乱无措地道:「我,我后背疼……」 郭骁皱眉,侧头看她身后,就见她浅粉色的小衫上,居然扎着一块儿鸡蛋大小的石头,连她坐起来都没掉下去,足见扎得有多深。再看看她苍白的脸、脸上残留的委屈的泪,郭骁终于懂了,她刚刚那样,是疼极了。 娇滴滴的养在深闺中的姑娘,如何受得了这种苦? 胸口的怒气烟消云散,郭骁伸手,小心翼翼将那块儿石头取了下来,随手丢下山坡。 扔了石头,郭骁让宋嘉宁别动, 他低头凑到她背后, 两指抻平宋嘉宁被石头扎到那块儿的衣料,见衫子只是破了点丝, 并没有血迹渗出来, 他放了心,手掌贴上去, 轻轻帮她按揉化瘀。宋嘉宁身子一震,疼的。 「忍忍,现在不揉, 时间长了更疼。」看眼她苍白的侧脸, 郭骁低声道。 宋嘉宁就不敢动了, 努力忍着他火热大手带来的胁迫感。 「我拉你上来, 你躲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 就在宋嘉宁想说她后背已经不疼了时, 耳边再次响起郭骁低沉的询问。宋嘉宁没有刚刚被他压着时那么怕了,目光扫过下面的陡坡,宋嘉宁临时想了一个借口:「这里太高, 大哥突然拽我,我怕掉下去,想快点离开边上。」 郭骁没吭声,真是这样,那她上来之前眼底的害怕也可以解释了,不是怕他, 是怕这个坡。 疑惑解除,只剩他身体的异样…… 「我不疼了,多谢大哥。」她突然小声地说。 郭骁顿了顿,手掌离开她,瞥眼地上另外几颗碎石,郭骁盯着她侧脸问:「还有别的地方硌到吗?我被玉佩硌了一下,是不是也戳到你了?」 宋嘉宁正用帕子擦脸上残留的泪,闻言动作微顿,随即茫然地嗫嚅道:「没有吧,只顾着后背疼了。」心底悄悄地松了口气,看来郭骁还是顾忌两人的兄妹关系的,不敢暴露他对继妹的欲,换成上辈子,他可能直接在这里动手了。 郭骁也放松了下来,但,内心深处,似乎也有一丝失望,如果她知道了,会不会…… 「嗷……」 山顶忽的传来一声「狼叫」,郭骁仰头,听出是二弟郭符的声音。叫声打断了他的绮念,郭骁起身,顺手扶住宋嘉宁胳膊拉她起来,往前走了几步离开那片陡地,他才松开宋嘉宁。见她脸还白着,本就柔弱,经此一吓肯定更爬不动了,郭骁便朝山顶道:「嘉宁摔了一跤,我先送她下山,咱们山脚见。」 雄浑嘹亮的喊声,在山间悠悠回荡。 郭恕、郭符几乎异口同声询问宋嘉宁有没有受伤,郭骁简单回没有,便终止了这段空谷传音,一手拎着猎物,一手抓住宋嘉宁手腕,要牵着她下山。宋嘉宁往回缩,看着他衣摆道:「不用了,我没事。」 第39章[03.31] 「下山更难走,真摔了,有你哭的。」郭骁坚持道,且不容拒绝。 宋嘉宁拗不过他,只好由他攥着手腕,直到前路地势平坦了,郭骁才松开手。双生子还要等会儿下来,郭骁让宋嘉宁坐在石头上待着,他背着箭囊在附近寻找猎物,宋嘉宁默默平复心绪,听郭骁连续射中了几次麻雀,却没有去捡,好像只是射箭打发时间。 不知过了多久,山上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宋嘉宁扭头,看到几道人影。 「安安,你没事吧?」郭恕最先冲过来,虽然得到了长兄的保证,但他们还是很担心宋嘉宁。 宋嘉宁站好了,笑着摇摇头,郭恕与随之而来的郭符三人围着她绕了一圈,确定没事,气氛终于轻松起来,攀比猎物数量。郭骁等他们热闹够了才两手空空地走过来,肃容道:「既然嘉宁没受伤,她摔倒一事就不必告诉祖母了,别让祖母担心。」 郭符几个都点头。 「走吧。」郭骁拎起他上山路上打的猎物,领头走了。 到了庄子,宋嘉宁先去自己房间洗漱更衣,后背依然隐隐作痛,脱了衣裳叫双儿看,双儿低头,就见那白生生嫩豆腐似的雪背上,多了一个拇指印儿大小的红痕,再深一点就要破皮流血了。双儿心疼极了:「姑娘,我去跟太夫人说一声吧,您这得用药啊。」 她们没预备,太夫人肯定带了伤药。 宋嘉宁叫双儿举着镜子,她扭头看看,再试探着按按伤处,道:「算了,养两天就好了。」这两天小心别再碰到就是。 收拾收拾,要用饭了,宋嘉宁换条淡青色的褙子,去了太夫人那边。 长孙来看她,太夫人很高兴,晌午多用了半碗饭。宋嘉宁坐在太夫人右侧,像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用着饭,双生子打趣她她就笑笑,一眼都没往郭骁那边瞅。饭后太夫人要歇晌了,兄妹几个陆续往外走。 「祛瘀的。」宋嘉宁跨出门口,忽有人挡在她面前,递给她一个青釉小瓷瓶。 宋嘉宁犹豫了下,伸手接了,轻声道:「多谢大哥。」 郭骁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双儿就跟在主子身后,等郭骁走远,她小声地笑道:「世子爷看着冷冰冰的,没想到这么细心。」要不是今日,她还以为世子爷不太待见四姑娘呢。 宋嘉宁看看手中的青瓷瓶,心头五味杂陈,如果没有那一压,她也会觉得郭骁是个好继兄,可惜,他掩饰得再好,他的身体不会骗人。 经此一事,宋嘉宁越发提防郭骁了,六月底随太夫人回了国公府,郭骁外出的时候还好,只要郭骁放旬假,宋嘉宁除了去给太夫人请安,除了随母亲弟弟去花园里散心纳凉,就再也没有跨出过临云堂,云芳来请她,她都找借口推拒了。 好在每个月就三日旬假,还是分开的,并没有人注意到宋嘉宁这三日的异样。 中元节要到了,京城有放河灯祭奠亲人的习俗,每到这晚,高宅大户里的闺秀们都会带上一盏精美的河灯赶赴水边,有的是真心缅怀亡亲,有的则是单纯地凑凑热闹,毕竟十五的夜里,明月高悬,水面河灯盏盏,也是一幅美景。 十四这日,双生子、云芳来约宋嘉宁,明晚大家一起出去放河灯。宋嘉宁心里清楚,明晚郭骁肯定会同行,但她必须去,因为她有亲生父亲要缅怀,而母亲改嫁到国公府,虽说国公府花园就有一片湖水,她这样的身份,却不适合在郭家给父亲放河灯。 「嗯。」她笑着答应了。 双生子、云芳坐会儿便走了,宋嘉宁取出写了一半的祭文,继续行文。生父过世多年,宋嘉宁早忘了父亲的模样,记都记不住,不可能有多想的,但到了这样的日子,还是会怀念,会亲手为他做盏河灯。 林氏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女儿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桌前,穿一条素净的白色褙子,微微低着头,神色专注。林氏突然有些恍惚,定在门前,怔怔的看着女儿,好像看到了几年前,前夫离世后的第一个中元节,她嘱咐女儿给爹爹写封信。七岁的女儿懵懵懂懂的,在书桌前坐好了,突然抬起头,杏眼求助地望着她:「娘,我不会写……」 眼睛湿润,林氏轻轻按按眼角,再看端坐在书桌后大姑娘似的女儿,她心中涌起无限感慨。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女儿就长大了,而她,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妻子,还给他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宋嘉宁写完最后一字,放下笔,刚要吹干墨迹,忽然看到门口的母亲,一身浅色衣裙,美丽娴静。 「娘。」宋嘉宁轻声唤道。 林氏回神,看看女儿,她笑着走过来。宋嘉宁知道母亲是来看她的祭文的,主动让出座椅。 林氏落座,低头默读。女儿的祭文每年都差不多,说些日常琐事,最后祈求爹爹在那边安好。看完一遍,林氏拾起笔,在女儿的落款下面,寥寥几笔,勾勒出一朵小小的玉兰花。已为郭家妻,她不能再去放河灯了,只能借女儿的河灯,遥寄对亡夫的缅怀,无关情爱,更似故人。 祭文写好了,宋嘉宁小心翼翼做成灯罩。 翌日晚饭后,双儿捧着主子的河灯先送到马车上,宋嘉宁与云芳一块儿到畅心院向太夫人辞别,顺便与郭骁三兄弟汇合。有长孙陪着,太夫人很放心,叮嘱一番就叫孩子们出发了。元芳挽着宋嘉宁手臂,脚步轻快,宋嘉宁有这么一个无忧无虑的姐姐陪着,并没有闲暇去多想郭骁。 上了马车,一行人朝清河街而去。丹水河从京城蜿蜒而过,郊外的丹水河畔是百姓春日踏青游玩的好去处,城内的河段则成了京城最繁华的街市,两岸商铺林立,河上十八桥连通南北,桥下乌篷小船络绎不绝。 「真漂亮。」下了马车,行到岸边,看着水面上星星点点的河灯,云芳惊叹道。 宋嘉宁站在她一侧,同样喜欢这河上夜景。 第40章[03.31] 她澄澈的杏眼倒映着灯光月光,姣好的脸庞在夜色中更添几分柔媚,柔似水,媚如钩,叫人看到她,便再也赏不进任何晚景,瞧不上任何庸脂俗粉。郭骁故意落后两步,宋嘉宁痴痴地望着河灯,他无声地看她。 「表哥!」 人群之中,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郭骁皱眉,就连宋嘉宁都听出来了,循声望去,看到端慧公主一副寻常富家女子装扮穿过行人跑了过来,明眸皓齿,笑眼如月。端慧公主身后,四皇子同样兴奋地赶向这边,脚步飞快,只有一袭月白锦袍的寿王,视线散漫地扫过郭家兄妹,顿了片刻,才徐徐走来。 认出寿王,郭骁下意识看向身旁的继妹。 宋嘉宁垂眸敛目,恭敬地朝已经走到近前的四皇子、端慧公主行礼,仪态从容。 端慧公主要出宫与民同乐,宣德帝舍不得拒绝唯一的小公主, 想想楚王、睿王都有了家室, 便叫老三寿王看着端慧公主与四皇子,而端慧公主料到郭家兄妹会来清河街, 早早就来等着了, 因此有了这番「偶遇」。 「表哥,我们赁了船, 咱们一块儿游河吧?」看着月色下俊美卓然的郭骁,端慧公主热络地道。 「好啊好啊!」没等郭骁回答,云芳先答应了, 开心地望向水面, 指着最气派的那艘画舫问:「是不是这个?」 端慧公主点头, 然后对郭骁道:「码头还要再往前面走一点, 咱们快过去吧。」 郭骁却道:「我们放完河灯就回府了, 表妹随两位殿下去吧, 晚上风凉,别再外面耽搁太久。」 端慧公主不高兴,拽住他胳膊撒娇:「我难得出宫一趟, 表哥多陪陪我……」 云芳跟着起哄:「就是就是,再说了,出门前大哥不是答应了吗,今晚可以晚点回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端慧公主狐疑地看看表哥, 瞪着眼睛道:「表哥该不会是不想陪我,便拿借口搪塞我吧?」 郭骁皱眉:「胡说什么。」 「那你就陪我游河去!」端慧公主拉着他胳膊就往前走。郭骁不想去,不想给寿王多看继妹的机会,现在端慧公主胡搅蛮缠,他下意识想看看宋嘉宁,只是脑袋才动,云芳突然从后面推他肩膀。都是妹妹,郭骁无奈,沉声道:「好了,游河便游河,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端慧公主、云芳这才松开。 郭骁折回寿王、四皇子面前,恭敬道:「我们兄妹人数众多,一条船难免拥挤,不如这样,两位殿下同乘一船,我们另赁一条紧随其后,两位殿下意下如何?」 赵恒不语,四皇子豪放道:「世子多虑了,出来游玩就要人多才热闹,咱们一块儿吧。」 郭骁只能领情:「那就叨扰了。」 商量好了,一行人移向几丈外的码头。端慧公主抢了郭骁左侧的位置,云芳又去挽着端慧公主胳膊了,宋嘉宁便走在云芳后头。郭符郭恕见四皇子频频往这边瞄,兄弟俩对个眼色,心有灵犀地在四皇子凑过来搭讪之前,分别占了小堂妹左右两侧的位置。 四皇子无奈,只好绕到宋嘉宁斜后方,看着宋嘉宁侧脸与她说话:「嘉宁表妹,你河灯上面的鲤鱼是自己画的吗?我在宫里没见过画鱼的。」虽然很多百姓放河灯都是凑热闹,把今晚当节日过,但中元毕竟是祭祖的日子,河灯上画一圈小鱼,有失庄重。 宋嘉宁低头,瞅瞅莲花状灯托上面的几条小鱼,脸慢慢红了,不好意思解释。第一次为生父做河灯,七岁的她担心纸做的河灯没飘多远就会沉了,便在每片莲花瓣上都画了一条小鱼,希望鱼能帮她的河灯游快些。长大了,宋嘉宁自然知道画鱼不管用,但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四姑娘,王爷也觉得您的河灯别致,可否拿过来给王爷瞧瞧?」 宋嘉宁惊讶地回头,就见寿王不知何时站到了四皇子一侧,身边跟着福公公。福公公满脸堆笑,宋嘉宁视线挪到寿王脸上,寿王那双清寂如雾的眼睛,果然在看着她……手里的河灯。短暂的意外后,宋嘉宁柔顺地点点头,捧着河灯走向他。 赵恒顿足。 宋嘉宁手里托着灯,眼睛看着男人衣襟,小声道:「我随便画画的,让王爷见笑了。」她看过寿王的樱花图,也亲眼目睹寿王描绘牡丹,宋嘉宁不会品鉴,可在她看来,寿王画出来的花都跟真的似的,一点都不比那些千古流芳的大家差。 赵恒静默,只接过了她手中的灯。他垂眸,守礼地没有去看灯罩上的祭文,快速打量过灯托上那一圈胖乎乎的墨色鲤鱼,赵恒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到了面前的姑娘身上。一个夏天没见,她长高了点,杏眼依旧水润,嘴唇依旧饱满,只有细如凝脂的脸庞,似乎清减了几分。胖的时候娇憨可人,突然瘦下来,便如病中西子,惹人怜惜。 「颇有童趣。」赵恒将河灯还给她,简单置评道。 宋嘉宁脸红了,低头道:「多谢王爷夸赞。」算是夸吧,毕竟有个「趣」字。 「走吧。」赵恒又道。 宋嘉宁嗯了声,提着河灯回到双生子中间,今晚她白衣白裙,被两个日渐魁梧的堂兄衬得娇小纤细,晚风迎面吹来,她裙摆摇曳,似风中的玉兰,美虽美,却透着淡淡的哀婉。赵恒从未见过这样的她,不禁多想了想,是她在郭家遇到了不开心的事,还是,单纯地想念生父了? 宋嘉宁这会儿什么都没想,眼里只有清河街繁华的夜景,到了码头,她自觉地站在一侧,等端慧公主与两位王爷先上。郭骁如那年上巳节一样,扶完端慧公主,等寿王、四皇子上去后,朝宋嘉宁四兄妹看了过来。 云芳脚步轻快地跨了过去。 第41章[03.31] 宋嘉宁瞥眼郭骁的身影,抿抿唇,一手提灯,一手拽住二堂兄郭符的袖子。郭符误会妹妹胆小,哈哈笑了两声,然后非常体贴地护着妹妹上了画舫,而郭骁早在注意到宋嘉宁的小动作后,便离开了船板。 上了画舫,众人渐渐分成了几个小圈子。 端慧公主寸步不离郭骁,郭骁虽然想守在继妹身边,但他知道端慧公主不喜继妹,为了避免冲突,只能强忍着端慧公主,只派郭符去照顾继妹。郭恕负责守着云芳,赵恒一人独坐,谁都不理。四皇子本想跟一看就特别乖的嘉宁表妹多说说话的,但他隐约觉得今晚的嘉宁表妹好像没有游玩的兴致,于是年仅十六更喜热闹的四皇子,犹豫片刻,去找郭恕、云芳兄妹了。 郭骁、端慧公主占了船头,赵恒占了船尾,郭恕几个占了船身北面,宋嘉宁就跑南岸这边来了。只是画舫两侧有栏杆挡着,宋嘉宁就算趴在栏杆上,也不能让河灯碰到水面,没办法,只好改去船尾。船头那边端慧公主叽叽喳喳的,宋嘉宁可不想去扫兴,寿王不一样,寿王面冷心热,肯定不会计较。 「王爷,我放完河灯就走。」提着河灯走到负手而立的寿王爷身后,宋嘉宁低声请示道。 赵恒偏头,看她一眼,点点头。 宋嘉宁行个礼,然后提着裙摆蹲了下去,这边没有栏杆,但看着很低的船板,距离水面还是有段距离的。宋嘉宁谨慎地一手撑船板,一手托着河灯慢慢放低,整个灯托都碰到水面了,她才松手。画舫缓缓前行,河灯随波朝另一侧漂,灯光浮动,越来越远。 触景生情,宋嘉宁难免有丝伤感。 「安安起来吧,外面冷,你去里面坐坐。」妹妹这样有点可怜,郭符低声劝道。 宋嘉宁嗯了声,在兄长的搀扶下站直了,还没站稳,变故陡生,船身不知为何剧烈地晃了一下!郭符为了扶妹妹本就弯着腰身体前倾,船身一晃,他双脚没扎稳,一头就朝水里栽了下去。宋嘉宁胳膊被他扯着,紧跟着那力道就要落水,恰在此时,右手臂突然被另一股更强的力道抓住,硬是将她给扯了回去! 惊慌失措的宋嘉宁,毫无预兆地撞进了一个怀抱,那胸膛宽阔结实,月白长袍带着似有若无的梅香。船身还在轻轻地晃动,宋嘉宁如无根浮萍,本能地抱紧了给她依靠的男人。他站得很稳,双臂紧紧圈着她腰,宋嘉宁心有余悸地仰头,对上一张俊美无俦的脸。明月高悬,寿王赵恒高大挺拔,一双清冷的眸子没有任何感情地看着她。 宋嘉宁的记忆,莫名回到了上辈子临死前,那时她躺在地上,新帝也是这般垂眸,看她如蝼蚁。 耳边传来蹬蹬蹬的脚步声,宋嘉宁瞬间回神,连忙往后躲,赵恒也立即收回手。 宋嘉宁知道自己该道谢的,只是余光中已经出现了郭骁的身影,宋嘉宁下意识往另一侧扭头,这一扭,震惊地发现堂兄郭符在水里扑腾呢,好不容易站稳了,全身衣裳却已湿透,一身狼狈,如落了汤的鸡。 宋嘉宁又担心又想笑,她努力忍住了,赶过来的郭恕却朗声大笑起来,毫不同情亲哥哥。 「怎么回事!」郭符爬到船上,瞪着眼睛质问。 端慧公主在船头,了解情况,边笑边解释道:「岸边有个孩子落水了,船夫急着撑开,不巧撞到旁边的船。」 郭符本想揍船夫一顿的,得知事出有因,便懒得与船夫计较了,捧着双臂瑟瑟发抖地跑进船篷。七月中旬,白天炎热,早晚已经转凉了。他要换衣裳,郭恕、四皇子追进去落井下石,郭骁扫眼只与继妹相隔两步的寿王,看着宋嘉宁眼睛问:「没事吧?」 宋嘉宁摇摇头,眼睛哪都没看。 郭骁神色没什么变化,眼底却寒凉一片,刚刚船晃,他扶稳表妹便立即往后面赶,亲眼看见继妹与寿王从相拥到分开的那一幕。如果寿王只是单纯扶了继妹一把,继妹心里没鬼,在他这般问时,继妹应该会看向寿王,现在她却装的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胸口有团火烧了起来,郭骁片刻都不想再逗留,扬声吩咐船夫:「靠岸!」 郭符落了水,这场游河确实该散了, 端慧公主虽然不舍, 却没有理由阻拦。 上了岸,众人分道扬镳, 赵恒送一对儿同父异母的兄妹回宫, 郭骁带着弟弟妹妹回国公府。到了国公府,郭骁安排双生子送云芳去三房, 他亲自送继妹。 临云堂是离王府正门最近的,感受着郭骁执着的视线,宋嘉宁却觉得这段路无比漫长, 眼看就要到院门前了, 一直落后两步的男人终于还是开了口:「等等, 我有话问你。」 宋嘉宁隐约猜到是为了什么事, 镇定片刻, 她大大方方转过来, 好奇地望着郭骁。 