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宝匠》 楔子 上联: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 下联:东当铺,西当铺,东西当铺当东西。横批:万物皆可当。朱红大门开敞敞,迎尽过路财神客,门旁艳红色春联沾着金墨,挥洒出上方三句话,将张贴春联的店家营业项目表达得贴贴切切。 这是一间当铺,一间提供给急需银两周转的客倌以值钱首饰、房地契、古董等等商品来质押的大当铺,客倌可以选择「取赎」或「死当」方式来进行交易,若选取赎,当铺会视商品价值付予客倌金钱,三个月内,客倌只要付还本金及五分月息,当铺便会双手奉还商品。有些商品对客倌极具纪念价值,只是一时手头紧,不得已才拿如此珍视的东西前来典当;若选死当,等同于直接将商品卖给当铺,双方银货两讫,客倌不得再对商品要求取赎,当铺拥有商品完全处置权。 附带一提,取赎的三个月时限一过,视同流当,当铺一样可以自行处理典当商品。 严家当铺已是三代经营的老铺子,信用好,价钱合理,童叟无欺,才能在南城后街生存近百年。老铺子传呀传,从爷字辈传到爹字辈,再从爹字辈传到儿字辈,严家第三代,人丁单薄,一根指头刚刚好就能算完,一个,只有一个,还是个漂亮粉嫩的女娃儿。 当初严老爹撒手人寰之前,心心念念便是掌上明珠顿失依靠,他没替她多生几位哥哥姊姊来照顾她,五十二岁时才得此爱女,自然宝贝再宝贝、宠爱再宠爱,舍不得她吃半点苦、流半滴泪。他若一走,年幼的她该依靠谁?谁能像他这个爹亲一样将她捧在手心?他实在无法放下心来,哽在喉间的最后一口气,说什么也咽不下去。 幸好,铺子里曾有人留下「流当品」几件,当时觉得惹上大麻烦,还得浪费米粮养大「流当品」,现在却发现「流当品」所隐藏的附加价值。 当夜,严老爹叫了人进房,房门一关,足足一个时辰,门再开,那几个人走出来,一盏茶之后,严老爹带着欣慰笑容,驾鹤西归去了。 严老爹一走,众人皆看坏严家当铺的后势,严家千金年轻稚嫩,身旁也没有长辈可以请益帮忙,当铺这一行绝不像摆摊卖大粥那么容易,上当铺典当之人,牛鬼蛇神都有,不是每一个都抱持善意而来,只要遇上一个拿假货上门,自己又无法分辨真假,被骗被谁被设计都是常事,光靠一位养在深闺刺鸟绣花的严家小姑娘担下重担,严家当铺根本支撑不了半年。等着看严家当铺倒闭的人,全南城都是。等呀等,瞧呀瞧,瞧着严家当铺在严老爹过世后不到半年,买下同街左右两边房舍,打掉,重建,将原有规模硬是扩充两倍。再等呀等,又瞧呀瞧,瞧见严家当铺一年后买下西二街半数以上的土地,盖起别院、建筑高楼、开始涉猎其它行业,卖布匹、开银楼、做美食以及跑船运、聘请更多更多人手。 当铺在一片不叫好的情况下,杀出一片清澈蓝天。 严家当铺,当出了名声,当出了财富,也当出了茶余饭后更多闲磕牙的好题材。 严家当铺为何不倒反兴? 严家孤女凭哈振奋家业? 严家那几件「流当品」,究竟是何方神圣,撑起严家明明该倒的小当铺? 来来酒楼里,说书老王正在拨弄老月琴,沙哑而破锣似的嗓,说着不知几分真几分假的严家故事。 今儿个要讲的,是第三个「流当品」,那位姓秦的家伙…… 第一章 「你是哑巴吗?」双手托着粉软腮帮子的女娃娃,盯着他瞧了好半晌,圆滚滚大眼黑白分明,眨巴眨巴着点点璀璨星光,红嫩嫩的嘟唇老早就试图蠕动好些回,满肚子有许多话想说想问,她忍了没一会儿,终于还是禁不住好奇心地问道。 她没听过他开口说话,无论是同大伙围坐用膳或是此时,她猜测他应该身怀宿疾,瘠哑之类。 他没瞄她,心力全盘落在手里仔细打磨光滑的木钗,回应她疑问的,只有砂纸涮涮摩搓声,以及偶尔,他轻轻吹气,将木钗上细屑吹掉的吁息。 「又聋又哑?」她又偏着脑袋瓜子问,这回,她多出比手画脚的动作,指指耳朵又指指嘴。 他放下木钗,改串起圆润透白的珠贝,三条不等长的银色丝线,各自穿入一颗珠贝,小镊子锁紧丝线末端,再把串起的珠贝系于木钗上。 一个年轻青稚的男孩,做起细致工艺,毫不含糊,手里东西是姑娘家最爱的首饰,虽然不若外头铺里贩卖来得华美贵气,却有其独特雅致的味道,简素钗身琢雕成梅枝形状,浑然天成的伸展模样,宛如它是方才才从梅树上被人折下,钗身上,再以白色碎玉粗略点缀出梅瓣,他并不刻意将梅瓣做得精细,在梅枝似的木钗问若隐若现,最末端,便是摇晃颤动的三串珠贝银丝,彷若天际飘落的雪花,随着他右手一动,珠贝跟着动,可订咚咚,声音煞是好听。 就连还不懂得欣赏饰物的女娃娃都很肯定自己喜欢他手上的珠珠钗― 这名儿,是她方才自个儿替它取的。 和她的名字一样呢。 朱朱,珠珠 「好好看的钗,可以送我吗?」她操着一口奶味十足的童音,毫不懂哈叫客气,大剌刺的态度好似她与他是相识多年的老朋友,朋友之间互通有无是天经地义一般。 实则两人完全不熟。 他知道她的身分。她是老板的外甥女,朱家牧场的掌上明珠,随着她爹到严家当铺作客数日,正是好动活泼的八岁芳龄,巴掌大的圆脸,镶有两颗黑如曜石、白若珍珠的大眼睛,爱笑的嘴,总是咧咧地露出一口白牙。 朱子夜,她的名字,据说源自于她是半夜子时从娘胎出世;这说法,她头一日坐上严家餐桌吃饭时,便成为第一句自我介绍。她并不是一个粉雕细琢的美娃娃,不像严家上下每个人都宠爱的明珠严尽欢。严尽欢唇红齿白,肌肤赛似瑞雪,五官秀气灵美,总教她的亲爹严老爷舍不得她双脚沾地,时时抱在怀里,乐当女儿的担轿夫。严老爷也非常爱替女儿打扮,举凡南城里最新颖的布料、最好看的衣裳、最合适她的小珠花,他全都心甘情愿为她买下,天天将女儿妆点成为最可爱的小粉娃。 朱子夜则不然。 牧场儿女,从开始学步走时,便是追着满山肥嫩绵羊跑,晒出一身健康深褐肤色及鼻间几颗小黑斑,她也不穿时下小女孩偏爱的绣花棉袄或晕染七彩蝶裳,反倒是利落的月牙色裤装包裹着尚未发育的童稚身躯,因为天冷,她搭了一袭粉色短氅,氅领以两颗圆滚滚兔毛球系结起来。 她更不像严尽欢梳盘着漂亮的双宾望仙髻,遑论再簪满金银灿灿的花钿银饰来加以点缀,她简单将半长不短的头发梳成一根长辫,甩在胸前,乍看之下,真像个雌雄难辨的英气小娃。 「这钗,妳用不到。」他终于开口,正值变声的嗓,介于男人与男孩的尴尬交界,称不上悦耳。 她惊讶大呀:「你不是哑巴嘛!」干嘛闷不吭声,害她误会他不能言语,还小小替他可惜了一下下呢。她才来当铺没两天,就和全当铺里的人都混熟,完全没有隔阂,独独这个沉默大男孩,坐在饭席间,半点声音也没有,静静扒饭配菜,不跟谁闲话家常,只偶尔听见铺里人说笑时,唇角会微微弯起。 她老是看着他、研究他,却是没听过他吭声。 「我当然不是。」他睨也不睨她。 「谁教你都不说话。」她状似埋怨,实际上,粉颜间仍是漾满讨喜笑容。「那支发钗,不能送我吗?」她想到他刚才的拒绝,笑容变嘟嘴。 「妳用不到。」她全身上下没有地方可以簪木钗。 「可是我很喜欢这支珠珠钗呀。」 「珠珠钗?」是在说哪根俗气的东西? 「对呀,它很漂亮耶。你手好巧哦。」她毫不吝啬夸奖。她连削根萝卜都有困难,他竟然可以将一支细木头削得这么好看,超强。 「它并不叫珠珠钗。」替木钗取个好名,是匠师的工作之一,他尚未想好人生第一支做好的钗子该取何名,唯一能肯定的是,它绝对不会叫珠珠钗这种俗名。 「它有三颗珠珠呀。」小娃儿取名法,超级直率。「我也叫朱朱哦,珠珠配朱朱,朱朱戴珠珠,刚刚好。」嘿嘿嘿直笑,伸出又嫩又短的食指,拨弄圆珠贝,一脸光彩照折。说得好似这支钗是为她而生似的。他抿唇没将这句话哼出。 「妳没有梳发髻,木钗能簪哪?」他反问她。不是不愿割爱,自己的作品能获得青睐,对立志成为珠玉匠师的他,莫不是巨大鼓舞,哪个人不爱被夸?他当然也爱,很想赞赏小小年纪的她拥有识货好眼光,他甚至认为,珠珠钗― 姑且以此称之,待他想到合适木钗的名时,他一定改口!― 送给头一个夸它漂亮的女娃又何妨? 首饰,给让真心喜爱它的人配戴,更能映衬其光芒。 但她率性的扮相,着实与木钗格格不入。 「等我再过几年长成水姑娘,我就可以用它啦!」她拍着平胸,爽朗道。 真不知她哪来的自信? 他倒觉得,这娃儿再过几年也不会有太大长进,或许模样会变、体态会变、声音会变,性子却很难改变。 「再不然……我跟你换嘛,我把暴暴借你骑一天,你把珠珠钗送我,好呗?」 她改采利诱,「暴暴是我爹送我的生辰礼物,是匹漂亮小马,我向来舍不得借给别人的……」小脸皱皱,彷佛自己提出了多吃亏的交易筹码,但明亮双眼根本舍不得从珠钗上挪开。 「解开发辫。」他回答。短短四个字。 「咦?」她不懂他的答复是肯或不肯。 「我试试。」 试?试什么? 看见他取出木篦,应该也是出自他巧手之做,木篦以粗纸磨得相当光滑,一根一根篦齿刻得井然有序,篦身镂着费功花纹,她瞧懂了,是张大嘴的老虎,篦齿变成牠的利牙,好帅气,好威风,好漂亮,她也想讨…… 他面向她,手里木篦轻扬。 呀!她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要帮她梳髻! 梳一个可以簪上珠珠钗的发髻! 朱子夜一把扯开粗发辫上的麻色发带,兴奋地背对他而坐,两条腿儿不住地开心踢蹬、甩晃。 「不好看的话,我不会将钗给妳。」他丑话说在前。首饰像衣裳,合适这个人的,不见得合适另一个人,它用以妆点美丽,若连这最基本要求也做不到,让配戴者无法增色,不如不戴。 「一定好看啦。」她的自信回答,像哼着小曲。他梳顺她的发,绑过的青丝正顽皮雾着,他耐心梳理。她发色相当黑,发质不细腻如云,大概就像主人性格一样,粗咧咧的,拢在掌心,还能感受到它们一根一根的硬骨、她每回洗头时,绝对都是胡乱抹皂,爬两下就冲水了事,然后任由它们自己风干,才会落得现下触感;不似严尽欢,一头长发又细又亮,严老爹特地找来护发花皂,为女儿宝贝每一根青丝。 发质对绾髻没有太大影响,盘个最简单的髻,对他而言并非难事,他偶尔会替严尽欢和欧阳妅意绾髻,兴许是手劲轻柔,兴许手巧伶俐,她们都相当喜欢缠着要他为她们编发辫。 她只感觉有双好温柔的手在发丝间穿梭,时而刷过耳廓,时而碰着头皮,珠珠钗挑起部分黑发,几个扭转和翻绾,再收紧,一个扎实小髻已经成形,钗身倾斜地没入髻间,牢牢固定。 他缓步来到她正前方,半蹲身子,看清楚珠珠钗簪在她发上的效果! 出奇的好。 本以为珠珠钗应该适合严尽欢那类精致粉娇娃,朱子夜太随兴,秀气的发钗插上去,不如直接插支红漆筷算了,他错了,梅枝钗身的原木色泽出乎意料地映衬她的肤色,不明显的梅瓣在浓黑发间竟然明亮起来,三串白色珠贝不规则地垂悬于她脑侧,随着她的摇头晃脑而为之颤动,极具生命力。他原本是想以珠贝拟雪花,雪,给人的感觉该是轻缓而缥缈,落在她发梢的雪珠贝却活泼俏丽,非但无损其精巧细腻,更增添珠珠钗另一面风情。 「好不好看?到底好不好看嘛?」朱子夜瞧不见自己的模样,心急问他。方才的自信,不过是小孩子强端出来的不值钱骄傲,她自己并没有嘴上说的有信心。 仍是有不足之处…… 她的耳朵,再戴上以珠贝串成的耳坠子,就更完美了。 她没有耳洞,耳勾式的坠子不适合她。 也许他可以想想能否有其它方式,做出非耳勾式的…… 「秦关!」她大声嚷嚷,唤回他的失神,而在她叫他之前,他正以拇指和食指揉拧她饱满耳垂,想象耳坠的样式。 她当然知道他的姓名,好记忆力的她,已经将全当铺里的人名模样全都记牢牢,即便今日头一回才和他说上话,「秦关」这两个字,她老早就认识许久许久。 「是不是……很好笑?」她想摸摸发髻,对于不曾梳过的秀气发髻,小女娃是既期待又怕受伤害。老爹总是哇哈哈笑她没半点女孩样,她梳起发髻会不会沦为四不像?不然为何秦关会吓得半个字也不说? 他没回答,从手边木匣里翻找出一面铜镜,递给她,让她看见钢镜中映照出来的女娃儿有多可爱。 「哦哦哦!」她惊呼。当然不是她凭着区区一根木钗就变身为天仙美人儿,木钗还没有此等异能,她只是……该怎么说呢?变得有些像女孩了,至少,她现在走出严家当铺,绝对不会有人误喊她「小弟弟」。她嘴儿合不上,紧盯铜镜不放,直到秦关开口说话,她才醺醺然抬眸与他互视。 「它,现在是妳的了。」秦关道,大方赠钗。 秦关送她一根漂亮木钗,她也信守承诺,爱驹暴暴借他骑,即便秦关再三摇头拒绝,言明他将木钗送她,并不是为了骑马的交易,拗性的朱子夜却坚持一物换一物,她不欠人情的。 小小的童稚脸蛋,写满不容撼动的执意。 秦关最后拗不过她,被矮小的她拉往马厩,就为了让她实现诺言。 「你不会骑马呀?」人小鬼大的她,牵出马,插腰站在高她几乎一倍的大男孩面前,咧开白牙,想取笑他的胆怯。会骑马的人,哪来的拖拖拉拉?要他上马还得千拜托万拜托?嘿嘿嘿,没关系嘛,人都有不懂的事,客客气气向她求教,她一定会倾囊相授,毫不客气的啦! 「骑马一点都不困难呀,你不要站在暴暴身后,会吓到牠,走到前面来,先摸摸暴暴的脖子,轻轻拍拍牠的鼻子,让暴暴把你当成哥儿俩,再踩着马蹬跨上马鞍……」她装老成的长篇讲解连一半都还没说到,秦关人已经稳坐在她那匹每回闹起脾气,连她这个主人都敢摔的爱驹! 牠要不是如此暴烈难驯,暴暴这个怪名儿,从何而来” 「咦?― 」她眼大大,嘴开开。 秦关骑姿优雅老练,俯觎她时虽然面无表情,但眼里一抹淡笑,像在回应她那番教导。 「原来你会嘛……」她咕哝。 她悄悄跟在他身后好几天,发觉他除了每日固定要做的当铺搬货杂役之类的工作外,大多数时间就是坐着与一堆玉石银线奋战,她以为,他是个不爱活动四肢的闷男孩,人生中最大的运动是从当铺后堂走到当铺前厅,结果是她料错了。 臭暴暴,她以为牠只让她一个人骑哩,结果还不是谁都好!害她本来想在秦关面前帅气地露两手的威风,立刻破灭。 秦关坐在马背上,视野因高度而变宽。他会骑马,却没有特别爱骑,严尽欢也有两匹小白马,偶尔,他与公孙谦、夏侯武威及尉迟义会应她的任性央求,陪她一块儿到城外遛达遛达。比起遛马,他更喜欢做手工,面对各式珠玉,如何将它们琢磨出光彩,如何将它们搭配成独特的饰物,如何让它们在他手中变化成更美的珠宝,他从中获得的兴趣更胜跃马奔驰于草原上。他居高临下看着仰望他的发呆小丫头,她一双黑眸像黑曜玉,蕴藏明亮光彩,镶在健康麦色的小脸上,他几乎可以用相仿的珠玉模拟出她的模样,只要取来一片薄透玉石,嵌进两颗磨得圆滚润滑的墨色曜石,再以鸡血石雕琢成笑扬的粉唇,那对乌黑的眉,不适合用曜石,因为它的色泽太深…… 她让他很有创作灵咸。 一个小鬼头而已,怎会如此?…… 朱子夜没在马旁怔傻太久,灵巧身子跟着蹬上马背,而且,硬生生挤坐在他身后,而非胸前,她操持马缰,掌控的意味浓厚。 「走吧,我带你去遛遛。」小娃儿装大人,用短短双臂吃力圈在他腰侧,景象只有三个字形容!超诡异。又或者,还有另外三个字!不养眼。 刚满十五的秦关,尚称不上男人,但体型修长高瘦,已经高过寻常成年男子身长,朱子夜小小一只,他就算打断腿骨也比她来得高大,她竟妄想骑着马儿,带他去遛遛?以一个男人护卫一个女人的姿态? 不伦不类。 「驾!」朱子夜抢在他反驳之前,双腿一夹,驱使爱驹暴暴嘶扬仰首。她不曾载过人、不曾坐得如此靠近马屁股,暴暴一踢蹄,她险些滑出马背,幸好小手及时抱住他的腰,挪稳坐姿,奔出厩场。 「慢着!」秦关侧转身躯,有话要和朱子夜说。 「别怕啦,我技术很好的!」她咕唁笑道。她在马背上的时间,比自己用双腿走路还要来得长呢!多载一个人也不会有所影响。 他怕!他真的会怕! 他怕在他身后的她会因为马奔驰的激烈震动给震掉! 秦关一手探到身后,扣住她的腰际,确定自己牢牢揪紧她的衣裤之后,一把将她腾空拎到身前,放着。 「你干什么?!」她挣扎。 他才想问她干什么,想从马背上摔下去吗?!他双臂箝紧她娇小身躯。 「坐好。」他低斥。 「这样我没办法策马!」这种姿势好窝囊! 「我没有打算让妳策马。」他抢走她手上缰绳,也抢走控马权,缰绳一紧,放慢马儿步伐。 藏不住喜怒哀乐的小女孩,马上獗起嘴。 「是谁说要把马借我骑的?」秦关抢在她开口抱怨之前问道。 「是我……」 「那么,由我策马,不对吗?」 「嗯……对呀。」 「既然如此,妳还有什么异议?」 「没有。」她说不过他,他只用了短短三个问句,就让她无法使性子,但她仍是想端出孩子骄傲的架子,「我的技术比较好……」 「我不会害妳摔下马。」他技术没那么糟,好吗?他开始学骑马时,她还没出世哩! 「你骑得好慢。」她仍有话说,「骑马就是要狂奔,跑起来才带劲。」迎风扑面的凉意,和呼啸而过的风景,才叫过瘾。 她的急性子,在言谈间表露无遗。 「十次摔马九次快。」 秦关的温吞冷性子,也同样显而易见。 好吧,她摔过马,确实因为贪快的下场。她乖乖不同他争,任由暴暴悠悠哉哉载着两人慢行于街市右侧的红砖瓦道上,那是官府为乘马百姓特别辟造的马道,以圆石区隔步行和乘马骑士,减少双方发生擦撞危险。 马速慢到教朱子夜猛打呵欠! 马背上的律动,差不多像摇着婴娃竹篮床的规律轻柔,不用等马儿走出城郊,只要再多走五十步,她就会昏睡过去。秦关并没有打算花费太多时间在遛马闲晃上,最初是拗不过她的坚持才上马,让她认为她完成了与他的「交易」,她便不会再啰哩啰唆对他死缠,结果,换来的情况是一个歪着脑袋,睡死在他怀里的小家伙。 麻烦事上身。 他应该要策马回府,将她丢回客房,他再继续做他的首饰,但,让铺里人看见,少不了一顿奚落,尤其又以尉迟义和夏侯武威的笑声最为响亮,他已经可以想像,当他抱着朱子夜下马,多少的辈短流长就会立刻从前厅传到后堂…… 他们这种半大不小年纪的孩子最是敏感,讨厌被人指指点点,讨厌被人说三道四,讨厌被人胡乱配对,讨厌被人说男生爱女生,偏偏,他们喜欢胡乱帮别人配对,喜欢指着别人说男生爱女生羞羞羞……大男孩,以为自己是成熟大人,在别人眼中还是毛猴子一只,他们却死命撑着该有的骄傲和尊严。 秦关感到头痛,在迟疑之时,他们已经离开城门有一小段距离。 也罢,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他不再操控缰绳,任由暴暴爱往哪边走便往哪边去,他将歪倾一大半身子的娃儿挪正,她像条虫儿蠕了蠕,发上小髻簪的珠珠钗叮可轻动,珠贝与珠贝相互碰撞,发出悦耳声音。他喜欢听玉石敲击的清脆,有时心情烦躁,他也会去拨弄盘中珠玉,藉由饱满浑圆的单纯音律,带来平静。朱子夜终于蹭到一个满意又舒适的姿势,窝着不动,直率而不加掩饰的睡脸― 一点都不娴静淑美的睡脸,她的小嘴甚至是惑惑半张着!要是下一瞬间,有丝银唾沿嘴角流下,他也不会太意外― 大剌刺落入他眸间,并不美,但相当讨人喜欢,眉毛尚未梳整,仍可见杂乱眉形,睫不长,足见她的脾气算好,稚娃的好肤质,毋须厚厚一层水粉胭脂来掩盖瑕疵,唇色自然鲜嫩,宛若天然红玉髓。 她像块璞玉,藏在不起眼的石块之中,等待时间雕琢,才会展露锋芒,不知怎地,他有此预感。 秦关蓦然失笑。 他并不擅长鉴人,他不像公孙谦,年龄尚轻,却拥有过人的好眼力,目前严家老爹正全力培育他成为独当一面的当铺鉴师,他秦关就没有那等好本领,严家老爹也不强迫他们,任由各人按其兴趣发展,而他的兴趣,便是被尉迟义戏称为「娘儿们才会喜欢」的珠玉匠师。 他现在竟然鉴赏起她来? 这小家伙哪里像璞玉? 他果然没有鉴赏能力。 暴暴突然加快速度,奔跑起来,原来是远郊一片可口的碧翠茵草,马眼亮晶晶,想驰往草原吃顿大餐。朱子夜被震醒,双眼迷迷蒙蒙,还没看清楚此处是哪儿,倒先看见身后的秦关和他顶头那大片湛蓝清澄的穹苍,阳光洒散在他的发梢、脸庞和肩颈,镶了一层闪耀金边,冬日阳光暖暖的,并不会让人戚到灼痛及燥热,反而驱散些许寒意。他五官没有多余情绪,直视前方,目光放远,青涩的男人味。 小娃儿没有审美眼光,但她很肯定知道,那是一副很美很美的景象,比她所见过的任何风景都还要更漂亮。 她几乎是横挂在他左臂上,像米袋一样。 「这里是哪儿?」她此时才将眸光骨碌碌环视周遭,发觉已经看不见任何房舍和街市,只有苍苍郁木和凉凉微风。 「妳醒了?」算算时辰,也睡了好半刻了。 「暴暴跑太慢了,像在哄人睡一样,现在这个速度还差不多呢。」她伸个大大懒腰,呵欠打得龇牙咧嘴。 暴暴跑进草堆,停下脚步,开始低头吃草。秦关率先下马,才转身要扶她,她老早就蹦地一跳,自己稳稳落地,发上珠贝花枝乱颤,即便簪起姑娘的秀致发钗,仍改不掉她的牧场儿女脾性。 「这里是哪儿?」她又问了一次。刚才问,他没有回答她。 「我不知道。」他将方向权交给暴暴,根本没留心牠跑向哪里,此处陌生得很,看来暴暴跑离城郊太远。 「我们迷路了?」她的表情倒没有太惊慌,就算是迷路,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迷,有人作伴,就没哈好怕的。真怪,寡言的秦关,莫名地让人有安全感。 「或许吧。」他的神色亦是平平静静,听见潺潺水声,他缓步而去。果不其然找到一处小涓流,他以掌掬水,喝了几口。她一直跟在他身后,也学他舀水来喝,喝完还要「呀哈― 」地大大吁口气才爽快。 「水好冰哦!」冬天喝凉水,令她打了个哆嗦,咧咧嘴呵呵笑。 秦关并非一个能言善道的男孩,他不擅长和人随口闲聊,他也不是一个优秀的说话良伴,他甚至不擅长寻找话题,很快的,秦关陷入静默,看着一泓小泉,朱子夜却仍叽叽喳喳在讲,一点都不因他的词穷而减少她闲聊的好兴致。 「我家牧场后面也有一条小溪哦!我都把羊儿赶到那儿喝水,我在上头喝,羊儿们在下头喝,我爹都笑我也像只小羊。」自己边说边哈哈笑了。 没有营养的对话,仍在持续。 「尤其是冬季,我穿着羊毛厚袄,戴上白色小貂帽,再套上羊毛长靴,全身上下毛茸茸的,难怪羊群不怕我,说不定牠们真当我是同类哩。」又是一阵咕咕笑。 滔滔不绝,但依旧没有半个字有重点。 「我一个人可以赶五十只羊哦,当然,小黑功劳也很大,对了对了,我没告诉你吧?小黑是条土狗,牠很凶,吠起人的声音又响又亮,我爹一直以为牠是疯的,可是我知道,小黑没疯,牠很认真在工作呢!一只狗,想在羊群中成为头儿,要羊儿们听牠的话,不端出威严,哪能把不乖的羊儿给吠回来。」咯咯咯…… 秦关听着一只没打过照面的黑狗传奇,她开始述说她五岁时捡到牠时,牠有多瘦小多无助多可怜,又饿又冷,缩在墙角颤抖,圆溜溜的狗眼,啾着她瞧;说着她是如何如何将牠窝藏在胸前,偷渡回家;说着她是如何如何偷留饭菜去喂食牠;说着当被爹亲发现牠时,爹亲如何暴跳如雷,她与牠又是如何相拥哭泣,求爹收养牠,别赶牠走,如果牠走,她也要跟牠一块儿离家出走……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故事,至少,她说了非常之久,久到暴暴已经吃草吃饱,坐卧下来打盹,马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扫。 小黑,我跟你熟了,拜她之赐。秦关在心里与小黑神交中。 「我爹最冷血了,才不鸟我的眼泪和离家威胁,先吊起来打一顿再说。」 「打小黑?」秦关终于找到开口机会。 打狗的人,真的很冷血,他同意。 「打我啦!打小黑干什么?」和爹亲顶嘴的人是她,又不是小黑。 这么说来,朱老爹还算明理嘛。 「我爹拿马鞭追着我打时,小黑死命咬住我爹的裤管不放,我爹被牠的忠心护主给深深感动到,所以就答应留牠下来。」她很快就跳到传奇故事的结尾,潦草结束。 朱家未谋面的老爹,你也太容易妥协了。 看来这对父女,性子如出一辙,不愧是血亲。 「你呢?」朱子夜仰起小脑袋,问道。 「我?」她的问句来得莫名其妙,他完全不懂她在问什么。 「你没跟你爹吵过要养小狗吗?」 「没。」秦关摇头。发现小泉旁载浮载沉的一根枝极,他捡起打量,它削去枯皮之后,兴许可以再做支小钗。 「你不喜欢狗吗?」她印象中,自己周遭的同龄小孩都会在某一段童年里,做出同样的事!向爹娘发嗲,自己会好好替小狗洗澡、喂牠吃饭,保证不麻烦到爹娘,请求他们让她(他)养条狗儿。 「不会。」不特别喜欢,不特别讨厌。 「那你为什么不吵着要养狗?」在秦关眼中仍算奶娃娃一只的朱子夜,正值爱发问的年纪,问的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秦关沉默半晌,正在轻轻弯曲枝极,试试它韧度的双手,啪的一声,不经折的枝极,应声而断,原来,枝极里早已腐烂败坏,根本没有价值。他扔掉枝极的同时,回答她的疑问:「在我懂得吵着要养狗之前,我爹已经过世了。」 五岁的她,撒娇和爹亲吵着要养狗;五岁的他,却是被后母拽着手臂,拖进严家当铺典当换钱。 「哦……」她似懂非懂,没有细腻心思去安慰失估的他,他的表情看起来也不需要任何人给予同情。她挠挠脸颊,稚气笑了,「没关系嘛,人都会死掉的,只有早和晚的差别。我爹是这么说的。」她娘亲去世那年,她爹抱紧她,在她耳边喃喃低道。 秦关本以为她会送上一句「哦……我好抱歉」或是「对不起,我不知道……请你别介意,别难过……」云云之类的无用虚言,没料到她却说了一句……挺风凉的慰藉,要是心里有伤的人听到,无遗是补上血淋淋一刀,幸好,他没有感觉,甚至,他同意她的说法。 人,都会死,只有早和晚的差别。 这句话,听来多冷血,然而,它是一种体悟。 他已经忘记失去爹亲那一天的嚎啕大哭,以及后娘一巴掌落在他脸颊,痛斥他这个累赘无用的讨厌死小鬼,待在家里只会浪费米粮的咆哮。「等我家小黑生小狗,我再抱一只来送你。」补偿他没有养过狗的遗憾。「你喜欢白的黄的黑的还是花的?」她认真的神情,不像随口说说而已,秦关本想拒绝,但她眼眸亮晶晶,害他什么冷冰冰话语只能梗在喉头,末了,他选择了一句! 「随便。」 「好呀,随我的便,哪一只最胖最可爱,我就抱哪一只给你。」 她真爱笑,说没两句话就会呵呵笑几声,明明没说什么高兴的事,她却一脸眉飞色舞。 「我们该回去了。」他浪费太多时间在陪伴一个黄毛小丫头。 「太阳都还没下山哩。」玩乐都嘛要等夕阳没入山头,爹娘扯喉喊着要拿鞭子打人时,才准备拍拍屁股上的泥沙草屑,乖乖解散回家。 秦关不理会她没玩够的贪玩拒绝,径自走向暴暴。牠张开眼,从草茵上站起,他轻拍牠的长脸,再转身要去抱嘟嘴臭脸娃上马,结果,她哪有臭脸?她跑得老远,弯着身,追逐草丛里的小东西,唇都快咧到耳后。 「别玩了!过来!」他扬声唤她,她没听到,越跑离他越远。他不得不亲自上前去逮她回来。她一见他来,不等他开口,立刻朝他猛招手。「野兔耶!是野兔耶!」她好兴奋,害他以为她是突然发现草堆里有张万两银票在跑。 「你帮我追牠!」 「追牠做什么?妳要吃烤野兔吗?」他还没有饿到在路旁随手捉只动物就直接拔毛清肠涂佐料。 「没有啦!牠毛好蓬哦!我要摸看看是不是很软!」 就为了这个单纯蠢理由,她追野兔追到牠惊慌失惜,以为自己要被串进竹签,上架碳烤? 「妳当心点!不要只顾着追兔子― 」 说时迟,那时快,她的身子蓦地消失在眼前。 秦关大惊,飞奔上前,看见她跌落一处凹陷的窟窿,摔得四脚朝天,沾了一身污泥。 「呜……」 还会呻吟嘛,应该摔得没多严重,要是没声没息,连喊痛都不会,他才需要紧张。 他步下窟窿,扶起她,迅速扫视她是否受伤,所幸,大概只有臀儿重重摔着了。前几日下了雨,窟窿底部积了些泥水,害她的粉色短氅变成褐泥色,当然,她那张小脸也难逃一劫,一片狼藉。小孩子,真麻烦。他以袖替她抹净脸。「有受伤吗?」 「没有。」 「没有就好。」他不费力地抱起她,带她到小泉旁稍事清洗,才发现她右颊有破皮流血,她竟然没哭,不像一般小女娃一受伤就惊天动地大哭,他并未随身携带伤药,只能仔细将伤处的泥沙洗净拭干,等回府后再上药吧。 「我没有摸到小兔……」她在抱怨,不是抱怨自己跌得好痛,而是抱怨软嫩嫩毛茸茸的小免从面前溜走。 秦关暗暗叹气。「等等。」说完,他离开小泉,她眨巴眨巴看着他的背影,没多久,他回来了,手里多出一只比她刚刚追逐的更肥更嫩毛色更白的小野兔,将牠塞进她怀里。 秦关没想到他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干嘛因为她一脸失望,便去替她捉只小兔来完成她的心愿? 「好软哦!」 果不其然,她咧开嘴儿,笑得开怀,完全忘掉自己跌得多狼狈,小脸埋进兔毛间。 「骚味好重!」马上又吐吐舌、皱皱鼻,从兔毛里逃开,但笑容仍在。 他早就料到,带回小兔,一定会得到这种效果,一定,会逗笑她,她太容易满足,示点小事,她就会超快乐。 「走吧,回严家去。」他看见被她解下的粉色短氅抛在她脚边,她身上只剩下不保暖的袄襦,不适合再久待于空旷原野,此处风大,很容易受风寒。 「嗯!」她用力点头,放走怀里小兔;她本来就只想试摸兔毛,现在如愿以偿,当然就要让牠回兔窝去。暖呼呼的小兔一溜烟跑掉,一阵凉风,激出她的喷嚏,接近黄昏的气温,确实是冷了许多。 她蹦蹦跳跳回到暴暴身边,从马屁股摸到马头,再帅气上马,尾随于她身后的秦关,在马背上一坐定,便用自己的衣袍包住她,不让一丝一毫的冷风有机会侵袭她。 他虽沉静寡言,不代表他的善解人意和他的言词一样稀少。 「好暖哦。」她咕咕笑了。 「坐好。」 「包成这样,我才没机会摔马哩。」她几乎要淹没在他的衣袍里。 「妳的马怎么不走了?」秦关夹紧马腹,暴暴却不动。 「哦,牠不知道要走哪个方向回严家。」身为主人的朱子夜,不意外爱驹的反应。 「牠不识路?」 「牠只认识我家牧场周遭几里的路。」 简言之,两人一马,在茫茫茵海间,真的迷失了回家的路。 第二章 患难之中,建立出来的感情最是可贵。这句话,是从朱子夜口中说出来的歪理,她凭借着这一点,大刺刺将两人的关系定位在「好哥儿们」,毕竟她与他,有一块儿遛马和迷路的好交情,而铁证就是他送给她的那支珠珠钗。 交情? 有这种玩意儿吗? 秦关怀疑,朱子夜确信不疑。 于是,这对好哥儿们,在那一年的那一天,正式成军。 秦关并不想陪小女娃玩起友情家家酒的游戏。 一开始他摆出冷冰冰态度,希望她会识趣摸摸鼻子,自个儿离他远些。但朱子夜太热情,每年同她爹亲上严家作客,头一件事便是杀进他房里,关哥长关哥短,热络向他报告她这一年怎么过、做了哈些大事、剃过几只羊毛,再更热络问他这一年又是怎么过、做了哈些小事、雕琢几颗宝玉……虽然相隔两地,她几乎天天给他写信,信件内容自然一样废话连篇。她字丑,被爹戏称为蚯蚓字,她握马鞭的时间比握毛笔长,字当然无法练美,然而秦关不同,他的字既工整又漂亮,一撇一勾一砾一策,苍劲有力,流水行云,而他最常回信的内文就是一行字!不要浪费纸墨。 可她不管,照写,乐此不疲,靠鱼雁往返来联系哥儿们情感。 明明有足足一整年未见,她却像是不曾与他分离过,没有生疏、没有尴尬、没有隔阂。每回来,都带着笑容和愉悦声调;每回来,都叽叽喳喳说个没停;每回来,都在他身边待满六、七个时辰而不嫌闷;每回来,都让他放下手边工作,陪她聊着他曾经觉得是苦差事的家常闲话…… 她打扮不变,依然是英气十足的骑马裤装,依然是嫌麻烦地将长发扎辫,随手甩在胸前,依然是漂亮的麦色肌肤。 她笑容不变,依然是咧咧露出白牙,依然是不懂得以掌捂唇,挽救最后一丝丝姑娘家该有的婉约气质。 她聒噪不变,依然是一件芝麻小事也能说得天花乱坠,比手画脚地说得眉飞色舞。 唯一产生的改变,是奶味十足的八岁女娃儿长成了十三岁娉婷小姑娘,似箭的光阴,让他与她的相识日子,堂堂迈入第五年。 习惯,真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秦关习惯了她的率真、习惯了她的黏人、习惯了她连珠炮却总是没有重点的长篇大论、习惯了每一年的冬末初春,她便会骑着暴暴,甩晃细马鞭,脚蹬狐毛靴,嘴哼牧羊曲,上严家作客吃闲饭。 今年,朱子夜提早到来,为的是奔严家老爹的丧。 严家老爹享寿六十二岁,临终之前,最挂心的仍是宝贝独生女严尽欢,女儿才十岁,连三餐都得要他哄着喂才肯多吃两口,她在爹亲护卫的羽翼下成长,不曾受过苦、尝过委屈,他着实舍不得放下女儿,自己随爱妻一块儿去。他还没见着女儿披上霞被出嫁,没看到女儿身边有人能像他待她一样的无微不至,做爹亲的,怎能安心? 朱子夜很喜欢严家老爹,他和蔼慈祥,对晚辈亦朋亦友,几乎不曾端起凶架子来吓人,大家对他的尊敬不因为他不像长辈而有稍减,包括她在内,当铺里上上下下对严老爹既服从又敬爱,他的逝世,当铺一片愁云惨雾。 打从朱子夜进入南城,便听见偶尔有人谈论严家当铺的未来,十句话里,有九句是唱衰,毕竟,失去当家的支撑,后无子嗣继承家业,只剩一名软绵绵的奶娃儿,严家当铺,后果堪虑。 朱子夜不爱听那些,于是策马加快奔驰速度,赶往严家当铺。外头言过其实了。严家当铺没有随着严老爹的过世而垮掉,只暂时歇业几日,全心处理严老爹的出殡事宜,之后,当铺恢复营业,步回正轨。当铺老板变更为严尽欢,仍是孩子的她,自然不实质管事,当铺大大小小所有事,全由严老爹当年收留的流当品们分摊来做。 朱子夜怕严尽欢伤心难过,多留了几十天陪伴她,然而严尽欢根本不需要她的啰唆安慰,失去严老爹后,严尽欢没有天天以泪洗脸,没有撒泼使性子地为难下人,她只是不笑,不爱理人,身旁总轮流有夏侯武威、尉迟义或欧阳妅意跟着,不会放严尽欢有孤单的机会。 