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嫁荣门 卷三》 第1章 【正文开始】 走了大约两盏茶的功夫,小城在路边的林子里发现了被砍死的四个男人。 经小城抓来的帮闲指认,死者的确是他们的人。 这证明了简淡的猜想。 一场意外,两个阴谋。 简淡不得不佩服自己得罪人的能力。 简思敏靠在她的肩膀上,小声说道:「三姐,这件事真是二姐做的吗?」 简淡道:「从黄妈妈的口供来看,应该是这样的。」 简思敏叹息一声,「可惜黄妈妈已经死了。」 简淡笑了笑,「她死了也不要紧,这件事牵连甚广,梁妈妈,大伯母,二姐,总能找到证据的。」 简思敏哆嗦了一下,「大伯母?她们也参与了吗?」 简淡搂上他的肩膀,「早上,大伯母取碧玺串珠耽误小半个时辰;中午,又因为一碗鸡汤又耽误许久。从结果上看,她们这样做,应该是为了配合刚刚抓来的那些人。」 白瓷竖起大拇指,「姑娘真聪明,我就说呢,以四姑娘的尊贵,何必跟一碗鸡汤过不去呢?」 雨下得很急,不到两刻钟就停了。 路上沙土多,黏土少,除了颠簸,倒也不算难走。 不到半个时辰,一行人赶到了庵堂。 庵堂是简家的家庙,最初是简老太爷的祖母清修的地方。 建在一小片矮山上,四周是简家的良田,田里种着稻子,还有很大一片没有收割,金灿灿的。 风景不美,只是足够安静。 空气清甜,里面还隐隐夹杂着一缕佛香。 庵堂占地不广,只有三进院落,附带一个两进跨院。 崔氏母女住在跨院里。 敲开庵堂大门,说明来意,知客将一行人领了进去。 小城表明身份,把抓来的几人妥善安置了。 简淡姐弟随知客去了跨院。 白瓷上前敲门。 粗使婆子恭恭敬敬地将其迎了进去。 简淡吩咐白瓷烧些姜汤,她与简思敏进了二进。 姐弟俩刚上回廊,上房的门就开了。 王妈妈迎出来,笑眯眯地行了礼,说道:「太太估摸着你们该到了,果然如此,路上遇到雨了吧。」 她是对简淡说的,但目光却在简思敏身上。 简思敏低着头,手牵着简淡的袖口,一言不发。 如果是以往,简思敏一定会抢着回答这些问题。 王妈妈仔细地看了看姐弟俩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三姑娘,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这时,刚刚开门的粗使婆子跑了进来,说道:「王妈妈,三姑娘带了几个客人,外院有床,但缺被子,我得去找法心师父一趟。」 王妈妈道:「客人,男人?」带男客进尼姑庵可是不妥,她看向简淡,「三姑娘,老奴僭越,敢问是什么客人?」 简淡道:「救命恩人,我们在路上遇到了劫匪。」 西次间发出一个清脆的碰撞声。 简思敏立刻抬头看了过去,简淡的衣角也被他狠狠地揪了起来。 简淡拍了拍他的胳膊——经历了死里逃生,她很明白他现在的心情。 王妈妈张大了嘴巴,「劫匪,这里会有劫匪?」 简淡道:「对,死了十一个人。」 「敏哥儿!敏哥儿!」 崔氏从上房冲出来,迈门槛时还险些摔了一跤,仪态尽失。 她一直跑到简思敏跟前,抓住他的双臂,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问道:「有没有受伤,啊?有没有受伤!」 崔氏的声音是抖的,眼里的慌张清清楚楚。 她穿着酱红色的夹衣,额上带了宝蓝色抹额,身形清减不少,肤色暗淡,眼袋乌青。 看起来确实是生病的样子。 简淡冷眼观瞧,感觉崔氏不像作伪,两拨人马,可能都不会有她的手笔。 其实也是,崔氏除了格外地护着简雅,太过偏心之外,并不是愚蠢至极之人。 ——她已经在庵堂呆了三个月,不会不清楚,若再出什么岔子,只怕这辈子都别想再回简家了。 「娘,我没事。」简思敏怯怯地看着崔氏,态度冷淡,乌溜溜的大眼睛直往简淡身上瞟。 崔氏看得分明,登时火冒三丈,抬手指向简淡,怒道:「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成天闯祸,又岂会招来这些宵小!要是我儿子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你一命抵一命。」 简思敏看了眼西次间,嚷道:「娘,黄妈妈临死前说了,都是梁妈妈搞的鬼,你怪我三姐作甚?」 崔氏的脸上一白,颤巍巍地问:「黄妈妈死了?」 简淡凉凉地说道:「死了,被一刀剁掉脑袋,尸体还在小树林里,已经报官了。」 她们来之前换了外袍,身上干干净净,无一丝血迹,光用嘴说遭遇劫匪,听起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已经有人死了。 而且还是往日最熟悉的人。 崔氏腿一软,往下坠了一下。 王妈妈急忙挽住她的胳膊,把人撑了起来,说道:「太太莫怕,二少爷这不是没事嘛。」 崔氏虚弱地扶着额头,道:「对对,我家敏哥儿没事,没事……头好痛,快扶我回房,我要躺一会儿。」 第2章 简淡也不理她,只是莞尔一笑,问道:「王妈妈,我住哪里?」 王妈妈一拍脑门,道:「老奴吓糊涂了,三姑娘勿怪,三姑娘住西厢,二少爷住东厢,都已经收拾好了。」 西厢房收拾得很干净,简单古拙,一桌一椅,一花一瓶,都颇有禅意。 简淡在椅子上坐下,刚要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就听简思敏的大嗓门穿过窗纸,清晰地传了进来,「相信你?二姐,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你身体不好,我本来是很心疼你的,可你自己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自打三姐回来,你就没完没了地针对她,幺蛾子一个连着一个,片刻不得消停。」 「我告诉你,我三姐就是比你强,强百倍千倍。她一个女孩子家,黄妈妈死了都没怕,连着杀了三个劫匪,不但救了自己,也救了我们!」 「三个?」崔氏惊叫一声,像只被摁住喉咙的老母鸡。 简淡笑了笑,先是贪财爱小,这回便该是杀人如麻了吧。 亏了沈余之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不然她这辈子还真就嫁不出去了。 她腹诽着出了门,准备去看看沈余之的几个护卫的住处,以免被崔氏的人薄待了。 上房,东次间里,简雅还在据理力争。 她也瘦了,但中气足,说话不似以往那般软绵绵的,大概是为了圆谎,偶尔干咳几声,装装生病的样子。 她坐在崔氏身旁,捉着崔氏的袖子,说道:「娘,我没有,真没有!你信下人也不信你女儿吗?那黄妈妈最是贪婪,指不定收了谁的银子,来污蔑我呢。」 「四妹和二表妹吃了那么大一个亏,她们最有嫌疑,说不定就是大伯母和大姑母联手干的好事。」 这话说得有道理。 崔氏松了口气,说道:「也是,要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要是真能做这种蠢事,娘就白疼你了。」 她捏了捏简思敏略带婴儿肥的脸,「敏哥儿,你不该这样对你二姐。你二姐的亲事快定下来了,她这么做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一定是黄妈妈被人收买了,故意挑拨你两个姐姐之间的关系。」 简思敏狐疑地看了看母女俩,问道:「亲事定下来了?哪一家?」 崔氏脸上略带了些自得,说道:「等日后定下来再说,你先别问那么多,去洗漱一下,庵堂的素斋做得不错,你用了饭,再熬些安神的药,好好睡一觉。」 简思敏道:「那儿子出去了。」 崔氏给简雅使了个眼色。 简雅便也起了身,「你的房间都是二姐亲自带人收拾的,二姐陪你过去。」 目送两个孩子出去,崔氏抓住王妈妈,「红木,简雅这一阵子一直在跟京城通信,你知不知道她那些信都是写给谁的?」 王妈妈道:「静安郡主,偶尔有口信给梁妈妈,让针线房做些秋冬装什么的。」 崔氏皱起眉头躺了下去,「给我揉揉太阳穴,唉……」 她叹息一声,又道,「一听说出事,我这心就开始突突跳,生怕那孩子做出什么糊涂事。简淡这丫头心狠手辣,再加上一个睿王世子,咱们整个简家都得对其退避三舍了,她要是还敢针尖对麦芒,我就算豁出一条命,也未必能保得下她啊。」 王妈妈摇摇头,还真不好说,那静安郡主可不是什么好货色,只要查明是静安干的,二姑娘就脱不了干系。 她心里那么想,但嘴上却不能那么说,讲几句冠冕堂皇的,宽慰宽慰崔氏,便也罢了。 崔氏勉强放下劫匪的事,又想起简雅的处境,叹息一声,又道:「现如今,老大老二都不喜欢小雅,这孩子将来可怎么办呢?」 王妈妈的嘴角抽了一下,她说道:「真亲不恼一百天,太太想多了。」 简思敏步子大,简雅只好把小碎步迈得飞快,边走边道:「敏哥儿,听说你三姐做的瓷器卖得不错?」 简思敏道:「不知道,我天天去学堂,不大清楚。」 简雅哂笑一声,「听说她还给你买了自鸣钟,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简思敏停住脚步,揶揄道:「想不到二姐离家这么远,消息却如此灵通,当真不简单啊。」 简雅当即撂下脸子,「谁还没有个仨亲俩好呢?怎么,她给你钱花,你就向着她,我穷,你就不爱搭理我了?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小白眼狼呢,这么多年,我和咱娘白对你好了。」 简思敏故作思考,「让我想想,二姐都是怎么对我好的……嗯,是抢了我最喜欢的砚台,然后用一颗松子糖哄哄我?还是故意跟我说三姐的坏话,让我帮你对付三姐?」 简雅:「你……」 简思敏进了东厢房,「啪」的一声带上房门,「二姐省省吧,我今年十二岁,不是两岁。」 简雅被白英拉了一把,这才堪堪躲过拍到鼻尖上的门。 她眼里闪过一丝怨毒。 白英温言劝道:「姑娘,二少爷还小,没必要置气,咱先回去吧。」 简雅哂笑一声,道:「他不是年纪小,是被钱财迷了眼。」 白英尴尬地笑了笑。 小城总共带来四个人,一名回京报官并禀报沈余之,他跟另三个护送简淡来了庵堂。 第3章 前院客房收拾得很干净,婆子把被子和日常用具都准备齐了,安排很是妥当。 简淡安下心,正要回去,就见小城带人进了院子。 小城抱了抱拳,说道:「简三姑娘,在下听说英国公世子萧仕明来过此地两次。」 「哦?」简淡有些惊讶,「他怎么会来这里?」 小城说道:「白马寺附近建了不少庵堂家庙,英国公府也有。前些日子,崔二太太和简二姑娘去过白马寺一趟,回来时,便是英国公世子亲自护送的。」 简淡笑了笑,看来简雅依旧要嫁给萧仕明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简雅会铤而走险,这般算计她吗? 难道简雅是无辜的?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在这个阴谋里,需要简雅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把她从家里弄到庵堂来。 有崔氏帮忙,轻而易举——崔氏生病,让女儿来侍疾,这个要求要求合情合理,任谁都说不出什么来。 至于大伯母,人家就是忘记带碧玺串珠了,简静就是想吃鸡汤,即便有拖延时间配合的嫌疑,只要找不到居中联系的人,也很难找到有效证据证明此事。 目前,唯一的证人是黄妈妈,但她已经死了。 简淡忽然发现,只要梁妈妈不承认,她就定不了梁妈妈的罪。 除非沈余之使用非常手段。 沈余之那么聪明,得到消息,应该会先把梁妈妈控制起来的吧。 简淡安顿好客人,回到自己的房间。 简雅正坐在椅子上等她,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她说道:「不管谁要杀你,都跟我无关。」 简淡在她对面坐下,「你这是此地无银吗?」 简雅轻轻咳嗽两声,「此地无银谈不上,我只想告诉你,的确是我求母亲叫你来庵堂的。但母亲生病,难道你不该尽一份孝心吗?」 简淡翘起二郎腿,「所以,你现在怕了?」 简雅站起身,「随便你怎么想。不管谁来查,我都是这个话。」 等她出去,白瓷关了门,问道:「姑娘,这里是她们的地盘,晚膳要不要婢子亲自去做?」 简淡摇摇头,「有睿王世子的人在,她们没有这个胆子。」 第二天中午,顺天府推官何大人带着一干捕头赶到庵堂,在主持安排的禅房里,细细问询当日在场的所有人,包括简淡。 当线索集中到黄妈妈和梁妈妈时,何大人遗憾地叹息一声,说道:「梁妈妈死了。睿王世子赶到时她刚咽气,上吊死的,就吊死在简二姑娘的卧室里,捕头在她的卧房里找到一封信,请二姑娘认认,这是不是你的笔迹。」 简雅接了过来,只见上面写着:「此番安排仓促,时间上有些来不及,请尽量往后拖延,给黄妈妈一百两银,让她带她们走小路。」 「娘,这不是我写的!」简雅怪叫一声,昏了过去。 简雅真的晕倒了。 何推官粗通医术,诊脉后,断定乃怒急攻心所致。 因而,简淡据此推断,这封信也许真不是她写的。 但如果不是她,谁又能写出这么一笔惟妙惟肖的簪花小楷呢? 崔氏冰冷的视线朝她射过来,问道:「是不是你仿写的,啊?是不是你?」 「母亲居然以为是我写的?」简淡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尖,「难道我能未卜先知,预先知道有人要在这小路上设计我,母亲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如果上辈子发生此事,或者有这种可能,只可惜,并没有发生过。 何大人尴尬地笑了笑,说了句公道话,「简二太太,本官来此之前对比过三姑娘的字迹,完全不同。」 崔氏哑口无言,又羞又臊。 简思敏不满地扫了崔氏一眼,上前一步,朝何推官拱了拱手,说道:「何大人,家姐身体不好,请容晚辈带家姐回去,修养修养,择日再问,可否?」 何大人捧着大肚子,笑眯眯地说道:「可以,就照简二公子说的办。」 简雅昏睡了小半个时辰,醒来时见简淡也在,不由有些崩溃,叫道:「你给我滚出去!」 简淡哂笑,「三姐都自顾不暇了,还跟我耀武扬威,有意思吗?」 简淡这句话就像一根针,刺破了简雅用愤怒撑起来的自尊。 她大哭起来,「娘,那封信真不是女儿写的,女儿什么都没做。」 简思敏道:「熟悉二姐字体的人只有那么几个,会不会是其中的某个人。」 简雅闻言,哭声戛然而止,怔怔地坐了一会儿,随即一拳砸在褥子上,带起一股烟尘。 简淡猜,简雅怕是要怀疑静安郡主了吧。 其实也是,她把静安坑得也挺惨的,以静安的性格不报仇不可能的。 崔氏白了脸,过了好一会儿才道:「罢了,敏哥儿和小淡出去吧,让她好好静静。」 姐弟俩刚出西次间,就见简云丰并简云恺一起进了院子,便赶紧上前打了招呼。 简云丰关切地问道:「小淡吓坏了吧,有没有受伤?」 简云恺也道:「三叔以前还觉得你去学武纯粹瞎胡闹,今儿方知,技不压身,不定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了,三侄女真是好样的!」 第4章 「多谢父亲关心,多谢三叔夸奖。」简淡把路让开,做了个请的手势,「一路辛苦了,先进屋喝口茶,歇一歇吧。」 崔氏听到禀报也迎了出来,哽咽着喊了一声:「老爷,三叔,你们可算来了。」 简云丰看向她,见她气色虽然不佳,但精神还算可以,登时变了脸色,进屋后第一句便问:「既然还不到卧床的地步,又为何非要把小淡折腾过来?」 崔氏面色如土,以帕掩面,又哭了起来。 王妈妈上前一步,「老奴禀报老爷,太太的确病了,若不是三姑娘出了事,太太也不会强撑着起来。」 简云恺微微摇了摇头。 简云丰冷笑道:「老爷我虽不精通医术,却也分得清病情轻重,多嘴多舌,自掌十个耳光,出去打!」 「是。」王妈妈委屈地瞧了崔氏一眼,快步走了出去。 简淡站在西厢门前,喜滋滋地看着王妈妈往自己脸上甩巴掌,心里畅快极了。 跨院不大,上房里的人只要不压着嗓子说话,简淡便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二嫂,二侄女怎么样了,病情要不要紧。」 「刚刚才醒,正哭着呢。三叔,那封信真不是小雅写的,小雅是小淡的孪生姐姐,怎么可能做出那等丧心病狂的事情来?你一定得想想办法,救救小雅呀。」 「白纸黑字摆着呢,她若不认,就得自证清白。有睿王世子坐镇,你想老三一个七品小官来救,他救得了吗?」 「二嫂,这件事三弟还真是帮不上忙。小淡是睿王定下的准儿媳,睿王父子震怒,我和二哥都使不上劲儿,如今只能等着父亲与睿王世子亲自交涉了。」 简淡闻言,顿时像大冬天喝了一碗热水,无比熨帖。 在这个时候,祖父、父亲以及三叔,想的是如何保住简家所剩无几的名声,只有沈余之,他想的是能否为她伸张正义。 昨天夜里,她把整件事翻来覆去地咀嚼过,早把家里人的反应想得透透彻彻了。 死过一次,又在死后见识了人心的最黑暗处,她对亲情没有特别大的期待,也对不公没有太大的反感。 易地而处,她的选择跟他们一样。 毕竟,祖父不只她一个孙女,他还有大孙子、二孙子,以及其他房的孙子孙女们。 「父亲的意思是,二嫂回京,二侄女继续留在这儿,把她身边的人换了,除了家里人,禁止一切外面往来。」 「那怎么行?英国公夫人替世子相中咱家小雅了,我答应了,而且已经换过了庚帖,只等着回京后,英国公府正式提亲呢。」 「什么?这是什么话!父亲替小淡拒绝过一次,他们又把主意打到小雅身上了?」 「啊?」 「咔嚓!」西厢房又传来东西落地的破碎声。 英国公与齐王是两乔,在朝廷中的地位举足轻重,如果确定换了庚帖,这件事便不可等闲待之,需要与老太爷商议后另行决定。 上房的谈话戛然而止。 简淡做了个怪相,心道,简雅心高气傲,连她用过的东西都不想要,如今要捡起她拒绝过的男人,会不会再吐一口血呢? 或者,她就是因此更加恨自己,所以才会在听说睿王府出事后,派人杀死自己吗? 简云丰简云恺与简雅聊过后,又与简淡好一通长谈,目的只有一个——请简淡出面,由她说服沈余之,把梁妈妈的案子变成简家家事。 大而化小,小而化无。 简淡没一口回绝,更没有一口答应,只说考虑考虑,过两日再说。 用过晚膳,简淡领着白瓷出了庵堂。 主仆二人迎着些微的晚风往矮山上走。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山上的风景很美吗?」 沈余之? 简淡转过身,果然在小径的转弯处,一大块山石旁出现了沈余之的马车。 车窗开着,探出窗户的正是她刚刚还想起的那张俊脸。 「世子,美不美在于心情,我现在心情很好。」简淡一语双关,脚步轻快地迎了上去,「些许小事,还让世子亲自跑一趟,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马车停下来,沈余之被讨厌接下马车,笑道:「我说过,没外人的时候可以叫我留白。」 简淡瞄了眼山门,正要说话,就见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位女尼,便道:「世子你看,还是有外人的。」 沈余之笑了起来。 他似乎瘦了一些,但精神还算不错,见到简淡,桃花眼里仿佛盛满了星星,灼灼有光。 「一起吧,坐了一整天的马车,我也想走走了。」 简淡点点头,「好,我让白瓷去安排一下,给世子准备些干净的素斋。」 两人肩并肩地往山上走,边走边聊。 「出事时有没有害怕?」 「有。」 「那有没有受伤?」 「世子的护卫们来得及时,没有受伤。」 「那就好。你祖父想找过我,想低调处理此事,你是怎么想的?」 「留白,我总归姓简。」 「道理是这个道理,那……就按照你的想法来吧。」 第5章 「多谢留白体恤,是我不知好歹了。」 沈余之抓起她的手,捏了捏,「算你有自知之明。」 「喂!」简淡急忙往回抽,「世子,这不合规矩。」 沈余之用宽大的袖子把两只交握的手遮盖起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手冷,你帮我捂捂。」 简淡回头看了一眼烦人,没有发现暖手炉之类的东西,又感觉了一下手中明显的凉意,到底没忍心拒绝他。 此时正是日落时分,红彤彤地太阳坠向远山,大片的火烧云像大灶坑里的熊熊燃烧的火焰一般,明亮,刺眼。 暮光遍染层林、稻田,草地……到处都是暖洋洋的,散发着秋日慵懒的气息。 两人手牵着手,安安静静地走在石板铺就的山路上。 一个颀长挺拔,一个俏丽婀娜。 两只背影被夕阳拖得悠长,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和谐。 光是看着,就让人心生向往。 蒋毅遥遥跟在后面,欣慰地看着沈余之的背影,说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简三姑娘只用区区数月,就做到了王爷十几年没做到的事情。」 小城重重点头,「当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呐。」 蒋毅深以为然。一个姑娘家,几个呼吸间便杀了三个人。这等反应,这般手段,绝非常人所有,便是王爷也要竖起大拇指夸赞——说有此女他当年的风采。 小城靠过来,手搭在蒋毅肩膀上,「蒋兄,这件事你怎么看?」 蒋毅道:「帮闲那伙人,只怕跟简二静安脱不开干系,至于那些杀手嘛,都是生面孔,虽然难办,但也不至于找不到。」 小城惊讶的「哦」了一声,「找不到刺客的身份,还能找到主使?」 蒋毅看了眼沈余之,「世子对简三姑娘在意的很,对某些人早有安排。另外,能搞到这样一批不要命的人,又岂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如此一对比,真相便呼之欲出了吧。」 小城先是恍然,随即又疑惑地说道:「没有证据吧!」 蒋毅反问:「世子这样的人,报复一个人需要证据吗?」 「明白了。」小城拍拍他的肩,「蒋兄是个明白人。」 蒋毅嘿嘿一笑,他也只看明白这一桩,另一桩还没看太懂。 睿王世子为何要杀了梁妈妈,又让人仿写那一封信呢? 对其严刑拷打,逼问真相不好吗? 沈余之明白,他审不了梁妈妈。 梁妈妈是简家家奴,简老大人一定会干预此案。 那样的话,他不能不卖他老人家面子。 这件事将以梁妈妈顶罪,简雅接受一些无关痛痒的小惩罚结束。 毫无意义。 在沈余之的世界里,没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必须逼着简雅做一个选择。 她要么向简淡低头认罪,接受简家给她的最严厉惩罚;要么进衙门接受问询,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成为一辈子都难以洗白的大丑闻。 两害相权取其轻。 简雅不傻,她只能选择前者。 大约一更时分,所有人进了前院的客厅。 沈余之高坐上首主位,简云丰次主位。 简云恺和崔氏,分坐二人下首,简淡简思敏敬陪末座。 屋子里没有奴婢,只有简雅是站着的。 她精心打扮过,上身穿着雪青色妆花褙子,下面搭配宝蓝色百褶裙,素雅端庄。 客厅不大,人不少,墙角燃烧着的两个炭盆尽情的驱赶着秋夜的寒意。 然而暖的只有空气,气氛仍然冷凝。 沈余之向来不太在乎别人的感受,细细品着热茶,把简家一干人晾了许久。 待开口后,他又不急着进入正题,先是云山雾绕地聊几句庄稼,冀东省的水患,贪官污吏,最后又提起「替罪羊」一案。 他不是话多的人,所以往往是开一个头,再巧妙地引着简云丰兄弟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 在「替罪羊」一案里,沈余之居功至伟,每一个被抄掉的府邸,每一颗掉落的人头,都彰显了他手段的狠辣。 简雅尴尬地戳在几人中间,像个正在等待问询的嫌犯。 就在简雅向崔氏频频发出求救信号,崔氏却始终不能救她于水火之后,沈余之终于把话题拉了回来。 他拿起放在高几上的一张纸,问道:「简二姑娘,这是你给梁婆子的亲笔信,证据确凿,事实清楚。于此,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简雅半低着头,杏眼眼睛微微抬起,偷瞄一眼沈余之,又怯怯地垂下去,说道:「世子,那封信不是民女所写,民女是冤枉的,还请世子为民女做主。」 沈余之问:「你觉得冤枉你的是谁?」 简雅语塞,「民女不知。」 她与崔氏商议过,即便怀疑静安郡主,也不能当沈余之的面说出来——一来,她们没有证据证明,二来,静安是沈余之的亲叔伯妹妹。 沈余之面无表情地把玩着手里的小刀,「你不知谁冤枉你,本世子却清楚地知道,这封信就是你的笔迹,关于此,你作何解释?」 简雅脑门上见了汗,交握于腰腹前的双手紧紧交缠一起,手指尖被箍得红彤彤的。 第6章 她呐呐道:「民女……民女……」 沈余之冷哼一声,「既然你说不出来,本世子便只能认为,这封信的确是你亲手所书。需知,全京城都知道你与三姑娘不和。王府与简家比邻而居,本世子对你们二人的龃龉更是一清二楚,你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简雅脸涨红了,求救一般地看向崔氏和简云丰。 简云丰给崔氏使了个眼色。 崔氏开了口,说简雅已经知错了,每日不是抄写经书,就是听主持讲佛法,修身修心,绝不会做那等蠢事。 沈余之便要求庵堂主持出来作证。 崔氏哑然——庵堂女尼都是真正的出家人,出家人从不打诳语。 简雅求助无门,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沁出来。 她哭了一会儿,余光瞥到简淡,突然扑过去,死死抓住简淡的胳膊,说道:「三妹妹,我承认我是不喜欢你,但我发誓,我绝不会做出那等丧心病狂的事,你快跟世子说说,那封信真不是我写的啊。」 「二姐,你抓疼我了。」简淡把简雅的手从胳膊上扯下来,「你都不知道那封信是谁写的,那我岂不是更不知道了?我又能说什么呢。」 沈余之抬起头,看了简雅一眼,对简云丰说道:「既然简二姑娘拒不承认,那就还是送官吧,不然对简三姑娘不公平。不管您二位如何,本世子一定给简三姑娘讨回一个公道。」 「这……」简云丰与简云帆对视一眼,站起身,拱手道:「世子,此乃简家家事,还是在家解决的好。草民恳请世子通融一二,简雅若当真做了错事,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绝不会等闲视之。」 「哦?」沈余之翘起二郎腿,「家事吗?这桩案子总共死了十三个人,乃是一等一的大案,说其震惊整个朝歌也不为过,任何一条蛛丝马迹都不该放过,是不是简大人?」 震惊朝歌,一方面说明事情大,另一方面,还有让事情自由发酵的意思。 如此一来,简雅即便不进牢房,也会成为众矢之的,这辈子都休想抬起头来。 「爹,娘,三叔,呜呜呜,那封信真不是我写的啊。」简雅哆嗦着,大哭起来。 简云恺说道:「世子所言极是,但二侄女也说了,信不是她写的。事关一个姑娘的清白,这件事还应谨慎处理,您说呢?」 沈余之哂笑,「简大人,这等板上钉钉的物证你不信,却要相信一个惯犯的推托之词吗?那么,本世子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不关心简二姑娘的清白,只关心简三姑娘受的委屈。」 崔氏说道:「世子,她们可是亲姐妹,我们自家事自家了,不行吗?」 「不行,听闻简二太太为区区一只宝钿,带人搜简三姑娘的屋子两次。如此偏心,本世子不能信任你们。」沈余之站起身,「言尽于此,就这样吧。」 崔氏脸上血色全无,她知道,只要让沈余之走出这个门,简雅的一辈子就全毁了。 简雅「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哭道:「世子,那封信真不是民女写的,民女可以对天发誓,民女从来没写过。」 沈余之绕过她,径直向外走去。 简云丰简云帆面面相觑,赶紧站起身,准备追上去再游说两句。 「世子,那封信真不是我写的呀!」简雅绝望地喊道,「我只是告诉静安郡主,三妹妹会在昨天来庵堂,其他的什么都没做过,更没写过什么信!我发誓,我若写过那封信,将来死无葬身之地。」 沈余之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停下脚步,说道:「你和简二太太合伙把简三诓来,让黄婆子领简三走上小路,再把简三要来的消息透露给静安,如此丧心病狂,还敢说自己什么都没做?本世子请问,你还想做什么,亲自动手,杀人放火吗?」 简云丰恰好走到简雅身边,怒急攻心,一脚踹了上去,「丢人现眼的东西!」 简云恺以手扶额,用袖子把羞得通红的脸颊遮了起来。 崔氏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简思敏呆呆地看简雅,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余之道:「这件事只怕还有简大太太的手笔,呵~简老大人可要好好肃一肃家风了呢。」他迈过门槛,往卧房去了。 简云恺叹息一声,大步送了出去。 简雅被踢中小腹,歪倒在青砖地上,疼得直打滚。 简淡冷眼看着,完全没有上前搀扶的意思。 简思敏看看简淡,又看看暴躁的简云丰,犹豫好一会儿,也没有动。 「心思恶毒,丢人现眼呐!」简云丰摇摇头,长叹一声,「我们简家人的脸被你丢得干干净净地。」 他回到座位坐下,吩咐简思敏:「你去找住持,让她派法慧师父来,我要行家法。」 「爹……」简思敏叫了一声,一副要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还不快去!」 「是……」 简思敏一狠心,小跑着出了门。 简淡想了想,抓住简雅的手臂,提她起来,拖到椅子上。 简云丰目光闪了闪,说道:「她一心置你于死地,你却还能顾及她的体面,很不错。」 简淡道:「父亲,我们长了一模一样的脸,她丢脸,我的脸面也不好看。」 第7章 她说的当然不是真心话,但若能让以后的日子更好过一些,她不介意虚情假意一些。 简云丰道:「你能这样想很好。你放心,虽然不经官,但父亲会替你讨回公道的。」 「老爷,小雅身子弱,还是不要打了吧,我们娘俩在庵堂再住三个月还不成吗?」崔氏回过神,走到简雅身边,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简云丰嗤笑一声,道:「成啊,不过不能三个月,一辈子吧,你愿意吗?」 崔氏又惊又惧,「老爷,你是认真的?」 简云丰捻须冷笑,「若非你黑白不分,小雅又岂会一错再错?我为什么不能认真!」 「我……」崔氏泪如雨下,「老爷,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妾身。」 「啪!」 简云丰摔了杯子,「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对你,难道你没发现,四个孩子,已经有三个跟你离心离德了吗?崔氏,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 「呜呜呜……」崔氏反驳不了,搂着简雅大哭起来。 娘俩抱在一起,哭得惊天动地,跟死了老子娘似的。 不多时,简思敏带着三个年轻女尼赶了过来。 长凳在中间一摆,两个尼姑把简雅拖过来,按在凳子上,一板一眼地打了三十棍。 板子落在臀部的「嘭嘭」闷响,在简淡的耳朵里格外悦耳。 第二天,所有人一同返京,包括昏迷不醒的简雅,和心情郁郁的崔氏。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 一进家门,李诚便把简云丰兄弟叫去外书房见简老太爷。 简淡刚回香草园,就收到了简老太爷让人送来的两只古董瓷瓶。 这是安抚,也是歉意。 简淡完全接受,让蓝釉给他老人家送去一套亲手做的文房,作为回礼。 简淡回来得晚,厨房没有好菜,白瓷便做了几碗疙瘩汤。 小丫头做这个很拿手,西红柿鸡蛋做汤底,雪白的面疙瘩大小均匀,各个南珠大小,又好看又好吃。 红釉用过饭了,坐在烛火下给沈余之的冬装缝扣襻儿。 她说道:「姑娘,这几天家里都乱套了,先是世子带了顺天府的人来,把竹苑和二姑娘的跨院搜个遍,昨天大太太和四姑娘又出事了,听说从白马寺回来时遭了劫匪。」 劫匪? 简淡喝下最后一口疙瘩汤,擦了擦嘴,她怎么觉得更像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如果所料不差,应该是沈余之做的。 可惜了,不管简静还是简雅,她都希望自己亲自动手的。 简淡只希望沈余之帮她收拾静安,毕竟,她的手不够长,伸不到庆王府去。 最近一段时间里,简家糟心事太多。 在前往适春园之前,简老太爷宣布简家闭门谢客,拒绝一切宴饮和人情往来。 主子和奴婢们一起夹着尾巴做人。 偌大的简家,比寺院还要清净几分。 从白马寺回来的第二天,王氏在请安的队伍中消失了。 九月五日,简淡得到消息,王氏搬出竹苑,住进花园北面的一个小院子,之后再也没出来过。 那里可能设了佛堂,简淡练功时路过几次,经常有木鱼声传出来。 简淡让红釉蓝釉打听过王氏遭遇劫匪一事,但所有当事人都讳莫如深,闭口不言。 在这种情况下,通常只说明一件事——王氏受辱了,所以才被简云帆软禁了。 沈余之的报复一如既往的犀利,毒辣。 崔氏回家后一直很忙,不是张罗简思越定亲一事,就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病重的简雅和他们的两位表兄。 她虽不再找简淡麻烦,但对简思敏也冷淡不少。 简思敏十二岁,正处在叛逆期,逆反心理强烈。 他干脆也不搭理崔氏,每日到香草园吃饭,零用钱和一应生活用品,全由简淡包揽了,小日子过得比在崔氏身边时还要滋润。 重阳节无声无息地随着深秋的风远去了。 九月十二,老皇帝从适春园返回宫里。 九月十五,老家卫州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简思越在江安省的秋试中高中第十名,成为大舜近百年年龄最小的举人。 简老太爷连日阴沉的脸,总算放晴了。 他放下邸报,问简淡:「小丫头给祖父带了什么好吃的?」 简淡把食盒放在地上,打开,端出一碗奶白色的鱼汤放在书案上,「孙女亲手熬的,稍稍有些烫嘴,现在喝着正好。」 简老太爷向后一靠,哈哈大笑,「小丫头还记得祖父爱吃烫嘴的呐,好好好,好啊!」 简淡吐了吐舌头,「孙女正年轻,总共就这么几个亲近的人,这些事想记不住也很难呢。」 简老太爷道:「你的意思是,祖父年纪大了,记性就不好了吗?」他用羹匙指了指书架,「去随便找一本书,若能考倒祖父,祖父奖励你一千两银子。」 「啊?」简淡吃惊地张大嘴巴,那可是数百本书啊,「民间传言,说祖父过目不忘,原来是真的。」 简老太爷喝了口汤,满意地眯了眯眼睛,说道:「记性好是真的,过目不忘夸张了。」 第8章 简淡竖起大拇指,「那就更厉害了,孙女自诩记性不错,可读过的几十本书,一半都没记住呢。」 简廉拍拍手边的瓷砚,「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小丫头不要妄自菲薄。这套文房做得有灵性,祖父很喜欢。」 那是一套雕纹彩瓷文房,器型与普通文房大致相仿,特别之处在于它们的花纹。 瓷器表面遍布雕刻出来菱形网格,凸起的菱形块上用工笔手法精心绘制着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兔子,青蛙,狐狸,老虎…… 每种小动物都极逼真,不但好看,还颇有童趣。 简淡自谦两句,问道:「祖父,大哥还有几日回来?」 简老太爷道:「还有一个月就是下元节,你哥要替祖父祭祖,并修完老家的祠堂再回来。」 「哦……」简淡双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他一个人在外面这么久,会不会有危险?」 简云帆连番受挫,她担心简思越的安全。 简老太爷笑了笑,「看来小丫头真的受惊了。你哥的事祖父早有安排,倒是你,又要紧张一下了。」 简淡坐直身子,「出什么事了?」 简老太爷道:「皇上要见你,淑妃的懿旨下午会到。明日一早,祖父带你进宫。」 淑妃! 庆王母妃,静安的亲祖母。 简淡这辈子杀的第一个人就是因为他们。 她不明白,自己一介民女而已,皇上那么忙,见她作甚…… 难道为了沈余之? 想到这里,简淡心里咯噔一下。 这桩婚事不曾公开过,而且老太爷还向睿王提出了三个比较苛刻的条件,未来如何并不确定。 在这种情况下,皇上依然要见她,是不是沈余之为她搅风搅雨,惹得皇上不满了呢? 简淡问道:「祖父,静安郡主出事了?」 简老太爷把剩下的鱼汤喝完,「祖父也这么怀疑过,但没有得到证实。」 泰平帝的心思深不可测,他也不猜不透其所思所想,但他赞同简淡的看法——泰平帝不同意沈余之与简淡的婚事。 在这段时间里,他与睿王有诸多联手,接连挫败庆王、次辅一众朋党,皇帝没有察觉是不可能的——这大概是齐王和英国公近期得到重用的首要原因。 齐王有夺嫡之心,但在军队的掌控上远不如睿王和庆王。 他主持朝政多年,争取到他,就能给齐王的未来争取一个机会。这是齐王授意英国公,执意与简家联姻的一个重要原因。 他以为,齐王在实力上不如睿王,但他为人精明,性格温和,既没有庆王的尖锐和阴暗,也没有睿王的冲动和简单,做事稳健踏实,向来简在帝心。 他之所以同意这门婚事,一来是安抚齐王,不让齐王与庆王联手;二来,既然已经左右逢源,那么再来一个墙头也算不得什么;三来,伴君如伴虎,多留一条后路给简家人,没有坏处。 此番进宫,危险肯定有,不但来自淑妃,更大的可能来自泰平帝。 但简老太爷觉得,沈余之若得到消息,一定会派人暗中策应,问题不会很大。 简老太爷从方方面面嘱咐一番,足足聊了小半个时辰,才放简淡回去。 走出外书房,穿过垂花门时,简淡遇到简静了。 简静又瘦了,高颧骨,深眼窝,嘴巴还有些鼓,黑漆漆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简淡。 两人擦肩而过时,她阴森森地丢下一句话:「你们都不得好死!」 若是以往,简淡也许就这么过去了,反正她是胜利者,让简静一句也无妨。 但恰好,她今天的心情很不好。 简淡压低声音,说道:「人都有一死,或者好死,或者赖死,总归都是死。但不管怎么样,我现在都还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姑娘家。不像某些人,可真是恶心呐。」 简静停住脚,似乎怔住了。 简淡看着她的背影,见她久久未动,忽然感觉很没意思,转身继续走。 「我要杀了你!」简静忽然大喝一声,「噔噔噔」地追了过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一丈,简静速度很快,眨眼间人就到了。 简淡也不慢,她从白瓷身后抽出双节棍,一抖,前棍如毒蛇一般转了个弯,狠狠抽在简静的手臂上…… 「锵啷啷!」 一把匕首从简静的袖管里掉下来,落在青砖地上,发出几声闷响。 看门的两个粗使婆子吓了一跳。 其中一个说道:「天啊,四姑娘要杀三姑娘,快去喊人。」 另一个道:「你傻了不成?还不定谁杀谁呢。」 白瓷立刻去抢匕首。 但简静离得近,速度更快,捡起匕首,又往简淡胸口一递。 简淡大怒,用双节棍接住匕首,随即一脚上去,将简静踹了个趔趄,双节棍暴风骤雨般地抽了上去。 简静被打懵了,抱着脑袋尖叫着,脚下却一动不动,连逃跑都不会了。 她的两个婢女反应不慢,齐齐冲上来,护在简静前面。 简淡见好就收,哂笑道:「想要杀我,你还得好好练练。」 第9章 简静大哭,又往前扑,「贱人,你害了我娘,害了我,我要杀了你。」 简老太爷面色铁青,负手走了过来,「你若当真不想活了,老夫可以成全你。」 简静歇斯底里地喊道:「祖父,你偏心,偏心!」 简老太爷说道:「害人者,恒害之,这个道理你父亲没教过你吗?」 「来人啊,把她送到她母亲那里,没有老夫的准许,不许放她出来。」 晚上,简淡以为沈余之会来,特地嘱咐白瓷烧了几个沈余之爱吃的菜。 但是沈余之没来,她一直等到亥时,那厮也没有出现。 这一晚,简淡睡得不大踏实。 第二天,简淡穿了隆重的大衣裳,出门前又细细检查一遍该带的东西,直到老太爷派人来催,才匆匆出门,与简老太爷上了一辆马车。 祖孙俩聊了一路,在宫门口分手,各乘一辆宫车,一个去御书房,一个去了后宫。 淑妃派个小宫女来接简淡。 小宫女多看了简淡两眼,小声说道:「睿王世子让婢子告诉简三姑娘,静安郡主被他的人扔进粪坑里了,差一点淹死。皇上震怒,世子被皇上扣在宫里不得脱身。此行极为凶险,姑娘无论在哪儿,都要记住一点,能不吃的东西就绝对不要吃,能不用的东西也绝不要用。」 简淡蹙起柳眉,眉心形成两道深深的沟壑。 凶险,是杀她的意思吗? 皇上此举是为静安出气,还是觉得她是沈余之的心魔,所以欲除她而后快? 不管哪种,她都要倒大霉了。 简淡感觉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堵住一口气,呼吸都变得困难了。 她按了按太阳穴,心道,现在除了自救,别无他法。 冷静,想活下去就必须冷静, 小宫女从怀里取出一只扁扁的东西塞到简淡手里,「世子让这个姑娘把这个带上,一定会用上的。」她凑到简淡耳边,稍稍解说一番。 一名女官把简淡引进长春宫,安排她在偏殿等候。 理由是,淑妃还在处理后宫事务,要晚一会儿才能见她。 偏殿不大,布置考究,窗帘和椅垫的花色淡雅温馨,书架上满满地摆着古籍,彩瓷杯盏与布艺搭配,处处彰显着高贵和知性。 简淡将坐下,就有小宫女端来一杯热茶。 「简三姑娘请喝茶!」 「谢谢。」 简淡接过茶,微凉的指尖捏住这一杯暖意,整个人都舒服了许多。 小宫女笑着说道:「这是我们娘娘最喜欢的香片,味道最是香浓,姑娘也尝尝,看看合不合口,若不喜欢,婢子可以重沏一杯。」 小丫头太热情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简淡笑了笑,换左手捏着,「淑妃娘娘的茶一定是好茶,只闻这香气就醉了。」 小宫女看看眼杯子,又看看简淡的唇,「闻着香,喝起来更香,姑娘尝尝?」 简淡点点头,「好。」 她应得干脆,就是一口不沾。 小宫女大概从未见过明知是娘娘赐的茶,却依然胆敢不喝的人,她直勾勾地看着简淡,像要在简淡脸上瞪出一个窟窿来。 「这位姐姐,我脸上有脏东西吗?」简淡唇角翘起,笑得有几分讽意。 「没没没有。」小宫女年岁不大,道行不够,尴尬地转过头。 墙角站立的宫女「噗嗤」一声笑了。 简淡看向她,她脸一红,不好意思地垂下头。 简淡趁机把两指之间夹着的小银针扔到杯子里。 茶汤透明,她可以清楚地看到锃亮的银针上迅速染上一层黑灰。 竟然真的有毒! 简淡心脏猛地向下一坠。 之前都只是猜想,她害怕也是有限的,如今落到龙潭虎穴之中,方知寒凉透骨的滋味。 简淡盯着茶水,小丫头回过头,见她还是不喝,又问:「姑娘若不喜欢,婢子给姑娘换一杯吧?」 简淡摇摇头,「初次进宫,不敢喝太多水,我闻闻味道就……呵欠……」她打了个喷嚏,茶杯里的水溅出来,湿了手心。 「有手巾吗?」她甩甩手,「啪」的一声,袖子里掉出来一个小东西,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小宫女眼里闪过一丝厌弃,吩咐墙角偷笑的小宫女收拾地上的碎瓷,她转身出了门。 简淡从容地把银针捏出来,别在袖子里,说道:「麻烦姐姐了。」 「这不算什么,简三姑娘客气了。」站墙角的小宫女在她脚边蹲下,一伸手,手腕上露出几道又红又肿的掐痕。 简淡感觉心里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塞到她怀里——她一方面是同情,但更多的是想试探一下。 「啊?」墙角小宫女的脸又红了,「我不……」 「我只是……」急促地脚步声到了门口,简淡咽下剩余的话,抬抬下巴,示意她另一个人已经回来了。 这小宫女哆嗦一下,赶紧把银票塞进怀里,把剩下的两片碎瓷捡了,起身往外面去了。 端茶小宫女端着一盘点心走进来,笑眯眯地说道:「淑妃娘娘还在同其他娘娘说话,简三姑娘出来得早,只怕还没用早膳吧,用些点心垫垫肚子。」 第10章 不喝茶就上点心? 简淡有些头疼,说道:「不瞒姐姐,我怕总去净房不礼貌,不大敢喝水,早膳却没少吃,这会儿还饱着呢,怕是要辜负你的美意了。」 她再怎么也是首辅的嫡亲孙女,不敢驳斥淑妃正常,但绝对不会接受一个小宫女的摆布。 端茶小宫女脸上一黑,放盘子的动静也大了一些。 简淡不得不提醒她,「祖父喜欢吃烫嘴的馄饨,我早上陪着他老人家用了一大碗呢。」 「啊,呃……」小宫女僵了一下,随即又换上一副笑脸,「首辅大人喜欢馄饨啊,馄饨好,正适合这样的天气,热乎乎的,很暖身子。」 简淡笑笑,不再说话,闭上眼睛,假装养神。 当自鸣钟重重敲响时,先前引简淡进长春宫的女官又出现了。 简淡随她进了东暖阁。 比之偏殿,这里又高级许多。 家具是一整套的黄花梨家具,多宝阁上摆着造型各异的名贵玉雕,条案上、墙角里立着好几只装饰性大瓷瓶,简淡不用上手,就知道它们无一不是古董瓷器中的精品。 靠窗的地方还有一排花架,除各种各样的兰花外,有几盆是从西洋带回来的仙人球。 在低调中奢华,是最恰当的形容。 淑妃五十出头,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大美人。 她皮肤很好,小脸巴掌大小,眉眼淡淡,小鼻子薄唇,五官并不让人惊艳,但书卷气很浓。 简淡想,无论是屋里的陈设,还是长相,都说明这位是个不折不扣的蛇蝎美人。 「简三姑娘果然名不虚传。」这是淑妃见到简淡说的第一句话。 「淑妃娘娘谬赞。」简淡跪在锦垫上,脊背挺直。 淑妃莞荋一笑,放下手中的古籍,「哪里是谬赞呢,相对简三姑娘的丰功伟绩,本宫现在只觉词穷。」 简淡看着地面,唇角勾起一个上翘的弧度,「民女性格鲁莽,蠢事确实做了不少,被祖父禁足多日,如今也算悔改了。」 她绵力藏针,目的是告诉淑妃,她以往如何,自有首辅大人来管,淑妃不是皇后,还管不到她的头上。 「简三姑娘好口才。」淑妃显然听明白了。 她接过大宫女端过来的羹汤,慢慢喝起来,宽大的袍袖微微飘动着,瓷勺轻舀慢放,竟无一丝声音,如同鬼魅一般。 如果只是罚跪倒也罢了,简淡承受得起,屏息静气,默默调整心态。 一碗羹汤用了大约一刻钟。 简淡两腿成功地麻掉了。 她抬眼看了淑妃一眼,却不料与后者碰了个正着。 淑妃微微一笑,道:「本宫真的老了,忘了你这小丫头还跪着呢。你与静安同龄,身体还未长成,可不能跪太久。来人,扶简三姑娘起来。」 「多谢淑妃娘娘体恤。」简淡站起身,故意问道,「静安郡主还好吗,自打赛马会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淑妃那清高自矜的面孔终于有了一丝裂痕,薄唇被抿起,两道法令纹又深又长,这让她变得有些刻薄。 「托你的福,她过得很不好。」 简淡没料到她会如此直白,不由怔了一下,「民女惶恐,不知娘娘何出此言?」 「没什么。罢了,不提了。」淑妃自知失态,勉强笑笑,「知道你要来,本宫为你准备了几样宫里独有的小点心,你过来坐,尝一尝。」 简淡没有推辞,蹲身致谢,「民女谢娘娘的赏。」 她大大方方地坐到淑妃下首,接过宫女端过来的小碟子,捏起一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豌豆糕放到嘴里。 那宫女退回去时,视线直勾勾地落在简淡的点心上,眼睛努力地圆睁了一下,形容极其诡异。 宫女们在淑妃身后,这名宫女背对她们,这一下只有简淡看得分明。 简淡明白,这是沈余之的人,在通过这一眼告诉她:点心有毒。 简淡不知沈余之如何把人安插到这里的。 但她知道,一个想要皇位的少年,为了救你,愿意把保命的东西拿出来,就说明他珍视你甚于皇位。 虽说她的麻烦因沈余之而来,但这不妨碍她为沈余之的付出而感动。 简淡心底泛起一股甜意,点心的香味沁到呼吸中。 她明知其有毒,却也不那么怕了。 简淡把点心放在嘴里,胡乱嚼了两下…… 淑妃道:「光吃点心怎么成,上茶。」 「谢……咳咳咳……」简淡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点心全喷了出去,以她为圆心,半径之内到处都是点心渣,还有几粒黏糊糊的粘在淑妃的绛紫色马面裙上,像刚拉出来的鸟屎一样。 如果是平民百姓,这场景也不算什么,可在这最讲究规矩的深宫里就相当惨烈了。 淑妃终于绷不住了,脸色彻底黑下来,若非有几十年的修养约束着,只怕当场就要骂出来了。 