夜色静谧,月华如水,照得她杏眼黑润透亮。郭骁看着这双勾人的眼, 脑海里再次闪过她被寿王紧紧抱在怀里的情形,那么亲密,他都没这样抱过她。目光变冷,郭骁压低声音道:「我看到了,你与三殿下抱在一起。」 宋嘉宁眨眨眼睛,有点尴尬, 却不太在意地道:「是啊,要不是三殿下及时拉住我,我也要跟着二哥一块儿落水了。」寿王只是救人时力气用的比较大,抱她纯属意外,宋嘉宁没做亏心事,自然没什么可心虚的,但男女相拥毕竟不合规矩,所以在画舫上,她尽量装成什么都没发生。 郭骁本以为会审出……未料她眼中一片坦荡,不由怔了片刻。 「四姑娘,你们回来啦?」守门婆子听到动静,出来迎道。 宋嘉宁松了口气,朝郭骁笑笑:「不早了,大哥早点回去吧。」 郭骁心情复杂地点点头。 宋嘉宁转身走了,进了院子,瞧见母亲与继父坐在厅堂下棋呢,应该是在等她。看着母亲温柔美丽的脸庞,宋嘉宁心中因为缅怀生父萦绕了一晚的淡淡伤感慢慢散了,坐在旁边观了一局棋,她心平气和地回房睡觉。 翌日郭骁继续去马军营当差,宋嘉宁领着茂哥儿去串门,先陪已经定亲的兰芳姐姐坐了会儿,再与云芳、尚哥儿去花园里溜弟弟,等两个男娃玩够了,姐弟四个一道去了畅心院。自从庭芳姐姐出嫁后,畅心院显得冷清了很多,宋嘉宁她们便来地越发勤快了,免得太夫人孤单。 第42章[03.31] 孩子们一来,太夫人笑眯眯地叫丫鬟准备糕点,四四方方的黄花梨炕桌,宋嘉宁、云芳、尚哥儿各占一边,太夫人抱着最小的茂哥儿亲手照看。吃的正开心,门房派人来传话,说冀州的表公子来了,附上拜帖。 宋嘉宁正在吃酸酸甜甜的山楂糕,没有多想,卫国公府三房人,经常有各种亲戚前来拜会。 太夫人接过拜帖,看完就笑了,叫丫鬟赶紧去迎人。 「祖母,哪个表公子啊?」云芳好奇问。 吃完最后一块儿山楂糕的宋嘉宁也抬起头,看着太夫人。 太夫人瞅瞅窗外,长叹一声道:「是我的娘家侄孙,与你们大哥差不多的年纪,一会儿见了人,你们记得喊表哥。」 她出身冀州梁家,她刚嫁进郭家时,梁家也是地方官员,高祖皇帝取代了前朝后,前朝一大批老臣都给撤了下来。她那短命的丈夫与高祖皇帝志趣相投,帮着高祖打天下,高祖自然赏识他,封了国公,梁家就不行了,男人们都没啥本事,罢免了官职。 太夫人曾担心娘家人进京投奔她,给丈夫添麻烦,父亲却写信给她,叫她好好当国公夫人,他们在县城过得好好的,无需牵挂,还说以后梁家子孙有出息自能平步青云,若是没出息,就算投奔国公府也不许她插手。 因为父亲这道家训,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梁家居然没有一个人进京,只逢年过节派管事送点故乡的吃食来。太夫人想家却不能归,唯盼梁家快点出个有才学的,靠自己当了大周朝的官,便能上门走动了。 盼着盼着,终于盼来一个她只在家书中了解过的侄孙,尚未见到人,太夫人心里就无比地高兴。 太夫人高兴,宋嘉宁的脸却刷的白了。 太夫人的娘家人,冀州姓梁的…… 宋嘉宁无意识地攥紧手,杏眼呆呆地看着地上,记忆却回到了上辈子。那日梁绍从县衙回来,一脸兴奋,好像有什么大喜事,她一边给他端茶一边打听,梁绍高兴地将她抱到腿上,搂着她说了很多话。说他的一个权贵亲戚要路过府城,说那个亲戚是京城卫国公府的世子,说他要去府城拜谒,若能投了世子的眼缘,将来升官指日可待。 彼时宋嘉宁是梁绍的妾,梁绍是她的丈夫,丈夫有喜事,她当然跟着欢喜,哪想到梁绍为了官场前途,竟狠心到把枕边人拱手相让? 宋嘉宁怨郭骁仗势欺人,对梁绍,她是恨,恨梁绍翻脸无情,恨他虚情假意! 就是不知道,太夫人娘家一共有几个侄孙,今日来拜谒的是哪个。 宋嘉宁咬咬唇,与云芳一块儿下了地,稍后好见礼。 「姐姐抱!」茂哥儿见姐姐去地上了,他想追姐姐。 宋嘉宁这会儿心里乱的很,哄弟弟听话,太夫人摸摸茂哥儿脑袋,暂且把小家伙稳住了。宋嘉宁便继续盯着次间门帘,既希望来人不是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免得看了生气,又希望来的是梁绍,她好有机会将前世憋了七八年的恨发泄出去! 心咚咚地跳,门帘后终于传来丫鬟轻柔的声音:「表公子请。」 话音未落,门帘被丫鬟挑开了,一个穿竹青长衫、身材颀长的男子跨了进来,因为位置关系,男子抬头时率先朝对面的两个姑娘扫来,好巧不巧的,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宋嘉宁。男子眼中登时浮现掩饰不住的惊艳,只是,这是他第一次进国公府,一言一行必须谨慎。男子迅速压下美色带来的震撼,看眼榻上的太夫人,他神色激动,退后两步,撩起衣摆便跪了下去,叩首道:「梁绍拜见姑祖母,愿姑祖母贵体安康、寿比南山。」 太夫人眼中含泪,飞快擦擦眼角,哽咽道:「快起来快起来,走近点,让我好好瞧瞧。」 梁绍这才起身,三两步跨到榻前,昂首挺胸。 太夫人在嫡亲侄孙脸上看到了父兄的影子,藏在心底数十年的思念一股脑翻了上来,化成两行老泪。云芳心疼,赶过去劝慰祖母,梁绍一边跟着劝一边暗暗看了云芳几眼,余光中还有个姑娘,乃美如天仙的绝色,梁绍一直期待那姑娘靠过来,等了片刻不见她动,梁绍忍不住好奇,偷偷侧目。 宋嘉宁迅速垂下眼帘,若不如此,她怕掩饰不住自己的恨与怨! 梁绍看不到她的眼睛,怕被旁人注意,没敢多看,一眼便收回视线,倒是坐在太夫人身边的茂哥儿,见亲亲祖母哭了,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茂哥儿哇地一声也哭了,哭着要姐姐。弟弟比什么都重要,宋嘉宁暂且忘了与梁绍的恩怨,快走过去,抱起弟弟对太夫人道:「祖母,您这边有客,我先带茂哥儿回去吧?」 此时太夫人满心都是娘家人,心不在焉地摸摸茂哥儿脑袋,准了。 宋嘉宁娴熟地帮弟弟穿好鞋,再次朝太夫人笑笑,走了,自始至终,一个眼神都没与梁绍对上。 姐弟俩走远了,太夫人才猛地想起来,懊恼地对梁绍道:「看我,净顾着自己了,忘了给你介绍。刚刚走的是你大表舅家的四表妹与五表弟,这是你三表舅家的表妹,行三。」说到最后,手指着云芳。 梁绍忙行礼,眉目俊朗,谦谦如玉:「三表妹。」 云芳瞅瞅他,脸蛋忽的红了,轻轻地嗯了声。 梁绍看着豆蔻少女羞红的双颊,微微颔首,再次君子地移开视线。太夫人眼中有泪,没留意孙女的异样,笑着打发道:「云芳也先回去吧,等我跟你表哥亲近够了,再叫你们过来好好熟悉熟悉。」 云芳乖乖点头,最后偷瞄梁绍一眼,羞涩地走了。 第43章[03.31] 太夫人亲昵地叫梁绍坐到榻上,东一句西一句,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仿佛有无数的话可说。梁绍一开始回答的十分用心,时间长了,他嘴上应付着太夫人,目光专注滴水不漏,心里却想到了刚刚的两位表妹。 这是他初次来国公府,但国公府是什么情况,他路上就打听清楚了,自然知道,郭家长房一共有两个姑娘,嫡出的大姑娘已经出嫁,剩下的虽然府里奴仆都称四姑娘,其实是继室国公夫人从宋家带来的女儿,根本不是正经的郭家人。 想到宋嘉宁柔媚的脸红红的唇儿,梁绍不禁可惜,那样美的人,若是与三姑娘云芳换个身份,该多好。美人再难得,过个十年二十年都没用了,身份这种东西却是一辈子受益无穷的。他这次进京,除了为明年春闱做准备,靠着国公府提前结交京城的达官贵人,另一个目的,便是竭力娶个郭家姑娘当妻子。 太夫人毕竟老了,太夫人一走,他与国公府的关系便断了,成了郭家的女婿,才是长久之计。 眼前浮现云芳离开时羞涩的模样,梁绍隐隐觉得,他这次京城之行,应该会一切顺利。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宋嘉宁了,那样的容貌身段,他还真有点不忍舍弃。 宣德帝非常重视科举,登基后每次春闱取用进士都多达数百名, 各地文人士气大涨, 拼了命的埋头苦读以求金榜题名飞黄腾达。对于举人来说,春闱便是最后一道龙门, 不容半点闪失, 但凡家中有些银钱的,都会提前数月甚至一年进京, 然后一边在京城读书安心备考,一边提前结交京官,为日后官场生涯做准备。 梁绍是冀州举人, 秋闱成绩名列前茅, 秋闱考得好, 足以证明其博学多才, 而梁绍容貌俊逸风度翩翩, 也是罕见的俊俏儿郎。他这模样才学, 不是亲戚太夫人都喜欢,更何况是自己的娘家人。得知梁绍在外租了宅院,太夫人立即派人去把梁绍的行李都搬进国公府, 要侄孙在国公府备考。 梁绍再三婉拒,直到郭伯言开口留他,梁绍才盛情难却,朝两位长辈行个大礼,答应了。 毕竟是小辈,梁绍父亲过来郭伯言大概会陪着喝喝酒, 换成梁绍,郭伯言便安排长子郭骁陪客,他自回临云堂了。这边林氏抱着茂哥儿、宋嘉宁坐在母亲身边,都在等他一起用饭呢,见继父一脸愉悦地跨进门,宋嘉宁心里便是一紧。 「看来国公爷很喜欢表公子啊。」林氏用眼神示意丫鬟们摆饭,然后笑着打趣道。 郭伯言接过朝他伸手的胖儿子,坐在一旁道:「文和恭谨谦和,谈吐不俗,将来必有一番造化。」这个后生,有才学,有城府,是个当官的料子。郭伯言是武将,不太喜欢文官那一套,但梁绍是太夫人的娘家人,郭伯言孝敬母亲,只要梁绍能哄太夫人高兴,他不介意让梁绍蹭点国公府的光。 太夫人为郭家生儿育女,抚养他们兄弟成材,这么多年没回过冀州了,郭伯言很心疼母亲。 林氏白日见过梁绍了,确实才貌双全,现在听郭伯言这么夸赞梁绍,林氏瞥眼秀秀气气坐在旁边的女儿,不由动了一个小心思。明年女儿就要十四了,林氏早就开始暗中物色合适的女婿人选,名门子弟心里头未必看得上女儿,林氏也不想让女儿高嫁,最好寻个家世普通些本身又有本事的。 梁绍,看起来就不错啊。 只是毕竟刚认识,林氏便没有表现出自己有这方面的意思,再留意留意吧。 宋嘉宁并不知道母亲心中所想,看出太夫人、继父对梁绍的器重后,宋嘉宁着急长辈们被梁绍虚伪的嘴脸蒙蔽之余,又生出一些疑惑。心不在焉地吃了晚饭,宋嘉宁回到自己房间,靠在床头发起呆来。 奇怪,以国公府目前对梁绍表现出的亲近,前世梁绍何必再用她讨好郭骁? 不是宋嘉宁自以为是,实在是那一年梁绍对她好的不得了,她有一点不舒服,梁绍比她还紧张。每到休沐日,梁绍还会陪她出门游玩,恩爱甜蜜如胶似漆,甚至二叔婶母来县衙打秋风,梁绍知道她不喜他们,便随便打发了,着实帮她出了一口气。 就算没有真情,梁绍还是很喜欢她这个美妾的,如非必须,宋嘉宁不信梁绍舍得将她送人。 难道梁绍与太夫人的关系断了? 上辈子宋嘉宁心里装满了恨怨苦,无心揣度这些人情世故,只恨梁绍无情,如今前世的苦已经淡去,除了在太夫人那儿与梁绍重逢她愤慨了一阵,这会儿宋嘉宁早没那么冲动了,唯一的念头,便是拆穿梁绍虚伪的嘴脸,叫他身败名裂。因为是梁绍先把她当玩物送出去,她才会沦为郭骁养在庄子上的禁脔,郭骁与她萍水相逢,两人没有任何感情,郭骁要她是郭骁好色,梁绍用一碗迷药送了她,却是无情! 宋嘉宁不知不觉又气了会儿,气完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有没有可能,前世梁绍进京时,他不小心露出马脚叫人看出他的道貌岸然,所以国公府便冷着他了?所以他不得不弃明投暗,用美色贿赂郭骁? 宋嘉宁眼睛变亮,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对了,太夫人、继父是什么人啊,睿智英明,怎么可能会被一个跟他们长子、长孙一般年岁的后生给糊弄住? 宋嘉宁忽的放松下来,果真如此,她什么都不用做,就能看一场伪君子被识破的好戏了。 但宋嘉宁并不敢保证一切皆如自己所猜那样,故叫来身边消息最灵通的六儿,悄声嘱咐道:「以后你听到任何与梁家表公子有关的事,记得都告诉我。」 六儿瞅瞅主子,慌了,犹豫着道:「姑娘为何在意他啊?」别是看上表公子了吧,那她帮忙打探消息便等同于帮四姑娘与梁家表公子搭桥牵线,一旦出了错,她就完了。 她目光闪烁,宋嘉宁看懂了,好笑道:「你想哪去了,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想知道他在国公府都做了什么。」为了避免六儿想太多,宋嘉宁直接说了实话。 六儿更糊涂了,奇怪道:「表公子得罪姑娘了?」 宋嘉宁点头,哼道:「怎么得罪的你就不用知道了,反正我看他就来气。」 六儿不懂四姑娘与表公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看着四姑娘装满厌恶的澄澈杏眼,六儿至少能肯定,自家姑娘对表公子绝没有那份心思,只要不涉及男女私情,她就不用担心了,小声保证道:「姑娘放心,等我消息吧!」 宋嘉宁再提醒她别让人看出来,然后赏了六儿一两银子。 六儿尽职尽责地去办事了,然而接下来一个月,就六儿所知,梁绍一直安安分分地住在他的客房埋头苦读,勤勉极了,还是太夫人心疼他,叫梁绍去畅心院坐了几次。梁绍这么稳重好学,六儿都反过来劝宋嘉宁了:「姑娘,您与表公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也许表公子只是无意得罪您了……」 第44章[03.31] 宋嘉宁憋了一肚子苦水,偏偏倒不出来。 算她小瞧梁绍了,果然是个能装的! 梁绍隐藏的这么好,宋嘉宁不禁越来越怀疑自己之前的猜测,或许,梁绍在国公府表现的一直不错,只是继父为人正直,没有替梁绍在官场上走动?梁绍急于求成,因此才当了两年知县,便想从郭骁那儿走捷径? 这么想似乎也解释的通。 宋嘉宁顿时发愁了,真心不愿看到自己恨的人在国公府混的如鱼得水,尤其对方是个真小人。 中元过后便是中秋,太夫人见到娘家人高兴,为了让老人家更高兴,郭伯言请了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来家中唱戏。戏台子搭在花园的水榭中,这样一家人既能平湖赏月,又能看戏听曲,两全其美。 傍晚在畅心院用过晚饭,众人移步走向后花园。 宋嘉宁原本陪在母亲身边的,走着走着被云芳扯住胳膊往后走去,穿过郭伯言与两位叔父,宋嘉宁一眼就看到了并肩而行的郭骁与梁绍,一个冷峻凌厉,一个面带浅笑,表面上是一对儿佳公子,宋嘉宁却在这一瞬看到了「狼狈」的影子! 梁绍不来,宋嘉宁对郭骁这条狼只有惧怕提防,现在狼狈凑到一块儿了,宋嘉宁真是想躲得远远的,便拽住还想往后走的云芳,扭头小声问她:「三姐姐到底要做什么啊?」 云芳偷偷扫眼梁绍,见梁绍那双明亮的桃花眼仿佛也在看她,云芳又羞又喜,却也更加坚定了要与兄长们同行的决定,所以挽着宋嘉宁胳膊,亲昵地道:「祖母她们说的都是家长里短,听着没劲儿,咱们兄妹在一块儿多好。」 说着继续拉着宋嘉宁绕过郭骁梁绍,身后就是双生子。 「三妹妹这话说得对,安安别回去了,姑娘就该有姑娘的过法,等你嫁了人,有大半辈子跟那些夫人太太们打交道。」郭恕嬉笑着道,没笑完,前面郭骁回头,冷冷斜了他一眼:「那是你当兄长该说的话?」 郭恕缩缩脖子,等兄长转过去了,他才朝郭骁脑袋比划了一拳头。 宋嘉宁忍不住笑了下,一抬眼,就见身边的云芳也在笑,只是云芳笑得不是郭恕,她与她挽着胳膊走,眼睛却望着斜前方。宋嘉宁顺着云芳的目光寻过去,映入眼帘的,是梁绍俊美如玉的侧脸。宋嘉宁大惊,再看云芳,眼里分明装满了倾慕! 宋嘉宁终于知道云芳为何要拉她过来了,因为云芳想偷看梁绍,不好意思一个人接近,便拉她陪着,显得只是两个妹妹要与兄长们相处似的。想明白了,宋嘉宁又震惊又烦躁,梁绍就是一个伪君子,云芳姐姐怎么看上这种人了?梁绍根本不配! 「我喜欢听祖母讲戏台上的故事。」好好的堂姐看上一个伪君子,宋嘉宁无法坐视不理,更不能帮忙,攥住云芳小手,要拉她回去。 「那你自己去,我要跟二哥三哥坐一块儿。」云芳过来需要一个借口,现在已经不缺了,自然不在意宋嘉宁的去留。 宋嘉宁抿唇,就在此时,郭骁再次回头,看着她问:「你想听什么故事?」 那意思,好像她想听什么,他就会给她讲一样。 宋嘉宁一噎,随即摇摇头,丢下云芳自己走了,云芳的事以后再说,她先躲郭骁远点。 她转眼就绕到前面去了,郭骁盯着那道纤细的背影,袖中大手握成了拳。 他不想她,离他那么远。 中秋夜, 郭家众人在自家后花园听戏的时候,宫中也在举行宫宴,赴宴的全是皇亲国戚。 宣德帝坐在主位上, 手中端着金樽慢慢品酒, 视线漫不经意地扫过殿堂中的众人。 秦王是他的亲弟弟,与秦王妃同席。 武安郡王是他的亲侄子,与郡王妃同席。 长子楚王去年大婚,现在王妃肚子鼓鼓, 再有俩月就要生了, 宣德帝希望是个小皇孙。 次子睿王大婚也有一年了,王妃至今没有喜讯, 据说老二很宠后院的一个小妾,他再等等,若是正月过年二儿媳还没有怀上, 他就让惠妃管管这个儿子。儿子喜欢哪个女人他不管, 但不能耽误嫡子的出生。 目光一转,宣德帝再次看向自己的三子, 寿王,见寿王一人独坐, 宣德帝皱了皱眉。 毕竟是亲儿子, 当年不给儿子赐婚, 归根结底还是老三自己没看不上, 并不是他这个父皇存心给儿子没看。如今两年过去了, 宣德帝那点气早笑了, 再看看形单影只的寿王,宣德帝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儿,散席前单独留下了楚王。 「父皇,您有事吗?」楚王瞄眼外面,有点着急,想早点陪大着肚子的冯筝回王府。 宣德帝见了,难以察觉地蹙了蹙眉。老二过分宠爱小妾,不妥,老大堂堂王爷身边就一个王妃,宠个三五年还好,若一直这样独宠下去,也非善事。但现在宣德帝不想管那么多,言简意赅道:「明年你四弟也要封王选妃,朕打算连着你三弟的王妃一起选了,你再去探探他口风……」 话没说完,见楚王咧嘴笑,宣德帝哼了一声,沉声道:「你跟他说,这是最后一次,这次他再看不上,那就当一辈子光棍王!」 第45章[03.31] 「父皇放心,三弟之前是没开窍,现在一个人住那么大的王府,早盼着娶个媳妇呢。」