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失落帝都的记忆·上篇甄慧》 第一章 十五岁那年,我由东府被解往帝都,身份是逆臣甄淳的家眷。 我的记忆中东府的春天总是潮湿的。离开东府的那天,也淋淋沥沥下着小雨。府门边的山茶树叶被雨水冲得油亮,衬着深红的花,我仿佛是第一次发现这些花竟然如此娇艳动人。 …… 我想也许是因为我马上就要走了,所以我眼中的东府变得比平时美丽了许多。 这令我感到有些讶异。我原以为自己对东府并无留恋,虽然我在这里出生,长大。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会离开东府。那倒不是什么预见的能力,只不过因为我是东帝的女儿,所以等我长大成人,就会出嫁到哪个王侯家,就跟甄家旁的女孩儿一样。 但是没想过是这样离开的。 府门外密密匝匝的官兵,虽然下着雨,依然站得如标枪般挺直,神情阴冷一如他们腰间的长剑。听说他们是专程为了解送东府罪臣家眷而从帝都过来的禁军。四百年前甄氏与姬氏逐鹿失利,只得偏安东帝之位,四百年后输的依然是甄氏,只是这次,怕连偏安之所也要一起失去了。 东府家眷甚众,队伍蜿蜒蠕动,慢慢挪向门口停的几辆篷车。还没排到的人就都挤在府门边。乳娘珮娥尽力撑着伞,遮住我的身子。周围的人都低着头,也有些微女人的啜泣声轻轻地传来。 我从眼角瞥见珮娥也在用衣袖擦着眼睛,于是我问她:“嬷嬷,帝都是不是也有这么好的茶花?” 珮娥吃惊地看着我,她一定不明白我怎么会忽然想起问这样的问题。怔了一会,她才迟迟疑疑地说:“听说帝都的风土跟东府大不一样,茶花在那里长不好……公主怎么忽然想起这个了?” 我笑了笑,说:“没什么。” 是没什么,其实我一点也不在意帝都的茶花,我只是不希望看见珮娥哭。 因为那样的话我也会想哭的。 怀里的小雪儿动了动,睁开眼睛迷迷登登地朝周围看了看,又埋下身子。我看见不远处有个军官模样的男人正狠狠瞪着小雪儿,我想我现在的样子还带着只猫一定很可笑,但是我知道我不可能留下它,所以不加理会地转过身去。 雨下大了,伞的遮拦已经无济于事,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一绺一绺地粘在脸上,好不难受。珮娥不停地用衣袖替我擦着脸,又忍不住叹气:“真是天作孽呀……” 天作孽?这句话听来似乎很耳熟。我想了一阵,终于记起来,那是我父亲说过的话。 是他临终之前,最后的话。 三年之前的秋天,我的父亲不再满足东天帝的身份,自立为天帝。战事之初,局势一直是对甄氏有利,曾经有一度,人人都相信天下将会改姓。然而,仿佛是突然之间,战况就起了变化。帝都的振作,就像是一位沉睡中的国手忽如其来地清醒过来,短短的九个月之间,局势便逆转了。然后,南府大军倒戈投向帝都,转而合围了东府。 消息传来的那个晚上,阖府上下的人都听到了我父亲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天要亡我!天要亡我!这是天作孽!天作孽啊——” 然后像是在一瞬间,一切都停止了,只剩下寂静。 其实那不过才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来却觉得那样久远、模糊。我忽然发觉,我甚至无法清晰地记起父亲的模样,这真叫我悲哀莫名。 次日我去看过父亲。那时府中已经充满了大祸将至的恐慌,人们犹如巢穴被灌水后的蚂蚁,四处逃散。不断地有侍从、丫鬟从我身边跑过,手里拿着或大或小的包裹。廊上两个丫鬟在互相撕扯着,抢夺一只碧玉手镯,她们看见我走过去的时候,停顿了一下,露出一丝羞惭的神色。我暗暗叹了一口气,装作没有看见,走了过去。然后,争吵的声音又从背后传来。 父亲的房间里却出奇的安静,只有老家人甄平跪在床边。我走近去,甄平伏身磕了一个头,抬起脸的时候,我看见他的眼角浮着泪光。父亲的脸上盖着白布,我伸手想要把它取下来,甄平黯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公主!” 我疑惑地望着他。甄平犹豫着说:“王爷,是饮的鸩酒……”我明白了,父亲必定七窍流血,死相可怖。我的手在空中僵凝了片刻,终于还是放了下来。 我留意到父亲的一只手垂在白布之外,攥得很紧,骨节嶙峋地突起着。我跪下来,抬起那只手,从他的指间,我看见他的手心里握着一个翠绿的玉坠儿,我认得那是我母亲的东西。 于是我知道,父亲最后想起的人终于还是我的母亲。 在听到父亲的死讯之后我始终都没有哭过,但当我看见那个玉坠的时候,却忍不住泪如雨下。 军官模样的男人终于还是冲着我走了过来:“喂,你!不能带着猫上路。” 我把小雪儿抱紧了一点:“它很干净,我会照顾它,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 “那也不行!” “它从小就跟着我。离开我,它会死的。” 男人嗤之以鼻:“你还能管一只猫?!弄清楚自己的身份吧,你现在不是东府公主了!你是逆贼甄淳的女儿!” 我扬起脸。雨水从额角流下来,我努力睁大眼睛,正视着他。我一字一字地告诉他:“不错,我是甄淳的女儿,但我也是天帝九公主的女儿。” 我听到他轻轻吸气的声音,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甚至没敢多看我一眼。 我慢慢地低下头,手指慢慢捋过小雪儿的背,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凄怆。 小雪儿从帝都来。 我还记得那天天还不曾亮我就被唤了起来。宫人们给我穿上厚重的礼服,我一向讨厌这种衣服,我讨厌它阴沉的颜色和它的沉重,每次穿上它就意味着要我长时间地坐着,听一些毫无意思的祝词。 “为什么要我穿它?我的生日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因为今天是公主重要的日子,比生日还要重要的日子。” 宫人们回答。然后我看见她们在我身后掩嘴低笑,交换着狡黠而诡异的眼神,仿佛隐藏着什么我不明白的秘密,这让我很不高兴。 “嬷嬷,你说。”我转身找到珮娥。“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公主一生只有一次的大日子。”珮娥疼爱地看着我,我觉得她的微笑跟那些宫人也有些许相似。“天帝和王爷作主,把公主许配给了储帝。今天,天帝的使臣从帝都来给公主送订礼,公主收下了礼物,就会成为未来的天后了。” “那他是要带我去帝都吗?” “不,不会。现在不会。至少还要过十年,等公主满十六岁的时候才需要去帝都。” 我不懂。但是我想过了这么久我才刚满六岁,十年肯定是漫长得永远不会过去的时间,所以我也就不再问了。 珮娥领我走进正殿的时候,父亲已经等候在那里了。我走过去,跪下来给他请安。然而父亲却不像以往那样说一句:“乖,起来吧。”而是站起来,半侧过身子,等我行完礼,忽然对我一揖。 这举动把我吓了一跳。我迷惑不解地望着父亲。就在这时候,听见身边有人大声地说:“臣给公主见礼。” 我转过脸,这才留意到旁边跪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他穿着宽大的黑袍,上面用金线绣着我从未见过的华丽花纹。 “臣给公主道喜。”他又说。 我看见他的脸上也带着那种诡黠的笑容。这又让我觉得很不自在,于是我把脸扭了开去。 “慧儿,这是你外祖皇派来的使臣。”父亲温和地责备我,“不可以这么无礼。”然后,他亲手扶起了那个男人。 使臣谦恭地说:“请公主上坐,臣好给公主献上定礼。” 然后,就像每年生日那样,珮娥把我抱坐在膝盖上。侍从们鱼贯而入,他们手里端着用红纱衬底的托盘,盛着礼物。一个老宫人站在旁边,扯着破锣般的嗓子念礼单:“一对金镶珠杯盘、一对青釉描金花瓶、十双翡翠玉镯……” 那些东西漂亮而枯燥。渐渐地我不耐烦起来,歪在珮娥怀里昏昏欲睡。珮娥仿佛有些紧张,她捏了捏我的手,在我耳边轻轻地叫唤着:“公主,公主,别睡着了,这些都是给你的……” 我迷迷茫茫地睁开眼睛:“可是这些东西一点也不好玩。” 父亲轻轻咳嗽了一声,略显尴尬地看了使臣一眼。 使臣却笑了。他说:“公主,马上就会有你喜欢的了。” 他招了招手。于是一个宫人走了进来,她手上的盘子里托着一只雪白的小猫。团团地蜷着,期期艾艾,不知所措。 “这是储帝亲自给公主选的礼物。” “它有名字吗?” “没有。公主给它取一个吧。” “那……”我看着它,有了决定:“小雪儿,我要叫它‘小雪儿’。” “好名字。” 我把小雪儿抱过来。它静静地伏在我的怀里,就像一团毛球。 然后我听见使臣在对父亲说:“臣临行之前,天帝和储帝特意交代问候九公主。不知王爷可否请王妃出来一见?” 父亲迟疑了片刻,才说:“天帝和储帝厚意本王代领了。可惜王妃身子不适,不能见客。” “娘病了?”我吃惊地抬起头,看着父亲:“可是我昨天晚上见她的时候还好好的。” “是的,她病了。今天早上太医刚刚来报的。”父亲很快地回答。我觉得他的声音似乎有些慌张:“慧儿,一个早上你也累了,去看看你娘然后回去歇着吧。” 我很乐意听到这句话。 一走出正殿,我就扯下身上厚重的袍服,把它甩在台阶上。 “公主,等等再脱啊,这样会着凉的!” 我不理会身后宫人的叫喊,抱着小雪儿,径直跑进母亲住的青芷园。 青芷园很静。从我能够记事的时候起,这里就一直是这么安静。它不像父亲的那些侧妃住的地方,总是有人在说笑。母亲甚至不喜欢种花,她唯一喜欢的就是秋天里的菊花,但是现在是春天,所以青芷园里就只有碧绿的草,母亲说那正是青芷园的意思。 进屋的时候,我的母亲正背门坐在妆台前,身后乌亮的头发,如同黑缎一般,几欲委地。她的手指一下一下慢慢捋着鬓边的头发,我看见她恍若白玉雕琢的手腕上戴的一只翡翠手镯,绿如春水。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美丽无伦的母亲看起来却是那样寂寞。 宫女鹂儿侍立在旁,看见我,就笑着说:“公主来了。” 母亲慢慢地转过身来。我发觉她的眼睛红肿,好像刚刚哭过似的。 我连忙问:“娘你怎么啦?父王说你病了,是不是不舒服啦?” 母亲笑笑,摇一摇头,说:“没有什么。只不过昨天晚上睡的不好,有些头疼。” “噢。”我想了想,说:“那,外祖皇差人来了,不见见他吗?” 母亲轻轻叹了口气:“也没什么好见的,见不见都一样。”说着看我一眼,脸上露出笑容来:“哟,这么漂亮的小猫,谁给你的呀?” 我把小雪儿放在母亲手上。小雪儿“咪呜”一声,抬头看了看,又蜷成了团。我抚着它软软的背,说:“是储帝送给我的。娘,储帝是谁啊?” “他是你表哥,叫承桓。他是你祖皇最喜欢的孙儿,我离开帝都的时候他才八岁,听说如今已经长得极出色。” 我看看小雪儿,点点头,说:“嗯,我想他也一定是很好的人。” 母亲怔了怔,然后大笑起来。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觉得我的话这么好笑,但是我觉得母亲笑的样子实在很好看。于是我问:“娘很久都没有这么笑过了。娘为什么不喜欢笑了?是不是因为父王现在很少到这里来了?” 母亲猛然止住了笑,吃惊地看着我。 我说:“娘不要生父王的气,父王真的很忙,他也很少到姨娘们那里去。” 母亲沉默地注视着我。我知道,她肯定是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心里很是得意,觉得虽然他们都把我当作很小的孩子,但是大人的事情我也已经明白了很多。 半晌,母亲终于叹了口气。她把我搂在怀里,一股淡淡的幽香,从她柔软而温暖的身体里散发出来,这味道让我十分安心。她说:“我知道。你的父王正在忙着想做一件大事。” 我微微挣开一点,仰头看着她,“那不是好事吗?娘为什么不高兴?” 母亲又默然良久,“因为那件事情他是不可能完成的。” “那,娘为什么不去告诉父王呢?” “我告诉了。可是他是不会相信的……”我又听见母亲叹息的声音。然后她说:“我早已经无能为力了。否则,我无论如何也会阻止你和储帝的……” “王妃!”鹂儿突如其来地叫了一声,神情似乎很是紧张。 “怕什么。”母亲淡淡地说,她的神情像是一种豁出去的平静,“难道我不说,别人心里就不明白了么?这桩婚事明摆着是幌子。因为现在谁都不敢动谁,所以,帝都要稳住东府,东府也要稳住帝都。” “王妃……”鹂儿不知所措地看看母亲,又看看我。 母亲笑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说:“没关系,我就是说给慧儿听的。” 我终于忍不住说:“可是我一点也不明白娘的意思。” “没关系,慧儿。”母亲又把我揽进怀里,这一次,她把我抱得很紧,就好像一松手,我就会消失一样。“现在听不懂也没有关系,”她低声地说,“只要把我的话记在心里,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你一定要快点长大,快点学会照顾自己。因为,我只怕不能陪在你身边看你长大成人了。” 母亲的声音有些异样。我抬起头,看见母亲的眼中一点泪光闪闪烁烁。我感觉十分地困惑,我问:“为什么?娘要到哪里去?为什么不能陪在我的身边?”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浅浅一笑。 每年黄叶翻飞的时节,青芷园的花圃里就会开满菊花。母亲亲手采下小朵的花蒸了,晒干,用来沏茶。我着迷于看母亲沏菊花茶。每次看到原本干枯萎谢的花瓣在水中慢慢的松弛,舒展,恢复原来的美丽和骄傲,我总觉得那是件无比奇妙的事情。 东府里只有母亲会做菊花茶,据说那是来自帝都的习俗。有的时候,她会捧着茶盏,长久地坐在窗边,若有所思。我常常在暗地里揣测,她到底是在想什么? 有的时候觉得她也许是在想东帝,也有的时候,觉得她是在想帝都。 大概从我十岁的时候,母亲开始跟我说起帝都的往事。而在那之前,母亲对那些事情,只字不提。我对母亲在那个遥远都城的所有点滴,都来自随她嫁到东府的丫鬟们。 从四百年前姬氏与甄氏一战,为了表示安抚之意,每代都有一位姬氏公主嫁到东府。到父亲该娶亲的年纪,那时我的祖父还在世,他亲往帝都,相看之下,选中了母亲。 “天帝有十七位公主,可是九公主是最美的,天帝也最疼她。”每次说到这里,陪嫁侍女月儿总要叹一口气:“唉,天帝也不愿意公主嫁得这么远,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东帝亲自选中的。公主东嫁的那天,不知流了多少眼泪,连天都下着大雨……” 从很小的时候就听惯了这样的话。但是有一天母亲却告诉我:“其实我是自己心甘情愿嫁到东府的。” 我看着她,心中不无惊讶。 “为什么?” “因为我很想离开帝都。” “为什么想离开?” “因为如果不能离开,就会被吞没。那就是那样一个地方。” 正是深秋的黄昏,菊花恬淡的香气飘荡在青芷园中。母亲站在菊圃里,微风撩动她的裙裾,夕阳映在她晶莹如玉的肌肤上,泛出一种奇异的红润。有一瞬间的错觉,我觉得母亲就好像是菊花的精气,幻成了人形,随时都会随风飘去。 这样呆呆地望着她,竟然忘记了方才的话题。 母亲看见了,就问:“这么出神,在想什么?” 我脱口而出:“在想月儿说的一句话。” “什么话啊?” “娘是帝都最聪明最美丽的女子。” 母亲笑了。 “这话不对。我既不是最聪明的,也不是最美的。” “我不信。” 母亲从花圃里走出来,坐在院角银杏树旁的石凳上,闲闲地说:“是真的。帝都最聪明的女人是已经过世的天后。可惜你没有见过她,那才真正是睿智无匹的女子,连你的外祖父也极敬重的。” “那,”我说:“就算娘不是最聪明的,也该是最美丽的。” 母亲沉默了一会。她的目光,随着一片飘落的黄叶缓缓地移动,神情似乎有些恍惚。好久,她说:“也不是。最美的呢,是‘那个女人’……” “哪个女人?” “她是你的五舅母。只可惜她……唉,等你再大一点告诉你吧。” 母亲微微蹙起眉,仿佛想到什么难过的事情。她的脸隐在最后的一抹余辉中,像是被笼在烟雾当中。我发现,她即使是这样的神情,也是这样地动人。于是忍不住想,自己长大以后,会不会也有这样的美丽? 但又想,她却是不快乐的。 那我呢?我以后会不会也这样地不快乐? 胡思乱想着。心里忽然冒出个奇怪的念头,忍不住便说了出来:“娘,我要是父王的话,我就一辈子守着娘,什么别的事也不想了。” 母亲呆了一呆,前仰后合地大笑起来:“你这孩子……”笑了一阵,忽然又不笑了。沉默了良久,轻轻地说:“傻孩子,那是不可能的。你还不懂,男人跟女人的想法是不一样的……” 我便不说话了。过了半晌,忍不住又问:“娘,你后悔吗?” 母亲想了很久,然后回答:“不,我不后悔。” 我相信那是真的。就好像她选择了离开帝都,却又乐此不疲地泡着菊花茶,那也都是真的。 帝懋三十七年九月,我的父亲在东府起兵。 母亲一直在教我各种事情,有时我甚至觉得她像是想把她懂得的事情全都教给我。虽然很多事我依然不明白,但仍比同龄的人懂事很多。所以,当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没有感觉任何的意外。甚至当我的父亲率着一小队戎装的东府禁卫冲进青芷园的时候,也一样。 我还记得那天母亲坐在窗边,凉飕飕的风从窗口扑进屋里,母亲仿佛打了个寒战。然而丫鬟要去关窗的时候,她又止住了。她望着窗外惨白色的阳光,天空和秋日的空旷仿佛都带着一种阴沉的凉意,后来我想,或许那是种预感。 “你的外祖皇,前几天派使者来过。”母亲说,她的眼睛依然看着窗外,我猜想她也许是不想让我看清她脸上的神情。 “我去见了你父王,希望他能让你去帝都。”顿了顿,她轻叹了一声:“但他不肯答应。” 我早已经猜到父亲的回答,所以没有任何的失望。 她又说:“可是你早晚一定会去帝都。”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她说这样的话了,那时我还不清楚母亲何以如此肯定,但说不上为什么,我对此深信不疑。 然而这一次,母亲忽然转过身,若有所思地望着我:“也许你该远走高飞,到一个可以隐藏身份的地方,甚至凡界——” 我哑然地望着她,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个时候,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在宁静的青芷园,显得格外刺耳。我立刻就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母亲的脸上也没有任何意外的神情,我甚至觉得,她仿佛松了一口气。 母亲缓缓地站起来,面对着门,迎接她的丈夫。