「咳咳咳……」简淡咳得惊天动地,直不起腰,抬不起头,脸颊涨得通红。 「给她倒杯茶。」淑妃站起身,一甩袖子,往后殿走去。 两名宫女急忙跟上去伺候,另有一个宫女给简淡端上一杯早就备好的茶。 第11章 简淡用余光瞄一眼端点心的宫女,见她紧张地看着茶杯,便知,茶也是有问题的。 那么,如果一定要喝,就该趁淑妃不在时喝。 简淡停下咳嗽,端起茶杯喝一大口,然后用袖子掩住口鼻,将水吐到藏在袖子里面的小羊皮水袋里——水袋的底部有棉花,水进去,便不会再流出来。 盏茶功夫后,淑妃换好衣裳出来,笑着说道:「点心不合口味吗,不如再尝一块别的?」 「谢谢娘娘,民女饱了。」简淡婉拒。 淑妃笑道:「也好,那就多喝几口茶吧。」 茶杯被续满了。 简淡又喝一口,再以袖子掩面,转过头,咳嗽几声。 她在车上练过两次,动作自然且隐蔽,淑妃和她的人均未察觉。 淑妃露出几分舒心的笑意,说道:「你祖母最近身体如何,上次见面,还是过年的时候呢。」 简淡刚要回话,却忽然感觉脑袋一阵眩晕,身体也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两下。 淑妃更开心了,「简三姑娘身体不舒服吗,大概是起得太早,困了吧,来人啊,带她去偏殿休息。」 「不,不必了。」简淡下意识地拒绝,使劲摇了摇头。 她狠狠地掐自己一下,精神刚为之一振,就见静安郡主从门口走了进来。 茶里放的不是毒药,而是无色无味的蒙汗药。 简淡虽然吐了,但还是有少量茶水残留在口腔里。 她是晕,但不至于晕倒。 就在简淡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办时,两个刚进来的小宫女一人扛一条胳膊,把她往外面架。 其中一个正是偏殿那位收了银票的小姑娘。 她一手搂简淡腰,一手抓简淡胳膊,搂腰的那只手狠狠在她软肉上一掐…… 简淡一激灵,人又精神了几分。 她知道,小宫女知恩图报,在还那一百两银票的人情呢。 总共没几步路,小丫头掐了简淡十几下,疼得她直想吸气。 简淡有些后悔了,早知道一百两银子买来这一顿掐,还不如不花。 怎么就那么手欠呢。 女官引着小宫女把简淡拖到长春宫后面,扔进一间宫女们使用的净房,又被按在一只恭桶之上。 简淡明白了,静安要来一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果然,没过多久,外面飘进来一股恶臭之气。 门一开,用棉帕堵住口鼻的静安走了进来,笑道:「数月未见,简三姑娘别来无恙啊。」 简淡笑了笑,「民女确实别来无恙,可静安郡主就未必了吧。怎么样,大病痊愈了吗?」 她微微侧头,看向静安身后的几个木桶,不消说,那里面装的定是大粪。 原来淑妃打的是这个主意。 由静安出面,就可以定性为孩子间的打闹,即便过分些,也是静安郡主的错,一顿申斥倒也罢了。 首辅大人总不好出面较真的。 而且,她吃了大亏,却要顾忌着名声,咽下这口窝囊气。 好主意! 淑妃果然不简单。 静安明白,简淡已经知道她的糗事了。 她脸上的血色飞快地消退了,大步朝简淡冲了过来,「我要杀了她,都给我按好了!」 「郡主息怒,郡主息怒啊!」几个宫女紧着追上来,试图阻拦静安。 简淡只是有些困倦,力量还在。 她的身子突然向后一倾,蜷起双腿,朝两个宫女狠狠一踹,之后立即起身,从三个宫女的钳制中顺利挣脱出来。 墙角有只马桶刷,她一把将其抓起来,对准已经跑过来的静安,揶揄道:「需要民女帮郡主刷刷吗?」 静安脚下一顿,又后退一步,随即一弯腰,大吐特吐起来…… 简淡眨了眨眼,用左手捂住口鼻——若非净房里太臭,她几乎就要开怀大笑了。 她忍住笑意,闷声说道:「郡主若是身体不适,还请早些离开这等污秽之地,民女先告辞了。」 她正要往外走,就听「咚」的一声,放在门口的粪桶突然倒了,泼出一大堆粪水。 几个宫女猝不及防,绣鞋沾满了黄白之物。 尖叫声此起彼伏…… 门走不了。 简淡有些头疼,这要如何出去? 她看了看后窗,正要打开,就见窗外人影一闪,窗开了,沈余之一手按着手帕堵住口鼻,一手朝她勾了勾。 简淡麻利地跳过窗子,拍拍衣裳,拍散身上的臭气,说道:「世子来晚了。」她这话没经大脑,一出口才知道,她也不是没有怨念的。 沈余之牵住她的手,疾走几步,从角门钻出去,估计闻不到臭味了,才拿下口鼻上的帕子,说道:「确实都是我的错,不过你放心,我会给你报仇的。」 简淡没说话。 她很想告诉沈余之,她的仇她自己报,但又清醒地知道,她逞强不了。 这件事已经通天了,不是她们后宅女子打打闹闹就可以解决的小矛盾。 沈余之若不替她出头,用不上两天,她就会被淑妃活活玩死 第12章 简淡说道:「报仇的事好说,世子首先要想办法阻止淑妃宣我进宫。」 沈余之点点头,「简老大人说,从明儿起,你开始称病。」 简淡心想,这倒是个好主意。 她心里一松,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攥在沈余之手里,当下向后一荡,挣了出来。 沈余之有些不高兴,正要说什么,就见穿着太监服饰的小城匆匆而来,说道:「世子,皇上要见简三姑娘,传达口谕的小太监已经到长春宫了。」 沈余之想了想,「且不去管他,你跟小城从那边走,直接去御书房。」 简淡一把抓住他的手,「那你呢?」 沈余之道:「皇祖父派人监视着我呢,我必须马上回我的寝殿。你不要怕,只要皇祖父肯叫你去御书房,就绝不会再有生命危险,顶多让你多跪一会儿,」 简淡闻言,心里定了定。 这倒是真的,泰平帝是皇帝,自当有皇帝的威严,怎能与她一个小姑娘家当面锣对面鼓呢? 「那你小心点。」简淡反倒嘱咐沈余之一句。 沈余之笑起来,「放心,我还没娶你呢。」 简淡有些脸红,扭头对小城说道:「事不宜迟,我们走吧。」 沈余之又拉住她,「不急,我备了这个,你赶紧绑在腿上,多少能缓解一点儿。」 他手里拿着一幅棉护膝,做工精致,大小粗细一看就是小姑娘的。 简淡呆了一下,随后心脏又狂跳起来,想说句谢谢,又觉得太轻,嗫嚅片刻,接过来,背着一干人等,用最快地速度绑在腿上了。 「我走了。」她撂下一句,兔子精似的跑远了。 沈余之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宫墙之外,这才转过身,快步朝他的寝殿去了。 有蒋毅帮忙引开皇上派来的御前侍卫,沈余之顺利溜回房间。 讨厌听到里面有了动静,小跑着进来,「主子,皇上的人还在前面等着呢,您再不回来人就要闯进来了,奴才好不容易才拦住的。」 沈余之道:「我知道了,准备更衣。」 到了御书房。 简淡一到,就被引了进去。 她半垂着头,乖巧地跟在老太监身后,按照老太爷的嘱咐,眼观鼻鼻观心,绝不乱瞟乱看。 大殿很大,空气中隐隐飘着龙涎香的味道。 才走几步,简淡就听到一声轻微的咳嗽声,她想抬头看看,又强迫症自己把头低了几分。 「皇上,简三姑娘到了。」老太监禀报道。 简淡没有等到泰平帝的回答,只等来了脚下的一张锦垫,她知道,果然如沈余之所言,自己要多跪一会儿了。 这一跪,就是多半个时辰。 简淡腿上有护膝,再加上她忍耐的功夫了得,期间竟然一次都不曾动过。 「简淡?」简淡忽然听到有人喊了她一声,声音不大,但威严有加。 「民女在。」她忙道。 「你好大的胆子。」泰平帝说道。 「民女惶恐。」 「惶恐吗?」 「是,民女非常惶恐。」简淡为了证实自己害怕,还特地抖了一下。 泰平帝冷哼一声,「可曾读过书?」 「民女才疏学浅,读得不多。」 「聘者为妻,奔者为妾,当做何解?」 简淡迟滞片刻,道:「回皇上的话,这句话的本意是告诫女子:不得私定终身,婚姻大事,当由父母做主。」 「如果朕不同意你与睿王世子的婚事,你当如何?」 「回皇上的话,民女的婚事有民女的祖父做主,民女不如何。」 「如果朕替你指婚又如何?」 「回皇上的话,皇上乃万民君父,民女不敢不从。」 「呵……」泰平帝轻笑一声,「你很像你祖父,狡猾得很呢。」 简淡不知如何作答,只好保持沉默。 泰平帝又道:「你可听见了?」 「你非人家姑娘不娶,人家姑娘却并非一定嫁你,你输了。朕问你,脸疼吗,心疼吗?」 沈余之铁青着脸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目光锁住简淡,一言不发。 简淡抖了一下,抬起头,迅速看了一眼,被沈余之眼里的阴霾吓了一跳,又赶紧低下头。 她不过按照规矩敷衍一下泰平帝,却被泰平帝用来攻讦沈余之。 不得不说,这种攻讦还是有效的。 即便一般人,也会因此心生不快,沈余之为人偏执,说不得就生真气了。 可真生气又怎样? 他要当真不懂权宜之计的意思,那这样的人不嫁也罢。 她宁可不嫁,也不要生活在一个说句错话都要胆战心惊的人身边。 「你有什么话说?」沈余之冷冷地问道。 简淡苦笑,她能说什么?如果说刚才的话都是违心的,那就是欺君。 此时此刻,她宁可辜负沈余之,也不能欺君吧。 再说了,只长春宫偏殿的毒茶和毒点心还不够敲响警钟吗? 如果泰平帝不同意这门婚事,及早打消沈余之的执念也没什么不好。 第13章 如果沈余之为此要杀要剐,那也是她的命。 最起码,不会祸及她的亲人。 她说道:「民女所言句句出自真心,还望世子见谅。」 「啪!」一只瓷质小挂件在简淡身前摔得粉碎,溅起来的瓷渣飞到简淡手上,割开一个小口子,渗出一滴鲜红的血。 「皇祖父,孙儿告退。」沈余之一甩袖子,大步走出御书房。 简淡心里一疼,视线直勾勾地落在手上,心里一松,脑子又一空。 泰平帝拿起一本奏章,说道:「你抬起头。」 简淡依言抬头。 泰平帝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摇摇头,对一旁的老太监说道,「老十三越来越牛心左性了。」 这句话看起来不着头脑,但简淡心里清楚,泰平帝的意思是:她长得一般,品行不忠厚,配不上沈余之。 名字配不上,却偏偏喜欢,就是牛心左性。 简老太爷亲自将简淡接出皇宫。 在马车上,简淡将御赐的木匣子摔在小几上,匣子里的花瓶撞在匣壁上,发出一声重重的闷响。 简老太爷什么都没说,心疼地看着小孙女,大手覆上她的发顶,来回揉了揉。 他不问,简淡也不说,脑袋一歪,靠在他老人家肩膀上,听着他平静的呼吸声,慢慢闭上了眼睛。 回府后,祖孙俩先去松香院了。 除大房外,其他女眷都在,包括崔氏。 二人一进门,马氏就迫不及待地开了口,「老太爷怎么样,是不是很顺利?」 简淡第一次进宫,又不曾学过宫廷礼仪,马氏怕她酿下大错,给家里带来隐患。 简淡行了礼,按照简老太爷的指示,在他身边的太师椅上坐下。 落座后,她说道:「多谢祖母挂念,一切顺利。皇上知道孙女喜欢瓷器,还赏了一只官窑花瓶。」 泰平帝金口玉言,说赏简淡梅瓶,但实际上却是一只花瓶。 简老太爷说,泰平帝想要表达的是「名不副实」,旨在提醒简淡,她不是他满意的那一款孙媳。 简淡让白瓷把匣子搬过来,打开,抱出一只白瓷花瓶。 花瓶瓷质细腻,色泽温润,如同上好的玉器。 东西是好东西,但简淡提不起兴致宠爱,如果能送人,只怕她当场就给两眼放光的小马氏了。 众人体会不了她的心情,七嘴八舌地问她进宫时的所见所闻——在座的女眷中,除了马氏,其他人都没进过宫。 简淡不得不勉强编几句溢美之词来形容长春宫的典雅、淑妃的贤淑,以及泰平帝的威严。 明明是几句谎话的事,简淡却感觉心力交瘁。 简老太爷见她脸色不佳,以有事要问简淡为名,带她去了内书房。 他安排李诚上了茶,让简淡踏踏实实地喝完两杯,说道:「跟祖父说说,到底怎么个情形。」 简淡找到别在袖子里的针,取下来,放在简老太爷面前,「这是在偏殿时,放在茶里的针。」 简老太爷捏过去,脸色变了变,「还有呢?」 简淡竹筒倒豆子,把接下来的事情细细讲了一遍。 「皇家的孩子是孩子,犯错也无所谓,我简廉不能计较,也不敢计较。可我简家的孩子就不是孩子,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了?呵呵……」简老太爷低低冷笑几声,大手在椅子扶手上一下一下的拍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起身走出去,打开书房的门,在门口吹了会儿沁凉的风,回转后,说道:「你做得很好,祖父无可指摘。祖父很庆幸当时同意你习武,不然,即便没有毒药,那些屎尿也会要你半条命。」 「祖父,孙女在祖母那儿时还觉得有些后怕,跟您说完倒是好多了。看来,孙女的气运还不错,大风大浪虽多,但都顺利挺过去了。」简淡倾诉一番,心情好多了,反过来安慰简老太爷。 她拿起茶壶,给他的茶杯续上热茶,「孙女听舅祖父说过,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这句话在您这儿可以变一变,智慧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您说是不是?」 简老太爷被她说笑了,「你对祖父还挺有信心。」 简淡放下茶壶,「那是!孙女虽然见识不多,但也知道一件事,敢指着一屋子的书让孙女随便考的祖父整个大舜朝也没有几个。」 简老太爷点点她,「拍马屁。」 简淡道:「您爱听就行。」 「真是傻丫头。」简老太爷在抽屉里找出一只木匣子,打开盖子,抽出两张银票,「既然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那祖父多就给些银子吧,给小淡买个开心。」 「好嘞。」简淡双手接过来,一看面值,竟然是五百两一张的,「祖父,一千是不是有点多?」 简老太爷摆摆手,「你该得的。祖父晚些时候会让黄老大夫过去一趟,你从明天开始就称病吧,松香院就不用去了。」 「至于睿王世子,且随他去吧。那孩子虽然聪慧,但性格不稳,若当真就此了结此事,也算幸事一桩,你懂吗?」 简淡感觉心里空了一下,但还是勉强自己笑了起来,「孙女都听祖父的。」 「好孩子。」简老太爷抹了把脸,微微一笑,「祖父倒希望你能任性一些,那样才是个孩子。」 第14章 简淡道:「该任性的时候孙女是不会客气的。祖父不用担心孙女,您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定要万事小心。」 简老太爷欣慰地笑了起来,「小丫头放心,那位这般对你,其实也有不想为难祖父的意思。回去吧,好好睡一觉。」 从内书房出来,简淡心里平静不少。 只要简老太爷不倒,简家就不会倒;只要简家不倒,她就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至于沈余之嘛,不就是个男人吗?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可太多了。 简淡回香草园时,蓝釉和红釉已经放好了洗澡水。 她洗去一身晦气,换上居家常服,正要琢磨琢磨午膳吃什么时,简云丰来了。 简云丰知道简淡此行凶险,为安抚简淡,特地去城里买了最爱吃的叫花鸡,还有一匣子果脯,两包美味斋点心。 「小淡,这鸡很不错,因为有泥壳包裹着,肉还有点烫手呢,你快尝一尝。」 「好,谢谢父亲,您也吃。」简淡卸下一条大腿,「两个人一起吃才香,您就勉为其难陪陪我吧。」 简云丰吞了口口水,「好,父亲陪你一起。」 父女俩一边吃鸡,一边把进宫的事说了说。 刚开了一个头,简云丰的鸡腿就被吓掉了,他胡乱擦了擦手,匆匆交代一句,就往前院找简老太爷去了。 晚饭前,黄老大夫来了一趟,说简淡感染风寒,宜静养治疗。 简淡正式开始称病。 简雅现如今住在梅苑的东厢房。 虽说房间位置不好,但好歹近期内没死过人。 养了十几天,她的病好了,但臀部的伤还不大好,每天趴在床上,身子僵硬,难受得心浮气躁。 「病了?进个宫回来就病了?她身体不是很好么。」简雅不能理解,「对了,你不是说二老爷刚刚给她买了叫花鸡?」 负责打探的小丫鬟咽了口口水,说道:「是的,姑娘。二老爷带了好几样吃食呢,不只是叫花鸡。」 「好几样呐。」简雅的脸色很难看。 「肯定不顺利咯,呵……」她狞笑一声,「看来某人要称病了呢,可我偏不让她如愿。」 白英蹙起眉头,「姑娘,还是算了吧。英国公府马上就要送纳采礼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姑娘还是谨慎些好。」 「你是在教训我?」简雅抓起手边的剪刀就扔了出去。 「奴婢不敢。」白英不敢躲,闭上眼睛等剪刀砸过来。 她运气不坏,剪刀把砸在小腹上,只疼了一下。 简雅趴回去,说道:「我为什么算了?我告诉你,有我没她,有她没我!」 她虽然嘴硬,但语气弱了不少。 白芨壮着胆子又道:「姑娘别急,三姑娘称病肯定是有原因的,咱先把这原因打听着,到时候见机行事。」 三天后,淑妃又派人来,说淑妃对制瓷感兴趣,想找简淡好好聊一聊。 马氏被简老太爷嘱咐过,她亲自出面,战战兢兢地告了罪,替简淡说明原委,推掉了。 女官无功而返,由小马氏亲自送她出去。 刚出松香院,二人就见一个姑娘从松香院旁边的夹道过去了,看身形正是简雅简淡姐妹。 那女官停下脚步,盯着背影看了一会儿,问道:「简三姑娘真的病了吗?」 小马氏有些尴尬,硬着头皮说道:「那是二侄女,不是三侄女。姊妹二人一般模样,便是我们家里人也常常会认错。」 「是吗?」女官一脸狐疑,「简二姑娘不是一直病着吗?」 小马氏有些慌张地摆摆手,「没没没,她已经大好了。」 女官毕竟只是女官,不敢在首辅府放肆,带着一肚子疑惑回了宫。 淑妃正拿着一块湿布给兰花清洁叶片,一片一片,动作轻柔,优雅。 「她怎么说?」她问道。 女官道:「回禀娘娘,简老夫人说简三姑娘病了,重风寒,不能入宫,恳请娘娘体恤。」 「哦?」淑妃手上一用力,叶子变形了,她从宫女手里取过剪刀,把叶子剪下来,「好巧,刚从宫里回去就病了,这岂不是本宫的罪过?」 「既是如此,就派个御医过去看看吧,你亲自陪着。」 「是。」女官转身出了殿门。 小马氏送走女官,回自家院子坐了片刻,问身边的婢女,「你们觉得那是二姑娘,还是三姑娘。」 婢女道:「婢子看不出来,不过,婢子听说二姑娘已经可以勉强下地了。」 简云泽也在家,问道:「她们姐妹不是都病着呢吗?」 小马氏就眉飞色舞地把经过讲了一遍。 简云泽道:「既然打发走了便也罢了,你想那么多作甚?」 小马氏反驳道:「老爷,这可不是妾身想多了,你想想,那女官回去定会如实禀报的,淑妃不怀疑才怪呢。」 简云泽想了想,摇摇头,「淑妃又岂会跟一个孩子计较,不要琢磨了。晚上我跟崔家兄弟喝两杯,你去厨房看看,多准备几个好菜。」 小马氏应下了,去厨房安排一番,又特地炖碗补汤给简云泽。 第15章 闲下来后,她心里又开始蠢蠢欲动,到底去松香院跟马氏告了简淡一状,「姑母,让咱们提心吊胆地替她圆谎,她却大摇大摆地出门了,太不像话了吧!」 马氏吓了一跳,「这是撞上了?」 小马氏捂着胸口,眼睛瞪得老大,「可不是撞上了,吓死我了。」 马氏怒道:「她要找死,也不能拉着咱一大家子吧。走,你跟我去趟香草园。」 姑侄二人气势汹汹杀到香草园。 蓝釉红釉把人请进堂屋,端上最好的茶。 「三姑娘呢,还真当自己病不了成?」马氏气不顺,语气很激烈。 蓝釉道:「老夫人,三姑娘的确病了。」 小马氏不耐烦了,阴阳怪气地说道:「行啦,糊弄糊弄外人倒也罢了,这会儿还装什么糊涂,赶紧让三侄女出来吧。」 她话音将落,就见门房的婆子急匆匆跑进来,禀报道:「老夫人,淑妃娘娘派御医来了。」 「天呐天呐,这可如何是好。」马氏坐不住了,起身就要往外走。 小马氏拦住她,「姑母不用动,来人是御医,自有二伯去迎着。」 报信的婆子又道:「四太太说的是,三老爷在呢,已经迎着人了,正往这边走呢。」 马氏吓得魂不附体,「诶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三丫头你聋了吗?还不给赶紧给我出来!」 小马氏一掀门帘,怒气冲冲闯进东次间。 简云丰就在门里,淡淡说道:「四弟妹,小淡病了,刚刚睡着。」 紧跟着小马氏进来的马氏吓了一跳,「老二你怎么在这儿?」 简云丰道:「母亲,小淡已经病两天了,现在高烧不退。」 「啊?」姑侄二人异口同声,「真的?」 简云丰的脸色又难看两分,他问道:「四弟妹从未看过小淡,根据什么认为简淡生病是假的呢?」 姑侄俩有些心虚。 尽管简淡的病是假的,但做戏做全套,她们该派个人来问上一问的。 小马氏辩解道:「刚才送淑妃的女官出府时,我还在松香院旁的夹道里看见过三侄女,此番宫里来御医,只怕也是因此而起,怎么就不是假的了?」 简云丰捏起拳头,额角的青筋也暴了起来,「竟然还有这等事情……罢了,假与不假,等御医来了再说吧。」 姑侄俩面面相觑:简淡真生病了? 娘俩正要进屋一探,就听见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显然是简云恺陪着御医进院子了。 有男人们在,女人们无需出面,娘俩由红釉陪着,进了西次间。 简云丰迎出去,说上两句场面话,就把御医请了进来。 卧房烧了炕,有些干燥。 简淡昏昏沉沉地睡在炕上,肤色暗沉,唇色发白,一看就是真的病了。 她前段时间又是惊吓,又是失眠,导致身体防御能力急剧下降——前天夜里,她踢开被子冻了小半宿,便感染了风寒。 御医医技高明,真假风寒还是分得清楚的,开了药,又嘱咐几句寻常的医嘱,就由简云恺亲自送了出去。 马氏、小马氏有些讪讪,想去探望简淡,但被简云丰拦住了。 「小淡得了风寒,母亲还是不进去的好。」 「风寒?」马氏用手帕捂住鼻子,「那要不要紧?」 简云丰蹙起眉头,「两天了,始终高烧不退。」 高烧不退,就是重风寒。 马氏、小马氏更加尴尬了。 马氏硬着头皮说道:「这孩子,病了也不让人说一声,风寒可不是小病,马虎不得。」 小马氏赞成地点点头,「二伯,御医怎么说?」 简云丰道:「御医说小淡气结于心,湿寒入体,要多养一阵子才会有好转。」 这话也可以理解为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马氏长长地出了口气,又仔细嘱咐两句,与小马氏告辞出去了。 「姑母,你说二丫头是不是故意的?」小马氏觉得自己被简雅当了枪使,心里极不痛快。 马氏一样牢骚满腹,道:「都说双胎姐妹大多好的一个人似的,怎么咱家这两个一生下就结上死仇了呢?」 「这事儿可不是小事,一旦搞不好,整个简家都会被二丫头拉进去。」 「就是,那可是淑妃,后面连着庆王呢,谁知道将来……」小马氏说一半留一半,意思表达明白便收了下半句。 马氏担心的也是这一点。 晚上,简老太爷一回来,她就添油加醋地把此事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简老太爷面无表情,但心中早已怒火滔天。 他自问不是易怒之人,奈何总有人挑战他的底限。 「老太爷,二丫头这等脾性,嫁进英国公府未必是件好事啊。」马氏等了半天也没得到简老太爷的回应,又往深里说了一句。 「这件事我会酌情考虑的。」简老太爷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三丫头怎样了,好些了吗?」 马氏道:「御医说得好生休养一阵,性命是无碍的。」 简老太爷淡淡地看她一眼,「你亲自看过孩子了吗?」 第16章 马氏缩缩脖子,头也低下了。 简老太爷冷笑一声,起身往外走。 马氏吓了一跳,忙道:「老太爷,您做什么去,晚膳已经备好了。」 简老太爷头也不回地说道:「老夫去香草园。」 马氏小跑两步追上去,「老爷,那丫头得的可是风寒。」 「娘。」简云恺正好推门进来,「娘,父亲身体强健,看一看不要紧的。父亲,儿子陪您一起去。」 马氏担心地看了父子俩一眼,没敢再说什么。 父子俩一同出了松香院。 「你来……是为了简雅的事?」简老太爷问道。 「是,父亲目光如炬。」简云恺道,「儿子查过,那丫头特地在合适的时辰合适的地点出来走了一趟。」 「父亲,请恕儿子直言,这样的孩子不适合嫁到英国公府,一定会坏事的。」 「我知道了。」简老太爷道。 香草园。 简云丰和简思敏都在。 爷俩死死拦住非要去卧房的简老太爷。 「父亲,我知道您疼小淡,可她睡着呢,您现在进去只会打扰到她。」 「祖父,我三姐喝了粥,吃了药,刚睡着。」 简云恺见风使舵,立刻附和简云丰,「是啊父亲,既是如此,您问问情况便也罢了。」 「那就罢了吧。」简老太爷看了看八仙桌,见两碗米饭用了三分之一不到,就问,「还有饭吗?」 「有有有。」 简云丰张罗着添了两副碗筷,大家坐下来一起用饭。 简淡头疼,并没有睡着,之所以装睡,是不想父亲和弟弟在屋子里陪她——毕竟风寒真的会死人的。 她叫来陪在旁边的蓝釉,轻声道:「我这里不用你,你去听听祖父怎么说。」 「是。」蓝釉知道简淡的意思,悄悄往外面去了。 简淡假生病的事简家人都知道,真生病的事只有香草园的人知道。 若非简云丰突然来看她,他也一直被蒙在鼓里。 简淡这样做,为的就是简雅自以为得计,做出这般蠢事。 目前看来,此计奏效了。 沈余之也得了跟简淡一样的风寒,他的病情更麻烦些,除发热之外,还咳嗽。 一咳起来就绵延不绝,晚上连觉都睡不好。 他躺在躺椅上,腿上盖着被子,脚边燃着两个火红的炭盆,炭盆上放着铜盆,盆里面的水一直翻滚着…… 「她怎么样了?」沈余之问道。 蒋毅看了一眼睿王,见后者眼睛瞪得老大,就更加谨慎地说道:「刚刚看过御医,没有大碍,比世子的情况好,能吃能睡的。」 「简老太爷怎么说?」沈余之再问。 蒋毅道:「属下回来时,简老太爷刚到香草园,没听到他说什么。」 「你……咳咳咳……」沈余之咳嗽起来。 睿王挥手让蒋毅退了下去,「既然决定不要了,那就彻底放下,老子给你找个更好的,磨磨唧唧瞻前顾后那是女人行径。」 沈余之凉凉地看了他一眼,咳得更厉害了。 睿王心气不顺,斥道:「你这臭小子,要也是你,不要也是你。你得的是风寒,不是脑子坏了。」 「咳咳咳……」 睿王见他面如金纸,赶紧缴械投降,「行了行了,老子怕你了,随便你,随便你好了吧。」 沈余之咳了许久才停下来。 他哑然说道:「简老大人同意与英国公府的婚事,一方面是不想齐王叔掣肘,另一方面也未必没有骑墙的意思,但简雅自私任性,不是联姻的好人选。」 睿王挠挠头,「原来你小子是这个意思,有道理,那要不要父王派……」 沈余之道:「不必。简老大人不喜欢别人干涉他的家事,如果他执意如此,我派人杀了简二姑娘便是。」 睿王吓了一跳,「你这孩子,那丫头虽说混了一些,但也不至于死吧。」 沈余之的唇角扯起极清浅的一个弧度,似是讥讽,又极冷酷。 「父亲,有些女人是不值得怜惜的。纵观简三回来这几个月,简二的手段一次比一次激烈,她这次若得了手,下一次会更加变本加厉。」 「嗯……」睿王颔首,「这么说来,还真不能让她做那个世子夫人,不然不定多少人因她遭殃。既是如此,这件事父王来办,你小子安心养病便是。」 他不想让儿子杀人。 「可以。」沈余之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留白,那……父王把这门口头婚事退了?」睿王试探着再次提起。 沈余之转过头,避开睿王的视线,算是默认了。 睿王心里一松,「行,父王顺便把信物讨回来。」 「不用。」沈余之说道,「我……儿子的意思是,简三还病着,等她好了再说。」 简老太爷在香草园用了饭。 临走时,坚持着看了简淡,见她果然睡得很沉,这才带着简云丰夫妇去了内书房。 简老太爷道:「事情已经查清楚了,简雅去过松香院,故意让女官误以为简淡装病。老二,崔氏,这件事你们可知情?」 第17章 简云丰回道:「儿子猜到了。」 崔氏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她站起身,说道:「老太爷,儿媳斗胆反驳一句。没人告诉小雅不许出门,也没人告诉小雅,不许她去松香院,老太爷就这么给孩子定了罪,是不是太武断了?」 内书房的气氛更加冷凝了。 简云恺犹豫片刻,到底开了口:「二嫂……」 简老太爷抬手制止他,说道:「崔氏,事实究竟如何,老夫已有定论。老夫不认为你有资格在老夫面前替简雅辩驳,须知,这孩子走到今天这步,你功不可没。」 「儿媳做错了什么?」崔氏又惊又怒,声音尖利刺耳。 简云丰说道:「既然你不明白,那我就帮你梳理一下吧。」 「我且问你,小雅为何如此恨小淡,难道她一生下来就知道小淡命硬克亲,且抢夺了她的健康吗?」 崔氏辩解道:「老爷莫含血喷人,妾身从不曾与小雅说过此事。」 简云丰哂笑,「你可能没跟小雅说过,但梁妈妈呢,黄妈妈呢,还那些婢女们呢?你是当家主母,几个下人都约束不好吗?」 崔氏:「我……」 她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辩无可辩,简云丰说的是事实——她一直知道下人们在说什么,但从未加以管束过。 简云丰再道:「你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不仅仅是小雅的,对他们你可曾想过公平二字?这么多年,你对简淡装聋作哑,一心扑在简雅身上,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把她养得骄纵自私,你还敢说不是你的错?」 「妾身……那老爷呢,老爷都做什么了,这么多年提醒过妾身吗?你还不是一样?」崔氏急赤白脸地喊了起来。 她很清楚,今天之事不是小事,简雅那样做,说明她心里没有简家,这是大忌,一旦定了罪,她的这辈子就彻底完了。 简云丰道:「我早说过,男孩子们我管,女孩子你管。再说了,我真没提醒过你吗?再往前的事情我不说,就说去庵堂这一次,我有没有说过你,可你都是怎么做的?」 崔氏颓然跌坐回去。 她在庵堂都做了什么? 她一边告诉简雅不要那么自私,一边陪着简雅大骂简淡无情无义,铁石心肠。 日子久了,该说的说尽了,该骂的骂完了。 除早晚课之外,娘俩弹琴作画,偶尔再去几趟白马寺,三个月就结束了。 她什么都没能改变,简雅竟然还联络静安一起害简淡。 几十板子打下去,简雅反倒更恨简淡了。 「老太爷,您想把简雅怎样?」她哭了起来。 简云丰站起身,一掀衣摆,跪在简老太爷跟前,「父亲,儿子以前偏听偏信,纵容她们母女,导致简雅酿成大错,责任多半在儿子身上。您若要罚,不要罚小雅一人,儿子愿意接受您的任何惩罚。」 崔氏止住哭,意外地看了简云丰一眼,急切地起了身,跪在他身旁,说道:「千错万错都是儿媳的错,请老太爷一并责罚。」 简云恺低着头,把腰间的玉佩摆了摆。 在大家族里,像简雅这般丧心病狂的孩子,大多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最常规的做法就是关到庄子里,任其自生自灭,更狠的也有,杖杀了事。 他不同意让简雅死,却也不想轻轻放下此事,是以,他不想求情。 简老太爷长叹一声…… 崔氏磕了个响头,「老太爷,儿媳求您了,您就责罚儿媳吧,小雅身子骨不好,儿媳愿替她受过。」 简老太爷沉默着,甚至闭上了眼睛,拳头轻轻敲击着椅子扶手,一下又一下…… 他思考的时间越久,就越说明惩罚严厉。 简云丰也磕了个头,但什么都没说。 不知过了多久,简老太爷睁开眼,说道:「来人啊。」 李诚推门而入,说道:「请老太爷吩咐。」 简老太爷道:「你选两个可靠的婆子走一样梅苑,把二姑娘和二姑娘的两个贴身婢女带过来。」 「是。」李诚转身出去了。 崔氏有些发懵,「老太爷,您叫小雅做什么?」 简老太爷没理她,对简云丰说道:「起来吧。」 这是命令,不是商量。 简云丰照做,把崔氏也拉了起来,二人重新落座。 简雅来得不快,形容还有些狼狈,李诚带去的两个婆子显然用了些手段。 「祖父,都这个时辰了,您叫孙女何事?」简雅不但理直气壮,还怨气十足。 白英白芨哆哆嗦嗦地站在一旁。 简老太爷看了简云恺一眼。 简云恺心领神会,坐直身子,问道:「你们两个说说,那女官离开松香院时,二姑娘身在何处。」 他是做过县令的人,此番拿出审案的架势来,气场颇为强大。 两个丫鬟俱是一抖。 两人对视一眼,白英磕磕巴巴地先开了口:「回三老爷的话,事情是这样的。我们姑娘身上有伤,在屋子闷久了就想出去走走,原本打算去松香院看望老夫人的,但走到门口时正好遇到四太太送客人出来,我们就回避了。」 第18章 无懈可击的理由。 简云恺笑了,他对李诚说道:「去把她们的爹娘叫来,大板子伺候着,她们什么时候说实话,你就什么时候停。」 简雅慌了,怒道:「三叔这是何意,祖父并不曾禁我的足,我出来走走怎么了?」 简云恺不理她,挥挥手,李诚便又出了门。 白英「扑通」一声跪下了,「三老爷不必找婢子的爹娘,不管您问什么,婢子都说。」 白芨怔了片刻,也缓缓跪了下去,「婢子也愿意实话实说。」 「你们敢!」简雅顿时失控了,鼓着眼,呲着牙,一脚踹在白英的太阳穴上。 白英倒地,懵了好一刻,才重新爬了起来,面无表情地说道:「二姑娘先是打听到三姑娘假装生病,后来听说淑妃派来女官还要宣三姑娘进宫,二姑娘便猜测三姑娘装病是为了不再进宫。二姑娘去松香院,就是为了拆穿三姑娘的谎话。」 白芨道:「正是如此。」 「你……」简雅扬起手,要扇白芨耳光。 「你不要命了?」崔氏一把将她拉住,「大错已经铸成,还不跟你祖父请罪?」 简老太爷摇了摇头,问白英白芨,「你们为何背叛她?」 白英泣不成声。 白芨卷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几处黑得发紫的淤青,「回老太爷的话,一来,婢子不想连累家人;二来,婢子愚钝,伺候不好二姑娘。」 简老太爷最讨厌虐仆。 崔氏知道,她恐怕真的保不住简雅了。 她压着简雅跪下去,「老太爷,儿媳这阵子一直忙着越哥的婚事,对小雅疏于管教,请老太爷责罚。」 简老太爷看着简雅,道:「简雅,你落发吧。」 「什么?」简雅和崔氏异口同声。 简老太爷的表达清晰有力,她们不是没听清,而是难以置信。 简老太爷看看简云丰,又看看简云恺,说道:「老夫决意让简雅落发为尼。」 「老太爷!」崔氏尖声叫道。 「父亲!」简云丰站了起来。 简雅腿软了一下,差点摔在地上,她下意识地去看父母亲的反应。 他们难以接受,她便重新鼓起了勇气,喊道:「祖父你偏心!让她再进一次宫怎么了?我要她的命了吗,凭什么让我出家!我不服,要么死,要么活,我绝不会出家!」 简老太爷端起茶杯,抿了口茶,道:「祖父尊重你的选择。」 「什么?」 一家三口人,第二次选择性失聪。 简老太爷道:「如果你当真不想活,祖父可以亲自为你准备三尺白绫,送你上路。」 「老太爷!」崔氏又惊又怒,「孩子不过是犯错而已,又不曾杀人放火!」 简老太爷冷笑一声,问白英白芨:「你二人都是她心腹,说吧,三姑娘去庵堂时,二姑娘筹谋过什么?」 白英抖了一下,犹豫片刻,说道:「那件事,其实是二姑娘一手谋划的,是她主动给静安郡主写的信……」 「你!」简雅目眦欲裂,冲过去就是一脚,「我要杀了你!」 简云恺给两个婆子使了个眼色。 两个婆子赶紧上前把简雅拉开,按在崔氏身边。 简老太爷又摇了摇头,沉声说道:「老夫早就猜到了。崔氏,并非老夫心狠,而是这孩子的心太毒,不适合嫁到英国公府,更不适合做世子夫人。」 简雅梗着脖子,凶狠地瞪着简老太爷,吼道:「简淡长于商贾,粗鄙无比,她就适合做睿王世子的夫人吗?我从小学习琴棋书画,哪点比她差?」 简云恺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不由惊讶地看了看简云丰。 简云丰脸上臊得通红。 简老太爷继续对简雅说道:「简淡从未没看上过睿王世子,是睿王世子看上她了。而且,配不配得上,你说了不算,祖父说了也不算。」 「好了,就这样吧,要生就落发为尼,要死就三尺白绫,都随你。」 简雅陡然安静下来,定定地看着简老太爷,幽幽说道:「我会死,而你……会后悔的。」 简老太爷冷冷地回望着她,「那是你的选择,老夫为何后悔?」 「李诚,去库房扯几尺白绫,让二姑娘带走。」 「父亲!」简云恺终于忍不住了,简雅才十四岁,就算有错也不至于这样。 「如果明天早上你还没死,老夫会亲自派人送你去庵堂落发,都回吧。」简老太爷起了身,大步朝门外走去,步履稳健,神态自若。 小城听完壁角,第一时间回到睿王府汇报此事。 睿王撇了撇嘴,「啧啧,都说简老大人心地仁善,也不见得嘛,虎毒不食子,我看他比本王还要狠上几分呢。」 沈余之靠在躺椅椅背上,闭着眼,唇角却勾起一抹笑意,「父王,简老大人是聪明人。」 「啊,什么意思?」睿王一时没懂。 沈余之道:「简老大人很清楚,他动手简雅不一定死,但我若动手,简雅则一定会死得很难看,大房的王氏就是个教训。」 「这倒也是……你小子啊,啧啧啧……」睿王起了身,「行行行,你们都是聪明人,本王不跟你们一起玩了还不行吗?」 第19章 简雅在去松香院之前,考虑过这件事可能带来的后果。 即便她没想,白英白芨也替她分析过了。 但她没想到的是,设计简淡去庵堂的事并未瞒过简老太爷。 更没想到白英白芨背叛得如此突然。 在简淡回来之前,她过了顺风顺水的十四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除了病痛,几乎没遭遇过任何挫折。 因为病痛,她是全家人精心呵护的宝贝。 因为病痛,她甚少考虑别人,也不必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 她心里只有自己。 自私到了极致的人,不惜伤害自己,也要伤害别人。 她真的想死,想用死报复简老太爷对她的无情。 但死之前,她想先看到白英白芨的死。 然而,简云恺想到她前面了。 两个婢女被他带到菊园,保护起来了。 不管崔氏多么想顺着女儿的意思弄死两个婢女,她都无法在此时伸手向三房要人。 崔氏烧了李诚送来的白绫,抱着简雅坐在贵妃榻上,眼睛都不敢阖一下。 简云丰面色阴沉,一动不动地看着摇曳的烛火。 简思敏也在。 听说简雅带伤赶去松香院,只为逼简淡进宫,他也怒了。 害一次不成,再来第二次,二次不成就来第三次。 够了,真的够了。 他不觉得简雅是可以被原谅的,即便崔氏逼着他去找祖父求情,他也只是去内书房坐了坐,简雅的事只字未提。 祖父还为此夸他了,说他长大了,会动脑子思考问题了。 此时此刻,他很想去看看三姐。 书院要小考,他这两天忙着复习功课,没顾得上去香草园用饭,她就生病了,真是太弱了。 等看见她了,得好好嘲笑嘲笑她。 「娘,你松开我,我快上不来气了。」简雅挣扎着,想从崔氏怀里坐起来。 崔氏撒开手,说道:「小雅,你祖父现在还在气头上,明天一早,娘再去……」 简雅道:「不必了,他铁石心肠,你什么都改变不了。我还是死了好,死了干净。娘不用劝了,我心意已决。」她转头看向简云丰,「爹,麻烦您再帮我找条白绫吧。」 简思敏回过神,皱了皱眉。 简云丰回头看简雅一眼,说道:「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你明早跟我一起去找你三妹,先求得她的原谅,再求你祖父,哪怕带发修行也总比落发要强。」 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主意。 简雅摇摇头,「没用的,除非爹爹以死相逼。」 简思敏转过头,难以置信地问道:「你希望父亲对祖父以死相逼?」 简雅怒了,「怎么,不行吗?不是想救我吗,我都要成尼姑了,为什么不能以死相逼?」 简思敏:「因为……」 简云丰站了起来,「因为我若以死相逼,就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忠不孝!简雅,你一直以来的行为都是不忠不孝不悌,所以才激怒了你祖父,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 简雅捂住耳朵,哭着喊道:「不明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明白,躺在床上生不如死的时候谁明白我了?」 简云丰终于失去耐心,一甩袖子往门口去了。 「老爷,老爷!」崔氏慌了,推开简雅,趿拉着鞋子追上去,「老爷,小雅说的有些道理,她还这么小,怎么能落发呢?你就去求求老太爷吧。」 「呵呵呵……」简云丰喋喋怪笑,「她这么小,怎么就知道三番五次地害小淡呢?」 他一甩手臂,把崔氏搡了个趔趄,开门出去,又「啪」的一声带上了门。 简雅呆住了,好一刻没缓过神。 如果简云丰不帮她,崔氏能起到的作用能有多少? 「哇……」她大哭起来。 简思敏眼里闪过一丝不忍,双脚不安地在地上蹭了蹭。 他犹豫片刻,正要起身,就见简雅光脚下地,径直朝他来了。 「扑通!」简雅在他面前跪下,泪眼婆娑地说道:「二弟,你去跟祖父求情吧,他喜欢你,只要你以性命相逼,他一定会答应的!你救救我,我不想做尼姑,你救救我吧!」 简思敏懵了,傻愣愣地看着她。 「二姐……我……」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对着这张与三姐一模一样的脸,他说不下去了。 崔氏也走了过来,抓住简思敏的肩膀,「好孩子,英国公世子马上就要成为你二姐夫了,你二姐怎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家呢?你再去找你祖父,让他放你二姐一马,他要是不答应,你就撞墙。去吧,只要你肯去,他一定会答应的。」 「撞墙?」简思敏重复一句。 崔氏重重点头,「对,撞墙,只要你敢撞,他就一定会放过你二姐。」 简思敏满眼哀色,唇角却勾了起来,「母亲还真是好主意,行吧,我这就去撞墙。」 他把肩膀上的两只手抓下来,逃也似的离开了梨香院。 香草园。 简淡又醒了。 她勉强自己坐起来,用大迎枕垫起上半身,问道:「那边怎么样了?」 第20章 蓝釉正在一旁缝衣裳,说道:「白瓷守着呢,还没回来。」她放下针线,给简淡掖了掖被角,「姑娘,二姑娘会被罚得很重吗?」 简淡按按太阳穴,「你觉得她不该被重罚吗?」 蓝釉道:「不,不是,婢子只是怕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婢子只是怕姑娘委屈。」 简淡笑了笑,她不委屈。 简雅折腾数次,她都毫发无伤。 她只出手一次,简雅就要落发为尼了,怎么看都是她赢了。 「咚咚!」院子里传来敲门声。 蓝釉起了身,说道:「红釉烧热水呢,婢子去看看。」 她话音将落,就听红釉在外面问道:「谁啊!」 「红釉,开门!」 「二少爷?」蓝釉赶忙迎了出去。 不多时,简思敏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三姐,你好些了没有?」 「你进来做什么,快出去。」简淡变了脸色。 简思敏脸色臭臭的,搬了绣墩往炕前来了,硬邦邦地说道:「我就不,我身体好着呢,不怕。」 简淡见他心情不好,不再多说,让蓝釉开了门窗,把空气换了换。 「你……不是说书院要小考吗?」简淡本想问他为何心情不好,但又怕他求她给简雅求情,便干脆不提了。 简思敏跺了跺地上的青砖,愤愤道:「书院是要小考,这不是二姐出了事,被王妈妈叫过来了嘛。」 「三姐,你猜二姐和母亲让我做什么?」 简淡明白了,他不是求情,是诉苦来了,「她们让你做什么?」 简思敏眼里有了泪花,「让我以死相逼,求祖父放二姐一马。嗯,母亲说了,祖父若是不同意,就让我撞墙。」 撞墙? 简淡吓了一跳。 这是昏招,但也是好招,只是对简思敏的影响太坏了。 忤逆长辈,又以死相逼,传将出去,必定是一辈子的污点。 简思敏用袖子擦了眼角,道:「三姐,是不是我们都是捡的,只有二姐一个是亲的?」 简淡道:「人心都是偏的,更何况你二姐还一直病着……所以,你没去祖父那儿,跑来我这儿了?」 简思敏冷哼一声,「三姐,家里人都知道,祖父从不会更改他的决定。而且,我觉得二姐太过分了,她到现在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悔意,我为什么要为她忤逆祖父!」 「我们敏哥儿长大了,有自己的思考了。」简淡感叹一句,又道,「那你打算如何?」 「不如何,我这就回外院。三姐,如果母亲和二姐来求你,你会答应吗?」 「你,希望我答应吗?」 「三姐,这是你的事,你说了算。」 简思敏站起来,「三姐,你好好养病,我明天再来看你。」 「咕噜噜……」 他肚子响了两声。 简淡道:「饿了?」 「嗯,晚上没吃饱,三姐有好吃的吗?」简思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简淡说道:「厨房有包子和鸡汤,让红釉给你热一热。」 「好嘞。」简思敏最爱吃白瓷做的包子,脸上立刻有了笑模样。 「咚咚!」院门又被敲响了。 简思敏吓了一跳,「三姐,是不是她们来了?」 简淡点点头,「八成是,你去厨房找红釉,这里不用你。」 「好嘞!」简思敏撒丫子就跑。 蓝釉去开门。 「二太太。」蓝釉敛衽行礼,「我家姑娘正病……」 「滚开!」崔氏一巴掌拨开蓝釉,搂着简雅就往上房走。 母女二人刚进屋,白瓷也从外面赶了回来,站在火炕下面,防备地看着她们。 「母亲是来探病的吗?」简淡又坐正一些。 她还发着烧,脸上有不正常的殷红。 崔氏对她的病态视而不见,膝盖一弯,就往地上跪了下去,「简淡,母亲求你救救你二姐。」 简雅站在崔氏身旁,阴测测地看着简淡,一言不发。 简淡已有准备,两手一撑,身体往一旁挪了一尺有余,正好避开崔氏。 「鞋子拿来。」她出溜出溜下了炕,蹬上白瓷递过来的鞋子,头也不回地往外面走,一边走一边说道,「蓝釉去拿大衣裳,我要去找父亲。」 崔氏一时没反应过来,「你找你父亲作甚?我让你去找老太爷!」 「呵呵……」简雅怪笑两声,说道:「娘,你不明白么,她不想找老太爷,所以要找父亲告状。」 崔氏立刻站了起来,吼道:「你给我站住!」 简淡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母亲,我一直病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得先去问问父亲,征得父亲的同意后再去找祖父,有什么不对吗?」 简雅道:「你真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简淡转过身,「我应该知道吗?」 简雅往简淡跟前凑了几步,在与她相距不到三尺的地方站住了,「你为什么不知道,不是你隐瞒了真生病的消息,故意引我上钩吗?」 第21章 简淡知道,她的三个婢女绝对忠诚,简雅所言只是猜测。 她反问道:「难道不该是你听说我假装生病,就想在女官面前故意拆穿我吗?」 「不是!」简雅大吼一声,手臂忽然向前一摆…… 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猛地戳向简淡心脏。 白瓷早有防备,但因简雅距离简淡太近,反应不及,她打到简雅手臂时,简雅的匕首已经到了。 匕首向上一挑,扎在简淡心口上方。 「要死一起死,谁都别想活!」 简雅目露凶光,拔出匕首,再刺…… 「你敢!」白瓷飞起一脚,将她踢了出去,「你伤我家姑娘,我要杀了你!」 「不用你杀,我自己来!」简雅匕首一翻,狠狠地刺进了脖子里。 「小雅……」崔氏凄厉地叫了一声。 匕首刺进去,拔出…… 喷溅的血色淋湿了所有人的眼。 明明一屋子人,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反应最快的还是简淡。 她一把扯下蓝釉正在做的新衣,两大步冲过去,按住简雅的伤口,吼道:「叫大夫,快叫大夫!」 王妈妈如梦初醒,踉踉跄跄往外跑。 「白瓷!」简淡又吼一声。 「啊?啊!奴婢在。」白瓷蹿了过来。 简淡压低声音,说道,「王妈妈跑得太慢,你立刻去找大夫,之后就不用回来了,知道吗?」 「姑娘,我不认识……」白瓷哆嗦一下,她明白简淡的意思了。 简雅这样的伤必死无疑,她家姑娘这番话的目的不在于找大夫,而是让她赶紧走。 是她说要杀二姑娘,二姑娘才自杀的,此时不跑,只怕后果难料。 「嗬,嗬,唔……咳咳……」简雅大概想说什么,但大量的血从嘴里喷涌出来,她只勉强说出一个「我」字,就激烈地咳了起来。 简淡看着这张惨白如纸的脸,仿佛又看到自己死前的那一刻,说道:「你是想说,做鬼也不会放过我的是吗?很好,我等着你。」 她在七七四十九天后重生,说不定简雅也能。 还真是拭目以待呢。 「小雅,小雅!」崔氏终于爬过来了,颤巍巍地摸摸简雅的脸,「小雅,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啊,你怎么这么傻啊,你死了娘要怎么办,娘要怎么办呐?」 「你怎么能为了她寻死呢?她不值得,不值得的呀,呜呜……」 崔氏突然跪立起来,一拳捣在简淡胸口上,「小雅,娘给你报仇,娘这就给你报仇……」 简淡第一下没躲开,第二下便不让她了,一把捏住她的手腕,用下巴指了指危在旦夕的简雅,「如果你无话可说,那我就松手了。」 