关系到弟弟的人生大事,楚王耐性一下子好了起来,想了想,问道:「父皇,这次选妃,是不是跟上次一样,在各地挑选良家子?」 宣德帝摇摇头,淡淡道:「朕再想想,不早了,快陪你媳妇去吧。」揶揄地看了儿子一眼。 楚王主要想问的是秀女出身,万一还是要求五品以下,宋嘉宁就没法选秀,但既然父皇语焉不详,他也没再追问,行礼告退。出了宫门,见寿王府的马车已经走了,楚王先送冯筝回王府,再骑马赶向寿王府。中秋佳节,今晚京城没有宵禁,楚王一路畅通无阻。 赵恒正要沐浴,福公公伺候主子宽衣,闲聊道:「王爷,今晚国公府请了戏班子,唱的那叫一个好,可惜只唱了半个时辰。」 赵恒不语。 外面突然传来侍卫宗择的声音:「王爷,大殿下造访。」 赵恒偏首,福公公已经重新帮他系紧腰带。 赵恒去厅堂见兄长,时候不早了,楚王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父皇刚刚跟我说,他明年要为你与四弟选秀,怎么样,这次你有什么条件不?有了快说,否则就等着父皇随便给你指一个王妃,这次父皇可不会纵容你。」 赵恒垂眸,选秀……秀女出身太低,他并未想过通过选秀赐婚。 「若有人选,我会进宫。」对着被月光照亮的院子,赵恒缓缓道。 楚王诧异,意外道:「你打算自己去求父皇赐婚?」 赵恒颔首。 楚王懂了,笑道:「理该如此,这样,既然你心里有数,大哥就不费心了,不过,若有需要大哥帮忙的地方,你也别跟大哥客气,尽管来找我。」 「好。」赵恒应允,起身送兄长出府,目送兄长骑马走了,赵恒转身,往上房走时,目光悠悠扫过隔壁的卫国公府。 宋嘉宁还没睡,今晚六儿守夜,主仆俩说悄悄话呢。 「姑娘,您不是一直叫我留意两家表公子的消息吗,今晚你们在前面听戏,我在后面偷偷盯着,发现表公子跟三姑娘对了三次眼。」六儿坐在床边的绣凳上,小声地禀报,怕宋嘉宁不明白,她体贴地解释道:「大家都在看戏,没人说话,表公子无缘无故往三姑娘那边看了三回,三姑娘看他更多,就是只有三次对上了。」 宋嘉宁抱着枕头,听到这话,若有所思。 梁绍进京一个月,她一共在太夫人那边见过他三次,知道梁绍偷偷看过她,但梁绍偷看最多的,还是云芳,他做的隐晦,太夫人没注意,她看得清清楚楚。这样看来,应该是梁绍先勾引云芳的吧?梁绍那副皮囊,若非在他手里尝过苦头,情窦初开的闺秀还真容易着了他的道。 为什么梁绍要勾三姐姐,而不是她这个曾经被他盛赞成仙娥的四姑娘? 联想梁绍前世的做派,宋嘉宁哪有什么不懂的,梁绍分明是想通过三姐姐攀上国公府这棵大树。 宋嘉宁记得,梁绍后来娶的妻子另有其人,乃他冀州老家的母亲给他张罗的,但云芳姐姐对梁绍用情多深、有没有被梁绍欺负过,宋嘉宁心里就没数了,所以她还是得想办法提醒云芳姐姐才行。 过了几日,云芳领着尚哥儿来找她,宋嘉宁便牵着茂哥儿,姐弟四个去花园里玩。金秋时节,桂花飘香,尚哥儿教茂哥儿用木棍戳蚁窝,两个小家伙蹲在地上,一本正经地猜测哪只是蚂蚁皇上哪只是大将军,别提多傻了。 「唉……」云芳重重地叹了口气。 宋嘉宁瞅瞅她,好奇道:「三姐姐有心事?」 云芳靠到她肩膀上,拉着宋嘉宁软软的小手道:「我是在想,明年二姐姐也要嫁人了,往后国公府里就剩咱们俩。」 提到婚嫁,宋嘉宁心中一动,轻声道:「该我叹气才是啊,三姐姐明年肯定也要定亲吧?」 云芳脸红,轻轻拍了一下她手。 宋嘉宁搂住她胳膊,小声揶揄道:「三姐姐脸红了,是不是有了喜欢的人?哪家公子啊,我见过吗?」 云芳偷偷喜欢梁绍很久了,喜欢的很郁闷,一来梁绍整日埋头苦读轻易见不上面,二来她不习惯藏秘密,心里憋着事特别难受。二姐姐兰芳最古板,时时刻刻将规矩放在嘴边,她不敢去找,四妹妹宋嘉宁…… 云芳扭头,看看四妹妹这张漂亮地过分但又有点小孩子那种单纯傻劲儿的脸,她咬咬唇,瞪着宋嘉宁道:「我跟你说了,不许你再告诉旁人,若是叫别人知道,我,我就跟你一刀两断,再也不认你这个妹妹了!」 宋嘉宁连忙保证自己绝不会泄密。 云芳这才凑到她耳边,说出了那人的名字。 宋嘉宁震惊地瞪大眼睛,眼中又有一丝无法理解,好像云芳做错了什么似的。梁绍长得那么俊朗,云芳本以为宋嘉宁会羡慕她会挑人,看出宋嘉宁的不赞同,云芳顿时不高兴了,皱眉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46章[04.03] 宋嘉宁知道,即便她说梁绍品行上的坏话,云芳多半也不会相信,便讲别的道理,窃窃私语道:「梁表哥一表人才,姐姐喜欢他没什么可奇怪的,但姐姐你要想清楚啊,他现在只是举人,就算明年高中状元,也要从正八品的小官做起,进士的话官阶更低,不知熬多少年才能出头……底层官员俸禄不高,往上爬打点起来却要费银钱,我们在江南的时候,听说很多刚上任的地方小官喜欢纳当地富商之女做妾室,图的就是女方家的银子……」 云芳羞红的脸慢慢变白了,她是国公府的三姑娘,从小锦衣玉食地伺候着,平时只顾吃喝玩乐,哪听说过官场的事。而四妹妹是江南小县城出身,对地方官比她了解的多,看着宋嘉宁认真的脸,云芳一点都不曾怀疑这话的真假。 所以,如果她真的嫁给梁绍,就只能从一个八品小官的夫人慢慢往上熬?万一梁绍去做了地方官,梁家家境似乎很普通,那梁绍没钱,经营起来,岂不是要用她的嫁妆?那样的生活,只是一个念头,云芳就无法接受,大姐姐嫁进镇北将军府,将来要当将军夫人的,二姐姐嫁的是名门望族,同样是国公府的贵女,她怎么能比两个姐姐差太多? 与这些相比,梁绍那张俊美的脸,突然失去了吸引力。 但云芳比较喜欢了梁绍一段时间,甚至憧憬过嫁给梁绍后的生活,美梦突然被戳破,云芳有点难受,呆呆坐了半晌,最后无精打采地领着尚哥儿走了。 宋嘉宁很开心,云芳姐姐心高气傲,肯定舍不得去跟梁绍过低品官夫人的「窝囊」日子。 成功解决了一件心事,宋嘉宁心情大好,吃起饭来也更香了。 这日郭伯言傍晚回来,看着杏眼亮亮吃饭夹菜的继女,单纯知足的样子分明还是个孩子,郭伯言摇摇头,露出一个无奈的浅笑。宋嘉宁没看见,林氏捕捉到了,饭桌上没说什么,夜里歇下,她好奇地问了出来。 郭伯言也正要跟她讲,抱着娇妻柔软的身子,他低头看她眼睛:「前日我陪皇上巡视禁军,发现一个天生神力的年轻才俊,今年二十,憨厚淳朴,长得也十分周正。这两天我派人查过他底细,乃太常寺少卿鲁大人的次子,尚未成亲。」 林氏一下子坐了起来,兴奋道:「你是想撮合他与安安?」 郭伯言颔首,沉默片刻才继续道:「我只是帮你挑人,最终还是要你为安安做主。」不是亲女儿,就是有这层麻烦,他真心为孩子打算,却怕妻子多想,因此要提前说清楚,免得妻子惧于他的威严,明明不满意也不敢拒绝。 林氏与郭伯言做了三年夫妻,对郭伯言的眼光非常信任,特别是刚刚郭伯言说的「憨厚淳朴」四字,简直说到了她心坎里,自己的女儿娇娇傻傻的,一点心眼都没有,就该配合老实男人,太聪明的,女儿被卖了还为人家数钱呢。 「国公爷,我想先见见这个人。」 「嗯,我会安排。」 母亲与继父商量庭芳姐姐的婚事时, 宋嘉宁一边羡慕,一边暗暗憧憬父母为她挑选良婿那一日,但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一日会来的这么早, 她才刚刚十三岁啊。毫无准备,宋嘉宁眨巴眨巴眼睛, 看着身旁笑盈盈的母亲,她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然后小脸慢慢红了,害羞地低下头, 小声道:「娘,我才多大啊……」 脸上是真的害羞, 心里是无法形容的欢喜, 她这辈子最大的念想是母亲平平安安地一直陪着她, 排在第二位的,便是穿上凤冠霞帔, 堂堂正正风风光光地嫁给一个真心待她的男人,如今, 父母开始为她筹划,她终于盼到了这一日。 林氏瞧着女儿红扑扑的脸蛋, 笑着道:「你是不大,可人家鲁镇大了啊, 听说他天生神力, 刚出生就把装满水的铜盆踹翻了, 三岁能抱起十五斤的石头,七岁能拖动一头猪……」 宋嘉宁扑哧笑了,憋红脸道:「他为什么要去拖猪啊?」 小孩子玩石头没啥稀奇的,虽然大多数都玩小石头,可谁家孩子会去拖猪玩? 林氏自己也笑,笑够了戳了女儿额头一下:「别人这么告诉我的,我就这么跟你说,问那么多做什么,反正他力气特别大,现在一拳能打死一匹马,上了战场必定无人能敌。之前因为给他母亲守孝才一直没有定亲,现在出孝了,我们不早点给你安排,被人抢走了怎么办?」 宋嘉宁羞答答地低着头,杏眼一片水润,天生神力的男人,会长什么样呢?一定非常魁梧吧? 林氏也好奇鲁镇到底是何模样,摸摸女儿脑袋,感慨道:「傍晚你父亲会叫他过来,咱们提前去他书房等着,要是合了眼缘,年前亲事就能定下来了。」 宋嘉宁眼波如水,想想自己的身份,她有些担忧,闷闷道:「就算我看上了他,他们家里未必看得上我。」鲁镇父亲是四品官,她生父只是一个早亡的举人,郭家,毕竟不是她真正的娘家,宋嘉宁整天过得很满足,但她知道京城很多闺秀都看不起她。 「别妄自菲薄,不提你父亲对你的好,就你这模样,鲁镇能娶到你,是他三辈子修来的福气。」林氏抱住女儿,温柔地鼓励道。 宋嘉宁摸摸自己的脸,眼睛又亮了起来,只要鲁镇对她好,她也会努力当个好妻子的。 黄昏时分,林氏留茂哥儿在太夫人那儿玩,她早早领着女儿赶回郭伯言的书房。宋嘉宁很紧张,林氏也紧张,娘俩站在窗边轻声细语地说话,当院子里传来郭伯言中气十足的声音,林氏立即拉着女儿躲到一侧的山水屏风后。 宋嘉宁一手攥着衣襟,紧紧地盯着门口。 郭伯言率先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与他差不多高的年轻男人,肤色微黑,虎背猿腰,看起来十分的健硕,一看就非常有力气。宋嘉宁心砰砰乱跳,看完男人身体才鼓足勇气抬头,然后惊讶地发现,鲁镇身板魁梧,长得却有点书生气,说不上多俊朗,但五官周正,特别是那双眼睛,果然如母亲所说,透露着一股憨厚淳朴的劲儿。 隔着屏风,宋嘉宁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竟然越看越满意。风流倜傥的,她经历过梁绍,冷峻威严的,她也陪了郭骁七年。或学富五车或身居高位,或温柔似水或霸道强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现在在看到梁绍、郭骁那样的那人,宋嘉宁本能地抗拒,鲁镇长得魁梧老实,想到要嫁给这样的男人,她心里特别踏实。 「大人,您叫属下过来,有事吩咐吗?」屏风另一侧,鲁镇不解地问道。卫国公是殿前卫指挥使,他只是殿前卫一个普通的侍卫,突然被卫国公叫过来,鲁镇总担心是不是自己犯了什么错,不知道为什么,从跨进这书房的第一刻起,他就有一种被人盯上的感觉。 正要看看左右,神秘莫测的国公爷终于说话了,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兵书,亲手递给鲁镇:「这书不错,你拿回去看看,读完了,有什么领悟全都写下来,五日后交给我。」 鲁镇愣住了,敢情国公爷叫他过来,就是为了给他一本兵书? 本能地接过兵书,兵书入手的那一刻,鲁镇心情沉重极了,他最不喜读书…… 第47章[04.03] 「回家吧。」郭伯言拍拍鲁镇肩膀,声音平和地道。 鲁镇弯腰行礼,糊里糊涂地抱着书走了。 他一走,郭伯言便立即看向屏风。林氏示意女儿出去,宋嘉宁不好意思,躲在屏风后害羞。林氏一看女儿羞红的脸蛋就明白了,没有勉强女儿马上见继父,她自己绕过屏风,笑着对郭伯言道:「国公爷果然会看人,我跟安安都很满意。」 郭伯言暗暗松了口气。 那边鲁镇老老实实跟着小厮往外走,绕过影壁,忽见一穿马军都头官服的男子面容冷峻地走了进来。鲁镇年初刚进的殿前司,并不认识郭骁,听小厮喊对方世子爷,他恍然大悟,站在小厮身后低头行礼。 「你是?」瞥见他手中的兵书,郭骁放慢脚步,随口问道。 鲁镇恭敬道:「属下鲁镇,是殿前司的一个侍卫,刚刚国公爷叫属下过来的。」 郭骁看眼正院,先回自己的颐和轩沐浴更衣,收拾一番,才来了临云堂。宋嘉宁早躲回后院了,郭伯言、林氏刚去太夫人那儿接了茂哥儿回来,坐在厅堂商量女儿的婚事。郭骁行到门口,隐约听到「议亲」二字,他顿了顿,继续前行。 「儿子见过父亲、母亲。」进了堂屋,郭骁恭敬地行礼。 郭伯言嗯了声。 「大哥!」茂哥儿高兴地从父亲腿上爬下来,颠颠地跑向兄长。 郭骁提着男娃腋窝将人抱了起来,落座后先陪弟弟聊了会儿,回答完几个孩子气的问题,他才看着主座上的男人问:「父亲,我回来时遇到一个殿前司侍卫,您叫他来的?」 郭伯言笑,之前他无法保证妻子女儿能看上鲁镇,所以其他人那儿都先瞒下来了,现在只等他派人与鲁家通个气,最多鲁家女眷再相看相看女儿,亲事便基本定了,自然也不必再藏着噎着。看着儿子,郭伯言愉悦地道:「正是,平章觉得那人如何?」 郭骁目光微变,回想片刻,道:「看他臂膀结实,应是力大之人。」 林氏钦佩无比,果然是武将,看人真准。 郭伯言没把这点小眼光当回事,继续问:「那你觉得,他给你当妹夫如何?」 郭骁呼吸一窒,过了片刻心才再次恢复跳动,露出诧异之色,与几分惊喜笑意:「不知父亲是为云芳挑的佳婿,还是嘉宁?」 郭伯言朝对面的妻子扬扬下巴,心里笑骂儿子犯蠢,侄女自有亲爹亲娘管,哪里用他这个大伯父费心。 经过刚刚的预警,确认父亲已经为继妹物色了如意郎君后,郭骁脸上成功保持了平静,胸口却依然如堵砂石,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了,却根本听不清自己都说了什么:「父亲挑的自然好,可叫嘉宁相看过了?」 「嗯,你妹妹也很满意……」 剩下的话,郭骁一个字都听不到了,胸口的砂石瞬间化成熊熊怒火。 继妹居然看上了那个叫鲁镇的男人?一个除了魁梧身体便再无任何可取之处的平庸男人? 郭骁不甘心,可父亲才是唯一能为继妹婚事做主之人,他这个当继兄的没有资格反对,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父亲可能会怀疑…… 理智渐渐回笼,郭骁暂且压下那些念头,陪父亲说了会儿话,去畅心院看太夫人了。 这一晚,宋嘉宁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海里全是继父母亲为她挑的老实男人,明明不是多俊朗的人,她却越想越喜欢,但她想着想着就睡了过去,而距离不远的颐和轩中,郭骁彻夜未眠,仰面躺在床上,黑眸盯着乌漆漆的帐顶,一直到天明。 翌日出发前,郭骁低声吩咐阿顺,要他打探鲁镇的一切消息。 与此同时,隔壁寿王府,寿王持笔站在书桌前,看着自己刚刚写好的「殿」字,寿王爷那神仙般轻易不为凡尘俗事所扰的眉头,越皱越深。他还是想不通,鲜少将朝事带回府的卫国公,为何会带一个小小的殿前司侍卫随他回家,还莫名其妙送了对方一本书。 他涂了字:「来人。」 候在外面的福公公连忙跑了进来,弯腰道:「王爷有何吩咐?」说话时,忐忑地瞄了主子一眼,昨晚他回禀鲁镇之事时主子没有任何表示,但今天早上,福公公就看出来了,主子不太高兴啊,一不高兴就喜欢一个人闷在书房。 赵恒没看他,继续写字。 福公公懂了,灰溜溜跑出去,没一会儿,换了王爷随身侍卫宗择进来。 「属下拜见王爷。」宗择肃容行礼道。 赵恒点头,将刚刚写好的四个字转过去,示意他看。 第48章[04.03] 宗择抬眼,就见宣纸之上,右侧写着「郭、鲁」,左侧则是「盯、查」。 宗择背后出了一层冷汗。他虽是王爷身边的侍卫,但寿王清闲,这么多年没有派他查过什么,主仆鲜少直接交流,眼前这四个字,他觉得自己猜对了意思,但万一不是呢? 「属下领命。」心中迟疑,宗择答应地很痛快,不愿叫王爷质疑他的能力。 「去吧。」赵恒淡淡道,继续涂字。 宗择低头告退,出门就去找福公公确认了。 郭伯言看上了鲁镇当女婿, 但是他不说, 只将自己的心思透露给了前院的钱管事。 钱管事五十多岁了, 服侍了两代国公爷, 听完主子的话就明白了。男婚女嫁, 女方主动去男方家中提亲,会显得女方不如男方似的,堂堂卫国公府的四姑娘,当然得男方先开口。回到自家的小跨院, 钱管事喊来媳妇,夫妻俩凑在一块儿合计。 过了两日, 钱管事的媳妇去采办针线,「偶遇」鲁府一个管事婆子, 两人不知不觉聊了起来。 「你在卫国公府做事啊?那可是富贵地方, 看你这衣裳,多好的料子啊。」 「你也不错啊,谁不知道鲁大人是皇上身边的红人。」 「什么红人, 太常寺管陵庙群祀, 礼乐仪制,国公爷掌管禁军, 根本没法比。」 「说到禁军, 你们府上的二公子也在殿前司当侍卫?听说他天生神力, 国公爷特别欣赏他, 跟我们家那口子夸了一大通, 我们家那口子喝多了还瞎猜呢, 说京城那么多才俊登门向四姑娘求亲,国公爷都没看上,要是他们有二公子的本事,国公爷早答应了。」 「……四姑娘?就是新夫人从前面那家带过来的那位?」 「可不就是,虽说是带过来的,但我们四姑娘生的是花容月貌温婉乖巧,国公爷视为亲生女儿,太夫人也当初亲孙女似的疼爱,跟嫡出的一点都没差……啊,我要的针线都准备齐全了,我先走了,改日有空再聊。」 钱管事媳妇脚底抹油般走了,鲁家的管事婆子望着门口,却把刚刚的话放在了心上,回府便去禀报主子。太常寺少卿鲁大人之妻病逝三年,其母鲁老太太岁数大了,便将内宅交给长孙媳妇方氏打理。 方氏最近正忙着给小叔子挑选合适的人家,听完管事婆子的回禀,她喜上眉梢,赶紧去知会鲁老太太:「祖母,那日二弟从国公府回来,嫌卫国公没事塞他兵书,现在看来,国公爷八成是看上二弟了,有心栽培他呢吧?」 鲁老太太灰白的眉毛挑了挑。她有两个孙子,老大资质平庸,文不成武不就,连个进士都看不上,儿子想在太常寺给安排个小官都不成,只好在家打理庶务。次孙来得晚,比他哥哥小了整整十岁,但天生神力,如今才二十就进了殿前司,前途大好。 若这能成了郭伯言的乘龙快婿,对次孙来说便如虎添翼,将来没准能接替郭伯言的位置。 只是…… 鲁老太太皱皱眉,卫国公府的四姑娘…… 方氏猜得出长辈的顾虑,笑道:「祖母,四姑娘出身确实有点低,但她们娘俩有福气啊,卫国公宠爱新娶的寡妇继室,京城谁人不知?