严尽欢要是嚎啕大哭,或许大伙还不会如此担心,知道哭过之后,擦干眼泪才站得起来,但强压下来的坚强情绪,何时会压垮她纤细身躯,谁也不敢肯定。 一个十岁的小老板,一堆年轻的铺子小伙子,严家当铺的百年信誉撑不撑得长久,继续走向下一个百年,有待观察,若是平稳经营,兴许仍能安然无事,勉强维持严老爹在世时的光景,偏偏当铺甫开张,便有人上门闹事,摆明欺负严家家里没大人,想借机诈取典当金― 砰! 「现在是怎样?!严家当铺里没有人能当家作主,是不?!」彪形大汉伫立在柜台前,满脸狰狞扭曲,杀气逼人,拍桌大喝,脚边是砸碎的青瓷大壶,碎片散满地,若不当心,便会被割伤。大汉气呼呼,指着地吼道:「我的传家宝壶变成眼下这副德行,你们不用赔偿吗?!不用还我一个公道吗?!这宝壶至少传了五十代,价值非凡,今天不给我一个交代,我绝不跟你们善罢罢休!」 「……明、明明是你自己砸碎的……」柜台女伙计新手上工不过五天,年纪轻轻,没见过大风大浪,被彪形大汉一吼,双腿软若风中柳絮,一句话几乎无法说齐。 「妳说什么― 」蜡黄的牙,磨得咔咔有声。 女伙计缩进柜台下,根本不敢露脸。 「给我出来!躲哈躲?!」不大的小当铺里,充塞彪形大汉的咆哮,双手槌得柜台砰砰作响,右脚也没闲着,猛踹柜台桌角,无奈当铺柜台坚固无比,踹不出半点裂痕,柜台又有钢条保护,大汉开始耍狠砸桌椅。 乒乒乓乓,糠糠匡匡…… 老账房一把老骨头不顾,扑过去要阻止大汉高举当铺几桌上的古董花瓶来摔,却被大汉猛推一记,眼看便要跌进满地碎瓷间。 「当心。」公孙谦一把扣住老账房臂膀,托稳他跌跤的狼狈身势,同时仍有余力以扇柄袭上大汉的手背,逼退他离古董花瓶远一些。 「阿谦……」老账房看见是他,放心大半。这小伙子,年纪轻归轻,做起事来有条不紊,严家老爹仍在世时,便将他带在身边学习管事及鉴物。公孙谦资质极好,学习力极强,身段柔软,不傲性、不懦弱,处事圆融,严家老爹过世后,揽下大半事务。 公孙谦瞟一眼满地狼藉碎片,毋须多问是何情况,大抵也猜中大半。柜台女伙计眼见公孙谦到来,如见救星,马上又哭又嚷地交代始末! 彪形大汉抱着一个大壶说要典当,她才刚以笑脸欢迎客户上门,准备由坐改站去端详大壶,她很确定自己的手指只碰着壶身一点点,真的仅有一点点,那样的碰触,连拧死一只蚂蚁都不可能,偏偏大壶就从柜台上摔下去,然后,彪形大汉就发疯了― 「所以,大爷是准备典当这只大壶?」公孙谦面对高壮大汉,脸上毫无惧色,甚至仍能维持笑容及平稳声调在说话。 大汉到现在还感觉右手整只都是麻麻痛痛,无法伸直,它不过是被扇柄拍了一下,怎会…… 眼前这个脸上堆满笑意的小伙子,皮笑肉不笑,温雅皮相下,该不会是头猛虎吧…… 大汉硬生生压下心里不安,刻意加大音量来佯装凶狠气势,绝对不能输给小伙子。「对!我本来是要典当宝壶,但它被你们当铺里笨手笨脚的蠢女人给打破!现在要怎么当?」 「典当物不存在,自然无法典当,不过我们严家当铺愿意全额赔偿大爷损失。」公孙谦拾起一片破瓷,约略检视。 「好!话可是你说的!你愿买下已经变成破瓦的壶!」彪形大汉贼笑,眸里瞬间闪过一抹狡黠。「我方才跟蠢女人提过,这壶,可是我鲁家家传六十代的珍稀古董……」 「你刚明明说是五十代!」女伙计跳起来指控大汉前后不一的说词。莫名其妙多出十代,差十代就相差几百年了好不好! 「少啰峻!」大汉恼羞成怒,吼得女伙计又躲回柜台下不敢出来。他再恶狠狠转向公孙谦,裸露的双臂又粗又壮,上头刺龙雕虎,看起来好不吓人。「这宝壶传了六十代,值不值钱不用我多说,你鉴识鉴识,看它值几万两。」虽然把估价权交给公孙谦,大汉已经将「万」字挂嘴上。 「呀,难怪我觉得无比亲切。」公孙谦恍若未闻大汉的得意,倒是露出他乡遇故知的微笑。 「亲切?」大汉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不解公孙谦这两字是哈涵义。 「大爷家传的宝壶,釉色、触域、质地、胚纹,与我们当铺三餐用膳喝汤时的碗匙一模一样呢。」公孙谦笑道。 「什、什么?!」大汉傻住。 「我记得,当铺里所有碗匙皆是梁家窑烧所烧制,梁家窑烧的特色在于施半釉,有流釉效果,凝脂状,如玉一般,当然,他们也能烧出美人醉那般漂亮胭脂的釉色,无论是何种颜色,他们有独特的风格,不过,梁家目前就是父子两代齐心合力经营,怎会与六十代的传家宝壶扯上关系?」公孙谦笑弯的眸,落向一脸铁青的彪形大汉。 「你、你胡说哈?是想耍赖不赔吗?!我不知道什么梁家窑烧,我的壶是古董!价值千万两的古董!」彪形大汉一口咬定。 公孙谦不知是见他一头冷汗或是全脸涨红,贴心斟杯薄荷凉茶递给他,大汉伸手去接,咕噜几口灌下。 「呀,就是这个。」 又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又、又怎么了?」 「大爷,瞧瞧杯子底部。」 「底部?」 大汉将茶杯左翻右翻,终于在杯底看见印记。四四方方的印记里,写着他看不懂的东西,他以为是哈图案罢了。 「梁、家、窑、烧。」公孙谦好贴心地为他解读那四字的正确读法。 「你给我看梁家窑烧的印子做哈?」 「挺巧的,我正好拾到一块相似的东西。」公孙谦从满地碎片中,检起几百块破瓷中的某块,上头四方印记里的鬼画符,大汉看过,就在刚刚。 大汉倒抽凉息,怔于当场。 「程伯,烦请您走一趟梁家窒一烧,询问他们青瓷大壶一只售价多少,我们照价赔给大爷。」公孙谦交代老账房。 「好,我马上去!」老账房精神抖擞,健步如飞。 「大爷,您请稍坐,再来一杯凉茶吧?」 彪形大汉涨红脸,狼狈奔出当铺大门。 朱子夜在屏风后,将一切看进眼里,当作看戏一般,津津有味。 女伙计见凶神恶煞落荒而逃,快乐地从柜台下爬出来,清扫大厅,动作利落流畅,不一会儿,大厅恢复干净与平静。 「谦哥,幸好你正好检到印有梁家窑烧印记的那块碎片。」女伙计按住仍坪坪直跳的心窝口,松口气道。 「他带来的瓷壶,一摸便知道不是古物。」实际上,连摸都不用摸,双眼一瞟,价值立现。 「所以你早就知道他是故意来乱的?」 「八成也是他动了手脚,让壶摔破,以为我们就会乖乖认赔。日后,这种人只会更多不会更少,妳多留意些,阿义及武威会轮流守在大厅,不会有事。」公孙谦以笑容安抚女伙计的受惊惶恐。 「嗯。」听公孙谦这么说,她安心不少。 「另外,妅意与冰心都说,她们打算开始跟着妳学习坐镇柜台,从明天起,妳带她们一块儿招呼客人,她们不懂的,妳多教她们,她们做错,妳可以教训她们。」公孙谦对女伙计道。 「妅意和冰心?她们才多大?尤其是妅意……」根本就和小当家一样,是个小娃娃呀。 「总是要学的,不过是早一些罢了。」欧阳妅意她们自己开了口,谁也劝退不了,由她们去吧。 公孙谦发现朱子夜站在一旁,他视她如妹,与欧阳妅意一般,俊雅微笑。 「朱朱,妳要找秦关吗?」出于直觉,也出于惯例,公孙谦问出全当铺人见到朱子夜时都会问的句子。 「我没有要找关哥,为什么我一路走过来,就有超过五个人这样问我?」朱子夜晃进当铺,公孙谦要她留心脚下是否有残瓷碎片,她才不害怕,完全没放慢步伐,仍是蹦蹦跳跳走近他。「我是来看看当铺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秦关当然还是要找,但那是待会儿的事。她不放心当铺刚开张的情况,姨丈的后事甫处理完,留下太多事情尚未处理,铺里除了几位老员工外,其余都是青嫩生手,难保不会有歹人抱着欺负稚拙雏鸟的恶念头上门找确,彪形大汉不就是一个例子? 方才她见彪形大汉闹事,差点想拿马鞭抽他几鞭先。 不过,她的冲动方式不好,不一定拚武力就能胜过大汉,公孙谦处置得比较高竿,看来,当铺应该会以最短的时间恢复正常。 「我猜错了?抱歉抱歉,因为我印象中,与妳最常交谈的对话便是『谦哥,你瞧见关哥没?』 、『有,阿关应该在西厢后方的匠房』 、『谢谢』 、『不客气』 。 所以我才会以为妳这回一样准备问我类似的问题。」公孙谦一方面是道歉,一方面也是调侃。 朱子夜本想反驳,但仔细想想,确实如此,只能挠挠脸,咧嘴欲笑。 「当铺情况一切都好,没有需要妳帮忙的,若有,我会不客气地开口请妳出力。谢谢妳。」公孙谦感谢朱子夜在当铺最低迷时期,用爽朗笑颜,为铺里增添温暖阳光。 「好呀,不用同我客气哦,就算是要我帮忙扫地洗衣服,我也可以哦。」朱子夜拍胸脯。十三岁的小女娃儿,胸前可是发育得极好,虽称不上巨乳,但已不容小觎,发育空间仍无可限量。 「嗯。」公孙谦颔笑。 「那……谦哥,你有瞧见关哥吗?」她在匠房和秦关房里都找不到人。 果然,还是忍不住问了老话。 「阿关应该在库房整理一些破损的流当品,有的珠花掉了玉,有的发钗弯曲,他准备动手修补它们。」秦关的巧手,让首饰有起死回生的机会,他与秦关谈过,既然他有此本领,日后严家当铺拓展副业时,不妨将其考虑进去。 「那我去找他。」朱子夜开心道。 「去吧。」 朱子夜与公孙谦擦肩而过,他继续低头叮咛女伙计若再遇歹客,应该如何应对进退,她则是像只轻快飞舞的蝶,拍振漂亮蝶翼,急忙要去秦关身旁,陪秦关一块儿整理流当品。 此时此刻的朱子夜与公孙谦,谁也不曾预料到,在将来,她会迷恋上他,她会追逐着他,她会为他哭泣掉泪,她会为他,伤了另一个人的心…… 秦关正在翻新十来支旧款式的银钗、手环和项链,它们并非古物,也没有太独特的纪念意义,因此,就算把上头红宝拆下,换成绿宝,亦无损其价值。原来单调的钗,缀上银穗,变得极具生气;改变手环珠玉颜色,老气的款式,也能瞬间亮眼起来。 秦关专注于双手间银光闪闪的饰品,眸子眨也不眨,手里锉刀修整饰品锐角,一旁熔炼着银粒的火光,使得房里温度升高不少,他的额际因而凝结了不少汗珠,濡湿他系在额头的灰色头巾,拓开深灰的汗渍。 朱子夜很喜欢看这号表情的秦关,有时更会直接看傻了呢。 秦关严格算来,并不是英俊好看的男孩!也许,以他的年纪,应该得改口称他为男人了吧― 浓眉,鹰眸,脸庞轮廓刚棱有型,像还没磨平修光过的木雕粗埋,虽不精致,但自成另种风味。为了工作之便,他绑上头巾,不让汗珠有机会落入熔炼锅里,长发随兴绑起,几缯发丝垂下,它们长短不一,是因为他曾太过认真在焊银过程中,被烧去大半截。 他不像公孙谦时常脸上挂着亲切笑容,不熟识他的人会直接认定他冷漠难以相处,这当然也是部分的事实啦,连熟识他的她都曾被他的寡言给冻伤,幸好她性子大剌刺,转过身就会忘掉不愉快的事,否则两人的哥儿们情戚哪能延续到第五年呀?秦关放下手里的钗,转头觎她。 「妳还要站外头站多久?」他早就察觉她的到来,也察觉到她打量人的目光许久。 「我不想打扰你工作嘛。」 「妳有这么客气吗?」秦关没嗤鼻,没冷哼,倒罕见笑了。 「最近铺里每个人都忙,总觉得大伙都没时间闲话家常。」朱子夜一踏进燠热房里,就开始脱下滚毛背子,朝椅背上胡乱搁。 「情况会慢慢改善。」秦关亦有同感,不过,这只是过渡时期,众人很快便能习惯这种改变。 「你们会不会担心?」 「担心什么?」 「当铺的担子呀,以前有我姨丈扛着,接下来得落在你们肩上。」稚气的花儿脸蛋,没变白皙,反倒晒得更黑,然而更衬托她眼珠子黑白分明,以及一口牙洁似瑞雪,此时的脸孔上,写着与乐观的她完全不搭的忧心。 「我们十六岁起便开始跟着老板在当铺里打转,对当铺大小事务多少都不陌生,不会有问题。」他要她放宽心,别皱眉。 「……也是啦,刚刚我看见谦哥对付上门闹事的混蛋,好帅呢!」朱子夜舒展蹙颜,提起方才之事,一脸光彩,兴奋分享,从故事最前端,彪形大汉恶形恶状吠吼女伙计开始,到公孙谦帅气登场,与彪形大汉一字不漏的对话,公孙谦是如何让大汉哑口无言、夹着尾巴逃出严家当铺,她完整转述给秦关听,即使他人不在现场,也能身历其境。 「谦哥向来善于处理这类事情,不用动手动脚,就能令对方知难而退。」秦关没打坏她说故事的兴致,实际上这类情况,他早已司空见惯。 「我觉得谦哥光是站在当铺大厅,就让人好放心,铺里的伙计呀账房呀,一副『谦哥,有你在,天塌下来,我们都没在怕的啦!』我当时也这么想耶,本来我准备一鞭子抽过去,但谦哥出现,我就知道搞定了啦。」朱子夜往秦关身边坐,喜孜孜说着。公孙谦是几件流当品中,年纪最长的,像是众人的大哥一般,除了几位六、七十岁的大老会叫他「阿谦」外,其余所有人都会叫他一声「谦哥」,三、四十岁的员工亦不例外。 「确实如此。」秦关对公孙谦同样充满信服与尊敬。 「谦哥比你年长两岁嘛,不过你比他早进当铺,他小时候就这么有头儿风范了呀?我猜应该是。真怪,像谦哥这么出色的孩子,为什么他爹娘舍得卖掉他?我要是他娘,疼都来不及了呢;又为什么谦哥变成流当品之后没能卖出去?我要是带银两上门的客人,我就会买他。」感觉买下公孙谦后,有股赚到的惊喜,他会包办家里大大小小的正事杂事,让主子跷脚等着吃闲饭,这般好用的人,竟然会在严家当铺里流当,成为城里人八卦说嘴的流当品。 「妳不会考虑买我吗?」这个问题当然纯属假设。他们每一个流当品,都得到老板临死前给予的完全自主权,除非他们点头,否则谁也不能买走他们。秦关说不上来听见她一连提了数次「谦哥」时,胸口的闷意为何。 朱子夜先是一顿,然后哇哈哈大笑,猛拍他肩膀。 「你卖相不好啦!又不会说好听话,又闷,又没有谦哥好看,又没有谦哥厉害,又没有谦哥爱笑!」哥儿们之间,哈玩笑都能开,朱子夜还不懂得拿捏笑话与实话之间的分野。她压根没有太认真思索他的问句。 秦关表情仍是她熟悉的那一副模样,淡淡啾人,没表现出太多波澜,没有因为她夸张逗趣的神色而发噱,他像块木头一般,很难逗笑。 「我说笑的啦!」朱子夜咕咕啡笑,膀子勾住秦关颈项,她没有细致心思去察觉秦关黑眸里一闪而逝的异色,她好迟钝,也好率性,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靠在他肩上,娇嗓轻快续道:「你是我的好哥儿们吶,哪一天欢欢敢卖掉你,我一定第一个跳出来阻止,阻止不成,我掏空毕生积蓄,也要花钱抢先买回你!」虽然她毕生― 不过短短十三年― 积蓄连百两都不到。 还算她有些天良,秦关回她一抹浅浅勾唇。他在她身上,闻到茵茵青草的芬芳,不是姑娘家的呛鼻胭脂水粉味,她今年的模样比去年抽高一些,头发长了些,肤色黑了些,女娃的圆润体型已不复见,取而代之是丰胸纤腰俏臀的娉婷娇媚,拥有男孩野性的她,更拥有成为小妖姬的好本钱,只是她毫无自觉。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身体的变化?手挽住他的臂膀,软绵酥胸密密贴合着他的手肘,不懂男女有别,授受不亲吗?这样地……亲昵,到底是不把他当男人看待,抑或不将她当成女人? 秦关僵直着手臂,却无法忽视她的体温和娇嫩。 这些年来,他的心态在改变,以他自己无法预料的速度。 他曾经认为她是麻烦,避之唯恐不及。 他曾经猛收她的丑字来信,一天一封,收到向信差发火,大喝着要他把那些信全丢掉。 他曾经狠下心来,三个月不回复她只字词组。 他曾经因为铺里人取笑他和她相亲相爱,而当着她的面将门板甩上,不允许她靠近半步…… 后来,有一次,他感觉不对劲,全身上下都不对劲,总觉得少了什么,他茫然思考着,终于发现,她没写信给他,足足十五日。她怎么了?忙吗?累吗? 受伤了? 还是……生病了? 她不曾这样呀! 她写来的信,堆在床底下,已经用三只木箱装满满…… 他开始胡思乱想,他开始怅然若失,他开始担心起她,他开始思念她歪歪斜斜又过度活泼的蚯蚓怪字,开始思念她用文字告诉他,关于她生活的点点滴滴,那些文字,彷佛也正在笑着。 原来,自己并不是对她无动于衷,并不是她不写信来,他反而乐得清闲。 他甚至为此千里迢迢跑一趟朱家牧场,果然看见从暴暴背上摔下,摔断右手和右腿而卧床的朱子夜,她连筷子都无法握,更遑论拿笔。当然,她被他狠狠臭骂一顿,不为隐瞒她受伤之事,而是为她不好好注意人身安全,骑马骑到马蹄下的不当心。她被数落完后,没有反省,没有哭泣,没有连声道歉,没有保证她下回会当心,反倒惊喜地瞠大眼眸,开心笑道:关哥!我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耶!叫他为之气结。为她,他向当铺告假近半个月,留在牧场陪伴她。她豪气地说:关哥,你真是我的好哥儿们!够义气!以后你受伤,换我照顾你! 呸呸呸,乌鸦嘴,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哥儿们? 他知道,自己不是因为这三个字才策马狂奔而来,不是因为这三个字而气她不好好照顾自己,更不是因为这三个字才在朱家牧场留下来。 「妳怎么不簪珠珠钗?」秦关看着她扎辫模样,问道。 那钗,经过五年,仍没有更名,还是叫珠珠钗。 朱子夜暗暗吐舌,大眼溜溜转了一圈,心虚干笑。「辫子骑马比较方便,而且,我一直簪不好嘛……」 她将他送她的首饰全都收藏得好好,放进她的百宝箱里,之前,他为没穿耳洞的她特制一副珠珠耳坠,勾针部分以旋转螺丝取代,她好喜欢,戴着就舍不得摘下,却在她摔马那一回给弄丢左边那只,她难过好久好久,躺在床上仍心心念念想去牧场搜寻耳坠的下落。 正因为弄丢过首饰,她才不敢随便拿出来配戴,要是再丢了哪一件,她会心疼死。 「不是教过妳很多回了吗?」秦关随手取过一支冰晶水玉钗,不介意再为她示范一次。 「很难耶,什么捉起一缯头发,缠在钗身上,再这样穿又那样转……谁懂呀。」她放任他替她解开发辫。她喜欢他替她散发、梳发,再逐步盘束起来,哪个女孩不爱美?她当然不例外,平时她没机会变身贤淑闺女,只有在秦关帮她打扮后,她才会觉得自己好似漂亮了一些呢。 「这种话,实在不该从一个姑娘口中说出来。不会盘发的女孩,说出去会被人笑死。妅意五岁就会自己扎双髻。」 「哼,爱笑的人就去笑好了。」她皱皱鼻,才不理会这类小事儿。 「妳以后嫁人难道还是成天梳发辫吗?」于礼不合,已婚妇人是一定要盘髻,以示庄重贤淑。 「所以我一定要找一个会盘髻的相公。」她嘻嘻笑,说得认真。 这真是超低标准的择偶条件。 「妳完全放弃自己努力就是了。」 「哈哈。」知她者,她的好哥儿们秦关。 「我会盘髻。」秦关嗓音沉合,含糊在嘴里,轻笑在唇边,偏偏有朵迟钝未萌的小花儿,连耳朵都生锈,没能听见秦关这句话,这句在呼应她要找一个会盘髻相公的要求。 第三章 约好傍晚用膳前要一块儿去骑马的秦关,让朱子夜在马厩等了又等,还是没见着人影。朱子夜耐不住性子,跑遍当铺里里外外找他。 「账房伯伯,有没有瞧见朱朱?」婢女小纱青春洋溢,头绾两团圆髻,只见她慌张四处找人,遇人便问朱子夜的下落。 「朱朱小姐刚刚好像从前厅跑过去。」老账房隐约有瞄到朱子夜来匆匆去匆匆地从面前闪过,连声招呼也没空打。 「我方才才从前厅跑来的……」小纱叹口气,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帐房伯伯,要是等会儿你瞧见朱朱,请转告她,关哥说,抱歉今儿个没法子和她去骑马,小当家吵着要关哥帮她梳头。记得哦,要跟朱朱讲哦!」话说完,小纱又赶紧去找朱子夜。 前厅遇见扫地的芹儿,小纱问出相同疑问,也得到朱子夜又从前厅跑往侧廊,小纱只好再度交代芹儿,见着朱子夜,别忘了转达秦关的话。朱子夜嘟高唇,脚步越踩越光火,绕回马厩好几趟,以为会看见秦关到来,但每一趟都换来失望。他失约了。 「臭关哥!有事忙不会跟我说一声吗?我又不会死缠着要你同我一块儿去骑马,我自个儿可以去呀,这样感觉很不好耶。」朱子夜喃喃咕哝,漫无目的走到厨房,正巧与端着红枣甜汤的春儿撞个正着。 春儿是严尽欢的贴身女婢,自小便被安排在严尽欢身边伺候。春儿年纪轻,比朱子夜虚长两年,平时伶俐听话,很得严尽欢信赖。 「小心!」春儿急忙托稳甜汤,幸好没打翻。她冷瞟朱子夜的莽撞,「妳怎么心不在焉?」 「春儿抱歉抱歉啦……」朱子夜陪笑脸,教人无法同她生气。 「没关系啦。妳要甜汤吗?灶上还有一些哦。」 「我没胃口。」 「这可真希罕。」春儿笑她,「每回总要吃好几碗饭的朱朱,竟然说她没有胃口耶。真是大消息,我等会儿去说给小当家和关哥听。」哈哈。 听见关哥两字,朱子夜捉住春儿的手,差示点又要弄翻甜汤。 「抱歉抱歉……春儿,妳刚说……关哥?」 「对呀,关哥。」全铺里的人全数都被小纱叮咛过,见到朱子夜就得转述秦关一席话,独剩陪在严尽欢房里的春儿没得到消息。 「关哥在欢欢那儿?」 「是呀,关哥正在替小当家梳头呢。小当家很喜欢关哥的巧手,而且,关哥为小当家量身订做了许多漂亮首饰,要帮小当家打扮打扮。等会儿用膳,妳就能见到小当家有多美。」她喜欢看严尽欢被妆点得精致迷人,像尊天仙娃娃一样。严尽欢天生便是美人胚子,即便不靠首饰点缀也同样好美,不过失去父亲的这些日子来,她瘦了许多,气色不太好,若能用珠花玉饰来讨她欢心,让她展露笑颜,亦是好事呀。 「……」朱子夜说不上来心里一股不悦是打哪儿来,只知道它在胸口烧得发烫。 她并不是气秦关和欢欢在一块儿,她也觉得有人去陪欢欢很好呀!省得欢欢胡思乱想,陷在失估的悲伤里。 他想替欢欢梳发没关系呀!告诉她一声,说不定她也能和他一起去陪欢欢闲话家常,他帮欢欢盘髻簪钗,她和欢欢谈天说地。 为什么让她一个人傻愣愣在等他、找他? 臭哥儿们,见色忘友,非人哉!朱子夜抡紧粉拳,耳朵已经听不见春儿又说了些什么,直到春儿端汤走远,她才回过神,带着质问的嗔怒,准备杀去严尽欢房里吠秦关几声。这类被放鸽子的小事,平时的她,压根不会往心上搁,她算不出来在牧场时,和儿时玩伴鲁蛋相约赛马,鲁蛋有多少次为了他暗恋的茶花临时约他去溪边捉鱼而忘掉和她的赛马之约,她也不曾生气过呀,还不是自个儿骑着暴暴,满山满园地乱 晃,了不起下回遇见鲁蛋时,用几句话酸他,两人之间没有隔夜仇。 她现在为何一肚子委屈?为何非得向秦关抱怨才甘心? 朱子夜尚未厘清那些思绪,冲动的步伐已经跟随着春儿款步离去的方向走。 目标,严尽欢的闺阁。 在那里,植满各式珍奇花卉,每当春临,繁花尽情开得烂漫,花香迷人。 在那里,廊柱与廊柱间,系上粉色轻纱,风儿一来,纱浪袭来,迷蒙园林景色。 在那里,她隔着窗,看见严尽欢与秦关。 严尽欢坐着,秦关站着,严尽欢的长发既黑又亮,长度及腰,每一根发丝都轻柔飘逸,衬托严尽欢小巧瓜子脸。秦关在她头顶盘弄着繁复髻型,不似他三两下就帮朱子夜绕好的小髻,他编妥几根细辫,再将细辫尾端绕至最先前盘好的髻后,用黑色小夹固定,再以镶有红玉的圆形金钿簪上。 「这髻型好复杂,我脖子都酸了。」严尽欢状似埋怨,却又满意从铜镜中看见美-丽小粉娃,便也乖乖坐着不动,任由秦关梳弄。 「但这髻型很适合妳,妳发质极好,发间光泽像是另一种饰品,是我做不出来的发饰。」 「嘴什么时候这么甜?」稚嫩的严尽欢笑起来好可爱,就是这副模样,让严老爹至死都不知道女儿的真面目,以为女儿是像花一样娇柔无助,需要人时时保护,示点风吹雨打就会生病。 秦关笑而不答,挑起一条饰炼,它是以水玉圆珠所串成,绕在她白哲饱满的额间,清丽容颜更锦上添花。 「难怪我最喜欢叫你替我梳发。」严尽欢不得不承认,秦关的手比春儿更灵巧,明明是一个男人吶,这叫女人如何自处呢?「不像某人,梳发像拔毛一样,总是弄得我好疼。」 那某人,她与他都知道是在说谁。 「别让他碰妳的头发,暴殆天物。」秦关将发髻下方的长发仔细梳整,披散在她背后,没忘掉捉两缯发,点缀胸前。「以后,我去当铺上工前,都先过来帮妳梳头。」 「太好了。」严尽欢求之不得。 朱子夜在窗外,怔然看着。看着秦关在笑,看着严尽欢在笑。看着秦关小心翼翼,如待珍宝一般地轻扶严尽欢,让她在铜镜前转圈检视打扮过后的成效。 看着秦关表情柔和,看着秦关轻声细语,看着秦关…… 「……原来他喜欢欢欢呀……」她喃喃低语,感觉好意外,又彷佛这是理所当然之事。欢欢那么美,谁不喜欢吶?虽然现在她仍小,不用三四年,她就会美得惊人吧。忍不住偷偷帮秦关和严尽欢计算年纪差别,还好嘛,才差十岁,等欢欢十六岁,秦关也不过才二十六,刚刚好耶,但欢欢二十七岁时,秦关就三十七了耶!老牛吃嫩草嘛,改天要糗糗他才行。 真的是…… 好寂寞哦。 这打击,比她十一岁时惊觉小黑是条公狗,永远生不出小幼犬来送给秦关的失望还要更大。 她没想过有朝一日,她的好哥儿身旁会有另一个人陪,男人向来重色轻友,以后她找他骑马逛大街,他一定都会拒绝她,毕竟,陪情人比陪哥儿们来得要紧许多。这种突然领悟的寂寞感,教她无所适从。这些年来,她太缠他了,在牧场,每晚花一个多时辰写信给他,密密麻麻写满她几日遇见的种种事情,他虽不在身边,却是她最常「说话」的对象;在严家当铺里,她同谁都处得好,在与众人寒暄打闹过后,她还是会溜回他身边,陪伴着他。 正因为太缠,一想到以后失去可以缠他的权利,心里竟然微微发酸起来。 朱子夜来时的气焰化为灰烬,失落,快将她淹没。 儿时玩伴鲁蛋,有了茶花没了朋友,都不会让她如此沮丧…… 呀,她和鲁蛋的交情没有秦关来得深,秦关是好哥儿们嘛。 她垮着脸,瞟见秦关在替严尽欢戴耳坠,耳坠是一串小巧鲜红的碎玉,不知怎地,她叹口气,叹完,自己还一头雾水,不明白自己在长吁短叹什么。 秦关爱欢欢吶…… 唉。 朱子夜龟步踱出园子,心情一整个复杂,走着走着,走到马厩,暴暴嘶叫声把她的神智唤回来。 「暴暴……」她揽着牠的马脖子,用脸颊磨赠牠,闷闷道:「跟你说哦……关哥喜欢的人是欢欢……一定是的,你都不知道他有多认真专注在帮欢欢梳头,他花费的时间,都足以料理完五十个朱子夜……」她现在只剩暴暴能听她说话。 「怫怫佛。」暴暴哪里听得懂人话。 「友情比不上爱情,你看,他只记得帮欢欢打扮,连和我们两个约好的事都给忘了。」 「怫怫怫。」暴暴只觉得奇怪,为什么今天还没带牠出去遛遛。 朱子夜静默片刻,胡乱揉去眼里的蒙雾和刺痛。 以往她心情不好,就会骑着暴暴,让清风吹散沉重的坏情绪,今天,比照办理。 她牵出暴暴,利落上马,强打起精神。 「算了,咱们两个自己去遛达遛达,别理那个臭哥儿们!」缰绳一扯,暴暴兴奋扬蹄,快步奔驰出府。 「朱朱!等一下!」终于见到朱子夜身影的小纱猛挥手想斓人,朱子夜和暴暴早已跑得只剩远处一个小黑点,以及满地尘土飞扬,徒留小纱跺脚。 马蹄跶跶蹬着,盖掉身后所有声响,朱子夜的耳里,仅存轰轰作响的打击余威。 暴暴拐过街角,十分熟稔跑往目的地,那片几年来不曾改变的翠绿大草地,牠已经不会再迷途了。 牠跑得急,是因为爱玩的雀跃;她策马策得急,是因为她根本没专心在察觉自己马鞭甩得多急,只想着远离严家当铺。她此时真的无法整理好思绪去面对秦关和严尽欢,她甚至不确定自己要如何对秦关及严尽欢露出笑容。突地,街角窜出一只花猫,惊吓到暴暴,牠慌乱踢蹄,马背上的朱子夜却一时分心,来不及捉紧缰绳,被震落马下! 古今中外,死于马脚下之人,不计其数,没死也残的数字,更加惊人,今日,要再添一条!姓朱,名子夜。 她紧闭双眸,等待重重摔到地砖上,等待暴暴的马蹄落下,踩断她整排肋骨! 「妳毋须一副等着领死的表情。」 耳边,有人笑着这么说,而她的腰带一收紧,被人一把捞起,躁动的暴暴也被扯回缰绳,轻抚马脸,慌张受惊的喷吐鼻息,缓缓平静下来。 她确定身上没有感受到任何痛楚,暴暴的大马蹄,稳稳当当踩在砖块地上,没深深陷在她的胸口……她慢慢张开眼,先从右眼缝偷瞄,看见一袭衔纹衣袍,是漂亮的亮褐色,她印象中,早上才见过…… 视线再上扬,完全看清楚将她自马蹄下救出的容颜。 公孙谦。 都过了晚膳时间,朱子夜仍没有回来。秦关从小纱口中得知她骑了暴暴出去,脸上表情相当的乌云密布,而小纱更向他道歉,她没能及时将他的交代转达给朱子夜。看来,她是在同他呕气吧,气他失约。 依他对她的认识,就算是带着怒气去遛马,等她跨过门坎回来,一定也会挂满微笑,云淡风清,不会气太久。 秦关替她留了些饭菜,灶上温着汤,今天饭桌上一人一根的酥炸鸡腿,他将自己那一份留给她,当作赔罪,他知道,那是她爱吃的食物,多吃到一根,她会乐上整晚。 他自己尚未用餐,想等她一块儿吃。 戌时,她终于回来了,一脸嘻嘻笑,白牙招摇显露出来,看来半点怒气也不剩,手里油腻腻捉着蜜汁烤鸡腿,连袂与公孙谦回到后堂大厅,两人有说有笑,讨论方才吃饭的那家饭馆菜色真不错,正因为食物可口,公孙谦见她爱吃鸡腿,便嘱咐店家为她外带打包一只。 「谦哥,你答应过我要泡一壶茶给我喝,消消油腻。」朱子夜挨在公孙谦身旁,仰头觎他,她眼眸中点缀着欣喜神色,使得眸光变得灿亮,双颊红通通,像扑了胭脂般的好看。 「那当然,我现在去泡,妳稍等。」公孙谦没踏进大厅,直接转身去厨房烧水。朱子夜咬口甜嫩腿肉,看见秦关坐在厅内一角,好脾气的她,本来应该是蹦蹦跳跳跑过去,和他一笑泯恩仇,但一想到他与欢欢那幕,她也不懂为什么自己还是有气。 她明明很喜欢严尽欢这个表妹,明明很喜欢秦关这个好哥儿们,怎么两个她喜欢的人凑在一块儿,却让她无法喜欢加两倍? 这种心情是陌生的。 幸好,现在秦关是单独一个人,在她喜欢的范围内,所以,她仍是走近他。 「用过膳了吗?」秦关先开口,关心她的肚皮问题。「若还没,厨房里!」 看见她挥扬手中烤得金黄油亮的大鸡腿时,他知道答案了。 朱子夜在等他先跟她道歉,至少,得为他的失约说句对不住吧? 等呀等,没等到,等到他的下一句! 「妳怎么会和谦哥一道回来?」 她想装一下冷酷,让他知道她是有性子的人,不是每回都会快快遗忘掉不顺心不快乐之事的少根筋。不过,她的冷酷大概只维持了三次吸气吐气,够短了吧? 「就我『自己一个人』骑暴暴去遛遛时,巧遇上他。」她非常刻意强调那五个字,说完,得意自己有报到一点点老鼠冤,口吻才开始转为喜悦,「刚好谦哥带了些流当品去谈生意,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同他去见识见识。他谈完,差不多该是吃饭时间,加上卖掉几件流当品,入帐几百两,谦哥就请我大吃一顿啰。」献宝似地又摇摇烤鸡腿,要是秦关开口,她可以割爱给他半只。 「我不是故意失约,我有托小纱告诉妳一声。」听出她语意里的埋怨,秦关解释道。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遇见小纱。」谁知道他是不是临时编来的脱罪之词,和小纱一起串供! 「朱朱,妳也知道小当家最近心情低落,难得她会打起精神想梳整外表,所以!」 「谦哥人好好哦!」完全不想听见他口中提到严尽欢怎么样又怎么样,朱子夜几乎是跳起来冲喉吼出来,以音量压胜他,「一路上陪着我说话,怕我无聊啦怕我闷啦,买东西给我吃,还怕我又摔下马……」 「又?」他捕捉到这个字眼。 呀,露馅。她本来不想让他知道这事儿,不想讨骂挨,秦关平时沉默归沉默,数落起她来也是能嚼哩啪啦。 「朱子夜,妳摔马?」秦关声音一沉,面容严肃。 「对……」见他探手要捉她,检查摔着了哪里,她连忙改口:「不算啦!我连地都没沾到,谦哥就出手救我,把我拎到他的马背上,不然我现在哪有命在这里大啖烤鸡腿?早就躺平在木板上,等着你们拿一碗白饭和鸡腿在我脚尾拜了,好吗?」 「妳怎么如此不当心!妳忘掉以前摔马那一回,差点害妳变成残废吗?」因为担心,他的语气无法平和。 「你这么凶干嘛?我又不是自己爱摔马!谁这么无聊拿生命开玩笑?」 「妳一定是在马背上发呆!」每回摔马的理由都一样!不是发呆就是不专心,再不然则是让身旁景物勾住目光,忽略安全。 猜对。 朱子夜涨红脸,正要反驳,公孙谦端着热茗款款步来。 「在外头就听见你们对吠的声音,吵架了?」 秦关静默,朱子夜扁嘴,没人回他,他不以为意,为三人斟茶,一人一杯。 「我才没跟他吵哩,是他在骂我。」朱子夜向公孙谦告状,看起来就是想拉拢公孙谦站在自己这边,一起对抗秦关。 哼,对欢欢吴侬软语,对她就怒目横眉,不公平! 「妳关哥不会胡乱骂人。」与秦关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公孙谦,深谙自己兄弟的个性,若说夏侯武威或尉迟义会骂人,他信,但这罪名扣在秦关身上,不可能。秦关平日寡言,想引他说话,就得自己先抛出问题给秦关接,否则秦关可以一整天不用开口。 「他就是会胡乱骂我。」只对欢欢慈眉善目,声音多软多轻,多怕嗓门大一点点就会吓坏欢欢似的。「而且骂得很顺口,连换气都不用。我印象中,他总是凶巴巴的,很少笑,看见我来严家当铺,他也没有很开心呀!」 公孙谦以扇柄轻抵她的唇,阻止她往下说。 「吵架没好话,妳别说了,省得说得自己不痛快,也伤了人。」狠话,如双面刃,说者事后懊恼无比,却无法将一字一句咽回肚里去;听者心里难过,两败俱伤。 「……好嘛。」 出乎秦关意料,公孙谦短短淡淡几句,便让朱子夜乖乖听话,柔顺得像小绵羊,安静坐下来喝她向来不爱的苦甘茗茶。 不安,萦绕在秦关心口。 刚刚我看见谦哥对付上门闹事的混蛋,好帅呢! 我觉得谦哥光是站在当铺大厅,就让人好放心。像谦哥这么出色的孩子,为什么他爹娘拾得卖掉他?我要是他娘,疼都来不及了呢。为什么谦哥变成流当品之后没能卖出去?我要是带银两上门的客人,我就会买他。 你卖相不好啦!