她的衣袂浮动,身形端凝,有如女神。她说:“你来了?我一直都在等你来,你终于还是来了。” 父亲的身子摇晃了一下,仿佛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站稳。然后,他开始叫着母亲的名字:“贞娘,贞娘,贞娘……”声音仓惶而急促。 母亲沉默不语地凝视着他。 我觉得那是个奇怪的场面,我的母亲沉静如古井之水,我的父亲却像秋风中的枯叶般浑身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去。 后来,还是母亲开口,她说:“让慧儿出去吧,你总不能当着孩子的面做那样的事情。” 父亲脸色苍白地望着她,好像已经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母亲转向我,她说:“别恨你父王。” 那是我听到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没有走得很远,只是站在院子里等待。空气里依然飘荡着淡淡的香气,阳光很亮,很刺眼,像剑一样从银杏树的枝桠间穿过,照在地砖上,反射出白花花的一片,让我依稀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哭声从屋里陡然爆发出来。 进去的时候,仆从已经给母亲换好了衣裳。她静静地躺在床上,看起来神情安详,宛如熟睡。父亲扑在她的床边,死命地抓着她的衣角,他的哭声如同野兽受伤的呜咽,嘶哑而低弱。有两个仆人勉力扶住他,使他不致于滑落到地上。 我慢慢地走到他的身后。他转过身,呆呆地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一般。然后,他突然拉住我的手,失声痛哭:“慧儿,慧儿,你娘已经不在了……” 我冷冷地看着他,说:“我知道。你已经把她杀了。” 父亲一惊,瞪大了眼睛张皇地看着我。然后,他更紧地拉住我,他语无伦次地说:“不是的,慧儿。我不想这么做的,真的不想这么做的。是你娘她自己一定要这么做,她可以顺从我的,那也没有什么不好,可是她一定不肯。我不想失去她,我真的不想失去她,慧儿,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我说:“我相信。” 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我知道他的眼泪和悲伤都绝不是装出来的,我也知道他对母亲真切的感情。然而,我还知道,即使一切可以从头再来,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这种洞悉的感觉,甚至比母亲的死更让我悲伤莫名。 这年冬天,第一场雪下过之后,父亲宣布将我许配给东府大将军文义的儿子。曾经有过的另一份婚约,便这样无声无息地被遗忘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心里并没有多少感觉,这一份和那一份也没有多少不同。我知道这不过就是宿命,就像早上升起的太阳,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得去面对。 母亲过世之后,我一直住在青芷园里。 青芷园比以前更冷清了,父亲忙于他的大业,早已经忘记了他的长女,别的人也不会来,因为人们都传说母亲的鬼魂依然在这里。我觉得这说法很可笑,却又忍不住感到悲哀,如果可能,我倒是宁愿我的母亲依然在这里。 母亲死后,我始终都没有在人前流过一滴眼泪,为此东府的人视我为一个古怪和薄情的人。然而,只有我自己清楚,在我心里那与日俱增的悲伤,和干涸龟裂的痛楚,钝而持久。 那以后青芷园就不再种菊花了。但是秋天来临的时候,我还是能依稀闻到一种谙熟的混合着草叶和菊花的香气。就像母亲从前常常做的那样,我也会长久地坐在窗边,小雪儿便会温顺地伏在我的膝上。它已经是年纪很大的猫了,但是身形却不曾变化,依然还像刚来的时候一般大小,有时候我看着它,就会恍惚地觉得时间似乎从来就没有流逝过。 就这样,我在青芷园度过了在东府的最后三年。 帝懋四十年四月,我们从东府出发。押送的禁军尽了一切可能加快行程,然而那依然是漫长的旅途。珮娥告诉我,有两个年迈的妇人经不起长途的奔波,已经死在途中了。我漠然地听着这个消息。我根本想不起那两个妇人的模样,我甚至觉得这样的结果对她们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她们不必在面对不能确知未来的不安。 小雪儿在旅途中瘦了一大圈。后来,它的毛也开始大片地脱落。我痛惜地看着它每日软软地趴在我的怀里,却无能为力。平心而论,我受到的对待远远好过我的亲眷们,我相信那是因为我母亲的缘故。然而,这仍不能使我能有余力很好地照顾小雪儿。也许我的确不应该带着它。 天气开始慢慢热起来,从窗子望出去,看到的风貌也渐渐不同。愈是临近帝都,沿途的房舍便愈是精巧别致。我发现中土的人喜欢宽大的袍服和精致的刺绣,就像幼年见过的帝都使臣那样。 六月里,从帝都传来消息,储帝承桓下诏命凡奴返回凡界。我发现,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禁军往往无动于衷,民间却有许多人喜形于色。那几天里,我经常看见一丛一丛衣着破陋面容枯槁的农人集结在田野里,向天膜拜,神态虔诚。后来有个禁军士官告诉我,那些都是被掳来天界为奴的凡人。 “储帝一向偏袒凡人,那些人准是以为自己能翻身出头了,”他说,我留意到他嘴角挂着讥诮的笑,“我们天人往后可要小心一点了。 储帝。 这个称谓在我心里掀起了异样的涟漪。我不由恍惚地想起,曾经有一度,我的终身与他维系在一起,这记忆那样陌生和遥远,几乎像是与我无关。我从怔忡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这些事的确与我无关,此刻的我,只不过是个罪眷。 七月初的一个黄昏,我掀开车帘。盛夏的残阳,将西面的天空照得如同燃烧一般,映出一座古老城池的肃穆轮廓,城墙上那犬齿般的箭垛在暮色中朝两边模糊地延伸而去。 帝都到了。 我们被奉命安置在帝都城外的驿站里。我再次得到优待而拥有了一间单独的小屋子,而我的那些亲眷们就只能挤在临时搭起的帐篷里。摆脱了旅途的劳顿静静地坐下来,一种空落落的不安变得异常清晰。押送官告诉我们,朝廷还没有决定对我们的处置,所以我们必须在这里等待。穿过只有一尺见方的小窗户,我望见帝都肃穆的城墙,呈现一种沧桑而压迫的灰色。 我们在驿站住下的第三天清晨,我被纷杂的脚步声吵醒。我和珮娥坐在床上,不知所措地相对无语。 过了一会,有人用力拍着我的房门:“起来,快起来梳洗好,储帝马上要到了。” 珮娥一跃而起,神情兴奋:“快,公主!储帝要来了!” 我反倒笑了:“这么紧张做什么?他又不会是来看我的。” 珮娥愣了愣,也笑了:“也是。”想了想,又说:“那他是来做什么的呢?” “谁知道。”我淡淡地说。 话虽然这样说,珮娥依然向差官要了一盆水替我梳洗,又从几件旧衣裳里拣了件体面的给我穿上。打扮完之后,珮娥看着我,叹了口气:“公主,如今这样的田地,也只能这样了。”顿了一顿,忽然又笑了,说:“可是公主天生就好看,穿什么都比别人好看。” 我听了笑笑,心下忍不住也有些得意,转念间,又有些凄楚。 又等了一个多时辰,外面忽然静下来。过了片刻,脚步声又起。有人在院子里如唱歌般宣昭: “储帝到——” 第二章 承桓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因为我的母亲嫁到东府的时候他还是很小的孩子。但是却已经是储帝了。 有一次母亲提起他的时候,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那其实是个可怜的孩子。” 承桓的母亲出身鹿州的王侯家。在她怀着承桓的时候,她的父亲被卷进了一桩谋逆案。承桓的母亲连惊带怕,动了胎气,生下承桓的当天便死去了。 但是也有人说,她是被承桓的父亲邿靖逼得自尽的。因为那时天帝的几个儿子储争正盛,他不能给人留下任何话柄。无论这个说法到底有没有根据,凭着嫡长子的身份,承桓的父亲最终坐上了储帝的位置。然而,他在这个位置上只坐了两个月便在狩猎中坠马而死。尽管每个人都相信那是他的某个兄弟刻意制造的意外,却没有人敢说出来。大家都在忙着猜测下一任储帝是谁,猜对了有一世荣华富贵,猜错了就是灾祸。 结果大家都猜错了。天帝出乎意料地选择了一个襁褓中的小婴儿,七个月大的承桓被立为新的储帝。 “但是这么一来,大家也就都松了一口气。” 母亲若有所思地,仿佛望着很远的地方。半晌,才笑笑,说:“你的外祖父是个很高明的人。” 我问:“那,承桓是什么样的人呢?”不禁有点羞涩。但我无法不关心,那个与我的命运维系在一起的年轻男子。 母亲仿佛没有留意到我的赧然,她说:“我离开帝都的时候,他才八岁,是个很善良的孩子。也很聪明,比我见过的所有八岁孩子都要聪明。” 我下意识地问:“比我呢?” 母亲被这句问话,逗得大笑起来。我的脸,在母亲的笑声中一直红到耳根。我羞窘地转过身,想要跑开,但被母亲拉住了手。 她轻轻叹了口气,说:“但是他看起来总是很孤单。” “为什么呢?没有人跟他玩吗?” 母亲摇摇头,回答说:“因为他是储帝。” 我似懂非懂,但我没有追问。我想像遥远的都城中那个聪明而寂寞的孩子,却全然没有头绪。我只知道他是把小雪儿送给自己的人。 母亲想着自己的心事,她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良久,她轻轻地说:“其实那天我也在那里……” 我疑惑地问:“娘,你说的是什么?” “先储坠马的时候,我就跟在他身后,只有几步远。我亲眼看着他被甩下马……” 她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恐惧。我仿佛也看见天潢贵胄的先储,像一只柿子般被发狂的马踩烂,红色和白色的液体在他周围的草地上,绘出一副诡异而令人恶心的画面。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娘,别说了!” “那就是帝都。”母亲却恍若未闻,她像自语似的低声呢喃,把我的手握紧了,仿佛这样能给她说的话增加份量:“慧儿,如果有一天你去了帝都,千万不要让自己陷在那个地方。” “你一定要记住!”她转脸望着我,“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要和帝都赌自己的命。” 我并不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但母亲的神情与语调,如烙印般留在我的心底。 等她的神色回复平静之后,我问她:“其实父王不是真心要把我送到帝都去,所以其实我也根本不会见到储帝,是不是?” 母亲沉默了一会,回答说:“不,我想,你们迟早一定会见面。” 帝懋四十年的盛夏,在帝都城外驿站一间破旧的小屋里,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表兄承桓。 他进屋来的时候,我与众人一起垂首而跪。从眼角的余光里,我看见一色禁军的玄甲中,众星捧月般出现的素白下摆。 他似乎在门口停了一会,然后径直走了过来。 我把头垂得更低。 我知道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我瞥见眼前一双青缎鞋面上,金线绣的龙纹。 然后,我听见一个男人淡如清风的声音从上方飘荡而来。 “为什么要跪?你是不必跪的。” 心便忽悠一荡,只觉得有些恍惚起来。 他俯身用手搀扶我。 站起身的时候,我终于看见了他。 他含笑地看我,白衣锦带,卓然而立,沉静如水。他脸上的笑容轻疏恬淡,那令他有一种与周围人众格格不入的奇特气质,刹那间我不由联想起青芷园秋日的菊花。 他说:“我已经等了很久,你终于来了。” 我的心蓦地跳了几下,隐隐地感觉到什么,又不完全明白,心里忽然有点紧张,有点高兴,也有点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 他仔细地端详着我,说:“你好像很累。是不是路上很辛苦?” 没有等我回答,他已经转过身去,对着负责押送的禁军说:“你们怎么敢把她当作囚犯?你们怎么敢如此对待未来的储帝妃?”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但是屋里的人都露出惊骇的神情。 我怔怔地看着他。这么说,他仍然守着婚约?他为什么要守着婚约? 押送官吓傻了。他愣了好一会,才猛然间省悟过来,连忙趴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辩解说:“小人,小人以为……甄淳……” “甄淳谋逆与慧公主何干?” “可,可是小人曾听说甄淳将慧公主又许配给,许配给了……” “那是东府的事情。祖皇几时曾说过取消这桩婚事了? “小人……小人……” 我看着冷汗从押送官的脸上淌下来,滴到地上,很快他的面前就湿了一小片。我有些不忍心,其实他在路上一直都很优待我,我想我应该为他说句话。可是我应该如何称呼承桓?我应该叫他“储帝”吗? 这么想着,忽然脱口而出:“承桓哥哥。” 我猜想承桓也许从未听见过人这样叫他。他似乎微微地一愣,然后才转身看着我。 “事情与这位差官无关。”我极力克服着窘迫,提高了声音说:“他一路都很照顾我,何况,他也只是奉命行事。” “慧妹妹说的对。”突如其来的插话,令我微微吃了一惊。这时我才留意到门边站了个青衫的年轻男子,手中把玩着一柄折扇,脸上带着贵介公子特有的轻佻笑容。 “这件事情是白王经手办的,应该先问问他才对。”青衫男子这样说着,声音含着明显的讥诮。我不明就里,但是他的语调让我觉得,他的话里别有含意。 承桓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说:“子晟的事情太多,一时疏忽也是可能的。” 青衫男子一哂:“子晟做事,几时有过疏忽的时候?他故意的!” 承桓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但没有说话。 青衫男子故意笑了几声,因为做作而显得有点刺耳。他说:“他是不想让人说他偏袒甄淳眷属,所以他宁可亏待慧妹妹……” 承桓打断他:“既然慧妹妹平安到了,这件事情就不要再追究了。” 青衫男子躬身回答:“是。”可是脸上带着明显的不以为然。 承桓转身看着我,告诉我说:“这也是你的表哥,他是四叔父青王的儿子阖垣。” 我趋前行礼:“见过阖垣哥哥。” “慧妹妹好。” 阖垣一面回礼,一面很认真地打量着我。忽然他对承桓狡黠地笑笑,说:“慧妹妹真是像极了九姑姑,是吧?”我觉得他弦外有音,却又不知道古怪在哪里。 而承桓只是淡然一笑。 马车由西璟门入。车轮碾过天宫青条石铺成的路径,吱呀吱呀地发出悠然而有节律的响声。我看到车窗外掠过的宫殿楼阁,红墙黄瓦,次第起伏。我略感惊异地发现,如此大的皇宫里竟然会如此地寂静,听不到人声,甚至也没有虫鸣鸟叫的声音,到处散发着一种了无生气的肃穆气息。 承桓把我送到了明秀宫,那是我的母亲未嫁时住过的地方,他说这是天帝的旨意。 宫女们服侍我沐浴。 我在巨大的木盆中展开身体,任由氤氲的水气,把自己的肌肤蒸成漂亮的粉红色。我感到水流在带走污垢的同时,也带走数月旅途中积累的劳累和屈辱。我觉得自己就像是晒干的菊花,在水中重新绽放。 梳洗之后,宫女捧上了崭新的衣裳。布料轻薄而柔软,鹅黄的底色上用五色丝线绣着精致的花样。这衣裳也如男子穿的袍服般宽大,只在腰间系上一条官绿的丝绦,当我站起身的时候,裙裾在身后摇曳出一道飘逸美丽的弧线。 当我这样出现在乾安殿,我的外祖父面前时,我听到殿内宫人中间如风过树林般拂过一片低声惊叹。 我的外祖父看起来比我想像的更显老迈,然而他的目光锐利而智慧,他的须发已然苍白稀疏,却梳理得纹丝不乱。他长久地注视着我,却始终不发一言。 在他的一侧,坐着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我猜想,她就是天后过世之后,掌管后宫的如妃。她看见我进来之后,便低低惊呼一声:“天呐!”然后她抽出一块手绢,不停地擦着眼睛。过了好一会,她说:“你刚进来的时候,我差点以为是贞儿又回来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她,我们原本都不希望她嫁到东府去。”说完,她又开始擦眼睛。 我相信,她的话大半是出自真心,然而她的语气,还是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的侧妃们。 天帝终于也跟着叹了口气,他说:“是。你的确很像你娘。” 他的目光变得忧伤而慈爱,他说:“你知道吗?任由你娘嫁到东府是我最后悔的一件事。战事之初,我甚至曾经提出用两座城池来换回她。” 我一惊,母亲从未向我提起过这件事。 “他们说是你娘自己不愿意回来。”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停了一会才又说:“我想他们说的是实话。” 我也相信这是真的。 我的外祖父叹息着说:“她毕竟是一个女人,一个嫁了人的女人,终不能长做我家的人。不过,”他看着我微笑,似乎别有深意:“幸好她生下了你。” 心蓦地一跳,连忙把头低下,将心里无端的一点慌乱掩饰过去。 这么说,连天帝也依然把那桩婚约作准的。也不知道到底是福是祸? 想起承桓翩然出尘的身影,也有些窃喜,也许帝都也并不是那样地可怕。 忽又想起母亲说过的话。 “我想你终有一天要去帝都,记住,千万不要让自己陷在帝都,千万不要跟帝都赌自己的命。” 悚然而惊。 记住,千万不要跟帝都赌自己的命。 那时母亲眼里的忧伤如同烙印心底般清晰。 可是也明白,真的能有拒绝的余地吗?这样的事情由不得自己。 我这样呆呆地想着,忽然听见天帝在问:“你会下棋吗?” 我微微一愣,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连忙说:“娘教过我一点。”天帝含笑点头,却没有说什么。我便问:“外祖皇想下棋吗?” 他笑了笑,摇头说:“不急,过几天吧。”顿了顿,又用那种别有深意的语气说:“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 我躬身答:“是”,一时也说不清心里是喜是忧。 这天晚上,御花园设下盛大的皇族家宴。沿着回廊水榭,几百盏宫灯,将园中照得亮如白昼,连天空中一轮将满的月亮,也黯然失色。