那位夫人进府便生了一个儿子,娘俩脚跟站得稳稳的。再说卫国公刚四十,在皇上面前至少还有十年风光,咱们两家真能结成亲,那这十年,可以帮二弟少走二十年冤枉路的。」 鲁老太太终于心动了,说到底,孙子的前程最重要,不然以孙子那憨厚的牛脾气,没人提携,力气再大,官阶也不容易升上去。有了主意,傍晚儿孙回府,一家几口同聚一堂,商量与郭家的亲事。 鲁大人年近五旬,深知自己的官当到头了,他对儿子也没有多大期望,但儿子能得到郭伯言的赏识,总之是好事,所以鲁大人赞成去郭家提亲,唯一的担忧是怕自家会错意,被郭伯言给拒绝了。 鲁镇先是吃惊,然后就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全由长辈做主。他一点都不着急娶媳妇,但长辈们给他安排了,无论是国公府的四姑娘还是普通百姓家的姑娘,只要品行没问题,长得别太丑,他都愿意娶。 商量好了,鲁老太太便托一位与郭、鲁两家都有交情的官夫人去打听郭家的口风。 本就是郭伯言设的局,现在鲁家来问,太夫人、林氏自然表现出可以商议的态度来。 鲁老太太得到回复,心中有底了,提出让两个孩子先彼此相看相看,其实就是她想亲眼看看四姑娘到底如何。鲁老太太这要求乃人之常情,郭家这边再次同意了,然后约好九月初一,太夫人与鲁老太太一块儿去安国寺礼佛。 要去见鲁家人了,出发前一晚,宋嘉宁兴奋地睡不着。 如母亲所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与鲁镇的亲事基本已经定了。因为是鲁家提出要相看的,以郭、鲁两家在京城的地位,相看之后,郭家可以挑鲁镇的错,鲁家却不敢挑她毛病然后反悔婚事,真那样,就相当于直接打了卫国公府一巴掌,傻子都不会做。 可宋嘉宁还是紧张,担心鲁镇不喜欢她这样长相的姑娘,担心鲁家女眷嫌弃她的媚。 宋嘉宁也想长成郭家三芳那样,要么温婉要么秀丽要么明艳,奈何老天爷作弄人,明明她比谁都老实比谁都怕招惹男人,老天爷却非要给了她一副柔媚的长相。万一鲁镇喜欢五官清秀那样的女子,怎么办? 翻来覆去,胡思乱想,天亮了。 林氏昨晚便为女儿挑好了衣裙,上穿浅粉色的妆花褙子,下面配条白底绣梅兰竹菊的马面裙。宋嘉宁脸蛋水嫩红唇饱满,只涂了一层保湿的面脂,其他胭脂水粉一概不用。宋嘉宁的头发乌黑浓密,别了一枚银镶珍珠的蝴蝶发钿,再搭朵精致的丁香绢花,便没有旁的发饰了。 第49章[04.03] 打扮好了,宋嘉宁羞涩地走到母亲面前。十三岁的姑娘,这半年个子又长高了一截,身段越发玲珑有致,该鼓的地方鼓,该细的地方细,除了个头照她还差一点,若比较女子的风情,林氏都自觉不如女儿。 模样好,身段好,人也温柔乖巧,女儿这么好,哪个男人会不喜欢? 将女儿抱到怀里,林氏轻声感慨道:「我的安安这么好,娘都舍不得你嫁人。」 宋嘉宁靠在母亲怀里,闻着母亲身上的兰花香,她偷偷笑了。她也舍不得母亲,但她更想出嫁,早点过上前世最渴望的日子。 说完贴己话,林氏牵着茂哥儿,送女儿去畅心院。男方她已经相看了,今日就不去了,太夫人一人已经给足了曾老太太体面,正好也让曾家人看看太夫人对女儿的疼爱。 畅心院,太夫人也打扮好了,坐在主位同三个孙子一个孙女聊天。郭骁是郭伯言安排的,要他护送祖母妹妹去安国寺。双生子、云芳知道今日宋嘉宁要去相人,跑过来起哄,要一块儿去看热闹,太夫人都给拒绝了,兄妹三人就继续求。 」 「祖母,叫云芳去吧。」郭骁突然开口道。 云芳大喜,跑过去夸他好。 太夫人不解,问孙子:「为何叫她去?」 面对众人疑惑的目光,郭骁罕见地笑了下,打趣云芳道:「云芳贪玩好动,有她趁着,更显得嘉宁端庄懂事。」 话音一落,双生子捧腹大笑起来,云芳气得直跺脚,晃着太夫人胳膊要祖母为她做主。 太夫人倒觉得长孙的话有几分道理,带上云芳这个嫡出姑娘,正好让鲁家人看出嘉宁孙女在国公府的地位一点都不比郭家亲生的姑娘差,遂笑眯眯地问云芳:「你大哥都这么说了,你还想去?」 云芳瞪郭骁一眼,嘟嘟嘴,哼道:「去,四妹妹傻,我替她把把关。」 她喜欢梁绍,把梁绍当成如意郎君,四妹妹却从一开始就嫌弃梁绍,虽然四妹妹说那些话是为了她好,但云芳还是觉得丢了面子。今日四妹妹要相亲了,她倒要看看,让四妹妹满意的男人长什么样,看看对方除了家世,还有哪点能比得上梁绍。 孙女打定主意去,太夫人就不管了。 过了片刻,林氏娘仨到了。 一屋子人都看向宋嘉宁,太夫人慈爱地笑,郭符郭恕故意模仿风流子弟都妹妹,摇着折扇道:「这是哪家的姑娘啊?长得这么好看,莫非是仙女下凡?」 宋嘉宁被他们弄得满脸通红,快走几步躲到太夫人怀里,小声撒娇:「祖母你管管他们。」 太夫人抱住孙女,打发双生子一边去。 双生子不情不愿地走了,宋嘉宁扭头目送二人,正要笑,郭骁突然道:「不早了,祖母,咱们出发吧。」 那声音平静如常,自从鲁镇登门那日就再也没有踏出临云堂的宋嘉宁,偷偷侧目,看到郭骁站在几步之外,面无表情地肃容而立,除了冷峻脸庞似乎比上次见面瘦了点,仿佛并没有旁的变化。 宋嘉宁收回视线,莫名地不安。郭骁对她有欲,他的身体不会骗人,但两人现在是兄妹,郭骁无法做什么,他真的会因为这层关系,愿意让她嫁给旁人吗? 不愿意又如何呢,她自有继父为她做主,继父都安排好了,郭骁只能老老实实当个兄长。 扶着太夫人走出国公府,明媚晨光立即从东边倾洒过来,宋嘉宁歪头,感受着那份一直照进心底的温暖,想到一会儿就能见到未来的老实相公,宋嘉宁由衷地笑了,笑得羞涩甜蜜,灿若花开,随即与太夫人、云芳前后上了马车。 国公府的马车走远了,寿王府门前站在西边的侍卫,却迟迟没有回神,脑海里全是四姑娘仙女似的脸庞,那么美那么娇那么媚,没看他他骨头都酥了,若是四姑娘走到跟前朝他笑一笑……侍卫不自觉地翘起嘴角,目光呆滞起来。 「嘘!嘘!」 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口哨,侍卫猛地回神,扭头一看,果然是福公公站在门里面在叫他。 「您来了。」侍卫连忙大步跨了过来。 福公公狐疑地打量他:「笑得跟狗尾巴草似的,想什么美事呢?」 侍卫哪敢说实话,低头装傻。 福公公也懒得追究,低声问:「看清了吗?」 侍卫点头,如实道:「看清了,四姑娘气色红润,上车前还瞅着日头笑了一下,羞答答的。」 福公公眉头立即拧成了一个川字,不甘心地再三确认,侍卫始终都说四姑娘是笑着走的。 第50章[04.03] 福公公面现难色,原地站了半晌,怕主子等得着急,不得不折回书房。 赵恒在作画,见他进来,他暂且收手,眼睛看着桌上的鲤鱼图。 福公公胆战心惊的,垂眸道:「王爷,四姑娘被太夫人挡住了,他们没看清。」 赵恒偏首,盯着他看了片刻,道:「宣。」 福公公两腿一抖,扑通就跪下去了,叩首道:「小的该死,请王爷恕罪,四姑娘,她,侍卫说她上车前瞅着日头笑了下,状似羞涩。」 他与主子都知道,四姑娘今日要去安国寺相人了,福公公还知道,主子心里有四姑娘,所以他不敢说实话,怕主子得知四姑娘心有所属后难受,但主子要宣门口的侍卫亲自确认,福公公没辙,只能老实交代。 她笑了,状似羞涩…… 赵恒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福公公,目光却穿过福公公,看到了一个脸蛋肉嘟嘟的小姑娘。 是她先押他赢的,是她先用那种崇拜的眼神望着他,也是她,先站在这张书桌前,夸他好。 他一直以为她喜欢他,原来,并不是。 「不必再盯。」 福公公大惊,抬头,就见主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淡漠神仙模样,与世无争,女人,也不争了。 安国寺乃大周国寺, 占地极广, 寺中殿宇巍峨,有山有塔有湖,景色秀丽不输江南。其湖名曰塔影湖,湖岸一圈建有八座凉亭, 众星捧月般为正北方的讲经院护法。太夫人与鲁老太太就约在一座凉亭中相见。 鲁家主仆来得早,先占了一座凉亭。为了表示诚意,鲁老太太与长孙媳妇方氏坐在凉亭中休息, 派鲁镇去山门前等候郭家众人。直到此时, 鲁镇才终于有了几分要相看媳妇的紧张敢,既担心自己长得不好看四姑娘看不上,又好奇郭家四姑娘生的是高矮胖瘦。 他门神一样在山门一侧站着,巴巴地望着官道,等了大概两刻钟, 终于看到一辆黑顶马车不缓不急地行了过来, 车旁骑马跟着一个男人。距离近了,鲁镇认出来了,马上的男人,正是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卫国公府世子啊! 鲁镇下意识扯扯衣袍,没等国公府的马车停稳,他便大步走过去, 朝郭骁行礼:「鲁镇见过世子。」 郭骁看他一眼, 声音平和道:「鲁兄客气了, 你长我一岁, 称我平章便可。」 说着翻身下马。 鲁镇没料到世子爷竟然如此平易近人,悄悄松了口气,但还没实诚到真的直呼人家的字。 马车里面,听到鲁镇的声音,宋嘉宁小脸登时红了,云芳抱住她胳膊小声打趣:「听听,鲁公子跑这边接咱们来了,一定是急着见四妹妹呢。」 宋嘉宁羞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两辈子第一次有这种经历。 太夫人嗔了云芳一眼,低声嘱咐道:「一会儿稳重点,不许胡言乱语。」 「知道了知道了,我先下去。」云芳笑着道,率先探出马车。 鲁镇下意识望了过去,就见一个穿水绿裙子的妙龄姑娘从马车里探了出来,脸蛋白白净净的,眉目如画,她似乎很开心,唇角高瞧,忽然她抬头朝他看来。鲁镇心里一慌,但还是情不自禁地继续盯着那姑娘看,姑娘微微惊讶,灵动的眼睛毫不掩饰的打量他一番,忽然笑得更灿烂了,比春光还明艳。 鲁镇看呆了,第一次看到这样貌美的姑娘,她笑得狡黠,像猫儿似的抓着他,他好想知道她在笑什么,可那姑娘很快就收回了视线,站在马车一旁。凉爽的秋风吹过来,她裙摆飘飘,体态纤细,简直就像仙女下凡。 这就是四姑娘吗?若他真能娶到这么美的姑娘,那简直是三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鲁镇怔怔地想,就在此时,车里又弯腰走出来一个姑娘,鲁镇目光一转,恰好那姑娘也朝他看来,脸蛋花瓣似白里透粉,杏眼含露一样雾蒙蒙地看着他,不过只看一眼就垂下了眼帘。鲁镇震惊地呼吸仿佛都停止了,直勾勾地盯着后面这个姑娘,视线无意识下移,忽然瞥见对方鼓鼓的胸脯。 真鼓啊…… 这是鲁镇脑海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下一刻,他恍然大悟,猜测这位粉衣大胸姑娘应该是四姑娘的某个姐姐,鲁镇立即守礼地移开视线,垂眸前,又偷偷看了一眼四姑娘。虽然粉衣姑娘更美,但他相看的是四姑娘,别人再美他都不能多看,更何况,他也更喜欢四姑娘,那笑盈盈的样子,勾得他心痒痒。 「四妹妹,他刚刚一直盯着咱们这边呢。」云芳偷偷地在宋嘉宁耳边说。 宋嘉宁红着脸嗔她一眼,见祖母出来了,她忙着伸手扶。 等太夫人站稳后,郭骁示意鲁镇随他上前,鲁镇点点头,只是往太夫人那边走时,鲁镇虽然没有看四姑娘,却感觉到四姑娘一直在看着他。鲁镇不知为何心跳加快,全身都在发热,好不容易才忍住没往那边看,然后恭敬地朝太夫人行礼:「晚辈鲁镇,拜见太夫人。」 上次鲁镇去郭家,太夫人并没有瞧见,此时见着了,仔仔细细端详片刻,太夫人满意地点点头,看眼小孙女,慈爱地道:「好,好,果然英武非凡。怎么在这儿等着啊,你祖母她们呢?」 第51章[04.03] 鲁镇垂眸道:「祖母在亭中休息,派我来迎接太夫人。」 太夫人就客套了一番,先教身边的两个孙女喊鲁镇二哥,再给鲁镇介绍道:「这是你三妹妹,这是四妹妹。」 鲁镇微黑的脸庞早红了,瓮声瓮气地喊三妹妹、四妹妹。 宋嘉宁脸颊羞红不敢看他,云芳挽着宋嘉宁胳膊,看着鲁镇傻乎乎的样子,无声浅笑。 简单地认识过来,太夫人领着两个孙女走在前面,鲁镇与郭骁并肩跟在后头。鲁镇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前方云芳的背影,眼里只剩她了。郭骁侧目,将鲁镇痴迷的样子收进眼底,心中十分不屑。祖母刚刚一起介绍的堂妹与继妹,看鲁镇这样,八成是没分清谁大谁小吧? 不过,鲁镇更喜欢堂妹,对他来说,却是一份意外之喜。 靠近凉亭时,鲁老太太、方氏热络地迎了出来,郭骁在外面就与二人见了礼,等女眷们去亭中说话了,郭骁便站在亭外,与鲁镇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禁军中事。鲁镇一心应付他,自然无暇留意亭中的谈话。 他糊涂分不清人,鲁老太太却不糊涂,与太夫人客套时,眼睛不时瞄向宋嘉宁,视线依次扫过宋嘉宁勾人的眼睛、艳丽诱人的红唇、柔媚羞红的脸颊,以及那一对儿她看了都臊得慌的胸。越看,鲁老太太就越不满意,就这模样身段,装得再乖巧老实,谁能信她是安分守己的主?女儿长这样,她那个寡妇娘想来也是一个尤物,不然如何勾得一个国公爷魂不守舍? 鲁老太太肠子都悔青了。怀色其罪,四姑娘天生就是个红颜祸水,这样的容貌,普通的富贵之家都镇不住,真嫁到自家,不定招惹来什么祸患,只恨她贪图郭家的权势先急着登门打探消息了,现在是想悔也不敢悔了。 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心里翻江倒海,面上是滴水不露,还笑着询问宋嘉宁在家都有什么喜好。宋嘉宁按照长辈们教的,说自己喜欢读书做女红,鲁老太太连连夸好。宋嘉宁鼓足勇气看看老太太,见对方慈眉善目的,她就觉得,自己应该是入了鲁家人的眼了吧? 聊了片刻,寺里讲经的大师过来了,即将开讲。 太夫人与鲁老太太一块儿站了起来。 云芳最不爱听经,小声朝太夫人撒娇:「祖母,你们去吧,我想去大殿上柱香。」 太夫人一听就知道这是孙女的借口,却不好当着鲁家人的面拆穿,只好应允,用眼神示意长孙陪着。鲁老太太见宋嘉宁老老实实守在太夫人身边,一副她喜欢听经的端庄闺秀样,认定这是宋嘉宁装出来的,鲁老太太胸口堵得慌。为了眼不见心不烦,鲁老太太慈爱地对宋嘉宁道:「嘉宁陪你姐姐去上香吧,你们年纪还小,进去了也听不懂大师在讲什么,不如去寺里逛逛,姑娘家家的,难得出回门,别拘着自己。」 宋嘉宁怎样都行,请示地看向祖母。 太夫人笑着点点头。 宋嘉宁便朝鲁老太太行个礼,微红着脸朝云芳走去,云芳身后,便是郭骁、鲁镇。 目送长辈们进了讲经院,郭骁肃容对云芳道:「走吧,我上香。」 「我才不去呢,我要去坐船。」云芳挽着宋嘉宁手臂,嬉皮笑脸地改口道,余光中见鲁镇呆呆愣愣地盯着她看,云芳先是奇怪,注意到鲁镇因为被她发现而转红的脸,云芳愣了愣,心头忽然涌起一丝得意。 鲁镇看她,是觉得她比四妹妹好看吗? 云芳很清楚,自家姐妹属四妹妹这个外来的长得最美最媚,堂哥们偏心四妹妹,未必没有这层缘故,此时竟然有个男人在见过四妹妹后依然青睐她,云芳不禁偷偷雀跃起来。去码头的路上,郭骁、宋嘉宁都不说话,想到从丫鬟口中听说的鲁镇的趣事,云芳便好奇地问道:「鲁二哥,听说你力气特别大,是真的吗?」 未婚妻跟他说话了,鲁镇激动的脸庞泛红,憨厚地点点头。 宋嘉宁偷偷瞧他一眼,见他这副啥样,她忍不住笑了。 云芳眼睛亮亮地继续追问:「听说你七岁时能拖动一头两百多斤的猪,可你为什么要去拖猪啊?」 宋嘉宁也竖起耳朵。 鲁镇不太好意思地道:「那时候过年,管事拉了两头猪进府,小厮先抬一只进去了,另一只不停地蹬腿乱蹭,我想把它拉回原来的地方……」 云芳捂嘴偷笑,宋嘉宁朝一侧扭头,矜持地忍着。 郭骁恍若未闻,只朝码头旁的一条船摆摆手。塔影湖横贯安国寺南北,湖中有一小岛,岛虽不大,上面却遍布各地奇石,中间还有一长生池,里面的老龟据说已经活了上千年,因此香客游寺,都会去岛上看看。 划船的是山下一位聋哑鳏夫,安国寺主持怜悯他,给了他这份差事。鳏夫家里有个七岁的儿子,叫石头,有时候待在家里自己玩,有时候会跟着爹爹一块儿做事,今日石头也来了,他爹撑船,他拘束地坐在船头,大眼睛一一扫过郭骁四人。 宋嘉宁见男娃看向自己,大眼睛乌溜溜的,她轻轻笑了笑。 石头却低下头,转过去自己玩了,左手再次伸到袖子里面的口袋中,那里有五个铜板,昨晚那个陌生的男人说了,只要他把这两个漂亮小姐推下水,等他下山,就再给他五个铜板,再请他吃烧鸡。 想到昨晚偷吃的那只烧鸡,石头口水又流出来了。 他想吃烧鸡。 第52章[04.03] 船开了,石头偷偷盯着那两个小姐,见她们单独站在他这边看鱼,石头咽咽口水,低头走了过去。 宋嘉宁看到男娃了,见男娃似乎要从她们身后经过,她就没在意,继续寻找水中的游鱼,刚瞥见一抹影子,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大力!宋嘉宁惊呼一声,本能地想抓住什么,清凉的湖水却从四面八方涌来…… 短暂的慌乱后,宋嘉宁扑腾挣扎,艰难转身,看到鲁镇第一个朝这边跑来,一跃而下。未婚夫来救自己了,宋嘉宁顿时没那么怕了,然而下一刻,就看见鲁镇拍打着手臂朝三姐姐云芳游了过去,转眼就将云芳搂到了怀里。 九月了, 秋风凉,湖水更凉,可两样加起来, 也不如亲眼看着继父为她挑选的老实男人急切地将三姐姐搂到怀里,她的三姐姐也藤蔓般抱住男人脖子, 更让宋嘉宁寒彻骨血。水从发间流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 但宋嘉宁还是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两人,不敢相信, 忘了挣扎。 为什么会这样, 鲁镇不喜欢她吗?还是三姐姐离他比较近? 宋嘉宁想替鲁镇找个理由,她一边扑腾一边转向船, 想看看自己与三姐姐到底谁离船近,然而她还没看到船,先看到朝她游来的郭骁! 