尽管简淡按住了伤口,但血还是悄悄流了一地,猩红的,温热的,浸湿了崔氏的衣裙。 崔氏清醒了一些,重新趴下去,双手压在简淡手上,哭道:「小雅,你坚持住,大夫马上就来了。别怕,娘不会让你死的。」 简雅眼里流露出一抹笑意,一张嘴,血又喷了出来。 「呜呜呜呜……」崔氏嚎啕大哭。 「二姐?」简思敏怯怯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 「去拦住他!」简淡朝蓝釉瞪了下眼睛。 蓝釉心领神会,立刻出门,在外面拦住简思敏,说道:「二少爷,二姑娘出事了,可现在不是进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给老爷和老太爷报信,快去快去。」 院子里响起急促的跑步声,简淡松了口气。 简雅死不足惜,简淡不希望简思敏因她大受刺激。 「嗬,嗬……」简雅又想说些什么了,但因喉咙破了,鲜血涌出,阻塞呼吸,除倒气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定定地看着崔氏,眼里蓄满了泪水。 简淡知道,简雅后悔了。 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悲哀在瞬间席卷了她的心头。 有那么一刻,她忘记了伤口的疼痛,忘记了因为发烧而变得混沌的脑袋,甚至忘记了眼下发生的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简云丰到了。 他的鞋子和袍子上沾着大片的土,手掌下端血肉模糊。 「小雅,小雅啊!」他颤巍巍地进了门,跪倒在简雅身前,怒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呀,简家缺你吃了,还是缺你穿了,你为什么就这么想不开啊!」 「冤孽啊,冤孽啊!」 简淡在简云丰绝望的呼喊中昏死过去。 在梦里,她又回到了前世。 她站在崔氏的房间里,再次偷听母女二人说私房话。 崔氏说道:「小雅,你去看她了吗?」 简雅在崔氏身旁坐下,软软地靠在她怀里,「娘,女儿没看,听说她死得很惨,女儿害怕。」 「也是,娘也不敢看的。」崔氏替简雅抿了抿鬓角的碎发,说道:「不看也罢,你们长着一模一样的脸,看了会做噩梦的。唉……都怪你爹,当初就不该让她守寡,都说双胞胎姐妹间心有灵犀,她死了对你不好。」 简雅背对着崔氏,唇角勾起一抹明晃晃的笑意,「娘想多了,女儿和她除了长得像,其他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又哪来的心有灵犀呢?」 第22章 「算了不提她了,女儿说点儿高兴的事。娘,女儿又怀了,两个月,成天想吃酸的,这回八成是男孩。」 崔氏脸上的哀色全无,笑道:「真的啊,那可太好了。」她站起身,把简雅拉起来,「两个月还不稳当呢,万事都要小心,家里这么乱你不能常呆,赶紧回去好好养着。」 「好,女儿这就回去了。」简雅抱了抱崔氏,「娘,她死就死了,没什么可伤心的,您要是真想她,就多来国公府看看女儿就行啦。」 崔氏掐了掐她的鼻子,「我想她做什么,要想也是想你。」 简雅嘻嘻一笑,「那行,您好好照顾自己,我走了。」 简雅走出梨香院,白英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说道:「夫人,婢子打听过了,一切如您所料,家里人都以为是庆王的人干的。」 简雅自信地笑了笑,「我就说嘛,在这个节骨眼上,没人会想到别的。她那么勾人,吸引几个武夫不是太顺理成章了吗。」 白英走在简雅侧后方,目光定定地落在简雅的后脑勺上,恐惧之色一闪而过。 外面的太阳很大。 主仆二人出了梨香院,简淡便跟不上去了。 她呆呆地立在垂花门的阴影里,再次告诉自己,上一世,简雅杀了她,这一世,她不过是算计简雅一次。 简雅的死,是她自己想不开,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真的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吗?」简雅忽然返了回来。 她脖子上的血窟窿还在,鲜血汩汩地流着,连绵不绝地落到地上,汇成一道小溪。 简淡的鞋子湿了,牙白色百褶裙一圈一圈地变成红色,就像一道道枷锁,从下而上,紧紧缠住了她。 简淡又惊又惧,想逃跑,却分毫动弹不得。 她用力挣扎一下,喊道:「滚开,你是自杀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简雅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她伸出手锁住简淡的喉咙,「怎么跟你没关系?就是因为你,我才动不动就生病!就是因为你,我才会由嫉生恨,心魔盘旋不去!就是因为你,沈余之才看都不看我一眼,你生来就该死!」 「是你心胸狭隘,与我何干?」简淡急怒之下仿佛有了力气,一脚把简雅踹了出去,「你给我滚!」 「小淡,简雅心胸狭隘,她自己求死,与你何干?祖父不许你死,你已经睡了整整三天了,快快醒来吧。」 「好孩子,你心地善良,祖父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但这个责任从来都不是你的,你不需要检讨自己,一丝一毫都不需要。」 「好孩子,祖父知道你醒了,醒了好啊,你醒了我这个糟老头子就不会那么自责了。」 简淡在一片碎碎念中睁开了眼。 「小淡,我的好孙女啊,你可算醒了!」简老太爷抓起帕子抹了把眼睛,挺直了佝偻的腰杆,「好好好,我就说我孙女福大命大嘛,哈哈哈哈……」 简淡道:「祖父,又让您老人家操心了。」 简老太爷慈爱地摸摸她的额头,「烧退了。好孩子,只要你醒了,祖父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祖父,三姐醒了?」简思敏从外面闯了进来。 「醒了醒了!」 「三姐,呜呜呜呜……」简思敏炮仗似的冲进来,一下子扑在简淡腿上,「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呜呜呜……」 他是穿孝服进来的,孝服边缘齐整,是齐衰。 简雅真的死了! 这白色刺疼了简淡的眼,泪顺着脸颊涌了出来,顷刻间打湿了枕头。 她恨简雅,一直在盼她死。 然而她真的死了,又觉得心里空了一块,黑洞洞的。 「父亲,敏哥哭什么,小淡怎么了?」简云丰简云恺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 「小淡醒了。」简老太爷从从容容地站了起来,「御医说过,只要她能清醒,就无大碍了,大家可以放心了。」 简云丰枯槁的脸上有了喜色,他抓住简淡的手,「醒了就好,醒了父亲就放心了。」 简云恺也道:「是啊,三侄女,你可把大家都吓坏了。」 简淡说道:「简淡不孝,让长辈们担心了。」 简云丰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你醒了就是最大的孝顺。」 简老太爷亲自给简淡掖好被角,「好了,我们都出去,御医说她元气大伤,即便醒过来也不能累着,让她再睡会儿。」 简云丰点点头,吩咐简思敏,「敏哥别哭了,守着你三姐,哪儿也别去。」 「嗯。」简思敏擦干眼泪,把长辈们送出去,然后坐在简淡身边,拉着简淡的手说道:「姐,你睡吧,我看着你睡。」 简淡的确很累,但还能撑一会儿,她想了想,问道:「母亲呢?」 简思敏扁扁嘴,又哭了起来,「母亲落发了。」 落发了啊…… 简淡在心里重复一遍。 也挺好。 四大皆空。 日日青灯古佛,悉心研习经文,不但可以静心,还可以逃避世事呢。 「她是自愿的吗?」 「自愿的。」简思敏擦了把眼泪,「三姐,她不知道二姐藏了匕首。」 第23章 「三姐,她也挺可怜的。」 「嗯。」简淡闭上了眼,「三姐累了,你陪着三姐睡一会儿。」 简雅横死,且年纪尚幼,丧事不能大办。 简淡能下地如常走动时,灵棚已经撤得干干净净了。 崔氏落了发,带着简雅的牌位去了庵堂。 简云丰也病了。 简思敏请了假,每日往返于外院和梅苑之间,照看完父亲,再去照看姐姐,几天下来,小脸瘦了许多,人也成熟不少。 这天下午,他让小厮买了些简淡爱吃的零嘴,亲自送了过来。 简淡让蓝釉把吃食分门别类地安置在攒盒里,然后用银签扎一块桃脯放在简思敏嘴里,问道:「父亲怎样了?」 简思敏说道:「大夫说是心病,得父亲自己看开了才行。」 简淡默了默。 父亲是二房一家之主,对妻子儿女有管教之责,如今二房分崩离析,他受到的打击无疑是最大的。 她起身倒两杯热茶,一杯给简思敏,一杯给自己。 姐弟二人各自喝茶。 茶叶是祖父让人送来的青茶,听说是泰平帝赏下来的,味道香醇,入口顺滑。 一杯茶很快见了底。 简淡放下茶杯,又道:「你既然请了假,就多陪陪他,读读书,偶尔请教请教学问。再过几天,父亲能起床时,让他教你画画,忙起来就好了。」 「这样有用吗?」简思敏眼里又含了泪,「三姐,大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简淡道:「如果顺利,这两天该到了。」卫州到京城不算近,一个往返怎么也得十天左右。 「三姐,你有客人吗?」外面有人问了一声,听声音是简悠的。 「五妹快请进。」简淡应一声,「没外人,敏哥儿在呢。」 简淡苏醒后,崔晔崔逸来看过她几次,简悠怕是他们,所以提前问一声。 「三姐,大哥回来了,已经到外院了。」简悠一进门就说道。 「真的?」简思敏惊喜地站了起来,「三姐,我先去看看。」小家伙抹了把眼泪,拔腿就跑。 「二弟可算有主心骨了。」简悠看着犹自飘荡的门帘说道。 简淡心里一沉,「是啊……他还小,这些日子把他难坏了。」 简悠见她眸色黯淡,知道刚刚的话触动了她的心事,立即换了个话题,「三姐,我画了幅画,你帮我看看?」 「好啊。」简淡知道她的心意,勉强自己笑了笑,「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进步。」 简悠让婢女把画拿上来,亲自打开了。 这是一幅很寻常的工笔菊花图,内容没什么新意,画技也一般。 「你养墨菊了?」简淡问道。 简悠美滋滋地说道:「前一阵子买的,养了一个多月了,好看吧?」 简淡不好意思夸画,但夸夸花还是可以的,笑道:「这盆墨菊红中带紫,紫中透黑,华贵又不失娇媚,的确好看!」 简悠并不在乎简淡评价什么,她就是要陪简淡说说话,「花是好花,就是不大好养,四五月份爱长红蜘蛛,这个季节容易长蛤蟆……」 简思敏一溜烟地跑回外院,推开简云丰的门便冲了进去,「大哥!」 「二弟?」简思越忙不迭地用袖子擦了一下脸,这才转过身。 「大哥,呜呜呜……」简思敏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 简思越好不容易压下的泪水又汹涌起来,他微微弯下腰,把简思敏抱了个结实,说道:「二弟不哭,不哭啊,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大哥回来了,一切都有大哥呢。」 简云丰挣扎着下了地,走到两个儿子身旁,拍拍小儿子的后脑勺,「敏哥儿不哭,爹很快就好了,你不要担心了。」 「呜呜呜……」简思敏哭得更大声了。 爷俩都受不住,也陪着哭了起来。 这一哭就是一刻多钟,直到泪干了嗓子哑了,简思敏才停了下来。 简思越接过小厮递过来的湿帕子,擦了擦脸,问道:「你三姐怎样了?」 简思敏道:「好多了,能下地了,就是晚上睡不好觉,总一个人发呆。」 「哦……」简思越鼻头又是一酸。 虽然简家对外宣称简雅病逝,但还是有各种各样的猜测流传于各个世家和市井之中。 他没进京就听到了不少。 如今「天煞孤星」已经成为简淡的新绰号了。 可以想见,简淡带着这个名头,未来的路将会多么难走。 简云丰道:「走,一起看你三妹妹去。父亲病了这一场,好几天没去看她了。」 简思越站起身,劝道:「父亲,儿子自己去就行。你才好一些,应该多休息,还是不要劳动了。」 简云丰犹豫片刻,点点头,「也好。告诉你妹妹,不要胡思乱想。」 他现在并不怎么想见简淡。 一看到她,他就会想起简雅。 简雅再可恨也是他的亲骨肉,他不想承受那种锥心刺骨的痛。 简思越到梅苑时,不但简悠还在,简然也来了。 简然正在讲一个有关于猪的笑话,逗得简淡简悠哈哈大笑。 第24章 简思越也笑了,便笑着走了进去。 「大哥?」 姊妹三个赶紧下了地。 「嗯,大哥回来了。」简思越说道。 简然蹦上去,牵住简思越的手,「大哥,给我带好吃的了吗?」 简思越掐了掐她的苹果脸,「大哥回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带,等过些日子,大哥带你去城里吃好吃的,怎么样?」 「好啊,大哥说话算话哦。」简然人小鬼大,她原本不是真的想吃什么,就是觉得这样说更热闹一些。 简悠道:「瞧你个小没出息的,一天天就知道吃,大哥还能骗你怎地?」她扯扯简然的元宝耳朵,把她拉回来,又道,「大哥,到时候可别忘了叫上五妹呀。」 简思越笑道:「怎么会呢?到时候大家一起去。」 「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崔晔掀开门帘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崔逸。 「大表哥,七表哥。」简思越眼里有了几分惊喜。 「嗯,听姑父说你回来了,追过来凑凑热闹。」崔晔说道。 凑热闹是个玩笑话。 他不过是不想让兄妹抱头痛哭,影响简淡的心情罢了。 明理的人都知道,尽管简雅的死和崔氏出家是她们母女自作孽,但给简淡带来的心理上的伤害始终是旁人无法想象的。 该对简淡说的都说尽了,现在能做的就是不提。 简悠简然指挥婢女搬了绣墩和椅子,请哥哥表哥们坐下了。 之后简悠又厚着脸皮把她的大作拿了出来,让几位才子点评。 在座的都是有修养的人,刻薄评论一个没有,但改进意见不少。 简悠听得认真,崇拜的小眼神不时地在崔晔身上偷溜一遭。 崔晔没有沈余之的漂亮,也没有简思越的清隽,但他容貌温润,笑容璀璨,言谈举止有着少年们无法企及的成熟和睿智。 他指着画的左上角,「这里,若能加一块湖石就好了,画里有坚硬有柔软,立意会更好些。」 简淡也道:「大表哥说的是,那样一来不但立意好,画面也更好看了。」 她病了这一场,脸更瘦了,下巴尖尖的,杏眼大而清亮,此刻巧笑倩兮,显得更有灵气了。 崔晔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驻片刻,不动声色地说道:「三表妹画得不错,五表妹若喜欢,可以跟三表妹一起画。」 简悠笑道:「三姐,那你可不许嫌我烦哦,以后我想画画了就来找你。」 简淡苦笑,「你想吃好吃的来找我,想弹琴了来找我,想画画了也找我,我看你干脆搬过来,跟我一起住算了。」 简悠的笑变得有些尴尬了,呐呐道:「我……」 简淡眼里闪过一丝了然,又道:「你若真的搬过来,只怕我这病是好不了了,吵也被你们姐妹吵死了。」 简悠顿时释然,「是啊,要不是三姐需要静养,我们姐妹早就过来陪你了。」 简思越和崔晔对视一眼,表情同时变得有些微妙,但什么都没说。 「当当……」堂屋里的自鸣钟敲了四下。 简思越起了身,说道:「三妹累了,你先躺一会儿,大哥去换换衣裳,晚点过来陪你一起用饭。 崔晔也道:「大表哥明儿再来看你。」 简悠简然也起了身…… 沈余之的风寒也好得差不多了,精神头足了不少,除有些咳嗽外,已经没有其他症状了。 他也瘦了,因为眉基高,漂亮的桃花眼陷在眼窝里,不但多了几分深邃,还多了几分阴森和凌厉。 他身上披着件玄色暗纹披风,左手执笔,正在练字。 讨厌和烦人侍奉左右,一个添茶,一个磨墨。 不多时,蒋毅从外面走了进来,禀报道:「世子,简大少爷回来了,简三姑娘心情不错,跟简家的五、六两位姑娘,以及崔家两位公子高高兴兴地聊了好一会儿,属下回来时,他们刚走。」 沈余之扔了毛笔,「崔家哥俩这几天经常去吗?」 蒋毅想了想,说道:「自打王爷跟简老太爷退了口头亲事后,他们哥俩去梅苑走动的就勤了。」 「呵!」沈余之冷笑一声,「什么东西,也不撒泼尿照照自己。」 「人家是崔家嫡系,又是表兄妹,去探探病罢了,怎么就不是东西了呢?」睿王推门走了进来。 「那丫头的名声现在差得很,即便有简老大人撑腰,婚事也一样艰难。崔家若是同意她进门,那是她烧了高香。」 「再说了,既然决定退婚,就不要再看着人家了。你不要脸,你老子还要呢。」 毛笔扔在宣纸上,染上一大坨墨迹。 沈余之捡起笔,端详片刻,蘸了蘸墨,就着这堆墨迹勾勒出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猴子。 再写一排行书: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睿王被他气笑了,说道:「你也甭猴子老虎了,老子来是想告诉你,你皇祖父要给你赐婚了。」 沈余之把毛笔扔给讨厌,用湿手巾净了手,说道:「对象是王妃的五侄女,还是方家三姑娘。」 睿王眉心拧成一个大疙瘩,「王妃的五侄女?这是怎么回事?」 第25章 沈余之冷笑一声,「她在王府住小半个月了,每日都到致远阁门前转悠大半天。怎么,打量着我对简三没兴趣,就什么阿猫阿狗都敢送上门了?」 「你啊!」睿王隔空点了点他,不赞同地说道:「什么阿猫阿狗,那是王妃的亲侄女,你个臭小子怎么说话呢。」 「丑!」沈余之道。 「噗!」睿王刚喝下去的茶全喷了,「她还丑?我看你小子不是喉咙有问题,是眼睛有问题,要不要我请个御医好好看看?」 沈余之嫌弃地别过头,「父王,女人光五官好看没用的,就像王妃,你统共看她几日?」 睿王接过烦人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你小子真瞎了,王妃能跟她五侄女比,那老子做梦也要笑醒了。」 「既然父王这么喜欢,不如你纳了她?」沈余之面无表情。 「啪!」睿王一掌拍在小几上,「你小子说的是人话吗?」 「算了算了,老子跟你掰扯不清。老子来这儿就是想告诉你小子,你皇祖父要给你赐婚,女方是你长平姑姑家的方三。」 沈余之挑了挑眉,「方三喜欢鲁二,父王您看着办吧。」 「什么?」已经开始往外走的睿王停住脚,「真的假的?」 蒋毅拱了拱手,「启禀王爷,确有此事,鲁家还因此退了简家三房的亲事。」 睿王有些头疼,「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那方三就算了吧,英国公家的大姑娘也不错,老子派人打听打听,不行就定她吧。」 「还有萧月娇作为备选?」沈余之有些惊诧了,「皇祖父到底想做什么?」 睿王又转了回来,重新落座,说道:「方家、萧家都掌兵权,给你找这样的岳家,你皇祖父是不是已经有所考虑了?」 沈余之摆了摆手,示意蒋毅同讨厌烦人马上出去。 等房门重新关上,他才小声说道:「父王,皇祖父大概是想借此看看各方面的反应。」 睿王明白了,又道:「庆王的小动作越来越多了,留白,你说他会不会狗急跳墙?」 沈余之摇摇头,「不好说。赐婚的消息是个试金石,如果庆王对此没有动作,就证明他另有打算;如果他试图破坏,就说明他的实力还不够,大家还要僵持一阵子。」 睿王思索片刻,「如果是前者,你觉得他会有什么打算,会不会对你皇祖父不利?」 沈余之道:「如果是前者,那就是父王梦里发生的事又重演了。」 睿王凝重地点点头,「的确如此,不过,他现在想杀咱们还差点儿火候。」 他们派人杀过庆王,且庆王也一直试图杀他们爷俩,双方都有防备,谁都没有得手。 不能得手,就说明势均力敌,硬斗下去只能两败俱伤。 齐王看似不争不抢,但始终在伺机而动,他们双方必须更加慎重,以免发生‘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样的蠢事。 如今突然有了赐婚一事,说明泰平帝的想法有了很大变化。 那么,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沈余之拿起紫砂壶,哗啦啦地往茶杯里倒水。 水流又细又长,热腾腾的水汽在水柱间萦绕,茶香扑鼻而来。 茶杯倒满了,沈余之的思绪也清楚了。 皇祖父若真想在方家和萧家择一女赐婚于他,说明皇祖父想打破目前的这种平衡。 如此一来,父王一家独大。 庆王绝对不想看到这个结果,势必会出手。 届时,父王和庆王两败俱伤,得利的便是齐王。 也就是说,皇祖父看好的继承人是齐王。 关于这个结果,父王的那个梦也是佐证。 毕竟,如果没有那个梦,父王就没想要那个位置的欲·望——在梦里,睿王府之所以遭屠戮,很大原因是父王与齐王结了盟。 若果然如此,他就该顺着皇祖父把这出戏演下去。 如果庆王不上钩,大家就一起苟且着。如果庆王上钩,不管他对付父王,还是对付齐王,或者直接对付皇祖父,于他来说,都是可以利用的天大好事。 沈余之心里有了定论,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说道:「父王不必担心,有儿子在,庆王叔只管放马过来便是。」 「赐婚的事,就随他老人家高兴好了,随便哪个都成,反正儿子最后都不会娶。」 睿王郁闷了。 这是什么话,父皇赐了婚,到最后他又不娶?当赐婚是小孩子过家家吗! 他瞪大眼睛,「你小子……」 沈余之打断了他的话,「父王手握重兵,那两家同样握有兵权,您觉得皇祖父会放心吗?」 「对啊!」睿王一拍大腿,「对对对,消息只是消息,不是真的指婚。那父王让人盯紧庆王便是。你这边也是,不管去哪儿都多带些人,万万不可掉以轻心。父王先回去,王妃病了,御医也该到了,父王去露个面。」 沈余之送睿王出门。 回转时,讨厌从外面跑了进来,担忧地说道:「主子,听说王妃病了,来了御医,会不会露馅儿?」 沈余之慢慢弯了薄唇。 怎么会呢? 太医院里的御医八成都是他的人。 第26章 如果不是他的人,那必定是皇上和淑妃的。 然而他们的人是绝不会被请到睿王府来的。 烦人见他笑了,就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又换了个问题,「那毒……还继续下吗?」 沈余之负了手,「继续,直到她死。」 「这……」烦人迟滞片刻,又道:「主子,既然你和简三姑娘有缘无分,又何必为了她让王爷伤心呢?」 「王爷会伤心吗?」沈余之冷哼一声,大步进了书房。 睿王对嫡王妃情有独钟,嫡王妃死后,所有女人对睿王来说都是一样的。 死一个,再娶一个便是。 烦人缩了缩脖子。 讨厌轻轻撞他的肩膀一下,小声道:「你是不是傻,要真是有缘无分,主子又岂会没日没夜地让蒋护卫看着?」 烦人不服气,「你才傻呢,皇上要赐婚了,口头婚约也退了,你当简老大人没脾气啊!」 讨厌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说不定退婚是双方默契,只是权宜之计呢。」 烦人不觉得有这种可能,「简三姑娘脾气大着呢,再说了,本来就是咱家主子剃头担子一头沉。」 他凑到讨厌耳边,「我跟你说,将来还不定咋回事儿呢。依我看,咱俩最好还是想办法让主子把简三慢慢忘了,不然到时候吃苦头的还是咱们这些人。」 讨厌点点头,「也有些道理。」 晚饭是简思越带着弟弟妹妹一起用的。 大家默契地不提任何有关简雅的事,只单纯用饭。 用完饭,又聊了聊卫州的事,简思越便起身准备告辞了。 简淡说道:「大哥,我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见。」 简思越笑着说道:「什么事,你说。」 简淡道:「舅祖父给了我一个两进的院子,就在南城,我想搬过去住几天。」 简思越觉得不安全,「我不同意。」 简淡抓住他的袖子摇了摇,「大哥,我以前进京都是住在哪里的,左邻右舍都是熟人,而且白瓷和青瓷都在,不会有事的。」 简思越有些动摇了,便道:「这不是小事,大哥不能答应你,但能替你问问祖父的意见。」 五天后,简淡让蓝釉红釉守着香草园,独自离开简家,搬进南城的院子。 她说的是实话,这里不但有她布置好的房间,衣裳、首饰等日常用品也一应俱全。 放好行礼,白瓷引简淡进了书房,「姑娘,我哥不但给你准备了书房,还连夜找人打了架子,怎么样,好不好看?」 书房是新的,家具是一水的红樟木,跟香草园一样,都只刷了桐油,又自然又清新。 「好看。」简淡知道白瓷这是在讨赏,简单粗暴地甩出一锭银子,问道:「这些赏银够不够?」 「哈哈哈……」白瓷插腰大笑起来,「够够够,太够了。」 青瓷一巴掌拍在白瓷额头上,「臭丫头跟八辈子没见过钱似的,越来越没出息了。」 「哥!」白瓷捂着发红的脑门,怒道:「你打我,中午别想我给你做好吃的。」 「诶唷,别啊。」青瓷的态度软了下来,他涎着脸说道,「好妹妹,要不你也打哥一下?」 白瓷不客气地甩了青瓷一掌,然后伺候着简淡上了炕。 简淡用只迎枕垫着,懒洋洋地靠在墙上,说道:「中午多做些肉菜,我馋了。」 白瓷有些惊讶,「肉?现在不是……」 青瓷戳戳她的脑门,「你这丫头怎么回事,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二姑娘不仁,咱姑娘也不必义,守个屁的孝啊!」 「娘的,她可把咱们姑娘害惨了。」他在澹澹阁,听了不少关于简淡的流言蜚语,早对简雅恨之入骨。 简淡闻言,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青瓷不知所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姑娘,姑娘,你别生气,千万别生气。」 「小的是个直性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但小的觉得小的没说错,二姑娘就是个害人精,她自己死倒也罢了,还累得姑娘不得消停!」 「小的心里就是不痛快!」 「哈哈哈……」简淡抹了把脸,又大笑起来,泪水一串串的往下掉,很快就把炕褥湿了一大片。 白瓷吓坏了,「哥,咱家姑娘莫不是疯了吧。」 青瓷磕磕巴巴地说道:「我我我也不知道啊。」 简淡哽咽着说道:「你才疯了呢!」 简雅的死,是卡在她喉咙里的鱼刺,咽不下,吐不出来。 青瓷刚刚的话就像伸进她喉咙里,取出那根鱼刺的手。 她如释重负。 痛快,太痛快了! 简淡搬出来,简家除简老太爷、简二老爷以及简思越知道具体地址外,无第四人知道。 没有了小心翼翼的简家人,简淡自在许多,每日该吃吃该喝喝,读书、画画、做瓷器,偶尔还去街上走走,看看市场行情。 随着简淡的名声越来越臭,澹澹阁的生意却越来越火爆了。 大家为满足好奇心而来,最后又被或新颖、或怪异、或好看的瓷器吸引,临走时总要买走一两件。 第27章 ——虽然大多不是简淡亲手制作,但仿造的瓷器质量并不差,价格也降低许多,物美价廉的东西从来都不缺购买者 青瓷说,澹澹阁开业后,沈余之再也没去过铺子。 他不去,简淡就可以放心去了。 她每隔三天走一趟梧桐大街,逛逛街,买买东西,落脚澹澹阁,看看各种瓷器的销量,再往济世堂的方向溜达溜达。 济世堂的义诊还在继续,沈余之和澹澹阁在市井中的口碑越来越好了。 尽管简淡的名头被沈余之压得踪影全无,但总归有她的一份心力在,为此,她做瓷器都更有劲头了。 这日,简淡从澹澹阁步行到济世堂,又上了济世堂对面的茶楼。 「老客,还坐老地方吗?」店伙计不熟悉用斗笠挡住半边脸的简淡,但熟悉她的随从。 女扮男装的白瓷回道:「老地方。」 「您请。」伙计殷勤地领着主仆二人上楼,待简淡落座后,又道,「老客今儿喝什么茶?」 「茉莉花茶。」简淡每次都点新茶,从不重样。 「得嘞。」店小二把抹布搭在肩头,快步出去了。 「少爷,要画画吗?」白瓷把篮子放在桌子上,取出装订成册的草纸和眉黛。 简淡习惯在散步时思考图样,随时都可能画上几笔,带笔墨不方便,白瓷就找了眉黛代替毛笔。 简淡点点头,逛金银铺时看到一款琉璃头面,琉璃的渐变色给了她灵感,她想画几款雕刻纹样加渐变色的斗笠杯。 图案是简单图形,不难画,她随手画了两款,第三款刚画一半,就听隔壁来了几个客人。 其中一人说道:「听说济世堂的义诊一直没断过,睿王世子借此在民间捞了不少名声。」 「可不是嘛。要我说,这功绩咱们萧世子也该占一半才是,凭什么都给他睿王世子啊!」 「就是就是,萧世子在澹澹阁花不少银子了吧。」 「据我所知怎么着也得一千多两了,买的都是简三姑娘亲手做的瓷器。」 「嗐,我说萧世子,既然简二死了,你就把简三收了呗,省得天天惦记着。」 「你小子净他娘瞎说,简三是首辅嫡亲孙女,你当是百花楼卖笑的呐,说收就收?」 「命犯天煞,刑克亲人,比百花楼卖笑的还不值钱呢,敢有人收就不错了……」 走廊里的脚步声为此一顿,随即就是「咣当」一声巨响。 「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诸位公子,抱歉抱歉,这位老客走错了,请多包涵。老客,您的房间在这边,这边请。」 「抱歉?吓了本公子一大跳,说句抱歉就行了?再说了,你算什么东西,敢替人抱歉!」 「你辱我表妹,该道歉的人是你!」 「哟嗬,原来是崔家大公子啊,我就辱了,你能把我怎么着?告诉你,这里可不是你小小的清州,这是京城!」 「就是,想撒野,你也得看看地方不是?!」 「京城什么地方?京城就可以肆意羞辱人家姑娘吗?」 「你……我看你活腻歪了吧。」 「哦,原来京城还是可以随意打死人的地方!崔某当真涨见识了。」 「给我……」 「方二!」 萧仕明的声音响了起来,「我与崔家两位公子差点儿就做了亲戚,也算有缘,大家给个萧某个面子,这事就算了吧。」 「哼……」 「大哥算了,我们走吧。」崔逸也在。 「对对对,盛美,咱们赶紧走吧。」又有人劝道,听起来像是崔家兄弟的同窗或者朋友。 楼梯上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又很快安静下来。 简淡松了口气,她不在乎方二说她什么,但真怕崔家兄弟因她挨打。 已经十月中旬了,来年二月春试,这个时候要是出了事,说不定又要耽搁三年。 她不想欠这种无法还清的人情债。 包间是木头的,一点都不隔音,隔壁的几个纨绔又聊了起来。 「听说皇上最近极不待见简老大人,首辅都他娘的要靠边站了,一个小小的崔家也敢装横,真反了他了。」 「生什么气嘛,让人跟上去,找个胡同揍他们一顿便是。」 「哈哈哈,这主意不错,你们几个一起去,不打个半死就别回来。」 「是。」 简淡放下眉黛,和本子一起扔到篮子里。 白瓷小声问道:「少爷,小的去帮个忙?」 简淡站起身,打开窗户往下看,见崔晔崔逸与两个同窗上了一辆马车,往梧桐大街的方向去了。 随即,方二派的七八个人驾着两辆马车也跟了上去。 简淡关上窗户,说道:「两位表哥没带小厮,你应付不来的,还是一起去吧。」 跟萧仕明混在一起的,都是勋贵家的公子少爷,崔家虽是名门望族,但在这些人面前还不够看,这些狗仗人势的奴才绝不会手下留情的。 「公子,茶来了。」伙计端着茶壶进来了。 简淡重新坐下,说道:「茶壶先放这儿,我们先去趟美味斋,一会儿就回来,包间给我们留好了。」 第28章 「好的,老客放心。」店伙计照办,转身出去了。 主仆俩迅速下楼。 大街上人很多,马车走不快。 两人一路小跑,半盏茶的功夫后,简淡瞧见两辆马车左右夹击,把崔家马车逼进一条大胡同里。 随后,胡同里便传出了骂骂吵吵的声音。 「下来!」 「别装孙子,给老子下来乖乖受死。」 「不是要给你家表妹出气吗,下来啊,老子让你一只手。」 白瓷从背后抽出双节棍,大摇大摆地走了过去,弄粗声音说道:「诶呦,这不是我家表公子的马车吗?大表公子,七表公子,你们在吗?」 「你是哪个?」车门开了,崔晔拎着棍子跳了下来。 白瓷甩了甩双节棍,笑道:「我是伺候三公子的。」 崔晔怔了片刻,脸上有了一丝笑意,问道:「你家公子呢?」 简淡压低斗笠,从马车后面走出来,压着嗓子说道:「大表哥,我在这儿呢,出什么事了吗?」 一个满脸横肉的下人问旁边的小厮:「这是简家三公子?你见过吗?」 小厮摇摇头,「没见过。」 那满脸横肉的便道:「那就不管他,给我打!」 几个下人跟着方二等纨绔耀武扬威惯了,又岂会在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简家三公子? 一群人如狼似虎地朝崔晔扑了上去。 「跑!」白瓷朝崔晔喊了一嗓子,双节棍便扫了上去。 她下手极狠,棍子直接往脑袋上拍,只听「嘭嘭」两声,两个下人后脑勺挨了两下,直接昏了过去。 简淡带双节棍了,但她不想暴露身份,随意从墙边找了柴火棍,把一个下人抽得四处乱窜。 八个下人剩下五个,有两个还被白瓷独自招架了。 马车里三个书生勇气大增,也跳了下来,与崔晔一起,合力揍剩下的三个。 几个狗腿子见打不赢,忙忙地牵着马车出了胡同,滚远了。 崔晔拱了拱手,「多谢三表弟仗义相救。」 简淡还礼,「大表哥不必客气,应该的。」 崔晔的两个同窗被吓破了胆,催促道:「盛美,那几个是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咱们招惹不起,还是早走为妙。」 简淡也道:「两位仁兄说的极是,大表哥先走,咱们回家再叙。」 崔晔道:「那你呢?」 「我先去取些东西,很快就回了。」简淡见崔晔似乎不大放心,又道,「放心,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的。」 崔晔点点头,「那你小心些。」 几人上了车,马车驶出胡同,重新往梧桐大街去了。 简淡和白瓷小跑着回到茶楼。 那两辆马车已经回来了,哭爹喊娘的声音在楼下听得清清楚楚。 简淡负着手,笑眯眯地上了楼。 白瓷推开包间的门,简淡正要进去,就见两个小厮突然冒了出来。 简淡登时后退一步,右手一压斗笠,说道:「不好意思,走错了。」 「啊?」白瓷懵了,看了看楼梯,二楼第三间,没错啊。 简淡一拉白瓷,转身就往楼梯走去。 一个小厮追了出来,小声问道:「简三姑娘,那册子你还要不要?」 简淡住了脚。 册子上没画几个图样,她并不在乎。 她只是觉得自己想躲开沈余之纯粹是螳臂当车。 他有洁癖,几乎不会出现在任何茶楼里,此番出现在这里,定是为她而来。 「要。」简淡改了主意,转身回到包间里。 她长揖一礼,「在下……」 沈余之摆了摆手,食指竖在嘴边,做了个禁声的动作。 隔壁的几个纨绔还在说话。 「简三公子?听说简家老三才十一岁,为人老实本分,人瘦得跟麻杆似的,一脚踢不出个屁来,不可能是他!」 「双节棍,行三,应该是简三姑娘才是。」 「不能吧,简二刚死,她就出来逛街了?」 「怎么不能?简二简三一向不对付,简二死了,简三不定多快活呢。」 「诶,你们不知道吧,简三早就搬出来了。」 「真的?」 「当然真的!」 「知不知道她住哪儿?」 「怎么的,萧世子什么意思?」 「是啊,简二娶不成,想娶简三?我劝你还是省省,天煞孤星,可不是闹着玩的。」 沈余之脸色阴沉,手里的小飞刀在指间来回翻腾着,速度越来越快。 「主子。」讨厌担忧地叫了一声。 自打简三姑娘搬出来,他家主子就没消停过,只要不进宫,就一定守在简三逛街的必经之路上。 以前最讨厌坐马车,而今天天坐马车,就怕简三不出门。 还派人看着人家崔大公子。 就算崔家大公子真对简三有意思,那也是门当户对好不好?一个克妻,一个克亲,谁也甭说谁。 再说了,赐婚消息已经传出来了,主子又是何必这般执着呢? 第29章 自虐吗? 「主子,小不忍则乱大谋。」烦人怕讨厌实话实说,赶紧换个角度劝解沈余之。 ——一旦沈余之杀到隔壁,暴揍萧仕明等人,就会让人意识到一点,简三是沈余之的软肋。 这是大忌。 沈余之抬眼看了看烦人。 烦人吓了一跳,躲回墙角种蘑菇去了。 「啪!」隔壁传来一个拍桌子的声音。 「都闭嘴吧,什么天煞孤星,我让人批过简三姑娘的八字,根本就没那回事!」 「你查过?你怎么知道简三的八字?」 「你傻吧,谁不知道简三比简二晚出生两个时辰,萧世子知道简二的八字,自然就知道简三的八字。」 几个纨绔聊着聊着话题就偏了,崔家兄弟的事不提了,变成萧仕明痴念简三姑娘,并非卿不娶了。 简淡听得小脸通红。 赛马会之后,简淡就已经知道萧仕明对她有意思。但她没想到此人会这么执着,特地算过她的八字,甚至还在这种场合以此为证,替她解围。 尽管她不会感动,但震惊总是有的。 简淡大概知道简雅为何一定要置她于死地了。 她记得萧仕明在上辈子也曾夸过她的画。 按照同样的逻辑,萧仕明上辈子极可能因此喜欢过她。 那么,她替简雅冲喜,简雅是不是也替她嫁了萧仕明? 若果然如此,简雅怎么可能不杀她? 「怎么,感动了吗?」沈余之定定地看着简淡,眸色阴森森的。 简淡一时没反应过来,眨了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感动什么?」 不知道感动什么,便是没感动。 沈余之眼里有了一丝暖色,道:「没什么。我来是想告诉你,赐婚的消息是真的,但不会有真的赐婚,你放心。」 「啊?」简淡懵了,「什么赐婚?」她住在市井之间,不与简家联络,又如何得知朝廷之事? 再说了,他们之间连口头婚约都没有了,沈余之又何必解释呢。 沈余之摆摆手,「总之,离你大表哥远点儿,不然别怪我不客气。还有那萧仕明,他先看上的是你,你不成就想娶简二,简二死了,又惦上你了,吃碗里的惦着锅里的,算什么东西!」 他语速缓慢,又冰冷至极。 简淡不寒而栗,忙不迭地表态道:「世子想多了,我大表哥没那个意思,今天就是偶然碰到了。」 沈余之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一些,伸长两条大长腿,薄唇上也有了一丝笑意,「总之,你记得我今天说过的话。」 简淡不怕他,但她怕因此害了大表哥。 她乖乖地说道:「世子放心,我一定记得。」 沈余之满意地颔了颔首,道:「出去。」 「好。」简淡懵懵地起了身。 沈余之冷哼一声。 讨厌烦人明白了,赶紧拉上白瓷躲了出去。 沈余之站起身,走到简淡身前,摘下来她的斗笠扔到八仙桌上,说道:「你要记住,没人可以做我的主,皇祖父也不行。」 「啊?」简淡张大了嘴巴,什么叫皇上也不行,你要谋逆不成? 因为惊讶,她那双杏眼瞪得很大,乌溜溜的,鬼灵精怪,红唇浅淡,且润泽诱人。 沈余之忽的低下头,在她的唇上轻啄一下。 简淡吓了一跳,脚下一动,就要往后退,却被沈余之拖过去,搂到了怀里。 他抱得极紧,简淡挣扎两下,却遭到了更凶狠的钳制,分毫动弹不得。 两个胸膛贴得极紧。 简淡侧着头,耳朵靠在他的心脏上,「咚咚」的心跳声如同战鼓一般。 鼻尖萦绕着清新的松香,不浓不烈,让人如沐春风,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 「放开!」简淡动了动。 「不放!」沈余之凑近她的耳朵,轻声说道:「我告诉你,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你都是我的,没人可以抢走,除非我死。」 简淡感觉心脏偷停了一下,热血涌到脑袋上,有那么一瞬间,她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她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沈余之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没有为什么。如果你一定要问,那我告诉你,我亲过的就是我的。」 简淡:「……」她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沈余之做事从来都凭个人喜好,不用问为什么。 「松开,你勒得我喘不过气了。」简淡终于清醒了,感觉前胸被压得有些疼。 她登时羞耻感爆棚,双手用了些力量,试图撑开沈余之,拉开彼此的距离。 沈余之邪魅地笑了笑,薄唇在她脸上缓缓一蹭,意有所指地说道:「软软的。」 简淡脸上像着了火一般,又热又麻,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还是恼羞成怒了,「放开我,流·氓!」 沈余之低低地笑了两声,松开简淡,又捧住她的脸,目光在她唇上流连片刻,想了再想,到底别开头,说道:「我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等会儿你带回去。」 简淡又羞又臊,冷哼一声,拉过椅子,坐下了——不坐不行,她的心脏还在狂跳,腿也软了。 第30章 沈余之摸摸她的头,「过一阵子京里可能会发生大的骚乱,你在家里多存些吃食,不要随意出门,也不要回家,知道吗?」 简淡慌了一下,「我祖父他们会有危险吗?」 沈余之狡诈地笑了笑,「都安排好了,不会有事的。」他把桌子上的一只锦盒拿过来,「这也是给你的。」 「谢谢世子。」简淡站起身,伸手去接。 沈余之把盒子放在她手上,顺势握住她的小手,「我先走,你等隔壁走了再走。」 简淡点点头。 沈余之不怀好意地看看与隔壁间隔的墙面,带上自己的斗笠,转身出了门。 简淡打开窗,让凉风吹散脸上的灼热,顺便目送沈余之的马车离开茶楼。 马车走远了,她也松了口气,打开锦盒,发现里面装的恰好是她在金银铺仔细看过的那套琉璃头面。 漂亮的渐变色琉璃做成了树叶、花朵和蝴蝶,不但款式活泼,还很有趣。 白瓷哆嗦了一下,「少爷,这人也太可怕了吧。」连她家姑娘逛街时多看两眼的首饰都知道。 简淡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自己该感到庆幸,还是该感到窒息。 但有一点她很清楚:自己没有不高兴。 她把沈余之铺在椅子上的那张靛蓝色细布拿起来,慢条斯理地叠好,放进篮子里,说道:「不可怕就不是他了。」 「也是。」白瓷摸了摸温热的茶壶,「少爷还喝茶吗,还是马上回家。」 简淡道:「回家。」她想什么时候回家就什么时候回家,为什么要听沈余之的? 简淡正要起身,就听到隔壁似乎也结束了,椅子挪得「吱嘎」乱响,紧接着,走廊里有了脚步声。 「咣当!咔嚓……」 「啊!」 「我草!」 外面先是巨大的断裂声,随后惨叫声也响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 白瓷一边发问,一边往外面走,却被简淡一把拉住。 简淡说道:「不用看,定是楼梯断了。」 「天呐!」白瓷吓得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简淡心有余悸,暗道,这可能就是沈余之让她晚于隔壁离开的原因了吧。 她再次打开窗,目光投向济世堂,只见两个店伙计跑了进去,不多时,又带着几个老大夫跑了回来。 简淡想了想,也出去了。 楼梯果然塌了,一大堆狼藉上躺着十几个人,有几个身下有了浓浓的血色,显然伤的不轻。 简淡立刻回了包间,倒两杯茶,白瓷一杯,她一杯,喝光后,再各自倒上一杯,再喝光,然后一人倒了半杯放在桌子上。 「老客,出事了。」店伙计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 简淡道:「我们看见了,楼梯塌了,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店伙计道:「那倒不用,只是……」 简淡摸出一块银子放在桌子上,「那行,我们马上就走。」 店伙计打了一躬,「多谢老客体谅,走廊另一侧也有楼梯,还请老客移步。」 主仆俩拿上篮子,带上斗笠,跟着伙计下了楼,溜溜达达地往澹澹阁去了。 白瓷说道:「那位也太狠了,茶楼的东家就是砸锅卖铁也赔不起吧。」 简淡笑着摇摇头,「傻丫头,赔不赔得东家是谁。」 白瓷撇了撇嘴,「这么破的一个茶楼,东家又能好哪儿去?」 两人到澹澹阁时,青瓷还在铺子里忙活着。 白瓷去叫他,简淡先了上了马车。 「这是什么?」车厢里放着一只篮子,篮子用棉布盖着,棉布微微地起伏着。 简淡迟疑片刻,想起沈余之给她琉璃头面时好像说的是「这也是给你的」,这说明他原本还准备了别的。 难道是狗? 她前几日在茶楼闲坐时说过,她想养一只狗。 简淡掀开棉布,里面果然是只刚出生的小狗,有着黑色的软绵绵毛茸茸的毛,正睡得香甜。 旁边还有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笺。 简淡打开,只见上面写着:狼犬,喂羊奶一个月,注意保暖…… 字体行书,很好看。 简淡看了两遍,心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笔字脱胎换骨了啊。 简淡喜欢狗。 林家养了好几条,都是狼犬,每条都跟她关系极好。 沈余之的礼物简直送到她心里去了。 简淡把篮子放到腿上,抚了抚小家伙软乎乎的脊背。 「呜,呜。」 小家伙哼哼唧唧地叫两声,睁开乌溜溜的大眼睛,扭过头,用湿乎乎的小鼻头拱拱她的手,嗅了嗅,又呜咽一声,趴了回去。 简淡感觉心被融化了,喜欢之余,还有些伤感。 这个小家伙让她想起一生下来就被送到林家,喝着奶娘的奶长大的自己。 「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肯定比你爹娘细心百倍。」她怜爱地摸摸小狗头,「叫你丢丢怎么样?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咯。」 「嗷……呜。」小狗抹搭简淡一眼。 第31章 「这是同意的意思吧,太好了,咱们心有灵犀哟!」简淡美滋滋的,手指在丢丢的鼻尖上点了点。 「少爷跟谁心有灵犀呀?」白瓷拉开车门,上了车,惊喜地「哎呀」一声,「小狗,哪来的?」 「狗?」青瓷的大脑袋也探了进来。 「小奶狗,刚才从过路人手里买的。」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简淡随便撒了个谎。 哥俩都喜欢狗,当下乐得不行,架着车就往南城的菜市场去了,别的都不看,先找卖羊奶的买了一大罐子羊奶。 晚上,丢丢喝了温热的羊奶,跟简淡一起睡在大炕上。 炕头热,简淡睡在炕中间,丢丢睡在她身边那只垫着厚褥子的大篮子里。 第二天早上,简淡让白瓷照顾丢丢,穿上一件靛蓝色缎子做的大衣裳,梳了简单的双平髻,独自出去遛弯。 南城的姑娘们不怕抛头露面。 如果不坐马车,简淡都是这样打扮的,从未引起过谁的注意。 出门左转,走十几丈就是喇叭大街——大街南边路窄,北面路宽,街道形状像个喇叭,以此得名。 街边的小食摊子还没撤,这一摊,那一摊,到处冒着热腾腾的气。 简淡在一家包子摊前站住,买六个肉包子。 她不饿,只是想跟陌生人搭搭话,沾些烟火气,走到喇叭口时,就会把包子送给一个每天帮着祖父进城卖柴的小男孩。 送完包子回来,简淡拐到街对面的布庄,之前给沈余之做的衣裳被她送给大哥简思越了。 如今受了沈余之的礼,做两件衣裳还个礼总是要得的。 卖布的掌柜正坐在门槛上吃馄饨,瞧见简淡热情地打了个招呼,「小姑娘,要买布料吗?」 简淡笑眯眯地说道:「对,买布料,有好的吗?」 掌柜起身就往屋里走,「有有有,别看咱家铺子不在西城,可货是齐全的,上等的布料也有不少,成色保管好。」 布庄里前面摆布,后面摆缎子,到处都堆得满满当当。 几样成色最好的缎子堆放在掌柜身后的条案上,颜色很正,质地紧密,花样也漂亮。 玄色、大红色、松花绿、竹青色、姜黄色,总共五种,每种都很漂亮。 简淡一时难以取舍,干脆每样都要了两块,给祖父父亲他们也一人添一件。 掌柜对此一点都不惊讶,招呼伙计一起给简淡裁料子——这一片虽说是老百姓的宅子,但住的大多是有钱人,走商的,镖局的,开杂货铺的,干的都是赚钱的买卖,买一二百两银子的缎子还真算不得什么。 一个伙计掌着尺,一边量一边说道:「掌柜听说了吗,济世堂对面的一品茶楼的楼梯塌了,伤了好几个人。」 抻着布料的伙计说道:「不是说死三个吗?」 掌柜摇摇头,「伤的都是主子,死的是下人,掉下去时扎到木头上了,穿了个透心凉。」 量尺寸的伙计有些不满,「真他娘稀奇,明明一起下楼,咋就下人这么倒霉呢?」 掌柜笑道:「主子走前面,下人走后面,楼梯塌了,当然是高处的人摔得狠。」 简淡有些遗憾,沈余之下了死手,该死的竟然一个都没死。 掌柜把裁下来的缎子折好,放在一旁,感叹道:「听说长平公主的二公子伤势很重,折了一条胳膊一条腿呢。啧啧,幸好那茶楼是庆王府的,不然可就倒大霉了。像咱们这样小门小户,就是死全家也难消人家心头之恨。」 庆王府的茶楼? 简淡吓了一跳,心道,这事儿只怕不能善了。 