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人难为》 楔子 夜深沈,银月高悬天际,一抹身影自长廊疾掠而过,悄然无声地闪身进入一间厢房。 漆黑的房里未燃灯烛,压低的模糊谈话声划破了寂静。 「……回传的消息没错,我们决定事先囤仓这事押对了宝,三叔那不得不向我低头的不甘嘴脸,可惜你没看见。」即使结论应是大快人心,但冷静的叙述里却几乎不闻起伏。 「之后这种场面可多着呢。」另一名男子轻笑,突然话题一转。「你人选决定好了吗?」 厢房陷入短暂的沉默,须臾,回应才缓声扬起—— 「确定要用这种方式?」 虽未直言反驳,但更为平抑的嗓音已透露了他的想法。 「不这么做也成。」对方不生气,只是低笑道。「所有的一切就由我来受,就像过去那样,无所谓的。」 听似轻描淡写的言词,其实都又狠又准地勾起他的愧疚。 沉默再度笼罩。 「我选孟记。」等男子开口,恢复沈稳的声音已听不出任何情绪。「若我们将生意抽走,孟记绝对存活不下去,就算清楚女儿嫁过来会有什么遭遇,孟老头也没有别的路可走。」 「就孟记吧。」他不在乎人选是谁,他只在乎这个弟弟是否能和他同心一志,而这结果让他很满意。「没什么好心软的,能嫁进樊家,算那姑娘高攀了呢。」 是啊,没什么好心软的。男子默默重复,将心头的冷狠巩固得更加牢不可破。 过去这些年他们并肩迎战了太多事,更学会了如何泯灭良心来保护自己。 若牺牲一个陌生女子的未来可以换得兄长的安全无虞,就算会为此堕入魔道他也在所不惜。 「我会尽快上孟记提亲。」 为了成功,这世上任何事物都可以成为他们的踏脚石。 任何事物。 第一章 一抹窈窕的身影踏上穿越庭园的回廊,越近前厅,她的脚步越踌躇,粉嫩的俏脸也跟着染上嫣红。 发现自己竟紧张到手心出了汗,孟海心不禁又羞又恼。 她在做什么呀?又不是没人来提过亲,为了这点小事就慌成这样,哪里像个大家闺秀? 孟海心试着稳下思绪,但脑海里浮现方才婢女们的谈笑话语,一颗心反而不受控制地急跳—— 「小姐您一定要亲自去看看,樊二当家人品真的很俊,以前来提亲的人根本就没得比!」 「就是啊,富可敌国,又长得一表人才,这种如意郎君错过可惜,去看一下嘛,去啦!」 得知有人来提亲,婢女们义不容辞地担负起窥探之责,没想到以往对那些提亲者总是褒贬参半的评论,这回却完全一面倒,拚命怂恿也就算了,怕她脸皮薄,还故意找借口留她独处,好让她可以无所顾忌。 然后她就在这里进退维谷了。 孟海心轻叹。真是的,她怎会被说动了呢?要是不小心被逮个正着,她还要不要做人? 其实为什么被说动,她自己很清楚。 又轻轻叹了口气,唇畔扬起淡嘲的笑,孟海心干脆停下脚步看向廊外熟悉的园景,盈盈水眸因思忖而变得迷离。 樊家的富有在京城中早已是人人皆晓的事,无论是食、衣、住、行,只要赚钱的商号几乎都属于樊家,就连她家这间小小的孟记粮行也全靠樊家这个大主顾才得以生存。 而他,樊仲遇——前来提亲的樊二当家——对她来说,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子。 熟悉的是,她已在爹爹口中听过太多关于他的传闻,精明内敛、见解过人,从爹爹那钦佩中掩不住懊恼的语气,听得出在商场上谁也占不了樊仲遇的便宜。 陌生的是,身为女子的她当然不可能见过他,她只能在脑海里自行勾勒出他的容貌,好在爹爹述说他又不费吹灰之力击垮另一间商号时,让那幅她永远都无法得见的景象变得更加鲜明。 但她从没想过如此高高在上的樊仲遇竟然会挑上她,还亲自登门提亲。 孟海心不禁双颊发烫。 爹爹很以她这个女儿为傲,之前提亲的对象他没一个满意,不曾问过她的意思就已直接回绝。 因为她不想那么早离开家,所以对于爹爹的做法她并不反对,但比起爹爹对自己女儿的偏私,她其实相当有自知之明——家境小康、容貌尚可,就算要嫁人,能嫁给一个地方富绅已称得上是门当户对,其它的她从不敢奢望。 结果如此的知足安分却被破坏了,受到青睐的消息让她完全乱了方寸,于是,心浮了,少女的矜持敌不过强烈的好奇,想看看能让爹如此称赞的伟岸男子是否如同她所想象的模样。 看一眼就好,一眼就好……克制不住的冲动催促她走出闺房,却是距离越近,忐忑越是压过了期待,直到回过神来,才发觉这举动有多大胆。 孟海心咬唇,越想越觉得丢脸。 都怪爹爹和婢女们将他形容得彷佛世间少有,害她也跟着失去了理智。不去了,管他是谁来提亲,她都不在乎! 恼自己这么容易被鼓动,她将那些烦躁的思绪全推出脑海,转身踏上来时路。 刚走了几步,有只漂亮的凤尾蝶自眼前飞过,吸引她停下。 它太美,美到连想将它留下都是种亵渎,孟海心只敢用着迷的目光随着那抹翩然而舞的斑灿游走。 飞着飞着,凤尾蝶飞到园中池畔的树旁时,却突然悬空停住,双翅不断鼓动,但仍困在原地。 怎么回事?她疑惑走近,在阳光的照射下看到横生的枝叶间结了蜘蛛网,因位置高、又已突出到水塘上方,一般人不太会注意到那儿,结果竟让那密密银丝扩展到令人难以想象的范围。 要多大的蜘蛛才能织出这张大网? 孟海心不由得后退,但看到误入陷阱的凤尾蝶拚命挣扎还是挣脱不开,于心不忍顿时战胜了恐惧。 她捡起地上的树枝想将蜘蛛网弄破,怎奈距离太远,怕掉下水塘的顾虑也限制了动作,手上的树枝挥舞了半天,连片叶子也没打下来。 孟海心还是不死心,连额上都沁出了汗,直到眼角余光瞥见池中倒影,整个人顿住——她从刚刚就一直在做这么可笑的动作?要是不明白来龙去脉,她看起来简直就像傻子似地自个儿在这里手舞足蹈! 她早该用这些时间去找仆人来帮忙啊!孟海心好气又好笑,丢下树枝准备去求助,却看到一只蜘蛛从高处垂坠而下。 拇指大小的蜘蛛个头虽然没猜想中那么恐怖,但困在网里的凤尾蝶几乎是毫无抵抗之力,这危急时刻哪容得了她离开? 孟海心赶紧再拾起树枝,踮起脚尖,极尽所能地拉长身子,就在她奋力一挑,凤尾蝶终于重获自由,不幸的是,用力过猛的她也同时失去平衡,整个人往池塘摔去—— 「啊……」攀不到东西可以阻止坠势,她只能闭眼等待狼狈落水的滋味。 然而那一刻却不曾来临,有股力道及时朝她腰间一揽,将她带离了险境。 鼓起勇气睁开眼,孟海心看到差点沈溺其中的池面波光,本能地更往身旁的安全环护寻求依靠。 「没事吧?」醇厚的男人嗓音自头顶上方传来。 孟海心吓了一跳,发现自己正倚偎在一个男人的怀里,她急忙退开,却忘了池塘就近在咫尺,幸好他又及时伸手才免去她的危难。 一颗心差点跳出喉头,惊魂未定的她不敢再莽撞,看好脚边的位置才退步拉开距离。 「多谢……」原以为是某个路过的家仆救了她,没想到她一抬头,却对上一张陌生的俊魅面容。 那张卓尔俊傲的脸上满是淡漠,让人无法和他出手相助的好心行径联想在一起,凝视着她的那双黑眸更是深沈得难以看透,却又幽邃得像能勾魂摄魄般,将他原该让人心惧的冷冽气势,融合成引人想更加深究的神秘魅力。 这人是谁?怎会出现在她家庭院? 「小心。」看出她的惊讶,男子提醒,怕她慌乱之余又惹来麻烦,握住她手臂的大掌并未立刻收回。 那略微收紧的力道捉回了她的心神,也让她意识到自己还紧紧攀住他的臂膀,孟海心脸一红,赶紧放开。 即使彼此间的触碰隔着衣袖,那股温暖却像烙了印,烫着她的掌心,也烫着被他执握的地方,逼得她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 「多……多谢。」不曾和男子如此亲近,手足无措的她只能低头嗫嚅地又道了次谢。 她的窘迫有利于他的端详,男子不疾不徐地将她从头打量到脚,白里透红的粉嫩丽容、玲珑有致的身段,再加上那娇羞的小女儿神态,都足以勾起男人的怜爱之心,然而那双审视的黑眸却不带任何温度,冷锐得像在衡量一项待价而沽的货物。 听说孟家千金长得妍丽清秀,他还半信半疑,如今一见,果真跟粗壮的孟老头一点也不像。樊仲遇唇角微挑,却只带讥嘲而不见笑意。 当他踏进这个院子时,刚好看到她走向池塘,只一眼他就判断出她的身分——仆婢没福分穿这等衣料,而孟老头只有一个女儿,想误认都很难。 即使此行前来是为了她,但他对她长得是圆是扁根本一点兴趣也没有。不想费心交集的他正准备回去前厅,却被她拾起树枝挥舞的怪异举止给顿住了脚步。 因长年习武,他的眼力比一般人更为锐利,稍一定睛即发现那只被困在蛛网中的彩蝶,也跟着明白了整个状况,更看出她掉进池塘只是早晚的事。 这舍己救蝶的行径若到了旁人口中,可能会被誉为善良温柔,但看在他眼里只觉无聊又可笑。 他原该头也不回地离开,但或许是她徒劳无功的动作笨拙得有趣,也或许是他有些好奇她能撑上多久,迈开的步子并未退出这个庭院,而是足下无息地朝她走近了些。 在她真如他预料失足滑落时,他还迟疑了下,最后不是因为心软,而是念在她幼稚的行径多少娱乐了他,他才勉为其难地施展轻功上前拉了她一把。 「有什么需要在下帮忙的吗?」樊仲遇明知故问,果见她小巧的耳廓整个红透。 要是稍早一些听到这句话,孟海心会觉得感激不尽;但现在蝶飞了、她也丢脸了,她只希望他能对这一切视若无睹。 「不用……」她尴尬摇头。 这人到底是谁?这儿明明是她家,他却表现得比她这个主人还从容,而且就算是访客,也不该如此旁若无人直接进到庭院里来啊…… 访客?这个顿在脑中的字眼让她思绪整个停摆。 她怎么没想到?那轩昂出众的气势,那优雅沈徐的姿态,还有此时此刻正莅临家中的贵客——除了樊仲遇还会有谁?! 他看到了多少?不会连她乱挥树枝的蠢样也看进去了吧?忆起她刚刚所做的一切,孟海心好想掩面奔离。 但残存的理智不允许她做出这种更丢脸的行径,她只能漠视那几将她灭顶的羞窘,强逼自己留在原地。 「有只蝴蝶……被、被困住了……我在救它……我、我不是……在玩。」越想好好解释,她的舌头越是不听使唤,等说完最后一个字时,她已完全抬不起头来。 这是老天在惩罚她想去偷看他的行为太不合宜吗?她不但没能表现得端庄娴淑,还处处出糗,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无知女子。 他应该会想打退堂鼓了吧?她沮丧抿唇,脸上的红潮已然褪去。 她不是那么介意能不能嫁给他,而是她不希望在他眼中,她是一个这么不像自己的孟海心…… 她的情绪转变樊仲遇全看在眼里,也明白她已猜出他的身分,但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却仍沈冷得像在看毫无关系的事物。 连这种小场面都应付不了,嫁进樊家更有得她受。也罢,他看中的不也正是因为这一点?踏脚石的功用就该稳稳当当、不会扯人后腿,这种温驯心软的个性对他们只有益无害。 樊仲遇望向那只随着破网而迎风飘摇的蜘蛛,眸色转深。 少了天生的优异,谁会去在乎他们的死活?他们只能凭着一己之力找出生路,看在道貌岸然的人眼中却成了残忍,成了弱肉强食,没有人同情他们也有活下去的权利,没有人。 「蝴蝶是命,蜘蛛不也是一条命?它费力吐丝只求生存,妳救了蝶,又有谁救它?」 他话里的讽刺意味应该不难听出吧?说不定她还正为了自己的悲天悯人而颇为自豪呢!樊仲遇暗暗嗤笑着。不管她的个性是强悍到会反驳辩解,抑或是软弱到只敢暗恼在心,对他的印象决计好不了。 该让她有点心理准备的,这样在发现她之后所要应付的人是比蜘蛛更令人嫌惧的狠毒恶魔时,才不会太难以接受。 唇角似笑非笑地扬起弧度,对于自己做出可能会破坏姻缘的举止,樊仲遇一点也不想做任何的补救。 听到他的话,一直低垂螓首的孟海心明显地震了下,她缓缓地抬起头,那张秀丽的脸庞不见他预期中的怒气,只有显而易见的内疚及着急。 「我没想那么多……」她愧歉低喃,仰头在枝叶间寻找蜘蛛的踪迹。 一条生命就在眼前即将被杀,她只想到赶快将蝶救离危险,但他说得没错,蜘蛛是为了活命才布下天罗地网,她这么做,不也等于间接杀了蜘蛛? 「如果我去拿些糕饼给它,你想它吃不吃?」一心只顾着挽回自己的过失,孟海心忘了害羞,还不知不觉地将他当成得以信任的商量对象。 樊仲遇怔了下,随即恢复淡然无谓的神色,只有再次打量她的犀锐目光微微地泄漏了他的诧异。 她是作戏还是真心的?不过是只小虫罢了,值得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再去捉只蝶来给它啊。」很清楚她做不到,樊仲遇故意陷她于两难。若做不来以命抵命,就少在这儿假仁假义。 孟海心惊讶回头,对上他眼里闪烁的恶意光芒,她迷惑了。 这和刚刚出手救她的那个是同一个人吗?虽然他方才给她的感觉是冷然的,但并没有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如今他的眸中却像被幽暗筑起了厚厚的冰墙,让人踏不进去。 她不懂,他不是因为同情蜘蛛才提醒她的吗?但此时为何又表现得像是不在意蜘蛛的死活? 「蜘蛛也是一条命,这不是你说的吗?」他若不在意,刚刚根本不会说出那些话。 一如她柔弱的外表,她没有咄咄逼人,只是轻拧着眉,用温柔至极的软呢嗓音喃问,却让他的肌理因察觉危险而绷紧。 这些年来,他的内敛深沈已很少有人能够动摇,但她那澄澈的瞳眸却像看穿了他,笔直地、毫无阻碍地望进他的心底,将他深埋在无情淡漠之下的真实情绪诱得开始浮动。 这反常的情况让樊仲遇不悦地瞇起眼。 蜘蛛会不会饿死他完全没兴趣,只不过是过往经历让他对人性的偏颇有感而发,他没料到竟有人也跟着在乎起这点小事,甚至执着了起来。 何必?那只是一只丑陋又邪恶的蜘蛛罢了! 「是,我刚是这么说的。」扬起愉悦的笑,樊仲遇成功抑下心绪,连眸光也没透露出丝毫异状。「试试糕饼无妨,或许它是只吃素的蜘蛛也说不定。」 他向来是掌握局面的主导者,毫无破绽的伪装早已成为一种本能,管她是误打误撞还是天真烂漫,他都不该为了这点小事有所失防。 蜘蛛连同类都吃的凶残天性又何必由他来说破?她想将人世间想象得那么美好就由她吧,总有一天事实会狠狠教会她一切。 那抹介于邪魅与温柔之间的朗笑,将他偏冷的俊容染上了迷人的优雅,孟海心的心不受控制地漏跳了拍。 此刻的他,和她想象中的樊二当家是如此地相似,从容中带着强悍,自信而不傲慢,只要和他交过手的人,即使是输,也输得甘愿,心悦诚服地成为他的手下败将。 她很想就这么被他的气势征服,只是她虽单纯,但并不笨,他刚刚那判若两人的冷冽面容仍清晰地映在她脑海里拉着她,不让她被他的笑容迷醉。 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她很想辨别出孰真孰伪,却是越看越觉得迷惘,只有那傲然散扬的魅力是如此鲜明。 「好,我试试。」他们原本在谈什么她已完全不记得了,孟海心只能喃喃地顺着回答。 她该离开了,他们已经单独相处太久……明明这么想着,她的脚步却迈不开,明知这么光明正大地盯着一个男人瞧过于放肆无礼,但企盼能看出一些些端倪的视线仍在他脸上徘徊不去。 迎视她的目光,温煦扬笑的樊仲遇表面上不动声色,心情却难得地浮躁了起来。 笑容对他而言是项太过奢侈的事物,所以他宁可用冷戾杀得对方节节败退,也不轻易施展这向来无往不利的终极手段。而她,一个连象样男人都不晓得有没有见过的闭塞闺女,不但没了方才的羞怯,还用如此困惑的眼神端详着他,这什么意思?! 恼怒一起,他突然很想看看她被逼到落荒而逃的模样。 「为什么这样看我?」明明这儿只有他和她,樊仲遇却故意倾身在她耳畔用近乎气音的语调低笑道。 拂在耳上的温热吐息引她心颤,两人间缩短到令人发指的亲密距离也让她面红耳赤,她赶忙跳开,疑惑和求解全然抛到九霄云外。 「你、大胆……」她又窘又羞,自以为严厉的斥喝一出口却成了小猫叫,在她艳若桃红的丽容衬托下,更是毫无吓阻作用。 孟海心紧紧摀住被他轻薄的耳朵,好怕那股酥麻感会继续蔓延,蔓延到她无法承受的地步。他怎能这么踰越?就算他今日是为了提亲而来,并不代表她一定会嫁他啊…… 想到眼前这名男子极有可能会成为自己的夫婿,想到两人之间可能不只这样的亲密,急涌而上的慌乱和羞怯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终于看到预期中的反应,樊仲遇满意地收起刻意勾扬的魔魅笑容。不过是颗任他玩弄于掌心的棋子罢了,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在下一时疏忽了,抱歉。」言不由衷的一句歉语,就当是给了交代。 在商场上见惯大风大浪的樊二当家怎么可能不知道如何拿捏分寸?孟海心听出他的敷衍,也察觉到他的态度又转为冷淡,回到那个让人摸不透的他。 说没憧憬过嫁为人妇的生活是骗人的,即使清楚全凭媒妁之言的她没有资格选择,她还是怀抱着一丝希望,祈求上苍能赐给她一段夫唱妇随、相敬如宾的好姻缘。 而他,和她所期盼的对象完全迥异,在短短的时间里,他乍变的态度让她跟不上,更遑论是捉摸到他的心思。 但为何想到要和这样的男子共度白首,她一点也不觉得恐惧呢?甚至是有一些期待,期待终有一天,即使不需言语她也能明白他的想法,成为一个解语贴心的贤淑妻子。 「海心?妳在这里做什么?!」突来的一阵大喝将她飘远的思绪打断。 一回头,看到父亲气急败坏地朝她冲来,孟海心心虚地红了脸。 天!她甚至不知道爹爹答不答应呢,竟然就已想到成亲后的情景,她到底着了什么魔啊…… 「我……」她正想解释这全是巧合,却被猛然拉走。 「还站在这儿干啥?回房去呀!」孟父怒吼,又拉又扯地用力将她直往回廊推。「进去、快进去!」 疼她的父亲平常连对她大声说话都舍不得了,更何况是如此粗鲁相待?孟海心有些被吓到,但想到刚刚发生的情景,她只觉羞愧。 也难怪爹爹会生气了,孤男寡女在院中独处,这么于礼不合的行为看在他的眼里会有多失望?满腔的自责让她无颜面对父亲,孟海心不敢再逗留,低头用最快的速度离开。 「敢问樊二当家对小女说了什么?」 自孟父冲进院子之后,对于身旁的纷争樊仲遇一直置若罔闻,像是与己无关地看向四周的园景,直到这句话传来,他才缓缓收回视线,落在那张盈满愤恨却又得咬牙强忍的不甘老脸上。 亏得向来对他诚惶诚恐的孟老头敢用这种近乎顶撞的口气质问他,想必是气到了吧?因为听到他所提出的要求,稍有良知的人只会想将自家闺女和他隔离开来,更别说是让他们单独相处。 「婚嫁之事全凭父母决定,令千金的想法并无足轻重。」以为他怕会说服不了他,就转向去蛊惑他女儿吗?这孟老头未免也太抬举自己了。 明白樊仲遇所言是真,孟父原本胀红的脸顿时刷白。这人太自信了,甚至自信到不曾考虑到他会拒绝的可能。 只是他又怎么能够答应?那是他的女儿啊,百般呵疼地保护在身边,一心只想替她找户好人家,结果……窖中深藏的女儿红不该为了这个原因开坛吶!孟父张口欲言,却是眼红唇抖,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睇了那张老脸一眼,樊仲遇完全不为所动。他的良心早已给狗吃了,这就是真实,这就是人生,心慈手软只会害了自己。 「孟老还没办法给樊某一个答复吗?」客气的一问,其实是将对方逼至绝境。 以为借口有要事得赶去处理,他会就此放过他吗?当他回说他就在这里等时,反应不及的孟老头只能吶吶低喃要他自便,那僵硬苍白的脸色简直令人发噱。 孟老头却没想到,这招无用的缓兵之计竟会让他遇见他女儿。无聊到连只蜘蛛都可以寄予同情,要是知道全家的生计就系在她手上,就算再怎么不甘愿,她也只能将委屈往腹里吞。 脑海中浮现的那张和眼前老脸丝毫没有相似之处的姣美容颜,樊仲遇薄唇抿直,让心头的冷狠更加坚定。 既然结果不可能改变,又何必浪费彼此的时间? 「孟老?」 这声称呼犹如丧命钟,孟父的肩头颓然垮下,半晌,带着哽咽的回答才缓缓传来—— 「就依您说的吧,一切……就依您说的吧……」 第二章 「来来,新娘子坐这儿,快,交杯酒准备好,可别误了时辰……」孟海心坐在榻沿,听着喜婆的忙碌张罗及房里的走动人声,这一切都让她觉得好不真实。 知道婚事确定之后,她的心就一直悬着,怕某天一睁开眼,会发现这全是场梦? 他觉得她匹配得上他吗?不觉得她太平凡吗?她那时并不像个大家闺秀啊,他这么俊逸出众的人怎么可能会对她倾心? 只要想到他很有可能是对自己怀有好感的,她的心就跳得好快好快。 