又不会说好听话,又问,又没有付谦哥好看,又没有谦哥厉害,又没有谦哥爱笑! 谦哥人好好哦!一路上陪着我说话,怕我无聊啦怕我问啦,买东西给我吃,还怕我又摔下马…… 她不曾,在他面前,提及另一个男人的名,如此频繁、如此滔滔不绝、如此赞不绝口,如此……雀跃开心。 以前,她三句不离「关哥」,今天,他还没从她口中听见她叫他「关哥」他被取而代之? 秦关木然啜饮热茗,茶汤下肚,未进食的腹腔缓缓疼了起来,他忘了自己空着腹,喝下清冽解腻的茶,自然伤胃。 又或者,在疼着的,并不是胃…… 第四章 昨夜并没有不欢而散。至少,朱子夜和公孙谦之后转往凉亭赏月,聊得很开心,默默退开的秦关,如她所愿地不与她吵嘴,不成为她印象中,总是凶巴巴骂她的家伙。秦关过了五更仍无法成眠,决定起身燃烛,做些可以分心的事,却一连做坏三条银饰平安锁,更错把一只名贵的流当金镯给熔掉……心神不宁,多做多错,不如不做不错,秦关放弃再弄砸第五件饰品,干脆坐定不动,睁着眼,平窗口外仍灰蒙的晨。 肢体是空闲下来了,脑子仍是忙碌不堪,想着看见朱子夜与公孙谦连袂出现于眼前的怪异感受。 老实说,就算朱子夜真的认为公孙谦很好,也不过是件小事,公孙谦确实值得那些赞扬,无论是相貌、人品、性格、能力,皆属上上选的出色,他打从、心里敬佩公孙谦,视他如兄。 朱子夜算是公孙谦自小看大的小丫头,两人有好交情亦相当正常,他又何必庸人自扰,以为迟钝的她会突然开窍去了解什么叫「爱」?她仍是株含着花蕾的小花,尚未为谁艳红了瓣色、尚未为谁挣脱了萼的束缚,她离爱情还嫌早了一些,再过几年,等她足以明了情爱为何物时,他才决定送上他为她量身订做的整套珠贝首饰!这些年来,一点一滴累积了耳饰、指环、手炼、颈饰、珠花,全以她最爱的白色珠贝为主,他甚至在钻研制作出类似捕兽夹的饰物,当然不能像捕兽夹具有杀伤力,而是咬合力不差又点缀了雪白珠子的虎口夹,方便不会用钗子绾发的她,可以轻松左右捉两缯长发再夹紧,便是漂亮的发型― 亲自上朱家牧场,向朱老爹提亲。 他想娶她,从几年前,便开始产生的念头。 兴许,她乍听之下,会惊讶地合不上嘴儿,更或许,朱老爹会比她更加惊吓,原来野女儿也是有人想爱的,说不定,朱老爹会问他,是否需要双手奉上几千只羊当嫁妆才不会亏待他。 兴许,她会大声嚷嚷:我们是哥儿们,怎么可以婚配,那是乱伦! 他会让她知道,哥儿们这三个字,不是像她与他这样当的。 哥儿们不会魂牵梦萦、哥儿们不会无话不谈、哥儿们不会乐见对方眼中出现了第三个人。 他没有当过她是哥儿们,那是给了欧阳妅意和严尽欢的感情,绝不是给朱子夜的。秦关正放宽了心,便瞧见朱子夜托着满满一大碗的鸡丝粥及几碟配菜,步伐轻快地朝他这儿而来。她就是这样一个率真女孩,几乎没有隔夜仇,说她迟钝也好,说她反应慢也罢,甚至说她有点粗性子也可以,她不兴冷战那回事,不爱生闷气,伤害她自己的身体,昨天和他有些不愉快,今早便全数抛在脑后,带了早膳来求和。 这也是教他很喜爱她的一点。 「关哥。」好眼力的她,远远就透过窗,看见秦关坐在桌旁。 秦关在窗边接过沉沉的膳食,朱子夜嫌麻烦地舍大门而直接跳窗进来,秦关本想数落她几句,但随即忆起她的埋怨,说他老是板脸骂她,他很识趣地闭嘴不啰峻,只让「早」这个字从喉里滚出。 「你昨天晚膳没吃耶,来来来,我盛了好多鸡丝粥,你快吃。」她一进屋,托盘里的大粥盅捧到他面前,再送上调羹一支。 「妳怎么知道我……」没吃晚膳? 「谦哥说的呀。谦哥说,他去厨房泡茶时,看见灶边留有两人份的饭菜,灶上还有一锅温汤,猜想是你帮我留的,而且你应该准备陪我一块儿吃,对不?」朱子夜很坦白,并不是她太细心去发现秦关的体贴,昨天依然气着秦关― 不知是气他失约,还是气他爱欢欢,抑或是气他好好一句话不肯慢慢说就先用骂的― 总之她气嘟嘟的,和公孙谦喝了几杯茶,只觉得苦,完全感受不到甘味,它们根本没法子烧熄她的火气。那时,公孙谦彷佛想到了什么,才道出他在厨房灶上看见的猜测。她以为公孙谦是想帮秦关说话,撒了小谎,虽然她听秦关说过关于公孙谦「实话实说」的怪癖,还不曾亲眼见识过。 于是,她跑一趟厨房,果真看见了饭菜。 别说是气,连个屁也没剩了好吗? 要不是看见秦关房里的烛火已熄,她真的会半夜三更拉他起床吃宵夜。 即使肚子很撑,装满了饭馆的美食没消化,她仍是一口一口吃光饭菜,凉掉的酥炸鸡腿啃得干干净净,她才不要浪费好哥儿们的心意,然后再赶着最早的清晨杀上门,拿食物喂饱他。他饿了一整夜,又喝了一杯茶,一定胃痛,这是他的老毛病,她曾在他的信中读过,听说是他父亲刚过世,继母不愿照顾他,放任一个孩子有一顿没一顿,有时整日没东西吃也是常事,他的胃,便是那时给弄坏了。 「原来如此……」秦关还以为她关心他,才会察觉这件事,是谦哥告诉她的。 「来。」她催促他吃,秦关默默舀一匙入口,她笑吟吟看着他吃,不停问他好不好吃。 「妳也吃。」 「昨夜吃得有点撑。」她拍拍肚,苦笑,她几个时辰里吃下两顿饭,饱到现在。是指公孙谦带她去饭馆大吃大喝一事吧。秦关略带酸意地想。「关哥,我这次待了好久,再不回牧场去,我爹就会把我骂臭了吧。」她最近耳朵都好痒,定是老爹远在山的那一端,照三餐骂她这个贪玩臭女儿。「所以,我差不多也该走了,明天吃完早膳,我就回去了。」 「嗯。」每年都会面临分离,他不意外,也不觉得有依依难舍的悲苦,她走了,明年仍是会来,她走了,写满蚯蚓字的书信随后就到。 「那你……」会送我回去吧? 回程的路不算短,有人陪,可以东聊西聊,打发马背上枯燥的时间。 那条路上,只会有她和他,有时骑马骑累,找棵大树坐下来嗑馒头、歇歇凉,若想小憩片刻,背靠着背就能闭目养神,不过大多数时间她不会将时间浪费在这上头,她只要一想到今日一别,还得数过好几百天才能见面,她便舍不得耗费在睡午觉上。 朱子夜正要多此一问,她很清楚,秦关一定会点头同意。 「关哥?」春儿轻轻敲门扉,在外试探唤道,打断了朱子夜的提问。秦关搁下匙,起身开门。 春儿见他早已清醒,便笑言:「小当家请你过去帮她梳头。」 「好,我待会就去。」达成主子叮嘱的春儿走远了,秦关关上门扉,转身就看见朱子夜瞪着粥碗,粉唇紧抿,方才笑嘻嘻的模样,已不复见,他甚至捕捉到她蹙了蹙眉。他以为她在深思着什么天大难题,才会面容严肃。 「朱朱,怎么了?」 她现在不想看见他的脸,所以大眼瞠着,只看粥,其余什么也不看。 又来了又来了,那股讨人厌的失落和寂寞又侵袭上来了……他等会儿就要去找欢欢,就要为欢欢顺发梳髻,就要拢握她细腻乌亮的长发, 一丝一丝,一缯一缕,梳着,理着,再仔细将它们盘束在她蚝首上,为她挑钗选步摇,为她勾上耳坠子…… 讨厌! 讨厌讨厌讨厌!那是一幅深深教她讨厌的景象! 她抡起小拳,努力不去想它,偏偏它活生生就在脑海里上演,彷佛眼前正有妆台铜镜、有秦关、有严尽欢、有笑、有情意…… 讨厌!讨厌! 她会变得好寂寞的…… 当他离她越来越远,当他心里填了另一个女孩,他就会很疼很疼那个女孩,他就不会有其它空位来放置她这个哥儿们,然后,她写再多封信,他不看也不回,让她傻傻盼着,又失望着。 「朱朱?」秦关轻轻摇了她的肩。 「你吃完粥就去找欢欢吧。」她说这句话时,没有笑容,小嘴甚至略略垂下,麦色肌肤的鹅蛋圆脸绷紧紧,方才的可爱笑颜消失无踪,本该是灿如朝旭的元气,像遇日蒸散的叶上晨珠,不留痕迹。语毕,她就要从窗户再跳出去,秦关唤住她的步伐! 「等我替小当家梳完髻,我也帮妳。」 「……再说啦。」她摆摆手,一点都不热络。反正她再怎么梳妆打扮,还不是那副模样,比不上天生丽质的严尽欢,他就把所有心力都放在欢欢身上好了。 嘿吻一声,她灵巧得像猿猴,攀着窗格,腿儿一蹬,纤腰一挺,人已经溜至屋外,乌黑长辫活泼甩晃,随着裹上狐毛靴的脚尖落地,它仍不听话地左右招摇,它晃过她浑圆饱满的酥胸,教他不由自主受它牵引,将目光落在那儿。 秦关正值血气方刚,是个二十出头的男人,面对心仪喜爱的女孩,绝对不会不存情欲,她每回獗唇在抱怨老爹追着她打时,他耳里几乎听不进其它,只猜想着她淡淡粉粉的唇,犹若初春绽放的樱,尝起来会有多软多甜。 她随着年岁增长,越是占去他所有目光,他亲眼见证她成长,等待她识情懂爱,偶尔,他会为自己益发萌生的欲望感到羞耻,为自己想拥抱她、亲吻她感到亵渎,却更抑制不住它们的泛滥侵袭,这种时候,他便会逃开与她互视的目光,深怕被她察觉他的情欲,更怕自己会在她灿然天真的美眸注视下,探身向前,撷取她甜美粉嫩的绵软唇儿。 朱子夜捕捉到这一瞬间,而且,不只一回,早在约莫一年多前,他就会不自觉流露出闪躲的窘色,连迟钝的她都有所感觉,足见秦关的反应有多明显。 怎么?嫌她越长越丑,越长越不入眼吗?连瞧她几眼都不屑哦? 好啦,反正和欢欢比,她就是不美嘛,反正他现在眼里一定只剩下欢欢,什么好兄弟好哥儿们,都可以丢一边。 讨厌的寂寞,越扩越大,足以吞噬掉她,所以她转身逃了,飞也似的一般。 是秦关害她厌觉到莫名的落寞,是秦关害她发觉自己心眼好小,与表妹争风吃醋,她不喜欢这种孤独及失去的恐惧,不喜欢这种未来转变的可能性…… 秦关目送她跑远,片刻后才想起他为她编制了一只银丝铃铛的手环要送她,他以五条细软的银色丝线抓拢,略略扭转成形,再系上几颗声音清脆的铃铛及圆滚滚的白色毛球,配她率性的骑马束装,相得益彰,应该可以增色不少。她骑上暴暴,马蹄踢着,铃铛便叮叮摇响,一定很可爱。 罢了,要送给她,随时有机会,晚一些找她一块儿去遛马时,再将手环拿出来,不急。不急。他以为,不急,还可以慢慢来。但,同日中午,他从小纱口中听见,朱子夜背起小包袱,跨上爱驹,说是准备提早离开当铺,不等明天才走,托小纱向大家道别,又说,刚好公孙谦顺道要到牧场几里外的小城去访客,于是,她与公孙谦一道走,路上有个伴。 这是头一回,秦关没有亲自送她回牧场。 几天后,秦关收到朱子夜寄来的第一封家书。 字,同样很丑,同样扭呀扭的,像群蚯蚓钻土,密密麻麻写得好满,写得毫无章理,东跳一句西跳一句,这回的纸,足足多出三、四张。 写着那天她回家的途中,与公孙谦的相谈甚欢,每句对话,记载得详尽。 写着那天她回家的途中,与公孙谦遇上大雨,两人的狼狈躲雨。 写着那天她回家的途中,与公孙谦发现一株盛开的野山樱,好美。 写着那天她回家的途中,知道公孙谦原来也会梳些简单的发髻。 写着那天她回家的途中,与公孙谦看见下完雨后的夜空,清澄无比,繁星似海,满满一大片,美得教人挪不开眼。 写着那天!那一个他没能介入的一天。末了,最后的一句话,击溃秦关的意识,手里一迭纸张,变得沉重,变得无法驮负,啪啪坠地。他瞠眸直挺地僵立着,彷佛听见她的声音,既娇又羞又欢愉地对他说!关哥,我觉得,我好像爱上谦哥了。 曾经,朱子夜摇头晃脑地取笑过他的名字。 秦关,情关,像是一个会受困于感情围圄的苦主,挣脱不出窘境,太不吉祥。 情关,难过。 当时,他只是笑了笑,不以为意,名字不过是个称呼,叫美女的人不见得美,叫英雄的人不见得是英雄。 他心里认定,他的情关是她,她并非是个爱拿乔的娇娇女,亦非要人时时放低身段讨好的任性姑娘、爱上这样的小妮子,他有什么好担心?他根本没烦恼过会在感情这条路上跌得满身伤,他放心去爱、全心去爱、毫不保留去爱,他相信,会有一天,她同样会爱他。然而,原来感情的关卡层层迭迭,不仅只是单方面的一相情愿。 她寄来的那封信,他不敢再读第二遍,如烫手山芋地收进屉里深处,三天后,她寄来更厚的第二封信,他连拆也没拆,任由它躺在几桌屉内积灰尘。兴许是他没有回信,也或许,她找到另一个写信倾倒心意的男人,之后,她不再写信给他,两人完全断了音讯,他无从得知她在牧场的日子、她剃掉几头羊儿的羊毛、她被朱老爹拿棍子你追我跑地僵持了多久……那些,他全都不知道了。 关哥,我觉得,我好像爱上谦哥了。 这一句话,成为他与她最后交谈的语句,虽非从她口中亲吐而出,同样教他震撼无比。 为什么是公孙谦? 为什么是一个教他连反对都无法反对的好男人? 为什么是连他若有亲姊妹,都会巴不得她们也爱上的公孙谦! 她爱上公孙谦,他找不到要她放弃的理由,他无法昧着良心污蔑公孙谦哪里哪里不好、哪里哪里不值得女人交心。 公孙谦太好,好到他应该放手让她去爱。 只是「祝福」两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朱子夜会是公孙谦喜欢的类型吗? 他不曾见过公孙谦身旁出现亲密女伴,公孙谦待谁都温文有礼,笑颜迎人,看似与任何人皆相处融洽,偏偏这样的男人,最难捉摸,朱子夜的个性散漫幼稚又率直,和公孙谦相差甚远,她真的合适公孙谦吗?……秦关呀秦关,你担心什么?公孙谦多擅长照顾一屋子散漫、幼稚、任性、少根筋的家伙,还需要你啰唆?比朱子夜更棘手的人,公孙谦处理得游刃有余,一个区区朱子夜,杀伤力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公孙谦就像海,无限包容,定也能包容朱子夜所有缺点…… 公孙谦若非如此具备能力,当铺何以在之后短短半年,扩充了两倍大小,并且繁盛的速度仍没有减缓下来。 公孙谦近几日密集与秦关商谈珠宝铺的开设事宜,先前只在当铺大厅的右侧辟划一小处贩卖秦关亲制的首饰珠花,销售情况出奇之好。秦关捉住了姑娘家的喜好,饰物每一件都独一无二,作工精致,钗上的花,妍丽绽放,步摇上的金凤,展翅欲飞,每一颗珠玉,他琢磨出它们最美的色泽及形状,那些饰物,不单单只受南城女孩们的青睐,秦关也做文人束冠的素钗、玉指环和腰饰,同样大受好评,有时一日卖出饰品的收入,胜过收受当物的利钱。严尽欢大喜,一声令下,决定在青龙街四巷开张「严家珠宝铺」,由秦关掌管,冰心从当铺调去负责柜台服务,为客人介绍兼推荐各式饰物。 珠宝铺的铺面不大,位置却是极好,青龙街是南城最热闹的街市,早上是摊贩卖些蔬果肉类或熟食的早市,中午过后,街上店铺陆续开张,在不阻挡店家做生意的前提下,铺前街道上更摆满一处又一处的各式食摊,面、粥、饼、馒头,应有尽有,持续到深夜,青龙街的人潮几乎不曾断过。有人潮的地方,就有钱潮。 秦关并不是一个伶牙俐齿的商人料子,要他向客人逐项荐销自己亲制的饰物,有相当程度的困难,所幸灵巧的冰心能补足此项缺失,她嘴甜笑容美,簪上秦关制作的发饰不仅为其艳容增色不少,更是铺里最棒的活招牌。 「大抵来说,一切就绪,你没问题吧?」公孙谦翻览秦关笔绘的粗设稿,三日后的开张,不能只是放放几串鞭炮就了事,他们花钱租下青龙街的一段道路,架起台子,铺设红绸绣毯,安排六、七名大小姑娘― 物尽其用,严尽欢、妅意、冰心、小纱、春儿等,名列其中!由秦关为她们梳妆打扮,她们全数以黑丝裳为主,不让衣上繁杂的花色损及饰品展现,再自头到脚穿戴珠宝铺所贩卖的发饰珠宝,在街道上进行热闹招揽表演。 数百款饰品早已完成,此刻一项一项摆于桌上,争相竞艳,红的绿的白的珠玉,银的金的光泽照照炫辉,窗外阳光落下,反照出点点光芒,投射满室,如夜幕星子。 「嗯。」秦关的回答只有一字。 「接下来铺子开张,就是忙碌了,你若忙不过来,再同我说一声,我再调人过去帮你。」 「嗯。」 「可借朱朱没赶来,否则她也能打扮漂亮上台子。」走台子的姑娘全是严家当铺里的人,朱子夜自然能算上一份。 朱朱两字,像是某种咒术,让秦关的视线,由修改粗设稿之中缓缓抬起。 「……她知道珠宝铺的事吗?」 「你没向她提吗?」公孙谦反问他。关于朱子夜的事,秦关怎会问起他来呢? 秦关摇头。他与朱子夜的通信,中断在她告诉他,她爱上公孙谦的那一封。 「为什么不告诉她?她若知道你要掌管珠宝铺,抛下牧场那群小羊和朱伯伯,她也定会连夜赶来凑热闹。」每回当铺有事,朱子夜绝对会千里迢迢奔来。 「是吗?」秦关自嘲一笑,不,那不是笑,只是吃力掀扬起唇角。近来不眠不休赶制饰品,耗去他太多心力,教他难掩疲态,身体上的累,不过是小事,只有他自己清楚知道,真正令他倦累的主因为何。 「你又与朱朱吵架了?」公孙谦自然不会忽略秦关的反应,他是个敏锐之人,善于察言观色,别人一挑眉或一抿嘴,他大抵都能猜出端倪,对于秦关,则毋须太多猜测,会让秦关露出这种淡淡哀怨的表情,除朱子夜外,不做第二人想。 偏偏公孙谦不知情,自己竟是秦关与朱子夜之间疏离的导火线。秦关曾经想仇视公孙谦,但他做不到。公孙谦对他而言是个兄长,更甚血亲,即使他被朱子夜所爱,亦非他的错,秦关无法视他为情敌仇人,只是,面对公孙谦时,他脑子里浮现而出的,是朱子夜那句话。我觉得,我好像爱上谦哥了。 前阵子,他无法正视公孙谦,避免与他谈话相处,深怕自己会被公孙谦看见他眼里的怨怼。直至严尽欢提了开办珠宝铺一事之后,公孙谦与他商讨的机会变得频繁,秦关的态度才逐渐软化。 「吵架……不算吧。」 「再怎么说,朱朱都小你这么多岁,让让她又何妨,你对小当家不就相当吞忍?用对待小当家一半的态度去待朱朱,她就不会一直跟我抱怨你,三句不离『关哥真过分』。」公孙谦想起去年朱子夜在街上险些坠马那回,两人在饭馆用餐,谈的说的,全是秦关。 「谦哥,我不想与你谈朱朱。」他没有办法,在一个她爱的男人面前,与他若无其事谈论着她。 「不谈就不谈。」公孙谦淡淡一笑,并不动怒,只当这个沉默是金的兄弟,不爱听人教训罢了。「你这几日忙着构想粗设稿,看你几乎没有休息,现在该处理的该设想的,都已经差不多了,你小瞇片刻也好,你自己身体得顾好,后头的路还很长,担子只会越重不会越轻。」他拍拍秦关的肩,不希望秦关这种拚命三郎的做事方式,赔上健康。 若公孙谦不当他是兄弟在关心,他还能淡漠对应、还能真正讨厌起公孙谦,偏偏公孙谦他不,他真心待全铺子的人好,将大家当成亲人。 秦关陷于矛盾思绪,却仍不自觉乖乖颔首,善意响应了公孙谦的关心。 如果,是公孙谦的话,或许对朱子夜才是更好的选择,公孙谦的脾气包容,又惯于照顾人,若他也爱朱子夜,那么,他秦关真的无话可说,他真的……会在心里默默祝福他们两人,白头偕老。 公孙谦,对朱子夜,抱持着何种心思? 他是否…… 秦关一时冲动,疑问冲喉而出:「谦哥,你!」喜欢朱朱吗? 「嗯?」正欲离开的公孙谦停步,回头,等秦关接续后面未完的问题。 「不……没事。」秦关最终仍是摇头,咽回那句话。 问了又如何?得到了答案又如何? 他喜欢朱朱又如何?不喜欢朱朱又如何? 重点在于朱子夜爱他呀! 目送公孙谦远去,徒留秦关叹息。 她将她初萌的爱情,给了公孙谦,不是他。 她的心里,填着的人,不是他秦关。 朱子夜怎会错过严家当铺的年度大事?珠宝铺的开张,热闹非凡,严家当铺全军动员,从上至下都到珠宝铺去帮忙,朱子夜赶在众人挪往青龙街之前,出现在严家当铺门口。一年不见,她又长高了,身形健美高躺,越来越有姑娘味儿,虫儿般的小女孩蜕变成蝶,或许正因为抽高,她更形纤瘦,不变的是,嘴儿咧咧笑开的爽朗神情,活泼俏丽,点亮芙颜的精致。 她此次前来,纯属误打误撞的意外,没人向她通风报信,更非她有未卜先知的神力。 自从不再写信给秦关,当铺的消息她也不灵通了,这趟本来只是来避避难,孰料撞见当铺大伙忙着珠宝铺之事,她当然义不容辞举手算她一份。 「原来这回是姨丈赶着将妳嫁出去,然后妳顶嘴,他拿棍子追打妳,所以妳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严尽欢坐在轿里,与轿外骑马的朱子夜闲聊。听完朱子夜出现在这儿的主因,严尽欢倒不意外,这对父女,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父不慈女不孝,两人吵架就像小孩子互吠,幼稚得很。 「对。」朱子夜哼声。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姨丈这样做也没错呀。」严尽欢口气很风凉,她上无双亲,下无亲戚啰唆,没有人能逼她做任何不愿意做的事,无法对于朱子夜的情况感同身受。 「全是臭鲁蛋害的啦!」朱子夜义愤填膺地在马背上抆腰数落,连珠炮嗟健轰炸,「他弄大茶花的肚子,两家伙才几岁就被押着成亲。鲁老爹前几天上我家串门子,向我老爹献宝,说他同一年当人家公公和爷爷,乐不可支,鼻子都快顶天了。 我老爹不服气,晚上就杀到我房里指着我鼻头骂,说茶花年纪比我小能当娘,我却赖在家里混吃等死,他不冀望我这个没用女儿能干出大事业,只把希望寄托在未来的外孙身上。」 屁哩,谁能保证她生出来的孩子,不会一代不如一代吗?不会和他娘亲一样腐败?万一生了另一只小的「米虫」,还不是要连累老爹养。 「姨丈真猴急。他不会也要妳学学茶花,先怀一个孩子再说吧?」严尽欢拿团绢扇轻扬。 朱子夜猛摇头,「他说,我敢玩茶花一套,他一定打断我的狗腿先!」别人家的女儿云英未嫁而怀孕是一回事,自个儿的女儿珠胎暗结是另外一回事,前者还能当笑话和左邻右舍闲磕牙,后者则是先把搞大女儿肚子的混小子打成残废再来好好谈! 「姨丈替妳物色好对象了吗?」要成亲,也得先有新郎倌呀。 「我不知道。」反正说没两句,父女俩就对吠起来,哪有功夫详谈。 「要不,从我这儿借个流当品去用用嘛,妳直接带个夫婿回去吓姨丈,我打包票,他会脸色发青,将妳的男人乱棒赶出去,并且告诉妳,一辈子不用嫁,留着给老爹养都无所谓。」男人吶,升格为爹之后,就变成女儿的头号护卫队队长,哪个野男人敢靠过来,杀无赦。严老爹在严尽欢四、五岁左右,曾撞见一只兔崽子,企图拿糖饴拐骗爱女亲亲他的脸颊,好脾气出名的严老爹生平大暴怒,拿藤条追打觊觎宝贝女儿的七岁小色鬼,事后,更反复教导爱女不下百来次:男人很坏的,全天下除了爹之外,哪个男人都不能相信,懂不懂?懂不懂呀宝贝…… 「真的吗?」朱子夜不确定老爹会转性。 「姨丈会不会我不敢肯定回复妳,但我爹一定会。」严尽欢真怀念她那位可爱又单纯的爹…… 「妳别拿妳那位慈父比我家夜叉。我家老爹才不会像姨丈一样,我就算带只阿猫阿狗回家,他也会立刻逼我嫁。」知父莫若女,她对朱家老爹的脾性,瞭如指掌,连老爹会吼哪些字汇,她都能猜到。 「那么,妳只好带妳也喜欢的人回去,才能避免所嫁非人的惨事发生。」严尽欢爱莫能助,所以语气阑珊,满不在乎,反正遇上逼婚的人又不是她,她当然不用陪着烦恼。朱子夜长叹一声。 说得真容易、真风凉,带喜欢的人回去,堵老爹的嘴…… 喜欢的人…… 「到了。」严尽欢软嫩葱玉的小手从轿侧小窗棂探出,指向不远处的围观人潮,那儿便是珠宝铺的所在。 鲜红色幌子,绣有亮眼的金色大字,飞舞在湛蓝穹苍之问,迎着风,啪啪作响,吸引人群率先将目光落在「严家珠宝铺」一行苍劲字体上。 铺前木台的架设已臻完工,木匠做着最后检视,严家仆役搬来铺地红绸、五彩绣球,准备布置场地,小婢伶俐泡好桂圆茶,见人便是一嘴甜腻地邀请客倌捧个人场。 木台旁,好些个迫不及待的路人,自家中搬来木凳,抢了最好的位置,坐下来等待好戏上场。 「小当家!关哥在等妳呢!快来快来!」换上黑亮丝裳的欧阳妅意开心奔向轿前,轿子都没停妥,便要去掀帘子。欧阳妅意盘起好漂亮的高髻,青丝若云,衬托姣好稚嫩的鹅蛋脸庞,髻上尚未簪上任何饰品,正因如此,才容许她铺前铺后跑透透,否则等会儿上台才要惊艳众人目光的独特钿饰,全数先行曝光,还有哈惊奇? 欧阳妅意同时亦发现朱子夜。「咦?朱朱也来啦?关哥通知妳的吗?那么关哥一定也准备推妳上台!走,让关哥一并料理妳!」 欧阳妅意一手挽一个,拖进铺后小厢房,朱子夜来不及问清楚走哈台子,更来不及做好心理准备,人已经站在不大的斗室之中。 厢房里,放置许许多多的衣裳、首饰、鞋袜,好些位更衣完毕的姊妹坐在一角,互相为彼此扑粉画眉,见严尽欢来到,起身朝她一福。 秦关背对着门,手里金步摇钗缓缓没入冰心的发髻间。 在朱子夜微怔的瞬间,他从铜镜中与她目光交会,她一惊,记得要赶快挤出笑,和他打招呼,她正牵动唇角,他却已经转开视线,在木匣里取出珠玉长炼,为冰心戴上,再仔细调整颈炼呈现的最美角度。 朱子夜抿抿僵硬的唇角,不着痕迹地做了几回吐吶,努力过后,重新漾开笑颜。 「冰心姊,妳今天好美哦!」 「谢谢。」冰心回以娇笑,双眸弯亮若弦月。她是名娴美婉约的姑娘,今日打扮得虽贵气,仍掩盖不了她那一份犹似出水芙蓉的雅秀。在厢房里的每位姑娘各有各自的风情韵味,冰心柔致、小纱天真、恬恬淡静、晚霞甜美、妅意灵巧,秦关牢牢捉住她们独特的美丽,为其装扮出适宜模样。 「妅意,替小当家更换黑丝裳。」秦关淡淡吩咐欧阳妅意,打扮好冰心的空闲之际,他选择在妆台前挑钗,也不过来与朱子夜说话。 「等会儿妳们是要到外头架的大台子上,展示身上发上的玩意儿,对不?」朱子夜大概猜出铺外架的大台子功能。 「答对了。」冰心颔首。 「还挺新奇有趣的。」就像卖牛羊之前,牵出去给卖家鉴识鉴识,不过,用在饰品上却很罕见,一般卖饰品都是平放在丝绢上让客人去挑选。 「可我好紧张吶……万一等会儿我在台上跌跤,该怎么办?」冰心握着朱子夜的柔黄正在颤抖,虽然已经练习过无数回,真正要上场时,仍忍不住四肢冰冷发颤。 「不会啦!放轻松!放轻松― 将台下的人当成一堆甜瓜就好啦!」朱子夜想舒缓冰心的担忧,一面做起可爱的逗趣鬼脸,一面又按又搓又轻敲着冰心僵硬的肩膀。 「别弄乱她的服饰。」秦关淡道,语气中听得出严厉,害朱子夜捏在冰心肩窝上的双手尴尬停顿,食指微微抽动,好半晌,慢慢把手收回自己腿边,揪紧棉裤裤管。 「朱朱她没有啦!她很小心避开我身上饰物。」冰心为朱子夜辩解,不希望见到朱子夜因她而挨白眼被骂。 「我想……我还是去外面看看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朱子夜干笑好几声,嗓音干哑,虽然勉强维持住笑音,但它在抖着,没待厢房里的任何一个人开口回应,她转身,从困窘中逃了出去,像只误闯龙潭虎穴的受惊小兔。 急乱的觅音远去,屋内,宁静得连根针落地都能听闻仔细,欧阳妅意和一屋子女孩忍不住偷瞄态度明显冷漠的秦关。她们都没弄懂,这对好「哥儿们」是哪条筋打结,怎不像之前的见面,比小别胜新婚的夫妻更热络,一个滔滔不绝攀在秦关臂膀上聒噪唠叨,一个面带微笑的耐心聆听? 这么久没见,至少该热情一点吧? 「好讨人厌的口吻哦,我听不出来这和『妳给我滚出去』有什么两样耶……」 严尽欢说话了,双手摊展开来,让欧阳妅意帮她解下粉色懦裙,套好皂黑丝裳,她说出在场众人的心声,小纱甚至在一旁猛点头。严尽欢等欧阳妅意为她缠好腰带,顺势双手朝腰际一抆,「说不定,朱朱会很难过,先是与老爹吵架,离家出走,只身骑马到这儿来投靠咱们,连杯茶水都还没喝到,又同我一块儿来珠宝铺,热心想瞧瞧有没有她能做的事,谁知道,哥儿们不安慰她不打紧,连欢迎她也不肯,我想,她八成躲哪儿去哭了吧。」一席话,成功让静默的秦关抛下手上金步摇,不顾还有几个女孩尚未打扮完毕,追着朱子夜的脚步而去! 第五章 难过?这两个字绝对不适合用在眼前的情景。暗斥自己方才态度差劲的秦关,追上朱子夜的步伐,珠宝铺不大,但周遭塞满人潮,黑压压一片,他费了番功夫才找到她,而且,还是拜公孙谦所赐。 朱子夜跟在公孙谦身边,端着数种花色精巧别致的糕点,一同招呼路客。秦关不曾见过她笑得如此之甜,似糖若蜜,彷佛一只黏花的小蝶儿,舍不得离开公孙谦太远。两人有说有笑,公孙谦尔雅俊逸,一身白裳,鹤立鸡群的醒目显眼,轻易便能成为众所瞩目的标的,也让秦关得以一眼发现他,以及偎在他身旁的朱子夜,她俏丽热络,笑脸迎人,虽非国色天香之姿,仍旧讨喜可爱。公孙谦的沉稳,对照朱子夜的率真,一静一动,并肩站着的景象,赏心悦目。 公孙谦似乎说了什么,朱子夜笑声响亮,哈哈哈地传入秦关耳里,他方才为她而涌生的一股歉意显得无比可笑。 难过?她有吗?! 难过之人,不会笑靥灿烂、不会眉飞色舞、不会嘻嘻哈哈。秦关给了自己一个难看的自嘲笑脸,丢下忙碌正事,不顾还有多少更要紧的事宜待他处置收尾,严尽欢没梳妆打扮,妅意也素着一头高髻,他却追来看朱子夜和公孙谦卿卿我我,他到底在干什么” 秦关拂袖,旋身步回铺内。 公孙谦远远便瞧得清楚,他本以为秦关会靠过来与他及朱子夜说上两句,但秦关却转身走人,表情也不太对劲。公孙谦以扇柄敲敲朱子夜的肩,问她:「妳与秦关是怎么回事?他怪,妳也怪,一个是脸绷紧紧不笑,一个是刻意用笑容来佯装无事,说吵架不像、说斗气不像、说冷战更不像,然而,仔细观察,又会感觉以上三者都有。」公孙谦不驽钝,没忽视他所见的异状。 「没有呀……」朱子夜笑容勉强,由于方才一脸阳光灿斓,对照此刻的黯然失色太过明显,谁都看得出来。 「那妳为什么没有追着阿关跑?」以前总被大伙戏谵笑她是「秦关的小跟屁虫」 「我干嘛一定要追着关哥跑?他很忙,我不去吵他比较好。他也不喜欢我在那儿碍手碍脚。」她小声嘀咕最后那句埋怨。 「你们感情向来极好,说什么忙不忙吵不吵呢?阿关不会认为妳碍事,从来都不会。」朱子夜难道没发现,每回她来当铺小住,秦关都特别喜形于色吗? 「他会,他就是会,你都没看见他刚刚是怎么对我的。」假笑太沉重,朱子夜驮负不起,干脆放弃,任凭眉眼唇全数垮下。见她来,秦关瞧都不瞧她一眼,不同她说话,就算是短短一句「妳来啦」,她也会很高兴呀,可他用来欢迎她的第一句话却是:别弄乱她的服饰。 她再驽钝,也会分辨别人待她是喜是怒的,好吗? 「阿关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嘴拙,但他不会无缘无故发脾气,应该是妳与他之间产生了误会。」公孙谦不乐见秦关和朱子夜闹得不愉快,他替秦关解释道。 「没有误会,我和他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也不用说了……」她在信里,全都说齐了,用她丑陋的字,一笔一笔无声说着,将她所有的心事,都说了,他是聆听者,听完之后的响应,是沉默,是默许,是默认,是漠不关心,她就懂了、明了。 公孙谦无法从她短短几句话中得知始末,可她口气无奈中带有怨怼,说没有误会,谁信? 「妳知道吧,秦关是我们几个人之中,最早进到严家的流当品。」公孙谦选择不追问下去,倒是与她谈起秦关的过去。 「嗯。」这件事,她很清楚。秦关五岁被典当进来,公孙谦晚他两年,那时公孙谦刚满九岁,尉迟义第三,夏侯武威最晚,入严家时已经是十五岁的事。 「所以当我来到严家时,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年。」虽然他的年龄略长于秦关,秦关的流当品资历却更胜公孙谦。「他是第一个对我说出实情,说我爹娘不会回来接我,说他们将我卖进严家当铺,拿我换取银两。为了那番话,我与阿关打了一架,两人都鼻青脸肿。实际上,我并不气阿关道出我自己隐约察觉,又不敢承认的事实,但阿关因此变得少言,似乎是认为自己言多必失,于是,他开始不爱使用语言,大多数时间,他是沉默的,却不代表他对任何事物都没有感觉,妳与他相识这般久,妳应该懂他的。」 她曾经懂,但现在她不懂。 为什么年纪越大,反而变得更笨、更迟钝,也变得与秦关的距离越远? 她不懂秦关在想什么,或许,秦关也不懂她在想什么。 这些年的哥儿们感情,竟变得昙花一现,童年老爱追在他身后四处跑的回忆,真的就只能变成回忆…… 木台上,敲锣打鼓声传来,宣告珠宝铺的活动即将热闹展开,同时也打断公孙谦及朱子夜的交谈。口齿伶俐的彩衣担任串场工作,站上台,炒热气氛,聚集所有目光,场边琴筝轻拨,柔美悠扬音律映衬,场下安静无声,期待的目光紧锁台上,舍不得眨。彩衣口沬横飞,先来一段吹擂珠宝铺的吉祥话,再不可免俗地介绍严家三代经营史,这是一串冗长而沉闷的故事,群众对于已故的严家爷爷与老爹过往始末不感兴致,所幸彩衣善于拿捏场况,一曲「霓裳羽衣曲」终了,换上轻快的「醉东风」之际,严家的历史讲古也告一段落,她缓缓退出台子中央,场地留给教人惊艳的姑娘们上阵。 美丽的冰心率先登场。 方才在台下紧张发颤的怯懦模样已不复见,冰心抬头挺胸,丝裳包裹着纤细匀称的娉婷娇躯,黑衣使她看来更高躺修长,发髻上对称的金步摇澄亮闪耀,随其步伐走动而金色叶片摇曳生姿,步摇下方簪有三柄墨绿细玉钗,钗尾缀有数条长长金穗翠玉,莲步娓挪的同时,翠玉可叮清脆,与「醉东风」的音律相互协鸣。 金步摇、细玉钗、梅花镶玉耳坠、珠玉长炼、柳叶金镯、指环,珠光宝气,在黑裳黑发的衬托下,美得炫目。 「爹!我想要那种金叶的步摇!买给我!买给我!」 「墨绿色的细玉钗好美,等会儿珠宝铺里会卖吗?」 「我没见过那款的珠玉长炼,搭起衣裳来挺好看的耶。」 「我喜欢她的耳坠。」场下,传来许许多多姑娘的声音,莫不是在询问那些漂亮饰品。接在冰心后头的,是欧阳妅意。仍是朵稚嫩小花的她,发髻前簪上银丝编制的吉祥图纹钿饰,纹样中穿插着叶状翡翠、花蕊珠贝、重瓣花朵的红玉,银丝如云朵蜿蜓,钿子下缘系有两串珠玉,垂至鬓边,再绕回钿后。 「这钿子也好好看哦……」连朱子夜都想掏钱买下来戴戴,但瞧它的手艺巧夺天工,索价不菲。不过除了高价的饰物外,亦有相当平价的银钗,价钱亲民,不代表质量也拙劣……呀,妅意耳垂上的银色串铃坠子也好美,叮叮咚咚的,更别提小纱髻边那朵绢染仿制的牡丹花簪,比真花更娇艳绽放,蕊心是闪亮的黄金色珠子,在日光照耀下,散发出光芒,再配上小巧宝钿数个点缀旁侧,真好看。 