她故意问道:「济世堂不是西城的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就昨下午发生的。」量尺寸的伙计说道。 简淡惊讶道:「昨儿下午的事,今儿早上就传咱城南来了,这么快!」 掌柜说道:「小姑娘,这可不是小事,庆王府报官啦,城门口贴着人犯的画像呢。」 量布的伙计也道:「是啊是啊,有几个书生被顺天府抓去问话了,我来时路过府衙,正好瞧见了。」 简淡又是一惊,居然还贴了画像,都画了谁呢? 她付完银子,拎着包袱往南城门走了一趟。 城门两侧贴着一张告示和五张画像。 告示描述了事情经过,以及五个嫌犯的大致情况。 五张画像分成两组,上面两张,画着两个年轻男子,一个大胖脸,亦正亦邪,另一个浓眉大眼,正气十足。 下面三张,打头一张是个戴斗笠的男人,除下巴之外,五官都藏在斗笠里,看不到真容。 另两张也是年轻男人,画得有点儿像,五官清秀,但看不出具体特征。 简淡知道,上面两组画的是她和白瓷。 她有些发懵,下意识地想盖住脸,但忍住了。 旁边的男人用胳膊碰了她一下,说道:「一看就是戴斗笠的人干的,你说是不是?」 简淡没说话,她前面的大娘接了话茬,「我觉着也是。」 旁边的男人咂咂嘴,「可惜了,连个模样都没有,上哪儿抓去?」 后面一个书生打扮地说道:「告示上写着呢,这是两伙人。戴斗笠那个是主子,两个长得像的是小厮,抓住小厮就抓住了主犯。」 第32章 简淡仔细看了看自己的画像,又跟旁边的男人对视一眼。 那男人又道:「有小厮的模样也不好找,你瞅瞅这俩人的鼻子眼睛嘴,跟一般人有啥区别?」 简淡点点头,心道,确实没啥区别,我就站在你面前,你都没认出来其中一个是我,更别提五官没有显着特征的讨厌和烦人了。 五个人中,她和白瓷相对好辨认,然而,因为她俩当时是男装打扮,都画粗了眉毛,这误导了茶楼伙计,画像上都是纯正的男人,五官比较硬朗,与女人根本沾不上边。 简淡溜溜达达地往回走。 到家时,青瓷也在。 他从简淡手里接过包袱,紧张地说道:「姑娘,出大事了!鼓楼上贴着姑娘和白瓷的画像呢,说茶楼的楼梯是姑娘和白瓷弄塌的,这可咋办?」 白瓷大大咧咧地拍了拍青瓷的肩膀,「应该是男人的画像吧。哥,你看清楚了,我跟姑娘不是男的。」 她看向简淡,问道:「姑娘,睿王世子会不会出事?」 「对对对,画像是男的,确实不太像姑娘。」青瓷拍拍自己的大脑袋瓜,又道,「不过,那两个小厮画得也不大像,应该没人能想到睿王世子。」 简淡道:「画像若是不像,就说明睿王世子对此早有安排,我不担心世子,只担心表哥他们。」 白瓷不以为然,「表少爷他们有老太爷呢,姑娘不必担心。」 简淡苦笑道:「表少爷有简老太爷,对方有英国公和长平公主,中间还夹着庆王府,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事不宜迟,主仆二人立刻出发。 青瓷把马车驶到顺天府附近。 简淡戴上幕篱,选一处人流量大的地方下了车。 她刚走到顺天府大门口,就见崔晔崔逸等人从衙门里面走了出来,走在后面的正是一品茶楼的伙计。 简淡赶紧躲到一棵老槐树后面。 崔晔停下脚步,对茶楼伙计拱了拱手,「多谢小哥仗义执言。」 那伙计笑着还礼,说道:「哪里哪里,小人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原本是小人陪几位下的楼,楼梯也是几位走后才塌的,小人不敢昧着良心委屈几位。」 崔晔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那伙计喜笑颜开,假意推拒两下,便收起银票,告辞离开了。 简淡目送崔晔一行离开顺天府,再返回下车处,让青瓷送她回了喇叭大街。 青瓷是请假出来的,还得回去上工,简淡让他在卤肉铺旁停了车,打算买些卤肉,自己步行回去。 买好东西刚走两步,简淡就见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迎面跑了过来,看标识是英国公府的。 简淡一怔,脚下便顿了顿,两个妇人从她身侧超过去,挡在她的前面。 这时,英国公府的马车停住了。 一个骑马的护卫看了看简淡这边,俯身跟马车里的人说了句话,随即便纵马朝简淡这边跑了过来。 简淡暗暗道一声不好,拔腿钻进旁边的小巷里。 跑过第一家,再顺着南北向的胡同往南边跑。 才跑十几丈,身后的马蹄声便大了起来。 简淡回头看了看,护卫已经追到胡同口了,彼此距离不过三十丈。 她又加快速度,跑进前面东西向胡同,左右衡量片刻,发现这条胡同无遮无拦,更难躲藏,只好转向东,打算重上喇叭大街。 快到大街街口时,她又听到了更近的急促的马蹄声,这说明已经有人在前面堵截了。 无奈之下,她只好往回转。 但后面的马蹄声也近了。 「完了。」简淡慌张地定在原地,感觉头皮一阵发麻,手脚又冰又凉,心道,活该啊,让你不听沈余之的话,非出来乱走。 「简三姑娘。」有人轻轻喊了简淡一声。 简淡下意识抬头,就见面前的灰墙上落下一条粗粗的草绳。 小城在墙头上现了身,压低嗓音说道:「在下不好上墙,劳烦简三姑娘……」 「我知道了。」简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把卤肉往怀里一揣,小跑两步,起跳,双手抓住绳子,两脚踩墙,不过两息便麻利地上了墙头。 「厉害啊!」小城吃惊地赞叹一声,又道,「在下先下去……」 简淡回头看了一眼,追兵没到,但马蹄声极近了,便道:「追上来了,一起下吧。」 她说着话,双手扒住墙头,把身体放下去,一跃,便落了地。 「简三姑娘真是好样的。」小城竖起大拇指,轻轻一跃也下来了。 简淡背过身,从鼓鼓囊囊的怀里取出卤肉,谦虚道:「班门弄斧罢了。」 小城毫不客气地笑了起来,他还真没见过这么接地气的大家小姐呢,太可爱了。 简淡有些尴尬。 她之前没扔卤肉,是太紧张没想起来扔,上墙之前又怕暴露行踪,这才带了过来。 说话间,马蹄声到了墙外。 「吁吁!」 追兵勒住缰绳,扬声问道:「人呢,出去了吗?」 那边有人答道:「没出来呢,是不是往里去了?」 第33章 马上那人叫道:「死胡同,赶紧再来两个人,我估摸着进哪家院子了。」 简淡有些紧张,「这是第二家,很快就能搜到,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小城敛了笑容,「来人是萧仕明,他负责北城兵马司,即便搜,也不敢大张旗鼓……走吧,我们到前面去。」 简淡犹豫一下,道:「前面有人吧。」 小城没回答,前面带路,从房山与院墙间的夹道穿到二进院落。 一个老者正在院子里打太极拳,瞧见二人吓了一跳,收了架势,颤巍巍地叫道:「你们什么人,怎么进来的?」 小城抽出腰刀。 那老者踉跄了一下,「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简淡怕吓坏了他,柔声道:「老太爷,我们进来躲躲,不会伤害你的。」 正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 小城快步走过去,把刀架在老者的脖子上,「谁都不许出声,不然我杀了他。」 正房出来的是个年逾五旬、面容坚毅的老妇人,身边还陪着两个衣着华丽的中年妇人。 老妇人摇了摇手,「侠士别紧张,我们不出声,绝对不出声。」 「都进屋。」小城压着那老者,逼着一干人等进了上房。 门一关,他就放下了长刀,对老妇人拱拱手,说道:「老太太,叨扰了。只要你们按照我说的做,我就保证一根汗毛都不会动你们的。」 老妇人松了口气,笑着说道:「那就好,侠士尽管吩咐,都需要咱们做什么?」 小城道:「很简单,一会儿有人叫门,你们就说没看到我们就成。」 老妇人连连点头,「这个没问题,一定做到。」 这边正说着,外面就有下人禀报了,「老太太,外面来了官府的人,说放跑了贼人,要进来搜查。」 「官府?」老太太想了想,问道:「侠士,如果衙役们非要进来怎么办?」 小城道:「那你就让他们进来,只说没看见我们就成。」 「行行行。」老太太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了,她起了身,「老身马上就去。」 小城道:「只留下老员外,其人一起去。」 「也好。」老太太担忧地看了一眼老者,又看看多宝阁上的珍宝,带着两个中年妇人和门房来的下人一起出了二门。 她们出去后,小城让那老者躲进卧房,带着简淡出了门,悄悄上墙,再爬上厢房房顶,垂下绳子,把简淡拉了上去。 京城的四合院围墙很高,厢房房顶与围墙齐平,中间有凸起的房脊。 两人越过房脊,藏在后面。 「官爷,真没人来过,您可以随便看。」老妇人镇定地领着萧仕明的两个护卫进了二门。 两个护卫四下看看,又小声商议片刻,说道:「拿梯子来。」 老妇人讶然,但还是照做了。 护卫们把梯子架到简淡小城躲藏的厢房上,径直朝房脊后面走过去…… 然而什么都没有。 隔壁院子空无一人,小城临时改了主意,不死守一处,进了隔壁。 两人如法炮制,再上隔壁西厢房,跳下围墙,落到两个宅院间的防火夹道里,一路往南,再往东,重新回到喇叭大街。 街口就是车马行,小城租了辆马车,载着简淡往东城去了。 简淡这才顾得上白瓷,问道:「白瓷呢,她会不会出事?」 小城坐在车夫旁边,说道:「我来找你的时候,已经有兄弟去找她了,如果所料不差,白瓷应该已经回去了。」 回去了,指的是回简家。 简淡点点头。 祖父早就说过,简雅的死与白瓷无关,她回简家没什么要紧。 简淡静下心,靠在车厢上,把昨天下午和刚刚发生的事捋了捋。 如果所料不差,萧仕明可能在回到国公府后,从蛛丝马迹中发现她当时也在附近,或者就在茶楼——毕竟,他见过两次她穿男装的样子,还知道白瓷随身携带双节棍。 另外,澹澹阁开业时,青瓷在他面前露过面,通过青瓷摸到南城喇叭大街,并非难事。 若非她熟悉英国公的马车,只怕已经落在萧仕明手里了。 一旦如此,事情就会彻底失去控制。 结果将会非常可怕。 多半个时辰后,简淡在简家侧门下了车。 「少爷。」白瓷正焦急地等在门口,一看她下车就扑了过来,「没事吧。」 「没事。」简淡拍拍衣襟上的浮土,「你也刚到?」 白瓷点点头,她来的比较从容,手里还拎着丢丢,以及简淡刚买的缎子。 「那就好,进去后什么都不要说。」简淡不想让简家人知道一品茶楼的事与她有关。 沈余之为她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总让她有种红颜祸水的错觉。 难以启齿。 主仆二人整了整仪容,敲开侧门,从从容容地进了简家。她们先到香草园换过衣裳,然后去了松香院。 松香院的管事婆子说,马氏头疼,让简淡等她好些了再来。 简淡知道,马氏怕她了。 第34章 如此正好,大家都不麻烦。 简淡不住梅苑,又回了香草园。 「姑娘想住这里?那不行,绝对不行。」蓝釉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婢子觉得还是住梅苑好些。」 简淡笑道,「怕什么,这宅子经历过不少主人了,哪处没死过几个人呢?」 蓝釉头一回这么执拗,「那不一样,姑娘要想好好睡觉,就听婢子一回劝。」 简淡当然不会听她的,简雅活着时她不怕,死了就更不怕了。 她说道:「去吧,你和白瓷一起去市场买些米面,多买些菜,我带红釉走一趟梨香院,中午跟二老爷一起用饭。」 「是。」蓝釉懂事,见简淡坚持,只好跟白瓷走了。 简淡带着红釉进了后花园。 京城的初冬正是观赏红叶的时候,简淡一边走一边看,打算从花园另一头的月亮门出去,再到梨香院。 荷塘边上传来女子说笑的声音。 红釉说道:「应该是五姑娘和六姑娘。」她凑近简淡,又道,「姑娘,五姑娘好像跟崔家的大表少爷走得很近。」 「嗯。」 简淡不以为意,只要简悠不嫌弃崔大表哥,就一定是桩绝好的姻缘。 「怎么,五妹跟崔家大公子走得近也不行了吗?」简静从小径拐弯处走出来,旁边还跟着面色凝重的简洁。 简洁有些虚胖,眉眼间疲色极重。 说来也是,如今的简云帆只是个七品小官,简老太爷又与睿王联了手,简洁的处境可想而知。 简淡很久都没看到大房的人了,没想到刚一回来就看见了两个。 她心里烦躁,打一架可以,吵架不想,便往旁边迈了一步,打算来个视而不见。 简静蹬鼻子上脸,手臂一伸拦住简淡,又道:「简淡,你害了我,又杀了简雅,现在居然连简悠都不想放过了?毒妇,贱人!」 「四妹。」简洁抓住简静的胳膊,使劲捏了一下,对简淡说道:「三妹,好久不见。」 简淡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匕首,「大姐,有事不妨直接说,何必浪费时间呢?」 简洁被噎了一下,气得双眼都快喷出火来了,怒道:「不过是只一捏就死的臭虫罢了,你有什么好得意的?日子还长着呢,看谁能笑到最后!」 「那边是三表妹吗,出什么事了?」崔晔的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大表哥,是我。」简淡的匕首在简静脸上比划了一下,逼退她,从容地走了过去。 「贱人!」简静从牙齿缝中挤出两个字。 简洁一扯她的胳膊,「算了,大家走着瞧就是。」 简淡懒得理她们,快走几步,在开阔处与崔晔兄弟碰了面。 简悠简然也在。 简悠穿着素气的月白色斗篷,头上插戴着一整套的南珠头面,娇俏可爱。 「大表哥,七表哥。」简淡蹲身行礼。 崔晔笑了起来,道:「正想去看你,可巧你就回来了。」 他的笑容很暖,气度雍容,举止儒雅。 简淡眼里闪过一丝激赏,说道:「那正好,我已经让白瓷买菜去了,中午都在梨香院用饭吧。」 崔逸道:「那可太好了,我跟大哥有口福了。」 简悠迟疑片刻,咬了咬下唇,到底笑眯眯地跑上来,抓着简淡的胳膊晃了晃,「我还说让大表哥带我和小然去找你玩,顺便在城里逛逛呢,你一回来就都不成了。不行,三姐得赔我,我也要在梨香院用饭。」 简淡笑着应了下来。 大表哥很好,肥水不流外人田,她想成全简悠。 赏过残荷和红叶,一行人从月亮门出来,往梨香院去了。 才走几步,就有一个小丫头迎面跑了过来,脆生生地禀报道:「五姑娘,六姑娘,舅老爷来了,三太太让姑娘们马上回去。」 简悠蹙了蹙精心修过的一字眉,笑意僵在唇角,说道:「大表哥、七表哥,三姐,我和小然回去了。」 简淡点点头,「好,三姐最近都在家里,你改日再来便是。」 「好。」简悠飞快地瞄了眼崔晔。 崔晔在看路边的一株腊梅。 简淡挑了挑眉,如果崔晔对简悠不感兴趣,事情就有些难办了。 说来也是。 虽说简悠只比她小一岁,却远没有从小寄养在林家的她成熟,以大表哥的年龄和阅历,只怕很难对一个需要哄着的小姑娘感兴趣。 另外,如果三房并不是真的来了亲戚,只是托词,就说明三叔三婶不满意这桩婚事。 罢了罢了,人心复杂,她还是不操心了吧,以免沈余之误会。 梨香院。 简云丰正在书房画画。 为平复心境,他这些日子一直在画画。 「父亲。」简淡敛衽行礼。 简云丰对她的归来毫无准备,想起再也回不来的简雅,眼角又不由自主地湿润了,勉强笑道:「你回来啦。」 简淡心里一酸,垂下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崔晔打岔道:「小侄那会儿就想拜访姑父,讨教讨教时文,但听说姑父在画画,就往后花园去了,可巧遇到三表妹,就一起来了。」 第35章 崔逸走到画案旁,赞道:「妙哉,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姑父画得好秋景啊!」 简淡明白,两位表哥在帮她解围,赶忙打起精神,恭维道:「父亲取景精妙,笔意流畅,色彩绚丽自然,画技有所突破了呢。」 简云丰一向用克己复礼要求自己,小辈们的刻意夸赞提醒了他。 他知道自己失态了,而且这对简淡不公平。 他不安地咳了一声,说道:「咱家园子的秋景比春景更好些,你若不走了,就陪父亲多画画。」 简淡心里又是一暖。 父亲可以因为道德伦理逼她守寡,也可以因为道德伦理强迫自己暂时忘记死去的简雅,力求对活着的她报以公平。 「多谢父亲,小淡正有此意呢。」她露出一个清朗明媚的笑颜。 崔晔的目光在简淡脸上停驻片刻,也笑了起来,他说道:「如果姑父不介意,盛美也来凑凑热闹,跟姑父学两笔。」 简云丰心情好了不少,一摆手,「这有什么好介意的,不耽误读书就行。你们来得正好,我让管家买了河蟹,等会儿你们兄弟陪姑父喝两杯。」 简淡已经开始张罗午膳了,萧仕明却还在喇叭大街上守株待兔。 他受的伤最轻--事发时,他在最前面,只有左边小腿被碎木头扎了个小窟窿,其他完好无损。 济世堂的大夫刚给他包扎好伤口,官府的人就来了。 其他纨绔伤得重,他便出面说叙述了整件事的经过。 回到家,一众亲人又接连探望,直到夜深人静,他才把事发经过细细地梳理了一遍。 正如同简淡所想,他猜到真相并不难,只是苦于没有证据。 于是便派人蹲守澹澹阁,再跟踪青瓷找到简淡。 青瓷会武,他怕动静太大,会引起别人注意,耐心地等青瓷离开才现身,却没想到简淡也如此难缠。 煮熟的鸭子飞走了。 萧仕明的脸色很难看。 齐王世子沈余安也同样不爽,但又无法责怪萧仕明。 他说道:「一定有人帮忙,沈余之应该在她身边安排人了。」 萧仕明点点头,「如果沈余之当真安排了人,咱们接下来就要小心了。」 沈余安压低声音,笑道:「看你这点出息,马上就是他的大舅哥了,怕什么。」 「大表哥。」萧仕明指了指自己的小腿,「他就是这么对待他的大舅哥的,差点儿就要了我的小命啊。」 沈余安冷哼一声,「放心吧,睿王乃是嫡长,执掌东宫的呼声最高,庆王不会放过他们父子的。」 萧仕明道:「可皇上最看重的是姨夫,一旦有人主张立贤,姨夫指定一马当先,庆王不会那么傻吧。」 沈余安倒了两杯热茶,递给萧仕明一杯,说道:「放心吧,我父王没有军权,暂时不是庆王的敌手。倒是睿王,一旦真封了太子,坐实了身份,庆王就会担心将来无法服众,我们呐……等着看好戏就是。」 萧仕明眼睛一亮,说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把简三当时在一品茶楼的消息透露给庆王府?」 「妙啊。」沈余安一拍大腿,「转移沈余之的注意力,让他跟沈余靖狗咬狗。」 中午,简家来了不速之客。 简云恺的小厮说,顺天府推官何大人到了,让简淡去外书房见客。 简云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简淡看了看崔晔,说道:「应该是之前的案子有眉目了。」 她说的是庵堂的凶杀案。 简云丰道:「不是说找不到幕后主使吗?」 简淡起了身,「父亲不用担心,反正没什么大事,您和两位表哥先喝着,我去去就回。」 简云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崔晔知道,他放下酒杯,说道:「姑父不必担心,小侄与三表妹同去,去去便回。」 崔晔是个靠谱的,而且还有简云恺在,简云丰没什么好担心的,摆摆手,让表兄妹出去了。 白瓷想跟着,但被简淡用眼神阻止了,她让蓝釉陪她一起去。 走出梨香院,崔晔瞧瞧左右,小声道:「顺天府没找我,就说明萧仕明等人不曾提起过派爪牙袭击我们一事,三表妹什么都不要承认。」 「好。」简淡崇拜地看着崔晔,「还是大表哥想得透彻。」 不过,她不担心这个,她担心顺天府找来茶楼的店伙计,对她和白瓷进行指认。 崔晔笑着摇摇头,「表妹谬赞。」 等在外书房外的人不少,除衙役外,一品茶楼的三个伙计也在。 简淡有些慌张,进门之前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把狂乱的心跳缓和下来。 庵堂的案子是何大人亲自办的,大家见过面,略略寒暄两句就进了正题。 何大人说道:「简三姑娘,有人看见你于昨日下午出现在一品茶楼二楼,且女扮男装,可有此事?」 简淡道:「何大人,民女的姐姐刚刚去世,民女还在孝期,不曾出门,更不曾去过茶楼。」 「哦……」何大人若有所思,片刻后,他看了简云恺一眼,说道:「既然如此,估计是看错人了。简大人,本官让茶楼伙计认认人,你没意见吧。」 第36章 简云恺的目光在简淡脸上一扫,见简淡淡定自若方拱手说道:「何大人客气了,大人乃是照章办事,下官岂敢阻挠。」 茶楼的三个伙计被叫了进来。 招待简淡的店伙计始终低着头,双手握拳放在身体两侧,稍稍有些局促,但并不慌张。 何大人说道:「都抬起头,认认人吧。」 三个伙计齐齐看向简淡。 简淡的拳头握在袖子里,牙关也叩紧了。 很快,一个伙计开了口,「大人,小人从没见过这位简姑娘。」 另一个也道:「大人,小人在茶水间沏茶,也没见过简姑娘这样的客人。」 简淡进一品茶楼时都是带着斗笠的,不进包间不摘,一楼和沏茶的伙计确实没见过她。 她只担心负责二楼的店伙计。 二楼店伙计说道:「大人,小人记性好得很,画像画得也很像。昨日那位老客眉毛又黑又浓,这位真的不像。」 何大人说道:「眉毛可以画粗,你仔细看看鼻子眼睛嘴。」 店伙计又看了看简淡,极真诚地说道:「大人,小人招待的明明是男客,眼睛比她小,鼻头也比她大,嘴唇比她厚,下巴也更方些,这位肯定不是。」 简淡可以确定,就算这店伙计不是沈余之的人,也肯定被沈余之威逼利诱过了。 何大人面容一肃,又道:「你确定?」 简云恺凉凉地看了何大人一眼,说道:「看来何大人已经有定论了呀,既然如此抓人便是,又何必如此呢?」 何大人尴尬地笑了笑,说道:「简大人,茶楼是庆王府的茶楼,伤者是长平公主的二公子,下官也很难办啊。」 简云恺哂笑一声,「是啊,何大人确实很难办,庵堂一案到现在还没个结果吧,十几条人命呢。怎么,我们简家就不配得到一个公道了吗?」 「这……简大人何出此言嘛,那桩案子没有人证,也没有物证,一切死无对证,本官也是实在没有办法嘛。」何大人站起身来,拱手道,「既然人证说不是简三姑娘,那就一定不是。本官公务在身,就不打扰了,告辞。」 送走何大人,简云恺把简淡、崔晔叫到外书房,问道:「盛美,听说你昨日也在一品茶楼,你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为何顺天府问了你,又来问小淡?」 简淡抢着说道:「三叔,这件事还是由侄女回答比较妥当。」 「侄女昨天的确出过门,先去梧桐大街看瓷器,又到济世堂走了一趟,看看还有没有舍药。路过一条胡同时,正好看见方二和萧世子的人殴打大表哥和二表哥,我和白瓷就以三弟的名义帮着他们把那些下人打了一顿。」 「如果所料不差,应该是方二他们气不过,想借此事扳回一局。」 这说辞顺理成章! 崔晔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赞赏地微微颔了颔首。 他上前一步,说道:「茶楼坍塌一事的确与小侄无关,但小侄与萧世子等人发生了一点小摩擦……」他把经过讲了一遍。 简云恺黑了脸,说道:「所以,这件事是睿王世子做的?」 门开了,管家走了进来,凑到简云恺耳边,悄声说道:「三老爷,有人送了一封信来。」 信是沈余之写的。 他告诉简云恺,这桩官司由他处理,简府不必操心。 简云恺何等精明,岂会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他打发了崔家兄弟,留下简淡,沉默许久后,说道:「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简淡道:「三叔,能问问信是谁写的,都写了什么吗?」 简云恺道:「信的事不需要你操心,先回答三叔的问题。」 简淡想了想,三叔看信后才认定她方才撒了谎,那么信里说的事定然与一品茶楼有关。 写信的极可能是沈余之。 如果是他写的,必定不会对她不利;如果他讲明一切,三叔也不会多此一问。 孝期逛街,已然让人诟病,若再添上茶楼私会沈余之,便是死有余辜了。 且不说三叔和祖父如何看她,单一个简二老爷就能要了她的命。 简淡权衡再三,决定继续撒谎,「三叔放心,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什么事都没有。」 「当时本想借着三弟的名义吓退方二等人的下人,却不料没能奏效,就只好打了他们一顿,现在看来,倒是连累三弟了。」 「还请三叔多关注一下三弟在书院的情况。」 简云恺又沉默片刻,说道:「既然你不想说,三叔也不勉强你。」 「他们找上了你,就不会再找你三弟。但这件事非同小可,从明儿个起,你就不要随意出门了。」 「另外,这件事就不必告诉你父亲了,免得横生枝节。」 简淡心里一松,暗道,三叔果然是聪明人。 皇宫,御书房。 简老太爷正在陪泰平帝下棋。 泰平帝落下一子,道:「如你所料,肃县来了密报,北凉厉兵秣马,已经蠢蠢欲动了。」 简老太爷道:「是啊,今年天公不作美,西北大旱,北凉粮草吃紧,一场恶战只怕免不了了。」 第37章 泰平帝看了看棋局,端起茶杯喝了口水,说道:「既然是恶战,就要派员虎将才行,你觉得马巍山怎么样?」 马巍山,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正一品。 简老太爷思忖再三,说道:「马将军为人忠义,武艺高强,性格刚猛,统军尚可,在兵法谋略上略有不足。」 泰平帝微微一笑,「确实如此,那就再派个懂谋略的嘛,互为补充,更有胜算。」 「皇上。」老太监拎着拂尘快步过来,「长平公主殿下求见皇上。」 泰平帝捡走简老太爷三个棋子,道:「她不去找贤妃,找朕作甚?」 老太监道:「殿下说,方家二公子被睿王世子弄折了胳膊和腿……」 泰平帝皱了皱眉头,扔下棋子,「今儿就到这吧。」 简老太爷站了起来,「皇上,老臣告退。」 泰平帝道:「去吧,今年南方大涝,粮草不免捉襟见肘,这件事你多用心。」 简老太爷道:「皇上放心,老臣自当竭尽全力。」 他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时,长平公主正好进来。 简老太爷拱了拱手,「公主殿下。」 「哼!」长平公主瞪了简老太爷一眼,一甩袖子,气冲冲地进了门,大声哭道:「父皇,您这回一定得给儿臣做主。」 简老太爷捋了捋胡子,气定神闲地往文渊阁去了。 「父皇,那沈余之太猖狂了,简直欺人太甚!」长平公主在锦垫上跪下,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泰平帝道:「快四十的人了,怎么还跟孩子一样,有话不会好好说么。」 「父皇不给儿臣做主,儿臣就说不好好说话。」长平公主赌气说道。 泰平帝伸直双腿,拿起一本奏折,说道:「你说说看。」 长平公主避重就轻地把一品茶楼楼体坍塌一事说了一遍,又道:「父皇,儿臣来时问过顺天府,顺天府府尹说,已经派人去过睿王府,但沈余之拒绝官府进府对证,他就是心虚。父皇,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他沈余之凭什么特殊?」 泰平帝道:「你说是留白干的,有证据吗?」 长平公主当然没有证据,她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沈余之心悦简三。吾儿不过说了简三两句闲话,他就下了死手,父皇,你要为儿臣做主。」 泰平帝道:「简三,简老大人的孙女?」 长平公主道:「正是,她……」她欲言又止。 「她怎么?」 「他不是同意父皇为他赐婚了么,怎么还惦记那位简三呢?」长平公主不想把方二派人殴打崔家兄弟的事情牵扯出来,于是临时改弦易辙,把「她」换成了「他」。 泰平帝提起朱砂笔,在奏折上写了一段话,又道:「‘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很正常。」 「父皇!」长平公主不依地喊了一声。 「好了,起来吧。」泰平帝放下朱砂笔,「你自己也说了,凶徒带了斗笠,两个小厮又与画像不像,既没人证,又没物证,你凭什么认定凶手是留白?留白又凭什么让茶楼店伙进府计认人?」 「这件事朕会过问的,你回去吧。」 他似乎有了一些不耐。 长平公主知道泰平帝的脾气,此时必须见好就收,不然适得其反。 她怏怏地站起身,告退了。 晚上,沈余之收到了长平公主告御状的消息。 第二天,睿亲王接了泰平帝的赐婚旨意:着沈余之于次年五月二十,与英国公嫡次女萧月娇完婚。 撤了香案,父子二人去了致远阁。 睿亲王道:「你个臭小子,你不是说你皇祖父不会真的赐婚吗?」 「咄,咄。」沈余之往箭靶上射了两只飞刀,说道:「既然赐婚了,就说明皇祖父另有打算了。」 「什么打算?」 「如果所料不差,大概是杀心又起吧。」 「杀我,为啥?」 「杀我。 「胡闹,虽说你皇祖父对我多有不满,可对你这小子一向是关爱有加的。」 「呵呵。」沈余之轻轻笑两声,「父王,如果你不争那个位置,皇祖父自然是喜爱儿子的,否则,他一定想让儿子早死。」 睿王生气了,用手指点点沈余之,「胡说,你皇祖父最厌憎手足相残,更何况你是他最疼爱的小辈。」 沈余之道:「父王,您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皇祖父也同样了解,您说,如果您要争权,他会放心地让我活下去吗?」 睿王想了想,「所以,你就让人引方二等人去一品茶楼,又引他说出那些混账话,再弄塌一品茶楼,然后故意不让顺天府来府里认人,就是想看看你皇祖父到底会不会对你下手?」 沈余之摇摇头,「父王想多了。儿子是跟着简三去的茶楼,那些事不过是顺势而为,以提醒皇祖父,儿子想要的就一定要弄到手罢了。」 「父王,皇家没有父子,只有君臣。比起儿子,皇祖父更在乎的是江山社稷。为江山社稷之故,除掉一两棵杂草不算什么。」 睿王沉下脸,很久没有说话。 沈余之也不打扰他,起身去书架上拿本书,坐到躺椅上看了起来。 第38章 书翻了十几页,睿王终于开了口,「你皇祖父想派马巍山去肃县,你现在又得罪了方家,我们未来会不会更加艰难?」 沈余之放下书,道:「没有后军都督府,我们还有中军,前军,至于方家,方大和几个西南将领吃空饷,儿子有证据在手,他们逃不出咱们的手掌心。」 「啊?」睿王有些呆了,「你怎么……」 沈余之笑道:「儿子别的没有,就是钱多,钱多,消息就一定多。父亲,皇祖父的江山没有你想象的稳固,贪官污吏遍地,即便您坐了那个位置,将来也绝不会清闲。」 「那……老子还能反悔吗?」睿王道。 沈余之挑了挑眉,「现在反悔,等同于送死,您说呢?」 十一月六日清晨,蓝釉买菜回来,阴沉着小脸进了厨房,对正在切肉的白瓷说道:「听说睿王府已经开始筹备定亲礼了。」 白瓷把刀剁在砧板上,咬牙切齿地说道:「骗子,大骗子!」 红釉把大葱去掉外皮,放在水盆里,说道:「那是皇上赐婚,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白瓷道:「赐婚咋的,我就是气不过,明明……」 「明明什么?」简淡进了厨房,「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既然活着,日子就还得过,我们要学会往前看。」 沈余之赐婚一事已经过去七八天了,简淡瘦了三四斤。 她记得沈余之的话——他说不会有真的赐婚。 如今真的赐婚了,他却杳无音信了。 为什么? 他是欣然接受了?还是反抗无力了? 简淡不得而知。 如果婚约还在,以往的亲吻和拥抱就是开胃小菜,如果一切成为泡影,开胃小菜就会变成苍蝇蛹和老鼠屎。 一旦提起,就觉得心腹翻涌,恨不能吐个天翻地覆。 简淡心里很清楚,她之所以在意,是因为她动心了,而且相信了沈余之的信誓旦旦。 不但以前相信,现在依然心怀希望。 ——毕竟,沈余之从不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 白瓷道:「可……」 「可什么可?」蓝釉打断白瓷的话,「姑娘说的对,该该忘就得忘,总想着过去那些破事,活着就没意思了。」 红釉道:「就是就是。」 白瓷明白蓝釉的意思,悻悻然闭了嘴。 蓝釉转移了话题,说道:「姑娘,边关又要开战了,齐王作为监军,今天启程,赶赴肃县了。」 简淡知道北凉会开战,也知道齐王会监军,她只好奇主帅有没有变。 「主帅是马将军,马巍山。」蓝釉道。 「马巍山?」简淡不了解此人,但她知道上辈子的主帅并不是他。 那么,是祖父有所有干预,还是睿王和沈余之做出了反应呢? 上辈子,大舜惨胜北凉,一个城池被屠戮,老百姓和士兵死伤惨重。 如今简老太爷早知先机,想必能化险为夷吧。 若果然如此,她也算功德无量了。 简淡这么一想,心情晴朗不少,说道:「今儿天气不好,已经开始落雪了,你们准备准备,一会儿随我去花园转转。」 辰时末,雪真的下了起来。 风不大,大团大团的棉花飘飘洒洒地落下来,很快就在树冠上、院子里、房顶上落了白白的一层。 简淡穿上翻毛长靴,披上镶毛领的玄色裘皮大氅,带着三个丫鬟往花园去了。 荷塘上早就结了冰,层叠的残荷还在,发黑的梗,枯黄的叶,一支支,一片片…… 单调的木鱼声从花园深处响起,一下又一下,单调而又枯燥,每一声都像叩在心门之上。 简淡呆呆地立在凉亭里,站了许久。 一阵北风吹来,冷意顺着布丝钻进棉花里,透到皮肤上,冻得人直想打哆嗦。 蓝釉抱紧双臂,给白瓷使了个眼色。 白瓷明白她的意思,想了想,从篮子里取出纸笔,说道:「姑娘这是有灵感了吗,要不要画画。」 大大的嗓门打破了花园的静谧。 「哦……」简淡从纷杂地思绪中惊醒过来,「嗯,画,画两张。」 大雪,凉亭,残荷,枯瘦的垂杨楼,还有墙角怒放的红梅…… 几多素材,加加减减,变成草纸本上的一张张图案。 忽然,一阵呜咽的箫声传过来,如泣如诉,曲调悲凉,技巧娴熟。 细细一听,竟是一首《妆台秋思》。 白瓷大眼珠子一翻,说道:「谁这么败兴,大雪天吹这个,烦不烦啊!」 声音从睿王府而来,难道是沈余之? 简淡压住立即冲出凉亭的冲动,耐着性子画完最后几笔,这才把画本子和眉黛扔进篮子里。 「走吧,去梨香院。」 她大步走出凉亭,余光落在隔壁的高台上,然而,那里只有白皑皑的雪,随风乱舞的枝杈。 沈余之不在。 箫声不知从何而来,又不知随着北风往何处去了。 简淡的神思亦随之飘远了。 一出月亮门,青瓷迎面跑过来,「姑娘,老太爷今儿个没上朝,听说是病了,三老爷刚把御医送走。」 「啊?」简淡回过神,迷茫地看着青瓷,「什么?」 第39章 青瓷又重复一遍。 简淡登时精神了,让白瓷红釉去梨香院准备午饭,她带着蓝釉往内书房去了。 内书房里飘着浓浓的草药味。 简淡先进书房,发现没人,又小跑着进了内室,「祖父,您生病了吗?」 简老太爷脸色青白地躺在炕上,厚厚的棉被盖了两层,却还在瑟瑟发抖。 简淡心里咯噔一下,后脊梁骨开始嗖嗖冒寒气。 这是风寒发热的迹象啊,会死人的! 简老太爷睁开眼,道:「小丫头来啦,祖父不要紧,休息几天就好了。」 李诚叹息一声,道:「老太爷这是累的啊。」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简老太爷不但要督管此事,还要关注朝廷政务,西北军情,事务繁杂,心力交瘁是必然结果。 「祖父,不然……您告老吧。」简淡在李诚搬过来的杌子上坐下,抓住简老太爷发烫的大手,「孙女总觉得眼下的形势不大好,咱回卫州老家吧。」 「胡闹!」简云丰推门进来,斥道:「这样的事岂是你这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能置喙的?」 「父亲,三叔,四叔。」简淡站起身,让到一边,脱鞋上炕了。 她取来迎枕,亲自给简老太爷垫好,让他躺得更舒服些。 「父亲,儿子来晚了。」简云丰有些惭愧。 「父亲,您感觉怎么样?」简云泽问道。 简老太爷清清嗓子,说道:「小丫头是管不了老夫的事,但老夫确有告老的心思。」 「啊?」 简云丰、简云泽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只有简云恺不动声色,问道:「父亲,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皇上会同意吗?」 简老太爷道:「翰林院高大人年轻有为,皇上早有提拔之意。」 兄弟三人沉默了。 一旦简老太爷告老,简家就完了。 简家虽是实打实的书香门第,但也是实打实的青黄不接。 没有简老太爷,就没有鲜花着锦的简家,不但保不住这间宅子,便是儿女们的婚事也会大受影响。 「父亲,越哥儿的婚事……」简云丰话说半截,又停下了。 「婚事定了就是定了,高大人不是逢高踩低之人。」简老太爷道 简云丰松了口气,如果这样,于他二房来说倒也没什么。 简云泽、简云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 简老太爷又道:「若皇上同意,老夫便打算回卫州老家。现在家已经分了,你们要走要留随意。」 简云丰是闲云野鹤,在哪儿都行,立刻说道:「儿子愿随父亲回卫州。」 简云恺简云泽没吭声,陈氏和小马氏的娘家都在京城,即便他们能做主,也要跟她们打声招呼才行。 「父亲,现在说这些是不是早了些?」简云恺说道。 简老太爷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老夫告老亦属无奈之举。眼下局势诡谲多变,如果老夫什么不说,什么准备都不做,再过两个月只怕就来不及了。」 简淡不太明白。 那些事情,她早已告诉过祖父,为何祖父还是这样一副被逼无奈的样子呢? 简家撤了,睿王父子怎么办? 沈余之娶英国公的嫡女,而英国公与齐王是连桥,睿王这门亲事结得并不好。 难道睿王要放弃争夺皇位,再次选择与齐王联手了吗? 若是如此,庆王是不是还要杀睿王? 不…… 祖父早有准备,以他们的智慧,应该不会落到如此田地。 那么,究竟是事情无法掌控,还是这些都在意料之中? 简淡左思右想,发现凭她的阅历无法得出一个让她心安的结论。 她强迫自己不再思考此事,取来炕几上的水壶,给简老太爷倒了杯热水,说道:「祖父,孙女先回卫州,替您把老宅收拾收拾,您看怎么样?」 简老太爷道:「你大哥收拾过了,你不用忙,到时候祖父带你回去。」 「小的见过大老爷。」李诚在外面响亮地打了声招呼。 大伯父? 简淡看了看几位长辈。 兄弟三人均面无表情,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了。 门很快又开了,简云帆大步走了进来,「听说父亲病了,儿子特来探望。」 他胖了一些,气色也比前一阵子好多了。 「大哥。」简云丰带头行礼。 「嗯。」简云帆点点头,「父亲,您感觉怎么样?」 简老太爷挣扎着坐起来,说道:「还行,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老夫这把老骨头还挺得住,咳咳咳……」 简淡扶住简老太爷的后背,等他不咳嗽了,又把水端到他面前,「祖父您喝口水压压。」 「老太爷怎么咳成这样了?」马氏小跑着进来,乍然看到简云帆,明显吃了一惊,又道:「哟,都在啊。老太爷醒得早,这会儿该歇着了,都回去吧,」 简老太爷拍拍简淡,示意她把迎枕拿走,他要躺下了。 简淡照做,穿鞋下地,与简云丰一起退了出去。 第40章 简云帆乘车离开简家,直奔百花楼二楼。 庆王世子沈余靖正坐在包间里等他。 「下官来晚了,抱歉抱歉。」简云帆连连拱手。 「有事耽搁了?」沈余靖指了指身边的位置,「简大人请坐。」 简云帆如今是七品官,按说入不了沈余靖的法眼。 但他毕竟是简家人,学识渊博,且颇有智慧,做个幕僚再合适不过。 简云帆坐了半个屁股,道:「家父病了,御医刚刚才走。」 「病了?」 「病了!风寒!」 「怎么样,严重吗?」 「发热,咳嗽,不算轻。」 沈余靖冷笑一声,「听说圣旨已经下来了,高大人果然进了内阁,简老大人的首辅之位,大概坐不了几天了。」 简云帆道:「世子英明,家父可能有告老之意。」 沈余靖示意随从给简云帆倒了杯茶,说道:「简老大人告老,高大人顶上,简思越运气不错。」 简云帆眼里闪过一丝狰狞。 沈余靖看得清楚,心里微微一笑,又把话题落在高大人身上了。 高大人是皇上的人,比简廉纯粹得多。 皇上看重的是齐王,那么高大人必定唯齐王马首是瞻。 但不管怎么说,齐王没有兵权,也没生出沈余之那样奸诈的儿子。 所以,庆王的首要敌人仍然是睿王。 简云帆明白沈余靖的意思,但他此刻关注的是另一件事,「世子,听说马巍山善战,齐王于兵法颇有研究,此仗必赢,王爷有对策吗?」 沈余靖正要说话,店伙计端着托盘进来,上了两道凉菜。 门一开,就见沈余之、沈余安,以及萧仕明从门口走了过去。 沈余靖奇道:「哟,这仨人居然凑到一块儿去了。」 简云帆若有所思,「睿王世子当真要娶英国公的嫡次女么,依着下官对他的了解,这件事几乎没有可能。听说睿王妃病了,一旦……」 沈余靖道:「睿王妃就是死了,皇祖父的赐婚依然是赐婚,顶多延迟,却不会取消。」 「那也是。」简云帆压低声音,「听说马巍山向来钦佩有谋略的人,此番齐王监军,说不定就有了兵权。」 沈余靖笑道:「马巍山仗义,又是睿王的人,哪有那么便宜的好事。」 简云帆道:「所以,两家会不会真的联手了呢?」 沈余靖点点头,「世子英明,确实有这个可能。」 齐王世子知道马巍山是睿王的人,所以,他最近几日一直在想方设法亲近沈余之。 只要马巍山顾全大局,这场仗就能让齐王立下大功,在朝堂上树立更大的威信。 萧仕明顾虑到沈余之的洁癖,原本约在月牙山泡温泉炙鹿肉,沈余之也同意了。 但临行前,沈余之突然改变主意,说天太冷路太远,想去百花楼见见世面。 百花楼是青楼,占地面积极大,分成前楼、后院两个部分。 前楼有三层,乃是附庸风雅、抚琴吟唱之地。 穿过二进垂花门,进入后院,那里则是酒池肉林,欲壑难填之处。 百花楼不但大,女人也出众,向来以花魁的质量和数量取胜,在京城,乃至于整个大舜都是佼佼者。 像沈余靖、沈余安这样的宗室子弟,大多会顾惜身份,他们只上楼,不进后院。 进了包间后,讨厌和烦人麻利地换掉桌布,用新的软布盖上椅子,再取出沈余之专用茶具和碗筷,一一摆好。 尽管这是萧仕明第二次与沈余之同坐一桌,但仍被沈余之的龟毛惊得目瞪口呆。 他开始怀疑,自家妹妹嫁了这样的人,会不会守一辈子活寡。 萧仕明思考再三,决定试着问问,「世子喜欢什么样的美人儿,等会儿人来了,在下帮世子挑一挑。」 沈余之道:「不必了,我听听琴音就好。」 沈余安笑道:「十三弟,抚琴另有其人,明朗的意思是找几个合胃口的清倌替咱们倒酒。」明朗是萧仕明的字。 沈余之道:「讨厌!」 沈余安一怔。 「小的在。」讨厌上前一步。 沈余之又道:「去泡茶。」 「是。」讨厌取出茶叶,拿着自家茶壶出去了。 这就是不需要美人服侍的意思咯? 什么破名,什么烂人! 沈余安扶额。 萧仕明闭了闭眼睛,又看了看讨厌和烦人,心道,莫非简淡只是烟幕,他真正喜欢的是男人? 他哆嗦了一下,内心极想问沈余之要不要小倌,又怕挨闷棍,只好勉强憋了回去。 这时,老鸨子裹着香风进了门,对坐在主位的沈余安说道:「贵客,姑娘们在外面候着了,您看……」 沈余安呷一口茶,勾勾手指头。 姑娘们进来了,果然个顶个的如花似玉。 沈余安挑两个,萧仕明挑两个,剩下的几个姑娘眼巴巴地看着最俊俏的沈余之。 剩下的,并不意味着长得稍逊一筹,正相反,沈余安和萧仕明特意把最美的给他留下了。 第41章 沈余之的目光缓缓在几个姑娘脸上掠过,又无动于衷地喝了口茶,轰苍蝇似的摆了摆手。 老鸨子吓了一跳。 这也太挑剔了,百花楼最美的花魁都看不上,那得要什么样的。 仙女吗? 她认得萧仕明,不敢造次,带着一肚子的疑问下去了。 店伙计们开始走菜,上酒。 美人们给沈余安、萧仕明倒了酒,讨厌则给沈余之斟了茶。 沈余之细细地洗了手,之后亲自剥起了花生皮,吃一粒,剥一粒,又耐心又细致。 沈余安见怪不怪,问道:「老十三,听说令堂的病拖很久了,好些了吗?」 沈余之道:「还是老样子,御医说不大好根治。」 沈余安跟萧仕明碰了碰酒杯,「要不要给你介绍两个医术高明的民间大夫?」 沈余之漠然说道:「她的事我管不着。」 萧仕明心中更加不安了。 沈余之性情古怪,又如此凉薄,若真的喜欢男人,他妹妹这辈子岂不是毁了!? 这桩婚事来得着实莫名其妙,庆王若能杀死他就好了。 萧仕明看了看沈余之,后者还在聚精会神地吃剥了皮的花生米,那只明显不同于百花楼的茶杯微微冒着热气。 沈余之防备太甚,下毒难,他身边可用的高手又太少了。 萧仕明动了动受伤的腿,暗道,靠自己是绝对不成的,若能怂恿齐王动手,或者还有些一丝希望。 杀死沈余之对齐王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如果睿王没有了沈余之,他也就不会对那张椅子痴心妄想了。 三人在百花楼听了一会儿曲子,闲话几句,沈余之就以无聊为由提前告辞。 萧仕明打发走几个清倌,低声道:「大表哥,如果庆王要对睿王下手,咱们是不是可以落井下石一下?」 「这……」沈余安虽说一直惦记泰平帝屁股下的那把椅子,但还真没惦记过睿王和沈余之的命。 他摇了摇头,「皇祖父说过,父王人品敦厚,兄弟阋墙这样的丑事不适合父王。」 萧仕明道:「姨夫是不适合,但庆王适合啊。」 沈余安道:「你是说嫁祸?」 萧仕明点点头。 沈余安还是不同意,「皇祖父和沈余之都不是一般人,咱们不能轻举妄动。」 沈余之离开百花园后,哪儿都没去,直接回了致远阁。 小城禀报道:「主子,简三姑娘让白瓷送来一件翻毛皮的斗篷,偷偷放在墙上了。」 沈余之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问道:「有人瞧见吗?」 小城道:「应该没有,围墙附近没有脚印。」 「拿来看看。」沈余之把手放到水盆里,认真洗了一遍。 烦人打开放在桌子上的包袱,拎起来看了看。 斗篷是玄色暗纹缎面的,里子用的紫貂皮,脖颈处还有一圈油亮的太平貂皮。 做工精细,外观漂亮。 只是……他家主子能穿皮靴,但从不喜欢穿动物毛皮。 嫌脏! 「主子,带毛的。」烦人把斗篷拎了起来。 沈余之怔了好一刻,自语道:「那丫头倒是个爱干净的,没什么问题。」 讨厌别过头,撇了撇嘴。 「我试试。」沈余之站起身。 讨厌只好搬了小凳子过来,让烦人站在上面,把斗篷披在他肩上。 长短正好。 脖子上的貂毛柔软暖和,斗篷下摆用玄色绣线绣着大大小小的雪花,或密或疏,布局轻灵有致,既不破坏缎面的暗纹,又给玄色增添了动感。 沈余之十分喜欢,脖颈处破天荒的没觉得痒,美滋滋地在大铜镜前照了又照。 他说道:「讨厌把我新买的那对手镯拿来。」 「啊?」讨厌有些犹豫,硬着头皮说道:「主子,这样不好吧,王爷已经开始准备聘礼了。」 沈余之面色一沉,手在光滑的缎面上蹭了两下。 讨厌脚下抹油,端着洗手水小跑着出了门。 沈余之自嘲地笑了笑,道:「算了,成败还未可知,我又何必招惹她呢?再等等也不迟。」 他让烦人把斗篷解下来,对小城说道:「给她送回去吧。」 小城应了一声,把包袱拎在手里。 沈余之坐到火墙上,「崔晔每日都去梨香院吗?」 小城点点头。 沈余之闭上眼,说道:「他不行,年纪比小笨蛋大得太多了。一旦早早死了,小笨蛋要守不少年寡,这件事得想想办法。」 小城道:「世子无需担心,听说简老大人不喜欢近亲成亲,崔大公子只是剃头担子一头沉。」 沈余之摇摇头,「未必,如今她名声太差,崔家对她来说,已经是最好的人家了。」 烦人说道:「主子,万一简老大人真的归隐田园,简三姑娘嫁到卫州应该没有问题吧,毕竟隔得那么远呢。」 沈余之点点头,苦笑一声,不再说话。 他不担心简淡到卫州之后的事,他只担心崔晔趁他无法从赐婚中脱身时,定下与简淡的婚事。 第42章 白瓷在院子里发现了送回来的斗篷,交给简淡时,简淡什么都没说,只是让蓝釉把它裁短一些,给简思越送过去了。 斗篷只是个试探。 如今有了结果,简淡就可以放下了。 至于伤心嘛,或者会有,但很快就会过去的。 她重活一回,不是为了沈余之,只是为了她自己,该放下的必须放下。 简老太爷的风寒症一直不大好,虽说不那么烧了,但始终在咳嗽。 他在冬至那天上了乞骸骨的奏疏。 泰平帝于小寒那日批了,并派人接简老太爷进了宫。 君臣二人下了一天棋,简老太爷晚上才回家。 第二天,简家各房忙碌起来了——虽说泰平帝从未说过要收回简宅,但简家人却不得不自觉地离开,以免让有心人诟病。 因为早有准备,大家都很从容。 除大房的东西自己处置之外,其他三房都搬到了云县静远镇的庄子里。 林家离得近,派人帮了不少忙,很快就安置好了一切。 腊月二十二,简云丰带着三个儿女往庵堂去了。 天气寒冷,大家都坐了马车。 简思越跟简云丰一辆。 简思敏与简淡一起。 简思敏没骨头似的靠在简淡肩头上,说道:「三姐……」 「嗯。」简淡放下眉黛,「什么事?」 「我……没事,就是叫叫你。」简思敏摸了摸鼻子。 简淡想了想,问道:「你在害怕母亲见到我会生气吧。」 简思敏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是怕你生气。」 小滑头。 简淡失笑,她可不认为自己比崔氏更重要。 