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的药香妻 卷三》 第1章 【正文开始】 店里的伙计这一声吆喝,立刻引来了店里更多的伙计和护院赶来。围上来的人将房门堵死,警惕地盯着卫瞻,分明是把他当贼的目光。 卫瞻生平头一遭被贼洗劫一空,这还没反应过来呢,偏偏又被人当成贼一样的目光来看待。 恼了。 「滚开!」卫瞻爆喝。 店里的几个伙计本来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呢,卫瞻这一发火,顿时有人高声说:「这事蹊跷!我们九霄楼这么多人,楼下几层的客人可都没遇见贼。贼怎么不偷别人,只偷你的东西?再说了,店里的人会定时查看,竟是一点响动都没听见,莫不是你付不起钱银故意演了这么一出想要赖账!」 其他人也陆续出声。 「这位公子包下了整个四楼,这段时日吃穿用度都是最上等。只要您点的,即使店里没有,咱们也想法设法给您弄来。这是咱们九霄楼的规矩,顾客至上。就算是宫里头的太子爷恐怕也就这么个待遇了。这可是不小的一笔花销。」 「我早觉得不对劲。你一身贵家公子的做派,可只身一人,连个奴仆小厮都没有。谁家有钱的公子哥儿外出不是奴仆一大堆地簇拥着?莫不是在家族闯了祸,被撵了出来,钱银散尽,才想了这么个贼喊捉贼的计策来!」 「你初来时我们已起了疑心,想着是霍小将军的表弟,才当你是性格缘故不喜带着下人,又见你出手阔绰,逐渐压下疑惑,尽心招待。可怎就忘了你这没进账,出手阔绰总会把钱花光了。我说这位少爷,我们可不管你是和家里闹掰了,还是直接被家里撵了出来。这落魄了就当有个落魄的样子,虚有个少爷的做派,钱袋空空,不得不演这么一出戏,丢不丢人?」 丢人啊。当然丢人啊。卫瞻长这么大从来就没这么丢人过。 听着这群奴仆趾高气昂的污蔑和说教,卫瞻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就算他被废了太子之位发配西番,也从未遭过这样的屈辱。 这天下,就连他的皇帝老子都未曾对他说过一句重话。 卫瞻朝前迈出一步,恨不得拽着这些人的脖子,一个个拎起来,将那被屎粪糊了的脑袋往墙上砸。 他握成拳的手骨节发白,怒至微微发颤。 「怎么着?被咱们揭穿了恼羞成怒想跑不成!」护院大喝一声,个个从后腰掏出木棍来,将门口死死围住。那架势,好像卫瞻执意冲出去,他们就一起冲上去,乱棍打残。 卫瞻只朝前迈了一步,便停下了脚步。 他在极力地控制着自己。 这些人都是北衍寻常的百姓啊。他暴躁易怒,可又不是不讲道理的匪贼随意杀人。 「这位小哥,你刚刚问贼怎么不偷别人,只偷纪公子的东西。这话问得很是蠢笨。你们因为纪公子出手阔绰而悉心招待。这段时日,纪公子可并非只在贵店花销。我想,丰白城很多商铺都知道纪公子的出手阔绰。贼偷东西当然是去偷最有钱的那个人。」霍澜音顿了顿,「难不成去你们屋子里翻铜板?」 「这……」店伙计愣了一下,「你这是狡辩!我们九霄楼这么多人,大白天怎么会进贼?分明是……」 「这也正是我们要质问贵店的事情。」霍澜音打断他的话,「我们只不过是外出吃了顿晚饭,前后加起来不到一个时辰,为何钱银遭窃?」 「你这话什么意思?」 霍澜音朗声道:「意思是我怀疑贼喊捉贼的人是你们!是你们见钱眼开,偷盗了纪公子的财物!」 「胡说!我们九霄楼百年老店,你竟敢如此污蔑!你在丰白城随便抓一个人问问,谁信你这话!」 「好,就当纪公子的财物不是你们伙同贼人偷盗。」霍澜音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可我们住在贵店,只是离开了不到一个时辰就丢失了如此多的财物,贵店难道没有看护之责?」 「那是因为你们自己假装被……」 霍澜音再一次打断他的话:「证据呢?我们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搬空四楼?有谁看见了?你们口口声声说是我们自己所为,可若贵店不曾失了巡视看护之责,我们也没办法把东西都搬走。」 「这……」 卫瞻侧过脸,望向霍澜音。即使她带着白纱帷帽。那一层白纱似乎遮不住卫瞻的视线,他想象得到霍澜音说话时脸上每一个细小的表情和神态。 「还有……」霍澜音一口气说的话有些多,嗓子又开始不舒服。她用手压了压喉间,才继续说,「出事之前你们待纪公子为上宾,如今事情还没有调查清楚,连个主事的人都没通知、没出面,就这样手持棍棒以围剿之姿七嘴八舌,一个个面红耳赤无礼相待!这就是你们九霄楼百年老店的上宾之道?我在这里敢问一句——倘若今日之事并非纪公子贼喊捉贼,我可否去砸了贵店那镶金镀银的百年招牌?」 卫瞻听着霍澜音这番颇有气势的话,心里五味杂陈。有惊艳有意外有感慨,当然也有丢脸。 围在门口的人面面相觑,领头的使了个眼色,后面有人立刻跑着下楼去找九霄楼的老板。他们握着棍棒的手也逐渐放了下来。 有人小声嘀咕:「会不会是赵三……」 一阵沉默之后,领头的人拱了拱手,赔着笑脸道:「别怪咱们怀疑,实在是纪公子的行事和反应着实让人生疑。」 他虽缓了态度,可明显还是怀疑卫瞻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而他之所以缓了态度,也不过是为了九霄楼的名声,做做样子。 九霄楼的老板不只这一处的产业,如今也不在店里。店里的伙计下楼将店里的林管事请上来。林管事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楼上发生的事情。 他人生得和气,天生一张适合做生意的笑脸,不管什么时候以什么角度去看他,他好像都在笑着。他一上来先赔礼道歉。 「……是我们思虑不周,只是这事蹊跷,纪公子亦怀疑是我们店做了手脚。林某思来想去,为洗去嫌疑,只能报官解决,纪公子意下如何?」 第2章 「不去!」卫瞻坐在藤椅里,翘着二郎腿,口气烦躁。 林管事目光闪了闪。他身后的那些人不得不又怀疑起来,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声:「报官都不肯,还说心里没鬼……」 霍澜音蹙眉。她看一眼卫瞻,顿时了然。卫瞻身份特殊,此番过来是暗中行事,西番还有个假的卫瞻。他定然不想惊动官府,暴露身份。 林管事仍旧面带微笑:「那此事该何解?纪公子在店里住得好好的,这还没说要离店,我们又何苦干出偷东西撵客的蠢笨勾当?再言,做生意以和为贵,就怕有人砸招牌。」 他看了霍澜音一眼,又道:「当然了,看护不当我们的确有责任。可纪公子这段时日的花销着实不菲……」 「会把钱给你们!」卫瞻顺手摔了手中的茶碗。 「那是最好不过。」林管事笑。然后偏过头,吩咐身后的人:「纪公子刚刚摔的碗记在账上。」 卫瞻咬牙。 林管事又笑眯眯地说:「我们会调动店里所有人力捉贼,争取将纪公子丢失的东西都找回来。」 他的意思是——你丢的东西我努力找,找不找得回来就不知道了。但是你欠我们店的帐,你还是得还。 霍澜音暗暗思量,事情暂且只能如此。她说:「我们这就去拿钱。」 听到钱,林管事脸上的笑真切了几分。他叫了几个人,然后笑着说:「两位别多心。我们这是怕二位遇到什么麻烦,也好有人帮衬。」 这是没还钱就要派人盯着卫瞻,怕他跑了。 卫瞻恼怒地脸色发白。 梁书榕正是今日代写书信的书生,天黑之后他又点灯等了等,实在没什么生意,才收拾了东西,在不远处的一家面馆坐下,点了一碗素面。他刚吃完东西,背着书箱离开,迎面又遇见了霍澜音。 「梅、梅姑娘。」梁书榕作了一揖。他又飞快看了一眼卫瞻,和二人身后那四个一脸讨债相的壮汉。 卫瞻瞥了他一眼,黑着脸移开视线。 霍澜音面带微笑,然后把荷包要了回来。梁书榕甚至把身上自己的钱一分不留一并给了霍澜音。 往回走的路上,卫瞻烦躁地瞥了一眼后面盯贼一样的人,对霍澜音说:「送人的钱财还能要回来,你倒是好意思。」 霍澜音坦言:「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卫瞻随口道:「真是随心所欲,爱咋咋地。」 说完,卫瞻沉思片刻。 那日霍澜音被卫瞻捉回来,和莺时分别时,她原本的行囊都放在了莺时那里。这半年,就算做了不少善意,她手头还是有些积蓄的。可不过和卫瞻欠下来的债相比,着实不够看。 霍澜音本想去一趟冯家。但是冯家住得偏远,如今时辰也不早了,只好明日再去,暂且回九霄楼。 眼看着快要到九霄楼,卫瞻丢下一句「等着」,转身走进不远处的一家药馆。 霍澜音在九霄楼下等他,回忆着自己有多少钱银,如何再赚些。 卫瞻很快回来,手里提着一包药。天色很黑,霍澜音心里算着帐,也没怎么注意。 回到九霄楼,霍澜音坐在罗汉床上,倒出荷包里的碎银,一边数一边问:「殿下身上还有多少钱银?」 卫瞻心里生出一种古怪情绪,朝霍澜音扔了七八枚铜板。 霍澜音愣住了,她分明记得今日和卫瞻去云酿楼,亲眼所见他身上带了不少银票,至少二三千两。 「钱呢?」她问。 「给你买药了啊。」卫瞻理直气壮。 她只是染了风寒而已,给她买什么药会花上二三千两?莫不是被人给骗了?霍澜音急急起身,去翻看卫瞻买回来的药。 除了寻常的治疗风寒的药,还有些人参灵芝类的补药。霍澜音越看越心疼。当她看见盒子里的千年雪莲后,更是整个人都懵了。 她回过头望向卫瞻,问:「给我买的药?我是病入膏肓等着千年雪莲续命的?」 「雪莲泡水润喉。」卫瞻顿了顿,「我以前嗓子不舒服的时候试过。」 霍澜音抿着唇不说话,直直看着他。 卫瞻被霍澜音看得浑身不自在,他动作不太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心虚道:「药馆本来没有这年份的雪莲,花心思在外地调的货。我总不能跑单。」 霍澜音深吸了一口气,道:「殿下重信守诺,令人钦佩。」 语气虽重,却藏着一种有气无力感。霍澜音忍着心疼将药收拾起来,她想着今日卫瞻被店里的人逼白了脸的窘迫,把想要退药的念头给熄了。 ……算了。 收拾好药,霍澜音默默回去继续数钱,连看也不看卫瞻一眼。 卫瞻懒懒散散地将脚搭在矮几上,支着下巴细瞧霍澜音垂眸数钱的仔细模样。 陈老爷的酬金都是整数,很快被霍澜音数完。她跪坐在床榻上,微微低着头,将书生给她的荷包倒在手心,里面除了两块碎银,都是些铜板。 卫瞻听闻过出浴美人、画眉美人、醉酒美人、抚琴美人,甚至是飒爽舞剑的美人。却头一遭见到了美人数钱的别样动人来。 他起身,朝霍澜音走过去,立在她身侧,垂眼看她,目光自上而下。她的额角新生了柔软的碎发,又短又软。她垂着眼睛,长长的眼睫也跟着向下垂着,只在睫尾微微翘起漂亮的弧度。眼睫遮了她的眼,让她显得分外乖巧温柔。卫瞻的视线在她鼻尖上的那一粒小小的美人痣上停了停,移过她玉脂雪白的脸颊,而后看向她数钱而微微阖动的柔软娇唇。细长皙白的颈收入领中,横卧的锁骨被男装的衣领遮了大半,只露出的那一点点翘起的轮廓,像在勾引他。 卫瞻的视线在霍澜音半藏的锁骨上凝了凝,十分缓慢地上移,落在她小巧的耳垂。不管是她如今扮男装,还是以前着女装,卫瞻都不记得她有带过耳饰。此时映着昏黄温柔的烛光,卫瞻被她耳垂上小小的向下陷的耳洞吸引。 第3章 他俯下身去。 「咚咚咚——咚咚咚!」 外面响起不算友善的大力敲门声。 霍澜音回过神来,转头望向门口,耳尖擦过卫瞻的唇角。 卫瞻黑着脸直起身。 「实在是对不住。店里来了老顾客,点名要这间房。那是咱们店十几年的老客人了。只好请两位到别的客房暂住。」 瞧,这是没钱了就要撵人。钱没还完,自然不能撵走,还得留在店里,却是住不得一等房了。 卫瞻还来不及发火,霍澜音先应下一声「好」。 ——不同客房费用不同,在这一等房多住一天,欠的债越多啊! 九霄楼的名气不仅丰白城人人皆知,就连临近几城也是无人不知。这样的地方,所有东西价格都不菲。四楼虽是最好,楼下的所有住处也没有便宜的地方。 卫瞻和霍澜音并没有被带去楼下的客房,而是被引去了后院一间极小的屋子。 ——分明是店里伙计的住处。 迈进狭小的屋子,卫瞻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店伙计作揖,赔笑脸:「实在对不住,店里的客房都满了,只腾出这处给二位住。对了,我们管事的让我嘱咐一句:还请纪公子早日联系家里还清账务。万望万望!理解理解!」 卫瞻在九霄楼住了有一段时日了,店里的伙计也都知道他的脾气。不等他回话,弯着腰退下了。 房中的卫瞻和霍澜音清楚听见店伙计出去之后,对护院叮嘱:「都打起精神来,把人盯住了。要是他跑了,你们四个替他还账!不过你们四个恐怕还个几辈子都还不清呦。这造的是什么孽,怎么就摊上这样的事儿……」 「呵。」卫瞻被气笑了。 霍澜音看他一眼,放柔了声音说道:「殿下别多心。做生意不容易,他们的担心也是人之常情。至于债务,总会还清的。」 卫瞻挑起眼睛瞧她,嘴角勾出一丝笑,问:「泥泥打算帮我还账?」 「不然呢?」霍澜音反问,「殿下又不想暴露身份,难道殿下有赚钱的本事?」 卫瞻望着她,但笑不语。 霍澜音蹙起眉,不想理他,心里合计着怎么以最快的法子赚钱。她住在丰白城也有一段时日了,对九霄楼的名声还是信得过的。思来想去,她并不觉得是九霄楼做了手脚。若是当真遇到了贼,即使店家有失看护之责,可她深知做生意的不易,总不忍赖账,将所有的损失丢给店家。 她想着快速赚钱的法子,不经意间抬头,惊讶发现卫瞻仍如刚刚那般看着她。 她怔了怔,蹙眉问:「怎么了?」 「泥泥啊,孤怎么记得今日你说过,之所以没有趁机逃走,正是因为没钱?」卫瞻慢悠悠地拉长腔调,「孤如今身无分文还欠了巨额债务,泥泥不离不弃帮忙还债,这份痴心真情令孤感动不已。」 霍澜音一噎,瞪他一眼,正色道:「卫瞻,我并非赌气狭隘之人。行得正做得直,万事所求不愧于心罢了。不过倘若令你误会了什么,我明日就走便是!」 卫瞻不喜欢她这一本正经的口吻,语气里略带了烦躁:「哦?那泥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有着喜怒哀乐的寻常人罢了。」霍澜音道。 卫瞻垂下眼睛,沉默了片刻,随口说:「看来孤以前身边的人都不是寻常人。」 霍澜音抬起眼睛看他。 两个人一时之间都没有再说话。 卫瞻低着头,习惯性地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正是前段日子,他以纪公子身份让霍澜音给她雕磨的扳指。 霍澜音视线下移,看向卫瞻拇指上的那枚扳指。 她犹豫了一下,说:「明日拿去卖了。」 卫瞻转动扳指的动作一顿,道:「这可是泥泥给孤精心雕磨的定情信物,卖不得。」 霍澜音有些气这尊太子爷浑然不急,她耐着性子劝:「这只是寻常的单子。我给殿下的定情信物分明是荷包。」 「嗤。」卫瞻像是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一样,撩起眼皮看她,「荷包是定情信物?街边两个铜板一个的定情信物?」 霍澜音顿时惊住了。 他竟是知道? 霍澜音不说话了。她微微侧额,揉了揉眉心。到底是风寒还没痊愈,身子发虚,体力不支,折腾到这时候,她觉得很乏。她不再理卫瞻,简单的梳洗过后,上了床榻,只想早些歇下。其他事情通通明日再说。 她刚躺下没多久,倦意袭来。刚有了睡意,就被卫瞻推醒。 「喝药。」 霍澜音一想到千年雪莲,顿时脑仁疼,一边坐起来,一边闷声问:「雪莲泡水?」 「寻常的风寒药罢了。」 霍澜音接过风寒药小口喝着。 卫瞻紧接着说:「冲泡雪莲的水可要晨露,眼下没有。」 「咳咳……」 霍澜音抬起眼睛望向卫瞻,欲言又止。 卫瞻望着霍澜音的眼睛,懒懒等着她的说辞。 半晌,霍澜音又喝了一口苦药,才说:「多谢殿下的照顾。」 她低下头,默默将碗中的苦药尽数喝下。 卫瞻摸了摸霍澜音的头,随口说:「泥泥,你可得快些好起来。」 霍澜音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一眼。 原来惦记债务的只她一个。 屋子小,床也小。霍澜音蜷缩着侧躺着,面朝床里侧。待卫瞻上了塌来,动作自然地从她身后抱住她。 霍澜音阖着眼,脑袋沉沉,将要入睡,又睡不着。 卫瞻抱了一会儿,搭在霍澜音腰侧的手探入霍澜音的衣襟,不安分起来。 第4章 霍澜音阖着眼一动不动,犹豫了很久很久,忽然抬手朝着卫瞻的手背狠狠拍了一巴掌。 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霍澜音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僵直了些,默默等待着身后卫瞻的反应。她也不知道等待了多久,感官被无限拉长,只觉得半生那样久。 身后的卫瞻支起上半身,他的手也从她的衣服里离开了。 霍澜音阖着眼,等待着。然后便感觉到卫瞻冰凉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他抓住她的手腕,押着她的手给他揉了揉被打红的手背。 「啪」的一声,卫瞻在霍澜音的手背上也拍了一下。 声音清脆,可是他没有用力,一点也不疼。 霍澜音微微用力地抿着唇。 卫瞻又躺下来了,他将脸贴在霍澜音的后颈蹭了蹭,然后用力吸了吸她的香味儿。 卫瞻睡着了。 霍澜音缓缓睁开眼睛。长夜漫漫,喝着有助眠作用的汤药,她却忽然睡不着。 翌日,天还没亮呢,霍澜音就醒了过来。可这么早,卫瞻却不在她身侧。她坐起来,隐约听见外面传来卫瞻的声音。她疑惑地穿上衣服推门出去,循声望向远处的花园。 卫瞻和那四个看守的护院弯着腰,用手中的瓷瓶在接晨露。 一个人摔了手里的瓷瓶,大声嚷嚷:「呸,咱们是盯着你跟你讨债的,不是给你打杂当奴才的!」 卫瞻一脚朝他屁股踹过去,给他踹了个狗吃屎跪趴在地。 他暴躁道:「不把事儿办好,小爷一个铜板都不还!」 有人抱怨:「什么世道啊。欠钱的成了大爷!算了,也不是啥麻烦事儿……」 霍澜音忍俊不禁。她望着蹲在花丛里接晨露的卫瞻,嘴角轻轻翘了起来。 林管事急匆匆赶过来的时候,霍澜音正在喝晨露冲泡的千年雪莲水。露水难得,只冲泡了小半碗。霍澜音捧在手心里,想着它的价钱,只觉得沉甸甸的。小口喝了许久,都没喝完。 林管事眉心跳了跳。 盯着卫瞻的四个护院被指使去接晨露的时候,也不知道卫瞻到底想干什么,最后接够了晨露,才知道卫瞻要用晨露冲泡价值连城的千年雪莲。 更可气的是,卫瞻在欠了一屁股债的情况下,昨晚竟然花了近三千两银子买这玩意儿润喉! 四个护院里赶紧派了一个人,寻到林管事面前告状。 林管事一巴掌甩下去,一脸慈善的笑:「你是说,我让你们几个催着他还钱的情况下,他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花了三千两?」 护院摸了摸脸,这才反应过来另外三个人为什么都不来。 「好样的。这可得记上一笔。」林管事的巴掌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告状护院刚松了口气,林管事脸上的慈善瞬间消失,暴怒大喊:「滚回去!」 告状护院滚了,林管事很快又恢复了一脸和气的笑脸,赶去卫瞻那里。 听着护院的汇报是一回事,亲眼所见又是一回事。他看着那一小碗雪莲晨露水,心也疼,肝也疼。 「纪公子,您这是有闲钱不肯付账呐!这不地道。」林管事和和气气地笑着说。 卫瞻坐在门外的石凳上,翘起二郎腿,脚踝搭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悠闲地晃着脚。玄色的靴子上精致的金丝绣纹在阳光下,随着他晃动的姿势一晃一晃的。 「小爷何时说过没钱了?」卫瞻问。 林管事一怔,忙喜道:「那还请纪公子发发慈悲,将账务清一清。林某也是给人做工。等过几日老板回来,林某实在没法交差……」 林管事拱手弯腰,拜了又拜。 「嗤。」 卫瞻懒得看他。 霍澜音将双手捧着的白瓷小碗放下,刚想说话,还没开口呢,卫瞻瞪了她一眼,烦躁地说:「不喝完不许说话!」 霍澜音怔了一下,也不反驳,默默端起白瓷小碗,在林管事和四个护院的注目下,将这二千多两喝入腹中。 林管事盯着霍澜音将雪莲晨露喝完放下碗,才巴巴收回视线,再朝卫瞻拜了拜,语气越发诚恳:「昨日之事,是店里的伙计言语冒犯。还请纪公子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 卫瞻垂着眼,慢悠悠地转动拇指上的扳指。他没说话,亦不看谁,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莫名不怒而威。 林管事等了又等,等他说话。可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他这才明白卫瞻这是明摆着并不想搭理他。 就算是面捏的人儿也有脾气,何况债主? 林管事不乐意了。 「林管事。」霍澜音打断林管事的思绪,「我们不会赖账。只是你也清楚这笔账数目不小,如今遭了贼。我们就算从家中寄钱也需要时日,还请管事多耐心几日。」 林管事赞同霍澜音的话,他本来就将希望寄予卫瞻家中寄钱过来。 霍澜音又说:「今日晚些时候,会还一部分账,以表诚意。」 「那再好不过了!我前边也事忙,就不打扰二位筹钱了。」林管事说这话的时候是看向霍澜音的。 他算是看明白了,讨债这事儿只能跟霍澜音讨,从卫瞻那里恐怕讨不回来。 林管事转身刚要走,却莫名回头又看了卫瞻一眼。林管事从一个小乞丐混到如今,最大的本事就是看人眼光从不出错。 当初卫瞻来九霄楼时,还不知他是霍佑安的表弟。林管事就凭着多年看人本事,将卫瞻待为上宾。 即使到了如今,他仍旧相信自己的眼光,隐隐觉得卫瞻的身份不一般。 一阵风吹下几片柳叶,一片柳叶打着旋儿,轻飘飘地落在卫瞻搭在膝上的靴子上。 林管事赶忙弯下腰,毕恭毕敬地拂走柳叶,顺便挽了袖擦了下柳叶落过的靴面。 第5章 卫瞻撩起眼皮看向他,林管事笑得灿烂。 「滚开。」 林管事一怔,也不恼。点头哈腰地离开。 霍澜音见怪不怪。 一个时辰后,霍澜音和卫瞻到了冯家。当然了,九霄楼的那四个护院跟在后面。 莺时蹲在院子里发呆,连敲门声也没听见。 小芽子一蹦一跳地去开门。 「芽芽。」 听见霍澜音的声音,莺时还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莺时?」 莺时愣了愣,抬起头来,看见霍澜音弯着眼睛笑着冲她招手。 莺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进了霍澜音的怀里。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姑娘不在身边,莺时不知道做什么呜呜呜……度、度日如年……呜呜呜……」 「没事没事,莺时不哭了哈。」霍澜音轻轻拍着莺时的后背,像个长姐一样哄着哭得伤心的小妹妹。 卫瞻不爱听小姑娘哭哭啼啼,听得不耐烦。 冯叔一家人也都从屋子里出来,皆是一脸喜色。 回到冯家,霍澜音便没有再理过卫瞻。她哄好了莺时,令她将钱财拿出来数了数。 所有加起来也不过九百两。 霍澜音默了默,又想起早上喝的那碗雪莲晨露。 冯婶挑起帘子进屋,笑着说:「梅姑娘,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先前欠了一身的债都是你帮着还的。债务清了之后,也没再攒下多少。这些是我们能拿出来的心意,您可千万别嫌少。」 冯婶将用帕子包着的钱银递给霍澜音。 冯婶只是从霍澜音和莺时的对话里听出来她缺钱,也不问缘由,立刻回屋拿来压箱底的积蓄。她说得含蓄,实则拿出了全部家当,一个铜板也没留。 霍澜音推回去。 「冯婶,这钱你留着用。家里不过才开始有进账,哪能再空一次。我这边你不用担心。」 「不不不……」 霍澜音语气坚决:「我是缺些钱银,却也不急用。我自己也能赚钱,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并不碍事的。若是真需要,我不会跟你客气。」 冯婶这才将钱收回来,真心诚意地说:「梅姑娘,我们家没什么本事。可如果你需要,不管是要人跑腿办事,还是要钱您吱一声。哪怕跑断了腿,哪怕卖房卖身入奴籍!」 一直无聊躺靠在藤椅里的卫瞻抬眼看了霍澜音一眼,待冯婶走了以后,他随手掐了窗台一瓶插花里的花骨朵,朝霍澜音扔过去。 花骨朵叶子上的水渍湿了霍澜音面前的账本。霍澜音皱眉瞥了他一眼。 卫瞻问:「泥泥,你是怎么做到如此会收买人心的?」 霍澜音用帕子擦账本上的水渍,随口说:「以诚相待。我先给了真心,自然能换来他们的真心。」 「那我把心给你,你也能把心给我?」 霍澜音擦拭水渍的动作僵在那里。 一旁收拾东西的莺时眨眨眼,圆圆的眼珠儿滴溜溜地转了两圈。 霍澜音合上账本,吩咐莺时准备捣花粉。 她看向卫瞻,道:「太子爷,债是你欠下的。不要在窗下翘着二郎腿晒太阳了,干活。」 ……干活? ……他? 卫瞻看向霍澜音的眼睛。 霍澜音「哦」了一声,说:「算了,殿下恐做不来。」 卫瞻眼色阴沉了一瞬,冷哼了一声,跟了出去。 霍澜音将账本交给小石头,让他去收账。且让九霄楼的四个护院一同跟去。四个护院本来不肯,担心卫瞻跑路。可一听说是去讨债的,犹豫之后还是跟去了。 霍澜音并非只在不二楼接单,有时也会接些玉石私活。还有些胭脂香料的帐。买卖做久了,难免遇到赊账的情况。有的时候是运气不好遇到赖皮,更多的时候是因为种种原因一时没能付钱。 平日里,霍澜音对这些账目也不怎么在意,不过也都记了账。今日让小石头一一去讨。能讨回来多少是多少,也是为了一个做给九霄楼看的态度。 「喂。我做什么?」卫瞻问。 霍澜音指了指石臼。 「捣花,做胭脂。」霍澜音顿了顿,「就像捣蒜那样,殿下懂吧?」 卫瞻嗤笑了一声。 他迈着大长腿跨过长凳坐下,理了理衣袖。原本坐在长凳另一头捣花的小芽子抱紧石臼,好奇地望向卫瞻。 「看什么看。」 卫瞻口气寻常,小芽子却吓了一跳,立刻收回视线低下头,「哒哒」使劲儿捣着石臼里的鲜艳花瓣。 卫瞻瞥了一眼她的动作,才开始干活。 然而…… 小芽子小肩膀抖了抖,抱着石臼跑开了。 正在过滤花液的霍澜音诧异地抬头去看。 ——石臼裂开,花汁四溢。 卫瞻慢条斯理地拿帕子擦了擦手,一脸嫌弃。他抬起头对上霍澜音的目光,十分坦然。 霍澜音默了默,指了指檐下的藤椅。 那儿,是冯家人午后晒太阳、傍晚乘凉闲话的好地方。 卫瞻又瞥了一眼被他不小心砸烂的石臼,起身去晒太阳。 霍澜音小声嘟囔:「真是太子爷……」 卫瞻枕着胳膊阖着眼,慢悠悠地说:「说坏话被我听见了。」 这哪里是坏话?分明是实话。 霍澜音拧着滤布,想着卫瞻花钱的大手大脚,问:「宫中就不曾戒奢从简?」 「有啊。宫中每年新岁都要说这话。然后从简半年,再逐渐入奢至下个新岁。但是,」卫瞻顿了顿,「简也好,奢也好,不过一句话,底下的人就去照做。」 第6章 霍澜音抬眼看向他,不解其意。 卫瞻忽然笑了,他侧过脸看向霍澜音,压低声音:「其实,来了丰白城,孤才见到银票长成何样,才第一次亲自花钱。」 「嘘。」他将食指抵在唇前,「若说出去,孤缝了你的嘴。」 霍澜音望着卫瞻眼尾勾勒的那一抹笑,发怔了一瞬。 我信你个鬼。 霍澜音低下头,继续拧滤布,花汁从滤布淌下来,深浓的色泽染上霍澜音的纤纤素指,溢出她的指缝,滴答落于碗中。 卫瞻饶有趣味地瞧着她。 冯婶和莺时从屋子里出来,两个人肩上都挂着木匣。 「姑娘,家里还有些胭脂存货。这几日你不在,我们又做了些。我和冯婶去以前往来的铺子,看看店家们还收不收货。」莺时说。 「好。」霍澜音忙得没抬头,叮嘱,「带水,路上要走好些时辰。」 冯婶和莺时刚走,冯叔吆喝:「梅姑娘,这火候差不多了!」 冯叔在小院另一侧坐在小马扎上,打着扇子看火候。那一侧的墙下砌了一面很矮的长长灶台,灶台上五六个大小不同的坛罐坐着不同的火候,里面的水自然也烧得程度不同。 「就来。」霍澜音放下手头的活儿站起来,轻轻甩了甩手上的花汁,朝西南角的水缸走去。 小芽子放下怀里的石臼,飞快朝霍澜音跑过去。她踮起脚,抓起飘在水缸水面上的水瓢,舀了满满一瓢水。 霍澜音温柔笑着,微微屈身,探手至墙角的花丛,用小芽子倾倒下的水洗手。 冯叔乐呵呵地笑着,夸:「这孩子,还算有点眼力见。」 得了夸,小芽子咧嘴笑。她正是换牙的年纪,门牙掉了两颗。这一笑,黑漆漆的洞,凉风漏进嘴里。 霍澜音只是简单地冲洗了一下,她拿帕子擦了手,皙白的手背和指上仍旧有大片红印子。 她走到灶台前,将各种不同的花料和药粉倒入不同的坛罐中。搅拌、加水、过滤,又或者叮嘱冯叔添减柴木。 忙碌,却也有条不紊。 卫瞻半躺在藤椅上,一直细细瞧着霍澜音的忙碌。他隐约记得霍澜音曾被周家当成千金小姐养在深闺十六年,后来得知身世有误,她才一朝跌进泥里。 他不知道的是,在霍澜音养在深闺时是否也这样懂许多旁的闺阁女子不会的东西,又或者从云端跌落后才跌跌撞撞慢慢学会这些,以来生存? 他的视线从霍澜音被花汁染红的手逐渐上去,去看她的侧脸。天炎,她又立在灶台旁,香汗淋淋。额角的发皆是湿了,软趴趴地贴着。一小绺儿长发滑落下来,她随手往耳后一掖,没多久那绺儿长发又落下来。她正端着矮罐往琉璃瓶里倾倒,没再管那绺儿长发。 不久之后,那绺儿发沾了香汗,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脸颊。 她浑然不觉,忙忙碌碌。 半躺的卫瞻直起身,搭在小杌子上的双脚落在地上。他略弯腰,手腕随意搭在膝上,抬着眼睛,专注地望着她,望着她。 半晌,他轻轻转了转拇指上的扳指。玉质温凉,她雕磨时,那双手曾千百次抚过。全当,带了她的香。 霍澜音终于将灶台这边的事儿做完,瓶瓶罐罐不论是该敞口晾晒,还是该密封存于阴凉处,都一一归置好。 想了想,她打算去磨珍珠粉。 经过这一番忙碌,霍澜音原本就未曾洗净的手上,又多了些杂乱的颜色印子。她走向水缸再次简单冲洗。可是这一次,小芽子刚被她支使去院外采一种野花。 霍澜音望着水面上飘着的水瓢,犹豫了一下。她还未来得及拿帕子裹了手再去拿水瓢,视线里出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霍澜音惊讶地抬起眼睛,去看卫瞻。 卫瞻没在看她,他垂着眼,舀满了水后,才看向霍澜音。 四目相对了一瞬,霍澜音后知后觉地向后退了两步,至墙下,探出双手。午时的眼光落在她的手上,更照得斑驳难看。 卫瞻跟过来,往霍澜音的手上倒下清水。 水声凌凌。 一瓢水倒尽,霍澜音刚要收回手,湿漉漉的手便被卫瞻握住。滑滑的香胰落入霍澜音手中。 卫瞻将霍澜音的手翻过来,手心朝上,捏着香胰在她的手心反复蹭了蹭,然后是手背、手指,连每一个指缝都没落下。 霍澜音很想告诉卫瞻不必如此,反正下午还要再染上色料,往常都是结束了一天的活儿才彻底洗净的。 她抬起眼睛,望着卫瞻面无表情垂目专注的模样,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 坐在不远处的冯叔用蒲扇遮了视线,他在蒲扇后一脸过来人的慈爱笑,摇了摇头。 「我回来啦!」小芽子用衣兜包着采摘的小野花蹦蹦跳跳地回来。 小芽子跑到冯叔身边,肚子咕咕叫了两声。冯叔才「哎呦」一声,「竟然都这个时候了!」 他赶忙起身打算去小厨房准备烧饭。可他还没走到小厨房,冯婶和莺时回来了。 两个人愁眉苦脸,冯婶更是一瘸一拐。 霍澜音一惊,赶忙迎上去,先和莺时一起扶着冯婶坐下,然后才问:「怎么了这是?」 冯叔和小芽子也围上来。 莺时一脸气愤,愤愤道:「我们在路上遇到了强盗,真是太可气了!一些胭脂水粉和香料,能值多少钱?也值得那些人来抢!」 卫瞻皱了下眉。 冯婶重重叹了口气,也跟着抱怨:「那两个人人高马大的,做些什么活计不能养家糊口?偏要走了歪路!害人害己……」 霍澜音的视线落在冯婶的腿上,蹙眉问:「怎么受伤的?对方动手了?」 第7章 「那倒没有。那两个男人从胡同里冲出来,一人抢了一个木匣就跑了。跑得特别快,立马就没了影!我和冯婶气不过想要去追,冯婶是追的时候摔了一跤。」 冯婶忙说:「我不碍事。就是崴了下脚,过半日就能好。只是心疼东西……」 「钱财身外物,下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不要再去追了。」霍澜音语气里并没有损失财物的遗憾,反倒是得知冯婶的腿没事而松了口气。 她说:「这时候回来了也好,我们饿着呢。冯叔烧得菜嘛……」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来,隐在她的轻笑里。 小芽子跟着「咯咯」笑了两声,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 院落里的气氛也变得轻松愉快了些。 大家都重新忙碌起来,冯婶也没因为崴了脚歇着,和莺时一道钻进了厨房。 霍澜音走到卫瞻面前,微微仰着脸看向立在檐下的他,问:「殿下怎么看呢?」 卫瞻一直都知道有人盯着他。只是他轻易判断出盯着他的那些人是纯粹的地痞混子,并非京中追来要他命的人。所以他也没当回事。他也知道自己花钱大手大脚,孤身来此,被当地人盯上不足为奇。 甚至,他放在九霄楼的财物昨日被洗劫一空,他也没太大的意外。 不过,今日连拿去出售的胭脂类小东西都被抢了去,对方的目的恐怕不只是财物。 那会是为了什么? 除了钱,他身上还有什么东西是地痞混子的目标? 卫瞻盯着霍澜音的脸,默了默,道:「泥泥,你去洗个脸吧。」 又是香汗,又是染料,又是灶台烟火,霍澜音的脸上早就脏了。 霍澜音一窒,双颊顿时有些发热。她瞪了卫瞻一眼,口气不善:「太子爷心情似乎不错呐?」 任是谁忙忙碌碌替人还债,而人家闲闲懒懒无所事事,还要随口挖苦你一声,都要生气的。 「唔。」卫瞻笑。 他抬手,将黏在霍澜音脸颊半日的发绺儿挑开,若有所思地说:「说起来,我卫瞻还是生平头一遭有人赚钱给我花。」 霍澜音弯唇:「殿下莫不是要道谢吧?」 卫瞻「啧」了一声,古怪地瞥了霍澜音一眼,道:「原本有这个想法。可又一想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黎明百姓皆是子民。」 「这整个北衍百姓都是孤的子民,孤的孩子。如此说来……」卫瞻摸了摸霍澜音的头,「乖孩子,泥泥的一切本来就是孤的。」 霍澜音再次一窒。有那么一瞬间,简直怀疑自己帮他的决定就是错了。 她深吸一口气,双眼弯成月牙儿,笑得灿烂。只是笑容没几分真。 「殿下亲民,当会一起劳作。对吧?」 卫瞻慢悠悠地转着指上扳指,道:「分明是有人将孤请到一侧晒太阳,不肯让孤来做。」 「现在就用了。」霍澜音快走两步,拿了一柄钝刀递给卫瞻。 「何事?」卫瞻懒懒问。 「取蜂巢和蜂蜜。」 卫瞻的视线顺着霍澜音指的方向看去。 小院最西北角的地方放着一个蜂窝。 嗡嗡嗡,嗡嗡嗡…… 卫瞻脸上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的扭曲。 冯叔从蒲扇后面探头,听着二人的你一言我一语,眉开眼笑:「我今儿个早上刚取过。现在没有咯!」 他早上没取过,可猜得过卫瞻不会做这个,免得被蜜蜂叮一身包,给呛嘴的两个人都找了个台阶。 卫瞻将钝刀随手一扔,问:「还有活儿没有?」 霍澜音本来也不会真的让卫瞻去取蜂窝。她随手抱起装着营养液的水壶塞给卫瞻,道:「给墙下那排文竹浇一些。」 吃过午饭。霍澜音打算再去城中一趟。家里还有些玉石小玩意儿可以拿去变卖。她上次打算离开时比较匆忙,就算低价变卖,也有遗留些。 霍澜音总算知道卫瞻可以做什么了。 她让卫瞻和她一并去,就算路上再遇到多少盗贼,也是不怕的。毕竟,卫瞻一拳爆头的情景可还在眼前。 东西也不多,霍澜音只和卫瞻一起去,将其他人留在家中做活。 刚走出小院,听到一旁响动,霍澜音循声看去。 王景行亦是刚从隔壁院落走出来。他一袭茶色长衫,身量细长,竟是几日不见又消瘦了一圈,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态。 王景行意外看见霍澜音,他脚步一僵,微微愣住。片刻后,迈出的脚才踩在实地上。 「你不是……」王景行欲言又止,看了一眼霍澜音身后的卫瞻。他眉宇间皱了皱,缓慢舒展开。 「四爷,东西都收拾好了,我们……」王景行的小厮牵着马从院中出来。满满行囊挂在马鞍两旁。 小厮看见霍澜音,话未说完,心里暗道了一声——坏了! 他左劝右劝,好不容易说动了王景行启程,该不会又要耽搁下来吧?这每耽搁一日,白花花的银子都在溜走啊! 霍澜音瞥见马鞍旁的行囊,她抬手挑起帷帽白纱,看向王景行,问:「表哥是打算要离开丰白城?」 听得霍澜音的问话,小厮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就怕自家主子一个想不开又不肯走了! 王景行望着霍澜音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 霍澜音弯唇,道:「表哥在丰白城留了许久,想来别处的生意都等着表哥去处理。」 王景行回过神来,动作缓慢地点了下头,说道:「是,这里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该回家一趟。」 小厮顿时松了口气。 王景行顿了顿,又说:「嘉瑜快要成亲,我自是要回家去。」 第8章 想到于她凄惨时伸出援手的王嘉瑜,霍澜音心里顿时一暖,语气柔和下去:「时间过得这样快,表姐竟要成婚了。不能看着她出嫁,倒是有些遗憾。」 霍澜音翻开肩上箱笼,将一个巴掌大的锦盒递给王景行。她说:「先前也不晓得,没来得及准备贺礼。这连理枝玉镯是我亲手做的,虽不算名贵,却是我眼下寓意最好最合适相送之物。还请表哥帮我带给姐姐。」 王景行伸手去接,他的指腹搭在锦盒上,离霍澜音的指尖儿只有寸离。然后他只能看着霍澜音松了手。 「我会带给她。」 霍澜音微微颔首。她静默了片刻,弯唇道:「不耽误表哥启程了,我也要往不二楼去。」 王景行心里酸涩,却只好动作僵硬地点了点头,守礼地向后退了一步,让开路。 霍澜音将白纱放下,经过王景行,往前走。 「表妹!」王景行终于还是喊住了她。 帷帽里,霍澜音无声轻叹。 「表哥还有什么事情?」霍澜音身量未动,微微转过头。 王景行负于身后的手攥紧又松开,心中挣扎。他知道卫瞻就在一旁,知道卫瞻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招惹的人。可是他还是不愿意就此放手。他已经放弃了很多次,每一次都眼睁睁看着她被人带走,看着她离他越来越远…… 他心里强烈地感觉倘若这一次放手,便再也不会有机会。 「有两句话,想单独对表妹说。」他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霍澜音沉默了一会儿,挑开白纱,视线越过王景行,静静看向卫瞻。 卫瞻立在冯家院门口,自看见王景行,他便没动过。他嗤笑了一声,一脚踢开冯家院门,进了院。院门在他身后晃动了几下,晃动逐渐慢下来。 王景行令他的小厮牵着马到前面等候。 霍澜音和王景行都立在原本的位置没有动。霍澜音的视线从冯家晃动的木门收回来,看向王景行,等着他的话。 只有两个人了,王景行却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霍澜音等了等,没等到王景行的话,她不想卫瞻等太久发脾气,主动开口问:「表哥,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你……过得可好?」王景行满目忧虑。一开口,问的就是她好不好。 霍澜音唇角挽起笑来,说:「比幼时自是不如,可比前段时日却要舒心许多。」 两个人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如果他不是太子,你可还会卑微顺从?」 冯家院门内,卫瞻抱着胳膊,冷冷听着。 霍澜音再次笑了。 即使卫瞻是太子,她亦从不曾甘心卑微顺从。不过这些事情,她并不打算对王景行解释。 「表哥。倘若注定人人都要婚嫁。难免在可选择的人里面比较、挑拣。可若未必一定要嫁人,随遇而安,这样的比较毫无意义。」 王景行脸上一红,顿时有着被揭穿的窘迫。 「无论是在西泽,还是丰白城。澜音的回答都是一样的。」霍澜音顿了顿,「表哥。」 王景行手脚发凉,身子发僵。他告诉自己要笔直站立。可是望着霍澜音的眼睛,他还是忍不住仓皇向后退了一步。 他以为是最后的机会,换来的却是再一次毫无脸面的拒绝。 「我以为……我以为……那日……」王景行心中钝痛,眼前浮现的却是霍澜音为他挡刀的情景。 在今日之前他并不信霍澜音对他毫无感情,可是她的拒绝干净果决,再无回转。 霍澜音知道王景行想说什么。她微微蹙眉。 其实她不明白,为什么上次挡刀的事情,不仅让卫瞻发怒,亦让王景行多想。 真的不明白。 时至今日,她仍不认为自己做错。 那一日,换成她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她都会那么做。 转瞬的茫然过后,霍澜音目光磊落。她坚信自己没有做错。自幼兄长教她持善行事无愧于心,她光明磊落,别人怎么想与她无关。 卫瞻又一脚踹开院门,院门晃动的吱呀声里,他不耐烦地问:「几句了?」 霍澜音吓了一跳。 「这就走了。」她说。 卫瞻冷着脸从冯家走出来,既没看魂不守舍的王景行,也没看霍澜音,径直往前走。 霍澜音对王景行说:「不送表哥了,表哥一路顺风。」 她放下白纱,转身快走了两步,追上卫瞻。她侧着脸抬眼去打量卫瞻的神色,也不想主动解释什么,收回视线,走她的路。 王景行望着霍澜音的背影,颓态毕露。 天知道,再次重逢,他是多么欢喜。 他认为这是上天的恩赐,是他与霍澜音剪不断的缘分。他想着循序渐进,总有一日会俘了她的心。 可是卫瞻很快出现了。 卫瞻一出现,他就慌了。 他失了往昔的宽厚儒雅,也失了往昔的风度和耐心。 如今,一败涂地。 一路上,霍澜音和卫瞻都很沉默。 走了很远一段距离,霍澜音偏过头,看向自己肩上挂着的两个木匣。她但凡以梅无的身份出门,都要背一个装着浓郁香料的木匣掩饰体香。而另外一个木匣里装着打算去不二楼挂卖的玉石小物。 她将装着玉石小物的木匣取下来,举高手挂在卫瞻的肩上。 卫瞻一愣,诧异地瞥向她。 霍澜音飞快收回视线,目视前方。随着她的动作,帷帽的白纱轻轻晃着。 卫瞻视线下移,扫了一眼木匣,烦恼地冷呵了一声,不过并没将木匣拿走,就这样背着了。 第9章 到了不二楼,赵老板亲自见了霍澜音。 自打见了王景行,卫瞻心情就不大好。进了屋,他径自坐在圈椅里,翘着二郎腿,一副谁也别烦老子的表情。 「手头又有些小玩意儿,想放在赵老板这里挂卖。」霍澜音开门见山。 「梅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赵老板连连摇头,「如今这不二楼一半都是你的,你自然随意!」 「赵老板这话是什么意思?」霍澜音诧异问。 赵老板「咦」了一声,疑惑地上下打量着霍澜音,问:「梅姑娘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霍澜音更懵了。 「你的表兄前些日子过来想以你的名义盘下不二楼。你也知道,这么多年了,我对不二楼很有感情。最后定好五五分成。我这正要请你过来,一起兑兑账目……」 霍澜音惊了。她和赵老板认识许久。诚恳说,赵老板人不错,可到底是奸商。不二楼的名气摆在这里,王景行这是花了多少钱…… 「呵。」 卫瞻很轻的一声轻笑,让霍澜音回过神来,她望向卫瞻,心里有了种不好的预感——卫瞻恐怕是真的动怒了。 店里的伙计跑上来,他手里抱着个沉甸甸的木箱子。箱子很重,使得他费力弯着腰。 「老板,刚刚王家四爷身边的王顺过来送钱。说是听闻梅姑娘缺钱,给梅姑娘拿来应急的。」 他将木箱子放在桌上,甩了甩发酸的手腕。 箱子打开,里面是满满的金条,一室金色。 就连赵老板都倒吸了口凉气。 下一瞬,卫瞻一脚踢翻了四方桌。木箱倾翻,金条落了一地。 卫瞻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霍澜音即使向后退了一下,仍没躲过,一根金条弹碰到她的手背,很疼。 「赵老板!」霍澜音立刻说,「知道赵老板有饲养良驹的嗜好,还请借一匹快马,向西追去,拿着这些金条送还给我表兄。」 赵老板瞥了一眼卫瞻,隐约明白了些。他问:「梅姑娘确定?这……倒也能追得上。可有什么话带过去?」 霍澜音略一琢磨,道:「我不缺钱。没有用他的钱帮别人还债的道理。」 赵老板听不太懂,只管吩咐手下人记住原话。 霍澜音和赵老板说话的功夫,卫瞻已经暴躁地踹了房门,往楼下去了。 霍澜音又与赵老板说了几句话,意将她在不二楼的名额转回王景行名下,然后匆匆下楼去寻卫瞻。 霍澜音快步跑下楼寻到卫瞻时,他正被一伙人围住。 那伙人瞧着衣着打扮和神态,就不太像良民。只是他们却没拿出凶神恶煞的嘴脸,反而嬉皮笑脸地对着卫瞻。 「纪公子,你再考虑考虑?哎呀,那些债务都是小事儿。咱们焦爷一句话,九霄楼的那群怂祸一个铜板也不敢再要!」 霍澜音听得没头没脑,默默走过去。 脸色阴沉许久的卫瞻却笑了,被气笑的。 卫瞻想不通这群盯着他的地痞混子除了钱财,还贪图他的什么。原来竟是将主意打在他的身上。 一个男人,一个地头蛇老男人。 真他妈搞笑。 「艹。」 「纪公子,你是从蜜罐子里生出来的,不知道这世道无赖的无赖程度。」男人咧嘴一晒,「更不知道商赖一途的道理。咱们明目张胆地作恶,那些奸商却是个个笑面虎。如今还能宽限你,日子久了,那讨债的法子多得你想不到。」 后面一个男人跟着附和:「说不定到时候,九霄楼姓林的那只笑面虎还要找咱们帮忙追债。」 围在一起的几个男人哈哈大笑。 「怎么了?」霍澜音从里面追出来询问。 男人的视线上下打量了一番霍澜音,笑道:「纪公子放心,咱们焦爷大度得很。你不必担心你养着的这小倌没落处。你们还能继续在一块,一块去咱们焦爷那儿享福!」 霍澜音茫然不解,走到卫瞻身侧,微微侧首,隔着一层白纱,望着卫瞻的目光里充满了询问。 焦高就坐在不二楼斜对角不远处的一家茶肆的窗边。虽是茶肆,他手中握着的却是酒。自打卫瞻出现,他的目光就没离开过卫瞻,眼中兴致浓浓。 待霍澜音从楼上下来,他目光随意一瞥,在霍澜音纤细的腰身剐了一眼,收回目光后忍不住又将目光移过去多看了一眼。先前便觉得这小郎君腰细身软,如今再看更觉得秀色可餐——即使没看清脸。 他回忆了一番,好像先前见过梅无不戴帷帽的样子。不过只是随意一瞥的侧脸,他亦没在意。只记得容貌不错,应当对得起这身段。 焦高冲远处的刘德顺摆了个手势。 刘德顺了然。他笑了笑,伸手想要去拍卫瞻的肩膀。卫瞻冰冷的目光掷来,刘德顺一怔,莫名觉得心虚畏惧,那只手悬在半空,僵了僵,又收回来,莫名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他很快反应过来,觉得自己刚刚一定是着了魔。一个没钱落魄的娇贵少爷,有什么可怕的? 「纪公子,我们已将来意说清楚。你要是同意,这就跟咱们走。要是还有顾虑,也不妨先见一见咱们焦爷。呵呵,咱们焦爷重情重义,不是强人所难的主儿。」 霍澜音听得更迷糊了。 她轻轻拉了一下卫瞻的袖子,卫瞻烦躁地甩开她的手。 从卫瞻这里得不来答案,她只好去问这群地痞。她用压低的嗓音,警惕询问:「你们是什么人?打算做什么?」 「刚好,你也劝劝纪公子。是这样……」 「闭上你的狗嘴!」卫瞻大怒。 他不想让霍澜音知道,完全不想。 第10章 彼时,霍澜音挑起白纱,夸张问她:「咦?这世间优秀的男郎和女郎谁没几个追求者?难道殿下没有吗?」 是啊,他也有,一个男人。 呵。 身为分文债务压身,狗皮膏药似的王景行竟想帮他还债。如今他更是被一个男人给看上了。 真他妈。 真他妈…… 卫瞻的舌尖动作缓慢地舔过牙齿。 刘德顺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想到卫瞻脾气这么大。到底是在丰白城猖獗惯了。冷不丁被人这样训斥,实在不舒服。更何况兄弟们都在一旁看着。 可又一想到卫瞻是焦高看上的人,日后好相见。他倒也没立马发火,捋一捋八字胡,嬉皮笑脸地说:「纪公子,这胳膊拧不过大腿……」 刘德顺的话戛然而止。 他倒在地上,喉间一甜,一口血吐出来。变故发生得太快,他还没反应过来。嘴里的血都吐了出来,脸上的笑还没收回去呢。 他抬起头来,仰视着卫瞻。 卫瞻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刘德顺,天家威严徐徐展开。 「刘大哥!」 「你这黄毛小子胆子不小!」 「我看你要吃点教训才能懂事儿!」 卫瞻薄唇抿着,一言不发。他抬脚往前走,玄靴踩在刘德顺的脸上。骨裂声入耳,牙齿崩碎一地。刘德顺瞪圆了眼,细小的碎裂声后,眼珠从眼眶里蹦出来。 那些嘈杂之音,一瞬间熄了。 人来人往的街市看热闹的人群也在一瞬间噤了声。 人头攒动的街市顿时成了死寂之城。 卫瞻倒是想爱民如子,宽厚慈悲。可即使是亲爹有了混账儿子也要大义灭亲。 啧。 卫瞻脚步并未停歇,跨过刘德顺,继续往前走。 人群自动让开路。 卫瞻的脚步忽地停下,侧过身回头看向立在原地的霍澜音。 霍澜音轻轻舒了口气,绕过刘德顺,快步追上卫瞻。 茶肆里,焦高身边的小六子惊得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这、这……怎么会这样?焦爷,这怎么办?」 「哈哈哈哈!」焦高大笑,「够味儿,够味儿!爷喜欢!」 焦高猛地拍了拍桌子,兴奋得差点跳起来。 在各种震惊畏惧的目光中,卫瞻径直走进不远处的一家成衣店。他指了下架子上的靴子,大摇大摆在太师椅里坐下。 店里的伙计吓得双股瑟瑟,躲在衣橱旁边,双脚犹如灌了铅,不敢动。 还是老板亲自硬着头皮迎上来。 卫瞻没说尺寸,他也不敢问。赶忙蹲在卫瞻脚边,去脱他沾了红白污秽的靴子。 他双手抖抖索索地脱下卫瞻的靴子,小心翼翼地抬头偷看一眼卫瞻神色,却在卫瞻瞥过来的那一瞬间,心中生出畏惧来,原本蹲着的他一下子跪下去。 