看着郭骁被水花模糊的脸, 宋嘉宁脸色大变, 这一刻,鲁镇是谁云芳又是谁,宋嘉宁全都不记得了,脑海里只剩下前世的回忆, 曾经郭骁也曾带她游湖,然后他故意害她落水, 再下来救她, 跟着在水里…… 宋嘉宁不想回忆, 更不想叫郭骁碰她,她转身往后扑,可她不会水,只能绝望地听那声音越来越近,当郭骁的手臂搂住她腰,宋嘉宁奋力挣扎,却还是被他拉到怀里,浑身湿透的身体,被迫贴上了他。 宋嘉宁不敢动了,浑身僵硬,她甚至没有像其他落水之人那样,本能地去攀附她,因为她知道,那样只会更刺激郭骁。片刻的绝望后,宋嘉宁一手抱紧郭骁腰,一手横着挡在胸口,努力避免让那里挤到他。 郭骁低头,看她脸色苍白,乌黑的发丝黏在脸上,楚楚可怜。她紧紧闭着眼睛,浑身发抖好像在害怕,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泪是水。她安静地出奇,明明没有向堂妹那样哭叫,却让他更怜惜。 鲁镇不选她,是鲁镇蠢,那样蠢的人,怎么配得上她? 「安安别怕,大哥带你上去。」搂紧她娇小的身体,他梦到无数次的身体,郭骁第一次,轻声唤她的小名。 宋嘉宁泪如雨下。上辈子,母亲死后,二叔二婶再没有叫过她小名,与梁绍如胶似漆时,她告诉梁绍了。被郭骁带进京城后,这个小名便藏在了她心底,郭骁帐中偶尔会叫她宁宁,如今,他叫她安安了,改口的深意,叫她绝望害怕。 她目光空洞地被他带上了船,上船之前,郭骁脱了外袍裹住她。宋嘉宁只本能地抱着胸,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了,听不见了,也感觉不见了。船夫按着儿子跪在地上磕头赔罪,鲁镇效仿郭骁为云芳穿上他的外袍,云芳缩在他宽阔结实的怀里,看着头顶虽然傻乎乎却肯跳湖救她的男人,心底再无梁绍任何影子。 两刻钟后,宋嘉宁、云芳分别被双儿、巧蓉匆匆背进了寺院的客房,鲁老太太想跟进去探望,太夫人疲惫地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暂且没法招待你了,你先回房照顾鲁镇,等我这儿收拾好了,我再叫丫鬟去请你。」 「行,您也别着急。」鲁老太太关切地道。 太夫人点点头,转身进去了。 鲁老太太领着浑身还滴着水的鲁镇去了旁边的院子。 外人走了,太夫人叫丫鬟们服侍两个孙女去厢房沐浴更衣,她将只穿中衣的长孙叫到堂屋,沉着脸审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两个都落了水,还叫鲁镇救了你三妹妹?」若不是自家孙女没有勾引一个区区四品太长寺少卿家公子的必要,太夫人都要怀疑云芳心术不正了。 郭骁跪在地上,不顾发间还有水流下来,低头自责道:「云芳缠着要去游湖,我没有阻拦,是我第一桩错。她们两个站在船边观鱼,船夫儿子冒冒失失晃了一下撞到她们,我没能及时搭救,是我第二桩错。叫鲁镇抢着救了云芳,是我第三桩错。一切皆因我失责而起,请祖母责罚。」 太夫人回味一番长孙的话,云芳贪玩、村童冒失这都不是长孙的错,最后一桩…… 「你说,是鲁镇抢着救的云芳?」太夫人压低声音问。 郭骁闻言,脸色难看极了,仰头,冷声道:「祖母,鲁镇欺人太甚,他明知咱们两家这次是为了他与嘉宁的婚事才来安国寺的,却在危难时刻当着嘉宁的面救了云芳,嘉宁会怎么想?还有云芳,众目睽睽之下被他……」 男人愤慨抿唇,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太夫人缓缓地坐到椅子上,眉头皱的更深了。 东厢房,双儿手里拿着巾子,看着呆呆坐在浴桶中双眼无神的姑娘,心里一酸,竟是半步都不敢靠近,转到姑娘身后,捂着嘴无声地哭了出来。四姑娘身份尴尬,她与六儿都知道,所以刚被太夫人派遣到四姑娘身边时,她们心里是不太愿意的,甚至做好了随时向太夫人回禀四姑娘罪状的准备。 可四姑娘、新国公夫人与她们猜测的一点都不一样,夫人温柔贤惠美而不妖,四姑娘容貌妩媚心性却是再单纯不过,娇娇憨憨的,她们都女子都由衷的喜欢。这次四姑娘议亲,鲁镇的为人都是她们打听出来的,看四姑娘羞涩欢喜,她们感同身受,谁曾想,那个号称老实憨厚的鲁镇,居然给了四姑娘这么大的没脸? 哪有这样的,不喜欢就直接说出来,四姑娘还缺他一个男人吗?何必那么欺负人?除了身份,四姑娘哪里比三姑娘差了?三姑娘也是个没心没肺的,妹妹说亲,她跟过来也就罢了,为何频频与鲁镇攀谈? 真是越想越气得慌,越想越替三姑娘委屈! 宋嘉宁听到了一抽一抽的哭声,眼中渐渐恢复了一丝光彩,她回头,看到双儿捂着嘴,满脸是泪儿。目光相对,双儿惊慌失措地抹抹眼睛,想假装自己没哭一样。宋嘉宁被她逗笑了,叹口气,无力地道:「简单洗洗吧,祖母肯定等着呢。」 双儿使劲儿吸吸鼻子,一边凑过来服侍主子沐浴,一边不屑地哼道:「姑娘不用多想,他眼瞎分不出好赖,姑娘就不要他了,凭姑娘的容貌身份,在京城随便挑一个都比他好。惯得他毛病,给他点好脸色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天生神力,呸,七岁拉猪,我看他就是个当屠夫的料!」 宋嘉宁扑哧笑了,她今天才知道双儿这嘴有多毒,不过,听着还真解气。 什么老实男人,只是长得老实罢了,心其实是黑的! 第53章[04.03] 虽然这么想,可忆起鲁镇奋力朝云芳游去的身影,宋嘉宁还是忍不住哭了,偷偷掉了两串泪。 就在宋嘉宁穿好衣裳端着瓷碗喝姜汤时,鲁老太太领着换了一身外袍的鲁镇来找太夫人了。进了堂屋,瞥见太夫人、郭骁的冷脸,鲁老太太立即呵斥孙子跪下,她尴尬自责地解释道:「太夫人,都怪我不会教孙子,把他教的脑袋缺根弦,居然把三姑娘、四姑娘认错了,这傻子,一直将三姑娘当成了四姑娘……」 太夫人本以为鲁镇故意轻贱宋嘉宁,闻听此言,她皱皱眉,探究地看向鲁镇。 鲁镇确实是认错了,愧疚地朝太夫人磕头赔罪:「鲁镇愚钝,辜负了太夫人一片厚爱,只是我真的没有欺辱四姑娘之心,两位姑娘落水,我心急只想救人,没想到会惹出大祸……鲁镇罪大恶极,请太夫人严罚。」 太夫人盯着他看了半晌,最终选择信了鲁镇的话。 鲁老太太一直在观察太夫人,看出太夫人松动了,鲁老太太攥攥帕子,迟疑道:「太夫人,我有几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太夫人扫她一眼,垂眸道:「你说。」不管怎么样,对鲁老太太都没了之前的客气。 鲁老太太看向郭骁,见郭骁一脸冷峻凌厉,并不像会听她话先避一避的样子,便索性当着郭骁的面说了出来:「太夫人,镇儿糊涂是错,但他救人是好意,您看,这次咱们两家议亲,外人并不知晓议的是哪位姑娘,既然,既然镇儿误打误撞当众救了三姑娘,不如……」 「你当我们郭家的姑娘全都嫁不出去,可以由着你任意挑拣?」郭骁突然厉声喝道。 鲁老太太吓得浑身一激灵,脸色变了几变,最后瞄向太夫人。她仔细想过了,落水之事发生后,让孙子娶三姑娘,乃两全其美的好法子。对自家来说,嫡出的三姑娘自然是比宋嘉宁更好的孙媳妇人选,宋嘉宁那等狐媚的人,便是嫡出她也不喜。对于郭家来说,姐妹俩在相看男人的时候一块儿落水,便是纯属意外,传出去旁人也会往歪了猜测,觉得郭家姑娘二女争一男……郭家两个都不嫁,孙子大不了娶别人,娶个身份低点的,没什么损失,但郭家养的是姑娘,顾虑就多了。把三姑娘嫁过来,对外谎称议亲的一直都是三姑娘,这桩落水便成了英雄救美的美谈,至于宋嘉宁,名声本来就不好,再添点污名也不碍事。 「太夫人,我喜欢三姑娘,求您将三姑娘嫁给我吧!」一片沉默,鲁镇突然抬起头,恳切地望着太夫人。 太夫人刚要说话,门口一黯,太夫人意外地看过去,就见被鲁镇错认成四姑娘的三孙女云芳,换了一身素白的裙子,错愕无比地站在那儿,脸蛋先是白的,然后,慢慢转红了。 虽然鲁老太太极力挽回, 但两家这次相看还是不欢而散,安国寺山门前, 望着卫国公府的马车扬长而去, 鲁老太太并不是很担心。到底嫁哪个孙女,总得给郭家人考虑商量的时间, 就算最后一个都没捞到,亲事黄了, 但孙子没犯什么错,郭伯言迁怒不到孙子头上。 「祖母,郭家,会答应吗?」鲁镇恋恋不舍地望着那辆马车, 眼前还是三姑娘明艳的笑脸。 鲁老太太瞅瞅自己高大魁梧的孙子,笑道:「太夫人怎么想的我不知道, 但那位三姑娘, 似乎是看上你了。」孙子天生神力,终有一日会成为白起、李广那样千古流芳的名将英雄。 鲁镇听了, 不由地高兴起来。 卫国公府的马车中,一片沉寂,只闻哒哒的马蹄声,与车轮辘辘。 宋嘉宁坐在太夫人右边的侧椅上, 坐姿端庄,一双白皙娇嫩的小手交叠放在腿上,微微低着头,浓密纤细的睫毛遮掩了那双水润清澈的杏眼。她垂着眼, 看到对面云芳虽然也没有说话,却时不时动动小脚,手反复地攥攥帕子,似乎心有不安。 宋嘉宁收回视线,对云芳此时的心事,她丝毫提不起精神去猜,她只知道,她与鲁镇注定做不了夫妻了。或许鲁镇舍她去救云芳是因为认错了人,可事情澄清后,鲁镇亲口言明他喜欢的是云芳,亲口承认,他没看上她。 眼前再次变得模糊,宋嘉宁扭头,挑起一丝窗帘佯装看外面的景。她努力憋着眼泪,心底的酸涩却潮水般往上涌。母亲把她夸成天底下最招人喜欢的姑娘,宋嘉宁知道自己没那么好,但也清楚她长得好看,怎么都没料到,她处处满意的老实男人,会看不上她。 是因为她的脸,还是因为她的身世? 秋光明晃晃的,宋嘉宁却看不到一点光亮,目光落到哪里,哪里就是灰的。 云芳看见四妹妹偷偷擦眼泪了,鲁镇是大伯父为四妹妹挑选的良婿,鲁镇没看上四妹妹,四妹妹肯定很伤心。她替四妹妹难过,也担心大伯父会因为四妹妹反对她嫁给鲁镇,但,鲁镇有什么错呢?总不能强迫他娶一个他不喜欢的姑娘啊。 回想水中鲁镇抱住她时焦急担忧的神情,云芳低头,又烦躁地揉了揉帕子。 一苦一忧,太夫人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两个孙女,心情十分沉重,一个鲁镇不算什么,但姐妹俩的感情,大概是再也回不到原来了。嘉宁心思敏感,十岁进府时就是卑怯的性子,好不容易才给矫了过来,这下好了,就算孙女明面上还是大家闺秀的端庄,心里恐怕也会永远记住,她被男人嫌弃这件事。至于三孙女云芳…… 太夫人揉揉额头,暂时不想了。 马车回了国公府。 林氏得到消息,紧张地牵着儿子去迎接,到了前院,一眼就发现了女儿的不对劲儿,衣裳换了,脸蛋苍白不见一丝血色,垂着眼帘不肯看她。林氏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来,刚要问问,太夫人疲惫地道:「你先带安安回房,伯言回来了,你们俩一块儿去见我。」 说完领着云芳走了。 两人一走,宋嘉宁便扑到母亲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一抽一抽的。林氏吓了一跳,她还没反应过来,旁边茂哥儿看见姐姐哭,他哇地也哭了出来,小小的男娃抱住姐姐的腿,因为姐姐哭而害怕。 宋嘉宁被弟弟吓到了,吓得生生憋住眼泪,蹲下去哄弟弟,知道在外面说话不合适,她抱起弟弟,与母亲快步进了屋。一进浣月居,宋嘉宁抱着懵懂的弟弟坐在腿上,然后她埋在母亲肩膀,哽咽着讲了寺中发生的事:「……娘,他不喜欢我……」 林氏暗暗咬牙。 她知道女儿哭,不是因为对一面之缘的鲁镇有多深感情,完全是姑娘家薄薄的脸皮在作祟,再一层就是女儿尴尬的身份,一下子都被鲁镇给戳中了。所以林氏才更恨,恨鲁镇不识好歹伤了她女儿,甚至,迁怒到了云芳身上。 第54章[04.03] 太夫人带云芳同去,她隐隐觉得不妥,但自信女儿容貌性情都不输云芳,加之太夫人都同意了,她才没吱声,谁曾想看着老实巴交与女儿极配的鲁镇,竟然就喜欢云芳那样的姑娘? 「安安别哭,听娘说,这是好事,鲁镇看上你三姐姐,说明他与你不投缘,没有你三姐姐,将来也会有别的姑娘勾了他心,现在提前看清他了,咱们不要他就是,娘再给你挑个更合适的……男人力气大有什么用,笨得连相看的姑娘都能认错,榆木脑袋一样,一点都配不上我们安安。」 亲亲女儿脑袋,林氏大的小的一起抱着,不停地柔声安抚道。 宋嘉宁呜咽着点头。 好不容易哄女儿睡着了,看着赖在姐姐身边一起睡的儿子,林氏姐弟俩都轻轻摸摸头,叫双儿好好伺候着,她去了堂屋。秋月刚被小丫鬟喊出去了,回来见夫人绷着脸坐在主位上,秋月扯扯帕子,小步走过去,低声道:「夫人,鲁家托人去三房提亲了……」 说话时,秋月忐忑地看着夫人,然后就见平时仙女般美丽优雅的夫人,第一次嗤了一声,眼中流露出一丝戾气。秋月倒不怕夫人,只是,仔细琢磨琢磨今日这档子事,秋月迟疑着道:「夫人,鲁公子当众抱了三姑娘,鲁大人官衔不如咱们国公府,他们现在提亲是想讨好三房……」 林氏抬眼看她。 秋月抿抿唇,试探着道:「夫人,鲁家求娶四姑娘,这事外面还不知……」 「谁不知?」林氏冷声打断自己的丫鬟,嗤笑道:「鲁家那些丫鬟婆子,受鲁老太太所托来打探咱们口风的邓夫人,还有国公府上上下下的奴仆,哪个不知?她们不敢当着咱们的面说,背地里早传出去了,若三夫人答应鲁家的提亲,便是把我女儿的脸往地上踩。」 秋月登时噤若寒蝉,不敢再乱出主意。 采薇发愁道:「那咱们该怎么办?」 林氏看向门外,她有解决的办法,但她得先看看郭伯言打算如何做,一个是亲侄女,一个是没有任何血脉关系的继女,若郭伯言偏心三房…… 林氏不想把郭伯言往坏了想,但她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宋嘉宁一觉醒来,林氏叫女儿带着弟弟去女儿院里,然后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待着。郭伯言其实已经收到管事的信儿了,只是有事走不开,正事一解决,他便提前回府了,沉着脸跨进内室,还没看到妻子,先听帐中传来一阵呜呜的抽噎。 郭伯言脸色更不好看了,他就知道,娘俩受了那么大委屈,妻子八成要哭。 坐到床上,郭伯言直接将埋头低哭的妻子抱到了怀里。 「国公爷,鲁家欺人太甚……」林氏伏在他胸口,泣不成声。 「你放心,我还没死。」郭伯言握紧林氏肩膀,寒声道。林氏泪眼婆娑地抬起头,还没看清人影,郭伯言已经放下她,官服都没换,直接去畅心院了。 这边郭三爷、三夫人早到了,郭骁也在,陪太夫人一起等着郭伯言。 「大哥回来了。」看到脸色铁青的长兄,已过而立之年的郭三爷胆子一颤,硬着头皮道。 郭伯言没理他,转身坐到太夫人一侧,凌厉目光直接落到了儿子身上:「我让你护送妹妹,你就是这么护送的?」 郭骁当即跪下,低头请罪:「请父亲责罚。」 郭伯言面无表情:「去祠堂跪一时辰。」 「是。」郭骁二话不说走了。 太夫人扫眼孙子,没吭声。 郭伯言这才问弟弟:「鲁家求娶云芳,你们怎么说?」 郭三爷怂,三夫人虽然畏惧大伯子的威严,但也知道大伯子不会对她说重话,便走到太夫人身边,看着郭伯言道:「大哥,鲁镇是您给嘉宁挑选的女婿,今日这事全是误会,要我说还是让嘉宁继续与他议亲吧。」 她好好的女儿,怎么能嫁给一个空有蛮力的愚笨男人?女儿年纪小不懂事,被人救一下抱一下就轻易动了心,她却不糊涂,那么多名门子弟等着呢,她才看不上一个区区鲁镇。至于名声,女儿意外落水,鲁镇不顾宋嘉宁一心救女儿,只能说明她女儿好,传出去也不会影响什么,最多嘲笑宋嘉宁没本事,嘲笑鲁镇痴心妄想。 郭伯言听弟妹没有把侄女嫁给鲁镇的意思,神色略缓,道:「鲁镇愚笨,郭家哪个姑娘他都配不上,既然弟妹也不喜他,那便直接回绝了,以后鲁家来人,一律拒之门外。」 太夫人缓缓地点点头。 三夫人愣住了,下意识问道:「嘉宁也不许他了?那,那咱们用什么理由回绝鲁家?」 鲁镇求娶女儿,她不答应,鲁镇与宋嘉宁成了,那是宋嘉宁委曲求全,女儿没什么名声损失。但鲁镇与宋嘉宁没成,事情传出去,一个解释不清,女儿便可能沦为坏了这门亲事的罪魁祸首,就连女儿落水,也会被人恶意曲解。 郭伯言淡淡道:「他认错人,是对郭家姑娘不敬,足以拒婚。」 三夫人急了:「可落水的事……」 第55章[04.03] 「落水纯属意外,就算有些闲言碎语,弟妹也不必放在心上。」说完这句,郭伯言不理三夫人了,直接吩咐弟弟:「云芳性子跳脱,小时候咱们可以纵着她,现在她长大了,继续纵容只会害了她。之前工部侍郎黄大人为他长子求娶云芳,黄振生我见过,行事沉稳进退有度,就他吧,早些定下来,早日定了云芳的心。」 「行,我也觉得振生那孩子不错。」郭三爷低声附和道。 三夫人不愿意,黄大人为官出了名的清廉,自己清廉就罢了,还管东管西的,京城多少官员看他不顺眼,女儿嫁过去,里外都不快活。她想据理力争,郭伯言却不屑与一个妇人多说,扶着太夫人去里面了。 郭三爷识趣地拽走妻子,怕妻子触怒兄长,还给捂了嘴。 两口子回到三房吵架时,郭伯言身边的钱管事亲自跑了一趟鲁家,当着鲁老太太的面代替自家国公爷训斥了鲁镇一顿,末了道:「国公爷说了,婚事不成说明二公子与四姑娘无缘,他看不上二公子做女婿,但只要二公子日后立下功勋,国公爷也不会因为今日之事埋没二公子。国公爷素来秉公办事,望二公子勤勉尽责,莫辜负国公爷一番苦心。」 鲁镇神色呆滞,他娶不成三姑娘了? 鲁老太太面如死灰。郭伯言说的好听,其实是在威胁他们啊,两家议婚不成,肯定有一方落了错,郭伯言能舍得自家姑娘沾脏水?分明是要她的孙子背锅,鲁家若敢狡辩,孙子的仕途就只能止步一个小小的侍卫。 可谁让郭伯言权大势大,还是孙子的顶头官? 鲁老太太只能强颜欢笑答应下来,然后派人留意京城坊间的流言,过了两日,终于听到音了,倒也没有添油加醋,只传郭、鲁两家议亲,两位姑娘被船夫儿子意外撞入水中,孙子慌里慌张地救错了人,落了一个十足的「蠢」。 男才女貌,一个男人被嘲笑蠢,那与女人被诋毁「丑」有什么差别? 鲁老太太怄地,连续几天没吃好饭。 鲁镇倒不在意自己被骂蠢,只是过了一个月,听说郭家三姑娘与工部侍郎黄家定了亲,鲁镇便也吃不好饭了。但他不是唯一一个为美人另嫁黯然神伤的,卫国公府的一个小跨院,从小厮口中得知这个「喜讯」的梁绍,不知不觉攥紧了手中书。 