简思敏见她不信,尴尬地笑了笑,「三姐,明儿就是小年了,不管是你还是母亲,我都希望你们好好的。」 简淡拍拍他的手臂,「好,到时候你护着我些,我尽量不去招惹她。」 下午申时,马车抵达庵堂。 父子四人下了车,刚敲开庵堂大门,便有一匹快马奔驰而来。 简淡回头一望,见是李诚,心里登时咯噔一下。 简云丰脸白了,转身就往回跑,问道:「可是家里出事了?」 李诚下了马,压低声音说道:「二老爷,睿王妃没了,老太爷让二老爷不必回转静远镇,从庵堂出发直接回卫州。」 简淡和简思越离得很近,听得清清楚楚,但心里又稀里糊涂。 睿王妃死就死了,他们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赶回卫州呢? 简淡在庵堂正殿上过香,径直去了跨院。 简云丰同简思越兄弟去禅房探望崔氏。 此时是比丘尼们静修的时辰,崔氏正在禅房。 不过月余未见,崔氏明显老了,额头、眼角多了不少细纹,法令纹也深了,明明三十出头,却有了四十的模样。 「崔氏。」简云丰轻轻叫了一声。 崔氏停止诵经,缓缓睁开眼,视线落到简云丰脸上,泪水漫过眼眶,大颗大颗地落了下去。 「母亲。」简思越、简思敏一起跪了下去。 禅房里响起一阵细碎的呜咽声…… 半盏茶的功夫后,简云丰从怀里取出一方绣帕递给崔氏。 崔氏接过来,瞧见熟悉的针脚,哭声更大了。 简思越站起身,劝道:「母亲,仔细哭坏了身子。」 简思越想劝一劝,又不知从何劝起,只好闭上嘴,下意识地看了看禅房四周。 禅房很整洁,衣柜、桌椅、佛龛、文房……该有的家具一个不落。 只是,简雅的牌位并不在此处。 简云丰的心思跟简思越差不多,环顾一周后,与简思越对视一眼,不由重重叹息一声。 崔氏止住哭声,偷偷瞄了他一眼。 这一眼被简思越看个正着,他立刻猜到崔氏的心思,登时哭笑不得。 他想,难怪母亲会把简雅养成那样的性子而不自知,正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女,原来她在骨子里与简雅是一模一样的。 简思越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把简思敏拉过来,说道:「父亲,你与母亲说说话,我和二弟去看看小雅。」 简云丰在蒲团上坐下,摆了摆手。 简家先人的牌位在往生殿。 往后殿里佛香袅袅。 简淡站在简雅的灵位前,说道:「其实,我回来就是为了找你报仇的。然而,赢是赢了,我却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快乐。」 「你用自杀报复我,如今阴阳相隔,万事都成泡影,有没有后悔过?」 「不怕告诉你,我还住香草园,每日都在你自杀的地方写字画画,并无不适。父亲大哥和二弟难过一些日子,但现在已经好多了。」 「你瞧瞧,这日子不管没了谁都是一样的过,你的死,毫无价值……」 外面传来脚步声。 简淡陡然惊觉,回过头,恰好看到简思越简思敏先后跨过门槛。 「三妹!」简思越心疼地叫了一声,取出棉帕,放在简淡手里。 第43章 简淡伸手在脸上一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她惨笑一声,转过头,继续对牌位说道:「虽说我们是孪生姐妹,但不得不承认,我们的真的不像,最起码我没有你心狠。」 「好了,都过去了,你这样二妹在九泉之下会不安的。」简思越拍拍简淡的肩膀,拿出三炷香点燃插上,拜了拜。 简思敏也跟着上了炷香。 兄弟俩一句话都没说,上完香,就默默退了出来。 庵堂用饭早,三人刚进正堂,小比丘尼就把素斋用食盒送了过来。 「二老爷还在禅房?」简思越问道。 小比丘尼点了点头,又道:「等会儿就是晚课,估计马上就能回来了。」 三人等了大概小半个时辰,简云丰脚步沉重地走了进来。 父子四人开始用饭。 庵堂饭菜朴素,大家用的也快,不到一刻钟,就全都撂了碗筷。 王妈妈上了茶,说道:「老爷,老奴想去看看太太。」 简云丰道:「去吧,替我劝劝她。」 王妈妈先是不懂,但随即福了福,「是,老奴告退。」 「你们几个也出去。」简云丰把白瓷等人赶出去,说道:「我有话对你们说。」 简思越知道,他猜对了。 崔氏果然要还俗。 睿王府阖府缟素,一片洁白。 致远阁也不例外。 沈余之面色阴沉地坐在书案后面,目光落在麻布蒙起来的彩色瓷器上。 讨厌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子,想点儿法子吧,万一查出点什么……」 烦人拍他后背一下,说道:「怕什么,又不是咱们干的。」 沈余之心道,真是蠢货,哪里来的万一,这件事就是冲着我来的。 睿王妃死了,他的婚事至少要延后三年。 如此,得利的是庆王和英国公府。 英国公没有这个胆子,就只能是庆王干的了。 睿王妃出身忠勇侯府,现忠勇侯是她嫡亲兄长,虽说眼下是个闲散人,但忠心的属下不少,在几大营的影响力不容小觑。 在庵堂路上截杀简淡的那几个人,应该就是他的手下。 现在庆王杀掉睿王妃,再把火引到他身上来,一方面杜绝了父王和齐王联手的可能,另一方面离间父王与忠勇侯的关系。 庆王就会更加从容。 那么,假设皇祖父不想看到庆王独大的局面,他会怎么应对呢? 沈余之站起身,躺到躺椅上,盖上被子继续思考。 如果皇祖父当真想借庆王的手除掉他们父子,再以此为借口除掉庆王,就必须让庆王更加紧张起来。 他老人家也许会再颁一道圣旨,责令他与萧月娇在百日热孝期间成亲。 理由现成的——他老人家年纪大了,想亲眼看到最喜欢的孙辈成亲。 等他和萧月娇成了亲,再放出风声,立父王为太子。 庆王就该真的急了吧。 毕竟,他是皇祖父表面上最宠爱的一个孙子,把皇位给父王,就等于给了他。 庆王不敢再赌,就只能动手。 然而,猜测只是猜测,不等于事实。 现在只能等,看皇祖父会不会按照他设想的来,只要他老人家真那么做了,他也就不必客气了。 你想捧杀我,我想捧杀他,大家互相利用,端看谁技高一筹吧。 沈余之打通思路,沉沉地睡了过去…… 一个时辰后,讨厌进来叫醒了他:「主子,三法司来人了,忠勇侯也来了。」 沈余之坐了起来。 蒋毅禀报道:「世子,忠勇侯的意思是,王妃暂且不举行葬礼,停放到白马寺,何时查明凶手何时下葬,王爷已经答应了。」 沈余之点点头,身为丈夫,为妻子鸣冤昭雪是应有之义,必须答应。 「都抓了谁,在哪里审?」 蒋毅道:「王妃身边的丫鬟婆子都带走了,将在大理寺审理。」 沈余之示意讨厌倒杯热水来,说道:「蒋护卫安排个妥帖的人手,去大理寺关注一下。」 「是。」蒋毅拱了拱手,转身出去了。 讨厌松了口气,嘟囔道:「幸好咱们用的不是王妃的人。」他指的是之前给睿王妃下毒的人。 烦人道:「就是就是,不然一用刑,就什么都完了。」 沈余之喝完一杯热茶,哂笑一声,道:「你们太天真了。」 他话音将落,蒋毅又从外面返了回来,「世子,王妃身边的一个嬷嬷没等出府就招了。」 「她说她收了世子的贿赂,给王妃的药里下了毒药。」 沈余之歪了歪脑袋,「理由是我与王妃不睦?」 他用的是陈述句,显然对此极为笃定。 蒋毅钦佩地看了沈余之一眼,道:「正是。」 讨厌有些惊慌,「主子,怎么办?」 沈余之道:「不怎么办,她说是我就真的是我了吗,证据呢?」 蒋毅道:「世子说的是,世子与王妃不睦多年,没道理在这个时候突然毒死王妃。不过,世子有证据证明此事不是世子所为吗?」 第44章 沈余之笑了笑,庆王的主要目的是阻止他通过萧家与齐王联手。 弄出个嬷嬷来陷害他,不过是顺带着增加一些有趣的戏码罢了。 庆王能找人陷害他,他也当然也能找到证据证明不是他。 大家玩一局,各凭本事吧。 不多时,睿王与刑部尚书汪大人、左都御史杨大人,以及大理寺卿李大人同时造访致远阁。 沈余之移步大会客厅。 睿王、刑部尚书坐主位,左都御史、大理寺卿分坐左右次位。 一个四十左右的老嬷嬷跪在下面,满脸泪痕,但十分镇定。 沈余之进来后,懒懒散散地拱拱手就算打过招呼了,然后在讨厌搬来的椅子上坐下,说道:「父王,这是给王妃下毒的凶手吗?」 睿王没好气地说道:「这奴才说你让她给王妃下了毒,你怎么说?」 沈余之看了看三位大人,明知故问道:「几位大人就是为此而来吗?」。 刑部尚书汪大人捋着胡须,没有说话。 左都御史杨大人眼观鼻鼻观心,保持沉默。 大理寺卿李大人是庆王的人,他开了口,「世子,下官的确为此而来,但并非针对世子,只是职责所在,既想为睿王妃讨回公道,也想为世子洗清这不白之冤。」 沈余之把玩着手里的小飞刀,「如此,本世子还要谢谢李大人咯?」 李大人面不改色,拱手笑道:「世子客气了,这是下官应该做的。」 说完,他对跪着的嬷嬷说道:「丁陈氏,你把刚才说的再与世子说上一遍。」 丁陈氏抬起头,看向沈余之,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手上,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泪水更加汹涌了。 沈余之似笑非笑,一双桃花眼仿佛笼罩于迷雾之中,没人能从他的眼里读出他此刻的情绪。 「丁陈氏,你有没有要说的?」李大人又问一遍。 「有,有,奴婢有。」丁陈氏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说道:「那药是世子身边的讨厌交给奴婢的。讨厌说,不是毒药,只能加重病情,奴婢以为王妃本就病重,病情再重些也没什么,就依了他。」 她从袖袋里抽出一叠银票,又道:「这是讨厌送来的一万两银票,他说事成后再给一万两。」 李大人看了看睿王和另两位大人,见他们仍然没有表态的欲望,只好看向沈余之,「世子怎么说?」 沈余之抬了抬下巴。 讨厌朝那丁陈氏走了过去。 李大人站了起来,防备地看着讨厌,问道:「世子这是做什么?」 丁陈氏跪着后退两步。 讨厌一弯腰,从她手里抢过一张银票,看了看,眼睛亮了亮,说道:「这不是我家主子的银票。」 他拿过来,放到沈余之面前,「主子你看,图案不一样。」 沈余之似乎早就想到了,淡淡说道:「拿去给王爷和几位大人看看。」 讨厌把丁陈氏的银票交给睿王,然后又从怀里取出一张,说道:「王爷,我家主子的银票是特制的,不是波浪纹,而是松针纹。」 李大人道:「这……」 沈余之道:「李大人可能会说,一张银票说明不了什么,没有人笨到用特制的银票付这样的黑钱。」 「但本世子请问李大人,如果本世子让人毒杀李家二老爷,再给你家仆妇几万两银子,让她诬陷李大人,说李大人为争夺李老太太身边的一个美貌婢女而杀死了李家二老爷,李大人打算如何自辩呢?」 李大人红了脸。 沈余之举的例子太巧了,除杀死李二老爷是虚构的,其他都是不久前刚刚发生过的事情。 他哑口无言。 沈余之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道:「来人呐,把丁陈氏的亲朋好友都找来,查一查他们的近况,比如,有没有赌博欠钱,害了人命,或者失踪很久的情况发生。」 「如果有,就绑来两个,该打的打,该杀的杀,直到丁陈氏说实话为止。」 丁陈氏哆嗦一下,大哭起来:「世子饶命,世子饶命啊!奴婢的小儿欠了赌债,被赌场抓去七八天了,昨儿个被人送了一只手指头回来。奴婢逼不得已,这才犯了死罪。」 「王爷,世子,诸位大人,这件事是赌场的人威胁奴婢做的,与世子无关,不是世子指使的,呜呜呜……」 沈余之嘴角噙了一丝笑意,手中飞刀忽然激射而出,斜斜地插进窗棂上方,距离地面足有一丈多高。 「讨厌,把它取下来。」 讨厌应了一声,助跑两步,脚下在窗户上一踏,飞身而上,精准地取下飞刀,再轻灵落地,用帕子擦了,送回沈余之手里。 沈余之道:「本世子若想毒杀王妃,根本用不着经他人之手。」 他站起身,意味深长地说道:「李大人,你明白了吗?」 这是明晃晃地威胁。 李大人眼里闪过一丝恐惧。 「妙啊。」汪大人终于表态了。 杨大人也赞赏地笑了笑,「世子真乃奇才。」 睿王松了口气,翘起二郎腿,与有荣焉地看着自家俊俏儿子。 第45章 简淡从没想过崔氏会主动提出还俗。 她以往觉得崔氏溺爱简雅,苛刻待她,不是个好母亲,但从未抛开过母亲这个身份,具体分析她是什么样的人。 现在想来,崔氏想还俗,无非是信仰不坚,吃不了苦,并耐不住寂寞。 那么,她当初落发出家,大概也只是因为伤心太过,且不敢承当责任,才做出的冲动选择吧。 这样看来,崔氏应该是个懦弱、自私,没有担当的蠢人。 佛祖宽恕。 还俗自当可以。 但作为名门望族的嫡女,书香门第的贵妇,出尔反尔,未来定会遭人非议,令简家蒙羞。 即便简云丰同意此事,也要简老太爷点头。 是以,简云丰并非真心征求孩子们的意见,他只是想听听大家的想法,以便和自己的想法两厢印证罢了。 结果是:简思越弃权,简思敏赞成,只有简淡冷酷而又明确地表示了反对。 简云丰预料到简淡和简思敏的反应了,让他出乎意料的是简思越。 他很清楚,简思越的反对,几乎等同于拒绝。 沉默片刻,简云丰道:「越哥儿留下,小淡带敏哥儿出去走走。」 简淡看了简思越一眼,与简思敏一起离开正堂。 简思敏抱住简淡的胳膊,撒娇道:「姐,这里太闷气了,我们出去走走,听说这里的日落很美。」 简淡应了。 姐弟俩披上厚斗篷,一起出了跨院,刚要转向庵堂大门,就见崔氏迎面走了过来。 她带了顶灰色僧帽,穿着一身灰色僧袍,面色发黄,眼神发暗,整个人灰扑扑的。 「小,小,小淡!」崔氏磕磕巴巴地叫了一声。 简淡熟视无睹,拐个弯就想出门,刚走两步就被简思敏拉住了手臂。 他央求地叫了一声,「三姐。」 简淡只好站住。 她停下了,崔氏却一个字都没有了,只对着她的脸哭个没完。 简淡哂笑一声,说道:「二弟明白了吗?法静师父看到的不是我,而是你二姐。」 她一甩袖子,扔下简思敏出了庵堂大门。 简思敏尴尬地看着哭泣的崔氏,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只好递上一方帕子,说道:「母亲傍晚风大,仔细皴了脸,快些回去吧,我去看看三姐。」 崔氏接过帕子,擦了擦眼泪,又瞧瞧帕子上陌生的针脚,眼里有了一丝黯然,往跨院去了。 「三姐,等等我。」简思敏追上去,讨好地说道,「三姐,你生气了吧。」 简淡笑了笑,「不生气。」她跟崔氏生什么气,不值当的。 简思敏心头一松,往前跑了两步,「三姐,你来追我,看谁先到坡顶。」 姐弟俩你追我赶上了坡,看了会儿火烧云,又在平坦处练了一会儿双节棍。 简思敏聪敏好动,读书或者比不上简思越,但双节棍耍的不错,简淡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天黑时,姐弟俩回到跨院。 正堂的灯亮着,东西次间都没有人影。 简淡跟简思敏进了正堂。 崔氏也在,正跪在简云丰膝前。 简思越面无表情地跪在她身后。 简云丰无奈地说道:「崔氏,我同意你还俗,但这件事要经过父亲同意。」 崔氏说道:「老爷,妾身不求老太爷一定同意,妾身只求老爷带妾身走。届时老太爷若不同意,妾身将自请和离,回崔家去。」 「就算崔家没有妾身容身,妾身还可以自立女户,靠嫁妆度日。」 崔氏这是铁了心的要还俗了。 简思越开了口,「父亲,佛祖不留无缘之人,母亲既然如此恳切,您就同意了吧。」 简淡撇撇嘴,瞧瞧,这就是崔氏,先是因为悲伤和不想承担责任而抛夫弃子,现在又因为吃不了清苦而抛弃佛祖。 她想的没错,崔氏心里真的只有她自己。 第二天,简云丰父子等崔氏还俗,直到巳时一家人才上了马车。 崔氏是最后一个出来的。 她换上了裘皮大氅,头上戴着幕篱,拎着一只小包袱上了简云丰和简思敏的车。 简淡与简思越乘坐一辆车。 简思越大概没睡好,呵欠连天,眼袋也是青黑色的。 简淡从暗格里取出枕头和棉被,「大哥睡一会儿,中午打尖的时候我叫你。」 简思越摇摇头,「虽说一宿没睡好,但现在还精神着。」他把棉被打开,搭在简淡的腿上,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三妹,你带银票了吗?」 简淡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放到简思越手里,「盘缠足够了,大哥不必担心。」 简思越接过来仔细数了数,长舒一口气,说道:「一千两,这可太好了。咱们什么都没带,路上需要买的东西就多。父亲身上只有二百两,我有二十两,杯水车薪,只怕连打尖住宿都不够。」 「这回可以踏踏实实睡一觉了。」他把枕头放好,躺下去,很快就睡着了。 庵堂往南没有官路,必须走京城到白马寺的那条官道,但不往京城的方向走,而是往西,再折向东南。 第46章 简老太爷若从静远镇出发,也会走这条路,大家可在路上汇合。 前天才下过一场雪,路上的雪没化,马车走得不快,颠簸大半个时辰才看见官道。 赶车的是青瓷,他敲敲车厢,说道:「姑娘,前面有送葬的车队,排场极大。」 简思越醒了,一下子坐了起来,「莫非是睿王妃?」 简淡立刻吩咐:「停车,不要靠过去。」 简思越颔首,「三妹所言极是,睿王妃一死,祖父就急着赶回卫州,可见祖父对此事颇为顾忌,我们不宜露面。」 简淡问道:「要不要通知父亲一声。」 简思越敲敲车厢板,「青瓷,你去告诉老爷,咱们在这儿等一等。」 简云丰的声音传了过来,「等什么等?死的是睿王妃,咱们简家与睿王府做了这么多年邻居,即便不去送路也该拜一拜的。」 简思越吓了一跳,急忙下了车,把简云丰拦在马车后面,说道:「父亲,祖父着急回卫州躲的就是此事,咱们现在凑上去只怕不妥。」 简云丰只考虑到礼节问题,根本没想过政事,被简思越一提醒,才想起简老太爷的异常决定来。 他小声问道:「越哥儿你说说,你祖父为何要如此行事?」 简思越道:「睿王现在锋芒毕露,想来有所图谋。祖父门生众多,即便告老,影响力依然很大。他老人家既然不想掺和朝堂之事,避开睿王妃的葬礼就是应该的。」 「的确!」简云丰表示赞同,随即又道,「这不对啊,睿王妃刚刚病逝,为何要把棺椁移到白马寺呢,难道是横死?」 简思越点点头,「一定是的。」 简云丰「啧」了一声,「真是多事之秋,走走走,上车上车。」 因为时近正午,送的又是棺椁,睿王府一行走得很快。 盏茶的功夫后,简家马车上了官道,往西去了。 大约走了五六里路,前面突然出现两辆停着的马车,马车外壁没有任何记号,但跟车的人青瓷极为熟悉。 那是讨厌。 青瓷又敲敲车厢,「姑娘,睿王世子在前面。」 简思越愣了一下,随即看向简淡。 简淡闭着眼睛,没有任何反应。 简思越说道:「不用管他,只要他们不表明身份,我们就走我们的。」 他话音将落,讨厌便跳下马车迎了上来,说道:「简三姑娘,我家主子等你一个时辰了。」 「三妹。」简思越担心地看着简淡,「你若不想,大哥可以替你前去。」 简淡道:「大哥陪着我就行。」 她是民女,人家是亲王世子,不能不见。 马车的车厢门已经开了,淡淡的松香被西北风吹出来,又扑到简家兄妹的脸上。 闻香识美人,简淡觉得沈余之做到了。 只不过,今日的美人是个病美人。 沈余之穿了一身白色孝服,却没有想象的俊俏。 他的状态不大好,面色惨白,唇色极淡,往日水当当的桃花眼仿佛干涸了,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世子。」兄妹俩行了礼。 「要走了吧。」沈余之的视线直勾勾地落在简淡脸上。 简淡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样扑打在下眼睑上,玄色的斗篷衬着肌肤,看起来更加雪白,如凝脂一般。 「现在就走。」她低声说道。 「事出突然,没有太多时间准备,只给你们带了些必备的用品。」说到这里,沈余之看了看候在一旁的讨厌。 讨厌朝青瓷摆摆手,两人从一旁的马车里取出三床被子,两个盆,两个小铜炉,一袋炭,还有两匣子吃食。 简云丰也下了车,见此情形不免长叹一声,快步走过来,说道:「草民见过世子,世子太周到了,多谢。」 「世叔不必客气。」沈余之眼里有了笑意,打开小几的抽屉,亲手取出一沓银票递给简思越,「事出突然,简大哥拿上吧,这是澹澹阁的银子,小淡应有的一份。」 简思越吓了一大跳,怎么还简大哥了呢? 他有些惶恐。 沈余之已经被皇上赐婚了,那些东西倒也罢了,不值什么,不接不好,这么多银钱可不好拿。 沈余之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多谢世子。」简淡知道大哥在顾虑什么,但她更怕沈余之嫉恨大哥,赶紧上前接了过来。 沈余之把银票放到她手上,食指一勾就轻轻挠了一下,「我说的话还有效,不会让你等太久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简淡惊诧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沈余之笑了起来,笑容里有自信,有笃定,还有一丝霸道。 他说道:「我让小城带两个人跟着你们,路上会安全一些。」 简淡摇摇头,拒绝道:「多谢世子美意,世子正是用人之际,不宜分散人力。」 沈余之道:「有银子自然就有能人可用,放心,我在京城等你平安归来。」 简思越知道,自家妹妹逃不出沈余之的掌控了,他有些不服气,思虑再三,到底开了口:「世子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妹妹绝不会给人做妾!」 第47章 沈余之挑了挑眉,「恰好,我身子骨不好,从未想过纳妾。」 他是睿王世子,睿王死了,他就是亲王,事关血脉延续,又岂会不纳侧室? 简思越不信他的话,但也不好反驳,换了个角度说道:「世子这样出尔反尔,还真让人无所适从呢。」 沈余之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的玄色斗篷上一扫,冷哼一声,说道:「在我这里无所谓出尔反尔,只有立足生死,并着眼大局,才能好好活下去。我若没了命,简三就会守寡,你舍得,我舍不得。」 「巧言令色。」简思越冷哼一声,「眼下还不是一样?」 沈余之的目光躲闪了一下,他勉强狡辩道:「简大哥莫多想,我自有我的道理。」 简淡看得出来,沈余之底气不足。 但她也因此明白一件事——在前世,沈余之之所以不想娶她,也许不是因为喜欢简雅,他只是不想让她做寡妇罢了。 因为喜欢,所以要千方百计的拥有。 因为喜欢,所以要不留余地的放弃? 简淡有些动容。 她轻轻叮嘱道:「世子,万事小心。」 沈余之道:「我做事,你放心。」 讨厌小声提醒道:「主子,算算时辰,王妃的棺椁该到白马寺了,咱们应该往回赶了。」 简云丰便道:「草民等告退,请世子节哀。」 「路上小心。」沈余之不舍地看着简淡,又嘱咐了一句。 讨厌关上车门,牵着马车往白马寺的方向去了。 简云丰也上了自己的马车。 崔氏说道:「听说睿王世子一向不喜睿王妃,彼此甚少往来,他惦记小淡,不想与萧家姑娘成亲,睿王妃一死,他就有了三年喘息时间。所以,睿王妃的死怕是与他有关。老爷,咱不该收他的东西呀。」 简云丰斜了她一眼,道:「那你为何不出来阻止呢?」 崔氏道:「妾身一个妇道人家……」 简云丰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既然知道自己是妇道人家,就不必多言了。」 「妾身也是好意,老爷何必如此。」崔氏有些委屈。 简云丰把沈余之送来的被子盖在身上,躺了下去,「好意?」 他闭上眼,「那叫不识抬举。人家什么身份,我们简家现在什么身份?人家特地送来的程仪你不接,你想干什么?」 崔氏脸上一红,道:「老爷教训的是。」她给简云丰拉了拉被角,「妾身本意是觉得小淡不该就那么露面的,好女孩子应该矜持些。」 简云丰无奈地叹息一声,「睿王世子是什么性格,你应该清楚,小淡做得已经很得体了。你管好自己就成,这些话以后就不必再提,我不爱听。」 简思敏看看崔氏,又看看简云丰,什么都没说,钻进简云丰的被子里,也睡了。 崔氏只好闭紧了嘴巴。 简思越不高兴。 「他这是什么意思?皇上赐了婚,又有三年孝期,几位王爷为那个位置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以后还不知道怎样呢。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想拖着你一直等下去?」 「欺人太甚。」 简淡也不明白沈余之到底怎么回事。 他的话依然算数,那就是还想娶她。 可为什么不跟祖父说,反而冒险来这里等她呢? 简淡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只好放下了,说道:「大哥别想那么多了,我的婚事自有祖父做主,他爱怎样就怎样吧。」 中午,马车行至一个不知名的小镇。 简思越下了马车,正要找家干净的饭馆用午膳,就见李诚骑马迎了上来,「大少爷怎么才到,老太爷为了追你们,已经赶到前面去了。」 简思越惊喜道:「老太爷也启程了?」 李诚道:「老太爷说,他多年不回老家,想在卫州过上元节。」 简思越道:「那太好了,我去跟父亲说一声。」 简云丰听到消息比简思越还高兴,当下让他买了些热包子、卤肉、馒头等干粮带上,继续赶路。 傍晚时分,简淡一行赶到安田县。 简老太爷在城门附近的小客栈包了一个院子,简淡等人入住时,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一大家子都在正堂。 除大房不在外,四房也没来。 三房人倒是整整齐齐的,就连三叔简云恺都在。 崔家兄弟居然跟过来了。 简淡心想,两位表哥就是沈余之急忙追上来的原因吧? 可是,泰平帝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祖父又为何让崔家表哥放弃春试呢? 简淡不懂的,崔氏也想不名表,所以,当她进到正堂时愣了好一会儿。 与此同时,简家其他人也呆了好一刻,只有简老太爷面色如常。 他说道:「冬天的菜凉得快,先用饭,闲话留到饭后再说。」 饭毕。 简老太爷回了东次间,简云丰和崔氏也被叫了进去。 崔晔崔逸与简思越、简思敏去东厢房,简淡同简悠简然去西厢房。 简悠的情绪不大高,对简淡也淡淡的。 第48章 简淡大概猜到她的心思,但也懒得哄她——简悠为了崔晔对她有成见,也能为其他事对她有成见,只要利益相关,所谓的亲情就是个笑话。 简然年纪小,性子活泼,对简淡天然有几分亲近,她抱住简淡的胳膊,「三姐,二伯母怎么回来啦?」 简淡说道:「你二伯母没受戒,又想念大哥和你二哥,所以就回来了。」 简然好奇地问道:「什么是受戒?」 简悠有些不耐烦,「你少问两句,三姐心里烦着呢。」 简然仔细看看简淡的脸,反驳道:「才不是呢,分明是五姐心烦。」 她朝简淡笑笑,不再说话,自己去行礼中找来一本书,脱鞋上炕,就着烛火读了起来。 简淡让白瓷打了热水,洗脸刷牙,准备休息。 简悠托着下巴枯坐好一会儿,也让丫鬟伺候着洗漱了。 她在简淡身边躺下,推推简淡肩膀,「三姐,睡了吗?」 简淡道:「没有。」 简悠又道:「听说大表哥跟祖父求亲了,对象是你,你知道吗?」 简淡睁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简悠道:「就昨天。」 简淡坐了起来,难怪沈余之破天荒地坐了一次快车,原来还有这样的事。 「祖父答应了吗?」 简然快嘴快舍地说道:「没答应。」 简淡奇道:「既然祖父没答应,为何两位表哥也一起跟了过来?」 简悠看了简淡一眼,没说话。 简淡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哭笑不得。 崔晔若要娶她,有个进士身份更好,再说了,崔晔可以为她弃考,崔逸总不会吧。 她说道:「既然祖父不答应,就一定有别的原因。」 「小淡,祖父找你。」简思越在窗外喊了一声。 「马上就来。」简淡下了地,穿上鞋,小跑着出了门。 进了东次间,简淡行了礼,叫道:「祖父,祖母。」 「嗯。」马氏害怕简淡,坐得远远的,回应得也很敷衍。 简老太爷在地上来回溜达着,对简淡点点头,「你坐吧,祖父走一走,消散消散。」 「孙女站着就行。」简淡说道。 简老太爷单刀直入,「世子以前答应过你什么?」 简淡道:「他说不会有赐婚这件事。」 「哦?」简老太爷有些诧异,「据我所知,皇上已经下了圣旨,让他在热孝期内与萧家次女完婚。」 简淡明白了,沈余之没找祖父,他是知道崔家表哥的去向后,直接找到她,由她间接向祖父表明了态度。 「祖父认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简老太爷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黯然说道:「朝廷真的要大乱了。」 朝廷大乱,绝非简老太爷所愿。 表面的繁华也是繁华。 即便简老太爷参与了这场暗战,也不妨碍他为此感到心痛。 毕竟,那曾是他付出无数心血的地方。 简淡与沈余之退掉口头婚事,看似无人知晓,波澜不惊。 但简淡作为当事人,不可能不尴尬,不可能不受伤。 从小到大,她经受的一切都是无辜的。 所以,简老太爷同睿王和沈余之谈过,且达成了一致——彼此前途未卜,联手归联手,亲事暂且作罢。 另外,皇上有拱卫司,民间眼线不少,沈余之绝对不能打扰简淡,以防皇上有所察觉。 尽管如此,泰平帝仍因一品茶楼的事,对简老太爷有了防备。 君臣隔了心,首辅之位就做不下去了。 简老太爷在朝廷经营数十年,门生故旧极多,但高瑾瑜的父亲不是他的人。 而且,高大人虽与简家联姻,但他为人刚正,从不结党营私。 简老太爷结合简淡对上一辈子的描述,大胆告老,赌高大人上位。 他赌赢了。 高大人做首辅,次辅卫大人就没办法对他的门生下手,可以最大限度的方便睿王和睿王世子。 他和沈余之把局势布到这个地步,接下来,就要看泰平帝和庆王谁先动手,以及沈余之如何应对了。 崔家兄弟是聪明人。 先有睿王世子接连被刺杀,后有简家突然退出京城,以及睿王妃被毒杀,都说明京城即将陷入一个不可预知的境地。 他们兄弟考不中倒也罢了,一旦考中,各方各面关系都要权衡考虑。 姑祖母所在的赵家已经站队。 崔家的势力在地方上。 崔家若不想趟这趟浑水,春试就应当等到局势明了再考。 届时不管哪个王爷上位,他们崔家都可进可退。 这是他们跟随简家一起南下的最关键原因。 至于崔晔提亲一事,这是简崔两家的事。如果简老太爷不同意,崔晔便只能欣然接受,绝不会影响两家的关系。 祖孙二人聊的是朝廷大事,说话声音不大,马氏离得又远,听不大清楚,但也知道大概在说些什么。 第49章 她从未见过这样亲切随和的简老太爷,不免生出几分羡慕,见爷俩说话的频率低了,估摸着聊完了,便插了一句嘴,「老太爷,既然京城要乱,老四一家会不会有危险啊。」 简老太爷道:「诚意伯韬光养晦,人缘好,这把火烧不到马家。」 马氏不大明白,壮着胆子问道:「可老太爷你的人缘也不差,为何……」 她是真的什么都不懂。 简老太爷轻叹一声,道:「这件事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以后老夫慢慢给你解释。」 他不会给她解释,但在小辈面前不能不给马氏一个面子。 马氏却认真了,美滋滋地说道:「老太爷,那妾身可就等着了。」说完,她瞅瞅简淡,又道,「三丫头,既然你娘回来了,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如今她没了二丫头,就算有什么……」 「好了。」简老太爷阻止了她的自以为是。 马氏瑟缩一下,赶紧闭上嘴。 简老太爷对简淡说道:「祖父早就告诉过你,不管什么事,都有祖父给你撑腰做主。孝道是孝道,道理是道理,祖父从不主张愚孝,但也不可不孝,你明白吗?」 该孝顺的孝顺,不该孝顺的就不必孝顺。 这是一个度的问题。 极为合理。 简淡起了身,敛衽行礼,「多谢祖父,孙女明白您的苦心。」 人定时分,庆王的外书房依然灯火通明,除庆王和庆王世子外,还有九个谋士分两排坐在书案前。 庆王刚刚收到简老太爷一早离开静远镇的消息,正在商议要不要对简老太爷下手。 李恒生是庆王最倚重的谋士,为人寡言,性格却极为阴刻。 「王爷,简老大人在朝廷极有影响力,虽说他在睿王妃身故时离开京城,似乎已经表明了立场,但这只是做给皇上看的。」 「以晚生愚见,他必定已经为睿王铺好了前路,为将来打算,此人不可留。」 另一个谋士章子为道:「晚生附议,年关将至,路上盗匪横行,往来商旅常常被抢被杀,土匪流动性大,案子不好破。杀他不过顺手,但对日后却大有裨益。」 庆王坐在书案后,食指轻轻敲击着书案,说道:「两位先生说的都有道理。」 「但本王一向钦佩简老大人,此人人品出众,有经世之才,如此重臣,本王还真是舍不得呢。」 李恒生道:「王爷……」 庆王抬起右手,示意他不用再讲,「本王明白李先生的意思,舍不得归舍不得,人还是要杀的。」 他招手叫来立于角落里的黑衣人,小声交代几句,那人便快步出去了。 门关上了,庆王又道:「简老大人无权无势,在卫州更是无依无靠,早一天死晚一天死,差别并不大。现在主要是睿王父子,他们一日不死,本王一日不得安心。」 李恒生道:「王爷所言甚是。刺杀越难,就越说明他们父子实力雄厚。」 「但这是不是也说明,睿王父子不会与齐王联手呢?」 庆王世子沈余靖道:「你的意思是,睿王想要太子之位?这不大可能,睿王懒散,不喜政事,睿王世子身子不好,性格扭曲,爷俩都不是有大志向的人。」 李恒生摇摇头,「世子此言差矣,睿王或者没有,但睿王世子不好说。睿王世子聪慧非常,如果说皇上要把太子之位传给睿王,一定是因为睿王世子。不过,以晚生之见,当务之急是解决齐王。皇上同样重视齐王,一旦齐王凯旋而归,就会有一多半文臣举荐他为太子。」 章子为摇摇头,「李兄此言差矣,皇上重视齐王,而且齐王还在边境带兵,警备更甚,一旦贸然动手,皇上首要怀疑的就是王爷,届时王爷就要面对三方面的压力,情况将更加复杂。」 「睿王最不得皇上待见,但实力比齐王强横,他还是王爷现阶段的主要对手。」 他这话也很有道理,李恒生虽不以为然,却也不再强辩。 庆王把玩着一枚羊脂玉的印章,看似轻松,但眉头已经蹙了起来,说道:「说来说去,关键还要看父皇的。」 李恒生与章子为对视一眼,两人看懂了彼此的心意,但有些话庆王可以说,他们一个字都不敢提。 庆王放下印章,目光在九个人脸上缓缓扫过,「说说吧,你们觉得时机成熟了吗?」 这个成熟指的是什么? 谋逆吗? 李恒生没吭声。 章子为也没吭声。 其他几位谋士都垂下了头。 沈余靖哂笑一声,道:「我父王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回答不难,无非是把三方实力加加减减,做一个推测。 谋士们知道庆王想听什么,也知道应该怎样说。 但谋逆不只是掉一个脑袋的事,连坐的大罪,必须慎重。 偌大的外书房陷入诡异的沉寂之中。 庆王制止咄咄逼人的沈余靖,继续把玩印章,等待谋士们的答案。 他们拿了他那么多金银,又知晓他那么多秘密,听说谋逆就想退? 那么怎么可能? 李恒生明白这个道理,是以他第一个开口,「晚生以为,时机并不成熟。齐王带大军在外,简老大人为其安排了充足的粮草,王爷对京营的掌控不够,京城粮草也不多,一旦齐王打回来,我们守不住。」 第50章 庆王道:「若按你这么说,本王的时机永远都不会成熟。要知道,齐王一旦凯旋,皇上就可能以此为契机让他做了太子之位……」 「王爷。」一名黑衣人忽然闯入,在庆王耳边说了两句。 「什么!」庆王拍案而起。 黑衣人道:「消息是淑妃娘娘传出来的,千真万确,圣旨已经拟好了。」 「父王,怎么回事?」沈余靖问道。 庆王道:「皇上已经让高大人拟旨,立睿王为太子。」 「皇祖父老糊涂了不成?沈余之那厮哪里好了,狂妄任性,肆意虐杀,分明是个疯子!」沈余靖面色铁青,两只袖子微微抖着,显然气得不轻。 李恒生也站了起来,说道:「王爷息怒,虽然拟了旨,但颁不颁还尚未可知。另外,皇上在这个时候封睿王为太子,也有吸引王爷视线的可能,为保证边关战事顺利,齐王顺利归来,先利用一下睿王也不是没有可能。」 「王爷,皇上可不是一般人呐。」他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 庆王缓缓落座,「先生所言有理。」 「但本王不想没完没了地受制于人。诸位,趁齐王不在,睿王在五军都督府的控制有所减弱,你们必须给本王拿出个办法来,本王要先发制人。」 简老太爷卯初起床,着人叫醒一大家子,简单用过早饭,卯正准时出发。 出安田县城后,马车背着朝阳,往西去了。 简然扒着窗户,问道:「三姐,卫州在西边吗?」 简淡道:「卫州沿海,在京城东边。」 简然道:「那不对呀,马车好像往西边走呐。」 简悠不以为然,说道:「官道又不是直的,先往西,再往南,而后再往东也是使得的。」 她说的也是道理,但走了一上午,马车基本上都在西行。 中午打尖时,简淡在去茅厕的路上问了一个路人,那人说他们在顺安县地界。 她看过大舜舆图,顺安在京城西边。 果然不是通往卫州的路。 简老太爷说去卫州,但实际上一直在往西行,这说明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简淡不想引起女眷们的恐慌,就把事情放在心里,安安生生地用了午饭。 她心里有事,饭吃的就快,提前离席,想在外面走走,疏散疏散。 刚到饭馆门口,就见小城从马上跳了下来。 「简三姑娘。」他打了个招呼。 简淡迎上两步,看看周围,小声问道:「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小城凑过来,在她耳边说道:「后面有追兵,简老大人说不去卫州,去晋城,属下已经派人租好宅院了。」 庆王得到简老太爷离京的消息后,已经派人追上来了。 简家一行离开安田县时,他们刚刚抵达,只要不盲目追赶,杀上来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简老太爷让小城趁夜溜进安田县衙,做了几份路引,让简家人分三拨走。 三房一家带着马氏混入从京城到晋城的商队中,直接去晋城。 二房和崔家兄弟改道去安顺县,租间民宅安顿几天。 简老太爷带简淡反其道而行之,租两辆马车,迎着追兵往安田县走。 大家化整为零,目标小很多,总好过九辆马车招摇同行。 用过午饭,简家人整整齐齐出发,马车驶出镇子后,又各自分散开来。 简老太爷靠在车厢上,问简淡:「小丫头怕不怕?」 简淡摇头,「不怕。」 简老太爷又问,「不怪祖父带你涉险吗?」 简淡眼里沁出几分笑意,「往回走才是最安全的,怎么会是涉险呢,对不对?」 简老太爷摸摸她的脑袋瓜,「不错。追兵一心杀人,很难想到我们会折返安田县。」 大约一个时辰后,安田县方向跑来二十多骑快马,马上之人各个佩刀,形容凶神恶煞。 祖孙俩在镇上租了骡车,李诚与白瓷青瓷坐的是驴车。 两个车夫都是镇上拉脚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一干追兵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盏茶的功夫就不见了踪影。 简淡道:「祖父,我们要不要返回去?」 简老太爷道:「不用,按计划去安田县,明日直接去晋城。」 简淡和祖父在安田县附近的镇上住了一宿,第二天重新启程,走的是镇与镇之间的小路,二十九日才进入晋城。 祖孙俩将一进城门,小城就冒了出来。 他说,追兵追到晋城,没打听到人,又往南去了。如果猜得不错,他们大概会抄近道去卫州等着简家一行。 可惜,简老太爷此行的目的并不是卫州,他们注定扑空。 正午时分。 简老太爷让车夫在一家红焖羊肉馆停了车,算好车钱,带着孙女在馆子里大吃了一顿。 再出来时,小城已经带来了简家的马车…… 晋城是大城,人口稠密,尤其是南城。 小城奉简老太爷之命,在南城的柳条巷租了两个不相邻的小四合院。 简老太爷夫妇带着简思越兄弟几个住一个院子,简云丰简云恺两对夫妇带着几个女孩子住另一个院子。 第51章 大年三十这天,睿王被立为太子的消息传到了晋城。 简淡问简老太爷,「祖父,这算是好消息吗?」 简老太爷道:「吉凶难料。」 从他离开京城开始,一切事情便着落在沈余之头上了。 成也沈余之,败也沈余之。 他无法预测结局。 沈余之完全没有重担在肩的自觉,马上就要进宫了,他仍在香甜地睡着下午觉。 讨厌小声叫道:「主子,时辰差不多了,梳洗换衣裳吧。」 沈余之睁开眼,正要起身,蒋毅从外面走了进来,带着一身的风寒。 「世子,拱卫司有动作了。」 沈余之坐了起来,让烦人给他穿上鞋,趿拉着走到梳妆台前,坐下了。 「不要紧,咱们知道的,皇祖父也一定知道。而且,庆王知道咱们知道,所以,今晚的庆王一定不会动手,他一定会等到出其不意的那一天。」 蒋毅道:「世子,出其不意的那天是哪一天呢。」 讨厌拿起一把梳子,不轻不重地落在沈余之的发上。 沈余之闭上眼睛,「我们以为他不会动手,但他偏偏就动手了,就是那样的一天。」 说了跟没说一样。 蒋毅无言以对,尴尬地笑了笑。 沈余之道:「你交代下去,不管是谁,一刻都不能懈怠,都给我睁大眼睛,盯死了。」 蒋毅挺了挺腰杆,「世子放心。」 他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交给烦人,「这是小城的信,应该是四天前的。」 烦人拆开火漆,打开信念了一遍。 沈余之点点头,「姜是老的辣,首辅大人果然高明。」 他让讨厌点了火折子,把信烧了。 庆王不会动手,但泰平帝说不定今晚就会动手。 所谓的年夜饭,就是个鸿门宴。 他的安全是最大的问题。 泰平帝杀了他,再嫁祸给庆王,一举两得——今晚是最好的时机。 沈余之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太傻太天真,任性些没关系,聪慧些也没关系,何必弄得人尽皆知呢。 如今被皇祖父这般设计,各种滋味一言难尽。 若非他在宫里呆的时间够长,人脉发展的够广,不然还真应付不来呢。 出二门时,睿王已经等在那里了。 他迎上来两步,说道:「留白,我们要小心了,尤其是你。」 沈余之点点头,「儿子知道,该做的准备都已经做好了,父王不必太担心。」 睿王苦笑一声,抬起手臂,想拍拍沈余之的肩膀,又停住了。 沈余之迟滞片刻,主动抓住睿王的手使劲地握了握。 这是多年以来,沈余之第一次主动与睿王握手。 手里冰凉的触感让睿王眼里蒙上一层泪光,他用袖子抹了把眼角,说道:「儿子,要不咱还是别去了。」 沈余之道:「今儿若是不去,同谋逆无异。父王放心,谁是砧板谁是肉还不一定呢,儿子心里有数。」 睿王叹息一声,另一只手覆上来,拍拍沈余之的手背,「走吧,上车。」 今天的皇宫,戒备格外森严。 睿王如今是太子,一进宫就被大太监用太子的车架接走了。 沈余之除讨厌和烦人外,一个护卫都带不进去,御前护卫甚至拿走了沈余之始终随身携带的小飞刀。 「皇太孙!」 「十三弟。」 沈余安同萧仕明从后面追上沈余之。 「十哥,萧世子」沈余之略略侧头,同他们打了个招呼。 沈余安又赶上两步,与沈余之并肩而行,说道:「今儿够冷的。可惜东宫还在修整,不然十三弟还能少走几步路。」 「是啊。」沈余之裹紧斗篷,「边关更冷。」 沈余安笑了笑,「也是……不过没关系,过了今晚,春天就不会远了。」 他这话说得有几分意思。 沈余之看了看他,「十哥言之有理。」 沈余安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当下闭了嘴,脚下也快了几分。 一行三人沉默着到了保和殿。 比起其他大臣,他们三个来得算晚的,一进门就引起不少关注,问安声此起彼伏。 沈余之向来不合群,径直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拿起一只酒杯把玩起来。 青釉瓷杯,温润如玉,捏在手里像柔荑。 这让他想起了简淡,也想起了他在她手心上勾的那一下。 她的手干燥温暖,不像他,又冰又潮湿。 简老太爷明白他的意思了吧,在夺嫡这件事没有分出胜负之前,那老头子应该不会轻易给简淡定亲的。 他心中安定,放下酒杯,又拿起了盘子。 盘子下面压着一根黑色头发。 ——他之前交代过,不必冒险送信。 如果有杀手,放红色线头,下毒则是头发;如果没有布置,就什么都不必放。 是以,他最敬爱的皇祖父要毒死他了。 第52章 毒死他这个心肠恶毒,脑子又非常好使的孙子,以保证他的江山社稷更加安全。 自鸣钟敲了五下。 泰平帝与睿王一同出现在保和殿门口,身后还跟着其他几位闲散王爷。 庆王也在,但庆王世子沈余靖没来。 沈余之勾了勾薄唇,与其他人一起站起来,行跪拜礼,山呼万岁。 泰平帝满意地颔了颔首,迈着四方步坐上首席。 睿王在他身侧的副席上坐下,先看了看案几上的杯盏盘碗,然后朝沈余之看过来,抬了抬下巴。 沈余之掐了一把喉咙,这是他们父子约定好的身体语言,有人即将下毒的意思。 如果抹脖子,就是刺客暗杀。 沈余之买通了泰平帝最倚重的两个大太监,消息的来源极为可靠。 尽管睿王早有准备,但眼里仍然闪过一丝黯然。 留白之前说过,庆王今晚不会动手,但父皇也许会对留白动手。 留白一死,就可把此事嫁祸给淑妃和庆王,他老人家就能一箭双雕了。 就在睿王胡思乱想时,泰平帝已经说了很多,从夏天的水患,说到官吏的贪腐,再到边关的战争,有褒奖,更有批评。 群臣正襟危坐,无不俯首帖耳。 一番话说毕,保和殿内再次响起山呼万岁的声音。 紧接着,丝竹声响了起来,宫女们鱼贯而入,案几上很快就摆满了美酒佳肴。 宫女们替群臣斟满酒杯。 泰平帝环视群臣,端起酒杯,说道:「第一杯,祝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群臣也道:「祝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沈余之笑了,用这样的一杯酒杀死他这个亲孙子,真的会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吗? 大概是祖孙俩心有灵犀,泰平帝忽然转过视线,看了过来。 大殿里烛火通明,隔着三四丈的距离,沈余之仍清晰地看到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情绪。 纠结,不舍,最后又归为坚定。 泰平帝举了举杯。 睿王不安地动了动。 沈余之便又朝睿王举了举杯,一饮而尽…… 睿王低下头,又闭了闭眼,双手在案几下握紧成拳。 尽管早有筹谋,但他依然不紧张——沈余之的命在这一刻已经不归他们父子掌控,而是系于向酒力掺毒的大太监之手。 毒酒无色无味。 如果那位何公公不在乎他侄子一家老小的性命,往酒里掺毒,沈余之必死无疑。 只有他在乎,沈余之才可以瞒天过海,有惊无险地度过这一关。 沈余之把酒杯放到唇边,一饮而尽。 美酒入口,杯中澄净,没留下任何颗粒——听说毒药微融于水,若想达到毒死人的浓度,只怕杯底不会这么干净。 沈余之心中大定,从从容容地把酒吐到袖袋里的特制水囊之中。 酒吐了,酒精的余味还在。 他不喜欢,又端起已经倒好的茶。 茶汤极浓。 一般来说,宫里的人不会给他沏这样的茶,但若为掩饰毒药的味道就另当别论了。 这也就是说,茶里有毒。 那么,毒是谁投的呢? 皇祖父,淑妃,还是齐王的人。 沈余之不得而知,略沾沾唇,吐到棉帕子上,顺带着把舌头也擦了擦。 放下茶杯,他朝泰平帝笑了笑。 泰平帝视线微缩,略略颔首,扭头看了看身后的大太监何公公。 何公公俯下身子,准备倾听指示。 泰平帝又摆摆手,示意何公公退下,第二次端起酒杯,「第二杯祝五谷丰登,人物康阜。」 群臣赶忙端杯应和:「祝五谷丰登,人物康阜。」 沈余之的酒杯已经被讨厌满上了,他跟着再饮一杯。 第三杯是睿王率领群臣敬泰平帝,祝他身体康健,万寿无疆。 三杯酒喝完,丝竹之声又起,歌姬和舞姬登场,保和殿的气氛由严肃渐渐转向热闹。 毒药不能见血封喉,最快也要一刻钟左右。 沈余之一边赏歌舞,一边用余光观察泰平帝。 泰平帝正在接受几位老臣敬酒,看似没有关注他,但他知道,泰平帝每一次转头,视线都会在他脸上停顿须臾。 「十三哥,我敬你一杯。」十五弟沈余深忽然走了过来,他是庆王第五子。 沈余之乜了他一眼,道:「不喝。」他接过讨厌递过来的一杯热茶,喝了个干净。 「你……什么东西!」沈余深被折了面子,不免有些尴尬,低低地骂了一句,正要转身,就见沈余之身后的小宫女忽然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狠狠朝沈余之的后心刺了过去。 「有刺客!」讨厌大惊,掷出茶壶砸向匕首,却落了个空,之后再施救就来不及了。 周遭很乱,沈余之不知道他的身后发生了什么,但巧合的事,他觉得他的毒应该发了。 「诶呦!」 他大叫一声,直直地落下椅子,恰好躲开来自身后的致命一击。 