朱子夜瞧得目不转睛,那些全是秦关所做的,他细腻心思,就像翠钿金篦一般,样样别致、款款独特,它们使她想起了自己第一件从他手中收到的珠珠钗。 与秦关越发精纯的工艺来看,珠珠钗不够精良,甚至有些粗糙和进步空间,偏偏她好喜欢它,喜欢它被握在秦关手中,缠绕着她的发丝,再熟练地为她束髻…… 朱子夜怔住,回神之后猛甩头,甩掉搅和她满脑子混乱的思绪。 以后再也不可能收到珠珠钗或耳坠子,现在想起它们也没有意义呀,不过是徒惹沮丧而已。她要自己将心神全数集中到台上,欣赏绝美的珠饰飨宴,惊叹秦关过人的匠师工艺。场边一阵又一阵的喟叹传来,以及争先恐后嚷着「我要那只红玉镯子」、「我要那串花钿流苏」、「我要那对宝石耳坠」,珠宝铺今日的成效,大大成功。 琴筝拨完「芙蓉如面」,一曲柔美的「诉衷情」尾随而来,陆续上场的恬恬、晚霞、春儿,也表现得相当得体,对场下展示她们身上每一款金银珠宝。 「诉衷情」缓缓止歇,琴筝停下,场上姑娘皆款步退至台侧,筝姬玉萸灵巧拨弄着弦,缭缭倾诉,那是「相思忆」的缥缈婉转。 突地,不知由谁先发出抽息声,之后,彷佛感染一般,此起彼落都是惊呼。 压轴的严尽欢,由秦关牵上台,每一步,小心翼翼,为的是严尽欢一身繁复珠赘的妆点,若没人搀扶,严尽欢恐怕寸步难行。而那些珍稀珠翠,极可能受匪人觊觎,于是尉迟义、夏侯武威和公孙谦分别镇守场下三方,秦关除了带领严尽欢出场,更是贴身护卫着她。 娇小人儿,身上叮叮当当挂着戴着的玩意儿,应该就比她整个人的重量还要重上一倍。 她头戴镂空凤冠,金边凤翅以蓝玉、翠玉、白玉镶嵌,每根金羽,拥有玉的光泽,伸展的姿态无比优美,高扬天际,振翅欲飞,凤身配有白色珍珠贝,凤眼以精雕琢磨的红棱玉置入,凤嘴衔着枣粒大小的冰玉,垂落严尽欢光洁额心,点缀小女娃的艳丽容貌,凤冠两侧,十数条玉珠金穗流溢而下,直达胸前,随她一走动,玉珠金穗交相互击,声音好听。颈上富贵黄金锁,双龙交缠盘踞,与金锁中央「富贵」两字巧妙融合,字即是图纹,图纹即是字,锁下以极薄的金片敲打成花瓣,以瓣瓣交迭成花,水玉为朝露,缀成细致长炼。耳珠上是一对小型富贵锁,与颈问那副为整套,同样垂饰着五条水滴状水玉。 黑丝裳一样能彰显喜气贵气,严尽欢芙蓉一般的俏颜上,端出娇艳冷凝的倨傲,桃花妆粉染了她双颊,胭脂勾勒媚态的眼尾,更衬杏眸黑白分明,朱红的唇,水润丰盈,稚气间,彷佛可见她几年之后熟成的绝美艳姿。 为什么……秦关要爱上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孩? 朱子夜完全无法从严尽欢身上挪开视线,无数的金光闪闪,炫瞇了她的眼,一方面心里默默喟叹。 全南城里,又有几个姑娘能拚得过严尽欢? 谁都没有胜算呀…… 难怪他在读完她的信之后,无动于衷,毕竟,他有严尽欢嘛…… 「真美……」有人喃喃道出在场所有人的心里话,凤冠美、珠饰美、黄金富贵锁美,人儿美,双人俪影相伴相陪,更美。为什么,要爱上欢欢?见过了这么精雕细琢的娃娃,其余姑娘哪能入眼呢?见过了天仙,平凡女人岂会得到目光施舍? 场下,响起如雷掌声,彩衣重回台上,打铁趁热地介绍珠宝铺最新款珠花翠钿,并且欢迎大家入内参观选购。人潮早已坐不住,纷纷争先要到珠宝铺里砸银两,就怕动作稍慢,自己中意的款式会被别人抢走。 第一天开幕,铺里架上几乎被人清空,留下预订名单一大迭。严尽欢笑呵呵,她展示配戴的高价凤冠,被即将嫁女的知县买去,入帐惊人,本准备留下来给自己出嫁时使用,看在银票份上,卖了卖了。 当晚,严家举办庆功宴,每个人都被打赏一件饰物,冰心选择了折枝花簪,妊意拿了银铃铛耳坠,晚霞得到玉镯子一只,彩衣中意的钿子被陈员外买走,秦关答应再为她订制一副,小纱戴着喜爱的红玉长炼,整晚呵呵傻笑。严尽欢也要朱子夜挑一样走,朱子夜摇摇头。 「我用不着,我一条发带走遍天下。」她俏皮甩甩自己的长发辫,粗麻色的皮绳便宜耐用。 严尽欢看出朱子夜笑容之下的勉强,以为她还在为姨丈逼婚一事苦恼。严尽欢纤手搭在她肩上,一边斟满一杯果酿酒,递给朱子夜。「别烦心了,姨丈那边,就按我教妳的那招试试嘛,让他挑不如自个儿挑,若姨丈不满意,妳也可以以此为借口,再拖个几年。」话题终于回到稍早之前,两人在轿里轿外的未完话题。 「朱朱被逼婚?」尉迟义吃着酒菜,好奇挑眉。 「朱朱仍是个孩子呀。」冰心比朱子夜年长几岁,都还不急婚事呢。 「朱老爹赶着要抱孙吧。」欧阳妅意摇头晃脑,耳上银铛铃铃作响。「不过,朱朱自己都还一副长不大的幼稚样,我没法子想象她当娘耶。」连她这个比朱子夜年纪小的娃儿,时常都有种错觉,以为自己才是姊姊,而朱子夜是妹子哩。 众人一言一语,本来老早忘了这档事的朱子夜,又被重新提醒自己的处境,心情更凄凉。 「所以我说了呀,挑一个妳喜欢的人,带回去见姨丈。」严尽欢为她出主意,右手随便朝桌边一比,当铺里的男人排排坐好,高矮胖瘦、文的武的、书生型壮汉型,各种类型皆有。 朱子夜的目光,跟着严尽欢的食指晃过一圈,正微微轻笑的公孙谦、大口喝酒的尉迟义、永远一脸很臭的夏侯武威、老账房及他的两个儿子、沉默不语的秦关、几名略带醉意的杂役、长工,元老级的资深员工……明明秦关的表情最淡,在此时却最明显,最让她悄悄偷瞄好几眼,也最……教她失望。他文风不动,彷佛在听着无关紧要的路人家事,她苦闷的烦恼,他无意在乎。也是啦,与他何干呢?又不是严尽欢被人逼婚…… 朱子夜双眼跳过秦关,再重新扫过一轮。 沉重的心思好紊乱,几乎教她无法思考,她本能地想逃开这种无助和孤独感,就在此时,那道身影闪入眼帘,每回在她最茫然时,都会适时伸出援手的公孙谦…… 「谦哥,你可以跟我一起回去吗?」她朝公孙谦问。 不只公孙谦惊讶,在场更有好几位错愕地滑掉了筷子调羹,包括严尽欢在内。 「朱朱表姊,我是说……妳喜欢的人耶。」严尽欢瞟向秦关,以为朱子夜是漏看了他。 「对呀,我喜欢谦哥。」 不会吧?! 这么多年来,大家都以为她和秦关是一对;大家都以为她在听完小当家的提议之后,二话不说就把秦关带回牧场;大家都以为…… 「慢着,这玩笑开大了,朱朱。」公孙谦敛起笑颜,表情认真。「我与妳就像兄妹一般,不牵涉男女之情。」他对她的喜欢,仅止于此,再多就没有了,怎会让朱子夜误解这种感情? 「我不是在开玩笑。对,不是玩笑,我很肯定,我喜欢谦哥,如果要找一个人回去给我爹看,我只希望那个人是谦哥。」或许是赌气,或许是想说得理直气壮些,更或许是想摆脱心里一波一波涌上的失落浪潮,朱子夜以近乎嚷嚷的十足中气大声宣告。 这真是……平地一声雷呀…… 众人看看朱子夜,又转首看看秦关,也没忘掉看看公孙谦,诡异的三角关系,令人措手不及又无比好奇,一时之间,宴席上,没有人动筷、没有人开口,静观三者反应。 公孙谦头好痛,额际一丝丝的抽疼。 朱子夜喜欢他?喜欢到想直接带他回去见她爹? 为何向来直觉敏锐的他,没有任何察觉?从她眼中亦未曾感受到爱意?是她藏得太好,还是他迟钝了? 倒是现在,他清清楚楚察觉到秦关投注而来的目光,带着不谅解。 谦哥,我不想与你谈朱朱。 呀,当时秦关这句话的涵义,是因为他早就知道朱子夜的心思吗?所以才用着冷淡口吻,拒绝提及朱子夜?秦关将他视为横刀夺爱的恶劣兄弟吗?太离谱了。 「朱朱,听我说,妳错把亲情当成爱情,妳是独生女,上无兄姊,下无弟妹,分辨不出两者的差别― 」公孙谦试图对朱子夜开导,岂料朱子夜摇头打断他的话。 「我分得出来,我虽然没有亲生手足,但我有关哥这个哥儿们,我怎会分不出来什么是亲情什么是爱情?我已经不是小娃儿,我……懂的。」语尾听来有些不确定。 能言善道的公孙谦,生平头一回的无言以对,再也笑不出来。 朱子夜在他眼中不过是个孩子,话说太重,怕伤了她脆弱芳心,他又不愿意说些虚浮谎言来安慰她,让她以为他对她有意,他却更不希望与兄弟秦关反目成仇, 因一段根本不存在的爱恋而交恶。 「关哥,你怎么都不说说话?」严尽欢认为三角关系,不能只由两个人发言,身处要角的秦关也该表达想法。 说? 说什么?他完全开不了口,喉头紧缩干涩,脑子一片空白,找不出在这种时候,他能说什么?他该说什么?词穷的字句、用罄的词汇,不善于「说」的他,毫无用武之地。他每回一开口,就不会有好话,面对儿时的公孙谦如此,面对许久未见的朱子夜也如此,所以他并不喜欢用语言来表达意思,多说多错,少说少错,导致他此时此刻,吐不出半个字眼…… 她写信告诉他,她爱上谦哥时,他无话可说;她当着众人的面,勇敢表达她对公孙谦的爱意时,他仍是无话可说。 见秦关不开口,众人都急了,偏偏谁也不能替他抢白发言。 三角关系,只有那三个角色有资格说话。 秦关放弃发言权,朱子夜却接了下来。 「谦哥,我知道我性子比较没定性,我可以改,我知道我很莽撞,我也可以改,我会变成你喜欢的那种姑娘,你给我一个机会嘛……现在我恋慕你,说不定,日后换成你会很爱很爱我,说不定我们有可能……」她滔滔说着,一口气不换,怕要是稍有停顿,话便无法说齐。 「我对妳并无男女之情。」公孙谦坚定回复她。 「以后也许会有嘛……」公孙谦叹息摇头,「不会的,妳别这样。」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她苦着小脸,祈求公孙谦能爱她,如此一来,兴许她就不会感觉到身处于茫茫大海的无助,有个人可以在身边陪着,像秦关和严尽欢一样…… 公孙谦希望秦关开口解除眼下的窘境。喜欢朱子夜的人明明就是秦关,这两只青梅竹马向来感情也很好,朱子夜只认秦关这个哥儿们,其余像尉迟义或夏侯武威,连哥儿们的资格都没有,她口中的「哥儿们」,真的就是兄妹感情而已吗?她自己迷糊不懂,别人可看得一清二楚。 等不到秦关说话,公孙谦只能叹气,「妳绝对不会是我的『以后』。」 实话,听来多么狠,即便公孙谦神情尔雅、口气淡淡,杀伤力依然巨大。 旁观者无不抽息。 「谦哥,你有必要这么狠吗?!」看不过去的欧阳妅意嘟嚷,一转身,看见朱子夜两管泪水哗的坠下,滑落她浅麦色双颊,欧阳妅意快手抱住朱子夜,忙不迭地安慰她,猛拍她的背脊。 来势汹汹的眼泪,犹如被凿开的水泉,澎湃泛滥,它不单单是众人所认为告白失败的苦楚宣泄,也不仅只是公孙谦不给奢望的决绝,还包含了更多更多的……的什么呢?朱子夜不知道那些称之为何,当她写给他最后一封信时,她战战兢兢等待他的回复,等了三天……等了十天……等了一个月……等过了第一个冬天,她也哭了;当她半夜辗转难眠,吵醒小黑和暴暴,要牠们陪她一块儿摸黑去找遗失好几年的珠珠耳坠时,她也哭了;然后,和爹吵架,她赌气而来,秦关却用淡漠态度响应她时,她也想哭了。 那些不知名的纷乱,化为泪珠,一颗紧接一颗,急似午后骤雨,说来便来,倾盆尽倒。 「为什么你保持沉默?」 公孙谦无法苟同秦关置身事外的态度,在宴席于朱子夜被一干姑娘护拥回房去好生安抚而潦草结束之后,挡下起身欲步往匠房的秦关。 「……」秦关的响应是绕过公孙谦,继续要走。 「你应该要对朱朱说出心意,而不是闷不吭声。」公孙谦不轻易放过他,扬扇再阻,冷声训道:「何苦放任情况陷入糟糕混乱之境?!」 对,饭厅里其它还没走的男人们,也都很想这么问秦关,无数双眼,定在秦关身上。 沉默良久,秦关才终于愿意开金口。 「她在前一年就已经告诉我,她爱上了你,你认为,我还能说什么?」秦关锁眉凛目,望向公孙谦,请告诉他,若两人易地而处,他又会怎么做? 「跟她说,谦哥不好,他不合适妳,他不会怜惜妳?或是跟她说,谦哥从头到脚无一优点,我比他更好,妳该选我而别选他?……如果,『公孙谦』真是一个如此差劲的男人,我会说,绝不允许她掏心挖肺爱上他,偏偏他不是,偏偏他好到让我无法阻止朱朱去爱他。我心里明白,公孙谦绝对会是一个最好的丈夫人选,我并非自惭形秽,然而,事实便是如此。」 秦关站在公孙谦面前,却像在谈着第三个人,他要公孙谦跳脱自身立场去看,看清楚众人是如何评价「公孙谦」 默默地,坐在宴席间,有人点了头,还不只单数,纷纷同意秦关的论点。 公孙谦太好,谁都想将女儿或妹子嫁给他,相较起来,秦关不会甜言蜜语说些讨人喜欢的好听话,姑娘家很难第一印象就爱上他。外貌上来看,公孙谦笑容可掬,眉目温柔,秦关则太冷,给人很遥远的距离戚;再以性情相论,公孙谦应对进退皆不失礼数,行事圆融,秦关却拙于言词,甚至可说是不善交际。 「再好的公孙谦,就算他不爱朱子夜,你也宁愿冷眼旁观?」公孙谦反问秦关,秦关面无表情,眸心一闪而过的痛楚,快得来不及掩藏。 「那么,面对不爱秦关的朱子夜,你要我以何种身分去插手?」秦关双拳紧握。最可悲的是,即便公孙谦不爱她,也能善待她,给她无虑无忧的幸福生活,虽然没有爱情……末了,秦关艰难地缓缓吐出三个字― 「……别伤她。」如果要找一个人回去给我爹看,我只希望那个人是。谦哥。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那般的喜欢公孙谦,独一无二,只希望在她身边的人,是谦哥。 我性子比较没定性,我可以改,我知道我很莽撞,我也可以改,我会变成你喜欢的那种姑娘,你给我一个机会嘛…… 大剌刺的她,曾经嗤之以鼻告诉他一个关于远房亲戚的故事,说着那位姊姊为了情人,不断改变自己,情人嫌她不够手巧,她去学绣花,情人嫌她笑起来牙齿不整,她便时时掩嘴,笑不敢露齿,情人嫌她娇贵,她挽起袖,揽下所有杂务,要让他知道,她是吃得了苦,结果她的改变,仍唤不回一颗远扬的心。朱子夜那时边说边跺脚,边要他陪她一块儿数落臭男人,说她这辈子绝对绝对绝对不为谁改变自己,若要喜欢她,就得好的坏的一块儿喜欢。 她……却愿为了公孙谦,变成他会喜欢的姑娘类型。 说不定,日后换成你会很爱很爱我,说不定我们有可能…… 说不定,公孙谦以后真的会爱上朱子夜,会发觉朱子夜率直的可爱。 说不定,他会很爱很爱她。 说不定会比他秦关更加的爱她。 未来,什么都说不定…… 第六章 未来,会怎样,谁也不知道。正因未知,每遇见一件突发事情,都变得措手不及,或大或小,考验着面对它的勇气与处变不惊。朱子夜首次告白失败,哭着返回牧场。本来还和她呕气的朱老爹看女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哪狠得下心数落她半句?再听见女儿说爱上严家当铺最值钱,呀,不,是最品行优良的公孙谦,心里暗暗高兴女儿真会挑人,一方面又困惑着,女儿向来挂在嘴边那个姓秦的小伙子怎么输给公孙谦? 不过年轻人的感情事,做爹的还是少给意见,他逼婚归逼婚,只是嘴上叨叨念念一番,实际上却没那么希望女儿早嫁,再摆个两三年或四五年都行,当时是被老鲁给激出火气,才会和女儿争执对吠,拿女儿出气。 这下也好,对吠吠出了女儿的桃花,让女儿明白了爱情,好!朱家儿女最勇敢,追求爱情别手软,看上了姓公孙的,就去追回来,老爹全力支持啦! 刚开始朱家父女俩,火力全开,一个三不五时就拖着女儿教导当年他追上她娘的十八招武艺,一个勤跑严家当铺,有空就在严家住上三四五个月,放牧场工作给老爹自己扛。这是朱子夜十四岁迈向十五岁那一年的事儿。接着,朱老爹从女儿一回一回失望而归的脸上,感觉到招婿无望,公孙谦根本无意于她,他开始劝说女儿放弃,笨女儿偏偏是那种越被反对,越充满干劲的鲁莽家伙,这性子,和他这个做爹的还真他奶奶的像…… 再来,女儿竟然和严尽欢达成买下流当品公孙谦的斓协定?! 花钱买男人,这事儿,他举双手双脚反对! 一千两耶! 不是一文,不是一两,是一两的一千倍! 他的女儿虽非天仙,好歹也是牧场一枝花,越长越漂亮,高挑健美的帅气俏姿,让他这老爹走路多有风,真要替她找婆家,随口一吆喝,赶来他家排队报名的男人足以绕遍整座牧场,哪犯得着拿银子买丈夫? 他反对,女儿越坚持要做。剃一只羊要跟他收一两?!挤一桶羊奶收五两”她为了钻钱,连老爹都要坑杀?! 十五岁的朱子夜摊掌向他索讨剃毛费的嘴脸,他气得牙痒痒。 十六岁的朱子夜,仍是当铺牧场两头跑,他有一回忍不住招来女儿,问她:妳真的这么爱公孙谦?爱到愿意为他成为钻钱奴?! 她似乎被他问倒,呆茫茫望着他,小嘴微张,一副痴傻样。说呀!老爹端出吓人气势,逼她给个答案。对啦。纤肩一耸,答得彷佛理所当然,又更像敷衍乱应。尔后,包袱一收,又去严家当铺打扰人。 十七、十八……女孩子家的宝贵青春,如指缝间流逝的沙,涮涮涮地飞快流失,今年,她就要满十九了,老鲁的媳妇茶花在这些年里,都是四个孩子的娘亲,他家女儿还像长不大的娃儿,成天数着尚缺多少才满一千两,唉…… 她怎么不愿死心呢?他都已经放弃让公孙谦成为女婿的念头好几年了耶…… 难道是太爱太爱公孙谦了吗? 也不像呀,至少,比起以前和姓秦的小伙子通信次数来看,女儿从不写信给公孙谦,不向他报告自己在牧场的琐碎生活。 还是她拿公孙谦当借口,让他这个做爹的,无法强逼女儿另嫁他人? 或者是她根本蠢到不懂自己的追逐是为了什么?! 「爹,我要去严家啰。」 朱子夜家当扛上肩,左边是换洗衣物拉里拉杂的一大包,右边是沉甸甸一千两白银,细细碎碎,全是她一点一滴储存下来,包括了多少他每年包给她的压岁钱,她今年终于将钱存足,赶着前往当铺取赎公孙谦。买一个当铺鉴师回来牧场,究竟要干嘛呀?替他们家小羊群鉴识性别吗?朱老爹叹气。 「女儿,这里坐。」他拍拍长椅铺有软兔毛垫的空位。 「人家没有空陪你闲聊啦……」 「严家不会跑掉,公孙谦不会跑掉,但是爹会。」小心他一气之下,也学她离家出走,丢下成千上万只羊群给她照顾,教她尝尝哭跪着求羊群乖乖跟她回栅圈的滋味。 朱子夜不甘不愿,包袱放下,坐到老爹身旁。 「欢欢那孩子也真是的,竟然把人当成商品,卖来买去。老严当初还直夸他的宝贝女儿温柔婉约,深怕女儿受人欺陵,结果他看走眼了欢欢的本性,以为她是只猫,结果她是头虎……」 朱子夜明白老爹一语双关在提哪件事。四年前,严尽欢不顾众人反对,以三百两将冰心卖给一位富贾为妾,据说富贾在珠宝铺开张当日的走台表演见到冰心,惊为天人,便不断托人上严家要求买下冰心。冰心是流当品身分,买与卖,严家当铺有绝对的处置权,众人皆以为严尽欢会拒绝富贾出价,不会轻易将冰心卖出,何况是卖人当小妾。然而,众人皆料错严尽欢的良心,严尽欢卖了,爽快收钱,赶冰心上轿。严尽欢是当家,谁敢有异议?只是在私底下,总能听见铺里人在埋怨严尽欢的无情无义。 她也向严尽欢表达过对冰心事件的反对意见― 虽然当时冰心老早在她去当铺的前半年就被卖掉,她多说也于事无补,但她仍是忍不住要念念严尽欢。谁知道她才说出「冰」字,后头的「心」连脱口都来不及,严尽欢怒焰冲天,拍桌大喝着要她闭嘴,不许再提,当家的气势完全压垮小瘪三朱子夜。 「欢欢说,只要是流当品,她都有处置权。」包括其它几件流当品,公孙谦、欧阳妅意、尉迟义,以及……秦关。 「他们全是自小与欢欢一块儿长大,无论如何,总会有感情吧?谁有办法将他们当成没有喜怒哀乐的商品,不顾他们的意愿,狠绝卖掉?」朱老爹想,若老严还在,定也会大吃一惊,意外女儿的心肠冷硬至此。 朱子夜无法替严尽欢说半句话,因为,她也曾错愕于严尽欢所做的决定,无法谅解她把冰心给卖掉。另一个令朱子夜沉默的理由在于……她与那位富贾有何差别?都准备拿钱去买人呀…… 「他们被卖得不情愿,又怎么可能会给买主好脸色呢?」朱老爹拐弯抹角,就是在暗示女儿,买下公孙谦,不会是件好事。 「不、不会啦,谦哥人很好,而且我是在救他离开当铺耶,我买下他,又不是要他做妾。」买卖的交易是她与严尽欢私下谈成,铺里所有人皆不知情,她不太敢想象,当这件事被大伙知道,会掀起何等大风波……她也担心过,万一公孙谦生气或暴怒怎么办? 她被公孙谦拒绝太多回,几乎已经能猜测到公孙谦会说些什么,那些话,是麻木了吧,还是听成了习惯,她不会有太多难受。公孙谦直言说不爱她,直言说他当她是妹妹,直言得从不给她希望,她却没想过要退缩,它变成了一种本能,好像不这么做,就会被打乱人生,不这么做,她就会无所适从。 爱情是追逐吗? 爱情是不死心吗? 爱情是泪水堆积出来的吗? 或者倒过来问: 追逐是爱情吗? 不死心是爱情吗? 泪水堆积出来的,是爱情吗? 这几个问题,她试图问过人,对方没有回答她,他用沉默,让她孤独地继续摸索,茫茫然地寻求答案。 「如果公孙谦不愿意被妳买下呢?妳知不知道这一年里,他有没有可能爱上另一个姑娘?」 「呃?」朱子夜傻住。前者的答案,她隐约知道,后头那一个,她不曾思考过。 「呃什么呃?!妳一定没想过对不对?!」知女莫若父! 「去年我去严家当铺,没听说谦哥有爱人呀……」她消息不灵通,今年的事,要等今年跑严家一趟才能更新。 「去年?去年和现在隔了好几百天!公孙谦又没答应要等妳,没给过妳任何承诺,他当然有权去爱别人!」别说公孙谦玩弄她,人家根本连示点的坏心眼都没有,从头到脚、自始至终,人家很清楚告诉她,并不喜欢她,所以就算想在公孙谦头上冠下「负心汉」罪名,也没名没分,没那种资格。 「呃……」朱子夜依旧是一副惑傻模样。 「说不定妳这趟去,公孙谦已经成亲了!」朱老爹恫喝她。 「应该……不会吧……」她也不是很肯定。「若是谦哥成亲了……那……那就算了呀,还能怎么办呢?」她没有太大的心力去和别个女人相争,她很懒的。 「既然妳这么豁达,干嘛还非公孙谦不买?!为他不择手段存钱,浪费一年又一年的青春?!」他从女儿脸上着实看不出来惊吓和打击,要是真心喜爱公孙谦,拜托给他一个「正常」的反应,例如:歇斯底里、摇头抗拒、失控大哭地嚷嚷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等等…… 「这……」她答不上来。 「妳根本就没妳想象中的喜欢公孙谦吧叩」朱老爹吠出他这几年来所见到的事实。 「才不是!我喜欢谦哥!我喜欢谦哥已经好几年!」朱子夜的否定非常迅速……彷佛只要稍有迟疑,她的「喜欢」就会不够有力,不足以说服任何人。 「以前,我几乎没有从妳口中听见『公孙谦』这三个字,为什么突然有一年,妳嘴里老挂着的『关哥』 ,变成了『谦哥』,然后妳告诉爹,妳爱上了公孙谦?」 朱老爹叹息。他并不是在质疑,只是不明了,一开始听见女儿配公孙谦,开心过了头,没去深思其中的问题在哪儿,现在回头去看,女儿的一相情愿,显得毫无支撑力。 是一见钟情吗?那也稍嫌太久了点,她八岁就与公孙谦相识,要爱也该在八岁那年爱上才是。 是日久生情吗?是茅塞顿开的觉悟吗?是迟来的情窦初开?还是一时鬼迷心窍? 恐怕连朱子夜自己都不懂。「就……就是突然发现谦哥待人好温柔,有耐心,嗓音也迷人……」朱子夜试图想从脑子里挖出理由― 公孙谦在她凤觉到孤单时,适时出现在身边,那时,她正为了发现秦关与严尽欢的情意而怅然若失。 公孙谦在她满肚子苦水无处吐时,专心聆听她说话,那时,她正为了秦关有了异性没人性而不断不断不断抱怨。 公孙谦在她沮丧无助时,开导她,要她放宽心,要她别皱眉苦脸,那时,她正因为单方面和秦关冷战而生着闷气。 因为与公孙谦亲近,所以她与秦关变得疏远。 不。 相反的。 因为与秦关疏远,所以与公孙谦变得亲近。 这两者的因与果,是截然不同。 可是秦关是她的哥儿们,必须要排除在爱情之外,否则…… 连哥儿们都做不成。 她蓦然猛甩头。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她是真的喜欢谦哥,和秦关没有半分关系,这些年来她对公孙谦的眷恋追求并非假装!谦哥在她眼中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待在谦哥身旁令她凤到自在不拘束,心情不会像大浪来袭一般的起伏不定,时而高兴时而难过,心,也不会痛痛的……所以,她是真的喜欢谦哥……真的…… 不要每个人都问她:「妳是真心喜欢谦哥吗?」爹问,妅意问,小纱问,欢欢问,春儿问,尉迟义问,夏侯武威问,老账房问,厨娘问,连公孙谦也这样问。 喜欢,会有假的吗? 为什么大家都怀疑她的爱情? 她所做的一切,在众人眼中,都不真心吗?那怎么样才有资格称之为真心呢? 朱子夜不想再挤尽脑汁来回答老爹的问题,她解释得好累,她一直在说服大家相信她是爱公孙谦,可是,公孙谦不信、爹不信,秦关也……没有人相信,只剩她自己,还努力想证明。 她虚应朱老爹几句,便逃命似的上路,肩上银两,变成最重的负担。 连暴暴似乎也觉得重,有些闹脾气地故意甩晃马背上的她,震得她五脏六腑近乎移位,好几回都快跳下马,将早膳呕光光。这趟路途,真是遥远而漫长,明明要去买回公孙谦是她期待好久的开心事,为何她有种提不起劲的困惑?朱子夜,妳发哈傻病呀?这是超快乐的事耶!妳就要把公孙谦买回身旁,天天夜夜都能见到他耶― 喜悦,一瞬间燃起,但,也只有瞬间,彷佛花火,璀璨的光芒只够双眼捕捉,它便迅速流逝掉,消失在夜空,和她的喜悦一样。 为什么呢? 到底为什么呢? 她应该要像发疯一样的欣喜若狂,她应该要像傻子一样的仰天大笑,她应该…… 为什么,妳没有? 她自问,百般不解,即便想了一整路,依旧找不到答案。 但是,一踩进严家当铺地盘,笑容稳稳当当端出来,尤其,无意问撞见严尽欢在小厅里视察秦关新制的一批银手环,看中其中一只,撩下衣袖,要秦关为她戴上时,两人融洽的气氛,提醒着朱子夜,不能因为失落,而失去笑靥。于是,她笑得更尽力。 那是第一个迎面而来的打击,很快的,第二个打击紧紧接续,是她看见公孙谦身旁站着另一个面生的清秀姑娘。 第三个小打击,是她从公孙谦口中听到他对自己的毫无感情,未曾对她心动,这些她听麻木了,杀伤力不大。第四个打击,是面生的清秀姑娘竟也出价想争买公孙谦。第五个打击,那清秀姑娘竟然能让痛恨谎言的公孙谦为她而扯出假话欺骗众人。 第六个打击,公孙谦眼中,只有清秀姑娘,值一不进其它人。 第七个打击,公孙谦牵走了清秀姑娘,两人私下密谈去。 第八个打击,她悄悄跟在两人背后偷听,听见清秀姑娘向公孙谦表白情意,她本以为公孙谦也会像拒绝她一样地拒绝清秀姑娘,然而,没有。 第九个打击,公孙谦对那姑娘说:梅秀,我也喜欢妳。 第十个,也是最后一个打击,新诞生的有情人,在凉亭里相互拥抱,宣告她朱子夜的爱情幻灭,外加秦关一句:还不死心? 一个人,一天之内能承受多少个打击? 朱子夜觉得自己没哭到昏厥过去,真是难得再难得的超强忍耐力。 呜呜哭泣了整整一日之后,该要面对的,还是得要面对,面对失去继续爱着公孙谦的权利,面对众人同情可怜的眼光,面对失去追逐目标的无所适从。 但在她鼓足面对的勇气之前,她希望自己能独处,好好舔舐伤口,偏偏秦关放下珠宝铺所有正事,始终紧跟在她身边,默默看她哭泣、默默任她拭泪,不试图开口安慰失恋的她,又害怕她会做出傻事般地守着,尤其是她坐在凝结一片薄冰的大池旁窝囊掉泪,他更是不敢松懈精神,做好随时出手斓她的准备。她才不会跳进冷冰冰大池里寻死觅活,生命多可贵,白白浪费掉,岂不可惜。她上有老爹,下有暴暴小黑要养,自杀是最不负责任的蠢事,哭一哭,明天又是一条好汉子,干嘛自找苦吃去轻生? 难过是一定会。 痛苦也在所难免。 很呕更是无法避免的自厌情绪。 心,当然也疼。 这种威觉,她以前尝过,那一回她挺得过来,这一回只能算是复习吧?重新熟稔被人拒绝的滋味。 放心,她不会有事的。 「关哥,你不用回去顾你的铺子,这样好吗?」朱子夜眼红红鼻红红,嗓音哭得沙哑,但平静之后,她还能回过头,和他说些无关情伤的事。「不用担心我,我不会跳下去,我要是敢这样做,我爹会鞭我的尸。」说完,挤出三声哈哈哈。她才不会做出让老爹失声痛哭的蠢举,平时已经没多孝顺,至少不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剧痛降临老爹身上,这一点,她做得到。三言两语,并不能赶走秦关,他伫立不动,与她一块儿在冷风呼呼直吹的池边停留。 「我只是想在这里坐一下,等会儿我觉得太冷,我就会窝回客房里去抱怀炉了。」所以,不用守着她,像在守着金鸡下蛋一样专注认真。 「妳不进屋,我不进屋。」 「着凉就不好了耶。」她身体强壮,不容易生病,可他不同,他自小家境没多好,又遇见坏后娘恶意欺负,弄坏了他的胃,也弄坏了他对于风寒的抵抗力。有一年,城里流行起一场风寒,铺里人半数都中镖,秦关当然没例外,众人喝几帖药之后便逐渐痊愈,独独秦关,喝药没效,看大夫没效,灌姜汤没效,泡温泉没效。那次她还特地赶到严家看他,他一副病慨獗仍逞强工作,是她强压他回床上休息,搬被子给他闷汗,更为了哥儿们义气,她陪他一块儿窝进热呼呼的被子里,事后,他汗没发多少,她流的汗水倒是弄湿他一床被褥。 那时,真快乐。 不用长大,真好。 「既然知道着凉就不好,跟我一块儿进屋去。」 「我还不想进屋里。」她想让冷风吹凉自己的脑袋,它今天受到太多打击,得冷静冷静。 「我陪妳。」 朱子夜鼻头一酸,刚刚才哭过一轮的眼泪,又在眼中酝酿半刻,全数泄下。在此刻,还有他陪着她。这些年里,每回她为公孙谦而来,受了伤,都是秦关陪她,偶尔,他会用极冷的口吻质疑她为何不懂得放弃;偶尔,他会低声叹息而不说话;偶尔,他彷佛有话要告诉她,却拙于言词,仅能沉默。站在哥儿们立场,她真高兴拥有他这么一个好兄长,而站在另一种立场,她又无奈得有股落寞感…… 她跟他,是哥儿们,只能是哥儿们,这条无法误跨的界线,横亘在两人之间,她在心里默默发过誓,她一定要将秦关当成兄弟就好,连一咪咪的奢想都不能有,万一误踩界线,她从秦关口中听见了公孙谦说过的拒绝字眼,就等同于她亲手破坏与他的哥儿们关系,连朋友都没得当了。若秦关当面告诉她「我对妳没有男女之情」、「我当妳是妹妹」、「我们永远不可能」……她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也许,她会哭得比现在更惨。 如果,一直维持在那时无忧无虑的哥儿们,多好。 如果,能维持在他还没爱上欢欢时,多好。 她越是想,眼泪掉得越凶,为无法回归的欢乐时光而哭。秦关却以为她是为公孙谦再度落泪。他多想狠狠斥责她的痴傻!她浪费多少年在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身上,不听任何人的劝说,一径向前冲,撞个头破血流也不懂得要停止。她为什么会如此深爱公孙谦?!爱得盲目、爱得不豁达、爱得连旁人都不忍心看下去? 如果,时间仍停留在那时她与他形影不离的青涩岁月,多好。 如果,能维持在她还没爱上谦哥时,多好…… 她将蚝首靠在秦关肩上,侧流的泪水,一点一滴湿濡他的衣。 温热的泪,被冷风吹凉,在他衣上染开渍痕时,冰得犹如融雪。 老天爷给予朱子夜的打击还嫌不够。十个?十个算哈呀”第十一个如雷劈下时,之前的打击全变得比蚂蚁更小更无关紧要― 就在朱子夜匆匆来,又匆匆去,准备逃回朱家牧场去躲起来疗伤,公孙谦随她而来,是开导,也是希望她释怀,更是要她死心。她虽冥顽不灵,固执得像颗顽石,但介入别人感情这种缺德事,她做不来,公孙谦有了心爱姑娘,她还无法爽朗祝他幸福,可是她保证,明年她再来时,就可以呵呵笑着说恭喜。两人谈完后,公孙谦抛来的话语,轰隆迎头落下! 「我以另一个人的兄长身分,向妳开口请求。若妳很肯定,妳对秦关无意,确定这辈子绝对绝对都不会爱上他,请妳……狠狠拒绝他,不要让他有悬念,不要让他放不下妳,不要让他承担妳的喜怒哀乐之后又不许他靠近妳,不要让他浪费感情在妳身上,像我拒绝妳一样,拒绝他。」 「秦、秦关?……为什么突然会提到他?」 「他爱妳。」 他,秦关;妳,朱子夜。 他爱妳。 秦关爱妳。 秦关爱朱子夜。 完全呆住,她,朱子夜,瞠目结舌,像听见朱家牧场被火炮打烂同样等级的愕然。 「咦?! ― 他他他他……他不是爱欢欢吗?」她终于找回惊叫的声音。 「秦关与小当家?」公孙谦听见这两人名字被摆在一块儿,反而比较惊讶。 「我以为他爱的是欢欢,然后欢欢爱义哥,义哥爱妅意,妅意又爱武威哥,武威哥爱的……是你。」朱子夜每年来严家,都会看见诡谲的情势发展,有一回撞见严尽欢伸手讨着要尉迟义抱她回房,朱子夜还暗暗为可怜的秦关生了点闷气,以为严尽欢玩弄秦关感情,后来又不小心发觉尉迟义对欧阳妅意比较好,而欧阳妅意腻在夏侯武威身边撒娇,夏侯武威则是与公孙谦感情看来更好……一整个混乱。 「妳方才说的那一串,没有半个蒙对。」公孙谦笑她的异想天开。 「所以欢欢没有爱义哥,义哥没有爱妅意,妅意没有爱武威哥,武威哥没有爱你?」 「对。」 「那到底是谁爱谁,谁又爱谁?」 「不重要,重要的是,秦关爱妳,如果妳也爱他,那皆大欢喜;如果妳不爱他,只当他是兄长,跟他说清楚,不要占据他心房的空缺,不愿意爱他,又让他无法去爱别人。」 公孙谦说完,走掉之后的良久良久,她仍傻乎乎站在原地。 骗人。 秦关爱她? 骗人的吧…… 秦关明明爱的是欢欢。公孙谦看错了,严家当铺的首席鉴师也是有眼拙出错之际。秦关若爱她,为什么那个时候……他没有响应她呢?正是因为他没有爱她,才会无法回答,以沉默让她自己明了答案。