她想向爹爹问个清楚,别再自行臆测弄得心烦意乱,但可能是婚期订得太近,爹娘忙到连和她好好坐着聊上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日子就这么过去,直到现在都已拜了堂,她依然不敢相信自己已成为他的妻子。 他在房里吗?还是仍在喜筵上接受客人的恭贺?忆起自己很可能正被他注视着,即使镇日的疲累已让孟海心快撑不住,她仍勉强坐直,希望能将最好的一面呈现在他眼前。 拜别父母的泪眼涟涟,在踏进了樊家大门后,化成了无助和不安,她慌得不知所措,全靠喜婆的搀扶和指引才能顺利完成整个仪式。 而当进了新房,等着挑起红绢的这一刻,紧紧揪住心口的不只是忐忑,还有更多的期待和娇羞。 他会用什么表情为她除去红绢?那张偏冷的俊容会为她展露温柔吗?她不自觉地握紧隐于袖下的手,冰冷的指尖仿佛在等待良人将之包覆在执握中,宠爱地给予温暖。 「新郎倌请过来,准备挑盖……」喜婆的话被东西落地的清脆声给打断,周围陷入短暂的沉默,喜婆又再次开口:「哎呀,这碧玉秤是用来挑盖头的,不是拿来玩的,新郎倌拿好,别再摔下去喽。」 感觉有人靠近,过于紧张的孟海心没发现那段小意外,更没发现喜婆的尴尬哄笑不像在对一个成年男子说话,她只忙着抑住越来越快的心跳,不知该羞怯 敛目还是要大胆地迎视这一刻。 突然有样食物击中她的胸口,生气的大嚷随即在身旁爆开—— 「不要这个,我要我的沙包!沙包还我、还我啦……」那下撞击并不是很重,却让孟海心整个身子僵直。瞥见滚落脚边的碧玉秤,一股冰寒沿着她的背脊窜起。为什么新房里会有别的男人?喜婆要新郎倌挑起红绡,但为什么拿着碧玉秤的人不是他? 「伯临少爷别闹,再这样我沙包不还你喽!」别的婢女的声音插了进来。 伯临?这人是谁?这个疑问才刚浮现,她头上的红绢已被用力扯掉。 红绢勾到了凤冠,连带扯得她头皮发疼,她却恍若未觉。因为眼前所见震得她脑海一片空白—— 有个男人把刚扯掉的红绢往地上一扔,忙着朝婢女扑去。 「拿掉了啦,还我!」抢过沙包,他立刻蹲在地上旁若无人地玩了起来。「一呀一放鸡,二呀二放鸭——」 最教孟海心毛骨悚然的,不是看到一个大男人做出和外表这么不相衬的幼稚言行,而是他身上竟穿着属于新郎倌的喜服! 心头恐惧成了眼前无法错认的事实,孟海心骇然站起,下意识地后退。 「别怕别怕,新郎倌只是一时失手,我们赶快把交杯酒喝了喔!」察觉到她的退却,喜婆赶紧拉住她,脸上堆满了安抚的笑。 「不,你们弄错了……」喜婆的执握更吓坏了她,孟海心慌乱地环顾四周,盼望能找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但在这个喜红泛滥的新房里,她找不到她的存在。 樊仲遇人呢?他应该在这里的,他才是新郎倌啊! 泪模糊了视线,她拼命挣扎着想把手抽回。 「都拜了堂,哪有什么弄不弄错啊?」完全失控的状况让喜婆也没了耐性,使尽力气硬要将她拉回榻边。「快回来,赶快把交杯酒喝一喝!」 拜堂?和她拜堂的是这个人?!残存的自持被毁得荡然无存,强烈的惊骇瞬间席卷了孟海心。 「不、我不要,放开我!放开我!」她不嫁了,不管是谁她都不嫁了,让她 回家,她要回家……她疯狂扯动自己的手,即使被抓出血痕也无暇顾及。 「喂,你们的少夫人呐,还不来帮忙?」喜婆气急败坏地朝婢女喊着,却不小心被她从手中挣脱。「欸、欸,快回来——」那声喝止只让她逃得更急,腿软了、不停颤抖的身子没了力气,孟海心仍踉跄地直往门口冲去,一心只想逃离这场恶梦。 就在她即将抵达门边,原本关阖的门突然打开。 看到那张记忆中的面容出现眼前,倏然泛开的心安让她几乎站不住脚,然而对上那双冷冽至极的眸子,她才刚平稳的心又瞬间坠到谷底—— 樊仲遇的视线并未在她脸上多做停留,甚至是直接扫过她,迅速掠向房中,看到这一片人仰马翻的情景时,俊傲的脸上找不到丝毫的诧异,仿佛这一切全在他意料之中。 他不该是这种眼神,不该是这么了然于心的冷静……孟海心僵在 原地,觉得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 瞥见来人,喜婆赶紧上前解释。「这不干老身的事啊,她突然中了邪似地说她不嫁,不是我没尽到职责……」 「出去。」樊仲遇打断喜婆的话,虽未看向孟海心,但矗立在她面前的举动其实都是不着痕迹地挡住她的去路。「所有人,都出去。」 获得赦免,早就希望能结束的喜婆马上开溜;剩下的两个婢女面面相觑,又看向坐在地上玩得开心的樊伯临,不晓得该不该一并带走。 「有听过洞房花烛夜却少了新郎倌的吗?」樊仲遇讥诮道。 两名婢女呐呐应是,赶紧丢下主子逃离。 洞房花烛夜?孟海心脸一白,慌忙朝房门冲去,想在他还来不及反应之前离开这儿。 「你能去哪里?」樊仲遇不阻止,只是淡淡开口。 那句话提醒了她的处境,几已碰触到门板的手瑟缩地收了回来。若没有人帮忙,她是不可能逃出这座大宅的…… 孟海心闭眼,忍住崩溃痛哭的冲动,强迫自己回头看他。 「让我回家,这都是误会,我们以为要娶我的人是……是你,求求你,让我回去……」想到这些日子的期待和羞赧,她不禁哽咽。 爹一定也和她一样误会了,他应该能谅解吧?他们……他们只是期待太深了…… 樊仲遇眸色转深,表情仍是一片冷然。果然如他所料,懦弱的孟老头连亲自面对罪过的担当都没有,瞒她瞒到最后一刻,将这残酷的事实留给她一个人承担。 「你以为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无知吗?」此话一出,樊仲遇立刻看到那张丽容变得惨无血色,但他仍继续残忍地说道:「我在提亲时表明得很清楚,你爹知道你要嫁的是我大哥樊伯临,一个比五岁小儿还要麻烦的傻子!」 「你骗人,我爹不会这样对我!」孟海心捣住耳朵,不愿相信他所说的话。 「不想嫁尽管离开。」不再看她,樊仲遇往里走去,将坐在地上的兄长扶起。 「当孟记关门大吉之后,你有一辈子的时间足够去悔恨。」纵使心里还存有一丝丝的希望,也被这段话给完全摧毁。孟海心怔愕地放下手,看着他的水眸盈满了不可置信。 「你用这条件逼迫我爹?」她颤着声问。 难怪爹会答应,孟记一关门,苦的不只是她们家,还有铺子里十来名伙计的生计也会受到牵累。「你怎么能?」 樊仲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迳自为兄长除去繁复的喜服,安置他上榻躺下后,才回过身面对她。 「有什么不能?」俊薄的唇勾起,幽冷的眸中却一点笑意也无。「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然樊少夫人这个位置轮得到你来坐吗?」 望着那张无情的面容,孟海心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走,必须倚靠身后的门才能站立。 原来那日在园中相遇,对他而言根本不具任何意义,明明理智一直在提醒她,如此俊逸的他不可能会看上她这种平凡女子,她却被欣喜给冲昏了头,愚傻地作着美梦,期待红绢被揭的这一刻。 怎么能?他可以看不上她,但他怎么能如此狠心将她推入地狱? 她想哭,想对这不公的遭遇忿恨尖叫,可她却动不了,只能怔怔地看着他,任由心痛将她啃蚀得体无完肤。 樊仲遇笔直迎视她的目光,要自己对她眼里的伤痛欲绝视若无睹,做到无动于衷的冷狠境地。他们无法回头了,要做就做到底,现在收手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上榻去。」他沉声道。 孟海心猛然一震,水眸惊惶瞠大。 「不、不要……求求你……」她拼命摇头,盈眶的泪就快落下。 别这么狠,逼她嫁给他人已经够了,给她一些喘息的余地吧,至少不要今晚,她做不来和那人同床共枕,她没办法! 「四相叠、五搭胸……我的沙包……」躺在榻上的樊伯临已快睡着了,口中还在念念有辞。 瞥了兄长一眼,樊仲遇缓步朝她走来。 「你可以选择被绑或是自己上去,不然就滚回孟家。」语调虽轻,话里的冷硬及狠绝却不容错认。 随着他的靠近,孟海心完全无法动弹,她觉得自己像是被猛兽盯上的猎物,逃不了;也没办法逃。 她有选择的余地吗?她一离开,等于是用整个孟记陪葬,只是……他怎能这么狠?若一开始就没打算娶她,那日又何必那样地撩拨她,让她迷失到忘了自知之明? 才刚体会到喜欢一个人的滋味,思思念念、牵牵挂挂,却又被同一个人教会心痛的感觉,她好恨,恨他的残酷,也好恨如此天真的自己! 「别碰我,我自己……」哽咽冲上喉头,孟海心硬是将它咽回,深吸口气。 「我自己走。」 她凝聚所剩无几的力量,挺直背脊朝床榻走去,每走一步,心就痛得像被人狠刺一刀,但她用尽所有的意志不许眼泪掉下。 她已经够可悲了,她不要再在他面前示弱。 孟海心木然地坐上榻沿,不看他伤她至极的脸,也不看那已经倒卧榻上呼呼大睡的「相公」,就这么僵直地坐着,强撑着不让自己崩溃。 从她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中,樊仲遇看出她已不会再试图逃脱,但这场胜利不但没有带给他丝毫喜悦,反而是挥之不去的沉窒梗塞了整个心口。 他当然不会因为这样就感到开心,这只不过是起头,等之后开始采收成功的果实再来欣喜也还不迟。他为自己的反应,迅速地找了理由,不愿去深思真正原因。 她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这颗棋子所要改变的整个战局。他不断地告诉自己。 「大哥就麻烦你照顾了,大嫂。」抛下这句话,樊仲遇离开。 那声称呼将她所有的努力全数击溃,门一关上,孟海心再也无法撑持,蒙面失声痛苦。 「吵死了!」睡梦中的樊伯临咕哝一句,翻进更里面的位置。 孟海心吓得停住了哭泣,直到确定他再度沉沉睡去,松了口气的同时,抑不住的泪又潸然而下,她紧紧捣唇不敢哭出声,怕又惊扰了他。 天,保佑他今晚别再醒来了,她没办法承受更多的大几了…… 明知躲过了今晚,仍有无穷无尽的每一晚在等着她,但她只能无助地缩在榻边,自欺欺人地祈求这一刻不要来。 日阳自窗棂透进,映在凤冠上发出亮眼的银光,坐在椅上的孟海心怔怔地看着那抹光,一动也不动。 整夜的沉淀,换来的不是认命的释怀,而是身心俱疲。 她根本没办法睡,怕身旁的人会突然醒来,她的心神一直紧绷着,只要一点点动静都让她犹如惊弓之鸟。幸好他一夜熟睡,早上清醒后就安静地坐在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沙包,对她完全视若无睹。 见他不理她,孟海心就悄悄地退坐到一旁的座椅,她只敢摘下凤冠,嫁衣仍穿在身上。她不晓得他懂得多少,更不可能主动探问,她只希望他可以永远都不会发现她的存在,也不要记起任何有关圆房的事。 不能一直坐在这儿,她还有很多事要做,要换装、要梳洗、要向长辈奉茶…… 纷杂的思绪在脑子里转,但她依然坐在原位,怔怔地看着灿亮的凤冠出神。 她好累,她好想能就这么坐着,什么都不要去面对…… 咿呀一声,门突然被推开,昨天那两名婢女走进,一看到里面的状况,互使眼色,纷纷掩嘴窃笑。 孟海心先是怔愣了下,随即尴尬地红了脸。看得出她们早就将主子的洞房花烛夜当成笑话在谈论,而她仍穿在身上的嫁衣正好说明了一切。 「伯临少爷,起来了,迟了大老爷会骂人的!」其中一名婢女走到榻前,直接伸手拉他下榻。 「你要自己来还是我帮你?」另一个则是问她。 两名婢女来得太突然,加上她因缺乏睡眠神智有些昏沉,孟海心直至此时才觉得有些不对——不管是直接推门而入或是取笑主子私事,都不是奴婢该有的行为,而且她们的言词间也丝毫不见恭谨。 「好的,劳烦你。」但才刚嫁进门,对于樊家的规矩并不熟悉,也怕是自己的误会,她没说什么,随着指引到镜台前落坐。 服侍她的婢女动作很粗鲁,好几次都扯痛她的头皮,孟海心都隐忍下来,而这段期间身后樊伯临的反抗和婢女的斥喝声乱成一片,让她心头的疑惑越渐扩大。 「好了。」不一会儿,婢女收手,转身去帮同伴。 看到镜中的自己,孟海心傻住。婢女只随便帮她点上胭脂,发髻也是简单盘起,甚至还有些遗漏的发丝在颈际飘摇。 直至此时,她已确定不是她多心,她们不但没将她这个新进门的少夫人放在 眼里,对待樊伯临的态度更是完全失了尊重,她们明显的不耐喝轻蔑简直像是在喝骂小猫小狗。 如此富有的樊家怎能纵容奴婢这么没有规矩? 「先把他的沙包拿走,不这样他不会乖乖听话。给我,啧!」随着那名婢女的加入,战局更形火爆。 从镜中看到那两人对樊伯临又拉又骂的景象,孟海心好想出声阻止,但忆起自己的身分和婢女对她的态度,她踌躇了。才刚嫁进门的她都自身难保了,她还想帮谁?她只能强迫自己充耳不闻,默默地将发髻打散重盘。 好不容易终于换完装、打理好,一名婢女离开,另一名婢女则是带着很不开心的樊伯临和她准备前往大厅。 穿过一座又一座的院落,广阔的占地让孟海心惊讶不已。 昨天太紧张加上红绢覆脸,她不晓得自己走了多少路,直至现在亲眼所见,除了震惊,恍若无边无际的大宅院也给她一种无法得见外头天地的错觉。 经过一道拱门,伫立前方的顺长身影让她不禁顿住了脚步—— 樊仲遇站在那儿,双手负在身后,沉敛温雅的脸上让人读不出思绪,察觉到他们的接近,视线不疾不徐地朝他们的方向睇来。 孟海心慌忙低下头。她知道今后见到他的机会太多太多了,但她现在还没做好准备,她甚至不晓得该用什么表情对他。 「二少爷。」原本还对樊伯临唠叨骂着的婢女一看到他,态度立刻转为恭敬。 「下去吧。」樊仲遇淡道,对后方的孟海心视而不见,带着兄长迳自往大厅的方向走去。 他的无视让孟海心心口阵阵绞拧。新婚翌日该去向长辈奉茶,此事虽然与他无关,但不论是放心不下兄长,抑或是监视她是否会藉机闹事,看到他逅在这儿,她并不会感到惊讶。 只是,他怎能只顾他的兄弟却对她的处境袖手旁观?她对樊家的成员一无所知,对于会见到哪些尊长更是毫无头绪,就算娶她的人不是他,他这个始作俑者也该尽点责任,而不是对她视若无睹。 这一刻原该是夫婿在她耳旁细细叮咛,柔声安抚着她的不安,但这个画面永远都不会实现了……强涌而上的酸楚在心口泛开,孟海心紧紧咬唇,不让心痛化为哽咽。 一路上还在吵吵闹闹的樊伯临一看到他就安静下来,两人并肩走在前方,差异立现—— 樊仲遇较高,肩膀宽阔而不过分魁梧,挺拔的身形透着慑人的气势;而身为兄长的樊伯临矮了他约半个头,背影斯文,让人很难把他蹲在地上玩耍的模样联想在一起。 樊仲遇不需回头,也可以从那细微的脚步声听出她正安静地跟在身后。 看似没正眼看过她的他,其实已将她憔悴的神情整个敛进眼里。他要自己别去顾虑她的存在,也刻意不往她的方向看去。 她是不是一夜无眠、是不是受尽恐惧折磨,这些都与他无关,他给过她选择的机会,是她自己决定留下。 问题是,那真是选择吗?察觉到拘抑的心思终究还是偏移了,甚至还带着点自责的意味,樊仲遇不悦地眯起眼,睨向已近在眼前的厅堂。 那儿有一整群的豺狼虎豹在等着他,他专心应付都来不及了,还分神去想她的事做什么?她既然选择了牺牲,再苦她都得甘之如饴! 樊仲遇绷紧下颚,将所有的思绪完全摒除,须臾,那张面容已沉敛到看不出任何异状,原本宽阔沉徐的步幅收敛了,肩背也不再那么挺直。 所有的变化都微小到让人察觉不出,却奇异地将他傲然自信的气势全然改变。 「抱歉,我们来迟了,因为有些事情耽搁了点时间。」踏进厅堂时,他已成了一个谨慎有礼、却仍掩饰不了心中忐忑的男人。 孟海心无暇注意到他的改变,因为一进大厅,出乎意料之外的庞大阵仗让她倒抽一口气—— 偌大的厅堂两旁各有双排座位,坐在椅上的有老有少,而那些座椅后头还站满了人,总数至少有二、三十人。 充满谈话声的大厅因他们的到来而静默下来,而后又因交头接耳的细微声响转为嘈杂,每一张表情不是诡笑就是像准备要看好戏,那一双双朝他们射来的眼也不见丝毫善意。 孟海心不禁顿住了步子,等到发现厅堂里全是男人,紧张和害怕更是完全覆盖了心头。她还以为只是向公婆及几位重要的尊长奉茶而已,但这场面几乎是将整个家族的人聚集在一起。 「大哥、大嫂,请到这儿。」樊仲遇示意他们前进,而后朝向一旁的奴婢吩咐道:「去请大老爷过来。」 面对他那张温和有礼的俊容,孟海心傻住。 虽不到笑脸迎人的地步,但和他刚刚连看她都像是会污了眼的态度,如今的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和蔼可亲,要不是一路跟着他进来,她真会忍不住以为他有个孪生兄弟了。 她很想找出原因,但这状况却容不得她盯着他看,孟海心只好忍住满腔的困惑,接受指引站到厅堂中央,垂首静候。 自从他们进来,周遭的窃窃私语一直没停过,还不时传来讪笑,全都明显针对他们而来,这种气氛让孟海心感觉很不舒服。 身旁的樊伯临似乎也感受到那股诡谲,挂在嘴边的沙包口诀收敛成了咕哝,相形之下,这原本让她难以接受的奇怪行径,此时反倒带来一种心安的熟悉感。 「仲遇啊,不是我这个做叔叔的要说……」众人交头接耳了一阵,一个中年男人率先开口。「想延续香火是一回事,做不做得到又是另一回事,伯临傻成这样,你想他还懂得那档子事吗?」 虽然那人并不是对她说话,但仍然让孟海心觉得很难堪。就算樊伯临听不懂这些,这种事也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来讨论,更何况她也在场,身为长辈的人怎能连这种基本的礼节都不顾? 「回禀二叔,仲遇主要是想为大哥找个伴,其他的倒没多想。」退到一旁落坐的樊仲遇神色有些僵硬,对于那番嘲讽仍能平心静气地回话。 「少来了,你的如意算盘大家可是很清楚。」另一个年轻男子直接拆了他的台,说得更是露骨。「伯临堂兄是大房长子,只要能生个带把的,比你这个次子生上十个还有用,反正脑袋傻了,那话儿应该还能用,为了确保大房的地位,当然得试他一试喽!」 樊仲遇置于膝上的拳握紧,像是在隐忍什么,过了片刻他才又开口:「如果可以有后,自是再好不过,也算是完成了先父遗愿。」 「你们别这样,大房也算是风光过,现在却沦落到比我们这些旁支还不如,也难怪仲遇会无所不用其极了。」又有一名老者开口,听似好意解围的言语市集上却是在落井下石。 他们真实亲戚吗?讲话怎会如此地尖酸刻薄?孟海心惊讶不已,然而最让她震惊的是他的反应。 她以为他会愤怒地驳斥回去,或是不卑不亢地将对方反击得哑口无言,但他却是这么沉默了,连再试着缓和或辩解都没有,任由其他人又说出更多夹枪带棒的话,衬上樊伯临那断断续续的沙包口诀,更是成了可笑的讽刺。 这是爹爹口中那精明干练的樊二当家吗?就算再怎么难敌众口,就算他的心机被人揭穿,他也不该就这么束手无策啊…… 她偷偷朝他的方向睇去,不敢看得太明显的她只看得到他置于膝上的手正紧握成拳,那力道仿佛握在她的心上,让她不知该为知己被当成争权的工具而生气,还是该为他被攻到无力反抗而难过。 「你那些无谓的心思若能用在正轨上,我自然会重用你。」一道苍劲的声音自门口传来,随着迅捷的脚步,来人已走过孟海心身边。「可偏偏你的所作所为都让我失望透顶!」 四周变得悄然无声,就连樊伯临也完全噤口,这些变化都说明了来人的威严及地位,孟海心还来不及反应,沉喝声已在前方响起—— 「你,抬起头来。」 孟海心强忍紧张抬头,看到一名发须皆白的严厉老者坐在上位,锐利的视线在她脸上绕了圈,眉头拧起。 「你经商的手腕有待磨练不说,怎么连挑个人都挑成这样?」老者直接对樊仲遇骂。「这种没见过世面的软弱女人持得起大房吗?你真存心把大房搞垮不成?」夹杂鄙夷和轻蔑的话毫不留情地朝孟海心扑来,她忍住不让受伤的表情显露出来。她很清楚这桩婚事是樊家纡尊降贵,但他们从头至尾不将她当人看的态度真的很伤人。 「是。」樊仲遇默默接受斥责,对于能力受到质疑并没有做任何反驳。 「伯临没出事之前,你们大房的表现一直让我很满意,结果呢?伯临痴了,你也一再让我失望,整个大房就这么一蹶不振,传出去还像话吗?!」老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看见他被痛骂,在场所有的人无不暗喜在心。