我见到了我的舅舅们,天帝曾有过十一个儿子,尚在人世的只剩五个:朱王颐缅,金王建嬴,青王成启,栗王济简,兰王禺强。席间还有我的两位寡居帝都的姨母和难以计数的表亲。 觥筹交错,言暖酒酣之间,我看见承桓恬淡如常的神情,他的旁边青王正低声说话。兰王大声评点着每道菜肴,朱王则似有醉意。我听见临桌上金王响亮放肆的笑声,也看见栗王不时扫过眼前的目光,仿佛漫不经心,又仿佛别有含意。我隐约地觉得,眼前的一片和乐融融之后,每个人都仿佛在不动声色地暗中较劲。 坐在我身边的青王妃,忽然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镯子。“漂亮不漂亮?”她问我。 我略带漫不经心地朝那镯子看了一眼,它确实很漂亮,通体碧绿,在灯火的辉映中散发出幽静而迷人的光彩。我点了点头,说:“很好看。” 话音刚落,青王妃便抓住我的手,把镯子套上了我的手腕,我被这突兀的举动吓了一跳。定下神来,我婉谢道:“舅母,这可当不起。” “当得起!”青王妃握着我的手,偏着头,含着笑,显出万分赞赏的神态,“这也就是慧儿你,才当得起。”她一边说着,一边有意地朝储帝看了一眼,使得这句语带双关的话,意思变得昭然若揭。 我觉得尴尬,但也无法再推脱,只得说:“多谢舅母了。” “这有什么可谢的?”青王妃口中客套着,眼睛却没有片刻离开过我,直到我给看得微微低下了头。青王妃从案上捻起一片香瓜,放在嘴里嚼着,一面说:“他们都说‘那个女人’相貌如何如何,叫我看,慧儿一点也不比她差。” “那个女人”四个字触动了我的记忆,我想起母亲在私下里,也用这几个字称呼我的五舅母白王妃。我的心里升起了好奇,然而朝四下望了望,却并没有看到一个绝色女子。我不由问:“五舅母,她没有来么?” “她?”青王妃带着惊异看了我一眼,嗤笑着说:“她怎么有脸来?父皇允许她回到帝都,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可也不便追问。 “连‘那个女人’生出来的儿子,也跟他娘一样会迷惑人。”青王妃忽然又冷笑着说,压低的声音带着令人难受的尖锐,我诧异地转过头去,见青王妃望着储帝,眼中流露出极端的不屑,“真不明白储帝为什么那么信任他,我看,早晚会吃他的亏!” 我忍不住问:“舅母,你在说谁?” 青王妃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子晟。”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第一次是上午,从阖垣那里。当时的他和此时他母亲一样,一脸不屑的神情。我记得我的五舅舅白王名字叫做詈泓,那么子晟是我的表兄?子晟,我默念这个名字,不明白为何他如同众矢之的?我很想问一问,却不知从何提起,只好悬着这个疑问,沉默不语。 新温好的蒲香酒奉上来,入口的感觉正好,我忍不住饮了一杯。一股令人舒畅的陶然,从唇间流淌到四肢百胲。我的手支着下巴,周围的景致和声音变得有些飘忽。 冷不丁地,听见天帝问承桓:“子晟这几天有没有信来?” 这个名字,触动了我半醉的心神。 承桓回答:“有过一封信。他已经到了鹿州锦县。信上说事情虽并不顺利,情势却也没有预想的那么急迫。我已经去信回复他,少安毋躁,循序渐进地来就是。” 天帝缓缓点头,沉吟不语。 金王忽然大声说:“事情会顺利才怪呢!” 席间蓦地静了下来,或许是因为安静的作用,我觉得他咄咄逼人的声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那些都是刁民,永远不会知足的鼠辈。”金王挑衅地望着储帝,“给一升就会要一斗,给一斗就会要一石,明明就是填不满的无底洞,跟他们讲安抚,能有用么?” 无奈的神情从承桓的脸上一掠而过,“那些凡奴也是被天人压迫得太过才会竖旗造反,能安抚还是以安抚为先的好。”他的语调保持着一贯的平和,然而在此刻却显得有些软弱,反倒象是在求取谅解。 于是金王说得更加大声:“安抚?这些贱民就是被安抚得太多,才会得寸进尺。对付他们,就应该大军围剿,格杀勿论,以儆效尤,才能保我天界的太平。” 承桓轻轻叹了口气,说:“凡人的命也是命,杀,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他的神情里难得地流露出一丝厌倦。然而我觉得,他并非是对金王的话多么反感,而像是因为自己不得不要说这些话才感到厌烦。 青王帮腔:“储帝说的不错。如今天下诸侯七千,田地皆由凡奴耕种。天人库房堆的谷米霉烂,酒肉恶臭,凡奴竟然还要以树虫草根果腹,严苛若此,怎会不起事端?” 坐在金王身边的少年霍然而起,我已经忘记了他是哪一房的表亲。“没有天人,他们凡人能有如此年年风调雨顺的日子?三年天灾一过,只怕人人都要吃树皮。金王的话没错,对那些忘恩负义的凡贼,就是该杀。” 有人反唇相讥:“杀,就知道杀。有本事你把天底下的凡人都杀了。” 金王疾言厉色地顶了回去:“天人为尊凡人为卑是有人之初就有的法则,几万年都这么过来了,怎么忽然就不行了?就是因为现在有储帝在后面给他们撑腰,才会闹出这样的事情。” 青王冷笑一声,“建嬴,你这是什么意思?自从储帝监朝,你就事事肘掣,你到底有什么居心?” “我有什么居心?储帝这样处处维护凡人又是什么居心?天人是天界之本,储帝这样罔顾根本,就不怕天界生出异变吗?” “是啊,天界本来是不会发生异变的,可是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成天煽风点火就难说了。” “你把话说清楚,别阴阳怪气的。” “我?我也没什么意思。我不过就是觉得有的人口口声声为了天界着想,恐怕私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 …… 那场面实在很滑稽。金王面红耳赤,青王则不冷不热地对答,双方皆有拥趸,各执一词。朱王和栗王仿佛想要劝架却又始终不肯上前,兰王却带着一脸的看戏神情,悠然自得地左顾右盼。然而,我留意到,自从青王开口,承桓便未再说过一个字。他面无表情地坐在争得不可开交的人群中间,低垂着眼睑,如同一座石像,非但一语不发,甚至像是连看也懒得再看,仿佛他们说的事情,全然与他无关。 “瞧老三那模样,他安的什么心,任谁都看得出来。”青王妃附在我耳边,咬牙切齿地斥责金王。大概她觉得青王还未曾落到下风,否则她也会加入争吵吧,晕陶陶的酒意还未完全褪尽,我带点心不在焉地想着。 …… “啪”! 一只酒杯在天帝的脚边碎开。 嘈杂如集市的御花园猛然间安静下来。 天帝目光阴沉,冷冷地从面前一群人的脸上扫过。我看见许多人的脸上都露出胆怯的神色。栗王低下了头,青王避开了天帝的目光,金王怒意未消地转开了脸,承桓神情淡漠,自从刚才的争吵变得激烈之后,他就一直这样沉默不语地坐着。整个宇清殿里只有兰王禹强在满不在乎地继续吃喝。 令人窒息的一段死寂之后,天帝淡淡地说:“今天是为慧儿洗尘的。” 朱王连忙站起来附和,他满脸堆笑地说:“对对,父皇说的对。慧儿来了,大家应该高兴。都是一家人么,喝酒,喝酒。来,储帝,来,建嬴,咱们干一杯。” 金王狠狠地朝着储帝和青王那边瞪了一眼,抓起酒杯,一饮而尽,重重地坐回座位。承桓也端起酒杯,在唇边停了片刻,在众人紧张的注视当中,终于慢慢地喝了下去。随后,轰然的一声,仿佛是突然之间,御花园里又恢复了生气。刚刚剑拔弩张的人们重又开始谈笑风生,就如同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那样。 我哑然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忽然很想大笑。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所以我只好低下头偷偷地笑。 重新抬起头的时候,看见天帝若有所思地望着承桓,神情凝重。 从东府跟随我来到帝都的只有我的乳娘珮娥,所以宫里又安排了十二名宫女到明秀宫。这些宫女训练有素,行事走路都没有半点声响,看见她们,我才明白,偌大皇宫为什么会如此安静。 其中有个才十四岁的小丫头,叫珠儿的,总是带着娇俏喜人的笑,一脸的伶俐。一问,原来是端州人,端州原属东府,于是又平添了几分亲切。 自己也有些诧异,偶尔回想在东府的生活,不明白为何还有这样的感情? 联想起母亲的菊花茶,心头便不由微微苦涩。 有时我想起她恍若神仙的身影,便忍不住心酸。在天宫,我只有从天帝看着我的眼神中,才能感觉到她曾在这里生活过。 明秀宫的生活似乎比我在青芷园与世隔绝的三年时光更加沉闷。因为枯燥之外还有诸多刻板的规矩,晨昏定省,不可或缺。我常常有种错觉,好像天宫的时间是静止不动的。 好在有伶俐的珠儿说话,打发漫漫长日。有天想起宇清殿的争吵,便问珠儿:“他们经常吵吗?” 珠儿想了想,点点头回答说:“吵。早几年还好些,最近几年吵得越来越凶,特别是储帝监朝这几个月。整天争的就是天人凡人的事情,我也听不懂。公主,你明白吗?” 我看着膝上趴着的小雪儿。它自从来到帝都之后,皮毛已经渐渐恢复了光泽,但总是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我想了一会,说:“我们天人对凡人一向有生杀予夺的权力,现在储帝对凡人好了,天人就不能对凡人为所欲为了,自然就会有人不满意。” “噢。”珠儿仿佛明白了。过了一会又问:“可是,人为什么会有天人和凡人的分别呢?” 我怔了一会,是啊,人为什么会有天人和凡人的分别呢?记忆慢慢地浮上来,在很小的时候,我也曾这样问过母亲。那时,母亲回答说:“本来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是的,“其实这世上,原来根本没有人——” 那还是在盘古开天地之初,天上只有太阳月亮,地上只有草木山川,寂静又荒凉。时光流淌了不知多少年多少世,大神女娲才从亘古中醒来。 “我听人说过,是女娲娘娘造了人。”珠儿插了一句嘴。 我徐徐点头,“女娲娘娘在天地间游逛,只觉得孤寂和无聊。有天她来到一个波光粼粼的大湖边……” 女娲看见自己美丽的倒影在湖水里摇曳,心里一动。她伸手掬起带水的黄泥,依着自己模样,揉捏出一个小人儿。小人儿一着地,便围着她蹦跳嬉闹,他将她唤作“妈妈”。女娲心里欢喜,于是不停手地捏这样的小人儿,看他们在自己的身边玩耍劳作,繁衍生息。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女娲终于感到倦意。于是拔起一根缘山而上的参天紫藤,用力一按,那藤便搭在地面,蘸足了泥浆,再一挥手,紫藤带着泥浆一道翻身,溅得地上星星点点,竟纷纷变成了她先前做的小人儿。女娲就用这个法子,让遍地都有了人。 我说:“因为女娲娘娘造人的时候,用了两种法子。一种是用手捏出来的,一种是用藤条沾了泥甩出来的,所以就有了天人和凡人的分别。可是本来这两种人也没有什么分别,一样是水和黄泥做的身子,一样有喜怒哀乐,一样有生老病死。而且那个时候,天人和凡人一样,也都是生活在凡间的。” 珠儿问:“那为什么后来就有了分别呢?” 我沉默了一会,说:“因为后来女娲娘娘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听说有一次天上不知道为什么破了一个洞,天外的洪水就在大地上泛滥。女娲娘娘便采五色石补苍天,然而天的裂缝太大,石头是没有办法补起来的。她不忍心看到地上的人受苦,于是用自己的身子去补了那个洞。” 珠儿脸上露出了感动的神情:“女娲娘娘对人真好。” “是啊。”我说,“因为她造了人,所以就把人当作了自己的孩子。” 珠儿又问:“可是,为什么女娲娘娘死了之后,人就有了天人和凡人的分别呢?” “因为女娲娘娘虽然死了,可是她的神力却留了下来。那些力量没有了依托,散落在世间的各种物品当中,这些物品就变成了神器。” 珠儿笑嘻嘻地说:“神器我知道,就是那些天人用来招风唤雨的东西。” “不止是可以呼风唤雨。神器有很多种,每种都有不同的用处,力量大的神器甚至可以移山排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神器的力量只有女娲娘娘当初用手捏出来的那种小人才能使用。” “啊,我明白了,所以人就分成了天人和凡人。” “是啊。从此,那些用手捏出来的小人就把自己称为天人,把那些用藤条沾了泥甩出来的,称为凡人。天人因为有了神器,慢慢也就有了权力。后来凭着神器,天人发现在凡界之外,还有一个更富饶美丽的地方,那就是天界。天人于是搬到了天界来住,世间就又分成了天界和凡界,凡人如果没有天人用神器接引,就不能上到天界。” 我想了一会,说:“不过,听说还有另外一条通路也能让凡人到达天界。” “是什么?” “天梯。” 珠儿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天梯不就是一出西璟门,接引亭上那个无底洞里插的石柱吗?真的有凡人能顺着那根柱子爬上来吗?” 我笑了,说:“是啊,是有这么一个传说。可是因为从来也没有凡人能从天梯上来过,所以我也不知道这说法是不是真的。” 珠儿想了一会,叹了口气说:“说来说去,如果女娲娘娘不死就好了。她不死这世上就不会有神器,人就不会有天人和凡人的分别,储帝和金王他们就不会吵个没完了。” 我笑笑说:“其实他们也不真的全是在为天人和凡人争。” 珠儿困惑地看着我:“那他们是在争什么?” 我发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掩饰地喝着手里的茶,默不作声。 好在珠儿也没有追问。她歪着头好像在想什么心事,过了好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说:“争什么也好,只要别再为难储帝就好,储帝真的是个好人。” 我一怔,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怎么个好法呢?” “储帝对什么人都好,连对下人都是和和气气的。还有,”珠儿想了想,很认真地对我说:“公主,你不知道,储帝为了等公主,坚持不肯另娶。我以前在如妃娘娘那里侍侯的时候,听到储帝为了这件事就和天帝争过好几次。” 我心里一颤,低头不语。 珠儿接着说:“其实他们的话我也不是很明白。天帝说,储君无嗣,根本不固。他要储帝先立妃生子,将来也可以再娶公主,不分尊卑就是。可是储帝不肯。公主,他说的话我不懂,可是我知道那一定是很好的话,因为天帝听了之后,就什么也不再说了。” 我沉默许久,才慢慢地抬起头问:“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为天下储君,岂可失信于一女子’。” 我很久都没有说话。 原来,世上真有如此高洁的人,为了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子竟愿意守上十年的信诺。可是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或许那是一丝极淡的失望。 这么说,他是为了守一个信诺。 又转念,自己原本报着什么样的希望呢?那本来就是虚无飘渺的。 这么想着,也只能涩涩一笑。 第三章 后宫地图在我心中慢慢成形。出明秀宫向南,是凤秀宫和坤秀宫。与三秀宫相邻的,是名为景和、熹和、嘉和的三和宫。折向西过一条长街,则是三华:顺华、修华、容华,和三清:宇清、泰清、德清的西六宫。东西十二座宫阁,呈一道半环,环伺着正中天帝所居的乾安殿。 我每日的生活,就在明秀宫、乾安殿、和如妃住的景和宫之间往返,刻板而单调。 我知道明秀宫东墙外,只隔一条窄街,便是储帝所住的东宫,站在院中,我甚至能看见隔墙伸过来的枝桠,然而那边却依然像是遥远得不可触及。 在明秀宫住到第五天上,天帝便召我去下棋。 下了三局,都是我输,输得一败涂地,完全不是对手。可是外祖父看起来却并不在意。 以后他就常常召我下棋。 过了不久就发现,他在下棋的时候其实常常都是心不在焉的,仿佛总在想什么事情。但是,即使是他心不在焉的时候,我也依然会输。 有的时候他不想下棋,就要我弹琴给他听。他听琴的时候同样是心不在焉的。 有几次我们在下棋的时候,有朝臣来见,把朝中发生的事情告诉他,他听得很仔细,可是几乎从来不说什么。来的最多的人,自然是承桓。 见得多了,渐渐知道承桓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神情淡漠,对任何人都保持着同样疏离平和的礼貌,对我也一样。有几次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他的目光有如未见的虚无,仿佛透过我的身体落在未知的地方,我甚至怀疑我在他的眼中是否是真实存在的实体。从他的话里我渐渐听出他在朝中诸事并不顺利,有时他与天帝谈论田税或是官吏调迁,我从旁看着他,感觉他的眉宇间有无从掩饰的疲倦。 天帝对他的举措从不干涉,但是我总觉得他看承桓的眼神日益阴沉。 有一天承桓说:“孙儿准备下诏,准许不愿留在天界的凡奴返回下界。并且撤换下界九州十六县的督抚,改由凡人自治。” 我一颤,手里的棋子滚落在地。我连忙俯身把它捡起来,抬起头的时候刚好听见天帝在说:“好吧,这些事情,你自行处置吧。” 承桓走后,天帝一直都不说话。我偷眼瞥着他的脸色,却看不出任何端倪。 整理棋子的时候,忽然听到他问:“你觉得承桓怎样?” 我知道这是很难回答的问题。思忖了一阵,小心翼翼地斟酌字句:“承桓哥哥气度高洁,举世无双。” 仿佛早已料到我的回答,天帝微微一笑,淡淡地说:“可是高洁并非帝王必须的美德。” 我悚然一惊,心里无端地一阵凉意蹿起。 但天帝似乎并不想说下去,很快地转了话题:“你来帝都快两个月了,有没有到处去走走看看?” 我微微松了口气,说:“不奉旨,不敢随意出宫。” 天帝笑了:“没关系,我给你旨意。” 停了一会,又说:“这时节碧山的桂花开的最好,去看看吧。” 傍晚准许我出宫游玩的旨意到了明秀宫。为此明秀宫的宫人们忙碌了一整个晚上,她们准备了诸多食物和用具,花样繁复,难以计数。我觉得这很滑稽,我说我根本不可能用到这么多东西,但她们说这都是一个公主出门游玩应有的物品,她们这样说的时候脸上流露出难以抑制的兴奋。 那个晚上明秀宫的宫人都带着那样的表情。后来我终于忍不住问珠儿,你们都在傻笑什么?因为我们能跟着公主出宫去玩了,珠儿回答我。她告诉我她六岁进宫,只有过两次出宫的机会,对任何宫人来说,游玩的机会都是极宝贵的。 “能够侍侯公主,真是奴婢们的福分。”珠儿带着一种真挚的满足说,这让我不由有些感动,于是我也就不再干涉她们的举动。 