公孙谦他们都是旁观者,不明白始末,误会了她与秦关的哥儿们感情,这样不行的……会害她和秦关当不成好哥儿们…… 她无法想象,有朝一日,秦关像公孙谦一样地坚决拒绝她,她要如何自处? 失去秦关这位哥儿们,她会好难过、好难过的,光是哭泣,也无法表达痛苦。 她不能被公孙谦误导,真的以为秦关会爱她…… 「已经说好了,一辈子当哥儿们的,不要弄砸,朱子夜,弄砸的话,就什么也没有了……」她含糊地喃喃低语,告诫自己。 不过第十一个打击着实太吓人,她有些晃神,拖着沉重步伐,要去马厩牵出暴暴,意外地在马厩里,看见秦关正轻轻抚摸暴暴的马脸,暴暴舒服闭上眼,享受他温柔手劲。 她怔在原地,秦关察觉她的到来,侧首觎她。 秦关爱妳,如果妳也爱他,那皆大欢喜;如果妳不爱他,只当他是兄长,跟他说清楚,不要占据他心房的空缺,不顺意爱他,又让他无法去爱别人。公孙谦的话,在此时此刻一再迥响。不对不对……没有这回事,朱子夜,不要胡思乱想。 「……谦哥跟妳说了什么?」原本,要追着朱子夜出来的人是他,公孙谦阻挡下他,坚持自己与朱子夜谈谈。他心里知道公孙谦会说出伤人的实话,在朱子夜甫受情伤之时,和她说这些不过是在伤口上撒盐,于是,他担心她又哭了,便守在马厩,等她过来。 看见她双眼又被泪水洗涤过后的微红,他微皱眉心。 「没说什么呀……就、就是告诉我,我和他还有机会当兄妹这一类的吧……」 实际上,她忘得差不多,满脑子只剩下第十一个打击存在。 「我送妳回牧场。」 「不用啦……我一个人没问题的。」 「我送妳回去。」他很坚持。他不放心现在的她,孤孤单单一个人骑着暴暴,失神落魄地回家。 秦关真要拗起来的话,谁也劝不退。 「好吧,我们哥儿俩一块儿花光一千两,速度也比较快。」她除了点头,也没其它法子。 他牵出暴暴以及另一匹黑马,她接过暴暴的缰绳,与他一前一后走出大门。 「关哥,我们去喝酒,好不?」她停下,蓦地回头与他说道。 「藉酒浇愁愁更愁。」他不同意这种消极做法。 「没有要浇愁啦,只是想喝一点暖身嘛。」喝酒,是为了要花钱,肩上的银两越轻松,心情也会越轻快吧。他不相信她这套说词,她向来不特别爱沾酒,若非情绪欠佳,又为何会突然提出喝酒建议? 不过,他没有拒绝,默许她的提议。 朱子夜挑了南城最豪华的大酒楼,一踏进去,便先付清几百两,要伙计送上楼子里最贵的酒来,再点些高价菜色来当下酒菜,能将鲍鱼当花生米在猛吃的人,放眼望去,除了朱子夜,不做第二人想。 她豪气牛饮掉一大碗的蜜林酊酒,醇液滑入喉头的瞬间,是不适应的热辣,她轻咳几声,抹去唇边残汁,配口鲜鲍鱼,继续灌。 「这样喝会醉。」他要阻止她,被她一手拨开。 「我们以前拚过酒,记不记得?」她想起了这条往事。 「嗯。」他颔首。 「我酒量比你好。」她哩脑嘿直笑。 「那回,妳吐了我一身。」还发了一夜酒疯。有人醉起来,会傻笑、会昏睡、会唱歌跳舞,她麻烦多了,吵着他替她磨墨,她要写信,真替她取来文房四宝,她连笔杆都握不牢,笔锋没蘸上墨,倒是她的小脸先蘸满了。 「我有跟你道过歉了嘛,你怎么还记仇呀?」小鼻子小眼睛的。 「不是记仇,只是记牢罢了。」关于她与他的回忆,他忘不掉。 「我都忘掉那次为什么咱哥儿俩会这么有酒兴。」她转眼又喝掉半碗,酒的辣甜,麻痹掉口腔对它的排斥,逐渐变得顺口。 「妳不知从哪儿拿到一大坛奶酒,连夜赶来要我陪妳一块儿尝尝滋味。」那时她神神秘秘的笑容,拉他进房,关门落闩,悄声说别让旁人知道,她要与他独享。 「呀……对,奶酒,那可是用十一斤牛奶精酿出来的好东西,有人送了两坛给我爹,我马上污走他一坛,哈哈。」奶酒,酒色清澄透明,口感醇香,有着一股香奶味,甜甜辣辣的,尝起来新奇又好玩,滋味相当好呢。 「妳还吵着要和我喝合晋酒。」 「有吗?」有这回事吗?朱子夜对那次的印象……实际上并没有太深刻,因为,后来只剩一片空白记忆,她干了哈好事坏事,她全记不得了,只知道隔天醒来看见秦关一脸深沉,表情是她不曾见过的……严肃,直勾勾瞧着她好久。 「有。」几杯黄汤下肚,她的丑态都露出来了,恶霸地强挽着他的手,说这样喝才有趣,她时常看见牧场里的人都是这么做的。 「……这可真糟糕。」她干笑。合晋酒,是新婚之夜的夫妻交杯酒耶!她怎会做这种蠢事呀”酒呀酒,害人不浅。 「那……你有喝吗?」秦关沉默的表情,让她额上冒出冷汗两颗。这表情,就是「有」「别当真别当真!你不说我不说,全天下没人知道这回事!咱俩就悄悄忘掉它吧。」她赶忙拍拍他的肩,安慰当年惨遭她强逼的可怜男人。 就在刚刚!一灶香前的「刚刚」,还同他勾肩搭背说要一块儿湮灭往日证据的家伙,喝掉两瓶蜜林酊酒之后,重蹈覆辙,一碗满满的酒塞进他手里,纤臂缠过来,标准喝交杯酒的姿势已经准备好,她白牙咧开开,双颊火红鲜艳,眸子迷蒙蒙眬,满身酒味,端捧着碗,溢出大半酒液,弄湿他与她的腕袖。 「来!干!」小酒鬼豪迈爽快,喳呼着要他干杯。 「……」秦关一点都不意外,她的酒品自小到大没长进过。 咕噜咕噜咕噜,呀! 她灌完自己手上那碗,倒在他臂膀上呵呵傻笑,吁出的气息混有酒香,吹拂在他颈间。 「够了,别喝了。」他拿走她手里见底的空碗,正要招来伙计收拾一桌狼藉,她却迥光返照地弹坐而起。 「你那碗还没喝!要干杯!一定要干杯!不干杯就是不给我面子!不当我是哥儿们!看不起我!你看不起我是不是胤是不是呀!」她口齿不清,又拗得教人无言以对,想与一位彷佛浸过酒池的醉鬼讲道理,全是枉然,若不顺她的意,她会大吵大闹。真想让她自己清醒时看看这副醉样,偏偏她每回酒退,不记得的事都当它未曾发生过,徒留他一人,记得惫牢。 当年,她不只逼他同喝合晋酒,还像只睡眼惺忪的猫儿,伸出粉软小舌舔去他唇边酒液,吮至他的唇问,四唇相贴,啄着触着,又嫩又红的丰唇沾满奶酒的香醇,却比奶酒滋味更好、更教人沉醉。他并不愿意在她意识混沌时占她便宜,那太小人,可她太温暖、太甜美、太迷人,他终究是无法抗拒她的撩拨,密密吻住了她。 这件事,他没说,就算说了,她也不会承认,还会要他快快忘掉它。 敢做不敢当,这五个字,最能贴切形容她。 「好,我喝。」他只想快些让她安安分分坐下,便顺应她的耍赖,仰首灌酒,她的手挂在他肘际,小脸仰抬,蒙然觎他,直至他将酒碗倒置,里头滴不出半点酒,她满意地摇头晃脑,唁咕笑着。 这一次,她没有吻他,瘫在他怀里打酒一隔,他有些失望,她安静不到一盏茶时间,开始唱起赶羊曲儿。 「软绵绵的小白羊像团云,像团云,低头吃草抬头吃草,嘿唷嘿唷嘿唷!小姑娘带马鞭,赶着羊儿回家去,小白羊不听话,几只跑东几只西,嘿唷嘿唷……」她音量真不小,以为这里是宽阔大草原,歌声暸亮,想从山的这端唱到山的那端,但这儿是酒楼,周遭全是客人,秦关承受数道嫌吵的指责目光,不待酒楼伙计赶人,他自己就要识趣走人。 赶羊曲儿唱到最高潮,羊儿一只一只跑光光,小姑娘朗声求救,情郎该要出场救美,有一个高音飘上去,整首曲儿才算唱入精髓,他怀里小醉鬼扯开喉,像只啸月的幼狼! 「好哥哥呀快捉羊,美丽妹妹眼泪擦呃呕呕呕呕― 」 很遗憾,高音没上去,清高的天籁破掉,连带呕出一堆高价的蜜林酣酒、鲜鲍鱼、醉虾、牛肉,只是它们已非端上桌时的色香味俱全…… 她真会挑,挑了一个将蛲首紧贴他胸口的姿势才吐,所以,秽物全吐在他衣襟里。 伙计很体贴地询问他,要不要干脆要间上房住下,顺便打理他一身狼狈。 朱子夜醉成这样,今天也别想上路回牧场,他不想冒险让她酒驾摔马,于是,便麻烦伙计带路。 「请给我一盆温水。」秦关在伙计退出房门前要求。 「我知道,马上来。」任凭谁都看得出来,这位男客多需要好好清洗自己。秦关将朱子夜摆上床,她小嘴里唧唧哼哼不知说些什么。他动手褪去被弄脏的衣裳,丢进一旁竹篓里,一回头,猛然看见她差点滚下床榻,他快步上前护住她,她翻身,又滚回床榻里头,他坐在床缘,避免她危险。伶俐伙计送来温水,贴心多准备一套干净旧衣裳。「客倌,您若不介意,勉强先穿我的吧,虽然是旧衣,但是干净的。」 「谢谢你。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不会不会,开酒楼的,哪会怕客人喝醉?这算是小状况而已呢。」伙计带着笑,离开时不忘为客人关上门扉。 秦关开始打理自己,眼下的情景,与当年真相似,弄出一团混乱的她,瘫软睡死,留他一个人收拾善后,不过,千万别像当年还有后续发展,她最好能一觉睡到天亮,千万不要又! 「……不对……我忘了……」床上小醉鬼坐起来,口中念念有词。 秦关暗自叫糟,数落自己的乌鸦嘴,他潦草抹完身,套上干净旧衣,尚来不及系妥棉绳,她已经光着脚丫子落地,摇摇晃晃摸索着桌沿。 「怎么了?妳要做什么?」他来到她身旁扶她。 「还、还没写……」她咕哝,伴随酒一隔一个。 「写什么?」 「写信呀……我要写信……我的笔,还有墨呢?」 「妳醉了,不要写信,去床上睡觉好吗?」他软着嗓,试图安抚小酒鬼。 「不要!没写完信我才不要睡!」喝醉的她,脾气像牛,拉也拉不动。 「好,我拿纸笔给妳,妳先坐下。」 她这回倒是乖乖巧巧,瞇笑地任由他将她安置于长凳上,等他送来文房四宝。 酒楼客房里怎可能会备有笔墨纸张,秦关不愿再麻烦酒楼伙计,便随手折下窗外桂花枝极充当毛笔、茶杯盛的水充当墨、一方帕子充当纸,只能期盼她喝太醉,别在这种时候神智清醒,他猜想,就算现在真拿来一支毛笔,她也会问你为何给她一根茄子? 幸好,她真的醉迷糊了,握着桂花枝极时,惑乎乎地笑,认真蘸上茶水,又摊平帕子。 「……我要写给关哥……」醉言醉语醉人儿,脑袋瓜子软软垂着,眼帘几乎快要强撑不住。 「我就坐在妳面前,妳有话直接告诉我便是。」 他的声音,没能传入她耳里,她抖着右手,在帕子上认真挥舞桂花枝。 「我要告诉关哥……我最讨厌他……」慢慢一字一字,在帕上拓开水渍,字迹全糊成一片,若不是她嘴里念着,谁也瞧不懂她写了哈鬼画符。这种酒后吐出的「真言」,他一点也不想听见。即便只是少少几字,对他的打击却非常巨大。秦关连苦笑都挤不出来。 「……明明以前跟我那么好……和我在一起不快乐吗?不快乐的话干嘛每次都笑得瞇起眼睛来?你说说看呀,你说说看呀………呃!」打个大大酒一瞒,他以为她又要吐,快手抵来小盆,她没有想吐,嫌小盆碍事地推开它,继续挥毫。「为什么现在对我不好?……为什么现在看见我都不肯笑了?……他都不懂……为什么不肯再写信给我?我在等……等……」含糊了几句他没能听明白的话,但九成九是埋怨。 「我没有对妳不好,是妳,不给我对妳好的权利。」他低叹,「我看见妳无法再笑,因为妳每回来,都是为了另一个人,妳每回走,都挂着满腮眼泪,我怎么可能笑得出来……」她以为她的伤心难过,他会无动于衷、置身事外吗? 秦关无奈低叹。他在做什么?竟然与一只酒鬼认真交谈?!他说了这些,她又听不进去,就算听进去,明天酒退,一样会忘得干干净净。 他都没再送过我礼物,以前,都会有一些珠炼呀耳坠子的……我好期待……好喜欢……」她仍径自说着醉言醉语。 「每年,我都为妳特制独一无二的饰品,每年,它们都无法送出去,我仍是年年都做。」藏在木匣深处,全是为她而做,想象着它们配戴在她身上时的光景,它们无法转送给任何一个女人,因为饰物上,有着她的名字,有形的,无形的,显而易见的,隐含深意的。 细银线,缠成「朱子夜」,融合在纹饰之中,每一颗白色珍珠,全代表着一声「朱朱」,它们不若那些用以出售的钿饰,只求美丽,不问是谁买下,他为她做的饰品却不同,他在制作它们的过程里,满脑子想的全是她。 「……我要跟关哥说……我把耳坠子弄丢了,我找不到它……跑遍牧场就是找不到它……」一瞬间,她就哭起来了,豆大泪水哗啦啦爬满脸,说起话来没头没尾,一会儿抱怨着他的不好,一会儿话题又跳到耳坠子上,杂乱无章,和她向来惯有的写信风格一模一样,每个句子的连贯性微乎其微。 「什么耳坠?」 「就是缀有好几颗白珠珠的耳坠嘛……我没有耳洞,勾不住它,左边的它不见了,呜呜呜……关哥一定会骂我……以后再也不送东西给我……」她哭得彷佛痛失至亲,俏脸扭皱,像团扁包子一般。 「我再帮妳做一只就好,不要哭了。」这种小事,只要她开个口,他便能为她解决,犯不着如此苦恼,连酒醉了都惦记它。 「……真的?」她迷蒙看他,他颔首,她没破涕为笑,反而将五官哭得更皱,任性撇开小脸。 「不是关哥做的,我才不希罕!」谁做的东西她都不要!她只喜欢关哥做的东西!她到底把眼前的他误认为谁呀”秦关好想问。 「我叫关哥帮妳,行了吧?」他用手背抹掉她腮帮子挂着的泪珠。 「好!」听见关哥两字,她终于露出阳光笑靥,又哭又笑的,像个孩子一样,他几乎有种错觉,好似她不曾长大,仍停留在小娃儿的稚幼年纪。她轻摇他的手臂,「你再帮我跟关哥说……不要生我的气……我不敢再弄丢其它东西,不敢再戴……所以都好好收起来,放在那个:-… 那个……里面。」 「那个」是哪个,她没能说清楚,只是两只小手比画着方方正正的形状,他猜想,应该是珠宝盒之类的东西。 「他不会生气。」 「真的?」 「真的。」他保证。 「……」她瞇眸打量他良久,「你跟关哥很熟哦?」 「当然。」秦关就是他,他即是秦关,简直熟透了。 「……关哥没什么朋友呀!他认识的人我都认识……」她困惑呢喃。 「我有这么惨吗?」没什么朋友? 「他和谦哥他们是兄弟,和我是哥儿们……」她顿了顿,柳眉皱起,小嘴不自觉嘟高,「……可是我后悔和他当哥儿们……好后悔好后悔好后悔……为什么要是哥儿们……哥儿们的话,一辈子就是哥儿们……只能……」 她没再说下去,握着桂花枝的手软软松开,桂花枝滑掉,她伏卧在帕子上,酣呼大睡,没抹干的泪痕,狼藉地濡亮眼角。 「我也很后悔,和妳成为哥儿们。」 第七章 有人说,酒醒之后,还能记得当时醉态难看所说的话、做的事。全是胡调骗人的!至少,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朱子夜全忘光光,一脸痴呆问他,桌上摆了支桂花条和帕子做什么? 她喝着浓茶,解酒意兼醒脑,有些人酒退后会头痛,她很幸运没有这项后遗症,只是嘴很干很涩,需要大量灌水才能解渴。 已经过了用餐时刻,酒楼厨房熄火,秦关好不容易才商请伙计替他取来一笼冷掉的小笼包,让朱子夜先填肚子。 一口茶,一口包子,她倒是不挑嘴、不难养,隐约察觉到自己昨夜又惹出麻烦给秦关收尾,于是,她现在特别乖巧,他说什么她都点头,只除了! 「等会儿去酒楼后堂的共享澡室冲个身体,会比较舒服些。」秦关也是一直等到她醒来,才到澡室净身,他不敢放她一个人在房里独处,怕没随时盯着她,她突然又惺忪爬起,会出什么意外。 「共享澡室哦……」那一大池的水,不知道多少人泡过,她不喜欢。「我们回去的途中,不是会碰见天然温泉吗?去那里泡澡好不好?」 「不好。那处露天温泉,前无遮蔽,后无密丛,姑娘家在那里泡澡,全身上下都被看光光。」 「那里又没有人!」温泉可是被她钦点为「秘密场所」之一。 「妳怎么知道那里没有?」 「以前泡这么多回,都没有遇见人呀。」虽然都只是泡泡脚,就算遇见人也没哈好尴尬。 「万一有呢?」他反问她。 「不会有万一啦。」她摆摆手,乐观无比。 「万一有万一呢?」 「……」她摆出一脸无奈,没顶嘴了,咽下最后一口小笼包,配茶灌下,再去翻包袱,拎出干净衣裤,乖乖去共享澡室沐浴。 秦关回想着自己态度是否太过严厉,用语上是否令她不快,她眼底方才灿亮的星光,飞快消逝。 他无意破坏她的兴致,野外净身对一个姑娘家而言,是极大的冒险。 万一真有旁人出现在温泉畔,他怕他会忍不住把无辜路人的眼珠子给挖出来!她现在正逢情伤,他应该要顺着她一些,所有能令她转移坏心情的事,都该陪她去做,而不是泼她冷水,也难怪……我要告诉关哥……我最讨厌他…………我后悔和他当哥儿们…… 难怪她会爱上温柔的公孙谦。 他没有公孙谦的好口才,不懂得顺着她的毛摸,总是惹她不快,又啰唆,每回开口,就是坏话、就会伤人。 难怪她后悔和他当哥儿们。 像他这种不会笑,说话不甜不讨喜的男人,永远也表达不出自己的心意…… 他多想说些会令她开怀大笑的话,而不是总在训斥她,这个不行那个不准地破坏她的喜悦;他又多想告诉她,他对她的情意……该如何用言语让人感受到爱情,他不知道如何做才好,单刀直入地讲吗?吓到她怎么办?她拒绝了又怎么办? 脑子里打转了许多的话语,却理不出该从哪个字开口。 秦关按着额际,阻止由深处泛开的头疼,闭起双眸,深深吸气。蓦然,由窗外传来耳熟的声音,是朱子夜,似乎正与人发生争执。 「你这个人怎么这般不讲理?!你以为只有你会摇人吗?!我也有人撑腰呀!关哥!关哥!关哥!」朱子夜嘹亮的嚷嚷,响彻酒楼客房,让全酒楼都知道,今天住房的客倌里,有一位叫「关哥」的家伙。 秦关立即推开窗扇,一眼便看见朱子夜抆腰,解开辫子的长发兀自滴着水,她脱掉滚毛背袄,里头薄透的单衣,被水渍濡湿,隐约看见漂亮肤色。她面对几个高出她许多的魁梧大汉,气焰毫不退缩。 「发生何事?」秦关人站在房里问她。 「关哥!」她给大汉们一眼「你们该糟了!」的挑衅,奔向秦关告状,「我就说我不喜欢共享澡室嘛,你看啦,害我遇到怪人!他们好野蛮,诬赖我偷他们家主子的首饰!硬要搜我的身!」真倒霉,洗个澡也会碰上衰事,她这几天真是背到家。 「妳在澡室里遇见这几个男人?」共享澡室有分男分女,不可能在女澡室撞见男人,若有,擅闯女澡室的男人,罪该万死。 「公子请不要误会,我们无意为难姑娘,只是今早我家主子到澡室净完身,发觉掉了一支鉴金凤簪,折回澡室寻找,却寻无鉴金凤簪。据酒楼伙计说,这段时间,女澡室没有其它人入内,仅有姑娘一个,才会希望姑娘给个方便。」汉子之中,较不鲁莽的一位,揖身上前解释。 「姑娘的身子岂能说搜就搜?」秦关神情极度不悦。 「当然不是由我们几个大男人动手,而是请姑娘到上房去,由我们家主子的贴身女侍来搜。」 「我才不要哩,我压根没看见什么凤簪龙钗的。」朱子夜讨厌这种被人当贼看的感觉。 「她说没有,便是没有,你们该去其它地方寻找,别在这里浪费时间。」秦关朝她伸手,要她直接跳窗进来。「妳头发还在滴水,会着凉的。」而且衣裳半透,都快被看光光了! 「偷儿永远不会承认自己偷东西。」一句嗤哼,从汉子群中传出来。 「若没偷,为何不敢让人搜身?我看,鉴金凤簪八成在她身上。」紧接着便有人附和。 「大哥,别同她罗嗦,直接动手押她去见主子!」冲动派的男人,箭步上前就要擒住朱子夜的手臂,秦关动作更迅速,单臂使力,拦腰抱住朱子夜,一旋身,朱子夜被提过窗棂,稳稳当当安置在房内,他另只手直接与男人拆招。 朱子夜知道秦关有武底子,别看他总是埋首珠玉宝石间,一副只会熔银烁金的闷样,实际上他的拳法学得极好,见他与汉子们对打,她并不担心,更明白此时此刻闪远一点,别成为秦关的绊脚石,对秦关造成困扰。 秦关以一搏五,游刃有余,只是,一道光芒映着顶头烈阳的耀眼,迫使所有人瞇起双眼。汉子中,一个被秦关出掌推得几尺远,狼狈跌跤的家伙,亮出锋利大刀,重新回到战局,只见刀锋挥动的炫光交杂在拳脚相抵之间,刀剑不长眼,谁挨刀谁倒霉。朱子夜眼巴巴看秦关险些被刀锋划过,连忙到房里翻找马鞭,要助秦关一臂之力。 打人,和打羊应该是差不多的。 「住手。」 吆杀喝打声中,轻易淹没掉黄莺出谷的轻嫩嗓音。 「统统给我住手听见没!」震天狮吼代替细嫩娇嗓再吠一次。这回,成功地惊吓众人,握刀的汉子甚至吓到松手掉刀,一个一个抬头望向声音来源的三楼雅房,立即纷纷单膝跪地。 酒楼第三层全数被包下,不允许闲杂人等擅入,此刻,三楼廊前伫着一班女眷,为首的姑娘年轻貌美,俏颜因倨傲而染上一层冰霜,散发强烈距离感。她衣着打扮明显与身边几人不同,上好的金织纱罗,在襟边、袖口及裙襬缀点精致耗工的针衔绣花,纤颈上红玉银炼,细腕上镶玉金镯,额心小花钿,发髻上珠花闪耀若星,金箔花瓣在青丝间绽放开来,每件首饰皆独特珍稀;秦关一眼便能认出其中多数出自于他之手。她髻边的珠玉长串如晶莹雨滴,自发际垂至胸口,是严家珠宝铺日前以二百五十两卖出予礼部尚书夫人,说是要送给爱女十七岁生辰礼物,三楼的娇娇女身分,呼之欲出。汉子们尚未得到主子允许起身之前,全都跪着没敢动。娇娇女娓娓踩着银铃绣花鞋,款步走下楼阶,曳地纱罗让身后一干侍女惶恐撩着,她步代极慢,存心要众人恭候她的到来,鞋上银铃,铃铃、铃铃……一声一声。 她的姿态,令人联想起严尽欢,尤其是下巴高扬的睥睨神情,有九成九相似。 等娇娇女走下最后一阶楼阶,朱子夜都足够剃花十只羊毛哩,她真不懂,女人家在身上挂满累赘,拖累行走速度,又害自己脖子肩膀酸得要死,很有乐趣吗? 「喳喳呼呼的,扰得我心情恶劣。」娇娇女的声音好听是好听,就是冷冰冰了些。 「全给我自己掌嘴!」娇娇女身后的壮女侍,也就是方才吼声嘹亮的那一位,忠诚传达主子那句话里没讲明的语意。 汉子们面面相觎,虽脸露难色,仍无法违逆主子之令,一巴掌一巴掌往自个儿脸上招呼,连打数十下后,壮女侍才命他们停手。 「是逮到了偷我鉴金凤簪的贼儿吗?」娇娇女问。 「还不确定凤簪是不是她偷的……我们正希望说服姑娘同意让我们搜身。」汉子中的大哥面对身高不及他胸口的娇小女人,仍不自觉地战战兢兢。 「说服?」娇娇女微微挑眉,目光轻挪向朱子夜。壮女侍又明白主子神情细微变化的涵义,抆腰站出来,「说服什么?!直接动手押住她再搜就好!若她挣扎,定是有鬼,摆明东西是她偷的!」 「怎么主子和下人全是同一种调调?」朱子夜翻翻白眼。指责别人是贼的气焰都很嚣张。 「妳说什么”」壮女侍眼看就要冲上来教训她的出言不逊,但被秦关挡下。 「你们的行径,称之为『 诬赖』 。」秦关语气低沉,挡在窗扇前,护住朱子夜。 「我只是在找回我的鉴金凤簪。」娇娇女不同意秦关的用词。 「妳无法证明凤簪是她拿走。」 「让我搜过,我就能证明是或不是。」她说得理直气壮,好似天下道理,她说了便算。 「那我也诬赖妳偷走我家暴暴身上的跳蚤呀,妳让我搜身,我就让妳搜身。」 朱子夜仗着有秦关挡在前方,没有被捉花脸的危险,讲起话来自然大声。 「放肆。」娇娇女斥喝人毋须龇牙咧嘴,淡淡一凛,周遭手下便会自动将这句话的恫喝发挥得淋漓尽致,汉子们凶神恶煞围上来,女侍们亮出爪子,像要狠狠耙人一般。 「我不会放四,我只会放羊。」牧场儿女的好本领。 「掌她嘴!」娇娇女难得加大音量,花颜微微狞了起来。 「谁敢动她!」秦关不容任何人上前,靠近朱子夜。 「我现在认为鉴金凤簪一定在她身上,就算没有,也是她偷藏起来,我要带她上官府,请南城知县评个公道。」娇娇女见多了官威,懂得利用官戚身分,礼部尚书的掌上明珠对上平民老百姓,知县会判谁对谁错,用脚趾想也知道答案。 「有偷没偷全是妳一个人说了就算呀?」朱子夜腮帮子鼓鼓胀胀,朝娇娇女做鬼脸。 「那又如何?」娇娇女冷冷扯唇一笑,姿态宛若绽放于至高山顶的天山雪莲,俯瞰脚下万物。 「妳也不看看我家小姐是谁,胆敢对她不敬,妳准备吃不完兜着走吧!」壮女侍总能清楚自家主子没挑明脱口的狠话,相当尽责地适时加油添醋。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同理,遇上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官家千金也一样。朱子夜头一回觉得面对「人」这种生物,比面对一大群羊儿更累。 「无妨,让知县评个公道,既然妳能认定鉴金凤钗在她身上,也能认定簪子是我所拿,我与妳走一趟官府。」秦关要一肩担下所有麻烦,不要与朱子夜牵上半分干系。 「关哥!他们故意找我们麻烦,你又何必……不然我让他们搜身嘛!来呀!要脱要剥随便你们!你们找得出哈劳什子凤簪,要我把它吞下去我也照办― 」朱子夜又从窗子跳出来,这回不躲在秦关身后,反倒朝他身前一挺,腰杆子又硬又直,她的身形不足以完全护住秦关,但架式取胜。 此情此景,秦关并非首次遇过,她不自量力想保护他的次数,真难扳指数尽,有一回在山里遇见狼群、有一回巷尾遭到地痞流氓包围、有一回她热血沸腾去救无助可怜的小孤女,不让她沦为淫官手里玩物,反而害得她与他身陷险境,被兵差追着打……唯一不随时间改变的是,一遇到危险,她不会永远藏在他身后,等他解决难题,她会像只母鸡,努力伸展手臂,好似这样就可以护卫背后的他,也不想想与他相较之下,她太瘦、太矮、太单薄,她才该是被保护的一方。 「我说了,簪子不一定在妳身上,妳偷了,藏在某处,就算搜妳身,怕是也找不着。」娇娇女未审先判,一字一句,都将朱子夜视之为贼。 眼下无论搜不搜得出鉴金凤簪,朱子夜的黑锅都背定了,除非,鉴金凤钗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而且,有人嚷着「姑娘!找着了!找着您的凤簪了!」,才能解决所有麻烦,但,天底下怎可能有如此凑巧的事情发生? 偏偏― 「姑娘!找着了!找着了!您的凤簪找着了!」酒楼伙计兴匆匆疾步奔来,手上挥舞招摇的鉴金凤簪金光闪闪。突如其来的发展,惹来一片死寂。骄傲控诉别人是贼的娇娇女、身旁一干与主人同仇敌忾的侍女护卫、被护在纤瘦身后的秦关、化身人肉盾牌的朱子夜,全都呆住。 銮金凤簪摇得啪啪直响,凤眼嵌入的红宝,灿亮得像在笑。 酒楼伙计大概是在场所有人中唯一仍带有笑容,一张嘴叽喳说个没停。 「姑娘,您的凤簪掉在酒楼水廊边的园圃旁,咱楼里仆役扫地时发现了它…… 「咦?」酒楼伙计终于发觉眼前几位客倌的怪异反应,明明早上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差没撬翻楼里的一砖一瓦要找出昂贵凤簪,怎到了下午,就变得无关紧要,甚至用一种奇怪眼神在瞪着他手中的鉴金凤簪。 「拿来!」娇娇女脸色微微涨红,强端起的冷傲濒临破碎,忿忿夺走酒楼伙计手里金簪,连声谢也不说,哼声走人。 「慢着。」秦关出声拦人,「妳欠她一句道歉。」 娇娇女难以置信回首,自小到大,谁不是都要让着她、讨好她?无论她做任何事,「请、谢谢、对不起」这类的词汇,决计不会从她口中说出来,现在,这个平民老百姓竟敢要求她道歉?向一个村姑道歉? 尽忠护主的壮女侍跳出来为主子解除窘况,说什么都不能让主子向平民百姓低头认错。「抱歉啦,是我们误会妳,妳可以走了。」与其说是道歉,不如说是在驱赶人,半点诚意也没有。说完,就要搀扶千金之躯的主子走人。 秦关左臂阻挡娇娇女离去。「请妳道歉。」他不愠不怒,但也不轻易妥协,他并不想为难人,然而一句诚心歉意,是朱子夜应得的,在没得到娇娇女致歉之前,他绝不退让。 「我不是已经道歉了吗?!怎么?是想向我们勒索银两是不?!」壮女侍不满,下颚挺得恳高。穷人就是如此,遇上哈事都要钱打发,悴! 「妳们不过是听命行事,并非下决策者。」秦关就事论事。主子不讲理,迫使手下跟着不讲理,狐假虎威,若不是娇娇女气焰高,手下也不敢如此嚣张。他淡视娇娇女,续道:「妳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指控人为贼,破坏她的名誉,给个道歉并非无理要求。」 「你!」娇娇女一时语塞,即便心里明白自己有错,要她低头仍是件难事。 朱子夜拉拉他的衣袖,像儿时要找他说悄悄话的习惯一般。 「关哥,算了啦,这种小事!」秦关反手握住她肤色漂亮健康的柔萸,略略收牢五指,暗示她先不说话,他不允许她受此委屈。了解他心思的朱子夜胸口暖呼呼,被护着的感觉,自小到大都不曾中断。与他相识已经超过十年,人的一生中,能有多少个十年?他与她,在彼此生命中就占据了如此漫长的岁月,她曾视他为兄长,却迷惑于那样的关系究竟是什么,他也当她是妹妹吗? 秦关爱妳。 偏偏又想起公孙谦的话,可是,非但没将她拉出五里雾,反而把她推得更深。 秦关爱她? 有吗? 若有,他为何那个时候……不回应她? 她在等着呀!正是因为他的沉默,才教她认清现实,要自己藏起了痴心妄想,为了维持与他的哥儿们情谊,即便不被他所爱,也不要失去在他身边的权利…… 若没有,他何以每每当她流泪时,默默守在身后,一脸显而易见的忧心及想责备又开不了口的为难神情?何以……陪她走过遥远的路途,平安送她进家门,再独自一个人,静寂地踩着月色,返向归途。 她真的不明白。好想直接开口问他……又怕会像那封信一样,石沉大海,她怕死了他的无语默认。「抱歉!」朱子夜是被这咬牙吐出的两个字给唤回神,出乎意料,开口的人竟是娇娇女。 她方才太不专心,没注意事件发展进度,一味沉浸在乱七八糟的思绪之中,看着秦关的脸庞发怔,完全弄不懂一切急转直下,硬颈高傲的娇娇女向她致歉! 「她、她怎么……」转性了?朱子夜来不及问完,娇娇女目中含泪,仍端着高贵身段,以哼声掩饰哽咽,疾步退场,一干女侍护卫紧追而去。不,她没转性,方才的道歉,咬牙切齿,一听便知道是被秦关硬拗来的,说不定秦关还训斥她一顿。 「你有没有觉得……她挺像欢欢?」 等人走远,朱子夜有戚而发。 同样都美,同样都娇,同样都浑身傲气,同样性子都不好。 「嗯。」同感,皆是被宠坏的娇娇千金。 「是你喜欢的类型。」她不自觉喟叹。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以为。」 「严尽欢或方才那位官家千金,都是我最不喜欢的类型。」秦关说道。他对骄纵、任性、人美心坏的女人没辙,他没有太多心思去讨好她们,甚至为博她们一笑,昧起良心,做些自己不认同之事,也不愿爱情必须战战兢兢才求得圆满幸福。朱子夜怔仲片刻,不确定自己听见什么。这是……第十二个打击吗? 与其说打击,不如以惊震来得更贴切。 严尽欢或、方才那位官家千金,都是我最不喜欢的类型。 她以为,他是喜爱严尽欢。 至少,她所看见的,正是如此。 「那么……你喜欢的姑娘类型是……什么?」 这句话,朱子夜不是在酒楼问,不是在骑马晃回牧场的途中间,不是在温泉泡脚玩水时间,不是两人坐在树下咬着硬馒头时间。 有些话,越是想挑对机会开口,越会发觉难以开口,朱子夜便是如此。她错失了在第一时间接续秦关的语尾追问下去,因为秦关更在意她仍在滴水的头发,拉她进房里,为她拭干。之后朱子夜有好几回想将话题导回这上头,就是插不上话,直到秦关送她踏进家门,婉拒朱老爹留他下来用膳的好意,准备赶夜路回严家之际,他在马背上,她在马旁侧,他以为她要朝他道出「再见」两字时,她却突兀地问出它。秦关定定啾着她,好半晌没有挪开视线。朱子夜被他深邃双眸瞧得极度窘困,咬着唇,怕他不悦她的多管闲事。不该问的……他应该不喜欢她干涉他的感情世界,明明就忍了那么久,为何在最后还是冲动开口呢?朱子夜在心里气恼自己。 秦关的眼,像夜空,有着月晕一般的光辉,更像牧场的天幕,缀满星辰。 他沉默得令她以为他不准备回答她的发问,她没发觉自己已经咬起下唇,忐忑全镶在小脸上。 「我喜欢的人,是妳,朱子夜。」 秦关缓慢地轻敔双唇,一字,一字,一字,清晰道。 这一次,朱子夜愣了非常非常之久。 我喜欢的人,是妳,朱子夜。 秦关刚刚是……这么说的吗? 她想看清楚秦关的表情,但夜色太黑,她看不见他是否在笑,看不见他是否认真,她只听见他用他惯有的淡然口气,说着这一句话。 秦关爱妳。 公孙谦是这样说的。 如果妳也爱他,皆大欢喜。如果妳不爱他,只当他是兄长,跟他说清楚。她爱他吗?她不爱他吗?她爱他吗…… 她不爱他吗…… 她分辨不清楚,过了这么多年,她对于她与秦关的感情已经混乱得让她无法厘清,她爱的人……应该是公孙谦才对,不然如此多年追逐公孙谦,努力为公孙谦臜银,理由又是什么呢? 如果她爱的人是秦关,这些年来,她做的事,岂不是沦为笑话一件? 所以,她对公孙谦的感情才叫爱,对秦关的,便不是了吧? 秦关这句话说得太迟,他若在那时回信告诉她,她会疯掉,开心的疯掉。 她应该已经……不爱秦关了,就算在好多好多好多年前曾经……爱过。 她对秦关的感情应该已经……升华为兄妹了。 她应该如公孙谦所言,不爱他,只当他是兄长…… 她应该……跟他讲清楚,不要拖累他…… 「关哥……」她的嗓音僵硬,光是道出他的名字,就耗费好大力量,润润唇,忽视喉头的干哑疼痛,她十指揪紧裤管,十指泛白,与她的脸色一般。 「我不可能爱上你,我只当你是哥儿们,一辈子的哥儿们……」 对,哥儿们,这样的关系最好,像朋友,像亲人,可以无话不谈,可以远,可以近,可以……她眸光迷蒙,带有些水雾,声若蚊纳,嗫嚅问他:「我们……就当哥儿们,不好吗?」 秦关眼里的星辉,全数损落,是他闭上了双眼,还是他撇开头不看她? 她看不见他的神情,月色被夜云掩去,天突然变得更黑,是风雨欲来前的迹象吗?不然…… 为什么眼前一片水蒙蒙的模糊扭曲,像是涟漪激生的湖面,波澜不息?她看不清楚秦关策马远去的身影,只隐约听见了彷似叹息的回应,淡淡说着! 「好。」 第八章 好。原来自己仍能平平稳稳响应着她的拒绝,或许,他拥有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极强忍耐力,秦关自嘲想着。他拨弄木碗里百来颗水滴形状的白玉,它们每一颗皆是他亲手琢磨而成,玉面温润细腻,串在银丝上,便是漂亮的首饰,是谁曾经说过,它们像极了眼泪…… 干、嘛把它磨成眼泪形状?我比较喜欢圆的,像荷叶上的露珠。 