不过敌人不只一个,把握机会将他人也顺带踩上一脚才叫高招。 「爹,您消消火,仲遇前些日子才帮了老三,也算功劳一件了。」方才被樊仲遇唤作二叔的男人插嘴。 「你没事提整个干么?你手上的布庄前几天才弄砸了一笔交易,要不要顺道把这损失也一并禀报?」另一个中年男人脸色一变,立刻反击回去。 「别吵了!」老者斥喝,见两人安静下来,凌厉的视线又射向樊仲遇。「你以为你真有功吗?买来的货价格比平常足足贵了一倍,救了急,却是白忙一场、好不利润,这只更证明了你的无能!」 「是。」樊仲遇依然没有反驳,只是恭敬回答。 那温驯的反应却让老者更生气。 「我不管你替伯临找来媳妇是为了什么,我从以前就说得很清楚,想要继承家产全靠实力,有了你爹的例子,我想你应该比任何人还清楚,要是子孙不成材,管他是大房还是长孙都别想从我手中接过一个子儿!」伟岸的身子几不可见地一震,只须臾,樊仲遇已用垂首掩饰了过去,更没让人发现他眼中熊熊的怒火。 「是。」哑声低应的模样看在众人眼里,反倒像是被教训得无话可说。 「你们都好自为之吧!」老者起身,丢下这一大群人直接离开。 以为樊仲遇被骂到垂头丧气,不少人都露出微笑,暗暗在心里将这名对手删去。大房已不足为惧,就算再怎么搞小计谋也只是白费心力罢了! 「要是当初三房那件事你没强出头,交给我们来处理,至少也不会血本无归。想表现是好事,但也要懂得量力而为,不然樊家再怎么有钱,也禁不起这样的折腾啊!」坐在上位右侧的一名老者嗤笑站起,带着身后五个儿孙离去。 「可惜一个人的才能有限,再怎么努力也难挽颓势,我看你还是求求老天爷,看能不能早日让伯临有后还比较实际,只不过……」另一名中年男人也跟着起身,话没说全,但话里的意思不言已明。「哈哈哈哈——」他大笑着走出厅堂,身后又是几个小辈跟着离开。 就这样,没人给予安慰,扔来的全是明嘲暗讽的言语,不一会儿,刚刚还是满满人潮的大厅已走得剩下他们三个。 第三章 总算结束了。 确定所有人都已离开,樊仲遇抬头,脸上顺从不甘的神情全然抹去,少了刻意的压抑,自然散发的傲然气势立刻取而代之。 这种全族聚会向来让他厌恶至极。 不是因为那些尖锐的言词,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练,他早已能做到充耳不闻的境地,更何况那群人越是得意忘形,越表示他们又朝成功迈进了一步。 只是那一张张千篇一律的丑恶嘴脸已让他腻透,若不是为了更远大的目标,他才懒得应付他们。 「好可怕、好可怕……」樊伯临来到他旁边座位坐下,一边把玩手中沙包一边喃喃自语。 兄长的动作让他敛回心思,樊仲遇瞥见那抹纤细的身影仍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一股烦躁油然而生。 一个被保护得极好的闺女,从没见过人间的险恶,她所受到的震撼可想而知,但明明早已将之视作计划中的一环,为何他的心绪还是被影响了? 最不该的是,他刚刚竟还被激到动了气!樊仲遇的眸子微微眯起。 早在他满十岁被允许进入厅堂参与家族集会的那一刻,他的天真就已被摧毁,但那时候的他并不晓得,因为在父亲长袖善舞的保护下,受尽荣宠的他向来都是扬笑睥睨失败者的那一个。 却突然间,风云变色。 父亲砸下重金的镖局接连被劫,损失惨重,而大批收购准备卖给官府的谷粮又在此时遇上火灾,因无法如期交货被扣上拖累军情的罪名,无力自救的父亲不但名下产业全被抄走,自己也身陷囹圄。 若是老家伙聚集全族的力量,绝对可以帮助父亲度过难关,但他却是选择清楚划分界线,任由父亲自生自灭,等父亲再回到家门,已成了一具冰冷的死尸,而大房的地位也瞬间从顶端跌落谷底。 「二放鸭,三分开,七围墙……不对不对……」听到身旁的兄长又喃喃念起了口诀,樊仲遇徐缓地吁了口气,抑下胸口炽燃的愤怒烈焰。就算现在没有其他人在场,他也不能太轻忽。 「坐在主位的是樊家大老爷。」樊仲遇开口,身旁的樊伯临立刻停住喃念,整个厅堂只有他沉稳醇厚的嗓音。「也就是我们的祖父,目前仍大权在握。樊家共有四房,先父是嫡出长子,名义上大房由大哥继承,四房里有存有殁,堂兄弟间也已有人娶妻生子,各房的女眷你之后应该都会陆续见到。」听到他的声音,孟海心震了一下。 方才他不发一言时,她就一直挣扎着该不该抬头。 满满的关怀让她想探知他的想法,但她又好害怕,怕会在那张俊傲面容上看到痛苦失意的表情,也怕自己压抑不住的同情会伤了他。 他还好吗?他的心情真如他的声音听来那么平静吗?犹豫了会儿,她还是禁不住担虑地抬首朝他看去—— 他半敛的眼帘遮去了眼神,让人无法揣测他的心思,一如往常的冷淡面容没透露出任何的表情,却反让她更觉难过。 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根本没办法相信,明明是一家人,对于弱势的人不但不伸出援手,反倒乘机踩着往上爬,而身为一家之长的大老爷竟纵容子孙如此冷血无情的行径,他的冷戾言行也让人打从心里发颤。 意识到她的注视,仍俊眸半垂的樊仲遇悄悄绷紧了下颚。 毋须和她对上眼,他也可以猜想得到那双澄澈的美眸里,绝对只有关心而没有任何的鄙夷和轻视。 她凭什么用这种眼神看他?她该恨他,该因为他被骂得狗血淋头而窃喜在心,甚至是用风凉话再补上一刀,但绝不是顾虑到他的感受而用这么小心翼翼的态度对他! 才刚平抑的情绪又开始沸腾,察觉旁边的樊伯临朝他投来一眼,樊仲遇心一凛,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流露出太多情绪。 今天真的不是很顺遂。他暗恼,用冷漠将怒意全然掩去,抬眸迎视她的眼。 「其他那些叔、伯公等旁支不在这里,而在樊家女人也不允许出现重要场合,他们谁是谁并不重要,就连大老爷,你也很难再有机会见到。」 他的伪装太成功,孟海心看到的是一双深不可测的黑眸,怕被他看穿她的心思,她赶紧回避了他的目光。 「……没机会再见面也没关系。」她呐呐低语。 一次的经验已经吓到她,如果必须在家族中拥有地位才能踏进这个厅堂,她只希望在他们眼里她永远都这么微不足道。 她的话让樊仲遇讥诮扬唇。这样就怕了怎么成?要是知道那群人私底下做了什么事,只会让她更将樊家视做人间炼狱吧。 「后悔了吗?原本想说丈夫是个痴儿,但只要稍加忍耐,至少还可以享受荣华富贵,抱歉,我的无能让你无法如愿了,先提醒你,大房没有专属奴婢,我们供不起。」 面对他话里的自嘲和讽刺,孟海心咬唇,纷乱涌上的情绪让她不知该如何回应。 其实,她从来就没贪图过樊家的财富,甚至是只要一想到两家的差距,担虑就一涌而上,怕自己无法适应大户人家的生活,会害他被家族的人看轻。 他是否能承袭家业对她根本一点也不重要,满腔的期待全是因为他,他的身影自那日在院中相会之后就一直缠绕心头,勾动了她的渴望,忐忑而又欣喜的一日一日数着成亲之日的到来。 被婢女发现她偷偷地练习相公这个词汇的叫唤时,她羞到无地自容,却仍抑不住嘴角甜蜜的笑,编织着两人白头偕老的美梦,只要伴在身边的人是他就好,再苦的日子她都可以甘之如饴…… 结果美梦却成了恶梦,她嫁的是他的兄长,而他是诱骗她自动跳进陷进的罪魁祸首。 他曾经因顾虑过她的感受而感到为难吗?那次见面曾让他因为她即将成为自己的大嫂,而有一些些的不舍吗?她想问,但她没办法问,因为一问出口就等于将她的心意昭然若揭,她只能将未竟的言语藏在眼神里,祈求地望着他。 「我吃得了苦,我不在乎。」她在乎的是他的想法。 迎视她的目光,樊仲遇沉默不语。 就是这双眼,占据着他的思绪,让他昨晚无法成眠。 他向来睡眠短浅,除非疲累至极,否则他宁可将那些时间拿来运筹帷幄而非浪费在休息上。但昨夜存在他脑中的不是诡谲心机,而是纷杂的思绪不停地绕、不停地翻腾,唯一不变的,是她—— 那天在日阳下闪动明媚的灵灿瞳眸,瞠大、盈着泪,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但即使怒极怨极,在那片澄亮里仍存在着一抹光芒,如此温暖,仿佛就算是天底下的人都唾骂他,她依然怀抱着信任,期盼他能改过向善。 而那双眼,现在正紧紧地注视着他。 太迟了,曾经他也和她一样天真,以为人心是可以被感动的,结果……樊仲遇别开目光,将心墙筑起,不让她更深地烙进他的思绪里。 「他们说的你应该都听到了,要尽到本分或是阳奉阴违我都没有意见,我只有一个要求,闺房中的事你心里有数就好,不管任何人问你都不准多谈。」一方面为了证明自己的不为所动,一方面也为了防范她在不知情的状况下阻碍他们的计划,明知他所要说的事很可能会将她眼里那抹光芒在瞬间转为憎恨,他还是毫不避讳地直接点出。 昨晚被他逼上榻的无助与痛楚再度漫上心头,孟海心握住冰冷的手,想忍下那股疼痛,心口仍紧凝得让她难以呼吸。 「……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所以他要她上榻,期盼她能尽快生出子嗣,好助他夺回大房的地位? 那咬唇发颤的脆弱模样狠狠击上他才刚刚筑起的心墙,樊仲遇僵住。她明明眼眶都红了,为什么那抹光芒还在?为什么她能忍得住不对他厉声指责?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那只蜘蛛,那只丑陋又不值得同情的蜘蛛。 意识到自己的心思竟那么容易被牵动,樊仲遇一惊,狂猛的怒意陡然而升。够了,他受够了! 他倏地起身朝外走去。 「带少夫人回去。」 听到他对候在厅外的奴婢吩咐,孟海心唇咬得更紧,仿佛这样可以分散一些心痛。他的反应比直接承认更伤人。 「我也要回去,我要坐马车……」原本乖乖坐着的樊伯临突然跳起,边嚷边追了上去。 孟海心要自己别回头,却仍不由自主地追寻他的身影,视线穿过敞开的厅门,看到已快走至内门的他缓了脚步,等待兄长追上才又恢复他原有的步幅与速度,但这段期间她都不曾回头。 那再平常不过的细微举动拧痛了她的心。 她不相信他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算计家产,他对兄长的守护及关怀她都感觉得到,看似冷然的他其实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无情。 可为何这样的温柔只给得了他大哥?她呢?他对她连一点点的愧疚都没有吗……想到他对她的冷狠,孟海心强抑哽咽。 若痴傻的是她的亲人,她可能也会用尽方法想帮他找个伴,好让他的生活有人照顾,只是当自己成为那个牺牲者,才会明白这种自以为完善的做法有多残忍。 要恨恨不了,要原谅又放不下,最后她只能将眼泪全化为了凄苦,藏进了心里最深的角落。 一辆马车出了樊宅,老旧的车厢随着路面的颠簸发出叩隆声,像是苟延残喘地强撑着不要解体。 「老家伙讲话难听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你又何必在意?」樊仲遇抬头迎向那道略带责备的视线,对于兄长从痴傻突然恢复正常的状况,丝毫不显诧异。 「他不该提起父亲,那是他的罪愆,他根本没资格用这件事来教训我。」他勉强扯了扯唇。 在马车这种密闭空间里,不用担心隔墙有耳,虽然破旧程度让人坐得很不安稳,却是少数几个可以让他们兄弟安心卸下伪装的地方。 伪装?是的,他大哥没傻,他也不像众人眼中的那么无能,会这么忍辱负重,全是被那群豺狼虎豹所逼,以他的亲祖父为首,将他们兄弟俩逼进了绝境。 「结果我们那时却傻到信了他的鬼话连篇。」樊伯临低笑,熟练地抛接手中沙包。 「是『我』傻到信了他的鬼话,当初你一直要我收手,我却没听进去。」樊仲遇望着那一上一下的沙包,想到自己当年的愚傻,勾起的不只是对家族的愤恨,还有更深的自责。 父亲是个血淋淋的借镜,他早给认清事实,但只懂得优越滋味的他少了心机,反被祖父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服,以为真是父亲能力太差、自作自受,害得他老人家不得不忍痛壮士断腕。 为了挽回父亲及大房的名誉,他说服兄长用长孙的身分向祖父要来一间布铺,两人联手经营,想要做出一番成绩让所有人刮目相看。 他冲劲足、眼光独到,而兄长个性谨慎、负责缓下脚步,他们合作无间,将原本已快关门的布铺操弄得有声有色,成了京城最大的布庄,还将领域扩展到各行各业。 短短一年的时间,他们站上了比父亲掌持时更为风光的顶端,身为长孙的兄长自然承袭了所有功劳,赞赏有加的祖父不仅将更多的店铺事业交给兄长掌管,也常常将「当家非伯临莫属」这句话挂在嘴边。 对此他毫无芥蒂,更为了兄长感到开心,他们和那群只懂得阎墙的族人不同,手足间深厚的感情牢不可破,更何况钱财对他只是附带的奖赏,是取得胜利的骄傲和满足感促使他不断地往前冲。 他却没想到,他的年轻气盛、他的力求表现,却害得兄长几乎失去性命,他所追求的胜利成了野兽狠狠反扑,重创了他们。 即使已事隔四年,回想起那时的无能为力,樊仲遇仍觉得心口隐隐作痛。 「胜利在望,谁舍得收手?」瞥见他眉目间痛苦的神色,樊伯临半自嘲半讥诮地说道。 他们的母亲在怀第三胎时难产去世,而父亲向来醉心经商,所以仲遇等于是他一手带大,他比任何人都懂他。安慰只会让他更加自责,唯有激起他的愧疚,让他将补偿他当成生存的目标,才是最好的做法。 闻言,樊仲遇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树大招风,我学到了,付出的代价却如此之大。」 当时兄长去参加一场酒宴,回来后即陷入昏迷,高烧不断,找来几个大夫都诊断不出病因,他急到快发疯,四处搜集人参、灵芝等珍贵药材努力想将兄长救回,病情却仍然不见好转,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兄长逐渐步向鬼门关。 直到某日,一句风凉话点醒了他—— 大房的风水有问题吧,不然怎么父子都这么惨? 因焦急心伤而混沌的心智豁然清晰,他舍弃了和樊家关系密切的医馆,从邻近村庄找来大夫。 「这人中了剧毒,还能活着算他命大,可是不对呀,你都把参汤给他当水喝了,就算不能完全痊愈,这么多天毒性也该多少消退了些,怎么会从头到尾都这么严重?」让那群「良医」们束手无策的怪病,竟被一个寻常大夫轻易地诊断出原因,而这段话更是直接切中要点。 有人下毒,答案就这么简单。 他立即将奴仆们全都撤下,不分日夜镇守兄长身边,不准任何人接近,就连药汤都是他蹲跪走廊一边监视房门口一边亲自煎煮,对于仆人依照吩咐送来的药材及食物,他也都再三仔细检查。 总算,经历了一个月的磨难,兄长的命救了回来,但所有的事实也跟着串起——不只是兄长的命,就连当年父亲看似被接二连三的噩运造成毁灭,全都是有人存心陷害。 父亲和兄长都太接近成功,为了阻挡他们成为当家,贪婪的族人不惜买凶相残。 他甚至找不到真正的凶手,因为几乎人人都有份,有人在那场酒宴下毒,有人买通大夫,有人送来掺有毒性的药,要不是他强逼兄长灌下的那些补汤误打误撞消缓了毒性,他的余生只能在自责悔恨中度过。 而最大的凶手,却是那冷眼旁观的老家伙!他的势利贪婪不但等于默允了子孙们的明争暗斗,更是变相催化他们变成手足相残的冷血禽兽。 「快把伯临治好,大房的产业要是再这么闲置下去,我会交给其他人接手!」兄长卧病在榻的期间,老家伙只来过一次,冷怒扔下的话让他寒了心。 直至那时他才发现,原来他一直追求的只不过是自己幻想出来的胜利,在祖父眼中,他们都是被利用的棋子,他不在乎棋子是谁,只在乎有没有可用的棋子可以再为他扩增财富。 「我们不也正一步一步地在让他们偿还代价了吗?」兄长的声音将他游离的心神拉回。「看样子三叔的气还没消呢,要是被他知道那些价差全进了咱们这儿,包准气疯。」 可不是吗?忆起他们的计划,樊仲遇眼中闪过一抹精锐,唇角跟着勾扬。 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复仇,兄长命救回后,对外假装痴傻,而他也顺势收起经商的才能,营造出之前功劳全是兄长所为的假象,只要是他经手的事业必亏,将他们联手打下的局面全给赔光—— 但只是绕了一圈,财富依旧回到他们手中,却不再属于樊家,而那群人还傻傻以为真被别人赚走,完全看不出破绽。 当初有人用这种方法将父亲逼至了绝境,如今他们要用相同的方式讨回来。他们不会一下子就将那群人逼死,而是要一笔一笔,像凌迟般将整个樊家全数掏空。 等他们发现时,为时已晚,而他们将活着亲眼见证樊家毁灭的这一刻。「希望采收成果的那一天可以快点来,假装太累人了。」听似抱怨,实际上是在心疼兄长的牺牲。 只要脱离那群人的视线,他就可以不用再假装怯懦无能,但困在府里的兄长却是时时刻刻都不能松懈,要一个大男人装得像孩童一样幼稚,说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哎,沙包我已经玩腻了。」知道弟弟的顾虑,樊伯临故意撇嘴自我解嘲。 所以有仲遇在场的场合他不会演得那么用力,而是装成一个乖孩子的模样,免得他看了心里难受,久而久之,看在其他人眼中还以为他是畏惧仲遇的威严,也就不觉得奇怪。 樊仲遇被逗笑,露出难得的笑容,冷峻的脸部线条变得柔和。 「找一天,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把沙包拿去丢了吧,他们应该不会起疑。」兄长为了不让人识破,想了拿沙包、念口诀的方式将痴儿扮演得惟妙惟肖,真辛苦他了。 看到他的笑容,樊伯临心里感慨万千。 大房虽然由他这个长子继承,但他对商场上的斗争一点兴趣也没有,反而仲遇才是真正适合掌权之人。不过出生顺序无法改变,他只好违反本性挺身而出,每次看到仲遇朗笑说着他们又击败了哪一家商号,那神采飞扬的模样,向来是他开心的泉源。 但在得知他和父亲的变故全是族人间争权夺利所造成,原本已因照顾他而受尽身心煎熬的仲遇,更是被强烈的自责完全击溃,万念俱灰的他失去了生气,和那个得意时会开怀大笑,愤怒时会让人双腿发软的傲气男子判若两人。 为了勾起仲遇的生存意志,他拟出复仇反攻的计谋,逼仲遇将满腔的愧疚转为仇恨,即使这使得笑容几乎从此自仲遇脸上绝迹,他也不后悔,只要他们可以回到以前心意相通的日子,这就够了,就算必须扮痴扮傻他也甘愿。 「免了,我习惯手里拿着东西了,更何况现在有那女人在,会帮我分去不少注意力。」只是,向来让他了若指掌的弟弟,如今却好像有点变了。樊伯临睨他一眼。「你似乎挺在意她的?」 知道兄长说的是孟海心,樊仲遇的笑容缓缓敛去。他就知道兄长绝对会察觉到,他今天的失控太明显了,甚至要靠兄长不着痕迹的提醒才回过神。「怕她妨碍我们的计划罢了。」他若无其事地淡道,用无谓的态度掩饰了内心的波动。 虽然暗中进行复仇计划,但顾虑到太过逆来顺受反而容易引来疑窦,于是兄长决定娶妻来掩人耳目。 早在还没确定人选之前,兄长就已言明不会碰她,这桩婚事只是用来转移有心人的注意力,他会逼她上榻,为的是让她信以为真,免得她跟其他女眷接触露出了破绽。 明明他很清楚该怎么做,也逼自己动手去做,但他无法解释那激动异常的反应到底所为何来,只要一被那双眸子注视,他向来自制得宜的情绪就开始超出控制,就算他建立了再多的心里准备也是枉然。 「我看她才需要怕吧。」樊伯临低笑,耍玩着手中沙包。 樊仲遇忆起她方才孤伶伶站在厅堂的纤细身影,压在胸口的沉窒重到化不开。 他很清楚,即使有名无实的婚事无损于她的清白,一旦过了门,她的一生等于就这么毁了,害怕会被迫圆房的担虑,更会成为可怕的梦魇夜夜折磨着她,若事实真只是为了生下子嗣而娶她那么单纯,她或许还比较好过些。 脑海里掠过她被人压在身下的情景,一股怒火凶猛窜起,让他有种想杀人的欲望,即使那人是……樊仲遇一怔,这莫名的妒意骇着了他。 该死的!他到底在想什么?和她拜堂的是兄长,就算最后改变计划真的和她圆房,他也不该有这种反应! 他想把那抹不该的心思压下,那把火却仍在胸口烧着,烧得他心烦意乱,怎么也灭不掉。 樊伯临不动声色地将他这些细微反应都看在眼里,突然开口:「你心软了吗?」 