他赶紧慌张站起来,硬着头皮,去看怀中的靴子,忽略令人作呕的红白污秽,看清了尺寸。赶忙去抱来新靴子,跪在卫瞻面前为他换好。 店老板做这一行许久,对尺寸的把握没有问题,可仍旧赔着笑脸,低声讨好询问:「您瞧瞧可合适……」 卫瞻起身,习惯性地理了理衣襟,随手摘下腰间的佩玉扔给店老板,大步往外走去。 卫瞻走出去许久,成衣店的老板和伙计才真的松了口气。 霍澜音默默跟在卫瞻身侧,有些恍惚地回头望了一眼人群惊愕畏惧的神态。 曾经,她面对卫瞻的时候何尝不是时时紧绷,畏惧着他。 霍澜音侧首微微仰头去看卫瞻。 他暴躁易怒的时候很多,可他当真勃然大怒时,却是面无表情的,只在眉宇间勾勒了几分若有似无的高处凛寒。 霍澜音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慢慢收回视线。 他不是一朝落魄的富家少爷。 他是太子爷。 自打一出生,便和天下旁人都不同的太子爷。 刚到冯家院门口,里面传来小石头抱怨的声音。 难道小石头今日去讨账也不顺利?霍澜音心里一沉。眼下卫瞻如此,她担心小石头的不顺再激怒卫瞻。 霍澜音推开院门,迅速扫了一眼院中的情况。 小石头在向冯叔和莺时抱怨,九霄楼的那四个护院要么沉着脸,要么垂头丧气。 「姑娘,你回来了。」莺时立刻起身相迎,「太气人了,怎么事事不顺的!」 「何事?」卫瞻问。 莺时没想到卫瞻会问她,她愣了一下,才如实说:「小石头本是去讨账。可是今早刚到城里,他们就被人给扣下了。」 小石头接着说:「那些人可真是莫名其妙,也不知道抓我们做什么!只将我们关在一间小屋子里,不给吃不给喝,也不让出去,就那么关着咱们!刚到傍晚就又把我们给放了……」 「好了,」霍澜音阻止小石头继续抱怨下去,「都是小事。没关系的。别闲坐说话了。冯婶是在厨房吧?莺时去帮忙。回来的时候我瞧着院后的田生了草,小石头锄草去。」 霍澜音回头去看卫瞻,卫瞻立在原地,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霍澜音朝他走过去,将手搭在他的小臂,捏着他的袖子轻轻晃了晃,温声说:「起风了,进屋去吧。刚好我有几个图样拿不定主意,帮我选选吧。」 卫瞻垂目看她。 霍澜音试探着攥着卫瞻的袖子拉他进屋,卫瞻便由着她进去。 霍澜音悄悄松了口气。 不过,后来卫瞻不知道去了哪里,出去的时候什么也没说。 第11章 天黑后,霍澜音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卫瞻回来。忙碌了一天,她有些累,躺在床榻上听着窗外的风声,慢慢睡着了。 卫瞻是子时左右回来的。他掀开被子时,霍澜音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又合上眼睡着了。她只隐约知道卫瞻在她身边躺了下来。 霍澜音再次睁开眼睛时候,身旁是空的。她强撑了困倦抬头望向窗户,窗外漆黑,天还没亮。 霍澜音最终醒来时,是因为耳边细小的放碗声。 卫瞻也很意外,他只是将碗放在床头小几上的细小声音能将霍澜音吵醒了。 霍澜音眼睫颤了颤,睁开眼睛,望着小几上的白瓷小碗。 那株千年雪莲被一分为二,昨日清晨她喝的雪莲水只是半株。另外半株正在眼前的小碗里用今日的晨露泡着。 昨日之前,霍澜音病了六七日嗓子便疼了六七日,她都要怀疑自己会咳出痨病来。然而自从昨日清晨的那一碗雪莲晨露,她喉间再没疼过。 病去如抽丝,她风寒最后的病丝也随着昨日那碗雪莲晨露被抽得干干净净。 霍澜音撑着坐起来,软着声音:「已经好了的。」 卫瞻懒得讲话,直接端起刚放下的白瓷小碗递给霍澜音。 他的手背上沾了一小片草叶子。霍澜音将那片草叶子弄掉,才接过碗,双手捧着,小口地喝。 卫瞻转身往外走。 霍澜音还没喝完,忽听到外面一声钝响,像人摔倒的声音。她一惊,赶忙放下手中的碗,连鞋子也未来得及穿,匆匆跑出内门。 卫瞻以一种古怪的姿势摔倒在地。 「殿下!」 卫瞻没抬头,他手掌撑在地面,想要起身。然而手肘忽地一弯,伴着关节处骨头相磕的声音。 卫瞻乜了一眼自己的右臂,顿时觉得很可笑,他便真的笑了。 「殿下……」霍澜音朝卫瞻走了两步。 「滚开!」卫瞻脸上的笑顿时消失,瞬间暴怒。 霍澜音一怔,脚步停在那里,不再往前。她望着卫瞻,隐约觉得不太对劲,神色当中有了几分忧虑。 卫瞻再一次用右臂撑着,左手扶着一旁的供桌,动作极为缓慢地站起来。 霍澜音看见他支撑的右臂在发抖,也看见了浓浓黑色血液在他皮肤下浪潮一样滚动翻涌。 霍澜音紧紧抿着唇,盯着卫瞻右手的视线逐渐下移。 当卫瞻重新站起来的时候,霍澜音心里反倒更紧绷着。她一直都知道卫瞻神智和身体都被邪功所扰,那邪功盘横在他体内,像一头暗藏的凶兽,会伤人,也会伤他。 卫瞻再次身形踉跄的时候,霍澜音的身子跟着颤了一下。她双脚钉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没有上前帮忙。 望着卫瞻右腿的目光,凝了又凝。她知道卫瞻的右手最近频繁复发,可是自打她认识卫瞻他便总是时不时发病。她甚至觉得如今他只是右手偶尔无力,不似往常那样整个人失控,是他身体逐渐变好的征兆。 可是很多东西不能只看表面。 她不知道卫瞻的腿也出现了问题…… 或许,卫瞻体内的邪功作用并非减弱,反而是以另一种方式朝着更差的方向恶劣着。 卫瞻面无表情地立在屋中,眸色深深,薄唇抿着,看不出情绪来。然而,慢慢的,情绪逐渐在他眼底晕开。 那是霍澜音第一次在卫瞻的眼里看见这样的情绪。 是恨吗? 不,好像是痛。 霍澜音不由朝卫瞻走了一步。 卫瞻置于虚空的目光逐渐抬起,看向霍澜音,他说:「孤让你滚开,你是聋了?」 此时的卫瞻体内的凶兽似乎已经做出攻击的姿态,随时都可能伸出獠牙和利爪。 霍澜音看见卫瞻身形的细微晃动,她甚至觉得卫瞻随时都可能再摔倒。 「我……」 她知道卫瞻的骄傲,定然不愿意她看见他这个样子。可是她怎么能这个时候避开?这世间所有人都有软弱时,无关于身份地位,他是太子爷也逃不过。 她试探着朝卫瞻走去。那种对卫瞻的畏惧感,在她心里又缓缓冒了头。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忍着惧意和犹豫朝卫瞻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卫瞻的腕上。 缎料被她轻轻攥在手中,她语气温柔:「时辰还早,外面还有风,有什么事儿迟些再办。我们回屋去再睡一会儿好不好?」 卫瞻目视前方,没有看她。 霍澜音猜不透卫瞻在想什么。 霍澜音的视线下移,落在卫瞻的右手。他皮肤下翻滚似的黑色血液,看得她心惊,总是担心他的手会直接炸裂开来。 霍澜音的目光却一下子激怒了卫瞻。他反手掐住了霍澜音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他拽着霍澜音往里屋走。霍澜音被他拽得跌跌撞撞,可是她看一眼卫瞻行动吃力的右腿,心里不由得一沉。 「都是因为你这混账东西!」卫瞻将霍澜音推倒在床榻上,双手没有用力掐她,却禁锢着她的脖子。 他左手是热的,右手却像冰一样冷。 霍澜音不由自主低低尖叫了一声,她瞬间咬住自己的唇,不想惊醒旁人。 「孤若当真入魔,也要用最后的理智掐死你!」 卫瞻的声音低沉沙哑,比起曾经西泽时的嗓音更为阴森可怖。 霍澜音不懂卫瞻为什么怪她,她只知道劝他安抚他:「不会的,殿下不会的。殿下只是一时不适,就像先前一样偶尔发作而已!」 霍澜音身子僵着。她后知后觉抬起手,双手抱住卫瞻的右手手腕。冰寒彻骨,从她的手心一直传进体内,寒得她不由打了个哆嗦。 第12章 她慢慢握紧卫瞻的手腕,痴心去暖他右臂的寒意。 卫瞻盯着霍澜音的眼睛,他的目光是冷的,是凶的,充满戾气。霍澜音回望着他。她看不懂他眼睛里的迁怒和暴戾,就让自己忽略掉,她不能和一个发病的人计较。 当卫瞻咬下来的时候,霍澜音在挣扎与不挣扎间犹豫着,最后眼泪滑落,湿了鬓发。 大力的敲门声砸醒了黎明。冯叔裹着件外衣出来,寒风吹得他衣发皆乱。 「谁啊?」 他打开院门,眯着眼睛看向院门外的官兵。 「有人当街行凶杀人,我等奉命抓捕!」 「这、这、这……」冯叔懵了,「各位官爷稍后,我去问问看……」 「让开!」官兵推开冯叔,二十多个官兵冲进不算宽敞的小院。 院门口的响动着实不小,屋子在最里面的霍澜音也听见了。她坐在床边,从窗户望向院门的方向,心里怦怦跳着。 她竟然忘记了卫瞻掩去了太子爷身份。 若是以前,谁言语冒犯卫瞻,根本不需要卫瞻做什么,自有人出手。即使他是被废的太子爷。 可是他现在不是啊。他当街杀了人,官兵找来了…… 霍澜音简直不敢想象卫瞻锒铛入狱会是怎样的场景。何况还是半边身体失控的卫瞻…… 肮脏混乱日日施刑的牢狱? 这也……太可怕了。 「搜!」 小石头也从睡梦中惊醒,和冯叔一起拦人。 「各位官爷,家里有女眷,实在是不方便。还请……」 官兵随手一推,将冯叔推倒在地。冯叔年纪大了,哪里经得住这一推,脸上的表情立刻痛苦起来。 躲在门后偷看的小芽子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冯婶赶忙捂住女儿的嘴,担忧地望向霍澜音的房间。 官兵一间间房搜过去,最后搜到霍澜音的房间。 一脚踹开房门,六七个官兵冲进屋内。 霍澜音坐在桌旁,收拾着方桌上凌乱的香料。她墨发高束成男儿式,身上亦穿着男子的常服。 整个屋子里都充盈着浓郁的香味。 「今日跟你一起的男子去了哪里?」官兵质问,手中放下卫瞻的画像。 霍澜音做出畏惧状,哆哆嗦嗦。她熟稔地压低声音学男子腔:「他去寻别的相好,不在我这里。各位官爷行行好,这人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为非作歹欺人太甚!偏偏在下又无力抗衡……」 「别的相好?」官兵将眼睛一眯,「你可知是何人?」 「这人瞧见长得好看的人就要起歹心。我实在不知道他去寻谁。」霍澜音皱着眉琢磨了一会儿,「不过前日倒是听他说要去寻赵三。」 几个官兵对视一眼。他们对赵三这名字可不陌生,整个丰白城谁不知道神偷赵三。 为首的官爷目光扫过整个屋子,瞧不出异常,仍下令搜查。屋子不大,很快搜查完,连衣橱也没放过,最后一无所获。 「他要是再来寻你,立刻报官。」 「是是是,在下再见到他,定然告诉官爷抓了他!」 官兵往外走,霍澜音悄悄松了口气。 「且慢。」 霍澜音的心一下子紧绷。他做出茫然的样子来,问:「官爷,还有什么吩咐?」 为首的官兵目光又在屋内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方桌上的瓶瓶罐罐。他说:「梅公子这么早就起来忙这些香料?」 霍澜音愁眉苦脸:「今年雨多,打坏了田。只好多做些杂活赚些钱养家。哎,这日子不好过啊。」 「若我记得不错,梅公子擅长雕玉。手下之玉皆价值不菲。又何必做这些不能多赚的胭脂香料?」 「官爷有所不知。这好的玉料子难得,自己开玉更是有风险。这做玉活儿,本钱可高着哩。若是抵押了房子弄来玉料子最后囤了货,那可如何是好?这些胭脂香料虽然赚不多,却是不会亏的买卖。」霍澜音眼睛一亮,「这位官爷器宇轩昂最衬玉气。可要赏个脸,下个玉石单子?在下给您便宜些!」 官爷一怔,也没回霍澜音的话,转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吩咐身边的人去查查赵三的行踪。 霍澜音高悬的那颗心这才稍放下一半。 莺时和冯家人赶忙过来,也不敢擅自出声。 「都回屋去睡吧,还早着呢!」霍澜音冲他们使了个眼色。 莺时和冯家人也不再多问,依言回了各自的屋子。 屋内的烛光将她的身影映在窗户上,她坐在方桌旁继续整理桌上的胭脂香料。约莫着即使有人盯梢也该打消了疑惑,她这才急忙起身朝床榻走去,掀开被褥,费力掀开床板。 这床板下面有暗层。不仅是这张床,在冯家很多地方都有她仔细设计过的藏身处。 当初周家养父说她生得明艳又带异香只能寻地位高的男子庇护,反之只能下场凄惨。她不反驳顶嘴,却在心里不服气,设计了种种机关暗道,为的不过是自保。兴许有一天再见周家养父,她能骄傲地向他证明自己可以保护好自己,可以像一个寻常人一样过着她喜欢的简单生活。 又或者,不需要向别人证明。能够向自己证明就好。 这为自保而制的藏身处,头一遭藏人却是藏了卫瞻。 卫瞻安静地躺在暗格中,他睁着眼睛,眼神很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霍澜音因为骗走官兵的那一丝喜悦立刻熄了,顿时茫然起来,犯了难。 她太了解卫瞻的骄傲。那堪称狂傲自大一般的骄傲。 「如今我没了地位没了钱银,甚至连内力也尽失,成为废人一个。你可以滚了。」卫瞻开口。沙哑的声音略冷,倒也算平静。 第13章 霍澜音心里忽然气闷。 「哈,那可真是太好了。」霍澜音用力扯下绑着床幔的绳带,将卫瞻的双手绑起来。 卫瞻猛地抬眼看她,眼神凶戾。 「呼。」霍澜音舒了口气,「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我将殿下饲养为玩物了。」 莺时在外面敲门,声音有些急:「姑娘,九霄楼那四个烦人的家伙又来了。」 霍澜音黛眉轻蹙。所谓前有狼后有虎也不过如此了。 霍澜音望着卫瞻凶戾的目光,抬起手来,用手心遮了卫瞻的眼。她说:「殿下可别凶。我不喜欢。」 她起身,看也不看卫瞻一眼,将另一侧的床幔也放了下来,两侧床幔合拢,遮了床榻内的情况,也遮了卫瞻愤怒的眼神。 霍澜音要出去应付那四个追债的。 冯家可没有空的屋子留给他们四个人住,昨天晚上,他们四个就回了九霄楼,今儿个一早再过来。 霍澜音推门出去,四个人已经在门外等着了。不过这四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其中一个人的脸上还留着被打过的手印子。 「纪公子当真不见了?」 霍澜音顿时了然。想来今儿个一早官兵大张旗鼓来捉拿卫瞻的事情已经传开了。 这样也好。 她点头,道:「是。他杀了人以后跑了。今早来调查过,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将他捉拿归案。」 「可是这钱!」 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露出颓态。林管事那个笑面虎,对客人永远和和气气,可对手下干活儿的人实在不算好。如今纪公子跑了,林管事该不会让他们四个还债吧? 天,那个数目!他们四个人加起来几辈子也还不完啊! 其中一个人小声嘀咕着:「早知道昨天晚上睡在院子里盯着就好了……」 他摸了摸自己红肿的脸,林管事留在他脸蛋子上的手印子还在火辣辣得疼。 霍澜音心下不忍。她先前不懂做生意的难处,这小半年却是体会了不少。不仅做生意难,这些干活的伙计的日子也是不好过。 她不是赖账的。只不过如今卫瞻如此情景,就让他们当做卫瞻跑了,她这边反倒是能更轻松些。 至于债务,她不忍心赖下。 她说:「你们不要担心。纪公子说过会还债就一定会还,兴许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回来把债务都清了。」 一个护院没好气地说:「他要是回来,还来不及还钱呢就要被官兵抓进大牢,拉到菜市场砍了脑袋瓜!」 另一个人跟着抱怨:「这群锦衣玉食的纨绔子,花钱大手大脚就罢了,还不知道珍惜,这是连性命都要搭进去才肯罢休!」 小石头瞪眼:「你们冲我们家公子吼什么?冤有头债有主,钱又不是我们家公子欠的!」 男人不乐意了,凶狠地说:「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蛇鼠一窝!我看就是你把那赖子放走!你既放走了他,他的债务就应该你来还!」 男人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指着霍澜音的鼻子,脸上的表情也变得越来越凶。 「这是什么道理!」莺时重重冷哼了一声,「可别在你们自己家老板那儿吃了批评,来我们这儿发火!」 两方争执起来。 霍澜音终于开口:「我可以帮忙偿还他的债务。」 四个护院一愣,脸上皆是露出喜色,看向霍澜音。 霍澜音继续说:「不过你们要知道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就算我愿意帮他还债,可欠债的人到底不是我。我愿意帮他还债,一是念在和他相识一场,二是念在不想你们回去没法交差。」 「你愿意帮他还债,让咱们兄弟几个可以交差一切好说,一切好说!」几个护院的脸上都露了笑。 都是些寻常百姓,谁肩上没有养家糊口的担子。 霍澜音又说:「我先把话说清楚,我手里可没那么多钱,不过赚一些钱就还会上一些,你们可别催得太狠。」 「那是自然!你肯接手,就是救了咱们兄弟们的命了。要不了咱们不能回去交差,林管事会将咱们撵了,克扣半年的工钱也不会给……」 四个护院态度发生转变,说尽好话。不过这些话里难免有些夸张。 霍澜音将昨日整理出来的钱银只留下一点日常用,剩下的都交给了他们。 屋内,卫瞻安静地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交谈。他眼中的暴戾逐渐散去,恢复平静。 四个护院走了,小石头挠了挠头,说:「我听莺时说是好些钱,咱们要还到什么时候的?」 「慢慢还就是了。」霍澜音很是淡然,交代了些小石头和莺时今日要做的事情。 其实霍澜音一点也不慌,她不觉得卫瞻当真会被逼得摔进泥里,只看他自己什么时候送信给他手下的人。 当然了,就算卫瞻当真打算让那个假太子永远替代他,而他彻底扔了太子的身份,也没关系。 再多的钱也赚得到,时间问题罢了。 没什么可忧虑的。或者说值得她忧虑的绝不是这样的小事儿。 她转过身,望向关合的房门,黛眉忽又蹙起,当真忧虑起来。 小石头和莺时都去忙了,小院里只她一个人。她将手搭在门上,却半天没有推门进去。 有时候太过理智,反倒是种折磨。 她心里清楚,她想摆脱卫瞻的最好选择就是在这个时候扮演一个恶劣的人,放弃卫瞻,甚至出卖他将他送去官府。她在这个时候帮卫瞻,兴许会让卫瞻对她的喜欢更多,那她日后将更难摆脱他。 她还知道就算她将卫瞻送去官府,也伤不了卫瞻,卫瞻总有没尽用的手段和底牌藏着。 第14章 然后卫瞻就会对她彻底死心,从此再不相干。 ——既不会真的伤了他,又会达成她想两不相干的目的。 她思路清晰理智分析,知道最好的选择。然而却不忍这么去做。她已见过卫瞻被那群九霄楼的人当成贼来围堵的画面,不忍再见到如今半边身体失控的卫瞻被扔进牢狱的场景。 这人啊,理智是好事。理智又冷血才是绝配。 理智了,可又因为心里的善而不忍。那种清楚知道自己放弃了最好的一条路的感觉,挺郁闷的。 霍澜音一下子明白了古人那一句「难得糊涂」。 若是她什么都想不通,不知道深浅进退,大概会轻松许多。 那就退而求其次,选第二个法子。下定决心,霍澜音推门进去。 她拢起床幔挂好,视线扫过卫瞻的手腕。他的双手仍旧被绑着。霍澜音便猜到卫瞻没有力气挣脱开,他所言的失了内力应当是真的。 卫瞻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半晌才转过头去看霍澜音。霍澜音的视线落在床头小几上那碗还没有喝完的雪莲水。她将白瓷小碗端起来,在卫瞻的注视下将其喝光。白瓷碗放下,她捏着雪莲花瓣送入口中嚼来吃。 她问:「殿下要尝尝吗?」 卫瞻收回视线,没理她。 「尝尝吧?」霍澜音在床边坐下,捏着花瓣蹭了蹭卫瞻的唇。 「滚开!」卫瞻眉峰拢皱。 「这是我家,我滚去哪里?」霍澜音嫣然一笑,「你不吃便算了。」 她慢悠悠地自己吃了,然后弯下腰来,凑近卫瞻,问:「殿下饿不饿?农家人一早要先忙院子里的活计,然后才能做早饭,会晚些。」 卫瞻没理她。 「殿下?殿下?」霍澜音软软地温柔轻唤了他两声,卫瞻还是没理她。 霍澜音忽然轻笑了一声,道:「人人都知道大殿下如今正在西荒呢。我这儿哪有什么殿下。唔,看来以后还是改一个称呼比较好。改成什么呢?我想想……」 她将手肘搭在卫瞻的胸膛,一手托腮,视线落在卫瞻鼻尖上的那粒小小的痣上。 「以后是改成瞻瞻呢,还是让让呢?」她失笑,「你喜欢哪个?」 卫瞻冷眼看她。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 「霍澜音。」他一字一顿地连名带姓喊她,「你再恃宠而骄,胡作非为,孤……」 霍澜音将手中捏了许久的最后一片雪莲花瓣塞进了卫瞻的嘴里,阻止了他后面的话。 卫瞻睁大了眼睛,盯着她的目光阴森得骇人。 「那就让让吧。」霍澜音弯唇,笑得像只狡猾的小狐狸。 卫瞻死死盯着霍澜音的脸,被绑着的手腕颤栗着。 霍澜音已经起身,走了。 又过了两刻钟,卫瞻胸腔里的暴躁刚消,霍澜音又推门进来。 「让让,你要吃什么?喝粥还是吃荷酥卷?」霍澜音在床边坐下,「还是荷酥卷吧,喂着方便。」 她将荷酥卷送到卫瞻口前,荷的芬芳从小小的糕点里溢出来,充盈在卫瞻鼻息间。 他盯着霍澜音,紧抿着唇。 霍澜音用荷酥卷轻轻蹭了蹭卫瞻的唇,语气轻快:「让让乖乖哦,乖乖吃了东西有奖赏的。」 「嗤。」卫瞻冷笑。 霍澜音苦着脸,一副小女儿的忧愁娇态,用软软的嗓音央求:「让让,你就吃一些吧,好不好?」 卫瞻盯着霍澜音脸上装出来的笑,张了嘴。然后将荷酥卷吐到了霍澜音的身上。 霍澜音将落在她身上的荷酥卷捡起来扔回碗中,用帕子擦了擦身上的脏渍,拧着眉:「不吃拉倒。」 她又走了。转身的刹那,脸上的笑逐渐淡去了。 霍澜音推门出去,她将房门关上,立在门外,后背抵在门上。望着天上随风飘动的云朵,目光有些发怔。 霍澜音这一走,就是一整日。她忙着雕玉研香,没有再回屋去看卫瞻,也没让旁人去给他送饭。 就这样狠狠心,晾着他。 卫瞻合上眼,努力搜寻着体内的内力。然而终究是一无所获。他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是内力全失。 彼时霍澜音假死逃走,他以为是自己发作才导致没能护住她,使她落到遭狼争食死无全尸的下场。 他不想再等一个不知何时才能研究出来的治疗方案。 他说这世间本无邪功,关键在于修炼功法的人。 他不顾江太傅阻挠,反其道而行,执意继续修炼阴阳咒。 听见推门声,还未见其人,想起霍澜音那张巧笑嫣然的脸,卫瞻就开始变得莫名烦躁。 霍澜音今日做了不少事,有些乏。可回了屋,一想到要应对卫瞻,反而觉得不如让她再继续做活。 「让让,来吃饭了。」她扯起唇角展颜而笑。端着饭菜放在床头小几,然后瞥了一眼绑着卫瞻手腕的绳子,不动声色地探手扶起卫瞻。 「冯婶虽然不会做什么硬菜,可家常菜炒得极好吃。让让快来尝尝这嫩豆腐。」霍澜音将勺子递到卫瞻口边。 霍澜音很是惊讶,卫瞻竟然一点都不抵抗,真的张嘴吃了。 莫不是饿了一天就把太子爷的架子给饿没了? 霍澜音正这样想着,卫瞻忽然一口吐了出来。他转过头,烦躁地盯着霍澜音:「霍澜音,你故意的?」 霍澜音一怔,低头去看他吐出来的豆腐。 软白的豆腐上沾了一点绿。 她顿时了然。她分明已经挑过了,可是仍没有将葱花挑拣干净。那块白豆腐的背面沾了块绿豆大小的葱花。 霍澜音默了默,将豆腐放下,转而拿起另外一个碗。里面装着酱焖的土豆块。 第15章 卫瞻颇为嫌弃地瞥了一眼酱色颇重色相下乘的土豆块,道:「不吃!」 霍澜音忽然凑到卫瞻面前,离他不过寸离。她盯着卫瞻的眼睛,认真地说:「为了给太子爷还债,家里已经没有闲钱给你做大鱼大肉,只剩粗茶淡饭。不要以为你说不吃,我就会去给你叫云酿楼的菜。所以……」 卫瞻眯着眼睛,望着霍澜音这张近在咫尺的明艳脸庞。他的视线落在她开开合合的浅红樱口。忽然低下头凑过去,咬上她阖动的唇。 霍澜音一怔,反应过来后猛地推开卫瞻。因为动作太快又过于用力,磕碰间,唇上一红,血丝渗出来。 卫瞻舔了舔唇,将唇上沾到的血丝舔入口中。他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收回视线,面无表情。 霍澜音长长舒了口气。 「随你。」霍澜音笑了笑,起身端起饭菜,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直接去了莺时的屋子,和莺时住在一块。第二天一早直接去了工作房专注地雕玉。好似彻底忘了房中的卫瞻。 「姑娘……」莺时双手托腮欲言又止,「太子爷饿两天了。」 霍澜音本意正是要晾一晾卫瞻,她连头也没抬,说:「在雪山上逃难的时候,他可饿得更久。」 「可是那个时候大殿下好厉害的!现在的大殿下生病了。」 霍澜音捏着小刻刀的手悬在那里。 莺时五官揪起来,犹犹豫豫的。她不知道该站在哪个角度来给霍澜音意见,因为她自认蠢笨,只是霍澜音交给她什么事情,她去做什么就好啦。 半晌,霍澜音放下小小的刻刀。将要傍晚,冯家人去不远处的田里劳作,还没回来。她拿了块碎银递给莺时。 「去酝酿楼买几道菜,今晚改善伙食。」 「哇!这么多!咱们不是欠了好些钱吗?连芽芽都懂事的不肯要头绳了。」 霍澜音弯唇:「也顺便给芽芽多买几条头绳,好看些的。」 饭菜买回来,霍澜音挑了几样卫瞻平时吃过的,端进房中。她刚一迈进门槛,心里咯噔一声。 卫瞻靠墙而坐,略垂着头。竟保持着昨晚的坐姿。 难道自从昨天晚上她离开后,卫瞻再没动过? 霍澜音的脚步不由加快了几分,将要走近床榻时,又放慢了脚步,从容坐在床侧。 她瞥了眼卫瞻被绑起来的双手觉得有些刺眼,稍作犹豫,她将绳布解开。她竟是没有想到卫瞻的手腕上留下了绳子捆系过后的印子。 他……曾经挣脱过,然而失败了? 霍澜音心里闷闷的。 霍澜音的手心贴在卫瞻的手腕,轻轻地给他揉着。 卫瞻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 霍澜音全当看不见,揉了一会儿之后,端起碗来,给卫瞻喂饭。 芙蓉羹。 卫瞻眯着眼睛,看着视线里鹅黄的芙蓉羹,忽然嗤笑了一声,他第一次喂她吃的东西正是芙蓉羹。 听着卫瞻的嗤笑,霍澜音心里一沉,以为太子爷要绝食,他却张开嘴吃了。 喂完之后,霍澜音稍微等了一下,确定他没再吐出来,才继续喂他吃。 两个人都很沉默。 喂了一大半后,霍澜音再次将勺子送入卫瞻口中时,一不小心让勺子磕碰到了卫瞻的牙。 细小的脆响之后,卫瞻皱起眉,眼中烦躁更浓。 霍澜音觉得好笑,她又不是故意的,他至于吗?她抿抿唇,接下来喂卫瞻时,故意用勺子去碰他的牙齿,故意将一点芙蓉羹粘在他的唇上。 卫瞻抬眼看她,霍澜音弯着眼睛浅浅一笑,也不再喂,用帕子温柔擦去卫瞻唇上沾的芙蓉羹,冲他嫣然一笑,端着东西出去了。 「呵。」卫瞻冷笑。他低下头,尝试着慢慢握起右手,再慢慢舒展开,尝试着找回知觉。 「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卫瞻缓缓地合上眼,眼前却不由浮现皇后冲他笑的眉眼。 在那之前,这世间若有人敢在他面前说半句皇后的坏话,若有人对他说皇后打算害他,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对方。 后来? 他在很小的时候,他的母后便教他这世间最不可测的便是人心,防人之心不可无,任何人。 那时他未曾尽信。 没想到最后,竟是他的母后身体力行用行动给他上了精彩的一课。 昏暗的房中,寂静里是卫瞻极浅的一声叹息。 卫瞻陷在昏暗的天地里,天地间阴沉沉的,他在整个阴沉沉的环境中变得更加阴翳。 房门被推开,带进来一束光,照着他的阴沉和狼狈。他抬起眼睛,看向出现在门口的霍澜音。 霍澜音端着一盆温水,帕子搭在盆边,随着她的走动轻轻晃着。她走到床边放下铜盆,坐在床边,探手去解卫瞻的衣服。 卫瞻冷眼看她。 霍澜音低着头去解他的衣服,也不看他,口气随意:「莺时的屋子不大,只一张小小的单人床。天热,挤得不舒服。我今晚回来睡。」 她顿了顿,「所以得把你洗干净。要不然我嫌脏。」 「霍澜音。」 卫瞻的左手忽然用力扣住霍澜音的手腕,有些疼。霍澜音抬眼去看她,撞上他冷静的目光。 「人,不能太贪心。」卫瞻声音低沉沙哑,「不要再在孤面前耍这些猫儿狗儿的把戏。」 霍澜音挑起眼尾妩媚一笑,带着嘲意。然而卫瞻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的笑僵在脸上。 ——「你既做不到狠心抛下孤,又怕孤自作多情地以为你心中有孤,才用这般羞辱手段让孤厌恶憎恨你罢了。」 他捏霍澜音的下巴:「泥泥,心软成不了大事。」 第16章 霍澜音很快反应过来,她甩开卫瞻的手,一边揉着自己的手腕,一边问:「大殿下好似料事如神,可我倒要问一句,我要成什么大事?我一个普通人,并不需要成什么大事。一切随心,我高兴就好!」 她忽然用力去推卫瞻,将卫瞻推倒。卫瞻想起身,可他刚有想起身的动作,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右半边身体没有知觉。 霍澜音双臂压在卫瞻的胸膛,俯下身来凑近他。她笑,笑得有些坏:「殿下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如今还不是像烂泥一样软在床上任我摆布?」 卫瞻抬起左手想要握住霍澜音的腰,他的手腕却被霍澜音双手握住。她翻身上榻,跨坐在卫瞻的腰上,禁锢着本来就半边身体不能动的他。 卫瞻目光一凝,阴沉中带着杀气。 霍澜音俯下身来,三千鸦发垂落,带着刚沐浴过后的香气堆在卫瞻的胸膛。 她妩媚地笑,笑得着实不像好姑娘。 她纤细的手反过来,手背贴着卫瞻的脸颊轻轻滑过,细细的指腹点了点卫瞻鼻尖上那粒与她相同的美人痣。 「让让,你的确聪明,可你总自以为是地看透了我。这样不好。」她摇头,「其实你根本不了解我,我没你想的那么良善。我满心算计,自私自利,骄傲固执,一条路走到黑。从小哥哥就说我任性,如今不过是被踩在了泥里,现实打了我的脸,教会我没了资格任性罢了。」 她用手背轻轻去拍卫瞻的脸,笑:「对,就是这样打了我的脸。让让不也是吗?东宫之时你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一个女人骑在身上欺负呢?」 卫瞻眯起眼睛,视线凝在霍澜音眼尾氤氲的柔媚。 「自作聪明?」卫瞻嗤笑,「霍澜音,你又何尝不是?人若算计得多了,早晚将自己算计进去。这一路走来,你算计一路,自以为一切都按照你的计划进行。结果呢?」 「结果呢……」霍澜音喃喃重复了一遍。 卫瞻又道:「不过你说的也对,孤的确没有将你完全看透。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你才能不断地给孤带来惊喜。」 霍澜音目光微沉。 卫瞻阴沉地哼笑了一声,声音沙哑:「孤看不上的人把心挖了送来,孤也不会看一眼。而孤看上的女人,即使是个没心的混账东西,孤也要定了。霍澜音,你再多的反抗和算计都无用。你是我卫瞻看中的女人,这辈子都逃不掉。」 霍澜音眸色变了又变。 许久之后,霍澜音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说:「让让,从前有个小姑娘得了重病。所有人都说她活不了了。可是她惦记着和哥哥下了一半的棋局。在那之前,她和哥哥下棋从来没有赢过。而那盘棋是她最有可能赢的局。小小的她躺在床上,思来想去。怎么办呢?如果她死了,就永远都赢不了哥哥了。为了赢那盘棋,她活下来了。后来小姑娘长大了,不管表面多乖巧听话,心里也永远不肯认输。」 霍澜音收起脸上懒散笑意,望着卫瞻的眼睛,平静地说:「其实我应该感谢殿下。若没有遇见殿下,兴许我会和这世间很多女子一样,到了婚嫁年纪在合适的男郎中挑一个门第相当的人嫁过去,相夫教子,柴米油盐酱醋茶地平淡一生。可是殿下的总总讨厌行径打我脸的同时也让我醒悟,与其浪费光阴在臭男人身上,不如一个人逍遥快活。」 霍澜音一边慢悠悠地说着,一边去脱卫瞻的衣服。拿了帕子用水浸湿又拧干,不紧不慢地给卫瞻擦身。 她用手指头戳了戳卫瞻的胸膛,又用湿帕子在卫瞻的肩头拍了拍,她慢悠悠地说:「让让看透了我的心思又如何呢?我倒想知道我这样趁人之危逗弄着让让,让让还会不讨厌我?有时候原因并不重要,选择的行为和做出的结果才重要。」 她探身,从床头小几的笔筒里抽出一支毛笔,蘸了一点铜盆里的水,在卫瞻的胸膛画了个王八。 卫瞻左手用力握住霍澜音的手腕,他胸口起伏,藏着他的愤怒。而他盯着霍澜音的目光里更是毫不掩藏他的愠怒。 「霍澜音,你要羞辱我到什么时候?」 「羞辱?」霍澜音甩开卫瞻的手,也随手扔了手里的笔,拿了一把小刀来,「让让腹上的毛发不大好看,剔了吧。」 卫瞻瞳孔猛地一缩。 霍澜音却突然笑出声来,她坐在卫瞻的腰上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里带着点湿。她笑着说:「原来殿下也知道这是羞辱。可这两日我对殿下所做的事情,与殿下施于我身又有何异?甚至,我做的远不敌你对我做过的十之一二。」 霍澜音舒了口气,居高临下地睥着卫瞻。 「其实大殿下也知道这是羞辱,只不过您高高在上,认为您对别人做这些事情,别人只能高兴地冲您摇尾巴。」 霍澜音双手搭在卫瞻的肩上,慢慢收紧,逐渐掐住他的脖子。 「被人掐着脖子呼吸不畅的滋味好受吗?」她掐着卫瞻的手微微用力,「你有病,所以你伤人可以理解。你是高高在上太子爷,所以你不懂尊重人也可以理解。对,理解。我都理解。可是理解是一回事,愿不愿意忍受则是另外一回事。」 卫瞻沉默了很久。霍澜音掐在他脖子上的手逐渐在收紧,虽然她力道不大,可是卫瞻还是头一遭体会到了这种被人掐住咽喉,将性命交给对方双手的滋味。 霍澜音松了手。她弯着眼睛,问:「舒服吗?」 半晌,卫瞻才开口:「舒服。」 他左手撑在床榻上,用尽全力地想要坐起来。 霍澜音眯起眼睛,好像只要她轻轻一推,就可以令卫瞻前功尽弃重新栽过去。可她没有那么做,她凝望着卫瞻极为费力地坐起来。 他终于坐起来,霍澜音也随着他的动作坐直身子,两个人的距离拉近。 霍澜音视线上移,望向卫瞻的眼睛。卫瞻漆色的眸子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她完全看不透卫瞻的想法。 第17章 卫瞻很想将霍澜音鬓角一绺儿碎发为她掖到耳后,可是他左手支撑着自己不倒下去,右手又毫无知觉。最终也只是望着她鬓角的那一绺儿发,觉得有些遗憾。 他缓慢地将目光从霍澜音的鬓角移到她的眼睛,他望着她的眼睛,语气平淡语调缓慢,带着沙哑:「都多大的孩子了,还玩激将法这一套?」 霍澜音微微仰着下巴,望着卫瞻讥笑。 卫瞻继续十分吃力地向前倾,终于凑近霍澜音,将她鬓角的那一绺儿碎发舔走。 霍澜音心里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下意识地向一侧躲避。 「泥泥,你是真听不懂还是装糊涂?」卫瞻说,「对你来说是幸运也好,是不幸也罢,你都被孤看中了。骂人装凶激将法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别说只是没心没肺的小混账,就算你杀了我爹妈,孤也要你啊。」 霍澜音一窒,胸口气闷。她再也忍不住,用力一推,将卫瞻推倒。 「我要是有杀你爹妈的本事,还能被你欺负?」霍澜音顿了顿,惊觉这话实在大不敬,偏过头「呸」了一声。 卫瞻打了个哈欠,合上眼,不打算理霍澜音了。 霍澜音坐在他的身上,咬牙切齿地盯着卫瞻的脸半晌,才移开视线看向铜盆。 这身子还没怎么开始擦,还要不要继续了? 霍澜音犹豫了片刻,从卫瞻的腿上下来,赌气似地把卫瞻身上的衣服扒光,然后发泄似地使劲儿去拧帕子,水珠儿落进铜盆,滴滴答答。 最后洗衣服似的使劲儿给卫瞻擦身。 擦到最后,霍澜音将帕子扔到卫瞻的胸膛,生气地说:「我怎么就那么倒霉!」 卫瞻始终阖着眼,不紧不慢地说:「你没给我擦脸和脚。」 霍澜音:…… 翌日午时,霍澜音坐在床边,板着脸给卫瞻喂饭。 小院门口响起一阵敲门声。 霍澜音心里「咯噔」一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实在是这两天找上门来的人都没什么好事。若是九霄楼讨债的人过来,她倒也能暂且应付。她最怕又是官府的人过来搜人。 她赶忙小心翼翼地将卫瞻藏起来,然后才让冯叔去开门。她立在屋内窗前,从半开的小轩窗朝着小院门口的方向看去,隐约可见来者不止一个人,而且从穿着打扮来看不是官府的人,也不像九霄楼的人。 冯叔弯着腰在小院门口与外面的人说了好一会儿话,然后招了招手,将小石头招过来耳语几番,小石头点点头,转身往霍澜音的房间跑去。 「姑娘,院外来了一伙人,说是焦爷想见一见你。」 「焦爷?」霍澜音皱眉。 「叫……叫……我想想……对对,焦高!」小石头想了起来。 莺时从门外进来,皱着眉说:「什么人呀?干嘛要见姑娘?若是玉石单子都是去不二楼的。」 霍澜音蹙起眉,有些犹疑的口吻:「我怎么觉得好像听过这个名字?」 「那是!」小石头立刻将焦高的事情三言两句解释了一番,最后说:「其实我也没见过焦高这个人。这些话都是听来的,也不知道真假。不过都那么说,应当就是那么回事吧!」 「啊?」莺时瞪圆了眼睛,「那他找咱们姑娘做什么?我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霍澜音想了想,她一个人在丰白城住了半年之久,各个方面都很注意,更是从来没有招惹过焦高这样的人物。他今日怎么会找来? 霍澜音莫名觉得焦高找来似乎与卫瞻有关。她灵光一闪,忽然问:「小石头,你可知道赵三与焦高可有瓜葛?」 小石头挠了挠头,不太确定地说:「我哪儿知道他们的事儿?不过他们这些地痞混子大多都是认识的!」 「姑娘,要不然不要见了吧?将他们打发了!」 霍澜音稍微琢磨了一下,立刻让莺时将她的各种香料胭脂放在院中的石桌上,然后她迅速穿了男装,故意将头发弄得乱一些,又拿了青黛粉和些颜料胡乱糊在脸上,以这样一副狼狈的样子见了焦高。 焦高本想着放长线钓大鱼,逗弄个懂事听话的。可是事情发展和他想的有了出入,卫瞻竟然当街杀了人。啧,那眼珠迸出脑浆涂地的场景……啧。 够味儿。 消息灵通的焦高得知官兵来抓捕卫瞻,他正琢磨着动些手段救下卫瞻,充分显摆他的能力,让卫瞻甘心跟着他。却不想卫瞻竟然溜了,官兵扑了个空! 可没有人比他们这一伙地痞更了解丰白城,他的眼线遍布整个丰白城,他令人去差,结果是哪哪儿都没看见卫瞻的身影。 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这怎么可能。 所以,焦高怀疑上了霍澜音。又因为他实在在这事儿上耗了太久,不耐烦了,才决定亲自来一趟。 「焦爷肯赏脸过来,让咱们家这小院儿蓬荜生辉!」霍澜音熟稔地粗着嗓子,用男子腔调说话。 在这半年,她已经练习过太多次。不说接触频繁的人,只说刚相见的人很难发觉她的女儿身。 焦高的手下搬来一张椅子,放在小院的最中央。焦高大摇大摆地坐下,他瞥一眼霍澜音,一眼看过去,只觉得她那张脸花花绿绿的,丑得他立刻嫌恶地移开视线。 他弓起的食指搓了搓鼻子,不耐烦地说:「京中来的纪公子现在在何处啊?」 霍澜音「哎呦」了一声,做苦恼状,说:「实不相瞒,这两天官府的人在抓他,九霄楼那群追债的来找他。没曾想今日连焦爷也亲自过来。可是……可是我实在不知道他跑到哪个相好那儿去了!」 焦高指了指霍澜音的鼻子,说:「你这小子,不老实!不诚实!」 霍澜音装糊涂:「小的不敢!绝对不敢,小的对焦爷说的话句句属实!」 第18章 焦高摆了一下手,他身边的人抱着胳膊,说:「咱们查过,纪公子自打来了丰白城,除了已经离开的霍小将军,他就只和你有过接触。除了你,他根本就没旁的相好!」 「啊?」霍澜音睁大了眼睛继续装糊涂,「几位爷果然好本事,连谁和谁是什么关系都能查到!」 她吓得缩了下肩膀。 「焦爷这么厉害,焦爷手下的人也厉害得紧!只要继续派手下调查,一定能将纪公子找到!」 「少废话!我们过来是告诉你,咱们焦爷看上那小白脸。你休要藏匿此人!要是看见他立刻告诉焦爷!如今他闯了祸,只有焦爷能保他!」 霍澜音整个人僵在那里,这才是真真正正地惊了。 她莫不是听错了吧? 焦高离开冯家时的脸色不太好看。 「焦爷,您别担心,只要这人还没离开丰白城,总会被咱们扒出来。」陈二全说。 陈三全把话接过来:「我还是觉得那小白脸没跑远,说不定就是被刚刚冯家那个弄胭脂的小子给藏了起来!」 焦高点了点头,说:「我也是这么认为。」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望向冯家的方向。 「焦爷,那您打算怎么办?要不要咱们折回去,直接搜人?」 「蠢货!」焦高骂了他两句,「官府的人搜不到,咱们就能搜出来?」 「是是是……焦爷说得对。是我蠢,是我蠢了!」陈三全弯着腰挠挠头,「那咱们还是派弟兄们在城里仔细搜搜?」 「蠢货!」焦高朝他的后脑勺给了一巴掌,「我都说了他被冯家藏了起来,你还要去城里搜,搜什么搜!今儿个出门不带脑子,还是从你亲娘肚子里出来的时候就没带脑子!」 「是是是,是是是……焦爷教训的对。」陈三全应和着,心里却直犯嘀咕,不明白焦高到底什么意思啊? 焦高望着远处的冯家小院,眯着眼睛,说:「天黑以后,带几个弟兄再过来一趟。」 陈二全和陈三全兄弟两个赶忙一阵马屁,直夸焦高英明聪慧全天下第一有才! 霍澜音将焦高敷衍走,回到屋子里的时候还是懵的。她以前在西泽养在深闺时并不懂这些,后来来了丰白城,以男子身份接触的人多了些,才逐渐知道了更多世间奇奇怪怪的事儿。比如,一些男子有着养男宠的癖好。 初闻时,她惊愕不已,怎么也想不通这是怎么个「养」法。完全无法理解,也并不想去理解这种事情。 如今,焦高想把卫瞻当男宠养着? 霍澜音动作缓慢地转过头,望向床榻的方向,目光逐渐微妙。 冯家不大,焦高一行人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压低。卫瞻在房里应该听见了吧? 霍澜音立在门口,让自己平复了一下,脸上表情淡淡,装成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朝长榻走去,将厚重的床幔拢好挂起。 炎炎夏日,厚重的床幔里面,闷热扑面而来。 卫瞻安静地躺在床榻上,阖着眼。 霍澜音俯下身来,拿着帕子擦去卫瞻额侧的汗。 霍澜音又瞧了卫瞻一会儿,见他仿佛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睡着了吗?霍澜音想着卫瞻若睡着了并没有听见焦高那几个人说的话更好。他定然是不爱听,觉得耻辱的。 霍澜音轻轻松了口气,悄声退了出去。 然而霍澜音不知道的是,当她刚一转身,卫瞻放在身侧的左手用力握成拳,骨节发白,轻颤。 他睁开眼睛,漆色的深沉眸子里充满了他的愤怒。黑色的血液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将要和他的怒火融在一起。 这天气似乎快要下大暴雨,十分闷热。即使坐在阴凉处不动,也是一身汗。傍晚,霍澜音端着给卫瞻擦身的水进屋。她还没走到床榻,卫瞻忽然恼怒地大声让她出去。 霍澜音脚步停在屋子里,半晌,才说:「不要闹脾气,擦了身才好睡。」 「出去!」卫瞻阖着眼,坚持不让霍澜音动他。 霍澜音放下铜盆,走向床榻,目光随意一瞥落在卫瞻的右手上,不由一怔。他的右手肤下黑浪翻滚咆哮着。即使霍澜音不是第一次见到,仍就觉得十分可怖。 霍澜音了然。先前这黑色的东西爬上卫瞻的脸,他便一直戴着面具,即使身边亲近之人也不可看见他的脸。他如此在意,自然不愿意她脱了他的衣服,见到他身体上的变化。 「去给我拿面具。」卫瞻的声音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霍澜音心下暗暗一惊。难道那黑东西又要爬上卫瞻的脸?微惊过后,霍澜音心里又莫名沉甸甸的。她转身出去,再回来的时候,手里除了面具,还有一碗绿豆粥。 卫瞻的情绪比刚刚好了些,他睁着眼睛,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却在看见霍澜音手里的那张面具时,目光一凛。 「这儿离城里远。一来一回要许久。我一时之间也弄不到面具。」霍澜音晃了晃手里的面具。 粉色的面具,上面画着乐哈哈的红色不倒翁。 她手里有一个,卫瞻手里也有一个。 半晌,卫瞻缓慢地长舒了一口气。他咬着牙齿,沉默着朝霍澜音伸出手。 他妥协了,霍澜音心里反倒觉得不太习惯。 她微微用力握紧了一下手中的面具,才开口:「等一下。你不愿意擦身,那至少喝碗降暑的绿豆汤。」 霍澜音没去分辨卫瞻眼中的烦躁有几分,她在床边坐下,探手用力扶起卫瞻,然后将绿豆汤送入卫瞻口前。 「又凉又甜,很好喝的。喝一些吧。」 「给我面具。」 「真的很好喝的。」霍澜音自己喝了一勺,凑过去,在卫瞻的唇角蜻蜓点水般落下一吻,带着她唇上的凉甜。 第19章 她弯着眼睛问:「味道也不是那么讨厌的,对不对?」 卫瞻瞥了霍澜音一眼,不耐烦地朝她伸出左手,将碗接过来,一饮而尽,又不耐烦地将空碗还给她,再道:「面具!」 「我扶让让躺下。」 霍澜音也不去看卫瞻脸上的表情,执意扶着卫瞻躺下来,然后才去拿面具。然而面具刚覆在卫瞻的脸上,卫瞻惊觉自己的眼皮很重。 他瞳仁猛地一缩,死死盯着霍澜音的脸。 「你在绿豆汤里放了什么?」 霍澜音嫣然一笑,她将卫瞻脸上的面具拿开,俯下身来,在他的额头轻轻亲了一下。 「小让让乖哦。睡一觉就好了。」 卫瞻猛地抬起左手掐住霍澜音的脖子,然而他手上的力气逐渐消下去,无力地垂下来,眼睛也合上。 霍澜音怔怔望着卫瞻垂落下去的左手,惊觉药效这样快,可是因为他过于体虚? 倒也不是旁的什么药,只是助眠罢了。 霍澜音动作轻柔地脱下卫瞻的衣服,惊愕地看见卫瞻的右边身体黑如碳磨。从右脚开始,一路向上蔓延着,黑色已经到了胸口。照这架势,这黑色要不了多久就会蔓延到他的脸上。 霍澜音望着卫瞻皮肤下翻滚咆哮似的黑浪,握着湿帕子的手微微发紧,帕子上的水珠滴落在卫瞻的身体上。 他肌肤下的古怪黑色东西顿时四散逃离些,竟像是有意识似的。诡异极了。 霍澜音的手惊得颤了颤。 她收回思绪,立刻小心翼翼地给卫瞻擦身。每当擦到他右半边身体时,霍澜音望着他体内那些黑色的东西,一阵头皮发麻。 当终于给卫瞻擦洗完,霍澜音为他穿好衣服,连那张面具也小心翼翼给他戴好,才轻手轻脚地出去。 霍澜音洗了个澡,天色已经黑下来。 她坐在庭院中,将长发偏到一侧,微微低着头,用棉帕仔细去擦发上的水渍。 院门被踹开的时候,霍澜音正微微仰着头望着夜幕当中闪耀的星月。 「把人给爷交出来!要不然别怪……」焦高的话生生顿住。面露惊愕之色,望着月下美人。 焦高贪图美色,家中侍妾一大堆。见到漂亮的姑娘就要抢回家。他见过太多的美人,却仍旧被眼前的画面惊住。 他头一回明白古人为何要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话来形容出浴美人。 而他相信,自今往后,他再也见不到比眼前的美人更适合这话的女子。 霍澜音一惊,转过头望向焦高。 被她的目光望着,焦高的心跳了跳。 潋滟明眸秋波横卧,又岂止是出水的芙蓉,根本就是从九天之上走下来的仙娥。那在她身后的万千星辰霎时黯然失色。 霍澜音心中一沉,立刻站起来。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这里的动静将其他人惊醒,冯叔和小石头冲过来。莺时虽是个小姑娘,竟比冯叔和小石头跑得还快,先一步跑到霍澜音身边。 焦高长长舒了口气,望着霍澜音的目光带着几分迷离之色。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将庭院里悠悠的芳香贪婪地吸进鼻腔。 「这是什么味道?」焦高身边的几个人也看呆了,用力吸了吸鼻子。 焦高死死盯着霍澜音的脸,他的眼中有兴奋的烈火在燃烧。 「原来大名鼎鼎的梅无先生竟是女子。怪不得……怪不得日日以帷帽遮面。调香是为了遮掩你身上这……」焦高咽了口唾沫,「这醉人的体香……」 焦高家中侍妾男宠一大堆,失了宠的侍妾依旧养在院子里,失了宠的男宠却会被他送人,甚至虐待至死。男宠不过为图一时新鲜刺激,美人才是焦高的心头好。 焦高朝霍澜音迈出一步。 「你想做什么?休要再过来!别怪我们不客气!」莺时一张巴掌大小的娃娃脸,站在霍澜音凶神恶煞地大声说。 霍澜音皱眉。随着焦高朝她走来一步,她向后退了一步,问:「焦爷不是要去寻纪公子?」 焦高怔怔望着霍澜音阖动的红唇,木讷地摇摇头:「不,十个纪公子也抵不过一个你。」 单是这样看着霍澜音,焦高已觉得热血沸腾,像极了十几岁时第一次为女子心动、兴奋。 霍澜音再向后退,退上台阶。她在心里飞快合算着,揣测动用冯家的机关将面前的焦高和他身后的两个人一并擒杀的可能性有多高。 她不怕杀人,她怕杀不掉,带来更恶劣的后果。 「焦爷,怎么样了?可将人抓到了?」又有两个人从院外冲进来。见焦爷目光怔怔,两个人愣了愣,顺着焦高的视线看去,瞬间惊艳。 霍澜音心中一沉。 五个人? 恐机关暗器做不到全部擒杀。更何况她并不知道院外是否还有焦高的人。 王景行在回西泽的路上,遇到了自己的家的小厮——正往丰白城来寻他的小厮。小厮带着姚妈妈写给霍澜音的信。 霍澜音在还没有完全稳定下来之前,并不想将自己的情况告诉母亲。不过当王景行询问她的时候,她同意王景行向她母亲简单透露她过得很好的消息。 所以,王景行只对姚妈妈说曾见过霍澜音,她过得很好。且表示他行商所经之地甚广,让姚妈妈写一份信给霍澜音,若他下次遇到霍澜音,可以将信带给她。 于是,有了这么封信。 拿到家书的王景行,心情顿时复杂。霍澜音毫不留情面的拒绝还在眼前。他是断然不能再去寻她,实在不能再做这么没脸没皮的事情,这不是他的作风。更何况他也怕自己的痴心打扰到霍澜音。 