为她这句话,他替她串了一条清澄无瑕的圆形水玉珠炼,但,没能送出去,因为她那时忙着追在公孙谦身后跑。 谁说只有水滴形状的白玉像眼泪? 澄澈的圆形水玉,也是泪水,凝在掌心里,冰冷无比。 他取出一只木匣,挑开铜扣,打开。 柔软红绸上,躺着数项首饰,每一项,都专属于她,以螺栓取代耳勾的金丝包玉耳坠、素雅小巧的花纹香皮囊、银线铃铛毛球手环、珠贝簪、珠贝耳坠、珠贝炼、将她姓名巧妙融入鉴金图纹的富贵锁……我不可能爱上你,我只当你是哥儿们,一辈子的哥儿们……我们……说当哥儿们,不好吗?他没有叹息,掩上匣盒,扣回铜扣,默默将它放回桌边屉里。而在屉内深处,压着许多年前她写给他的几封信,这里并不是她所有写来的信,只有近几年的― 从她开始不写信给他的前半年,更早之前的信件,收于床下数只大木箱中。 它们尘封太久,纸面泛着微黄,这些年来,他一直不敢重新读它们,现在,兴许是最坏的情况已面对过,再糟也不会糟过她亲口告诉他的那几句话,他开始取出它们,一封一封读起,一点一滴的回忆席卷而来。 他总是觉得她歪歪斜斜的字,每一个都像在笑一样,无法安安静静定下来的过度活泼,虽然他没跟她说过,她的字,教阅读的人跟着想笑。 他读到的这一封,写着鲁蛋的坏话,写着她要和鲁蛋绝交,写着鲁蛋的重色轻友,写着她只要有他这一个好哥儿们就够了。 下一封,写着她和朱老爹去西京亲戚家玩的事,毫无重点,从句首至句尾就是一整个欢乐,末了补上一句,下回她要带他一块儿去见识见识西京的热闹繁华。 再下一封,杂乱写着疾风生小马、白白生小狗、花花孵小鸡的芝麻小事。 下下一封,写着她爱上了谦哥。秦关读着曾经教他胸口疼痛的字句,不能说他已经无动于衷,而是疼痛早就麻木。下下下一封,书信封口连拆也没拆,尔后他才想起,这封未读过的信,在他心烦意乱之际送来,他没有拆封它的勇气,现在想想太可笑了,怕什么呢?了不起就是告诉他谦哥怎样怎样、谦哥那样那样、谦哥多好多好。 他还会怕吗? 伤痕累累的心,再添一刀,又算得了什么? 秦关准备动手拆开它。 「阿关。」尉迟义敲门敲得砰砰砰。「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干哈呀?出来出来,咱兄弟俩来过几招啦!」砰砰砰。 秦关吁叹,将信放回屉里,起身开门,他动作若再慢些,门板就要被尉迟义敲破。 「义哥。」 「走了走了走了,找谦哥一块儿,他心情也不好。」尉迟义拉着他跑,目标是公孙谦所在的当铺库房。 日前,李梅秀偷走当铺高价的典当品,离开当铺,谁都没料到她会做出这种事,严尽欢暴怒。这几天,当铺笼罩在阴霾乌云底下,时时能见严尽欢气愤拍桌在骂公孙谦眼拙,识人不清、引狼入室。李梅秀事件,受创最深的人,是公孙谦,他被骗走的,不只是当铺典当品,还有他的信任,以及他的爱情。尉迟义不会安慰人,只能用体力宣泄的方式来挺自家兄弟。 「找谦哥的话,我满担心你被打趴。」平时公孙谦温雅和善,是不想出全力打人,挑眼下的时机和公孙谦练武,感觉有种自找死路的皮痒。 「打趴也没关系啦!」他尉迟义皮厚肉粗,挨得了打,只要兄弟心情能变好,无所谓。 「真够义气。可借,谦哥不在铺里。」秦关阻止尉迟义白跑一趟。「谦哥收到李梅秀寄回的古玉环时,便跑出铺子,还没回来。」那是两天前的事了。 「呀,对哦。」一时给忘了。 「我也有事要忙,你想练拳的话,找武威吧。」秦关说完,就要回房去。 「慢着慢着!」尉迟义粗臂横亘过来,勾住他的脖子不放手。「只有我们两个也能打!你再不暖暖拳脚,都快生锈了!再说,你有哈事要忙?」 实际上,秦关平时就很忙,他若不忙,珠宝铺要卖什么?卖石块吗? 尉迟义的口吻多像他秦关应该很闲似的。 「我要替朱朱再做一只耳坠,她弄掉了一边,很舍不得。」在他读完旧信之后,确实是打算动工做耳坠,她酒醉时仍心心念念着它,想必是真心喜欢它。尉迟义一脸不屑。 「怯!你老是叫朱朱醒醒,别再迷恋谦哥,你哩,你自己才是最昏庸的那一个。」追个姑娘超过十年,就该认命放弃,像他,十天追不上手,便不再浪费时间,何必这般累人又为难自己?全天底下只剩一个女人吗?非她不可呀?凭秦关的条件,以及在南城响当当的宝玉匠名声,还怕找不到好对象? 「做一只耳坠,并非想讨好朱朱,更不是我昏庸地期待它会改变什么,以为耳坠能收买她,纯粹……只是耳坠缺了一边,便不再成双,无法再戴,身为匠师,我觉得可惜了。」秦关拍拍尉迟义的手臂,要他放过他。 「看起来,你很平静。」尉迟义从欧阳妅意口中听见秦关与朱子夜之事,在冷嗤朱子夜不识货的同时,他更担心秦关会大受打击,出乎意料,秦关一脸平静,但通常太平静也是另一种不平静。失恋的男人,藉酒浇愁或失魂落魄都值得被原谅,用不着冷静得像无事人。 「我没有需要失常的理由。」秦关嘴角牵起笑。不擅长笑的皮相,有些僵硬,尉迟义打量他好半晌,想看清秦关是在逞强抑或真的释怀。 秦关比公孙谦更会藏心事,当他面无表情时,很难让人看出端倪,好吧,是他尉迟义眼拙,他坦承自己看不出来,只好当秦关是释怀。 「也不需要兄弟陪你喝两杯?」尉迟义探问。「我不想照顾另外一只酒鬼。」尤其是尉迟义的酒品也没多好。 「那拆个几招总成吧?难道你怕打输我,脸上无光?」拙劣的激将法,一点都激发不了秦关的好胜心,不过最后他仍是应允尉迟义的邀战,因为他知道,这是兄弟关心的方法,尉迟义老爱说,男人流汗比流泪好。 两人闲晃般地步往位在铺子后庭的小武场。严老爹在世前,认为当铺每一分子,不分男女,至少都该有基本的武底子,才得以应付任何突发状况来自保。 他们几件流当品,儿时除了学习当铺生意之外,绝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武场中度过。 这儿,就像是他们的童戏场一般。 「来吧!」尉迟义摆开架式,挑衅地朝秦关招手。 「点到为止。」秦关一点也不想明天顶着鼻青脸肿去珠宝铺上工。 「是男人就别怕痛!」喝!猛虎拳帼地迎面来。 一开始就出狠招! 秦关挡下他的拳,知道下一招马上会换左拳扫来,果然,就像尉迟义猜拳一定先出布,后出剪子是同样道理,尉迟义的第二拳,秦关轻易料中,自然能四两拨千斤化解。 单纯的拳脚比画,不为恨、不为仇,只为浑洒汗水,宣泄情绪,本有些意兴阑珊的秦关,在身体煨热之后,也开始跟着认真起来。汗水濡湿他系额头巾,尉迟义的拳擦过他的脸颊,他毫不客气回敬尉迟义一脚,畅快淋漓的比试,你一拳我一掌,两个男人都不愿先服输。曾经,有个嫩娃,把男孩们之间的比武当成互殴,从场边好远的地方便仰天喳呼! 你干吓欺负我家关哥”可恶可恶可恶!粉拳乱乱打,毫无招势可言,小身子更是瞬间化身为泼猴,跳上尉迟义的背,嘴儿爪子一并用上,又咬又捉,坚硬贝齿咬得尉迟义龇牙咧嘴,本能给她一记过肩摔,若非秦关机警扑上来接住她,怕有人就得好几日下不了床,更惨的还会摔断肋骨几根。 我家关哥。他当时还冷冷回她:谁是妳家关哥”我和妳有这么熟吗? 嫩娃小脸皱成一团,揉揉被尉迟义粗鲁箝红的膀子,听见他的说法时,还迷惑地抬头观他,你呀,我们不是结拜了吗? 谁跟妳结拜了?哪有这回事,他一点也不记得。 你怎么记忆力这么差?有啦,我们两个已经是哥儿们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说是你的事。两个人从今以后肝呀胆呀心的都要相照。 他无言以对,从那一天起,他变成了她家关哥。 是那天起,他只能是她家关哥。他在说谎。他一点也不想和她成为哥儿们。他一点也没有无动于衷。他的心,是疼痛的。 秦关的失神,让尉迟义一拳正中他的胸口,他跌坐在地,良久没有起身。尉迟义连忙收势,蹲下来查看秦关情况。 「阿关!你怎么没闪呀?!」 「我没事。」秦关闭着眼,深深吐吶吸气。 「那种拳路,很好闪吧?……你打架不专心。」见秦关仍能自行起身,尉迟义才稍稍放心,一放心,就数落他。 「我的功夫原本便不如你。」秦关笑了笑,「好了,不打了。」他以袖抹脸,擦去汗水,本来还很有对招的兴致,偏偏在武场里,充满与她的回忆,它们此刻太沉重,压在胸腔,快要喘不过气。 「还没过瘾耶!」 「我还以为你找我对招,是为了让我流流汗、暖暖身,而不是为了你过瘾。」 「也是啦……但打没几招就喊停,就像胯下有只虫在咬却挠不到痒。」 很贴切的形容。 「改天吧。」秦关拍拍尉迟义的肩,离开武场。改天,他沉淀了心情,即便站在武场里,想起她跳上尉迟义的背上狂挥猛打,只为保护他的那一幕,不再感到心痛,他很乐意与尉迟义好好再比画。希望能赶在下一个冬末初春时,她来到严家当铺时,他能牵起真诚笑容,迎接她那声「关哥」 可惜,下一个冬末初春来临,春风来了、绿芽发了、白雪消退了,他为她补做的左边耳坠已经完工,应该要来的,却缺席了。 朱子夜,今年,没有来。 已经习惯每年这段日子都有安排好的行程,突然中断而空出来的时间,只能让朱子夜躺在牧场草地上,望向蓝天发呆,一旁暴暴优闲吃草,小黑仍是像疯了一样在追逐蝴蝶汪汪叫。 世上有没有什么话语,会教人脱口说出之后会马上后悔,恨不得将它们重新咽回肚里? 有。 她说了,说完,好后悔。我不可能爱上你,我只当你是哥儿们,一辈子的哥儿们……听见秦关应「好」时,她的眼泪几乎快要掉下来。明明是她自己先开口要和他维持哥儿们关系,他和她达成共识时,她却怅然若失,连她都弄不懂自己究竟是希望他点头抑或摇头…… 朱子夜,妳是白痴吗?为什么会不明白自己爱不爱他? 要是不爱,拒绝了他,应该要很开心呀,他答应要和她继续当哥儿们的耶,多好呀,多好…… 那么妳又为哈不敢上严家当铺去看哥儿们?她自问着。 因为我对公孙谦的情伤还没能痊愈嘛。她自答着。 是吗?那妳这些日子怎么满脑子想的全是关哥?她又问着。 ……我没法子一心两用嘛。她又答着。 妳自己诚实说,妳半次也没想起谦哥吧?她再问着。 呃,对。她再答着。 她的情伤期,真短,只从严家维持到南城城门口,不,仅只于酒楼门口,一千两都还没散尽,情伤却已经结痂。 之前那几年的爱恋,像黄粱一梦,短暂,不真实。 她以为在那场梦里,可以得到爱情,醒来之后才明白,梦,永远是梦,不会成真。爱情……她以为它应该很甜蜜,但没有,她完全没有尝到它的甜。她以为它应该很丰富,但没有,她仍然不曾从它身上学习到半点东西。 她以为它应该很美,但,没有,她根本看不见它的形状,迷糊摸索,还是拼凑不出来。 相较之下,她遇过更甜蜜、更丰富、更美的东西,它存在于无忧无虑的童年,存在于与秦关骑着马儿,优闲地胡乱驰骋的碧绿草茵,存在于托腮凝望着秦关专注琢磨宝玉的认真容颜…… 「妳又躺在这儿偷懒啦?」 俏妇人手里牵着一个小童,背上背着一个熟睡奶娃,款步而来,年轻丽颜上堆满笑。她才调侃完,小童也仿效娘亲的口吻,指着朱子夜笑。 「姨姨懒!朱爷爷打!」 「茶花,小豆子。」朱子夜弹坐起来,茶花带领孩子来到她身边,小豆子扑进她怀里,和她打闹起来。两个明明年纪相差十五岁以上的大人小孩,还能快乐打成一片,难怪朱老爹总笑叹他的女儿一辈子长不大。 茶花解开包巾,将背上那只钻进臂弯里轻摇。 「小鱼和味味呢?」朱子夜边哈小豆子痒,边问茶花。鲁鱼、鲁豆、鲁味,外加鲁菜,鲁家孩子的昵称,难脱食物之列。 「我爹带他们去买糖。小豆子,不许没大没小!」茶花回道。看见小豆子拿小树枝要挠朱子夜,她端出娘亲气势。 「茶花,妳好像娘哦。」真不相信和她同龄的茶花,会有这种模样,她明明记得茶花以前是个连后山都爬不上顶的柔弱女孩,现在她能一手抱小的一手扛大的也不喊累。 「我本来就是四个孩子的娘呀。」为母则强嘛。 「我以后变娘,也会像妳一样吗?」 「我看很难,妳呀,老像个孩子,以后说不定妳的孩子会当妳是同辈呢。」茶花轻笑。 「我哪有这么惨?」一点都不长进? 「妳就有,再过十年二十年,妳八成仍是如此。妳这些年来,一点都没变。」 茶花拍了好动的小豆子屁股,要他安分坐下来,别像臀上有虫在咬,半刻都静不下来。然而孩子才乖不了一会儿,便跑去追小黑玩,茶花喊不动他,随他去了,继续与儿时玩伴朱子夜聊着。「这也不是坏事,我很羡慕妳不用像我,每天睁开眼来除了孩子孩子孩子外,只剩柴米油盐。妳还是个姑娘,我却已经是个妇人,明明我年纪比妳小两个月,现在咱俩同时站出去,人家会说我比较老,应该是因为妳总是快快乐乐,没烦没恼吧。」 「谁说的?我……也有我的烦恼呀。」朱子夜咕哝。像现在,她就无比苦恼。 「妳烦恼什么?烦恼等会儿会不会下雨,打扰妳躺在草地上睡午觉的兴致?」 茶花以为她的烦恼应该是这类芝麻绿豆小事。 「才不是哩!」 「那妳有哈好烦恼?」说来听听吧。 苦无人能讨论商量的朱子夜,如获救兵,终于可以不用对着暴暴或小黑吐苦水,眼下就有一个经验丰富的人妻能提问。 「……茶花,我问妳哦,妳是怎么爱上鲁蛋的?……我的意思是,大家以前不是都只是死党吗?就像兄弟姊妹,哪时蹦出『爱』这玩意儿?我一开始真的不知道妳和鲁蛋是一对耶。」朱子夜正襟危坐,认真询问「前辈」 茶花先是被朱子夜的提问给问怔了,尔后叹笑摇摇蛲首,「妳还……真不是普通迟钝。」 「咦?」为什么骂她? 「妳一定不知道,鲁蛋最开始爱的人是妳。」茶花抛出一句青天霹雳。 朱子夜先是呆住,然后夸张大叫,那一声「咦!」响彻草原,引来所有羊只的羊眸注视。她最近真的太常受到惊吓了。 「偏偏妳没察觉,老是在我们耳边关哥长关哥短,搞得我们没见过关哥也差不多都认识他了。」茶花提及自己丈夫之前的暗恋情事,说不吃醋是骗人的,但往事已过数年,女主角也驽钝得教人无法生气,加上孩子都生四个了,她不担心丈夫有机会和朱子夜萌发情绦。「鲁蛋每回听妳在说关哥的事,他就会很生气,我则是陪在他身边,与他一块儿数落妳的不识相。不过,我心里是感激妳的,因为我喜欢鲁蛋。」 朱子夜是当真没发觉鲁蛋对她……真的有吗?她仔细再仔细地回想,仍旧觉得大家纯粹是同一挂的玩伴呀! 「记得妳掉了一只缀有珠贝的耳坠吗?」 朱子夜点头。 「鲁蛋拣到它了,可他把它丢到后山山谷里,那是妳家关哥送妳的,妳又成天戴着它,在我们面前献宝,他嫉妒,要让妳找不着它。很幼稚吧?鲁蛋很后悔,却不知该如何向妳道歉。」茶花替丈夫说清楚当年做下的错事。 「原来……是在后山山谷,难怪我找不到……」朱子夜没有为鲁蛋的行径而发怒,兴许是知道鲁蛋喜欢过她的震惊多过于其它所有情绪。「妳摔马那一回,妳家关哥特地跑来看妳,鲁蛋暗自生着闷气,认为自己怎可能比得过那样子的一个男人,便独自躲在马厩里喝酒,他喝得有些醉,误把我错当成了妳,才会……」茶花脸颊微红,没说的,便是羞于启齿的私密事。 「鲁蛋酒醒后,允诺我,他会好好待我,将妳忘掉,所以,妳没发现鲁蛋后来与妳渐渐疏远了吗?」 有,她有发现,以为鲁蛋有了爱人就没有朋友。 「我都不晓得这些事……」连朱子夜都想羞辱自己的迟钝和反应慢半拍。 「妳说像兄弟姊妹的死党,怎会蹦出『爱』?怎不会呢?妳对于妳家关哥,不就是爱吗?一种提及他时,会开心、会喜悦、会骄傲、会滔滔不绝,和我们吵嘴时,会摇下『我要跟你们切八段,我有关哥就好了』的狠话,一种得到好吃好玩的东西时,就会说着『我好想把这个给关哥尝尝看哦』的反应,一种无时无刻无不拿关哥来和所有人比较……『你好凶,我关哥比较好』、『你好烦,我关哥比较好』 、『你好笨,我关哥比较好』,连我都快以为妳家关哥是个完人了。」茶花取笑她。以前,和朱子夜在一块儿,一整天下来,最常听见的字眼不是「你我他」而是「关哥」 那时确实如此,在她小小心灵中,关哥的位置无比巨大,他并不是她第一个交到的朋友,却胜过任何一个朋友的地位。 「我一直以为,妳会比我早嫁呢。毕竟妳家关哥年纪长我们许多,一定会想娶妻生子嘛,说不定妳刚十四岁,他就会上门提亲呢。」世事皆难料,朱子夜快二十了,牧场唯一剩下的老姑娘。 「妳觉得关哥那个时候……喜欢我吗?」朱子夜歪着脑袋,不懂为何茶花会认定秦关会上门来……向她提亲。 「喜欢呀。」茶花一副「妳这是什么蠢问题」的表情。「若是不喜欢,见妳摔马受伤又怎么会垮下那张冷硬的脸,又急又气?我记得他要走的那一天,与我在牧场巧遇,他托我好好照顾妳,那模样真有趣,脚步明明往前走,视线却频频往妳家宅子看,任谁来瞧也能瞧出他是打从心底喜欢妳。」 「我以为……那是哥儿们的关心。」因为秦关把她当妹妹嘛……应该是这样呀…… 「妳被『哥儿们』这三个字给蒙住了双眼,将它抽掉吧,妳才有机会看见藏在它身后的感情是什么。」 「糖糖回来了!爷爷!」小豆子见到鲁家老爹牵着哥哥妹妹,三人手里都有油纸包,他兴奋飞奔而去,茶花随之起身,准备要与公公会合,临行前,搭搭朱子夜的肩,要她好好想想。 把「哥儿们」抽掉?那秦关变成什么? 一个男人……不算帅却又莫名顺眼的男人,让她喜欢腻着他说话的男人,总是专注听她叽喳叽喳的男人……单纯的― 男人。 金刚钻的原矿,毫不起眼。若未经过雕琢切割,它就仅是一块石,而它不像一般碧玉红玉,磨成圆形便算完工,秦关发觉,棱角,能让金刚钻更美,光线会透过棱,进入钻内,折返,每一面棱经过计算,找出最恰当的角度,若太深或太浅,都会破坏光的走向。秦关试过数十种切法,从原矿裂纹、矿石内原存的杂质、色泽,终于试出将金刚钻展现最耀眼风采的方式,道道光线汇聚成虹,它的光辉,没有任何玉石足以比拟。 然而它非常坚硬,一般刀器无法切开,这让秦关想起矛与盾的故事,最锋利的矛,与最坚固的盾,两者交击,两败俱伤,于是,他以金刚钻为刀,切割金刚钻。当第一串金刚钻腕炼放进珠宝铺的柜位上,闪耀迷人炫目的璀璨,压过金饰银器,教它们为之失色。珠宝铺里像突然窜进了久未食肉的饿狼,争相想抢买它。它最后落入礼部尚书的夫人手中,其余扼腕痛失的贵客,便开始动用关系与交情,拜托严尽欢或是玉鉴师公孙谦替他们弄一条来戴,要多少银两不成问题。 从那日起,秦关磨钻的手,不曾停下。 幸好,他几年前收了三名学徒,目前鉴金类的饰物和玉石,有他们分工帮忙。 忙碌,对此时的秦关,未曾不是好事。 切割原矿,他必须认真专注在小而精巧的金刚钻,无暇分心于其它事上。自从公孙谦带回李梅秀,也带回一整座蕴藏满满金刚钻的矿山,他便一头埋入雕琢、精切金刚钻的工作,有一阵子更是直接住在珠宝铺里,几天几夜不回严家睡是常有的情况。 例如,到今天为止,他有七天没踏进严家大门,足足两天没合眼睡觉,严家当铺发生哪些事,全靠被严尽欢派来保护金刚钻的尉迟义传达。他知道几日前,铺里收了一件要来典当「心」的当物,是名男人,嗓音粗哑难听的男人,因为妅意之故,他在铺里住下,详情尉迟义交代不清,秦关也没太多心思去细听,待手上工作告一段落,再回严家好好去了解始末吧。 「你今天又要熬夜吗?」尉迟义百般无趣地在秦关身边猛伸懒腰,他不懂珠宝,也不会雕石琢玉,在这里,没歹徒上门来让他练拳,一整天下来就仅是站在秦关旁边听着磨原石的刺耳声,枯燥乏味地令他呵欠连连。 「义哥,你若累了,先去睡无妨,我一个人没问题。」秦关明白尉迟义枯站在珠宝铺内,对他是种折腾。 尉迟义守在珠宝铺好几日,铺里平安无事,警戒心已经不若第一天坐镇珠宝铺来得强烈,加上珠宝铺一盏茶前闭门歇业,外头灯笼和幌子全取下来,夜深人静,街巷没几条人影走动,不会有客人上门,今天应该如同前几日,不会有哈突发情况吧?……只是小瞇片刻,无妨才是。 「好吧,我睡半个时辰就回来,有任何事,你大声叫,我会赶过来。」尉迟义咧嘴笑,要放兄弟坐在小房里工作,自己先去睡,总是有些不好意思。 「你睡到隔日也行,放宽心吧,你半个时辰回来,小屋里还是这样枯燥的情况。」秦关懂武,不怕匪人闯入,在珠宝铺甫开张时,他便亲手逮过几只夜贼,他应付得来,是严尽欢舍不得珍贵的金刚钻稍有闪失,才会调来尉迟义,保护她的心肝宝贝。 「我觉得你也休息一下比较好。」尉迟义知道秦关比他更累。 「等我弄完这批钻,我会向小当家开口休息半个月。」 「半个月太少了啦!你这阵子赚入的银两,休个一年都不为过。」干嘛和严尽欢客气?她坑他们,他们也坑她几次呀! 「忙一点,比较感觉不到……」失落。 「你说什么?」尉迟义没听清楚秦关的语末。 「没。」他摇首,赶尉迟义去睡, 那两字,藏在秦关嘴里。 待小房恢复独处的静寂,留下几盏烛火陪伴他,秦关继续磨着原石。 外虫鸣声越是清晰听闻,彷佛应和他磨钻的声音。 距离上一回如此认真去细听虫儿鸣叫,是多久前的事?秦关放下钻刀,转头望向窗外。好久好久了。 当他还是个大男孩,而身边总跟着一个小嫩娃的年岁! 关哥,我们去捉虫!小嫩娃跳上他的床榻,小掌拍打他的被裳。 三更半夜,捉什么虫?大半夜被人从被窝里硬挖出来的大男孩,披头散发坐起身,脸色难看,同样解开发辫而一头蓬松的她,笑得甜似蜂蜜。 外头的虫呀!牠们唧唧叫我去捉牠!小嫩娃手舞足蹈,开心说道。 他赏她白眼。虫鸣并不是为了让妳去抓才叫,牠们是在求偶。 球偶?哈意思?小嫩娃不懂,蚝首歪一边,用力思考。那两字太陌生,超出一个娃儿的理解范围,她缠问他:告诉我麻!关哥,球偶是哈?圆的吗?吃的吗?是蹴鞠的一种吗? 头痛。他不知道如何向一个十岁女娃儿解说男与女、雄与雌、阳与阴的传宗大事。 球哦?球偶?球哦到底是什么?关哥,为什么要球偶?牠们也想玩球? 为了制止好奇宝宝继续追着他问,他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披上外衣,拉起小嫩娃到后花园去捉虫。 或许是听见人的脚步声,虫呜选择性地唧叫,她走往左,右边那群叫,她走往右,左边那群叫,好似故意与她作对,满园子都有小虫子,偏偏半只也瞧不见,她拨弄草丛,不时在里头探翻,他将她抓回来。 草丛里会有蛇。等一下被咬到又要哀哀叫了。 又换那边在球偶了!她又跑到右边园圃,马上再被他拎起来。 妳抓牠们做什么?等牠们真的跳出来让妳看,妳又要吓得四处乱窜。 关哥!你看!小嫩娃根本没在听他教训,指向池畔,流萤!是流萤耶!换她拉着他跑,奔进一闪一闪的池边星辰间。 我家那边的小溪旁,也有好多流萤哦!下回我带你去看,好不好?不好,说实话,他现在只想睡觉,明早……不,是再过几个时辰后的「今早」,他还要跟大伙一块儿去当铺上工,不像她,在严家暂住作客,天天都能睡到自然醒。话虽如此,他仍是被她小手牵着,来到池畔。 未到流萤求偶季节,数量稀稀落落,不比盛夏时,她家牧场边来得多,她仍是好快乐,追着小小萤星跑,把一开始的目标抛诸脑后,忘了最原先是要抓唧叫的虫儿。 一只流萤,停在她微松发上,像颗闪耀的小珠钿。 一只流萤,落在她纤巧指上,像戴着宝玉的指环。 忽明忽灭的点点光芒,带有夜明珠一般的嫩绿颜色,而她毫不掩饰的笑颜,更是天真璀璨。 她还握着他的手,一并轻轻甩晃摇动,他的指腹指节因为烧银熔金而布满烫破又结痂的粗糙伤痕,更有长时间握着锉刀而生的硬茧,他并不喜欢被人握住,不想被人察觉到他有双丑陋的手,像这样握着他,她应该也会厌觉到不舒服吧?那些硬茧和粗糙,会弄伤她细腻的指肤…… 她一点也不以为意,反而认为他的手掌好大好宽,轻易便能包覆所有的她,这令她感到有趣,他掌心暖暖的,在夜风里,像怀炉。怕吓着流萤,两人皆放轻动作、减少交谈,只有她偶尔看见荧光飞上飞下,像在绘图、像在写字时,小小地呵笑几声。一直到他岭觉原本乖乖坐在他身旁的小嫩娃,越来越往他靠过来,赖在他臂膀的重量越来越沉,他知道,她睡着了。 他不意外,小娃儿哪可能耐得住睡意?支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吧? 不负责任的小家伙,吵人好梦,要他起来陪她抓虫,结果虫没抓到,他倒是得抱她这条软绵绵的睡虫回客房去安置,照顾小娃儿真累…… 他把她揽进宽大的衣褂里,她嫩躯歪一边,泰半全往他怀中塞,握在他掌中的小手食指上,停歇的流萤仍没飞离,在那儿,闪着迷人碧光。 若他知晓自己在未来将如此深刻地爱着她,那一夜,他会与她在荧光漫舞的池畔边,多待几刻,不急着抱她回客房,他会延长与她独处的光阴,贪看她的睡颜,感受她的气息和体温,甚至是一同迎接早晨旭光,让她握着他手,再久一点…… 那时的他,无法以任何珠玉来记录下那一幕深刻的记忆,现在他终于找到了…… 金刚钻可以,它像歇在她指上的萤,迸散着光芒。 「应该……替她做一只金刚钻的指环。」秦关掌心躺着红豆般大小的裸钻半成品,脑子里想象着以银戒为身,包嵌住钻,毋须任何累赘花饰,单纯素雅,就能很美。 他还能以哥儿们的身分,送她这些小东西。 哥儿们……天知道他有多痛恨这三个字,痛恨到咬牙切齿…… 秦关专注凝观掌心间的小钻,全然没注意远窗外虫呜声因为外人的走近而停止。 第九章 秦关遇袭,贼人清晨时分闯入珠宝铺,本欲偷窃,未料撞见秦关,双方在小房互斗,一屋子凌乱不堪,满地散落珠珠玉玉。秦关占了上风,虽然对方人数胜过于他,手里也有武器,不过秦关仍应付有余,他听见贼人中有人出声喊着:「用药!用迷药!」 「迷药……迷药……是哪一袋呀”」他们准备太多小人物品,有蒙汗药、麻沸粉、巴豆,连毒药都有。 「随便啦!」一人抢一袋,几名贼人,各自在刀上抹了药,又再攻过来。 秦关自怀里掏出几颗玉石,当作回击武器,利落弹向贼人,糠糠糠糠打掉几把刀,身后劈来偷袭,秦关侧身避过,贼人近身攻击,一次三把刀涮涮逼近,闪得过左边、躲得过右边,中央那把大刀突刺而来时,要反应已经来不及,秦关仅能靠贼人之手为支撑点,扣住对方手臂,旋身,借力使力,跃出被夹击的危险地带,腹侧被刀锋划破一道血口,但不严重,皮肉之伤罢了。 秦关操起钻刀,刺入贼人膀内,贼人痛得大叫,又挨秦关一脚踢,撞翻小房矮柜上的瓶罐,银粉、金片狼藉倾倒。趁秦关仍在与同伴对峙,距离金刚钻最近的贼人迅速将一袋原矿及数十颗琢磨完成的裸钻扫进襟口,大声对同伴道!「到手!撒!」他率先跳窗而逃,其余人纷纷跟进。 秦关尚未发现金刚钻失窃,无意恋战,任由贼人消失眼前,等他看见空空如也的桌面,除了叹气之外,什么也没法子挽救。 「这下子……没被小当家剥掉一层皮才有鬼。」秦关收拾一屋子惨况,捡起地上珠玉,却有更多鲜红色珠子坠地,在他脚边绽开成花,他按着伤处,潦草地简单包扎过后,费了一番功夫,动手将小屋恢复原状。他没有惊动尉迟义,想独自揽下金刚钻失窃的处罚,严尽欢暴跳骂人是小事,拖延交付客人商品期限是大事,弄丢琢好的裸钻,他得尽快补回来。 当他清洗染血的钻刀时,本该是小伤的部分传来刺痛,他以为自己能忍下,但那痛太强烈,比被滚烫的熔金烫着时更剧烈,他低头望去,包裹伤处的棉布沁出并非寻常鲜红色泽的血渍,而是深得像血中混入黑墨的骇人颜色。 「……不是说要用迷药吗?」他明明听见贼人们是这么说的,所以他认定刀上抹迷药,并不可惧,可是迷药绝不可能这么疼痛,教他站不直身…… 是毒呀……高瘦身躯抵挡不住窒息的晕眩,想按住桌角撑住自己,指腹碰到任何东西都如遭炙烫细针没入肤肉一般的疼,他的手,滑过桌缘,整个人撞倒桌椅,瘫痪在地,额际撞破,血蜿蜓流下,此时它仍是鲜红色,但在睡到日上三竿的尉迟义踏进小屋之时,从额伤汨出的血色,已转为浓黑。 阎王要你三更死。贼人抹在刀上的毒药名称,众大夫都耳熟能详的一种毒,制之容易解之难。百年前,由神医研制发明,做法流传下来,解法却早已失传,当铺请来的大夫无能为力地摇首,他无法解去「阎王要你三更死」的剧毒,不,应该说,放眼天下,找不到能解毒之人。 言下之意,秦关只能等死,等待毒性流遍全身。 「……要不要去把朱朱找过来,我、我想……关哥在这种时候,会希望见她最后呃……见她一面的。」有人嗫嚅道出了秦关藏在心里最可能的遗愿。 此话一出,增添更多绝望。如果他们无法救活秦关,最起码……让他最悬念的朱子夜陪在身边,他才能了无遗憾,若真发生不测,至少,他能一路好走。 严尽欢命令夏侯武威赶往朱家牧场去绑来朱子夜,务必赶在秦关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 当朱子夜愕然看着夏侯武威上门,不懂交情不深的他怎会有空上牧场串门子,夏侯武威连马也没下,弯身捞她上马,一句话,让朱子夜停下挣扎动作!「阿关出事了,快些!兴许,是最后一面。」 什、什么……什么意思?出事了?出了什么事?最后一面?这四个字有多严重,夏侯武威不知道吗?! 最后一面耶! 这玩笑开大了吧?!朱子夜很生气,秦关身体那么好,虽然有犯些小胃痛,以及容易受风寒之外,他哪有哈大毛病?!她还打算厘清思绪之后,就要上严家当铺去,怎可能会……变成最后一面?! 然而,夏侯武威没熟到会与她说笑,他此时紧绷肃然的神情更无半分戏谵,这一让她自脚底窜起寒意,止不住身子猛打哆嗦。 夏侯武威胯下骏马没有时间休息,掉头奔回当铺方向,一路上不歇脚、不用膳、不饮水、不浪费任何时间地全力驰骋。人命关天,秦关存着的最后一口气,可不容他们放慢脚步。 途中,夏侯武威约略提了珠宝铺遇袭,秦关遭刺中毒的情况,他所知的,也仅止于此,无论朱子夜想再多问,他亦无可奉告,他同样心急想赶回去看秦关目前是否安好。 金刚钻……他是因为那种听都没听过的鬼玩意儿才会被贪心贼人刺伤。阎王要你三更死……什么鬼毒药名?教人头皮发麻的不祥……「妳需要休息一下吗?」夏侯武威问她。 「不,不需要。」朱子夜吃得消,她一点都不觉得累,就算夏侯武威此时想让马儿休息喝水,她也要自己用跑的,跑往严家。 两人赶回严家,已是四更天之事。 深沉的夜,静寂无声,灯火微弱,整条长街没有醒着的人家,马蹄声急如星火,跶跶驰过,在当铺前停下。朱子夜不待夏侯武威停妥马,她一跃而下,甫踉跄站稳,急忙拍打门板,要门房开门,门缝才拉开一些,她已经撞开它,慌乱冲进去,直奔秦关厢房。门房见是她,也没有伸手斓她。 这段路,她跑过无数回,每次来到严家作客,她都是率先奔往这方向,他住的小院,在严家最南边的园林后方,那儿布局规整,未植花卉,清一色全是绿荫树木,白色云墙,围绕宅邸,云墙的一角,有她顽皮以红瓦片绘上丑丑图画的痕迹,画着她、他、小黑、暴暴…… 这段路,今天为何变得如此遥远,像永远看不到尽头一般? 她脚步慌乱,跑得太急,导致呼吸零落,肺叶出息多入息少,传来了抗议的疼痛! 「关哥!」朱子夜喘吁吁奔进他的房,拨开挡在面前的任何人。她喊出他的名,眼泪马上跟着掉下。秦关躺在床上,呼吸微弱,胸口起伏浅浅,若不靠近看,根本无法察觉他仍有吐纳。脸色介于惨白与铁青之间,唇色仍可见淡淡的黑,赤裸的上身,腰侧伤口绑妥干净的布帛,肤下青筋因为毒的濡染而深浓明显,盘踞在他颈部、额际及手臂上,交织成骇人情景。她看见他的枕畔边好多好多血,虽然已干,有黑有褐,他吐了那么多血吗……连被裳也是血迹斑斑…… 「关哥― 呜呜呜……关哥……大夫呢”为什么没有替关哥请大夫来?!」朱子夜哭得涕泗纵横,「快点找大夫来呀!不然关哥就要死掉了― 」她慌张抚摸秦关脸庞,好冰,一点热度都没有!一点暖意都没有! 她试图用自己发颤的手心煨暖他。 秦关房里没剩几个人在场,数数就是严尽欢、小纱、尉迟义和公孙谦,其余闲杂人等,早就回房去睡。该忙的,下午全都忙过了,大夫第一时间就硬架过来,毫无作用又被踢出去,在束手无策之际,公孙谦领着当铺新收的「典当品」而来,为秦关解毒。 秦关现在的情况比下午时已经好得太多太多,最糟的时候,秦关整个人像块黑炭,冒出来的血比墨更黑,他体内的毒与解药正在对抗拉锯,尚需要时间来排毒。 「没有救了!」严尽欢重重拍桌,震翻茶杯。「大夫说他没救了啦!现在就是在等死!」她故意说得狠。 严尽欢的话,彷佛一记狠狠左勾拳挥来,打得朱子夜小脸扭曲,合不上的双唇蠕着、颤着,眼泪像飞瀑,倾泄而下,滴滴答答滑过泛白的腮帮子。 「呜呜呜……我不要……我不要关哥死掉……」她嚎啕大哭,耍赖说着,动手去扯他的臂膀,摇他,求他别死。 「哭要是有用,妅意刚刚已经哭过一轮,秦关早就该没事了!」严尽欢轻哼。 夏侯武威赶至时,看见朱子夜失控哭泣,以为秦关真的快死了,正心惊上前查看,被严尽欢小手拉住,阻止他过去,她径自倒满一碗冷泉水,喀地重重摆在秦关床边小几上。 「这是大夫开的解药,妳有方法喂他喝下最好,能全数灌完,或许会有奇迹。」 朱子夜压根无心去发现严尽欢眼神中的促狭,她看着那碗清澈的「药」,二话不说便端起来,颤抖的右手好不容易捉稳调羹,一小匙一小匙舀着要喂他,眼泪不受控制地落入碗里。 「五更前没喂完,药汤会失效,他就死定了。」严尽欢言下之意,嫌她这种喂法太慢。 「而且,喂完汤药,妳得用嘴吸出他身上毒汗,当然,妳可以不做,毕竟吸出毒汗,一不小心吞下,妳也会跟着中毒,咱们全铺里没人敢拿生命去赌,只能眼睁睁看关哥死― 」 「我做!我要做!」朱子夜不假思索,揽下这种可能要她小命的危险事。 「很好。」严尽欢得到满意答案,唇角露出扬弧,「我们不打扰妳,走吧。」 她拉着夏侯武威,要屋里其它人跟她一块儿走。 一出房门,夏侯武威便忙不迭追问公孙谦:「阿关情况如此不乐观吗?……但……你们为何一点也不紧张?」 没人回他,直到距离秦关房里有段路后,尉迟义第一个喷笑出来。 「小当家,妳摆明在耍朱朱嘛。」 严尽欢走在最前头,趾高气昂的娇哼:「我受够了朱子夜的迟钝和愚蠢,我忍耐已达极限,我最讨厌心口不一的家伙,特别是明明就有爱,还嘴硬说没有的那种。」