这句话问住了樊仲遇,满腔沸腾的心思瞬间被全然浇熄。 不,他没资格心软,早在他因醉心追求胜利而害兄长成为标靶的那一刻,他就再也没资格心软,兄长决意复仇,他奉陪;兄长为了自保所采取的方法,就算会让他血染了了手他也义无反顾。 樊仲遇闭眼,再睁开时,深邃的眸光冷然得可怕。 「心软只会害死自己,放心吧,我不会再像以前那么笨了。」世上没有公平这两个字,只有狠得下心的人才能成功地活下去。 他们已牺牲太多,那个目标已变得如此势在必得,他只能将性格里的仁厚心慈全都抹去,逼自己成为一个冷狠狡诈的心机份子。 樊伯临视线在他脸上掠过,心头暗忖。 虽然仲遇只是短暂失防,随即恢复冷静,但这并不是好现象。不过才刚开始,状况依然有待观察,仲遇的个性吃软不吃硬,逼得太紧反而坏事,反正整个走向掌握在他手中,他担心什么? 「我该回去了,出来太久会引起怀疑。」他跟出来只是为了提醒,目的达到,他还是赶紧回去府里监视那小丫头,免得错过了什么重要的线索。 「好,你自己小心。」不只是男人会争权夺利,为了帮助丈夫,各房女眷的争斗更是可怕,兄长假装痴傻除了保护自己,同时也成了最佳的掩护,许多关键的消息都是他从那些女人及奴婢口中收集来的。 「停车。」车一停,樊仲遇开门跃下马车,对车夫吩咐:「将伯临少爷送回府里。」门关上,马车又开始摇摇晃晃地前行。樊伯临从后方的窗棂缝隙往外看去,看到那抹反方向前进的身影渐行渐远,斯文俊秀的脸庞露出了温柔的笑,视线执着而坚定。 他不在乎是否能报父仇,不在乎是否能将樊家的家产夺回,他只想用这件事将仲遇紧紧绑在身边,彼此永远不离不弃。 第四章 离家仅仅三日,当孟海心因归宁之名得以再度踏进家门,看着那熟悉的院落,她怔仲了。 她从不知道,原来自己过去认为平淡无奇的生活,其实就是种幸福,如今,她再也无法拥有这样的幸福了…… 自奴仆开门迎她进门后,没人敢迎上她的视线。礼俗上,归宁应该由夫婿陪同一起返家,不见新郎倌的身影,没人问,她也没费心解释,原因为何大家都心知肚明,又何必说破让场面难堪? 进到厅堂,爹爹一看到她,未语泪先流,那张原就因辛劳而布满皱纹的脸,因心神备受煎熬而更显苍老,娘也哭得泣不成声,和她相对无语。 见到这情景,她的眼泪反而落不下来。 「我很好」这种没人会信的谎言她说不出口,出演安慰怕更伤了老人家的心,她只能静静地坐在那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原谅爹……」 她停留了约莫半个时辰,这段期间爹爹口中只有这三个字,不停地、不停地重复,伴随着抑不住的啜泣声,一下又一下地重击在她的心上。 她知道,这个家她以后再也回不来了。 她不恨爹娘,她知道做出这个决定他们的心比她还痛,看到他们不住垂泪的自责模样,她只感到心疼,然而也就是因为如此,她才不希望他们再看到她。 见了面又如何?只会让他们因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痛苦不堪,她的出现不但没办法带来安慰,反而是种更深的伤害。 与其所有的人都陷在伤痛的泥沼里,倒不如由她一个人承担,反正她的处境已不可能改变,又何必为了满足自己一时的逃避,不断地提醒所有的人这场罪孽? 时间会冲淡一切,她会渐渐适应樊家的生活,至于爹娘……就这么将她和伤痛一起遗忘了吧,忘了她,回到以往平淡恬静的日子,她的牺牲才有价值。 孟海心要自己抬起头,虽然爹娘都避开了目光不敢看她,虽然他们流泪的表情让她心如刀割,她还是要自己紧紧地凝视着他们,因为……她很可能以后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当她强忍悲痛登上接她回府的马车,看到樊仲遇坐在里头,她怔了下。 樊仲遇没说什么,只是等她坐定后,扬声朝外喊道:「出发。」 他怕她会就此躲着不回去,所以亲自来押她吗?孟海心凄恻一笑。他多心了,孟宅依然在那儿,却已经不是她的家了……想到自己默默在心头下的决定,不禁悲从中来。 直至此时她才明白原来生离是比死别更重的痛,明明能见却又必须狠心斩断所有的思念,那种委屈和不甘好痛好痛…… 难过一涌而上,她瞬间红了眼眶。 她不想在他面前哭,因为她很清楚他不会因为这样而心软,反而是将自己的无助摊在他面前,但这几天强忍的情绪已达界限,她紧紧捣唇,吞下了啜泣,却停不住奔流而下的泪。 樊仲遇定定地看着前方,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受影响,但那只比呼吸大不了多少的细微声响仍紧紧攫住他的心。 为什么?她不是一直想回家吗?见到父母,她应该会因倾诉委屈而稍感释然才是,结果她却是哭成了泪人儿,,纤细的肩头拼命颤抖,像是她已无法再承载更大的悲痛。 除非,她不但没释放自己的难过,反而将父母的苦全背负到她身上。 这个念头一掠过,樊仲遇立刻回想她刚上车时的表情——虽然沉重,却不见哭泣的痕迹——猛然漫开的梗塞让他说不出话来。 他早该想到,连他都恨不了的她,又怎么可能会去埋怨父母?娘家是她唯一可以放松的地方,回到樊家后她只能再度把苦往肚子里吞,这些她应该都很清楚,为什么她就不让自己好过些?! 强烈的怒意让他手紧握成拳,既想痛骂她,又气自己亲自前来押阵的小人之心。 她不可能逃的,若她真是那么自私自利的人,成亲那晚她早就拼死拼活地离开樊家,又何必忍到这时候? 心整个拧起,樊仲遇缓缓吐气,却释不去心头的郁闷。 「抱歉。」等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歉语已脱口而出。 懊恼自己失言的同时,那股梗塞也因直承过错的坦然而稍获纾解,他才明白原来他的良心并不像他所想的清除得那么彻底。 孟海心倏地抬头看他,勉强凝聚的意志被他的道歉全数击溃。 「你为什么要骗我?如果你那时就把真相告诉我,我就不会怀着那么大的期待,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为什么要骗我?」她已经顾不得掩饰感情了,他难得的失防将她伤痕累累的心整个打碎,一直盘旋着折磨她的疑问终于脱口而出。 那双盈泪的眼,樊仲遇没办法再自欺欺人。 她说的没错,那一天他早已察觉到她暗生的情愫,因为若是对一个讨厌的男人,她只会落荒而逃,根本不可能会因为在意他而赧红了脸。 他明明知道,却还故意让她越陷越深,然后再告诉自己他没有隐瞒,只是她自作多情误会了,天……他真说得出口,那就是骗,他利用她的感情骗了她! 但他又怎能承认?现在再说这个又能改变什么?理智叫他要反驳,像之前那样用冷言抹去她的希冀,她泣泪惨白的脸容却震慑了他,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能沉默地看着她。 是他亏欠她,他毁了她的下半辈子,再多的辩解、再多的自圆其说也改变不了事实,但明知自己有错,他却不能放手让她走,他只能允许自己说出纳于事无补的两个字。 那双黑眸终于不再那么难以看透,但孟海心宁愿她永远都不要看透。他难过了吗?后悔了吗?却在她已和他兄长成亲了之后!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你……我想嫁的人是你,是你呀……」已无力撑持的她将脸埋进掌中,哭得不能自已。 那一声声泣诉敲在他的心上,樊仲遇拳握得更紧,紧到指甲陷进掌肉里,必须如此他才能羁住拥她入怀的冲动。 他仿佛又回到当初刚将兄长从鬼门关前抢救回来的时候。 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以为自己开创出大片锦绣前程,结果一转身,却发现自己站在险恶刀山,只要一迈步,他就会坠入万丈深渊,但伤的却不是他,而是被他硬拖上刀山的无辜兄长! 他顿时茫然,不知该何去何从,连一步也迈不开的他只能站在原地,毫不反抗地等着坠入刀山的那一刻来临。 后来是赎罪给了他力量,兄长要他为自己的错付出代价,于是,他咬着牙,即使双脚被割得鲜血淋漓,即使等在前方的是地狱,他也要背着兄长脱离险境。 而如今,为了保护兄长他又将一个无辜的人拖下水,但他的命只能还给一个人,他只能背着一个人,他还有什么能补偿给她? 孟海心哭泣渐歇,随着眼泪的奔流,已释放情绪的她慢慢地恢复了平静。 她气他什么话都不说,更气自己就这么原谅了他……那两个字停留脑海,让残留泪水的柔美丽容浮现了一抹浅浅的微笑。 其实在见到大老爷和其他族人的那一天,她就知道自己一定会原谅他,而这两天从仆人和其他人口中大概明白他们过去的遭遇,仅有的怨也被心疼抚平了。 算她傻吧,算她太软弱吧,她真的恨不了他。 她抹去脸上的泪,深深吸了口气。 「请把刚刚听到的话都忘了。」刚哭过的嗓音仍带着哽咽,却是如此坚定。 「我会尽到一个妻子该尽的职责,好好地照顾相公,请小叔放心。」她将心意传达给他了,而她也知道他其实不是那么无动于衷的,这就够了,叔嫂这个关系已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无法逾越的界线,他们注定无缘,从今以后,她会将这份感情深深埋藏,再也不去碰触。 那两个称谓重重击上他,樊仲遇喉头发苦。 她的坚强只更映衬出他的卑劣,而他却只能利用她的坚强,巩固他已快支离破碎的冷狠。 她愿意配合自是再好不过。 她是大嫂,已和兄长拜堂成亲的傀儡大嫂。 「劳烦你了。」 「海心嫂子留步,你要去哪儿呀?」 糟了,被逮到了。抱着竹篓的孟海心低叹口气,努力撑起笑容,转身正准备叫唤,结果嘴一张,话却梗在喉头。 她是……二房堂弟的妻子?还是四房叔父的年轻小妾?她记忆中的面孔全乱成一团,这几天来找她的人太多了,谁是谁她根本人不出来。 「……我要去洗衣服。」怕叫错人反而失礼,她只好用笑带过。 只是她很清楚,自己脸上的笑一定僵到不像话,没办法,谁教她学不来这些虚伪客套,而且心头的焦急也让她笑不太出来,孟海心悄悄看向天色。她没时间啊…… 「洗衣服?」衣着华贵的少妇掩嘴惊喊。「哎呀,你怎么不跟我说呢?这种事交给下人做就好了呀,快快快,去把少夫人手上的东西接过来。」她连忙指使身后的两名婢女。 「不用了,不麻烦你了。」看到两个婢女脚重得像迈不开的慢吞吞举止,孟海心直接先开口拒绝。 「大家都是一家人,你跟我客气什么?」嘴上虽这么念着,少妇并没再提起要帮她的事。「不是听说仲遇堂弟最近生意还挺有起色的吗?怎么不聘个婢女来帮帮你呢?」 听到后面,孟海心不知该叹气还是该苦笑。 她从没客气过,现实让她没有傲骨可以去客气。 樊家各房分得很清楚,除了膳食会统一由厨房烹煮送到各房院落,其他的生活所需全靠自己张罗。 大房没有专属奴婢。樊仲遇说过的这句话,她一开始还以为只是代表没人服侍,现在回想自己真的是太过于单纯。 以往可能多少还碍于樊仲遇的面子,大房的家务是由府里总管轮流指派直属樊家的婢女兼着帮忙,不过主子势利,奴仆们当然也有样学样,一看到大房多了个少夫人,总管不派人了,以往轮流的几个婢女也跟着默不作声,乐得把事情全都丢在她身上。 她娘家虽然不像樊家其他房奢华到奴仆成群,但她也是被捧在掌心上呵疼的,只拿过针线的手根本没操持过家务,洗衣、打扫、收拾相公弄出来的残局,这些事让不得要领的她忙到焦头烂额,当有人说需要帮忙可以找她时,她几乎感激涕零。 她第一个求助的是三房的叔母,因为她的笑容最慈祥,语气也最热络。结果她等了又等,叔母答应的救兵一直没有出现。 当又有人说不用客气时,她又傻傻地信了。结果对方拉着她将大房的状况问了个巨细靡遗,她浪费了整个下午的时间,对方一句累了,就把她请出了房。 就这样,被人敷衍个几回,再笨再单纯也该顿悟了,她总算明白原来那全都只是场面话,也总算看出那些隐于笑容之下的诡诈心思。 难怪她记不住谁是谁了,每个人都是相同的眼神,笑容都是一样的虚假,她忙到事情都做不完了,又哪有心思去辨认她们的脸孔? 像现在,眼前这人一开始那些仿佛心疼不已的话语只不过是在铺陈罢了,后来以虚探实的问句才是她过来的主要目的。 「可是我没听小叔说过。」应该说她已经两天没见过他了。孟海心在心里默默更正,努力让自己不要说得很心虚的样子。「如果手头上真变宽裕,我想他不会对这种情形坐视不管才是。」 虽然住在同一院落,但忙碌的他早出晚归,从不跟她们一起用膳,她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而通常他也都是为了探望相公而来,根本不会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更别说是跟她闲聊。 她并不是故意要说谎,而是她不喜欢她们和她谈完后,带着莫测高深笑容离开的表情。其实她们的消息比她还灵通,许多事她还是从她们口中知道的,但她很怕自己会不小心透露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她们去跟丈夫大做文章,反而害到他。 不过她很有自知之明,要像她们那样面不改色地隐藏心思的本领她永远也学不来,只能避重就轻。 「唉,真苦了你了。」少妇一脸同情,眼梢却闪着笑意。大房虽然不足为惧,但总是三天两头就过来探探,免得一时大意让他们窜出了头。「我会请我家相公拉拔一下仲遇堂弟,不过堂弟实在是有些上不了台面,顶多只能把一些小商家唬得一愣一愣的,要是遇上一些高官权贵马上就现出原形,没那个气势呀!」他才不像她说的那样!孟海心好生气,却只能笑,拼命地挤出笑。 后来从她们口中她才知道原来所谓的二当家不过是个敬称,掌权的大老爷还没宣布由谁接手,底下的子孙个个都有希望,称一声二当家,仿佛大当家的位置就近在眼前。 但不知为何,即使众人直指,即使她已因贫困而苦,她还是没办法将他们说的那个无用男人和他联想在一起。 是,谁教他们家是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小商号呢?孟海心自我解嘲,气也就消了。至少他很努力,而不是躲在家里什么都不做,她相信终有一天他的付出一定会得到成果的。 「那个……我还要去洗衣服。」孟海心提醒。 不想听那些无谓的诋毁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是她事情真的做不完了,她洗衣服要洗好久,要是没足够时间将衣服晾干,那她就白洗了。 「哎呀,陪我聊聊嘛,这些事我再叫底下的人帮你。」少妇热络地拉住她。最重要的事没问到,哪能放她离开? 如果真会叫人帮她,她还需要烦恼吗?手上竹篓差点被弄掉,孟海心连忙抓紧,脸上的僵笑已经快撑不住。 她很清楚接下来要问什么,因为每个来找她的人,不管话题绕了多大一圈,最后总会回到一个问题上头——他们到底圆房了没? 没有、没有、没有,相公没碰她,这样可以吗?!孟海心好想大吼回去,但她却是只能闷闷地抿唇,把那些话全都咽回去。 不准多谈——他之前特地叮嘱过她,这四个字说来简单做来好难,她只消摇个头就等于回答了一切,要她怎么不多谈? 「海心嫂子呀,你和伯临堂兄有没有什么进展?」果然,少妇如她所料地开了口。「别看大老爷说得冷硬,堂兄毕竟是樊家长孙,要是能生个曾孙给他抱抱,肯定会对大房多些援助的。」 「这……」没办法回答的孟海心只能故作羞窘地低下头——这种话题也真的很让她羞窘就是了,他们可以大肆将这种事情挂在嘴边的本领她实在是学不来。 她不知道目前状况算好还是坏,但至少对她而言是值得庆幸的,相公好像不太喜欢她,他对一些婢女还会发些小孩脾气吵吵闹闹,但只要一对上她,他就冷着脸不说话,就连她帮他打理衣着、喂食这些事,他也没拿正眼瞧过她。 晚上他会自己上榻睡,睡在他惯睡的内侧,而她就窝在另一端的角落,知道他对这种事——或是她——没有兴趣之后,她已渐渐能睡得安稳。 「唉,这怎么成?嫂子你要加把劲呀!」越是眉开眼笑,少妇叹得越大声。 「如果真不成,我那儿有些春宫画,让堂兄有样学样也好。」 「噗!」此话一出,婢女们笑到花枝乱颤,还不住地交头接耳,眼神直往她身上瞟。 春宫图?不敢相信竟会听到这种词,孟海心丽容整个羞红。早知道她们只将她当笑话看,所以她并不是很在意那些冷嘲热讽,但没必要说到这种程度吧? 「不、不用了,谢谢关心。」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孟海心只能尴尬回拒。 「不说了不说了,我还有事忙呢,先这样啦!」挖到消息,少妇鸣金收兵,带着婢女开开心心地离开。 终于走了。孟海心叹了口气,感觉就像刚从噬人野兽口中逃脱后一样累。 他呢?脑海掠过那日他被众人攻诘的情景,她的心口倏地揪紧。只是应付这些女眷就已让她感到头痛不已,面对那些更冷悍的男人们,他所承受的苦难怕不比她更重伤百倍? 他那么忙,会记得按时用膳吗?下次再看到他时,问问他要不要回来一起用餐吧,这样她也不会老是挂虑着……发现这念头有多像妻子在关怀丈夫,孟海心脸一红。 不,她没别的意思,她只是将他当成家人一样关心而已,就像相公不吃饭她会帮忙哄,相公把水打翻她会怕他淋湿身子是一样的道理…… 孟海心举了许许多多的例子努力对自己证明,但最后她停住了,红潮淡去的丽容只余下淡淡的凄苦及怅然。 太难了,要羁紧心思别去想他真的太难,就让她藉由关心稍微释放吧,不然她怕一直压抑下去,会累积到她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地步。 他不用来用膳也好,别太常见到面,她就可以比较管得住自己的心,不然每次在他离开后,她的心都会揪疼,久久无法平息。 别想了,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她深吸口气,把所有的念头全都抹去,抱起竹篓,快步走出院落。 第五章 日已西沉,夜幕低垂,尚未燃灯的院落里一片昏暗。 突然有一团黑影从拱门飞奔而进。 快快快!孟海心跑得气喘吁吁,紧抱手中那一堆衣物,即使四周暗到视线不明,她也不曾缓下脚步。 在以前,她决不允许自己做出这种莽撞行径,但现在,她没时间了啊!她只恨不得能再跑得更快一些,哪管得了什么仪态和规矩? 跑到房前,双手没空的她踹开房门,分不清哪个是椅、哪个是茶几,她不管了,手上衣服胡乱往那儿一堆,赶紧摸黑找打火石。 好不容易将灯点着,看到圆桌上那些不曾动过的饭菜,心头担虑成真,她不禁暗暗呻吟。 「相公?相公你在……」一回头,看到樊伯临坐在榻上不发一语地瞅着她,她吓了一跳,不过倒也松了口气。 还好他没乱跑,之前有次他不知去了哪里,害她差点把整个樊家翻遍,还受尽讪笑。 「过来吃饭好不好?」她拿起碗盛饭,一边用商量的语气哄他。 樊伯临静坐原位不动,直到她又柔喊了声,他才慢慢踱来桌旁坐下,接过她手中的碗。 「来,赶快吃。」孟海心帮他布菜,一双眼紧张地直往外瞧。 樊伯临觑着她,故意呛咳了声,果真见她吓到慌了手脚。 没用的女人! 「慢慢吃,不急不急。」尽管心里急得要命,孟海心也不敢再催。 她本来打算收完衣服马上回来,还可以趁着残存的天光做点其他事,谁知道她才一踏出院落就被某个弟妹逮到,等她得以脱身,天际全黑了,她所候算的顺序也乱成一团。 樊伯临眼中闪过一抹冷光,好整以暇地慢慢吃着。 这女人对他毫无威胁性,所以在她面前他连扮傻都懒,而她也丝毫不觉有异,甚至是像对待自己亲人一样照料他。 但她越是温柔相待,他越不喜欢她。就算是认命也该有个极限吧?她却是吃苦耐劳,教他怎能不怀疑她的动机?虽然她一直想装得若无其事,但她见到仲遇瞬间变得不自在的态度是骗不了人的,只不过是一颗小小的棋子也敢动这种念头?以为她装得无怨无悔就可以影响仲遇吗? 睨她一眼,樊伯临只觉厌憎,吃的动作更是放慢。哼,爱把所有事揽在身上是吧?那他就让她做个够! 看到有道火光进了院子,孟海心暗叫不好,赶紧再挟一堆菜进他的碗里。 「怎么还在吃啊?」一手提灯笼、一手拿着竹篮的婢女进房看到这景象,脸色沉下。 「快了快了,请再等我们一会儿。」