我的车马在第二天午后驶出东璟门,那是一个由十一辆马车与三十名护卫组成的臃肿可笑的队伍。我从车窗帘幕的缝隙里,看到路的两边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对着车队指指点点。 然而当我走在碧山蜿蜒的小径上,手捧汗巾,痰盆,水果,点心的宫人组成的冗长尾巴终于让我忍无可忍。于是我命令她们留在山脚等我。 珠儿不知所措地咬着嘴唇,为难地看着我,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我有些于心不忍,但是又不愿意放弃难得的游玩机会,只好故意板着脸。 珠儿屈服了,她说:“公主不能去得太久。” 我答应她:“我只去一个时辰。” 那时的碧山,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氤氲的雾气缭绕山间,遍山的桂树间杂着火红的枫树。我信步往山上走,风过处,只觉桂香馥郁如醉。 转过两道山弯,一丝若隐若现的箫声,随风传来,如轻雾一般与漫山的桂香融为一体。 情不自禁地便循声而去。越往前走,箫声越是清晰。清和委婉,宛如天空中流过的浮云。渐渐地,便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感觉,仿佛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直到袅袅余音,散入碧落,才惊觉自己已经走到了山腰的亭子里。 亭上写着“落桂”两字。亭中依着栏杆,坐了一个少年,手里拿着一管洞箫。 亭檐的阴影落在他沉思的脸上,秋日的阳光勾勒出他的侧影,我有种古怪的感觉,就好像有人在我心头忽然吹了一口气。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有一片打在他的衣摆上,发出干脆的破裂声,少年动了动身子,抬起头来。我蓦地惊醒,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待要离开却已经来不及了,少年一抬头就已经看见我。他似乎微微一呆,无从掩饰的惊艳神情从他的眼中一掠而过。 我只好笑笑,说:“公子雅奏。” 少年起身一躬:“偶尔游戏,有扰清听了。”又问:“姑娘是来赏桂的吗?” 我说:“正是。” 少年微笑:“我也是。偶然路过,忽然就想上来走走。” 我发觉少年的笑容里带着一种奇怪的悒郁神情,就像天空下无法散去的阴霾,这让我有些觉得困惑。忽又听见他在说:“我再吹一曲,请姑娘品评,可好?” 不由自主地点点头说:“好。” 于是少年又开始吹奏。 他的箫吹得极好。然而我却有些心神不宁。眼前的少年身着玄色金线滚边的宽袍,本是帝都贵介子弟最常见的服饰,却给人华丽无伦的奇异感觉。有一瞬间我曾联想起承桓,我觉得承桓的高洁出尘,与这少年的华丽阴郁,恰如光与影的对照。 箫声陡然拔起,如同一丝银线抛向天空。阳光穿过枝叶,散碎地落在我周遭,我却在恍惚中觉得自己瞥见了一抹月光,我仿佛回到幼年时随着父亲泛舟湖上的情景,船像摇篮般摇动着,月光从篷顶的缝中泻下几丝,父亲提着酒壶,背对着坐在舱口,看起来就像一片薄薄的剪影,然而当他回过身来的时候,我蓦然发觉他竟变成了那个少年。我一下子惊醒,从幻境中挣脱了出来。眼前依然阳光明媚,我不由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箫声以羽音收,一点余韵,袅袅不绝。 少年含笑地问:“姑娘觉得如何?” 我想了想,才说:“公子这曲秋江月,清雅绝俗。只可惜此刻有日无月,有箫无琴,美中不足。” 这是很普通的套话,然而少年听了,却像是触到什么心事似的,低头不语。良久,才说:“姑娘果然是行家。只是……”少年又沉默了许久,忽而抬起头,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只是家父与家母相识的时候,家父也正吹的这支秋江月。姑娘——”少年向前迈出一步,正正地注视着我说:“如果此刻有琴,姑娘可愿与我合奏?” 我悚然心惊。 少年眼中有明明白白的渴望。我忽然如梦方醒地意识到面前的危险,就好像受了黑夜迷惑的旅人在曙光乍现的刹那发现自己一只脚已经踏出了悬崖。 我掩饰地抬头看看天色,说:“出来得太久,我该回去了。” 说着转身便要离去,少年在我身后急忙地问:“姑娘,可否留下芳名?” 怅然若失的心情如烟雾般笼上心头,但我并没有回头。 才转过一个弯,就看见前面桂树底下,明秀宫的宫人们,三五成群,或坐或立地等候着。 珠儿独自坐在块石头上,用手支着下巴,一看见我便高兴地跳了起来:“公主回来了。” 我有许多的心事窝在心里,无从理会她们,便径直朝山下走。宫人们手忙脚乱地收拾起那些物件,跟在我的身后。 渐渐地听见身后有喘息的声音,才发觉自己的脚步太快。珠儿跟在身边,带着困惑的神情,时不时偷偷地看我一眼。 这样发泄地走了一阵,心情竟也慢慢平静下来。就问珠儿:“不是说在山下等么,怎么会在那里?” 珠儿说:“公主去得太久,我们不放心,所以上来看看。后来见公主正与白王说话,我们不敢打搅,所以就在那里等。” 我猛然站住。 珠儿似乎吓了一跳,期期艾艾地看着我说:“公主怎么啦?珠儿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我呆立了许久,才慢慢地问:“你说,那个人是白王?” “是。” “白王子晟?” 珠儿连连点头:“对啊,公主原来不知道吗?”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心里有种混合了滑稽和难以置信的古怪感觉。 回宫的路上,我问珠儿:“五舅舅什么时候过世的?” 珠儿想了想,说:“刚好是三年前。先白王过世之后,现在的白王扶着王爷的灵柩和老白王妃一起回到帝都来的。” 我低头不语。手里捻起块点心小口小口地吃着,只想立时就把少年的身影抹得干干净净才好,可是忍不住地思绪却又飘了过去。呆呆地想了一会,忽而记起初到帝都时阖垣和青王妃的言谈,就问:“子晟……白王是不是与青王父子不甚和睦?” 珠儿说:“除了储帝,白王和哪位王爷都说不上和睦。” “哦?”我有些诧异,“为什么?” 珠儿略带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公主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珠儿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怪异的神情,她压低了声音说:“因为白王是‘那个女人’生的儿子。” “‘那个女人’!”我记起母亲也曾欲言又止地提起过,不觉挑起了兴致:“她到底怎么啦?” 珠儿脸上惊讶的神情更浓:“公主真的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说,“只听说她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 “对对对。”珠儿很起劲地点头,“那真是个美丽的女子。” “你见过她?” 珠儿显出心有所憾的神情,摇头说:“我没见过,都是听人说的。‘那个女人’出身贫寒,生在一个很偏僻的山村里……” 也有人说,她其实出身好人家,只因是二月里生的,爹娘嫌她不祥,所以把她扔在了那个地方。反正,她住在山里,原本什么事也不会遇到,就像村里旁的女子一样,嫁人,生子,过完乏善可陈却平平静静的一辈子。但,也说不上是幸还是不幸?很偶然间,内廷选秀司的总管带着五六个随从路过那里,遇见了她。当时她正在河边洗衣服,装束姿态都与寻常村姑无异,然而那几个见惯了后宫佳人的男人,竟一个个像突然化成了泥塑的身子,定在那里。她觉察到异样的目光,抬起头见是几个异乡人呆呆地看她,就冲他们笑了一笑。 “结果,猜是怎么着?”珠儿故意停下来,不紧不慢地掸掸衣角。 我便笑问:“结果怎么了呢?” “结果呀,那几个人里竟有两个腿都软了,一时没站稳,就栽进了河里。” 我哑然失笑,转念间却又有些骇然:“世间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 xs8@page 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那个女子被带回了帝都。当时我那已近花甲的外祖父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如少年般迷恋上了她无双的美貌,竟执意以迎娶贵妃的书礼迎这出身贫寒的女子入宫。朝臣们议论纷纷,他们向那时尚在世的天后诉说,希望她劝阻这逾制的举动。可是当天后看到她之后,只是轻轻叹息了一声便什么也没说地离开了。据说过后她曾对身边的人感叹:“那样一个女子,贵妃之礼都是委屈了她啊。” 然而,就是这个女人,在帝都忙于准备喜事时,却做出件任谁都想不到的事来。 “她私奔了。”珠儿一字一字地说。我“嘶”地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于是珠儿又重复地说了一遍:“她私奔了——” 与白王詈泓。 那时迎礼早已明昭天下,连灯饰彩坊都已备齐,宫中因这骇人的举动陷入一片混乱。听说后来临时挑选了另一个女人入宫来掩人耳目,然而流言依然不胫而走,令皇族蒙上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 我听得怔忡:“那后来呢?” “后来他们两个人一起被抓回来了。” 那胆大妄为的两个人,一个自幼娇生惯养,一个生在小山村,都是不谙世事的人,虽然出走,却全然没有打算,连日常的小事也不知如何应对,跑了没有多远就被抓了回来。天帝的愤怒可想而知。据说詈泓浑身都在发抖。她却很平静。太平静了,让人看了都觉得有些奇怪。她先是一语不发,等到了天帝面前,忽然地开口:“你把我杀了吧。我辜负你的恩情,来世我再还给你。但詈泓,是我勾引他的,他没有错。你放过他吧,他毕竟是你亲生的儿子。” 天帝死死盯着她看,很久都没有说话。那时每个人都相信他是在想用什么最羞辱的方法处死她。 我听得入了神,忍不住问:“杀了他们没有?”话一出口,自己也笑了:“那为什么没有杀他们呢?” 珠儿说:“因为天后娘娘的一句话。” 本来每个人都以为他们必死无疑。可是一直都没有说过话的天后却忽然淡淡地说:“世间竟有如此不知廉耻的女子。但我却不能不佩服她的胆量。”天帝听到这句话之后,先是呆了片刻,然后突然就起身拂袖而去。 于是那两人保住了性命,被放逐到北方极远的荒芜之地,直到子晟扶灵归来。 “所以人人都说,好好的先白王就这么被‘那个女人’毁了。”珠儿嘴微微一撇,声音里带着几分鄙夷和不屑。 我想了一会,缓缓地说:“可是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做天帝的妃子会有多少荣华富贵,她为什么要放弃?” 珠儿有些茫然,但是她很快又露出那种表情,她说:“那种女人,谁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我听出珠儿的声音有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嫉妒。所以我便笑笑,不再说了。 当天晚上,天帝又召。 我很想借故推辞,但犹豫了一阵,还是去了。 天色很好,星光微茫,淡月溶溶。去的是御花园的一座小楼,叫做悦清阁。窗棂很大,下对一池秋水,正适合赏月。我进去的时候,看见天帝的面前像往常一样摆着一局棋,不由暗暗叹了口气,知道对弈的结果,必然会一败涂地。然而天帝却把棋枰一推,说:“今晚月色不错,慧儿,你弹一曲如何?” 我微微舒了口气。侍女把琴端出来,定好弦。手指按处,琴声一起,不知怎么,弹的正是《秋江月》。心里便暗暗一惊,但是也不能表露出来,只好弹下去。 天帝半阖双目,仿佛在听,又仿佛不在听。 曲到一半,忽然睁开眼睛说:“有箫就好了。” 我一愣,连忙停下来,说:“祖皇说什么?” 天帝笑了笑,说:“琴很好,有箫相和就更好。” 我的心一跳,偷偷看他一眼,总觉得有些心虚。 但是天帝似乎并没觉察,依旧微笑地说:“今天去过碧山了?那里的景致如何?” 我正想回答,便听宫人来报:“储帝和白王来了。” 一抬头,就看见冉冉一盏灯笼引导,承桓和子晟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 眨眼间就到了眼前,连准备的余地都没有。但是心里不管怎么慌张,脸上也只能强做镇定,好在并没有人看我。 转念间就看见子晟在门口猛然停下脚步,脸上露出惊愕的神情。 承桓见了,有些奇怪看看他,又看看我,然后仿佛恍然明白的样子,说:“噢,你们还没有见过吧。慧妹妹,这便是白王子晟。子晟,这便是九姑姑的女儿。” 片刻之间,子晟已经神色如常,他微笑地看我,说:“不,我们已经见过了。” 承桓大为诧异:“哦?什么时候?” “今天下午在碧山落桂亭。” 便从从容容地把经过一说,却略过了听箫一节。承桓笑了:“竟有这么巧的事。” 我微微松了一口气。 然后子晟便奏报鹿州的平乱经过。原来是五月里的事情,一群饥饿的凡奴抢了粮库。本来是件很小的事情,不料那群凡奴的首领仲葺却是很有才能的人,竟然就此揭竿而起。仲军在两个月间便壮大到数千人,连夺鹿州五座县府,鹿州不得不向帝都告急。 白王因此前往鹿州。正是天军与仲军相持不下的时候,询查之下,发觉仍有安抚的余地。原来仲军当中大部分的人本意只想求个温饱,谈判了月余,终于肯接受招安。善后的事情甚是琐碎,又过月余,尘埃稍定,白王这才返回帝都。 其中有些曲折的经过,似乎惊心动魄,但我几乎没听进去什么。我很想仔细地看看他,然而每一次刚把目光转过去,就动摇了,我觉得阁中的人都注意到了我的举动,便慌忙地转回来,连脸也发热了。几次之后,我终于下定决心,假装着喝茶,从茶盏的边缘偷偷地看了他几眼。眼前的子晟,仿佛与落桂亭中的少年判若两人,此刻他神态平静而且从容,全然没有那种阴沉的感觉,这使我略感讶异。 不知子晟说了句什么,承桓的身子动了动,似乎无意地朝我望了一眼。我赶紧低下头。过了一会,我悄悄地抬头看了看承桓,他依然是一脸平和,我无声地透了口气,正要转回来,眼光无意间从他的手上扫过。他把玩着一块玉佩,苍白而修长的十指不断地触摸捏弄,宛如盲人一般。我看了一会,觉得这与他沉稳庄重的风度多少有些不相称。 蓦地,他的手一顿,我连忙转开目光。 承桓问:“那些凡奴呢?是不是都已经遣返凡界?” 子晟说:“是。那些凡奴大多确是生活所迫,不愿再为奴的,已然被遣返下界。也有少数不愿回去的,臣弟也已遣散,命他们分迁往端州,品州,歧州等处。” 天帝忽然插问:“那个仲葺如何处置的?” 子晟回答:“他死了。” 承桓十分惊诧:“死了?如何死的?” 子晟说:“臣弟劝说他在军前自尽。” 承桓微微皱眉:“为什么?” “仲军之乱,天军亦死伤甚重。仲葺不死,不能平息驻在天军的激愤。其时情势,一触即可复发,惟有他自裁,才能让双方都退让。” 承桓沉默不语,良久才叹息着说:“可惜了……” 子晟说:“是,臣弟也佩服他的为人。所以我已经命人在下界建仲庙祭祀。” 我注意到承桓急速地翻弄了几下手里的玉佩,却没有说话。 天帝的一根手指轻轻点击着桌面,若有所思的目光从子晟的脸上移到承桓脸上,又转了回来。他问:“上万凡奴遣返,费用不小,单以鹿州府库,恐怕负担不起吧?” 子晟说:“都是鹿州世家拿出来的,没花府库一厘。” “哦?”天帝微微一挑眉,显得很有兴趣,“说说看,你用的什么办法掏出他们的银子来?” 子晟笑了笑,“只说了一句话。孙儿告诉他们,若不肯出资,就将那些凡奴发还给他们各家自行处置。” 天帝也一笑,跟着却又问了一句仿佛不相干的话:“我听说你身边有一个叫胡山的谋士?” 子晟好像觉得很意外,他迟疑了一会,才回答:“是。他在北荒的时候,就已经帮过孙儿很多忙。” 天帝说:“这个人我听说过,鹿州有名的大才子。怎么又会去北荒帮你的忙?” “他得罪了世家,在鹿州待不住,避到了北荒。” 天帝看看他,又问:“那么,这次回鹿州,必定很是扬眉吐气了?” 子晟平静地回答:“不,因为有这层恩怨在,孙儿没有请他同去。” 天帝眼波一闪,却没有再说下去。他转而看着我笑,说:“慧儿,你看,我刚说过有箫才好,箫就来了。” 我只好装作听不懂:“在哪里?” 天帝一指子晟:“就是他。”然后又看子晟:“慧儿的琴很不错,你们琴箫合奏一曲如何?” 子晟仿佛怔了一怔,然后说:“孙儿遵命。” 便有宫人捧上一管箫,子晟拿在手里,问:“慧妹妹想奏哪一曲?” 我说:“白王定吧。” 子晟抬头,仰望着天上一轮明月说:“如此良宵,就奏《秋江月》如何?” 我还没有回答,天帝就先说了一声:“好。”侧身看着承桓说:“你们没来的时候慧儿奏的正是这支‘秋江月’,你们一来就给打断了,现在正好可以听完。” 我心里一动,不由自主地便去看子晟,正正地迎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视线一碰,旋即各自分开。 子晟将箫举到唇边,略一沉吟,箫声琴声同时扬起。 箫声初起时,婉转悠长,琴声在后,慢慢相和,宛如一江秋水平静地淌过,上有一轮明月,满江清辉荡漾,江中一只小船随波逐流,悠然自得。然而好景不长,商声陡起,琴音忽转,仿佛天色突变,乌云闭月,狂风暴雨疾下。箫声亦随之激越,就像被抛在浪尖的那一只小船。高昂之处,宛如只有一息相连,却始终不弃不离,和在琴音之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雨过天晴,清光重现。箫声琴声渐渐慢了下来,低了下来,复又变得宽舒平和,天上地下,婉转相依。终究琤然一声,琴弦沉寂,留下洞箫悠长余韵。 我俯身琴上良久,感觉汗浸湿了背上的衣裳,微微的凉意透过身体,一直渗进心底。我很小的时候就学过这支秋江月,我一直以为这是一支关于月色的曲子,此刻我才明白,原来自己是那船中人。当小船在惊涛骇浪间颠簸的时候,我只觉得紧张,却没有恐惧,只因为身边还有一个同舟的人。然而,当我想到这一层,心底突然透出更深的凉意,就好像从幻境突然被抛回了世间,一下子清醒过来。 我转脸去看承桓,发觉他又开始重复手上的动作,忽然有种错觉,好像那十根手指在我的心里触摸捏弄一般。 人人都不说话,悦清阁里一片寂静,只有天上一轮明月,洒落一窗银光。 良久,忽听天帝拊掌而笑:“好。琴好。箫也好。” 又看着承桓:“你觉得如何?” 承桓的手势凝住了。沉默片刻,他淡淡一笑:“子晟与慧妹妹的合奏,自然很好。” 那天晚上,做了恶梦。我梦见白色的鬼影在我床边跳跃,我惊恐地大声喊叫呼救。便见承桓提剑而来,别怕,有我在。