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东宫(下)》 第十三章 潮湿多雨的春日来临之际,天朝使船在数月航行後,终於抵达大陆东岸的望归港,当地驻守的官员将使臣平安归来的讯息加急传回京城。 九重宫阙为那传递讯息的飞骑打开层层宫门,早朝大殿上,天子坐明堂听着官员传报的消息—— 「启禀君上,出使皇朝的使臣平安归来了。」那孝德帝脸上看不出喜怒,只语带威严道:「王丞相。」「臣在。」站在群臣首的右丞相立即出列。孝德帝垂眸。「你领着百官,到城门口迎接使臣吧。」「臣遵旨。」 隆佑十六年秋,明光太子出使海外皇朝,历时半载,於隆佑十七年春,平安归来。 天朝太史福临门如是记载——我君遣丞相王匀率百官於东门迎接使臣。副使徐文长、孙立卿、李鑫等人,不辱君命,幸得归来,护回海外皇朝国信数千?珍奇无数,时京城百姓夹道围观之众争如秋日观潮,大使皇太子及其从人亦在行列,皆侧扇遮面,疑为海外风俗,时天雨,太子与众人於雨中前行而面不改色……在奉天殿,帝问皇太子曰:「海外皇朝与朕天朝相比,孰胜?」太子答曰:「皇朝胜。」群臣譁然,以为背祖。皇太子又曰:「皇朝胜在女行男事,女子可为朝臣,为帝王,此乃未开化邦国之陋俗,故胜在其陋。」帝哂之,众人乃皆称善。——《隆佑朝,皇太子出使记事本末》 经历秋冬两季的漫长旅程,多雨的春日来临了。 春秋两季是盛京的雨季,盛京虽处内陆,但因东海自帝京几无高山屏障,使得带着丰厚水气的季风得以顺河而进,另盛京不至於太过乾燥。春天又经冬雪方融,春雨一落,地上便满是泥泞, 早在踏上天朝大陆的那一刻起,他明白就像这多雨的春日一样,未来也将泥泞不堪, 御船直接驶入宽广的运河,沿河西进,没几天便抵达盛京这一回,四艘御船没被风吹离航向,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抵达盛京东门的迎归巷。 消息已快马传回内廷,因此当真夜在御船上看见舅舅王丞相率领一般官员在港埠上等候时,并没有太过意外。 他已换上天朝使臣的正规礼服——玄衣、银带、宽袖、高领、长发束弁,看起来不太像他平时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 略略扯松额头上的发弁,他对着身後人道:「回到家了,准备下船吧。」黄梨江站在他身後,带缘与龙英朱玉随侍,而对这与半年前出行时几乎一样庞大的迎接阵仗,脸上表情都有些戒慎。 君王已在宫廷中等候,身为大使,真夜必须带回两国友好的讯息与皇朝女帝亲笔所写的国书,入宫觐见君王。禀告此行的成果。 麒麟回赠的礼物相当多,装载了满满四艘船,可说为真夜做足面子。皇朝所回赠的国信。一箱箱被运上马车,先後有其他副使押送入宫。太子与其随从的坐骑则稍殿后,身後还跟着一列军队沿途护送,声势壮大。 这浩荡的场面,引来京城百姓的夹道围观。 平时民间盛评宫廷里众皇子的人品优劣,但真正见过皇子相貌的,却没有几个人。此时人们见真夜身着使臣朝服,坐在高大马儿上,站在宽广御街两旁远远望去,虽然看不清楚面貌,但仍感觉他气质尊贵。不太像是传言中那地上的烂泥,不禁纷纷议论。 真夜知道自己颇令围观群众失望,忍不住想采取行动之际,斜後方的黄梨江策马超前,阻止他想丑化自己的行为。「殿下,很多人在看。」刚刚,他是想故意跌下马,摔个狗吃屎吧!就是很多人在看,才不能让他们失望啊。」望进他没侍读的眼睛,那双眼里有着不退让的决心。 「我不知道为什麽民间会有『陌上尘』的评议出现。但如果百姓们错了,我不认为你该助长他们的错误期待。」 她揪着他宽袖,怕他轻贱自己。倘若他要跌下马,也会拖着她一起摔下来去。她赌真夜不会想要伤害她。「你一定要破坏我在百姓们心中的形象?」「我只是不想殿下屁股开花。」两人低语交谈,互动落进众人眼底。 「啊,屁股。」「怎麽,有问题?」