孟海心陪笑,明知徒然,还是想要多争取一些时间。 「不成,每次都为了你们这房耽搁。」婢女将竹篮往桌上一放,也不管樊伯临还在吃,直接将剩菜倒在一起,收盘子收得乒乓作响。「要搭伙就得照规矩,有本事不会像其他房一样自己弄?我也不用那么辛苦要送又要收的。」耳边听着那些数落,孟海心抿唇不语,忙着把握对方因叨念而缓了动作的机会,再偷偷塞些菜到樊伯临碗里。 这些日子以来,人情冷暖她算是已尝得透彻,他们不但在族人间没有地位,就连奴仆都嚣张到连送饭都像是在施舍。 如这个婢女所言,其他房早就已嫌弃府里的菜色不够好而自行开伙,但她没钱也没余力,能吃饱就很好了,哪里还敢挑三拣四?所以对于这些欺压也只能忍气吞声。 「给我!」桌上碗盘收完之后,婢女甚至将樊伯临手上的碗都抢了过来。「下次饭菜送来了就赶快吃,别老是拖拖拉拉的。」落下话,婢女抓起竹篮、提起灯笼,趾高气昂地离开。 孟海心颓丧地垮下肩。要是她时间有拿捏好,就可以让相公安安稳稳地吃完这顿饭,结果…… 自责的思绪被樊伯临突来的动作打断。 望着那双递到眼前的筷子,孟海心一怔,随即慌忙跳起来。糟了,要是那个婢女发现有东西漏拿去而复返,一定又会破口大骂的。 她赶紧拿着筷子追了出去,在长廊上拦下那名婢女。「对不起,这忘了还你。」 「你们喏,只会给人添麻烦耶……」婢女不满地板起脸,为了要腾出手接筷子,手忙脚乱的她更是拼命叨念。 孟海心要自己别把那些话听进去,还帮忙结果灯笼,让婢女别那么左支右绌。 同样都要被骂,她宁可自己一个人面对,看到相公像个小孩一样被斥责,总让她很不忍。 「啊!」婢女突然一声惊叫,往旁跳开。 被这突来的举止吓到,孟海心差点也跟着尖叫,待看清原来是只蜘蛛爬过婢女脚边,不禁失笑。 「打死你!」没想到婢女一定神,举脚就要朝那只蜘蛛踩去。 「别这样!」孟海心赶紧拉住她。 那只蜘蛛似乎察觉到危险,沿着栏杆一溜烟地逃跑。 「你干么阻止我啊?」婢女没踩到,气呼呼地说道。 「……那也是一条命啊。」孟海心低语。从那天起,虽然她还是对毛茸茸的蜘蛛敬而远之,但她已经不再讨厌它们了。 「没看过人会在乎蜘蛛的,算了,不跟你说了。」婢女瞪她一眼,抢过她手上的灯笼离开。 随着那抹光亮离去,四周变得黑暗,但孟海心没立刻回房,反而是就着微弱的月光寻找蜘蛛的踪迹,确定它已躲起,这才放下了心。 她正要回房,却看到樊仲遇就站在不远处,那双灼烁的眸子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芒。 孟海心的心漏跳了一拍,突然遇到他让她有些反应不过来。 以往见到他时,总是有相公在场,而他的心神也都放在相公身上,但此时只有他和她……一思及此,她无法控制地红了脸,这样的反应让她好懊恼。 她在乱想些什么?长嫂如母,她该做的是亲切地问他吃过饭没,而不是尴尬地站在这儿啊!她抑着心中的志忍,即使步履有如千斤重,她还是逼自己朝他走去,万分庆幸昏暗的天色可以让她脸上的热潮没那么容易被发现。 看着她神色犹豫地朝自己走来,樊仲遇不知该如何形容心里的五味杂陈。 自她归宁那日对他承诺之后,他一直要自己忘了她的存在。 反正兄长会负责留意她,而透过兄长口中,他得到的都是「很好」这个回应,他也就以此当成理由,拘禁那浮动的心思,将她的身影完全摒除在心门之外。 但他却不晓得原来「很好」这两个字,代表的是如此偏差的对待! 想到方才看到的情景,好不容易抑下的怒火又直往上冒。 他今天难得早归,却发现婢女对她颐指气使,他几乎抑不住那股熊熊的愤怒,要不是残存的理智将他拉住,他差点冲进房里将那名婢女喝退。 兄长为何要粉饰太平?还是他真觉得这样叫「很好」?樊家势利的特色他很清楚,他也知道她在这里并不会太好过,但绝不是这种连饭都没得吃的地步! 「那只蜘蛛呢?」在她走近时,樊仲遇沉声开口。 他也不知道他为何要提起这件事,他只知道当他藏身阴暗,见到一直逆来顺受的她却为了一只蜘蛛挺身而出,他的心像有什么崩塌了,仿佛有东西拉住他,不让他悄然无息地离开,而是站在那儿等着她。 还在思忖要怎么寒暄的孟海心一愣。他看到了吗?想到他可能连婢女骂她的景象也一并撞见,她完全不敢看他的眼。 「……跑掉了。」在这一刻,她好希望他真的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这样他就不会因为自责无能为力而感到难过。 「不是这一只。」 都这么久了,他还在意这个做什么?但他要问,他就是要知道!隐于袖下的大拳收紧,樊仲遇觉得心口承载了满满的情绪,是种连他自己也无法辨别的情绪,冲撞着他,仿佛要将他撕裂。 告诉他,说她那时忘了再去理那只蜘蛛,甚至是不记得这件事都好,让他好过一些,让他可以告诉自己她并不是这么值得让人心疼的人。 忆起那日初次见面的情景,孟海心蓦然红了眼眶。她一直要自己别去想,要自己安分守己地过着生活,但他这么短短几句话,就轻易地将她的努力毁去。 「它不吃饼,后来,它就不见了。」她不断深呼吸,总算把声音里的颤抖及无助成功地藏了起来。 像有人迎面狠揍了他一拳,樊仲遇怔站原地,心口喧嚣奔腾的情绪在转瞬间全然退去,成了一片漫然无边的空白,他仿佛看得到她站在池边,担虑地看着那只对饼完全不屑一顾的蜘蛛。 那幅景象明明是可笑的,但为什么他的心会这么痛?那只不过是他随口一句戏言罢了,可她却一直挂在心上,深深地挂着…… 那也是一条命啊。她刚刚对婢女的幽幽低喃,不断地在耳旁回荡,樊仲遇痛苦闭眼,感觉他一直想要紧紧抓住的冷狠正不住地释去。 等不到他的回应,怕会抑不住情感而不敢抬头的她,终究还是抬头了,而他也正好在此时望向她。 不知道是否因为黑夜的关系,她觉得他的 眼神不像以往那么冷然,而是清澈犹如月光,还带着一丝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情感。 她迷眩了,只能怔怔地望着那抹光芒,她不敢开口,怕一发出声音就会发现这只是一场梦,永远都无法实现的美梦。 是他,将一切拉回了现实。 「在樊家,太过软弱是活不下去的。」樊仲遇敛去了目光,醇厚平缓的低语听不出是感叹还是讥嘲。 她好想再把那抹光捉回来……孟海心咬唇忍住那股冲动,却抑不下心头的失落。他果然还是看到了婢女对她的态度了…… 「我知道。」安慰他太逾越,说不在乎也太虚假,她只能这么回答。 人善被人欺,这道理她当然懂,但当她并没有任何立场及优势去反抗时,顺从才是最好的做法。至少她还能衣食无虞,就该谢天谢地了——轻微的腹呜反驳似地响起。 孟海心尴尬不已,一边默祷希望他没听见,一边偷觑他的反应,却见他转身朝他房间走去,而她似乎看到有笑意从他脸上一闪而过。 不会吧?她没看错吧!孟海心震慑到脑袋一片空白,不停地想、不停地想,拼命想抓住那一掠而过的情景,却什么也抓不到。 直至她都已回到了房间,下意识摺着衣服,她还在苦苦思索。如果他真笑了,但她却没看到,她一定会很呕很呕。 「叩、叩。」敲门声传来。 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看了已卧榻、面对墙入睡的樊伯临一眼,她将狂跳的心稍稍压下,起身去开门。 门打开,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只看到一个提盒放在地上。 她拿进房里,揭开盒盖,看到里头一块块长相平实又看似美味的糕点,虽然很清楚她不该有这种感觉,她的心口却好甜好甜。 他还是听到了…… 「你的意思是在怪我亏待她吗?难不成你要我出面帮她,将敌人好不容易松懈的心防全都再引回我身上?」 当樊仲遇向兄长表示希望他能更准确转达府里的状况时,兄长的反应出乎他意料的激烈。 那是他和兄长最接近争执的一次。 虽然并没有真的吵起来,兄长很快地平下气,他也没再多说什么,但那些话及勾起的愧疚仍在他的心砍出了伤。 这件事让他心情很不好,而发现自己似乎对她动了情,更是雪上加霜。 不管是她目前的身分,还有迎娶她过门的理由,除了冷漠,他都不该对她有任何感觉,结果他不但管不住心,甚至也管不住自己的举止。 他该死地送什么糕饼给她?当她隔日送还提盒给他,脸上甜蜜羞怯的笑容藏都藏不了,发现自己竟有种想将她紧拥入怀的欲望,更让他烦到了极点。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浮躁过了,既想咆哮出满腔的愤怒,却又得拼命压抑别让人看出端倪,无法纾解的情绪和压力让他好几晚完全没睡,偏偏老天爷又选在此时磨练他—— 一场大雨,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击垮。 看到他被两个家丁抬进院落,孟海心吓坏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她跟在后头不住地问。 她的声音将樊仲遇陷入昏沉的神智拉回。他不是在跟人谈生意吗?她怎么也在?他拧眉,挣扎着想要看清四周的状况,却发现自己全身乏力,眼皮也沉重到快要睁不开。 「……在店铺突然就昏倒了,他们就用马车送他回来。」他听到送他上榻的家丁这么回应。 好半晌,他才意识到自己病了。他只不过是早上淋了场雨,忙着处理事情的他没有及时换下那一身湿衣,居然只因为这点小事就害他病成这样? 樊仲遇气到咒骂,但干哑的喉咙只发出不成句的呻吟,急涌而上的恼怒更是让他头晕目眩。 幸好他那时是在处理大房的事业,而非他暗中的身分,不然他辛苦布的局就整个揭穿了。遗落的记忆回到脑海,樊仲遇略微安下心,一抬眼,正好看到兄长冲进房,那张脸毫无血色,让他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 那时的恐惧他依然记得很清楚,怕这世上唯一的手足会离自己而去,怕只要晚一步就会救不回兄长的命……樊仲遇咬牙撑起身子,将两名家丁推开。 「出去,我只是染上风寒而已,不用你们扶……」他用尽力气却只能挤出气若游丝的声音,但他不管,仍大声嘶吼:「全都给我出去!」兄长应该会懂,有这些外人在他不能明说,拜托,他不是中毒、不是有人害他,别因为这样就露了破绽。 樊伯临顿时会意,脚步是停下了,但眼里满是为难。他不能丢下仲遇不管,但痴傻的他又怎么可能会照顾人? 「仲遇少爷您躺好啊!」家丁以为他病倒神智不清,两人联手想将他压下。 「放开我!」樊仲遇用力挣扎。 他的意识确实是越来越混沌,但有丝念头却越来越清晰,将多年前的恐惧扩大到无边无际,像只无形的手紧攫住他的喉头,让他无法呼吸。 过往已教会他太多事,樊家的人不能信,就连奴仆都没办法信任。 他恨自己居然让自己落到这种境地,更恨连自己都无力自救的他没办法保护兄长。他好累,他的身体好重,但他不能倒下,他只能靠自己,他不能让任何人近他的身! 「出去!」他强撑着不让昏沉夺走他的意志,想把那些抓住他的手挥开,却击中一股柔软,他一怔,那股柔软不但没退,反而紧紧握住了他。 「让我留下好吗?拜托……」带着哽咽的温柔低喃穿透了一篇混乱,镇住他已因过往梦魇而狂乱的心神。 他循声看去,看到她红着眼,将他的手握得好紧好紧,明明自己都快哭了,那苍白丽容却还努力挤出一朵笑花,那么僵,却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景象。 「求求你,你在生病。」握住那烫得吓人的大掌,孟海心脸上安抚的笑容已快挂不住,强烈的担虑和焦急让她快掉下泪来。 他刚刚突来的挣扎吓坏了她,三个大男人扭成一团的声势更是没有她插手的余地,但看到他被人压在榻上时痛苦嘶吼的模样,她已顾不了自己的安危,即使可能会遭到波及也要上前握住他的手,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有她在,她会站在他这一边。 这不是四年前,大房里也不再只有他和兄长……樊仲遇感觉力气像是被瞬间抽走,他放任自己倒回榻上,勉强凝聚的意识开始涣散。 他只要她留下,其他人他都不信任。 「叫他们走……」已半合的眼看向兄长。「都离开。」樊伯临明白这一眼的意思,仲遇是怕他会因为过于担心而露出破绽,也知道无法出手照料的自己留下并没有意义,但看到狂乱中的他竟被那女人安抚下来,他感觉自己的地位开始动摇。 他有股预感,这孟海心绝对会成为他的阻碍。樊伯临不动声色,将那股恨色放在心里,静静地跟在两名家丁后头离开。 那股愤恨,谁都没有发现,樊仲遇陷入了昏沉,而孟海心所有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没人知道局势已悄悄地产生了变化。 为了照顾他,孟海心整整一天一夜都没有离开。 他生病的事在樊家传开了,有几个人来探病,但不管是叔父还是堂兄弟,都被她挡在门外,因为她知道他们绝对不是为了关心而来,而是想来看他病得多重,越重,他们会越开心。 于是,她用全身力量挡门,连桌椅都拖来抵挡,任他们怎么劝哄怒骂都不开。 更何况,他昏迷前的挣扎震撼了她。 这个家族有多险恶?竟让他连重病也没办法放心将自己交给其他人照顾,如果她不在,他能依靠谁?这些年他又是用什么心情熬过来的?越想越心疼,她只能把那些心疼都化为专注守护,企盼他能快快好转。 放不下心离开的她,只好趁着婢女送饭来时请她帮忙,千求万求,还把她从小戴到大的玉环给了她,那名婢女总算勉为其难煎了药送来。 「我……不要……」 但当她要喂他喝药时,仍昏沉不醒的他不断呓语,牙关也紧咬不放,好不容易终于睁开眼看她,却是说出让她心拧的话—— 「不是你亲手弄的,别给我……」 这短短几个字像耗去他所有的力气,他又陷入昏睡,看着那张虚弱闭眼的面容,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滚落而下。 他到底遇过什么事?为什么连在自己家里他仍紧紧筑起防备,仿佛随时会有人刺他一刀?到底是谁伤他这么重? 她心痛如绞,即使是他愿意信任她的愉悦都无法抹去那股心疼,忆起他只能靠她,孟海心抹去眼泪,要自己坚强。 她不再逼他喝药,而是用拧冷的手巾覆住他滚烫的额,在他冷得发颤时将棉被和房中所能翻到的衣服全往他身上盖,在他因热难过翻身时又慌忙将那如山的衣物搬开,拭去他不断捂出的汗。 就这样,经过了一天的折腾,在夜晚再度来临时,樊仲遇总算不再发烧,终于能安稳沉睡。 受尽担虑折磨的孟海心也终于能够放下心来,跪坐榻旁的地上,满怀的爱意再也无法压抑,充满爱恋的水眸细细地看着那张她平常不敢直视的容颜。 她在心里默默地呐喊,视线舍不得从他脸上收回,因为她知道,等他病好不需要人照顾时,她就再也没办法这样看他了,她是别人的妻子,而他是…… 孟海心咬唇,不让泪水模糊了视线。她要看他,把握这仅有的时间深深地将他烙进心坎。 但累坏的她已体力不支,就这么趴伏榻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当樊仲遇清醒时,映入眼中的就是这副令人感动的情景—— 她跪坐在地,手臂和头枕在榻上,即使睡着了,她的手仍紧握住他不放。 他看到那碗被放到极远的药,看到那乱成一团的衣服,再看到那堆在门边的桌椅,最后落回那张写满疲惫的丽容,向来冷然的黑眸此时已被柔情完全填满。 即使整段过程他都没有意识,但从这团混乱他也约略推测出大概。 真苦了她了,对那些事一无所知的她,大可将他的抵抗当成胡言乱语,她却是牢牢遵守,不让任何人踏进来,也不强灌他汤药,而是用她纤细的身子像要与天抗衡般努力地顾着他。 值得吗?值得吗……一股倏然漫开的柔情促使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轻抚过她的面容,曾有过的冷狠和挣扎都离他好远,这一刻,他只想疼着她、爱着她,别再让眼泪泛上她那双美丽的眼。 仿佛听到他的心音,睡梦中的她突然醒来,对上那双再无保留的柔情眸光,她不敢眨眼,怕只要一眨眼,他就会消失,会像那抹她无法确定的笑容,在她还来不及紧紧抓牢时就溜走了。 「我要进去!」突来一声大喊将两人唤回现实。 原来是樊伯临敲着窗棂,那张脸透过窗户敞开的缝隙可以清楚看见,这代表着他也清楚看见了他们的举动。 孟海心赶紧放手跳开,丽容红若艳桃。 「我……」虽然相公可能不懂他这种举动代表什么意义,但她逾越了分际是真,甚至还被相公撞个正着…… 一思及此,她的脸色一白,但明知不该,她还是想不顾一切地抛弃礼教,只想爱着他。 接触到她盈满依恋及痛苦的眼,樊仲遇有股冲动想要将所有的计划全部都告诉她,要她别怕,要她别再在乎那些名分。 但想到兄长正在外头,而他也看到了这一切,樊仲遇只能暂先将这股念头压下。他并不是要再次疏离她,在她无怨无悔地对他付出这么多之后,他已经没办法再将对她的感情禁锢回去了。 只是,即使要对她坦诚也不是在这个时候,大哥还等在外头,而且对于接下来该怎么调整计划,也都是要再跟大哥商量后才能定夺。 「让大哥进来吧。」语音是平静的,但那双黑眸却是炙热的。她是可以属于他的,他们已开始收网,成功已近在眼前,只要再忍一会儿,再忍些日子就好。 那灼亮的凝视让她的心整个融化,感动和喜悦瞬间填满了胸臆。天,只要他愿意这样看着她,就算是会因悖乱伦常而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她也会义无反顾地一跃而下! 「开门!」外头的樊伯临已跑到房门前,不耐的怒喊和踹门声一直传来。 忆起现在的处境,孟海心赶紧将心神定下,去搬挡在门前的桌椅。现在最主要的是先将相公安抚下来,其他的,她只能以后再问了。 好不容易,障碍物终于搬开,一脸不悦的樊伯临走了进来,看也不看她,迳自拖来一张圆凳在榻前坐着,像在生着闷气。 以为他是因为这两天被挡在外头没办法见到兄弟而生气,孟海心想安抚他,但想到他平常就已经不怎么理她,更何况是这种生气的时候?怕她出声反而更糟,孟海心有些手足无措。 「请厨房帮我熬碗粥好吗?从淘米开始,别让那碗粥离开你的视线。」他不是真饿了,而是他不忍看她为难,更何况他和兄长也必须好好地谈一谈。 「啊,我忘了,我马上去。」孟海心好自责,想到他昏迷的期间粒米未进,急欲帮他补充体力的她连忙往外走去,一边想着若是厨房不肯煮,她身上还有什么首饰可以买动某位婢女帮忙。 他一醒来就使唤她,她却还是这么甘之如饴……望着她的背影,樊仲遇不知该气她的无悔付出,还是为她的愚傻揪拧了心。最后,停留在脸上的是一抹宠溺的笑。其实他心里早就清楚,已深深恋上他的她,从来就没想过要用温柔去索求他的回报。 傻,却傻得让人心疼。 「慢慢来,大哥会顾着我。」 孟海心回头,那温柔的表情和那声充满关怀的喃唤,让她想哭又想笑。这不是梦,他真的……也喜欢上她了。 「好。」她用力点头,带着被他关怀的满满甜蜜及欣喜去为他张罗食物。 她一离开,樊伯临脸上的怒意反而消褪得无影无踪,脸上的表情读不出喜怒,专注地把玩手中的沙包,一句话也不说。 这种异常的反应,让樊仲遇心神整个绷紧,虽然猜不透兄长的想法,他还是先开口打破僵局。 「大哥,我想跟你谈谈……她。」他不愿再用大嫂这个虚假的称呼,那是他用来提醒自己不要逾越的枷锁,但在这种他已正视心音的时刻,他只想让她属于自己,更不可能把那刺耳的词宣诸于口。 「有什么好谈的?跟她拜堂的人是我,不是吗?」樊伯临将手中五粒沙包全数抛起,手再凌空一扫,将所有沙包全握在掌中。 虽然兄长脸上带笑,但那动作和表情却有种说不出的阴狠。樊仲遇一凛,一股冷寒爬过背脊。 「大哥是气我不该心软吗?」他小心挑选措辞,甚至不敢提到感情这两个字,怕兄长又像上回讨论到她时那么激动。 「怎么会呢?她温柔婉约,还把我照料得好好的,我见犹怜呐,又哪里狠得下心眼睁睁看着她受苦呢?这样的结果是可以理解的。」难道大哥也爱上她了吗?樊仲遇越听越心惊,但从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和似嘲讽似感叹的语气里,他看不出有任何的疼惜。 「我想我还是跟她圆房好了,这样她就会死心塌地地跟着咱们了。」樊伯临突然说道。 