寒光闪过,鬼头齐齐地给切下来,滚落在我的脚边。我低头去看,忽然发现那竟是我自己的头。你为什么要杀我?我为什么要杀你你自己不清楚吗?承桓桀桀地笑,你自己不清楚吗? 我从梦中惊醒过来,月光的碎片从窗纸缝间撒落床边,静夜中仿佛还飘荡着承桓桀桀的笑声。过后我发现冷汗浸湿了一床的锦衾绣被。 那以后依然常常被天帝召去下棋,也就常常地见到子晟。 子晟经常是跟承桓一起来,偶尔也会一个人来。他在承桓身边的地位似乎举足轻重,于是有的时候,当我看到承桓对他的信任无间,也会隐隐地觉得,其实我的那些舅舅和表亲们不喜欢他,不仅仅是因为他特别的母亲。 从他们的谈话里,我渐渐听出,朝局似乎很是艰难。承桓的新政遭遇了重重阻滞,不光是金王,连朱王和栗王也渐对承桓不满,时不时伺机发难。 但是这些事情,天帝都只是听着,从来不说什么。 承桓始终都是那样一种淡漠的神情,它就像帝都的城墙一般牢不可破,令任何刺探他内心的企图都成为徒劳。有的时候,他会和我交谈几句,但是目光依旧虚无,也有的时候,我觉得他似乎完全忘记了我的存在。 子晟却像是刻意地想要忘记我的存在。他的目光总是绕过我,他会看着天帝,看着承桓,看着侍从,甚至看着窗外和地面,而不会看着我。 这种情景好不难受。有的时候我想,这样见了还不如不见的好。可是下一次,依然隐隐地期望着能够看见。这样的心绪积在心里,越来越沉闷。 第四章 我曾经不止一次地觉得,时间像是一幅一幅静止而间断的画面,仿佛是从一件事突然地跳跃到另一件事,中间则是一片空白。如今天宫一成不变的生活,使得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下棋,弹琴,画画,在过节的时候到各宫去应酬,与珮娥一起绣花,听珠儿说宫中的掌故,每天都仿佛在重复着前一天。初时的枯燥沉闷,渐渐变成了一种麻木的平静。只有季节的更换,才能提醒我时间的流逝。我记得从明秀宫的窗口,看到秋天的第一片枯叶,冬天的第一场大雪。现在,远远地看见廊下枝桠间闪出粉红的桃花,于是我恍然惊觉,原来我离开东府已经有一年。 珠儿站在桃树下仿佛正跟什么人说话。过了一会,她转身走回来,我隐约看见一个翠绿的身影一晃而过,消失在花影中。 那个身影似曾相识,我不由得微微蹙起了眉。 珠儿走进屋子,手里拿着个檀香木的盒子。我问:“刚才那个女子是什么人?” “她是替储帝送这盒麒麟香来的。”珠儿说:“听说这香可稀罕了,要用麒麟草的花,那种花长在泰器山绝顶,五年才开一次。今年正好是开花的年份,天帝叫人采了来制香,总共才得了三封……” 我打断她:“我是问你刚才那个女子是谁?” 毫无来由地,珠儿忽然变得很慌乱:“她啊,她叫绿菡,是在储帝跟前伺候的……公主,你千万别生气,她只不过是个宫女,连个侧妃的封号都没有。” 我奇怪:“这么紧张做什么?”转念间明白过来,不由哑然失笑:“这么说,她是储帝的侍妾。” 珠儿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公主,你不生气吗?” 我笑了笑,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她跟储帝多久了?” 珠儿想了好一会,说:“总有五六年了吧,那时候我年纪还小,记不清楚了。只知道,她是天帝特地选了给储帝的,所以在东宫很有身份。”说着,又看我一眼:“公主,你不生气吧?” 我很想反问一句:“我为什么要生气?”可是我又觉得这样说很可笑,因而没有作声。 但这使珠儿误会了。她慌乱地看着我,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出一些安慰的话来:“其实绿菡人还不坏,啊,跟公主比自然还差得远,不不,绿菡怎么能跟公主比……”紧张令她语无伦次,怎么说都不对。 我哭笑不得地打断了她:“我没有在想这个。” “是是是。”珠儿连连点头,“公主宽宏大量,自然不会计较……” 越说越离谱,我不再理会她。女子翠绿的身影又从心头一闪而过,不可思议的感觉更加鲜明。“可是,你不觉得她——”我沉吟良久,终于把疑问说出了口,“她非常地像我?” “公主,你也看出来啦?”珠儿的神情忽又变得大是兴奋。 这么说,那并不是我的错觉。 珠儿压低声音,十分神秘地说:“我听储帝跟前的小红说过,她说储帝那时会宠幸她,完全是因为喝醉了之后把她给错认成了——” 珠儿的话说到一半,猛然地刹住,脸上露出惊慌的神情。 我问:“错认成了谁?” 珠儿涨红了脸,过了好一会,才吞吞吐吐地说:“我也,不知道。小红她也没说,就是说,说错认了……” 这谎说的实在不好。然而我也没有再问。 窗外花影婆娑,打碎了一地的阳光。我仿佛已经看到若隐若现的答案。 悦清阁旁的两棵槐树,在春天里开出了洁白繁茂的花。于是整个御花园里都漂浮着一种槐花清醇的香气。有风吹过的时候,一片片花瓣优雅地飘起,如羽毛一般轻盈无声地落到地上,渐渐地铺满了悦清阁旁边的地面。 多年以后我仍然记得,在那个春日的早晨,子晟沿着御花园的小径踩着落花走来,我看见惊起的花瓣在他脚边盘旋,心里如常地浮起淡淡的喜悦。然而我不曾想到,从那天开始,我的命运,天界的命运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刚好一局下完,我便慢慢地拣着棋子,一边听着他们说话。子晟那天是独自来见天帝,带来一份拟定朝臣调迁的奏疏。子晟向天帝力陈调迁那些官员的必要,他说:“六部各司的许多人已经多年不曾调换,这些人结党成群,不利帝都朝局的安宁。” 天帝说:“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准备调迁多少官员?” “总共四十七名。” 天帝略显意外:“这么多?” “是。” 天帝沉吟片刻,说:“好吧,你说说看。” 子晟便开始朗读那份名单,原鉴礼司嵇正调端州阳县任府丞,原刑名司卢远调品州任节度使,原鹿州宁县府丞冯巨调户部理正司……这些事情枯燥而乏趣,但我却乐于听见子晟的声音飘荡在我的耳边。偶尔我瞥见他的神情,发觉他的脸上也开始浮现倦色。 天帝微阖双目,仿佛似听非听。 子晟念完之后,等候了一会,见他不说话,便试探地问:“不知道祖皇以为如何?” 天帝仿佛没有听见似的,依然不置可否。沉默了许久,才若有所思地开口:“这份名单是承桓定的,还是你定的?” 子晟愣了一愣,小心地问:“祖皇的意思是?” 天帝笑了笑,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问问这份名单是承桓拟出来的,还是你,或者别的什么人拟出来的?” 子晟仿佛松了口气,说:“是孙儿会同吏部的两位卿家,还有几个幕僚一起拟出来,储帝改定的。” “承桓改了哪几个?” 子晟说了三个人的名字。 天帝点点头,便又不言语了。 子晟说:“祖皇若没有别的旨意,那便照此办理了?” 天帝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若有所思地在想什么事情。 又过了许久,才慢慢地问:“上个月理法司是不是接到一桩下界的诉状,告纪州督抚昏聩,贪财罔法,草菅人命的?” 子晟露出一些意外的神情:“是。是有这么桩案子。” “怎么处置的?” “查无凭据,已经结案了。” 天帝点点头,又问:“那两个苦主呢?” 子晟仿佛很是迟疑,过了好一会,才有些勉强地回答:“听说是在狱里得了疟疾,死了。” 他的声音隐隐透着慌张。于是,天帝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高深的笑容,我觉得那仿佛是对所有事都了如指掌的洞悉,包含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高高在上,却又同时混合着深沉的慈爱。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子晟,我看见子晟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过了很久,听到天帝慢慢地说:“承桓并不知道吧?” 子晟怆然跪倒,颤声道:“祖皇,这桩案子牵连太大,如今朝局宜稳不宜动。孙儿权衡再三,不得已……” 天帝拿起茶盏慢慢地喝了一口,淡淡地说:“你说的牵连,是不是指的承桓的新政?” 子晟犹豫了一下,轻声地说:“是。” 沉默了片刻,天帝忽然展颜一笑:“起来吧。其实我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子晟抬起头,迟疑着,却没有动。 “起来吧。”天帝再一次说,口气变得很柔软,仿佛伴着一声悠长叹息。然而他的眼睛不再看着子晟,而是投向一个很远的地方。 子晟慢慢地站起来。 便在此时,听见天帝低沉的声音:“子晟。” 叫了这么一声,又是半天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说一句话要用很大的力气。过了一会,终于还是很果决地说了出来:“以后再有这样的案子,不必再压下去。” 我看见子晟恍如胸口被人猛然捣了一拳,身子一晃。 这一拳同样捣在我的胸口上。那时我终于明白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彻骨的寒意从足底慢慢地升起,在那样一个温暖的春日,冷汗浸湿了我的罗衫。 恍惚中听见子晟回答:“是。”声音低弱,几不可闻。 这一夜,我不断地被恶梦纠缠。我反复地梦见初入帝都的那天,在官道上远远地望见残阳映照下,帝都的城墙呈现出鲜艳的血色,墙头牙齿般的箭垛,忽而化成了真正的利齿。我尖叫一声,夺路而逃。然而不管往哪里逃,都有一张血盆大口等着,东南西北,天上地下,再没有容身的地方。空中仿佛有无数的人在叫,逃不了的,逃不了的,逃不了的…… 我惊醒过来,喘息着,瞪大了眼睛望着窗口照进的宁谧月光。我觉得自己的心像是忽然悬到了体外,在胸前一下一下地跳着。夜是如此地静,但我却不敢再入睡,一闭上眼睛我就会看见那张仿佛要把自己吞下的大口。 躺了很久,我轻轻地坐起身,披上一件衣裳,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外间的珠儿和珮娥都在熟睡中,我小心地绕过她们床边,开门到了回廊上。夜半的寒意扑面而来,我微微哆嗦了一下。廊下的梨花,在月光下像是漂浮的雾气。 我来来回回地踱步,安静使得轻微的脚步声清晰可闻。我的心情,终于在这种枯燥的“沙沙”声中安定下来。渐渐地,我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这脚步声在某处起了共鸣。也许不完全是幻觉,我又想,或许,此刻,在帝都的另一个地方,确实有另一个人也正像我一样,无眠地来回踱步。 他是不是,也在想着同样的问题? 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也许你该远走高飞,到一个可以隐藏身份的地方。” 母亲说过的话忽然在耳畔回响。我停下脚步,仰头望着明月,仿佛它化成了母亲的脸,正温柔而担忧地在天上看着自己。“娘……”我张口呼唤着,然而酸楚的感觉先于声音冲了出来,在喉咙口凝成含糊的一团。我的眼睛湿润了,母亲的脸庞渐渐变形,最终消失不见。 第二天,只觉得人昏昏沉沉的。御医诊断的结果,只是疲倦和受寒。但从这天起,我就不断地发低热,整日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这病仿佛挥之不去,连御医也束手无策。 到了第六天,终于惊动了天帝。当他进入我的房间,浓重的药香使他皱起了眉。他沉默着,长久地注视着我,脸上露出难过和怜爱的神情。 “唉……”终于,他长叹了一声。 这声叹息触动了我的心事,我呆呆地望着桌上放的一大堆我最爱吃的果品,那都是昨天晚上承桓命人送来的,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清楚了我的喜好。 “你会好起来的。”摒退了旁人之后,我的外祖父深深地凝视着我,那眼神除了慈爱之外,还有另外一股刚毅,仿佛他觉得这样就能带给我力量,让我支撑过去。 他又说:“或许我不应该这么快就让你承担这些事情。但你是我的外孙女,这已经不可更改。所以,你只有学会让自己心硬一点。我老了,或许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我必须为天界和我姬氏皇族的将来做一个打算。慧儿,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这么做,是因为我真正地疼爱你。”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父亲手里握着的玉坠,父亲也认为自己是真正地爱着母亲。 我轻轻地牵动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那是苦笑,但在我的外祖父,却仿佛觉得安心了。 “你会好起来的。”他在临走之前又说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仿佛一切,连同生死,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确实好了起来。就好像我的病让人困惑,我的康复同样也令御医不解。 当我能从病榻上起来的时候,就听说白王称病不再上朝已有半月。 心里难免有些失望。 可是偶尔地听到有人悄悄地议论白王薄情,又忍不住在心里给他辩解,他也是无能为力呀。 承桓还是那样仿佛永不会变的神情。我常觉得迷惑,他自己到底有没有觉察呢?有时候我甚至想,也许我应该告诉他,但是立刻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知道即使告诉了他,也于事无补。 天气慢慢地热起来。槐花谢去,荷塘的莲叶绿了,空气中开始漂浮着栀子花的浓香。每天的生活依旧一成不变,但我知道,暗潮正在涌动,不知何时就会喷发出来冲破表面的平静。天宫的殿堂、山石、花树,都仿佛沉甸甸的,就像琴上的弦已经绷紧,随时都有绷断的危险。 不久,发生了一件震动天界的大事。那天珠儿气喘吁吁地跑来,一贯伶俐的脸上掩饰不住惊乱的神色,我便已经有了预感。 “凡人!有个凡人从天梯上到了天界!” 我想那瞬间我的表情正与珠儿如出一辙。 传说那叫做天梯的,本是开天的大神盘古力竭而逝前未及放下的一条手臂,就成了天界凡间之间的一条通路。即使没有神器的帮助,凡人也可以通过天梯,到达天界。可是千万年来,就从来没有凡人能从那里上到天界,因为那被称作“天梯”的,只不过是一座奇险极难寸草不生的山峰,如同一把剑,直插在天地之间,傲然藐视那些试图征服自己的凡人,看他们雄心而来,颓然而去,也有人就此留下了躯体,随岁月流逝化为岭间飞旋的尘土。渐渐地,连天人也快要忘记了天梯的存在。 忽然之间,竟真的有一个凡人从天梯上了天界。 这个人的出现,就如同惊雷一般打破了帝都规律而沉闷的生活。久已不问政事的天帝重新坐上了泰安殿,召见这个非凡的凡人。据说他进宫的那天,闻风而来的男女老少,几乎没把皇宫外的大路踩碎。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个凡人都是宫人们茶余饭后唯一的话题。 所以,事情的原委知道得一清二楚。自然都是珠儿说的。其实也不是很在意那个人,心里千头万绪的尚且理不清楚,哪里再有空隙去理会一个凡人,但是珠儿愿意说,就当作听故事。 珠儿便清清喉咙,煞有介事地先叹一口气:“唉,要说这个凡人,也是真不容易。原来他是怀着一段血泪冤情,逼上天界……” 才听这一句,就什么都明白了。心里猛地一紧,脸色便阴沉下来。 珠儿惶惶地停下来,“公主,怎么了?” 我摇摇头,“你且说你的。” 珠儿于是接着说。事情并不曲折复杂,珠儿口齿伶俐,一来二去地说得很清楚。 原来那个凡人,原本是下界爻州地方一个富商的儿子,父亲早死,他自己没什么手段,好在父亲留下财产甚丰,与母亲两人相依为命,日子也还惬意。二十岁上娶了妻子。那女子原本出身很好,后来家道没落,家中只有她与哥哥两个。嫁过来之后起初日子也还和美。后来便渐渐多事,整体挑三拣四,不得安宁。那人和他母亲都是忠厚人,也就忍着,凡事尽量顺着她的意思,只求一家人和睦。谁知其实那女人竟与自己的亲哥哥有私情,嫁过来就只为了图谋家产,日子久了,终于被撞破。这一来,自然是气得不行,老母亲一口气没咽下,竟活活给气死了。 这么一来,那人也就顾不上什么家丑,把乱伦的奸夫淫妇送了县衙。岂料那女人嫁过来这些日子,悄悄地已经将他家财产挪走了许多,便买通了府丞,不但没准状子,还将他定了个诬告,毒打一顿赶了出去,那兄妹俩也就放大了胆子,公然占了他的家业。又告州府,也是落得一样的下场。 那人还想再告,就有人劝:“告,告有什么用?官官相护。除非你告到天上去。”说这句话本来不过是劝他死心,谁想真就下了这个横心——“我就告到天上去!” “唉,就有这样的事,能把人逼到这步田地。”珠儿说完,又叹了口气。 我仿佛充耳不闻,久久没有说话。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苦辣酸涩,乱糟糟的一团堵着。 珠儿看见我的神情,急急地问:“公主,你怎么啦?是不是又不舒服啦?要不要去传御医?” 我摆摆手。 抬起头往窗口望了一眼,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很亮,很刺眼。恍恍惚惚地,便仿佛仍回到十二岁那年,站在东府青芷园的院子里等待,明知道要发生的是什么,却什么也不能做。 “风从西北来,快要下雨了……”我喃喃地说。 “公主,你这是怎么啦?!” 猛然间听见珠儿一声惊呼,张皇失措地看着我,这才发觉颊上凉凉地,原来是不知不觉间淌下两行泪。 我勉强地笑笑,说:“没有什么。只不过想起一些往事。” 珠儿稍稍平静,依然说:“是珠儿不好,不该说这些事情来让公主烦心。” “不,不关你的事。”我轻轻地说,“你不懂……你不懂……” 往后发生的事情,就好像是有人写好的本子,一一照做就是。 金王首当其冲,在他的煽风点火之下,心怀不满的人群起攻之,向储帝一系发难。帝都原本苦苦维持的表面平静,就像一层纸般被捅破了。朝中大臣各怀心事,有与储帝同心的,也有赞同金王的,争得不可开交,有人自顾不暇,也有人冷眼旁观,有人痛心疾首,也有人边看热闹边火上浇油……种种的情形,几乎是滑稽可笑的。 然而没有人真能笑得出来。 搅在中间的人自然笑不出来,旁观的人也笑不出来。 越来越多的奏折直接递到了天帝的面前,由他亲自披阅,储帝的监朝已经名存实亡。我现在很少有机会见到天帝了,但各种传言不断地传进我的耳朵。 “金王今天又呈了两道弹劾的奏折,苍王世子也有上奏,他们还在乾安殿上指责储帝令凡人自治,是逆天行事的大错。吏部史大人为储帝辨白,言语之间太过冲动,被指为‘全无人臣之礼’,逐出宫外了。” 我沉默着,俯身在花绷架子上,仿佛专心绣花。这些话大多是珠儿转述的,她在宫中人缘极好,可以听到不少的消息。起初的几日,我还每天问上几句,到了后来索性就什么也不问了。 有时甚至不想再听下去,便打断她:“珠儿,你看这只蝴蝶,是扬着翅膀好呢,还是停在花上好?” “我真不明白。”珠儿好几次地说:“这终究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办了凡界的赃官,惩罚了坏人,不就好了?怎么就会弄到这个地步的?” 我说:“因为这就是个引子。” 要把事端引出来的引子。天帝已经决意废黜储帝。然而承桓品性高洁,风采仁德,有目共睹。要废黜这样的一个人,如果没有极充分的理由,便是他的敌人,也无法信服,一旦落为口实,更会引起动荡。然而,他又是不得不被废黜的,因为他缺乏了一种才能。 ——君临天下可以没有高洁,却不能没有那种才能。 所以便需要这个引子。凡人万年来由天人管束,一朝自治,必然荒淫糜乱,唯有这件事能证明储帝执政的失策。于是就有一个非凡的凡人被逼上天界——多么好的口实,任何人都不能否认的“荒淫糜乱”的力证。然而想到这该是怎样一双洞悉秋毫的手在布局这一切,我只觉得不寒而栗。 珠儿看来忧心忡忡。她自言自语:“这样下去,储帝会不会有什么事呢?但愿老天保佑,储帝不会有事,他实在是个好人。” 我心知难以向她解释,其实并不是这一切将使储帝有事,而是为了让储帝有事才会发生眼前的一切。这是深藏帝都底蕴的阴沉心事,没有人会把它说出来,即使每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 再到后来,连珠儿也看的明白了。她渐渐地也不大提起那些事情,只是每天闷闷地做事,眉宇间有无从掩饰的愁绪。有一天,忽然说:“储帝难道就真的没有办法挽回了吗?” 办法?自然是有的——撤回新政,把一切的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比如说,白王——这样的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不由得暗生警惕。忽而母亲的话又在耳畔响起。 不要陷在帝都。 暮春时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第五章 帝懋四十一的初夏,天气似乎比往年炎热。有一天,当我坐在御花园荷池边的回廊里,惊异地发现,风过处,碧绿的荷叶中已经有嫩白的花苞若隐若现。近来我时常在这道回廊里坐坐,看一池荷叶在微风摇曳,轻柔舒缓,仿佛幼年母亲哄我睡觉时哼唱的歌谣。 也就只有这样一点宁静了。 那时小雪儿仍整日趴在我的怀里。它如今变得越来越懒,经常好几个时辰也不肯动一下,我便也不去惊动它。它已经十岁了,十岁的猫已经是迟暮,也许有一天它就会在我的怀里静悄悄地死去,有的时候,会这么想。 但,却想不到是那么快就会发生的事。 那一天,指尖传来的感觉渐渐变得僵硬,才忽然感觉到不对。 低头去看,依然雪白的一团蜷着,仿佛睡着一样。 但它真是死了。 后来我亲手把它葬在明秀宫的芭蕉树下。它安静地躺着,黄土慢慢地盖上去,那团雪白便渐渐消失在视线中。它从帝都来,终又回归在帝都。 阳光照在皮肤上,有种刺痛的感觉。 “快到时候了……” 这时朝局又渐渐安定了一点。因为大家都知道该争的争了,该闹的闹了,剩下的只看天帝如何处置了。 天帝下旨的那天,是七月廿五姤女祭,我正去了西山云林寺烧香。 云林寺是皇族供奉香火的所在,所以香烟袅袅的大殿中,环珮啷响,衣香鬓影,来来往往的尽是皇族贵妇。虽然都是女子,却也别有一番矜持,偶然寒暄几句,便各自焚香,默默祝祷。 祝祷之词,无非是“天下太平,家人安康”,然而真能天遂人愿,天下太平,家人安康?真能么?这么一想,也只有苦笑而已。 身边不知哪家的一个小女孩在问她的母亲:“我们为什么要来给这个女人烧香?” “因为今天是姤女填海眼的日子。” “那她为什么要填海眼?” “因为她要救她的丈夫和儿子。他们都受了冤枉,被官府抓了起来。姤女就去求那个府丞,那个府丞想为难她,指着西边一个大湖对她说:‘你若能让那湖水一夜涨上三尺,我便放了你的丈夫儿子。’姤女左思右想一横心,便用自己的身子去堵了湖底的海眼,湖水没有了去处,果真在一夜之间暴涨了三尺。后来府丞感念她的诚心,就依言放了她的丈夫儿子。” “她为什么不找块石头去堵?这个女人真是个笨蛋。”清脆的童音在大殿里响起来。 孩子的母亲慌忙掩住她的嘴:“乖女儿,别胡说……” 可是许多人还是偷偷掩着嘴笑起来,也有装着没听见的,眼里也露出忍俊不禁的神情,紧绷的空气仿佛一松。 便在此时,听见某个角落隐隐地起了骚动。很多人都有觉察,一起驻足往一个方向观看,只见那边似乎有人窃窃议论,又见有人匆匆离去。片刻之间,这阵骚动便扩散开来,就好像有风突然吹来,由远而近地,带过一片惊乱之色。 有事情发生了。 念头一闪而过,消息已经传过来,如惊雷一般闷闷地在耳边炸开: “天帝降旨,向下界九州十六郡降下洪水——” 谁都不明白天帝的意思。 旨意里的说法是:“凡界糜乱,为示惩戒——” 对臣下说的话是:“诸公不是一再地说,下界不服管束,不复礼敬天界,不严惩,不能重立天威么?” 只字不提储帝。 帝都变得有些人心惶惶。本来朝局最乱的时候,天帝没有出来为储帝说过一句话,众臣便都以为是天帝默许了的,如今却又不提,大家就又疑惑起来,不知道天帝想的到底是什么。就连那些一心要扳倒承桓的人也畏着天威难测,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天帝自己却好像对周遭的诡异气氛毫无觉察似的。他依然时常召我去下棋。下棋的时候也不大说话。偶尔说几句毫不相干的话,益发地高深莫测。 那个时候,洪水正在下界泛滥。 那是亘古未有过的严酷惩罚,一夜之间,成千上万的人失去了性命,更多的人失去了他们的家园。老人哭儿女,哥哥哭弟弟,妻子哭丈夫……悲泣的声音与肆意咆哮的水声充斥了整个凡间。 有时,我会听见珮娥叹着气说:“真惨。” 珠儿便会随声附和:“是啊。都淹了,也不知道他们的日子都怎么过的。” 珮娥又说:“有些凡人虽然逃上了山,躲过了大水,可是没有吃的,还是挨饿。听说凡界很多山里的树都没有树皮了。” 珠儿瞪大了眼睛:“啊?难不成都给吃了?” “可不是。有树皮都算不错了,还有人活活饿死了……” 然而,她们这样谈论的时候,依然在平静地做自己的事情。我发觉我自己其实也一样。无论下界如何的悲惨凄凉,对天界的人来说,嗟叹之外,却总是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我想,真正难过的人也许只有承桓。 他也是唯一敢去找天帝理论的人,有关他和天帝争吵的传闻越来越频繁,但是我想其实他自己大概也清楚那是不会有用的。 有一天,被召去悦清阁,迎面正碰上他从里面冲出来。他看见我,依然停下来勉强地点一点头。我发觉他的脸上带着那样一种揪人心肺的悲伤神情,我竟不敢正视。 走进里面的时候,看见宫人们正忙着收拾地上的碎瓷片,茶水流了一地,狼藉一片。天帝坐在一边,默默地望着窗外。 我不敢问,也不敢说什么。过了很久,才听到一个低沉缓慢的声音,恍若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刚刚在这里,他说他不想当储帝。”那样苍老,那样落寞,我蓦然发现在天帝的眼中也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悲伤:“他说他从来就不想当储帝……” “看见下面那个小池子没有?他三四岁的时候,很喜欢在池子里玩小船,我怕他掉进水里去,就命人挖了那个小的……后来他大一点了,我就开始抱着他上朝听政,有的时候他听着听着就在我怀里睡着了……他进学了,为了给他选最好的师傅,我忍着吃闭门羹的气,亲下鹿州去请那个眼高于顶的贤者……这么多年,在他身上花了这么多心血,结果今天他告诉我,他根本就不想当储帝……”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溶进一声叹息当中。我默默地听着,只觉得窗边一个老人萧索低喃的声音,仿佛掐捏着心底某处柔软的角落。 “你们是不是都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平白降这一场洪水?我实话告诉你,因为我下不了决心。到了这种时候,我忽然还想再看看。我常常想起他小时候的样子……事情闹到这么大,总要有个收场,他如果肯领会我这一片苦心,就该知道怎么做。所以我还想再等等看,等着他自己回心转意……你们大概都不相信,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如果是以前,我早就下了旨意……我想我是老了,真的是老了……” “外祖皇……”我终于忍不住,我跪下来,跪在我的外祖父膝边。我抬头仰望着他,我说:“外祖皇,把洪水收回来吧,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把洪水收回来,承桓一定会好好做一个储帝,一切都会像以前一样……” 天帝低头看着我,手掌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发。然而我发觉他的眼神却在慢慢地恢复原来的冷静和锐利,我的心也慢慢地下沉。 过了许久,他说:“慧儿,你说得不错,但这样终归是不行的。他如果想好好地做一个储帝,他就要先学会忍受这些事情。所以,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洪水是他最后的机会。”语气安静,已经完全是天帝了。 于是心底的柔软,复又变得寒冷僵硬。我想起他对子晟说过的话,想起那个凡人,想起洪水,我知道该发生的事情终究还是会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 承桓渐渐变得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我听到宫里的风言风语,说他如今已经不再料理朝政,每日里只是喝酒,喝醉了就胡乱拉着宫女作乐。那些宫人以前挤着盼着想有这样的机会,可是到了眼下,却是人人都躲之不及,这也是世态炎凉,无甚可说。 有的时候,忽然就会想起刚到帝都时,见到的那个高洁出尘的身影。其实才过去了一年,却感觉像是已经换过了人间。便会忍不住地想,其实还是快点结束的好。 转眼天气已经转凉。有天我站在廊下,看见一片黄叶从眼前悠悠地飘过,落在自己的脚边,不由感到讶然。因为那是一片槐树的叶子,明秀宫里并没有槐树。我的目光逡巡了一圈,终于看到由东宫墙头伸过来的枝桠。我朝着那个方向凝视了一会,然后无声地叹了口气,懒懒地移动脚步,转向回廊另一端。珠儿跟在我的身边,神情仿佛很担忧。 午后天空飘起了小雨。雨丝很细,伸出手去几乎感觉不到雨的存在,然而树叶上很快就积起了一层水雾。挣扎在风中的黄叶承受不住,便一片一片飘落下来,很快地上就铺了金黄的一层。我看见宫人们拿着扫帚簸箕清理院子,很想叫她们停下来,因为我觉得这颜色很好看。但珮娥说:“要是不清理掉,烂在地上,以后就弄不干净了。”她这么说的时候,眼中也有一种担忧。 我知道她们在担忧什么,但愁绪越来越深地积在心底,无法排遣,我连强颜欢笑的心情也没有了。 细雨带来了寒气,第二天我又发起了热病。这次只几天就好了,人却变得懒洋洋的,整日倚在榻上,不愿意动弹。这一日,见珠儿进屋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翠绿的罗衫一闪,直挺挺地往地上跪去:“公主,绿菡求求你……” 我大惊:“你这是做什么?” 珠儿为难地看她一眼,对我说:“公主,她说一定要来,我只好带她来了。”又看她:“绿菡,有话你就好好地跟公主说。” “是。”我说:“你起来,有话好好地说。” 绿菡却不肯起来,依然跪着说:“绿菡知道自己的身份,本来万万不该来跟公主说这些话。可是,绿菡已经没别的法子了,储帝,储帝他——” 我霍然而惊:“储帝怎么了?他是不是,是不是……”一连说了好几个“是不是”,却问不下去,悚然盯着绿菡,想要她快说,又生怕她说出害怕听到的消息。 绿菡说:“储帝现在每天只是喝酒,也不肯吃东西。他们说天帝要废他,这些事我不懂,也不敢问。可是我知道他心里难过,公主,绿菡伺候储帝六年了,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他这样下去,绿菡心里实在是害怕,公主,现在只有公主能帮他了,储帝虽然从来不说,可是我知道他心里只有公主一个。所以,绿菡求求公主,去劝劝储帝吧,他一定会听的。”说着,便连连地叩头。 我看着她,心里微微一松。见她这样,又觉得凄凉,我说:“你别这样,快起来吧。” 绿菡摇头:“公主不答应,绿菡不起来。” 我垂首不语。我应不应该答应她呢?我想。窗边竹影轻摇,沙啦沙啦地响。到这时候我才蓦然发觉,我的手里竟捏出一手冷汗。我应不应该答应她呢?我想起小雪儿,想起初见他的欣喜,想起他恪守婚约的情谊,我想起自从见过子晟,便不曾这样地想起过他…… 我轻叹一声:“好吧,我答应你。” 绿菡喜极而泣:“多谢公主。” 却一直到了晚上,才去东宫寻他。 虽然答应了绿菡,心里却始终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去见他呢?又想,就算见了又能有什么用呢?这么迟迟疑疑地,到了天色都暗下来,才决心下定。 可是,承桓却并不在东宫。 竟然有些松了口气的感觉,也微微有些失望。呆呆地站了一会,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等一会。 转念间忽然看见宫人们有些异样的眼神,才省起原来自己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不由得脸一红,转身就出了东宫。 珠儿在身后追着:“公主,要不,去找找储帝吧。” 我停下来,皇宫那么大,却要到哪里去找?想了一想,说:“去御花园走走吧。好些日子没去了——” 结果,沿着荷塘边的那道回廊走了不远,便看见承桓倚着廊柱,正抬头望着天上七分满的月亮。 我停下来。我本是来找他的,可是真的看见了,却又不知道该不该上前,上前了又要说些什么。承桓有所觉察,回头看我一眼,却又转了回去。 便觉得有些讪讪地。待要转身离去,又想起绿菡,这一步便走不出去。站了一会,终于还是慢慢上前去。走到近处,便闻到一股酒气,低头看见勾在他手指上的一只酒壶。犹豫了一下,轻轻劝道:“承桓……承桓哥哥,不要再喝了。” “噢。好。”承桓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手上的酒壶,顺手就扔进荷塘里。 我怔了怔,话便说不下去,反而进退不得。“哗啦”一声水响过后,又是沉默,就好像有一堵墙横在我们之间。心里有些后悔答应了绿菡,思忖着要不要立时转身离去? 这时候承桓却开口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说:“我并不知道你在这里。我只是去了东宫找你不到……”说了半句,脸又一红,连忙把话转了:“不要再喝那么多酒了。他们告诉我,你最近总是喝醉。” 承桓却不言语,仍然抬头看着天。过了好久,才慢慢地说:“记得四五岁的时候,我最喜欢月圆的晚上,觉得那是最完美的时候。所以一到十五就会特别高兴,等月亮一天天缺了,心情也一天比一天差,等到月末月初那几天,我身边的宫人都会很紧张,因为我常会乱发脾气。我还记得,我的乳母叫锦娘。她的手很软,很温暖,每当这种时候,她就把我搂在怀里,我便会安静下来……” 我微微地笑了,我想起自己小的时候,珮娥也是这样哄着自己。 “我那时候喜欢玩水,把小船放在池子里,然后叫人用扇子吹着走。”说到这里,承桓回想了一会,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我听外祖皇提起过,”我插了句:“他还说怕你掉进水里,所以特意命人挖了个小池子。” 承桓转脸瞥了我一眼,淡淡地说:“其实,在挖那个小池子之前,我就已经掉进水里过一次了。那是春天,水很凉,我身子原本就不好,所以大病了一场。等我病好之后,就发现锦娘给赶走了。” 我愣愣地看着他,这些事我完全没听说过。 承桓的声音很平静,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哭闹了很久,不过没有用。”他说,“祖皇只是说,她没有照顾好我,所以就必须给撵走。那时候我真的很难过,因为在我心里,锦娘就像我的亲娘一样。我从来没见过爹娘,其实那时候,我常常会想他们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我周围的人却都不在意。锦娘走了他们也不在意,只有我独个伤心。那段时间我的脾气很坏,动不动就吵,就摔东西,东宫的人只好把值钱的都藏起来。有一天,我又发脾气,却连可以摔的东西也找不到了,宫人们都躲开了,我一个人站在屋子里喘气,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就在那时候,有个人拉起我的手,对我说:‘来,我给你讲故事。’那人的手也很软,很温暖,于是我一下子就平静下来。我回过头,她微笑着看我,说:‘你是不是又不记得我是几姑姑了?’我有十几个姑姑,我总是会弄错她们的顺序,但是这一次我脱口而出:‘我记得的,你是九姑姑。’她笑了,我看着她,觉得她肯定是这世间最美丽的女子,所以那时候我就想,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娶她做我的王妃……” 他说着说着,忽然就轻轻笑了起来。伸手又拿酒壶,摸空了才想起来已经扔了,于是又抬头看天。 我在心里轻轻叹息,我想他是真的喝醉了。其实这些话我早就隐隐地猜到了,可是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说不出来的怪异。 忽然听见他说:“你是不是很喜欢子晟啊?” 我一怔,窘然转过身去:“你真的喝多了。”说完便走。 “慧儿。”承桓在我身后叫我。“等一等。” 我犹豫了一下,脚步慢下来,但没有回头。