可是此时这封家书握在手中,王景行有些犹豫。他很了解霍澜音与周家的那些事情,周家人伤了她的心,姚妈妈恐是她在这世上最在意的人。 第20章 「如果她看见这封面应该很欢喜吧?」王景行将家书收进袖中,调转马头往回走。 他决意只是将信带给霍澜音,绝不再纠缠。只给她送信而已。他何尝不可以只让小厮去送信?倒也存着再见她一眼的念头。哪怕只是做个信差。 跟在后面的小厮王顺叹了口气。 王景行一口气赶到冯家,立在院门口好一会儿,才轻轻叩门。房门以出乎他意料的速度被打开。 一脸愁态的冯叔看见王景行的那一刹那,眼中立刻燃起希望。 「王公子!你快救救梅姑娘啊!」冯叔说着作势要下跪,「梅姑娘可是个大善人,好人不能没有好报啊……」 王景行一惊,赶忙伸手扶起冯叔,急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表妹怎么了?」 「又是哪路人过来了?」冯婶匆匆从屋里出来,看见王景行的时候,脸上瞬间一喜。 「王公子!」她提裙快步跑过来,作势也要下跪磕头。 王景行再拦,心中已经急得不行,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莺时从屋里冲出来,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她忍着不再哭,用最简洁的话语,将事情的始末说清楚。 「焦高?」王景行心中一沉。 莺时小心翼翼地瞧着王景行的表情,不想放过他脸上的任何一个细节。看见王景行皱眉时,她咬了咬唇,莫名紧张起来。霍澜音已经被焦高带走一日了,莺时越来越心急如焚。如果连王家表公子也没有办法。那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不过是片刻,可是王景行沉默的时刻,漫长得毫无尽头。 王景行说:「不要急。我这就去城里。」 一直紧绷着神儿的莺时一下子哭出来,像是终于抓到了希望。她哭着说:「靠公子多费心了!」 王景行也不多说,转身往外走,迈出小院,翻身上马,匆匆往城里赶去。虽然他不是丰白城的人,可是这些年走南闯北做生意,他是听过焦高这个名字的。 王景行走了之后,莺时和冯家人惴惴不安地等着好消息。莺时坐在台阶上,愣愣望着小院木门。连眨眼也不舍得,生怕不能第一时间错过谁叩响这道门。 「这都一天了……」冯婶暗暗垂泪。 莺时使劲儿咬着嘴唇,咬破了都还没有知觉。 霍澜音是昨天晚上被焦高带走的。如今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莺时一直坐在台阶上,望向院门口。自打霍澜音被带走之后,她连一口水都没有喝过。不多时,冯家一家四口也陆续坐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满怀希望地望向小院门口。 王景行是傍晚时回来的。他还没走近,莺时已经听见了马蹄声,飞快跑去开门。然而她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王景行灰败沮丧的神情。 明明心里已经有了底,可是她仍旧抱有一丝希望。她紧紧攥着袖口,紧张问:「王公子,怎么样了?」 王景行有些木讷地摇头。他从马背上下来,脚步虚浮,差点站不稳。 莺时眼睛里的光一瞬间散去。她知道王景行已经尽力,她不能怪任何人。她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呜呜哭起来,哭声呜咽:「我要去陪姑娘,是生是死都要去陪着姑娘呜呜呜……」 「我……」王景行眼中流露出痛苦之色,「官府的人一听到是焦高这个名字,根本不管。我也找了旁人,可是他们都怕焦高……」 莺时忽然止了哭,她一下子想到了什么,转身往回跑。她跑得太快,被自己的裙摆绊倒,然后立刻爬起来,冲进霍澜音的房间。 她犹豫了一下,才继续推开里屋的房门。 莺时是一直都很怕卫瞻的。不管是在西泽,还是在西行的路上,又或者在丰白城再遇到。 卫瞻安静地躺在床上,脸上戴着那个红色不倒翁面具。明明是小孩子喜欢的可爱面具,可是戴在卫瞻的脸上,只让莺时觉得异常诡异。 她立在原地僵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朝床榻跑过去,她跪在床榻边,眼泪止不住地流,哭着说:「大殿下,你醒醒去救姑娘好不好?姑娘说过您是个很厉害的人,说您才不会真的那么惨,说您还有什么底牌。我笨,我听不懂。底牌是什么?是不是您还有手下?求求您醒一醒,派人去救回姑娘好不好?我们姑娘真的好可怜的。呜呜呜呜……」 卫瞻锦缎华裳下的身体,一边是墨黑之色,黑浪在肌肤之下咆哮。另一半是寻常的肌肤。泾渭分明。 一时间,咆哮的黑色血液向左冲刺,想要侵占卫瞻的整个身体。又一时,黑色的血液被压制,蜷缩回一角。左边寻常肌肤慢慢向右扩展。 他的身体一分为二,左右之界,两种力量在厮杀较量。 夕阳逐渐下沉,一个小男孩蹲在街角捉蚂蚁。他忽然抬起头,望着远方,连小叶子上的蚂蚁也不玩了。 高头大马上的男人走远,他还傻傻望着男人离开的方向。 「东东!」 「阿爷!」小男孩站起来,指着男人走远的方向,大声说:「我看见一个好威风的大将军!」 老人家将小男孩抱起来,亦望向男人离开的方向。 小男孩被抱起来,视线变高了。他左看看右看看,才发现街道旁好多人都望着那个大将军离开的方向哩。 老人家摸了摸小孙子的头,笑着说:「东东,那个人是霍将军。」 小男孩眨眨眼,忽然兴奋起来:「霍将军!霍大将军!」 他伸开双臂,画了个大大的圈。 不远处有熟识的街坊邻居笑:「东东还知道霍将军?」 「平战乱,夺疆土!唯吾北衍霍平疆!」东东一边说一边点头,后脑下的小胎辫一晃一晃的。 周围的人哈哈大笑。 第21章 咦?怎么听见了打雷声?好像又不是。小男孩抱着阿爷的脖子:「阿爷,阿爷!打雷了,要下雨!」 「不,那是军队。」老人家的目光忽得很远,似想到年轻时战场上的岁月。 「军队是什么?」小男孩挠了挠头。 整齐划一的骑兵由远而来,坚硬的玄铁甲胄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威风的闪耀光辉。 街市里的人群中,忽然有人说:「是霍将军的玄铁军。」 焦高的家很大,他祖上经商,积攒下来不小的家业。到了他这一代,就算是坐吃,也吃不空家业。 霍澜音被关在焦府清净的红梅阁中。 她坐在铜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有些走神。 离开西泽前,周家养父说的话一遍遍在她耳边萦绕。她不想做一个只能寻求男子庇护的美人。她无时无刻都在想证明自己可以保护自己,自己可以将日子过得逍遥轻松。 本来一切都朝着她希望的方向发展…… 霍澜音垂下眼睛,忽然有泪滴落。 其实,昨天晚上她虽然没把握杀了焦高的人。可是利用机关暗器逃走却不是没有希望。 可是她若逃走,焦高发现了昏迷的卫瞻该怎么办? 所有的算计,最终败在了所谓的良善和不忍。 「梅姑娘,我又来了。」丽娘敲了敲门,扭着细腰走进来。 丽娘是焦高的小妾。她过来是为了给焦高做说客。 「男人女人的事儿也就那么一回事罢了。你又何必拧着?哎,想当初我刚来的时候也不愿意。后来想通了,如今日子过得不也快活?」丽娘手背抚过霍澜音的脸,「妹妹长了一张漂亮的脸蛋。你若聪明一点,懂得讨男人欢心,那才是有着无尽的好日子呀。你要知道男人耐心有限……」 丽娘说了好些话。 霍澜音一直沉默着。等丽娘走了,霍澜音仍旧保持着坐在梳妆台前的姿势。 许久之后,霍澜音抬手,轻抚自己的脸颊。 「因为这张脸吗?」她轻声呢喃。 一抹流光在她眼中浮动,她瞬间下定决心。她弯下腰,从靴子的暗层里取出一柄折叠小刀。 「若皆因这张脸,我毁了它便是!」 霍澜音下定决心,眸中一片决然。她闭上眼睛,握着小刀,朝自己的脸颊用力划去。 然而,小刀还没有碰到她的脸颊,她的手却不能再往前。她怔了怔,睁开眼睛。 视线里,一只骨节分明的细长手掌握住刀刃。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溢出来,一滴滴滴落在她的裙上。 那只手的拇指上,戴着一枚扳指。那是她仔细雕磨的扳指,实在太过熟悉。 霍澜音双唇阖动,眼睫颤了颤。 「殿下……」 她的眼睛忽然就湿了。 手一松,小刀落了地。她转过头去的刹那,蓄在眼中的泪一瞬间滚落,沉甸甸地落下。 卫瞻半垂着眼,脸色苍白。他缓慢地抬起眼睛看向霍澜音,血丝遍布的眼中带着疲态。 他说:「蠢货。」 霍澜音扑进卫瞻怀里,卫瞻被撞得向后退了一步,脚步似不太稳。他偏过头,轻咳了两声。随着他的轻咳,脸色越发苍白。 霍澜音很快从卫瞻怀里退出来,用力在宽袖上撕下布条,包上卫瞻的手,给他止血。 她的手有一点点抖,最后怎么也系不上。 「蠢东西。」卫瞻轻笑了一声,摸了摸她的头。 眼泪落在手背上,霍澜音才知道自己哭了。她抿抿唇,很快调整了情绪,心绪平稳,仔细将布条系好。 她抬起眼睛去看卫瞻,刚好对上卫瞻的目光。她的唇微微张开,想要说什么,却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只余怔怔望着卫瞻。 卫瞻搭在霍澜音后脑的手掌轻轻抚着,目光微凝出几分认真来,他说:「别怕。」 霍澜音轻轻点头。她微仰着头望向卫瞻,问:「殿下的人呢?」 卫瞻笑了。 霍澜音愣了一下,心里一沉。她的目光在卫瞻苍白的脸色上扫过,视线下移,去看卫瞻的右手。袖子遮了半只手,露出的手指是黑色的。 她的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 「殿下……是自己过来的?」她试探地问,对于卫瞻的答案有了猜测,却不敢相信。 卫瞻声若轻叹:「泥泥,这世间人或多或少都有着自以为是的毛病。你也不例外。」 没有人。 没有她以为的暗卫、手下、底牌,什么都没有。卫瞻的的确确拖着病弱之躯只身而来。 「不……」霍澜音轻轻摇头,不敢置信地向后退了一步。 「咚咚咚」的敲门声,惊了霍澜音的魂儿。 「妹妹。是我。我来给你送东西的。」丽娘在门外说。 霍澜音松了口气。还好,不是焦高。 她犹豫了一下,将卫瞻推进屏风后面。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转身去开门。 她站在门口,堵着丽娘进来的路,冷脸对她:「你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不必再说。」 丽娘笑起来的时候很是妩媚。她温柔一笑,说:「好妹妹,你怎么这么拧巴呢?焦爷虽然生性风流,可不是个粗鲁的人。要不然你也不会到现在还平平安安的。但是呢,姐姐瞧着焦爷对你兴趣很浓。不过一日,已问过我五六次你的情况,所以你也别嫌我总是过来烦你。」 丽娘将怀中抱着的长锦盒递向霍澜音,说:「好妹妹,这是给你准备的新衣裳。我瞧着你的身量和模样,这身衣裙定然是顶适合你的。晚上焦爷会过来,你且准备准备。」 霍澜音冷漠看着丽娘,没有伸手去接。 第22章 丽娘举了一会儿,笑了笑,弯腰将锦盒放在门口。她早就对这些被焦高掳回来的姑娘们的各式反应习惯了。别说霍澜音这种冷漠不理人的,就算是寻死觅活的姑娘也不少。 见了太多,也就不相信有谁能翻出浪花来。 丽娘笑着说:「妹妹且准备着,姐姐就先走了。」 霍澜音「啪」的一声关门,将丽娘关在门外。她立在门口,从门缝朝外望去,见丽娘走远,她脚步匆匆地绕过屏风。 卫瞻体虚,靠坐在屏风后的罗汉床上。 霍澜音不理解卫瞻都这个样子了,为何还要赶来送死。她心里有些急,问:「殿下是怎么进来的?可有逃走的法子?」 卫瞻随手指了下红梅阁后门的方向。红梅阁是有后门的,这事儿霍澜音知道。府中男丁不方便进后宅,这事儿霍澜音也知道。可是出了后宅呢?焦家家大业大,前院的家丁可绝对不会少。 从前院进到后宅不难,可如何进的焦府? 霍澜音将疑问问出来,卫瞻却没有回答,他低着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殿下?」霍澜音越发急迫了,生怕焦高随时会过来。 「嗯?」卫瞻回过神来,看向霍澜音。他又随意「哦」了一声,不答反问:「为了让焦高放过你,不惜毁了自己的脸。泥泥,我记得你说你最怕死。那倘若顺从他保命和牺牲性命二选一,你会如何抉择?」 霍澜音怔住了。她想着卫瞻这问题的答案,也在揣摩着卫瞻这么问的用意是什么。 她心里莫名不安。 卫瞻等了一会儿,没等到霍澜音的答复,又说:「或许也不用送命,会受些伤。」 霍澜音如实说:「倘若只能二选一,连自毁容貌都不行。那我会顺从他,留着性命,他日寻机杀了他。」 卫瞻望着霍澜音的眼睛,他漆色的眸中神色有一瞬间的黯然。他问:「就像当初讨好顺从我,再伺机逃走?」 霍澜音僵了僵,看见卫瞻眼睛里略显狼狈的自己。 短暂的沉默,久如半生。 许久之后,霍澜音摇头。她说:「不一样的。殿下不曾强迫过我,一切都是我自愿。怎能与焦高相提并论?」 她仔细打量着卫瞻的神色,却失望地发现卫瞻听了她的回答后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 「殿下?」霍澜音见卫瞻又仿若走神,略显担忧地喊了他一声。 卫瞻手掌撑着罗汉床站直身体,朝霍澜音伸出手,说:「走吧,回家。」 霍澜音茫然地将手递给卫瞻。她茫然了,一时之间又觉得卫瞻刚刚是骗她的。他一定带着手下就在外面,对不对? 然而,没有。 卫瞻带着霍澜音避开焦府中偶尔经过的奴仆,朝后宅西南角走去。那里是他翻墙而入的地方。 他们两个人到底是惊动了焦府。当第一个人高喊后,无数焦府的家仆手握棍棒朝这边追过来。 霍澜音心忧地回头去看。 「别回头。」卫瞻握紧霍澜音的手。 霍澜音收回视线,侧过脸望向卫瞻苍白的脸色。他……内力还没有回来吧?她心下惶然。 若她自己一个人困在这里,会选择暂且顺从焦高,他日再伺机杀了他。 可是现在卫瞻在她身边。他没带任何人,拖着毫无内力的虚弱身体来救她。她怎么敢辜负他的相救。 「殿下……」霍澜音听见自己喊他的声音带着颤音,才后知后觉自己是下意识地喊了卫瞻。 卫瞻脚步没停,也没看向霍澜音。他说:「若没了太子身份,就连护你都不能,也未免太可笑。」 霍澜音望着卫瞻,忽然觉得认真思考如何将伤害降到最低的自己,也很可笑。 王景行等在焦府不远处,望着焦府的方向心急如焚。卫瞻进去的时候,他劝过卫瞻。他告诉卫瞻焦高府中家仆的数量和武力之可怕,他告诉卫瞻若只身而去,不仅救不了霍澜音,反会搭上性命。 「殿下三思。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不如殿下拿出大殿下的身份,或者立刻写信去找……」 王景行永远都忘不了当时卫瞻看他的目光。只是那样漫不经心的一瞥,好像明晃晃地在骂他废物。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虚弱疲态的卫瞻进了焦府。 而他仍旧立在远处,远远地望着囚着他心上人的宅院。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是个废物,是个懦夫,十足的窝囊废。他也终于明白,原来他不仅当初配不上名满西泽的周澜音,也配不上如今的霍澜音。 霍澜音跟着卫瞻跑了好一会儿,可追他们的人越来越多。霍澜音心中一沉,没有想到焦府里竟然有这么多的家丁。 卫瞻和霍澜音毕竟不熟悉焦府,焦府的家丁从四面八方围过来。焦高在丰白城为非作歹惯了,需要的打手尽数养在家里,平日做他的家丁,若他要干点什么混蛋事儿,这些家丁就成了他的打手。 霍澜音忽然开口:「殿下,其实我一点都不怕死。」 卫瞻扯起一侧嘴角,笑了一下,说:「别瞎想,没打算拉你殉情。」 卫瞻突然解开了手上霍澜音为他包扎的布条,然后动作干净利落地将自己的手腕和霍澜音的手腕绑在了一起。 当第一个人冲过来的时候,卫瞻抬起一脚踹在他的胸膛,将他踹飞的前一刻夺了他手里的木棍。 他没了内力,可是有武艺,有人体最原始的力气。 随着卫瞻的动作,两个人相连的腕,让霍澜音跌跌撞撞。她努力让自己跟上卫瞻的脚步。低头的瞬间,泪珠儿又悄悄掉在了地上。 原来没有内力的卫瞻是这个样子的。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了。焦高也得了消息赶过来,他站在凳子上,指着这边大喊:「生擒!生擒!都给我生擒!不要给他们弄伤留疤!」 第23章 霍澜音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心里慌乱,拼命想着卫瞻能接受的对策。 她正思索着,忽然被卫瞻大力拉过去。她的后背抵在树干上,卫瞻挡在她的身前,棍棒落在卫瞻的脊背。 近距离地看着那根棍棒落在卫瞻的脊背又弹开,霍澜音的身子跟着哆嗦了一下。 紧接着,霍澜音也数不清卫瞻为她挡了多少棍棒。 又一棍棒落下来,落在卫瞻的头上,鲜血沿着卫瞻的脸躺下来,血线经过他的两眼之间,继续朝下滚落。 霍澜音几乎尖叫出声。 她用颤抖的手抓住卫瞻的衣襟,哭着说:「这是噩梦,这一定是噩梦!不要闹了,也不要骗我了。这一些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你快些喊人来,你快些叫你的人过来。我不要这样……」 卫瞻喘息微重,脸色却越发苍白。他几乎压在霍澜音的身上,近距离地望着霍澜音的眼睛。他问:「音音,还是不肯动心吗?哪怕一点点。」 霍澜音的鼻息间都是刺鼻的鲜血的腥味儿。 是他的,都是他的血。 霍澜音哭着说:「平平安安离开好不好?」 她用颤抖的手去擦卫瞻的血。 卫瞻若有所思地轻啊了一声,说:「试试吧。」 卫瞻身后的棍棒砸过来时,他没回头,直接抬手去接,右手用力地握住木棍。 除了当初在卫瞻面前演戏流了很多眼泪,霍澜音这个人不喜欢哭的,格外不喜欢在人前落泪。今日是她这十几年来,头一次在人前落了这么多的泪。 旁人瞧见觉得美人落泪是一幅动人画卷,她却觉得体面全无。然而此时的她却全然顾不得了。 「殿下,真的不是苦肉计吗?」霍澜音哭着问出来。 卫瞻舔了舔唇角沾着的血迹,冲霍澜音笑了一下。眼中带着轻鄙,他说:「喜欢骗人的一直都是你。泥泥,我何时骗过你。」 霍澜音心里的那丝希望熄了。那颗悬了许久的心却忽然落到实处,莫名松了口气。 王景行焦急等在远处,他心里知道若凭卫瞻一个人进去根本不可能将霍澜音救出来。可是万一呢? 那个人毕竟是太子爷。万一他还留有后手呢? 直到,他真的看见了卫瞻和霍澜音的身影。 他立刻一喜,紧接着僵在原地。 卫瞻牵着霍澜音从焦府正门一步步走出来。卫瞻步履从容,走得不慌不忙。霍澜音偏过头望着他。两个人身上沾着血,尤其是卫瞻,身上被血水湿透,仿佛从地狱爬出来。 焦府的人从后面追过来。他们手里拿着各种武器,可是谁也没敢草率上前,一个个脸上的表情如临大敌一般,握着刀枪棍棒谨慎地跟在后面。 谁都惜命,遇到个不要命的,谁也都怕。 焦高从后面追出来,拍腿大喊:「美人!我的美人!你们这群废物,给我弄活的!男的可以半活,女的不能给老子弄伤弄疤!」 焦高这是又退让了一步。 那些观望的家仆再不敢跟在后面,互相壮胆似地大喊了一声,再次朝卫瞻和霍澜音冲过去。 其中两个人飞快朝两个方向跑去,手中高高举着捕网。然而其中一个人还没有跑到可以打开机关的地方,卫瞻掷出手中的刀,正中他的眉心。 有人冲上来,抓住霍澜音的手,想要将她拉开。 卫瞻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捏。他的骨头寸寸断裂,惹得一阵痛苦的尖叫。 卫瞻顺势夺了他手里的刀,又是反手一劈,他身后冲过来的人顿时人头落地。圆圆的人头在地面上慢悠悠地滚动着,滚动到昔日嬉闹打牌的其他家丁脚前。 看着这颗死不瞑目的血淋淋人头,家丁又向后退了退,握着刀枪的手微微发抖。 远处的王景行长舒一口气,他吩咐一旁的王顺将马车牵来。 卫瞻的视线带了一层血色,前面黑压压的人群也开始看得不太真切。他眯起眼睛,晃了下头。 霍澜音微微用力地握了他一下。卫瞻低眼看了一眼,反手握了一下她的手,安慰她。 「杀啊——」另外一个方向的四五个家丁凭着一口气冲上来。 鲜血染红了卫瞻的脸,让霍澜音看不清他的表情。又或者,望着他紧抿的唇,猜得到他面无表情的样子。 有一个家丁趁着卫瞻和别人相抗时,握着长剑从他后背刺进去。他顿时一喜,觉得这场擒杀终于立了大功。 然而卫瞻紧抿着唇,目光凉薄。他没有第一时间转头,手中的动作却也没有什么停滞。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很快割破身前一个人的咽喉,然后不慌不忙地转身,长剑在他体内划动。 背后的家丁握着剑柄,睁大眼睛抬起头仰望着卫瞻。下一瞬,喉间一痛。他后知后觉地看向一侧,对上霍澜音仇恨的目光,才知道是这个被卫瞻拼了命要带出去的女人用一柄小折刀割破了他的咽喉。 他睁大眼睛向后倒去,带出刺入卫瞻体内的长剑。 霍澜音的手有一点抖。 卫瞻摸了摸她的头,他手上的血水湿了她的发。 他说:「这就对了。刀刃永远对着敌人,而不是自己。」 霍澜音眼睛又干又疼,压抑的眼泪憋在胸腔里,可是却哭不出来。竟是一种要活活被眼泪憋死的压抑感。 卫瞻就是这样带走了霍澜音。 下雨了,大雨冲刷躺在地上的尸体,长长的路成了长长的血河。 「别追了。」焦高望着一地的尸体,稍微冷静了一些。 「焦爷,那个男的快支撑不住了,怎么不追了?我看就应该……」陈三全弯着腰迎上来,当头迎了一巴掌。 焦高在陈三全的脸上左右开弓甩了两个巴掌,又轻轻甩了甩自己的手,说:「去重新查这个人的底细!彻查!一群废物!」 第24章 他脑子有病才信卫瞻只是个纨绔子! 马车上,王景行喋喋不休。 「……焦高竟然没有追过来,也是稀奇。不过等他反应过来,派更多人手过来,到时候恐怕……」 王景行住了口。 他后知后觉地发现只有他一个人焦急说话,卫瞻和霍澜音一句话都没有说。 卫瞻阖着眼,面无表情。卫瞻被血水湿了身,反倒看不出来他到底哪里受了伤。这些血,有他的,也有旁人的。 霍澜音撕开长裙,仔细给卫瞻包扎。她动作沉稳,有条不紊。只是包扎的手仍旧有一些发抖。 王景行的视线落在霍澜音微微发抖却强自镇定努力支撑的双手,他无声轻叹,沉默了下去。 霍澜音终于暂且将卫瞻身上大的伤口包扎完,手上没事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白茫茫的一片,竟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感。直到她低头,才发现自己的双手一直在发抖。她看向卫瞻的右手,伸出手去,握住他黑色的右手。 阖着眼的卫瞻感受到霍澜音双手在发抖,他睁开眼瞥了霍澜音一眼,反手将霍澜音颤抖的手握在掌中。 马车还没到冯家,隔着一大片麦田,站在大雨里等候的莺时立刻发现了马车。她盯着车辕,惊觉不是去时的重量,心中一喜,眼中却是瞬间落下泪来,哭着提裙飞奔相迎。 霍澜音下马车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没看见焦高的人追来,她心中不见欢喜,反倒更加没谱。 迈进冯家时,卫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 霍澜音一直仔细观察着卫瞻,视线随着他一起落在他的右手。她不由伸出手来,想要碰一碰他冰凉的右手。 卫瞻终于开口:「不要让别人进来打扰我。」 「好。」霍澜音想也不想地回答。 卫瞻视线上移,看向霍澜音。他笑了一下,摸了摸霍澜音的头,说:「放进来也无妨,应对不了就进来寻我。不要勉强。」 「好。」霍澜音再一次想也不想地干脆答应。 卫瞻莫名说了句:「你若旁的时候也答应得这么干脆该多好。」 霍澜音还没有深究卫瞻这话,卫瞻已经提步往里屋走去。见他脚步不稳,霍澜音赶忙去扶他,扶着他端坐在床榻上。 她脚步不停,吩咐莺时端进来热水,手脚麻利地用温热帕子给卫瞻擦了血迹,又简单的将一些伤口重新包扎。她怕打扰到卫瞻,只是动作很快地简单处理。 做完这些,她悄悄退出里屋,疲惫地望向小院门口的方向,时刻提防着焦高再追来。 「姑娘,您也受伤了!」莺时声音哽咽。 霍澜音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肩膀,轻声说:「不碍事。」 那柄砍下来的刀,被卫瞻用手掌握住推开,伤的是他的手掌,她的肩膀只是划伤了一点点而已。 雨越下越大,终于成了暴雨。 雷雨交加。 不过这雨来的急,去得也急。 不过两刻钟,暴雨结束,只余零星小雨。天际亦隐约勾勒出彩虹的形状。 雨停了,霍澜音反倒更心忧。她不知道焦高为什么没有追过来,难道只是被卫瞻不要命的打发骇住?又或者只是为了等雨停再来? 她不得不时刻警惕着,她答应过卫瞻帮他守着。虽然他说不必强求尽力就好,可是她答应过了的。 王景行站在很远的地方,遥遥望着霍澜音,就连上前安慰也没有。 他问自己可有后悔没和卫瞻一起进去。他问自己倘若自己和卫瞻一起进去救她,若他受伤了,她是不是也会同样魂不守舍地担忧难过? 不过半间屋子的距离,王景行却觉得这是他与霍澜音最遥远的距离,从今以后,再也迈不过。 「远处有军队过来!」小石头气喘吁吁地跑进来。 霍澜音回头望了一眼里间紧闭的房门,平静说:「知道了。」 霍平疆让随从叩门,一阵长久的叩门声后也没有人开门。随从向霍平疆请示,霍平疆点头。 随从用力踢开院门。 霍平疆翻身下马,目光扫过十分寻常的农家小院,大步朝院内走去,鲜红的披风无风自动。 霍平疆径直往里走,推开房门。 他眸色一凛,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从墙壁两侧射出来短箭。霍平疆看了一眼地下的砖块,再往前走。 霎时,银光一闪。 霍平疆皱眉,侧转过身,手指准确无误地捏住射向他面颊的三根细针。从窗户照进来的光洒落在他捏着的银针上,针尖上泛着黑色的光泽。 有毒。 屋内腾起白色烟雾。 「迷烟?」霍平疆颇为讶然。 白雾遮了视线。 霍平疆继续往里走,他微微侧耳,警惕听着。细小的机关开动声没躲开他的耳。可他刚避开屋顶射下来的暗器,霍澜音从阴影里窜出来,握紧手中的折刀,朝霍平疆划去。 霍平疆立在原地,脚步不动,上半身从容地往后仰。 霍澜音按下刀柄上的小机关,刀中刀弹出来。霍平疆眼中浮现讶然,他从容地及时向后退了一步,可是脸颊上仍然被弹出的小刀划破了皮。 霍平疆用指腹抹了下,看向霍澜音。 霍澜音立在门口,瞬间拉开门旁机关。油倾倒,火舌瞬间蔓延。 火焰升腾的火海中,霍平疆大笑:「小姑娘,有点意思。」 「夫人!」 霍澜音一怔,回过头,看见奚海生从远处匆匆赶来。 「霍将军是和江太傅一样可信之人。」奚海生说。 霍将军? 霍澜音惊讶地回头去看霍平疆。霍澜音这才看清霍平疆的五官轮廓,发觉霍佑安的五官轮廓的确与他有几分相似之处。 第25章 平战乱、固疆土,唯吾北衍霍平疆。 这个人就是整个北衍家喻户晓的霍平疆? 当年圣上集贤能起兵,驱赶南蛮后,国将立新君。圣上当初推辞了一番,推让过自己的胞弟,也曾将皇位推让给霍平疆过。虽说圣上登基的确最名正言顺毫无悬念,那些推脱谦让多为客套谦逊的表面说辞。却也足以说明霍平疆对北衍复国的功劳。 霍澜音回过神来,立刻掰动机关,墙壁松动,暗格打开,一瞬间,沙土倾泻,覆于火上,将火熄了。 霍平疆打量着机关,大笑道:「小小农居,玄机倒是不少。」 「小女不识将军,得罪了。」霍澜音说着,又偷偷看了霍平疆一眼,带着几分好奇。 霍平疆摆了摆手,问:「让之在何处?」 霍澜音犹豫了一番,语气坚决地说:「大殿下在运功,不让旁人打扰。」 霍平疆看向霍澜音,笑。他问:「我若非要见到他,你可还有旁的小把戏相阻?」 「有。」霍澜音点头。 奚海生在一旁小声地劝:「夫人,殿下说的旁人定然不会包括霍将军。殿下既在运功调理体内邪功,霍将军说不定可以助殿下一臂之力。」 霍澜音心里有些犹豫,面上却始终不为所动。 霍平疆更觉得这小姑娘有趣。 奚海生也没想到霍澜音认了死理。他再劝:「夫人有所不知,殿下幼时习武正是霍将军亲自所教。再言,您怎可不信霍将军的威名和为人……」 谁也不敢去赌旁人的威名和为人。可既然卫瞻的武艺是霍将军所教,岂不是说明卫瞻很信任霍平疆?再言,霍澜音很忧虑卫瞻此时的情况。若霍平疆能助他运功调理,也是好事。 霍澜音这才带着霍平疆进到地下暗室。 卫瞻盘腿端坐在床榻上,双手搭在膝上,阖着眼运功。在他身体周围,隐隐有了一圈黑色云雾。肤下黑浪却消了不少。 他身上染着血的衣服没有换过,那些伤口又流出些血。整个暗室充盈着一股血腥味儿。 霍平疆眉峰拢皱,目光一凛。他大步朝卫瞻走过去,将自己的手掌搭在他的肩上。 然而他的手掌刚放在卫瞻的肩膀,一股庞大的力量震慑着他,让他的手掌一阵酥麻。 霍平疆收了手,转身走出暗室。 奚海生追出去寻问:「霍将军,殿下如何?」 霍澜音心中一揪,多看了卫瞻一眼,也匆匆跟出去,悄悄仔细去听霍平疆和奚海生的对话。 霍平疆摇头:「我帮不了这孩子,看他自己造化。」 他随手招来侍从:「去九儿胡同买些豆沙冰来!」 「不用将军说,属下已经着人去了,这也快回来了。」 果然,豆沙冰很快买回来。 霍平疆松了松袖口,他的腕上露出一小节与军装完全不相搭的旧麻绳。他在侍从搬来的椅子上坐下,接过豆沙冰,用勺子舀来吃。 「嗯。还是老味道!」他夸赞。 他又朝霍澜音招了招手,笑道:「小姑娘,过来尝尝看。」 「不用了。」霍澜音立在原地没动,有些不太自在地瞧着霍平疆。若是让旁人知道她刚刚对北衍的英雄下手,那些和气的百姓也会变成凶兽,将她生吞活剥。 虽然霍澜音拒绝,可是霍平疆的侍从仍盛了一碗豆沙冰,递给她。 手心传来阵阵凉意,霍澜音垂眼望着手中捧着的这碗豆沙冰。 霍澜音抬眼,好奇地看向霍平疆。他虽坐姿随意,可是多年沙场率兵征战使得他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端正挺拔。若只用一个词来形容,霍澜音能想到最贴切的词语便是——顶天立地。 身在北衍,谁不知霍平疆?霍澜音觉得眼前的霍将军和她想象中的大英雄有些出入。他有着将帅的威严,却并非霍澜音想象中黑面长须的雷霆面。相反,他剑眉飞入鬓,目厉却朗,过分俊朗的五官碾磨岁月的痕迹,让人看不透他的年纪。多年疆场杀伐的经历,又为他的眉宇间添了几分寻常人不会有的恢弘。 他比霍澜音想象得更爱笑,笑声里透着磊落。 霍澜音瞬间明白,怪不得与霍佑安年龄相仿的小郡主会丢下郡主的架子,厚着脸皮追求霍平疆,更是嚷嚷着非霍平疆不嫁。 女人都爱英雄,何况是这样的英雄。在霍平疆这样的男子面前,年纪根本算不得什么。 霍平疆忽然抬头看向霍澜音,霍澜音一怔,立刻收回思绪,她低下头,视线落在手中的豆沙冰。她捏着小勺子小口吃了一点,天气炎热,豆沙冰化了许多。 「将军!湘莲快马加鞭送来的信。」士兵疾步而来,跪于霍平疆面前,双手呈上军中信件。 霍平疆将信接过来,快速浏览。 霍澜音一直在偷偷打量着霍平疆,惊讶地发现当他拿起军情信件时,整个人的神色悄然发生变化,一股浑然天然的将帅之气不怒自威。 侍从转过身去,以背为桌。另外一个侍从恭敬递上笔墨。霍平疆悬笔,略一沉吟,随手在信上写下一个「可」字,而后递还了笔。侍从立刻收起信件,匆匆离去。 一切发生得那么快,霍平疆甚至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 霍澜音克制了一下自己的好奇,收回视线。她走向站在门口的奚海生身边,问:「怎只有你过来?江太傅他们没有过来吗?」 奚海生苦笑,道:「夫人有所不知,先前寻了长相酷似殿下的替身不过是为了行事方便,不曾想到了西荒,大殿下忽然决意离开。为了遮掩大殿下不在西荒的事实,其他人断然不可擅自离开。许久之后,我寻了个合适的机会,才能离开西荒,一路寻来。至于其他人,还在西荒陪在假殿下身旁。」 第26章 霍澜音有些意外。她偷偷看了一眼霍平疆,压低声音询问:「那霍将军?」 奚海生摇头,道:「我是今早在来的路上遇见了霍将军。倒也不清楚他为何会来这里。不过夫人放心,霍将军绝对不会害大殿下。」 霍澜音还欲再问,听见外面大批人马的脚步声,不由住了口。 来的人是官府的人。 孙郡守带着大大小小的官员跪在霍平疆面前,颤颤巍巍:「不知将军屈驾小城,有失远迎!」 霍平疆正在吃第三碗豆沙冰,没抬头。 最近丰白城接二连三出事,先是卫瞻当街杀人,再是发生在焦府的「斗殴」事件,孙郡守心里不由忐忑起来。 孙郡守低着头,额上的汗滴落在泥地中。他悄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儿,谨慎说道:「城中发生当街杀人的恶劣事件,实至今日未将罪犯捉拿归案实在是该罚。不过下官查到凶手在焦府作恶杀人后回到了这间农院,还请将军稍后,下官派人将凶犯捉拿归案,立刻斩首示众!」 霍平疆将空碗递给侍从,又接过来帕子擦了擦唇角,他上半身微微后仰,靠着椅背,这才抬头看向跪在他面前的大大小小官员。 他笑了一下,问:「你要将大殿下捉拿归案?斩首示众?」 「下、下官……」孙郡守惊得瞪圆了眼睛,「大、大大大……大殿下?」 其他官员也是一副吃惊不小的表情,简直无法相信。 这怎么可能呢? 可是这话是霍平疆说出来的,他说的话又怎么可能是假的? 霍澜音也惊了。不是说卫瞻偷偷离开西荒?当真可以这样随意暴露他的行踪? 霍平疆好似不知道自己这句话给旁人带来多大的震惊,他径自说下去,口气随意。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让之这孩子杀了人,本将亦不包庇他。只不顾陛下召他进京。」霍平疆随手指了一下,「等他见了陛下,你等再跟陛下要人罢。」 「不不不……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孙郡守带着身后的大大小小官员以额抵地,整个人都在发抖。 霍澜音忽然说:「霍将军,焦高在丰白城为非作歹,作恶多端,多次强抢民女打家劫舍,更对大殿下不敬。城中官员事忙,顾不得焦高这样的人物。还请霍将军主持公道!」 孙郡守的双肩猛地一哆嗦,忙说:「下官这就命人将焦高捉拿归案!」 「可。」 「是是是……」孙郡守赶忙起身,提着长衫前摆,飞快跑出去吩咐候在外面的手下。他心里急得不行。虽然焦高是他的亲外甥,他平时很是溺宠这孩子。可如今绝对不是再纵着他的时候了…… 霍平疆伸手,接过第四碗豆沙冰。他看了霍澜音一眼,说:「化了之后的味道不正。」 他指了指霍澜音,立刻有侍从重新给霍澜音盛了一碗冰凉清爽的豆沙冰。 霍澜音低头望着手中的豆沙冰,有一瞬间的无措。她见到了小时候时常听说的霍将军,还用自己设计的机关对霍将军下手,甚至亲手划破了他的脸。而霍将军完全不与她计较,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唤她小姑娘。而她现在手里捧着的豆沙冰,正是霍将军给她的。 霍澜音一口一口将豆沙冰吃了。 「再给她盛一碗。」霍平疆刚说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眸中神色微凝,又说:「罢了,小姑娘家家不要吃那么多凉的。」 霍澜音讶然地抬起眼睛望向霍平疆。 霍平疆低着头,右手捻着左手手腕上系着的麻绳。 霍澜音好奇地瞧着霍平疆手腕上系着的麻绳。 焦高很快被孙郡守带来。焦高得知了自己得罪了什么人,来的路上吓昏了三次,此时瘫跪在地,六神无主。 院中的人跪了一地,可是霍平疆并没有理会的意思。 异常沉默。 霍澜音频繁望向暗室房门,有些担心卫瞻。 天色黑下来,霍平疆的侍从悄无声息地点起一盏盏灯,小院一片灯火通明。地方官员和焦高及他手下仍旧跪着。 房门是被踹开的。一身血衣的卫瞻走出来,浓郁的血腥味儿加重了他的戾气。 霍澜音一怔,紧接着心中一喜又一酸。 「霍将军?」卫瞻看向霍平疆,略有些意外。 霍平疆笑道:「从有至无,从无至有。看来让之闯过了这一关。」 卫瞻抬起自己的右手,他的右手仿佛寻常人。然后他慢慢握紧自己的右手,黑色的光影从他掌心流窜。 他扯了扯嘴唇,勾勒出的笑带着几分阴翳鬼气。 他抬起手,朝着霍平疆的方向。黑色的流光在他掌中汹涌窜动。 霍平疆腰间的佩刀忽然发出一阵嗡鸣之音。 下一瞬间,长刀离鞘,朝着卫瞻飞奔而去,被他牢牢握在掌中那一瞬间,嗡鸣之音炸裂开。 他举刀,好像只是随意一劈,却带着山崩地裂的气势。只听一道轰然之音,他面前的土地劈出不见底的沟壑,呼啸着朝着前方炸裂开。 跪在院中的人惊恐地起身屁滚尿流地朝着两侧逃窜,仍旧有人来不及爬起来,跌入深不见底的沟壑之中。 沟壑继续朝前炸裂开,整个农家小院被一劈为二不算,仍旧朝着前方的麦田和山地一路延展。 地动山摇。 霍澜音看着逐渐向两侧裂开的沟壑,慌忙向后退去。脚下的土地一松一颤,她身形跟着晃动,朝前栽去。 她惊呼出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忽然有一股力量向她袭来。她的身子好似不受自己控制,被别人操控着。 她朝着力量的方向望去,看见了卫瞻。视线里的卫瞻越来越近,她终于撞进卫瞻的怀里,腰间被磕得有些疼。她轻轻「唔」了一声,下意识地想要向后退,卫瞻的手掌却撑在她的后腰,圈住了她。 第27章 霍澜音抬起眼睛,望着卫瞻。卫瞻目视前方,目光冷漠。感受到霍澜音的目光,他才转过脸看向霍澜音。 四目相对,近距离的。 霍澜音怔了一下,飞快垂下眼睛,心里却悄悄松了口气。她略低着头,搭在卫瞻小臂上的手轻轻推了推他,从卫瞻的怀里退开一些。 「这是阴阳咒的第几重?」霍平疆问。 霍澜音看向霍平疆,惊讶地发现沟壑离他极近,好似下一刻就能将他卷入其中。然而他气定神闲,脚步未曾挪过,手中端着豆沙冰。 「九。」卫瞻松了手,重刀垂直插入地面。他摊开自己的右手,感受着新得来的力量。 「只是九?」霍平疆皱眉瞥了一眼一片狼藉的农家小院。 卫瞻说过他不信这世间有什么邪功,邪与正本就没有清晰的界线。既然借助外力疗法无法将他体内的阴阳咒驱离,那么他只好将其消化。 邪功和他原本的内力厮杀着,久不相融。正邪两种力量在他体内抗衡,摧毁着他的身体和神智。既然这两股力量不能相互融合,阴阳咒之力又驱赶不能,他做了个大胆的尝试——自废功力。 既然邪功赶不走,那么他就将原本属于他的内力尽数散去。 所以,他并非因为邪功内力全失,而是为了更好的掌控阴阳咒的邪功之力,才主动放弃了这些年的内力。 他右手的无力,以及右半身的无力,和整个人的虚弱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原本,他自废功力之后会进入很长一段时间的虚弱期,然后是昏迷期,在昏迷期中慢慢消化吞噬体内乱窜的阴阳咒之力。 然而,出现了焦高这个意外。 卫瞻冷漠的目光扫过院子里的人。没有被卷入沟壑的人惊魂未定,相护搀扶着向后退。在一切恢复平静,地面不再裂开震动后,他们才再次颤颤巍巍地朝着卫瞻跪下,以额伏地。 孙郡守偏过头对焦高试了个眼色。然而焦高整个人慌了神,根本没注意到他。孙郡守不得不伸手在他的胳膊上掐了一把,焦高吓得一哆嗦,条件反射一样看向孙郡守。孙郡守一个劲儿朝他使眼色,让他自寻救路。 焦高打了个激灵,一下子反应过来。他跪行至卫瞻脚边,发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草民不识殿下,有眼无珠!还请殿下——」 焦高的话,戛然而止。 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然而两只瞪圆的眼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卫瞻手中的重刀将他整个人从中间一分为二。两半边身子朝着两侧倒去,胸腹中的内脏器官涌出来。 霍澜音差点吐出来,急忙别开眼不去看这样的场面,紧紧皱着眉,眼前却不受控制地回忆起某些画面。 卫瞻看了她一眼。 霍平疆不赞赏地摇头,道:「凭白脏了我的刀。」 「擦刀。」卫瞻将霍平疆的重刀扔给了奚海生。 这柄刀真的很重,奚海生膝盖略弯了一下,才将它接住。 「将军为何在此?」卫瞻问。 霍平疆道:「奉了你父皇的命,接你回京。」 卫瞻眉宇间的神色明显有些意外。 「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好好歇一歇。我晚些再过来。」霍平疆将手里的豆沙冰空碗递给侍从,他起身,又道:「你父皇当年在战场上受了不少伤,登基这些年殚精竭虑,更是雪上加霜,你是知道的。」 卫瞻皱眉。 霍平疆沉吟了片刻,继续说:「当初你离京时可有想过再不回去?」 卫瞻沉默不言。 听了霍平疆的话,霍澜音惊讶地看向卫瞻。 「果然。」霍平疆笑了一下,迈过昏倒在地的人,大步往外走。 奚海生手中的重刀发出一阵嗡鸣,紧接着奚海生惊觉自己握不住这柄重刀。重刀朝霍平疆飞去。 霍平疆没有回头,稳稳握住刀柄,他手腕一晃,刀刃泛起一道银光,上面沾染的血迹渗入刀刃,血迹逐渐消失于无形。 霍平疆走了,卫瞻收回视线,转身迈进了房中梳洗换衣。 跪了一院子的人却一个也不敢动。 冯家人受了惊,尤其是小芽子,躲在母亲身后,又总是忍不住频频去看院中被劈开的深沟。 「好深的哦……」她缩了缩脖子。 冯婶警告她:「芽子乖乖哦!不要靠近,离得远些。小心跌下去再见不到爹娘和哥哥了哦!」 「嗯!」小芽子使劲儿点头。她握着母亲衣角的手使劲儿攥着。 冯婶想了想,让小芽子跟在小石头身边。她则是远远绕开深沟,贴着院墙往厨房走去。 霍澜音蹲在灶台前添火,她在煮粥。 「我来生火。姑娘忙别的去。」冯婶说。 「好。」霍澜音将手里的柴木递给冯婶,她起身,望着灶上的大锅里翻腾的粥水,有些走神。 「姑娘可是要跟着大殿下回京去?」冯婶问。 「什么?」霍澜音回过神来。 冯婶又重复了一遍。 霍澜音黛眉轻蹙,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冯婶笑着说:「我就是民妇,不懂你们这些金贵人的想法。可我瞧着大殿下对姑娘是不错的。」 霍澜音垂下眼睛,眉宇间带着几分忧虑。 卫瞻对她不错,她一直都知道。 可是,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她都认为还恩的方式千千种,不必要因为谁对自己好就跟着谁一辈子。 然而她和卫瞻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太多说不清扯不明的东西搅在其中。所以当冯婶这样问她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然不敢立刻说出不跟他走的答案。 第28章 她犹豫了。 煮好粥,霍澜音亲自端着送去给卫瞻。从厨房出来,她看了一眼仍旧跪在院中的人,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天边阴云压城,恐又有暴雨。 到了门口,奚海生将霍澜音拦下来。 「大殿下先是运功了一会儿,这才刚刚进去沐浴。」 「好,那麻烦你一会儿将粥送给他。我就先回了。」霍澜音说。 「还是夫人一会儿给殿下为好。」奚海生笑着说,「我有点事情要去办,正愁没人守在这里候着。刚好夫人来了。还请夫人多多费心,留在这儿等着殿下喊人。」 霍澜音点头:「你去忙吧。」 奚海生急匆匆地走了。 霍澜音将栗子粥放在桌子上,看了一眼里间的方向,在罗汉床坐下。昨晚被焦高带走后,她一直没有睡过。如今事情差不多解决,绷着的神经松下来,顿时觉得有些乏。她手肘搭在罗汉床的扶手,手心贴着自己的眉心,低下头合上眼,就这样坐着睡着了。 卫瞻喊了两声奚海生,霍澜音也没听见。 卫瞻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出来,瞥了一眼睡着的霍澜音。他走到桌旁坐下,径自盛了粥来吃。 屋内灯光昏暗,卫瞻一边慢条斯理吃着粥,一边看着不远处扶额而眠的霍澜音。 一碗粥吃完,卫瞻将碗放下。走到霍澜音身边,低下头瞧她。 「醒醒。」 卫瞻用手指头戳了一下霍澜音的额角。 霍澜音撑着额头的手朝一侧倒去,整个身子也朝一侧歪。 卫瞻探手,掌心及时垫在她的脸侧,免她栽歪得撞到罗汉床扶手。 她的脸颊有点凉。 卫瞻垂目凝视着霍澜音。 半晌,卫瞻弯下腰,手臂探过霍澜音的细腰,想要将她扛起来。他宽大的手掌刚撑在霍澜音的后腰,动作顿了顿,手臂向下,探过她的膝下,小心翼翼地将她抱了起来。 霍澜音在卫瞻的怀里蹙起眉,细细软软地小声嘟念了两声。 卫瞻瞥她一眼,抱怨:「麻烦。」 「殿下……」 卫瞻一愣,重新看向怀里的霍澜音。眼睁睁地看着她眼角逐渐洇湿。 卫瞻刚皱起眉,霍澜音的唇角却慢慢翘了起来,即使合着眼睛也遮不住她浅浅柔柔的笑。 她小声说了什么,卫瞻没听清。 「什么?」卫瞻俯下身,凑到霍澜音面前。 「让让……」 卫瞻顿时黑了脸,手臂一松,放霍澜音重新落回罗汉床。 霍澜音「唔」了一声,屁股上的疼痛让她揪着眉心醒过来。她半眠半醒地睁开眼睛,微微仰着脸,目光迷离地望向卫瞻,温软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茫然:「殿下?」 卫瞻心头一跳,望着她的眼睛有一瞬间的失神。 「起来。」他说。 霍澜音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反应有些迟钝。 卫瞻用力一拉,将她拉起来。霍澜音脚步踉跄,直接撞进卫瞻的怀里。卫瞻双臂环过她的细腰,在她的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霍澜音疼得困意散去,清醒过来。她在卫瞻怀里抬起头,拧着眉瞧他。卫瞻漆黑眼眸中的她逐渐放大。卫瞻俯下身来,狠狠吻上她的唇。 霍澜音推着卫瞻,卫瞻禁锢着她,使她完全挣脱不得。 慢慢的,霍澜音不再推躲卫瞻。她顺从地由着他的亲吻,她睁着眼睛看着前方,又或者什么也没看。她的眼睛是清澈干净的,也是茫然的。 一个长久的吻结束,卫瞻宽大的手掌覆在霍澜音的眼睛上。他贴在她的耳边,说:「继续睡。」 霍澜音视线一暗,她轻轻眨眼,长长的睫毛刷过卫瞻的掌心。他的掌心像一道门,她软软的睫毛掉进他的心窝,在他的心里轻轻撩痒。 霍澜音被卫瞻抱起来的时候,犹豫了一瞬,搭在他衣襟前的手到底是没去推他。 困意早就烟消云散,可是她低着头,半垂着眼,好似还没有清醒似的。 出了屋,夏夜的风带着闷热之意。霍澜音看见那些跪在院子里的人还是保持着跪地的姿势,没人下令处置他们,他们谁也不敢走。 卫瞻连看都没看这些人一眼。他踹开住处的房门,抱着霍澜音进屋。卫瞻将霍澜音放在床上,转身去关门、吹灯。 霍澜音动作轻柔地缓慢转了个身,面朝床里侧。她合着眼,安安静静地。她听着卫瞻关门,听见他在桌旁倒了一杯水喝,听见他放下窗帘。 屋子里一下子暗下来,卫瞻走向床榻,在床榻外侧躺下来,整理了被子。 霍澜音的手攥着被角,莫名有些紧张。 卫瞻的气息离得她越来越近,在她颈间萦绕徘徊。 卫瞻将手臂搭在霍澜音的腰上,凑过去,将脸埋进她的后颈,用力吸了吸。 霍澜音用力紧闭眼睛,眉头微微皱起来。她等了好一会儿,并没有等到卫瞻的下一步动作。她皱起的眉微微舒展开,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 「嗤。」卫瞻忽然嗤笑了一声。 霍澜音刚刚松下来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 她以为卫瞻要说些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没说。霍澜音等了一会儿,只等到卫瞻睡着。 外面好像又下雨了。 霍澜音轻轻抬起手,指尖儿碰了碰自己微肿的唇。 她不希望自己犹豫不决,可是偏偏站在路口。摆在她前方有两条路,两条路都通向她看不到尽头的未来。 她听着外面淅沥的雨声,慢慢睡着了。 院子里的人在雨中跪了一夜。 这一夜,霍澜音心事重重地睡着。天还没亮的时候,她满腹心事地醒来。卫瞻还在她身旁睡着。 第29章 她转过身来,静静望着卫瞻熟睡的侧脸。屋内很暗,看得也不甚真切。她默默看了很久,始终心绪不宁。她小心翼翼地坐起来,绕过卫瞻,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去寻冯婶和小芽子去后山采摘雨后的蘑菇。 她以前跟着冯婶去山上摘过一次蘑菇,只是成果实在是不太妙。雨后晴空,刚好是小蘑菇冒头的时候,她心里也乱着,便借着摘蘑菇的借口,暂且离开卫瞻身旁。 霍澜音半上午回来时,跪在冯家院子里的人一个也不见了。 奚海生正在和冯叔说话,冯叔满脸喜色。 霍澜音走近一些,听了两句,顿时明白怎么回事——卫瞻毁了冯叔家的小院子。昨天晚上奚海生匆匆离开冯家,正是在丰白城给冯家重新买了一处更大更好的院落。 她听见霍平疆爽朗的大笑声,寻声望去,从开着的窗户看见卫瞻和霍平疆在厅内相对而坐,言谈甚欢。 霍澜音刚回来,卫瞻便看见了她。他的目光从上到下扫过霍澜音。她的长发很随意的绾在后面,也不知道是汗水还是露水,让她的头发都湿了。她身上穿着土黄色的农家粗衣,袖子和裤腿都挽起来一些,露出的手腕和小腿上沾了些泥。脚下踩着的一双草鞋更是满是泥泞脏渍,小巧雪白的脚趾在一片泥渍里越发像落入泥泞中的珍珠。 霍澜音将装着蘑菇的背篓拿下来递给冯婶,冯婶笑着说让她歇着,剩下择捡晾晒的事儿她自己来。 霍澜音微笑着点点头,跟迎上来的莺时往后院去了。 卫瞻收回视线。 霍平疆道:「听说纪家姑娘嚷嚷着非你不嫁,整个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霍平疆又摇头:「纪家出过几任贤后,甚至出过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这一辈的纪家女儿倒是令人惋惜。」 