「从我美侍读口中听到这两个字,感觉……有点不协调。」他的小梨子是超有气质的天朝神童,怎能说出「臀部」的民间口语呢。黄梨江一笑倾国。「殿下能讲的,我当然也说得出口。」不是有句话叫「近墨者黑」?「你不要笑。"他突然正色道。「又怎麽了?」「你笑起来太好看,我怕你会招蜂引蝶给我惹麻烦。」早知道就不要骑马,改坐马车,这样就能躲在车里,任谁也看不见他两了。黄梨江果真敛起笑容,但仍时时分神觑向真夜。怕他突发奇想,做出令人耻笑的事。早在回航太朝途中,她总感觉一旦返国,有些事情就要发生了。 真夜眺望远方的眼神,总教她有些心惊胆跳,就怕他与麒麟一般,做出惊世骇俗的事……「侍读,请你看路好麽??」真夜正襟危坐的说。「还是你想跟那些围观的群众握手?」黄梨江回过神来,才发现她的马差点就要走偏,撞进路旁人群里了,赶紧导回正路。 不喜欢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真夜索性打开腰间摺扇,遮住自己一半容颜。开玩笑!他可是经常往民间游艺场所溜达的,要是被认出他的太子身份,以後还出来混什麽!众人见他侧扇遮面,又想起数年前这位太子「以扇欲善」的故实,当下耳语蜚声,议论不绝。 马蹄声中,只听见「刷」地一声,斜後方人儿也打开扇子,半遮住自己的面孔,那把玉扇,正是真夜所赠。真夜可以放缓速度,等候黄梨江跟上来。「小梨子,你做什麽?」他低声询问,黄梨江巧妙地以扇子遮住秀丽面容动人的笑意。「不让殿下专美於前啊。」她回答。其实是不想让真夜的行径变得太突兀,同样一件事,如果只有一个人做的话,此人必然被视为特立独行,但若有两个、甚至三个人以上采取同样的行动,那麽,就会变成一种风潮。 只见身後的东宫随从们得到黄梨江暗示,也纷纷效法这位侍读,一起陪着他们的主子侧扇遮面。 当下引得围观的人群静静乐道起来,怀疑这可能是海外风俗,而这位出使海外的皇太子,正将这风俗以实际行动展现给天朝的百姓们看,真夜领悟过来,弓起笑眸道:「没用的,小梨子,我可是民间老百姓认定的陌上尘。」黄梨江眼带坚定地回应:「也许你自己不在乎,但 身为东宫侍读,我不能容许你背负这样的名声,」 民间百姓得以见到宫中皇子们的机会能有多少?所谓「民议」,其中又带有几分有心人的操纵? 正因为曾有半年的时间远离这块土地,她才有机会看清楚。或许七皇子真有濯濯春月柳之姿,也或许十皇子真有若冉冉云中月,但她这位太子爷……陌上尘哪,他真的是麽?尽管民间的声音不能轻忽,但她对陌上尘的评价却自有一套看法,「可我其实挺喜欢的呢。」当地上烂泥没什麽不好,起码自在快乐,更不须背负沉重的期待。「我说过了,就算你是烂泥,我也要把你糊上墙。」 更何况,真夜又不真的是烂泥。虽然口气好大,虽然还没有那个力量,不过是一名没权没势的东宫小侍读罢了,东宫若没换人当,勉强能安然度日,可一旦风水轮流转,好运也就放水流。「对,我现在只是个侍读。」黄梨江颇有自知之明地说:「但我不会永远只是个侍读。」意志坚定的小女子最招惹不起,不知是谁燃放起爆竹,霹雳声中,她告诉他:「真夜,拜托你等我——」真夜装作没听见,只是笑道:「我就想,很多事情一回来就要变了——果然变天了,小梨子,要下雨了,我都快忘记盛京的春天老在下雨,穿上这身繁复的衣服还要被雨淋湿,早知道我该坚持要辆马车来坐的。」游什麽街呢! 才说着。斜风挟着细雨横面吹来。黄梨江收起手中扇子,接过带缘递来的伞,为真夜撑开一片无雨的穹顶,自己却落在细雨中,马儿走得很慢,主要是因为使者经历千辛万苦出使异邦,得很幸运才能平安归国,这荣耀得与君臣共用,因此,他们必须牛步行走御街上,接受众人的观瞻,直到进入那九重宫阙,拜见至尊天子。 他是太子,他撑伞,旁边的随从淋雨,本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当他看着身旁少女头脸满是雨水,还拼命为他撑伞时他终於明白,他真的不是块当太子的料。