第53章 这给讨厌赢得了时间,及时赶到,飞踹一脚,将那宫女踹出去,摔到一名正在歌唱的歌姬身前。 歌姬瞧见匕首,登时尖叫起来。 保和殿大乱…… 睿王先是护驾,待发现沈余之「中毒」,不由神色大变,跳过案几,飞奔过来,「留白,留白,你怎么了?」 沈余之面色发灰,额头上有了虚汗,捂着肚子,一张嘴就吐出一大堆污秽之物。 片刻后,他又腹泻了。 上吐下泻。 崭新的亲王世子常服比马桶还脏。 味道臭得熏死人。 睿王跪地大哭,「留白,你这是怎么啦,御医!御医!」 泰平帝脸色很难看,对大太监何公公说道:「还不快去找御医!」 「是,奴才领旨。」何公公飞速离开保和殿。 首辅高大人走了过来,仔细看了看,说道:「呕吐,腹痛,腹泻,这是中毒的迹象。皇上,当务之急是喝水催吐。」 泰平帝道:「言之有理……」 睿王喊道:「来人呐,快拿水,快拿水来!」 烦人取来隔壁桌子上的茶壶,倒在沈余之的茶杯里,哭着递给睿王,「太子殿下,水来了。」 睿王把杯子一摔,吼道:「这么点水能干什么,把茶壶给我!」 然而沈余之并不配合,刚刚讨厌递过来的那杯热茶是让他呕吐腹泻的中药,只要喝进去,呕吐就停不下来。 水灌不进去。 现场一片污秽。 这场面足以要了沈余之的命。 他只坚持不到盏茶的功夫,就把自己恶心得晕死过去了。 等他醒来时,已经回到睿王府的致远阁里了。 卧房里烛火昏黄,松香气味浓烈。 睿王守在他身旁,眉毛眼角都耷拉着,因为嘴唇抿得紧,法令纹极深,整个人像是老了好几岁。 沈余之掀开被子,往下看了看,发现身上是一套崭新的江州细布做的中衣,再仔细闻闻,没有任何可疑的气味。 这就是好好洗过了。 沈余之安了心,叫道:「父王。」 「儿子你醒啦,谢天谢地,谢天谢地。」睿王喜笑颜开,大手在他头上一摸,「见汗了,退烧了,好,好!」 沈余之道:「儿子又感染风寒了吗?」 睿王点点头,「放心,不是重风寒,已经给你服药了。」 命还在,风寒就是小事。 沈余之又道:「事情怎么样了?」 睿王道:「你假装中毒之事皇上并没有怀疑,父王以你必须死在家里为由,顺顺利利地把你从宫里带了出来。另外,淑妃被抓,但庆王跑了。」他担忧地看着沈余之,「儿啊,京营将有三成将领要反,再加上一个拱卫司,你说皇上能赢吗。」 他不再叫父皇,而是叫皇上。 沈余之哂笑一声,道:「那老家伙不惜弄死儿子也要栽赃庆王叔,你觉得他能真让庆王叔逃了吗?」他指指茶杯,让讨厌倒杯热水来,继续说道,「父王放心吧,那老家伙不过是想借庆王找到沈余靖,以免留下祸端罢了。」 睿王苦笑,「皇家无父子,当真如此啊。」 沈余之接过茶杯,把温开水一饮而尽,问道:「刺杀儿子的那名宫女呢?」 睿王道:「自杀了,留白觉得她是谁的人?」 沈余之挪了挪身子,靠在讨厌拿过来的大迎枕上,「如果所料不差,应该是齐王叔的人。」 睿王有些尴尬,「他们这一个两个的都瞧不起人呐。怎么着,打量着弄死你,老子就没咒念了是吧?他娘的都给老子等着,等老子披挂齐整了,带兵杀他们家去,看哪个还敢轻视老子。」 「殿下,世子,庆王和庆王世子被拱卫司的副都司抓了。」蒋毅从外面快步进来。 「果然如此。」沈余之瞧了睿王一眼,吩咐蒋毅,「蒋护卫把人从庆王府撤出来,盯紧皇宫大内,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刻报告。」 蒋毅腰杆一挺,「是,属下告退。」他转身出去了。 睿王叹息一声,「看来都司早已在皇上的掌控之中,皇上还真是下了一盘大棋啊。」 沈余之道:「拱卫司是皇城最牢固的一道门户,那老家伙怎么可能放手交给庆王叔的人呢?」 睿王叹息一声,有些自卑地说道:「难怪皇上不喜欢我,我的确不如你庆王叔和齐王叔。」 沈余之拍了拍睿王温暖的大手,「父王,你有儿子就够了,不需要他喜欢。」 睿王含着泪点了点头。 大年三十,庆王、庆王世子,淑妃,京营的三位主官,以及一干谋士被拱卫司下了天牢。 大年初一早上,睿王世子毙了。 消息传到御书房,泰平帝沉默了许久,与大太监何公公说道:「朕对不起他。」 何公公低下头,掩饰了抽搐的嘴角。 泰平帝下了地,在地上踱几圈,道:「那孩子要怨就怨他老子吧。他聪明这一点最像朕,如果品德良善,这把椅子必定是他的。」 何公公抬起头,见泰平帝背对着他,不免露出一个同情的神色来,说道:「黄泉路上没老少,皇上节哀。」 第54章 泰平帝叹息一声,用帕子擦擦眼角,「朕是真的很喜欢那个孩子。」 何公公抖了抖拂尘。 皇上以往都叫睿王世子老十三,如今却只用「那个孩子」来代替了。 泰平帝转几圈,又回到炕几前坐下,吩咐道:「何山你走一趟,把他喜欢的东西收拾收拾,亲自送过去,让他带走。」 「是。」何公公转身向外走去。 「等等。」泰平帝忽然叫住何公公,「你和史诚一起去。」 史诚是泰平帝最忠心的大太监,一度被泰平帝打发到沈余之身边伺候沈余之,对沈余之甚是了解。 他是孤儿,没有任何癖好,沈余之始终抓不到他任何把柄,便一直不曾收买过他。 沈余之略略沾唇的那杯茶,便出自他的手笔。 史诚去睿王府,说明泰平帝对沈余之的死尚且存有疑虑。 两位大太监刚一出皇宫,蒋毅便得到了消息。 他赶到致远阁,禀报道:「世子,王爷说死囚个头稍矮,会不会出问题?」 外人见到的沈余之多半在肩舆里,或在马车上,只知道他身材够高,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具体有多高。 这位史诚就是很少人中的一个。 沈余之朝讨厌烦人招招手,「你们带上我的那把快刀,把那死囚的腿斩断,拉长腿部,中间填上东西,明白了吗?」 讨厌烦人双双哆嗦了一下,「明白了。」 沈余之在宫里时,摆的用的都是御赐或者敕造的精品,何公公、史公公不敢懈怠,与睿王府的人交接时多花了一些功夫。 进去吊唁时,灵棚已经搭好了。 沈余之的几个兄弟跪在香案两侧,正在向来客还礼。 沈余之孤拐冷漠,与兄弟们的关系不好,一年到头也说不上两句话。 如今到处都在流传沈余之毒死睿王妃的谣言,双方关系早已降至冰点。 是以,他们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悲戚,两个大弟弟甚至还在嘴角噙了一丝笑意。 何公公和史诚都是精明得不能再精明的人,对此心知肚明,自然毫不意外。 两人上了香,又以替皇上探望沈余之为名,赶到停放尸体的正寝。 睿王正对着灵床抹眼泪,哭得情真意切,一双眼又红又肿。 史诚、何公公朝他行了礼。 史诚道:「太子,奴才奉皇命探望皇太孙。」 睿王从袖子里扯出一张帕子,擤了擤鼻涕,朝侍立左右的太监点点头。 两位太监掀起隔绝着生死的帷幔。 史诚前进两步,往里看了一眼,视线就跟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似的,立刻缩了回来。 灵床上的「沈余之」不好看。 他原本瘦弱,又是中毒而亡,腹泻呕吐导致了脱水,此刻没有了人形。 脸上敷着粉,白得刺眼,显得颧骨极高。剑眉浓黑,嘴唇呈黑紫色,玉质的角柶插入上下齿之间,把嘴撑开了,看起来极其吓人。 总的来说,这个死人有沈余之的额头、鼻子和下巴,眼睛因为闭着,看不清具体形状。 从身高和轮廓上看,就是沈余之。 何公公也看了一眼,即便他知道沈余之还活着,却还是打了个哆嗦,忙不迭地退了两步。 二人返回御书房复命,一同禀报后,史诚被泰平帝单独留了下来。 泰平帝放下朱笔,问道:「怎么样?」 史诚道:「世子的确去了,眉眼、脸型、身高都不差。」 泰平帝沉默了好一阵子,叹息一声,道:「虎毒不食子,朕竟然杀了一向疼爱的亲孙子。」 史诚垂着头,没说话。 泰平帝搓了搓脸,「你服侍他一场,心里不好受吧。」 不仅仅是服侍一场那么简单,事实上,沈余之对他十分不错。 史诚眼里的泪终于落了下来,砸到地上,碎了,又被他用脚踏住。 「奴才不……还……」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磕磕巴巴说出几个似是而非的字。 泰平帝下了地,让小太监披上裘皮大氅,「走吧,随跟朕去御花园走走。」 大年初二,次辅卫大人的宅子被抄,庆王舅舅,拱卫司都司的府邸被抄。 大年初三,吏部侍郎赵大人等五名庆王党羽被罢黜。 东城西城的官员聚居地,每天都有隐约的哭泣声随风飘散。 好好的一个年,被泰平帝生生过成了鬼节。 京城风声鹤唳。 破五之后,局势稍稍稳定下来。 「沈余之」的丧事也办得差不多了,泰平帝下了口谕,让「沈余之」停尸白马寺,做足七七四十九天法事。 与此同时,睿王妃的死有了眉目,庆王的谋士们认罪伏法,承认「建议毒死睿王妃,以拖延沈余之大婚」。 沈余之彻彻底底脱了罪,悠悠闲闲地躺在致远阁的火炕上,一边看信,一边吃着讨厌烦人剥好的瓜子。 信是小城四天前写来的,详细记录了他能观察到的简淡的一切。 沈余之细细看一遍,确认上面没有崔晔的任何字样,舒心地伸了个懒腰,问道:「父王该回来了吧。」 第55章 讨厌道:「应该在路上了。主子,王爷会不会有危险?」 自打见识了泰平帝的铁血手腕,讨厌和烦人就一直很担心睿王的安全。 沈余之懒洋洋地说道:「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讨厌有些惊讶,「那咱们王爷就一直都是太子了吗?」 沈余之笑了笑,「那怎么可能呢。」 泰平帝不是嗜杀之人,此番弄死了他,以后就越发不会大开杀戒。 年纪越大越在乎阴德,好为死后铺路。 泰平帝也不能免俗。 他弄死沈余之一个,却能保下整个庆王府和睿王府。 对他来说,这是非常划算的一笔买卖。 沈余之可以预见,除庆王的亲舅舅之外,其他人大多死罪可恕,活罪难逃。 即便庆王、沈余靖是主谋,也不过是在宗人府住上一辈子罢了。 讨厌又问:「那,皇上会怎么……」 沈余之道:「等过完上元节你们就知道了。」 睿王的两个至亲死了,他白天忙,黑天忙,一直忙活到正月十五上元节。 大舜朝的这一天跟历朝历代一样,都要燃灯供佛。 虽然死了个嫡亲的孙子,但泰平帝依然按照往年的惯例,邀请百官入宫赏灯。 御花园里被五彩灯笼和绢花装点,繁花似锦,流光璀璨,美得如同百花争艳的春日夜晚一般。 酒席散后,睿王陪同泰平帝,与众官员一同去了御花园。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先丧妻后丧子,伤心过度,又忙忙碌碌,整个人老了好几岁。 因为喝过酒,他的脚步有几分虚浮,神思似乎也飞了,且不说赏灯、猜灯谜,便是泰平帝的家常话也接不上了。 泰平帝见他实在不济,体贴地让史诚和何公公扶他去御花园东北方的摛藻堂小憩。 摛藻堂是皇上来御花园时休憩阅览的地方,有床榻,有暖阁,更存了不少图书。 睿王被何公公扶到榻上,史诚则悄悄屏退了几个宫女。 何公公给睿王整理被角时,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椿药。」 假装昏沉的睿王在心里浪笑一声,暗道,我儿厉害啊,这都能算出来! 沈余之早就说过,今晚可能有暗杀,但最大的可能是让他丢丑。且丢个这个丑,最好大到足以让他自觉把太子之位让贤于齐王。 睿王正思忖时,史诚已经把茶端了过来。 他说道:「殿下,喝杯茶解解酒吧。」 「好,喝茶喝茶,要热茶。」睿王把茶接过去,一饮而尽。 茶喝了,史诚同何公公出去了。 服侍睿王的两个太监也出了内室。 睿王闭着眼睛躺了不到盏茶的功夫,就觉得下腹部像是着了火一般,烧得浑身难受。 他坐起来,想去找杯水喝,脚刚挨地,就听外面的门响了。 一个姑娘说道:「张贵人,这里没热水了,奴婢去后殿看看。」 「去吧,喝完酒头晕,我去里面躺一躺,你快些回来。」一个柔婉的声音说道。 张贵人? 这是那老东西的女人啊! 睿王吓一大跳,原来不只是丢丑,而是失德呀! 为了太子之位,那老东西把他的女人都让出来了,真够阴险的。 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就弄了她,气死那个老不死的? 睿王生气了,邪火烧得更旺了。 他低头看了看,不由臊得满脸通红,正要重新上床,就听门「吱嘎」一声,张贵人走了进来。 随即,门在后面关上了。 张贵人喝点酒,反应迟缓,过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里面有个人,目光便落在了睿王身上。 「啊!」她尖叫一声,「登徒子!」 睿王跳到床上,用被子围住腰下,叫道:「你怎么进来了,快出去,快出去!」 张贵人清醒一些,赶紧转身开门,却不料门被人从外面顶住了。 她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哭声一起,睿王感觉喝下去的椿药闹得更厉害了,头晕得很。 女人的哭声勾着他下了床,脚下的步子迈得一步比一步快。 「你别过来,你不许过来!」张贵人跑到八仙桌前,哭喊道:「太子,你清醒点儿啊,我是皇上的人。你再过来,你我都是死罪,谁都别想活过明天。」 睿王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把掀了桌子,说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给孤过来!」 里面正闹着,摛藻堂外已经走过去两拨大臣了。 所有听见动静的人无不捂紧耳朵,快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事情很快传到了泰平帝的耳朵里。 他脸上铁青,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畜生」,对几位老臣说道:「虽是朕的家事,却也是国事。太子荒唐,几位随朕走一趟吧。」 睿王爱美人,京城的所有权贵都知道,但他为人直率,讲义气,从不荒唐。 高大人不知道别人是不是清楚这一点,他一直略有耳闻。 第56章 因而,他认定,此事定然另有蹊跷。 太子乃储君,事关社稷,无论废立,臣子们都有发言权。 几个老臣并不推脱,随泰平帝朝摛藻堂去了,到殿门外时,里面还在闹着。 女人在哭,睿王在吼,间或还有摔打东西的声音。 史诚上前推门,门没开。 泰平帝看了看御前侍卫。 两名侍卫出列,用肩头撞开了大门。 「给朕拿住这个畜生!」泰平帝吩咐道。 「是。」 侍卫们打开内门,扑过去,将睿王反转手臂压在地上。 「皇上……」张贵人哭得梨花带雨,「扑通」一声跪在泰平帝面前。 她进宫时间不长,大约二十左右,容貌极其出众,即便宫花摇摇欲坠,泪痕湿了脂粉,也依然无损于她的美丽。 睿王的目光已经迷离了,但意识尚存。 他勉强抬起头,赤红的双眼瞪着泰平帝,怒道:「父皇,你就这么不待见儿臣吗?太子之位儿臣可以让,但这样害儿臣,儿臣不服!」 「我不服!!」 泰平帝负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睿王。 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从来都没有服与不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也从来都不是一句废话。 于泰平帝来说,睿王想要他屁股下面的那把椅子便是原罪。 关于这一点,高大人清楚,其他老臣也清楚。 他们知道他们出现在这里的意义,也知道泰平帝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们该退下去了。 臣子们撤退了,张贵人也让人送走了。 泰平帝转了身,向门外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如果真想让,就不会等到这个时候,逼朕做到这个地步。人贵有自知,你,没有这种品质。」 「来人呐,送太子回东宫。没有朕的允许,不许太子出宫。」 睿王拼命挣扎着,「父皇,你不该这么对我,你会后悔的。」 泰平帝步履沉重地回到御书房。 一切尘埃落定。 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心里堵得慌,不踏实。 他想像以往那样,想一想朝臣的人事安排,却始终沉不下心,虚汗一层层地冒,只好取出围棋,自己同自己下了起来。 下了两手后,泰平帝突然问道:「齐王到哪里了?」 何公公从墙角站出来,说道:「回禀皇上,大概还有半个月的路程。」他给泰平帝倒杯热茶,换了张帕子,又退了下去。 「半个月,不错。」泰平帝点点头。 这个时间刚刚好。 西北大捷,齐王凯旋,届时文官武将联名上书,把势造起来,再立太子顺理成章。 名望和威信都有了。 就算他某天有个好歹,也可以瞑目了。 如此想着,泰平帝感觉心气顺了不少,落子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静谧的御书房里,只有棋子敲打棋盘的「啪啪」声。 「皇祖父兴致不错嘛。」一个极其熟悉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门吱嘎一声,离门最近的烛火摇了摇。 「谁?」 泰平帝心中已有答案,不可思议地朝门口望了过去,「老十三?」 一席白衣的沈余之出现在摇摆的光线中。 他似笑非笑地说道:「皇祖父,是我。」 泰平帝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真的是你?」 沈余之往前走了两步,「怎么,皇祖父下毒害我,如今又害我父王,就不敢认亲孙子了吗?」 「你你你,你到底是人是鬼?」泰平帝一手压住心口,呼吸急促了起来,视线往史诚和何公公处飘了过去。 何公公面色发白。 史诚则吓得惨无人色。 泰平帝从他们的脸上没有得到任何有效信息,脸上涨得通红,一双手也抖了起来。 「我是人是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祖父为何害我父王,你不想让他做太子,可以,废了便是,何必用这么不堪的手段辱没他?皇祖父,你太卑鄙龌蹉了。」沈余之一步步走进来,声音越来越高,用词亦越来越刻薄激烈。 泰平帝抖得更厉害了,脸色又由红转白,嘴唇哆嗦好一阵,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随后白眼一翻,昏了过去。 史诚这才从惊惧中反应过来,尖叫着扑向泰平帝,「皇上,皇上?」 沈余之大步走过来,朝后面一摆手:「把他拿下,关起来。」 「是!」蒋毅带人进来,将史诚拖了出去。 「留白。」恢复正常的睿王手持宝剑小跑进来,「这老不死的怎么样了?」 沈余之道:「我想,应该是老毛病,中风了吧。」 睿王上了前,用拇指按住泰平帝的人中…… 片刻后,泰平帝悠悠转醒,想抬左手,却好半天没抬起来,想说话,又好半天没说出一句囫囵话。 口水从歪斜的嘴角里滴滴答答地流了出来。 睿王佩服地看了沈余之一眼,「还真是中风了,比上次严重多了。」 「儿啊,这江山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哈哈……」他大笑起来。 第57章 国不可一日无君。 老皇帝中风,太子继位,乃是天下大义。 他赢了。 睿王以太子身份召集御花园的所有朝臣。 在御书房里,死了半个月的沈余之重新露面了。 朝臣们无不惊讶万分,无不惶恐万分。 沈余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诸位大人们,久违了。让你们失望了吧,阎王不收我,我又回来了。」 御书房里鸦雀无声。 高大人在前排,思虑片刻,上前说道:「世子,皇上怎样了?」 沈余之道:「御医已经诊治过,请几位大人移步,随我前去看看皇祖父。」 有五名御医作证,泰平帝确实中风,比第一次严重许多——口齿不清,四肢麻痹,智力也严重下降。 他的确无法继续掌控大舜江山。 中风救了泰平帝的命。 没什么比让一个争强好胜的人瘫痪在床更大快人心的了。 沈余之改变主意,他要好好为泰平帝养老送终。 让他看着他最不喜欢的儿子,每天都坐在他最喜欢的椅子上;让他看着他最忌惮的孙子,在他最重视的朝廷社稷中搅风搅雨。 他要让泰平帝明白,你以为的未必正确,我以为的才会在大舜朝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高大人是首辅,也是直臣,只忠于皇上,皇上若是不行了,当然忠于太子。 如今的太子是睿王——即便泰平帝要废他,可圣旨没下,口谕没有,他便仍是太子。 而且,沈余之活了,他从从容容地进了宫,想必整个京城都已在父子俩的掌控之中。 高大人有理由相信,凡是简老大人的门生故交必定支持太子,支持沈余之,不支持的官员的下场想必都不会很好。 沈余之,是个心狠手辣之人。 高大人恭恭敬敬地跪下去,说道:「臣肯请太子登基,主持大局。」 高大人带了头,后面立刻又有十几名官员拜了下去,「臣等,肯请太子登基,主持大局。」 剩下的十几个大臣面面相觑。 犹豫片刻后,又有四五个同流合污。 沈余之锐利的目光在依然站立着的几人脸上一一扫过…… 须臾,这几位争先恐后地跪了,生怕落下后,项上人头不保。 正月二十,简家收到了沈余之没死,泰平帝中风,荣升太上皇,太子即将登基的消息。 压抑了大半个月的简家人终于变得轻松愉快起来。 马氏、崔氏以及三房的有些人,对简淡也多了几分小心翼翼。 正月二十二,简悠来到简淡房间,邀请简淡去西城游玩。 「三姐,去吧。」简悠恳切地抱住简淡的胳膊,来回摇了摇,「来晋城这么久,一直关在院子里,我都快发霉发臭了。」 简淡笑着说道:「一直被关着的是你,我可是出去好几趟了。」 简悠的脸颊爬上一丝红晕。 简淡当初是叫过她,但因为崔晔的事,她心里不舒服,都拒绝了。 她迟滞片刻,还是厚着脸皮说道:「听祖父说,再过几天就回京城了,好歹带些土特产给亲戚们。三姐去吧,去吧去吧。」 「那好吧,你等我换件衣裳。」简淡点到为止,换了衣裳,开开心心地上了马车。 听说姐仨要逛街,简思敏简思越主动跟了出来。 晋城是西山省首邑,下面州县的特产这里都有。 晋城产石,金星墨玉、绿斑玉、汉白玉都很有名。 琉璃也很出名,有几家专供京城,皇宫大内有时也会在这里采购。 另外还有猴头、药材,以及柿子、枣等可以入口的东西。 吃的东西李诚会带人采购,简家姐妹主要看琉璃和玉石。 西城的琉璃坊,是专门卖这些东西的地方。 简淡来过这里,觉得七彩琉璃阁的东西最好最全,便直接带简悠去了。 刚开年,逛街的人不少,七八平方丈的铺子里进了十几个人。 伙计们都忙着,闲的只有掌柜,他在跟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聊天。 「……你听说了吗?睿王世子最是阴险,先假死,之后装神弄鬼,吓傻了太上皇。」 「听说了听说了,我还听说太子荒唐得很,公然玩弄皇帝的女人呢。」 「对对对,我也知道这事儿。」 「唉,齐王可惜了,不但贤德,还有勇有谋,此番大败北凉,就是齐王的功劳。」 「就是就是。」 「诶,你说齐王会不会……那个?」 「不好说,听说齐王没有兵权。」 「唉,如今官府贪腐严重,如果齐王登基,没准儿还能好点儿,他们父子掌权可就不好说咯。」 两人声音不大,但因为八卦得太认真,以至于没有看到已经到了柜台前的简淡。 简淡只知道睿王马上登基,却不知道具体情况,此番听到有人提起,自然就想多听几句。 她一边欣赏绿斑玉的盆景摆件,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们的谈话。 「三姐,这个怎么样?」简悠举着一只金星墨玉的镯子忽然喊了简淡一声。 第58章 柜台前的谈话戛然而止。 那中年书生吓了一跳,狠狠瞪简淡一眼。 白瓷怒道:「你瞪谁呢,再瞪眼睛给你挖出来。」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掌柜不乐意了,仗义执言。 「我就这样说话,不服气吗?」当了一个月孙子,白瓷总算扬眉吐气了,说话不免有些张扬。 那掌柜不屑地笑了笑,「哟嗬,一个外地的小丫头片子口气还挺大,你知道咱家铺子是谁的吗,就敢在这儿撒野。」 简淡压住白瓷,说道:「不管谁的铺子,来者是客,我一没偷二没抢,这位大叔无缘无故瞪我,你这掌柜又急赤白脸地替他出头,怎么,店大欺客吗?」 「三妹,怎么了?」简思越拖着简思敏赶了过来。 简淡轻描淡写,「没什么大事,掌柜想给三妹介绍一下这间铺子的主人是谁。」 「掌柜,铺子到底是谁的?我洗耳恭听!」 简思越器宇轩昂,书生气十足,简思敏锦衣玉带,腰上还别着双节棍。 小哥俩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掌柜阅人无数,言语不由软和几分,「两位公子,我们七彩琉璃阁的东家姓郭。」 郭是巡抚大人的姓,所以这铺子是巡抚大人的。 简淡听简老太爷说过,这位郭巡抚是次辅的人,在民间的口碑极差,人送外号刮三尺——刮地三尺。 难怪掌柜如此嚣张呢。 眼下,皇上和沈余之顾及不到这里,且简家在晋城没有任何势力,不是惹麻烦的时候。 简淡给简思越使了个眼色。 简思越道:「原来是抚台大人的铺子,难怪了。」他拍拍简淡的肩膀,「我们走吧。」 目送兄妹几人走出铺子。 那中年书生说道:「那小丫头肯定听去不少,咱们会不会有麻烦?」 掌柜笑了笑,「怕什么,议论的人还少吗?再说了,你我说什么了,分明什么都没说嘛!」 中年书生点头道:「也是,只要咱死不认账,她也拿咱没法子。」 从七彩琉璃阁出来,简淡原本飞扬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沉重了。 简老太爷有人脉,睿王有兵权,沈余之有头脑,夺嫡并不困难,难的是改朝换代后的江山稳固。 如今贪腐成风,派系众多,接下来的才是硬仗,难怪简老太爷这么快回京。 「三姐五姐,快来看这些,比铺子里的东西好看多了呢。」简然蹲在一个小摊前,抓起一只金星墨玉做的花球给简淡简悠看。 花球不大,只比简淡的大拇指粗两圈,雕的是牡丹花花苞,层层叠叠的花瓣生动真实,雕工精湛,花型大气。两只花球用黑色丝带绑在一起,还有几分孩子气。 简淡简悠也很喜欢,便也凑了过去。 守摊的是个老人家,东西都是他雕的,虽说材质稍微差了一点,但个顶个精美漂亮,且价格不高。 姐妹仨把东西包圆了,之后又去琉璃铺子买了好些杯盏,让下人送家去了。 快到中午时,简家兄妹进了西城最有名的福源楼。 这家专做晋城菜,烧豆腐,十大碗,炒凉粉,以及巴公烧大葱等都很有名,慕名而来的外地人极多。 饭馆生意火爆,不提前预定的没有包间,简家兄妹也不矫情,在大堂里坐了。 简淡来过,做主点了几样主菜,再兄弟姐妹按照个人喜好一人点一道。 白瓷和其他几个下人也找张临近的桌子坐了——简淡按照自己桌上点的,也给他们要了一份。 简家兄妹都是俊男美女,出来进去的人大多会瞧上一眼。 等二楼的客人陆续上来时,还有了乱七八糟的议论声。 「哟,这几个长得不错啊。」 「确实,里面坐着的那个最美,比云梦楼的头牌都好看。」 「听口音像京城人,看打扮不像普通老百姓,走吧走吧,别惹事。」 大堂里已经坐满了,大家边吃边聊,嗡嗡声一片,几乎没人注意这些议论声,简淡简思越等人也是如此。 突然,一个衣着华贵的黑脸公子走到简淡身边,伸出一只大手毫不客气地朝简淡的脸蛋摸了过去,嘴里还说道:「真是个美人儿啊。」 简思越眉头一皱,正要起身呵斥他,就见简淡身后的一个男人猛地站了起来,手一伸,挡住黑脸公子的脏手,说道:「少在这儿败兴,滚!」 「诶呦,居然敢对我们家公子出言不逊,我看你是活腻歪了!」黑脸公子身后蹿出来一个小厮,抬手就朝那人脸上扇了过去。 「我是活腻歪了,可不打算死在你手上。」那人反手一拂,将那小厮从桌子的空当中摔出去,差点撞上上菜的店伙计。 这一手吓到那位黑脸公子了,他不敢跟简淡身后那人耍横,却敢指着简思越大发厥词:「外地佬,本公子看上她是她的福分,别他娘的给脸不要脸。只要你让她上来陪本公子喝两杯,赔个罪,本公子就既往不咎,不然叫我爹弄死你们。」 简淡身后那人冷笑一声,上前一步道:「死到临头了还敢大放厥词,真是不知所谓。」 「你给老子等着。」那黑脸公子吓得一哆嗦,拔腿就往外面跑。 第59章 简淡既惊喜又意外,「蒋护卫,你怎么在这儿?」 蒋毅恭恭敬敬地说道:「卑职奉命前来,让三姑娘大公子受惊了。」 简淡微微一笑,「蒋护卫言重了,这种小场面还吓不到我。」 这时,隔壁桌的一个年轻人忽然说道:「几位,不要再说这些废话了,刚才那位是巡抚郭大人的大儿子,你们惹下大祸了,赶紧结账走人吧!」 蒋毅拱了拱手,「多谢兄台提醒,我知道他是何人。」 蒋毅朝身后的两个人摆了摆手。 那两人凑上来,他同他们耳语两句,那两人便出去了。 蒋毅又道:「请三姑娘大公子放心,一切尽在掌握。」 简思越明白了,如果蒋毅有备而来,便是那位巡抚大人要倒霉了。 他说道:「蒋护卫辛苦,请这边做坐,你远道而来,让我们兄妹略尽地主之谊。」 「这……」蒋毅为难地看了简淡一眼,这位可是未来的太子妃呀,他不大敢。 简淡便道:「蒋护卫不给我兄长面子?」 蒋毅赶忙摇手,「三姑娘严重了,卑职不敢。」 简思敏叫来店伙计,加把椅子,又添了几个新菜,大家各自就座。 看热闹的食客见这帮人如此托大,不由议论纷纷。 「心真大,还略尽地主之谊呢,明明满口京腔,强龙不压地头蛇,懂不懂啊。」 「就是。自称卑职,竟然敢在巡抚公子面前装大尾巴狼,咋想的?」 「诶诶,诸位,一会儿要是打起来,大家伙儿可千万别往前凑,省得溅一身血。」 简家书香门第,儿孙的气度涵养大多是好的。 除简然和白瓷等小厮吹胡子瞪眼外,简思越和简淡充耳不闻,简思敏时不时地看一眼门外,兴味盎然地等着好戏上演。 郭大公子来得很慢,简家人吃完饭,算完账,他才带着一众打手出现在门外。 被蒋毅摔出去的那个小厮扒在门口看了看,见蒋毅等人正往外走,立刻跑了回去,「大少爷,他们还在,还在呐!」 既然蒋毅已经有了安排,简思越也就没什么顾虑了,带着弟弟妹妹大摇大摆地往外走。 郭大公子带了二三十个挎着腰刀的府兵过来。 他站在最前面,叉着腰,得意洋洋地说道:「识相的就赶紧跪地求饶,再让这美人跟我回家,爷爷我就饶你们一命。」 蒋毅「嘿嘿」冷笑两声,「我看你真是嫌命长了。」 他看看四周,勾了勾手,道:「都出来吧。」 十几个手持火铳的兵士从街道两侧的胡同里走了出来,乌黑的铳口全部对准了郭大公子。 郭大公子有些懵。 蒋毅走上前,拍拍郭大公子的黑脸,道:「只要你动一动,这些火铳就能把你脑袋打开花,信吗?」 郭大公子气得七窍生烟,吼道:「你敢,我爹可是郭福德!」 蒋毅道:「是啊,我当然知道你爹是郭福德,不然也不能带神机营的人来嘛。」 神机营? 神机营是京城禁卫军的一部分,守卫的是皇城。 郭大公子脸色剧变,看热闹的行人也安静许多。 「想不到吧。」蒋毅又拍拍他的黑脸,小声道:「你爹已经完了。」 说到这儿,他扭头看向简淡,又道:「已有圣旨到南城,简老大人暂代西山省巡抚。」 「天呐,简老大人暂代巡抚大人?难道是做过首辅的那个简老大人?」 「应该是吧。从二品大员的位置哪是说坐就能坐的。」 「怪不得这么有底气,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走走走,快去巡抚衙门看看去,说不定有大热闹可瞧。」 围观的人哗啦一下散了,马车一辆接着一辆地往北城去了。 郭大公子已经吓傻了,一声不吭地被两位神机营的士兵带了下去。 简淡等人回家时,简云丰证实了蒋毅的话。 简老太爷和简云恺都有任命,已经去巡抚衙门主持大局了。 简云恺做了直隶州知州,正五品。 马氏从首辅夫人变成巡抚夫人,按说没啥可高兴的,但简云恺是她亲儿子,从七品到正五品,连跳数级,心情别提多美了。 她笑眯眯地看着简淡,「三丫头,这是厨房刚做的糖蒸酥酪,好吃得很,你快尝尝。」 「六妹小,给六妹吃吧。」简淡讨厌马氏,也不想吃她的东西。 简然道:「三姐,祖母常给我吃,你就尝尝吧。」 马氏红了脸,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解释。 简悠解围道:「祖母,不然这碗给六妹吃,再让厨房蒸几碗,咱们一起吃。」 「对对对,就这么办,祖母老糊涂了。」马氏忙不迭地吩咐下去了。 如此,简淡看在老太爷的份上不好再拒绝,又答应了简然的另一个请求,姐妹几个陪马氏玩起了马吊。 一玩就是一下午。 到晚上,简老太爷让李诚回来转告一声,公务繁忙,他晚上住衙门不回来了。 十天后,简家一家搬到巡抚衙门暂住下来。 第60章 崔家兄弟重返京城,准备睿明帝的恩科。 简老太爷和简云恺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连简云丰都进了布政使的衙门做了一名七品小吏。 整肃政务,整肃军务,整肃财政。 把一省的政务忙完后,大半年过去了。 同年七月,睿明帝派了正儿八经的巡抚接替了简老太爷的位置。 简老太爷以首辅身份归京,简云恺则带着三房留了下来,继续担任直隶州知州。 简家人回京,却没直接进城,仍旧去了云县静远镇的庄子。 庄子由简云泽和小马氏带人仔细收拾过,一家人到家后安睡一晚,第二天用过早饭才开始收拾行李。 大约巳时初,李诚来报,说又有圣旨到了。 一家人换了衣裳,在前院正堂摆上香案,准备迎接钦差到来。 简淡不知是什么圣旨,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这半年来,沈余之虽说人没到,但信和礼物从未间断过。 有新鲜好吃的水果,有时新款式的衣裳,有好看的书籍,还有他亲手画的画,瓷窑烧出来她设计的瓷器,等等等等。 及笄时,沈余之更是让送来一只镶南珠嵌宝玉的龙戏珠顶簪,一只羊脂玉的玉冠,和一套银作局制作的俏皮的粉珍珠头面,每一件都是精品中的精品。 简淡明白沈余之的心意,但她有些担心沈余之会假公济私,让简家搬回首辅府居住,与他继续做邻居。 日子要轻松松地过,她不想回那个地方。 「老太爷,太子殿下驾到。」李诚慌里慌张地奔了进来。 睿明帝不同于泰平帝,他一登基就立了太子——于是,沈余之在政务上担起了一多半的责任。 简老太爷立刻率简家儿郎从正门迎了出去。 沈余之已经下车了,大半年不见,他在身高上没什么变化,但身子骨结实不少。 玄色太子常服非但没让他显得更加消瘦,反而多了几分威武和挺拔。 真真是人面如玉,玉树临风。 「老臣简廉恭迎太子殿下。」简老太爷一弯膝盖就要跪下去。 沈余之大步走过来,一把拖住简老太爷的手臂,笑道:「我乃晚辈,简老大人免礼。」 简家儿郎行完跪拜大礼,跟着进了前院正堂,焚香跪拜,准备接旨。 沈余之从大太监手里拿过圣旨,读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简廉为官三十四载,勤于政事,克己奉公……堪为百官楷模,今敕封安国公,世袭罔替,钦此。」 安国公,世袭罔替! 简家人大喜。 便是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简老太爷,脸上也多了几许春风。 「恭喜安国公,贺喜安国公。」沈余之把圣旨交到简老太爷手里,又让人把装着丹书铁劵的锦盒拿过来,一并让他收了。 简老太爷拜谢:「老臣叩谢圣恩。」 沈余之把他扶起来,又道:「安国公,国公府已经备好,就在长和巷后面。这里离京城甚是遥远,往来不便,早搬早好,父皇还等着与老大人共商国事呢。」 他明明在对简老太爷说话,视线却不在后者身上,桃花眼一转,精准地落到刚刚起身的简淡身上。 简老太爷看得分明,暗道,什么共商国事,分明是你小子假公济私。 他腹诽一句,拱手笑道:「多谢殿下,老臣遵命。」 沈余之摆摆手,「安国公客气了,听说静远镇风景秀美……」 简老太爷便道:「鹰嘴岩那一带不错,老夫让越哥儿兄弟带殿下走走?」 「好,多谢老大人。」沈余之的目光直勾勾地定在简淡身上。 简老太爷知道,不让简淡去肯定不行了。 睿王登基后,这位虽然改变不小,但孤拐的性子依然在,只是不怎么外露罢了。 他叹息一声,给简思越使了个眼色。 大约两刻钟后,简淡换上男装,白瓷与简思越简思敏汇合,陪着沈余之往庄子下面去了。 简老太爷做首辅多年,钱没攒多少,但买个风景优美的庄子不成问题。 从正门出去,马路对面有条小溪,沿着叮咚的溪水往下游走十几丈,过木桥,再沿着三尺长的青石板路往前走,便进了一片茂密挺拔的杨树林。 一进林子,沈余之的人便涌了上来,将简思越简思敏死死隔在后面。 沈余之脸上有了一丝阴谋得逞的笑意,他大喇喇地抓住简淡的手,一边走一边侧头看她,「一别就是大半年,有没有想我?」 「喂,松开。」简淡想把手抽回来,却未能得逞,脸一下子涨红了。 她赶紧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跟着的十几个护卫齐刷刷地歪着脖子,不是看左边,就是看右边。 「我不叫喂,我叫留白。」沈余之与她十指相扣,再问:「有没有想我?」 大半年没见,一见就胡来。 简淡气得要吐血,却不敢反抗——祖父都拿他没办法,她又能怎么办? 「有。」她蚊子似的哼哼一声。 其实要说多想并没有,但想起来的频率还是挺高的,毕竟收了那么多礼物嘛。 第61章 「有多想?」沈余之脸上的笑意大了几分。 简淡道:「如果你能松开我的手,我会非常非常想念你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他牵着,实在太别扭了,她必须尝试着反抗一下。 沈余之道:「如果你没有非常非常想我,我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亲你了。」 「好吧,我的确非常非常想念你。」简淡立刻说道,「这段时间累不累?」她飞快地转移了话题。 「累,非常累。」沈余之认真地说道,「但精神也好了许多,我想,我以前的想法大概是错的,人还是得多折腾,折腾多了,身子骨也皮实了,你说是不是?」 「是。」简淡抬起左手,把沈余之那只白皙修长的手一并带起来,「你的手温暖多了,这样很好。」 以前像冰,如今像暖玉,握起来温润舒服。 沈余之的俏脸飞扬起来,他伸出左手在简淡鼻尖上轻轻一点,「放心,以后会越来越好的,总不能让你抱着大冰块过日子。」 「口无遮拦。」简淡又赶忙回头看。 沈余之道:「你放心,他们不会随便乱说的。」 两人像老夫老妻一般地踱出林子,往鹰嘴岩去了。 鹰嘴岩是南山山腰上的一块突出的像鹰嘴的大岩石。 岩石下面有一小片湖泊,湖边水草丰美,沙滩上长着不少肉质小植物,像一朵朵小花。 岸上开着一大簇一大簇的蓝紫色的马莲花。 马莲花再往上,是简家绿油油的田地。 风景谈不上壮观优美,但闲适美好,还是个钓鱼的好去处。 沈余之忙,用过饭就要同简老太爷回京,两人在河边稍稍坐了一会儿,就手牵手往回返。 在回去的路上,沈余之对简淡说道:「太上皇已经取消了赐婚的旨意,但我还不打算太早成亲。」 简淡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欣喜。 沈余之脸色一变,不高兴地说道:「早知道你这副表情,我就不做这个决定了,怎么,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吗?」 简淡吐了吐舌头。 沈余之冷哼一声,惩罚似的收紧手指。 五根手指被勒紧,简淡拿有一点点疼,不由委屈地看了一眼沈余之。 沈余之赶紧松手。 简淡解释道:「不是我不想和你一起。我只是觉得,睿王妃去世还不到一年,眼下还不是我们成亲的时候。」皇上追封沈余之嫡母为皇后,却没有追封睿王妃,所以简淡依旧叫她睿王妃。 睿王夺嫡,沈余之莫名其妙死而复生,其中的阴谋味非常浓重。 再加上父子俩本就不被朝臣看好,此时若再不守孝道,定会在史书上留下难看的一笔。 就算沈余之不在乎他的名声,他也要在乎睿明帝的名声。 另外,沈余之的嫡母在十五岁时生下沈余之,因为难产伤了身体,之后一直缠绵病榻,早早就去了。 沈余之不想简淡步她母后的后尘,但这一点他不方便对她说。 回到简家,沈余之无视简思越兄弟的暗示,愣是跟简淡回了她的房间。 一进屋,他就把简淡抱在怀里了。 「留白,你答应过我的。」简淡抬起头,认真地说道。 沈余之道:「我答应过吗?」他顿了顿,又道,「不管我答没答应,我都要告诉你,在心爱的姑娘面前男人的话从不可信。」 他的头一低,嘴唇便压了上去。 简淡挣扎一下,身体只是徒劳地晃了晃,就遭到了更加疯狂的袭击。 她心脏狂跳,两腿发软,情不自禁地抱住沈余之劲瘦的腰…… 良久,沈余之终于在失去理智之前停住了,环抱着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我喜欢亲你,很喜欢很喜欢。你呢,喜欢不喜欢?」 屋里静悄悄的,冰盆上氤氲着凉气,一切都正正好好。 简淡觉得不妥,但也不想扫他的兴,「我也喜欢。」 沈余之又在她唇上啄了一下,「这是太子印,太子专属,知道吗?」 简淡不满意地白他一眼,不示弱地回敬一下,「这是简淡印,简淡专属,可否?」 「可!」沈余之高兴极了,掐着她的腰转了个圈,「一言为定!」 沈余之在简家用过午饭便与简老大人一起回京了。 简家人恭送完太子,正要回转,就见两辆马车疾驰而来。 这里只有简家一户人家,来人必定是简家的客人。 大家伙儿停下脚步,想知道来者何人。 片刻后,车停了。 王氏带着几个孩子下了车,当街跪了一地。 「老夫人,呜呜呜呜……」王氏大哭起来。 「祖母!」几个孩子也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声。 「喂,给钱呐,车钱还没给呐。」一个车夫说道。 老管家看了马氏一眼。 马氏颔了颔首,「把回去的车钱也给了吧。」 马氏不懂朝政,但简老太爷先是告老还乡,随后复出,现在又封了国公,她就是再笨,也知道她家老爷子是个什么立场。 简云帆把女儿嫁到庆王府,始终支持庆王,又有谋害老太爷、谋害未来太子妃的嫌疑。 第62章 简云帆本应死罪,皇帝看在老太爷的面上才保他一条性命,流放肃县。 这些是罪人子女,她不能轻易答应他们归家。 王氏是简老太爷亲妹妹的女儿。 王家家世不显赫,但也是书香门第。 简云帆流放后,大房财产被抄,王家人胆小,不敢收留他们,就在城南租了个院子,一直养他们到现在。 虽说简家分家了,但这些小辈儿还是简家子弟,简家没道理不管,王氏就把他们带了回来。 其中,还包括简静和简洁姐妹。 夺嫡失败后,庆王一家对简老太爷和沈余之父子恨之入骨,简洁在王府饱受摧残,自请和离,扔下儿子离开庆王府。 简洁哂笑着站起身来,问道:「老夫人当真不管我们了吗?」 马氏道:「简家早已分家,公中分大房的财产,你们都拿走了。你爹私底下的财产我们连影儿都没瞧过,听说,光是京城就好几个铺子。这么多年过去了,老身一个铜板都没见着你们的。」 所以,她的潜台词是:既然你爹娘不孝顺我,又凭什么让我管你们呢? 这是实情。 王氏不自在地动了动。 简洁却道:「老夫人,分了家我们也是简家的儿孙,这一点总没有错吧。当然了,简家若不想认也可以,那让祖父写个除族文书吧。」 写下除族文书,就是落井下石了。 真正把「凉薄」二字钉在了简家的门面上。 简云丰往前迈了一步,正打算说话,就听简云泽说道:「母亲,虽说大哥对不起父亲在先,又对不起小淡在后,但不管怎么说,这些孩子都姓简,就先让大嫂和孩子们进去吧,一切等父亲回来定夺。」 简云丰附和着点点头——老四肯开口最好,不然马氏会以为他护着大房。 马氏没有立刻答应,视线扫了扫简淡,见简淡始终看着脚下,似乎没有反对的意思,便也同意了。 「也好,就先进去吧,老四媳妇安排一下。」 简淡闻言,立刻转了身,径自往大门去了。 四叔说得不错,再怎么讨厌大房,也不能让王家养着他们,否则简家就要贻笑大方了。 简思敏小跑上来,挽住简淡的手臂,耳语道:「三姐,他们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简淡摇摇头,「谁知道呢,看看四婶把他们安排在哪儿吧,我让人看着她们。」 简思敏回头瞪了简静一眼,「确实不能掉以轻心,我看四姐看你还跟仇人似的。」 简淡拍拍他的肩膀,「你和大哥也要注意,知道吗?光脚不怕穿鞋的,咱不得不防。」 简思越正好走到简淡身边,听到她最后一句欣慰地笑了笑,「三妹既然想到了,大哥就不再嘱咐了。」 小马氏把大房的六口人安排在蓼香院,并按照马氏要求,让两个婆子守在外面,禁止他们随便出入。 简静躺在炕上,闷闷地说道:「娘,以后我们怎么办,难道就这样过一辈子了吗?」 王氏喝了口水,反问:「不然你想怎么样?」 简洁哂笑一声,道:「咱爹乃谋逆大罪,若非有祖父的面子,你我不是被砍头,就是进勾栏,现在已经很好了,你还想怎么样?」 简静怒道:「难道我还要感谢他们不成?若非他们,你我又岂会落到这步田地?」 「哈哈哈……」简洁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四妹,你不但变了,而且还变蠢了。」 「怎么,你觉得那把椅子就是庆王的?他可以抢,别人就不可以抢了?你别忘了,太上皇可是立了今上为太子的。」 「再说了,祖父一开始就反对把我嫁进庆王府,若非父亲母亲一心攀高枝儿,我们又怎会落到如此下场?」 王氏扔了水杯,捂住脸,痛哭起来。 简老太爷是首辅,简大老爷是五品官,不管庆王当不当皇帝,她们娘仨都是一样的过,简洁简静都能找个不错的婆家。 所以,她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是为了富贵,还是为了虚荣心? 为了哪一个都不值得呀! 「啪!啪!」 她狠狠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 简洁简静大吃一惊,见她似乎还要再打,赶忙一左一右架住了她。 「娘,你这是做什么?」简洁揉了揉王氏通红的脸蛋,「我不是指责您和父亲,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纠结过去没什么意思,一切往前看吧。」 「女儿不知道您怎么想,但女儿以为,只要祖父愿意养我们,那我们就安安静静地活着,这日子在哪儿不是过呢?激情澎湃是活着,岁月静好也是活着,咱也不是男人,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王氏没说话,但也没再歇斯底里地抽打自己。 她的儿子病死时她想过死,她从白马寺回来的路上出事时想过死,简云帆被流放时,更想过死。 但她都没付诸行动。 不是放不下心,只是真的怕死。 她觉得简洁说的也没错,在哪儿过不是过呢?简老太爷虽说不苟言笑,但为人正派,只要肯留下他们,就必然不会亏待。 就这样吧。 第63章 简静也哭了。 她跟王氏在佛堂关了那么久,非但没沾染到静气,反而更加暴躁了。 离开首辅府后,她平静了几天,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更大的打击。 她烦躁,是因为看清楚了未来,看明白了一切。 赵家,她不想嫁。 就这么过一辈子,又觉得不甘心。 那……要不要自杀呢? 简雅死了,把二房难为坏了,如果她也死了,就死在这庄子里,会不会也能恶心祖父和二房一下? 她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简云帆的小妾姓周。 此刻,母子三人都在西厢房。三岁的简思卓睡着了,八岁的简思维竖着耳朵听上房的动静。 他怯怯地说道:「娘,母亲又哭了,是不是祖母不肯收留我们呢?」 周姨娘模样俊俏,但因出身市井,眉宇间没有王氏的气度,但小门小户的精明算计跃然脸上。 「你安心,简家丢不起那个人。再说了,你和你弟弟是你祖父的亲孙子,他不但会收留咱们,还会让你好好读书的。」 「真的吗?」简思维眼里闪过一丝惊喜。 周姨娘道:「儿啊,你好好读书,咱们这一房可就指望你了,知道吗?」 简思维有些不安,他虽然姓简,但脑子一点儿都不像简家人,在读书上没什么天分。 周姨娘叹息一声,却也没再说什么。 简老太爷一去就是两天,第三天晚上才回来。 他把简家人召在一起,宣布五天后搬家。 马氏皱皱眉头,小心翼翼地说道:「老太爷,天头还热着,不如八月份再搬吧。」 简老太爷露出一个哭笑不得的笑意,「唉,太子殿下说,庄子条件不好,也不安全,早搬早好。他已经找钦天鉴看过日子了,最近只有七月十日宜搬家。」 众人的目光便纷纷朝角落里的简淡看了过去。 简淡羞得满脸通红,强忍着夺门而逃的欲望,辩解道:「大家伙儿千万别想歪了。殿下说过,简家现在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盯着这里的人不知凡几,若非他早已安排了人手,家里绝不会这么清净。」 