美眸意有所指地瞟上去,冷瞄夏侯武威,嘴上续道:「所以……忍不住想整整她,替关哥出口气,也替关哥讨些甜头。」不然秦关这几年尝的苦,太不值了! 「朱朱是个云英未嫁的姑娘,妳这恶整岂不太过火了些?」公孙谦不像严尽欢鲁莽,只求过程爽快而不顾后果,严尽欢故意误导朱子夜,要一个闺女儿做些破坏名节的事儿,那些事,若被朱老爹撞见,他会活活打死逆女。 「反正关哥会负责到底。」严尽欢耸耸纤肩。要不是看秦关身体尚未恢复,该举的地方应该举不起来,她会直接拐朱子夜和秦关洞房,省得有人老演着拖棚歹戏!毒汗都吓不退朱子夜,她心甘情愿要为秦关死了,最好是两只家伙没有互有爱意啦! 爱就爱了,装哈哥儿们呀?!看不过去了! 加上金刚钻失窃,她心情恶劣至极,正巧拿朱子夜来泄泄怒火。 「慢着,你们在说什么?」夏侯武威完全状况外,他们一句来一句回,说的每个字他懂,凑在一块儿说,却听得一头雾水。「妳不是说阿关没救了?妳不是告诉朱朱,阿关他― 」 「阿关没事啦!」尉迟义啪啪拍打着夏侯武威的宽肩,「谦哥收留的那件典当品!」 「是妅意收留的。」公孙谦修正他的说法。 「对啦对啦,妅意收留的那件典当品,谦哥说他价值连城,连在哪里我们一直都没弄懂,原来他是个药人,能解天下所有毒,阿关已经喝下他的血,现在只等毒退干净就没事啦。」放心放心,秦关醒来仅是早晚的事,那位典当品向他们保证过了。 呀,难怪他们一点也不急不慌,更未面露即将失去亲人的痛苦,还有心情说着「耍」呀「整」的。夏侯武威恍然大悟。 「那,朱朱……」 「她现在应该忙着将那碗润喉解渴的冷泉水当解药,哺喂关哥喝吧,喝完还得舔他咧。」呵呵呵呵。 城里人的心,是非常阴险的,牧场长大的善良小村姑,谁教妳不懂提防。 除了严尽欢外,其余人都小小同情起朱子夜,然而一想起兄弟秦关的一往情深和守候,又忍不住默默想着! 朱朱,妳就捐躯吧妳。 没有第三种办法了。朱子夜放弃用小调羹喂他,太慢了,她怕五更更响之前,没能全数喂完他,想扶他坐起身喝,她又无法一边支撑他一边以碗口抵在他唇心而没洒出汤水,最后,她以嘴对嘴方式,含着汤水,小口小口哺进他嘴中。 出乎意料的,汤水不若一般黑浓的苦药,她舌尖尝到的滋味是冰冰凉凉又无异味的液体,不是说良药苦口吗?它一点也不苦,连草药味都没有……她无暇去管这类小事,小心翼翼抵住他的唇,舌尖凿探,将汤水慢慢、慢慢地喂入。她屏息,一直等到他咽下汤水,她才有办法松口气,但还不到完全松懈的时间,汤水仍剩大半碗,她必须加快速度,又喝一口,过渡予他。当最后一滴汤水喂尽,仍贴在他唇间的她,才稍稍分神地感觉他双唇的沁冷及柔软,它被汤水濡得湿亮,除了一开始有些许干涩,刮疼她细腻的唇瓣,之后的接触都是陌生和新奇的,她甚至不想离开他的唇,已经没有汤水可喂,她仍一啾一啾地啄吻着他。 害怕失去他的恐惧仍紧紧包围她,他依旧脸色不佳地昏睡,就好像永远不会再醒来一样,她在他耳边喊他,他一点反应都没有,这让她又沮丧又难过,眼泪几乎不曾停过,就连喂他汤水时,她的泪珠也不断滴落在他脸颊上。 五更前没喂完,药汤会失效,他就死定了。严尽欢说。 她已经喂完药,可是秦关看起来没有变得更好呀…… 他没有张开眼、坐起身,没有活蹦乱跳,他一样是躺着不动呀…… 喂完汤药,妳得用嘴吸出他身上毒汗,当然,妳可以不做,毕竟吸出毒汗,一不小心吞下,妳也会跟着中毒,咱们全铺里没人敢拿生命去赌,只能眼睁睁看关哥死― 呀对,她差点忘了! 她还有这件要紧事没做!她太混乱、太恐慌了,脑子里没有任何条理,才会漏东忘西。问题是……他身体像块冰,根本没有半滴毒汗呀!不管了,朱子夜伏在他身上,避开他腰侧的伤,思索该从哪处下手,最后看见自己的眼泪掉落在他的肩窝,像在告诉她,从这儿开始吧,快些,别迟疑了,他的生命可是一点一滴在流逝…… 唇贴着他的肌肤,试图吸呕出汗水,但汗水怎可能因此就被吸出,严尽欢胡乱罗织的理由漏洞百出,朱子夜却浑然未觉,仍是在他身上努力奋战。 从肩膀移到锁骨,再到颈部、胸部、每一寸肤……她呕吮力道太重,很快便在他身上留下无数红痕。 不是错觉! 方才盘踞在他身上的黑色脉络已经消褪不少,虽然仍能看见毒的残存,不过情况比她一开始甫见到他好得太多太多,他脸色不再是难看的铁青,蹙紧的眉头倒是没松,胸口起伏趋于平稳,气息喷吐在她发漩,暖暖的,体温也逐渐回复,不再冰冷吓人,她分不清楚那体温是由她身上传递过去,抑或是两人密密相贴才煨出来的热度。 然而,他身上色彩仍是很丰富,只不过由黑变红,满满全是她用力吸出来的痕迹,乍看之下颇为精采。 「欢欢没骗我……真的有用……」朱子夜压下想飞奔出去感谢严尽欢的冲动,在秦关没事清醒之前,她绝对不离开他半步,要是走了,他又发生什么事怎么办?他又像刚刚那样半死不活的怎么办?她不要他死。.diva87 他若有不测,她会好难过,她会一直哭一直哭,她会不知所措,她会…… 宁愿死掉的人是她。 她不要失去他。 因为是好哥儿们吗? 不,换成鲁蛋的话,她才不会这样,交情根本不一样,今天若躺在床上的人是鲁蛋,她不会像现在一样恐惧发抖、猛流眼泪,还有,胸口闷痛。 妳被「哥儿们」这三个字给蒙住了双眼,将它抽掉吧,妳才有机会看见藏在身后的感情是什么。茶花那时淡淡笑着,告诉她的话语,在朱子夜倦累瘫软在秦关胸口,意识渐渐模糊之时,依旧清晰回荡。 不是哥儿们的话…… 秦关醒来时,右臂是完全麻掉的,他试图握握五指,幸好,它们仍能动,而五指这么一拢,握到了诡异的东西,像是……肩膀,而那诡异的东西压在他右半边,气息拂在他颈际,隐约还能听见吸鼻声。秦关浓眉拢聚,强逼自己睁开沉重双眼,将视线挪往右下方,然后,一整个傻住。 为什么朱子夜会躺在他身边? 怎么回事? 他努力回想,只记得珠宝铺里闯进贼人,抢走金刚钻,他挨了一刀,刀上有毒,再来呢? 没办法,记忆一片空白,他连自己怎么回到床上都不清楚。 她挨在他膀间,脸上仍有斑斑泪痕,黑睫挂着泪珠子,而他视线范围的余光竟还瞄到她枕靠着的部位,布满红红紫紫的……吻痕?! 他把她怎么了吗?或是他应该问,他被她怎么了吗? 他上身赤裸,她衣着完整,连辫子都没解下,应该未发生任何事。 不懂她为何在这里,他以为是自己在做梦,梦见她,像只猫儿蜷躺他身边,以她一身柔软肌肤熨贴着他,麦芽色小脸温暖细致,鼻头红通通的,不时还会抽两声,他的臂膀湿濡一片,是她的眼泪,她双手抡成小拳,一只搁在她嘴前,一只横过他的胸口,绞揪在他身侧的被裳上,双脚迭着,还算安分地微曲在他腿边。她的表情,像让人抛弃过,又重新被找回来一般,带有些些委屈、些些害怕、些些怨惹。他看着她的同时,再度觎见一颗泪珠自她眼角淌落,他伸手撷去它,明明动作已经够轻微了,仍是惊动到她。朱子夜蓦然瞠大满满血丝的圆眸,整个人重重一震,两人四目相接,他还在疑惑是何原因令她这般恐惧,就连睡着,都不安稳,她却瞬间大哭,本来只有久久滑落一颗的泪水,演变成决堤河水,扑进他怀里,呜呜在说着话,说些乱七八糟……他真的没听懂,除了「关哥」两字之外的话。 她一直在哭,双臂将他当成浮木似的紧紧不放,呜咽声就在他耳边回响,即使当铺里好几人被她的哭声唤来,以为秦关发生不测,迅速冲进房里查看情况,她也没停止哭泣、没从他身上离开。 秦关很需要有人替他解答眼前情况,求救目光自然而然落向冲进屋内的好兄弟们。尉迟义或谦哥,你们谁能说说现在是怎样? 「你身中剧毒?本来以为你死定了。」尉迟义嗓门大,仍是必须更大声说话才能胜过朱子夜的嚎啕。 「朱朱赶来见你,她很担心你,昨夜看顾你一整夜。」公孙谦的回答比较贴近秦关想知道的。他与尉迟义光觎秦关身上精采的痕迹,就知道朱子夜有多卖力。 「原来是这样……对了,金刚钻被歹徒给!」 「这事你不用担心,我会负责找回来,你只管好好养病。」尉迟义笑得面目狰狞,十指咋味作响地扳着。歹徒以为能从严家手中夺钻而逍遥法外吗?哼哼哼哼,也得先看看他们有没有命花。 「小当家很生气吧?」毕竟一整包的金刚钻…… 「没有,等阿义确定这辈子都找不回钻,我想小当家才会生气。」公孙谦戏谵道,现在要发脾气太早了点,严尽欢不做这种吃亏事。「我与阿义先出去吧,将你清醒的事告诉大伙,每个人都很关心你,听见你平安无事,大伙也能放心。」公孙谦以颚轻努他怀里仍在哭泣的朱子夜,示意秦关先安抚她的情绪。秦关苦笑,颔首。 公孙谦和尉迟义正要退出去,欧阳妅意来了,看见秦关已能在床上坐起身,开心尖叫一声,跨过门坎就要飞扑过去给他拥抱,但秦关怀里塞满一个朱子夜,完全让不出位置给其它人,欧阳妅意也非不识趣之人,不跟朱子夜争抢,仍不改喜悦地挨坐床边。 「关哥,你真的没事了吧?没有哪儿觉得不舒服?给我看看你的手。」欧阳妊意央求道。秦关将左手伸向她,她翻看他臂上的碧青脉络,它们全数恢复成应有的正常颜色,秦关唇色亦由墨黑色转为红润,还能朝她轻笑,欧阳妅意笑吁,眉眼里的担忧总算能卸下。 「关哥,你差点吓死我们……不过,是不是毒没解干净?你身上怎会有这么多红斑― 」她凑过去要看。 「妅意,别多问。」公孙谦阻止她。 「可是万一余毒!」欧阳妅意没机会看过吻痕这玩意儿,误以为与毒脱离不了干系。 「那是朱朱治疗阿关所留下的『拔罐』痕迹啦。」尉迟义爽朗大笑,朝秦关挤眉弄眼。秦关一听,也一头雾水。 「可是,治好关哥的人不是古……」欧阳妅意已经被公孙谦揽着细肩,带出房外,声音远去。 尉迟义堆满一脸笑意,招招手,跟着走了,鲁性子的他难得体贴地为两人关上房门。 秦关低首,挑起还在哭泣的朱子夜下巴,她哭得好惨,眼泪鼻涕一块儿来,眼睛已经约略浮肿,鼻头非常红,她这种模样他当真没见过,之前她为失恋而哭也没有这般惨烈。 「妳的眼泪也未免太多了。」他以指腹抵在她眼窝,为她阻挡泪水。 「呜呜关哥……呜呜死掉……呜呜没事……」她含糊不清在说话,但他竟然完全听懂了,懂得不是她想表达的一字一句,懂得是她环抱在他背后的微微颤抖。 「我没事了,真的,妳看我,我一点病容也没有,不是吗?」他要她擦干眼泪,仔细看他。她抽鼻,两管鼻涕硬吸回去,一停止吸气,它们又淌出来,像个毛孩子一样邋遢,秦关贡献自己一件棉衣给她抹泪捍鼻涕。他替她擦脸的同时,她哑着可怜兮兮的嗓,再三问他。 「你真的一点都没有感觉不舒服吗?有没有头晕?有没有胸闷?有没有肚子痛?有没有!」鼻子被他捏住,她自然而然地「吭!」几声,清空鼻腔,终于觉得呼吸好顺畅,空气好清新,脑袋也不会疼得像要裂开一样,看见他认真打理她,淡淡脸上有些红润气色和浅笑,连带让她跟着露出笑靥。 「没有,都没有。」他甚至现在就可以下床走走跳跳。 「那就好……那就好……」 她看起来有些惊魂未定,他想下床倒杯水给她,他不过是掀开薄被,她又跳起来,满脸惶恐。 「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只是要倒杯茶……」 「我来我来!你躺好!我来!」她爬过他的脚,裸足咚咚下床,斟了茶,茶色和她昨夜喂他的汤药真像,她无心细想,端着茶杯回来,挪往他唇边,要喂他喝。 秦关摇首,反而握住她的手,杯缘抵在她嘴前。「我是要倒茶给妳喝,妳看起来比我需要。」这是事实,她口好干,昨夜只顾着替他吸毒汗,勤奋地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虽不敢说毫无遗漏,但至少她尽力了。她用唇在秦关的肤上呕着,他不像她,浑身都是软软的肉,他好硬,手臂上纠结着紧实肌理,胸膛浑厚强壮,她还记得当她的唇移动到他颈边,吮着那一方的肌肤,感觉到细微脉动时的亢奋;还记得当她来到他的心窝处,听见他的心跳,她哭得多惨;还记得她舌尖尝到他身上微咸的汗味,和她眼泪的味道好相似…… 而他的唇,软软的,她曾经喂完汤水,忍不住在那儿流连徘徊许久。 忆起那些,她脸儿燥热,喉头觉得更渴,亟需一杯茶水来解除干涸。 朱子夜不客气地大口灌下,喉头随着咕噜咕噜吞咽而上下起伏。她吞了半杯,突地想起严尽欢提及「毒汗若吞下,妳也会跟着中毒」的事儿― 她想起来得太迟,昨夜在吸毒汗时,她压根给忘掉这回事,全心全意只记得要快些救他。 那……她中毒了吗?是吧,她昨天可是没吐出半口唾液吶。 她也会像秦关昨天毒发一样,全身布满黑墨经络,呕出的血不再是鲜红色吗? 她也会像秦关昨天毒发一样,浑身冷冰冰,彷佛一具死尸吗? 她昨天一点都不害怕自己中毒,现在,竟然也不怕耶,好神奇,这究竟是什么思绪?只要他好,她就跟着好?只要他快乐,她也跟着快乐?只要他没事,她中毒又何妨?太乱七八糟了,她怎么会产生如此诡异的蠢念头?而且……还觉得这个念头很理所当然” 该不会是毒发的前兆吧?! 可她不觉得身体有任何不舒坦呀……有啦,头有些昏眩、发胀和燠热,尤其是盯着秦关瞧时,她不由得想起昨夜伏在他身上的一情一景,她的唇到过哪儿,此刻便完完整整地藉由那些红紫色的深痕在提醒她― 「朱朱?」他察觉她在发傻,唇儿咬着杯缘,眼睛却看着他。 「……说不定我快死掉了……」她突兀地喃喃道,觉得胸口咚咚跳得好急,一定是中毒的影响。 「什么?」他听见她的嘀咕,听得一清二楚。「妳为什么这么说?」 她不想让他知道毒汗的事,万一他知道她中毒,依他的性子,他定会像她一样,宁愿中毒的人是自己,甘愿再以嘴为她吸毒汗,并且痛斥她的胡作非为,怎可以不好好保护她自己,怎可以不顾生命安全地救他? 他待她的好……她不是不懂的。 「我是说……」她没料到他耳朵这么灵光,连她含糊几句他都没听漏,只能「呃」了几声,改口:「你在快死掉的时候,心里想着什么?」「想什么?……」他沉吟。他不太记得,好像贼人退散后,他花了些功夫整理凌乱的房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贼人入侵之前,在夜深人静间,他想着的,是她。 想着要以金钢钻为她打造一只指环。 想着那一夜的稀疏流萤。 想着被流萤包围的男孩与小娃。 「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末了,他笼统回道。 「过去的事情呀……」那应该有她吧,过去的她和他,感情真的很好呢,像是哥儿……呀不,她不想再提那三个字。 「对了,妳上回告诉我,妳弄丢一只耳坠,我做了新的给妳。」秦关走向长桌,自屉里取出饰匣,本准备开盒拿取耳坠,但这一整个饰匣装着全是要送她的饰品,又岂止仅有一只耳坠呢? 一直没能送出去,此时,是个机缘。 「咦?……上回?」她是有告诉过他,但印象中……是很久以前,而且不是用嘴说,而是以笔写。 「妳喝醉酒那一回。」他将饰匣整个交给她,「里头还有一些是原本就打算送妳的东西。」 朱子夜缓缓打开匣盒。盒里,满满的,几乎毫无空隙。一些?不,这里不只一些,而是好多好多好多…… 漂亮的发饰、美丽的颈炼、她喜欢的纯白珠贝、灵巧的手炼、花钿,她曾在珠宝铺开张时看见的花簪、镂嵌着她姓名的银制富贵锁,它们不是新品,至少,不是今年新做的,有些纯银簪子,表面上浮现淡淡黑褐,那并非脏污,而是银的特性,秦关教过她,应该如何保养这类饰物,才能让它们散发出白亮原色,这些饰品,是他日积月累为她而做的……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个兄长送给妹子的礼物。」怕她有所顾忌而不收受的他,补上这句话。 她没有动手去翻弄底下还有多少首饰,因为在匣盖上,卡着一封发黄信函,吸住她所有注意力,信封上极丑的字,她认得;那是当然呀,写字的主人从以前到现在,完全没有进步,以前字丑,现在的字,不遑多让。 尤其是不再写信给秦关之后,她握笔的次数更是少得好可怜,难怪字迹练不来娟秀美丽。 关哥敔。她的字。这封信,没有被拆过,只有边边一角,有撕开的痕迹,但仅仅不过指甲大小,不足以取出里头厚厚信纸来阅读。信封上,有她不小心打翻墨砚而留下的记号,这是她最后一次寄给他的信。 「关哥……这封信,你没读过?」她拿起它,扬在两人面前。 「呀……原来夹到饰匣里去了。」他要拿,她将它藏回背后,他歉然苦笑,「我没有读,前些日子本来有打算读它,但被许多杂事打扰,便给忘了。」 「我以为你读过了,我以为你会回信给我的……」 「……我想,那封信里,应该还是不断提及谦哥吧,若是,我不知道如何回复妳。」他坦言。他不是心胸宽大的男人,他承认自己狭隘善妒,在收到信之际,他真的无法展信阅读。 「关哥,都是你害的!」她气愤跺脚,他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挨了她哭红 双眼的瞪视。她好恼地一直碎碎念着:「全是你不好!我以为你……才会不想回复我……谁知道你连拆都没拆过?!你知不知道我写这封信写了多久?费了多少功夫? 压榨了多少脑浆?我写到后来根本不懂自己在写什么,我以为你会回信告诉我那些迷惑、那些不解,结果你、没、看!」 「……」他想开口,她像只蚱蜢蹦蹦跳,一会儿走到书桌前,一会儿绕到窗台边,每一步都挟带着恼火。 「我以为你看过了……所以我好气你,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的恨你,发誓再也不要理睬你……」虽然很快她就自己打破这个誓词。 「要跟你切八段……要跟你佯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要跟你继续假装还是好哥儿们……」 「朱朱!」 最后,她用唯一能想出来最恶毒的骂人字眼,连同绞在指掌间的信团,狠狠丢出! 「笨蛋关哥!」她抱着属于她的饰匣,如狂风般扫出房门。 秦关知道必须去追她,但有件事他更需要了解,否则他无法理解她的怒气、她的委屈,以及……他究竟做错了什么! 关哥:上一封信袒,呃,我写了一句连我自己都还很不确定的话。 我好像爱上谦哥了、它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 谦哥我当然喜欢他……他那么温柔、又睿智、又风趣,他很好很好很好,我每回和你生闷气时,他就会恰巧出现在我身边,陪我说话,听我诉苦。但,喜欢是什么?我喜欢谦哥、喜欢你、喜欢我爹、喜欢红意、喜欢小妙春儿老帐、房、喜欢暴暴、喜欢欢欢!写太长了,好累,我歇一下。 刚刚我写到,我也喜欢小黑,就算牠是只不会怀小狗的公狗,因为我漏掉牠,牠一直吠我。 呀,回到正题。喜欢是什么? 爹说,等我长大就知道了,可我已经是个大姑娘,我还是不明白呀。 最近,我总是很茫然,老是想起你帮欢欢梳发的模样,说真的,我好讨厌那时的你!你怎么可以那么不像我认识的秦关?!你一点都不公平!你帮她梳发的时间比我长、帮她整髻的动作比我轻柔,就连同她说话的嗓音都比我温和……好吧,你一定觉得我小鼻子小眼睛小鸡心肠,竟和自己的表妹争这些? 我也不懂呀!我明明很喜欢欢欢,也很喜欢你,两个教我如此喜爱的人,为什么变得刺眼?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反正……我就是很计较, 连现在我光是把你和欢欢的名写在一块儿,我就、就、说……你要取笑就笑好了!我看不到,不跟你计较,哼。你是不是很喜欢欢欢?虽然欢欢现在还小,但她长大一定是大美人,你应该也看得出来吧?我从欢欢三岁时就知道她会成为南城之花,每个男人都会爱她,只是,我没想到……连你也…… 你比较喜欢我,还是欢欢? 或者,这两种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喜欢?爱?喜欢?爱?比喜欢更喜欢?比爱更爱? 哎呀,我也不知道我在写什么,喜欢和爱的差别在哪里? 我们是哥儿们,你要是比较喜欢欢欢,我会有点小难过……嗯,是大难过啦!我一定会哭的,所以……你回信时,还是别回答我这个问题好了……(当然啦,要是你比较喜欢我,你可以告诉我哦,我会偷笑两声的。) 呀,对了,还有一个喜欢,我在前一张信纸上也忘了写,我喜欢珠珠钗和你送我的那些小东西,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它们让我觉得自己变漂亮了,变得更像一个姑娘(谁教我爹总说我就是少了一根小东西,否则他根本以为他生的是儿子)。你那天问我为什么不戴它们,我说是我不会用发钗,那也是小小小小的一部分啦,实话是!我弄丢了你送我的耳坠,左耳的一边,我好受打击!几乎是快把牧场每一块草皮翻开来找,偏偏就是找不到,明明我每日走的路就是那几条,怎么会不见了呢?是不是被哪只笨羊嚼进肚子里?!我气哭了好几天,早知道就不戴它出去向鲁蛋炫耀!我不敢跟你说,怕你生气,又为我了……关哥,前几天在严家说你爱凶我,对不起啦,我不是有意那样说的, 我只是生气明明就是你放我和暴暴鸽子,你不道歉说算了,还说话那么大声,好似有错的人是我,我一时绪气,才会顶你嘴,你也没有那么爱凶人啦……只是,小小爱骂而已啦,你为人的表情又不吓人,所以我一点点都不害怕。同样的,我不说耳坠子的事,怕你为是小事,我讨厌自己的粗心大意、讨厌自己的迟钝迷糊,我不要你以为我好像一点都不珍惜你送我的东西、不要你说一句「以后再也不送妳任何首饰」……我现在把你做的所有东西摆进我娘留给我的珠宝盒,小心收着,有空拿出来玩玩摸摸,偶尔在镜匣前戴戴,再仔仔细细收好。 我好像又严重离题了吼?(你习惯了吧?) 回到最一开始的地方,谦哥那一段啦,你要是忘了,就翻回去重读一下。 我对谦哥的喜欢,还差你的一点点(一点点吗?……我不知道是大一点还是小一点,我很困惑想了一整天……),谦哥陪我吃饭时,他不会将我最爱的鸡腿夹给我,他不知道我爱吃香菇,他不知道我讨厌青豆子,他不知道我怕辣,那些,你都知道;谦哥送我回家,明明是一样的景物,一样的树荫,一样的青山绿水,那条路,说是一整个陌生。我看见那块我和你曾经坐在上头啃馒头的大石,备感亲切,谦哥却对它没有感情;我看见那探曾经结实景景的果树,记得它的果子有多甜多香,谦哥却没档过;还有那条我拌下去过的小溪、滑倒跌落的小山崖、躺平的大片草茵……那些,你也都记得吗? 和谦哥同行的途中,很快乐没错,但感觉不太对,总好像……哪儿怪怪的。我想着这个差异,想了好久,终于知道那股突兀是什么。 是你,关哥。 少了你。 好多次,我都不经意对着谦哥叫「关哥」 好多次,我都以为站在我身旁的人是你。 我想跟你一起看那片星空,想跟你一起看那株盛开的山樱花…… 在我写出「我好像爱上谦哥」那句话之前,是不是……我早就爱上你了?比喜欢还要更加的喜欢加喜欢?我……真是太差劲了,说好了是哥儿们的……你喜欢的人又是那么美丽可爱的欢欢,我这样说,会让你很苦恼吧?如果,你真的很苦恼,就、说不要回我信,我懂的,我会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会很识相不再写信扰你,我会还你清静,以后,我去严家作客,我会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你我说维持哥儿们的老样子,不让严家任何一个人看出破绽…… 如果,你觉得,我们只是哥儿们的话…… 我们当哥儿们就好,一辈子是哥儿们就好。 第十章 如果当年他折开了那封信,细细读完她的每一字每一句,读完她的发问、她的等待解答,今日情况会是如何呢?也许这些日子以来,他的烦恼和相思,她的错恋和眼泪,根本就不会发生,他不会以为她爱上谦哥,她不会错解他和严尽欢的关系,他与她,何必浪费掉漫长的光阴,在错过、在失去、在白耗? 是他的错,是他连累了她,让她迷惑思量、让她无所适从、让她以为他给她的答案会是伤人的,会是拒绝的! 秦关呀秦关,多年来你感受到的疼痛,是你活该倒霉,那些全是你自己应得的! 但你怎么可以教她背负着沉重的猜测,挂起强撑起来的笑容,佯装无事地喊着你的名字?佯装两人还是好哥儿们? 秦关宛若无头苍蝇,四处寻找朱子夜的身影,从他撕开信封,取出数张厚厚折信,光是读完第一张,他几乎就要夺门而出,去将她捉回身边,他用尽最大克制力,往下读去,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她在信里问他,喜欢是什么?她在信里问他,你是不是很喜欢欢欢?她在信里问他,你比较喜欢我,还是欢欢? 她在信里问他,喜欢?爱?喜欢?爱?比喜欢更喜欢?比爱更爱? 她在信里问他,在我写出「我好像爱上谦哥」那句话之前,是不是……我早就爱上你了?比喜欢还要更加的喜欢加喜欢? 她在信里问他,我这样说,会让你很苦恼吧? 她在信里告诉他,如果苦恼,就不要回信,我会明白你的意思,会识相不再写信扰你,会还你清静,会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不让严家任何一个人看出破绽…… 她在信里告诉他,如果,你觉得,我们只是哥儿们的话…… 还不识情愁的小女孩,满信里全是困惑,用她稚拙又混乱的语法,问着他。 她需要他肯定的答复,解答她的迷途,将她从苦恼中带领出来,可是他错失了机会,他让她一个人困在那里胡思乱想;他让她一个人去整理那些凌乱的思绪,是他让她被动地爱上公孙谦,爱上不曾爱过她的人,让她流泪、让她追逐、让她尝到爱情的苦涩。秦关呀秦关,是你的错!全是你的错!她的迷惑、她的痛苦、她这些年所经历的点点滴滴,全拜你所赐!你真是一个混帐,一个天大的混帐! 「朱朱在哪里”」他抓到第一个扫地杂役,劈头就问。 「朱小姐方才去找小当家,说是要向小当家道谢。」 秦关赶往严尽欢房里,扑空。 「朱朱说,要去看看妅意收留的那件典当品。」严尽欢一大早被朱子夜吵起来的不悦全镶在俏颜上,匆匆跑来,连门也不敲,闯进来就嚷嚷:「欢欢!欢欢!谢谢妳教我救关哥的方法!」抱着她激动摇晃,害她忍不住脱口而出:「妳以为是妳救的呀?是古初岁啦!要谢,谢他去!」 秦关转身再到客房,扑空。 「朱朱说,她要到厨房去端碗凉茶,来给古初岁喝。」正准备与古初岁一块儿吃早膳的欧阳妅意想起朱子夜一脸讨好古初岁的态度,她就想笑,那种「您救关哥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的谄媚,真可爱,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喜怒哀乐都嵌在脸上。 秦关明知道只要守在客房,总能等到朱子夜端茶回来,但他太心急,完全无法静下来,又奔往厨房。 「凉茶还没冰透呢,朱朱说要去后院帮我喂大黄。」厨娘富态胖脸堆满笑,在秦关追进来问朱朱在哪时这般回答。秦关的目标转往后院。大黄狗与小白狗为抢陶盘里的狗食而吠得全严家都能听到,两条狗身边不见朱子夜,他又赶回厨房。 「朱朱端走凉茶了,刚刚才离开呢,你没遇见她吗?」 没有。 他几乎要怀疑朱子夜练就一身乾坤大挪移的好本领,来无影去无踪。 「朱朱去找谦哥了耶。」嘴里喝着凉茶的欧阳妅意一脸惺忪,好似随时都会梦周公去。她昨夜没睡好,满脑子全是她亲眼见着古初岁救治秦关那时的惊人奇景,想了整整一晚,直到今早才总算从古初岁口中得到疑惑的答案。现下心情放松,整个人也被困意袭来,她强打起精神,回答秦关。 秦关连摇头吁叹的时间都省下来,就要改往公孙谦房里去。 「秦关兄。」古初岁开口唤住心急寻人的秦关。他不想在此时此刻成为让人讨厌的碍事者,于是尽可能简洁发言,用粗哑的嗓说道:「朱姑娘似乎误解她身中剧毒,以为自己来日无多。」 秦关皱眉听着。 「她说要去向严家众人辞行。」与其说辞行,更像辞世。 「她为什么会以为自己中毒?」 「这我并不清楚,你可以去问问公孙鉴师。」反正顺路嘛。找公孙谦询问是其次,重点仍在于先找到朱子夜,别让她再四处乱跑,教一个昨天才从鬼门关抢救回来的病患如此奔波,太不道德。 「朱朱往小当家房里去了,说是要找她算帐。」公孙谦惊讶于前脚送走朱子夜,后脚就来个秦关,他今儿个真忙,本打算在用早膳之前的空闲时间,读些书册,现在全耗费在朱子夜和秦关这两只身上。 秦关发出叹息,感觉自己追着一只野马在跑,明明好似看见一抹踪影,拔脚要追,却又瞬间失去。 她与他的追逐,好似总是如此,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分明就触手可及,又失之交臂。 「谦哥,朱朱为什么会误以为她中了毒?」秦关来的首要目的失败,先解决次要目的,问清楚朱子夜的误会是何原由。 「小当家误导她的。昨夜她赶至你身边,见你奄奄一息,哭得万般凄惨。实际上当时的你,早已饮下古初岁的鲜血,解去毒性,正逐渐好转,不过卧床的模样仍是有些吓人。我与阿义众人都亲眼见到你毒退的差异,但朱朱没有,她以为那时的你,是最糟糕的情况。小当家气恼她迟钝,便故意扯谎,拿冷泉水骗她是解药,要她喂你喝尽,恫喝她若没能及时喂完,药效尽失,更要她喂毕之后,还得为你吸取毒汗。」 「难怪我一睡醒,全身都……」 「小当家告诉她,万一误吞你的毒汗,她也会中毒身亡,朱朱那时连考虑都没有,完全不顾自身安危,一口允诺。」朱子夜的壮举,不能不说给秦关知道。公孙谦希望秦关明白,朱子夜那位迟钝的姑娘,在心底深处是如何地看重他。 「你确定她昨夜……那样吮遍我的身体,真的不会中毒吗?」秦关担心的是严尽欢的乌鸦嘴会一语成谶。 「她不是刚从古初岁房里过来吗?若她有中毒,古初岁会看出来。」铺子养个药人真是太方便了。 那就好。秦关稍稍安心些。 公孙谦续道:「她来找我,说些什么人之将死其言也真,她抱歉这几年带给我的困扰和纠缠,她说她有点弄懂自己对我的感情是属于哪一种……还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我想这次误会大了,才会赶紧把小当家的恶整全盘托出。朱朱听完,气嘟嘟说要找小当家理论。」公孙谦不说谎的习惯,当铺上下皆熟知,他实在无法面对朱子夜一副「我再过几个时辰说要死」的泪眼汪汪中,仍帮着严尽欢扯谎。 「小当家怎会扯出这般离谱的谎来骗朱朱?……谦哥,你为何不阻止她?」为何放任小当家胡乱耍着朱子夜玩?虽然朱子夜总是大而化之,不像寻常姑娘纤细易感,但毕竟是个黄花大闺女,名节岂能让人恶意破坏? 「我们一致认定,你会负责到底。」公孙谦说完,故作惊讶貌,「难道你不打算负责吗?」 「……我现在就准备要负责。前提是,人,得先找到呀。」秦关无奈摇头。他们都说对了,他会负责到底。 「我想,朱朱开始开窍了,那小丫头,取下了遮在眼前的布帛,看清楚她自己的心意。」公孙谦给予兄弟支持的笑容。「快去吧,如果朱朱有过来我这儿,我替你留下她。」 「谢谢你,谦哥。」 秦关受公孙谦鼓舞,也露出笑,脚步变得雀跃,之前四处奔走的辛苦烟消云散。他急于找到她,要亲口响应她在信中问他的那些问题,面对面告诉她,那是爱,她在她察觉之前,就已经爱上他,他几乎要为此喜悦至疯,他会伸手拥抱她,将她牢牢嵌在怀里,填进心窝,不再放手让她溜掉…… 奈何他去到严尽欢房里,迎接他的,并非朱子夜脸颊红似火的害羞身影,只有高傲慎怒的严尽欢,小脸怒气腾腾,见他二度进来,火气上来。 「你和刚刚那只指着我鼻头吠的朱子夜是约好沦流进来炮轰我吗?!」严尽欢本要插腰斥喝,无奈春儿正在替她整装绑腰带,想插腰也无处可摆,只得端出臭脸。今儿个天候微凉舒服,盖件凉被在身上正巧暖暖的,又不过度燠热,绣枕晒得香香膨膨,枕起来带有一股天晴的味道,她想痛快赖个床,朱子夜的狂敲门,吵醒她,大清早来向她表达谢意,谢谢她教她救治秦关的方法,秦关当真清醒哇啦哇啦哇啦一大串。起床气旺盛的严尽欢不会因为朱子夜双眼光芒璀璨就原谅她扰她清梦的老鼠冤,她毫不客气冷言冷语踹走朱子夜,继续睡,秦关来了,要找朱子夜。 好,解决这两只不到一灶香时间,她刚再睡沉,朱子夜又闯进来,这回眸里没有感激谢恩的明亮泪光,有的只有急躁逼问和气得辣红的鼓胀双颊,问她是不是戏耍她?问她昨夜教她救秦关的方法是不是谁骗她?教她日后还有什么脸去见秦关?吼得多响多亮,吼得她直接捂耳,低声地告诉朱子夜:「没脸见他,妳就自个儿去找个湖跳!咱严家水池没有加盖,扑通就下去了!包准妳明天才会浮上来!」朱子夜双手掩脸,哭着逃出去,她睡意全消,冷着颜要春儿为她梳妆时,秦关又来了! 一整个早晨就是朱子夜秦关朱子夜秦关! 他们不烦,她都嫌烦! 「朱朱去哪里了?」秦关问道。 「她说她没脸见你,要去投湖。」没脸见他是真的,去投湖只是严尽欢的提议,做与不做,严尽欢不负责多管。 秦关身影如风,咻地奔走,快得教春儿咋舌,才一眨眼,哪里还有秦关在?昨天才见秦关半死不活的毒发模样,真不敢相信今早的他,已恢复得和平时没有两样。 「别做傻事!朱朱!」秦关焦急跃过庭园水廊,生平第一次嘶吼狂叫,在严家的半空中驰骋若鹰,大声咆哮! 朱子夜终于知晓,什么叫做「好想死」。她窘得好想死呀呀呀呀呀……根本就没有解毒治病这一回事。 她含在嘴里哺喂到他口中的东西,不是药汤,只是水,只是一碗冷泉里舀上来的解渴玩意儿。 