梁绍苦笑,还真是, 天算不如人算。 他想娶个郭家姑娘, 当他发现三姑娘云芳对他几乎是一见钟情, 无需他多花心思的时候, 梁绍便把全部精力用在读书上了,既为了明年春闱更有把握,也是为了博取太夫人、国公爷的欣赏,然而他自诩胸有成竹,云芳的婚事却毫无预兆地定了下来。 男方父亲是位侍郎大人, 他一个平民子弟,根本比不上,就算云芳的心还在他这边, 三房夫妻也不允许, 三姑娘这条路,是彻底行不通了。梁绍靠到椅背上, 目光投向窗外,此路不通,只好退而求其次, 四姑娘嘉宁…… 脑海中浮现一张妩媚勾人的脸, 梁绍忽然觉得,娶宋嘉宁也并不是很难以接受。郭伯言正值壮年, 宋嘉宁娘俩又非常受宠,只要他充分利用郭伯言权势在握的那十几年,等郭伯言老迈辞官时, 他已经能靠自己立足官场了。 有了新目标,梁绍吩咐自己的小厮暗中留意四姑娘那边的动静,这是郭家唯一一个没定亲的姑娘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不能再像对待云芳那样若即若离,得哄得宋嘉宁离不开他才行。 但宋嘉宁已经一个月没有踏出过临云堂了。 她与鲁镇的婚事,有郭伯言安排,京城百姓差不多都信了婚事不成是因为鲁镇太蠢郭家人看不上他,但宋嘉宁知道真相,郭家三房人甚至主子身边得宠的丫鬟仆妇也都知道,宋嘉宁就不想出门了,怕发现别人同情或嘲笑的目光,怕听到闲言碎语。 她就想待在自己的小院,给弟弟缝几件小衣裳,针线做累了就看看花草,耳根清净,顶多去浣月居陪母亲说说话,哄哄弟弟,连太夫人、继父亲自过来开解她,宋嘉宁都不听。道理她懂,可她就是跨不出那一步。 其实宋嘉宁很委屈,如果她知道自己哪里不好,她可以改,但她真的不知道。至于端庄的容貌或嫡出的身份,她无能为力。 「姐姐,黄柿子!」茂哥儿从外面玩一圈回来了,他说不清楚,尚哥儿帮着解释道:「四姐姐,王爷家的柿子又黄了,特别大。」 宋嘉宁意兴阑珊,前几天郭骁送了一篮柿子,她一个没吃,现在对寿王府的柿子也没兴致。一日三餐该用还是用,但吃起来好像没那么香了,太夫人说她瘦了,宋嘉宁自己照照镜子,没看出来,脸上依然轻轻松松就能捏出肉来。 「想吃柿子跟娘要,不许惦记王府的。」宋嘉宁严肃地教导弟弟。 茂哥儿眨眨眼睛,拽着尚哥儿走了,去找母亲要柿子吃。 宋嘉宁坐在暖榻上,继续给弟弟绣外袍,刚缝完一只袖口,听外面丫鬟唤「二姑娘」,宋嘉宁忙放下针线,穿鞋下地。挑开帘子,二姐姐兰芳已经走到跟前了,十五岁的姑娘,穿一条雪青色的褙子,秀雅如兰。 「二姐姐。」宋嘉宁笑着道。 兰芳牵住她手,一边往里走一边亲昵地问:「做什么呢?祖母想你了,整天念叨你你也不想她,祖母派我来当说客呢。」 宋嘉宁心里涌起一丝愧疚,只是,当时在安国寺,亲眼目睹鲁镇求娶三姐姐的都是祖母身边的丫鬟,宋嘉宁实在不想过去。 兰芳当然知道四妹妹的心结,暂且揭过这个话题,捡起宋嘉宁缝了一半的男娃衣裳端详,由衷赞道:「妹妹的针线越来越好了,咱们茂哥儿真有福气。」 宋嘉宁看着弟弟的衣裳,柔柔笑了,她在琴棋书画上不怎么开窍,唯有针线还算拿得出手。还没进京前,宋家左邻的老太太精于苏绣,宋嘉宁与同街几个小姐妹没事就喜欢去隔壁老太太那儿玩,老太太稀罕她们,教过她们针线,宋嘉宁学的最快。这辈子进了京,母亲看出她在苏绣上有些天分,专门请国公府绣房一位苏绣绣娘教她针法。 聊聊针线,兰芳终于转到正题了,拉着宋嘉宁小手感慨道:「四妹妹,我明年就要出嫁了,你们或许没什么感觉,在我看来,日子真的过得特别快,以前我总嫌弃二哥三哥烦,现在特别舍不得他们,有时候想到要出嫁,我都会偷偷掉眼泪。」 宋嘉宁懂,庭芳姐姐出嫁前,她体会过姐妹分别的滋味儿。 第56章[04.1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兰芳看着她,犹豫片刻道:「我听祖母说了,你三姐姐的婚期定在明年八月。」 宋嘉宁垂下眼帘。 兰芳叹气:「咱们都是姐妹,姐妹间能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儿?何况鲁家那事,全怪鲁公子糊涂,你三姐姐没错是不是?四妹妹听我的,跟我一块儿去当面道声喜吧,如果大姐姐在家,她肯定也会这么说,咱们姐妹和睦了,祖母才高兴,你说对不对?」 宋嘉宁轻轻点头。她只是不想出门,并没有责怪三姐姐的意思,定亲这么大的事,她确实该去道喜。 妹妹听进去了,兰芳大喜,笑道:「那咱们现在就去吧。」 宋嘉宁简单收拾收拾,继婚事黄了后,第一次跨出了临云堂。 路上碰见几个丫鬟,都低头规规矩矩地行礼,到了三房,姐妹俩先去给三夫人请安。三夫人忙着看账,得知侄女们是来贺喜的,她胸口一堵,不过到底是长辈,三夫人脸上依然笑吟吟的,叫侄女们自去找女儿。 时隔一个月再次见到云芳,宋嘉宁吃了一惊,云芳竟然明显地瘦了一圈! 宋嘉宁诧异极了,然后才想起来,双儿好像说,太夫人把岑嬷嬷派到三房,好像要重新教云芳规矩。云芳平时最不喜静,难道是这一个月生生被岑嬷嬷「折磨」瘦了? 「你们俩来做什么?」云芳碰巧来了月事,腹痛难忍,在被窝里躺着呢,脸色苍白。 宋嘉宁没答话,兰芳笑着坐到床边,打趣道:「你定了亲,我跟四妹妹来恭喜你啊。」 云芳一提这桩婚事就来气,她想嫁的是鲁镇,还没劝服母亲同意,冷脸的大伯父就强势地替她做了主,要她嫁给黄振生。黄振生她前年中秋那晚见过,当时她与黄振生的无赖弟弟看中同一盏兔子灯,她先看上的,可黄家兄弟比她先赶到灯铺前,抢走了灯,她想花两份钱买回来,黄振生一个大男人居然不肯换,气死她了。 「没什么可喜的。」云芳绷着脸道,一边说着一边坐了起来,背靠床头。 兰芳与她更亲近些,知道那桩陈年旧事,故意往好了猜,说黄公子对她一见钟情。 云芳才不信,宋嘉宁在一旁听着,信了,然后心里越发酸溜溜的,怎么就没有一个正派公子对她一见钟情呢? 宋嘉宁偷偷地打量云芳,云芳姐姐这么招人喜欢,肯定有她的特别之处。嗯,云芳姐姐长得很美,可她也美,应该不是这点。宋嘉宁的视线继续沿着云芳的脖子往下移,因为云芳只穿了一件中衣,宋嘉宁很快便注意到,云芳的胸脯……很平,几乎都显不出来。 宋嘉宁微微张开嘴,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大周女子以瘦为美,难道瘦不仅仅指脸蛋胳膊腰,也包括那对儿胸?果真如此,悄悄瞄眼自己的衣襟,宋嘉宁终于不委屈了,她这么胖,鲁镇喜欢她才怪呢。 回到临云堂,宋嘉宁又想到了一茬。上辈子婶母堂姐嘲讽她长得妖媚不正经时,一看她的脸,二看她的胸,那是不是,如果她的胸平一点,媚态也会减了大半? 这个念头让宋嘉宁看到了希望,她容貌酷似母亲,除了脸上的细微差别,母女最大的不同便是身段。母亲纤细苗条,她胸鼓腚圆,腚是缩不回来了,胸口…… 宋嘉宁马上又想到了木兰从军的故事,话本子上说木兰用白布裹住胸口来掩饰女子与男子的不同,那她也可以这样做啊! 宋嘉宁高兴极了,立即吩咐双儿准备纱布。 双儿不解地去了,很快送来一块儿手帕大小的白纱。宋嘉宁哭笑不得,将双儿叫到身边,小声地解释了一番。双儿听了,不由自主地瞄眼自家姑娘藏着两只大桃似的衣襟,担心地质疑道:「会不会,不舒服啊?」 「不管,先试试。」宋嘉宁正兴奋着,才不想那么多。 双儿无可奈何,只好去翻了一匹白纱过来,用剪刀裁剪出长长一条,估摸能裹着姑娘缠上四五圈。主仆俩在闺房忙活半晌,不断地调整白纱长度与裹缚的力道,最后伴随宋嘉宁轻轻一声闷哼,总算把那对儿妖媚的「桃子」裹成了两个扁馒头。 「姑娘,难受不?」双儿担心地问。 宋嘉宁违心地摇摇头,试着四处走动,才走十几步,受不了了,快要窒息一样,赶紧叫双儿给她松一松。双儿负责松,她扶着床柱默默感受,觉得不怎么影响呼吸了才叫停。换上衣服再照镜子,正面照侧身照,果然平坦不少。 宋嘉宁满意地笑,开心地去母亲面前炫耀。 林氏一个多月没看女儿笑得这么单纯娇憨了,虽然觉得女儿原来那样就挺好的,但为了不打击女儿的好心情,她还是肯定地点点头:「嗯,安安这样穿更美了,只是在家就不用绑着了,出门做客再绑上,省着不舒服。」 宋嘉宁胸口确实有点闷得慌,乖乖答应下来。 趁着女儿高兴,林氏试探道:「去给你祖母瞧瞧?让你祖母也夸一夸。」 宋嘉宁神色微变,只是想起太夫人对她的疼爱,宋嘉宁为难一会儿,嗯了声。 林氏大喜,亲自陪女儿去了畅心院。 太夫人身边的丫鬟都知道四姑娘在府里的地位,就算有什么心思,也不敢表现出来,对宋嘉宁依然恭恭敬敬的,与以前没差。太夫人呢,她与林氏一样心疼宋嘉宁的傻主意,但也没敢流露出任何痕迹,只搂着宋嘉宁夸聪明。 第57章[04.1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才过五六日,宋嘉宁的裹胸布就派上用场了,刚为长子办完满月酒的楚王妃,单独给宋嘉宁下了请帖。看完帖子,宋嘉宁记起来了,三月里她去楚王府,曾说爱吃酸樱桃的冯筝肯定会生个小世子,楚王道真生世子便单独请她吃席…… 所以,夫妻俩这算是请她还愿吗? 楚王妃冯筝九月十一生的长子, 满月当天宣德帝给赐了名,单字升。 宋嘉宁过来的时候, 升哥儿刚睡着。宋嘉宁朝冯筝见礼, 礼毕凑到暖榻前,好奇地打量里面的皇长孙, 惊讶道:「长得真胖啊,比我弟弟满月时还大一圈呢。」不愧是皇家龙孙! 冯筝喜欢听别人夸自己的儿子, 聊聊养儿子的琐事,冯筝打发两个丫鬟下去,她拉着宋嘉宁软软的小手,怜惜道:「怎么瘦成这样了?」宋嘉宁与鲁家的事她有所耳闻, 因为错在鲁家,对宋嘉宁的名声没什么影响, 她便没往心里去, 今日再见宋嘉宁,冯筝诧异极了。 宋嘉宁脸真没怎么瘦, 猜到冯筝是从哪看出来的,宋嘉宁脸颊微微泛红,心里却窃喜,她忍着胸闷裹那么紧, 不就是为了显瘦吗? 「以前贪吃,现在管住嘴了。」宋嘉宁厚着脸皮撒谎道。 冯筝虽然懂些医理,但对饭量大小与那儿的关系也不甚清楚,便没有怀疑, 反而替宋嘉宁高兴起来:「终于舍得改掉你这张馋嘴儿了。「宋嘉宁长得这么美,能瘦下来,容貌出众肯定会更胜一筹,还愁找不到如意郎君? 宋嘉宁抿唇笑。 「王妃,王爷与三殿下来了。」 厚厚的帘子外突然传来丫鬟的通报,宋嘉宁神色一凛,当即由歪坐在榻沿的姿势改成站到地上,就这么一个动作,宋嘉宁忽然觉得背上的裹胸布好像挣松了一些。心中大惊,宋嘉宁站直了默默感受,好像又没什么事。 惊魂未定,丫鬟挑开帘子,楚王当先跨了进来。 宋嘉宁恭敬行礼:「民女见过大殿下、三殿下。」 楚王点点头,随意看眼宋嘉宁,视线便挪到了妻子与睡着的儿子身上,直接坐在榻前,将襁褓抱了起来,低头稀罕。赵恒随后进来,因为宋嘉宁就站在旁边行礼,他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她。穿着一件藕色素面小衫儿,只有领口、袖口绣了一圈梅花,衣裳不起眼,那张白里透粉的脸蛋却比牡丹更柔美,眉清目秀,嘴唇红润,叫人生不出任何厌烦。 赵恒正欲收回视线,「起」字都快脱口而出了,目光突然顿在了她衣襟处。 「起。」只一眼,赵恒便从宋嘉宁身前走开,停在兄长一侧,朝冯筝恭敬道:「大嫂。」 冯筝指着不远处的紫檀木椅,温柔道:「殿下坐吧。」 赵恒颔首,人却没动,侧目看被兄长抱在怀中的小侄子。楚王只顾稀罕儿子什么都没察觉,冯筝看出小叔子稀罕孩子,就提醒丈夫:「殿下是来看升哥儿的,你一直抱着做什么,给殿下抱抱。」 楚王不乐意,扫眼弟弟,振振有词道:「他又不会抱。」 赵恒始终只看小侄子。 冯筝管不了霸道丈夫,便道:「既然你们过来了,那就帮我看会儿升哥儿,我与嘉宁表妹去花园逛逛,芙蓉花还开着。」 楚王看眼弟弟,这才点头。 冯筝牵着宋嘉宁的手走了。 丫鬟乳母都在外面,楚王小心翼翼放下儿子,然后带着亲弟弟往里面走了一段距离,皱眉道:「你不是喜欢那丫头吗?难得有机会见面,怎么不知道套套近乎?是不是非要等她定了亲你再后悔?」 上个月听说郭家四姑娘与鲁家二公子议亲的事,楚王就去寿王府训了弟弟一顿,结果赵恒一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弄得楚王心里没底了,怀疑是不是他会错了意,所以今日他请宋嘉宁过来,就是要确认弟弟到底是怎么想的。 「无稽之谈。」赵恒平平静静地说,说完折回侄子那边,动作生疏却准确地抱起了才满月大的男娃。升哥儿刚被亲爹抱起又放下,这会儿又被三叔抱起,男娃不舒服地抿抿小嘴儿,肉嘟嘟的脸蛋白白嫩嫩的,看得赵恒眼前,不经意浮现另一张脸。 「我最后说一次,你若真不喜欢她,往后我可不管了。」楚王追过来,紧紧盯着弟弟道,他堂堂大男人,要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谁管他娶不娶媳妇? 赵恒依旧沉默以对。 楚王最受不了弟弟这入定老僧般的脾气,憋得他一双铁拳攥得咔咔响。赵恒听见了,看看兄长的拳头,淡淡问:「大哥觉得,她……好?」 楚王一怔,什么叫他觉得宋嘉宁好,分明是弟弟当初亲手给宋嘉宁端碟子伺候人家吐樱桃。不过楚王多少还是了解弟弟的,若是真的一点心思都没有,弟弟就不会问这句话。想了想,楚王一本正经地道:「长得还行,看着像好生养的。」 赵恒目光微冷,兄长是怎么看出来的? 楚王敏锐地捕捉到弟弟飞快皱了下眉,心中终于有底了,拽着人就往外推:「走,咱们也去赏花,眼瞅着一天比一天冷了,幸亏芙蓉开的晚,不然光秃秃的破园子有什么可逛的。」出了屋,楚王又吩咐外间守着的乳母进去照看他儿子。 既然花园只有一片残存的芙蓉可赏,楚王领着弟弟直接往芙蓉园走,他大步流星,赵恒不紧不慢,楚王只好走几步等一会儿,就在楚王的暴躁脾气即将爆发之前,前面芙蓉园中忽然传来冯筝的笑声,总算安抚住了楚王。 第58章[04.1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进园之前,楚王拍拍弟弟肩膀,语重心长道:「机会难得,别闷着了,她是卫国公的女儿,便是你去求父皇赐婚,父皇也得先问问人家卫国公愿不愿意嫁。你说你整天板着脸,万一卫国公答应了,那丫头嫌弃你怎么办?」 赵恒不为所动。 楚王叹口气,大步朝芙蓉园走去。 看到他们,冯筝吃惊道:「你,你们怎么来了?」 楚王瞅瞅站在妻子身后同样意外的宋嘉宁,懒得费心再找什么合适的借口,直接攥住妻子手腕,沉声道:「升哥儿醒了,乳母哄不好,你随我去看看,叫三弟先陪嘉宁表妹赏花。」 冯筝一听儿子出事了,顿时忘了考虑留赵恒与宋嘉宁独处是否合适,加上楚王催的急,几乎是拉着她往前走的,冯筝招呼都忘了与宋嘉宁打,忧心忡忡地随丈夫走了。 宋嘉宁呆住了,目送楚王夫妻远去,她看看面朝她站在对面的寿王,怔愣片刻,关切地问道:「王爷,皇长孙没事吧?」楚王、寿王都在,她喊殿下以作区分,只剩寿王,宋嘉宁更习惯喊他王爷。 「无碍。」赵恒看着她旁边的芙蓉花说。 未来皇上一如既往地话少,宋嘉宁别扭极了,想走,人家楚王夫妻去看皇长孙了,她去碍事不太合适。留下来,她又真的不知道该如何与未来皇上攀谈,自己赏自己的,会不会显得很无礼?可惜双儿与冯筝的丫鬟留在园外了,不然多个人,气氛也不至于这么僵硬。 她垂着眼帘,睫毛扑闪扑闪的,赵恒视线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她身上,耳边响起福公公的话。 「王爷,四姑娘的婚事没成,国公府放话说是四姑娘去安国寺那日,鲁镇错把三姑娘当成了她,两人落水后,鲁镇抢着去救三姑娘,卫国公不喜鲁镇愚笨,拒了鲁家。可外面也有传言,说,说鲁镇没瞧上四姑娘,故意救的嫡出三姑娘。」 宋嘉宁心里没他,那便只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关的女子,赵恒没让属下查探真相,但,看她消瘦成这样,赵恒已经知道答案了。她高高兴兴去相看,那个叫鲁镇的莽夫,却看上了与她同行的郭家嫡出三姑娘,被人如此羞辱,她怎么可能还没事人一样好吃好睡? 「王爷,您,您要赏花吗?」宋嘉宁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一句话说了。见寿王看了过来,宋嘉宁转身,刚要指里面开得更好的那片芙蓉花给他看,可就在她身子堪堪转到一半的时候,宋嘉宁又惊觉到了裹胸布挣开的怪异感,而且这次比在暖阁里更明显! 宋嘉宁浑身僵硬,知道寿王爷在盯着她,宋嘉宁木头一样慢慢抬起右手臂,同时左臂努力夹着一侧似乎要下坠的的裹胸布,努力镇定地道:「那边花开得更好,王爷可以去那边赏。」 她动作声音都僵硬的很,赵恒对芙蓉花没兴趣,皱眉问她:「你,怎么了?」 宋嘉宁欲哭无泪,那东西在往下掉啊,寿王再不离开,她就要在他面前出丑了! 宋嘉宁一动不敢动,放下右臂两边一起夹着,涨红脸低着脑袋求他:「王爷,您去赏花吧……」 她细腻莹润的脸比枝头的芙蓉花更红更媚,红的那么突然,赵恒彻底被她勾起了好奇心,非但没去宋嘉宁指的地方赏花,反而一步一步走向宋嘉宁,最后站在她两步之外,低头,沉声道:「为何脸红。」 不是疑问,而是命令。 在宋嘉宁心里,这个男人是未来皇上,换个问题,哪怕回答了会掉脑袋,她也会老老实实交代,唯有已经滑落到一半的那几圈布,宋嘉宁宁可死也绝不会说出来。而且宋嘉宁知道,继续僵持下去,等楚王夫妻回来,她面临的处境只会更尴尬,所以她看眼寿王的衣摆,鼓足勇气道:「王爷,我,我突然腹痛,请王爷恕罪……」 说完,她夹着胳膊低头行礼,勉强敷衍了便朝前跑去。 才跑两步,斜刺里突然伸过来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她胳膊!宋嘉宁毫无准备被迫朝他跌去,一条胳膊被他拉起来了,另一条胳膊不由自主甩开了,少了胳膊夹持,当宋嘉宁惊魂未定地停在赵恒面前时,她人在这边,一条长长的白纱却从她衣摆下方飘了下来…… 赵恒错愕地看着地面。 