连淋雨这种小事,他都舍不得。勒住坐骑,他在众人诧异下接过黄梨江手中那把伞,随即下马走到围观人群前,将伞送给一名抱着小娃儿的妇人。「年幼的孩子最怕淋雨受寒,这伞请夫人拿着。」那妇人万分惊吓地接过伞,双颊顿时绯红起来。「殿,殿下?!」真夜微微一笑,「别怕,拿着吧。」转身重新跨上坐骑後,他在黄梨江温柔的目光里继续牛步前进。 「做什麽这样看我?」「……殿下衣服湿了。」「湿了再换就好了。」「帮殿下更衣很累。」老是挑剔东,挑剔西的。不能太紧,又不能太松。「哦,侍读辛苦了。」总不能说他很享受小梨子为他更衣的过程吧。「殿下若能体恤我们这些下人,就应该保重身体。」虽然她怕极了真夜的意外之举,但刚刚,他送伞给那名妇人时,脸上的表情好温柔,她知道那是真夜的真性情,虽然身为储君不能这麽仁慈,但他不愿意独自撑伞,宁可与众人一起淋雨的行止,仍教她为他……「哎,这披风真碍手碍脚!」真夜留意到她浅色衣物被雨淋湿,此刻有些贴身地黏在肌肤上,不觉蹙眉,扯下身上披风覆在她肩上——虽然也是半湿的。「你替我保管。」明白他们正在众人眈眈注视下,黄梨江拢紧那保暖又略能防水的深色披风,声音响亮地回应:「遵命!殿下!」闻言,真夜略略挑眉。遵命?过去四年里,小梨子从没跟他说过这两个字吧!然而此刻他需要留心的事情太多,无暇专注在他侍读身上。马蹄走过之处,溅起因雨而连绵的烂泥。 真夜啊真夜……千万别忘记,在众多皇子中,你只合适众人之末。看见王皇后领着宫里众嫔妃与皇子皇女们在宫里列队等候时,真夜并不意外。母後对他期许甚高,此次能够平安归来,脸上必然十分有光。尽管她只是站在一旁凝目以望,但他仍感受得到那份欣喜若狂。「皇兄,恭喜你平安归来,圆满达成海外出使的任务。」皇兄弟们以二皇子遥影为首,向他恭贺。真夜笑了笑,与兄弟们紧紧握了握手,随即在王宫内臣引领下,走进偏殿换下湿衣,准备拜见君王。更衣时,他对身边侍从道:「小梨子,你跟着我累了大半年了,等会儿我入殿后,接连几场宫宴是少不了的,母後和太后那儿也得去请安,没好几天出不来。你不必在这里枯等。让龙英先送你回家,跟家里人团聚吧。」正站在小凳上帮真夜调整弁冠的黄梨江双手没停下来。「殿下不必理会我,等会儿入殿,自己可得多留意,规矩些。」别说出不该说的话,或做出不该做的事才好。带缘站在真夜身旁,为他一身礼装做最後的整理。真夜等黄梨江一跳下小凳,便将她拉到面前。「你不想家?」「想。」她好久没见到家人了,当然想念得紧。「那就乖乖听我话,先回家去,龙英——」 「不。」她阻止道。「我等殿下归来,再一起回去东宫。」她是东宫侍读,就算再怎麽想家,也得把真夜摆第一。 不说出她其实有些担心他会出事。毕竟有大半年不在朝中,国内发生过什麽事,情势有无变化,他们都不知晓。倘若情势稍有生变,真夜又无意间出了差错,她担心…. 距离这麽近,他当然看得见她眼底的忧虑。笑了笑,似想安她的心。 「好吧,你要等便等,可我入殿后,你先把一身湿衣换下来吧。若不想等也不要紧,尽管吩咐龙英送你回去。」 「好。」她点头,心底早已打定主意,不动摇。 真夜再深深瞅了她一眼,似想将眼前这张芙蓉颜铭刻在心底般,他扇柄轻敲了敲带缘的手臂。「太松了。」 带缘方束紧腰带,不觉皱眉道:「殿下似乎瘦了些。」以前这宽围不松不紧,是刚刚好的。 「废话!船上是能大鱼大肉的地方麽?」海上航行数月,没有新鲜事物可吃,不瘦才怪。「赶快帮我调整腰带,我等着宫宴时多吃些山珍海味哩!」 带缘嘀咕:「殿下若真肯多吃些就好了。」明明每回入宫都吃很少,还夸口哩。怕只是说给公子听,想安公子的心罢了。 难道真夜在宫里都吃的很少?黄梨江才眯起眼,就见真夜那把用来装痞的扇子不轻不重的敲在带缘硬头壳上。 「少罗嗦。」真夜笑斥。着装完毕,环视众人一眼,他交代道:「大家辛苦了,等回东宫後,再好好休息吧。」 