「大哥!」没预期会从兄长口中听到这样的结论,樊仲遇脸色倏变。 打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让婚姻成真,占不占她的身子对整个情势也无助益,她的死心塌地已经够毋庸置疑了,为了让兄长别饿着,她甚至不顾自己什么都没吃,这样的倾心相待还不够吗? 若大哥真心地喜欢上她,再痛他都会成全他们,问题是大哥的态度完全看不出来是爱上一个人的模样,他们对她 已经亏欠太多,他们该做的是将计划告诉她,让她别再活在痛苦的心理折磨中,而不是将这种无谓的牺牲更加诸在她身上! 「只是想想罢了,你紧张什么?」樊伯临笑睇他一眼,语意一转。「你要跟她说什么我无所谓,但我绝不许你跟她提到我装傻的事,还有这整桩婚事,只要我没写下放妻书,她就必须打从心底将我视作丈夫。」他阻止不了两人滋生的爱意,也阻止不了两人在他不知情的状况下暗通款曲,但他绝不让拿女人好过。敢爱上她的人?她必须为她不该得到的快乐付出心灵的代价! 看着那张从小陪伴他长大的熟悉脸孔,樊仲遇直觉眼前的人好陌生。一直以来,他以为紧密相依的兄长却离他极远,他竟看不透他! 难道是他爱上她的事,让兄长觉得被背叛了吗?但他不是想将整个复仇大计撒手不管,而是他们的计划仍在顺利进行,樊家的产业也逐项落进他们的囊袋,她知不知情并没有影响。 他相信她不可能会说的,在他做尽一切伤害她的事之后,她仍那么尽心尽力地想保护他们,更何况是得知整个实情?她只会更穷尽生命去守护这个秘密! 「她不会……」樊仲遇向帮她解释,却被兄长打断。 「我不许,就这样,如果你想阳奉阴违我也没办法。」樊伯临又开始玩起沙包,不再看他的态度摆明了不想多谈。「歇息吧,刚醒来别说太多话。」熟知兄长的个性,樊仲遇知道此时他说再多都没有用,他只好依言躺下。 或许兄长是气他为了儿女私情而不顾复仇大计,所以连带也怨起了她。只是他要怎么让兄长明白,他永远都不会背叛他,而她也只会成为守护他们的助力,而非妨碍的阻力! 睨了兄长一眼,樊仲遇暗叹口气,这两天来的变化快得让人措手不及,重病初愈连带削弱了他的自制,不但流露出对她的情感,还被兄长当场逮到,也难怪兄长生气了。 只是现在并不是深谈的好时机,兄长还在气头上,而且他这场急病也让兄长心神大乱,很难真正平心静气去看待一起事情,还是让彼此都冷静一阵,免得裂痕越来越大。 之后该怎么对她,他也该好好地想一想,或许是先透露出他们原先的计划,让她知道她不会永远陷在这个痛苦深渊里,日子会好过些。 想起那张温柔的丽容,满腔的烦郁像被瞬间拂去,留下满满的温柔让他浮现淡淡的微笑。 他们原本打算在事情结束后,兄长会写下放妻书让她离开,并给付一笔银两好让她能顺利出嫁,而今,这个结局将会改变,兄长仍会写下放妻书,但他不会让她离开—— 因为,要娶她的人是他。 第六章 窝在榻边,侧躺面外的孟海心看着房门,荧荧水眸在黑暗中闪动,一直盼不到那抹亮光映上门纸,她不禁在心里默叹口气。 从那一夜起,她已经三天没见过他。 相公依然不理她,那些爱打探的女眷们又重新踏进院落,永远做不完的家务也等着她,她的生活回到正常,但她的心却回不去了。 在他眼中看到那么赤裸裸的情感,完全崩毁了礼教对她的压抑,让她想不顾一切地投进他的怀里,可她却见不到他,一颗心就这么浮悬在半空,让她坐立不安,仿佛又回到那个衷心期待成亲之日到来的傻女孩。 不同的是,她已嫁做人妇。 忆起现实,总会将她满腔的悸动全都浇熄。这不会又是他设下的陷阱吧?她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但只要这些念头一掠过,就被她用力抹去。 不会的,他懂得她有多傻,只要一句话,就算要她的命她都能给,又何须大费周章地骗她? 都是这几天的无法得见让她不安了,在还没确定彼此的心意前,就得先承受分离之苦。 有时,她会忍不住想到他房里等他,将这一切问清楚,但却在一想到他忙到深夜都还无法返家时,那股冲动就烟消云散。 他连休息的时间都不够了,她又怎能再去添加他的疲累和麻烦?还选在那种容易引人非议的时间、地点,要是被人发现那不是更害了他吗?她相信他也有相同顾虑,他并不是故意避而不见,而是太忙了,而是他也在等,等一个适当的好时机。 所以就算她再怎么期盼能看到他,也只能忍下,凭依着那时交会的眼神,坚定住信念。 她至今未睡,并不是在刻意等他,而是满满的担虑让她睡不着。 这么晚了还没回来,他的病才刚好,这样操劳吃得消吗?那些关怀直在心头绕,让她无法安心合眼。 此时,一片黑暗的外头像是亮了些,她才松了口气。这种时候没有人会进来他们的院落,除了他回到房后点起的灯火外,不会有其他可能了。 心踏实了,睡意也跟着袭来,孟海心闭上眼,听到身后传来些微声响。 以为是樊伯临在翻身,这些时日已完全放下戒心的她并不觉有异,加上日间的家务忙坏了她,陷入半昏沉的神智已快离她远去。 此时,却有股猛狠的力道用力扳过她的身子,随即有人压上她。 这突然的变故让孟海心吓坏了,当她发现压在自己身上的人竟是樊伯临时,更是脑海一片空白。 他是在玩吧?不是真的想跟她圆房吧?但那只探进裙内想要扯开她亵裤的手,将她残存的冀望全都摧毁。 「走开!」她慌乱挣扎,却推不开跨坐在身上的重量。 「安静。」那平静如冰的低语和强力箍在她的举止形成强烈的对比。 听到衣裳被撕裂的声音,孟海心更是拼了命地抵抗。 「啊……」一不小心,樊伯临被她挣脱的手击中了脸,捣着脸发出痛呼。 孟海心赶紧乘隙逃下榻,狼狈地连爬带跑想要奔出房间,但因过度惊骇而虚软的腿撑不了,她被门槛绊倒,收势不及的她毫无招架之力地往前扑去。 接住她的不是冷硬的地板,而是一堵温暖厚实的胸膛,当她看到那双布满烈焰的愤怒黑眸时,被恐惧攫住的心神终于获得解脱,她不禁崩溃哭出。 听到声音赶来的樊仲遇心被狠狠绞拧,看到她衣着残破凌乱的模样,更是让他有股想要杀人的欲望。 一抬头,看到兄长就站在数步之遥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的心被寒意完全覆盖。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必须要用尽所有的意志才能抑下朝他扑去的冲动。 樊伯临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英雄救美去吧。」瞥了蜷缩在他怀里的孟海心一眼,樊伯临迈步上前,却是将自己关在房里。 什么意思?樊仲遇直觉地想要拦下他,但才一动,就被怀里的人儿紧紧攀住。 「不要丢下我,求求你……」以为他要再将她送入虎口,孟海心失声哭喊,颤抖冰冷的手指死命抓住他的衣料,像是只要一放开,她就会坠入无边的深渊。 那力道像紧抓在他的心上,她的颤抖也将他的心击成碎片,樊仲遇痛得无法呼吸。现在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她需要他,他也没办法放下她。 「我不会丢下你,我不会。」 他不断在她耳旁温柔低语,抱着她起身,施展轻功掠上屋脊,悄然无声地离开这个万恶的人间炼狱。 孟海心不晓得自己被带离,也不晓得自己被带进了一座屋宅,她只是一直蜷缩在他的怀里不停地啜泣,像要藉由眼泪抚平心里的恐惧似地不停哭泣。 樊仲遇抱着她走进一间厢房,他没空出手点灯,而是直接走到榻沿坐下,让她坐在他的大腿上,用温柔至极的声音哄着她。 「没事了,别哭,我在这儿,别哭……」他的环拥不曾放开,坚定地将他的力量传递给她。 「我不知道……我藏起来了……那本春宫书……他没看见啊……」慌乱的心神好不容易稍微平复,孟海心开始断断续续地边哭边说。 她不懂相公为什么会突然有这种举动,之前那个说要帮她的女眷在昨天真的送来一本春宫书,但她一回房就立刻藏起来了,并没有让相公看到,可是除了这个原因,她根本想不透为什么。 即使她说得语无伦次,樊仲遇也大概猜出,他心疼地将她拥得更紧。 教他怎么跟她说,这件事和什么春宫书一点关系也没有。是他太信任兄长了,以为他就算改变计划,也会先跟他商量,谁知道兄长竟突然对她下手。 他们的房间隔着院子相对,那声音很细微,怕是自己弄错,他本来没打算过去,后来一转念还是想说去探个究竟,没想到竟看到那幅画面。 要是他真置之不理……天!他痛苦闭眼,不敢再让自己想下去。 「别哭,别哭……」那声声低泣让他心拧,但什么都无法解释的他,只能不断地重复这两个字。 周遭的黑暗让她看不清他,她寻着声,抬头将脸靠向他,在他的颊畔摩挲,她必须藉着他的温暖肤触镇稳她惶乱无依的心,告诉自己他真的存在。 或许是不经意地发生,也或许是彼此都在找寻,两人的唇不知不觉地贴近,再也分不开。 怕伤了她、怕又引起她的恐惧,樊仲遇想要停下,但她紧环住他的回应让他无法放手,反而渴切地将她的呼吸全都吞噬。 感觉他的手抚过身子,孟海心只觉被他带起满满的冀求,好希望他能多做点什么,将她残余的不安及惊慌全都拂去。 当樊仲遇用尽自制好不容易放开她,两人的呼吸都是沉重又紊乱,是黑暗房里唯一的声响。 「我……我不该这么做。」虽然还是想将她抱紧,但他强迫自己收手。他只是要停住她的哭泣,这已经够了,再让她继续靠在他怀里,他怕会进展到他无法收拾的局面。 他的话让孟海心好不容易停下的泪又涌上眼眶。 之前陷在礼教和感情的两难冲突中,她曾有过一个冲动的念头,若是她直接将身子给了相公,那她就可以断了痴心妄想,安分地和他以叔嫂相称。 但直到今晚,她才知道她根本没有办法这么做,即使知道那个人是世上唯一可以名正言顺碰她的人,她的身体仍不由自主地反抗,不愿让他沾染了自己的清白。 「要了我,求你……」她狂乱地吻着他的脸、他的唇,不让他再将自己放开,她的身子只有他能碰,她的清白只愿意给他。 所有的自持在被她吻上的这一刻全然弃守,樊仲遇不但没办法退开,反而被她激得满腔情感全数溃堤,主动吻上她的唇…… 无边的黑暗里,他们真正找到彼此的心,温暖相依。 孟海心倚偎在那恒稳的怀抱里,刚历经欢爱的身子虽然疲累,但她的神智却很清醒。 她不后悔,即使这会让她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她也不后悔,她只怕他会退缩,会把他对她的爱又收回去。 感觉环拥住她的臂膀一动,她心一慌,急切地攀上他的手臂,怕那抹温暖会就此离开。 「我只是要去点灯。」樊仲遇安抚她。 「这样就好。」她摇头,依然不想让他起身。 亮了灯,会提醒她还有现实在等着她,她清楚逃避是没有用的,但他的怀抱太温暖,他不想那么早放开。 察觉到她的不安,繁重没再动作,只是静静地拥着她。 「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把事情做最好的安排。」须臾,他开口。 如同她对他的爱让她恨不了他,他对兄长的愧欠,也让他无法去谴责兄长的所作所为,如今箭在弦上,他没办法抛下兄长不管,只是……得先委屈她了。 孟海心感动闭眼,心里的惶然在听到他的承诺之后,已全然褪去。 「……大哥那时是被人害的吗?」她犹豫了会儿,终究还是将藏在心里的疑问问出口。 听人说,大哥是突然得了怪病,病好后就变成现在这样。对于这样的说法她本来并不疑有他,但他前几天生病时的反应让她将事情串联在一起,这才发现家族斗争里的丑恶秘密。 听到她改成和他一样的称呼,樊仲遇想笑,又觉心疼。经过这些事,她是决计没办法再将兄长唤作相公了,但她愿意不计前嫌将樊伯临视为自己兄长的心意,让他很感动。 「是的,我做的这一切也全是为了复仇,将原本属于大哥的夺回来给他。」他直承不讳,这一部分他不想再瞒她了。 她不怀疑他所说的话,但她心里还是有疑问。大哥都痴傻了,家产夺回来给他有用吗?家族里对他低落的评价,是他隐藏得太好,还是成功的目标仍遥不可及? 她感觉到他还有事情没说,但她知道如果能说他不会瞒着,她若追问反而是造成他的为难,也怕他真回答了她,不擅说谎的她会被人逼到露出了破绽,害他功亏一篑。 「不能就这么放了吗?」她只允许自己问出这个问题,她真的不在乎财富,他们可以带着大哥离开樊家,把这一些丑恶全都抛开,远走他乡重新生活。 樊仲遇低低地叹了口气。「不能。」 如果当初被下毒的人是他,在遇到如此善良的她之后,他会选择忘记那些仇恨,但实际上受害的是兄长,而这一切是他造成的,兄长执意夺回家产,他只能奉陪。 「我可以等。」孟海心埋首他的怀里,顿了会儿,又怯怯开口:「别再逼我和大哥同榻了好吗?」她什么都可以忍耐,就只有这件事,她完全没办法再忍受。 「好。」心被疼惜狠狠绞拧,樊仲遇将她拥紧,他有种直觉兄长不是真的对她产生欲望,而是想藉由伤害她,做为他因动情而想要更改计划结尾的惩罚。「再给我一些时间,很快,我保证。」 看似稳固的樊家其实已被他掏空大半,他们在等一个最好的时机,揭穿真相的同时,也让他们兵败如山倒,再没有余力挽回,这情形兄长也懂,兄长都忍了这么多年,应该不可能为了一时的意气用事而破坏了已近在眼前的成功。 他会再利用这段时间用诚意去感动兄长,让兄长能够原谅他,进而接受她的存在。他由衷希望事情别走到无法转圆地步,他不想放弃她,更也不想因此而和兄长反目成仇。 「我们……在这里安全吗?」她好想能一直待在这里,却又怕会被人发现。 「别担心,再待久一些无妨。」 这里是他向樊家买进的产业,他没亲自出面,而是透过第三者和樊家交易,在他的节节狠砍下,他只用了不到一半的价格就买下它,目前刚整修完毕,不会有人来。而这一转手,立刻让他赚进数倍价差,那个新官上任的买家还对这样的价格感激不已,直说欠他一个人情。 自私贪婪腐化了樊家原本稳固的根基,人人都只求自保,反而使得处处都是让人有机可乘的漏洞,不用风雨摧残,只需看清缺口略加使力,早已横生的裂缝会就将整个帝国轻易崩毁。 而他和兄长,就是那个使劲的人。 敛下眼中的冷狠,樊仲遇在她额际印下一吻。「很快,我保证。」他只想给她满满的温柔。 自那一晚,樊仲遇「请求」兄长夜晚和他同房,一方面是避免兄长再伤害她,一方面也是想要增加两人深谈的机会。 对于换房的事,樊伯临没有反对,但只要他一提到孟海心,樊伯临不是板起脸就是顾左右而言他,将话题带开,事情毫无进展。 怕强逼反而坏事,也为了兄长沉淀心情,樊仲遇没再刻意提她,而是将所有心力投注在计划的进行上,越快达成目标,把这一切结束,才是对她最好的方式。 只是,有时候难耐相思,他会趁着兄长熟睡后到她房里看她,因为有所顾忌,他们不敢做太逾礼的事,最多只是一个吻,或是相互倚偎,但这样的接触对他们而言已然足够,这让他们拥有力量和期待,继续往美好的目标前进。 而日间,孟海心也尽量避开和樊伯临独处。 「伯临少爷,来。」 孟海心踏进房里,看到婢女正在照料樊伯临吃饭,她走到婢女隔邻的座位坐下,不着痕迹地和樊伯临保持距离。 幸好总管又开始指派婢女过来帮忙,她可以将照顾他的工作交给她们,就算是用膳时不得不碰面,有第三人在的状况也让她不再那么害怕。 可能是他有特地交代过吧,婢女们对大哥多了耐心,没再随便斥喝他,这样她也不会因为看不过去而再度把事情揽在身上。 想起他,心头的甜意让孟海心忍不住笑,赶紧以碗就口怕被发现。 她没问他们那晚去的地方时哪里,她隐约猜得到那和他的复仇有关,或许是他购下的产业,或许是他的秘密据点,她都不想知道,她了解得越少,越不会成为他的绊脚石。 只是,她好想再和他回去那个地方,因为那时是她最安心的时候,被他拥在怀里,平稳的呼吸在她耳畔低回,她完全不用害怕会有人闯进,只须放心沉溺在他的温柔就好。 「今晚加菜。」婢女补了句。这个婢女之前收过她一个玉环,只要是轮到她过来,虽然没到毕恭毕敬,但比起其他人,她已算改进最多的。 「嗯。」看到那碟黄鱼蒸豆腐,孟海心只挖走豆腐,把鱼都留给了樊伯临。她知道樊仲遇很关心兄长,为了让他无后顾之忧,就算对这个曾对她施暴的人仍存有恐惧,她还是竭尽所能地对他好。 孟海心正要将豆腐送进口中,原该引人开胃的鲜味却让她觉得腥到作呕,她赶紧放下碗,努力忍住喉头那股直往上冒的酸气。 「怎么?菜坏了吗?」婢女端来那碟黄鱼嗅闻,疑惑皱眉。「没有啊。」 「是我的问题,我最近肚子不是很舒服。」孟海心歉笑解释。 不想浪费食物的她试着要再入口,但碗才一举起,那股味道又让她阵阵反胃,发现自己已完全没了食欲,她懊恼地放下碗。怎么会这样?这状况已经好几天了,而且早上醒来时都特别严重…… 「要不是全府的人都知道伯临少爷不成,我还以为你有孕了呢。」婢女随口的一句笑语震住了她。 有孕?孟海心迅速默算了下日期,脸色更是惨白。她的癸水通常都是月初来的,但现在已经十三了…… 这个婢女较没心眼,没发现她的异状,但一旁的樊伯临却是将她的神色全看在眼里,脸上有丝恨意一闪而过。 他这些日子不动声色,并不是因为默允了仲遇和她的事,而是他看出了仲遇的认真,也看出仲遇对他那晚的举止很不满,要是真的闹翻了,仲遇就算最后选择站在他这里,心也不会在了。 所以他忍,就连仲遇在半夜溜去和她相会他也默不作声,他在等,等可以藉由他人除掉她的时机,这样仲遇既不会恨他,人和心也都会回到他身边。 老天助他,这一刻并没让他等太久。 眼中掠过一抹邪恶的光芒,樊伯临吞下婢女喂来的饭菜,连同唇边的笑意一并吞下。 第七章 当孟海心将可能怀有身孕的消息告诉他,她想过他可能会惊讶,可能会大笑,她怎么也没想到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 「堕掉他。」 她整个人傻住,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你……为什么」他怎么说得出这句话? 樊仲遇下颚因强忍痛苦而绷得死紧。他也想问为什么! 他都承认了自己的感情不是吗?他都应允了不会亏待她不是吗?为什么老天爷还要这样捉弄他?再度把他推回两难折磨的深渊,强硬地要他在冷硬和心软之间做一个抉择? 大房生下子嗣,代表着其他人继承家业的地位受到威胁,为了不让老家伙一时失策将财产给这个长曾孙,当然要在这个威胁成形前就先毁掉它,这道理连他都懂,那群丧心病狂的禽兽又怎么可能不懂? 教他怎能心软?要是她怀有身孕的事情一传开,引来的不只是注意力,更有可能是生命危险! 「我不能拿你的命去赌,他们的狠是你没有办法想象。」老天爷是在惩罚他吗?罚他逾越了,罚他将无辜的她卷进了这场纷争?可要罚就冲着他啊!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原本还以为她是不要这乱伦种下的野种,孟海心松了口气,直至此时,她才发现惊骇过度的自己一直是屏着呼吸。 「可是你不是说很快吗?在我生下孩子之前,事情应该就结束了,我不会有危险的。」她拼命央求,想改变他的想法。 她很感动他那么在乎她,但那是他们的骨肉啊,她不能因为那些无端的猜测和考量就这么放弃他。 「没那么快,至少还要两、三个月的时间,他们随时都在留意我们这一房的动静,一定会被发现。」若是那时结局揭晓,人在樊家的她更有可能首当其冲,要在外头掌控整个大局的他根本分不开心来保护她。 要是真的因此而失去她,那他就算胜利到手又有什么意义?用她陪葬得来的丰厚奖赏只会让他痛不欲生。 「不会的,你多想了,不会的……」孟海心很想用更义正词严的理由来说服他,但他的坚定让她心慌,绝望的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看到她惊惶伤痛的神情,樊仲遇好恨自己。他曾对自己允诺不再让她哭泣,不再让她受到心理折磨,却……他竟还得逼她堕掉属于他们的孩子,一个会抱着他,用撒娇软呢的语调叫他爹爹的孩子…… 心仿佛被扯裂,樊仲遇忍住那强涌而上的痛,要自己别想。他不能怀有期望,不能因为自己的不舍就去赌那一线的生机,现在才刚发现,在他们对孩子的感情还没那么深之前就先让他离开,这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做法。 「我给你两天时间调试心情和……想法。」即使明知她永远也调适不了,他还是得这么做。