卫瞻有些烦躁,也没怎么听霍平疆的话,问:「什么时候出发?」 「明早。」霍平疆顿了顿,「我久居边疆,此番你父皇特令我来带你回京。意味着什么,你该懂。形势恐比你想得严峻。」 卫瞻沉默了片刻,才说:「我离京时,父皇身体分明还好。」 「满心家国天下,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老头儿。」霍平疆言语之间颇为不赞赏。 卫瞻去后院寻霍澜音时,她已不在那里。他转身去房间寻她。卫瞻下意识地转着拇指上的扳指,眉峰慢慢皱起。明早就走,他却不清楚这只拧得要死的小狐狸骗子肯不肯跟他走。 若她不肯呢? 难道真的要绑起来抗走? 到时候恐怕又要应对她的伺机逃走。回了京,他会变得很忙。若那时候,她还满心算计地逃走,他恐没有那么心力第一时间发现她的狡猾。 卫瞻立在门外,心里烦躁地想踹门。 勉强忍住。 隔着一道门,他看不见霍澜音,却已经闻到了淡淡的专属于她的香味儿,从房中飘出来。 还没见到她,卫瞻已经在想象她会怎么拒绝。这只小狐狸不知道又准备了多少长篇大论。 一想到她的长篇大论,卫瞻就觉得头疼。 啧,若是男儿身,她这口才可以入朝为谏臣了。 卫瞻烦躁得更想踹门了。好像把面前这道门踹个稀巴烂,才能缓解他心里的烦躁。 忍。 深呼吸。 卫瞻推开房门。 霍澜音坐在窗下,执笔写字。她身上穿着一袭柔软宽松的浅藕色寝衣,洗过的长发还没干透,披在肩上,压得后背上的衣料有些湿。 柔软中带着几分清冷。 「写什么?」卫瞻朝她走过去。 霍澜音提笔写字的动作顿了顿,继续写字。她说:「想不通的事情落在纸上,兴许会更条理清楚些。」 卫瞻立在霍澜音身后,垂眼去看霍澜音写下的字。 入眼,便是一个画了个圈圈的「优」字。 卫瞻往下看,念出来:「一,有钱。」 卫瞻瞥了霍澜音一眼,继续往下看。 二,有权。 三,模样好。 四,武艺好。 五,才学佳?(听说的。) 卫瞻默了默,问道:「这是泥泥分析出来的孤的优点?」 霍澜音咬了下舌尖,轻轻点头:「对。」 卫瞻又深吸了一口,问:「只这五点?」 霍澜音莫名心虚,小声说:「还在想……」 「不急。」卫瞻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霍澜音的肩膀,「不要急,慢慢想。」 霍澜音肩膀被他拍得一沉。 事到如今,霍澜音反倒松了口气,颇有一番豁出去的意思,竟真的不管一旁的卫瞻,径自认真想着卫瞻的优点。 半晌,霍澜音在纸上写下第六条。 六,善。 「善?」卫瞻像是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嗤笑了一声。 霍澜音却认真地点了下头。 卫瞻望着霍澜音认真的表情,慢慢收了笑。他俯下身来,凑到霍澜音耳边,认真问:「器大活好能不能算第七点?」 霍澜音双颊忽得一红,拧着眉摇头。 卫瞻大笑。 笑够了,他问:「泥泥,七条还不够吗?」 霍澜音摇头,将下面的一张纸取出来递给卫瞻,说:「因为殿下的缺点好像更多些。」 卫瞻脸上的笑一僵,伸手接过来。 入眼,就是一个画着圈圈的「缺」字。 合着她是先写了缺点,再写优点。 一,不会赚钱。 二,太子之位被废了。 三,发作的时候会变丑。 第30章 四,武艺虽好,不受控制的时候会伤人。 五,一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狂傲自大鬼样子。 六,不讲理。 七,脾气臭。 卫瞻看向霍澜音,问:「泥泥,你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把这玩意儿给我看?」 霍澜音坐得腰背挺直,理直气壮地点头。只是她的一双眼睛轻轻转动了,透漏着她的不安。 卫瞻拿起笔架上的朱笔,批阅起来。 划掉一,在后面写:明天开始跟着泥泥学雕玉研香。 划掉二,在后面写:明儿回京抢回来。 划掉三和四,在后面写:狗屁邪功。 划掉五,沉吟了一会儿,才在后面写:自信傲骨实为优。 用力划掉第六条,疾笔:胡说! 继而划掉第七条,笔触又停了停,沉吟了许久,才在后面写:天长地久,泥泥的香可将臭气熏香。 霍澜音一下子笑出来。 卫瞻侧过脸看向她。望着他清朗含笑的目光,霍澜音怔了怔,抿抿唇,收了笑。 卫瞻明灿笑开。他说:「看,孤没有缺点,只有数不尽的优点。」 霍澜音抿着唇,望着卫瞻的眼睛。 两个人的距离极近,这样近的距离勾得卫瞻心里痒痒。他凑过去,碰了碰她的唇,贴着她的唇,低声问:「音音,你可将利弊理清了?」 他双唇阖动,霍澜音的唇上酥酥麻麻的。唇上又痒又干,她下意识地想要去舔,却一不小心舔到了他的。 卫瞻唇角轻轻勾起。 霍澜音一惊,迅速抿起唇,向后退开一些,躲开了卫瞻。 「你母亲写给你的信。」 霍澜音猛地抬起头,惊愕地看向卫瞻,用一种质问的目光看向他:「你为何会有我母亲的信?」 「今早隔壁老王送来的。」卫瞻瞥了她一眼,嗤笑一声,「怎么,你以为我绑了你母亲要挟你?」 「不、不是……」霍澜音一讪,低下头去拆信。 她脸上的表情从欣喜到震惊,再到茫然失神。她看完了信,信纸从她手中脱落,翩翩落在地上。 她的眼泪簌簌落下。 这封信是周自仪写的。 卫瞻将霍澜音的所有表情尽收眼底,不由诧异。他弯腰捡起了信笺。 姚氏当年身怀六甲时逃难,生产时本就伤了身。这些年时不时犯咳症。半年多前,霍澜音刚去给卫瞻做药引时,她不听劝,执意站在雪地里整夜整夜地守着。 新疾旧症堆积,她的痨症已经很严重了,几个月前更是重病一场,差点撒手人寰。 周自仪高中,回乡接周家人去京城,得知姚氏的情况,将她一并带去京中,寻太医诊治。 霍澜音握着小刀修一枚玉簪。这是她前两日从不二楼接的单子,明日就要启程,所以她今日要抓紧时间赶完。 她心里想着母亲的身体,有些心绪不宁,一个不注意,小刀划破了手指。 她还没出声,一旁的莺时「呀」了一声,赶忙拉过霍澜音的手指,又是吹又是包扎。 霍澜音扫了一眼,随口说:「不碍事的,很小的伤口而已。」 「这簪子别修了,反正就是个小活儿,咱们赔他们钱就是了。」莺时皱着眉说。 霍澜音摇摇头,拿起簪子,一边修着一边说:「倒不是为了赚这点钱,只是答应了人家,总要尽量完成。」 莺时不敢再劝了,默默去收拾东西。 霍澜音叮嘱:「一切从简,不必带那么多东西。」 「那是自然,本来也没多少东西。姑娘在丰白城的衣服都是男装,去京城总不能带男装。」 霍澜音想了一下,倒也没说什么。 莺时很快将东西收拾好,她像往常那样坐在霍澜音身边,托腮瞧着霍澜音修玉簪。她一直觉得霍澜音专注做事儿的时候特别好看。 没多久,莺时被桌子上那两张写着卫瞻优缺点的纸张吸引了目光。她本来不识字,来了丰白城,霍澜音教她写字。小丫头挺聪明,不过大半年,认识的字已经很多了。 莺时笑了,她说:「姑娘,大殿下的优点还可以再加一个!」 「什么?」霍澜音随口问,有些心不在焉。 「对姑娘好,知道保护姑娘呀!」 霍澜音摇头:「这个不算。」 「为什么不算?我觉得他对姑娘好比旁的优点重要一百倍!」 「他能对我好,也能对旁人好。好与不好,没有度量,也没有期限。并非他本身的优点,所以不算。」 莺时其实没怎么听懂。她认真想了好一会儿,说:「姑娘,您就这么跟着大殿下回京城吗?那以后都跟在大殿下身边吗?」 霍澜音修玉簪的动作停下,没有回答。 莺时眸光一亮,认真说:「姑娘!我觉得您该趁着大殿下对您特别上心的时候,要一个承诺才有保障啊!」 「我不需要什么承诺。」霍澜音想也不想。 莺时急了,她说:「怎么可以不要承诺呢?按照您的意思,大殿下现在对您好,以后未必对您好。所以您该趁着现在,赶紧要一个承诺。这是一份保障呐。将来就算大殿下对姑娘的喜欢淡了,可君子一言,他会念着承诺的!这样多踏实安心呐!」 霍澜音皱眉,她正色看向莺时,语气也严肃了几分:「莺时,你记住,保障和踏实安心永远不是旁人给的,是自己给自己的。为人不可轻易许诺,亦不可轻信旁人承诺。这世间的承诺在许下时多为真心实意,可万般蹉跎后失诺也是无可奈何,不必苛责。求来承诺以抚平内心的不安,这何尝不是一种自卑胆怯。」 第31章 莺时眨眨眼,听得半懂半不懂。 霍澜音微笑起来,捏了捏莺时脸上的软肉,对待亲妹妹一样教她:「莺时,你年纪还小,不懂男女之事。但是你要记住哦,日后对待感情,可以理智冷漠,也可以热情任性。但是万万不可在情爱之中失了自我。你要勇敢。拒绝是一种勇敢,献出真心也是一种勇敢。万般选择不过‘遵从本心’四字罢了。你若不珍惜自己,也不值得旁人珍惜。」 「那……」莺时的五官拧巴在一起,「那如果我遇到一个喜欢的人,他也喜欢我!可是我交出真心,义无反顾,后来他变心了又该怎么办呢?」 「他若无情你便休。」霍澜音点了点莺时揪在一起的眉心,「洒脱一些。有了用力握住的勇气,也要有轻轻放下的从容。没什么大不了的。」 「哎呀……」莺时重重叹了口气,「怎么这么麻烦!」 她脸上的表情一垮,双肩也耷拉下来。她忽然抱住霍澜音的肩膀,弯着眼睛笑:「太麻烦了。莺时的笨脑子想不通学不会。所以还是不要臭男人好啦!就这样一辈子跟着姑娘!」 霍澜音一本正经地挑起她的下巴,熟稔地用男腔开口:「小娘子生得如此可人,日后便跟着小爷吃香的喝辣的!」 莺时一愣,瞪圆了眼睛盯着霍澜音,紧接着大笑起来。 霍澜音也跟着她笑起来,心里的沉闷消了大半。她把莺时推开,说:「好啦,自己玩去。我要做事了。」 暮色四合,霍澜音终于将玉簪修完,和卫瞻一起去城里。 她将玉簪交给不二楼的老板,老板连连夸赞她的修复手艺越来越高超,还要再给她单子,不过都被霍澜音拒绝了。赵老板偷偷瞥了一眼霍澜音身边板着脸的卫瞻,噤了声。 离开了不二楼,霍澜音又跟着卫瞻去了九霄楼。 ——还钱。 还没走近呢,霍澜音就看见当初跟在他们身边追债的四个护院在门口徘徊,抱怨着。 「我今儿个早上听说昨儿个晚上城郊地震了?还惊动了好些官员,你们觉不觉得今天巡逻的官兵都没见几个,不同寻常。」 「今早买烧饼的时候,我也听了一嘴。好像霍将军也赶去城郊了。」 「霍将军真的是心系百姓呐!地震了还要带着玄甲兵救百姓……」 「关心什么地震呐你们?还是关心讨债吧!这么多的债压在身上,真是浑身不舒服。」 「不是被焦高掺了一脚?我算是看明白了,当初四楼被莫名地洗劫一空,肯定是神偷赵三干的!赵三是焦高安排的,都是焦高设的局。这债还咋讨?」 「别说了,林管事回来了!」 不仅林管事回来了,九霄楼的老板高彦磊也回来了。确切的说,林管事是三天前出发,出城去接高彦磊。 四个护院不敢再议论,赶紧站好相迎,目送高老板和林管事上楼。 「哎,高老板回来知道那些债务……」 「等等……正往这边来的那俩人是不是纪公子和梅公子?」 四个人眼睛一亮,饿狼扑食一般迎上去。 林管事心里头也烦。这么大一笔债务欠在账上,暂且无法填补,偏偏高彦磊这个时候来丰白城。这账本一递上去,他脖子有点凉。他能从一个小乞丐混到如今的地位,全凭高彦磊的看中。若是惹得高彦磊不高兴,那他可随时都要完蛋。 高彦磊坐在主位,喝着茶。 林管事猫着腰儿,自拍巴掌:「都是我的错,一个没注意着了小人的道儿!不过老板放心,这笔烂账早晚会填上。」 高彦磊也没说话,径自喝着茶。 他越是这般不动声色,林管事越是心慌。 一个护院「咚咚咚」敲门。林管事回头,看见护院咧着嘴对他笑,朝他招手。 林管事黑着脸,心想这时候还来给他添乱。却不得不走到门口去询问什么事情。 「林管事,纪公子来还钱了!」 林管事一愣,问:「他带了多少钱?全还清?」 护院一愣,挠了挠头,说:「我没看见他带钱,他也没说还多少……」 林管事在他的脑门上狠狠敲了一下。他转过身,一脸讨好的笑对高老板说:「老板,您先喝茶,我去楼下收个账。」 高彦磊点了头,他立刻转身,匆匆往楼下走。 林管事心里的火气越来越大。 高彦磊大半年没来丰白城,这大半年,在他的管理下,九霄楼的收益极好,本来是可以邀功的。偏偏出了卫瞻被盗欠了大堆债务这事儿,让他不仅不能邀功,还要担心被老板免去管事的活儿。 一进屋,林管事皮笑肉不笑,语气带着几分尖酸刻薄:「纪公子家里寄了钱要来还账啦?」 卫瞻慢悠悠地喝着茶。 林管事两边太阳穴一跳一跳的。 他老板悠闲地喝着茶,这个欠债的怎么还敢送上门来悠闲喝茶? 林管事的火气蹭蹭蹭升到顶点,脸上的笑脸也没了。 霍澜音开口:「林管事,我们是来还钱的。虽然现在身上没有,但是……」 「现在身上没有钱那你们过来干什么?」林管事声音很尖,几乎是吼出来,「合着是来混茶喝?」 霍澜音被林管事忽然尖利的声音吓了一跳,后边的话噎在口中。 卫瞻挑眉。 「瞪什么瞪啊你?」林管事指着卫瞻的鼻子,「什么玩意儿!」 他又指向霍澜音,阴阳怪气:「也不知道该称呼你梅公子还是称呼你梅姑娘,崩管男女。你这要貌有貌,要才有才,何必想不开跟着这狗脾气纨绔子!」 霍澜音惊得檀口微张。 卫瞻撩起眼皮来,看向林管事。他慢悠悠地问:「狗脾气纨绔子,林管事的意思我配不上她?」 第32章 「我呸!」林管事狠狠吐了一口,「又臭又硬,你什么东西啊!当然配不上,一点不般配!」 「吵什么?」高彦磊皱眉推门进来。 林管事脸上的表情顿时一变,笑呵呵地说:「老板,我在讨债呢。就是这人欠了那些债!」 高彦磊转头一看,顿时愣住。 「老板?」 高彦磊身形一晃,直接跪了下去,膝盖砰的一声猛地撞在地上。 「大殿下!」 林管事脸上还保持着讨好的笑脸,他听着高彦磊的话,好长时间没反应过来。 什么玩意儿? 咋回事? 奚海生带着赵三进来的时候,莫名觉得屋内的气氛过分压抑。他迟疑地说:「殿下,我把赵三擒来了。」 赵三抱头痛哭:「我是良民,大大的良民!都是被焦高要挟的!您的东西一点没敢动啊……」 卫瞻动作缓慢地站起来。 林管事颤颤巍巍跪在地上,仰望着卫瞻,魂儿吓碎了一地。 卫瞻将霍澜音拉到身边,手肘搭在她的肩上,贴近她的脸。他看向林管事,道:「不般配?」 「般般般般般般般般般……配!」林管事差点咬断了自己的舌头。他狠狠咽了口唾沫,把能想到的词儿一股脑蹦出来,「男郎女貌,情投意合!天生一对,地设一双!花好月圆……圆、圆……圆满三生啊!这世上找不到更般配的神仙眷侣!」 他越说心里越慌。打死他也想不到擅长察言观色的他,最后竟然得罪了这么了不起的人。 他偷偷去看卫瞻的冷脸,更是胆战心惊。 虽然知道高彦磊此时可能恨死他了,他还是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看向高彦磊,跟自己的老板求助。 高彦磊过来的时候林管事已经把那些大不敬的话说完了,所以高彦磊并不知道林管事都说了什么。可是他一猜也知道林管事定然是闯了祸,有眼不识泰山。 虽然他也并不想包庇林管事,可林管事毕竟是他的人,未免卫瞻迁怒,他只好硬着头皮说:「大殿下,是小人管辖不力还请殿下降罪!」 卫瞻没有说话,谁也不能从他的神情里猜出他现在的心思来。 他这一沉默,高彦磊心里越发觉得慌。 高彦磊为什么会认识卫瞻?其实他正是从京城过来。 当今圣上还未曾登基称帝,住在丰白城时。高彦磊的爷爷正是彼时圣上家中的管家。高家能将九霄楼开得如此风风火火家喻户晓,在丰白城有了一席之地,也不过是仰仗着当年圣上家中管家的身份,所带来的几分荣耀罢了。 也正是因为卫瞻知道九霄楼高家的底细,他来到丰白城后,才直接住进了九霄楼。 高彦磊咬了咬牙,再次开口:「大殿下息怒。」 他伏地跪拜,以额碰地。 见此,林管事赶忙跟着磕头。他的脑袋瓜磕在地上,也不知道地板是什么材料,竟让他磕出了吧嗒咔嚓声。 屋内的气氛一时僵了起来。 就连先前还哭哭啼啼的神偷赵三也噤了声。他生的一双小豆眼叽里咕噜地转来转去,观察着周围的情况,绞尽脑汁想着自保的法子。 霍澜音轻轻拽了拽卫瞻的袖子。卫瞻略显不耐烦地垂下眼睛撇向她。 霍澜音温声细语:「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明天还要一早启程。」 卫瞻斜眼看着他,没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霍澜音从卫瞻漆黑的瞳子里看出了几分敌意。她拽着卫瞻袖口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是再一次轻轻拽了一下。她也不说话,只是微微仰着头,用一双含着一汪秋水的潋滟眸望向卫瞻。眸波盈盈,这双眼睛好像会说话似的。 卫瞻胸口的那股气闷上不去下不来。他甩开霍澜音的手,大步往外走,经过高彦磊面前,高彦磊察言观色,赶紧动作麻利地跪着向一侧挪开。倒是早就被吓破胆的林管事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挡在了卫瞻的身前。 卫瞻可不知道绕路,直接踩在林管事的背,迈过去。 林管事一动不敢动,却忍不住瑟瑟发抖。 奚海生茫然地望向霍澜音:「夫人,这……」 霍澜音简单吩咐了两句,疾步小跑着下楼,去追卫瞻。卫瞻腿长步子大,霍澜音一口气跑到楼下九霄楼正门外,才追上卫瞻。她也没有再往前,只是默默跟在卫瞻身后。 卫瞻迈的步子大,霍澜音跟在后面不多一会儿,两个人的距离就会被拉开,霍澜音就不得不小跑两步,追上卫瞻,跟在他身后才放慢脚步。不多时,卫瞻又要落下她一段距离,她便再一次小跑几步追上去。 几次下来,霍澜音忽然觉得没劲。眼看着两个人的距离拉远,她也不再去追卫瞻,只用自己习惯的步履慢慢往前走。 霍澜音走着走着,不由被身旁街市的热闹喧嚣吸引了。她听着这些热闹的声音,心情有些低落。一想到明天就要离开这里,去往京城,她难免舍不得。 虽然她在丰白城只住了半年,但是在霍澜音十六年的人生里,这半年的生活对于她来说意义非凡。这半年,日子不是最享乐欢愉的,却是最自由、最向往的。 「磨蹭什么?」 霍澜音微怔,她抬起头来,看见卫瞻黑着脸站在前面。 霍澜音快走了两步,立在卫瞻面前。仔细瞧了卫瞻的神色。她说:「没有磨蹭的,只是殿下走得太快,我跟不上。」 霍澜音知道卫瞻在生气林管事的话。其实她不太明白有什么可生气的呢?有点脑子都能明白林管事不知内情,又因为债务故意说恶毒话损人。生气岂不是正中下怀? 可人的性格不同,又不是所有人都理性。 第33章 霍澜音有心想劝卫瞻。可是转念一想,卫瞻怎么会不懂其间道理?不过还是性格使然。她亦明白,这个时候她去劝卫瞻,以他的性子,反而更像火上浇油。 于是,霍澜音什么也没说了,只是默默走到卫瞻身侧,攥着他的袖角。她弯起眼睛对卫瞻笑,温柔得一塌糊涂:「殿下走慢一些好不好?」 卫瞻垂眼,视线落在霍澜音的裙子上。好像隔着一条裙子,也能看见她里面的腿。 这双腿好像的确比他的腿短了不少。 卫瞻胸腔内的气闷莫名消了些,他反手握住霍澜音攥着他衣角的手,缓步往前走。 霍澜音与卫瞻并肩而行,后知后觉地发现路边街市的人频频投来好奇的目光,又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小声嘀咕着。 霍澜音慢慢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想来卫瞻的身份正在丰白城陆续传开。 回到满目狼藉的冯家,卫瞻忽然加快了脚步,拽着霍澜音大步往屋子里去,将霍澜音拉得踉踉跄跄。 「姑娘,你们回来……」莺时迎上来,话还没说完呢,眼睁睁看着霍澜音被卫瞻拽进了屋。房门在她面前「砰」的一声砸上了。 在巨大的摔门声中,霍澜音无声轻叹。她就知道卫瞻这股火气必要发出来,他自己是消不了的。 霍澜音一个走神间,就被卫瞻抵在了墙壁上。卫瞻压过来,他坚硬的胸膛压着她。霍澜音的胸前是卫瞻坚硬的胸膛,后背是冰凉的坚硬墙壁,她被挤得不太舒服。 她抬起头,看见卫瞻离她极近的眼睛。黑色的,深邃中带着锋芒的那双眼眸。 他要干什么? 要发脾气了吗? 要拿她发脾气了吗? 怎么办? 霍澜音睫扇轻扑,眼眸轻快地转动着。她忽然双手搭在卫瞻的肩上,踮起脚尖,在卫瞻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凑上去,吻上他。 卫瞻漆眸微滞,瞬间浮现惊愕。 他本来想要探手握住霍澜音细腰。此时,他的手停在两个人之间,僵在那里,整个人好像被定住,一动不能动。 唯有唇上尚有知觉,湿软与酥麻。 霍澜音慢吞吞地退开,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望向卫瞻。 卫瞻死死盯着霍澜音娇艳的唇,他喉间滚了滚,声音沙哑压抑地质问:「你做什么?」 「先、先发制人……」霍澜音实话实说。她望着卫瞻,无辜地咬了下唇,红润的唇瓣立刻滑过一道浅浅的白印子,又很快散去,重新娇艳欲滴起来。 卫瞻喉间再次上下滚了滚。 霍澜音看见了,她抬起手,用细软的指尖儿碰了碰他的喉结。 卫瞻眸色瞬间一黯,握住霍澜音的手腕。 霍澜音黛眉蹙起,望着他,轻轻地说:「疼。」 卫瞻紧紧握着她皓腕的力度逐渐松了。他却仍旧死死盯着霍澜音的眼睛,他说话的时候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霍澜音,你又要耍什么把戏?既然满心想要自由,想要我放开你,那你就应该多做些遭我厌弃的事情,而不是拿出一副单纯无辜的楚楚可人的模样做出这样撩拨的勾引行为!」 「我没想那么多。」霍澜音说。 她蹙着眉,想了想,又补充:「真的没想那么多。」 卫瞻气急败坏地用手指头戳了戳她的额角,她的头被他戳得向一侧偏着,鬓间的鸦发也散开了些。 「那你究竟在想什么!」 如果把霍澜音掐死了砸烂了,还能救活、重新组装好,卫瞻早就动手了。偏偏不能,只能忍着、憋着。 霍澜音仍旧保持着偏着头的姿势,她用手心揉了揉被卫瞻戳疼的额角,又将散开而垂落脸颊的鸦发掖到耳后,才转过头看向卫瞻。 「如果当真逃不掉,如果当真下半辈子都要跟在殿下身边。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喜欢上殿下。」她眉心微微蹙着,神色中带着几分犹豫,目光却是清朗的,「和一个喜欢的人在一起,总比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在一起舒心些吧。所以就……试试看啊。」 卫瞻绝对没有想到霍澜音会这样说。她这样说了,他却仍旧不太相信。他皱眉,怀疑地盯着霍澜音的眼睛,继而嗤笑了一声。他居高临下闲闲瞥着霍澜音,问:「你这是妥协?」 霍澜音摇头:「我不喜欢这个说法,或许可以说是尝试,更恰当些。」 卫瞻没吱声,审视着霍澜音,好像想从她的眼睛里发现小骗子撒谎的端倪。 霍澜音疑惑地望着卫瞻,她不太确定地问:「殿下该不会喜欢的就是我的反抗吧?我现在真的不逃了,所以殿下就……没兴趣了?」 「嗤。」卫瞻别开脸。 霍澜音眼眸逐渐向上,仰望着卫瞻的头。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去摸卫瞻的头。 卫瞻瞬间转过头来,拍开霍澜音的手,瞪着她:「做什么?」 「还疼吗?」霍澜音小声问。她默默揉着被拍疼的手。她还记得卫瞻为她挡下的棍棒,还记得鲜血从他眼间淌下来的样子。 她记得,都记得。 卫瞻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了什么。 「霍澜音,你该不会担心回京的路上被我抛下,或者为了你的母亲有求于我,所以才这样吧?」 霍澜音一怔,双手用力去推卫瞻。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霍澜音将卫瞻推开一些,从他的压迫禁锢里逃出去,转身往外走。 「喂!」 卫瞻在后面喊霍澜音,霍澜音却头也不回。 卫瞻又「喂」了一声,望着霍澜音推门的背影,说:「你倒是回来再试一次啊!」 霍澜音理都不理他。 卫瞻指腹捻了捻自己的唇,笑了。 第34章 吃过晚饭,冯家人欲言又止。他们知道相逢总有分别时的道理,可是这半年的朝夕相处,一家人都舍不得霍澜音走。 「我没见过比姑娘更美的人儿。姑娘为了安全,总是穿着男装,戴着帷帽。可惜了那么漂亮的脸蛋儿。好久前就想给姑娘做一身襦装,前几日刚做好,正好给姑娘带着。」冯婶絮絮说着。 霍澜音摸着工整叠好的襦裙,眼睛弯起来:「冯婶费心了。」 「姑娘喜欢就好!不是多贵的东西,也不是出自有名绣娘的手艺,我的针线活儿也就那样,姑娘不嫌弃才好。」 小石头拼命给冯叔使眼色。 冯叔将一个荷包递给霍澜音,说道:「家里的情况你都知道,也就只有这些了,姑娘去京的路上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霍澜音忙推辞:「不不,这钱我要不得,留在家里就好。再说了,我跟在大殿下身边也没有太多花钱的地方。」 「我们知道姑娘不缺钱,姑娘还那么会赚钱。可是这是咱们家的一点小心意。总要为姑娘做些什么,咱们心里才踏实。」 霍澜音握紧荷包,点点头:「好,我收着。」 小芽子抱着霍澜音的腿,仰起脸来,委屈地说:「再闻不到香香了!」 霍澜音摸了摸她的脸,温声说:「若有缘呐,兴许日后还会再见的。」 「真的吗?」小芽子蕴着泪珠儿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真的。」霍澜音认真点头。 小芽子这才真真正正地灿烂笑起来。 冯婶擦去眼角的泪,笑着说:「芽子别缠着梅姑娘了。都这么晚了,姑娘也该歇着了。明儿个一早就要出发呢。」 「哦……」小芽子依依不舍地松开霍澜音。 霍澜音梳洗过后回屋的时候,卫瞻已经躺在了床榻上。他枕着自己的胳膊,翘着二郎腿。 霍澜音看了他一眼,心下疑惑,不知道卫瞻在东宫中时,是否也是这样一副纨绔二流子做派。倘若是,他的那些谪仙人好名声又是从何而来?只凭霍澜音眼前所见,实在觉得卫瞻行动间并没有太多身为东宫太子的得体来。 她熄了灯,在一片漆黑里摩挲着爬上床榻。她的膝盖刚抵在榻上,脱下鞋子。绣花鞋刚刚落在地上,她纤细的腰身已被卫瞻揽住,带进床榻里。 躺下时,霍澜音的身子一僵,又很快放松下来。她攥着身下褥子的手也松开了。 可是她等了又等,卫瞻只是压在她身上抱着她。 过去许久,霍澜音怀疑卫瞻就要这样压在她身上睡着,才忍不住出声:「殿下?」 卫瞻「嗯」了一声。 「……睡吧?」 卫瞻埋首在霍澜音的颈间,用力地吸了吸,恨不得将她的香吸进体内。他埋首在霍澜音的颈间,使得说话的声音很闷:「泥泥,你可知能令人上瘾的白面儿?」 霍澜音点头:「俞萧玉教过的,罂粟,那是一种令人终生无法摆脱的毒药。」 卫瞻再次用力吸了一口。 「我身上的香味儿是幼时治病留下。兴许药方里的确有罂粟?瞧着殿下喜欢这味道。等日后寻到那位给我开方子的云游大夫,让他将药方呈给殿下。」 卫瞻沉声冷哼。 「这味道不过凑合而已,也没那么喜欢。」他说。 霍澜音知道埋首在她颈间的卫瞻看不见,所以撇了撇嘴。 卫瞻紧接着又说:「孤只是喜欢泥泥而已。」 霍澜音怔了怔,目光下移,望向伏在她身上的卫瞻。她伸出手去摸卫瞻的头。卫瞻一下子将她的手拍开,恼怒地瞪着她。 霍澜音回瞪他,且将被他拍疼的手放在唇前,吹了吹。 卫瞻盯着霍澜音鼓起的软腮,他「啧」了一声,握住霍澜音的手腕,亲自给她吹吹。 「不疼了。」霍澜音再一次说:「该睡了。」 卫瞻没理她,他将霍澜音的手抵在唇前,慢条斯理地亲吻,亲吻她的每一根手指,间或轻轻啃咬。 霍澜音被他啃吻得很不自在,想要将手往后缩。 「不要这样了……」她低声说着,终于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藏在了后腰下。 手指与手背上还残存着卫瞻啃吻过后的酥麻。 卫瞻深吸了口气,闷声道:「霍澜音,你总得给我点东西咬着吧?」 霍澜音紧紧抿着唇,在心里无声回——你又不是狗。 卫瞻心里又痒又躁,恨不得将怀里香软的人生吞活剥。 但是,他不能。 他觉得这样畏首畏尾的他真的很怂。可是他又不得不承认,这日日在嘴边晃的肉,他不敢像以前那样毫无顾忌地吃下去。 不要急,慢慢来。 深呼吸。 卫瞻闭上眼睛克制了一下,翻身在霍澜音身侧躺下。 睡觉! 霍澜音安静地等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去拉被子。 「别乱动!」卫瞻没好气地嚷。 霍澜音吓了一跳,手中捏着的被角落下去。她身子僵了一下,没理卫瞻,仍旧握起被角,好好整理了一番盖在身上。 嗯,睡觉。 卫瞻的事情,白天已经在丰白城陆续传开。等到了第二日,霍澜音跟着卫瞻启程时,整个丰白城的人都知道了。一大早,他们好奇地走出家门,立在出城的道理两旁张望着。 霍澜音坐在马车上,挑开窗前垂帘,望向窗外。 冯家一家四口眼睛湿湿的,却努力摆出笑脸,冲霍澜音挥手道别。 书生带着那些霍澜音资助的孩子们也来了,他们远远地目送着马车。 霍澜音心里亦是有些酸涩。 第35章 刚做药引时,她在北衍山河中为自己挑了这一城,原以为要在这里平淡过一生,却没有想到不过七个多月,就要离开这里。 一旁的卫瞻对于她的不舍,嗤之以鼻。 卫瞻西行时,慢悠悠地,仿若游山玩水。此番回京,却是快马加鞭。霍平疆亲自护送,令人闻风丧胆的玄甲兵整齐划一地跟在其后。 眨眼,就是一个月。 快到京城时,队伍停了下来。 纪雅云风尘仆仆赶来。 纪雅云一身狼狈,脸上的妆也哭花了。她哭着说:「让之哥哥,我不要嫁给二殿下!就算是抗旨!就算是和家里断绝关系,也不嫁!呜呜呜……」 霍澜音将垂帘挑起,略有些惊讶与好奇地打量着纪雅云。 纪雅云个子矮矮,长得很娇小。澄澈的眼眸中透着一股天真稚气。一看就是被家里从小娇养着的。虽然她风尘仆仆,哭得脸上的妆都花了。可是掩不住她身上华贵的衣料,也掩不住她天生的娇贵。 霍澜音的视线上移,瞥了一眼她发间的玉石。她身上戴了不少首饰,无一不价值连城。 霍澜音匆匆扫了一眼有了个印象和判断,她放下垂帘,刚要侧转过身坐正,卫瞻凑过来,他将下巴搭在她的肩上,低声问:「她好看吗?」 「好看。」霍澜音如实说。 卫瞻挑起眼睛看霍澜音,又问:「那你和她谁好看?」 「那自然是我更好看一些。」霍澜音再一次实话实话。她说得光明磊落,不虚假谦虚,也不因为这么说而不好意思。 卫瞻轻笑了一声。 「那个小麻烦鬼就交给泥泥了,相信泥泥能处理好。」卫瞻摸了摸霍澜音的头。 「啊?」 霍澜音还没反应过来呢,卫瞻已经推开了马车门,跳了下去。 霍澜音身子微微前倾,目光追随着卫瞻的背影。 纪雅云见卫瞻下马车,她小跑着追过来,却也不敢拦卫瞻的路,只停在距离卫瞻三五步的地方,小声哽咽着喊:「太子哥哥……」 经过纪雅云身侧,卫瞻略微颔首,收拾视线,继续往前走,到了霍平疆身边,翻身上马。 纪雅云望着卫瞻坐在马背上的背影,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霍澜音急忙掀开窗边的垂帘,掀开垂帘,朝外面的一个士兵招手,压低了声音询问:「这位可是纪家姑娘?」 小士兵冷不丁这么近距离看见霍澜音,被惊艳得恍恍惚惚。他点头,有些结巴:「是、是纪家的姑娘,大殿下亲舅舅的掌上明珠。」 明明说一个「是」字就可以,可小士兵忍不住多说了些,只为多和霍澜音说上两句话。然而霍澜音很快放下了垂帘,随风晃动的垂帘遮了她的容颜,小士兵眸中黯然。 霍澜音本已从纪雅云的话中猜出了她的身份,又从士兵口中得到肯定的答案。她从车厢里探身,温声开口:「纪姑娘,路上颠簸,请上马车。」 纪雅云正眼巴巴望着卫瞻的背影委屈着,忽然听见女子的声音,她转过头来,茫然地望向霍澜音。 将要上午,光有些晃眼,纪雅云有些看不清刚好逆着光的霍澜音的容貌。她迟疑地问:「你是太子哥哥的婢女?」 霍澜音轻轻摇头,却也不解释。 纪雅云皱起眉,后知后觉明白了。 「那好吧。」她嘟囔一声,踩着侍卫放下的脚凳上马车。她一脚踏上马车时,前面的马忽然往前走了一步,纪雅云叫了一声,身子朝一侧栽歪。 霍澜音及时拉了她一把。 「纪姑娘,当心。」 天上的云悠悠飘着,刚好遮了烈日,没有逆眼的光,纪雅云一下子看清了霍澜音的脸。 她看呆了一瞬,连原本要说什么话都忘了。 「纪姑娘?」 纪雅云回过神来。她进了车厢,在霍澜音对面的长凳坐下。她身后跟着的小丫鬟弯心也要上来。可是纪雅云看了一眼车厢里只有霍澜音一个人,她让弯心不要上来。 「那奴婢去哪儿啊?」弯心询问。 纪雅云「咦」了一声。一般出行,主子坐前面的马车,丫鬟婆子小厮会坐在后面的马车里,也是看管着后面马车里放着的行囊。 可是纪雅云记得刚刚并没看见后面还有一辆马车跟着。她瞥向霍澜音,问:「你没带丫鬟?」 「带了,她骑马。」 纪雅云转头瞪向弯心。弯心揪着眉头,连连摆手,心虚地小声说:「奴婢不会骑马……」 不得已,弯心还是跟着上了马车,坐在角落里。 纪雅云挺直腰杆,十足名媛的端庄坐姿。只是,她总忍不住去偷看霍澜音。 不对呀,为什么要偷看?纪雅云想明白了,根本没有偷看的必要,于是她光明正大地上上下下打量着霍澜音。 霍澜音今日穿着冯婶给她缝制的那身襦裙。冯婶说得谦逊,可她做这套裙子的确是花了心思的。虽然料子算不得上乘,却也漂亮得紧。以蒲荷为意。米白的上襦,搭着艾绿罩纱的齐胸下裙。薄薄的艾绿覆在柔软的米白里裙上。随着霍澜音的动作,艾绿色的轻纱如水流动,上面的蒲荷相映,若隐若现。胸口宽带和上襦的宽袖上绣着粉色的荷,为这身素雅的裙装添了几分柔软。 长长的墨绿系带垂落,厚重的料子又将她胸前的粉意压了压,多了几分婉约端庄。 纪雅云问:「你的衣服是哪里的绣娘做的?」 「只是寻常农户家妇人所做。」霍澜音端起茶壶,倒了两杯茶,「纪姑娘一路行来累了吧?喝些茶润润喉。」 「你放那呗。」纪雅云没接。 霍澜音依言将递过去的茶盏放回桌子,她端起自己的那一盏茶慢悠悠地品着。 第36章 「我将来是要嫁给太子哥哥的!」 霍澜音差点呛到。 纪雅云骄骄傲傲地说:「太子哥哥可给你名分了?估计是没有的。不过你放心,只要你本分听话,名分这些东西我都可以给你。」 霍澜音抬起眼睛望着纪雅云,迟疑地问:「……那我先谢谢纪姑娘?」 纪雅云吸了吸鼻子,问:「你身上涂了什么香料,这么好闻的。」 霍澜音犹豫了一下,说道:「不是香料,是幼时生病用药之后留下的。」 「药的味道?」纪雅云惊讶极了。她微微凑前,想更凑近些去闻,又不好意思。 霍澜音还是周澜音的时候,没少见姑娘家们的小斗争。她原以为京中姑娘的手腕会更厉害一些,可是眼前这位……就算是扔到西泽那样的小地方,恐怕都不够看的吧…… 要么是被家里养得太好,要么是城府极深。思来想去,霍澜音也不敢在这短短的接触中,判断纪雅云是哪一种。 卫瞻骑马在霍平疆身侧,他瞥了一眼霍平疆手腕上的麻绳,问:「将军,夫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突然问这个?」 卫瞻沉默了片刻,回头看了一眼后面的马车。他收回视线,道:「为一女子如此,觉得很神奇。」 「没什么可说的。」霍平疆目视前方,面无表情。 卫瞻道:「小郡主重情将军多时,这回你回京,估计她会讨赐婚的旨意。」 「殿下当多多虑己。」 霍平疆话音刚落,后面的马车里传来纪雅云的尖叫。 卫瞻立刻调转马头,却见只是一只车辕陷入泥里,让马车稍微偏了些。他打马过去,拉开门向里看。 纪雅云惊慌失措,霍澜音神色淡淡。 「太子哥哥!」纪雅云红着眼圈,像看见了大救星,像卫瞻晚来一步,她就要摔死了似的。 「停。」 卫瞻干脆下令停军歇息。他翻身下了马,随手将马鞭递给了身侧的士兵。 略倾斜着的马车只是稍微晃了一下,纪雅云又立刻大惊失色。 霍澜音无奈,轻轻扶了她一把,温声细语地劝慰着:「纪姑娘,只是很浅的水坑,没关系的。我们下去就好。」 「哦……」 霍澜音先起身,弯着腰往车厢外走。她刚迈出车厢,卫瞻上前,握住她的细腰。霍澜音惊讶地抬眼望了他一眼,对上卫瞻目光的那一刹那,她又匆匆移开了视线,将手轻轻搭在卫瞻的小臂,任由他将她从马车上抱下来。 「太子哥哥……」 「下来的时候当心一些。」卫瞻说完,也没等还在车上的纪雅云下来,顺手牵了霍澜音的手,往不远处士兵收拾停歇的地方走。 还在车厢里的纪雅云呆呆望着卫瞻的背影,委屈地说:「表哥把她抱下去,不管我……」 弯心急忙劝:「姑娘别难过。身份有别,那个女人已经是殿下的人了,自然能抱的。咱们姑娘还未出阁,大殿下为了姑娘考虑也不能唐突的!」 纪雅云觉得弯心说得对,和弯心搀扶着下了马车。 玄甲兵效率很高地做好了午饭。他们这些人训练有素,即使是吃饭,这样放松的时刻,也一个个坐得端正。他们吃东西的时候很专注,也不说话,甚至连吃东西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一丁点,好似随时准备迎敌。 霍澜音坐在卫瞻身侧,默默吃着东西。这一个月,她从起先的不适应,到现在已经能比较适应与军队同行。 最初,她震惊于玄甲军吃饭的速度,赶忙练习加速,生怕没吃饱就要启程。只是后来她发现卫瞻吃东西还是慢悠悠的,并不管那些玄甲军早就吃完收拾好,他径自悠闲着。霍澜音也重新跟着慢下来,能好好吃饭了。 军中都是男子,虽说玄甲军值得信任,可是霍澜音这一个月,每日周围都是黑压压的一群男子,到底还是觉得有些别扭。所以她只要下了马车,便寸步不离地跟在卫瞻身侧。 霍澜音正吃着饭,米饭上忽然多了一块鲜菇。霍澜音看了卫瞻一眼,卫瞻面无表情地吃着饭,将她的目光无视。霍澜音收回视线,默默将鲜菇吃了。 「殿下对你真好。」纪雅云有点酸酸的。 霍澜音有点心情复杂。 ——卫瞻不吃鲜菇。 不过她并不讨厌鲜菇,还挺喜欢的。 她还没想好如何回纪雅云的话,纪雅云已经不理她了。纪雅云转过头看向了卫瞻,她扁着嘴,不开心地说:「太子哥哥,你怎么都不理我的。我是真的不要嫁给二殿下!」 卫瞻「嗯」了一声,道:「是不能嫁。」 纪雅云开心得笑了。她坐在对面,离得稍微有些远,没听清卫瞻接下来的话,霍澜音却听清了。 他说:「别害我弟。」 这一次,霍澜音是真的呛到了。 霍澜音接过莺时递来的木杯,喝了口水。 卫瞻瞥了她一眼。 纪雅云离京自然不会只带着弯心一个小丫鬟,还带了几个侍卫,甚至带了一个厨子。虽然她把自己弄得有些狼狈,可是路上很是挑剔,更是不可能吃军中的东西。她嫌弃。 军队停下来做饭的时候,她带着的厨子也在单独给她弄吃的。 霍澜音和卫瞻已经开始吃了有一会儿,弯心才端着纪雅云的精致食物过来。纪雅云优雅地吃着东西,眼睛忍不住往霍澜音身上看。她一会儿觉得霍澜音长得好看,一会儿觉得是霍澜音身上这身衣服好看,才将她显得格外漂亮。 「我喜欢你身上这套衣裳。」纪雅云直接说出来。 霍澜音心下由衷不好的预感。她微笑着,说:「纪姑娘身上的裙子剪裁得体,绣纹精致。鹅黄搭着茶白的配色既暖又柔,衬得纪姑娘既端庄温柔,又可爱灵气。」 第37章 「是吗?」纪雅云低着头去看自己身上的裙子,「嗯,我也觉得是好看的。这可是京中青鸾阁里出来的。你知道青鸾阁吗?不仅件件要定做,还要排队呢。不过我不用排队!」 她弯着眼睛笑,又甜又骄傲。 纪雅云望着霍澜音,脸上的脸慢慢淡了。她的眉头逐渐皱起来,不太高兴地说:「可是……我还是觉得你身上这件好看。我想要。」 霍澜音心里一沉。 「你说只是寻常人间的妇人所做,那应该也不值什么钱。我拿青鸾阁的裙子跟你换好不好?两条?我没穿过的,让青鸾阁的娘子给你量体裁衣,按照你的喜好来做。唔……这个也给你!」 纪雅云拆了脖子上的项圈。纯金的项圈上嵌着进贡而来价值不菲的红宝石。 「我……」 卫瞻忽然开口:「你穿绿色不好看。」 纪雅云一愣:「是吗?真的吗?」 她朝霍澜音连连摆手:「那我不要了!」 她又弯着眼睛甜甜笑着,问:「太子哥哥,那我穿什么颜色好看呀?」 卫瞻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没理她。 纪雅云小声嘟囔:「又不搭理人……」 不过她只沮丧了一瞬间,立刻又笑起来,开开心心地吃东西。 霍澜音低着头,捏着勺子搅着碗里的粥。想起从小到大,母亲给她煮的粥。原来这世上的食物最美味不过出于母亲的手——这话是真的。自从离开西泽,她再也没有吃过那种味道。 想到母亲如今在京中不知身体如何,不知在周家可会被欺负……她轻轻蹙起的眉心勾勒几分愁思。 纪雅云不经意间抬头,发现霍澜音黛眉轻蹙失神的样子。她愣了愣,心想莫不是她说的话让霍澜音不高兴了? 她有说什么过分的话吗? 纪雅云反思了一下。 难道是因为她跟霍澜音要衣服,她就生气了?她都没嫌弃她穿过,还用东西换的呢。还是因为她提到青鸾阁?是了,霍澜音又不是京城中人,兴许只是小地方的人。她提到了青鸾阁,让霍澜音误会了她看不清她?还是她自卑了? 纪雅云一时之间没想明白,不过这也不重要。 她起身,绕过折叠桌,走到霍澜音身边,将酥肉卷递到霍澜音口边,笑着说:「喏,这个很好吃的。你尝尝看!」 鼻息间都是酥肉的味道,霍澜音胃中一下子翻江倒海,有些恶心得想吐。 卫瞻烦躁地接了那块酥肉卷,吃了。又口气不善地道:「你安分些罢!」 纪雅云呆了呆,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又做错了。她望着卫瞻,有些手足无措。 霍澜音接过莺时及时递过来的木杯又喝了一口水,胸腹间的酸意才好了些。她歉意开口:「多谢纪姑娘,不过我只吃素食。没能尝到纪姑娘家中厨子的手艺,着实遗憾。」 「哦!原来你信佛!」纪雅云慢吞吞地走到自己的座位重新坐好。 霍澜音笑笑,也不解释自己并不是信佛。 闭目养神的霍平疆睁开眼,有些意外地看了霍澜音一眼。 吃过饭,卫瞻和霍平疆在远处树下说话。 霍澜音朝不远处的卫瞻望了两次。 霍平疆道:「那姑娘有事找你。」 卫瞻回过头去,刚好对上霍澜音第三次望过来的目光。他直接朝霍澜音走去。霍澜音也起身,迎上卫瞻。她走到卫瞻面前,略踮起脚,凑到卫瞻耳边,小声说了句简短的话。卫瞻听了她的话,脸上没什么表情,直接转身朝着军队驻扎的另外一个方向走去,霍澜音默默跟在他身侧。 纪雅云双手托腮,望着这一幕。 「我有点羡慕。」她说。 弯心急忙劝:「姑娘不羡慕,她将来的身份还要靠姑娘您给呢!将来等您过了门,大殿下也会对姑娘这么耐心温柔。不不不,是只对姑娘这么耐心温柔。其他人都要靠边站,都要仰仗您的鼻息过日子!」 纪雅云开心地笑了。 她原本的贴身丫鬟不是弯心。原先那个丫头总是说她不爱听的话,总是说什么要矜持,还反反复复地劝她守规矩,不让她去找太子哥哥。她听了烦,才冷了原先那个,提拔了弯心。她喜欢弯心,弯心嘴巴甜,总是说她喜欢听的话。 她喜欢所有人都哄着她。 如果太子哥哥也哄着她那就更好啦! 霍澜音叫走卫瞻,是因为……要去方便。 这荒郊野岭,又有那么多当兵的。她总不能自己走远,就算是带着莺时,也有些不太安心。 卫瞻不是第一次陪她去了。 这一个月快马加鞭,进城住客栈的次数极少。休息的时候,她要么和卫瞻在马车里,要么下了马车住在扎营帐篷里。吃的住的都一切从简,更别说人之三急。 卫瞻带着霍澜音走了很远,到了一片荒芜的山背,杂草丛生。卫瞻巡视了一遍,没发现什么虫蛇,才转身走开。 待卫瞻走得稍远一些,霍澜音再次环顾四周,确认没有什么农夫、猎户,又望了一眼卫瞻背对着她的背影,才蹲下来。 野草望风而生,葳蕤茂盛。她蹲下来,整个身子几乎没进野草中。初秋的风已有些凉意,轻轻吹拂而来,带动大片的野草浮动。草叶子划过她的手背,她吓了一跳。低头看见只是草叶子,才略松了口气。 霍澜音略抬起下巴,望向卫瞻的方向。他刚刚还立在那里的背影已经不见了。霍澜音愣了一下,莫名觉得不安。 她匆匆整理好衣服,沿着来时的路,小跑着去找卫瞻。 秋风忽地大了,吹得野草摆动,沙沙作响。她立在大片大片的绿色中,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来时的路,甚至不太确定自己正朝前走的路是不是卫瞻离开的方向。 第38章 「殿下?殿下?」她急急喊了两声。 「这里。」 霍澜音一怔,停下脚步,抬起头来。 卫瞻坐在树上,随手拿着枝条敲了敲霍澜音的头。他说:「这一片只这两三棵树,这么显眼也不知道抬头。聪明的时候像是只小狐狸,蠢起来当真是被泥糊了脑子。」 他慢悠悠地说:「小蠢货。」 只是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笑,完全没轻逼嘲讽的意思。 霍澜音皱眉,不服气地说:「谁知道大殿下喜欢爬树。」 卫瞻晃着两条腿,随口说:「处得高,看得远。」 霍澜音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这是什么眼神?」卫瞻皱眉,「霍澜音,你该不会以为我坐这么高为了偷看你吧?」 霍澜音根本没这么想,也不懂卫瞻为什么会这么想她。她没理他,转身往前走。 卫瞻「啧」了一声,道:「你哪里我没看过?点着灯看的。还用得着偷看你拉屎?」 霍澜音捂住自己的耳朵,加快步子。 卫瞻瞧着她这样子,忽然笑了。他说:「喂喂,方向反了。」 霍澜音脚步一顿,迟疑地回过头望向卫瞻。 清风带起她的发带,吹起她的裙摆。艾绿的裙摆如波浮动,温柔地抚着葳蕤绿草。 卫瞻深看了她一眼,收了笑。他压了一下心口,跳下树干,侧了侧脸,示意另一边的方向。等霍澜音朝她走过来,他沉默地与她并肩往回走。 他低下头,瞧着两个人重叠在一起的影子。他视线上移,看向霍澜音从宽袖里露出的手指。皙白纤细,微微屈着,只小指翘起小小的弧度。 走了没多久,霍澜音果然看见来时的小路。小路应是农户或猎户上山走出来的,不宽,也不甚明显。 卫瞻忽然开口:「音音,回京之后你会遇到很多各种各样的人。」 「已经见到了一个。」 「呵。」卫瞻摇头,「这个傻的不算。」 霍澜音说:「纪姑娘只是天真单纯了些。」 「在京城,这样的单纯和傻子无异。」 霍澜音沉默着。 小路很窄,路边躺着一根枯树干。霍澜音犹豫了一下,没开口让卫瞻让开些地方,而是踩上枯树干继续往前走。 卫瞻的语气忽然多了几分严肃:「很多事情不是我不能帮你,而是你必须要学会自己去面对、去解决。」 霍澜音有些惊讶地侧转过脸去看他。她这一转头,脚下忽然不稳,身子歪了一下。 卫瞻转头看她,意外地发现霍澜音高了些。他看了一眼霍澜音脚下踩的树干,犹豫了一下,朝霍澜音伸出手。 霍澜音已经站稳身子,看向卫瞻递过来的手。 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卫瞻莫名觉得很紧张。紧接着,他又觉得这种紧张很可笑。 以前,他想怎么啃就怎么啃,翻来覆去,不管是床上还是水里,或者树上。如今倒好,就连牵她的手,都要小心翼翼了。 霍澜音弯唇,将手放在他的掌心。 卫瞻转过头,牵着她继续往前走。清风拂面,吹起他唇畔一抹极浅的笑。 「可是殿下刚刚还是帮我了。」霍澜音说。 「这不算。」卫瞻轻笑,「当然了,若以后你遇到了解决不了的事情也无所谓。只要你撒个娇,万事有我。」 霍澜音沉默着。可是她向来是个要强的姑娘。她不喜欢信誓旦旦地说大话,而是把所有不服气放在心里,然后用行动来证明。她不觉得未来的路有多难走,只要她一步接着一步踏实往前走,走得稳稳的,即使没有路,也能像这条山路一样被她走出来。即使跌倒,只要腿没有断,爬起来还能继续往前走。 没多久,这根树干走到了尽头。霍澜音从树干下来,走了没几步,又是条枯树干躺在路边。霍澜音再踩上去的时候,后知后觉地明白这树干兴许是开路人摆在这里,做了个记号,让这条不起眼的山间小路遥遥看去时,稍微能好辨认一些。 「雅云小时候走丢过一次,所以家里人极其溺爱,才把她养成这个样子。」卫瞻说。 霍澜音随口说:「那样的家世,人单纯些也没什么。」 卫瞻摇头,并不赞同。 霍澜音看了卫瞻一眼,稍微犹豫片刻,迟疑开口:「纪姑娘天真烂漫,对殿下倒是一片赤诚真心。若殿下当真对她无意,何不将话说明白?」 她不是很清楚自己对卫瞻说这话算不算越矩,算不算不合适。可是她想说,就说了。兴许也算得上是一种试探。试探回京之后,她与卫瞻说话时的刻度分寸。 卫瞻轻笑了一声,道:「她单纯简单一片赤诚,旁人未必。」 霍澜音蹙眉,不是很懂。 卫瞻望着霍澜音的眼睛,说道:「音音,有的时候即使是天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事情,有些话也不能直接说出来。」 霍澜音忽然伸出食指,横着划过自己的唇前,嗡声说:「那我回京之后做小哑巴。」 卫瞻盯着霍澜音那根纤细的食指,忽然很想拽过来,嘎嘣脆地咬断啃进腹中。最好是把面前这个人整个人吃进腹中,让她永远都乖乖地,当真不能再离开他半步。 幸好霍澜音收手及时。 卫瞻收回视线,牵着霍澜音继续往前走。霍澜音低着头,望着脚下的枯树干。 「你说你能自己调节,也没见起效。」卫瞻忽然开口。 「嗯?」霍澜音偏过头,茫然地望着他。 霍澜音心神一动,顿时明白过来卫瞻指的是她至今不能吃肉的事情。当初林中,她第一次开诚布公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也同样指责了卫瞻的自以为是,她说过她不需要卫瞻用那样的方式帮她,她会自己调整,会慢慢自愈。 第39章 然而,她已经习惯了吃素。 她小声说:「吃什么这样的小事也没那么重要的。」 卫瞻不赞同,他闲闲瞥了霍澜音一眼,说:「没做到就没做到,找什么借口!」 「小事而已。信佛之人半生吃素也挺好的……」 卫瞻忽然变得很烦躁,连气息都略微加重了些。 霍澜音不明白他怎么又突然不高兴了,难道只是因为她不能吃肉?她觉得这事儿只是个引子罢了。 霍澜音的视线慢慢下移,落在卫瞻牵着她的那只手上。两个人的手微微抬高,悬在两个人之间,她将手搭在他掌心向上的手掌上。 霍澜音蜷起小指,在卫瞻的掌心轻轻划了一下。 酥酥的,痒痒的。 卫瞻向前走的步子顿了一下,才继续往前走。他侧转过脸看向霍澜音时,霍澜音已经挺胸抬头,目视前方,无辜得好像她什么也没做过。 卫瞻收回视线。 霍澜音再一次将小指微微蜷起,用小指指尖儿点了一下卫瞻的掌心。 卫瞻争气地没转头,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往前走。 霍澜音忽然打了个激灵,搭在卫瞻掌心的手也跟着颤了一下。 卫瞻下意识地去看,见霍澜音僵在那里,她低着头,小脸煞白。