她这么一说,众人登时想起兵分三路赶赴晋城的事。 马氏哆嗦一下,问道:「老太爷,三丫头说的可都是真的?」 简老太爷若有所思地看了简淡一眼,微微颔首道:「老夫也有此顾虑,所以才让老二和老四盯着家丁晚上巡逻。」 搬家是要及早,他只是没想到沈余之比他着急,更没想到,沈余之已经派人来了。 不管沈余之担心的是简淡,还是简家,他都得领这个情。 想起领情,他又说道:「工部不但修缮了宅院,便是家具也准备齐全了,搬家时带上喜欢的家具就好,不想要的就放在这里。」 「啊?」马氏和小马氏惊呼一声。 工部不是只负责宅院的承建和修缮吗,怎么连家具都准备了? 不不不,这大是看在简淡的面子上吧。 简淡面红耳赤,头都抬不起来了。 简思越见妹妹不自在,赶紧转移话题,「祖父,大伯母他们回来了,四婶把人安排在蓼香院了。」 简老太爷点点头,「这件事我知道,老四做得很对。分家归分家,却没有除族,老大流放,他们孤儿寡母的生计咱们是得承担起来。」 马氏有些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 小马氏比她胆子大,说道:「老太爷,那带她们回国公府吗?」 简老太爷道:「简洁简静留在这里陪王氏,维哥儿、卓哥儿由敏哥儿和小淡带着。」 简淡应了,虽说大房母女都很讨厌,两个小弟却是无辜的。 简思敏见姐姐答应了,他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他要读书,就算照顾也是晚上回来那一会儿,不过是问问功课罢了,没什么了不得的。 隔天,周姨娘听说要简老太爷要带走两个儿子,交给简淡来带,当时就大闹一场,被简洁臭骂一顿才消停了。 在简洁看来,简淡正直,且有才华、有心计、有狠劲儿,让她带着两个弟弟比让崔氏带着更好。 如此,大房就有希望了。 简洁对简老太爷的决定感恩戴德,当天晚上就求守门的婆子送她去了简老太爷的书房。 「祖父。」简洁一进门就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泣不成声。 简老太爷收起邸报,目光沉沉地看向她,说道:「这是做什么。」 简洁哭道:「祖父,孙女知道错了,孙女是来谢你的,谢谢祖父收留我们母女。」 简老太爷道:「你能明白祖父的苦心就好,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你娘和你妹妹有心结,好好照顾她们,好好过日子。」 简洁脸上绽出一丝轻松的笑意,她用袖子抹了把眼泪,「是,孙女一定不让祖父操心。」 「好。」简老太爷拿起邸报,「起来吧,回去吧。」 他话音将落,一个婆子闯了进来,「老太爷,不好了,四姑娘上吊了!」 简洁脸上的血色迅速消退,身子一歪就坐在了地上,哭道:「这丫头啊,这丫头……」 第64章 简老太爷看着简洁,见她不似作伪,方问那婆子:「她怎么样了?」 婆子道:「老太爷恕罪,奴婢在门口守着,听见大太太喊就跑过来了,奴婢不知道四姑娘怎么样了?」 简洁在地上爬了两下才摇摇晃晃站起身来,趔趔趄趄地向门外走,嘴里叨叨咕咕的,「她不会有事的,绝对不会有事的,我去看看,去看看……」 简老太爷捋捋胡须,对墙角的李诚说道:「去看看人死了没有,如果死了,就让她跟二姑娘做个伴儿,如果没死,就让王氏和大姑娘好好看着。」 李诚一拱手,「是。」 此时简洁还未走远,书房门开着,隐约听到简老太爷的话,松了口气,脚步也快了几分。 简老太爷得到消息时,简淡也听说了。 她躺在院心的躺椅上,一边嗅着夜来香的淡淡香气,一边仰望星空,心中不起半点波澜。 白瓷把手里的瓜子往石桌上一摔,愤愤道:「早不死,晚不死,非回来再死,四姑娘分明没安好良心。」 红釉点点头,「四姑娘看起来文文静静,其实蔫坏蔫坏的。」 蓝釉拢了拢燃烧着的干艾蒿,「人都是善变的,以前的四姑娘真不这样。」 的确如此。 简淡挑了挑眉。 原来的简静娴静,有心眼,所有的歇斯底里都是经过赵家的那场祸事后开始的。 对未来期望越高,摔倒时才会跌得越狠,乃至于爬都爬不起来。 活该! 简淡一点都不同情简静。 简静设计过简淡两次,每次都生死攸关。 这是第三次。 早不死,晚不死,非要回简家再死,无非是想步简雅后尘,想让她和祖父难堪罢了。 太拿自己当回事了,真是可笑。 一个烂了心肠的人,死就死了吧,活着也是浪费粮食。 「姑娘,我们看看热闹吧。」白瓷忽然不气了,又把瓜子抓起来,两只眼睛灼灼放光,跟丛林里的狼似的。 蓝釉红釉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 蓝釉道:「姑娘,还是不要去了吧,晚上会做噩梦的。」 简雅的死困扰她们两个很久,直到简家举家离开京城才彻底脱离梦魇。 简淡起了身,「白瓷说得对,我是得去看看,怎么说也是亲叔伯妹妹呢,走吧。」 她笑着看向蓝釉红釉。 红釉往后缩了缩,蓝釉虽在原地,脸却白了。 简淡往院门走去,蓝釉红釉步履沉重地跟了上来。 出了门,简淡脚下一顿,回过头,笑道:「好啦,不逗你们了,你俩看院子,把我那些宝贝看好了。」 「好咧!」红釉跳了一下,喜滋滋地抱住蓝釉的胳膊。 蓝釉嘱咐:「姑娘,要是四姑娘真那样了,你千万别往前凑,听说吊死的人特别可怕。」 简淡拍拍蓝釉的肩膀,转身往蓼香院去了。 蓼香院的人很多。 除了老太爷和崔氏没来,其他人都到齐了,包括简云丰和马氏。 简淡在院门口就听到了王氏哀哀的哭声。 「小静,你糊涂啊,你才十五,如果就这么走了娘要怎么办?娘要怎么活啊……」 「如果?」简淡重复一句。 「嗯,如果。」白瓷有些遗憾,说道:「原来还活着,怪可惜的。」 简淡嘿嘿一笑,往前走了两步,正好遇到简思敏从上房退出来,遂问道:「她怎么样了?」 简思敏道:「三姐不怕,人没事儿,大伯母听见凳子倒地的声音了,赶过去时才吊一会儿,连大夫都不用请。」 「哦……」简淡随着简思敏往外走,「那我就不进去了,省得刺激到她,万一再想不开还得怨我。」 简思敏深以为然,「三姐说得对,四姐疯了,咱绝对不能沾。」 简思敏说的不对,简静非但没疯,反而还冷静了。 当丝带勒住喉咙,呼吸无以为继,她拼命地张大嘴巴,想呼吸却一丝气息都呼吸不到,想呼喊又喊不出来,越挣扎喉咙越痛的那一刻,她真的后悔了。 她为何要为不相干的人寻死呢? 就算没有祖父和父亲,她还有母亲和姐姐啊。 只有活着,她才可以画画,才可以抚琴,才可以享用美食,才可以看到简淡倒霉的那一天啊。 什么都不涌干,只需要花简家的钱,不是也挺好的吗? 她躺在王氏温暖的怀抱里,视线从简云丰、简云恺、简思越、马氏、小马氏等人脸上一一掠过,最后落到恨铁不成钢的简洁脸上。 「姐……」她喉咙剧痛,勉强发出一个单音,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简洁一直在观察简静,几乎立刻猜到她的意思了,赶紧跪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替简静表示歉意,并礼貌地请诸位长辈回去休息。 马氏道:「好好劝劝她吧,这庄子毕竟是你们母女常驻的地方。」 潜台词是:你死了吓不着旁人,还是省省吧。 简洁哑口无言,陪着笑把众人送出蓼香院。 正房重新安静下来。 第65章 简洁冷着脸坐在炕桌前。 王氏让粗使婢女拧了张湿帕子,敷在简静脖子上,随后在她身边躺下来。 「从你爹决定跟着庆王开始,老太爷就跟咱们长房离了心。」 「老太爷先被刺客刺杀,随后又有人试图用雷公藤毒死老太爷,这些事虽与你爹无关,但听你爹说,确实是庆王所为。」 「之后你出事,也是我们算计简淡在先,有人替她反击在后。」 「所以,你死得再惨,简家人也不会有半分后悔和惭愧。简雅死了,你觉得简淡如何了?她照样受宠,照样吃香喝辣嫁太子,她们还是双胞胎姐妹呢!」 「娘就说这些,你若执意寻死,娘不再拦着你,毕竟死比活着容易多了。」 说到这里,王氏闭上眼,不再说话。 她说的,正是简洁想要说的,所以,她只补充了两个词,「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简静又哭了起来,无声无息,却泪流成河。 接下来,简淡带着礼物去表大伯父家住了三天,又在鹰嘴岩的小湖里钓了两天鱼。 七月十日早上,一家人顶着些微的晨曦往京城去了。 安国公府在景阳巷——原诚王府,最近五六年一直空着,由工部负责修缮打理。 王府府邸比首辅府大,也比首辅府好。 离开静远镇前,工部给简家送来一张国公府的布局图,分配院落时,简淡拒绝简云丰的好意,依旧要了靠近花园的小院。 然而,当她看到垂花门的门楣时,立刻觉得自己中了沈余之的算计。 门楣上书:「淡园。」 如果所料不差,这大概是沈余之专门给她准备的院子。 小院子的确不大,只有一进。 一进门是回廊,穿过天井进入上房,简淡发现,里面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 家具和厨具不只是齐全,而且,凡是木头都是精雕细琢的黄花梨,色泽淡雅明亮。 衣柜里面摆了整整齐齐、五颜六色的衣裳,都是今年时兴的新款。 妆奁也是满满的,各种头面、首饰,眉黛,脂粉,便是各种香味的澡豆都为她预备好了。 简淡一一看完,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三个婢女被惊得不轻,打开一个柜门就咋呼一声,静寂的院子一下子就有了人气。 白瓷道:「太子殿下神了啊,姑娘,你们是不是商量过了?」 简淡摇摇头,「没商量过。」 红釉道:「那姑娘要是没选这个院子怎么办?岂不是便宜了旁人?」 蓝釉笑道:「那殿下就要辛苦一些,让人重新布置了吧。」 「哦哦……殿下对咱们姑娘可是真实十个头的好呢!」白瓷促狭地起了哄。 简淡红了脸。 第二天,她照旧起早去花园练棍,练完两趟,正要拿手巾擦汗时,听见不远处有人拍了拍手,「不错,有进步。」 「殿下?」简淡惊诧地朝东边看去,只见沈余之从林荫小径里转了出来。 「你你……你莫不是还住隔壁吧。」王府的树高,她看不到台子,便往小跑着往前迎两步,想看个究竟。 「没有台子,只是开了道门而已。」沈余之大言不惭,快步走过来,捉住简淡的手。 简淡知道花园没人,也不做徒劳的反抗,说道:「开了门呀,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沈余之给讨厌烦人使了个眼色。 讨厌烦人便朝白瓷走过去,将白瓷带走了。 沈余之笑道:「花园开个角门有什么了不得的,那边一出门就是大街,我带你走走?」 「好。」简淡不疑有他,跟着他往林荫道去了。 刚一转弯,沈余之就把简淡拥到了怀里,「一别就是好几天,有没有想我?」 简淡知道,她又上当了,所为走走只是烟幕,重点是抱抱和亲亲。 这个混蛋! 她就不明白了,沈余之明明是极其龟毛极其内敛的那种人,为何总喜欢问这种浅薄外露的问题呢? 她真的不愿意回答,但不回答又不成,只好勉强说道:「想了。」 「真的吗?」 沈余之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可我听说你在你表大伯父家里,同几位表哥又吃又喝又玩,还接连几天去鹰嘴岩钓鱼,日子逍遥得很呐。」 简淡无言以对,心里却在暗暗不忿。 不然还想她怎么样嘛,天天躺床上想他?想他在做什么,是不是吃喝拉撒了,是不是好好睡觉了? 那样的日子她可过不了。 她想了想,辩解道:「钓鱼最有利于思考,我设计了好几只梅瓶,上面都有以你为原型的人物画。而且,我还整理了从晋城给你带的礼物,吃的穿的用的玩的都有。」 沈余之的脸顿时由阴转晴,头一低,吻住了简淡。 沈余之牵着简淡出了角门。 墙外是条青石板路,宽约六尺,路旁栽着高大的垂杨柳,浓荫蔽日。 简家隔着宽阔的护城河与宫墙相望,从这条路往东走,不到一里处就是东华门。 简老太爷上朝下朝简直方便极了。 第66章 简淡前后望了望,说道:「景阳巷历来是王府街,国公府在这里不大合规矩吧。」 沈余之抬了抬下巴,指向国公府的隔壁,「那边的跨院我让工部划出去了。」 简淡问道:「住人了吗,哪一家?」 沈余之不说话,只看着她。 简淡道:「是殿下你?」 沈余之捏了捏她的手心,「怎么,不欢迎吗?」 当然不欢迎了。 然而顺毛驴不能逆着来,简淡仰着头,故作欢喜道:「当然欢迎。」 她的杏眼又大又圆,黑白分明,长而翘的睫毛扑闪扑闪的。 沈余之感觉自己的心又化了,不自觉地弯下腰,在她唇上啄了一下,「乖!」 简淡赶忙前后左右地看了看。 沈余之扳住她的小脑袋,说道:「你怕什么,就算有人也是我的人,他们不敢看的。」 那不还是有人? 简淡脸红了,一使劲,把手从沈余之手里抽了出来,「真的……」 「殿下,时辰差不多了。」蒋毅背着身子从十几丈外的一棵树后钻了出来。 「知道了。」沈余之看看空了的手,语气凉了两分。 简淡见蒋毅背对这边,稍稍松口气,柔声道:「殿下国事繁忙,要多注意身体呀。」 沈余之不说话,依旧抬着手,保持握的姿态。 简淡无法,只好乖乖把手放回去,试探着劝道:「殿下要操心的事那么多,不该因这等小事生气,对身体不好。你看看,不但脸色青白,黑眼圈还重了几分呢。」 沈余之见她认错态度良好,降尊纡贵地低下头,「若不想我生气,你就……」 他用食指点点他的唇,闭上了眼睛。 简淡无奈,「殿下既然喜欢我,就该考虑考虑我的立场,亲一下不要紧,可万一让人看见,我的名声就更完了。京城人一人说一句,吐沫星子都能淹死我,唔……」 沈余之亲自堵上了她的嘴。 他倒也不过分,噙住,略略吮吸一下,便心满意足地放开了简淡。 简淡被他亲过不少次,还是第一次体验唇齿交接的方式,脑袋一懵,心脏紧紧的一缩,而后狂跳起来。 沈余之得意地笑了笑,晨曦透过树枝,照进那双桃花眼里,像盛满了星星,「我喜欢这样的方式,以后咱找个没人的地方再试试?」 「喂!」简淡气急,推他一把,转身就跑。 她身体好,跑的快,又穿着月白色练功服,从后面看像只受惊的小白兔。 沈余之退了一步,站稳,舔舔嘴唇,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乃至于笑出声来,「哈哈哈……」 「殿下?」蒋毅小跑过来,「发生什么事了,殿下笑得这么开心?」 沈余之瞥他一眼,不答,大步朝角门的方向追了上去。 蒋毅「嘿嘿」一笑,暗道,殿下肯定又占人家简三姑娘便宜了,啧,黑心的人阴起心悦的女人也不手软,对没过门的女孩子动手动脚……唉,算了算了,换成自己大概也是一样的,大家都是男人,互相理解一下吧。 简淡从角门回到花园,白瓷正等在门口。 她见简淡的心情似乎不太好,遂问道:「姑娘,殿下欺负你了?」 简淡想点头,但心念一转,怕白瓷刨根问底,又否认了,「没有,没欺负我,就是沿着护城河多走了几步。这不是请安的时辰快到了嘛,着急回来,快跑了几步。」 白瓷疑惑道:「跑几步脸就这么红了?姑娘是不是生病了?」 简淡说道:「我没生病,走吧,不然祖母又要多事了。」 现在的马氏、小马氏对简淡特别客气,还客气得极假,让简淡难以招架。 一旦去晚了,不管找什么借口,都会听见不少打着恭维和关怀旗号的酸话。 她不爱听。 马氏的院子仍叫松香院。 简淡过去时其他人都到了。 「祖母,花园景色很好,去练功时多看了两眼,就回来晚了。」过去的路上,她找了一个比较安全的借口。 马氏还没去过花园,脸上登时有了几分惊喜,「花园大不大,树多不多,都有什么花,有荷塘吗?」 简淡只稍微看了看,哪里答得出这许多问题,尴尬地笑了笑,说道:「祖母,说了就没有惊喜了。等会儿用完早饭,孙女陪您好好逛一逛,怎么样?」 马氏抚掌,「这个好,早膳都在这儿用吧。你祖父说咱家不办乔迁宴,就叫上亲戚们自家人乐呵乐呵。」 小马氏笑道:「好啊好啊,我去翻翻黄历,选个日子。」 崔氏含笑,颔了颔首,如果只有自家人,她便出席也无伤大雅,正好。 用过早饭,简淡陪家人逛一上午园子,下午让青瓷拴上马车,往梧桐大街去了。 改朝换代后,澹澹阁的瓷器卖得更好了。 这是太子参股的店铺,有太子亲手书写的匾额,这让不少人慕名而来。 而且,澹澹阁的瓷器向来以风格独特着称,量少而精,不少喜欢收集瓷器的达官显贵都喜欢亲自来此逛逛,淘几样格外喜欢的带回去。 第67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下午天热,澹澹阁门前停放的马车不多。 青瓷把车在门口停了。 简淡带上斗笠,进了铺子。 铺子里面放了冰雕,凉快得很,招待贵客的椅子上坐了两三伙儿人。 简淡不想引起别人注意,放轻脚步,直接朝楼梯口走了过去。 才走几步,就听有人小声说道:「身为太子与民争利,像什么话?还不如齐王世子和英国公世子,那两位亲自在南城门外舍粥呐。」 「是,我也听说了,听说今儿开始的。两家都用新米,插上筷子不倒。」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国库空虚,皇上和太子都愁着呢……」 「嘁!什么愁着……」 简淡走近了,脚步声到底惊动了他们,谈话停止了。 简淡便转过身,又出去了。 白瓷也听见那番话了,大概猜到简淡要做什么,直接跟了上去。 青瓷刚要进门,问道:「少爷,不上去吗?」 白瓷凑过去解释两句。 主仆三人驱车往南城去了。 官府在南城城外搭了许多简易棚子,一排排一行行,大约几百个。 可见流民数量不在少数。 城墙根下,摆了一长溜儿粥棚。 简淡扒着车窗看了看,见粥棚前除了一队队流民外,还有不少穿绸衫的年轻男子随意走动着,她即便出去也不会引人注目。 从南城门这边数,第一个粥棚是齐王府的,第二家是英国公府的。 简淡不认识两家下人,但认识沈余安和萧仕明,两人都在。 自打当今圣上坐上那个位置,齐王就老实了,从西北战场回来后,辞掉所有差事,含饴弄孙,连大门都不出了。 英国公府更加本分,萧仕明还弃了北城兵马司指挥的职务,娶了都察院左都御史的三女儿,与齐王世子沈余安的联系也少了。 虽说沈余之认为齐王也算计过他的性命,但父子俩都没有追究。 一来没有证据,二来为了那把椅子,你算计我我算计你乃是正常——他们要杀沈余之,沈余之又何曾不想杀他们? 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只要他们老老实实,沈余之可以让他们多活几年。 简淡之所以知道这些,是沈余之在往来的信件中提到过。 她只是不大明白,齐王和英国公现在站出来,是想收买民心,还是真的只为朝廷社稷,为老百姓吃顿饱饭? 简淡看了眼白瓷,「你去看看流民碗里的粥。」 白瓷应了一声,小跑着上前,正要靠近一个流民,就见那流民抬起碗,放到嘴边,「哗啦哗啦」往嘴里倒粥,没等白瓷到跟前,粥已经喝完了。 「回来吧。」简淡明白,这些流民饿怕了,生怕白瓷抢粥,所以才忙不迭地喝了。 「怎么一个个都跟饿狼似的?」白瓷莫名其妙,只好转了回来。 简淡解释几句,继续往前走。 到第三家粥棚时,又一辆马车停下了,从车上下来两个姑娘。 简淡看过去,顿时惊喜地叫了一声:「高姐姐?」 简雅死了,紧接着简家离开京城,简思越与高瑾瑜的婚事便耽搁了,此番碰到,正好联络联络感情。 「你是……」高瑾瑜防备地看着简淡。 简淡把斗笠往上抬了抬,「高姐姐,我是简三。」 高瑾瑜脸上有了几分欣喜,抓住简淡的手,说道:「是你啊。我刚从我爹那儿听说你们搬回来了,已经让人去国公府给你送帖子了,没成想在这儿碰到你了。」 简淡道:「是啊,听说南方水患严重,京城流民多,就想过来看看,姐姐来这儿是……」 高瑾瑜指指粥棚,「我家也搭棚子了,我哥他们忙,过不来,我和妹妹过来看看。」 高锦秋上前福了一礼,「简三姐姐,好久不见了。」她一边说话,眼神一边朝简淡身后飘过了过去。 简淡看得分明,下意识地扭过头,就见萧仕明和齐王世子快步走了过来。 高瑾瑜严厉地看了眼高锦秋。 简淡穿了男装,且带着斗笠,很显然不想让别人认出她,她叫得这么大声,分明是想借「简三」的名头吸引齐王世子和萧仕明过来。 高锦秋缩了缩脖子,但眼里毫无悔意。 简淡见逃不了,只能大大方方地转过身,福了一礼,说道:「民女见过齐王世子,萧世子。」 沈余安道:「简三姑娘,好久不见。」 萧仕明点点头,目光中有了几分热烈,也道:「好久不见。」 高瑾瑜和高锦秋也上前行了礼。 高锦秋袅袅娜娜,娇娇滴滴,格外温柔婉约。 然而,沈余安和萧仕明只多看了高瑾瑜两眼,对高锦秋视而不见。 高锦秋讪讪地退了下去。 萧仕明问道:「简三姑娘才回来,又要出门了吗?」 简淡道:「不出门。民女来南城玩,路上看到高姐姐,就跟着过来了。」她本是为建粥棚而来,但这需要跟简老太爷商量,就只能找个借口。 萧仕明显然不信,与沈余安对视一眼,笑道:「这样啊。」 第68章 高瑾瑜笑着拉住简淡的手,「原来你在路上就看到我了,我们还真是有缘呢。」 简淡道:「可不是嘛。」 她看一眼粥棚,又道:「齐王世子、萧世子都有要事在身,我们姐妹去那边闲话,就不打扰了。」 沈余安颔了颔首。 萧仕明道:「这里不安全,三位姑娘还是到里面叙话吧,我们看着你们过去。」 简淡和高瑾瑜一同告辞,手牵手地往高家粥棚去了。 沈余安道:「多半年没见,简三姑娘不但个子高了,脸蛋也更漂亮了,那位还挺有福气。」 萧仕明痴迷地看着简淡挺拔纤细的背影,没做声。 沈余安在他肩膀捶了一下,「怎么,还惦记呐?」 萧仕明有些讪讪,「惦记倒不至于,欣赏而已,嗯,只是欣赏。」 他不单在说服沈余安,也在说服他自己。 「走吧。」沈余安转过身,朝马车去了,「欣赏也不必了吧,免得惹祸上身。那位的行事作风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半年来死的人还少吗?」 萧仕明打了个哆嗦,鸡贼地四下看了看。 自打睿明帝登基,京城重新启动宵禁制度。 拱卫司的监视和督查功能被放大,几乎到了无孔不入的地步,前几个月人人自危,这几天才稍稍松了些。 萧仕明凑到沈余安身边,小声问道:「大表哥,你知不知道来京城的流民能有多少?」 沈余安道:「福安省大部分被淹,当地州府县缺银少粮,国库空虚救不了急,怎么也得几十万流民,你不是都知道嘛……」 话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扭过头,严肃地看着萧仕明,「你他娘的少胡思乱想,齐王府做粥棚只想为百姓为朝廷做点什么,没有你想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你给我记住了,简三再有才华再美,也不值得你以命相搏。」 萧仕明讪讪一笑,「我就随便问问,哪就想那么多了。」 两人先后上了马车。 沈余安又道:「我再告诉你一遍,那位聪明得很,十个你我捆一块儿,也比不上他一个。再说了,你看看这些流民,面黄肌瘦,他们这样能做什么,跟几十万大军抗衡?做梦更快些吧。」 萧仕明赔笑道:「大表哥,他们这才饿多久,再说了,为一口吃的易子而食也有的。」 沈余安冷哼一声,「那我问你,你有养活十几万流民的财力吗?」 齐王被称为「贤王」,他是真「贤」,人脉是有,但不曾像庆王那般经营过财力。 英国公虽是豪门,但开销也大,弄一个粥棚可以,再来第二个就费劲了。 萧仕明不说话了。 沈余安倒了杯茶给他,「表弟,今时不同往日,你这花花肠子该收收了,女人再美也没小命重要。」 萧仕明脸红了,接过茶杯喝了一口,辩解道:「我没有。」 沈余安冷哼一声,「你惦记简家姐妹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国公府的管家没少去牙行寻摸像她们姐妹那样的双胞胎婢女,是也不是?」 萧仕明不自在地动了动,「大表哥,你想多了。我买那样的婢女只是为了伺候她们姐妹,可没有旁的爱好。再说了,那不是没买到吗?」 沈余安提高了声音,「为了她们姐妹?你还想娶俩?萧仕明啊萧仕明,我都没你这么大胆子,那可是简老大人的嫡亲孙女!」 「我……我……」萧仕明一不小心说漏了嘴,索性就破罐子破摔了,「大表哥,我喜欢的只有简三姑娘。两年前,我在大街上偶然碰到过她,她当时正在跟一个小摊贩吵架,小模样极可爱,也比那些养在深宅大院的贵女有趣多了。因为简二跟她长得一模一样,所以无需介绍我就知道她是谁了。」 沈余安「啧啧」两声,「所以简三不成,你就想用简二代替?」 萧仕明叹息一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画虎画皮难画骨,姐妹俩终究不一样。」 沈余安不明白,「既然如此,那你又何必娶简二,干脆忘了就是,反正你也不是什么长情之人。」 萧仕明摇摇头,「谁说我不长情,我只是对旁人不长情罢了。」 沈余之嗤之以鼻,简三不行就娶简二,还想娶人家姊妹两个,狗屁的长情。 萧仕明道:「大表哥不明白我的心情。」 沈余安眨眨眼,「你说说,我该怎么理解你的心情?」 萧仕明又叹息一声,「她们姐妹长得太像,一想到跟简三一模一样的脸在别的男人身下辗转承欢,我就受不了。大表哥,这种心情你能理解吗?」 沈余安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合上,道:「换位思考一下,好像有那么一点道理。」 简淡并不知道两位世子说了什么,如果她听到了,必然会明白前世的简雅为何执意杀她——那一切的关键在于萧仕明。 简淡就设粥棚的问题同高瑾瑜打听了不少。 高瑾瑜大概知道她要做什么,毫不隐瞒,一五一十说了个透彻。 高锦秋道:「简三姐姐,你也要舍粥吗?舍几天?我爹说我家舍十天。」 高瑾瑜目光微沉,说道:「你站这么久也该累了,先去车上歇歇脚吧。」 第69章 高锦秋知道自己被嫌弃了,不想走,又不敢得罪高瑾瑜,只好不情不愿地与简淡道别,噘着嘴走了。 「简三妹妹,让你见笑了。」高瑾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简淡明白,她在为高锦秋道歉,忙道:「不要紧,有些事跟别人不能说,但对高姐姐还是可以说上一二的。舍粥一事只是我的想法,跟家里无关。我们简家才回来,不大清楚京里的情况,这件事要跟老太爷商量了才能做决定。」 高瑾瑜点点头。 简家虽说是勋贵,但现如今的国公都没有封地,俸禄也是朝廷固定给的那么多,用来舍粥只是杯水车薪。这不是小事,简淡肯定做不了简家的主,能这样跟她说,说明已经把她当成自家人了。 她心里热乎乎的,更加喜欢这个行事坦荡长相漂亮的小姑子了。 权贵圈子还在议论简淡如何八字克亲,当真好笑,若没有简三简老太爷能封国公吗?若没有简三,简二老爷能直接进入工部,做了工部营缮清吏司的主事吗? 「三妹妹有心了,姐姐自愧不如。」高瑾瑜说道。 简淡摆摆手,「简三不过是抱着好奇心而来,可没高姐姐说的那么好,高姐姐主持粥棚,往来送粮,才是……」 「哟,这不是高二姑娘吗?」前面忽然传来一个男子粗嘎的声音。 「原来是方二少呀。」高锦秋的声音里有几分惊喜。 高瑾瑜往外小挪一步,看了看,见高锦秋下了车,眉头不由紧蹙起来,道:「三妹妹,我过去一趟。」 简淡道:「方家这位二公子不好对付,我们一起去吧。」她带上斗笠,又往下压了压。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过去。 「方二公子。」高瑾瑜福了福。 简淡拱了拱手,没有说话。 「哟,原来高大姑娘也在。」方二少随意地还了个礼,目光重新落在高锦秋的胸脯上。 他是个混人,一向直来直去。 高锦秋长相艳丽,身形窈窕,比高瑾瑜有看头多了。 高锦秋脸红了。 高瑾瑜想让高锦秋上车,但又怕惹怒了方二少,闹将起来,大家脸上更不好看,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简淡往前走一步,把高锦秋拉过来,挡在身后。 方二少面色一变,正要发火,就见简淡抬起了斗笠,「方二公子,好久不见,一向可好啊。」 方二少退了一步,瞪大一双牛眼,「是你?」 简淡颔首,「是我。」 方二少愤愤,「你就你呗,有什么了不起?干巴巴跟男人一样,也就那……」 「二少爷!」一个长随忽然打断方二。 方二闭上嘴,「算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高大姑娘高二姑娘告辞。」 他撒丫子就走,骑上马,往城里去了。 高瑾瑜彻底冷下脸,不客气地对高锦秋说道:「难怪你执意要来,原来打的这个主意。」 高锦秋缩在简淡身后不敢吭声。 简淡明白高锦秋的心思,庶女的身份很尴尬,空有贵女的身份,却没有高嫁的命运。 但她并不同情高锦秋,女人若不自重,结局一定与理想背道而驰。 简淡不想她们姐妹难堪,说道:「高姐姐,事情我都了解了,就先回去了。等整理好院子,我给高姐姐下帖子,请你们来家里玩儿。」 「好,一言为定。」高瑾瑜勉强和缓了脸色。 简淡回家后先去外书房找简老太爷。 「祖父!」简淡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咦?殿下也在,民女见过殿下。」 沈余之坐在一张铺着素色棉布的椅子上,转头看向她,下意识地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 简淡立刻想起了早上的某个瞬间,她垂下头,深吸一口气,勉强稳定了情绪。 「三丫头找祖父什么事?」简老太爷见孙女不自在,赶紧开口解围。 简淡就把在澹澹阁听到的酸话复述一遍,又把城南舍粥的情况说了说,最后说道:「祖父,澹澹阁的生意还不错,孙女想做些事情,但不知道能不能做,以及怎么做,请祖父指点一二。」 简老太爷问沈余之,「殿下,老夫的孙女怎么样?」 沈余之道:「孤的眼光一向很好。」 简老太爷哈哈大笑。 沈余之找简老太爷,同样为舍粥一事,除此外,他还想建几个安济堂,专门收留流民中的孤儿和孤老。 这两件事,他想让简淡出面管起来——既照顾简家的面子,也可提高太子的声望。 此乃双赢的好事,简老太爷没理由不支持,他当即就把几个精明能干的长随拨给简淡,让她全力去做。 所谓全力,其实只是全力表现而已。 沈余之舍不得简淡劳累,派来一位老于世故的睿王府谋士出谋划策,并让小城等护卫暗中保护。 人手多,做事效率就高。 买粮,搭粥棚,一天便完成了。 然后把济世堂的事情细分,租房子,选厨子,雇长工等等,专人专管。 不到五天时间,简淡便做好了安济堂的前期筹备。 第70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第六天,沈余之动用拱卫司的人,找出流民中的孤儿和鳏寡老人,送到安济堂安置。 区区半个月,安济堂一再扩大,在东南西的三个城郊租了十三个大院,总共收留五百一十二人。 在这十五天里,沈余之已从其他省份筹到了足够的粮食,启用军队,用半胁迫半诱惑的方式将流民遣回福安省。 当南城的棚子拆完最后一个时,简悠简然回来了,因水患和流民而被简老太爷临时叫停的宴会,也重新张罗了起来。 宴会定在八月初一,依旧只请了一众亲戚,还有即将成为亲家的次辅高大人一家。 简淡从小在林家长大,对简家的亲戚不大熟悉,她唯一的期待的客人就是高瑾瑜。 这天早上,她跟往常一样练功,洗漱,问安。 从松香院出来时,崔氏从后面追了上来,笑着问道:「小淡,你知不知道高夫人?」 简淡道:「不太了解……」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高夫人是简思越未来的岳母,崔氏了解其人,也是对简思越负责任的意思,于是她改了口,「但也听说过一二,高夫人比较勤俭,除喜欢花之外,没听说有什么特殊喜好,也没听说有什么是特别忌讳的。」 「呆会儿人来了,太太不妨多亲近亲近,了解了解。」 「好。」崔氏见简淡难得的和颜悦色,脸上的笑容不由更大了,迟疑片刻,又道,「那……你好好招待高大姑娘?」 「嗯。」简淡略一颔首,往淡园的方向去了。 与崔氏等人拉开距离后,蓝釉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的太太格外好看。」 白瓷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地说道:「那是,出了一回家,还俗后白捡个世子夫人当,等会儿就可以使劲显摆了,搁谁身上不高兴啊。」 蓝釉拉了拉白瓷,示意她别瞎说。 白瓷知道自己嘴快了,讨好地嘿嘿一笑,「姑娘,婢子说错话了。」 简淡没事人似的从丁香树上摘下一片叶子,说道:「日后再说这样的混账话就自己掌嘴。须知,太太如此乃是人之常情,如果换做你们只会比太太更高兴。」 白瓷吐吐舌头,「那倒也是。」 简淡倒不是替崔氏说话,只是看透了。 崔氏自诩才女,说到底不过多读了几本书,会画几笔画罢了,其他的都很平庸,与那些权贵家中娇养的贵女毫无差别,甚至在某些方面还不如人家。 简雅的死,庵堂的清苦,击溃了崔氏浮于表面的清高,她现在看起来兴奋,但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人言可畏,这样的日子不好过。 大约辰时末,简淡听说高家母女到了,亲自赶到二门前接人。 「高伯母高姐姐,欢迎你们。」她笑着迎了上去。 高瑾瑜快走几步,拉住她的手,「家里那么多客人,还劳烦你亲自来接……」 简淡笑道:「高伯母头一次来,简三作为小辈理当如此。」 高瑾瑜扭头看向高夫人,「母亲,这位就是简三妹妹了。」 高夫人笑眯眯地看着简淡,眼里颇有一丝研判的意味,但嘴上却很热络,「总听小鱼儿说起你,都说闻名不如见面,果然是个能干的好孩子。」 现在说起简淡,大多会想到安济堂和澹澹阁,她因此扭转了不少负面形象。 想来,这也是沈余之让简淡负责安济堂的原因之一。 简淡谦虚道:「高伯母过奖了,若说能干,还得是高姐姐……」 一行人说笑着往松香院去了。 刚要进门,白瓷从后面匆匆赶了上来,「姑娘,婢子有要事禀告。「 简淡心里咯噔一下,道:「什么事?」 白瓷道:「南城一号院有七八个孩子闹肚子。」 七八个? 这可不是小事,一旦出了人命,好事就会变成坏事,以往所做的一切,都将化成泡影。 简淡道:「高伯母……」 高夫人摆摆手,「这是要紧事,耽误不得,快去快去,我们自己进去就是。」 简淡告辞出门,让白瓷青瓷各赶一辆马车,先到济世堂接大夫,再快马加鞭赶去城南一号院。 好在事情有惊无险。 孩子们吃了馊豆腐,除跑几趟茅房外,病情没有进一步恶化。 简淡辞退没有责任心的帮厨,又亲自到附近村子挑两个能干的妇女补充进来。 忙活完这一切已经是下午了,国公府的宴会结束了。 简淡回淡园换了衣裳,正要去前院找简老太爷说明情况时,王妈妈来了。 蓝釉笑着说道,「王妈妈可是稀客呀。」 王妈妈面色带了几分沉重,没理睬蓝釉的调侃,对简淡说道:「三姑娘,宴会上出了些事,太太的心情不大好。」 简淡笑了笑,崔氏心情好不好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们母女的关系就像宫花一样,外表再如何光鲜也都是假的。 没有丝毫温度可言。 王妈妈见她无动于衷,语气又虚了几分,「今天太太听到些闲话,在高夫人面前丢了面子,当场就发作了,与诚意伯府的大太太和二姑太太吵了起来。」 第71章 「从去年冬天开始,太太就落了个毛病,一生气就偏头疼,太太眼下正疼得厉害……」 简淡不想听废话,说道:「你先去找老黄大夫,如果他看不好,我再求祖父请个御医来。」 王妈妈缩了缩脖子,忽然跪下了,又道:「三姑娘还是去看看太太吧。」 简淡无奈,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她听到什么闲话了?」 王妈妈低着头,不说话。 简淡看了看蓝釉和红釉,「你们你知道吗?」 事情闹得很大,她们两个一直在家,当然知道,但这件事不大好复述。 蓝釉想了想,凑近简淡的耳朵,小声说了几句。 简老太爷不听戏,所以马氏也从来不叫戏班子,来简家做客的女客们除了午宴外,最重要的娱乐是参观后花园,或者打马吊。 高夫人是所有女客中最重要的客人。 崔氏又与其是儿女亲家,所以,主要由崔氏来陪她。 两人在荷塘边散步。 此时已是八月,荷塘里的花大多败了,高夫人爱花,且尤爱莲花,不免有些遗憾,略说了一两句。 崔氏便说有一处蓝睡莲还开着,只是路不大好走。 蓝睡莲是睡莲中的名品。 高夫人非常感兴趣,执意要去看一看。 这株睡莲种在凉亭下面的一块巨大的湖石前。 要想看睡莲,需要从亭子出去,跨过栏杆,再沿着陡峭的青石板铺的小路下去,沿着湖石绕个圈到前面。 如此,亭子里便完全看不到人了。 马大太太和二姑太太在亭子里高谈阔论时,完全不知她们谈论的对象近在咫尺。 马大太太说:「大家都以为简老太爷坐回首辅的位置已是极好,却没想到还能有这么大的造化。」 二姑太太道:「可不是嘛!我二哥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啊。」 马大太太嗤笑一声,「你那位二嫂也是个妙人,总说简雅有福气,八字好,结果如何呢?」 二姑太太笑了起来,「她呀,只会故作清高罢了。连女儿都教不好,还动不动在我母亲面前以才女自居,天天端着崔家嫡女的架子……算了算了,不提她了,那些事说出来都是笑话。」 马大太太「啧啧」两声,「你不说她,她就不是笑话了吗?都剃度了,又死皮赖脸还俗,也就你家老太爷和简二老爷宽容,不然……」 二姑太太是马氏唯一的女儿,马大太太则是马氏的侄媳妇,因着马氏,二人对上崔氏向来是结盟的关系。 此番坐在一起攻讦崔氏,要多恶毒就有多恶毒。 如果只有崔氏听见倒也罢了,偏偏高夫人也在。 崔氏出家乃是简家不曾公开的秘密,此番被人当众揭开,崔氏顿时疯了,上去与之大吵一架,闹得天翻地覆,连简老太爷都出面了。 蓝釉虽然知道的不大详细,但关键处说出来了。 王妈妈没有补充,她不想让简淡看崔氏的笑话,只想求简淡去劝劝崔氏。 这半年来,崔氏看起来过得不错,但好几次都在深夜中哭着醒来,之后就睡不成了,摩挲着简雅最喜欢的那只羊脂玉镯,一坐到天亮。 王妈妈知道,简雅的死,以及崔氏出家再还俗,都是她心里最不可碰触的痛。 一旦碰到,必定歇斯底里。 她以为,母女连心,只要简淡肯开口,肯想办法,肯原谅,就一定比她这个奴婢的劝说更有用。 王妈妈磕了个头,说道:「奴婢知道奴婢没有资格要求三姑娘做什么,奴婢也知道以前那些事对三姑娘不公平。但二姑娘已经去了,太太也一直为此茶饭不思,闷闷不乐。太太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奴婢恳请三姑娘看在血脉相连的份上劝劝太太,奴婢求您了。」 简淡在椅子上坐下来,说道:「王妈妈,你想让我劝太太什么?」 「劝她不要再想二姐?可她一见到我就会想起她?我与她的确血脉相连,但一开始她自己就把这层关系断了,她现在对我的所有的好,都是源于对我的恐惧和不得已,王妈妈,你在心里问问你自己,我这话说的对不对?」 「说错的话,做错的事,大多覆水难收。她要么接受现在的自己,忘掉过去,不去在意别人的看法,要么远离人群,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小日子。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而这些,只有她自己看开才行,劝说没用。」 王妈妈垂着脑袋想了很久,又磕了一个头,起身后说道:「老奴明白了,老奴会把这番话告诉太太的。」 简淡笑了笑,「王妈妈请便。」 简淡不关心崔氏,她只关心澹澹阁和安济堂。 澹澹阁赚大钱,安济堂花大钱。 为维持收支平衡,她与林家的表大伯父谈了合作——在京城以外销售林家中低档瓷器。 澹澹阁不断向京城外扩张,先是晋城,再到卫州、清州等地。 忙活两年多,简淡总共开了二十一家澹澹阁。 提起简家三姑娘,京城意外的人们或者不知,但若提起简白浅简公子,整个大舜商圈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简淡名声大噪,贪财的名声却始终没有摆脱。 第72章 她贪财,并把贪财放到了明处。 同样的,她仁善,也把仁善做到了实处——在全大舜建了十五个济世堂和十个学堂,不单让老人孩子吃饱穿暖,还因材施教,让他们有了自力更生的本领。 老百姓都称她为女菩萨。 时光荏苒,很快就到了睿明四年五月初七。 这是简淡成亲的前一天,更是她在简家的最后一天。 把妆奁送去东宫,她在淡园略备薄酒,打算请兄弟姐妹们小聚一番。 蓝釉回来了,捧着大肚子坐在官帽椅上,有些担忧地说道:「姑娘还请了大表少爷,太子殿下当真不会生气吗。」 简淡笑道:「他事情那么多,哪有心思管这点小事儿。」 这两年,她忙,沈余之更忙,常常一两个月不见一回面,她都忘了沈余之上次生气是什么时候了。 红釉正在准备客人的茶水,说道:「宁落一群不落一人,大表少爷正好回京,就住在府里,前儿个还送了添妆,姑娘不请也不行的。」 蓝釉点点头,「那倒也是。」她看向红釉,「你和白瓷什么时候成亲?」 三个丫头都跟澹澹阁的大小管事对了眼,但成亲的只有蓝釉。 蓝釉成亲两年了,嫁了京城澹澹阁大管事的儿子,今儿是特地从家里赶过来的,就想在简淡出嫁前多跟她呆一会儿。 白瓷道:「红釉八月份,我明年再说,先陪姑娘进宫。」她怕简淡被人欺负,早跟婆家商量好了,等简淡在东宫稳定下来再说。 蓝釉竖起大拇指,「那我就放心了。」 「姑娘,五姑娘六姑娘来了。」大丫鬟郎红敲门进来。蓝釉脱奴籍后,简淡新买一批丫鬟,她是其中之一。 「三姐。」简悠简然奔进来,一人拉住简淡一条胳膊,叫得亲亲热热的。 简淡笑道:「来啦,坐下喝杯茶吧。」 简悠不坐,继续抱着简淡,「三姐,我点的菜都做了吗?」 「我的呢,我的呢?」简然摇着简淡的胳膊,两年过去了,她的孩子气依然在。 简淡捏捏简悠的脸蛋,「九月份就成亲了,还整天跟个孩子似的。」 简悠的婚事是简老太爷定的,对象是礼国公家的嫡次子,尽管继承不了爵位,但读书不错,已经中了秀才。 简悠哼了哼,「一天不成亲,我就是一天的孩子,你管我?」 这话是简淡跟简老太爷撒娇时说过的话,她用来反驳简淡再合适不过。 「哈哈哈……」简淡大笑起来。 「说什么呢,这么开心?」简思越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 简淡姐妹赶紧起身迎出去。 同简思越一起来的还有高瑾瑜,后面跟着简思敏和崔晔,以及大房和三房的几个弟弟。 高瑾瑜怀孕了,刚刚三个月,简思越仔细得很,只要他在旁边,每次都搀扶着。 「大表哥,大哥大嫂。」简淡挨个打了招呼。 简思敏从后面赶上来,跟简悠一样抱住简淡的胳膊,摇了摇,撒娇道:「三姐,我想吃白瓷做的红烧肉。」 「你看你像什么样子。」简思越看不上了。 简思敏破天荒地没理简思越,抱得更紧了,「明儿个三姐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轻易出不来,我就要抱,抱个够。」他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声音也哽咽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起来。 简思越别过头,扬起脸,眨了眨眼,勉强打岔道:「走吧,进去说话。」 简淡往旁边一让,抹了抹简思敏的鬓发,说道:「敏哥儿放心,三姐就是进了宫,也可以自由出入。殿下说过,安济堂的事可以由别人负责,但澹澹阁的钱还得三姐亲自来赚。」 「真哒?」简思敏的眼睛亮了。 「真哒!」简淡笑眯眯的。 高瑾瑜笑着说道:「太子开明,三妹妹有福气呢。」 一行人在正堂坐了。 简思越接过红釉的茶,抿了一口,问崔晔,「大表哥,吏部的任命下来了吗,你去哪儿?」 他在年初中了探花,如今在翰林院。 崔晔道:「下来了,以后我与表弟就是同僚了,还请表弟多多关照。」 三年前,他与崔逸双双考中,一个榜眼,一个第五名,成就了大舜朝的一段佳话。 但哥俩都不在京城,而是做了主管一方的父母官。 简思越惊喜道:「当真?」 崔晔点点头,「当真!」 简淡松了口气,崔晔能回京城,便说明沈余之不再纠结前事了,甚好甚好。 她扭头看看简悠,简悠正在跟高瑾瑜说话,完全没在意崔晔。 其实也是,四年前的简悠才十三,能懂什么呢? 崔晔已然而立,大前年还娶了继妻,再不放下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 饭菜是按照大家喜爱的口味做的,结束时宾主尽欢。 简淡送兄弟姐妹们出门,刚到门口就碰上了简老太爷。 简老太爷这两年一直很忙,虽说步履尚且矫健,但脸上老的厉害,不但皱纹增多,两鬓斑白,便是眉上也染了霜雪。 第73章 简淡有些不安,道:「祖父着人叫孙女走一趟就是,怎么亲自来了?」 简老太爷道:「明儿就是你的大日子,祖父再忙也得过来看看你。」他朝简思越等人挥挥手,「都去吧,都去吧,我跟三丫头坐坐。」 祖孙二人进了书房。 简淡亲自泡一杯上好的绿茶。 茶汤清淡,清香扑鼻。 简老太爷闻了闻,「嗯,这茶不错。」 简淡道:「这茶我前几天就给祖父送了,祖父这几天又忙得水都顾不上喝了吧。」 「汛期又要到了,你祖父挂心灾区,又要操心新政,忙得脚不沾地儿,哪有空品茶呀。」简云丰也来了。 祖孙三代重新落座。 简老太爷让李诚把两只锦盒放到简淡身旁的高几上,道:「小丫头比祖父有钱,若没有你,偌大的国公府只怕就要捉襟见肘了。所以啊,钱就不给了,这是祖父的心爱之物,从今儿起归你了。」 简淡知道那是什么。 简老太爷有一对北齐末年官窑的青花缠枝牡丹纹镂空天球瓶,六百年的古物,听说目前只有两对存世,另一对在皇宫大内。 不过,前几天沈余之告诉过她,那对瓷瓶眼下就在东宫,也就是说,她已经有一对了。 但这是祖父的心意,必须收下。 到时候把两对放一起比较比较,研究研究,等明年祖父寿辰时再送还他老人家。 简淡迫不及待地打开了锦盒。 这是真正的好东西。 天球瓶器型周正圆润大气,卵青釉,釉上开灰色片纹,更显典雅。虽说在制作上比现今的青花瓷技艺粗糙,但其绘画和镂刻都显示了相当高超的水平,一看就是名家所制,极为漂亮。 简淡欣喜若狂,爱不释手,「谢谢祖父,这是孙女收到的最喜欢最珍贵的礼物了。」 简老太爷笑道:「哈哈,小丫头喜欢,祖父就不白送。」 简云丰皱了皱眉,「父亲,这么贵重的东西……」 简老太爷摆了摆手,「东西不贵重,最贵重的是我们家的小丫头。」 简淡一下子湿了眼睛,「祖父,我就是嫁了人也还是祖父的孙女。殿下答应我了,皇上和他都允许我自由出入。」 简云丰道:「那怎么行,太子妃就要有太子妃的样子,天天回家像什么话……」 「够了!」简老太爷打断简云丰,「我孙女可不是那些养在后宅的普通妇人,既然皇上和殿下都同意,你又何必用那些没用的规矩约束于她?」 简云丰缩了缩脖子,怏怏道:「是,父亲说的是。」 简淡垂着头,面色不改,但心里笑开花了。 简老太爷继续说道:「‘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此瓶图案繁复,但颜色和外形至简,这也是祖父对你的期望,希望你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记得:你首先是一个人,其次才是太子妃。人,首先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仁善让人内心平和,内心平和才有真正的快乐,懂吗?」 简淡表情一肃,起身应道:「是,孙女谨遵祖父教诲。」 简老太爷也站了起来,「太子性情古怪,你多顺着他,不要硬碰硬。另外,宫中事物繁杂,人心险恶,凡事不要冲动,有解决不了的事记得找祖父,祖父会一直站在你身后。」 「是……」简淡鼻头一酸,两大颗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祖父放心,殿下对孙女极好,孙女不会被人欺负的。」 简老太爷拍拍她的肩膀,「不哭,哭了明天就不美了。走,送祖父出去,祖父忙一整天,有些撑不住了。」 简云丰与简淡送走简老太爷,回来后把手边的小木匣递给简淡,说道:「你的钱是你的,这是父亲的一点心意。」 木匣子很沉,可见银票的数量也不少。 简淡打开,发现下面是银票,上面还有两枚田黄冻石的闲章,一枚刻着「澹澹」,一枚刻着「简白浅」——白浅是简老太爷赐她的字。 简淡把章拿出来,盒子推了回去,说道:「父亲,女儿在宫里用不到银钱,而且澹澹阁也不少赚。您亲手刻的这两枚章女儿非常喜欢,也正好得用,银钱您就拿回去吧。」 简云丰不悦,「长者赐不可辞。」他作为国公府世子,很明白简淡对家里的贡献,简淡不拿钱,他心里委实过不去。 简淡只好又拿了回来,心道,行吧,羊毛用在羊身上,他不要,大哥和二弟总会要的。 