「和他道别吧,等之后四周的环境适合孩子了,我们再迎接他来。」 「我不要,我不要……」孟海心泪如雨下,抓住他的手拼命哀求。「不用等之后,我们现在就离开好不好?外面的天地那么大,孩子和我都可以过得很好很安全……」 樊仲遇用力握拳,紧咬的下颚几将牙根绷紧。 他也想,他也想脱离这一切,和她当对平凡无忧的小夫妻,但他不能,他没办法将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兄长无法复仇的懊悔上,他必须偿还他所亏欠的过错,在这之前,他没有资格拥有幸福。 「原谅我。」这三个字说得他心如刀割,他还是只能逼自己吐出。 那是他的罪,他只想自己承担,他没想要让她陷得那么深,结果他却一时地失控,连她也一起伤害了…… 「为什么要这么执着?我不懂,我不懂,我只想要平平淡淡的啊……」他的坚决让孟海心伤心欲绝,趴伏榻上失声痛哭。 那哭泣声像鞭子抽着他的心,但他不能改变决定,也无法再用冷狠的回答伤害她,樊仲遇只能离开。 站在门外,那哭泣声仍隐约传来,樊仲遇难过闭眼。即使悲痛至极,她仍顾虑到他的状况,怕被人发现,只能压抑着、将脸埋进被褥无助地哭泣,他却回报不了她这分深情。 樊仲遇站了许久,或许是哭道睡着了,或许是她的痛已没有办法再用眼泪释放,那细微的声响渐渐停了。 但他知道,这不代表她已经释怀了,她所承受的伤痛会一直继续折磨着她。 樊仲遇回到房里,看到兄长躺在榻上睡得正熟,他紧忍着,不让那股不甘和愤怒压过了他想赎罪的心甘情愿。 他走到一旁的长椅躺下,自兄长睡在他房间后,他就将榻让给兄长,自己睡在这把长椅上。 即使他心情沉郁到难以入眠,他仍强迫自己合眼。快结束吧,让这一切快结束吧,他和她都没办法再承受更多的磨难了。 过了一阵,他以为已然熟睡的樊伯临却睁开了眼。 樊伯临没起身,只是静静地看向他,看到他蹙拧的眉宇,那抹目光因心疼而满是爱怜,又带着极度的欣喜。 不用亲眼目睹,他也知道两人之间起了争执,而且是极大的争执——那女人有孕是八九不离十了。 一抹冷狠的笑意在黑暗中绽开。 接下来,轮到他了。 清晨,一名婢女提着食篮踏进大房院落,看到樊伯临独自一个人坐在廊阶上玩沙包,她也不以为意。 她们都习惯了,每回送膳食来,少夫人常常是忙到不见身影,之前她们会直接把东西丢了就走,后来总管叮咛,说是仲遇少爷有贴补了些钱,她们才勉为其难地将照顾伯临少爷的工作也接了回来。 「伯临少爷,进来吃饭了。」婢女走进房里,将食篮的菜一一摆上桌。 她知道不用特地去找少夫人,忙完她自己会进来,有时还是她们喂完伯临少爷才看到她一脸疲累地进房。 没见过这么忍气吞声的主子,做那些杂务也不怨不怒的,连吃剩菜剩饭也不在意,要是换做她呀,早就怨翻天喽!心里一边想着,婢女一边添好粥,正要再出声催促时,却看到樊伯临捧腹作呕地走了进来。 「怎么啦?」她没好气地问。看也知道那是假的,这伯临少爷痴痴傻傻的,老是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 「她都一直吐。」樊伯临咕哝,把孟海心孕吐的样子学了个惟妙惟肖。 他?谁呀?婢女没会意过来,也没想太多,直接把他拉来坐下。「别玩了,快吃饭。」 樊伯临乖乖张嘴,却心不在焉地直往下看。 婢女觉得疑惑,循着他的视线看去,看到他一手抓着从不离手的沙包,另一手却是拿着本春宫书,还翻到情景证热烈的某一页! 「你哪来的呀?」婢女惊叫,想把那本书拿过来。 「我要学,我要学的……」樊伯临反身闪过,嘴上还不停嘟囔。 学?婢女愣住,再想到他刚刚装吐的举动,突然茅塞顿开。 「你做了这种事?」怕是自己多心,婢女指着书里的图急问。 「我会,嘿嘿。」那心满意足的笑容加上刻意摆了下腰,樊伯临什么也不用说,就已制造出不容错认的「事实」。 婢女惊喜道心头直跳。那些主子们放出消息,说要是有人发现异状,通报者必有重伤,她该不会就是这个幸运儿吧? 「来,我们玩沙包。一放鸡,二放鸭——这个我帮你收。」她用沙包转移他的注意力,趁他不注意时将那本春宫书拿了过来,藏进怀里。 她该将这消息卖给谁?二房老妇人打起赏毫不手软,三房的少夫人平常为了收买下人的心也很阔绰,哎呀呀,真教人难以决定呐! 婢女被贪婪冲昏了头,东西一到手,当下饭也不喂了,连孟海心还没来吃饭也不顾了,胡乱讲碗碟收一收,兴高采烈地拿着这天大的消息领奖赏去也。 被留下的樊伯临仍玩着沙包,脸上扬满了笑容,一遍又一遍重复的沙包口诀在房间回荡,显得如此诡谲。 「八摸鼻,九揪耳,十拾起,一放鸡,二放鸭——」 孟海心在晾晒场收着衣服,看到橘黄的天际,她心中一恸。 她好怕夜晚的来临,以往总睁着眼,期望那抹身影会在夜色中映上门纸,如今,她却是担心害怕,怕他的出现会夺走她的孩子。 昨晚他并没有到她房里,但今晚是他给的期限,他那时说的语气是那么坚决,任她再怎么哭求也无法撼动,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孟海心咬唇,紧紧抱住怀中收下的衣物,但她心口像被刨出一个大洞的空虚,却是怎么也填补不了。 她真的不懂为什么他会那么执着?他真是为了大哥吗?可大哥这状况已经不懂名利的意义,这么做又有什么用?还是他也已变得和那群人一样,心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染黑了? 每每一思及此,心就拧痛得让她无法呼吸,她不希望看着他走火入魔,更不希望他做出这种之后会让他深感悔恨的决定,只是……她说服不了他啊! 她好想把自己藏起来,她好希望夜晚不要来,但她也很明白那全都只是一时的逃避罢了,她不可能拖到让孩子出生,她越躲只会让事情越陷进僵局。 发现天色已全黑,她强忍悲伤,收好衣服走出晾晒场。 她只能期盼,这两天他会改变心意,会将她那时的话听进去,不然为了保护孩子,她很可能必须暂时离开他了…… 大房院落位于樊家左侧地势较低的位置,若从晾晒场的方向回来,必须走过一段约莫二十来阶的阶梯。 心神不宁加上视线昏暗,孟海心并没有发现远处有人影闪过,来到阶梯口,她习惯性地放慢速度,缓缓而下。 结果她的脚却被东西绊到,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孟海心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已整个人滚下阶梯,那冲势太强,直至最后一阶才停下。 在她还来不及感觉到痛时,人已失去了意识。 昏暗中,那道黑影收走了横在梯间的绳索,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那些沿着梯阶散落的衣物,说明了刚刚所发生的事是如何地触目惊心。 有一道暗泽自她身下缓缓泛开,但那抹趴伏在地的纤细身子,仍然一动也不动。 「母体没什么大碍,但胎儿确定保不住了,这药是让夫人调理用的,这几天能休息就休息,别让她太操劳。」 望着那张惨白憔悴的丽容,樊仲遇握住她的手守在榻旁,狂猛的痛布满了胸臆。 当他听到她坠落昏迷的消息,他永远都无法忘记那像是被天地遗弃的感觉,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几乎动都动不了。 是残存的理智拉回了他,逼他保持冷静,逼他策马至城外将整个大夫带回樊家,他只信任这个当初医好兄长的大夫,即使这人医术平平他还是只信任他,至少他是在救人,而不是在暗地补上一刀。 他一回到院落,聚集里头的人全被他赶了出去。 他知道他的激动已远远超过一个小叔该有的关怀,每个人看他的诧异眼神都清楚地告诉他他的反应会让人起疑。 但他已无暇顾及了,在她遭逢危险的时刻,他只想保护她,别再让人藉机伤害她,就算他的心焦急恐惧会被人看穿他也无暇顾及了! 在他的要求下,大夫不但留下药丸,临走前还帮忙熬了汤药,但大夫都已经离开一整天了,那些汤药和药丸他也都喂她服下了,为什么她还是不醒? 他好后悔,当初就不该将无辜的她卷进来,在他泯灭天良的同时,赔上的是她的一生及安危,就算他承诺会给她一个美好幸福的未来又如何?她所遭遇的苦他要怎么弥补?她所失去的事物他又要怎么追回? 如果她真的就这么走了,再多的承诺都只是空谈! 不要丢下他,不要就这么对他失望地离开,就算是恨他,就算是 永生永世都无法原谅他,也一定要活下去!他不停地在心中呐喊,难忍的泪滑落那向来冷峻的脸。 仿佛听到他的祈求,静静垂覆的羽睫开始颤动,缓缓地,孟海心张开了眼,看到他无声流泪的模样,心疼和茫然席卷了她。 怎么了?他为什么哭?发生了什么事?她想问,却是才微微一动,身体四肢所传来的痛楚让她忍不住微微呻吟,而刹那间,短暂遗落的记忆全一涌而上,包括他的决定,两人的争执,还有……那时滚落阶梯的无能为力。 那张原已没有血色的丽容更是惨白如纸。 看到她从昏迷中脱离,樊仲遇狂喜不已,但下一刻,她由茫然变得惊恐惶乱的眼神,击碎了那股喜悦,痛苦自责瞬间取而代之。 「孩子呢?」她的声音无法克制地发颤。 「先别想这些,好好休息。」他说不出口,受伤乍醒的她已如此脆弱,又怎能承受得了这个打击? 「你骗我,你因为不想要他才这样骗我的,我没事,我很好,孩子也很好!」不顾虚弱的身子仍没有力气,孟海心挣扎着下榻。 樊仲遇紧紧将她抱进怀里,不让她的狂乱伤了自己。 「对不起,我没料到他们会那么快发现,对不起……」他哑声低喃,心被悔恨撕成碎片。 这两天他不断地想,想着要怎么让事情两全其美,而他也已打算向兄长提出建议,要兄长提早写下放妻书,让她回孟家,这样她和孩子就能安全无虞地好好过活。结果他什么都还来不及做,也来不及告诉她这个决定,意外就发生了。 那如铁的环臂让她挣不开,一如发生的事实再也无法改变,孟海心没办法再自欺欺人,绝望排山倒海朝她扑来,压垮了她所有的神智。 「啊……啊……」她倒卧在他怀里崩溃哭喊,却仍然无法带走一丝一毫的心痛。 一对上他的眼,她其实就已经明白了,但她存在着一丝希望,希望那只是她看错,希望那是因为事情不如他愿的懊恼神色,而不是和她一样会为了孩子的逝去感到难过。 他该笑的,不是吗?他不要孩子,又怎么可能会因为这样难过呢,不是吗?为什么要这样给她冀望,却又让她狠狠摔进绝望的伤害里? 「是你做的对不对?」她突然抬头,看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及恨意。「这就是你所谓的期限?不管我答不答应,你都会亲手毁掉他?」她不想怀疑他,但她想不到还有其他可能。她只有将这件事告诉他,这府里没有其他人知道,就算真要下手,也不会那么快。是他吗?怕她妨碍他们几将到手的胜利,所以狠心残害自己的骨肉? 那双伤心盈泪的眼刺进他的心,樊仲遇痛到无法呼吸,他强忍着,正要解释,倏然浮现的念头让他顿了口—— 他懂她的感觉,那伤太痛,痛到她失去了面对人生的勇气,她必须找到一股力量,不然心太痛,她会活不下去。 他懂,因为多年前的他也是这样。让她恨着吧,这样她会好过些,别再让她因为爱他而陷在无力自救的泥沼里。 他的沉默不语,让孟海心难过到几乎晕厥。 「你们都是疯子,我不要再留在这里了,让我走,让我走……」无力软倒的她不断地喃喃哭道。 「好,等你好一些,我就送你回家。」在她耳畔低声安抚,樊仲遇点了她的睡穴,好让心神激动的她得以安眠。 方才还狂乱挣扎的她已沉沉睡去,姣美的丽容上满是泪痕。 樊仲遇温柔拂开她被泪湿的发,拭去她的泪,眷恋的眼光不住在她脸上来回,将深爱的她牢牢地烙进他的脑海里。 即使这个允诺,极有可能会让他此生此世再也见不到她,他也会忍痛让她离开。 恨他吧,这样她才不会被伤痛所苦,恨吧…… 第八章 三日后,在孟海心已有体力可以下床行走时,樊仲遇派人将她送回了孟家。 小产回娘家休养,看在外人眼中可能是个值得非议的举止,但对于樊家里头所有的人而言,都知道这是无可避免的打算。 大房穷到脸专属婢女都聘不起,待在这儿哪能好好养病?倒不如回去娘家,至少也还有人帮忙照料。 加上最近自家产业受到不少损失,以大老爷为首的男人们忙着稳定局面都来不及了,哪有时间管这种小事? 于是孟海心顺利离开了,而这场意外也以天暗失足结案。 自从送走孟海心之后,樊仲遇将所有的心力完全投入了收网的阶段里。 他并不想找出凶手,因为和之前经历的事一样,找出动手行凶的人并没有用,其他人没动手,不代表他们不会动手。 真正的凶手是险恶的人心,对他们最好的惩罚,并不是以命抵命,而是让他们得不到他们所苦苦追求的事物。 之前为了怕打草惊蛇而有所顾忌,樊仲遇行事还留有一些余地,如今他却毫无保留,手段变得更冷狠、更迅捷,用之前累积下来的财富当成基础,大肆收购樊家名下的产业,却只要一得手,就以低价转手卖出。 好几回,大老爷才刚从子孙们口中得到令人愤怒的消息,一上街就看到那些铺子里面的摆设、伙计全都未变,只是门匾从大大的「樊」字换成了其他那些他向来不放在眼里的商号名称,差点气坏了他。 这挑衅似的举止引起了大老爷的疑心,进而追查,这才发现原来这一、两年来接连的亏损,并不是因为市道不好,也不是因为运气不佳,而是有人存心想斗垮他们樊家! 大老爷见状况不对,一改放任子孙斗争的态度,开始统整各房产业,打算率领所有族人联手抵御外侮度过难关。 但实际上分崩离析的家族早已成了一盘聚不起的散沙,每次有人奔进门,他就心惊肉跳,怕又有一间店铺从他手中被人夺走,他却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像收拾残局般地将他们各个击破。 「……五间粮行、两家布庄、西街及桂花胡同的客栈,这是近五日来的成果,已全数卖得白银三十万两存进银庄。」 樊仲遇依着账簿记录逐笔禀报,冷俊的面容不带任何表情,平稳的声音更是不闻起伏,像他口中说的只不过是几十两的交易。 「还有那批……」 「够了。」樊伯临越听越心惊。「老家伙已经起疑,开始派人调查有无内贼,你做得太过火了。」 仲遇那股狠劲像是将此当成对她及未出世孩儿的慰藉,宛若阎罗般在商场上将樊家杀得血流成河。 这个举止将老家伙逼得狗急跳墙,从婢女的闲聊里,他听到府里最近正在准备一场筵席,与会的除了一些官吏,还会找来经手买卖樊家产业的人,为的就是要指认出内贼。 「反正他们也无法挽救颓势了,又有何妨?」樊仲遇微微勾唇,笑意却未达眼里,黑眸里只有冷,无边无际的冷。 「老家伙和官府关系良好,这你应该很清楚,要是被他抓到证据,我们会没办法全身而退。」 父亲的事让老家伙 有所警惕,这些年来花了不少钱和官府拉拢关系,而对于这一点他们早就考量周全,终于从不对外现身,为的也是不让老家伙抓到把柄,将谋夺家产的罪名往他们头上扣。 斗垮樊家、拿钱远走高飞,这是他们的最终目标,虽然他们一直都很小心,但也不得不谨慎提防,要是最后被抓进官府,那他们暗中铺线、虚设好几个商号来掩人耳目的心血不就全都白费了吗? 「放心,就算他找到证据,抓到的人也只有我,你不会有事的。」樊仲遇将帐本合上,不见诧异的神色表示他已知道此事。 看似莽撞躁进的他,其实对于族人间的一些动作都了然于心,他只是不在乎了,在失去她之后,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忆起那日她离开时的模样,樊仲遇的心一抽,他暗暗握拳将那股痛楚不动声色地掩下。 他知道她会恨他,心里也做好了准备,但没想到当她对他视而不见时,那股强烈的悲痛还是让他几乎无法承受。 当她离开时,他的生命及情感也被全部带走,他仿佛又回到刀山上,眼前一片茫然。 这和四年前的状况有什么两样?早在那时就可以结束的伤害他为何还要让它继续轮回下去? 第一次,他为了追求胜利害了兄长,早在那时他就该清醒,结果他却是再次爬上那座刀山,而这一次,他将她的身心伤得鲜血淋漓。 他一直将「为了兄长」挂在嘴边,然后盲目地赎罪,但其实他该做的是将兄长劝出这个地狱,而不是和他一起沉沦下去! 咽下喉间的苦涩,樊仲遇将翻腾的思绪也全都一并抑下。 现在说这些都来不及了,没有她的生命里,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促使他继续做着这些事的,是他对兄长的承诺。 帮兄长夺回一切,让兄长可以带着这些钱全身而退,他只想做到这样,至于他自己的下场又是如何,都没有关系了。 樊伯临听懂了他的意思,那不将任何事物放在眼里的无谓态度更是让他心凉了半截,因为他很清楚那不是傲气,而是心灰意冷。 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一个多月,这段时间仲遇都没提过她的事,对他的态度也一如以往地尊敬。 唯一明显的改变,是他变得更加沉默,更加感觉不到他的情绪。 他不以为意,以为这只是短暂的影响,时间会慢慢平复一切,仲遇会忘记那女人,他们会回到那女人之前那种心意相通的日子。 结果他却是打算弃他而去! 「你敢?」樊伯临咬牙恨声道。「你要是被抓,我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把你救出来,你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和你一起受苦吗?」 樊仲遇看着手中的帐本,须臾,他缓缓地叹了口气。 「……放过我吧。」不带怨怒的平抑嗓音反而透着更教人心拧的无奈。「这一切全是我的错,我不该执着权势,害得大哥也跟着偏了心思,我已经尽力补偿,你若感动醒悟也罢,继续执迷不悔也罢,我仁至义尽。」 闻言,樊伯临背脊窜出了冷汗。 「她只不过是小产罢了,人还活着不是吗?」为了骂醒他,樊伯临只得将自己最讨厌的孟海心抬出来。「什么叫偏了心思?那是我们该得的,别因为一时鬼迷心窍就说出这种蠢话!」 樊仲遇低低笑了,然后转为不可遏止的大小,笑到樊伯临胆颤心惊。 「别笑了!」樊伯临怒喝。 樊仲遇总算停下,看向他,停了许久,然后才犹似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我们这样,和那群禽兽又有什么分别?一样是自私自利,一样是只为自己,如果这不是偏邪了心思,我没办法找到更贴切的形容。」他等于是亲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明明可以罢手,明明可以见好就收,他却和他所深恶痛绝的祖父做出相同的事,牺牲骨肉来保全自己。 樊伯临如遭雷击,樊仲遇的话和神情完全震慑住了他。那道视线虽看往他的方向,却是穿透了他,眼中并没有他的存在。 「仲遇,听我说……」他强持镇定,想要说服他。 樊仲遇起身,没让他将话说下去。 「我希望您能及早醒来,别到像我这样的境地才……」声至语尾,只余下唇畔苦涩的笑,樊仲遇悄步走出了他的视线。 樊伯临怔坐原位,强烈的震惊让他无法动弹。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早在他设计陷害那女人的同时,他的仲遇也被他亲手害死了,被他用愧疚当成利剑,逐步逼到绝境而心死。 而今,仲遇还想将自己的生命当做祭品,偿还给那个女人和那个来不及出世的胎儿。 为什么?他只是想将仲遇留在身边呐,事情怎会变到这地步?樊伯临痛苦地抱住了头。 一整夜,他就坐在那儿,想过往,想那股恨意,想接下来的局面,任由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不停地绕。 当日阳从窗棂透进时,他已下了决定,眼里布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将手中的沙包放在桌上,步履沉稳地往外走去。 「伯临少爷吃……」刚踏进院落的婢女朝他走来,正要像平常一样呼喝时,却被他脸上充满气势的神情吓到顿了口—— 那是在痴傻之前府里人人敬畏的尊贵模样! 「去通报大老爷,他所看重的长孙回来了。」樊伯临不停步地朝外走去,见那名婢女仍傻在原地,他冷眼一睨。