卫瞻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看见一条蛇盘坐在枯树干上,它盯着霍澜音,懒洋洋地吐着信子,距离霍澜音不过三五步的距离。 卫瞻伸出另一只握住霍澜音的腰,霍澜音身子朝卫瞻前倾,将手搭在他的肩上,任由卫瞻将她抱了下来。霍澜音双脚落在地上,像踩在棉花上似的,有些虚地绕着卫瞻,躲在他另一侧。 卫瞻唇角漾出三分笑,牵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走了有一会儿,霍澜音才小心翼翼地回头去看。那条蛇还是懒洋洋地盘在树干上,一点不怕人并不躲,也没有攻击人的意思。 霍澜音这才松了口气,小声抱怨了一句:「怎么还不冬眠!」 「蠢货。」卫瞻瞥了她一眼。 清风适意。 视线里,出现了前方修整停顿的军队。马上就要走回去了,卫瞻收了笑。他忽然用一种颇为感慨的腔调:「泥泥啊——」 霍澜音侧过脸来望着他,疑惑不解地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卫瞻转过头,对上她的目光。他望着霍澜音潋滟眸光里的自己,有些无奈地说:「连慢慢调整试着去吃肉都没做到啊……」 他悠悠轻叹了一声。 「让你试着去喜欢一个人,那又要多难。」 霍澜音怔在那里,脚步不由停下。她怔怔望着卫瞻,檀口微张,清风吹拂她的鬓发,将她的一小绺儿鬓间长发吹拂到她的唇上。 卫瞻将粘在霍澜音唇上的那绺儿长发挑开,漫不经心地说:「我还没亲呢,怎么就湿成这样了。」 他用指腹在霍澜音娇艳的红唇上捻过。 霍澜音抿了抿唇,眉心也跟着揪起来,目光有些不太自然地别开。 卫瞻笑话她:「说你嘴呢。别瞎想。」 霍澜音在卫瞻的胸口推了一把,转身快步往前走,又不理他了。 卫瞻没追,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笑。 霍澜音快走了几步,脚步不由放慢。 其实她知道卫瞻刚刚是故意转移了话题。 她说她会试着去喜欢卫瞻。可是倘若她尝试失败了呢?她没说,卫瞻也没问过。 如果尝试过后还是不喜欢他呢? 霍澜音望着凄凄芳草,忽觉茫然。 秋日山上的风没个定数,时大时小。此时又大了起来,将霍澜音的长裙吹得高高扬起裙角。 卫瞻在后面望着霍澜音,觉得她欲乘风去,好似快要飞起来似的。 别飞啊。 卫瞻皱眉,他不喜欢这种抓不住的感觉。然而事实上,他亦从来未曾抓住过她。 卫瞻大步快走到霍澜音身后,在她背后抱住她,将她整个人牢牢箍在怀里。他俯下身来,将下巴抵在她的肩窝。 「有时候想给你自由,有时候又恨不得筑一座玉殿牢牢将你锁在里面。」卫瞻用力吸了吸霍澜音身上的香味儿,「泥泥,我的泥泥啊——」 宫中。 纪夫人和长女纪雅月等了近一个时辰,皇后才从午眠中醒来,慵懒地拖着曳地裙摆姗姗而来。 纪夫人和纪雅月行礼。 「都免了吧。」皇后径直走向銮金飞凤屏风下的美人榻坐下。 她刚一坐下,一个小宫女跪在她面前为她整理了一下裙摆。另外两个小宫女立在后面,轻轻打着羽扇。 还有个小宫女跪在皇后另一侧,恭敬地剥着荔枝。 纪雅月偷偷看了一眼晶莹剔透的荔枝,收回视线。荔枝为夏季水果,且京城中不能生长,是从南边进贡上来的。纪雅月对于皇后这个时节还能吃到荔枝咋舌不已。 「娘娘,雅云不懂事。等将她带回来,我一定好好教。」纪夫人说。 皇后悠悠道:「你这话说了很多次。」 纪夫人苦着脸:「您也知道,雅云小时候走丢过一次,我和你哥哥格外宠着她。所以……」 皇后摆了摆手,打断她的话。纪夫人这话说了很多次,皇后没耐心听这个。 纪夫人无计可施,给大女儿使了个眼色。 纪雅月走到皇后身边,撵了小宫女,亲自给皇后剥荔枝。 「妹妹不懂事,让姑姑烦心了。雅月不管别的,只在意姑姑的舒心。您可千万别因为这样的小事儿不畅快。」她将荔枝递给皇后,温柔可人。 皇后看了她一眼,接过荔枝来吃。 第40章 三粒荔枝入口,皇后抬了下手,纪雅月放下了荔枝。 皇后这才懒洋洋地开口:「兄嫂今日过来只是为了雅云?这孩子干净,本宫也疼着她。她既然不想嫁给敏之,便依她就是。」 听着皇后语气不像怪罪纪雅月,纪夫人不由松了口气。她忽又皱眉,犹豫了一下,问:「那大殿下那边……」 皇后眉眼间的慵懒顿时一扫而空。她坐直身子,威压缓缓展开,带着凌厉之气。 「兄嫂这话说的太不过脑。拒了本宫的敏之,莫不是还想嫁让之?这是在离间他兄弟二人,还是肆意在两位殿下之间挑拣,视两位皇子颜面于不顾!」皇后冷声质问。 「不不……不敢!」纪夫人慌了神。她没想明白怎么就忽然变得这么严重了? 纪雅月目光闪烁,赶忙帮母亲圆话:「姑姑莫气!母亲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次雅云不听话,离京去寻大殿下。母亲是担心惹大殿下不愉!」 皇后顿了顿,放缓了语气,道:「让之不是狭隘之人,不会计较的。」 「如此,我和母亲便也放心了!」纪雅月忙说。她脸上挂着端庄温柔的笑。 ——这是京中女儿最标准的舒雅笑容。 纪夫人也反应过来,顺着大女儿的话,违着心说:「是是,我就怕大殿下不悦。既然娘娘如此说,我倒也放心了。我们也不打扰娘娘,告退回去了。」 皇后颔首。 纪夫人和纪雅月行了礼,退下。 刚出了栖凤宫,纪夫人脸上的笑就有些绷不住。可到底是宫中,尚不敢多言。一直憋到出宫,换了自己家的轿子。她拉着大女儿的手,愁眉不展:「我才反应过来……皇后娘娘表面上是顺着咱们的意思,否了雅云和二殿下的婚事,好像帮了咱们,给了咱们好大的颜面似的。咱们还得承了她的情。反手又是一巴掌堵上了雅云嫁给大殿下的可能……这这……不行,雅月,你给母亲捋一捋!」 「这还不明显?正如母亲所想。」纪雅月说。 「可是……」纪夫人目光犹疑,不敢置信,「当初正是娘娘暗示你父亲这皇位会传给二殿下,又几次三番召你妹妹进宫和二殿下相处。这不是明摆着要将你妹妹和二殿下牵起来?如今瞧着大殿下要回来了……」纪夫人摇头,「我怎么觉得娘娘好像也没太想让你妹妹嫁给二殿下?」 纪雅月点头,道:「娘娘心思缜密,不可猜。可妹妹婚事却做得很明显。娘娘恐怕原本就没打算让雅云嫁给两位皇子中的任何一位。」 纪夫人立刻问:「这为什么啊?」 纪雅月沉默着,没回话。还能为什么?没看上呗。她只能沉默着,这话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妹妹是全家人的心头好,谁也不能说她半句的不好。 「她可是你们的亲姑姑啊!」纪夫人叹气。 纪雅月温声劝着:「她毕竟是皇后娘娘。」 纪夫人迟疑了片刻,问道:「娘娘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只是为了不让雅云嫁给两位皇子中的任何一位?她又何必如此?明明白白拒绝不就是了!」 「娘娘这些年说话做事何曾出过纰漏?以她的作风,就算不喜妹妹为儿媳,也不会表现出来,留下话柄。」纪雅月想了想,又说,「不过女儿觉得娘娘这么做的目的不会那么简单,兴许妹妹的婚事只不过是娘娘手中棋局中顺手摆下的一道棋子。比如……妹妹日渐与二殿下接触,难免让朝臣以为这太子之位亦有可能真的落在二殿下身上。」 「这……」纪夫人皱起眉,慢慢思索着。 半晌,她重重叹息了一声,愤愤道:「到底也是纪家人!没有纪家女儿的身份,她如何坐上皇后之位?如今倒是满心算计,连你妹妹的婚事也能拿来随意摆弄,当成棋子!摆她的障眼法!可还念着她是纪家女儿的身份了?可还念着半分骨血亲情!」 纪雅月轻轻拍着母亲的背,温柔劝着:「母亲莫要动怒。姑姑毕竟是皇后。」 「可怜我的雅云,也不知道这一路上吃了多少苦。是不是吃不好睡不好,是不是不开心受委屈……偏偏母亲没用,不能给她求来她想要的姻缘……」纪夫人心疼得红了眼圈。 纪雅月望着母亲伤心的样子,心里有些难受。 妹妹小时候走丢,失而复得,全家人都宠着妹妹。她身为姐姐很能理解,她也愿意宠着妹妹。可再如何理解,面对父母的过分偏心,心里总要不舒服。 母亲会为了妹妹的婚事如此奔波难过,那么她的婚事呢? 当初她的如意婚事不了了之时,母亲为何不曾也这样奔波伤心过? 北衍几代皇后都出自纪家,身为纪家女儿,何尝不是从小痴想着那个位子?为了那个位子刻苦学才能,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 纪雅月是纪家的嫡长女,她怎么可能不想那个位子呢?然而她的母亲却并不知道她是如何百转千回地念着皇后之位。 她本来也是有机会嫁给卫瞻的。可惜她比卫瞻年长了几岁。她忐忑不已,无数次从史书中翻找皇后比皇帝年长的例子。 例子那么多,她也可以对不对? 她永远都记得那一日,她走到书房门口听见父母的对话。 「雅月马上要十六了,这婚事也该有定数了。她千好万好,可惜比大皇子年长了三岁。」 「娘娘介意她比大殿下年长?」 「娘娘向来不会将话说死,我是猜的。我想着明日进宫去再套套话,争取一下。只是大三岁,也不碍事。」 站在书房门外的纪雅月心中大喜,然而下一刻,如坠冰窟。 「罢了。咱们雅云年纪和大殿下很相搭。」 「也是……雅云可怜。小时候吃了苦,我恨不得把天下所有最好的一切都捧来给她……」 纪雅月闭了下眼睛,关上记忆的门。 如今再想这些也是没用。过眼如烟云,她已嫁为他人妇。 只是如今看着妹妹遭皇家嫌弃,她心里说不出来的复杂。一方面恨铁不成钢妹妹不争气错失这样的机会,令一方面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暗爽之感。看,父母偏心有什么用?她得不到的,妹妹也得不到。 第41章 母亲烦闷的抱怨声还在耳边,纪雅月收起心绪,熟稔地扮起乖女儿好姐姐的角色。 傍晚忽然下了雨。秋雨不仅急,还透着能吹进骨头里的寒意。卫瞻一行不得不又停下来休顿。 奚海生询问:「殿下,是就地扎营,还是快马加鞭赶去前面的小城镇?若是扎营,夜间恐潮湿。若是赶路,这雨一会儿大起来,咱们可能会淋一阵。」 卫瞻挑开垂帘,望一眼外面的小雨,道:「赶路。」 雨越下越大,军队到底是淋了些雨。不过不是长时间淋暴雨就不碍事,这些将士风里来雨里去,完全不把这点雨当回事。 到了前面的小城镇,卫瞻住进了镇长家中。镇长又赶忙安排玄甲军住进百姓家中,后来地方不够住,又将将士安排在祠堂庙宇之地。 若是寻常将士,有些鳏寡妇孺家庭收住当兵的多有顾虑,可一听说是玄甲兵,哪个也没顾虑,欢欢喜喜地将人迎进去,悉心招待。 霍澜音一直坐在马车里,没有淋到雨。只是马车在镇长家门前停下,她下马车的时候稍微淋了些雨。此时她正偏着头,将长发拢在一侧,握着棉帕擦着上面的潮湿水渍。 霍澜音莫名想起当初在西泽,她晚上硬着头皮去当药引,一回头母亲站在雪地里整夜等着她的单薄身影。 越是离京近了,她对母亲的思念和忧心越重。也不知道哥哥可有给母亲寻到良医?她是从来不会指望周家的,却对周自仪莫名信任。 纪雅云双手托腮望着霍澜音,不开心地说:「下午我看见太子哥哥抱你了。」 霍澜音愣了一下,没想到纪雅云会这样说出来。她也不否认,望着纪雅云点头,说:「是。」 「你……」纪雅云急了。 她忽然双手死死抓住霍澜音的手腕,说:「你是怎么迷住了太子哥哥的?教教我好不好?」 霍澜音顿觉无措。 「大不了……先来后到,我不跟你抢位份,以后叫你姐姐!」 霍澜音有一些懵怔。她的视线慢慢上移,越过纪雅云,望向出现在门口的卫瞻。 「你说话呀!」纪雅云拉着霍澜音的手轻轻地晃。一双兔儿眼水汪汪地望着霍澜音,热切又真诚。 怎么说?撒娇演戏扮痴情,一走了之爱谁谁?还是岿然不动拒人千里之外? 霍澜音一本正经地撒谎:「万事不过真心二字。」 卫瞻嗤笑了一声。 纪雅云这才发现卫瞻站在门口。她赶忙站起来,欢喜地喊:「太子哥哥!」 卫瞻连看都没看她,径直进屋,道:「回你自己房间歇着。」 「哦……」纪雅云的声音瞬间沮丧下来,连双肩都无力地耷拉下来。她慢吞吞地往外走,迈出门槛又忽然回过头冲霍澜音灿烂笑起来,无声摆着口型——「我记住了!」 霍澜音弯唇,回之以笑。 目送纪雅云离开,霍澜音将倒扣在桌子上的茶盏翻过来,倒了一盏茶推到卫瞻面前。她有些心虚地偷偷看了一眼卫瞻的神色,迅速低下头去。 「真心,你可真好意思说出口啊。」 霍澜音理直气壮地说:「逃跑的真心有,如今努力尝试的真心也有。怎么就说不出口了?」 「呵。」 霍澜音眸光流转,又偷偷瞥了卫瞻一眼,小声说:「那我总不能说殿下有食香瘾吧。她若是再缠着问我身上的香味儿哪里弄来的,我可怎么好。」 卫瞻撩起眼皮,闲闲瞥着她。 霍澜音手肘压在桌子上,上半身前倾,忽然一下子凑近卫瞻的脸。她眼尾轻轻勾勒一抹嫣然,潋滟眸光浮动。她望着卫瞻,声音低缓轻柔:「其实这问题该问殿下。殿下究竟是怎么被一只小狐狸给迷住了呢?」 卫瞻也上半身微微前倾,更进一步拉近两个人的距离,两个人几乎鼻尖相抵。 他不答反问:「泥泥,当初你的勾引是为了不被半路丢下,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方便你逃走。那么如今你再如此勾引我又是为何?」 霍澜音含着旖柔笑意的眸光微凝,不由怔住。 为什么? 她发现她回答不上来卫瞻的问题。好像她勾引卫瞻太多次,多到自然而然,顺手拈来。 目的?好像没有。 卫瞻看着霍澜音凝神的样子,他笑了。他忽然凑过去,亲了一下霍澜音的唇角。 霍澜音一怔,立刻坐直身子将两个人的距离拉开。 「那个……时间不早了。我去看看莺时可有把水烧好。舟车劳碌,已经几日未曾好好沐浴过了。」霍澜音起身,脚步匆匆地往外走。 城镇很小,小镇里的人生活简单质朴,不算多富有。卫瞻住的这处小院子是镇长的家。镇长的家并不大,镇长将自己和儿子儿媳的房间全部腾出来给卫瞻住,他们则是退宿在厢房。 卫瞻坐在窗下,随手翻着架子上的书籍。他随意翻了翻书页,注意力却无法集中。 ——每当霍澜音沐浴时,她身上的香味儿总是会变得更加浓郁。 卫瞻抬头,望向耳房的方向。他的眼前不由浮现霍澜音坐在水中的样子,水汽氤氲中,她美得像是九霄仙子。 他见过啊。 他知道她浴中的样子有多么让人把持不住。若是以前,他已经推门进去,为所欲为。然而如今,他只能克制地坐在这里,连想她都是克制的。 他「啪」的一声将手中的书册扔到桌子上,越来越烦躁。 霍澜音擦着头发出来,不经意间抬头,对上卫瞻的目光,瞧见他正用一种恼怒暴躁的目光瞪着她。 她又怎么惹他了? 霍澜音避其锋芒,贴着墙角走到屋子的东南角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铜镜仔细擦拭头发。 第42章 奚海生和莺时进了耳房收拾,又换了新水。 卫瞻进了耳房,鼻息间全是浓郁的香气。这股香气无孔不入地往他身里钻,让他心里痒身体躁。 他转身出去,招来奚海生将耳房的所有窗户全打开。 霍澜音蹙眉,从铜镜望了一眼卫瞻,又默默收回视线。心想太子爷果然不好伺候,明明是他让她先去洗,如今反倒是嫌弃她将耳房弄脏弄乱?不能呀,因为知道卫瞻一会儿要用,她用的时候已经很注意了。 她对着铜镜摆着口型——「真挑剔。」 耳房开着窗户放了一会儿香,卫瞻才进去。 霍澜音将头发擦得半干,她探手伸到窗外,感受着外面的小夜风徐缓轻柔。她起身走出房,想让半干的长发吹吹风,干得更快些。 念着前院恐有杂人,她直接去了僻静的小后院。霍澜音也没走多远,从后门出去,也未下台阶,只在檐下从一侧渡步到另一侧。 她忽然听见低低的乐音,仔细一听,隐约听出是陶埙的声音。霍澜音微微诧异。北衍过度重武轻文,琴曲歌舞更被人所鄙夷。听这声音,当是镇长家中人所吹。明知道大殿下宿在这里,还敢吹奏陶埙? 霍澜音蹙着眉听了一会儿,只觉得这陶埙的声音过于寂寥,像裹着一层悠远的记忆。 霍澜音望向声音传来的小月门。她犹豫了一下,下了台阶,踩着十字砖路,朝着小月门走去。她刚走到小月门门口,门另一侧的陶埙声停了下来,变成男子随意的哼唱声。那是一首汾南的民谣。 霍澜音脚步猛地停下,刚想离开,忽觉得这声音很耳熟,有些不敢置信地歪着头,偷偷去看。 霍平疆自斟一盏酒,不紧不慢地开口:「小姑娘躲在后面做什么?」 霍澜音轻轻咬了下舌尖,从月门后走出来,说:「霍将军,我只是听了埙声有些好奇。不是有意偷听。打扰到将军了……」 半晌,霍平疆才道:「如今的确极少见纵乐起舞的场景。可惜。」 霍澜音顿时明白过来。汾南,那是个盛产美人,人人爱歌舞的地方。霍将军会带着陶埙,倒也不足为奇。 不过……已经没有汾南这个地方了。大火烧了数月,烧了那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昔日的人间仙界葬于战乱,白骨皑皑堆成鬼城,荒芜至今。 「将军是汾南人?」 霍平疆点头,随口问:「小姑娘听得出汾南口音?」 霍澜音摇摇头,说:「许是将军走南闯北,听不出汾南口音。我只是小时候听母亲哼唱过汾南的民谣。」 话一出口,霍澜音有些后悔。如今整个北衍鄙乐舞,她不希望别人轻鄙她的母亲。 「你不是西泽人?」霍平疆问。 霍澜音摇摇头:「我生于西泽,可我父母是汾南人。战乱的时候,母亲随乡人逃难,后来辗转至西泽。」 「从汾南到西泽,倒是走了很远。」霍平疆忽来了兴致,他问:「那你可会汾南话或者歌谣?」 「那倒是不会。」霍澜音摇头,「只能听懂一点点罢了。」 霍平疆「啊」了一声,有些惋惜地点了下头。盏中的酒已经空了,他又到了一杯。 霍澜音抬起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霍平疆。 霍平疆没有穿厚重的铠甲,寻常的玄色宽袖大氅亦穿出战铠的威压来,那是久经沙场留下来的,磨不去的印记。月下独酌,又多了几分平易近人。 虽说同行一个月,可是这一个月里,霍澜音几乎没有与他说过话打过交道。 北衍的孩子是听着霍平疆的威名长大的。霍澜音从未想到她有朝一日会见到霍平疆,甚至将他当成恶人对他放暗器。如今又能这样平静地与他说话。 霍澜音的目光落在霍平疆的脸颊。 当初她手中的刀刃划破霍平疆的脸颊,只是划破了皮。然而一个月过后,那极小的伤口虽然早就好了,却留下一道极浅极浅的白色小疤。若是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霍澜音轻轻咬唇,既觉得心虚,又觉得歉意。 霍澜音惊觉自己盯着霍平疆走神,实在无礼。她赶忙低下头,恭敬地说:「连月奔波,夜深露寒。将军当早些歇息。」 霍平疆抬眼,看着霍澜音匆匆走开的背影。他又低下头,径自浅酌。 霍澜音回到房中时,卫瞻已经穿着宽松的雪色寝衣躺下了。霍澜音瞥了一眼床榻的方向,也不知道卫瞻有没有睡着,放轻了脚步。她关好门窗,吹熄了灯,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榻。 卫瞻躺在床外侧,霍澜音只好从床尾绕进去。一不小心压到卫瞻的脚踝,霍澜音急忙抬头去看卫瞻,见卫瞻没什么反应,想来是已经睡了。她这才松了口气,进到床榻里侧躺下。 连日奔波,什么人都受不了。霍澜音刚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 没多久,她翻了个身,面朝卫瞻。 外面的风忽然大了许久,将窗户吹开一道缝,凉爽的夜风吹进来,将窗帘吹开一些。月色从窗户照进来,落在霍澜音的脸颊,衬得她的脸颊在夜色里莹白中透着晶莹。剔透可人。 卫瞻凝望着她的脸一会儿,视线下移落在她随意搭在脸侧的手。 半晌,卫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的手背。 他打量着霍澜音的神色,看可是吵醒了她。 霍澜音睡得很沉。 卫瞻继而将她微微蜷着的手指一根根展开,反复摩挲着她纤细的手指。然后他忍不住凑过去,去轻轻啃吻她的指尖儿。 微微有些疼麻,睡梦中的霍澜音蹙起眉,小声喃喃着。她胡乱将身前的怪物推开,抢回自己的手抱在胸口,迷迷糊糊地翻身背对着卫瞻。 卫瞻一动不动。许久之后,卫瞻深深吸了口气。胸腔里的暴躁之意几乎压不住。 第43章 「混账东西……」 他抬起脚,朝着霍澜音的屁股踢了一脚。 「唔……」霍澜音哼唧一声,眼睫颤了颤,醒了过来。 卫瞻迅速闭上眼睛,心跳莫名加快。 霍澜音慢吞吞地转过身,她揉了揉眼睛,睡眼朦胧地望向卫瞻。反应慢半拍地软声细语嘟念:「殿下,你怎么还梦游呢……」 栖凤宫中,皇后刚出乳浴,慵懒地靠在美人榻上,由着宫女为她修磨指甲。 姜嬷嬷悄声进来,恭敬说话:「娘娘,您凤寿宴的请帖单子已经写好,还请您过目。」 皇后蹙眉,她抬手,接过宫女递过来的铜镜,从铜镜细瞧自己的脸。 姜嬷嬷赶紧接了一句:「娘娘容貌世无其二,风华无双。」 姜嬷嬷这话可不是奉承。皇后的美貌远扬四海,甚至曾有番邦异族朝见时,跪拜只为求一见。她如今三十有三,没受过苦楚,依旧明艳,又多了几分少女不会有的风韵,何况她有着天下女子无可企及的风度气质。人人惊于她的美貌,那是一种令人不敢直视,只能仰望的高高在上的美艳。 「一切从简,能不请的人就不必来了。」皇后将铜镜递给宫女。 皇后并不喜欢这一年一回的凤寿宴。生辰而已,有什么可庆贺的,凭白要见一群无聊的蠢货。可她是皇后,这事情推不得。 姜嬷嬷应下。她心里早就有了数。作为皇后手下得力之人,办事滴水不漏。她早已想过皇后的各种态度,写出几份不同的名单。如今得了皇后的态度,再取其中最合适的那一份名单就行了。 不过眼下倒是有另外一件棘手的事情。她悄悄打量了一下皇后的神色,见娘娘今日没有不愉,才道:「娘娘,大殿下很快就要回京了。」 皇后「嗯」了一声,神色平淡。 姜嬷嬷这下倒是有些摸不透皇后对大殿下的态度。 姜嬷嬷于是又说:「大殿下身边一直带的那个姑娘,这回恐是要带回东宫。」 「那个西泽的小香香?」皇后漫不经心地问。 「是那位香姑娘。」姜嬷嬷点头,「奴提起这件事情,是因为大殿下始终没给那位姑娘名分。奴算着大殿下定然能赶上娘娘的凤寿宴。若是大殿下将那姑娘带回了东宫,娘娘要不要给她个名分?」 姜嬷嬷说完,揣摩着皇后的心思态度。 在这宫里,听话是远远不够的。要能明白主子的心思,要能动脑子出谋划策。如今娘娘和大殿下之间有了间隙,倒是可以趁着这个机会缓和一下。这正是姜嬷嬷出这主意的缘由。 「本宫怎记得那姑娘半路离开了?」 「是。后来大殿下亲自在丰白城找到了那姑娘。」 皇后轻笑了一声,道:「让之至今没给她名分,想来是要给个大的。本宫可不必掺和这闲事。」 「大的,这……」姜嬷嬷惊讶极了。 皇后打了个哈欠,慵懒起身,往里去。她有午眠的习惯,且极为重视,到了时辰便要歇下,什么紧要的事儿都要往后推。整个栖凤宫都安静下来,生怕扰了浅眠的皇后。 宫女脚步匆匆进来:「嬷嬷……」 前一刻对着皇后温柔得体的姜嬷嬷,瞬间冷了脸,压低声音:「也不看看时辰,懂不懂规矩!」 小宫女「噗通」一声跪下来,急道:「是陛下往这边过来了……」 「外面吵什么?」里面传来皇后已有些不悦的声音。 姜嬷嬷赶紧摆出笑脸,进去禀告。 皇后脸上的愠色稍淡,扶着宫女的手起身,去接驾。 宫人跪了一地,皇后浅浅地一福,迎上去:「陛下怎这时候过来了?」 「刚在前殿见了几个臣子,回来的路上被日头烤得犯困,经过皇后这里,便来避避日头。」皇帝挥了挥手,示意跪了一地的宫人免礼。 皇后浅笑地挽起皇帝的手臂,一边往里面走一边说:「这午后的日头是足,烤得人犯迷糊。我也刚要睡一会儿。」 两个人绕到里面,宫女轻轻关上门。皇帝略显疲惫地躺了下来,皇后懒懒偏坐在床边,拿了宫女手中的羽扇,为他轻轻扇动。她的目光落在皇帝鬓间的华发,微微出神。 不多时,皇帝睡着了。皇后将羽扇递给宫女,她侧躺在床榻外侧偎着皇帝,也很快睡着了。 三日后,卫瞻一行到了京城。 霍澜音挑开垂帘,好奇地打量着外面的京城。 纪雅云打着哈欠醒来:「到京城了?」 「是,已经到了。」 纪雅云挽住霍澜音的手腕:「我得回家去啦,爹爹不知道要怎么罚我。等你有空了,来纪家找我玩呀。」 「好。」霍澜音含笑答应,心里却明白她若是跟着卫瞻进了宫,哪里还能轻易出宫。 「殿下,下官教女不善,特来给殿下请罪!」纪智渊身为卫瞻的亲舅舅,仍要跪地请罪。 纪雅云吐吐舌头:「糟糕,爹爹追来了!我得走了!」 纪雅云依依不舍地下了马车,朝着纪智渊小跑而去。 看着纪雅云跟着她的父亲离开,霍澜音有些羡慕。 不过片刻之后,她黛眉轻蹙,心中有几分不解。纪雅云跑出京城寻找卫瞻的事情应该不会人尽皆知。纪家就算为了女儿的名声考虑,也会将事情瞒下来。可纪智渊当街相拦,接女儿回家,这明摆着告诉所有人纪雅云去找卫瞻。 身为父亲怎么会不在意女儿的名声?他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他确信纪雅云将来会嫁给卫瞻。 霍澜音抬眼望向马背上的卫瞻。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踏入京城,她便觉得卫瞻整个人的气质变得不太一样,有些陌生了。 第44章 霍平疆带着玄甲军先一步离开整顿,只留下一队侍卫护送卫瞻入宫。从城门至皇宫,亦是不短的一段距离。 正从小窗往外瞧的霍澜音,忽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让之!」霍佑安打马追来。 卫瞻勒住马缰,等他追上,道:「你怎在京中?」 「说来话长,不过能调回京中正合我意!」 霍佑安与卫瞻并驾,压低了声音,道:「重立储君的诏书已经拟了。你重新上朝的第一日就会颁下来。」 卫瞻脸上没什么表情,并不意外。 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霍佑安忽然放慢了马速,等霍澜音的马车追上来,他停在车窗旁,嬉皮笑脸:「呦,小狐狸精跟到京城来了。你这该不会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吧?」 霍澜音猛地放下垂帘,遮了霍佑安那张令人讨厌的脸。更是连话都懒得跟他说。 霍佑安摸了摸鼻子,「啧」了一声,「这么不经玩笑的?以前不是挺能言善道的。」 卫瞻瞥了他一眼,霍佑安耸肩,打马追上去。 马车里,莺时小声劝:「姑娘,别生霍小将军的气了。他说话总是这样。姑娘可教过的,生气伤身,不能因为旁人的闲言碎语生气。」 「我没生他的气,就是懒得搭理他。就是……」霍澜音叹了口气,心事压在心口。 她之所以来京城,是为了她的母亲。如今终于到了京城,她却不能立刻飞奔到母亲身边,而是要跟着卫瞻进东宫。东宫是什么地方?牢笼一般,进去了想出来可就不容易了。纵使卫瞻答应令太医去给母亲诊治,纵使卫瞻允许她去看望母亲…… 她还是想飞奔去寻母亲,现在立刻马上!日夜照顾,守在她身边。 霍澜音不轻易许诺,可也一诺千金。她对卫瞻说她愿意试着去喜欢他,卫瞻听了嗤之以鼻,以为她骗他,以为她利用他带她回京城。 可霍澜音说那话的时候是真心的。 若她现在对卫瞻说先不跟着他进东宫…… 卫瞻本来就怀疑她别有用心,她若真那么说了,以卫瞻的性子,霍澜音真的担心弄巧成拙,将他激怒。霍澜音轻轻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愁思爬上心头。虽然卫瞻这一路像模像样的,可她见多了他暴戾的样子,毫不怀疑将他激怒的结果,只怕又落得一个被绑着抗进东宫的后果。 霍澜音思量再三,觉得眼下不是离开的好时机。大不了进了东宫后,花些心思去哄着卫瞻,慢慢磨去他的疑虑。 纵使心急如焚,也只好暂且压下。 马车一路驶向皇宫。 霍澜音从侧面的窗户看见外面大片红砖绿瓦,知道皇宫快要到了。 马车忽然停下来,霍澜音身子前倾,扶了一把车壁。 「敢拦殿下车队,好大的胆!」侍卫呵斥。 「下官周自仪,参见殿下。」 车厢里的霍澜音身子一僵,继而猛地抬头,眸光微颤,怀疑自己听错了。 卫瞻眯起眼睛打量着前方的周自仪,而后微微侧首,望了一眼身后的马车。他问:「何事?」 「得知家妹与殿下同往至京,特来接她回家。」周自仪一身茶白的长衫,身量修长单薄。他端正而立,目光干净又坚定。整个人裹着一股书卷气,眉宇之间又含着一股正气。 卫瞻懒懒一笑,道:「孤要带她进东宫。」 周自仪朗声道:「家妹未曾婚嫁,一日未曾冠夫姓,一日就是我周家人。下官今日来接她回家,合情合理。望殿下放人。」 「有意思。」卫瞻笑了,「今科状元是吧,你这是在给自己的妹子求名分?」 「非也。」周自仪正视卫瞻,「殿下以人为药,已是大谬。」 「大胆!」侍卫训斥。 周自仪毫无惧意:「殿下以人为药,是为不仁。君不仁,民心轻,既为乱。」 侍卫拔刀,将他围住,明晃晃的刀刃架在他的脖子上。 霍佑安开口:「听闻状元郎无不敢言,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下官既为谏臣,若不敢言则为庸。」 卫瞻极烦与这群文官打交道,他语气里已有几分不耐:「若孤执意带你妹子入宫,你当如何?若治你个不敬之罪就地正法,你又当如何?」 周自仪一掀长衫前摆,跪下,脊梁挺直。 「下官苦读圣贤书十数载,学理明德,一朝高中为天子门生。今日于天地之间,唯高呼一声——学生不服。」 他不是来讨名分的,而是以谏臣之名指君之失! 卫瞻慢条斯理地捻着指上的扳指,一时没说话。他脸上亦没有什么表情,让人猜不透他此刻的情绪。 霍佑安打量了一眼他的神色,笑着开口打圆场:「周自仪,你到底是为了行谏臣之责,还是以权谋私执意带走你这假妹妹?据我所知,你和她毫无血缘关系,这兄长之位怕是站不稳。你执意为她出面,也不怕惹人闲话?」 「我周自仪无愧天地,更无愧于心。」 霍佑安笑着继续说:「依我看,瓜田李下,她跟你回去毫无道理。你且先回去……」 「姑娘!」莺时的呼声打断了霍佑安的话。 霍澜音猛地推开车门,不等放下踩脚凳,也没用旁人搀扶,直接跳下了马车。她脚步一歪,身子趔趄了一下,惹得莺时惊呼。 霍澜音推开马车前的侍卫,朝前跑去。她紧紧抿着唇,攥着裙子的手也紧紧。分明经过深思熟虑晓得先跟卫瞻入东宫再慢慢说动他才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当有人为她奋不顾身,她又有什么可畏惧的?即使是最差的结果,她也愿意承受! 她跑到卫瞻马侧,攥着他的马缰,仰头望着他。 第45章 「我想回家看看母亲……」霍澜音的眼睛早就被泪水打湿,长长的眼睫黏连。她攥着马缰的手挪了挪,去拉卫瞻的手,她的手在微微发抖。她用几近哀求的声音小声求他:「我想回去看母亲,我想为她亲自煮药,日夜守在她身边。我好想我母亲……」 眼泪簌簌落下,她的声音越来越哽咽,带着哭腔。 周自仪皱眉,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攥成拳。 「等母亲好一些,我就乖乖回来。我没有骗你。我这次真的没有骗你了……以后也都不会骗你了……」 卫瞻盯着她的眼睛,他抬手,指腹抹去她眼角噙着的泪,她脸上的泪水却湿了他的掌心,湿漉漉的。 他推开霍澜音的手,驾马朝着宫门冲去。 霍澜音急急向后躲避,堪堪站稳身子,望向卫瞻扬长而去的背影。 他放她走了…… 霍澜音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松了口气的同时,一种酸涩婉转蔓延。眼泪好像落进了心窝里,难受得要命。 霍佑安摇头,去追卫瞻。 周自仪伏地跪拜:「恭送殿下。」 「阿音,回家了。」周自仪走到霍澜音面前,微笑着说。他语气那样寻常,将霍澜音的记忆一下子拉到很久之前。 熟悉的兄长。 霍澜音轻轻点头,跟着周自仪坐上马车。 宫门不远处,停了一顶软轿。轿外的小丫鬟掀开轿帘,说:「姑娘,那位就是周自仪!」 李家姑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柔声说:「大殿下今日回宫,宫里必是要忙。我们回吧,改日再进宫寻小公主。」 小轿转了方向,回到相府。 霍澜音坐上马车后,一直低着头。她不想让周自仪看她这么狼狈的样子,她拼命擦眼泪,可是怎么也擦不干净。 一方帕子出现在视线里,她接过帕子,这才抬头。 「哥哥……」只唤了这一声,眼泪又落下来。 「不必多言。」周自仪道。 霍澜音点点头,明白周自仪的意思。若她道谢,反倒是疏远。她努力平复自己,甚至扯出笑脸来,克制地用寻常语气问:「多久能回家,我母亲可好?」 「这个时辰你母亲应该服了药睡着,我们先去别的地方。」 霍澜音有些意外:「什么地方?」 「小狐狸!」外面传来霍佑安的声音。 马车停下来,周自仪推开车门,问:「霍小将军有什么事?」 霍佑安没理他,调转马头停在车窗旁,将一个包裹扔进去,道:「你的东西。让之说别的东西你可能不要了,那条绿裙子或许还要吧。」 霍澜音掀开帘子,霍佑安猛地看见她那张哭花了脸,愣了一下。 「霍小将军,殿下可在生气?」霍澜音问。 霍佑安「啧」了一声,语气带着嘲意:「想知道就自己回去问,别朝我打听消息。」 「霍小将军,你和殿下关系非同一般。希望你能劝劝殿下……」 「霍澜音。」霍佑安打断她的话,「你怕殿下怪罪?嗤。是不是在你眼里殿下当真善恶不分是个恶人?你根本不了解他,真不知道他怎么瞎了眼喜欢你这只狐狸!驾!」 霍佑安调转马头,不停霍澜音的解释。 「姑娘。」莺时捡起被扔到地上的包袱递给霍澜音。 霍澜音打开包袱,摸了摸那条艾绿的裙子,然后在包袱里取出一个檀木小盒。檀木小盒被她打开,指腹捻过被缠了一层布的扳指。 完好的。 霍澜音轻轻舒了口气。 霍佑安扔进来的时候没有摔碎,幸好。 坐在对面的周自仪安静地看着霍澜音的动作。 马车转来转去,驶进一条破旧僻静的小巷,在一处狭小的旧宅院门前停下。周自仪先下马车,立在一侧,伸出手。 霍澜音将手递给他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懵怔。记忆的门一下子打开,好像又回到了幼时兄长带她出门玩的旧时光。 霍澜音下了马车,扫了一眼面前的旧宅院,什么也没问,跟着周自仪进去。 「小姑娘,应当不记得我了吧?」一个坡脚老头笑眯眯地出现。 霍澜音想了一下。 「司徒爷爷?」 「诶!小姑娘还记得我哩!」司徒十三本来就小的眼睛笑得成了一条缝。 「当然记得爷爷,爷爷是我的救命恩人。」 司徒十三笑着说:「进屋来!」 霍澜音幼时重病,正是司徒十三用花药为她续了命。 霍澜音满心疑惑地进了屋,在司徒十三的指使下坐下。 「把手给我。」 霍澜音看一眼桌子上的脉枕,疑惑地望向周自仪。周自仪微笑着对她点点头,她才将手放在脉枕上,由着司徒十三诊脉。 「小姑娘,你先前做药引时,吃了多久的药?」 「三个月。」 司徒十三点点头。 霍澜音没有问什么,却隐约猜到了。她望向司徒十三,看着他的眉头一点点皱起。 司徒十三松了手,他说:「小姑娘,别怕疼,我只在你手指上割一点点。」 霍澜音把手递给他。 「不疼呦!」司徒十三笑眯眯地在霍澜音的手指上割了一个小口子。 霍澜音心中惴惴,面上却微笑着说:「司徒爷爷,我不是小孩子了,不怕疼的。」 「嘿嘿,那等下有一点疼,你忍一忍。」 霍澜音点头。 司徒十三打开一个暗红的小瓷瓶,把里面白色的药粉倒在霍澜音被割破的指腹。 第46章 霍澜音尖利地叫出声。 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痛! 周自仪立刻蹲下来,紧紧握住她的手。 司徒十三也对霍澜音的反应十分意外,他立刻用杯子里的水泼在泼在霍澜音的手上,又对一旁的莺时说:「去打井水给你家姑娘洗手。」 「没事了。」周自仪轻轻拍着霍澜音的背。 霍澜音从来没这么痛过,即使是当初小腿被狼撕咬也没这样好似心肺被撕裂地痛。不过这痛觉来得凶猛,去得也迅速。 「已经没事了。」霍澜音努力笑出来,只是脸色依旧苍白。 「小姑娘,你可知道那药引的药方?中途可换过药方?」 「我不知道药方,只知道不止一种药,送来的药经常不同,我也没问,只是喝下去。」 周自仪脸上最后的那一点微笑也终于是散了。 霍澜音看着周自仪和司徒十三打算出去说话,她忙说:「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司徒十三看向周自仪。 周自仪沉吟片刻,回头望向霍澜音,对上妹妹坚持的目光,他最终点了点头。 「是药三分毒,何况是没病的人吃了三个月的药。这药仍潜在体内,至于影响嘛……」司徒十三犹豫了一下,「我暂且说不好。咱们现在要做的是尽快将那些东西从身体里赶出去。不能再用药了,只能靠针灸来慢慢调理着。」 霍澜音垂下眼睛,心里空落落的。 是她疏忽了,因为一直没觉得身体哪里不舒服,竟没有想过为人做药引会不会伤害她自己的身体。 肩上忽然一沉,霍澜音抬起眼睛,对上周自仪含着和煦笑意的眼。 他说:「阿音,回家了。」 「好。」霍澜音弯起眼睛。 刚到周府,小厮赶忙迎上来,愁眉苦脸:「大爷,老爷发了好大的脾气,喊您去呢!」 「知道了。你且去回父亲我送阿音到她母亲那里,立刻过去。」 小厮犹豫了一下,只好这样去回话。 霍澜音心下不安,她问:「哥哥,父亲那边……」 「勿要多虑,万事有我。」 霍澜音侧着脸,静静望着周自仪。 「为何如此看着为兄?」周自仪问。 霍澜音浅浅地笑了,她说:「哥哥还是哥哥。」 「我永远都是你的兄长。」 「嗯。」霍澜音轻轻点头,「我记住了……」 周自仪将霍澜音送到姚氏居住的小院门口,道:「我且送你到这里,这便往父亲那里去了。」 「好。」 霍澜音立在小院门口,望着周自仪离开的背影。他一手负于身后,脚步永远从容不迫。霍澜音还记得小时候和哥哥一起读书,钦羡文人风骨。如今,哥哥便成了书卷中文人的样子。 莺时开心地笑:「姑娘,有大爷在可真好!」 「谁在外面?」稻时从小院出来,见到霍澜音脸上迅速攀上笑容,「姑娘!大爷果真将你接回来了!」 「我母亲怎么样了?」霍澜音急问。 稻时脸上的笑滞了滞,才重新笑着说:「前些日子是凶险了回,最近也好了些。夫人中午饭后服了药,现在还睡着。夫人睡前还在念着姑娘呢!」 说话间,霍澜音已随着稻时进了屋。 屋子里浓浓的药味儿遮不住母亲身上熟悉的气息,霍澜音的眼泪再一次湿了。她疾步悄声走到床前,望着母亲消瘦苍白的脸色,困在她眼眶里的热泪一下子滚落。 「女儿不孝……」她跪坐在地,双手搭在床沿,深深望着母亲。 有的人分别时不知道思念有多深,重逢时一下子涌出来的想念汹涌得能将她淹没。 稻时和莺时急忙将霍澜音扶起来。 「姑娘莫伤心。」 霍澜音在床边坐下,压低了声音:「没事,我在这儿陪着母亲。」 莺时和稻时都退了下去,只留霍澜音单独陪在姚氏身边。 霍澜音凝望着母亲,心酸又心疼。她的思绪飘啊飘,凌乱的记忆在打转。从小到大和母亲相处的一幕幕浮现眼前。 她趴在母亲身边,这让等母亲醒过来就能立刻看见她。 不多时,稻时匆匆跑进来,声音又急又低:「姑娘,大爷和老爷在书房里起了争执!」 霍澜音皱眉,急忙起身,往书房去。 书房里。 周玉清气愤地训斥:「你以为你是谁?青天大老爷?替天行道?为官半年,你说你得罪了多少朝中大臣!这些人哪个是你能惹得起的!」 周自仪一手负于身后,气定神闲而立。 周玉清看见他这个样子就来气。 「你读书考功名是为了光耀门楣,岂能如此胡作非为不计后果!如今看来,你还不如留在西泽当个教书先生!前阵子反驳王爷,昨日得罪了陈督主,今日竟敢拦大殿下的马车。你疯了吧?再这么下去,咱们周家都要跟着你完蛋!」 「光耀门楣是小志,报效国家乃为大志。」周自仪朗声道。 「你!」周玉清指着周自仪,「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你一句听不进去是不是。啊?咱们从西泽那样的小地方来到京城是多不容易的机会?你母亲为你祈了多少福念了多少经,换来你今日福报!文官千千万,非要做谏臣!史上谏臣哪个有好下场?」 周玉清深吸一口气,努力克制着胸腔里的愤怒,放缓了语气:「自仪,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太年轻,太意气用事,不懂明哲保身的道理。至刚易折啊!这天下不平之事太多,你管不过来,也没那个能力去管。听父亲一句劝,收起你的大志,好好去做相门婿,调职,日后必将前程似锦。」 第47章 周自仪失望地望着自己的父亲,道:「父亲从小送儿去学堂读书,学圣贤之道。如今却告诉儿子要明哲保身,蒙上自己的眼睛视阴暗不见,甚至与阴暗同流合污。」 「这世间并非非黑即白!」周玉清拍桌子。 周自仪反驳:「这世间之所以非黑即白,正是有无数贤者坚持正义,与恶者抗衡。若人人利己明哲保身,黑暗蚕食,只剩漆黑暗潭永无白昼。亦不存在父亲所言之非黑即白。」 「一派胡言!」周玉清更怒,「你能耐了!你要做贤者撕开黑暗!你要铲平天下不平事了!连命也不要了!」 周自仪朗声道:「凭我一己之力自不可能。即使是萤火之光,若能为白昼发一分亮,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糊涂!不会变通为愚蠢!不思后果为不孝!」周玉清怒不可遏,「若你还认我这个父亲,立刻调职,不要再做这谏臣!」 周自仪望着父亲,说:「父亲,您也是上过战场的人。」 周玉清愣了一下。 「乱世时,先烈抛头颅洒热血,不畏生死。如今太平盛世,我若贪生怕死,连真话都不敢说,怎对得起死在战场上的十余万白骨!」周自仪深吸一口气,「我们北衍因为腐烂而被灭国。汾南的断壁残垣仍未修复,时刻提醒着我们国耻不可忘!不仁的君主,荒淫的王侯,庸贪的臣子。这些都在一步步将北衍推向另一场灭亡!」 「你给我住口!」周玉清摔了桌子上的茶器,玉器碎了一地。 周自仪昂首而立,不畏不愧。 「你你你……」周玉清看着比他高半头的儿子,气得全身都在打颤,「好……朝堂那些事情先不说,你今日去拦大殿下的马车简直愚蠢至极!你顾不顾你妹妹的名声!」 「不顾阿音名声的人是父亲,不是我。若她再嫁旁人,我们该坦诚相告她的经历,否则为不真诚。她是受害者,她没有错,没有什么值得遮掩的。若她今生不再嫁,她没有父亲,我这个兄长养她一辈子。」 「你!」周玉清气得坐在椅子上。 当初他将霍澜音送去做药引时便知道周自仪必然反对,所以他撒了谎,只说大殿下路过看中霍澜音,霍澜音也甘愿陪大殿下离开。 可他千算万算没想到同乡一个颇为不对付的人升迁至京城,将他把霍澜音送去给卫瞻当药引这事儿说了出去。 一传十十传百,京城早已人尽皆知,又如何瞒得过刚正不阿的周自仪? 周玉清努力说服周自仪:「自仪,你妹妹的容貌你知道,她身怀异香的事情你也知道。她这样的女子是需要地位高的人保护的……」 「父亲。」周自仪打断他的话,「您是否也曾用同样的说辞骗过阿音?」 周玉清努力压制的火气又升起来:「你这话什么意思?」 「不需旁的男子,阿音足以保护自己。推她做药引,才是将她推进黑暗。父亲将话说得慈悲,实则不过因为想要用阿音巴结大殿下。因为知道送女人到大殿下身边不易,所以甘愿送她去做药引。清白人家不会推女儿为妾,何况是连妾都不如的药引。父亲,您这种行为在书上被称为卖女求荣。」 「我还不都是为了你的前程!」周玉清气得浑身发抖,声音也变得尖利。 周自仪闭了下眼睛,低声道:「父亲,您承认了。」 「那又如何?一个女人!一个父不详生母为奴的女人而已!」周玉清围着周自仪走来走去,「你长本事了!你这个不孝子竟敢如此对父亲!你是不是还要取家法对你老子下手?」 提到家法,周玉清更是愤怒。他来京城本是享福的,没想到这个儿子制定了一套莫名其妙的家法。 「不敢。」周自仪缓缓摇头,「但,父错子偿。」 「什么?」周玉清不敢置信地看着周自仪。 「清风,取家法。」周自仪缓步往外走。 他推开书房的门,看见霍澜音站在外面。 「哥哥……」霍澜音哭红了眼睛。 他对霍澜音微笑着轻轻颔首,而后经过她,缓步走向庭院中央,一掀长衫前摆,端正跪下。 「爷,您忍着点……」清风握着鞭子。 「开始吧。」周自仪微笑着。 当第一鞭子落在周自仪的背上,万里晴天的天忽然响起一道雷声,乌云迅速卷来,轰鸣雷声落下大雨。 雷声遮了落在周自仪背上的鞭声。雨水湿了他的衣裳,鲜血亦染红了他的白衣。而他跪在那里,面带微笑,从容不迫。 霍澜音她跪坐在周自仪身边,早就泣不成声。 自从身世大白,她经历了那么多,见过太多的背叛、舍弃、嘲笑、陷害,也遇到过更多很善良的人帮助她。可她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今日方明白,她终于也有了家人的庇护。 原来被家人不顾一切保护的滋味是这样的啊…… 周玉清怔怔站在门口,整个人又愤怒又心疼。 难道是他错了吗?难道真的是他错了吗? 五十鞭结束,血肉模糊。 清风哽咽着说:「爷,够了,您起吧……」 周自仪道:「顶撞父亲,为不孝。加十鞭。」 清风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重新握紧鞭子。 又十鞭结束,霍澜音哭着去扶周自仪。周自仪轻轻推开她的手,他朝着周玉清伏地跪拜,字字坚决:「有人为官求荣华富贵,儿子从仕立志效仿贤者,唯愿以一腔热血献江河。儿子不孝。」 以额叩地。 周玉清纵有千万句的训斥亦一句话说不出来。 才得到消息的赵氏和大姑娘周静兰跑过来,赵氏不管三七二十一只是一个劲儿的骂着周玉清,并且奋力拍打着他。 第48章 「你长本事了你欺我儿你有没有良心」 她专朝周玉清的脑袋打,让周玉清的老爷威严扫地。他实在忍无可忍大声喊「我是为他好为咱们家里人好他这样下去早晚赔上性命,还会连累咱们」 「你这个孬种你要是怕受连累,赶紧休妻弃子断绝关系」赵氏跳起来拧他的耳朵,「我儿子做什么都是对的,他守他的什么道什么昼,做的都是大好事就算赔命怎么地我和兰儿陪他一起砍头你要是怕死就滚得远远的有罪俺们娘仨一起扛反正最苦的日子都是俺们娘仨一起过的,那个时候你只知道抱着你的新娘子快活」 周自仪脸色苍白地望着大雨中的母亲,皱起眉。幼时跟着母亲逃难,他眼睁睁看着母亲为了讨一个粗面馒头给他们兄妹果腹,是如何被那些男子调戏。 所以,对天下太平的渴望注在他的骨血里。 他并非不会圆滑处事,并非不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这世间能者千万各有自己发亮的方式,可总要有人以血铺路。 愚笨也好,固执也罢。 他愿意。 「哥哥」周静兰匆匆去扶周自仪,她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霍澜音。 「莫让母亲淋雨。静兰,劝母亲回去。」 周静兰点点头,红着眼睛起身去拉母亲。旁人谁也不敢拉架,周静兰费了好些力气才将赵氏从周玉清身边拉开。 「母亲,母亲咱们先回去,先回去看看哥哥的伤啊」 赵氏这才推了周玉清一把,转身跑着去找自己的儿子。她一把推开扶着周自仪的霍澜音,和周静兰一左一右,搀扶着周自仪往回走。 霍澜音默默跟在后面。 周玉清坐在地上,奋力拍打着地上的积水。 「都什么玩意儿啊」 满地的积水被他拍得激起。 霍澜音跟着到了周自仪的住处。赵氏和周静兰忙着吩咐下人打热水、准备干净衣物和伤药。霍澜音安静地站在角落里,远远望着周自仪。 「阿音。」周自仪微笑着朝她招招手。 霍澜音湿着眼睛朝他走过去。 「都已经湿透了。回去换身衣服,喝碗姜汤驱寒。不记得司徒爷爷说的话了可不能再染上风寒,再多吃药。」 霍澜音杵在他面前,没动。 周自仪虽脸色苍白,却和煦笑着,说「你母亲快醒了。让她瞧见你这样会挂心。何况我没什么事情,你也不是大夫帮不上忙。」 霍澜音慢吞吞地点头,这才离开。她知道周自仪说得对,她在这儿的确帮不上什么忙,何况有赵氏和周静兰在照顾他。 她刚迈出周自仪的住处,外面的雨忽然停了,重新晴空万里。 霍澜音望了一眼被洗过的湛蓝天空,脚步匆匆地回到小院,询问稻时得知母亲已经醒了,她也不敢这个样子去见母亲,赶忙跑去耳房换衣服。 她匆匆去翻包袱,去拿那条艾绿的裙子。 一个长长的小盒子掉到地上。 霍澜音愣了一下,捡起小盒子打开,里面是那支石榴石镀金步摇。她的指腹轻抚石榴石,微凉。 「姑娘,夫人正问您呢」莺时匆匆进来。 霍澜音回过神来,将步摇放回盒中。把这个盒子和另外装着扳指的檀木盒收在一起。 「晓得了。快来帮我擦擦头发。」 霍澜音匆匆换好衣服,头发却是一时擦不干,只好这样去见姚氏。 还没进屋,霍澜音就听见姚氏的咳嗽声。印象里,她很小的时候姚氏身体一直不好,尤其是阴天下雨,总是咳嗽。 「娘」霍澜音小跑着进屋,扑到姚氏身前拥着她。 姚氏温柔笑着,轻轻拍着女儿的背。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音音」 霍澜音的热泪一下子涌出来,小声哭诉「女儿不孝」 「没有,我的音音孝顺着呢。」姚氏摸着霍澜音的头发,「怎么湿漉漉的」 「舟车劳碌,回来梳洗了一番,头发还没干呢。」 「咳咳咳」姚氏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咳嗽。她将怀里的霍澜音推开一些,别开脸去咳,「可别把病气传给你。」 霍澜音坐在床边,深深望着母亲,只恨自己母亲离开太久。 姚氏止了咳,拉着霍澜音的手在掌中反复摩挲,霍澜音只觉得母亲的手瘦骨如柴。 「音音,你好不好」 「我害怕」霍澜音哭着伏在姚氏的腿上。她用力攥着母亲的手,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怕失去母亲。 「不怕,不怕」姚氏轻轻拍着她,哄着她。她甚至想像霍澜音小时候那样给她哼唱着汾南小调来哄她。可惜她的嗓子坏了,唱不了了。 「姑娘,姑娘」稻时小跑着进来,「宫里来人了」 姚氏轻轻拍着霍澜音的动作一停,手颤了一下,搭在霍澜音的背上做出保护的姿势来。 霍澜音坐起来低头擦眼泪,嗡声问「可知道是什么人什么事情」 「是一位奚公公,带着太医来给夫人瞧病的。」 奚海生 霍澜音怔了怔。 「姑娘」 霍澜音回过神来「快请」 果然是奚海生。奚海生客气说话「夫人,殿下令我去太医院拎两个年岁大的太医带过来。我把人给您送来了。」 霍澜音扫一眼奚海生身后那两个淋了雨且气喘吁吁的老太医,赶忙吩咐莺时烧水、煮茶。 姚氏的病症不是一副药就能药到病除的病症,她这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病只能先稳定下来,再慢慢调理。