宋嘉宁先瞥见他的神情,低头,待看见她深以为傲的裹胸布居然横陈于地,白的那么刺眼,长的那么不容忽视,宋嘉宁别说脸了,耳朵脖子全身都红了烫了,脑袋里嗡嗡嗡的,完全忘了该如何反应。 针落可闻的寂静,赵恒的目光,顺着那白纱一寸一寸挪到她裙摆,再缓缓往上移,发现她「消瘦」的地方又「胖」回来了,再看那条卷皱的白纱,赵恒终于明白了这白纱的用途。可是,他不懂,难以理解地看着她,问:「为何,要……」 为何要裹胸? 赵恒想问的是这个,但他只说出了前三个字, 看着宋嘉宁几乎红透的脸, 赵恒后退一步, 转身背对她。良久, 身后没有任何声音,猜到她大概还没冷静下来,赵恒扫眼芙蓉园外,低声提醒她:「收好。」 溪水般清润的声音传过来,宋嘉宁快要烫熟的脸终于略微降了温, 丢人到顶了,已经没法更丢人,只能想办法善后。宋嘉宁蹲下去, 飞快卷起还残留她余温的白纱, 折了又折塞进袖口,鼓鼓囊囊的, 幸好今日穿的是宽袖衫,不然遮掩都难。 只是,瞥眼男人玉青色的衣摆, 宋嘉宁一颗心拧成了一团, 她该怎么解释? 寿王问她「为何要……」,为何要裹胸? 宋嘉宁哪好意思回答这种问题, 浑身僵硬地站起来,就在她试图想个办法减轻自己的尴尬时,前面的寿王突然又开口了, 只是声音清冷威严:「为何盗纱?」 宋嘉宁:…… 盗纱?她什么时候盗纱了……念头一起,宋嘉宁震惊地看向自己的袖口,难道,寿王以为这白纱是她从冯筝那里偷来的?宋嘉宁愣愣的,但她因为太丢人而凝成浆糊的脑筋终于又能转了。确实,白纱从衣裳中掉出来,寿王又不知道她白纱掉落之前的样子,换成冯筝或许能猜出白纱是用来裹胸的,寿王清风朗月九天神仙一样的人,怎会往那样旖旎的事情上想? 第59章[04.1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峰回路转,宋嘉宁心中狂喜,被寿王误会偷盗,可比被寿王猜出真相好受多了,不然在一个男人面前掉落裹胸布,她哪还有面目继续见人? 只是,举一反三,宋嘉宁也不想白白担一个盗窃的罪名,目光沿着男人衣摆转了几转,宋嘉宁硬着头皮解释道:「王爷,这白纱乃舍弟,舍弟百日前所用之物,家母托我赠给王妃,我便带在身上,尚未找到机会送出去,您与大殿下来了,民女只好继续收着,未料意外遗落,让王爷见笑了。」 赵恒双手负于身后,听她短短时间编出这么一段瞎话,他唇角难以察觉地上扬,缓缓转身。 宋嘉宁心虚地低着头,不敢与其对视,脸颊依然是红的,但因为成功找到借口遮掩了过去,她此时的样子更像害羞,没有刚刚那么窘迫无措了。天生丽质的姑娘,脸颊艳如花瓣,乌眸清若秋水,轻抿着嘴唇站在那儿,闭月羞花。 「此物,何用?」赵恒顺着她的话,问。 宋嘉宁脸红加深,眼波流转,支支吾吾地边想边道:「是,是给百日前的孩子洗、洗脚用的,据说可以护佑孩子一生无灾无病,只是此物万万不能沾地,我的这块儿已经挨了土,再不能送给王妃了,还请王爷帮我保密,免得王妃多想。」 谎话说多了,越说越溜。 她似乎也自得这份急智,脸不红了人不慌了,红红的嘴唇似笑非笑,既娇且憨。 赵恒原本是有些不满的,不满她做出那些举动叫他误会,误会有一个单纯的胖丫头痴痴地恋慕他,而且是目前唯一对他表露出倾慕之情的姑娘。为了那份陌生的暖意,赵恒拒绝了父皇的赐婚,他当时的想法是,如果胖丫头长大了依然单纯地喜欢他,他不介意让她做寿王妃,反正不是她,也会是别的女人。既然注定要娶个王妃,为何不娶真心待他的? 可是,就在他已经准备择机去父皇面前求赐婚时,她高高兴兴地去安国寺相看鲁镇了。 知道消息那一刻,赵恒无法不愤怒,怒她的欺骗。 但现在,看到她因为输给她的三姐姐,傻傻地怪罪她丰满的身子,看她居然想出束胸的傻办法委屈自己,赵恒忽然意识到,她真的很傻,这么傻的姑娘,怎么会存心欺骗他,要怪,只能怪他自作多情。 愤怒没了,再看看对面她单纯娇憨的样子,赵恒只觉得顺眼。 明年父皇又要选妃,他已经拒过一次,这次必须接受,既然如此,何不挑个看着顺眼的王妃? 「走。」不再纠缠那条白纱,赵恒看她一眼,径自朝不远处的一座凉亭走去。 宋嘉宁疑惑地跟在后面,清凉秋风嗖嗖地从一侧吹来,宋嘉宁瞅瞅胸口,不知道是不是刚刚裹太紧的缘故,突然松快下来,舒服的同时,还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再看前面那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宋嘉宁悄悄咬了咬唇,求菩萨保佑别叫寿王看出她衣襟前后的异样。 「坐。」进了凉亭,赵恒指着他对面的石凳道。 宋嘉宁瞧着他落座了,她才走过去坐下,心里一片茫然,怎么寿王好像有话要对她说似的? 「听说,你在议亲?」赵恒缓缓道。 宋嘉宁震惊地抬头,却见男人面朝亭外,眼睛看着枝头芙蓉,侧脸淡漠疏离。 宋嘉宁重新垂眸,低低地嗯了声,卫国公府与寿王府紧挨着,他当然会听到风声。 「喜欢鲁镇?」男人又问。 宋嘉宁小脸慢慢白了,轻声否认:「不……」 「既然不喜,」赵恒转了过来,云雾缭绕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她,「何必去相?」 宋嘉宁攥攥手,无言以对。 「为何喜欢?」赵恒不轻不重地问。 他容貌气度似仙,声音也带着一种凡夫俗子不可违逆的仙气,宋嘉宁又知道他是未来的皇上,但凡寿王问她什么,就像现在,尽管她不懂他为何要问,却还是本能地顺从,低着头道:「父亲,父亲说他憨厚老实,我,我娘说,我傻,就该嫁个老实男人。」 其实是她自己想嫁老实男人,但宋嘉宁再傻,也懂得粉饰一下。 赵恒信了她的话,脑海中不由浮现一对儿母女,母亲笑着告诉女儿要嫁个老实男人,傻乎乎的女儿就只想嫁老实男人,听说继父为她安排了一个,便高高兴兴去相看。也就是说,她并非喜欢鲁镇,只是……真的傻。 「可他,不喜你。」赵恒放低声音,声音显得温柔了,话里的事实却无情戳破了豆蔻少女薄薄的脸皮。 宋嘉宁脸红了,臊的,却又无法否认。 她委屈,眼里慢慢开始蓄泪,这位寿王爷到底想做什么啊,哪有故意揭人伤疤的? 「你,瘦了。」 第60章[04.1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酸酸涩涩的正难受呢,男人又说了一句,宋嘉宁意外地抬起脑袋,抬得太快,眼里积满的泪儿吧嗒掉了下去,挂在脸上,宛如清晨的露珠沿着白嫩花瓣缓缓往下滚。赵恒的目光在此刻失控,一直追着那滴花露,看着它滚到她小巧可爱的下巴尖儿。 宋嘉宁自觉失态,连忙扭头抹掉。 赵恒回神,沉默片刻,继续看亭外:「据说他,喜欢令姐?」 宋嘉宁彻底糊涂了,寿王究竟想说什么? 她困惑刚起,赵恒自顾自道:「买椟还珠,愚不可及。」 宋嘉宁呆呆地张开小嘴儿,难以置信地望着对面突然开骂的寿王,买椟还珠,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寿王听说了她的婚事,觉得她是珠宝,三姐姐是装珠宝的匣子,所以看上三姐姐的鲁镇,愚不可及? 「表妹很好,切莫,妄自菲薄。」察觉她错愕的注视,赵恒面无表情说了最后一句,言罢便起身走了,转眼身影便消失在了一棵棵芙蓉花树之后。宋嘉宁就那么呆呆地望着男人走远,直到看不见寿王了,她才低头,过了会儿,难为情地捂住两边脸颊。 原来寿王叫她来凉亭,是因为他看出她瘦了,知道她这个表妹在为婚事不成而伤心,所以慢慢吞吞问了她那么多,最后只是想安慰她吗? 买椟还珠,鲁镇看不上她,未来皇上却夸她是珠宝。 可是,不对啊,寿王安慰她是因为两人通过宣德帝淑妃算得上表哥表妹,但三姐姐是淑妃的亲侄女,论理与寿王关系更近呢,为何寿王夸她是珠宝,损三姐姐是木匣? 宋嘉宁眨眨眼睛,想到了三姐姐云芳贪玩好动的性子,想到了端慧公主刁蛮跋扈的脾气,她们三个都曾与寿王一同猜谜,一同在寿王府摘柿子,但寿王,似乎对她更好一点。或许,寿王喜欢乖巧老实的表妹? 宋嘉宁心底一点一点暖了起来。她是没有三姐姐苗条,不能吸引鲁镇的喜欢,可她够老实懂事啊,既然都是表妹,寿王会偏心她这个最老实本分的,就说明她有自己的长处,那么早晚有一天,她也会遇到一个喜欢老实姑娘的男人,一个不嫌弃她胖的相公。 宋嘉宁又想到了郭骁、梁绍。他们并非不满意她的人,只是看不起她的身份,现在她是郭家四姑娘,就算不是嫡出的,也比前世父母双亡的平民百姓强,怎么能因为一个鲁镇不喜欢她,就认定所有男人都不喜欢胖姑娘? 想通了,宋嘉宁取出袖中裹得她难受的白纱,长长地舒了口气,这破东西,既不舒服还容易叫她陷入丢人的境地,从今以后,她再也不要用了! 不过,为了不让冯筝怀疑,宋嘉宁还是红着脸领双儿去了离得最近的净房,暂且给裹了回去。应付完冯筝,回府路上,宋嘉宁才捂紧窗帘,叫双儿帮她取下白纱。刚恢复自由,车前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宋嘉宁并未多想,却听车夫恭敬道:「世子……」 郭骁有一个多月没见过宋嘉宁了,那日落水后, 她像一只最胆小的龟, 把自己缩在了壳中。 看着马车紧闭的窗帘, 郭骁调转马头, 眸色如墨。 说来可笑,两人住在一个国公府,临云堂、颐和轩相隔不过几丈,他想见她一面,竟比隔壁的寿王还难。继妹在躲他, 躲了很久了,落水之前,他旁敲侧击从两个堂弟口中得知, 只要他不在家, 继妹经常牵着茂哥儿去花园玩,去祖母那边说笑。到了他休沐在家, 继妹早上给祖母请完安,便立即赶回临云堂。 那时,他一个月只能在祖母那儿见她三次, 每次超不过一顿饭的功夫。 现在, 他连这一月三次、一次一顿饭的功夫都没了。 郭骁知道她为什么躲,六月在那片陡坡上, 他紧紧压着她,为她柔软的身子动情,继妹肯定感觉到了, 并且懂得那是什么意思。她看着天真,其实懂得比谁都多,她还极其擅长掩饰,只是不够聪明,她不躲,他永远不会发现,她一躲,此地无银。 马蹄哒哒,窗帘一动不动,郭骁攥紧了缰绳。 其实,他没想让她知道,只想远远地看着她,看她胖松鼠似的吃糕点,看她甜甜地笑,看她被堂弟们欺负时羞恼的红红脸颊,看她不小心撞到鼻子时含泪的杏眼,就连她回避他时眼中深埋的恐惧,他都喜欢看。 但她是姑娘,她长大了,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她会出嫁,嫁给别的男人。 他不允许,早在父亲将她领进国公府的那一刻,她就是他的了。他曾经把她当妹妹,只能他欺负捉弄,旁人谁也不行。等她长大,花苞般动人,他开始把她当女人,一个他可以因为世俗忍着不碰,但必须永远留在他身边的女人。 他不可能每次都成功破坏她与旁人定亲,最稳妥的办法,是叫她知道他的心,让她心甘情愿地留在郭家。 马车停下,国公府到了,郭骁翻身下马。 双儿平时都走在外面跟车,今日回来,姑娘叫她帮忙解开裹胸布,她才不顾尊卑搭了一次车。这会儿被世子爷撞见,双儿低着脑袋不敢直视,下了车便走到一旁。宋嘉宁随后出来,见郭骁守在车前,面容冷峻,她故作镇定地笑道:「大哥今日回来的真早。」 心里却震惊非常。郭骁身上穿的是一件苍色家常圆领长袍,说明他先回的国公府,那么刚刚,他又是特意去楚王府接她的吗?可往常她与姐姐们去别府做客,也没见郭骁去接,怎么每次她去楚王府,郭骁都这样? 见他伸手要扶她,宋嘉宁扫眼避到一旁的双儿,无奈地将手放到他掌心。甫一接触,他立即握紧她手,如火的热登时从他手心传到她身上,似欲烧毁她。宋嘉宁心头猛颤,她太熟悉郭骁了,他高兴的时候,神色会比平时柔和,他生气了,不但目光会更冷,攥住她的手也会像动欲时一样,比平时更热。 现在,他是在生气吗? 宋嘉宁僵硬无比地跨下马车。 郭骁及时松开手,与她并肩而行,边走边道:「在屋里闷了这么久,有没有怪大哥那天没照顾好你?」 第61章[04.1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经过寿王的鼓励,宋嘉宁已经想开了,平静地客套道:「大哥又没错,我怎么会怪你,要不是大哥及时救我上船,我可能要多呛几口水。」 她在调侃,郭骁意外地看看她,恰好柔和的秋光从西边照过来,她脸庞白里透红,细腻的肌肤光洁莹润,嫩得连一根汗毛都看不到,红红的嘴唇像诱人的樱桃。她若有察觉,抿了抿唇,眼帘垂了下去,郭骁收回视线,沉声道:「他配不上你,安安不必再伤神,你值得更好的。」 宋嘉宁只觉得刺耳,不想听他叫她小名。 前面就是临云堂了,郭骁突然顿足,命令她:「伸手。」 宋嘉宁愕然,下意识抬头,就见郭骁微微低头看着她,面带浅笑,眼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就像一头凶神恶煞的狼突然变成了温顺和善的马,宋嘉宁太过震惊,以至于他再用更柔和的声音叫她抬起手时,宋嘉宁茫然照做了。 刚抬起来,他便放了两个带着他体热的东西在她手心,宋嘉宁低头,他手离开,只剩两颗红透的冬枣,又大又红又圆,几乎占满了她手心。 「路上看见道边有棵枣树,底下的枣都被人摘了,只有树梢还剩几颗,我知道你跟茂哥儿爱吃,上去摘了四个。这两个你自己吃,茂哥儿的我一会儿给他。」郭骁看着她惊讶的眼睛说。她从前怕他,是因为他没有表现出来,现在他得让她知道,她身边有个最疼她的男人。 「多谢大哥。」宋嘉宁努力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心里却在困惑。突然对她好起来,郭骁是想当个好兄长安慰丢了婚事的继妹,还是,他顾忌两人的身份不敢强行占她便宜,要诱哄她?就像梁绍对三姐姐,明明虚伪无情,却表现出欲语还休的情意。 握着那两颗冬枣,宋嘉宁心烦意乱,一方面怕自己冤枉了要当兄长的郭骁,一方面又本能地把他往坏了想,无时无刻放不下提防。 晚饭郭骁在临云堂用的,茂哥儿特别喜欢他,又让郭骁抱着吃饭,晚上还想去跟兄长睡。 男娃夜里还要喂奶,林氏怕打扰郭骁睡觉,不许儿子去。 茂哥儿抱着郭骁脖子不肯松手,郭骁笑着表示愿意照顾弟弟。 兄弟感情好,郭伯言乐见其成,答应了,叫乳母跟过去。 宋嘉宁安静地在一旁坐着,目送郭骁抱走弟弟,宋嘉宁偷偷摸摸袖子中的两个枣,真的希望那日在山上,郭骁只是一时情不自禁,希望他的理智能成功压下那份欲。两人有共同的亲人,继父母亲弟弟,若郭骁犯糊涂,一家都将不得安生。 那两个枣,宋嘉宁终究还是没吃,赏给守夜的六儿了。 一更时分,就在宋嘉宁已经钻进被窝陷入了浅睡时,隔壁寿王府,赵恒还端坐在书桌前,手里拿着墨笔,却半晌没落下去。福公公微微弯着腰守在书桌几步之外,听着街上传来的梆子声,福公公虽然想劝主子早点休息,可看眼主子面前的奏章,福公公还是管住了嘴。 他从记事起就在主子身边伺候,今晚是他第一次,看主子写奏章,而不是练字作画。 早不写晚不写,在楚王府见了四姑娘一面就写,莫非主子终于想通了,要请皇上赐婚? 果真如此,主子熬夜写一晚,他都不心疼! 福公公忠心耿耿地想,但赵恒并没让他守一晚,持笔静坐半晌,一旦落笔便一气呵成。写好了,搁置片刻容墨迹晾干,赵恒合上奏章,抬眼看福公公。福公公心领神会,立即出去吩咐小太监备水,像往常那样服侍主子歇下。 翌日,自封王出宫后,寿王赵恒第一次主动进宫,往常都是宫里设宴宣德帝吩咐儿子们都来,他才会露面。 他算着时间来的,宣德帝上完早朝、与大臣们商议完要事了,正在崇政殿批阅中书省递上来的奏折。听大太监王恩说寿王来了,宣德帝讶异地挑挑眉,看着门口道:「宣。」 少顷,门口出现一道穿霜色暗纹蟒袍的修长身影,十八岁的寿王爷,身姿挺拔面容清隽,仙风道骨,单论仪表,三殿下寿王乃皇子中名符其实的第一人。儿子有如此丰采,宣德帝既骄傲又惋惜,如美玉有瑕。 「今儿个怎么进宫了?」宣德帝放下朱笔,面容平和地问。 「求父皇,为我赐婚。」赵恒神色如常地道,取出袖中的奏章,双手递给王恩。 王恩已经回神了,弯腰接过奏章,他笑着递到宣德帝面前:「老奴就说,前年王爷还小,没开窍呢,这不,年纪一到,遇见喜欢的姑娘,王爷立即求皇上做主来了。」 这话中听,宣德帝靠到椅背上,浅笑着打开奏章: 禀父皇:昨日儿臣去王兄府上看升哥儿,巧遇卫国公府四姑娘,四姑娘与王嫂交好,受邀过府做客。此女花容月貌,乃儿臣平生所见至美,儿臣悦之,恳请父皇赐婚。 寿王赵恒,其人仙风道骨,其字清逸脱俗,平和自然。宣德帝早忘了上次见儿子的字是什么时候,眼下看到这笔不输历代书法大贤的好字,宣德帝先是一惊,看到儿子求娶郭伯言的继女,于宣德帝而言,便是第二惊了。 对着奏章,宣德帝微微皱眉。 他知道郭家四姑娘,第一次是那丫头语出惊人的「绝对」,第二次,便是九月里郭、鲁两家议亲,鲁镇沦为京城笑柄,他也听到了风声。但宣德帝不是很信,更信那是郭伯言维护女儿的手段,八成是郭家两个丫头出了什么变故。 合上奏章,宣德帝朝王恩使了个眼色。 王恩低头退了出去。 第62章[04.1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宣德帝这才看向对面玉树临风的儿子,沉吟道:「她的出身……」 倘若是郭伯言庶出的女儿,都没什么关系,但这个四姑娘,乃郭伯言继室从外面带过来的。 赵恒与帝王对视一眼,坦然道:「有殊色,足矣。」 儿子挑王妃只看脸,宣德帝却不能随随便便定了儿媳, 正色道:「你先回府, 朕考虑考虑。」 赵恒默认, 行礼告退。 他上午进宫, 楚王后半晌才得到消息,忙完差事便去了寿王府。 赵恒在书房待了一日,这会儿来了院中的莲花池旁,初冬时节,荷叶早已枯萎, 鱼也不见踪影,他负手站在木桥上,眼睛盯着水面, 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楚王瞅瞅弟弟, 试探着问道:「白日你进宫,去求父皇赐婚了?」 赵恒颔首。 楚王喜上眉头:「父皇怎么说?」想到弟弟即将成婚, 楚王简直比自己定亲那会儿还高兴。实在是这个闷葫芦弟弟太让他操心了,娶了媳妇有媳妇管,他当哥哥的就可以一心伺候家里刚出生的小祖宗。 