「还不快去?」 「是……是!」 婢女总算回神,飞也似地往外跑去。 不多时,这个消息几乎将整个樊家掀翻,在一片惊叹及恭贺声中,到底存有多少的真心诚意?也只有当事人自己才知道了。 孟海心站在庭院中,美眸望向池塘旁的大树,她仿佛看到有个傻姑娘站在池边摇摇欲坠,她没掉下去,却从此遗落了心。 她闭眼,环抱住轻颤的身子,像是这样就可以将那时透过强健臂膀所传来的温暖留在身旁,只是,如今当她再睁开眼,她已不复单纯,而他也不在身边。 孟海心咬唇忍住痛楚,不让眼泪盈眶。不行,她不能哭,家里的人已经够担心她了。 好不容易,终于将那股激动抑下,但她的视线仍无法自他们初次相会的地点挪开。 明明不是很久之前,却恍如隔世。 她以为再也不会踏进的家门,她回来了;她以为自己永远都会原谅他,她离开了他。 当她回到家,爹娘哭肿了眼,已从旁人口中知道她流产的他们,对此事绝口不提,拼命挤出笑要她好好休养,什么也别想。 但她没办法不想。 她爱着那个人,即使她的心和身子都已伤到千疮百孔,她还是爱着他。 那时哭喊出对他的指控,其实并不是她的真心话。只是哀痛欲绝的她已无法保持清晰的理智,当他不说话,她也就将之视作默认。 他在榻旁照顾的那三天,她完全不看他。她只是不停地流泪,为那无辜逝去的小生命哭泣,懊悔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直到回了家,慌乱受创的心被亲情渐渐抚慰,当伤痛褪去了些,她得以用较为冷静的心情看待这一切,她就想通他不可能会这么做。 虽然从小生长在那样的环境,但他并不是冷血的人,不然他也不会过得那么痛苦。 更何况,他是为了保护她才做出这种决定,那他又怎么可能会本末倒置地用这种危险的方式去伤害她? 想到他默默自行承受的苦,她就心疼到好想回去那个院落里,想要握住他的手,让他知道她依然站在他这一边。 只是伤太重,恐惧太深,想到要再回去那个有如人间地狱的地方,她却步了;想到她回去只会增添他的挂虑,她更是裹足不前。 她明白他为何会应允她离开,因为在这里,她才是安全的,她的家人会照顾她,他对她的深情让他没办法再冒险放她留在樊家。 所以即使她好想好想见他,也得忍着,她相信他曾在她耳旁温柔低喃的「很快」,一定已近在咫尺。 「……小姐?」小心翼翼的叫唤自背后传来。 孟海心不禁莞尔。即使她已经完全康复了,家里的人仍将她视作易碎的花瓶,连喊她都不敢大声,活像会将她的魂魄震飞似的。 知道他们全是基于关怀,对于这样的保护她只觉欣然接受,而不是用抗议让他们更加放心不下。 「什么事?」她回头。 「有一封给您的信……」婢女有些吞吞吐吐,顿了下才又补上一句:「是姑爷捎来的。」 很少听到有人这样称呼樊伯临,孟海心愣了下,会意过来后更是惊讶。 大哥在日前恢复神智的消息震惊了整个京城,就连身处保护中的她,也从仆婢的闲谈中得知此事。 刚听到时,她很担心他会来将她这个妻子带回去,但过了几日都没有任何动静,她也就宽下心来。 或许是大哥认为再神智不清时所做的事都作不得数吧。她是这么猜想的,一方面为了多了一人可以帮他而感到开心,一方面也为了她不会因为这个身份为难而欣喜不已。 但这个突来的举动,却让这些臆测可能会变成一种痴心妄想。 「……送信来的人还在吗?」她抿了抿干涩的唇,要自己别逃避现实。 「走了。」婢女一脸关心地看着她。小姐在樊家过得那么惨,若换作是她她也不想回去。「小姐,你要看吗?还是先交给老爷、夫人过目?」 「没关系。」孟海心勉强撑出微笑,不想让婢女担心。「给我。」 接过信封,她深吸口气,抽出里面的纸——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汝胜矣 上头只写着这几个字,孟海心先是白了脸,而后又困惑地蹙起了眉。 看到开头,她还以为大哥知道她和他的事,用这两句诗来讽刺她的不守妇道,但最后那三个字却又推翻了这个猜测。 孟海心翻过信笺,怕自己有所遗漏,但除了那几个字,她找不到任何其他的讯息。 她把那几个字在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却只觉脑海越来越混乱,最后只能怔怔地看着那张信笺。 她不懂,大哥为何要写这两句诗给她?而那三个字,又是针对什么事?她从不曾和他争过任何事物啊…… 「小姐,信上到底写了什么?」无法从她的表情判断,婢女急问。 孟海心也不知该怎么回答。每个字她都认得,但她却无法看透里面的涵义。「没事,只是……问候罢了。」 至少可以确定的是,大哥并不是要催促她回樊家。先静观其变吧,她要是贸然回去,却反而弄错了这封信的意思,只会给他们添麻烦。 「如果担心小姐的状况,不会自己来一趟啊……」婢女打抱不平地嘀咕着。 不,她不希望他来。 孟海心微微一笑。虽然知道婢女骂的是谁,但在她心里却是主动想成樊仲遇,对她而言,他才是她的夫君,才是要来接她回去的对象。 她希望他能把心力放在他们的计划上,赶紧将这一切结束,等他得以踏进孟家门槛时,将也是他们通往幸福的那一天。 第九章 孟海心收到信笺的当晚,即是樊家宴请宾客的时刻。 与宴者有两位与樊家关系交好的官吏,四家其他商号的老板,其余诸人都是樊家各房及旁支所推派出来的代表。 「感谢各位赏光,前来庆祝樊家儿孙伯临康复,来来,老夫先干为敬。」大老爷举杯,坐在他身边的樊伯临也起身致敬。 看在其他樊家人眼里,无不恨得牙痒痒的。 最近大老爷被躲在暗处的敌人吓怕了,樊伯临一恢复正常,立刻被他重用,两人促膝密谈了好几次,就连家族会议时,都严正声明要大家听从樊伯临的命令,别再像过去一样勾心斗角。 如果是之前,看到樊伯临这宛如接下当家之位的模样,绝对会引来杀机,但现在大家被击得溃不成军,抵挡外侮都来不及了,哪还有时间内斗? 不过倒是抱着看好戏的心态,等着这樊伯临是否真有本事,若能助樊家脱离难关,等稳定后再把他拉下来也还不迟;若是虚有其表,失望透顶的大老爷自然会放弃他。 于是一场筵席虽然大家心怀鬼胎,但也相安无事。 其中脸色最难看的,该算是樊仲遇了。 他被安排在离兄长最远的下位,不仅如此,与客人热络交谈的樊伯临还完全不看他,连一眼也不曾。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樊仲遇恼怒地勾起酒杯一饮而尽。 日前兄长突然恢复正常,当时人在外头的他一听到消息立刻赶回,他却从那一天起就再也找不到机会和兄长独处,更遑论是询问这个举动的原因。 而兄长像是要补足这段期间的隐忍,充分展现他要将大房长孙声势重建的决心,多次协同老家伙召开家族会议,还大张旗鼓一一找来各房及旁支细谈,从深夜直至天明。 现在樊家群龙无首,兄长的崛起只会引来依赖,一时之间并不会有危险,问题是这个决定兄长并没有跟他商量过,而他也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用意,这一点最让他生气。 「怎么?看自己哥哥那么风光,心里不是滋味啦?」和他一样坐在下位的某个旁系族人嘲讽道。「这就是人的际遇啊,至少他得势,你们大房也跟着受重用,总比你之前在那里苟延残喘好上许多……」 被他凌厉的目光一扫,那人顿时噤声,低着头,乖乖吃他的东西。 樊仲遇收回视线,再度往兄长的方向看去。 时至今日,樊家已毁得差不多,他懒得再维持什么懦弱的假象。 只是他不懂兄长为何要挑这时候蹚浑水。 他知道老家伙正在筹办一场筵席,为的是揪出内贼,他并不担心,因为他很肯定没留下任何线索可供追寻,唯一较有可能的顾虑,就是老家伙会用栽赃的方式将他所疑心的人铲除。 如果老家伙认定是他,他无所谓,因为那些事他都有做,若能怀疑到他这儿也算老家伙厉害,反正他已将后续都安排好,他入狱,事情就跟着结束,等风头过后,兄长就可以带着那笔钱离开。 结果大哥却是将自己也卷进来。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跟老家伙说的,竟把这场筵席活生生变成庆祝宴,除了为他消除嫌疑,他想不到还有其他的原因。 脑海浮现那一晚的情景,樊仲遇恼怒地又喝了杯酒。他表明得还不够清楚吗? 他不要再欠他了,放彼此自由吧,这样下去只是把两个人都推向毁灭。 他却找不到机会可以再劝兄长。 看到兄长起身开始一一敬酒,樊仲遇不断思索要如何和他约时间私下碰面,但他只怕兄长并不会赴约。 「这段日子,多谢照顾了。」樊伯临笑得开心不已,拿着一壶酒,挑上的都是樊家地位最重的人,连敬了五人,每杯酒都是一饮而尽。 旁边的官吏也看得笑呵呵,樊家强盛他们才有油水可刮,现在有人可以出来领导这个残局,他们当然乐见其成。 没想到樊伯临敬酒敬得好好的,却突然脸色倏变,屈身按住腹部。 「你……你们……在酒里下了什么毒?」他神色痛苦地嘶吼。 突起变故,所有人都吓呆了,原本欢乐的厅堂静悄一片,只有樊仲遇飞跃而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听到中毒二字,樊仲遇直觉就要点穴护住兄长的内脏,好让毒性不那么快发作,没想到手刚扬起,就被樊伯临紧紧抓住。 那力道极强,让他怎么也抽不回,樊仲遇急斥。「大哥,放手!」樊伯临没理会他,而是看向两名官吏。 「有人想要谋财害命,请大人帮小民作主,派人去搜……搜他们身上……一定可以……发现证据……」樊伯临连站都站不稳,嘴角也因中毒流出暗红色的血,他仍咬着牙,强撑着指示官吏们动作。 「快快,去把那几个人押起来,搜他们的身子!」一两名官吏回神,纷纷呼喝随行而来的捕快。 顿时间,整个厅堂乱成一片,除了刚刚被樊伯临敬酒的那五个人和捕快们纠缠不清,其他樊家人都退到一旁,怕极只要一吭声,嫌疑就会落到自己头上。 「我带你去看大夫,没事的,没事的……」樊仲遇强忍悲痛,想要将兄长扛上肩。 结果樊伯临却拼命挣扎,力道大到连他都抓不住。 「我要待在这里。」樊伯临眯着眼,凌厉的眼神直勾勾地望向那群人。「大人!找到了没?」一张口,汹涌而出的血染红了衣襟,他却恍若未觉。 「找到了、找到了!」捕快们接连回报,有锦囊、护身符、药盒等,不同的事物里头却都是装着相同的粉末。 樊家五人脸色大变。「那是爹送我的!」 「祖父……」惊骇莫名的视线全往大老爷望去,大老爷愣住,对于整个情势的转变完全反应不过来。 「大人!事实都摆在眼前,罪证确凿,您还想包庇他们吗?」樊伯临眦目嘶吼,指节因痛苦而扭曲,紧紧抓住樊仲遇的衣襟。 被这么一喊,官吏不动作都不行。「把他们先押进大牢。」 「冤枉啊!」 「我是被陷害的!」以大老爷的声音最响亮,但敌不过官兵的压制,一个一个陆续被押走。 直至此时,樊仲遇终于懂了,大哥设这场筵席的目的是为了将樊家主权人物定罪,让他们永远都无法东山再起。 这个发现让他既愤怒又震惊。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都要赢了,这些人都不足为惧了,为什么他还要赔上自己的命?太不值得了! 「还能救,放开我。」樊仲遇咬牙怒道,时间越是耽搁越是让他心急如焚,偏偏兄长紧抓住他,强力抵抗的举止让他没有办法将他带离。 「不能救,仵作要验尸的,这样才能定他们的罪定得死死的……我毒下得很重,没救了……」樊伯临很轻很轻地说,唇畔浮现微笑,已无力站立的他靠着樊仲遇的身子软倒,但紧紧攀住的执握仍然不放。 樊仲遇被扯得必须蹲跪才能扶住他,看到兄长已开始涣散的眼神,他知道已无力回天,痛楚狠击胸口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为什么……」一开口,抑不住的哽咽就让他没办法再说下去。 「我只想为你好,我不知道会把你害成这样……」他这分诡诈的心思早该用来对付敌人,结果他却恨错了对象,造成难以弥补的遗憾,而今,他用他的生命偿还了。「别再恨任何人,包括你自己,和她好好地过吧,连我的份一起过下去,别枉费了我的牺牲……」 「大哥!」樊仲遇紧握住他的手,却挽不回他的命,那种无力感让他痛心不已,只能用力执握住那冷得吓人的手。 「答应我,快!」一股强烈的疼痛使得樊伯临将指甲掐进他的臂肉里。他已快撑不下去了。「你要让我死不瞑目吗?」 「我答应你,我答应……」樊仲遇在应允的同时,难过的泪也滑落脸庞。 「这就好,告诉她,我将你让给她了……」樊伯临手上的力道渐渐松开,痛苦纠结的脸也缓缓地趋于平静,扬起微笑。「这辈子……从一出生就是个错,我总算可以摆脱了,来世别当兄弟……」 声音渐渐微弱,终至无息,樊伯临气绝于他一声期盼却无法如愿的怀抱里。 樊仲遇紧抱住兄长的尸首,失声痛哭。 孟海心完全没想到当她再踏进樊家,竟是为了奔丧而来。 自进到大门,一路上,以往四处可见奴仆的长廊冷冷清清,主子们自顾不暇,奴仆们为求自保也纷纷离去。 高墙大院的屋宅依旧,却有种说不出的没落感,悄悄诉说着樊家的气数尽了。 走进大房院落,白幡飘扬,看到穿着麻衣的身影跪在神桌前,孟海心不由得红了眼眶。 再待走近,她看到神桌上有两座牌位,一个是她从未谋面的公公,一个是记忆力总是念着沙包口诀的童稚大哥。 听到脚步声,樊仲遇没有回头,而是起身点了燃香,默默地递给她。 孟海心接下,闭眼诚心吊唁,将燃香插进香炉里。 整段过程中,樊仲遇都没有开口,只是沉默地站在一旁。 孟海心迟疑了下,缓步走向他,握住他垂放的手。 「我回来了。」她低语,感觉他的手微微颤抖,而后用力地反将她的手执握于掌中。 「一切都结束了。」樊仲遇哑声说道。他从没想到,当期盼多年的这一日到来时,那结果竟是苦涩的。 「我知道。」明白他心里的痛,孟海心不禁哽咽。 樊家人为争财相害的事在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由于是在官吏面前行凶,现场还有其他人证,官吏无法粉饰太平。 于是以大老爷为首,六人全被关进牢里。 但总算是平常疏通的钱财起了功用,虽被定罪,仍获从轻量刑,只是短时间里是出不来了,而樊伯临的尸身因残留毒性太强,已在昨天火化。 因为樊家动荡,所以爹娘一直瞒着她,直至今日才告知,一得知此事,她立刻赶了来。 望着握着自己的手,樊仲遇心里感慨万千。 他以为可以撑得起一切,可以保护兄长,可以当成她的依靠,结果到最后,是兄长保护他,而她那细细小小的肩头,却成了他唯一的依靠。 兄长临死前逼他允下的承诺,其实是在释放他。要他真正地把樊家抛开,别再被这些仇恨束缚,兄长用生命换来他的自由及解脱。 「大哥要我跟你说,他将我让给你了,他希望我们连他的份好好地一起过下去。」樊仲遇轻吁了口气,而后又继续说道:「他一直都知道我们的事。」 孟海心一怔,随即明白这句话里所隐藏的涵义——大哥并没有痴傻。 难怪她一直觉得他有事没告诉她……突然间,更强大的顿悟震住了她。 自过门后大哥对她的冷淡举止,那句要他转告的话,还有那日特地差人送来的信笺——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汝胜矣 困惑多时的孟海心终于明白,原来明珠指的是樊仲遇,那两句诗,是樊伯临对自己的感叹及懊悔。 一思及此,孟海心也想通了为什么自己怀孕的事会那么快传出去。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可以透露出去却没让那些人起疑,但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了。 在他眼中,她成了夺走樊仲遇的罪人,他信上那三个字,代表他曾行动要将人抢回,结果却输了,他干脆用自己的生命成全他们。 发现他就是害自己这么痛苦的凶手,孟海心只觉得同情。明明爱着一个人却不能爱的感觉有多痛苦?而他最后也牺牲了自己,这教她怎么恨他? 看到她瞬间僵凝的神色,樊仲遇明白她察觉到了。 他以为兄长是对复仇执着,直到兄长临终前的倾吐,他才知道原来有些事他一直都没有发现。 「忘了好吗?让一切到此为止,好吗?」樊仲遇将她拥进怀里。 或许兄长曾使过什么心计,但现在那都已不重要了,他只怕她会介然于怀,将他们受尽教训终于懂得放开的仇恨重新背回身上。 「嗯。」孟海心用力点头,欣喜地落下泪。 她好怕大哥的死会让他心上的伤更加受创,如今听到他愿意放开,她只想感谢上苍恩泽。 「我们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快乐地活下去。」她紧紧回拥住他。 「会的,我们离开京城,永远地远离这些丑恶。」樊仲遇在她额际轻印一吻,随即放开她,对着香案合掌膜拜后,取出一条包袱斤将父兄的牌位细细包妥。 「我们……会有机会再看到我爹娘吗?」她愿意跟他走,就算必须从此见不到父母她也可以忍受。 但她希望能让她好好拜别,不孝的她让父母担太多心了,至少让他们知道,她会过得很好,除此之外她已别无所求。 「我还怕他们不认我这个女婿呢,又怎敢就这样将你带走?」樊仲遇扬笑,她那强忍不舍的义无反顾神情,让他心疼又感动。「这段时期,我已经帮孟记的生意做了安排,就算少了樊家这个大主顾,你爹也不用担心,看他要怎样才能愿意让我带走他女儿,有什么条件都尽管开吧!」 原本担虑自己被老家伙整到入狱,大房的产业易主,一直以来和大房交易的孟记也会受到牵连,于是他透过虚设的其他身份帮孟记引介了不少客户,这样即使他没办法再保护她,她也不必再为了家里的事担心了。 看到那抹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孟海心好感动,扑进他怀里喜极而泣。 她知道自己终于等到了,一个可以看透她、理解她,而且贴心解人的好伴侣。 尾声 一年后 傍晚时分,一个身形窈窕的少妇抱着孩子,走进一间店铺。 刚歇息的店铺还残存方才留下的热闹气氛,伙计勤奋地打理后续,看得出这间店的生意兴隆。 「你看,爹爹好厉害。」孟海心对怀里的小男孩轻笑道。 小男孩张着圆滚滚的眼睛,好奇张望,突然那张小脸笑得好灿烂。 「抱、抱!」看到最爱的爹爹,短短肥肥的小手拼命地往前直伸。 「乖。」樊仲遇赶忙接过,怕摔到了儿子,也怕儿子踹疼了心爱的妻子。「不是要你别来接我吗?」语句是责怪的,隐含里头的温柔却让人甜了心。 「一小段路而已,而且临儿一直吵,我只好带他来了。」把相思之情全推到儿子身上,孟海心有些心虚地红了脸。 樊仲遇莞尔,并没有戳破她,对铺子里的伙计交代了声,抱着儿子,和她并肩离开。 「要是临儿多点耐心,我现在已经回到家了。」他们来的时候他正准备返家,施展轻功并不需多少时间。 孟海心脸更红了些,没办法再拿儿子当代罪羔羊,只好老实承认。 「其实是我……喜欢和你一起走路回家的感觉……」看到夕阳在地上拉出三人紧密相依的影子时,总让她感动到想喟叹。 樊仲遇唇畔的笑意更浓郁了,却坏心眼地不跟她说——其实他也很享受这一刻。 「几天后,要是岳父母来,可别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来接我。」知道他故意在取消她,孟海心羞恼地想要板起脸,但满腔的幸福让她还是不由得笑了。 他们搬来这个城镇已经一年,在他写了好几封信邀请后,从未离开京城的爹娘终于答应来探望他们,而他也安排好了马车、客栈,让他们能顺道游山玩水。 「爹说要等着看你有没有做到当初的承诺,你才要战战兢兢呢。」在他的宠溺下,她已颇能享受和他斗嘴的乐趣。 「你觉得,我会担心过不了他那一关吗?」樊仲遇挑眉。 樊家的钱财他全都没带走,而是用自己的能力,稳固地打下根基,创造了一片人人称羡的局面。 但他不恋栈富贵,纵横商场的他只为带给妻儿丰衣足食的生活,这就是他的承诺,不再让名利污染了这得来不易的平静生活。 他们有一个好儿子,取自己已逝兄长名中一字,用以纪念,也是提醒他们别再重蹈覆辙。 「不,我不担心。」孟海心轻靠着他,脸上盈满幸福的微笑。 他们已经懂得什么该用生命去守护,什么又是该及时放手。 他们真正地拥有了幸福,知足美满的幸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