就算神医也一样。 太医为姚氏看过病,写下药方,起身告辞。 第49章 「两位太医,可否帮忙开一幅治疗鞭伤的妙药」霍澜音问。 「我这里刚好有一瓶,夫人拿去用。」王太医从药匣里取出一瓶药,递给莺时。 霍澜音反复谢过,亲自送奚海生和两位太医离府。回来后又直接让莺时将这药送去给周自仪,刚巧稻时端来煮好的药,霍澜音亲自喂姚氏吃下。 姚氏服了药,很快又犯了困睡着了。 虽然姚氏睡前让霍澜音不要守在屋子里怕她染上病气,可姚氏睡着之后,霍澜音还是守在床边。她安静地、长久地、温柔地望着睡着的母亲。 姚氏起先睡得还算安稳,没过多久皱起眉,在睡梦里一会儿喊着「音音」,一会儿喊着「荷珠」。 霍澜音拉着稻时出了屋。她问「母亲病后,荷珠可有来看过母亲」 「有的,来过一次。夫人当时睡着,二姑娘便走了。」 「一次」霍澜音皱眉。 「是。」稻时叹了口气,「倒是大姑娘来过几次,送过补品送过药,还送了些平常能用到的东西。」 霍澜音有些惊讶。 在她还是周澜音的时候,她和周静兰是很不和的,没想到她竟然会多次来看姚氏。 霍澜音心中忽升起一种物是人非的颓然。 晚上,霍澜音想睡在母亲身边。姚氏到底是怕将病气传给她,执意不肯,将她撵了。 霍澜音独自躺在床上,在一片漆黑里望着屋顶,果不其然地睡不着。 不知道今晚哥哥要怎么睡才不会碰到伤口,不知道哥哥的未来会如何。不知道母亲的身子还能拖多久,当真没有痊愈的可能 不知道 霍澜音翻了个身,蜷缩侧躺着,望着身侧的枕头。 不知道卫瞻现在在做什么,不知道他可发了脾气,不知道他回宫之后可还顺利,不知道他这次有多生她的气,不知道她与他之间要如何收场 霍澜音慢慢睡着,凌乱的梦塞了整夜,使得她疲惫不堪。 接下来的几日,霍澜音日夜陪在母亲身边,就连周自仪那边也不曾去,只让莺时随时留意着兄长的情况。如今她的身份实在不能太招摇,不管是假千金的身份,还是大殿下药引的身份。不过能一直守在母亲身边,她也怡然自得。 四五日后太医又来了一回,这次不是上次那两位,又换了两位。 霍澜音心下疑惑,悄声询问奚海生。 奚海生一脸茫然「我不知道啊,殿下让我换两个老家伙。」 霍澜音迟疑了片刻,才问「殿下可有什么话带过来」 「不知道啊。」奚海生摇头,「我许久不曾见过殿下,都是别人传话给我的啊。」 又过了两日,霍澜音正花心思给姚氏讲趣事逗母亲开心,宫里来了懿旨。 「凤寿宴」霍澜音黛眉轻蹙,望着手中沉甸甸的懿旨。 周自仪看着霍澜音蹙眉的样子,莫名想将她的眉心抚平。 「阿音,我们去放风筝吧。」他说。 霍澜音惊讶地抬眼看向他。 小时候,兄妹两个倒是时常放风筝。 「现在已经秋天了呢。」霍澜音说。 周自仪微笑「秋风亦可和煦。」 霍澜音跟着周自仪上山。周自仪看着她熟练地上马姿势,目光凝了凝。他收回视线,吩咐莺时回去给霍澜音拿一件披风来。 「山上风大。」他说。 霍澜音沉默地看着周自仪。原来他还知道山上风大。 周自仪身上的伤没好,他立在马侧看着霍澜音放风筝。霍澜音拍了拍雄鹰风筝,一本正经地说「你争点气,别断线。」 今日,卫瞻是被霍佑安强硬拽出宫的。霍佑安烦透了,他知道卫瞻也烦。 「骑骑马吹吹风烦心事都他妈滚蛋。」霍佑安甩着马鞭,「让之,咱们赛马吧。输的那个不许反抗让对方狠揍一顿如何。」 身侧卫瞻的马速却慢下来。 「让之」霍佑安疑惑回头。 卫瞻眯起眼睛,望着天上翱翔的雄鹰。他视线下移,落在那道放风筝的倩影上。 霍澜音举着线轮,袖子滑落堆在臂弯,露出皙白的小臂。山顶的风有些大,吹起她的裙角高扬。风大时,她用力拉着线,竟被风筝扯得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越发将她的身量衬得纤细。 周自仪含笑望着她,说「当心,别被风筝带到天上去。」 「才不会」 「那是最好。这个风筝是我借的,要还的。」 霍澜音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也没有再回话。因为她发现风越来越大,她拽着线有些吃力。她仰着头望着蓝天上的雄鹰风筝,手腕用力调整着线的角度。 周自仪望着霍澜音的背影,脸上的笑慢慢淡了。 妹妹比他离开西泽时长高了些,也瘦了很多。 他拿起搭在马侧的披风朝霍澜音走过去,披在她的身上,说「袖子理一理,吹太多风要着凉。」 霍澜音望着平缓翱翔的风筝只是笑「不碍事的。我现在身子硬实了许多,没有以前那么容易生病。」 周自仪皱眉,他问「这近两年,你病过几次」 霍澜音望着风筝,没怎么在意周自仪的话。她摇摇头,的确也不记得自己生病过几次。 周自仪握住线轮。 霍澜音疑惑地转过头来看他,继而弯着眼睛灿烂笑起来「哥哥才知道帮我。」 「阿音,过几日的凤寿宴你可准备好了」 霍澜音蹙眉「准备」 「你可能会遇到很多恶意的人。他们可能嘲讽你鄙夷你,甚至害你。你会受委屈,也可能受伤害。最严重的情况可能连命都赔进去。那些妃子、公主、郡主和京中权贵之女和你不一样。」 第50章 话一出口,他发现真把这话说出来,心里还是十分不舒服。 霍澜音温柔笑着。她说「哥哥,我知道你的顾虑。可是我小时候读书最先读的是孟子,最先背下的句子是你一个字一个字教我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最先会写的字,是你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写下的正。」 周自仪忽然觉得妹妹的眸光有些陌生,不再是记忆里那种少女无忧的神态。他看着妹妹问「那可还记得我当时如何对你说的」 霍澜音目光躲闪了一下,才说「哥哥说我不比任何人差」 周自仪失笑「只记得这句」 「那时候我那么小,你讲的那些道理我都听不懂,还那么长,我怎么可能记得住」霍澜音的声音低下去。 「所以你就一次次骗为兄时刻谨记」 霍澜音心虚地向后退了一步,笑着说「好好好,我知道错了。哥哥再说一遍,我回去抄上一千遍,等我七老八十都忘不掉」 周自仪无奈地摇摇头,他抬起头望向天上的雄鹰,又拽了拽线。 「哥哥,你说乾坤在我心。」 周自仪看向霍澜音。 霍澜音收了笑,认真地说「不管我是谁,是什么身份,不管旁人怎么轻贱我,我都不能轻贱自己。身份也好,经历也罢,旁人用这些来嘲讽我,我却不会因为这些而自卑。只有做错才让人羞愧。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情,行的端做得正,只要无愧于心,不管到了哪里面对什么样的人,都要挺胸抬头骄傲以对。旁人怎么看我与我并没有关系,重要的是我如何看待自己。」 周自仪盯着霍澜音的眼睛,半晌,他舒了一口气,说「阿音,你长大了。」 心里却是忍不住的酸涩和疼痛。 记忆里的小妹妹是个娇气的小姑娘,会骄骄傲傲地笑,也会任性地耍脾气。 周自仪不敢去想分开的这近两年里,他那个娇气到骄纵的小妹妹都经历了什么,才会瞬息成长起来。 他知道她总会长大,但不是以受到伤害这样残忍的方式逼她成长 「哥哥」霍澜音伸出手来,用指腹小心翼翼抹去周自仪眼角的湿意。 「我挺好的,哥哥不要心疼。有失就有得,我去了很多地方,见到很多人,学会了很多东西,体会过以前不会有的生活。」霍澜音微笑着轻轻点头,「真的。」 线轮转动,缠在上面的麻绳不断放着线。 「再不收线,这线要断了。」 霍澜音一惊,猛地回头,看见卫瞻和霍佑安出现在不远处。 「参见殿下。」周自仪话音刚落,手中放得太长的线忽然被风吹断了,雄鹰在湛蓝的天空挣扎了一下,朝着遥远的方向一头朝下栽去。 霍澜音眼睁睁望着那风筝跌落,直至跌向另一座山后,看不见了。 「驾。」卫瞻随手甩了下马鞭,力度很轻。马蹄踏过草丛,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卫瞻连马缰也没握,双手随意垂在身侧,面无表情地由着马慢悠悠地往前走。 霍澜音望着卫瞻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她抿抿唇,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小跑着去追卫瞻。她追上了卫瞻的马,也不走上去与卫瞻说话,只是默默跟在马后。 马蹄哒哒,风儿沙沙。 霍澜音顺手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掖到耳后,继续跟在马后。跟了很久很久。 霍佑安坐在马上,停在原处,没跟。卫瞻走得远了些,他转过头看向周自仪。他说「周大人当真了解你这假妹妹」 周自仪抬眼对上他的目光,道「霍小将军有话不妨直说。」 霍佑安说「据我了解,你这假妹妹不仅身份假,更喜欢说假话。心里弯弯道道,算计来算计去。你以为你奋不顾身站出来护她,到头来说不定她还要屁颠屁颠去讨好大殿下。到时候周大人恐怕里外不是人。」 「她是我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妹妹,霍小将军是第二次见的陌生人。我自有评断。」 霍佑安笑了笑,道「那周大人敢不敢打个赌,你这妹妹不过欲擒故纵,最后还要离开你周家去大殿下身边。」 霍佑安的语气仿佛胸有成竹。 周自仪看着跟在卫瞻马后的霍澜音深一脚浅一脚的背影,他朗声开口「周某从不下赌。」 霍佑安轻笑了一声。 周自仪的视线从霍澜音的身上移开,正视霍佑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只要不牵扯旁人、不涉及是非善恶底线,谁也没资格对旁人的选择指手画脚。我是她的兄长,为兄者,教她护她,而不是管教命令她。路是她自己选的,不管她是因为日久生情,还是因为权衡利弊做出的现实选择。我即使不赞同,也不会阻止她。至于里外是不是人,这话也不对。她做她想做的事,我做我想做的事。无愧于心即可。」 霍佑安收了笑,心里莫名堵得慌。 「失陪。」周自仪颔首,越过霍佑安,朝着远处树下拴着的马走去。他从挂在马侧的行囊里取出水囊和素饼,席地而坐,慢条斯理地吃着。 霍佑安指着周自仪半天,重重放下手,狠狠低声抱怨「我脑子有病才跟文官逞口舌」 霍澜音跟在卫瞻马后走了很远,远到确定看不见霍佑安和周自仪的身影了,她才叹了口气,说「让让,我走不动了」 卫瞻猛地握住马缰,转过头瞪向她。 「真的」霍澜音弯下腰,双手搭在自己的膝上轻轻揉着。 卫瞻嗤笑了一声。 霍澜音忽然小跑了两步,跑到卫瞻身侧。她仰着脸望向卫瞻,朝他伸开双臂。 卫瞻又嗤笑了一声。 霍澜音叹了口气,她将脸贴在马脖子上,拍了拍马儿,说「小黑马,你帮我说说好话吧你帮我说一句好话,我就亲你一口。」 第51章 她嘟起嘴,当真亲了一口。 卫瞻将手中的马鞭往马侧一插,探手握住霍澜音的腰,将她拎到马背上趴着。他抬手狠狠打她的屁股,可是他的手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最终也只是拧了一下。 他松开她。 可是又气不过就这样饶了她,更气不过自己连拍她都不狠心,卫瞻像是置气一样再次高高举起手,又缓慢收了力度地落在霍澜音的屁股上。 「疼疼」 这还疼 卫瞻瞥着霍澜音,恨得想敲她的脑壳儿。可是对上她的那双眼睛,屈着的食指落在她眉心时又松了力度。 背上忽然多了一个人,大黑马有些不自在,两只前蹄不停地动着,马背晃动。霍澜音趁机跳下马背,向后退着。她说「殿下打人我可得躲远些」 卫瞻跟着跳下马,大步朝霍澜音走过去,几乎走到她面前,逼着她继续后退,一直到霍澜音的后背抵在树干上。 卫瞻一拳砸在她耳侧树干,边缘开始发黄的叶子簌簌往下落。 卫瞻逼近霍澜音,咬牙切齿「混账东西混」 霍澜音忽然双手捧起卫瞻的脸,踮起脚尖,将香香软软的唇贴在卫瞻的唇上,将他的第二遍「混账东西」堵回去。 四目相对,那般近的距离。 霍澜音从卫瞻的眼睛里看见真实的自己。她想,这样也好,没什么不好。既然选择了,只有走下去。 霍澜音松开卫瞻,她弯下腰,从卫瞻胳膊下逃开,弯着眼睛笑「饿了,回去吃饭。」 她转身,还没走两步,脚步生生顿住。 葳蕤的杂草中,一条横着的蛇,歪着头瞧她。 她小步挪到卫瞻身边,卫瞻闲闲瞥了她一眼,牵着她往前走。走了一段距离,霍澜音停下来抱怨「怎么还不冬眠」 卫瞻没说话。霍澜音顺着卫瞻的视线回头,看见不远处另一条蛇盘在树上晒太阳。 「快冬眠吧」 卫瞻唇角终于有了一丝笑。他揽过霍澜音细腰,牵着她走向大黑。然后让她侧坐在马背上。他牵着马缰,一步一步往前走。 快要下山,卫瞻看着霍澜音的目光变了。 凭什么 他将霍澜音拎下来,自己上了马,悠闲地望着远处的风景。 卫瞻坐在马背上慢悠悠地朝前走了好一会儿,「吁」的一声拉住马缰,他回头,霍澜音立在原地,没跟过来。 隔着远远的距离,卫瞻大声说「过来」 霍澜音摇头「走不动。你走吧,哥哥一会儿见不到我会来接我。」 卫瞻舌尖舔了舔牙齿,克制着不骂人。 他打马朝霍澜音过去,停在她面前,说「霍澜音,如果孤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你已经死一百次了。」 他黑着脸朝霍澜音伸出手。 霍澜音弯起眼睛笑,扶着他的小臂坐上马背。 卫瞻皱了下眉。 「怎么了你的右手」霍澜音以为他体内的邪功又影响了他,赶忙撸起他的袖子,没有料想之中的黑块,倒是有两道鞭痕。 「怎么弄的」她问。 卫瞻不耐烦将袖子放下去,说「被人打的。」 「谁敢打你」 卫瞻摸了摸她的头,冷笑一声「皇帝老子打的。怎么,你要帮我报仇」 霍澜音一怔,抿抿唇不说话了。 倒是认真觉得鞭子这东西十分讨厌。 骑着马往回走,经过周自仪和霍佑安,霍澜音望向周自仪,不知道怎么解释,蹙起眉。周自仪面带微笑冲她点点头。 霍澜音心里系着的那根绳一下子松开。 霍佑安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他冲着卫瞻离去的背影喊「注意时辰,别太晚回宫」 他又看向周自仪「我怎么说的来着」 周自仪没有理他,捡起线轮拍了拍上面的尘土,放进马鞍旁的袋子中。他望了一眼雄鹰风筝跌落的山间,牵着马寻过去。 那风筝,的确是他借的。 霍澜音坐在卫瞻的身前,拂在她脸上的风越来越大。不是风变大了,而是马速越来越快。 「去哪呀」霍澜音问。 卫瞻没说话。 黑马飞奔了一阵子,周边的景色也从郊外的绿色逐渐变成栉比的房屋。进了城,霍澜音慢慢认出来这是往皇宫去的路。 霍澜音的心里一沉。眼前一下子浮现母亲病弱的苍白脸色。她将手搭在卫瞻握着马缰的手上,她想说她不想现在入东宫 可是,她才刚刚花心思将卫瞻哄好,且还不知道他心里的气是不是完全消了。 愁丝爬上霍澜音的眉眼间。 要不先跟他回去,再哄哄他,等确定他彻底消气了再说 卫瞻瞥了一眼霍澜音搭在他手背上的手,误会了,心里舒坦了些,反手将她的手握进掌中。 到了那日周自仪拦马车的地方,霍澜音心里不由有些感慨。 然而,下一刻卫瞻转了方向,沿着红墙东侧去。 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哒哒作响。霍澜音后知后觉卫瞻并不是带她进宫,她疑惑地回过头去看卫瞻。然而卫瞻刚巧移开视线,去看天边的日头。 他在看时辰吗霍澜音想起离开时霍佑安的话。 是了,这里不是西泽不是丰白城不是旁的地方,是天子脚下的京城,卫瞻身为太子,少年时既上朝参政,他应当会很忙吧 马在一座气派的宅院正门前停下来。霍澜音抬眼,望着高悬的牌匾上写着「霍府」二字。 「纪公子。」管家恭敬弯腰。 卫瞻也未下马,带着霍澜音进去。 第52章 宅院从外面看十分气派,里面亦是别有洞天,院中奴仆衣着干净目不斜视,走路也规矩,个个都是训练有素的模样。霍澜音不得不感慨,到底是京城。 又是距离皇宫这样近的地方,霍澜音猜测这宅院主人的身份定然不一般。 卫瞻垂眼看了看霍澜音的神色,拉着马缰,带着霍澜音在宅院里闲逛。而管家默默跟在后面,随时等着吩咐。 京中的建筑风格和西泽相比有很大区别。霍澜音好奇地瞧着宅院的布置,觉得很是好看。 卫瞻细瞧霍澜音的神色。 霍澜音后知后觉地问「我们就这样在宅院里乱走吗不用拜会主人吗」 虽然卫瞻是太子,可是这也不太好吧 难道这是卫瞻自己的别院,可牌匾上的「霍府」二字明显否了这个说法。霍澜音又去猜这里是不是霍佑安的住处。 卫瞻不答反问「好看吗」 「好看。」霍澜音点头。 卫瞻摸了摸她的头,语气莫名「那就多看几眼。因为等你看完就要一把火烧了这里。」 「为什么」霍澜音惊了,回过头望向卫瞻。「很好看的,而且我瞧着很新,像刚修葺过的。」 卫瞻「啧」了一声,望着霍澜音的目光一言难尽「因为这宅子的主人宁肯去别人家寄人篱下也不要这里。」 「怎么会有那么蠢的主人」霍澜音蹙眉。 卫瞻安静地望着她。 霍澜音缓慢地抬起眼睛,望向卫瞻,望进他的眼底。 明明枝头的麻雀叫个不停,霍澜音的耳朵好像没了用处,什么都听不见了。所有的一切,好像在一瞬间安静下来。 静悄悄的。 「什、什么时候的事情」霍澜音的耳朵又好用了,她听见自己这样问。 「不记得了。」卫瞻随口说。 什么时候准备的大概是她同意和他回京的第二日,他便派人先一步回京挑地方。这地方不仅离皇宫近,还离太医院很近。 卫瞻不耐烦地问「看完了吗」 他挥了挥手,下令「烧。」 白管家犹豫了一下,只好硬着头皮转身去吩咐奴仆准备油。 卫瞻调转马头,毫无留恋地离开。 「别」霍澜音勒住马缰。 「别别」她又重复了两声。 卫瞻垂下眼睛看她,看见她的眼睛湿漉漉的。 白管家竖起耳朵来,悄悄听着这边的动静,他也不想烧啊这样的宅院就这么烧了造孽啊 没听到卫瞻的回应,白管家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走过去,也不敢说话,只是候着。 「管家,不烧了。」霍澜音说。 白管家去看卫瞻的脸色,见他面无表情,才又犹疑地看向霍澜音。 「不烧了。」霍澜音又重复了一遍。 白管家再等了等,没等到卫瞻反驳的话,壮着胆子应了一声,满脸喜色地赶忙去吩咐家仆。 霍澜音的眼前忽然一黑,是卫瞻宽大的手掌覆在她的眼睛上。卫瞻略弯下腰凑近她耳边,低声说「不许让别人看见你这双湿漉漉的眼睛」 霍澜音默了默,慢慢抬起手握住卫瞻的手掌。她说「可是殿下总惹我哭」 她轻轻眨眼,湿漉漉的眼睫擦着他的掌心。卫瞻的拇指动了一下。他收了手,别开眼「送你回家,然后我得回宫了。」 霍澜音垂下眼睛,望着方砖地面上映出的两个人偎在一起的身影。她眼中有茫然,也有犹豫。 「殿下,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卫瞻心里烦躁,本来不想搭理她,却莫名觉得霍澜音语气郑重得有些不寻常。他耐着性子道「有什么话快说。」 霍澜音坐在卫瞻身前背对着他,她垂下眼睛,长长的眼睫遮了她眼底的情绪。 「彼时我为药引,于殿下而言我只是药,所以殿下不在意我的身体和生死何其正常。可是我想知道,当殿下认为将我放在心里之后,可曾后悔过」 「你说什么」 霍澜音慢慢攥紧袖子,她缓慢侧转过身,望向身后的卫瞻。她望着卫瞻的眼睛,迷茫地、又是鼓起勇气一般地问他「过去立场不同,不必多言。我只想知道现在殿下可会后悔,可会在意,可会心疼。」 卫瞻笑了一下「呵,你在说什么屁话。」 然后,他收了笑。 霍澜音从来没有坐过那么快的马。 她不是第一次坐卫瞻的马,卫瞻骑马的速度向来很快,可是这一回的马速快得像要飞起来。霍澜音脸色发白,生怕自己下一刻就会被身下这匹飞马甩出去。 霍澜音还没缓过一口气,就跌跌撞撞地被卫瞻拉进了太医院。然后是一大群太医将她围住,为她诊脉,为她下针,割她的手指,甚至宫女喂她奇怪的药粒。 厅中那么多人,可是一片死寂,谁也不敢出声。 隔着人群,霍澜音望向卫瞻。 卫瞻坐在圈椅里,他低着头,慢条斯理地转着拇指上的扳指。 两刻钟后,卫瞻抬头「结果。」 「回殿下的话,很多药残留在这位姑娘体内。这些药有补药,也有毒物。毒物虽用量极少,也并非剧毒之物。可到底是毒,必对人体有损。由于从未有过先例」 卫瞻撩起眼皮看他,张太医打了个寒颤。 「换个人回话。」 「可能伤四肢、可能伤神智、可能影响生育、可能致器官早竭。暂无根除之法,只能慢慢调理。日后尽量不要服用任何药物。」 李太医说完,大厅内又是一片死寂。 卫瞻转着扳指的动作停下。 「来人。押江太傅回京。」他顿了顿,「若有反抗,杀无赦。」 第53章 卫瞻缓缓起身,提步往外走。 「殿下」霍澜音跟在他身侧,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江太傅他是为了治疗殿下,他还是你的老师」 卫瞻笑了。 「泥泥啊」他摸了摸她的头,「这世上骗了孤还能好好活着的人,只有两个。」 卫瞻拉起霍澜音的手,将她被割破的食指指尖儿含在口中吮了吮。 指尖儿又湿又痒,霍澜音抬起眼睛,望着卫瞻的目光深深。 栖凤宫中,皇后懒洋洋倚靠在美人榻上,逗弄着长宁郡主的猫儿。长宁郡主和长安郡主坐在一旁的绣凳上。 宫人脚步匆匆地进来,恭敬禀告「娘娘,大殿下将太医院给砸了。」 长宁郡主和长安郡主对视一眼,又收回视线。 「现在人呢」皇后漫不经心地问。 「回宫的时辰迟了,被陛下罚跪在宗元殿。」 皇后皱眉,凤目中流转几分愠意,愠意转瞬即消,她重新慵懒地逗着腿上雪白的猫儿。 皇后显了乏,长宁郡主和长安郡主立刻有眼色地起身告退。长宁郡主是二王爷的女儿,长安郡主是三王爷的女儿。两位王爷都不止一个女儿,偏偏她们两个走得最近。大概是因为其他几位郡主都嫁为人妇。长宁郡主倒是也嫁过,可新婚没几日夫君意外去世,旁人同情她,她倒是乐得清静,在宅院里养了很多猫猫狗狗,日子过得很是潇洒。 长安郡主嘛,本是三王爷极为宠爱的女儿,天下良人尽她挑选。可她偏偏看上了年纪可以做她父亲的霍平疆,也不管郡主的身份使劲儿献好,弄得整个京城人尽皆知。她倒也不在意旁人怎么说她,仍旧像以前那样左一个霍将军右一个霍将军。 她们两个缓步走出栖凤宫,随意闲聊着。 长宁郡主抱着怀里的猫儿,随口说「太子这次回来脾气改了不少。听说不是第一次摔东西、砸东西了。他以前哪会这样。」 半天没等到长安郡主的回应,长宁郡主疑惑地看向她,见她在发呆。 「长安」 长安郡主回过神来「什么」 她没听清长宁郡主的话,问了什么,却不等长宁郡主再说一遍,她直接说「堂姐,我想求赐婚圣旨」 长宁郡主无奈地摇摇头,不赞同地说「男人有什么好的嫁了人凭白添了那么多麻烦,不如一个人逍遥快活。更何况霍将军都能当你爹了,你又何必对他心心念念,把自己名声都搞坏了。」 「可是我喜欢他呐」长安郡主理直气壮,「这世上不会有比他更威风的大将军我遇见了他,眼里就再也看不见旁的男子」 长宁郡主不爱听她这些情情爱爱的蠢话,她撸着怀中猫儿的毛发,说「赐婚圣旨这事儿,难。霍将军和陛下是什么交情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知道霍将军不会同意这门婚事,定不会为难霍将军。」 长宁郡主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才继续说「除非陛下嫌霍将军手中兵权太重,想要对他开刀,才会背了他的意,颁赐婚圣旨。不过那时候血雨腥风,你会是什么处境自己动脑子想一想。」 「我没想那么多」长安郡主很难过,「那我能不能去求求皇后娘娘颁一道赐婚的懿旨」 长宁郡主回头望了一眼栖凤宫的方向,一言难尽地拍了拍长安郡主的肩膀,说「你想试试就去吧。」 长安郡主又犹豫了,小声说「皇后娘娘好像也不会帮我。」 她低下头,眼圈红了。她好不容易等到霍平疆进京,若还是没能抓到机会让他再给跑了她想想就难过。 长宁郡主忍了又忍,还是问出来「你可认识纪雅云」 「纪家二姑娘怎么会不认识不过只见过几次,不熟。」长安郡主抹眼泪。 长宁郡主说「她是个好姑娘,你也是个好姑娘,姐姐觉得你们一定能合得来。好了,姐姐先走一步了。」 长安郡主半信半疑。 长宁郡主坐上自己的轿子,立刻翻了个白眼,嘟囔「没男人活下去的样子真难看」 霍澜音跟着卫瞻离开太医院,卫瞻直接将她带进东宫。 「等我回来再送你回家。」 卫瞻丢下这样一句话,转身就走。 霍澜音被留在了卫瞻的寝殿里。宫内宫女和小太监们目不斜视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谁也没有对霍澜音的出现表现出意外来,一切都有条不紊着。 霍澜音打量着卫瞻的寝殿,只是安歇的内殿也比农家小院还要大。她走向书架,随意翻了翻架子上的书。桌子上看了一半的书倒扣在桌面。她不由想象着卫瞻坐在这里读书的样子。 虽然她并不知道其实卫瞻每日并不在这里读书,只是偶尔翻看两眼罢了。 霍澜音在桌边坐下,随便拿来一本书来读。半页未到,思绪已经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她努力将思绪拉回来,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书卷上的文字,只好将书册放回书架。霍澜音犹豫了一下,推门出去。守在外面的两个小宫女恭敬地屈膝行礼,低眉顺眼,没有阻止霍澜音的意思。 霍澜音迈出寝殿,往外走。两个小宫女默默跟在她的身后。 这里就是卫瞻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霍澜音有些好奇地随便瞧了瞧。绕到后院,好大一面湖,湖边华亭处放着渔具。霍澜音问「大殿下平日里时常钓鱼吗」 「回夫人的话,那是二殿下的东西。是二殿下常在这里钓鱼。」 霍澜音不再多问。她怕在东宫里四处乱走不好,惹人非议,沿着来路回了寝殿。她在寝殿里等卫瞻回来,等呀等,等到暮色四合。内殿里很安静,熏香的味道很淡很宁和。霍澜音逐渐有了倦意,在玄黄的床榻上躺了个边儿,阖着眼睡着了。 霍澜音又做了噩梦。她梦到了永林山的那个夜晚,黑暗中碧绿的眼睛,低低的狼嚎。她去推卫瞻,可是怎么都推不醒他。饿狼逐渐靠近。她不是没想到以卫瞻为饵自己逃命,最终还是不忍心。 第54章 画面一转,卫瞻护在她身前,鲜血从他头顶流下来。棍棒落在他的身上,而她被他护在怀里。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狼狈过。她在梦里尖叫。 噩梦像一个牢笼,她拼命挣扎着想要逃出来。霍澜音不安地蹙着眉,终于疲惫地醒过来。 寝殿内光线昏暗,卫瞻躺在她身侧。 她侧着脸望了卫瞻好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起身凑过去,指尖儿轻轻去摸卫瞻的头顶。 指尖儿一顿,她终于摸到了他头上的疤痕。继而,她的指腹又是一颤,落荒而逃般收了手。 像有什么东西从她心里抽走,忽然空落落的。然后涨潮一般,慢慢将整颗心脏浸湿。 半晌,霍澜音的目光下移落在卫瞻手上的扳指。她鬼使神差地将那枚扳指轻轻取下来。 她抱膝坐在床上,摊开左手,右手拿着扳指,放在自己左手手心。然后拿起来,再一次将扳指放在自己的手心。 反反复复。 每一次都靠着回忆寻找细微不同的角度。 时隔那么久,霍澜音仍然记得那一日的夕阳,和那一日的心颤。那是她第一次对他动心,缓慢生长。可终究昙花一现,被他逼得荡然无存。 她说过会试着去喜欢他,重新喜欢上他。 扳指忽然从她手心滑落,滚到卫瞻手侧,贴着他的手背。霍澜音怔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去捡,卫瞻手腕翻转,捡起那枚扳指。 霍澜音缓慢地抬眼望向卫瞻,卫瞻漆潭的目光沉沉,也不知道看了她多久。 卫瞻坐起来,拉过霍澜音的手,将那枚扳指放在她的手心,而后握起她的手,将她的手完全裹在他的掌心,牢握。 「连这枚扳指也要讨去」卫瞻问。 霍澜音摇摇头,仔细将那枚扳指套在卫瞻的拇指上。她松手的刹那,纤细的指尖儿被卫瞻握在掌中。 霍澜音低着头,说「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天快黑了吧,我得回家了。」 卫瞻「嗯」了一声,松了手。 霍澜音的手好似没地方放似的轻轻搭在膝上,然后从卫瞻身侧下了床。双足踩进鞋子里,发觉卫瞻一直没有动。难道他不送她了吗 霍澜音回头瞧他。卫瞻低着头,转着拇指上的扳指。 霍澜音心想自己可以回家,脚尖才往前迈出一点点,又转回身,去扯卫瞻的袖子,温声细语「你说了送我回家的。」 卫瞻瞥她一眼,道「你出去看一眼。」 霍澜音疑惑地穿过内殿,推开鎏金门,外殿比内殿更宽阔气派,两排宫女站在两旁候着,霍澜音推门出来,她们动作整齐划一地屈膝行礼。 霍澜音再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听见了雷声。她快步穿过外殿,一直到门口推开殿门。 雷闪交加,大雨瓢泼。天色阴沉如墨,分不清时辰。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霍澜音回头,这才发现卫瞻不知何时早已换上玄色的寝衣,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身上,交领领口露出他的锁骨。他未着履,长脚踩在深色的理石地面。 卫瞻没往前走,只是站在内殿门口,问「晚上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芙蓉羹。」 卫瞻眼中讶然一闪而过。 用晚膳的时候,霍澜音才真切明白卫瞻为什么连逃命的时候对吃食都那么挑剔。她也曾当过十六年的闺阁小姐,可如今才知道西泽远不可与京城相比,何况是太子爷。桌上摆满珍馐,无一不精致。霍澜音甚至有很多菜都不认识。 卫瞻慢条斯理地吃着,甚至是一副对事物并不满意的样子。他若吃了什么东西后皱了眉,服侍在一旁的宫女就会立刻将他吃过的菜端下去。 霍澜音低下头,默默吃着芙蓉羹。 「好吃吗」卫瞻问。 「是比宫外的味道好一些。」霍澜音顿了顿,「却也没宫外芙蓉羹的味道特别。」 在卫瞻发问的时候,便有宫女盛了一小碗芙蓉羹放在卫瞻面前。卫瞻却欠身拿起霍澜音正吃着的那碗芙蓉羹。他吃了两口,又若无其事地把碗放回她面前。 时辰更晚一些,霍澜音跟着宫女去沐房沐浴。她一步步走近温泉池中,当她整个人都泡在水中,浓郁的香味儿在东宫婉转传来。伺候的两个小宫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惊讶。 霍澜音沐浴过后回了寝殿寻卫瞻,吞吞吐吐地问「我宿在哪里」 卫瞻靠坐在床上,一条腿支着,一条腿随意一横,无聊地手中翻着一卷书。听了霍澜音的话,他翻书的动作停了一下,若无其事地说「东宫的空房间多的是,你爱谁哪睡哪。」 于是,霍澜音果真去了东次间。 她想试一试,卫瞻是不是真的不再像以前那样强势操纵着她。 霍澜音离开之前,卫瞻好像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可她刚一走,卫瞻就摔了手里的书。 「混账小东西」 宫女们低着头,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霍澜音躺在此间的床上,许是因为换了陌生的地方,她许久没睡着。她心里想着不能睡太晚,还不知道明天早上要几点回家,若起了迟了恐要闹笑话。 她使劲儿闭上眼睛,强迫着自己去睡觉。 「一只让让,两只让让,三只让让,四只让让」 夜深了。 东此间的房门被卫瞻黑着脸踹开。他走到床榻前,居高临下地瞥着霍澜音。她面朝床榻外侧蜷缩侧躺着。 「醒着还是睡着」 半天没有回应。 卫瞻上了床。他动作轻柔地侧转过身,极近距离地望着霍澜音的睡颜。 淡淡的香味儿充盈在卫瞻的鼻息间,那香味儿像一种勾引,指引着卫瞻往深渊而去。 第55章 卫瞻已经克制了太久太久。 现在她就睡在他的身边。 卫瞻伸出手,只指腹轻轻拨了拨霍澜音长长的眼睫。他收回手,搭在身侧,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 下一刻,他抬手搭在霍澜音的细腰上,捏着系带的一角,轻轻一扯,将系带解开。霍澜音的衣襟滑下去,露出里面杏色的贴身心衣,紧紧贴在她的雪丘上,轮廓诱人。 霍澜音眼睫颤了一下。 半天的沉寂后,霍澜音忽觉额头一凉。然后卫瞻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衣襟拢好,又扯来被子为她盖好。 霍澜音眉心处,他留下的轻吻柔情缓缓漾开。自她的眉心而起,一直温柔湿润至她的心窝。 霍澜音心里挣扎了一下,开口「殿下,我没睡着。」 卫瞻顿时有一种被抓包的狼狈感,不由黑了脸。他「啧」了一声,语气阴阳怪气「既然装睡怎么不装到底」 「因为我说过不会再骗殿下。」 卫瞻怔在那里。 半晌,卫瞻忽然翻身,手肘压在霍澜音耳侧,压在她身上。他将脸埋在霍澜音的颈间,用力吸了吸她身上的味道,另一只右手有些急切地去褪她的寝裤。 霍澜音咬了下唇,握住了卫瞻蛮横的右手,阻止他的动作。 「不要。」她说。 她的身体早就习惯了他,不管是他的靠近,还是他进一步的所有行为。以前床笫之间,她一向听话,不管他怎么对她,在哪里用什么方式和姿势,她都很听话。即使疼了乏了难受了,也从来没有拒绝过他。 从第一次被他扛起扔到床上,那间遮了厚厚窗幔的屋子黑暗无光,她像堕于不见天日的牢笼,攥着被子的手再怎么用力也握不住自己的命运,他身上那么硬那么冷,她在他手里是毫无抵抗力的木偶。彼时,她只觉得屈辱难堪。 即使后来他不再那么粗鲁对她,她还是不知道怎么去拒绝。她只要看见卫瞻脱裤子,就下意识地温顺如羔羊。 她不喜欢那样的自己。她说她会努力试着去喜欢他、接受他,可她绝对不想像以前那样任他摆布,否则她那些丢了性命也要逃离的坚持都变得可笑。腰和腿上的丑陋疤痕更会嘲讽她。 她要尝试而不是妥协 他们的开始太坏了。 卫瞻忽然觉得自己的脸上有点湿,他指腹抹过霍澜音的眼角,抹到湿漉漉的泪。 卫瞻凑过去,舔去她眼角的泪。 霍澜音忽然觉得很难过,茫然地说「其实也不是不可以,我的身体早就习惯了殿下。但是」 「我知道。」卫瞻说。 霍澜音疑惑地望向他,殿内昏暗,她的眼眶里盈着泪,她看不清卫瞻。 卫瞻忽然觉得心情很好,特别好。他的小狐狸会认真跟他讲不要了。 他扯起唇角,笑了。 卫瞻松开霍澜音,从霍澜音身上离开,躺在床榻上,然后将霍澜音揽进怀里抱着她,在她头顶说「慢慢来,不急。」 卫瞻语气中的笑意完全藏不住。 不急,真的不急。只要让我知道你是真的在努力接受我,我可以慢慢等。这辈子还那么长。 霍澜音心里一紧,又一松。 压抑在心口的洪潮瞬间涌汩。她将脸埋进卫瞻的胸口,伸手用力攥着他的衣襟。 他们都缺少了对对方的信任。 卫瞻曾未卧美人乡,一朝得到,食髓知味后更是对她肆意妄为,如今竟也压下心痒体躁,学会克制。因为 卫瞻不由自由把答案说了出来「反正感情也不是干出来的。」 霍澜音反应了很久很久才明白卫瞻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的眉头慢慢皱起来,从卫瞻的怀里抬头去瞪他。然而卫瞻已经睡着了。 翌日清晨,霍澜音醒来时,卫瞻已不在身边。 「夫人醒了。」宫女进来伺候她梳洗更衣。 霍澜音询问「大殿下去了哪里」 「回夫人的话,大殿下每日这个时候都要上早朝。」 霍澜音点点头。 宫女蹲在她身边给她穿鞋子。 也不知道是不是霍澜音的错觉,虽然宫女们昨日很恭顺,可今日似乎比昨日更恭顺些。 「殿下说夫人醒了后要先吃早膳,而后若夫人着急回家,会有宫人相送,若是不急,可等他回来。」 霍澜音讶然这真是卫瞻说的话 「殿下何时会下早朝」 小宫女低眉顺眼,微笑温声「每日下早朝的时辰不定,若论最近的时辰算,大约还有一个时辰。」 「那我等他。」 小宫女给霍澜音穿好鞋子,起身立在一侧,再次福了福身子「奴,山河。夫人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山河」霍澜音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山河这才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若是往常,再过一个时辰卫瞻就会回来。可今日朝堂上却有事耽搁了。 皇帝看着太监呈上来的麦子,指了指下方的周自仪,问「爱卿,这就是你说的嫁接之法」 「正是。采用嫁接之法,不仅产量会增两成,而且更耐干旱,可有效缓解北衍西北一带饥荒。」周自仪道。 朝臣们小声议论着。 李相夸赞「早知周大人才华横溢,竟不知深得农科。」 周自仪谦逊回了一礼,道「相爷谬赞。家母农籍,自幼耕种,近些年闲暇时在家中耕种,无意间的发现,令下官有了尝试之念,实验了三年,又请教了一些有经验的老农户和几位农科能士,终得此法。实在不敢居功。」 陈大人不赞同「此法闻所未闻,新岁贸然采用,若一旦不成,颗粒无收,西北一带的百姓该如何是好」 第56章 福大人道「依周大人的意思,只实验了三年。臣以为时间太短,不知这样的麦子吃进腹中,天长地久可会对身体有害」 孙大人亦不赞同「世间万物皆有灵,都要遵从自然之道,强行将两种麦子变成一种,乃逆天之行,恐惊神灵。」 周自仪皱眉。陈大人和福大人的担忧不无道理,可孙大人的话纯属无稽之谈。他反驳「孙大人,若开天辟地以来人人遵从自然之道,人人挖洞宿枝,不知蔽体。就不会有这亭台庙宇,不会有我们身上所穿绫罗衣。刀耕火种,造字锻具才有了如今人之优于他畜。至于陈大人和福大人的担忧不无道理,下官以为第一年应当只在西北一带采用试验田的方式,阶段性改种。且配以医者观察。」 陈大人再反驳「周大人之意有一漏洞。如今西北一带因土地和气候年年饥荒,若再拿出土地来实验又颗粒无收,再一年的饥荒恐怕更加严重」 议论的臣子们点点头,颇为同意陈大人的话。 「陛下,」周自仪朗声道,「西北一带年年饥荒,纵使朝廷每年都发放补给,亦不过治标不治本。不仅是西北,福南一带土壤肥沃,却常因洪涝减产。臣以为应当从旱南几国引进良种改麦为稻,且修坝筑堤,加大产量以输贫瘠之地。再言,因战乱之故,如今百姓家中缺男丁,春耕时节常常有田无人耕。臣以为歇战多年,两国皆有损耗,近年不会再起战火。可削减军政开支,军中重新编纳,解甲归田。」 「不可」 若说周自仪前面的提议尚且有待商榷,可他最后说到了军队,恐怕朝中不会有多少人支持他。北衍曾被灭国,经历了那么多年的战乱,无比看重军中力量。每年财政最大的支出就是军事。 不停有人站出来反对,也有人站出来支持周自仪,但大多只是支持他前两项提议,支持解甲归田主张的臣子寥寥无几。 皇帝揉了揉眉心。他看向霍平疆,霍平疆几不可见地摇头。皇帝太了解霍平疆,只一个眼神就知道他不是反驳周自仪的提议,而是说老子只会打仗,这些破事不知道。 「李相如何看啊」 李相上前一步,笑着说「启禀陛下,臣以为周大人所说不无道理,可陈大人等人的反驳亦有道理」 他说了一通废话。 皇帝更头疼了。他目光扫过整个大殿,最后落在卫瞻的身上,开口「太」 刚说了一个字,他忽然反应过来重立太子的诏书压在他手里还没放出去,卫瞻如今还是个废太子。 卫瞻正烦着呢。他不知道他的小泥泥可还在东宫等着他。他想回东宫。 臣子灵敏地捕捉到了皇帝口中的这一声还没唤完的「太子」,立刻竖着耳朵听。毕竟比起种地,他们更在意下一任皇帝会是谁。 「让之,你怎么看。」 周自仪皱眉,抬首看向远处的卫瞻。 卫瞻只说了四个字 「不破不立。」 皇帝揉了揉眉心,有些乏了。他挥了下手「今日且到这里。」 「退朝」 臣子缓缓退出大殿,周自仪在人群里疾步,想要追上前面的卫瞻。然而李相将他拦住。李相笑着说「年轻人,莫要太锋芒了。」 周自仪正色,他深深做了一揖,诚道「下官于朝堂之上所言皆为肺腑之言。」 李相摇摇头。 周自仪高中时,他十分看中他的才学和聪慧,以为佳婿。如今看来,他锋芒太甚,刚正固执,不懂圆滑,日后难为高位,且恐累及家人。这婚事,恐要再议。 这一打岔,周自仪再回头,已不见了卫瞻的身影。 今日早朝结束的时辰比前几日晚了近一个时辰,时辰已经近晌午。卫瞻下了朝等在外面的小太监便已经告知霍澜音留在东宫等他。他不由加快了步子。 霍澜音坐在屋子里无聊,让山河陪着她出了屋,在后院随便走走,这就撞上了来东宫钓鱼的二殿下和硕婉公主。 「你就是皇兄带回来的那个女人」卫了好奇地偷偷打量了一眼霍澜音,又立刻规矩收回视线。 「参见二殿下,参见公主。」山河跪地行礼。 霍澜音有一瞬间的无措。她不知道该怎么对二殿下和公主行礼。像山河那样跪下吗 应该是吧臣子臣妻见了皇子、公主都是要下跪行礼的吧 霍澜音学着山河的样子,双手交叠放在腰侧。然而刚刚弯膝,还没跪下去,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握住她的小臂,拦住了她。 她不需要回头,熟悉的感觉告诉她身后的是人卫瞻。 他不让她跪。 「皇兄」卫了的脸上瞬间露出几分孩子气。一手拿着鱼篓一手牵着硕婉公主走向卫瞻。 「太子哥哥」硕婉公主甜甜地笑。 「你没睡醒脑子不清醒」卫瞻没理弟妹,问霍澜音。 霍澜音只好说「我的确不懂宫中礼节。」 硕婉公主吸了吸鼻子,明亮的一双眼睛像是发现了大宝贝似得盯着霍澜音「这个姐姐好香香」 她甩开二殿下的手,小跑到霍澜音面前,仰着小脑瓜,说「姐姐姐姐你能抱抱我,让我闻更多香香吗」 「乱叫什么姐姐,喊皇嫂。」卫瞻拽了拽硕婉公主头顶的小揪揪。 霍澜音和卫了都在一瞬间看向卫瞻,眼中浮现惊讶。 山河努力压下心里的惊骇。 「叫嫂嫂就叫嫂嫂嘛,太子哥哥你怎么又拽我的小揪揪」硕婉公主气鼓鼓的,小圆脸蛋这下变得更圆了。 霍澜音蹲下来,轻轻抱了抱她「小公主不生气,咱们闻香香。」 「香香香香」硕婉公主将奶奶的小脸蛋往霍澜音的脸上蹭了又蹭。 卫瞻这次没拽她的小揪揪,直接拽着她的后衣领,将小姑娘拎起来。硕婉公主一双小短腿乱蹬。 第57章 「哥哥哥哥太子哥哥呜呜呜呜」 小公主委屈地哭了。 「皇兄皇兄」卫了赶忙从卫瞻手里接下小公主,轻轻拍着小公主的背哄着她。 「太子哥哥坏」硕婉公主委屈地咧着嘴哭,露出小小的牙。 「小公主不哭了,给你这个吃,我只有最后一块了哦。」霍澜音从荷包里翻出一粒糖递到她面前。 卫瞻望着那一粒糖,有些走神。 在很久之前,霍澜音也曾用这样轻哄的语气递给他一粒糖,却被他打落。 「好了,不要哭了。」卫瞻沉着脸开口。 硕婉公主打了个嗝,哭声的确歇了。 「皇兄,我这就带着婉婉回去,不吵你。」卫了将小公主拉到身边护着。 卫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卫了牵着硕婉公主的小手往回走,忍不住小声抱怨「不是都说好了不哭不闹吗我好不容易休一天来钓鱼的」 「敏之。」卫瞻在后面喊他。 卫了疑惑地回过头。 卫瞻偏过头,示意了一下不远处的静湖。 卫了一愣又一喜,赶忙牵着硕婉公主去钓鱼。 皇宫这般大,能钓鱼的地方很多,可卫了从小就喜欢来这里钓鱼,这些年一直没改。 卫瞻没再理这两个孩子,带着霍澜音转身往回走。陪着她用过午膳,才送她回家。 霍澜音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想着卫瞻对小公主说的话。 「去罢。」 霍澜音回过神来,才发现马车已经停在周府正门外。 她温声说「母亲如今整日卧床,恐不宜马车颠簸。等母亲身体好些我再带着母亲搬去殿下买的宅院。」 他置办了宅院送她,若她没有立刻搬过去,她担心卫瞻不高兴。 「这般严重」卫瞻皱眉。 提到母亲,霍澜音的眉宇间带着几分忧色。她说「我从有记忆里,母亲身体就不太好。如今是多年各种小毛病堆在了一起」 卫瞻点点头,没再多问。 自从霍澜音跟着卫瞻进了东宫,姚氏就没睡过。她脸色苍白神色委顿地偎靠在床头,忍不住一阵阵咳嗽。 「又让阿娘担心了」霍澜音心酸地伏在姚氏的腿上。 姚氏抚摸着女儿的长发,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长长轻叹一声,沙哑说「是娘害了你。」 霍澜音摇头「这和娘没有关系。路是我自己选的。」 姚氏却只是摇头,泪落雨下。 霍澜音急忙去擦母亲的眼泪,心里难受得很。她有些后悔了。当初想着补偿周家十六年养育之恩才同意做药引,何尝不是也有着置气的原因。倘若当初不是那么计较周家人口口声声说她亏欠周家,倘若当初没有对宋氏那样心寒,倘若当初再自私一点直接带着母亲从周家逃走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至少母亲不用一整夜一整夜等在雪中伤了身,亦不会牵肠挂肚寝食难安。 她记得小时候母亲很美,美貌甚至给她带来很多苦难。短短十几年,母亲衰老得那么快,然而这十几年的衰老却比不上这短短的一年。 霍澜音伏在姚氏腿上呜咽着小声哭。 姚氏轻轻拍着女儿,视线却从窗户向外望去,望着湛蓝的天空。这样蓝的天空,不知道还能见几次。她心里忽然一阵绞痛,泪水模糊视线。 「都怪娘不好,五六岁的时候贪玩落水高烧不退。你外祖父为了娘推迟启程的日子。然后啊」 「然后呢」霍澜音这是第一次听母亲提到外祖父。 姚氏用力吸了口气,心腹间胀痛。 「然后没有逃掉,除了娘和你父亲躲在梁上,四十二口人都死在西蛮人手里。」姚氏垂泪,「音音,如果不是娘总是身体不好,总是拖累旁人。你不会承受这些,你也会锦衣玉食地长大,被一家人捧在手心里宠着。周家富贵,却不敌你外祖父家千分之一。母亲小时候金衣银履,就连手里玩的小鼓也镶着鸽血红」 姚氏陷在无忧的小时候,眉眼间带了几分怅然的笑意。 沦落为奴,姚氏又何尝不是从天上跌进泥里。 霍澜音忽然就懂了母亲为什么不管过得多艰难,都要倾尽所有帮助战后鳏寡孤独者。她必然是恨透了西蛮人和战争。 「那父亲呢」霍澜音问。 姚氏弯唇「他是母亲在路边捡的小乞丐,留在家里做事。后来带着母亲逃难十年。两个小孩子啊住过山间洞穴,宿过街角草地,也不知道是怎么活下来的。其实母亲什么都不会,只会拖累你父亲」 他脱下衣服包住她走破的脚,从怀里取出做工换来的馒头。可是馒头那么硬,她咽不下去,伤心得哭喊着要回家。 他急得手足无措,只会无措地说「小主子别哭我以后给你赚金山银山,请最好的厨子给你做好吃的」 霍澜音安静地听着,忽然觉得比起母亲,自己的经历真的不算什么。「后来呢父亲是参军了吗」她问。 姚氏点点头「后来又打仗了。你父亲特别高兴地说咱们要把西蛮人赶走。那十年啊,咱们北衍人才明白被灭国是什么滋味儿。皇上揭竿而起,百姓一呼百应,谁都想上战场。那个时候甚至出过很多女子兵、童军。」 「母亲可也曾想去」 姚氏摇摇头「母亲得留在家里照顾你哥哥啊」 「那父亲走的时候可知道我了」 「不知道呢,那时候母亲也不知道有了你」 姚氏的目光有些空,回忆拉到很久的过去。那些过往,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 她放在身侧的手攥着被子,想起他走那一日对她说过的话。 「秋君,西蛮人杀你家人四十二口。你在家里等我,我非取四十二万西蛮人性命来偿」 第58章 封在心底近二十年的痛汹涌而出,姚氏一口血吐出来。 「娘」霍澜音大惊,脸色瞬间惨白。 她慌忙拿来帕子和水。 姚氏抿了口温水,面带微笑地安慰她「音音,别哭别哭,这一口血吐出来,母亲身子反倒松快了很多。没事的。」 霍澜音死死抓着姚氏的手,哭着说「我不管,就当我自私。就算为了女儿,你也要好好的啊」 姚氏去擦她的眼泪,温柔地答应「好。」 若不是为了女儿,她早已不必苟活。 「咚咚咚」稻时在外面敲门。 「夫人,姑娘,那位奚公公又带着太医过来了。」 霍澜音擦干眼泪,亲自出去迎接。只是她哭得太厉害,眼睛是肿着的,瞒不了旁人。 奚海生看了一眼霍澜音神色,笑着说「夫人,大殿下让我将苏太医带过来。且让苏太医住在你家中,随时可以有个照应。苏太医的医术很是可以放心。」 「有劳苏太医了。」 霍澜音忙吩咐稻时和莺时打扫出一间房出来。她和母亲如今住在周家一个不起眼的小院,虽然逼仄了些,可她还是决定让苏太医住在小院里,不在周家寻别的地方住。一来省去麻烦,二来也是离得更近些。 奚海生送了苏太医,往回走。进宫之后,他琢磨了一下,招来小太监,让小太监趁卫瞻闲暇时,告知霍澜音哭红眼睛的事情。至于他如今当真是忙得见不得卫瞻,这便急匆匆从西厂去了。 霍澜音让苏太医为姚氏诊了脉,又亲自送他出去客套了几句。霍澜音想着如今母亲的身体实在不该再忧心落泪,决意再不提起母亲的伤心事,她推门进屋前,扯出笑容来。 母女又说了几句话,姚氏瞧着霍澜音的脸色,问「音音,你日后有何打算当真要入东宫去」 霍澜音脱了鞋子上床,偎在母亲身边。在母亲身边,没由来的轻松,心事尽展。 「我想试一试。虽然我知道日后大抵要留在东宫。可就算留在东宫,也有甘与不甘之分。」 「为什么愿意去试了呢」姚氏问。 霍澜音身子后仰,后脑抵在墙上。她说「我不明白凭什么大殿下对我好我就要接受他,难道我只能被动地接受不能选择自己喜欢的难道我就那样卑微,别人对我好了,我就要高兴地迎上去奉献自己的一生否则就是我不知好歹。凭什么呢,他是人,我也是人,不是低一等关在笼子里等人挑选的宠物。古人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太子又如何皆人尔」 姚氏忽觉错愕,在霍澜音的神情里看出几分他父亲当年的傲骨。 「他以前用太子的身份救过我。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太子的身份没有内力,只是一个人舍命相救。」 霍澜音眼前浮现那一日卫瞻的样子。她再也忘不掉鲜血在他眼间流下,他问「音音,还是不肯动心吗哪怕一点点。」 「好。」姚氏说。 霍澜音一怔,望向母亲。 姚氏温柔地说「没关系的,音音想去试就去试。失败了也不过眼泪一捧。这世间婚配大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大婚前毫无接触。有的夫妇能走成怨偶,也有更多夫妇举案齐眉。」 「母亲不会觉得我任性吗旁人只会认为我不知好歹。」 