简云丰这才高兴起来。 爷俩又聊了好一会儿,直到二更更鼓敲响,简淡才把满脸不舍的简云丰送了出去。 一宿好眠。 第二天寅时正,简淡被白瓷叫起来,在女官和喜娘的操持下,开始洗澡、绞面、拜天地、拜皇帝……等一系列流程,直到黄昏甲夜,她才坐上了那张洒满瓜子花生红枣的黄花梨木喜床。 寝殿里有细细碎碎的私语声。 「静娴,你去问问太子妃要不要喝水。」一个声音慈和的妇人说道。 静娴,沈余之的大妹妹,如今的静娴公主。 睿王妃去世后,她一直都很安静,最近才被封为公主,而且还到了简淡的婚礼上。 「好。」静娴答应得很痛快。 第74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不多时,两只缝着南珠的绣鞋到了简淡眼前,「大嫂,喝口水吧。」 「谢谢公主。」简淡接过来,又交给白瓷,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秀珍水袋,「殿下怕我渴,早就备了蜜水,已经喝过了。」 静娴从来都不是良善人,她的水简淡不想喝。 「哼!」两只绣鞋飞快地走远了。 寝殿里安静了一下。 白瓷耳语道:「姑娘,静娴公主的脸色很难看。」 简淡哂笑,静娴跋扈,有之前的恩怨在先,必然无法好好相处,用不着与之虚与委蛇。 「太子妃既然不渴,就用些花生垫垫肚子吧。」又有人走了过来,声音也有几分熟悉。 「广平长公主?」广平与睿明帝同辈分,睿明帝登基后,她便升为长公主了。 「是我,咱们四年没见了吧。」广平说道。 自打前几年在月牙山一别,两人就再也不曾见过面。 简淡接过果盘,放在床上,正要站起来,却被广平一把压住,「坐着坐着,不用起来。」话说到这里,她忽然转了小声,「小心静娴,我看她不安好心。」 广平公主还是这么正直,简淡心里一暖,握住广平的手,说道:「时间过得好快,公主一向可好?」 广平去年成的亲,驸马是鲁国公的嫡三子。 广平道:「一向很好,驸马体贴,比你的殿下脾气好多了。」她的语气中带着笑意,一听就是调侃。 「孤的脾气很差吗?」沈余之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寝殿里刚刚恢复的窃窃私语声一下子停止了,静得让人感到尴尬。 广平也慌了一下,但她到底跟沈余之关系不错,干笑两声,说道:「不差不差,比小姑姑的脾气好多了。」 「嗯。」沈余之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 随即,绣着龙纹的官靴迈着四方步到了简淡眼前。 一位女官说道:「太子殿下太子妃,吉时到了。」 简淡知道,现在要挑盖头,行合卺礼了,当下身姿又端正几分。 散座在寝殿里的妃子和公主们终于上了前,七嘴八舌地说着吉祥话。 「久等了。」沈余之对简淡说道。 大红盖头被秤杆掀起来,简淡眼前一亮,登时有一种全世界都解放了的感觉。 她正要对救她于水火的沈余之展开一个甜甜的笑容,就见沈余之眉头一皱,「好丑。」 「噗嗤。」简淡笑喷了。 「哈哈哈……」围观的女人们亦忍俊不禁,寝殿里一下子热闹起来。 不单是沈余之觉得丑,简淡自己觉得丑到不行。 奈何大舜的新娘妆就是如此,有礼部派来的女官看着,她想不画都不成。 她现在大概是这个样子:乌黑的发上插满了金银首饰,一张大白脸,坐轿子时出了不少汗,可能会有一道道纹路。明明是微厚的嘴唇,却只擦红了中间的一点点,两道浓黑的柳叶眉,眉心还有颗小红点。 冷不防看一眼,大多人会以为鬼来了。 「太子殿下,太子妃。」女官端来酒杯。 讨厌和烦人上了前,各用一只银针在酒杯里搅了搅,未发现有恙才分别送到沈余之和简淡手里。 两人勾着手臂,饮下这一杯。 不同于简淡的诡谲,今日的沈余之极其俊俏。 红色太子大婚礼服衬得他的肤白格外白皙,漂亮的桃花眼里眼波荡漾,格外多情。 简淡就着美色下酒,不觉有些醉了,勾着的手竟然忘了放下来。 「好看吗?」沈余之问道。 「好看。」简淡傻乎乎地点点头。 「可是你不好看。」沈余之伸出手,嫌弃地在她脸上抹了一把,又亲昵地捏捏她的小鼻子,「大花猫似的,还不快去洗脸?」 还有这么多人呢。 简淡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四下一看,发现围观的亲眷们已经散了。 她赧然一笑,抬手招来郎红和白瓷,「先帮我把这一头的累赘拆了。」 卸新娘妆是个繁琐的活计。 简淡换上便服进入净房时,沈余之恰好出来。 简淡从净房出来时,沈余之则梳好了发,正坐在案前专心致志地批阅一个奏折。 案上还摆着几样小点心。 「政务很多吗?」简淡给他倒了杯水。 沈余之推开奏折,接过杯子喝了一口,「不多,但你总也不出来,我等得心慌。」 简淡诧异道:「我在净房时间很久吗?」 「很长很长……」沈余之把她拖到自己的怀里,让她坐在腿上,问道:「是不是?」 简淡一下子红了脸——崔氏虽然什么都没说,但给过一张图,她一下子明白自己正在面临的是什么了。 沈余之凑到她耳边,先吹了一口,轻声追问:「到底是不是?」 简淡只好点点头。 「真乖。」沈余之大笑起来,捏起一个麻团放到简淡嘴里,「我让御膳房做了这个,还热着,你吃几个,省得呆会儿饿。」 此刻的简淡如同坐在针毡上,哪有心思吃东西?再说了,折腾一整天,疲劳得很,实在没什么胃口。 第75章 她想了想,觉得辜负沈余之的心意也不好,便接过来吃了一个。 沈余之见她吃得香甜,又捏起一个放到她手上,「再吃一个。」 简淡见他给的热切,只好再吃一个。 然而吃完这个,沈余之又递来第三个。 简淡拒绝道:「麻团是糯米做的,不易克化,我就不吃了吧。」她挣扎着想要起身。 沈余之微微一笑,按住她的肩膀,「放心吃,一定会很快克化的。」 「啊?」简淡不明白,瞪大一双杏眼,嘴巴张着,露出两排洁白的贝齿,可爱极了。 沈余之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到极限了,他擦擦手,朝站在墙角的丫鬟和宫女们摆了摆。 门关上了。 沈余之捧住简淡的脸,说道:「这才是我的美人嘛,干干净净,独一无二。」 简淡也捧住他的,「这才是我的殿下嘛,无比毒舌,天下无二。」 「伶牙俐齿的小坏蛋,看我怎么收拾你。」沈余之一把抱起她,含住那张娇软细嫩的唇,快步朝床榻走了过去。 寝殿里的喜烛燃了一夜,就像他们的幸福一样,始终不曾熄灭。 【番外一】 简雅上马车时,萧仕明已经在车上了。 「她为什么自尽?是不是你说了什么?」萧仕明面沉如水,语气森然。 简雅怯怯地往后躲了躲,委屈地说道:「世子想多了,我能说什么呢?」 萧仕明一拍车厢,怒道:「不是你说了什么,她好好的为何要自尽?啊?你说你说!」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流下来,落在黑色的缎面大氅上,很快就打湿了一大片。 简雅垂下头,「我爹不许她改嫁,她大概了无生趣了吧。」 萧仕明闭上眼,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简雅眼里闪过一抹笑意,她摸摸自己的脸,多好,只剩下她一个,全世界都安静了。 再也没有人吵着说她们长得多像,逼着她们穿同样的衣裳,也再也不会有人比较她们姐妹的才华了。 就算她比自己更有灵性怎么样,就算她比自己的身体更好又怎么样? 她不还是先死了? 简家人不允许女子做妾,死了干净,省得这个男人惦记了。 马车快到英王府时,萧仕明终于睁开眼,说道:「如果让我查到是你和你母亲杀了她,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简雅的心沉了一下,她说道:「世子说的什么话,她可是我孪生妹妹,她死了我最难过。」 萧仕明冷笑一声,「你当我是瞎的?」 马车停了,萧仕明跳下车,扬长而去。 白英扶着简雅下车。 「色胚!」简雅咬牙切齿! 白英哆嗦一下,劝道:「世子妃怀着孩子呢,千万不要动气。」 简雅长呼一口气,是啊,生气能解决什么问题,她身体不好,气坏了身子也是她自己受着。他要查就尽管去查,能查到真相算他本事。 简雅一到易园梁妈妈就迎了出来。 「世子妃跟世子吵架了吗?还是……」梁妈妈把未尽之意淹没在你知我知的眼神里。 简雅进了卧房,说道:「没事,他只是猜测,找不到任何证据。」 梁妈妈点点头,「放心,王妈妈的女婿死了,官府早上收走了尸体。」 简雅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死的好,死了也是庆王的兵勇杀的,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另一个呢?」 梁妈妈道:「另一个被她杀了。」 「被她?」简雅没听明白。 梁妈妈凑近简雅,耳语道:「三姑娘。」 简雅先是吓了一跳,随即笑了笑,「再能耐又怎样?她不还是死了,呵呵。」 梁妈妈伺候她脱了外衣,随手放在贵妃榻上。 简雅道:「烧了吧,留着也是晦气。」 梁妈妈抱着衣裳出去了,不多时,又端一碗燕窝进来,说道:「世子妃,忙活半天了,补补身子。」 简雅换上衣服,在贵妃榻上坐下,「是得补补了,再去找几只桔子,要酸的。」 「诶诶诶。」梁妈妈乐颠颠地从八仙桌的果盘里取两只青桔子,剥掉皮,放在炕几上,「都说酸儿辣女,世子妃这一胎肯定是小世子。」 简雅得意得摸了摸肚子,她只要这胎生下儿子,还用管他萧仕明如何吗,他爱宠谁宠谁,与她何干? 「世子妃,大姑娘吐奶,哭着找娘亲,奴婢实在哄不住了。」奶娘抱着一岁的萧谨言快步走了进来。 简雅扔下调羹,没好气地说道:「连个孩子都哄不住,要你何用?」 梁妈妈从奶娘手里接过孩子。 简雅身体一向不好,但生孩子没问题,嫁给的萧仕明第一年就怀了孩子。 如今的萧谨言已经一岁多了。 小姑娘有些瘦弱,眼巴巴地看着简雅,张着手哭着喊「抱抱。」 梁妈妈窥着简雅,见她拿起调羹又吃了起来,只好抱着孩子往外面去了。 「大姑娘,你看这是什么?」她拿起九连环,摇得哗啦啦作响。 第76章 「行了行了,我不吃了还不行吗?把她给我吧。」简雅心烦意乱。 梁妈妈无奈地笑了笑,抱着孩子又进了卧房。 白英站在角落里,脸上除惧怕外,还多了一丝嫌恶——自私的人永远都那么自私,她不但憎恶自己的孪生姐妹,还憎恶自己的亲生子女!无论是谁打扰到她的安宁,她都恨不得一并掐死,什么东西,畜生都比她强?! 晚上,萧仕明喝得酩酊大醉,却不肯睡在书房,闹着回到易园,一脚踹开简雅的房门。 简雅已经睡熟了,被踹门的声音惊醒,气得要发疯,但又不敢对萧仕明怎么样,只好叫来守夜的白芨,让她帮着挡一挡萧仕明。 白芨长得不错,早已是萧仕明的通房了。 「世子,怎么又喝这么多,奴婢让厨房煮些醒酒汤可好?」白芨扶住萧仕明,胸脯也贴了上去。 「滚开!」萧仕明一把拨开白芨,坐到炕沿上,醉醺醺地看着缩在墙角的简雅,说道:「你过来,给我过来。」 冲鼻而来的酒臭味让简雅难以忍受,她起身就要下地,却被萧仕明一把推倒,他涎着脸凑过来,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叫道:「简淡,简淡……」 简雅的火气已经升到脑瓜顶了,一巴掌就拍了上去…… 「啪!」 萧仕明脸上一疼,随即重重的一巴掌还回去了。 「啪!」 简雅只觉脑袋「嗡」的一响,脸上发麻,头昏眼花,「你居然打我?你居然打我?」 萧仕明清醒了几分,看清简雅,怒道:「怎么不能打你,打的就是你这贱人,要不是当年顾忌睿王府,你以为我能忍得下你?」 「狗屁的才女,我告诉你,论才华,你连简淡的一根小指头都不如!在我眼里,你他娘就是一坨屎,一坨屎!」 想起简淡,萧仕明又哭了起来,「要不是你,她怎么可能会死,是你杀了她,一定是你杀了她!你这毒妇,迟早我会弄死你,你给我等着!」 他的眼神凶狠残暴,像一头吃人的凶兽。 简雅有些怕了,一手捂脸,一手捂肚子,「嘤嘤」地哭了起来。 梁妈妈披着外衫跑了进来,把简雅挡在后面,劝道:「世子,世子妃有孕在身,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有孕在身?」萧仕明又清醒几分,站起身,随即又骂道:「贱人,你仗着怀孕,打量我不能拿你怎么样,所以才杀了她是不是?是不是?」 简雅眼里闪过一丝笑意,是又怎么样?我爹娘都没意见,你能奈我何? 梁妈妈又道:「世子,世子妃与睿王府的大奶奶是孪生姐妹,感情一向不错,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情?世子醉了,还是早早歇下吧。」 「哪个要你多嘴多舌?」萧仕明抬腿一踹,将梁妈妈踹了个倒仰。 简雅吓得「啊」地叫了一声,双手抱着肚子大哭起来,「杀人啦,世子要杀我的孩子啦。」 萧仕明是醉了,但起码的理智还在,简雅怀的是他的孩子,要真是被他吓掉了,他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算你走运!」他大步出去,狠狠摔上了房门。 简雅松了口气,软软地倒在暖炕上。 梁妈妈朝白芨挥挥手。 白芨忙不迭地避了出去。 梁妈妈四下看看,确定没人才小声说道:「世子妃,还是把她们母子送回简家吧,不然一旦世子发了狠,即便有王妈妈一家拿捏着,也不能保证她不说啊。」 「另外,世子妃多用用心,那位已经死了,世子就是块冰也能捂化的。」 简雅拉了拉被子,冷笑道:「奶娘你错了,跟简淡没什么关系。世子之所以念着她,不过是没有得到罢了。放心,明儿给她买两个美人就是,不出三天世子就能忘了她。」 「睿王不就是例子吗?」 「他再怎么怀念嫡王妃,也总会乐颠颠地宠一宠睿王妃给他买的美人,为了美人,他连儿媳妇被掉包都不知道。」 「哈哈哈……奶娘,你说是不是沈余之发现他娶到手的人不是我,而是简淡,所以才气死了?」 梁妈妈不自在地搓搓手,道:「很有可能。」 二姑娘一直以为睿王世子喜欢的是她。 可凡是去花园时,碰到过睿王世子和她们姐妹的下人们都知道,睿王世子真正喜欢的人从来都是三姑娘。 不说别的,只说睿王世子看三姑娘的眼神就跟看二姑娘的不一样。 一个人喜欢不喜欢一个人,看眼睛就知道了。 她很清楚睿王世子为何要二姑娘冲喜——那不是喜欢二姑娘,只是害怕连累三姑娘的后半辈子而已。 睿王世子确实是被气死的,因为他知道自己害了三姑娘一辈子。 二姑娘抢了三姑娘的婚姻,现在三姑娘死了,二姑娘也不那么幸福。 作为二姑娘的奶娘,她很庆幸二姑娘不那么喜欢萧仕明,不然二姑娘这辈子也不会好过。 孪生姐妹,也是孽缘呢。 第二天下午,萧仕明请大夫为简雅诊脉,确定其有了两个月身孕,终于和颜悦色起来。 英国公夫人最是重视,各种滋补的吃食流水般送到易园。 第77章 简雅生女儿时吐得厉害,孩子生下来有些弱。 这一胎,她适当补了补,以免重蹈覆辙。 五个月之后,简雅的肚子气吹似的鼓了起来,御医看过,说是双胎。 双胎,历来难产极多。 简雅陷入了恐慌之中。 崔氏为此把她接回简家住了几天,遍寻产婆,学习经验教训,教她如何饮食,如何锻炼。 简雅慢慢安稳下来,耐心等待生产。 双胞胎大多发动的早,简雅也是如此。 这天晚上,简雅忍着阵痛去蹲恭桶,刚一解裤子,一股暖流便顺着大腿流了下来。 她生过萧谨言,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立刻尖声叫道:「我要生了,我要生了,奶娘,快叫产婆。」 英国公府的世子妃要生产,产婆是早就备下了的,听到声音,立刻从后罩房赶了过来。 烧水,棉花,棉被,剪刀,人参……所有的东西都在时刻准备着的。 萧仕明放下美人和美人图,迅速赶来易园,等在堂屋里面。 如今是夏天,只隔着一层门帘,简雅歇斯底里的喊声就像在他耳边一样。 萧仕明有些不安,从座位上起来,来回踱着步。 「明朗,怎么样了?」英国公夫人赶了过来。 萧仕明正要回答,就听里面响起了「嘤嘤」的哭声,便道:「应该出来一个了。」 他话音将落,梁妈妈抱着婴儿走了出来,「恭喜夫人,恭喜世子,是个小公子。」 英国公夫人喜笑颜开,急吼吼地把孩子接了过去,说道:「我们萧家有后了,太好了太好了。」 萧仕明也凑过来看孩子。 两人没问简雅一句。 梁妈妈冷着脸,转身又进去了。 她将进屋,就听一个产婆说道:「世子妃,不能泄气啊,还有一个呢。」 简雅有气无力地说道:「不行,我没有力气了。」 梁妈妈急忙端起参汤,舀起一勺送到简雅嘴边,「世子妃快喝几口,喝下去就有力气了。」 这是要命的关键时刻,简雅珍惜自己,当然不会矫情,大口大口地喝了五六口。 婆子见她差不多了,催促道:「来来,世子妃再用力,用力啊,就像刚才一样就行,很快就出来了。」 「啊……」 「啊……」 「不行不行,脚先出来了。」 「塞回去,塞回去,重新调整。」 「怎么回事,难产了吗?我要我娘,快去找我娘,呜呜……」简雅慌了,大哭起来。 梁妈妈惊出一身冷汗,柔声劝道:「世子妃,现在不是慌的时候,虽然脚先出来,但还能调整,不要怕,咱们太太生三姑娘时也是如此,最后还不是安然无恙了?」 话虽如此说,但简雅身子骨一向不好,心里一怕,斗志便也随之瓦解了。 五个产婆,两个鼓励简雅用力的,另两个调整孩子的方向,还有一个出去了。 「夫人,世子,现在情况不大好,保孩子还是保大人?」那产婆问道。 「到底什么情况?」萧仕明道。 「难产,世子妃用不上力。」产婆道。 「保孩子!」英国公夫人道。 「保大人!」萧仕明也道。 「姑娘!」屋子里的梁妈妈忽然大叫一声,「姑娘,你要是再不用力,肯定会一尸两命的,你真不想活了吗?」 「活,我要活,呜呜……」简雅哭了起来。 「那就用力,用力啊!」梁妈妈鼓励道。 「好,我用力。」生死关头,简雅到底振作起来了,重新大呼小叫起来。 「出来了出来了,好了好了,还是个男孩!」 「不好了,不好了,大出血了。」 「快叫御医,快叫御医。」 「你胡说,你胡说,我没大出血,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啊!」简雅脸上血色全无,她用尽全身的气力发出来的叫声还没有刚出生的婴儿大。 梁妈妈看着简雅身下浓浓的血色,登时面如死灰。 大出血,叫御医有什么用,御医来了人也死了。 她哭着把孩子放在简雅身边,说道:「世子妃,你看看孩子吧。」太太不在,能陪简雅去的只有她和孩子。 简雅闭上眼睛,「我看他做什么,要不是他我也不会大出血。不不,我没大出血,我不会死的,我怎么会死呢?该死的是简淡,她已经死了,我就不用死了。」 都是报应啊。 梁妈妈抹了把泪,道:「世子妃,我去叫世子,让他看看你。」 简雅摇摇头,「我不要看到他,我困了,好累,我要睡一会儿,明天你再叫我……」 萧仕明进来时,简雅已经闭上了眼睛,虽然还有气,人却已经不行了。 简家在一个时辰后得到了消息。 崔氏昏了过去。 简云丰掐了好几次人中,她才幽幽醒来。 简思越吩咐王妈妈,「王妈妈给母亲梳洗一下吧。」 王妈妈冷笑一声,跪了下去,说道:「奴婢想赎身,请二老爷务必答应。」 第78章 简云丰先是一怔,随即怒道:「这是什么时候,王妈妈老糊涂了不成……」 王妈妈打断他的话,「老奴伺候太太三十载,始终忠心耿耿,可二姑娘竟然用老奴的女儿和外孙的性命为要挟,逼着老奴的女婿杀了三姑娘,之后又让人暗中杀了老奴的女婿。」 「二老爷,老奴宁愿老奴糊涂了,然而老奴糊涂不了啊,呜呜……」 「什么?!」简云丰如遭雷击。 简思越「扑通」一声坐在椅子上,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简思敏道:「你胡说,你胡说,二姐和三姐好的很,二姐为什么要杀三姐?」 王妈妈用袖子抹了把眼泪,「是不是真的,简二老爷问问太太不就知道了吗?」 「太太应该知道一些了吧,太太叫人看着我们一家,不就是怕我们一家说出些什么来吗?」 「二老爷,你就发发善心,放过我们一家吧,就算不赎身,去庄子也成,老奴只要不伺候太太,做什么都成。」 崔氏哭着,一言不发。 也就是说,王妈妈所言非虚。 简云丰的脸黑得吓人。 一个女儿杀了另一个女儿,现在这个女儿也死了? 这天大的丑闻,居然发生在书香门第的简家,发生在他们二房? 简思越和简思敏白着脸,目光盯在崔氏脸上。 崔氏颤抖着双唇,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小雅把她们母子送回来时,我才知道此事。」 「老爷,小淡死了,小雅也死了,就当一命偿一命,这件事就过去了吧。」 「小淡本可以不必死的!我本可以救到她的!」简思越突然吼道,他指着崔氏,「你逼着小淡代嫁,小淡不得已,嫁了,到头来简雅又杀了她?凭什么!」 「小淡活了十八年,你们对她一天都没公平过,这件事我过不去!」 简思敏大哭起来。 简云丰闭上眼睛,问道:「过不去你又能如何?」 简思越叹了口气,人也颓了下去,说道:「是啊,人都死了,我又能如何呢?但不管怎样,英国公府我不会去的。」他扔下这句话便出了梨香院。 第二天,在英国公府吊唁的崔氏得到消息,简思越独自回卫州去了。 简雅下葬后,崔氏大病一场。 从此,她始终缠绵病榻,直到五年后死于一场风寒。 【番外二】 五月初二。 雨一直在下,虽然隔着窗,但雨滴敲打回廊的声音依然很响。 简思敏终于醒了,抱着薄被问道:「豆子,雨大不大,能上学吗?」 豆子把洗脸盆放在脸盆架上,说道:「不算太大,大少爷已经用饭了,二少爷还是快点儿起来吧,小心挨训。」 「怎么就不下大点儿呢?」简思敏打了两个滚,一捶床榻坐了起来。 有大哥盯着,他不敢赖床。 洗漱后,简思敏去了正堂。 简思越已经用完早饭了,端坐在官帽椅上,一手拿书一手端茶杯,嘴里念念有词地背诵着。 「大哥。」简思敏叫了一声,挨着他在八仙桌旁坐下,端起粥碗,就着酱菜,呼噜呼噜地喝了起来。 简思越皱了皱眉,「慢点吃,像什么样子。总是起这么晚,明儿早上我亲自叫你。」 简思敏缩了下脖子,把剩下的几口粥吃完,又拿起个白胖胖的肉包子,说道:「大哥,这么大的雨,三姐还能回来吗?」 提到简淡,简思越脸上有了一抹笑意,「静远镇不远,只要雨停,她应该会回来的。」 简思敏道:「大哥,你很喜欢三姐吗?」 简思越放下书,眼里有了几分严肃,反问道:「你不喜欢你三姐?」 简思敏想了想,「也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毕竟一年才见一两回面。」 简思越笑了笑,「你天天见你二姐,跟天天见你三姐也没什么区别吧。」 简思敏摇摇头,「那怎么能一样呢?」他咬一口包子,专心致志地吃了起来。 简思越道:「的确不一样。你三姐一生下来就被送走了,从小在外面长大,跟爹娘、跟你我都不亲近。明明有亲人,却只能寄住在表大伯父家里,你三姐是个可怜人。」 简思敏消灭一个包子,又抓起一个,理所当然地说道,「那也没办法嘛,谁让三姐命不好呢?」 简思越并不信算命那一套,他在简思敏头顶轻轻敲了一记,「哪有那种事。就算有,按照道士的说法,你三姐过完十四岁生日也就没事了。」 简思敏点点头,「放心吧大哥,她是我三姐,我就算不像喜欢二姐那么喜欢三姐,也会像尊敬大哥一样尊敬她的。」 两兄弟用过早饭,一起乘坐马车去学堂。 散学后,简思越去参加齐王世子的生辰宴,简思敏独自回家,在松香院点了个卯,就去了梨香院。 他刚一进门,就被白英叫了过去。 「二姐,我三姐回来了吗?」简思敏问道。 简雅靠在贵妃榻上,美滋滋地摆弄着手腕上的一只羊脂白玉玉镯,见简思敏来了,她把玉镯用袖子掩了起来,说道:「听王妈妈说还没回呢。」 第79章 简思敏申时正散学,到家应该是申时末刻。他挠了挠头,「这么晚还没回来,三姐是不是不回来了?」 简雅道:「谁知道呢?也不打发人告诉家里一声,娘已经让人去门房打听好几趟了,怪让人担心的。」 简思敏深以为然,但想起简思越早上说的话,便主动替简淡辩解了一句,「想必路上有事耽搁了吧。」 简雅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咱娘派了黄妈妈去接她,就算有事,也该让黄妈妈回来禀报一声,是不是?」 说到这里,她拿起放在手边的一把匕首,「算了,既然她不把咱们放心上,咱也没必要时时刻刻念着她。这匕首你不是一直想要吗,二姐送给你了。」 这把匕首是西洋的舶来品,不但锋利,装饰风格也与大舜迥然不同。 匕首手柄上有黄金打造的菱形花纹,花纹中镶嵌着大小不一的红宝石,极其华丽。 这是四年前,林家送节礼时专门送给简思敏的礼物,因简雅喜欢那些装饰,崔氏便不顾简思敏的激烈反对,给了简雅。 如今四年过去了,简思敏早已忘记当年的不愉快,但东西始终惦记着。 如今重新回到他手里,登时兴奋极了,说道:「就是就是,既然三姐不在意咱们,咱也不必在意她。」 简雅得意地笑了笑,不再继续一个话题,把装着点心的碟子放在简思敏面前,「饿了吧,娘可能要等你三姐回来才用晚膳,二弟吃块点心垫垫肚子。」 简思敏早就饿了,听说晚饭可能会因简淡而推迟,而简淡又不知所踪,心里不免有些不痛快。 崔氏怕简二老爷和两个孩子饿着,并没有等简淡。 大厨房的饭菜将送到梨香院,她就让人把书房里的简云丰请了过来。 动筷子之前,简云丰问道:「不是说三丫头今天回来吗,人呢?」 崔氏如实说明了情况。 简云丰有些不悦,问道:「派人找了吗?」 崔氏这才意识到一个关键问题——简淡不派人回来,她还可以让人去接。 作为母亲,如果担心孩子,应该早早让人出府去找了。 实话实说肯定不行的。 崔氏整理了一下语言,避重就轻地说道:「王妈妈出去看好几趟了,始终不见人影。雨早就停了,也不知那孩子做什么去了。」 简云丰画了一下午的画,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他没仔细琢磨崔氏含含糊糊的借口,说道:「说不定先去林家的瓷器铺子了,咱们先吃,不等她了。」 崔氏松了口气。 简思敏扒了两口饭,见崔氏恹恹地坐着,根本不动筷子,问道:「娘怎么不吃?」 崔氏说道:「你三姐不回来,娘吃不下。」 她吃不下是真的,但担心是假的。 简淡迟迟不归,还不让人往府里报信——她觉得简淡很可能故意为之,故意让她心里不痛快。 母亲吃不下饭,简思敏心里也不舒服,有一肚子牢骚要发,却又想起了简思越早上说过的话,便解劝了崔氏一句,「娘,三姐可能有事耽搁了,娘先用饭,不然……」 「娘心里有火,这时候吃饭对身体不好,还是呆会儿再吃吧。」简雅打断了他的话。 崔氏欣慰地点点头。 崔氏不吃,做儿女的也不好意思大快朵颐,简思敏简雅放下筷子一起等,崔氏连催两遍他们才重新拿起筷子。 用完饭,简淡依然不见踪影,简云丰怒冲冲地回书房了。 简雅拉着简思敏去看她的画。 崔氏没怎么吃,简思敏便也没吃好,简雅又让丫鬟拿了些点心给他。 有比较才有鉴别。 在简雅刻意地引导下,简思敏对三姐姐归家的一点点期待最终变成了愤怒。 所以,当简淡到梨香院给崔氏请安时,他那句「我也等着来的,三姐晚归也该使人告诉一声,没规矩」的话冲口而出,翻白眼的动作亦不假思索。 但让简思敏万万没想到的是,事情竟完全不是他想象的那般。 崔氏接下来的话,告诉他一个道理:不问缘由的横加指责,只会让自己陷入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 简淡救了简老太爷,他本应感激,可尴尬和强烈的逆反心理淡化了这一切。 他对简淡的态度,从无所谓变成了更多的反感。 第二天上学,简思敏带着简雅送他的匕首去了学堂,获得了不少同窗的羡慕和吹捧。 散学归家后,他从丫鬟的嘴里听说了简雅腿抽筋,绊倒白瓷,并摔碎瓷瓶的详细经过。 简雅体弱,风寒咳嗽是常事,但从未抽筋过。 简思敏有些诧异,亲自去梨香院问崔氏,「娘,听说二姐病了,黄大夫看过了吗?」 崔氏让绯色拿了点心和茶水给他,说道:「你二姐无大碍,就是腿抽筋了,吃些虾皮补补就好。」 简思敏想了想,「哦」了一声,涎着脸,试探着说道:「娘,好像有点儿巧哈。」 崔氏立刻恼了,「是啊,就这么巧!你二姐身体一向不好,她要是有你三姐那样健康的身体,又岂会动不动就抽筋,动不动就咳嗽?」 第80章 「敏歌儿,你二姐从小体弱多病,一病就是几个月,一躺就是好些天,这些年下来,吃的药比吃饭还要多。」 说到这里,崔氏想起了不眠不休地照顾简雅的那些岁月,不由哽咽了几声。 她取出绢帕按按湿润的眼角,又道,「你三姐虽然长在林家,但简家和林家都不曾亏待过她。她身强体壮,极少生病,就是受点儿委屈又能怎么样,何必把小事闹大,让外人看咱咱二房的笑话呢?」 「敏哥儿,你二姐从小就对你好,你可不能没良心啊。」 「娘,女儿再也不想看见祖母和四婶了,女儿讨厌她们,呜呜呜……」一直在卧房躺着的简雅跑出来,钻到崔氏怀里哭了起来。 简思敏知道祖母历来看不上崔氏,动不动就挑三拣四,心头登时怒火中烧。 用完团圆宴,他在回外院时碰到简淡,便一下子就爆发了,「怎么,让我二姐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丑还不够,现在还想跟祖父告状不成?小人!」 「无聊。」简淡白了他一眼。 「你才无聊,不许去。」简思敏一把抓住简淡。 「放开。」简淡说道。 简思敏怒道:「就不放,除非你乖乖滚回内院去。」 简淡冷哼一声,突然上前一步抱住他的胳膊,脚下垫步,再一转…… 简思敏惊异地发现自己飞起来了,越过简淡的肩头重重地摔了出去。 好疼! 简思敏结结实实地落在地上,胃部往上一荡,饭菜差点喷了出来。 豆子目瞪口呆,过了好一刻才跑过来扶他。 简淡居高临下地说道:「你最好少惹我,不然见你一次打一次。」 简思敏气得要死,呲牙咧嘴地站起来,照着简淡的脸就是一拳。 简淡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右脚一抬,又把他踹了出去。 简思敏再次重重摔倒在地。 疼死了疼死了! 简思敏坐在地上,指着简淡骂道:「你这泼妇,我跟你拼了!」 豆子赶紧把他抱住,「二少爷二少爷,好汉不吃眼前亏,打不得啊!」 「对嘛,做人要识时务。」简淡用食指点了点他,大摇大摆地出了垂花门。 简思敏攥起拳头,狠狠一捶地面,「什么东西!」 豆子把他扶起来,拍干净身后的灰尘,「少爷怎么这么大火气,三姑娘欺负少爷了?」 他进不去梨香院,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简思敏瞪着简淡的背影,嘴硬道:「她敢欺负我,呸!她也就欺负欺负二姐吧。」 我的二少爷诶,你好像刚刚才挨完三姑娘的打吧! 豆子扶了扶额,说道:「二少爷是不是弄错了?明明是二姑娘弄碎了三姑娘的瓷瓶啊!听说那是表大老爷亲手做的梅瓶,值好几百两银子呢。」 简思敏眼里闪过一丝惊诧,他只知道瓷瓶打了,却没想过瓷瓶是谁做的,值多少银子——简家并不富有,若当真摔了几百两的瓷瓶,确实不是件小事。 豆子窥着简思敏的脸色,继续说道:「要不是三姑娘发现是二姑娘不小心绊的,只怕那婢女要挨上几十板子了呢。」 小厮当然向着婢女,所以豆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如果是这样,二姐好像过分了。 但简思敏刚挨过打,绝不想就这样算了,他不耐地拍拍腿上的尘土,「那又怎……算了算了,跟你说不清楚。」 他总不能说白瓷是奴婢,就活该挨打吧。 豆子从八岁起就陪简思敏玩,伺候简思敏的饮食起居,主仆关系融洽。他不忍心看着简思敏被人当枪使,不由多说了两句。 「我的好少爷,你可长点儿心吧。就算向着二姑娘,也不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呀。不说别的,就说瓷瓶这事,明明是二姑娘主动挑事儿,二少爷怎么还怪人家三姑娘呢?」 不向着二姐,难道要向着三姐。 简思敏想起简淡干净利落的身手,以及自己被摔的熊样儿,脸上火辣辣的,一摆手:「行了行了,你懂什么!走,回梨香院。」 豆子撇撇嘴,「小的是什么都不懂,但比少爷的记性好多了。小的记得那个匕首本来就是少爷的,只是被二姑娘抢去了而已。」 对呀! 简思敏也想起来了。 但那又怎样? 他被简淡打了一顿,总不能就这么算了。 简思敏哭着回了梨香院,向简云丰、崔氏以及简思越狠狠告了简淡一状。 然而,他并没有得到他想得到的公平公正——简淡在简老太爷的补药里发现了有毒的雷公藤。 简淡又救了他最为尊敬的祖父。 简思敏被崔氏驳斥,终于冷静下来了。 他挨顿打事小,祖父接连遭到刺杀事大。 那么,祖父为何接连被人刺杀呢? 简思敏开始思考,对救了祖父的三姐,也有了新的考量。 如果说挨打这一天,让简思敏重新认识了简淡,那么简淡踩死两只老鼠,让他真正对她有了几分佩服。 他在书院时也遇到过老鼠闯进过学堂的情况,所有人都吓得四处逃散。这其中也包括他,当时他跳到了椅子上,一直等到老鼠被书院的护院赶走,才敢从椅子上下来。 第8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但佩服不等于喜欢,比起三姐,简思敏还是更喜欢一起长大的二姐。 然而,事实证明,更喜欢的二姐似乎跟他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那天,简思越逼着简思敏去香草园看望简淡,简雅也跟着去了。 简思越对简雅说道:「说说吧,十四年来,小淡第一次回府,她到底哪里做得不好?」 简思敏本想替简雅鸣个不平,好好说说他们姐弟为何不喜欢简淡,然而简雅显然不是那么想的。 她撒了谎。 她说:「大哥说的哪里话,三妹没什么做得不好的呀,我们是孪生姐妹,心连心,就连衣裳都会选一样的呢。」 心连心? 虽说简思敏不大爱动脑子,但也一直知道简雅因为身体不好,所以才始终不喜欢简淡。 他从丫鬟和豆子的嘴里得知,二姐不但故意绊倒丫鬟摔了瓷瓶,还故意抢了母亲送给三姐的手镯,而她拿了三姐的礼物后,却连一件回礼都没给三姐。 内宅里能守住的秘密一向不多,她跟大哥撒这样的谎有意思吗? 答案是否定的,简思越不信简雅。 所以,简思越不过看了她一眼,她就又开始咳嗽了。 简思敏想送简雅回去,却不料简云丰突然来了,简雅的咳嗽也因此变得越加严重起来。 简云丰简思敏心急如焚,简淡却始终气定神闲。 她顶住简云丰施加给她的压力,捂住简雅的口鼻,不出一刻钟便缓解了简雅的剧烈咳嗽。 简思敏听见简淡哂笑着说道:「一味地咳嗽,不调整呼吸,就很容易出现这种毛病的,二姐你说是不是呢?」 她的话让他想到了许许多多似曾相识的画面,所以,他回去后亲自试验了一下。 发现装咳嗽果然是件很容易的事。 信任就像一座房子,如果你怀疑其中的一根柱子是假的,那么就很容易怀疑所有柱子都是假的。 一旦时机成熟,哪怕一根稻草压下来都会让房子垮塌。 参加过庆王府的满月宴后,无论是梁妈妈指责简淡迟到,还是简雅主动写给静安郡主的信,又或者是因宝钿引发的两次搜查,都彻底毁掉了简思敏对简雅的信任。 从此后,简思敏冷眼旁观,一次又一次地见证了简雅的无耻和母亲的偏心。 他终于领教了一个事实:即便血脉亲人之间,也不都是和谐和有爱,其中不但有嫉妒,还有阴谋算计,甚至还有杀戮。 祖父说的对:永远不要低估人性的丑陋。 他记住了。 【番外三】 东宫正殿的红烛燃了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简淡醒来时,感觉自己像被拆开重组了一遍——无一处不酸,无一处不疼。 外面已经有悉悉索索的动静了。 「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起来,要不要去叫?」有人压着嗓子问道。 「不用吧,太子妃向来自律,肯定醒了。」 这是白瓷的声音,到底是自己的小丫头呀。 简淡弯弯唇角,心里熨帖极了。 她抓住沈余之的胳膊,想把它从自己的腰腹上挪走。 「淡淡。」沈余之哼唧一声,重新把胳膊搭上来,异样的身体也随之贴了过来。 简淡红了脸,「宫女们已经在外面等着了,留白,咱们还是赶紧起来吧。」 沈余之猪一样的拱了拱,道:「我不。」 「别胡闹了。」简淡挣扎着坐了起来。 沈余之伸出胳膊,把她重新拉下来,说道:「怎么会是胡闹呢,你瞅瞅,我这个样子也起不来不是?」 简淡瞄了一眼,确实挺尴尬的。 她虽然活过两世,但在有些事情上还是新手,不由傻呼呼地问了句:「那怎么办?」 沈余之笑嘻嘻地说道:「昨晚上怎么办的,现在还怎么办。」 他亲了上来…… 于是,小夫妻双双晚起。 拜见睿明帝时,已然卯时末了。 两人行了跪拜礼。 起身后,睿明帝狠狠瞪了一眼沈余之。 沈余之气定神闲,说道:「儿臣最近身子骨不大好,贪睡,就起来晚了。」 简淡小脸羞得通红,赶紧低下头。 睿明帝用食指点点沈余之,之后又看看简淡,喉结艰难地移动了一下,显然是把滚到嘴边的讽刺勉强咽了回去。 沈余之见简淡不大自在,牵起她的手,安抚地捏了捏。 简淡轻轻甩了一下,但没甩掉。 睿明帝把两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咳嗽一声,说道:「行了,走吧。」 太上皇还活着,太子大婚理应到宁寿宫去拜上一拜。 宁寿宫是泰平帝在位时专门为他自己修造的一个小花园,花费了大量财力,极为奢华。 睿明帝虽被他百般设计,却依然把他安置于此。 太上皇在此颐养,任谁都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经过几个月的仔细治疗和调养,太上皇的病情明显好转,尽管站不起来,但能挤出几个字,正确地表达喜怒哀乐了。 第82章 能表达,就是万幸。 沈余之大婚,东宫刚刚装修过,每一处都独具匠心,整体风格温馨大气宁静,让简淡叹为观止。 她觉得东宫已经非常不错了,可一到宁寿宫,她就知道东宫其实可以称得上俭朴。 宁寿宫里到处都是金丝楠木打造的家具,沉香木隔断上的贴花由白玉、玛瑙等珍贵材料组成。条案、八仙桌上有玳瑁,图案随光线的变化而变化着,层次多变,精致华美,却不会让人觉得过于浮躁。 简淡一路欣赏,默默跟着睿明帝父子进了太上皇的卧房。 太上皇半坐着,两只手努力地捧着一只茶杯,一饮而尽后,又亲自放到身旁的一只炕几上。 他如今老的厉害,满头银发,额头和脸颊上长了几块淡淡的老人斑,身子略略向一侧倾斜,嘴巴有些歪,但精神还算不错。 简淡甚至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丝笑意。 睿明帝行了跪拜大礼,「父皇,儿子来看你老人家了。」 「起,来吧。」太上皇说道。 睿明帝站起身,在何老太监搬来的绣墩上坐了。 按规矩,简淡当然得跪,然而她刚刚屈膝就被沈余之拉了起来。 他说:「太上皇先杀孙子再杀儿子,绝不是那等在意虚礼之人,我们站着就好。」 啊? 简淡惊诧地看向沈余之——人皇上都跪了,你这样不好吧。 沈余之随意地抱了抱拳,「太上皇,我成亲了,今儿来就是想告诉你一声。」 太上皇好脾气地笑笑,目光中又多了两分慈爱和自豪,说道:「好,好。」 太上皇都没脾气的吗? 简淡惊悚了。 睿明帝朝何公公摆了摆手。 何公公便带着两个小太监退出去了。 睿明帝说道:「父皇,儿子此来有三个目的,一是让您的孙媳妇见一见您。虽说你老不喜欢她,但儿子始终觉得这个儿媳妇不错;二是儿子想告诉你老,虽然你老认为我们父子不配坐这个江山,但儿子不但坐了而且自觉做得不错,没办法,谁让儿子养了一个能干的好儿子呢……」 太上皇忽然激动起来,挣扎着坐直身子,朝沈余之竖起了大拇指,「你……很好!祖父……高兴!」 他声音很大,情绪激动,显然对时局早有了解。 这几年,沈余之使用铁血手腕整顿吏治,吏治初见成效后,开始勘验各类土地,推行新税法,并派能人治理南方水患。 如今不但吏治清明,还加强了朝廷对地方的控制,今年的受灾面积已经大大减小。 而这些,一直都是泰平帝的心头大患。 他极力想保齐王上位,甚至不惜杀掉孙子杀儿子,为的就是这些。 如今愿望一一实现,他除了高兴还是高兴。 作为一个帝王,太上皇要的从来都是江山稳固。 只要江山稳固,只要社稷清明,只要那把椅子上坐着的依然是他的子孙后代,其他的他都可以不在乎。 他的高兴是发自内心的! 简淡先是不解,但换位思考一下也就明白了,而且还些许释然。 太上皇首先是皇上,其次才是父亲和祖父。 他杀沈余之父子是为了江山社稷,他夸赞沈余之父子也是为了江山社稷。 那么,当了皇帝就真的没有儿女私情了吗,沈余之将来会不会也是如此? 她惊疑不定地看看沈余之。 沈余之拍拍她的肩膀,说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家庭不和睦,天下大概也难以和睦吧。太上皇,我父皇没有继承你老人家的精明睿智,但他一向知道他该疼爱哪个儿子,知道哪个儿子最能干,在这一点上,你不如他。」 太上皇笑了,依旧好脾气地说道:「你,说得,很对。」 父子俩是来耀武扬威的,却成了自我表彰大会。 两人不免有些尴尬,竟然不知说什么好了。 太上皇问了个问题,「第三呢?」 「哦……对,第三第三。」睿明帝想起来了,他还有第三个目的,「儿子想问父皇一个问题。」 太上皇点点头。 睿明帝道:「父皇考虑过用让留白得痨病的方式除掉留白吗?」 这个问题好。 简淡也想知道前世的沈余之到底是怎样感染了痨病。 太上皇吃了一惊,右手笨拙地摆了表,「从,没有。」 睿明帝捋了捋短短的髭须,缓缓颔首,与沈余之对视一眼。 沈余之道:「既然太上皇说没考虑过,那就一定没考虑过。」 五年前的父皇和他,正处于低调自保阶段,没有夺嫡的野心,太上皇喜欢他,确实没有杀他的理由。 睿明帝问沈余之,「如果不是太上皇,那就真的是王妃了吧。」 当年的沈余之是个三天两头生病的病秧子,且脾气古怪,不具备任何竞争性,庆王对他不会有任何忌惮。 他死后,睿王妃的长子得到的利益最多。 太上皇纳罕地看向睿明帝,「为什么?」 考虑,就是在心里考虑,不曾付诸过行动,睿明帝为何会询问一件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呢? 第83章 睿明帝知道太上皇问的是什么,他见沈余之点了点头,便道:「儿子从十年前开始,始终会做同一个梦。梦的内容有两个,一个是留白得痨病死了,另一个是父皇想立齐王为太子,庆王谋逆,睿王府被庆王斩了满门。」 「梦?」太上皇惊讶地皱起眉头。 他虽然中风,但脑子是清醒的,如果一个梦只做一遍,梦就只是个梦,若一个梦做很多遍,那事情就极为蹊跷了。 如果是他,他也会相信的。 「是梦。」睿明帝点点头,「自打有了这个梦,儿子就格外重视留白的健康,任何不明来历的东西都不许他碰,这是他能健康活到现在的主要原因。」 「简老大人遇刺后,儿子和留白意识到庆王可能要开始布局了,那么,如果不想看着一家人惨死,儿子就必须坐上这个位置。」 太上皇点点头,「原来如此。」 他是一国之君,也是一家之长,若不是知道当年的睿王没有争夺皇位的野心,他也不会放心地把军权放到睿王手里。 躺在床上这几年,他想的最多的问题是:睿王为什么对皇位突然有了企图心——是睿王善于伪装,还是自己太蠢,不曾发觉。 如今总算有答案了。 「有什么……可以证实,你那个梦是真实的呢?」这是他得到答案后最大的疑惑。 沈余之道:「没什么可以证明梦是真实的。因为从简老大人被刺开始,梦里的结局就被改变了。」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简淡,又道,「从那时开始,我、父皇、以及简老大人,都对庆王叔有了防备,历史也因此开启了另一条轨迹。」 简淡被他看得心虚,但也明白了一点,沈余之大概已经知道些什么了——她的重生拯救了简老太爷,简老太爷与睿明帝父子联手,才有了今天的一切。 从宁寿宫出来,睿明帝独自去了御书房,沈余之与简淡赶去贤太妃的咸安宫参加认亲礼。 贤太妃,长平长公主,广平长公主,齐王齐王妃,静娴公主,还有简淡未曾见过的一些宗室长辈都聚在这里。 两人刚一进正殿,静娴就嘀咕了一句,「大嫂来得还真早呢,我这第三杯茶才刚倒上。」 简淡笑了笑,正要应付一句,就听沈余之说道:「是吗?有茶喝还是幸福的,你看静安,听说这几天病得很重,一口茶都喝不下了。」 乱糟糟的大殿里顿时静了一静,几位围在静娴身边的女子「哗啦」一下散开了。 静娴白了脸,两眼瞪向沈余之,正要开口自辩,就被沈余华狠狠打了一记。 ——沈余华是沈余之的大弟弟,还未封王,住在东三所。 他笑着打了个圆场:「殿下去看父皇和皇祖父了吧。」 沈余之缓和了脸色,说道:「正是。」 「皇祖父的身子骨还好吗?」沈余华顺势问道。 贤太妃笑眯眯地开了口,「太上皇最近大好了,精神好,胃口也好,假以时日,下地走动想必也不成问题了吧。」 聊天的基调一变,就没人搭理静娴了,大家就着太上皇的健康问题热热闹闹地聊了起来。 静娴公主被沈余华扯到大殿的角落里。 沈余华磨了磨牙,压低声音说道:「你要是活腻歪了,就在自己的宫里弄根绳子吊死,别出来祸害我们。」 静娴垂着头,咬着下唇不说话。 沈余华指着她的鼻尖说道:「我再告诉你一遍,父皇虽然是父皇,但实权一直在他手里,而且父皇甘之如饴,你懂吗?」 换言之,睿明帝心甘情愿做沈余之的傀儡。 「他要想捏死你我,就跟捏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认亲礼后,静娴再也没在简淡面前露过面,即便露面,也从不往简淡身前凑合。 简淡在宫里的日子如鱼得水。 逛街,回家,偶尔还换上男装,带足护卫,往外地走一趟。 澹澹阁的生意越发好了。 济安堂被朝廷接手,除了澹澹阁的大力支援外,还号召其他权贵进行捐款,管理也更加规范起来。 睿明六年的五月十五,简淡生了她和沈余之的第一个孩子。 睿明帝赐名乐阳公主。 太子成亲两年,只得了一个公主,众朝臣开始默默期待皇上为太子选秀的日子。 然而,他们足足等了一年,也没等来任何消息。 睿明七年,朝廷终于有了动静,关于劝谏太子充盈东宫的奏章雪片一般地飞到御书房的御案之上。 睿明帝问新任首辅高大人,「高大人有何高见呐?」 高大人为难地瞄瞄沈余之,恭声道:「皇上,微臣以为,这是皇上的家事。」 沈余之扔下一篇奏章,「父皇,儿臣以为,这是儿臣的家事。」 睿明帝不快地说道:「怎的,你的家事不是朕的家事吗?」 沈余之抱着双臂,淡淡地反问道:「儿臣的女人难道不是儿臣睡吗?」 睿明帝抬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有你这么跟老子说话的吗?」 沈余之道:「儿臣身体不好。」 身体不好? 要不是他派了个老成持重的嬷嬷看着这小子,这小子不定过得多荒唐呢。 第84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睿明帝连连摇头,劝道:「太子,不同的女人有不同的味道,你多纳几个女人,多给朕生几个皇孙也没什么不好嘛。」 高大人哭笑不得地看了睿明帝一眼,捂着嘴,往后躲了一步。 沈余之冷笑,「请教父皇,女人都有什么味道的?」 睿明帝喜欢女人,对此颇有心得,「论性格,有温柔的、可爱的、奔放的,有喜爱才学的,还有野性难驯的;论身材,有细腰的、大胸的、长腿的,还有臀部丰满的,滋味儿各有不同。太子年轻,难道不想都尝试尝试吗?」 高大人又偷偷往后退了一步。 沈余之道:「听起来确实不错,不如父皇一样给儿子来一个,从此这朝廷大事儿子就此撒手不管了如何?」 「这……」睿明帝嘴角下压,为难地捋了捋胡子,道:「朕以为,江山社稷为重,个人享乐为轻,女人这件事以后再说吧。」 高大人悄悄松了口气。 沈余之把一叠奏章摊开,说道:「这些大臣为孤的家事劳心费力,孤十分感激。听说宫里有批宫女正要外放,孤想选几个愿意做妾的出来,一个大臣奖励一个,高大人以为如何?」 高大人松下去的一口气又提了起来,「这……」 沈余之道:「就这么办吧。」 他一锤定音。 大臣们的后院大多有妾,再纳一个两个的并不算什么。 但如果这个妾是太子发下来的就不一样了。 太子的意思是:你干涉我,我就干涉你,不信你可以再试试。 大舜的臣子们都知道,太子从来都不是好脾气的人。 从此,太子的家事无人再敢妄议。 于是,沈余之成了大舜历史上唯一一位后宫空虚,只有一位皇后的帝王。 简淡生了三子三女,亦成了大舜历史上生育子女最多的一个皇后。 帝后相濡以沫,功勋卓着。 皆在滚滚的历史洪流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全书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二嫁荣门》卷一 作者:竹声 02、《二嫁荣门》卷二 作者:竹声 03、《二嫁荣门》卷三 作者: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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