她想将他身上毒汗呕吸干净的努力,全是白费功夫,她啾啾吸他颈子、啧啧吸他胸口、啾啾吸他肩胛、啧啧吸他腹肌……那些当时她一再告诉自己「这是在救他」的义正词严,如今看来多蠢多笨,多……情色。 竟然被严尽欢耍得团团转,还叫她去跳湖,呜呜呜,欢欢,妳是鬼,妳是恶鬼啦!她到底做了哈白痴事呀……喂他喝药?那是吻啦!她趁他毫无反抗力之时,恶狠狠地偷吻他…… 吸毒汗?!那是……那是……哎哟,天呀……打从她从公孙谦口中听见一切的实情,她满脸燥红不曾褪下,血液在脑门沸腾,不断提醒着她,昨夜她是怎么样又怎么样在他身上反复做着的坏事儿。 她这辈子真的无颜去见秦关,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 对,快逃回牧场去,让时间洗涤羞耻记忆,等她明年再来,就装做哈事也没发生过,要是有谁提起,她就搞起耳背重听,反正到时所有物证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死不承认就好了呀,装傻这种事,她很熟练嘛! 对,快逃! 朱子夜猛地站起,然而血液多数充斥在脖子以上的部位,导致四肢驽钝,险些要一头栽进水池里灭顶,幸好她胡乱攀住水池旁的吐水石龙,只有半截脚掌踩在池面上,弄湿了她的长靴。 「别做傻事!朱朱!」 石破天惊的巨吼,是将摇摇欲坠的朱子夜硬生生推进水池里的原凶! 哗啦! 水花四溅,掩盖掉朱子夜的惨叫,满池锦鲤以为是用餐时间已至,一窝蜂朝她泅来,鱼尾鱼嘴全朝她招呼而来,左边红白相间那尾,鳍儿一甩,正中她的鼻头,打得她泪花乱坠,张口哀叫时又灌了许许多多的池水。秦关把她从不深的池里捞起来之时,实在看不懂她是感激,抑或怨怼,当她恶狠狠鳜着唇,把嘴里那口鱼池水喷到他脸上,要他一块儿尝尝池水的腥臭味时,他得到了答案― 她在生气。 鳜高的嘟嘴没来得及抿回,蓦然被他擒获,以唇。 秦关近乎鸶猛的姿态箝制她,他吻她的方法,与她昨夜喂水的温吞浅尝全然不同,他像在品尝着最诱人的美食,连皮带骨还有髓,一点点都不错失。她的味道,芬芳宜人,像青草,乍闻之下,生涩滋味冲鼻,更细细嗅闻,会发现那股味儿清新迷人,不似花香的冲鼻刺激,倒更贴近正待成熟的果子香气。 朱子夜此时才知道该脸红,在她伸手欲推还抱地碰触到秦关烫人的胸口时。 秦关上身赤裸,连披件外裳也没有,虽然称不上一丝不挂!他腰侧有缠绑伤口的布帛,但,那条布是能遮什么?! ― 大剌剌带着一身吻痕四处跑,是希望全当铺里的人一块儿来见证她朱子夜对他做了多少丢脸事吗? 她咿咿呜呜的埋怨,全被秦关锁在嘴里,他抵着她的舌尖,轻挑慢拈,像掌心正被人摊开,以指尖撩拨搔弄着圈圈一般的麻痒,他故意挑弄起痒意,又不让她止痒。 「我又没有溺水,你干嘛这样……」过后,她喘吁吁抵在他肩上,不由得埋怨问他。 「会傻到将亲吻和救人弄混的胡涂蛋,天底下应该也只有妳一只吧。」他忍不住又轻啄她的软嫩脸颊,惹来她捂脸瞠眸,不懂他这举止是什么意思。 「我读完那封信了。」虽然迟了非常非常多年,带给他的震撼依旧不减。 「……是哦。」她曾经志下心于他的回答,更曾失望于他的沉默,现在,就算他只是给她一句「我读完那封信了」的淡淡回复,她也绝对不会再哭泣掉泪。 「妳喜欢我「… 不,妳爱我,爱了许多年,妳以为那是哥儿们的感情,但又隐约察觉两者不同,所以才会困惑。妳明明已经试图向我求援,我竟错过它。」秦关握紧她的手,她抿着唇不答腔也不否认,只有在秦关说出「妳爱我」之际,她的手,震了一震。 「我让妳误会我喜欢严尽欢,我一点都不喜欢她,除了她是老板托孤的宝贝女儿、是我们几个人肩上的责任之外,我对她绝对没有半点遐思。」他在这里明明白白回答了她信中疑问。 朱子夜本想说什么,一时之间,想不出言词,只能听他慢慢说。 「我对严尽欢的『喜欢』 ,和对妳的『喜欢』 ,绝对不一样,对她,纯粹仅是恩人的女儿,不愿让老板放心不下自己爱女孤单无助而留在严家帮助她;对妳,是爱。」 她凝觎他,表情有些不知所措,一边回忆起自己在那封信里,问了他什么,她只记得大概,那时她吃着严尽欢的干醋,问他许多乱七八糟的问题,其中一项便是「你比较喜欢我,还是欢欢」? 他那时没回信告诉她,被她径自解读成:我比较喜欢严尽欢,只是不愿说出实话来伤害妳。 她没想到在这么多年之后,还能听见她曾经悄俏放在心里默默祈祷能获得的答案…… 她一直都希望,有一天从信差手中接过他写来的信,信里也能写着他现在对她说的这一些…… 她一直等。 她一直等不到。 希望,慢慢等成了失望。 「我不把妳当哥儿们看待,从来就不曾。」 他并非头一回对她表白心意,第一回,她拒绝了他,又端出「哥儿们」的挡箭牌来逃离他,是因为她也曾问过他― 如果,你觉得,我们只是哥儿们的话……如果,你觉得,我们只是哥儿们的话,我就一辈子把你当成哥儿们,绝对不跨过界线,不让你苦恼、不让彼此坏了感情、不让你必须以远离我来换取自由。 「我对妳,没有存在过单纯的朋友之情,我想拥抱妳,我想亲吻妳,我想爱妳,那是『哥儿们』没有的欲望。」秦关灼热的黑眸,望进她眼眸深处,让她想逃也无处可逃。他说的,她不是不懂,只是不习惯从「秦关」口中听见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亲昵爱语。 她咬咬唇,脸上是一大片鲜艳彤云。「关哥才不会说这些话……你该不会是我妄想出来的幻影吧?」因为太奢望听到秦关告诉她那些,奢想过度,才在大白天就发梦。 「我也从不知道自己如此啰唆― 『朱子夜!不许挑掉青豆,吃完!』 、『朱子夜!妳乖乖坐着吃饭!』 、『朱子夜!骑马专心!要看路!妳快摔下去了!』 『朱子夜!错字连篇!字要练!』 、『朱子夜!姑娘坐姿端正,脚不要张开开的!』 、『朱子夜……妳为什么这般死心眼?!为什么要把心放在不会爱妳的谦哥身上?』 。」在她面前,他不寡言,他好长舌,总是为她瞻前顾后、总是替她挂心烦恼,她让他成为碎嘴唠叨的大婶,老念她这念她那。 「好了好了,我相信你是我关哥,不要再碎碎念我了!」她忙不迭摇手,一点都不想听他教训人的字句,这让她觉得自己活像个长不大又难教乖的臭小孩,她又不是想要他当她的娘……两人身上湿洒洒的,他还好,仅有大腿以下的裤管浸水,她就比较惨些,整个人摔进半腰深的水池,从头湿到脚,发梢都在滴着水。秦关拭去一颗凝聚在她眉梢的水珠,问道:「那妳的回答呢?关于我方才说的……」 「嗯……」她摇头晃脑,故作沉吟,认真思考的模样,拥有女孩的俏丽及女人的娇媚。她吊足他的胃口之后,才瞇瞇笑道:「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本来应该是要用书信回复给我的吧?」 他点头。 若他当年拆信读罢,绝对会立刻提笔!不,用写的太慢,他会直接赶至朱家牧场,将他的答复告诉她,不会让她误解、不会让她有错爱公孙谦的机会。 「那么!」她「么」了又臭又长,一口气拖拖拉拉死不肯断,「么」了他也跟着屏息以待,要听她的回应。她嘿嘿笑了,「你等着收我的信吧。」 好久没磨墨润笔,努力荼毒无辜白纸,她要用写的! ……用写的,比较不会尴尬嘛,有些话,透过嘴来说,总是说得七零八落,时常言不及义,无法完整表达她的意思。 「为、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好与不好都只是几个字的工夫,何以要他忐忑猜测她的回复,担心着这么多年过后,她已经不再心仪于他?或是担心她对他的爱,终止在那一封信件落款之际? 「我等你回信等了好几年,我有催过你吗?」朱子夜一句怨怼,堵死他的话。 「……好,我等妳。」秦关知道她逼迫不来,只能顺从。 「嘿嘿嘿嘿。」她咧嘴,露出白哲的两排贝齿,神秘兮兮的。 隔天清晨,秦关匠房的桌上搁着一封信,信封上的丑文字久违了,好久不见,他真怀念它们,怀念他的名字被这样丑丑斜斜地写出来。 关哥敔。 这么多年来,字迹完全没进步,也是件不容易的事。 他带着不安,取出薄薄一张的纸。 怎么会仅有一张? 他以为至少会有个十张八张的…… 她该不会只有一句话要告诉他,我不可能爱上你,我只当你是哥儿们,一辈子的哥儿们……就像那时,他对她坦诚心意,她给他的回答。 他的双手,完全汗湿,薄薄纸张几乎要握不住。他深吸口气,这一次,他不会将它藏起来不读,无论内容如何,他都要在第一时间知道她写了什么― 关哥,我们绝交吧! 然后,从新从情人开始! 尾声 哥儿们与情人,之间的落差有多少?如果秦关曾经幻想过,与她解除「哥儿们」魔咒之后,两人会如胶似漆地难分难舍,感情甜蜜得教众人羡慕嫉妒,那么他就太傻太天真了。好吧…… 他真的曾经幻想过。 以为日后两人就会开始幸福美满;以认两人时时刻刻都要挨在一块儿,脸贴脸、肩靠肩;以为他要变成兄弟口中「有了女人没了人性的畜生」 结果,说要和他绝交,再从情人重新开始的朱子夜,根本还是用同样方式在对待他,唯一的差别仅只有她恢复了写信吵他的习惯,那至少信件内容也得偶尔补上几句肉麻情话吧? 如果,「关哥,多穿衣、少生病、少熬夜,记得想我」算是情话的一种,那么,她勉勉强强还算常说。 幸好秦关不是太贪心的人,没有非得要靠嘴上说说的情话来稳固自信。他知道,她是喜爱他的,否则活泼好动的大姑娘无法安安分分坐在他身旁,陪着他,一块儿在燠热匠房里,面对许多珠玉原石、金银铜铁,也不曾埋怨过半句无聊。他怕她感到闷,驱赶她去当铺找妅意或小纱去街市逛逛,她只是摇摇蚝首,嘀咕一句:那才无趣呢,我要在这儿,跟你一起。 他竟然为了她这句话,开心了好几日,像个情窦初开的毛躁少年。 哥儿们与情人,之间的落差有多少? 如果朱子夜曾经幻想过,两人关系晋升,从此变身为亲昵爱侣,每时每刻都得赖在彼此身上,「小宝贝」、「小心肝」满天飞,眼中除了对方之外,其余闲杂人等沦为无形氤氲……那么,她就太傻太天真了。 好吧,她确实那样妄想过。 然而,哥儿们变成情人的秦关,仍旧维持以往待她的态度,不是埋怨他不好,只是她以为他会像鲁蛋对茶花一样,偶尔,以唇吻吻她的发梢;偶尔,用脸颊贴贴她的腮帮子;偶尔,说几句骗姑娘家的甜言蜜语来讨好讨好她……他真的只是「很偶尔」会按着她的后脑勺,让两人四唇相印;「很偶尔」牵起她的双手,两人由青龙街四巷漫步回到严家当铺。 至于绵绵情话嘛……假如「朱朱,这首饰给妳」勉强算是情话的一种,他倒是很常说,其余的,他在之前表白情意时,应该已经将他这辈子的情话数量都用罄了。幸好她朱子夜不是太啰哩啰峻的姑娘,没有非得缠着情人每日一句「我爱妳」来当肥料,喂养自己的自信心。她知道,秦关爱她,他的心意,已经毫无保留地摊开在她面前,正因为确认了两人情意,她的心情平静踏实,迟疑乌云退散殆尽,只剩和煦阳光。 她永远忘不了那天秦关收到她的绝交短信,急奔而至,一脸欣喜若狂,无视众目睽睽,抱起她,不断不断不断转着圈圈!这种蠢事,她以为只有鲁蛋会抱着茶花做呢― 直到她晕眩地捂嘴告诉他:「你再转下去,我会把早膳的地瓜粥吐到你脸上……」他才作罢,放她双脚落地之后,仍紧紧抱住她不放,双臂激动颤抖的力道,透过衣裳传递过来。 她好像……不曾看过秦关这么开心、这么爱笑、这么双眼灿亮,好似就在前一刻才挖到满山金矿一样。 不过,秦关的失常仅仅维持了那么一天,之后,她与他就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老夫老妻。 这是严尽欢下的注解。 还真的……有点像。他与她认识得太久太久,感情绝对不会只有单纯的「情人」这一项,要他们两人成天耍着蠢,你一句「爱妳」我一句「想你」来荼毒无辜路人,他们也做不来。而两人皆以彼此最习惯、最没给对方压力的方式在相处、在相爱,或许看在旁人眼中,无法理解有哪对爱侣坐在匠房里,一个认真工作,一个认真在订正对方以红笔圈画出她信件中的错字? 但,她乐在其中。 她喜欢和秦关一起,喜欢看秦关专注磨钻的神情,当秦关拨冗教她如何以软软银丝交缠成任何她想做的图形,她可以玩一整天而不腻,将银丝绕呀绕,绕出他的名,再包着她的名,自己做得不亦乐乎。 而那些游戏似的成品,他从不准她揉掉它们,他会在最适合的位置,嵌上最美的珠玉,画龙点睛地让成品亮活起来,再把它们做成项链或手炼,给她配戴,成为独一无二的饰品,而他还反常地央求她,替他做一只男戒。 明明自己的好手艺无人能出其右,他想戴男戒,自己爱做多少便做多少,要她做?能看吗?她连最素面的银戒都弄不圆耶…… 秦关虽是珠宝匠师,身上却找不出半件饰物,连冠钗也不簪,会向她讨男戒,使她无法拒绝,只能再三言明在先,她的技术很差,做出太难看的东西可不接受退货哦。即便如此,他仍是点头说「要」于是,她做了,比她想象中更惨的成品,纯银制,很亮,但形状诡异,不用秦关给评语,她自己都想悴声羞辱丑男戒,他却伸出手,要她替他戴上。结满硬茧及熔金烫伤疤痕的长指,黝黑厚实,套上那抹歪七扭八的银亮, 竟……还不错看。 比起她做的那些乱七八糟,她还是偏爱他亲手设计的饰品,尤其是金刚钻指环,她一戴上就未曾再摘下过。金刚钻不大,光芒璀璨不输给珠宝铺里任何一项金刚钻饰物,特别是当她从秦关口中听见它的灵光乍现来自于遥远的某一年,她与他夜游捉虫的往事。她记得那回事,却不记得后续,她醒来时,是睡回自己暂住的客房,知道定是秦关抱她回去,后来她才知道,原来秦关牢记着那一夜的流萤,与那一夜的她。 他的话,让她总忍不住看着指环呵呵傻笑,跟着指环中央的七彩炫光一块儿傻笑。 「……妳有在听吗,朱朱?」 秦关的声音,将她从迷蒙混沌中硬生生拉回来,她吐吐舌,用力点头。实际上她没听见他说了哪些话,只回味在他为她戴上指环时,黑眸里沉浓的爱意,更胜金刚钻明亮。他光读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没在听,只好不厌其烦重复一次,「等会儿如果有客倌上门,妳无法应付,就把我叫出来,明白吗?」呀,对,她想起来了,昨天听见珠宝铺的伙计美珍向秦关告假,她自告奋勇要代替美珍工作一日,秦关担心她无法胜任,才会百般叮咛,不知是怕她砸掉珠宝铺的声誉,或是怕她被某些难以搞定的客倌刁难。 「我知道啦,你都说两百遍了。」她娇慎抆腰,觉得被他看扁扁。真的将她当成小孩子啰?她可不是哈事都不会的娇娇女,好歹她手底下统治一百多头羊儿,也是她家老爹的得力帮手!虽然得力帮手这四个字,有待商榷!在未来更得一肩扛下朱家牧场的继承人,区区卖饰品这类小事,她会办不牢? 怯,怯,怯。 「我若真的说有两百遍,妳就不会一脸浑噩了。」秦关不想成为她口中的「秦大婶」,但每回遇上攸关她的事,他就会变成唠叨男人。 他替她梳好发髻,发尾散放在她背后,形成微譬的特殊波浪,再簪上数朵珠花,一改她向来惯做的俊姑娘打扮,她的手环叮叮咚咚,随着她的好动而毛球、铃铛左右晃荡。 「反正饰品都有绑上标价,我不会弄错的。你到后头去努力磨钻哦,多做些商品出来卖呀。」朱子夜豪气拍拍他的肩膀,神清气爽准备上工去,秦关又叫住她。 「不懂得揽客,妳就乖乖坐在柜台,毋须刻意去招呼人,懂吗?」朱子夜是属于多做多错、少做少错型的麻烦人物,她若乖巧坐着,珠宝铺便能风平浪静,反正一日的生意,做或不做,他不是很在意。 「秦、大、婶!」她自从不和他当「哥儿们」,越来越没大没小、越来越不懂得敬老尊贤,只要他多嘱咐两句,她就会用这三个字来顶他的嘴。 「好,我不啰峻,妳去吧。」他苦笑,看着她骄傲端出小孔雀气势,碎步去开铺子大门。 珠宝铺的生意很不错,店铺开门营业之后,客倌便陆陆续续上门参观,不到半个时辰,她卖掉两副纯金耳坠,一只嵌玉银镯,几支玉簪。她不谙舌架莲花的推销手腕,饰品戴在客人身上真的不合适,她便会坦白说不好看,有些人会赌着一口气,硬要买下不搭的饰物,朱子夜还会和对方争吵起来。 她希望秦关做的东西,都能得到最好的发挥效用,这种方式相当容易得罪人,不过也有客人喜欢她的率真,不像一般铺里伙计,明明是穿戴在身上就难看到爆,还昧着良、心说:这东西根本就是为您量身订做的嘛…… 朱子夜将卖掉的饰品空位再补上其它款式的新品,铺子里踏进一男一女,说是要看金戒。 她自然热烈招呼,以目测来看,这对男女应该是情人关系,两人密密依偎,试戴金戒的姿态浓情蜜意,几乎要教人羡慕起来。「这只好不好?」女人摊开戴了金戒的纤纤手指。 「好,妳戴都好看。」 「说实话,我觉得那一只比较好看耶。」人家情侣在咬耳朵说情话,朱子夜硬是要插嘴。 「再拿那只给我瞧瞧。」男人指着柜里最左边的指环。 「邦哥,那些我都不中意。」女人摘下金戒,看见朱子夜指间的金刚钻戒,闪闪发亮。「妳的指环好漂亮,可以看看吗?」 「这个?」朱子夜挑眉,摘下指环递给她。「看看是没问题,不过这种金刚钻戒的订单,我们已经排到明年年中。」她是有特权,才能第一时间拿到呢,这算是和珠宝匠师当情人的最大好处。 「这就是严家珠宝铺最著名的金刚钻呀……」女人双眼晶亮,藏不住她对它的喜爱,试戴在指上,虽然有些小,只能卡在中段指节,它依然亮得像日芒。 「这可是我们家一等一的匠师雕琢出来的上好金刚钻,其它匠师想仿都仿不来,它的切割、它的角度,只有咱家秦匠师才做得到!」朱子夜说得可骄恣了,好似金刚钻是她琢磨出来的一样。 「可惜要等到明年年中……」 「没办法嘛,每一颗金刚钻都得仔细雕琢,很费功的,急不得嘛。」她时常看秦关都熬夜呢,害她在牧场写信给他时,都得念上几句,要他照顾自己身体。朱子夜想快些取回金刚钻戒,指上缺了它,总觉得怪怪的,偏偏女客人爱不释手,仍戴在指上比画。朱子夜想想,反正指环没长脚,又不会逃跑,便也稍稍任由女客人戴着。 「姑娘,这些金指环我都不太中意,请妳拿些链子给我们瞧瞧,好吗?」 「哦,好呀。」朱子夜转身要取金链子的托匣,便听见身后男女夺门而出,她猛回头,柜上金戒被一扫而空。 抢劫! 朱子夜大惊,从柜台一跃而出,拔腿追了过去。 她的指环,秦关送她的金刚钻指环! 那对男女有备而来,夺走柜上金戒,利落跳上安排在铺外的高大骏马,逃得飞快。朱子夜哪可能眼睁睁看他们溜走?她一双好脚力,跑遍牧场高山深谷,可不是寻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柔弱娇娇女! 「别想逃!」她扑跳过去,勉强攀住马鞍边缘,扯喉高喊,要全青龙街的百姓都帮忙斓人:「抢劫呀!这两个人是抢匪!抓抢匪呀!」 「快把她的手扳开!」驾马的男人急急要坐在身后的女人动手将朱子夜纠缠在马鞍上的十指剥离。 「妳放手!」女人当真照办,随手抓起竹筒水壶便敲打朱子夜的指掌,叩叩有声。朱子夜瞪着女人拳间有炫光闪耀,知道那是她的金刚钻指环,激动生蛮力,腾出右手去逮女人的手腕,还真的给她蒙中! 「还我!那是关哥送我的!」 「放手!放手!」女人改以左手打她,竹筒甚至击中朱子夜的额头。 「把指环还给我!」手痛!额头也好痛!但没抢回指环,她不放手!她不放弃! 「邦哥!怎么办?! ― 」女人束手无策,右腕被朱子夜揪个死紧,她像块甩不掉的糖饴,被竹筒打红了额,却怎么也不死心。 「用这个划她手背!我不信她撑得住!」男人情急之下,递给她一柄匕首。 「这……」女人迟疑。他们原意是想抢些值钱的东西去典当,换取私奔路费,并不想真的伤人。她咽咽唾沬,对朱子夜劝道:「我不想伤妳!妳快放手!」 有没有搞错?抢人者,毫无悔意,还要她别穷追猛打? 「把指环还我!」朱子夜吼她。 女人见她顽固,牙一咬,心一横,匕首划过朱子夜的手背。皮开肉绽的刺痛,险些让她松手,朱子夜明白自己支撑不了多久,便全心全意要去夺回女人挂在指上的指环。女人下刀力道并不重,恫喝意味大于实质伤害,然而匕首割破肤肉时的鲜血淋漓仍然是骇人的,她看着朱子夜整手爬满血红,吓得弄掉了匕首,朱子夜乘机双手捉过去,女人急忙要抽手,原先就不合手的金刚钻指环应声脱手,落入朱子夜掌心,同时朱子夜整个人在奔驰的马侧摔了下去。 「朱朱!」 「夏侯!别让人逃了!」 前一句,是及时赶至的秦关,他只勉强来得及扑跳过去,伸长手臂,接住滚落的朱子夜,她坠地之际的撞击,全靠他的双臂承受下来。 后一句,是正巧准备上街闲晃的严尽欢,碰见自家珠宝铺遭抢,顾不得摔马的朱子夜,心心念念只有那一小袋的金指环,大声娇喝要夏侯武威追坏人。 秦关救下朱子夜,夏侯武威逮着一对男女。 「东西被抢就被抢了,妳竟然拿命去拚?!」秦关瞪着她鲜血直流的手背,方才他在匠房听见朱子夜大叫「抢劫」,急奔出来,已经看到朱子夜挂在马鞍旁侧,被马儿拖着跑。他在后头大喊要她别管那些被抢走的东西,它们不重要,丢了还能再做,她的安危必须摆在第一位,她却没听见,仍愚蠢地与抢匪对峙,当女人高举手中匕首,他的心几乎要从胸口狂跳出来。即便是她已经安然待在他怀中的现在,因紧张而凌乱震荡的心,依旧未能平息。 「因为她抢走我的金刚钻戒呀!」朱子夜一点也不怕他板脸凶她,她有充足的理由,摊开布满血稠的手,指环躺在她的掌心,光芒未减。「她说要借看,我才摘下来借她的,谁知道她转头就跑!」她说得气呼呼的。 「指环丢了,我可以再做给妳。」 「那又不一样!这只指环的戒身上有刻你和我的名字耶!」虽然小小的,刻在戒环内面,平时若不摘下根本无从窥探,但它贴在她指肤上,她就是可以清楚感觉到它的存在,这指环,烙有她专属的姓名,谁也无权配戴。 「我送指环给妳,并不是要妳为了它涉险!」 「如果不是你送的,我才不会笨到抓马鞍,被人划了几刀也不在乎,就是要抢回它!若情况反过来,你手上的银指环遭抢,你会不会拚死去抢回来?」 会。这个答案毋庸置疑,但秦关在这个教训她的重要时刻,不想说出会降低义正词严的资格,他选择直接跳过不作答。 「……比起金刚钻,妳是最珍贵的,戒身上的名字可以重刻,妳若发生什么事、刻在我心上的遗憾又该如何弥补?」秦关面容严肃,以衣襬为她止血,幸好刀痕非常浅,没有伤到经脉。她是他最珍宝的宝石,她的迟钝胜过金刚钻的坚硬,他费时多年细细雕琢,她未能开窍,仍藏在石间,默默敛着美丽如钻的爱情。善于琢磨宝玉原矿的匠师几乎要以为自己永远也凿不穿她的硬壳,得不到她的爱情,殊不知,他只顾着由正面着手,忽略了她早在背面已经为他显露珍贵的原矿,那是她爱情的真实面目,单纯、粗率,未经雕琢,如石一般。 一刀,切出她娇羞迷人的女孩风情,在他轻挽她柔黄的时候。 一刀,切出她双颊粉嫩的女人韵味,在他亲吻她唇瓣的时候。 一刀,琢着她笑靥甜似蜜糖的幸福容颜。 一刀,琢着她眸里越发晶亮的璀璨,琢着她眉宇问的快乐雀跃,琢着她时而流露出来的羞涩…… 她终于为他绽放耀眼炫目的虹彩光芒,由他独自收藏。他无法想象,方才他只要晚一步赶到,她从马侧摔下,头颅先着地,抑或强壮马蹄后踢,她脆弱的脑袋与胸口就会像砸块豆腐一样支离破碎。 「……关哥。」 「嗯?」 「我本来以为,这辈子应该都没有机会听见你说情话了耶。」她曾经认为「我对妳,没有存在过单纯的朋友之情,我想拥抱妳,我想亲吻妳,我想爱妳,那是『哥儿们』没有的欲望。」这已经是他人生最后一句肉麻情话,她还打算用一辈子来回味它,没想到今天又听见一句,她好惊讶,也好开心哦。秦关实在不是一个嘴甜的男人,他不会用甜言蜜语拐得她心花怒放,偶尔又会猛然给她一击,害她为他吵嗦酥麻。 「那不是情话,是实话。」秦关睨她。 「哼哼哼……」严尽欢下轿,冷笑加冷哼,冷觎跪坐在大街中央挡路的一对情人,「比起金刚钻,朱子夜算什么?夏侯,金指环都没事吧?」 秦关视为宝石的朱子夜,对严尽欢而言,连钻石屑都不及。 情人眼里出西施,情人眼里成稀宝,只有情人才会觉得对方值钱。 「半件不差。」夏侯武威将一小袋金指环递给她。 「……够了没呀,那对笨蛋情侣?」严尽欢纤手抆腰,看着两人光是套一只指环都能套得四目胶着、套得四周春花乱萌、套得没心思去留意他们挡住了多少人的去路。 「阿关在这里,朱朱也在这里,我记得美珍今日告假,那么,珠宝铺里现在谁顾?」夏侯武威比较实际,他看到了严尽欢忽略的重点。 珠宝铺,放空城,大门开开,欢迎贼人入内光临! 「我还以为秦关谈起感情会是最冷静的一只!屁哩!走!快走!快去珠宝铺!」严尽欢连轿都不坐,花容失色地扯着夏侯武威奔往严家珠宝铺,守护一屋子的金银珠宝钻! 「哥儿们」、「琢宝匠」、「珠宝匠」决小明 最早的书名,应该是叫「哥儿们」,它是系列中最早被我取好的一个,结果,没采用,因为和其它本格格不入(没办法,要以职业取名,前有鉴师后有伙计,突然来个哥儿们,太跳tone 了),不过这三个字仍是完全贯穿整本书,像是串着烤鸡屁股的竹签(好吧,写这一行,纯粹是我有点饿了……),就是这本书的宗旨。 第二个想取的书名「琢宝匠」是可爱小雨点帮我想的,涵义很美,秦关是雕琢出朱子夜这块顽石的珠宝匠师,但,乍听之下,会一头雾水,我想摆在书局时,应该也会有不少人对这三个字一脸茫然吧。所以虽然从开稿时,「琢宝匠」一直是我的文件名称,但真正到了交稿时,善变双鱼座的我,又开始犯了龟毛病(没有药可以医呀,我想要变成「随便病」呀!) 然后,第三个书名跳出来了,「珠宝匠」,好,大家先不要笑,乖。老实说,我自己最开始就否决掉这个名字,因为……搞什么呀?古装稿来个时装书名?干脆叫「珠宝设计师」不是更浅显易懂?但是― 一切果然都是注定好的巧合。 在决定秦关的职业之前,朱子夜的名字已经取好了,人物设定时,也没有多做联想,但打完这两只伪哥儿们的漫长故事之后,却发现「珠宝匠」的「珠」,是代表着朱朱,宝匠则是秦关在严家当铺副业的工作,两者拼凑起来竟然产生了隐藏意义,听起来不怎么顺耳的书名,在那一瞬间,让我萌了!就是它呀! 我要的就是它呀! 于是,书封上,就挂了这三个字(笑) 不过听袁姊说,之前马大爷先上的广告是用了「琢宝匠」这个书名,嗯…… 我果然是一个不能先上广告的家伙,因为我有很多强迫症(跪),随时都会改东改西的(药!给我吃药!) ,才会产生了这个美丽的错误。也许会有读友觉得「琢宝匠」比「珠宝匠」好听,那么,广告页就变成了一种纪念啰。 反正一切都是巧合的天意,无论是书名和主角名。 取秦关的名字时,正好读完一本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真的非常〉 绍〈 的非常哦)好看的书,直接拿书名来取他的名字,哈哈哈,也正好……他就是那么的深陷情关,卡着动弹不得(还好我没卡章,呜呜呜,我好怕我也被卡住,毕竟太内敛的角色,在某些程度上,比外放的角色更难写),幸好有朱子夜这个活泼的家伙,让这本书不会一整个进入沉闷的内心戏世界。我自己写她写得很顺畅,但听说有人刚读完《玉鉴师》时,不太喜欢她这号人物(因为她是死缠着公孙谦不放的女配角吗?) ,实际上朱子夜就是个傻大姊,有点驽钝,不是慧黠型的聪明女主角,她对于「爱情」看得并不清楚。大家或许也曾经像她,遇上一个人,心里不确定是否存在着「爱」,是爱?还是喜欢?或是不讨厌罢了;或许,遇上一个人,以为那是爱,在被伤害、背叛、欺骗之后才发觉,那样的爱灰飞烟灭得太快速,到后来连半点甜蜜都记不住;更或许,爱上一个人,以为自己很爱很爱,却在每天相处中察觉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爱」对方? 朱子夜便是在这类问题上头非常非常的迟钝,于是,她曾经爱上公孙谦,但这份爱情,是包含在另一份爱情之中,她对于公孙谦的爱,是依赖、是逃避,也是一种取代。我相信,现实生活中有不少人谈的恋爱也有类似的心境,至于它到底算不算真爱,那就见仁见智了。 我在下笔时很想拿捏出这样的感情交错,这倒也不是太复杂的想法(写法), 也许是因为她很单纯,没有让我很伤脑筋,有时写到她的戏份时,我还会同情起这个傻大姊,很想直接跳到第十章给她幸福快乐算了,还好,傻人有傻福,在最后,happy ending了。 朱子夜真的就像是一颗原石,秦关雕琢她,我也在雕琢她,写完她与秦关的故事,希望她能变成散发光芒的小小钻石。附加一提,我没有在提倡「钻石恒久远,一颗永流传」的经典广告名言,不鼓吹大家去买钻石(也不要看完书之后就去买钻石呀,大家)。曾经有位女性友人告诉我,女人,一辈子一定要有一颗钻石,当时我看完她秀给我看的闪亮亮钻戒时,我只说了一句:「妳把一台高档zotebook 戴在手指头上耶!」。我的计价方式。(笑),就像有人秀给我看一支一万多的手机时,我也是惊呼:「妳用ps3 在讲电话?!」当然,这只是纯属个人想法,我也遇过朋友看见我满满n 柜的书时,严肃地跟我说:「妳那些书,已经够买好几个名牌包了吧?!」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爱收藏的东西,千万不要用自己的眼光去指责别人哦(笑,只要不偷不抢不骗,努力靠自己双手赚来,爱收藏什么都是自由啦) 虽然我爱亮晶晶水钻类的饰品,买项链买手炼,只要有水钻闪呀闪,我百分之百都会心动,但,仅止于便宜水钻,高档钻石对我而言,代表着太多我想要买的东西,xbox 啦ps3 啦版画啦公仔啦……(物欲太强烈,有没有药吃呀〉口〈 ) 接下来,我要来羞辱我自己了。(默默拿起纸袋,朝头上套) 是的,bugs……(还要加s ,呜,心痛) 朱子夜和严尽欢这对表姊妹,相差三岁,我一直是这样设定的。但是……为什么明明已经设定好了,我还是会打错呀呀呀呀呀呀呀〉 口〈 (大哭)。我在《玉鉴师》时,将某一句话打错了(让我剁手!不要阻止我剁手!咦?真的没有人要阻止我吗……):严尽欢与朱子夜两人相较,年长数月的朱子夜反而被亲戚视为长不大的小孩― 是年长数年啦!(丢石头)因为看起来不像是错字,所以它静静地被忽略掉,这种感觉就像当初在某一本里,我错把「骑虎难下」key 成了「骑马难下」一样的无语。这句成语我当然熟,没有将它还给国文老师,可是骑虎为什么会打成骑马,已经不可考了…… 但,它清清楚楚在书里,提醒我,我用错了成语(蹲墙角画圈圈),好嘛,脚短的人,骑马很难下的,至少,对我而言啦(歪理) 老实说,骑马难下算什么?我还犯过更可怕的数字bugs,它带来的阴影严重到我寄稿子给编辑时都会含蓄地说:「要是遇到数字,请用计算器帮我重新验算一下……」数字,是我的死穴(亏我还是商科毕业,我没走上会计这一行,真是全天下的公司之幸呀……我常常异想天开地回忆起学生时代的数学成绩,如果它代表着我的体重,我就有资格成为大家口中的纸片人了……偏偏我的体重一直和数学成绩相反,一个高一个低,(叹ing ) ,还好,有超细心的编辑在罩我,不然真要说bugs,我应该可以再写一万字以上吧(被打) 羞耻的事,先写到这里就好,我以后会更小心的,希望把零bug 当成我的人生新目标。(谁?是谁马上就说「不可能」的”真是……太了解我了……) 几天前,在写稿子的过程中,习惯打开电视在「听」,正好停在某台的谈话性节目,又那么正好主持人与来宾们谈到了「罗曼史」,因为与自己息息相关,便仔细听了一下,结果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在场应该没有真正的罗曼史作者吧(开口就是「我有一个朋友」是罗曼史小说作者;我有一个同学的妹妹是……),所以,他们讲了一些和现实情况非常不符合的论点,姑且先不提他们对于罗曼史小说的评价是好是坏,是否觉得写小说简单容易,是否觉得小说没什么内容(当然,也是有来宾夸奖了罗曼史带给少女少妇美丽的幻想世界,谢谢您〉织〈 ) ,其中有一位来宾说,看他「朋友」写一本小说,只要两天。 两天。 两天……我连楔子都打不完。(应该这么说吧,两天,就算是给我一本小说,叫我单纯只是重新打字,我都打不完orz ) 嗯,是天分的不同吗?我必须要花两天的三十倍甚至是以上的时间才能写完一本书,他们口中说的超轻松工作,必须用掉我一天中绝大多数的精神和脑力?(我承认,我不是一个有天分的人,很多时候我学习的进度是很缓慢,当然,我的情况不能代表所有人,天才,是真的存在的。) 我是曾听说有作者十几天就能写一本书(神!) ,这是每个人本领不同,写得又快又好的作者不是没有,但绝对不像那节目中说得一样,好似罗曼史之所以没有阅读价值,就在于它的产生是随便的,是简单的,这样的说法实在是很不负责任,伤害了每一个认真在对待自己作品的作者。(而且我觉得「两天」这个说法,有考证的必要,因为这真的是很离谱的数字,如果是名嘴在节目上传递知识给每个观众,应该要对自己的说法负责吧?要是真的有两天就写一本的作者,那就太让人敬佩了,出版社一定很爱这种速度的作者吧,每次都苦苦追著作者交稿的编辑会巴不得手下多出几个乖宝宝哩,我也不用每次等我心爱的作者大人出书都要等好久好久……) 我想,每个领域都有各自在努力的人,也许有些行业是自己不熟悉的,或是没接触过的,或是先入为主认为它是不好的,不轻易批评,便是一种基本尊重了. 祝福每一个正在自己工作岗位上努力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