姚氏摇头,她将霍澜音的手拉在双手间反复摩挲「人人心中都应当有一方天地,旁人丢了自己却来指责你,这是他们的错。越是无情的人越是重情。咱们音音是好姑娘,不是没有心,而是把自己的心关得太严。」 姚氏顿了顿,问「音音,你这次到京城可见过宋氏」 霍澜音蹙眉「我见她做什么」 「解铃换需系铃人。你从来不说,可是母亲知道是她伤了你的心。你以前是多么善良多么柔软的孩子啊,是被逼出了理智冷情」姚氏掩唇一阵咳嗽。 霍澜音赶忙跑下床给她倒水。 姚氏喝了水,胸腹间稍微好了些,才说「音音,虽然你逼着自己冷漠把自己保护起来,可能伤你的人永远都是你在意的人。越是你在意的人,伤你会越深。在这男女情爱里,又是皇家母亲不怕别的,只怕他日你当真真心以对,又被伤得体无完肤」 「母亲,我是曾经因为宋氏很难过,也因为赌气做过不算聪明的决定。可过去了就过去了,总是放不下就会困在过去里,不能往前走。女儿不是变了,只是长大了而已。」霍澜音歪着头靠在母亲的肩上,「至于大殿下正如母亲所言失败了也不过眼泪一捧。他若无情我便休,眼泪只一捧,多一滴都不给。」 「音音那么聪明,母亲帮不了你什么。只有一个建议给你个建议,要不要」 「要」霍澜音弯着眼睛,声音软软。 姚氏望着窗外的湛蓝,缓缓说「男人一时的真心和奋不顾身并不值得珍惜。若想得到一个男人一辈子的真心,你要做的不是拼命去爱他,而是拼命爱你自己。音音,千万不要在情爱里丢了自己,若你自己都不爱自己,旁人又怎会珍惜你。」 霍澜音翘起唇角,笑了。她将脸埋进姚氏的怀里,软着声音撒娇「阿娘,最妙并非互相理解,而是发现本就观念相同。」 姚氏也笑了,她轻轻抚着女儿的长发,温柔地说「毕竟是我的女儿。」 霍澜音已许久未曾这样轻松过,姚氏亦是。 没过多久,姚氏便累了。霍澜音扶着她躺下,悄声走出屋子。昨日她本是和哥哥去放风筝,在山上遇到卫瞻,后来跟着卫瞻离开,现在才回来。她总要跟周自仪解释,免得哥哥心寒。 霍澜音不想多生事端,所以不愿意在府中乱走,令稻时去询问周自仪如今可在府中,约了书房相见。 稻时去找周自仪的时候,周自仪正在后院凉亭里修风筝。周静兰和周荷珠也在。这个风筝,是他跟周静兰借的。 第59章 「剩下这些只好你来修了。」周自仪起身。 周静兰「嗯」了一声,低着头修风筝没抬头。 周自仪走得远了,周荷珠忽然开口「大姐,我听说兄长昨日是和霍澜音去放风筝的。」 周静兰拿起风筝走出凉亭,周荷珠急忙跟上去。她们两个刚走过拐角,看见远处周自仪和霍澜音并肩离开的背影。 周静兰停了停脚,等他们走远了,才继续走。她回头瞥了周荷珠一眼,语气不善「没人了,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姐姐这话我不懂。」周荷珠无辜地摇头。 周静兰冷笑「周荷珠,别在我面前装傻装乖。」 周荷珠红着眼睛「我只是想和姐姐打好关系而已我是真的想和姐姐好好相处的」 「那你提霍澜音是什么意思挑拨离间吗我和哥哥是一起逃难受苦走过来的感情,岂是你能挑拨的」周静兰直接拽着周荷珠的衣领,将瘦弱的周荷珠拽得跌跌撞撞,「再想装傻装乖到长辈面前去,别在我面前犯恶心我以前是讨厌霍澜音,可那是因为宋氏。现在她都不是宋氏的女儿了,我干嘛还去搭理她还有,别的小伎俩就罢了,你要是算计到哥哥身上,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我没有」周荷珠直接跪下来,哭哭啼啼地去拽周静兰的衣角,「姐姐姐姐你冤枉我了,我真的没有」 远处有奴仆朝这边探头探脑。 周静兰气急,这情景传到长辈口中又成了她嫌弃周荷珠欺负周荷珠 周静兰深吸一口气,鄙夷地瞥着周荷珠「周荷珠,你这辈子就打算凭着卖惨无往不利了」 周荷珠哭着摇头,泪若雨下,我见犹怜「姐姐,我真的没有你要相信我啊我笨我蠢,我哪里做的不好你告诉我我会改的。」 「周荷珠,若不是哥哥劝我宽和,若不是来了京城怕影响哥哥名声,我真想掐死你」周静兰咬牙切齿。她推开周荷珠抓着她裙子的手,转身就走。 周荷珠仍旧跪在原地,低着头小声地呜咽,眼泪像是止不住似的,委屈得不得了。 远处偷看的两个丫鬟赶忙跑过来扶她。 周荷珠用手背去擦脸上的泪,满是泪水的脸扯出笑容来,说「是我不小心摔倒摔疼了,不关姐姐的事。你们不要乱说。」 两个小丫鬟对视一眼,心下怜惜。都是做丫鬟的,一想到周荷珠堂堂千金做了十六年丫鬟,更能感同身受。 霍澜音跟着周自仪进了书房,有些犹豫不知道怎么开口,总是怕辜负兄长,让兄长失望。 周自仪也不急,走到书桌后,提笔写字。他一边写一边问「这般吞吞吐吐是为何」 「哥哥」霍澜音走过去,看见周自仪方方正正地写了一个「真」字。 周自仪待墨迹稍微干了些,将纸张贴在霍澜音的脑门,道「拿回去自己悟。」 霍澜音赶忙接过来,盯着那个「真」字看来看去。 周自仪含笑摇头,说「过几日入宫参加凤寿宴的时候,小心崔家人。」 「西泽那个和父亲不和的崔家」 「正是。你做药引的事情也是崔家在京中传开。崔家升迁至京中后,两个女儿皆高嫁。其中小女儿更是嫁给了娴妃的亲弟弟。自己留心。」 「娴妃」霍澜音蹙眉,有些没谱。实在是她对京中不熟。 周自仪解释「由宫女升至妃位,是硕婉小公主的生母。宫中妃嫔不多,好像只有三两个,她是唯一生过子嗣的。皇后不喜麻烦,很多宫中应酬的事情都推给她去做。」 「哥哥知道这么多」霍澜音弯起眼睛笑。 周自仪哪里会知道后宫之事不过是担心霍澜音应付不来,昨日奔波打听出来。 他没解释,只是微笑着说「行了,回去吧。我也要出府一趟。」 霍澜音回去的时候琢磨着周自仪对她说的话,和宋氏走了个碰面,两个人的距离很近了,她才发现。 猛地撞见,两个人都愣住了。 霍澜音险些认不出眼前的宋氏。宋氏瘦了,老了,白了鬓发,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愁态,早不复记忆里温柔模样。 所有的百转千回,原以为那么重,在相见的那一刻才知道也不过如此。 霍澜音微笑着得体地喊了声「夫人」,而后淡然地离开,擦肩而过。 世间万事,重重握起,亦当轻轻放下。 宋氏反应迟钝地转过身,望着霍澜音的背影,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想伸手去抓,可她的手使不上力气。 视线忽然花了。宋氏眼前的霍澜音的背影逐渐变小,变成她蹒跚学步时的小背影。她每往前迈出一步,身子就长高一分,逐渐长大到现在,也逐渐走远,离开了她。 她怎么能那么恶毒地骂她呢 宋氏喘不上气来,不得不用手压在自己的心口。 痛啊。 霍澜音脚步越来越快,瞧见宋氏白了鬓发的样子,越发想念母亲,只是更快回去陪着母亲。 她刚回去,宫里又来了人。 「夫人,奴姓季。您可唤奴季嬷嬷。奴奉殿下之命,来服侍指点夫人。」 季嬷嬷满头银发,年近花甲。她脸上挂着得体的端庄笑容,却含着一道威严和果决手段。 在季嬷嬷身后站了四个亭亭玉立的宫女,山河也在其中。 霍澜音顿时了然卫瞻想到了,他派人来教她。 霍澜音温声说「日后有劳嬷嬷。」 闲时,霍澜音悄悄问山河「季嬷嬷原本在宫中何处做事」 山河昨日已被卫瞻那一句「皇嫂」骇住,如今对霍澜音更是毕恭毕敬。她谨慎回话「季嬷嬷先前在陛下身边做事,近几年年岁大了,陛下赐了府邸颐养天年。这回被大殿下请了来给夫人用。」 第60章 山河回头看了一眼季嬷嬷,压低声音「夫人,我听说季嬷嬷有个外号」 霍澜音好奇地瞧着山河。 「外表观音,心里阎罗」山河捂住自己的嘴,「夫人饶命,千万别让季嬷嬷知道这是我说的」 霍澜音心里多了几分郑重。 接下来的日子,霍澜音认真跟着季嬷嬷学宫中规矩,凭着画像将可能遇见的人记了个七七八八,京中错综复杂关系也终于被她理清。 季嬷嬷勉为其难地点了下头「可。」 霍澜音松了口气。 凤寿宴清晨,卫瞻派人送来正红色的宫装。 季嬷嬷压下讶然。 霍澜音换上宫装,照得整间屋子跟着明艳起来。 季嬷嬷开口「夫人的确穿红色好看。」 四个宫女机灵地附和。 临出门前,霍澜音摘了发间的金簪,从盒子里取出那支石榴石镀金步摇,轻轻戴落云鬓。 霍澜音微微偏头,指尖儿抚过步摇,入手温凉。垂珠轻晃,石榴石浅红色的流光跟着盈盈流转。 「这步摇真好看,搭着夫人这身正红,更是画龙点睛,流彩熠熠」山河很是嘴甜。 一旁的莺时看看山河,又看看旁边的打萍、流春和落月这几个宫女,沉默着。自从这几个宫女过来,她好像完全闲了下来,原本是她的活儿也都被她们四个揽了去。莺时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觉得很是自卑,因为自己太差劲了,完全比不上山河这几个从宫里过来的宫女 她心里又慌了起来,她害怕姑娘会嫌弃她笨嫌弃她蠢,让她重新去做院子里的二等丫鬟,再也不能贴身照顾霍澜音。一想到这儿,她心里酸酸的。 就像今日,霍澜音进宫也没有带着她。她知道自己完全不懂宫里的规矩,那样的地方自己去了恐要闯祸,姑娘不带着她是完全正确的,就算姑娘打算带着她,她也要推脱,她有自知之明。可是瞧着山河顶替了自己跟着霍澜音出去,她心里还是好闷。 霍澜音走出小院没多远,看见周荷珠的丫鬟鸢时鬼鬼祟祟地钻进小院。 这是故意避开她去寻母亲这又何必。姚氏是不是记挂周荷珠,霍澜音何时介意过她甚至觉得姚氏记挂着周荷珠才正常。 霍澜音轻轻摇头。 周府离皇宫有不短的距离,霍澜音在马车上颠簸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到了宫门前。 山河推开车门,季嬷嬷将一柄团扇递给霍澜音。霍澜音以团扇半掩面下了马车。 山河递了帖子检查后,侍卫放行。 侍卫多看了一眼一身正红宫装的霍澜音,摇摇头。竟然穿正红色,也是胆大。 霍澜音执扇半掩面,拖着曳地的裙摆走在青砖路上,季嬷嬷和山河跟在她身后。沿着红墙绿柳款行许久,穿过三道门,视线豁然开朗,几顶软轿候在那里,轿夫和宫人规矩立在那里,绝对没有交头接耳。 山河疾走几步打了招呼,然后又折回来扶霍澜音。 季嬷嬷摆了下手,阻止山河的动作,亲自扶着霍澜音上了软轿。 「这里距离栖凤宫尚远,团扇可以放下来。」季嬷嬷说完,将轿帘放下。 霍澜音乘车坐轿时,最喜欢从窗户望向外面倒退的景色。然而如今坐在这顶小轿里,即使谁也看不见,她也端正坐好,腰背笔直。 软轿果真走了好久,也没见要停下的迹象。霍澜音有些担心季嬷嬷身体,毕竟她年纪大了。可她也知道季嬷嬷最是重规矩,如今她做不得其他,只好在心里盼着早些到地方,好让季嬷嬷歇一歇。 软轿终于栖凤宫停下来,还未落轿,霍澜音已经听到了少女们的悦耳谈笑声。 她听见了纪雅云的声音。 山河挑起帘子,霍澜音走出软轿。这里距离栖凤宫正门且还有段距离,可是不许行车轿,要步行过去。 纪雅云也不过刚到,正与遇到的几位姑娘说话,又一顶软轿到了,几个姑娘都望了过去。 「那位姑娘是谁我怎么瞧着眼生。」 「我也没见过,有点远看不太真切,可也觉得好看得紧。」 「居然穿了一身正红色,也是稀奇」 纪雅云回头望向刚下软轿的霍澜音,弯着眼睛笑起来,说「是澜音姐姐」 「雅云,你识得她」 「嗯。是太子哥哥带回来的那个姑娘。」纪雅云口无遮拦。 其余几位姑娘脸上的神色却是顿时微妙起来。 崔欣媛掩唇轻笑,低声说「果然又在京城见到她了。」 「欣媛姐姐,听说你和她是一个地方的人。你可认识她她是什么样的人呀」 「这我可不好说。反正能被选为药引,想来必有过人之处。」崔欣媛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味不明,「一会儿你们与她多接触接触,自然就会知道她的与众不同来。」 纪雅云皱起眉,这才后知后觉大家好像都很不喜欢霍澜音。她说「澜音姐姐人很好的,是要多接触多接触才能知道呀」 崔欣媛温柔得体地说了模棱两可的一句「纪姑娘心善单纯。」 其他几位姑娘颇有默契地浅浅笑着。 纪雅云皱眉,只觉得这些人眉来眼去地也不知道传什么悄悄话。实在是没意思得很。 还是澜音姐姐好 她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朝霍澜音招手。 霍澜音亦看见了她。季嬷嬷看了她一眼,她知道不能急,仍旧款步而行。 然而还没有走到,霍澜音停下脚步,她微微偏过头,看向从一侧赶过来的鎏辇。 卫瞻的鎏辇直接停在了霍澜音身旁。 远处原本还小声说话的几位姑娘家顿时噤了声,除了已嫁为人妇的,其他姑娘又有谁不惦记着太子妃的位子。 第61章 霍澜音屈膝,以宫中礼节拜见太子。 卫瞻一眼看见霍澜音云鬓间的那支石榴石镀金步摇,眼中闪过惊讶这支步摇竟然没有被她拿去换钱,稀奇。 他为她请了季嬷嬷教导,也派了东宫中做事很稳妥的几个宫女过去。卫瞻觉得万无一失,她应该可以很好地应对。 可是当真到了这一日,他刚下了早朝还是没忍住过来看一眼。也不知道是担心她应付不来,还是单纯想看她一眼。 卫瞻手掌撑在坐凳,身体向一侧挪了挪。霍澜音讶然,对上卫瞻的眼,卫瞻点了点头。 霍澜音只好朝他走过去,在栖凤宫门前那些姑娘们的注目中,霍澜音将手放在卫瞻的掌心,撑着上了鎏辇,坐在卫瞻身边。她低声询问「殿下,什么事情」 卫瞻目光扫过栖凤宫门前朝这边张望的几位姑娘,他收回视线,道「孤可以将你圈起来护着,谁也不能在你面前碍眼。可你知道孤要的不是一个侍妾,你要的也不会是如此。所以有些事情你要自己去面对。」 霍澜音垂下眼睛,藏起眼中的情绪。她问「殿下可有要提点的」 「说你认为对的话,做你认为对的事。」卫瞻慢悠悠地转着拇指上的扳指。 「如果有谁让你受了委屈,你又一时应对不了。」卫瞻顿了顿,「那就记下来,等你有了本事再自己弄死他们。」 霍澜音没忍住笑了出来。 卫瞻略侧过脸看向她,然后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霍澜音垂着眼睛,用眼角的余光望着两个人交叠的手。 卫瞻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然后收回手「去罢。」 霍澜音下了鎏辇,款步往前走。她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看卫瞻。卫瞻将望着栖凤宫的目光收回来,对上她的视线。 霍澜音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她刚迈进大殿里,一道奶声奶气的「皇嫂」响彻这个大殿,大殿内前一刻的欢声笑语瞬间凝住。 小公主的这一声喊,就连通禀的宫人都愣了一下,才通禀。霍澜音听见宫人通禀时用的是「西泽霍氏女」。 殿内已有人通过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西泽霍氏女」的名号猜到了霍澜音的身份,可仍有许多人一脸茫然,不知道哪里来的贵家女竟得了小公主这样一声喊,好奇地打量着霍澜音。 这一打量,第一眼被她的一身正红色惊了惊,紧接着又被霍澜音的容貌惊了惊。京中向来是美人如云的地方,最不缺的就是美人,这美人多了往往令人麻木,令人许久不曾有过这般被女子的好容貌惊艳到的时刻。 霍澜音缓步上前,望一眼高处的座位,行礼拜见「民女霍澜音见过娴妃娘娘、良妃娘娘。」 娴妃和良妃对视一眼,眼中皆有诧异。 娴妃温婉,良妃简素。 「起吧。」开口的是娴妃。 娴妃目光扫过霍澜音的脸,看向亲自扶起霍澜音的季嬷嬷,声若春雨「已有两三年不曾见到嬷嬷了。」 季嬷嬷再单独见礼,语气不卑不亢「奴得圣上恩典歇了几年,是已离宫两三年了。」 在坐的人心思流转。谁不知季嬷嬷的体面那可是陛下身边的红人,年岁大了出宫,得陛下赐宅赐字,在宫里做事的谁有这样的体面然而颐养天年的季嬷嬷重新出现在宫中,站在霍澜音的身后。这不得不让人深思。 一双双眼睛若有意若无意地瞥向霍澜音,一直带着探究。 硕婉公主从座位上跳下去,扭歪扭歪地朝霍澜音小跑过来。小小的她穿着厚厚的宫装,显得动作也跟着变得笨拙起来。 霍澜音蹲下来,硕婉朝霍澜音伸出小手「嫂嫂,嫂嫂,我还要那个糖。好甜的哦」 「可是我现在身边没有了,下次给小公主带好不好」霍澜音含笑哄她。 硕婉立刻不高兴地扁了嘴。 娴妃摇摇头,语气温柔「婉婉,不许乱喊哦。没规矩是要被嬷嬷打手板的。」 「不要不要打手板」硕婉赶忙把一双小手背到身后。 她的五官揪起来,苦恼极了「可是太子哥哥让我喊她皇嫂呀。婉婉上次喊她姐姐,被太子哥哥揪了小辫辫」 她背在身后的手又赶忙抱头,委屈得红了眼睛「不要揪辫辫,会变秃秃,秃秃丑丑,婉婉不要丑丑」 童言无忌,听者有意。这下,刚刚还没反应过来霍澜音是什么身份的那些人也都反应了过来。 娴妃投向霍澜音的目光里也多了一层探究,她朝硕婉招招手「婉婉,到母妃这里来。」 硕婉将手递给乳娘,一步一步跟着朝母妃走去。她走了没几步,又回头跟霍澜音说「下次要给婉婉带那个黄豆豆糖吃的」 「一定给你带。」霍澜音笑着答应。 硕婉这才欢欢喜喜地扑进母妃的怀里。 硕婉公主唤霍澜音皇嫂这事儿,娴妃暂时不知道怎么处理,亦觉得她做不了主,打算揭过去。她对霍澜音温柔一笑「皇后娘娘还没有到,霍姑娘入座。」 霍澜音谢了礼,跟着引路的宫女入座。 随着她走近,坐在席上的姑娘们隐隐闻到了特别的香味儿。 霍澜音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目不斜视,在宫女引领的座位端正坐好。 短暂的安静过后,席间人又开始如先前那般细细软软地闲谈起来。 「澜音妹妹,你可还记得我」崔欣媛开口。 大家都对霍澜音好奇着呢,听崔欣媛开口,一个个正大光明地将目光投落在霍澜音身上。 「既是同乡人,怎会不认得。」 崔欣媛掩唇而笑「我还以为妹妹不愿意承认自己是从西泽来的呢。」 霍澜音讶然看她「刚刚宫人通禀用的是西泽霍氏女,崔姐姐忘记了」 第62章 崔欣媛抿一口茶,口气悠悠「这一声崔姐姐喊得亲切,已有两年不曾听了。如今在距离西泽千里之外的京城,再听见这称呼,还有些不适应,也不知道如今再这样姐妹相称是否合适。」 霍澜音淡淡点头,赞同「我亦觉得不太合适。」 崔欣媛皱眉,撩起眼皮瞧霍澜音。分明是她瞧不上霍澜音,更是认为霍澜音没资格和她姐妹相称。可听霍澜音这语气、瞧她这神色,怎么反倒是她不愿意姐妹相称了 「霍姑娘用的什么香料我以前竟从未闻过这个味道。」坐在崔欣媛另一侧的姑娘开口询问。 霍澜音回忆了一番先前看过的画像,隐约猜出来这人是宋家桃。宋家桃是娴妃的外甥女,也要喊崔欣媛一声小舅母。 霍澜音还没有开口,崔欣媛先说「家桃,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她并非用了什么香料,而是用花药将自己的身子染上了这种独特的香味儿。原先在我们西泽,人人都知道她是个香美人。」 「体香还可以用花药染上」宋家桃顿时来了兴趣,颇为好奇地上下打量着霍澜音。 经崔欣媛这么一说,旁人越来越觉得霍澜音身上的香味儿浓郁。女人谁不爱美谁不爱香,一双双望向霍澜音的眼睛,恨不得望出花药的方子来。 「怪不得能被挑中当药引。」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声。声音不大不小,足以让包括霍澜音在内的一小部分人听见。 坐在霍澜音不远处的两个姑娘对视一眼,眼中皆流露出轻鄙之色。 又有人轻笑了一声。 纪雅云不太相信,她问霍澜音「当真可以用药将自己的身子染上香味儿你先前怎么没与我说」 霍澜音眉眼勾着几分笑,缓声道「这话是宋二夫人说的,你们寻方子也当跟宋二夫人寻。我不知。」 她果真改了称呼,不再与崔欣媛以姐妹相称,只论她的夫家来称呼她。 「宋二夫人,你有方子吗」纪雅云追问,「你怎么没将自己染香香呀奇怪。」 崔欣媛眼皮跳了跳,倒是一时之间弄不懂纪雅云是真的蠢,还是帮霍澜音说话。她笑笑,说道「我是在西泽时听旁人说的,我也的确没有那方子。」 一道轻鄙的目光扫过来,扫过崔欣媛和纪雅云。这目光来自吴吉玉。吴吉玉觉得她们两个就没个聪明的,她连开口嘲讽都懒得。 至于霍澜音吴吉玉自然是不喜的,可也不会这样贸然敲打。 纪家出皇后,可偏偏这一代的纪家女儿纪雅云单纯得像个蠢蛋,如今太子又是适婚年纪,京中适龄女儿无不眼巴巴瞧着。说是唐僧肉也不为过。 在没见到霍澜音之前,京中女儿并不将霍澜音放在眼里。不过是卫瞻在西行的路上捡的药引罢了,这种身份的女人能有什么威胁这样的身份是连侍妾都不如的,还不是任意打杀就算太子殿下喜欢保着她,只要盯着她不让她生出庶长子也就罢了。多大点事儿呢那些觊觎太子妃之位的姑娘们根本没把霍澜音放在眼里。 直到今天真的见到了霍澜音。 她拿到了皇后娘娘凤寿宴的请柬。 季嬷嬷如今在她身边做事。 她穿了一身过分惹眼的正红色宫装,还偏偏穿得很好看。貌美不说,言谈举止之间并无小家子气。 太子殿下让硕婉小公主唤她「皇嫂」。 宫人尖细的嗓子高声通禀皇后与两位郡主到了。满殿的女人起身,一起跪拜行礼,一起高声祝寿。 皇后拖着长长的裙摆,慵懒地穿过整个大殿。 霍澜音跪在人群中,看见皇后正红色的裙摆。若她没有看错,今日到场的所有人中除了皇后,只她一人穿了正红色。 娴妃娘娘穿着绛紫色,良妃娘娘穿着更素朴的杏色。 「平身。」 霍澜音随着人群起身,抬眼看向高座上的皇后,不由怔了一下。 她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可以美艳得如此风华无双气度逼人,皇后慵懒倚靠在凤椅上。明明是和卫瞻一模一样的美目,却给人完全不同的感觉。她凤眼微挑,勾着蚀骨的妩媚,细瞧却觉得凉薄威严。 霍澜音正诧异望着皇后,一条鞭子朝她甩下来。 季嬷嬷眼疾手快拉了霍澜音一把,霍澜音堪堪避开这一鞭,她回头去看,看见一个穿着隆重宫装的姑娘,不满地瞪着她。 长安郡主霍澜音在心里有了猜测。 长安郡主指着霍澜音「你好大的胆子,胆敢在娘娘寿宴穿红色。来人,给本郡主扒了她这身衣裳」 侍卫从外面涌进来。 霍澜音朝高座上的皇后跪下,神情自若「第一次进宫参宴,不知宫中制度,亦愁于宫装。是大殿下为民女准备了这身宫装。想来大殿下最知娘娘喜好,才挑了娘娘喜欢的颜色。」 长安郡主皱了下眉,这才知道霍澜音是谁。一想到她药引的身份,长安郡主顿时不齿,目光中带着几分嫌恶。 皇后轻笑了一声,随意抬了下手「起吧。」 「娘娘」长安郡主握着手里的鞭子,疾步走向皇后,「这副药油嘴滑舌,将罪过推给大殿下」 霍澜音扶着山河的手起身,拧眉道「郡主以为民女撒谎,故意将罪过推给大殿下。」 长安郡主嫌恶地冷哼一声,和霍澜音这种不干净的人说话,她嫌脏。 霍澜音唇畔挽起浅浅的笑「所以若是我没有说谎,郡主便认为大殿下有罪。」 「你什么意思」长安郡主瞪向霍澜音。 长宁郡主摇摇头,道「长安,今日是娘娘的寿辰,何必如此。」 李相幼女从座位起身,盈盈笑着,她温声细语地说「娘娘寿宴,青曼给娘娘绣了一副凤翔云屏风。还望娘娘不要嫌弃青曼手艺笨拙。」 第63章 李青曼实在自谦。 屏风抬上来,皇后轻轻颔首。 「有心了,」她缓缓道,「本宫还你一道赐婚懿旨。」 皇后说得云淡风轻,殿内众人却在瞬间屏息。京中女儿虽风光,可婚姻大事往往不过上位者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比起小户之女更做不得主。 「李相幼女李青曼秀外慧中舒雅贤良,金科状元周自仪才华横溢高风峻节。为成佳人之美,特赐婚于二人,择良辰完婚。望日后举案齐眉夫妻一体。」 李青曼怔在那里,得身侧贴身丫鬟提点,才回过神来,伏地跪拜「青曼谢娘娘恩典。」 她垂眼,眉心轻蹙。 霍澜音同样怔了一下,没想到这婚事绕到了兄长身上,她悄悄打量着李青曼。 「恭喜青曼姐姐喜得佳婿。」 「周大人仪表堂堂,青曼才貌双全,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众人纷纷道喜。 李青曼温柔笑着,一一回谢。她脸上的笑容得体温婉,可是霍澜音看见了李青曼刚得赐婚的瞬间蹙起的眉心。 她不愿意吗 霍澜音琢磨了一下,李青曼是丞相的女儿,这门婚事于她而言,她是否以为低嫁而不满可霍澜音觉得兄长那样好,这世间没有哪个女子是兄长配不上的。 霍澜音也知道自己不是无关紧要的旁人,身在其中难免不够公正。她暂且不想低嫁或高攀,琢磨起皇后为何赐婚。身在京中,得皇后懿旨赐婚,难免带了几分政治联姻的味道。 长安郡主笑着说「这还是娘娘第一次赐婚,青曼好福气。」 「幸得娘娘垂青,青曼惶恐。」李青曼语气温温柔柔的,如水双瞳里带了两分小女儿的娇羞。 霍澜音细细瞧她眉眼间的一抹羞颜,哪里还有半分刚刚蹙眉的影子霍澜音感慨,京中女儿的演技都这般好吗 长安郡主捏了捏手中的鞭子,忽然说「不知道长安有没有这个好福气,也能得娘娘的赐婚」 长宁郡主坐在角落,一直不理这边的热闹,正用一个毛线球逗弄腿上的小小玄猫。闻言,她挑起眼睛瞥了长安一眼,又颇为无语地摇摇头,继续逗她的猫儿。 崔欣媛笑着开口「长安郡主一片赤诚之心,可感天地。」 娴妃瞪她一眼。 崔欣媛一愣,脸上又顿时一红。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忙抿了唇。 皇后随口说「长安可人,哪里需本宫赐婚。」 长安郡主的眼睛在一瞬间暗下来,所有的沮丧都写在脸上。 长宁起身,道「娘娘什么都不缺,这寿礼实在是令人头疼,思来想去,把黑丸子送给娘娘。」 黑丸子就是她怀里那只黑色的小奶猫。 「别以为本宫不知,你府中几十只猫。这是随手抓了一只敷衍人。」 长宁笑着答话「我府中猫儿多,不代表它们不重要。它们可都是我的命根子,旁人要我还不给呢。」 「行吧,抱来给本宫瞧瞧。」皇后嫣然一笑,风华无双。 长宁没把小玄猫递给宫女,而是亲自抱着它起身,亲手交到了皇后手中。 皇后一手托着小东西,小东西的小爪子在皇后的袖子上抓,喵喵叫着。 「这么小,能活吗」 「猫有九命,更有娘娘庇护,自然健康活泼。」 皇后点点头,顺手摘了云鬓间的一支珠钗,用上面拇指大的夜明珠逗着小猫儿。 见皇后对这只小猫儿如此感兴趣,心情似乎很好。旁人陆陆续续献上自己的寿礼。 这送寿礼也是有讲究的。大殿内这般多的女眷,绝对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站出来送上寿礼。绝大多数的寿礼都被宫人收走,在单子上详细记上一笔。 长安郡主也从刚刚求旨被拒的沮丧中缓过来,她招了招手,令丫鬟呈上准备的寿礼。 「长安祝娘娘福寿安康容颜永驻,特给娘娘准备了这套鎏玉十二簪。这全套的玉簪以十二种人间至美的花卉为主旨,每一支玉簪精致无比且又都与众不同,特色分明。正是出自梅无大师之手。」长安撒娇讨好,「长安好不容易才集齐的」 正端着茶盏抿茶的霍澜音差点被呛到,目光也跟着微妙起来。 她不经意间抬首,惊讶发现皇后朝她投来的一瞥颇有深意。霍澜音一怔,还没弄懂皇后眸中的神情,皇后已经移开了视线,夸长安「有心了。」 寿礼送了大半,皇帝派身边的薛公公带来寿礼。那是一枚拳头大的夜明珠。锦盒打开的刹那,珠泽荧光暖暖扑面。 娴妃夸赞「陛下对娘娘深情,令人钦羡。」 皇后将盒子扣上,问「陛下怎没过来,有事耽搁了」 「是。」薛公公回话,「陛下在宗元殿和霍将军、李相大人等臣子议事,暂且过不来。」 「国事要紧。」皇后将锦盒递给宫女翠风。 「霍将军今日也在宫中」长安郡主一下子站起来,眼睛里亮晶晶的。 霍澜音早有耳闻长安郡主非霍平疆不嫁,苦苦追求多年。今日一见,才知传言不虚。 一直沉默着的良妃忽然开口「郡主,霍将军固然是好男郎,可这京中除了霍将军仍有很多好男郎,郡主何必太过执念再言,霍将军比你年长二十岁,他的长子亦比你年长」 「年纪怎么了」长安不高兴了,「皇后娘娘还比陛下小了十九岁呢」 「长安」长宁看向她摇头。 长宁郡主又对皇后说「娘娘别跟长安计较,您最是知道她的,只要和霍将军有关的事儿,她的脑子就自动送回家里去了。」 这话,也就只有长宁郡主说了,旁人可不敢这么惹长安郡主。 第64章 皇后不甚在意地笑着,道「长安这性子是该磨一磨,良妃娘娘说话岂是你能打断顶嘴的」 皇后脸上明明是挂着笑的,可是尾音轻挑,带出一道威压来。 长安也觉得自己失言了,立马跟良妃娘娘赔礼。 吴吉玉瞥了长安郡主一眼,那目光像看个傻子。 霍澜音刚好坐在吴吉玉的对面,她久坐席间察言观色,悄悄打量着每一个人,吴吉玉脸上的表情自然没逃过她的眼睛。 霍澜音的衣角一沉,她惊讶低头,发现小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她身边。 「香香,我要闻香香。」硕婉小公主朝霍澜音伸出双臂,要抱抱。 霍澜音本想今日低调到底,所有人都不要注意到自己才好。这话题终于从她身上绕开,也没人注意到她了,没想到小公主又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霍澜音只好弯下腰将她抱起来。她本想将小公主抱在腿上,可是小公主偏偏不是个安分的孩子,非要站在凳子上。 霍澜音护着她,担心她跌了。而且霍澜音没有和这么小的孩子打过交道,更是不知道怎么抱小孩子。 娴妃无奈摇头「婉婉,别缠着霍姑娘,到母妃这里来。」 娴妃话音刚落,踩在椅子边儿的硕婉一脚踩空,身子跌下去。霍澜音大惊,急忙抱住她。硕婉的一双小脚稳稳踩在地面,霍澜音却因为护着她,手背磕在桌角,红了一大片。硕婉并没有跌倒,可是她把自己吓着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乳娘和宫女悄声小跑过来,个个吓白了脸。 霍澜音也吓着了,等小公主被乳娘抱起。她赶忙起身跪地请罪「民女没有护好小公主,请娘娘降罪。」 「大殿下、二殿下到」 席间女子立刻起身拜见。 「婉婉又哭鼻子了」卫了捏了捏乳娘怀里的硕婉的鼻子,笑话她。 硕婉赶忙用肉呼呼的小手背擦眼泪,拼命摇头「没哭没哭婉婉没哭是别家的小孩子在哭」 她的视线越过卫了,偷偷瞥了一眼卫瞻,又赶忙收回目光来,朝二殿下伸胳膊「婉婉要二哥哥抱」 娴妃从高座走下来,无奈地将小公主抱在怀里,警告她「婉婉要乖乖呆在母妃身边,再哭闹,就让乳母将你抱回去了。听见了」 硕婉软绵绵地趴在母妃怀里,蔫头耷脑地说「婉婉听见了,婉婉乖乖。」 「婉婉吵了娘娘。」娴妃重新入座,歉意地说。 「本宫就喜欢婉婉活泼的样子。」皇后顺手从腕上摘了个玉镯递给硕婉拿着玩。 「霍姑娘也起吧。小公主本就爱哭,与你无关。」 「谢娘娘。」霍澜音起身,退回去。 卫瞻目不斜视往前走,一直走到皇后面前「儿臣给母后拜寿。」 「儿子也祝母后安康」卫了跟了一句。 皇后唇角噙着笑,打量着卫瞻。 这是卫瞻自回京之后,母子两个第一次见面。若不是她的寿宴,恐怕还见不到这个儿子。又或许,他本来就没打算来参加她的寿宴。 「太子哥哥,我还记得你去年给娘娘准备的寿礼呢。今年又什么好宝贝让我们开开眼呀」纪雅云弯着眼睛笑。 卫瞻抬手,宫人呈上寿礼。 皇后亲手打开盒子,破旧的阴阳咒放在里面。 「母后对这寿礼可满意」卫瞻盯着皇后的神色。 皇后展颜,似笑非笑「我儿有心了。」 卫瞻冷笑了一声,道「儿臣告退。」 卫瞻转身就走,整个大殿气氛忽得诡异起来。 「太子哥哥,你落了东西」纪雅云小跑着离席,捡起卫瞻玄袖中掉落的荷包。 卫瞻停下脚步,回头看见她手里的河荷包,皱了下眉。 虽然离得有些远,可是霍澜音也看清了那个荷包,不由惊愕地望向卫瞻。 纪雅云捏着荷包走到卫瞻面前送给他,她弯着眼睛说「太子哥哥,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呀软软的,不像香料呢。」 「女人的心衣。」 满庭骇然,继而噤声。 纪雅云一怔,脸上的笑僵在那里。捏着荷包递出去的手一抖,那个不起眼甚至做工粗糙的荷包掉在了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个荷包上。 霍澜音捏着茶盏的手微微用力,发懵。 纪雅云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蹲下去捡落在地上的荷包。然而她的手指尖儿还没碰到荷包,又往回缩了缩。犹豫了一番,她再次伸手去捡,第二次指尖儿还没碰到荷包的时候,又缩了手。 明明是个做工简陋的荷包而已,如今落在理石地面,倒像是烫手山芋。 纪雅云站了起来,向后退了两步,尴尬地望着卫瞻。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该去捡这东西。 「太子哥哥,其实你是说笑的对吧哈哈」纪雅云越来越觉得尴尬。 卫瞻嗤笑了一声,也没理她,自己弯腰捡起荷包收入袖中,转身大步往外走。 他自迈进大殿,到他离开,由始至终没有看霍澜音一眼。至少,落入旁人的眼中的他是没有看过霍澜音一眼的。 卫了悄悄望一眼皇后的神色,又望向卫瞻走远的背影,不由扶额。真不知道皇兄是来贺寿的,还是来找不痛快的。他心里犯愁,不知道该怎么帮忙缓和母后和皇兄的关系。 卫瞻的到来好像只是一个小插曲,皇后并没有怎么在意,寿宴继续。 霍澜音听着席间旁人说话,有些心不在焉。 那个荷包,是她当初为了骗卫瞻那枚扳指在街边两个铜板买回来,充当自己亲手所做「定情信物」。自打她将这荷包送给卫瞻,后来她就没见过那个荷包。她以为卫瞻早就扔掉了它,毕竟实在是粗糙的东西,绝不可能入了他的眼。 第65章 时隔这么久,霍澜音没想到还能在卫瞻身边见到那个荷包。 而且 霍澜音黛眉轻蹙。卫瞻说的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荷包里面装的是女人的心衣谁的心衣霍澜音心里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该不会是 不会吧 霍澜音正心事重重,目光不经意间一扫,看向不远处的李青曼。她不由再次打量起这个马上要成为自己嫂子的女人。李青曼也感受到了她的目光,诧异看过来,轻轻莞尔,带着京中女儿特有的疏离端庄。霍澜音回之以笑,亦收回了视线。 接下来的宴席十分热闹,霍澜音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其间又有三两次有人开口为难,都被她一一化解。 宴席终于结束,霍澜音悄悄松了口气,今日比她想得轻松些。她随着人群退出大殿。 纪雅云与霍澜音同行,她问「澜音姐姐,回京这么久了,你怎么一直不来纪家找我玩」 霍澜音望着纪雅云单纯的眼睛,觉得有些感慨与唏嘘。她解释「母亲病重,衣不解带守在母亲身侧,实在走不开。」 「雅云,你何必与一道药走得这样近。凭白让旁人看笑话。」长安郡主说道。 长宁、长安两位郡主,还有崔欣媛、宋家桃四个人一起走过来。 「为什么要笑话我我又没做错什么事情。」纪雅云皱着眉,很是不高兴。 长安郡主笑着说「是是是,你没做错什么。是有些人不给你面子,连去你家做客也不肯赏脸。今年娘娘的寿宴一切从简,这个时辰就结束了,不若我们几个去你家中玩,如何」 长安郡主一边说着,一边拍着手里的鞭子。其实她本来也是闺阁温柔女子,可是自从对霍平疆一见倾心苦追不得,心想霍平疆定然不喜欢柔软的小姑娘,她才为了霍平疆学骑马射箭举枪挥鞭。 吴吉玉和李青曼也从后面走了过来,崔欣媛赶忙说「吴姑娘和李姑娘也一并来吧。」 「不了。」吴吉玉和李青曼异口同声,她们两个都愣了一下,相视一笑,继而移开目光。 「为什么不来」纪雅云问。 「家里请了先生,我得回去上课,下次再去纪家。」吴吉玉解释。 李青曼柔声说「家里也有些事情,只好改日再登门。」 宋家桃笑着说「青曼现在哪里有心情和咱们一道玩,她可是刚得了佳婿,要将好消息送回家去呢」 李青曼垂眸,眉眼攀上一道适宜的娇羞。 「那好,你们两个改日可一定得来。」纪雅云说道。 李青曼和吴吉玉满口答应。 纪雅云又问霍澜音「你今日当真不去了吗」 长安郡主翻了个白眼。亏得堂姐说她能和纪雅云相处好,她才来寻纪雅云,可是纪雅云居然和一个肮脏的药引为伍,实在是让她失望。 霍澜音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小太监从远处急匆匆赶过来「霍姑娘,娘娘召唤。」 霍澜音的心情就像在迷宫里迷路许久,终于站在了出口,偏偏又必须折回去。 皇后慵懒地倚靠在美人榻上,盘发已经拆了,如云似瀑地倾下。翠风蹲在美人榻旁,正在给皇后敲揉小腿。 翠风跟在皇后身边已二十多年。皇后还没有进宫之前养在深闺时,翠风便跟在皇后身边做事。 「娘娘今日怎么突然兴起赐婚」翠风问。她实在是好奇得很,因为皇后是极少管这种「闲事」的。在这栖凤宫,也只有她可以因为好奇直接问出来。 皇后起身,懒洋洋地走向梳妆台前坐下,拾了笔,对着铜镜画眉。她慢悠悠地说「周自仪此人,既聪明又不聪明,既可用又不可用。」 翠风跟过来,蹲在皇后身边给她换鞋袜。她问「娘娘想用此人」 皇后换了笔,修补眉心花钿。 「周自仪这种臣子,要么一腔热血葬身牢狱,记于史书,百年后被后人赞诵。要么经官场打磨,磨去锋芒,更像为人臣子。」 「那娘娘觉得周大人日后会是哪种」 皇后轻笑「本宫又不能预卜先知,从何知晓。」 翠风琢磨了一番,恍然道「娘娘是想将周自仪化为己用,担心他过早死于非命,让丞相大人保他李相老来得女,众人皆知她极宠小女儿,倘若周大人成为他的女婿,李相为了小女儿也会在官场上对周大人多加照拂。」 翠风顿了顿「可是周大人前天才在朝上参了李相一本」 「这岂不是更有趣」皇后摸了摸跳上梳妆台的黑丸子,「本宫不过随手为之,日后究竟如何,全看他自己的造化。即为棋子,没用了,丢了就是。」 下棋的人,谁会真的在意棋子的死活 红风挑帘进来,禀告「娘娘,霍姑娘到了。」 霍澜音走进内殿,规矩地跪地行礼。 「澜音给娘娘请安。」 「起吧,到本宫身边来。」 「是。」霍澜音不知皇后意欲何为,本分地低眉顺眼向她走过去。 「抬起头来。」 霍澜音依言。 皇后仔细打量着霍澜音的脸,目光最后在她鼻尖儿那粒美人痣上凝了凝。 她收回目光,慵懒靠着椅背,把黑丸子拎到腿上逗着,语气随意「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怪不得婉婉也喜欢。」 「这香去不掉,不惹娘娘厌恶就好。」 黑丸子不知轻重以为皇后在跟它玩,咬了一口皇后的手指。皇后凤目瞬间染愠,将腿上的小奶猫扔到了地上,黑丸子吓了一跳,躲在凳子下面偷偷去瞅皇后。 翠风一个眼色,小宫女匆匆赶来唤出小奶猫,将它抱出去。 翠风接过宫女递过来的湿帕子反复给皇后擦手。 第66章 被这只小猫一闹,皇后显然兴致不高,直接说「听说你会调香,叫你过来是想让你为本宫调香料。宫里的香料虽多,用得多了倒是想换换宫外的味道。」 霍澜音赶忙说「一定尽心尽力,不让娘娘失望。只是娘娘喜欢什么味道可有厌恶的香草」 「翠风,带她去香殿。」 到了香殿,霍澜音才明白到底何为香殿,尤其明白了这个「殿」字的贴切。 香殿,存放皇后香料之地。各种香料和胭脂水粉放满整个大殿。其殿之大,大于普通的四合院。 「霍姑娘,娘娘平时里用的香料都在这里。姑娘可以参考一番。」翠风从书架上取下厚厚的账本,「这里记载了娘娘这些年不喜的香料,姑娘也可以参考参考。」 「有劳了。」霍澜音将账本接过来,翻开来看。 xx日xx时,娘娘言xx斋xx香味过重。 xx日xx时,娘娘于xx地,言xx胭脂色浅。 满满一本。 霍澜音蹙起眉。 翠风道「霍姑娘不必觉得为难,娘娘既挑剔也不挑剔。只要姑娘避开几种娘娘厌恶的香料,用心研磨即可。」 「多谢姑姑提点。」霍澜音道谢。 霍澜音望着正面墙壁大小的架子上摆满的胭脂,心里有了主意。她不必要讨好皇后,如翠风所言避开忌讳用心即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姑姑,可有纸笔」霍澜音问。 翠风令宫女送上来。 霍澜音仔细观察香殿内的香料,时不时在小册子上记下几笔。时而蹙眉,时而展颜。 翠风不动声色观察着霍澜音,陪同着她。 一眨眼,一个时辰过去了。霍澜音合上小册子,说「我已经有数了,多谢姑姑。」 「霍姑娘客气。」 霍澜音颔首,跟着翠风离开香殿,回到皇后内殿。 红风迎上来「娘娘刚去沐浴。」 霍澜音只好等在殿内,等皇后出来,再告退。这一等,又是半个多时辰,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霍澜音倒是不觉得皇后故意刁难她,她在季嬷嬷那里了解了很多京中人品性,知道皇后本就如此随性,而且极爱美,每日午休、晚间鹿乳沐浴,连皇帝都要等着。 皇后穿着一身宽松的鹅黄广袖衣,缓步进内殿,瞥一眼霍澜音,随口道「霍姑娘还在这里。」 霍澜音道「澜音给娘娘请了安才好告退。」 皇后刚要挥手让她退下,宫人进来禀告「娘娘,大殿下过来了。」 皇后轻笑了一声「这是怕本宫吃人。」 霍澜音琢磨了一下,不是开口时候,垂眸沉默着。 「儿臣来带她走。」卫瞻开门见山。 皇后没立刻回话,只遥遥望着卫瞻,凤目勾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翠风说「大殿下,娘娘只是想让霍姑娘做香料。」 「不做。」 霍澜音惊讶地抬眼看他。 「娘娘想要香料,这天下的调香师供您选择。可她不是调香师。」卫瞻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不做。」 皇后凤目中的笑意淡了。 四目相对的母子两个,目光疏离冷淡如陌生人。 皇后忽得轻笑了一声,道「本宫顿时觉得后悔,若是将阴阳咒换成干净利落的一杯毒酒,也不知道要省去多少麻烦。」 卫瞻冷笑。他终于逼得她承认,剖开了她的心窝来看。他得偿所愿,这可结果却让他心里并不爽快。 翠风赶忙说「娘娘今日寿宴饮多了酒。」 她急急给红风使了个眼色,让红风给皇后倒茶。她又笑着走到卫瞻面前,说道「殿下,今日是娘娘生辰,娘娘不仅饮多了酒,而且早就倦了。有什么事情改日再说。」 卫瞻盯着皇后的眼睛,沉着嗓音「生育之恩不敢忘,不过也仅此而已。这寿宴之日的确该珍惜,谁知道娘娘还能过几次。」 皇后拂袖,鹅黄的宽袖飞起,桌上名贵瓷器碎了一地。她向来慵懒的容貌瞬间冷厉威怒。 翠风和红风顿时一惊,和厅中其他宫女瞬间噗通跪地,以额抵地,瑟瑟发抖。 霍澜音压下心里骇然,她悄悄朝卫瞻走过去,攥着他的衣角拉了拉。 卫瞻垂眼看她,看见她的眼睛里写满担忧。 卫瞻嗤笑了一声,道「娘娘不够心狠,那杯没有送出去的毒酒,说不定下次由儿臣亲自喂给您。」 皇后忽然展颜,璀然而笑。她上半身向后仰着,慵懒靠坐,道「好。母后等着。」 她的盛世美颜含着慵懒的笑容,可是凤目中却有一团火。那团火徐徐燃烧着,不肯熄灭。 卫瞻回之以冷笑,继而扒拉开霍澜音攥着他衣袖的手,反而握住她的手腕,抓着她转身,大步往外走。 霍澜音任由自己被卫瞻拉着,走了很久很久,她几次去偷看卫瞻的神色,想看他可是否消气了。只可惜,不知道卫瞻是真的没有什么表情,还是要怪夜色太深。霍澜音什么都没看出来。 在霍澜音第四次偷偷去看卫瞻神色的时候,卫瞻主动开口「你有什么话就直说。」 霍澜音这才开口「皇后娘娘没有难为我。我也没有不愿意为娘娘调香。」 霍澜音顿了顿,继续说「我这般说,不是为了皇后娘娘说好话,只是客官陈述事实。当然了,你若不喜欢我为她调香,我便不去做。」 卫瞻胸中气闷稍微有所缓解。他问「晚上吃过东西」 霍澜音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卫瞻瞥了她一眼,顺手揉了揉她的头。 霍澜音感觉卫瞻的心情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差,她第五次偷偷去看卫瞻。 第67章 她又被抓了个正着,立刻收回目光,目不斜视。 「蠢货」 回到东宫,宫女迎上来接过卫瞻脱下的外衣。卫瞻脚步不停迈进厅中,吩咐宫女给霍澜音准备晚膳。卫瞻已经吃过了,坐在一旁看着霍澜音用膳。他起先有些心不在焉,不过没多久又将烦心事压了下去,专注地瞧着霍澜音吃东西。 卫瞻觉得霍澜音做什么都好看,吃东西的样子格外好看。 霍澜音也有些心不在焉,她脑海中浮现刚刚栖凤宫中卫瞻与皇后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卫瞻眼睁睁看着霍澜音将晚膳吃完,他黑了脸,手肘压在桌上,上半身前倾凑近霍澜音,问「泥泥,你为何不问孤那个荷包的事情」 霍澜音正在喝茶,闻言,立刻被呛到了,忍不住一阵咳嗽。 卫瞻起身,绕到霍澜音身后,轻轻拍着她的背,装模作样地给她顺顺气。 霍澜音止了咳,转过身去,主动伸出手在卫瞻的腰间摸索着。 卫瞻低头,从他的角度,就像霍澜音双臂抱住他的腰。他阴阳怪气「别乱抱,别乱摸。」 霍澜音根本没听他的话,终于从他腰间翻出那个简陋的荷包。短暂的犹豫之后,她将荷包打开,扯出里面的布条。 浅藕色、杏色和水绿色的三块布条,每块布条都不大,不整齐的边缘看得出来是撕下来的。 这些布条都是从心衣上撕下来的 霍澜音努力回忆了一下,隐约记得自己好像的确丢过一条浅藕色的心衣。至于另外两条颜色的心衣倒是没什么印象了。 难道真的是她的 霍澜音仰起脸来,疑惑地望向卫瞻。她脸上的表情逐渐从茫然到生气。她拧着眉,咬牙切齿「卫瞻」 果然 他果然偷了她的心衣 霍澜音愤愤然,抓着三块布条起身,跑向一侧方桌上的蜡烛,只想将这些布条赶快烧掉,彻底烧掉 卫瞻在后面慢悠悠地说「香味儿早就没有了,是该烧了。正好把你今日穿的那件给我放进去。」 卫瞻顿了顿,道「更香些。」 霍澜音刚要去烧心衣的手不由一顿,气得脸颊都犯了红。她刚要转身,卫瞻的臂弯已经压了过来,从她背后抱着她,将她拢入怀中,双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他身上染着夜风的凉,熟悉的气息拂过她的耳侧。 李相府中。 李相夫人苏氏愁眉苦脸,叹息声一声接着一声。 「都怪你,当初怎地那么草率拿青曼的婚事说事」苏氏抱怨起李相来。 李相眉头紧锁,在厅中走来走去,心里烦得很。 当初周自仪高中,李相见他一表人才器宇轩昂,忍不住道「实在佳婿不二人」 于是,满朝皆知他相中了周自仪做女婿。只是后来却没想到周自仪在朝堂之上太过激进,为官半年,得罪的朝臣数不胜数。原本朝臣都十分看好他的锦绣前程,如今却为他捏了一把冷汗,不知他何时葬送前程。 对于李相来说,昔日看好的佳婿,倒变得没那么看好。何况,李相正气着呢。因为周自仪前几天才参了他一本,说他尸餐素位,是个庸才,是个贪官。 对,这就是周自仪折子上的原话。 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 「青曼可睡了她说了什么没有」李相问。 苏氏摇摇头「我瞧着她从宫里回来有些累,歇息过后如往常那般读了一会儿书便歇下了。这婚事毕竟是皇后赐婚,就算咱们想做手脚也是不易。我这不是想先跟你商量商量嘛,也没跟她多说,让她好好歇着了。」 「赐婚」李相摇头,「这想要做手脚可算是大难。」 「那怎么办呐」苏氏愤愤然,「先不说他的官途,且说他的家里,就不是个能放心嫁的。平妻哪个大户人家是行平妻之礼的一个家,两个妻子如何不乱他的父亲巴结权贵卖女求荣,而且优柔寡断,难成大事。他的生母是个什么都不管一头栽进院子里种地的糙妇,善妒狭隘,心肠不算良善,竟然连易子之事也做得出来。至于另外一个夫人,那就更是有趣了就算门第差了些,可到底是正经嫡出的闺阁小姐,却半点主意没有,听风就是雨,能被任何人左右。这种人若是品性良善便也罢了,偏偏又蠢又坏,连朝夕相处十六年的女儿也能狠心苛待谩骂。他的大妹妹和他母亲一样,也带着一股村妇的粗鄙,还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他的小妹妹当了十六年的丫鬟,一身的小家子气你说说,这样的家庭,我的青曼如何可嫁」 李相听出不对劲了,他诧异看向妻子,问「这些话谁教你的」 「什么叫谁教我的这些都是我们娘俩讨论出来的」 李相顿时明白过来,当初他看中周自仪的时候,母女俩已经悄悄查过周家底细。刚刚这些话,大抵都是李青曼自己分析出来的。只是李青曼不会这样说话,说得更委婉些。苏氏猜得女儿意思,添油加醋了一番。 「到底怎么办啊这是将我的青曼往火坑里推啊」 李相刚要说话,听见脚步声。 李青曼从外面迈步进来。夫妻两个对视一眼,李相开口「青曼,勿要多虑,万事有父亲」 李青曼笑得温婉。她说「那一日,我见过周大人。」 苏氏脸色变了变,急问「你何时私下见过他」 李青曼摇头「母亲误会了,我只是进宫时碰巧看见周大人拦截大殿下的马车。彼时我在轿中,算不得私下见过。」 「青曼,万事都有破解之法,你稍安勿躁,父亲不会将你推到那样的人家。」李相信誓旦旦。 李青曼很早之前就明白,即使父亲宠爱,可她父亲贵为丞相,她的婚事总会牵扯许多。更何况这世间女儿又有几个能嫁给意中人而养在深闺中,又有几个在未出嫁前会遇到意中人 第68章 她早就想得清楚,寻一意中人不如寻个合适的好人家,日后舒心就好。在她看来,将来所嫁之人家世、家人品性、家庭关系这些东西都比要嫁的那个人重要一万倍。 是以,在她得知父亲一时失言看中周自仪时,她并没有如寻常女儿那般静候父亲安排,她派人彻查了周家。 她不仅知道苏氏所言周家人的那些情况,甚至还知道如今以表少爷之名住在周家的郎君,是周自仪的生母逃难时和别人生下的孩子。 这样的人家,绝非她所愿。言之火坑完全不为过。 父亲虽然宠爱,可李青曼不是个恃宠而骄,会哭哭啼啼任性提要求的孩子。她知道这是皇后赐婚。若想生变,恐不容易。望着鬓间花白的父母为她的婚事夜不能寐,她于心不忍。 纵使有千万般的不愿,李青曼仍旧温温柔柔地笑着说话「父亲也不要多虑了,周家也没那般不堪。虽然但是欺不到女儿头上,必然不会让女儿受气。」 「青曼,父亲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可是父亲不想听你的假话,只想要你的真话居于高位,若连女儿的命运都握不住,父亲这辈子的高官做来何用」 李青曼的眼圈有点红,可是眉眼间一直带着温温柔柔的笑容。 「女儿不会骗父亲。父亲若问我愿不愿,女儿自然是对这婚事不满意的。可也没到完全不可的地步。