便听见承桓的声音,似乎有些迟疑:“慧儿,假如……假如我明天就不在了的话……” 我一惊,霍然转身:“为什么这么说?你要到哪里去?” 承桓微微笑笑,我讶然地发现他的眼睛清澄有如月色,全然没有醉意。他说:“假如我不在了的话,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件事。慧妹妹,你老实告诉我,你心里是不是喜欢子晟?” 我一时无语。他为什么要那么问呢?他那么问是不是说他已经觉察了?自己又该不该说实话呢?说了实话他又会怎样呢?念头转来转去,只是凌凌乱乱地,没有主意。 承桓忽然又笑了,说:“其实子晟比我好。” 我愣了愣,抬头看他,却发觉他又仰头看着天上,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忧伤,又似乎很是宽慰。过了一会,他又转身,看着我说:“其实今晚我本想去明秀宫找你,可是……”却没有说完,顿了顿,又说:“后来我想,以前常常见你坐在这回廊里,我便在这里坐坐,也是一样。”说着,便握住我的手。 我低下头,脸上一热,却没有挣脱。这样明明白白的话,听了心里便不由得一紧,就好像有人不轻不重地抓了一下,止不住地跳了又跳,跳了又跳。忽然想起子晟,登时又心乱如麻。然而终于咬牙,心里想,无论如何,这段姻缘终究还是在的…… 但,他只是轻轻一握,旋即放开。半晌,只说了一句:“上天待我,终究不薄。” 那天夜里,独自坐在窗边,愁绪难解。忽然听见有人叫我:“慧儿。” 回头一看,竟是天帝,微微含笑地站在门边。我连忙起身相迎:“外祖皇,这么晚了,怎地还会来这里?” 天帝笑说:“不是我要来,是他们两个要来。”说着身子一侧,我便看见承桓与子晟站在门外,两个人仿佛都怀着很重的心事,神色端凝,默然不语。 我愣了一愣,有些呆呆地,也忘记了该让他们进来。 接着就听见天帝说:“慧儿,他们都说喜欢你,这却叫我为难了。” 我大惊,匆匆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只觉得心里乱成一团,连他后面的话也几乎没有听清:“……我便想问问你自己到底是喜欢哪个。慧儿,你到底喜欢谁?” 到底喜欢谁? 这样的问题叫我如何回答得出来?我就连仔细分辨的力气也没有。 天帝说:“不如这样,我一个一个问,你喜欢哪个就点点头。”说着,不由分说地问:“慧儿,你喜欢承桓吗?” 我低头不语。 承桓看着我,似有话说,却没有说,只是轻轻叹息一声。 天帝又问:“那你喜欢子晟吗?” 我仍是说不出口。 子晟大急:“慧儿,你要想好了。你难道不知道,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一震,抬头看他。他的眼睛亮如星子,我看见其中清清楚楚的渴望。不知怎么,不由自主地便点了点头。子晟神情一松,笑逐颜开。 承桓叹道:“慧妹妹,你我之间纵然没有儿女之情,也总有份恩情在,你就真的要这样负我?” 我觉得内疚甚深。但又觉得松了口气,总算把话说出来了。 只听子晟大笑:“好、好、好。” 连说三声好,忽然间拔出一柄剑来,回身向承桓斩去。但见寒光一闪,承桓已经身首异处。 我大骇:“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要杀了他?” 子晟奇怪地看着我,说:“你不是选了我么?那还要他干什么?” 我惊惶失措,“我是选了你,可是我并不要他死,你快让他活回来啊!外祖皇,”我拽着天帝的衣袖叫:“你快让子晟把他救活啊!难道你也要承桓死吗?” 天帝看着我,像看着一个弄丢了玩意儿的孩子,他摇摇头说:“慧儿,是你自己选了子晟的。怎么倒来问我了呢?” 我急得失声痛哭:“不不,我不要他死的,我不是想要他死的,我要他好好地活着……” 天帝叹气,说:“慧儿,怎么这么任性呢?那子晟怎么办?你不要子晟了吗?” 我大哭:“我不知道。但是我不要承桓死,我不要他死,我要他活着,我,我不要子晟了……” 我要承桓活着,我不要子晟了。 突然地一惊,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难道真是我心里的想法吗?我看见天帝正对着我微微地冷笑,仿佛洞悉一切。 “不,不是的……我,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仓惶后退,忽然一脚踩空,猛然跌下了万丈悬崖,最后落入视线的,是子晟悲伤的眼神—— 终于清醒过来。 原来是梦。微微地松了口气,还好是梦。 夜极静。皇宫内苑,就连秋虫也被除尽,只有低微的风声,如同心头飘浮不定的心事。子晟的眼神留在心里,像是一把钝刀来回拉扯。然而,我知道,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我和承桓之间始终有一根线系着,是情也好是义也好,这根线我都无法将它斩断,即使承桓真的死了…… 死?心一抽,不会的,承桓怎么会死?那只是梦。就算他不再是储帝,也不会到那个地步。又想,不是储帝也好,不如就去求了天帝,放我们两个去荒山野岭,没有人认得的地方,终老一生,其实也好…… 这样反反复复地想着,一夜无眠。 清晨当我起来梳洗,在镜中看见的是浮肿的眼睛和憔悴的面容。珠儿端着水,站在我的身后,脸上带着一种我不明白的神情。她看起来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我懒懒地揉着自己的面颊,我现在任何事都不想理会,但她再次欲言又止的神色令我感觉不耐。终于我说:“珠儿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珠儿在镜中看着我,说:“公主,储帝昨夜率亲卫离开了帝都,他带着息壤去了下界。” 我猛然回身,过于激烈的动作撞翻了珠儿手中的水盆,连同带落一地的胭脂粉盒,刹那间一片狼藉。 第六章 土能克水。 传说昔年大神女娲造人力竭,还余下一小团泥,那就是息壤。这件上古神器,看起来就只是块普通的泥团,然而落地便会生长,生生不息,永无止境,于是就被唤作“息壤”。 承桓带走它的目的不言而明。虽然我深知他的悲天悯人,却从未想到他会如此决绝。 “假如……明天我就不在了的话……” 原来他说的是真的。 而我竟然毫无觉察。在我忙着着理清那些凌乱心事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有了决定。我心里渐渐生出种从未有过的恐惧,我害怕自己也许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我害怕自己也许将永无机会再见承桓。 我陆续听说他在下界的点滴。我知道息壤果然神奇无匹,凡人们脱离洪水的灾难,重新回到地面生活,我也听说凡人们对承桓感恩戴德,然而有时我忍不住会想,也许我宁愿让下界的一切都毁于洪水,也不愿失去承桓。我惊觉自己的心中有难以抑制的渴望,我渴望能再见到承桓。 真的,只要承桓回来。 帝都变得一片混乱。从未玩弄过阴谋的承桓,这次却震惊了所有的人。息壤或许还是小事,储帝的反叛却好像是突然打翻了一条满以为颠扑不破的船,满船落水的乘客手忙脚乱,有些抓住了救命稻草,也有些就此沉没。每天都有消息传出,又有人因此丢职被逐甚或陪了性命,天帝的怒气猛烈而持久,似乎无休无止。 然而我却觉得,从他听到消息的那天起,似乎就没有过真正的意外和愤怒。他仍然时常召我与他下棋,看起来始终冷静而安详。有的时候我想,是不是对他而言,一切都只是棋局?其实他早就看见了结局,他所做的事,就是一颗一颗地放上棋子。 最初闪过这样的想法时,我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然而后来,也就渐渐地变成了叹息。 转眼九月过去,现今宫中的花园里开的都是菊花了。以前在东府的时候,看母亲种的都是浅黄的菊花,宫中的菊花却是千姿百态。但是却看不见人采花做茶。我问珠儿:“这里不是有喝菊花茶的风俗么?怎么我来了之后都没见人采花来做呢?” 珠儿回答:“做茶另有专门种的,这里的菊花都是种来赏的。”一时又说:“公主想喝菊花茶还不容易,问宫中管事的要些来就是了。” 其实我也不是真的想喝菊花茶,便笑笑不提。 不久,珠儿带来了青王全家被逐和白王“康复”回到朝中的消息。听到了这两个消息,心里忽然有种了然。 “青王一家都被逐往北荒了。青王妃想要服毒自尽,可是被救了回来。结果人活着,却走不了路了,想想也真是惨。”珠儿叹了口气,“这次天帝真是气坏了。” 我说:“不,天帝根本就不是真的生气。” 珠儿瞪大了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迟疑了一会,她问:“可是青王就因为替储帝说了几句话就被放逐了不是吗?如果圣上不是很生气,他又怎么会这么做呢?” 我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青王被逐并不是因为他们与承桓过往密切,而是因为他们素与白王不和。”珠儿仍是一副怀疑的神色,我笑了笑,也不解释。 看来天帝看中的人是子晟了。 心里禁不住地有些窃喜。我虽然并不清楚他的本事,但是天帝最有识人之明,能够被天帝看中,必然是有过人之处的了。 然而转念又想,天帝看中的人必有为君的才能。 难道子晟,竟然是那样的人吗? 不由得想起天帝的手段。想起去年秋天下棋时他的问题,在那时,也许更早,他已经在心里谋算好了一切。等待合适的时机,等待合适的藉口,不动声色地除去所有障碍。然后呢?然后就是这一颗棋子顺理成章地取代那一颗……寒意从心底慢慢升起,我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衣服。也许天帝并没有错,我想起承桓洁白出尘的身影,他没有这样深沉的帝王心术。 那么,子晟呢? 我细细思量,心里不由得一阵空落。原来,其实我并不真正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然而,我没有多少时间去挂念子晟的为人。深秋的清凉弥散在帝都的空气中,我的心情却日感沉重。自承桓离开已经有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中,诸侯官吏,或贬或杀,或升或迁,唯独只字未提如何处置承桓,我旁敲侧击的探问只换来天帝高深莫测的微笑。无能为力的等待令我忐忑不安,寝食难宁。 如今白王回朝,是不是也意味一切将要尘埃落定?我猜想也许这几日天帝就会下旨征讨承桓,心里愈加地焦躁。 只想着一件事,承桓会不会死? 承桓是不是真的会死?这样的念头一闪出来就好像被针刺了一下,立时就缩回去,想也不敢仔细想,但是却又像影子一样,时不时就会冒出来,挥也挥不去。 有次路过荷塘,看见草木掩映间果然有个小池,便想起那时天帝落寞的神情。那瞬间心里升起一线希望,也许他并不想处死承桓罢? 这一日,天帝又召。我那时正坐在回廊里,一颗一颗地往水里投着鱼饵,看着一丛一丛的鱼儿浮上来,乱糟糟地挤作一团,觉得心里也是一样的烦乱。忽然听见天帝差人来叫,便有心不去,但想了一想,还是把鱼食扔了,站起身来。 这个时候,忽然听见回廊一边似乎有人吵吵嚷嚷。心里疑惑,刚要驻足回望,就听见珠儿一声惊呼:“公主小心!” 一愣之间,只觉得手臂被人死死捉住—— “你把储帝还出来……” 回头一看,原来是绿菡。我问她:“你这是做什么?” “你到底和储帝说了些什么?怪不得那天储帝说,他已经了无牵挂,我才知道原来是你那天和他说了许多话。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他竟然那么决绝地就走了……你把储帝还出来……” 我和他说了什么? 难道,是因为他问的那句“你是不是喜欢子晟”吗? 我呆呆地想着,竟然忘记了害羞和生气。 这时候宫人们已经七手八脚地把她扯开。绿菡被制住手脚,朝两边看看,忽然失声痛哭:“为什么他就那么走了?为什么?他都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有名侍从头领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这女人最近一直不太正常,但是看在她伺候过储帝的份上,没拿她怎样。没想到今天竟然冲撞了公主,小人真是罪该万死!”回头又喝:“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把她拉下去关起来!” 我茫然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珠儿担心地看着我,低声地劝道:“公主,她已经疯了,她的话可不能当真。” “是啊,她疯了。”我长长地出了口气,神色阴沉地往回走。 珠儿在后面追着,轻声提醒:“公主,天帝还等着呢。” 我怔了怔,才发觉是在回去明秀宫的路上,又一语不发地转身往悦清阁走。 天帝看见我的第一句话就问:“听说刚才承桓宫里那个女人来找你闹?” 我一愣,不明白这件事何以这么快就传到了天帝这里。我勉强陪笑说:“如此小事,怎么也扰了外祖皇了呢?” 天帝仿佛漫不经心地说:“是我听见回廊那边闹哄哄的,叫人去看的。”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放心,我已经吩咐下去,今天的事情如果走漏出去一个字,他们都得死。” 我想起绿菡那张极像我自己的脸,心里忽然涌起难以言喻的悲伤。我问:“只是不知道外祖皇打算如何处置绿菡?” 其实我也知道,绿菡虽然是承桓侍妾,依然只是宫女的身份。按宫中的规矩,只怕除死无它。 天帝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你这么问,是不是想恕她不死?” “是。请外祖皇屈法开恩。” 天帝又看了我许久,忽然一笑,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想她死,找间空屋关起来就是。” 我低声回答:“谢谢祖皇。”说完,只觉得无比疲倦。 天帝留神地看我:“慧儿,你脸色不好,不如回去休息吧。” 这话正合我心。于是敛衽一礼,辞了出去。 回明秀宫独自坐了一阵,实在气闷,想找珠儿说话,一问,却是出去了。不禁有气:“这小妮子,越来越靠不住,才回来这么会就不在了。” 正想着,就看见珠儿笑嘻嘻地从外面进来,见我独个闷坐着,便想说什么,刚叫了声:“公主——”便被我喝止了:“你到哪里去了?” 声音严厉,连自己也吓了一跳。珠儿吃了一惊,委委屈屈地说:“我以为公主喜欢喝菊花茶,就去问御茶房要了几包来。公主,怎么啦?” 菊花茶?我想了一想,才记起前几天是提过这么桩事,自己早已经忘记了,难为她还记得。 我自觉过分,又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便讪讪地把话转了:“你方才进来的时候像是有话要说,是什么事情?” 珠儿心思单纯,果然我这一问,她又兴致勃勃起来,说:“我刚才去御茶房,听说明淑宫今天住进一个人,公主,你再也想不到是谁的?” 我笑笑,知道她有任何小事都这样惊惊乍乍地,便敷衍地问上一句:“噢。那是谁啊?” 珠儿一字一字地说:“‘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真的没有想到,不禁大奇:“真的是‘那个女人’?” 珠儿得意洋洋:“是呀。我刚听说是她住进了宫里,也吓得说不出话来呢。公主,你说,如妃怎么忽然敢把这个女人接进宫里来住了?” 我慢慢摇头,沉吟着说:“不,如妃不敢。莫不是……啊,我明白了!” 我心里一亮,不禁霍然而起,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惊是喜? 珠儿疑惑地看着我,她小心翼翼地说:“公主,你看起来好像很高兴,这是很好的消息吗?” 我一把拉住她的手,不管不顾地摇晃着:“珠儿,好珠儿,这当然是好消息。你知道么,天帝并不想处死承桓,他可以回来了,承桓他可以活着回来了!” 这样语无伦次地说着,忽然脸上一凉,原来竟欢喜地落下泪来。珠儿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渐渐也受了感染,脸上露出笑容。过了一会,我慢慢静下来,珠儿便问:“可是珠儿不明白,‘那个女人’住进宫来和储帝有什么关系呢?” 我心里喜悦,于是细细解释给她听:“‘那个女人’那样的身份,如妃断不敢作主接她进宫,所以,这必定是天帝的旨意。可是平白无故地,天帝接她进宫做什么呢?” 珠儿茫然地摇摇头。 我便自己回答:“那是因为天帝要命白王征讨承桓。” 珠儿迟迟疑疑地,说:“为什么天帝命白王出征就要接她进宫呢?” 我呆了一会,心里忍不住轻轻叹息,我发觉伶俐如珠儿,却始终不能明白宫中这些阴沉的心事。天帝虽然看重子晟,却不能不防子晟转而与承桓联手,要接子晟的母亲进宫,自然是为了这层顾忌。然而这样的事,却如何向珠儿解释?我想了一会,说:“这个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天帝命白王出征,便是不想储帝死。” 珠儿依然摇头:“珠儿愚笨,不明白公主的意思。” 我说:“如今储帝失势已成定局,帝都那些人哪个不想撇清与储帝的关系?哪个不想向新储帝表忠?如果天帝遣旁人前往,恐怕手下便不会留情,所以如今只有子晟能救承桓。” 珠儿一脸的困惑,她说:“可是公主你不是说过,新储帝必是白王,他为什么又是能救储帝的人?” 我想也不想,就说:“正因为白王会成为新储帝,他才是唯一不必杀承桓的人。储帝死或不死,对他并没有多大分别。白王素与储帝交好,人所共知,杀了承桓只会给他带来恶名。天帝如果想要承桓死,就一定会让别人去,不想要承桓死,自然就把仁名给新储帝。再者……”说着说着,忽然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唉,你不懂……”这样罗罗嗦嗦地,珠儿又如何能明白了? “是。”珠儿由衷地说:“珠儿不懂。可是公主高兴,珠儿也就高兴。” 我心里感动,拉住珠儿的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反反复复地,就只是呆呆地念着,太好了,承桓不会死。太好了,承桓会回来。 承桓回来,自然不会是储帝了。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放逐也好,幽闭也好,我都会跟着去…… 这样想着,喉头却仿佛忽然有什么哽住,心里一阵刺痛,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然而想了许久,终于还是下定决心。 