「他要考虑。」说完了, 赵恒将手里转了有段时间的小石头, 丢进水中。 楚王脸上的笑僵了下,随即又明白了, 笑着拍拍弟弟肩膀:「别着急,我求父皇把你嫂子指给我时,父皇也这么说的, 过了七八天才给了准话。婚姻大事,父皇要确认咱们自己挑的姑娘堪当王妃,肯定需要时间,这都正常。」 赵恒看看兄长,脸上神情没什么变化,胸口却舒服了几分。父皇特意点明她的身份,他还以为父皇口中的考虑便表示不准。 送走兄长,赵恒继续每日练字作画,五日之后,宫里传来消息,叫他进宫。 「父皇。」再次跨进崇政殿,赵恒恭敬行礼。 宣德帝摆摆手,拿出儿子的奏章道:「前年朕便说过,让你自己挑个合心意的王妃,只是郭家的丫头身份特殊,朕必须确保她能胜任王妃。这样,明年开春朕会安排选秀,让她在宫里与其他秀女学一个月规矩,若她能坚持到最后,朕就为你赐婚。」 赵恒目光微变,坚持到最后,父皇莫非想做些手脚考验她? 「这话朕只跟你一个人说了,你别偷偷给她报信儿。」宣德帝玩笑般道。 赵恒立即道:「儿臣不敢。」 坐马车回到王府,往里走时,赵恒看眼隔壁的卫国公府,想想距离选秀只剩四五个月的时间,她刚刚在鲁镇那儿受了挫,明年郭家又要嫁出两个姑娘,至少在三姑娘出嫁之前,郭伯言应该都不会替她安排婚事。 如此,他安心等着便是。 进了冬月,京城下了一场雪,雪化完了天更冷了,宋嘉宁恨不得一整天都待在屋里哪都不去,茂哥儿却精神地很,早上吃完饭就要往外跑,还非要姐姐陪着。宋嘉宁每次都拒绝,可被白白胖胖的弟弟一撒娇,宋嘉宁就坚持不住了,披上斗篷抱着手炉,认命地陪弟弟吹北风。 天寒地冻,卫国公府花园里的湖也结了厚厚一层冰。双生子给茂哥儿、尚哥儿弄来两辆冰车,其实就是两个圆圆的木盆,里面铺上厚厚实实的棉垫子,后面还有椅背可靠,然后前面扯两根绳子,让小厮拉着在冰冻的湖面上走。 两个男娃都喜欢极了,天亮了就约好来冰上玩,比赛看谁先跑湖一圈。拉车的小厮呼着白汽呼哧呼哧,小哥俩坐在冰车上兴奋地叫唤。宋嘉宁不敢去玩冰,又不放心丢下弟弟,便叫双儿搬把椅子,她朝南坐着,懒洋洋晒日头。 兰芳姐姐不爱出来,云芳还被太夫人拘着呢,偌大的国公府就她天天哄弟弟。 这日宋嘉宁正坐在椅子上看书,双儿突然靠近,轻声道:「姑娘,表公子来了。」 卫国公府现在就一个表公子,宋嘉宁扭头,果然看见梁绍正沿着湖岸往她这边走,他穿了一身竹青色的长袍,俊美的脸庞被阳光照亮,仿佛神仙出场,周身镀了一层金光。但宋嘉宁知道金光里头的男人到底有多虚伪,故只看一眼便重新靠回椅背,继续翻书看。 「嘉宁表妹好雅兴。」 梁绍缓步靠近,看着缩在宽大紫檀木椅中的姑娘说,目光难掩惊艳。她裹着一条梅红色的斗篷,今日无风,她依然戴着斗篷兜帽,雪白的狐毛衬得她脸颊粉嫩如花,这会儿慵懒地靠在那儿,见他来了也不起身,有点无礼,却更叫人想讨好她。 宋嘉宁不理他,太夫人不在,她虚与委蛇都不想陪梁绍浪费时间。曾经她一颗心都扑在梁绍身上,为他缝制衣袍为他下厨熬羹汤,梁绍倒好,转手就把她送了出去。送就送,这人居然不敢当面告诉她,居然还使出迷药那样的下三滥招数! 是怕被她骂心狠无情? 想到前世的憋屈,宋嘉宁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余光扫眼男人衣摆,再听着弟弟们兴奋的叫声,宋嘉宁咬咬唇,终于放下书站了起来,笑盈盈地看着梁绍问:「离春闱越来越近,表哥不在书房苦读,怎么舍得出来了?」 她笑靥如花,水润的杏眼仿佛在诉说无限情意。像双儿这样天天伺候在宋嘉宁身边的,自然知道,只要宋嘉宁笑,无论是笑给太夫人还是屋里的丫鬟看,她那双杏眼便会特别勾人,乃天生的妩媚风情。 但鲜少与宋嘉宁打交道的梁绍不知,被宋嘉宁这样看着,梁绍神魂一荡,情话说得更真诚了,桃花眼别有深意地与宋嘉宁对视:「我也不知为何,就是想出来走走,未料会邂逅嘉宁表妹,表妹如此好学,不知在看何书?」 第63章[04.1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宋嘉宁转身,捡起椅子上的食谱递给梁绍。 梁绍翻开看看,笑了,看着宋嘉宁打趣道:「早就耳闻表妹擅吃,不知厨艺如何?」 宋嘉宁厨艺当然好,前世被二叔二婶困在内宅,她无事可做,只能在绣房、厨房打发时间。当了梁绍的小妾后,梁绍多次夸赞她厨艺,还说能得到她,是他此生最大幸事。现在听梁绍提起这茬,宋嘉宁再次记起了那些欺骗与辜负,登时恨得牙痒痒。 「不怎么样,我只会吃。」宋嘉宁敷衍地说,然后迅速转移话题,指着湖面道:「表哥敢去上面走吗?」 梁绍笑:「自然。」 宋嘉宁眼睛一亮:「那咱们一起玩摸瞎子吧,刚刚茂哥儿他们要玩,我嫌人少,不好玩。」 美人娇憨可爱,梁绍看看冰面,脑海里自动浮现一幕,宋嘉宁脚滑摔倒,他及时扶住,美人入怀,天赐良机。 「好。」梁绍宠溺地朝宋嘉宁笑了笑。 宋嘉宁也笑了,喊已经跑到湖对面的弟弟们回来。 听说姐姐要在冰上玩摸瞎子,茂哥儿、尚哥儿都很高兴,宋嘉宁便吩咐双儿去取蒙眼睛的黑巾。等待的时候,宋嘉宁丢下梁绍,她牵着两个弟弟走到一旁,蹲下去小声嘀咕。两个男娃瞅瞅梁绍,都嘿嘿笑了。 梁绍兴致盎然地看着宋嘉宁,猜到宋嘉宁多半是想出什么捉弄他的主意了。 「好了,咱们手心手背,第一个不一样的当瞎子。」带着弟弟们回到梁绍身边,宋嘉宁提议道。 梁绍唇角上扬,已然清楚宋嘉宁刚刚谋划了什么。 两大四小同时出手,梁绍故意慢了片刻,见宋嘉宁与两个男娃都是手心,他笑笑,手背朝上伸了出去。 他要当瞎子,茂哥儿第一个笑了出来,尚哥儿扭头看湖面,梁绍不太在意孩子们,只看宋嘉宁。 宋嘉宁甜甜地道谢:「多谢表哥让着我们。」 「应该的。」梁绍低声说,目光温柔。 宋嘉宁佯装害羞地低下头,双儿一来,她让梁绍蹲下,她亲手替他蒙眼睛,保证叫梁绍什么都看不见,跟着叫尚哥儿牵着梁绍往冰上走。为了梁绍,宋嘉宁这会儿也不怕冰了,走在前面给尚哥儿带路。 很快,宋嘉宁停在了一个冰洞前。 这个能放一把椅子进去的冰洞,是前日双生子凿出来的,兄弟俩放下鱼饵,在弟弟们惊叹的目光中钓了几条肥鱼上来。主子钓完鱼,小厮把冰块儿塞回原位,昨日冰块儿重新凝结,茂哥儿淘气,一手牵着小厮一脚在上面乱踩,又给踩松了,今早过来又踩几脚,还用棍子把冰块儿捅里面去了。 方才宋嘉宁与弟弟们其实合谋了两件事,第一是姐弟出同样的手心,最重要的,是要诱梁绍掉进水里去。茂哥儿都听姐姐的,尚哥儿是乖孩子,不过谁让出坏主意的是他喜欢的漂亮四姐姐呢?一个陌生的表哥,一个一起住了三年的姐姐,尚哥儿当然听姐姐的话。 倒是双儿,看出宋嘉宁的打算后,频频朝宋嘉宁摇头,担心表公子出事,宋嘉宁受罚。 宋嘉宁一点都不怕。两个弟弟的小厮都在身边,肯定能及时救起梁绍,梁绍顶多冻一冻,就算猜到她是故意的,以梁绍对国公府的巴结,他也定会装大度。至于太夫人那儿,宋嘉宁卖卖乖,祖母那么喜欢她,应该不会重罚。 准备好了,安排梁绍背对冰洞而站,宋嘉宁则绕到冰洞另一面,然后在梁绍数到十后,她故意小声提醒弟弟:「茂哥儿别动了……」 茂哥儿拉着尚哥儿一起跑呢,听到姐姐的话,立即乖乖站好。 梁绍也听到了宋嘉宁的声音,唇角微扬,他缓缓转身,一步一步朝宋嘉宁的方向走去。 宋嘉宁紧张地盯着他脚,一步,两步,三步……当梁绍跨出第六步,当他的脚往下落去,这一次,他什么都没踩到,「咚」的一声,眨眼之间,梁绍整个人就彻底掉进了冰窟窿! 梁绍是文人, 文章作的不错, 身手就不怎么行了, 落水之后, 他一边战战发抖一边试图爬上冰来, 奈何冰水寒彻骨髓, 冷得他双臂用不上劲儿,想要抬腿, 冰窟窿太小,腿一抬起来就会撞到厚厚的冰层, 狼狈地折腾几下子, 最终只能用双臂扒住冰层, 哆哆嗦嗦地喊人, 俊脸惨白, 牙关磕碰发响。 两个小厮终于反应过来,快跑过去, 一人攥住梁绍一条胳膊,拔萝卜似的往上提。 宋嘉宁早在梁绍落水那一刻便赶到了两个弟弟旁边。尚哥儿有点害怕, 依赖地靠到了四姐姐腿上,宋嘉宁捂住男娃脑袋,见茂哥儿一动不动地站在旁边, 大眼睛津津有味地望着冰窟窿,宋嘉宁这才再次看向梁绍。 梁绍冻得嘴唇发紫, 全身僵硬, 被人拖出水双腿已经无法站立, 扑通跪在了冰上。他脸上的黑巾早掉下去了,梁绍抬起头,脖子僵硬地转了半圈,终于找到了设计害他落水的姑娘。她披着梅红斗篷站在那儿,乌黑的杏眼没有任何感情地看着他,与之前娇憨天真的表妹判若两人,目光相对,她不笑也不佯装担心,那复杂的杏眼,梁绍竟然看不透了。 梁绍嘴唇翕动,他难以置信又不解地望着那个美得不似凡人的姑娘,她那么美,便是知道自己上了当他也愤怒不起来,可梁绍真的很想知道,他究竟哪里得罪了她。 但他连问的机会都没有,两个小厮体贴地夹着他朝客房狂奔而去。 第64章[04.1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苦主走了,茂哥儿瞅瞅姐姐哥哥,试探着走向冰窟窿,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样。 宋嘉宁一把扯住淘气的弟弟,领着弟弟们跟在梁绍后头。 带着孩子,宋嘉宁走得很慢,等姐弟三个慢慢悠悠赶到梁绍的院子时,太夫人、林氏已经闻讯而至,也早从那两个小厮口中得知梁绍为何会落水了。当然,小厮们可不敢说是宋嘉宁姐弟故意设了圈套,只说表公子自己不小心,但太夫人、林氏又不傻,如果不是宋嘉宁姐弟存心的,为何梁绍即将踩进冰窟窿时,主仆中间没一个人提醒? 林氏生气又困惑。她生气,是因为茂哥儿、尚哥儿太小,绝想不到这种欺负人的法子,肯定是女儿的意思,女儿竟敢捉弄太夫人欣赏看重的娘家侄孙,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困惑,则是林氏很清楚,自家女儿向来乖巧懂事,绝不会无缘无故欺负人,难道梁绍做了什么惹恼了女儿? 不管怎么说,她都得先替女儿赔罪。 「娘,肯定是安安调皮,都怪我没教好她。」站在太夫人面前,林氏自责地道。 太夫人看看儿媳妇谨慎小心的样子,好笑道:「我又没说什么,坐下坐下,安安的脾性我还不知道,天底下没有比她更老实的孩子了。多半是表哥表妹闹不快了,一会儿人到了,咱们问清楚就是。」 设计让表哥掉冰窟窿中,这么孩子气的玩闹,也只能是孩子心性的人才能想出来的。如果侄孙才六七岁,太夫人兴许会心疼担心,如今侄孙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掉次冰窟窿就跟走路不小心绊了一跤一样,她若因为这种小事兴师问罪,那前些年三个大孙子调皮捣蛋时,她早就气过去了。 摇摇头,太夫人笑着端茶喝。 林氏在一旁看着,知道慈眉善目的婆母是真的没有动肝火,这才放心。 太夫人喝了一盏茶,宋嘉宁与两个男娃终于到了。太夫人笑眯眯地瞅着三个孩子,林氏肃容瞪着女儿,宋嘉宁佯装害怕般缩缩脖子,然后走到太夫人那边儿,低下脑袋主动承认错误:「祖母,是我故意引表哥往冰窟窿那边走的。」 「为何啊?」太夫人放下茶碗,好奇地问。 宋嘉宁路上已经想好了理由,将手里的食谱递给太夫人,嘟着嘴道:「弟弟们玩冰车,我在岸边看书,表哥过来,见我看食谱,他就,就嘲笑我,说擅吃,怪不得我长这么胖……」 越说声音越低,脑袋也耷拉着,委屈哒哒的。 太夫人心就疼了一下。小孙女长得胖,这三年兄妹们一块儿玩,云芳孙女与双生子经常会打趣妹妹,说的最难听的还属宫里的端慧公主。议亲只前,小孙女根本不在乎被哥哥姐姐们打趣,该吃多少就吃多少,可以说是没心没肺。但自打安国寺中鲁镇看中三孙女后,小孙女就开始以胖为耻了,在临云堂闭门不出一个来月,还把裹胸布捣鼓出来了,看得她这个祖母心疼不已。最近孙女终于开怀了些,梁绍偏偏在这个节骨眼打趣表妹,小丫头能不恼火? 表哥先得罪表妹,被表妹孩子气的报复一下,也是活该。 总之不是什么大事。 「我们安安一点都不胖,你表哥胡说八道,该罚。」太夫人怜爱地将宋嘉宁搂到怀里,非但没有责罚,反而顺着孙女的话哄了起来。 宋嘉宁心里热乎乎的,她就知道,太夫人是天底下最好的祖母。 宋嘉宁不后悔捉弄梁绍,但太夫人的信任还是叫她隐隐愧疚,瞅瞅太夫人,宋嘉宁乖乖道:「祖母,我当时太生气,现在想想,表哥可能只是说着玩的,我不问清楚就欺负他,是我不对,以后不了。」 太夫人就喜欢宋嘉宁的乖,一听这话,顿时更喜欢了,拍拍宋嘉宁小手道:「嗯嗯,这话说的在理,走,祖母领你去审你表哥,若他只是无心之语,安安给表哥赔个错,以后继续和和气气的。」 宋嘉宁点点头。 内室,梁绍喝完一碗姜棠,换了一身干净中衣躺在被窝,按照太夫人的吩咐,上面盖了两层棉被,就这依然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好在比刚捞出来时强多了。看到太夫人牵着宋嘉宁进来,眨眼的功夫,宋嘉宁又从冷漠无情的坏丫头变成了乖巧柔弱的表妹,梁绍脸上带笑,心中真是哭笑不得。 怪他看走了眼,之前只把宋嘉宁当孩子,现在吃了亏,才知道这个外来的四姑娘其实是个狡猾的狐狸,貌美心奸。不过,太柔顺的女子没意思,虽然容易得到,但也容易腻味,换成宋嘉宁这样的,想到她现在狐狸似的,将来早晚要在帐中婉转承欢,光是一个念头,梁绍突然就不冷了,浑身火热。 「安安说,是你笑话她胖?」太夫人审孩子似的质问梁绍。 梁绍苦笑,朝宋嘉宁微微点头,桃花眼诚恳地看着她:「表哥口没遮拦,得罪表妹了,落水是表哥应得的,只求表妹消消气,别再怨恨于我。」 他长得俊,含情脉脉的黑眸配上温柔宠溺的语气,一下子就让宋嘉宁想到了上辈子。洞房那晚,梁绍就是用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告诉她,说他知道纳她为妾委屈她了,说他只恨相逢太晚,不能以妻礼迎她,并柔声保证以后会像对待妻子一样对她好…… 宋嘉宁信以为真,傻傻地把心给了他。 「表哥好好养病,以后你不欺负我,我也不捉弄你了。」垂着眼帘,宋嘉宁敷衍地道。 梁绍笑:「不敢不敢。」 一笑泯恩仇,表哥表妹和好如初,至少在太夫人眼帘,是这样的。 事情解决了,林氏领着一儿一女回了临云堂,虽然女儿振振有词,但一个姑娘家相出那么损的欺人法子,林氏还是很生气。为了避免女儿养成云芳那样的骄纵脾气,林氏罚女儿闭门思过三日,抄三遍《女戒》,再罚「助纣为虐」的茂哥儿三天不许跨出临云堂。 宋嘉宁乖乖领罚,茂哥儿傻乎乎的,暂且还不懂这样的惩罚有多严重。 第65章[04.14] 【注:豆豆独家连载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傍晚郭伯言、郭骁父子先后回府。 林氏对郭伯言说了这事,郭伯言有些意外,没想到最老实的继女生起气来,居然比云芳闹的动静还大。但继女胆大是好事,连欺负一个借住自家的表哥都要瞻前顾后不敢动手,他该头疼了。对父母来说,自家子女敢欺负人,总比老实巴交忍气吞声强。 颐和轩,奉命留意四姑娘行踪的阿顺,也把这事禀报给了郭骁。 郭骁若有所思。他是武官,与梁绍这样的书生话不投机,彼此并无交情,也没有留意梁绍在自家都做了什么,但他听太夫人数落堂弟们时,曾拿梁绍当典范,夸赞梁绍埋头苦读,轻易不出门。既然如此,今日梁绍为何去了花园,还去招惹她? 想到继妹那张最招男人垂涎的脸,寿王对她青睐有加,四殿下也喜欢往她跟前凑,郭骁目光微冷,追问道:「表公子蒙上眼睛抓人时,四姑娘他们分别站在何处。」 阿顺亲自在远处盯着的,想了想,如实禀报。 「冰洞在他与谁之间。」郭骁一针见血。 阿顺再次回想,心中一惊。 郭骁看他神色变化,便知道了答案,嘴角顿时浮现一抹冷笑。冰层上走动,脚步声十分明显,梁绍不去抓茂哥儿、尚哥儿,偏要转身去抓娇滴滴的继妹,他存了什么邪念?再有,继妹故意绕到冰窟窿后面,莫非她看出梁绍对她有觊觎之心? 想象宋嘉宁捉弄人的模样,郭骁目光柔和了一瞬。 她出手对付梁绍,便说明她对梁绍无意。 至于梁绍…… 郭骁慢慢攥紧了茶碗。 宋嘉宁老老实实在闺房关了三日禁闭, 三日过后,她捧着自己用心誊写的《女戒》去见母亲。 恰逢休沐日,郭伯言也在家。 「父亲。」宋嘉宁不太好意思地唤道。 郭伯言根本没把女儿那点小错放在心上,笑道:「别人欺负你,是该还回去, 只是下次再有这种事, 安安记得要谋定后动, 既叫对方吃了亏,又让别人抓不到你的把柄,伤敌八百, 自己全身而退方为上策。」 宋嘉宁一脸错愕。 「国公爷……」林氏头疼地瞪着郭伯言, 有这么教女儿的吗? 郭伯言但笑不语,看宋嘉宁的眼神充满了鼓励。 宋嘉宁努力忍着笑,把写好的三篇《女戒》递给母亲。林氏最后瞪眼丈夫,接过女儿的文章看了看, 语重心长地道:「其实娘知道,安安最懂事, 肯定是气坏了才会动手。只是下次切不可冲动鲁莽,就像这回,万一表公子冻坏了怎么办?一点点小事, 至于闹得这么大?竟然还当着弟弟的面使坏, 你就不怕他们俩长大了跟你学, 用这个法子欺负别人家的孩子?」 宋嘉宁大惊, 她当时只顾自己出气痛快了, 根本没有想那么多。看眼靠在继父怀里咧着嘴傻乎乎朝她笑的弟弟,宋嘉宁终于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忙诚心认错。 「好了好了,下不为例。」林氏起身,摸摸女儿脑袋,将《女戒》还给女儿,然后对郭伯言道:「既然到齐了,咱们去给母亲请安吧。」每逢休沐日,三房早饭都在太夫人的畅心院用。 郭伯言颔首,抱着茂哥儿打头走了。 【卷二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闺女有后福》卷一 作者:毛毛雨 02、《闺女有后福》卷二 作者:毛毛雨 03、《闺女有后福》卷三 作者:毛毛雨 04、《闺女有后福》卷四 作者:毛毛雨 05、《闺女有后福》卷五 作者:毛毛雨 06、《闺女有后福》卷六 作者:毛毛雨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