虽然周家情况复杂,可周大人的品性满朝皆知。皇后娘娘从不管朝臣子女婚配,今日赐婚恐是要用父亲保周大人。女儿虽然猜不透皇后娘娘为何要保周大人,可娘娘既然如此,日后周家应当无虞。」 李相一怔,细细琢磨着女儿的话。他为官几十年,今日这是关心则乱,竟一时忽略了最重要的地方。他沉吟片刻,道「容为父再想想。」 苏氏听得稀里糊涂「再想想不是,你们说的这些都是什么跟什么是不是太偏太远了这婚事就这样认下了」 李相笑了,道「要想拒绝这门婚事还不容易死人是没法娶妻的。只不过如今还没到这一步,让我再琢磨琢磨」 夜深了。 东宫。 霍澜音生气地推开卫瞻,这次她也不烧心衣布条,而是将整个荷包往蜡烛上扔。 卫瞻顿时变了脸色,立刻伸手去抢。蜡烛上的火苗燎过他的手背。 霍澜音一惊,赶忙拉过卫瞻的手来瞧,拧眉说「我以后再给你做一个就是了,何必在火上捡它」 「你做的,要。这个也要。」卫瞻的目光光明正大地扫着霍澜音的胸口,好像恨不得看透她的外衣,将她里面的心衣扯下来,撕碎了塞进荷包里。 霍澜音不经意间抬眼,对上卫瞻的目光,瞬间猜到了他所想。霍澜音睁大了眼睛,急急向后退了一步,说「很晚了,我要回家。」 卫瞻刚要开口,霍澜音不给他拒绝的机会,再次说「我要回家。」 语气坚决。 卫瞻「啧」了一声,闲闲瞥她一眼,那眼神的意思仿佛在说谁稀罕留你。 「走吧。」卫瞻不紧不慢地将荷包收入袖中。 霍澜音跟着卫瞻走到门口时,山河递过来披风,裹在霍澜音的肩上。她绕到霍澜音面前,给她系胸口的系带。卫瞻却撵了她,亲自来给霍澜音系。 霍澜音垂下眼睛,看着卫瞻翻转的修长手指。她的视线慢慢上移,落在卫瞻低垂的眉目。 「殿下以后也会如此吗」霍澜音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顿时后悔不已。她向来不喜承诺,也不喜旁人向她许诺,今日倒是不知为何鬼使神差这么问出来。这背离她的行事准则,这不像她。 卫瞻撩起眼皮瞧她,道「留下来陪孤睡觉,孤以后就都如此待你。」 霍澜音愣了愣,眼中浮现错愕。下一瞬,她大步往外走,头也不回。 卫瞻扯起一侧唇角笑了笑,追上霍澜音。他跟在霍澜音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宫道两侧的烛架映出两个人的一前一后的身影。卫瞻的视线落在霍澜音的影子上,一步一步踩在她的影子上。 他说「音音,承诺这东西没用。」 像有一个小锤子在霍澜音的心尖上莫名其妙敲了一下,她的脚步也跟着停顿了一下。 卫瞻迈上两步,立在她的身侧,动作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他问「凤寿宴感觉如何」 「并没有殿下先前说得那样可怕。」 卫瞻点点头「那就好。」 霍澜音垂下眼睛,沉默地由着卫瞻牵着她沿着红墙走了很远。皇宫内很安静,后面跟着的宫人保持了一段距离,耳边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殿下,我需要拜会宫里其他人吗」霍澜音的语气有些犹豫。 「谁」 「比如你的侧妃和子嗣。」 「子嗣」卫瞻的脚步停下来,诧异地看向霍澜音,「你觉得我有子嗣,而且还是可以拜会的年纪」 霍澜音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反问「像小公主那样大」 「呵。」卫瞻被气笑了,「霍澜音,你以为小爷我几岁啊」 「二十六七八」霍澜音住了口。当初他们两个人的相识相处身于黑暗中,相当长一段时间不知道卫瞻的容貌,那个时候霍澜音猜测他二十六七八。后来,她才发现他还没及冠。 「呃」霍澜音咬了下唇,「十九十八」 卫瞻显然不太乐意了,黑着脸往前走,步子也迈得大了些,霍澜音跟得踉踉跄跄。 「该不会和我一样十七吧」 「闭嘴吧你。」就连黑夜都遮不住卫瞻的臭脸。 霍澜音忽然来了兴致,攥着卫瞻的手晃了晃「殿下,殿下,你该不会是比我还要小吧」 卫瞻慢悠悠地用舌尖舔了一圈牙尖,声音低沉「你再不闭嘴,孤现在就扯你心衣。对,就这里。」 第69章 霍澜音立刻住了口,心中愤愤。 什么狗屁太子。 接下来的一段路,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霍澜音后知后觉平日里这样长的距离当乘轿,今日不知为何卫瞻拉着她走路。 两个人听着彼此贴近的脚步声缓步穿过皇宫,临近宫门,卫瞻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来看向霍澜音,叹了口气,无奈道「还是别回家了吧。我就抱着你睡觉,不干别的。」 卫瞻顿了顿,目光诚挚地补充「真的。」 「不。我要回家。」霍澜音她望着卫瞻的眼睛,眼底写满了坚持。 卫瞻「啧」了一声,不耐烦地推了霍澜音一把「走走走,立刻走」 霍澜音被卫瞻推得向后退了一步,她站稳身子第一时间去瞧卫瞻的表情。 天色昏暗,大片阴影罩在卫瞻的偏转过去的侧脸。 「好」霍澜音语气迟疑。 「回你的家去。」卫瞻不耐烦地转身往回走,理也不理她。 霍澜音立在原地,默默望着卫瞻走远的背影。 「姑娘,我们还要出宫吗」山河不太确定地问。其实她心里很是震惊,没有想到霍澜音敢这样拒绝卫瞻。卫瞻是什么人他可是太子爷呀 霍澜音沉默着,目光一直追随着卫瞻走远的背影。 红墙下长长的宫路在夜色的映衬下,更显得长长没有尽头。霍澜音沉默地注视着卫瞻的身影越走越远。前面拐角处是一道月门,卫瞻走过那道拐角的话,身影就会消失在霍澜音的视线里。 卫瞻终于走到拐角的位置,他阴沉着脸,停在月门处。半晌,他转过身去,遥遥望着始终没动过的霍澜音。心里的那股愤恼恨不得将这个小混账拉过来狠狠揍一顿才解恨。 那么远的距离,这样黑的天色,两个人遥遥相望着对方的身影,纵使并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山河立在霍澜音身边,心里七上八下的。她真怕卫瞻忽然发怒,大手一挥令人抓了霍澜音关起来 下一刻,山河眼睁睁看着卫瞻大步朝这边走过来,他的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颇有一番气势汹汹的架势。看着卫瞻的身影越来越近,山河心里越来越紧张。越来越近了,山河的双腿开始发软,这个时候谁要是用手指头轻轻戳她一下,她立马就会跪下去。 卫瞻走到霍澜音身边,抓起她的手,直接拉着她出宫,连看也没看她一眼。霍澜音被他拉拽得脚步踉跄。卫瞻一口气将霍澜音拉到马车旁,双手握住她的腰,将她塞进了马车。 「去周府」 马车辘辘而行,山河小跑了两步,眼睁睁看着马车扬长而去。她望着走远的马车,懵乎乎的。她怎么办呀 马车里,霍澜音看了眼卫瞻的脸色,默默收回视线。她偏过头,指尖儿挑开窗前垂帘,望向外面夜色里倒退的景色。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在乎卫瞻的心情。她用指尖儿在自己心中杂乱的思绪中理了理,她想要去分辨对卫瞻心情的在乎到底有几分是畏于他的身份,又有几分是单纯的在乎。 夜风凉凉地吹。 皇宫距离周府有着一段不小的距离。一路上,一个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一个望着窗外默不作声,沉默了一路。将要到达周府时,霍澜音放下垂帘,侧转过身端正坐好。 她说「殿下生气,因为殿下认为我不该拒绝。可我就是这样,日后会因为大大小小的事情拒绝殿下很多次。」 「非如此不可」卫瞻声音沉沉。躁怒藏不住。 霍澜音正视卫瞻的目光,道「那就要看殿下想要的到底是几分真的我。」 四目相对,半晌,卫瞻问「霍澜音,你是真心想拒绝,还是为了拒绝而拒绝」 「不然呢」霍澜音反问,「莫非殿下以为我在跟你玩欲擒故纵的把戏」 卫瞻倚靠着车壁,两条腿随意支着,他低下头遮了眼中的情绪,默不作声地转动着指上的扳指。 过了一会儿,霍澜音凑过去,将手搭在他的手上,细细的指尖穿入他的指缝,将他戴着扳指的拇指攥紧手心,轻轻握了握。 「不是非回家不可,不是一定不愿留在宫中陪殿下。可是殿下要明白我可以拒绝。」 霍澜音犹豫了一下,凑过去,亲了亲卫瞻的唇角。然后,拉了拉卫瞻的手,声音温柔「好了,不生气了。」 隔着唇角,卫瞻的舌尖在里面顶了顶被霍澜音亲过的地方。他舒了口气,不耐烦地说「哄我。」 霍澜音怔了怔,怀疑自己听错了。她细瞧了一眼卫瞻的侧脸,瞧出了几分孩子气。在两个人最初的接触中,卫瞻给霍澜音的印象就是年纪很大,直到后来知道他还未及冠,霍澜音心里最初的印象却还在。现在,霍澜音不得不怀疑眼前的暴躁太子其实还是个小孩子 「刚刚已经哄了。」 卫瞻不耐烦地瞪她,他刚抬起脸来,霍澜音再一次轻轻亲了亲他的唇,又飞快退开「又哄了一次的。」 卫瞻舔了舔唇,视线下移落在霍澜音的胸口。霍澜音心头一沉,双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嗔了他一眼。 「嗤。」卫瞻翘起二郎腿,下巴微抬。吊了郎当中带了几分趾高气昂。 霍澜音觉得眼前的太子爷和纨绔子没什么区别。 马车在周府正门前停下来。 「殿下,到了。」外面的侍卫禀告。 卫瞻没吱声。 外面的侍卫默契地退开些距离,只让马车还在视线中即可。 过了一会儿,霍澜音无奈说「我明天给你成不成」 「不成。要么现在给我,要么让我咬一口。要不然消不了气。」卫瞻慢悠悠地说。 霍澜音在心里骂了一万句无耻流氓。 她泄了气,低下头去解披风的系带。红色的披风被解下来,她没好气地将披风朝卫瞻扔过去,罩住了卫瞻的头。 第70章 卫瞻将蒙在头上的披风扯开,便看着霍澜音低着头,已经解开了裙子的系带,齐胸的红裙落下,堆在她的细腰。上襦衣襟服帖地贴在她的胸口。 霍澜音看了卫瞻一眼,颇为无奈地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脱下上襦。香背展露,在大片红色的映衬下,肤如堆雪。蝴蝶骨下面纤腰窄窄收进堆在细腰处的红裙下。 霍澜音双手背到身后,解下后腰处的系带,再解下上面搭在蝴蝶骨处的系带,将红色的心衣脱了下来,放在一旁,匆匆拿起襦衣来穿。胳膊刚刚穿过袖子,卫瞻忽然凑过来,握住她香软的肩膀,将她的身子掰过来,俯下身凑上去咬。 「说好了二选一的你无赖」霍澜音伸手去推卫瞻,手腕轻易被卫瞻握住,抵在车壁。 卫瞻咬了个够,当着霍澜音的面,笑着舔了舔唇,说「泥泥要咬回来吗」 霍澜音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匆匆穿好襦衣裹在身上,又将长裙穿系好,过上披风。 卫瞻捡起霍澜音脱下来的心衣,展开了细细瞧上面的绣纹。他问「这上面绣的是什么花山茶还是海棠」 霍澜音伸手去抢,卫瞻轻易避开她的手。他略侧过身,将心衣放在鼻前用力吸了吸。 霍澜音脸上一红,实在看不下去了,愤愤转过头去。直到她听见了撕裂声,她诧异地转过头去,看见卫瞻用牙齿撕开了她的心衣。霍澜音睁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卫瞻在心衣上撕咬下来一块布条,然后他拿着那块布条认真看了又看,再从袖中取出那个荷包,仔细将布条塞进荷包里。他扯着荷包的系带,将它系好,然后放在鼻前闻了闻。 看得霍澜音面红耳赤。 卫瞻撩起眼皮看她,笑了。 霍澜音别开眼,闷声说「我回家了。」 她拉着披风的衣襟站起来,往外走,狼狈得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卫瞻拉住她的手,用了一拉,将她整个人拉进怀里。忽然的失重,让霍澜音不由将手攀在卫瞻的肩上。 「言而无信一次可以,再多就不好了」霍澜音瞪他。 卫瞻扯起唇角笑了笑,他问「泥泥,我怎么那么喜欢你啊。喜欢到恨得牙根痒痒时不时想要掐死你和你同归于尽的那种。」 他一边说一边脱下自己的玄色披风裹在霍澜音的身上。他刚说完,就将霍澜音推开,道「坐正给我看看。」 他确保玄色的宽大披风将霍澜音整个身子都裹了起来,尤其是将胸口遮得严严实实,才松了手。 「走吧。」他先下了马车,一脚踢开侍卫早就放好的脚凳,等霍澜音下来时,直接将她抱了下来。然后动作自然地将手臂搭在霍澜音的后腰,揽着她往周府正门走去。 远处候着的侍卫见状赶忙疾步迎上来,先一步赶到周府门前叩门。 管家开了门,见到门外的卫瞻,惊得赶忙行礼。 卫瞻再次整理了一下霍澜音的披风,将她里面那件自己的红色披风的兜帽从外面的玄色披风里扯出来,给她戴上。再次确定稳妥了,他直接转身就走,上了马车。 霍澜音立在门口,目送卫瞻离开,她才匆匆入府。 经过周自仪的书房,她惊讶地发现书房的灯还亮着。 「哥哥还没休息」她问。 陪送她回后院的管家叹了口气,道「似乎是朝堂上的事情有些不顺,大爷最近每晚都睡得很晚,通宵达旦,天亮了直接去早朝也是常有的事情。」 霍澜音点点头。回去之后,旁的丫鬟已经睡了,莺时却等着她。 「怎么还没睡」霍澜音惊讶问。 莺时困得睁不开眼,却弯着眼睛笑「姑娘没说今晚回不回来,所以我得等着呀。」 霍澜音摸了摸她的脸,让她去睡。 这处的声音,让打萍、流春和落月三个丫鬟都醒了过来,她们三个赶忙过来伺候着,一番梳洗、铺整过后,霍澜音才歇下。她躺在床上眯了一会儿眼,始终没有睡沉。 隐约听见远处鸡鸣,天还没亮,霍澜音便起了。她让流春去书房看了一眼,知道周自仪还没休息。她亲自去厨房熬了粥,送过去的时候天不过蒙蒙亮。 「哥哥这样操劳,身体吃不消的。」 霍澜音将热粥放在桌子上,看一眼周自仪桌上摆放的各种书籍。 「无妨,明日」周自仪顿了顿,才知道天亮了,改了口,「今日休沐,不用去上早朝。」 霍澜音知道即使是上早朝,周自仪也是这般操劳。她没有揭穿,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书,帮着整理了一下桌子上的书籍。 「哥哥看这些农书是为何」 「今年雨水多,福南一带恐又要洪涝灾害。本意从旱南几国引进良种,不过并未被采纳,所以查阅古籍,看看能不能自行改良。」周自仪叹了口气。 霍澜音想了想,却说「就算哥哥成功了也未必会被采纳,正如嫁接之法还是被按下去不得实施。」 周自仪翻书的动作顿了顿,才说「即使不被采纳,也要去尝试。否则连争取的资格都没有。」 霍澜音瞧着哥哥疲惫的神色有些忧心,她拉过凳子,陪着哥哥一起翻阅古籍,力所能及地尽一份力。 周自仪将手中的那卷破旧的书册翻阅完毕,打开食盒,盛了两碗粥,先递给霍澜音一碗,和她一起吃饭。 霍澜音捏着勺子挑起一粒花生,动作自然地扔进了周自仪的碗里。 「又挑食。」周自仪无奈摇摇头。 霍澜音弯着唇浅笑着。其实她已经很近没有挑食了,因为能吃饱就很好了。 周自仪说「小姑娘不要那么劳累,吃完粥立刻回去睡觉。」 「嗯嗯。」霍澜音嘴里含了一口粥,胡乱应声。 霍澜音很快吃完了粥,她放下碗,说「对了,差点忘了恭喜哥哥得皇后娘娘赐婚,迎娶新娘子。我昨日见过李家姑娘了,很是好看呢。」 第71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没什么可恭喜的。」周自仪神色淡淡。 霍澜音打量了一番哥哥的神色,倒也没瞧出来什么。 一同吃了早饭,霍澜音离开之后,周自仪又看了会儿书,不由想起霍澜音说到的赐婚之事。他沉吟了片刻,起身回房梳洗换衣,然后去了一趟李府。 「谁谁来了」李相今日也休沐在家,听见下人禀告,一时不敢置信,「周自仪过来不是拜见我,是来见六姑娘」 府中六姑娘正是李相最小的女儿李青曼。 「是。周大人是来求见六姑娘的」管家也有些意外。虽说皇后昨日才赐婚,可他今日就上门来见李青曼,的确有些不合规矩。 李相琢磨了一会儿,挥手道「去问六姑娘见不见,让她自己做主。」 人尽皆知李相宠爱小女儿,而且他对小女儿的才智行事一向很信得过。 李青曼晨起请安了母亲,刚回到闺房,想着日渐天寒,正在给父亲做一副护膝,听了下人的禀告,也是愣了愣。 丫鬟红茧直摇头「不妥,不妥。这样于理不合呀。周大人堂堂状元郎,人人夸他品性高洁,怎不知避嫌的」 见李青曼蹙眉沉思,红茧问「姑娘,要不要我寻个借口将他撵了」 李青曼思索了好一阵子,才缓缓摇头,道「白蝶去请人到前厅候着,红茧来帮我更衣。」 李青曼在前厅见了周自仪隔着雕花檀木坐地屏。 她站在屏风后面,从雕花的孔隙仔细打量着立于厅中的周自仪。这是她第二次见周自仪。上一次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看着他拦截太子殿下的马车,即使跪下也脊背挺直。 「周大人造访不知所为何事」李青曼温声询问。 周自仪循声望去,只看得见大厅左侧雕花檀木坐地屏后面的一道倩影。他收回视线,目视前方,道「因为昨日的赐婚。」 「愿闻其详。」 「于李姑娘而言,这不是一门好亲事。」周自仪直白道。 李青曼惊讶地抬眼,隔着屏风望向周自仪,对他今日过来的目的更加疑惑。 周自仪朗声道「其一,在下家中情况复杂,对于任何一个女子来说,都不是个温馨安乐的好归宿。其二,在下与令尊政见不合,李姑娘倘若嫁给周某为妻,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其三,在下为官半年,得罪朝臣无数,更有人认为毙于牢狱乃周某最终结果。周某不才,亦愿一往直前,前路荆棘不甘收刃,我以我血铭我志。」 周自仪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周某无愧于天地苍穹,无愧于心。可世间事总难两全,无心无力护小家。不忍日后迁害妻儿。是以,这门婚事于李姑娘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周自仪说完了,大厅内的丫鬟偷偷去看他,只觉得他器宇轩昂,比屋外的晴空万里更让人觉得心中宽广。 李青曼望着周自仪的侧脸,终于明白了周自仪今日过来见她的目的。她深深凝视着周自仪半晌,才再次温声开口「这是皇后的赐婚懿旨,周大人来说这些又有何用莫非想要让我去寻皇后娘娘收回懿旨」 「不敢。」周自仪道,「这门婚事是两个人的事情,断然没有将李姑娘推出去冒险解决的道理。」 「那周大人今日过来是为了退婚了」李青曼再问。 周自仪道「被退婚于李姑娘而言,声名有亏。李姑娘无辜,不该被如此对待。」 这下,李青曼倒是有几分生气了。她缓缓说道「周大人明知道这是皇后赐婚,说了一通这门婚事对我来说的弊端,然后既不让我去求皇后,又说不是来退婚的。那周大人今日来说这些话究竟为何」 「若在下直接进宫请求皇后娘娘收回懿旨,恐李姑娘要误会周某对这婚事有意见对李姑娘有意见,今日过来当将话说明白。」 「那不还是退婚」李青曼垂下眼睛,捏紧手中的帕子。 「非也。」周自仪朗声,「并非对婚事不满而退婚,而是上禀娘娘因身体残缺憾然不得娶。」 「身体残缺」李青曼讶然,「周大人胆敢欺骗皇后娘娘」 周自仪道「不敢欺瞒娘娘,唯有自毁。」 纵使是相府中训练有素的下人,听到这样的惊世骇俗之言,也要一个个面色大惊,甚至惊得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周自仪立在厅中,面色如常地望着正前方悬挂的青竹图。 李青曼捏紧手中的帕子,低声追问「周大人宁肯为宦亦要退婚」 「周某人未曾想过娶妻,倒也无妨。」 白蝶和红茧对视一眼,压下心里的骇然,轻轻去拉李青曼的袖子。李青曼回过神来,她将手搭在雕花屏风上,从雕花孔隙望向周自仪。另一只手攥着帕子,因为过分用力,指节发白。 隔着雕花屏风,李青曼望着周自仪。她好像整个人掉进了旋涡中,心中剧烈挣扎着。 「倘若我愿意嫁呢」李青曼问。她盯着周自仪的侧脸,不想错过他脸上的表情。 周自仪明显愣了一下。显然他没有想到李青曼会如此说。他皱了下眉,转瞬舒展开。他侧转过身,面朝屏风的方向,肃然道「我今日过来是为了解决事情,而不是为了退婚而退婚。利弊曲折和解决方法我已尽数告知,倘若李姑娘权衡再三,仍觉得这门婚事可行。」 周自仪停顿了一下,朝着屏风的方向作了长长一揖,道「周自仪莫敢辜负。」 李青曼还在旋涡里,挣扎不得出。她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刚刚那样莽撞地问。这话本不该由她问出来的。 如今此情此景,她忽然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望着屏风外的周自仪,她亦不知道该如何再接话。她顺风顺水地长大,接受最好的教育,做事向来游刃有余,今日倒是第一次这般无措。 李相一直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对话,听到这里,他迈步走进厅中,给小女儿解围。 第72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周大人过府不来拜会老夫,实在不应该呐。」 「李相。」周自仪作揖拜会。 李相道「昨日刚得了几幅仙人墨宝,刚好状元郎到了,若是不嫌麻烦,可否帮老夫鉴别下真假」 周自仪应下,他随着李相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屏风后的倩影已经不见了踪影。 离开相府,他回到家中吩咐管家准备聘礼相关。周玉清得到消息,急匆匆赶来,大喜地拍着周自仪的肩膀「好儿子,你总算是开窍了做了相门婿,日后的前程不可估量啊李相以后可是你的岳丈大人了,莫要再在朝堂上做那些顶撞他的事情了,否则就是不孝」 周玉清乐得手舞足蹈,喋喋不休地叮嘱。 周自仪没怎么听进去,有些走神。他沉吟了片刻,去后院寻霍澜音。 还没到霍澜音母女暂住的小院,遇见了也去寻霍澜音的周荷珠。 「哥哥。」周荷珠有些意外,也有些局促。周荷珠一直有些怕周自仪,这种惧怕更是源于一种敬畏。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状元郎成了她的兄长。 可偏偏周家情况特殊,赵氏和宋氏水火不相容。她虽称呼周自仪兄长,周自仪也未曾疏远她,甚至为她请读书先生。可是周荷珠在面对周自仪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敬畏。这种敬畏,或许源于自卑。 周自仪点点头,问「你也去看阿音」 「是。阿音搬过来之后我还没来见过她,让身边人准备了些换季的棉衣打算送来。」周荷珠小心说话。 「理应如此。」周自仪没再多说此事,反而是询问周荷珠最近的功课。 周荷珠一一作答,带着些紧张。 周自仪瞧得出来,他说「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来问我。」 「好。我会的。」周荷珠赶忙说。 说到这里,两个人并带着的小厮和丫鬟已经到了小院门口。 流春出来晾晒草药刚好撞见,赶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将人迎进来。 让周荷珠意外的是周静兰也在这里。 「静兰,你也在。」周自仪道。 「换季了,最近天寒,带着冬儿几个送来换季衣服。」周静兰说完看了一眼周荷珠身后的鸢时抱在怀里的衣服。 打萍笑着说「大姑娘心善,不仅送来衣服,还给姚氏送了些补药来。」 周荷珠细着嗓子温温柔柔地说话「还是大姊想得周到,我只带了些换季衣服送来,没有拿补药来送。」 周静兰瞥了她一眼,冷笑一声「我也觉得自己挺心善的。反正是比那种养母病重连看都不来看一眼的人心善多了。」 周荷珠脸上一红,眼圈也跟着一红,委屈地说「大姊这话说得让荷珠心里好是难过。你又怎知我在心里不惦念养母我总要顾念着母亲的感受,再者说,我也没有大姊身边那些补药,即使想送也是没有的。」 得了消息的霍澜音从后面进来,她只赶上听见周荷珠的最后两句话。她皱了下眉,迈进厅中,请周家三兄妹入座,又令丫鬟端来热茶。 「我就不坐了,东西已经送到了,懒得和不喜欢的人说话。」周静兰起身,直接往外走。 霍澜音在后面喊了她两声,她头也没回。不过霍澜音也早就习惯她这样了。 一屋子的人倒也没弄懂她时候的不喜欢的人到底是霍澜音还是周荷珠。 周荷珠也说「我也没旁的事情,只是来送几件衣服,我这也走了。」 「荷珠,你先别走。我有些话想和你说。」霍澜音将她拦下来。 周荷珠重新坐下来,去看周自仪,声调低柔「我只是担心哥哥来寻澜音说事情,我在这里打扰到你们。」 「无妨,我只几句话要说。」周自仪道,「阿音,你可有机会再见到李相的小女儿」 「暂时没什么机会见到她,不过若想见她也不难。就算是登门拜访也是使得的。」霍澜音道。 周荷珠有些惊讶地看了霍澜音一眼。 「那最好不过,若你方便帮我带句话给她。只说我今日所言句句属实,请她莫要一时草率做出决定,若是改变主意随时可告知我。」 霍澜音弯起眼睛来,故意「呀」了一声,笑着说「哥哥今天是去见未来嫂子了吗」 「是不是未来嫂子还未可知。」 霍澜音微怔,不由猜测起来。 周自仪显然不想多解释什么,道「若方便将话带给她,我回书房去,你们姐妹两个聊。」 「好,我会找机会将话带给李家姑娘的。」 霍澜音和周荷珠一起将周自仪送到门口。周自仪又想起一事,转身对霍澜音道「昨夜你归家晚,也没怎么睡好,白日若困了多眯一会儿。今晚也早些歇下。」 「好好好,都听哥哥的。」霍澜音弯着眼睛笑,目送周自仪离开。 周荷珠安静地站在一旁,一并目送周自仪离开,她望着周自仪的背影,心里有些酸涩。且不说不同母,可周自仪分明是自己的兄长,可偏偏那样疼爱霍澜音这个假妹妹。这让周荷珠十分想不通。倒也不是周自仪对她不好,最为兄长,他待她已经很不错了。可是周荷珠不是瞎子、傻子,她知道周自仪待霍澜音与待她不同。 三个人站在这里,分明周自仪和霍澜音更像兄妹一些。 周荷珠安慰自己周自仪对自己也很好,暂且不想这个,她问霍澜音「你母亲身体可好些了」 「比我刚回来那两日是稍微好了些,可也算不得好。她的身体一直都不好,这你是知道的。」霍澜音看向周荷珠,语气诚恳,「荷珠,前些日子母亲在睡梦中还喊过你的名字。我知道她担心你在周家过得不舒心」 「我现在在周家挺好的。」周荷珠打断霍澜音的话,「再怎么说,也是府里的主子,比以前乳母女儿身份的日子不知道好了多少。」 第73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霍澜音知道姚氏记挂着荷珠,也猜测荷珠放不下姚氏。毕竟是十六年的母女情,可如今这情景,她也懂得周荷珠不该和姚氏走得太近,于她在周家的处境来说不太好。她只是开了个头,周荷珠已经这样说,她倒是没法将话说下去了。 毕竟,她也没什么立场劝周荷珠什么。 山河提着裙角一脸喜色地跑进小院。 「姑娘姑娘宫里又来人啦送来了好些东西。哦哦,公公说太子殿下一会儿就到」 山河开心呀,是真的开心。 昨天以为在宫里的时候,她以为霍澜音真的将卫瞻得罪了,担心得不行,没想到今儿个卫瞻就过来了,还送了好些东西来。 霍澜音让流春和落月几个丫鬟招待着,将送来的东西一一收好。 周荷珠跟着霍澜音走出屋,立在檐下看着宫里的小太监抬进来一箱又一箱的东西。这处僻静的小院并不算大,搬进来的一箱箱东西立刻将小院塞得满满当当。小太监从箱子间穿过时,不得不侧着身。 周荷珠望着这一箱又一箱的东西,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忍不住去想,如果当初是她去做这药引呢又何必在周家当这不是主子的主子 这个念头刚刚起了个头,又被她摁了下去。她劝自己不能这么想,这么想不对,心态不对。 可是下一刻,她看见卫瞻走进院中,她那颗心开始动摇。他下了早朝没有回东宫,穿着一身明黄锦袍,整个人好像带着一层光辉,高悬的曜日也没有他耀眼。 周荷珠忽然想起当初在西泽的生辰宴上,卫瞻将她错认成霍澜音。当时他是以为她在被其他人欺负,所以才走上来拉走她的吧可是她当时吓傻了,软腿跌跪在地,抱着他的腿哭喊着饶命 周荷珠捏紧帕子,心跳忽地变快。如果当初她表现得再好一点呢可这怎么能怪她呢彼时卫瞻总是一身玄衣,戴着黑纱帷帽,所有人都说他被毁容了,还被邪功毁了神智。她怎么可能不怕他呢她怎么敢凑上去讨好他呢 她不敢呀。 她看着霍澜音走向卫瞻,看着她们两个人面对面站在一起,周荷珠搭在门边的手不由自主用力扒着门。 她再一次去想如果当初去做药引的那个人是她呢凭什么霍澜音抢了她十六年的小姐生活不够,就连得到太子宠爱的机缘也要抢去 霍澜音迎上卫瞻,问「怎么过来啦」 卫瞻皱眉,「啧」了一声,道「霍澜音,你现在怎么见到太子爷连行礼都不会了」 「忘记了。那我补一个」 卫瞻闲闲瞥了她一眼,顺势拉着她的手腕,牵着她的手往里走,一边走一边说「起晚了没吃东西,给我弄东西吃。」 两个人走近,下人跪下行礼,周荷珠站在人群里一并跪下行礼,将卫瞻的话听入耳中。 卫瞻没在意跪了一地的下人,也没让他们起身,直接和霍澜音进了屋。过了一会儿,奴仆下人们才自己起身。周荷珠跟着起身,蹙眉望向房门的方向。 霍澜音自己走出来,吩咐莺时和山河去厨房准备吃的。她问「山河,你可知道殿下的忌口」 「知道的。」山河连连点头,「在宫里的时候都有用心记过各宫主子的忌口和喜好。」 霍澜音这才腾出时间来招待周荷珠,她歉意道「荷珠,殿下过来了,我就不留你了,下次再聊。」 「应该的。」周荷珠微笑着,「妹妹好好侍奉大殿下,咱们家里的荣耀可都要靠妹妹了。我就不在这里打扰妹妹了,若是因为我在这里让妹妹不好意思,那就是姐姐的罪过了。全家人可都要怪姐姐了。」 霍澜音颇为意外地看向周荷珠,周荷珠温柔一笑,捏着帕子转身离开。 霍澜音望着周荷珠的背影,心下疑惑。分开一年,每个人都有了变化。她变了很多,荷珠也是。霍澜音不知道周荷珠在一年中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她知道那个单纯对她笑的荷珠终究是不见了。 霍澜音不再多想,转身回了屋。 卫瞻阖着眼,半侧身靠坐在一张藤椅里,两条大长腿也是一长一短地随意搭放,和他这一身锦缎华服十分不相配,当真是坐没坐相了。 「要等一会儿,先喝杯热茶暖一暖。」霍澜音倒了一杯茶递给卫瞻。 卫瞻没睁开眼,指了指自己的嘴。 霍澜音瞪他一眼,将茶盏递到他口边来喂他,然后故意手一抖,让茶盏里的热茶洒出来一些,顺着他的下巴淌落,湿了他的衣襟。 「哎呀,我不是故意的。」霍澜音故意将「哎呀」两个字咬得很重,那语气明晃晃告诉卫瞻她就是故意的。 卫瞻弓起食指在她的额头敲了敲。他再想敲第二次的时候,霍澜音已经轻易避开。她笑着重新走近,拿帕子给他擦衣襟上的茶渍。 卫瞻目光扫过屋子里的几个丫鬟,见她们都在各忙各的,没有看向这边,他迅速凑过去,在霍澜音的额头亲了一下。 霍澜音一惊,立刻回头去看屋内的丫鬟,见谁都没注视这边,才松了口气,她收回视线恶狠狠地瞪了卫瞻一眼,卫瞻却一脸无辜,晃悠着二郎腿,好像他什么都没做似的。 不多时,丫鬟将膳食端上来。卫瞻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口便放了筷子,倒是一连打了两个哈欠。 膳食撤下去,卫瞻直接说「你房间在哪我困了。」 霍澜音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卫瞻带去了她的房间。卫瞻是这的困了,也没想逗弄霍澜音,直接脱了鞋子,在霍澜音的床上睡下了。 霍澜音悄声走出去,去小厨房看看给母亲熬的药可煎好了。听说母亲刚好醒来,她亲自端着药过去,喂母亲吃了药之后,坐在床边陪母亲说话。 霍澜音终于想起卫瞻,匆匆去看他,他已经醒了过来,立在窗下书桌前,正在翻看一本小册子。眸色略深,看不见情绪。 第74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霍澜音慌了。 卫瞻翻到小册子的最后一页,上面写着他说「音音,承诺这东西没用。」 而在前面几页,密密麻麻写满卫瞻的优点。 直到这一刻,卫瞻才相信原来她真的在努力让自己喜欢上他。 也是直到这一刻,卫瞻才真的明白他的太子身份对于霍澜音来说不值一提,在她一笔一划仔细归拢出来的他的优点里,没有提到他的身份,更是没有提到将来可能会有的身份地位和荣华富贵。 她在意的,竟然是他本身的品性良善与否,观点看法与她相同与否。 卫瞻忽觉得心情有些复杂。 这些不重要吗当然重要,重要到好像人人都明白。可道理谁都会说,最浅显的道理却最不容易做到,最容易被人忽略。 霍澜音瞧见卫瞻翻她的小册子,本来心里一慌,可她还没走近卫瞻就压下了心里的慌张。 她没什么好慌张的。 她放慢步子,走到卫瞻面前,坦荡地朝他伸出手「还我。」 卫瞻撩起眼皮瞥她一眼,问「泥泥,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如殿下所见。」霍澜音将小册子拿过来合上,放回桌头小书架上,仔细收好。 卫瞻笑了一下,摸了摸霍澜音的耳朵尖,在霍澜音侧着脸避开时,说「还有事,这就走了。」 「这就走」霍澜音讶然。 卫瞻顺势将手掌撑在霍澜音的后腰,将她轻软的身子前推,拉进怀里,禁锢着她。他问「怎么,泥泥舍不得我」 霍澜音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望着卫瞻没有答话。 「啧。」卫瞻松开了霍澜音,整理了一下衣襟和袖口,往外走。他知道霍澜音的沉默代表她并不愿意撒谎。也就是说,这只小狐狸还真的是没有不舍得他。 卫瞻走到门口,回头看向霍澜音,皱着眉道「泥泥啊我怎么总觉得我们之间缺了点什么」 「缺了什么」霍澜音走向卫瞻,动作自然地将他腰间的褶皱理好。 「也没什么。」 卫瞻转身往外走,莺时刚巧端着茶水进来,她惊得赶忙向后退了一步,堪堪没有撞到卫瞻的身上,可是手中的茶水却泼了出来,湿了卫瞻的华服。 莺时大惊失色,急忙跪下求饶「奴婢毛手毛脚弄脏了殿下的衣服,请殿下降罪」 卫瞻居高临下睥了她一眼,道「小莺时,当初指着孤的鼻子指责批评的时候,你胆子不是挺大的吗」 莺时的手一抖,吓了一大跳,伏地跪拜「奴婢不敢」 霍澜音赶忙走过来,拿着帕子去擦卫瞻衣襟和手臂上的茶渍,温声说「莺时也是想着给你换热茶,殿下就不要生气了。」 卫瞻也没打算降罪莺时。 他看一眼袖子上的茶渍,本来急着回宫的心情倒是淡了。他改了主意,没有这就走,而是令宫人回宫取衣服,等待时闲暇无事令人收拾沐房,沐浴去了。 他刚进了浴房,霍佑安来了周府寻他。霍佑安没理奉承的周玉清,径直过来寻卫瞻。 霍澜音不得不接待他。 「殿下在沐浴,霍小将军要稍微等一会儿了,还请进厅里来相候。」 「不了,我在院中等他即可。」霍佑安板着脸。他看向霍澜音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鄙夷没有逃过霍澜音的眼。 最初时,他也没那么讨厌霍澜音,甚至也觉得卫瞻对她过分,她一个清白小姑娘去做药引挺可怜的。可后来得知她全是在演戏欺骗卫瞻,霍佑安对她的印象越来越差。 霍澜音也不在意他怎么看待自己。别人怎么对她,她就怎么对待对方是她的原则。她冷淡地开口「请便。」 霍澜音才不愿意在院中陪他吹冷风,转身往回走。 霍佑安却叫住她「霍澜音,你要的自由呢」 霍澜音的脚步停下来,对背着霍佑安,她听见霍佑安冷笑了一声。 「这皇城之中,有心计的女人实在是多。可我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像你这么有心计。不仅有心计,且对自己真的敢下狠手。你操控一切,终于要得偿所愿了。心里很欢喜吧亏我当初觉得你一个小姑娘怪可怜的」霍佑安摸了摸自己的脸,「还真够打脸的。」 霍澜音转过身去正视霍佑安,冷声道「远在西泽未曾见过霍小将军时,早闻霍家父子威名。接触之后,才知道你不过是沾了父亲的光,善恶不分对错不论,连花天酒地的纨绔子都不如。」 霍佑安冷了脸,他笑「霍澜音,你还不承认以你的身份,就算不曾当药引,想要入主东宫简直是痴人说梦。如今倒好,花招尽显,夺了让之的心,蛊惑了他,当真是让他为你不管不顾。你口口声声说要自由,如今能够以高贵的身份地位入主东宫,就把自己拼死也要争的自由给忘了」 「霍小将军此言差矣。」霍澜音唇角噙着笑,亦不动怒,「心有苍穹者,即使身在牢狱亦是自由。反之,就算走遍五湖四海也不过行尸走肉一具。若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霍小将军还真是为你父亲蒙羞。」 「你」霍佑安脸色顿时一变。 谁还没有点死穴霍平疆的威名给他带来太多旁人不会享有的荣耀,与此同时也有压力。他自幼努力,所求不过别人口中的一句「虎父无犬子」。 霍佑安深吸一口气,继而挖苦「就算你说的有理,可又为何改了主意瞧着不由让人怀疑你的初衷。莫非顿悟自己深爱让之,离开他不能活了」 霍澜音上下打量了一番霍佑安,最后望他的那一眼颇有些意味不明的意味。 「霍小将军年纪也不小了。早些顿悟,也好早些将姜家姑娘迎娶进门。」 「你」霍佑安一口气没提上来。 姜聆是他的第二个死穴。 第75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两处死穴偏偏都被霍澜音轻轻戳了一下,窝心不已。 山河匆匆走出来「姑娘,夫人醒了,正寻你呢。」 霍澜音不再理霍佑安,眉眼间染上笑,转身往姚氏的房间走去。 霍佑安目光追随着霍澜音的脚步,直到她进了屋,他的目光在姚氏的房间停顿了一下。 卫瞻很快出来,霍佑安将在霍澜音这里受的气压下去,和卫瞻一同进宫。 霍澜音本想着去找纪雅云,然后通过纪雅云一起去见李青曼,从而为周自仪带话。然而还没等她行动呢,就有了个见到李青曼的好机会。 但凡收成不好的年头,皇后总会在秋日择一良时,往静安寺祈福。她每年去时,会带着皇子和京中女眷,同行女眷既是为自家祈福,也代表自己的家族为北衍百姓祈福。 得知自己也在名单里,霍澜音着实意外。 当日卫瞻将她从栖凤宫带走,用那样强硬的语气不让她为皇后做香料。后来霍澜音还担心惹怒皇后,提心吊胆了两日,也不见宫中降罪。没想到皇后去静安寺的名单上也会有她。 而且名单上,她的称呼也颇令人玩味。 「周府霍澜音」这是让她代表周家 霍澜音不由犯了难,皇后让她做的香料究竟还做不做 原本在皇后的香殿查看了那么久,她已经有了思路,可因为卫瞻的话,霍澜音没有去做香料。 然而这几日她一直犹豫着,觉得这事儿做得不太对。她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继续将皇后的香料做出来,大不了做完先不送上去,将来有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也免得日后来了个措手不及。 祈福当日,霍澜音没有再像凤寿宴那日穿一身过分耀目的正红,选了一身浅红搭着杏白,整个人变得柔和了许多。 她先乘坐马车进宫,和京中其他女眷一同等候在宸芳殿。她环视周围,寻找着李青曼的身影,看见李青曼和长宁、长安郡主立在一起说话。霍澜音知道长安郡主极其不喜欢她,没有贸然上去寻李青曼。安静地立在角落里。 她想要低调,体香却让她无法低调。她身上的香味儿让她刚迈进大殿,就惹了殿内其他人的注意。 「澜音姐姐,给你这个。」纪雅云找到霍澜音,将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小盒子递给霍澜音。 霍澜音好奇地打开,一股沁香飘了出来,里面是一块不大的精致甜点。 纪雅云甜甜笑着,压低声音「早上起得迟了,母亲连饭都不给我。偷偷拿了两盒,给你一盒。很香很甜,你尝尝看。」 霍澜音还没来得及尝一口,皇后到了,所有人恭敬行礼,跟随着她走向车队。 她今年没带卫瞻,卫了倒是依旧跟在她身旁。 皇后在马车前停下来,将手搭在翠风的手腕上。她回头环视身后的一片姹紫嫣红,凤目间流转几分笑意。她最喜欢这些漂亮美好的姑娘们,瞧着就觉得赏心悦目。 「聆儿,到本宫这里来。」皇后招手。 姜聆今日也来了霍澜音诧异地抬头,望向从季嬷嬷口中听来的姜聆。 姜聆从人群中走出来,缓步行到皇后面前。她生得娇小柔弱,身量过分纤细。口鼻之下掩着面纱,露出一双楚楚可人的温柔眸。她以面纱遮面并非因为习俗、害羞等缘故,而是因为身体。 姜聆向皇后行礼,膝盖还没弯下去,就被翠风扶住,止了她的行礼。 「免了。已许久不见你这孩子,与本宫同乘。」 「聆儿不敢,恐将病气传给娘娘。」 「无妨。区区病气能奈本宫何」皇后亲自拉着姜聆的手一同登上马车,「倒是你,不要总闷在家里,多出来走动对身体更好些。宫中阳气重,日后多进宫来。」 霍澜音压下惊讶,和其他一起陆续登上马车。她从季嬷嬷那里努力牢记京中人物,知晓姜聆幼时才满京师,诗词文章灵气逼人。陛下曾言她若为男儿身,将会是北衍年纪最小的状元郎。 可是可惜,不知是否应了那一句慧极必伤。她病弱得像捧在手中的一缕烟云,好似随时都会随风而去。 霍澜音和长宁、长安两位郡主、李青曼和纪雅云同坐一辆马车。霍澜音本不想和长安郡主一起,偏偏想寻机会和李青曼说话,所以纪雅云拉她过去的时候,她便跟着去了。 马车离宫,走了没多久,纪雅云挑起垂帘。道「霍小将军跟在后面。」 长安郡主玩着手里的鞭子,说「阿聆上次出门恐怕还是两年前,他自然要跟着喽。」 长宁郡主抱着怀里的胖梨花,随口说「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安插了眼线在姜家,第一时间知道聆儿今日要出门。我听父王说,他今日本来有个差事,要离京去办。愣是装病推了,跑来这里苦巴巴地跟在聆儿身后。当真是仗着陛下疼他,不会降罪。」 霍澜音偏过头,望向后面的霍佑安。他今日穿了一身新衣,一丝褶皱不曾有,发髻也用心束过,坐在马背上腰背挺直,不见往日的懒散相。而他的目光一直望着最前面的凤銮,眸中无杂,只有一片赤诚。 车队不过行了半个时辰,忽然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怎么了」纪雅云赶忙让马车旁的侍卫去前面打听。 侍卫跑到前面询问,又很快折回来,禀告「姜家姑娘身体不适,要先行回去了。」 李青曼轻叹一声,有些惋惜「聆儿姐姐难得出门一趟,必然是惦念静安寺的那片梧桐林。可惜了,还是没来得及看一眼,就得折回去」 「驾」霍佑安加快马速,追上皇后的凤銮。 皇后祈福的车队继续往前走,姜聆已经下了皇后的凤銮,立在路边,等着姜家跟在后面提前以防万一的马车赶来。 姜聆望着静安寺的方向,不由遗憾「可惜了,都已经走了大半路程,还是停在这里。」 第76章 【注:豆豆独家连载vip作品,以下章节设置了防盗,阅读中遇到乱码漏字等,请联系豆豆客服。】 丫鬟赶忙劝慰「等姑娘身体好些了,咱们再来。」 姜聆轻轻笑着,不言语。等身体好些恐怕等不到了。 霍佑安赶过来,也没有贸然上前,保持了一段距离,望着姜聆。他想说他日后会带她去看那片梧桐,可是他不敢说。 姜家的马车赶过来,姜聆收回眺望的目光,依依不舍地转身。 小厮翻找的踩脚凳,却怎么也没找到。也不知道是今天早上走得匆忙忘了带,还在路上的时候不小心遗失了。 霍佑安翻身下马,走到姜家的马车前单膝跪下,以膝为凳。他一句话没说,也不去看姜聆,只是目视前方,眉宇坦荡。 姜聆早就知道霍佑安一直跟着她,只是她像往常那样选择了忽视他。他此番动作,让她想忽视也忽视不了。 皇家的车队还没有走远,后面车队里的人挑起车厢旁的垂帘望向这边。 姜聆明白自己根本劝不动霍佑安,她也不想这样僵持着,让旁人看去当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只好无奈朝马车走去。她扶着丫鬟的手,提脚踩在霍佑安的腿上,迅速登上马车。 霍佑安抬手,在姜聆身后护着她。却也只敢隔着好远的距离护着,连她的衣角也不敢碰。 姜聆想动作快一些,可只是动作快了一点点,她心口又开始疼。她坐进马车,喘息微重,脸色也变得苍白了些。她低着头,用手压在自己的心口,待得胸腹间好受了些,她才轻叹了一声。 「霍郎这是何必。」她的声音轻轻浅浅的,融着一抹化不开的忧思。 霍佑安起身,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衣服。他低声说「算命的说我有旺妻命,聆儿要不要试试」 姜聆轻轻摇头,将车门关合。 她拒绝了太多次,他表真心了太多次。你来我往,谁也说服不了谁,时至今日,两人见面默契得极少说话。 霍佑安看着关上的车门,心里忽然觉得很闷。他不知道她还有多少时间,他不知道他们两个人还能这样僵持多久。他上了马,赶到车窗旁,望着前方,开口「聆儿,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片刻后,他再重复「聆儿,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马车辘辘,他跟在一旁,第三次、第四次地重复「聆儿,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聆儿,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声到最后,渐渐哽咽,带着化不开的苦。 马车里,姜聆垂下眼睛,眼泪湿了面纱,她才后知后觉自己哭了。 他们青梅竹马,是圣上钦点的金童玉女,她的一次昏厥,一切都变了。 她总是清浅笑着,身子柔软,声音柔软,哪儿哪儿都软得不像话,偏偏心狠起来硬若磐石,日月不可改。 霍佑安一路将姜聆送回家,他停在姜家正门前,也不过府,望着姜聆扶着丫鬟的手下了马车,走进了姜家,他才转身离开。 刚好遇见正在姜家作客的三两公子从姜家出来,几个人拉着霍佑安去吃酒,酒过三巡,那几个公子不由说了真心话。他们说霍佑安太死心眼,天下女子多的是,不值得非要吊死在姜聆身上,更何况他已经仁至义尽,重情重信,是姜家姑娘拒绝了他。他就应该顺坡赶驴,取消了这门婚事,再觅良缘才对。他这样拖着不仅毫无用处,且不能为霍家添香火,也是不孝。 几个人说多了些,说到最后将话说得不太好听。 然后,霍佑安把他们给揍了。 都是些权贵家的少爷,这事儿立刻传到了宫中,请圣上做主。 皇帝扶额,指了指正在殿内喝茶的霍平疆「你看着办。」 「成。」霍平疆起身,转身往外走。 「等等,等等。」皇帝追着叮嘱「佑安已经长大了,轻点揍,别不知轻重」 霍平疆已经走了。 皇帝琢磨了一下自己刚刚说的话。霍佑安长大了,卫瞻也同样长大了。他问「大皇子胳膊上的鞭伤如何了」 「启禀陛下,奴今早还问过太医。大殿下身体结实,那些鞭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皇帝冷声了一声,摔了手里的书册,变了语气「揍得轻了」 卫瞻右臂上的鞭痕是他亲手抽上去的,他一看见卫瞻就想起当初卫瞻失控发狂差点将他的胳膊活活拽下来,到现在关节还有些疼。废了他的太子之位,将他赶去西荒并不能解气,还是亲手抽他一顿鞭子更解气些 卫瞻也听说了几位大臣进宫告状霍佑安的事儿,他正在东宫中挑选着绣娘送来的衣服霍澜音的。虽然他前几日刚刚给霍澜音送了好些。 卫瞻瞥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道「未必下雨,晚上却一定会起风。把这套棉衣和这条披风送过去。」 「是。」小太监应下。 卫瞻看了他一眼,问「才来东宫瞧着眼生。」 「启禀殿下,奴,七星。昨儿晚上刚来。奴与奚公公是同乡,近日调度时,是奚公公将奴分至这里。」七星咧着嘴角笑,露出一对白色小虎牙。 既然是奚海生分过来的人,应当稳妥,瞧着也机灵。卫瞻就没有再多问。 七星收拾了给霍澜音带的衣物,前脚出去,奚海生后脚跟进来。 「殿下,江太傅押回来了。」 卫瞻本来心情很好,顿时脸色一沉。他在厅中渡着步子,脸上没什么表情。 奚海生什么也瞧不出来,莫名忐忑。 卫瞻终于停下来,他在太师椅中坐下,冷声道「将江太傅请进来。」 江太傅是卫瞻幼时的老师,卫瞻也一向尊师重道。去年卫瞻被废了太子之位发配边疆,江太傅一路跟随。 这次卫瞻忽然大发雷霆令人将江太傅押解回京,着实让京中文武百官大吃一惊。 江太傅迈步进来时,脸上是带着笑的。他还是老样子,笑起来很慈祥的一个老人家,只是须发更白了些。 「老师请坐。」卫瞻转着指上的扳指。 江太傅也不客气,像往常那样坐下,甚至端起宫女摆上来的茶,认真品茗。 「嗯,让之这里的茶还是那样香醇。」 卫瞻抬眼看他,悠悠道「老师,幼时跟您学处世之道,学着用一层儒雅风度将自己裹起来,成为人人称赞的谪仙人。啧,可是老师最知道真实的我是什么德行。」 宫女悄声进来,手中托盘里放着一杯酒。 看着这杯酒,江太傅的瞳仁缩了缩,脸色终于变了。 「幼时,老师教我风骨正气。如今,老师却身体力行地表演着何为阳奉阴违、谎话连篇。」卫瞻一脚踹开身前的茶几,茶几倒地,茶器倾翻,碎了一地。 他卫瞻以容忍江太傅将他的消息不停送进京中,他亦可将计就计。可江太傅不该骗他那些药对霍澜音的身体无害。 在茶器摔碎的清脆声中,江太傅回过神来。他脸上顷刻染上颓然之色,不过转瞬间,他又笑了。他坦然道「让之,你说的对。我花了十几年教你风骨,可不过是用一层假象裹住,你骨子里只会是个暴君。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君而侍。你我十几载师徒情谊,终究抵不过江山社稷百姓福禄。」 很明显,卫瞻不是他选择的明君。 他端起毒酒,从容一饮而尽。 【卷三完】 注1:相关书籍推荐: 01、《暴君的药香妻》卷一 作者:拢烟 02、《暴君的药香妻》卷二 作者:拢烟 03、《暴君的药香妻》卷三 作者:拢烟 04、《暴君的药香妻》卷四 作者:拢烟 注2:本作品由豆豆提供,感谢您的阅读。希望一如既往支持豆豆,有您的支持,我们将做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