放逐也好,幽闭也好,我都会跟着去。 帝懋四十一年十一月初六,白王子晟奉天帝旨意率天军征讨承桓。饯行宴上我见到子晟,他对我凝视良久,若有所思,我觉得他似乎想说什么,但他欲言又止。我猜想那时他想对我说的话,却始终不得要领。后来我想等他回来我终能仔细问他,但其实终我一生都不再有这样的机会,然而那时我并不知道。 月底消息传来,天军已在羽山合围承桓部,战事结束只在几天之内。我暗地里计算着时日,难以抑制心中的期盼。 第七章 夕阳西下时分,我在御花园回廊下,见到一个女人。 她出神地望着冬日萧瑟的荷塘,宛如一座雕塑。她只是随随便便地坐在那里,然而眼前飘着几片枯叶的池水,还有池畔黄叶已落尽的枝桠,却都仿佛随之焕发出令人窒息的迷人光彩。看见她的那一瞬间,我就明白了,那正是“那个女人”。 我慢慢地走了过去,她似乎毫无反应。我停下脚步,犹豫着,不知道应不应该开口。忽然,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又很快地转过身去。 “你是谁?” 她像是随口问道,我猜她也许并不真的想知道我是谁。但我还是回答了:“五舅母,我是甄慧。” 她转过身,看起来有些困惑。她说:“你叫我舅母?啊,我明白了,你就是东府甄家那个姑娘,我听子晟说过你。”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你确实很美,难怪子晟那样喜欢你。虽然他从来都不会对我说,但他是我的儿子,我看得出来。” 我很狼狈。我没有想到,这些话会由子晟的母亲如此直白地说出来,因而有些无措。然而我很快想起了自己的决定,这让我冷静下来,也感到几分凄然。或许这就是缘分,我想。 她看着我,我发觉其实子晟的眼睛和她的是如此相像,仿佛都蕴涵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她忽然拍拍我的手背,说:“不要理会子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珍惜你。” 我吃了一惊。我的身子微微震了一下,颤栗传到她的手上,但她恍若未觉地顾自说下去:“子晟说你很聪明,你要是真的聪明就不要爱上他。他如果得不到你,就会把你当成心头的珍宝,可是如果得到了你,他很快就会发现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比你重要得多。子晟很像他的父亲,他们的心里不会只有一个女人。” 我困惑地望着她,开始疑心她是不是真的在对我说话。 “你知道吗?过了很多年我才明白,其实他是多么恨我。”她随意地用手捋了一下鬓角的头发,我这才留意到她的眼角已有了密密的皱纹。她转身看着荷塘,声音听起来有点飘忽:“他对我很好,一直都很好,但我知道他不快乐。他很喜欢喝酒,喝醉的时候看我的眼神就会变得很奇怪。我以前一直不知道那是什么原因,现在我明白了,其实他心里非常恨我。因为我的缘故他失去了很多东西,我想如果杀了我能让他再得回那些,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我觉得她的笑听起来就像是大人看到嬉闹的孩子,无奈却又宽容。 “这些事我以前都想不通,现在却变得很清楚,我想大概是因为我快要死了。哎,你看——”她指着荷塘的某处,“那朵荷花是不是很好看?我真喜欢它的模样。” 寒意从我的心底慢慢地升起,我迟疑着说:“可是现在已经是冬天了,荷花早就没有了。” “哦,我忘了你也是看不到的。”她漫不经心地说,“从很久以前我看到的东西就和别人不一样。” 然后她又恢复了最初宛如雕像般的姿态。我在她身旁站了一会,但她一直都没有再说话。我想她也许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在离开御花园时,忍不住又回过头,血红的夕阳映着池水边寂静的人影。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有种不祥的感觉。 回到明秀宫,我发现宫人们的神情有些古怪。一个个面无表情,沉默不语地做着自己的事情,仿佛怀着很重的心事又不能形诸于色似的。珠儿过来替我更衣,我忽然发现她的眼睛有些红肿,仿佛是刚哭过的样子。我吃惊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公主还不知道吗?”珠儿低着头,小声地说:“刚刚有消息传来,储帝死了。” 我愣住了。过了很久,我才轻轻笑了起来:“珠儿,你说什么呢?你知不知道这玩笑一点也不有趣。” 珠儿抬头看着我,她的眼里充满了悲哀:“是真的,公主。储帝已经死了。” 帝懋四十一年十一月末,承桓的死讯传到帝都。白王的奏章上说羽山之战并不像原先预料的强弱悬殊,因为有许多凡界的江湖术士和百姓自愿加入到承桓一方。但是在战事一触即发的时刻,承桓却毅然自刎于阵前。后来又听说,承桓在最后时刻只说了一句:“子晟,善待天下百姓。”那正像是他会说的话。 承桓活着的时候做的很多事都被人非议,很多人甚至因此而痛恨他。但当死亡真的来临,帝都却笼罩在一片悲戚当中,他高洁的身影好像忽然间变得异常鲜活。 “他们说他没有治世的才能,”珠儿喃喃地说,她看起来非常迷茫,“我不懂。但我觉得他真是个好人,我觉得我再也遇不到像他那样好的人了,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这么早死呢?” 我没有回答。 透过明秀宫的窗子,我看见东墙边伸过来的槐树枝头,我看见阳光穿过枝桠投下的暗影随风缓缓摇动,我看见最后的一片枯叶悄无声息地飘落。 我听见空中大鸦扑拉拉地振翅,我听见风穿过帘笼,我听见廊下宫女们来来去去的细碎脚步。 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我知道,我再也看不见承桓恬淡的微笑。 我再也听不见承桓平和的声音。 我又一次体验到干涸龟裂般的痛楚,心里仿佛有什么在噼噼啪啪地破碎,然而我却始终无法流下一滴眼泪。 承桓死讯传来的第二天,我见到我的外祖父。我发现在一夜之间他仿佛苍老了许多,看起来是那么疲倦和憔悴,我知道承桓的死也同样在他的意料之外。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十二月初二,先储帝承桓下葬羽山。这是下界百姓的愿望,他们坚持不让他的灵柩离去,于是天帝准许白王就地安葬承桓。听说那天的葬礼简单而隆重,送别的百姓站满了羽山的每寸土地。直到这时,人们仿佛才想起一件事,承桓其实从未被正式褫夺过储帝的封号,所以当他下葬的时候,依然是储帝的身份,而如今这个封号似乎也随着他一起被埋葬了。 三日之后,天帝颁诏,册封白王子晟为西方天帝。在此之前,只有过东方和南方的两位天帝,他们都是几百年前曾雄踞一方的势力,后来归顺于姬氏皇族,因此册立西天帝的意思不言而喻。在私下里,人们更喜欢沿用子晟以前的封号,而称他为白帝。 子晟回程的日子定在十二月十六。在那之前,他还有许多善后的事情要做。息壤被收回了,但不能被完全收回,所以虽然有很多地方重又淹没于洪水当中,但日子不会像以前那么难过,这大概是唯一能让承桓感到些许安心的事吧。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如同流水一样。当我在宫中散步,看见宫人已经开始张灯结彩,准备过年,更是为了迎接白帝回归。我觉得这真是个滑稽的场面,人们因为一个人死去而感到的悲伤还没有散去,已经在为同样的原因准备庆祝了。 这期间发生过一件小事。有天珠儿告诉我说,绿菡逃出宫去了。 我呆了一呆。自从那次在御花园的遭遇,我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个女子的存在。后来我听说,绿菡自从听说承桓去世的消息,没有说过一句话,整天就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每个人都相信,她是真的疯了。 然而她却逃了。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逃出去的,但是也没有人真的在意。很快大家就都忘记了宫中曾经有个这么样一个女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喜事被宣布,天帝将我许配给了白帝子晟,亲事定在来年三月十六。 这年的冬天似乎特别长。终于天气开始渐渐转暖,三月也就到了。 几个月来明秀宫一直是人来人往,先是贺喜的人,接着要准备嫁妆。首饰衣物箱奁,虽然都是旧例,也要一样样地置办查点,珮娥领着珠儿她们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 不怎么上心的似乎只有我。当我看着她们忙里忙外,总有种事不关己的淡漠。 珮娥小声地劝我:“公主,这是公主一辈子的大喜事,还是要打起些精神来才好。再说,这样子被外人看到了,也不好啊。” 我懒洋洋地说:“让他们看好了。反正我是先储帝的女人。” 珮娥大惊失色,她紧张地向四下看看:“公主,这种话可不能随便说的。” 我微微冷笑:“怕什么呢,那些人不就是这么说我的么?” 珮娥轻轻叹息:“公主,你这又是何苦?先储也故去这么些日子了,就别再这么难过了,好么?公主也为天帝想想,他是多么地疼公主。公主这样子,他看在眼里,会有多么地难过。还有白帝……公主,你不是原本就喜欢他么?为什么现在反而不高兴了?” 我吃惊地看着她:“你,你说什么?” 珮娥又叹了口气,说:“公主,你是我从小带大的,你的心事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默然半晌,淡淡一笑,再也不说什么。 我明白珮娥的担心,可是那种难以言喻的疲倦已如毒草般在我的心里生了根,我已不再像以前那样希望事事周全。承桓的死带来的悲哀还未从我心中散去,但已不像以前那样难以忍受,然而我知道,其实还有另一种悲哀正不可抑制地占据了我的心底深处。 子晟回来之后,我只见过他一次面,那是年后在宫中偶然遇见的。婚事定下之后,我们见面反而成了不合礼制的事情,所以我想那也许是结婚前唯一的机会,可以说出我心里一直的疑问。 于是我问他:“假如当日你阻止,是不是承桓也许就不会死?” 子晟迟疑了一下,点头说:“是。” 我又问:“那么你根本就未曾试过阻止他?” 子晟又回答:“是。” 悲伤如潮水般涌起。我沉默了一会,又慢慢地问:“承桓自尽,是不是,是不是也正是你心里的意思?” 这次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的问题。但是最后他还是说:“是。”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是我迅速地转过身去。 过了一会,我听见他叹息的声音,和离去的脚步。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 然后我哭了。 冬日苍茫的天空下,泪水从我眼中不断地滑落,就像开启了一道闸门。 那是承桓死后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也就在那天,我下了一个决心。 当那个念头刚冒出来的一瞬间,自己也给吓了一大跳,但片刻之后,便平静下来。那个想法渐渐在心底生了根,我不禁觉得那原本就是天经地义的。 说也奇怪,自从下了那个决心,心里就变得很安静。每天就只是心平气和地等着三月十六这天。这样的日子便过得很快,这天转眼也就到了。 白帝和我的婚礼据说是帝都近五十年来最奢华的。送嫁的队伍从宫中出发,沿铺着黄沙,撒满花瓣的大路,绵延十数里。但我自己看不到这样的盛况,我披着盖头,眼前只有一片如血色般的暗红。路的两边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嘈杂的议论在我耳边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嗡嗡”声。 我忍不住摸了摸左边的衣袖,连珮娥和珠儿也不曾觉察,上轿之前,我偷偷藏进一个布包。此时我把它取了出来,目光顺着盖头下缘,望着膝盖上打开的布包——里面是一把剪刀。我的手指慢慢地拂了一遍,冰凉的触觉使我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握紧了。 花轿一顿,嬉闹的人声陡然哄响:“新王妃来喽——” 我迅速把剪刀收进袖子里,然后深深吸了口气。我还得好好演下去,我需要这个婚礼。 司礼官扯足了嗓子:“请王妃落轿——” 是女官引导我入正堂,在西首站定。我隔着盖头,隐约看见对面人影走动,子晟过来站定。 宾客一静,繁密无比的礼乐声响起,我们两人一起下拜,九叩礼毕,完成结发之仪。 我有点紧张。拜过天地,就是白帝的王妃了,我等的时候也终于到了。我知道子晟就站在我的对面,我几乎能听见他的呼吸。我捏了捏衣袖,心跳得飞快。 “把新娘子的盖头掀了让我们先瞧瞧吧!”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我听出是兰王的声音。 “是啊是啊,我们都想一睹慧公主的风采。” “不对,如今是王妃了……” 肆无忌惮的是年轻的皇亲国戚们,胆小的那些含糊地笑着。我也听见子晟的笑声,矜持而得意。 “看看有什么关系?”有人嘻嘻笑闹。 我说:“是啊,看看有什么关系。” 便一把扯下盖头,抛到地上,我亲手绣上的一对比翼双飞的凤鸟,像是忽然折了翅。厅堂里猛然静了一下,然后又“哄”地一声大笑起来。我看见子晟也跟着在笑,但他的眼中有无法掩饰的骇异。我猜想他已经从我的反常中预感到我将做的事情。 但是没有关系,该结束了,就是现在。 我用力扯下头上的发髻,满头青丝登时如乌云散落,我抓住一把,抽出袖中的剪刀,然后狠狠地一铰—— 满厅堂的人都惊呆了。他们一动不动地看着一团一团的头发,如同落花般悄无声息地飘散在我的脚边。周围变得如此安静,只有我手中的剪刀“嚓,嚓”地在响,一声,又一声…… “公主!你这是在做什么呀!”珠儿第一个从死寂中清醒过来,然后女官们也跟着醒悟,她们扑上来,七手八脚地夺走了我手中的剪刀。情急之中,她们如同对待囚犯一般制住我的手脚,但是我并没有挣扎。 “放开她!”子晟的声音响起来。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他的身体也在微微颤抖,但他的声音却异常平静:“送王妃到后面别院休息。” 然后他不再说什么。 离去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回过头。子晟正默默地凝视着我,而我也默默地看着他。许多往事在眼前纷乱地闪过,那个瞬间我只觉得心中有如利刃划过,割裂般的痛楚中,我明白自己仍是爱着他的,但一切都已成了过去。 后来白帝将我安置在帝都西郊一处叫梅园的宅院里。从名义上说,我依然是白帝的正妃,但我身边的人还是称我“公主”。我听说天帝因我的举动而震怒无比,几日之后,旨意下到梅园,里面却只有一句:“西天帝妃甄氏永不得入宫。” 我从中感到了外祖父的体谅,泪水慢慢地溢出眼眶,我想,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流泪。 有时我也会想,其实那时我本不必做得那样决绝,但是我也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彻底离开。 可笑的是,即使是这样的逃避,也必须借助子晟的庇护。从他最后的眼神里,我知道他其实明了我真实的心事。 听说外界的传言都认为我的举动是出于对承桓的忠贞,我也懒得去纠正。我爱的究竟是承桓,还是子晟?这些问题如今已不重要,无论爱或不爱,我都已将他们从我的世界中剪断。 无论我爱的是谁,其实都不能改变任何事情,我错误降生的这个世界,一个女人的爱情微不足道。这种认知只能让我感到无休止的无奈与悲哀,逃避并不是好办法,但如果逃避能让我平静,哪怕是平静的假象,我也会选择逃避。 我开始学着种花。不久梅园就开满了各种美丽的花朵,在草木中间,我感觉时间如无澜的井水,静静流逝。 但也没有完全与外隔绝,珠儿仍然很喜欢述说宫中的传言,陆陆续续地也听说了很多事情。在我搬到梅园不久,就听到白帝太妃去世的消息,据说在她临终之前,特别叮咛她的儿子不要将她葬入王陵,而将她的身体抛入东海,这个独特的女人即使在死后也依然特立独行。 接着又听说,白帝在送葬归来的途中遇刺,刺客是个奇丑无比的绿衫女子,被抓到的时候已经服毒自尽。听到这个消息,我默然良久,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子晟没有伤到要害。然而凶器上涂了极烈性的毒药,一时不得痊愈,于是奏请前往东华山的行宫疗养。白帝一去,金王的势力又起,一两年间已有执掌朝政的迹象。 这时忽然开始一种奇怪的传言,说是承桓治水之心未竟,尸身经年不坏,若用传说中的上古神器吴刀剖之,便可转生。凡界有几个术士数月之中想方设法,竟真的寻得了吴刀,便去到羽山起开承桓灵柩,果然见他的身体完好如初,面貌安详有如熟睡,这才相信传言不虚。那几个术士于是剖开他的身子,吴刀过处,只见一个婴儿哑哑而泣,而承桓的身体就此不见。有人传说,那时只见金光一闪,跃入羽渊,正是他的身体化作了黄龙。 也有人说承桓确实留下一脉子嗣,是个凡界女人生下的遗腹子,这些传言都难辩真假。话渐渐传到金王那里,他终究不能安心。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众说纷纭,只听说他悄悄派人害死了孩子,岂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帝恰恰也派人去探究竟,于是事情就这样败露了。 “金王被幽禁了。” 珠儿给我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正在修剪海棠。我从花枝中抬起头,阳光照在我的脸上,我微微地眯起眼睛,隐约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我意外地发现,心里仍然有种淡淡的悲伤流过。 帝懋四十四年,石榴花开的时节,伤愈的子晟回到帝都。 至此,白帝才真正权倾朝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