「殿下慢走。」龙英与朱钰齐声道。 他们送真夜出门,看着由宫里内臣领向大殿的青年背影。 黄梨江一时没察觉自己的心情颇像是民间那思君早归的女子:日日思君不见君,倚门相盼红颜老。 没忘记自己终究是个侍从,回过头,她问: 「带缘,你刚说殿下在宫里似乎吃的不多,怎麽回事?」虽然她入东宫已有四年,但论起资历,带缘可算是她前辈。 「啊,公子没发现麽?」带缘侍候真夜多年,早年经常伴他入宫时,他就知道了。「殿下除非是皇后娘娘为他准备的宫食,才会全盘食下;若是其他人准备的,他顶多吃个一口、两口,不曾多吃的,挑剔的不得了。有回我忍不住向殿下讨那些他不爱吃的,他不给,回来後还凶了我一顿哩,说是他不吃的东西,也不准我吃。呜!明明看起来都美味的不得了…只能看不能吃,多可惜啊….」 黄梨江眼皮微微抖动了下:「带缘…..殿下说的对,他不吃的东西,你最好也别吃。」否则怕哪天吃到有毒的东西都不知道。 不是不曾听闻隆佑八年时发生在宫里的那件惨案。 君上极宠爱的夏妃被毒死,当时惠昭皇后嫌疑最大;而後皇后遭废,事隔两年,真夜的母妃被册封新後,同年,他以嫡子身份入主东宫….. 事隔多年,真相究竟如何,恐怕业已湮没。然而宫门深似海,这外表富丽堂皇的宫廷里,不知埋藏着多少外人无法窥见的丑陋与阴谋。 难怪,难怪他老是一心向外,专想找寻民间难得一见的美食。 是因为只有那些民间美食,才能让他安心的大快朵颐吧。但就算是往民间觅食,他也总是小心翼翼,不养成固定的习惯,以免遭到有心人暗算。 想起真夜的贪食模样,黄梨江唇畔不禁浮出一抹略带同情的浅笑。 明明是个贪吃的家伙,要他忍住不吃眼前随手可得的山珍海味….真为难他了。 五天後,月上中天,龙英低声来报:「殿下回来了。」 终於结束了! 那笙歌达旦的宫廷欢宴,以及仿佛永无止尽的拜会、请安、问候。 早先听说真夜在宴会上,大声告诉君王「皇朝大胜天朝」时,她真为他捏了把冷汗;可後来宫人又传闻说,真夜这句话其实是在贬低皇朝让女人主政的民风时,他才稍稍松了口气。 这麽做,虽然有点对不住皇朝君臣,但在天朝君王百官面前、哪能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呢。不能光是捧高别人,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很庆幸真夜终究没说错话。 当龙英低声来报时,黄梨江从假寐的小桌旁跳起来,方奔到门口,就看见真夜步履不稳的朝这头走来。应是醉了。她连忙上前扶他。 「啊,小梨子,你还在?」真夜半垂着眸道。 「殿下尚未归来,我当然在。」 她绕道他左侧,撑住他不稳的身躯;带缘来扶住他右侧,两人协力同心,一起扶着真夜入殿。 「殿下这麽醉,要不,多在宫里待一晚吧。」带缘道。 「不,我们回东宫。」回东宫,真夜才能安心休息。黄梨江对一旁交代道:「朱护卫,麻烦你备车。」 京城虽有夜禁,但东宫获有特许,只要不出城去,可以自由行走御街上。 真夜由着身边侍从张罗,整个人软绵绵的倚在黄梨江身上。 一会儿,朱钰驾着马车来到殿外,龙英一把扛起主子,将他妥善安置在车内。 让黄梨江跟着上了车,正要将车门关起,真夜却又爬出车外。 「等等——」然後他便吐了。 好半响,众人为他收拾完酒吐的残局,黄梨江又拧了把湿巾为他擦脸。 她擦的很小心,怕引起他不适。 真夜倏然睁开眼皮道:「没关系,我没有那麽娇。」只是被灌了太多酒。 「谁管你娇不娇。」她只是想好好照顾他。 真夜微笑,闭上眼皮道:「小梨子永远这麽贴心。」然後遍睡着了。 马车跑的不算快。 她专注的照顾着真夜,没留意外头的情况。 直到马车忽然停下,她微怔,没有打开车门,只谨慎的聆听外头的风吹草动,耐心等待。 经过真夜几番调教,她已经学乖。倘若遇袭,她贸然打开车门,恐怕会来不及反应;若只是一般状况,龙英或朱钰自然会来开门。所以,她等待着。 没注意到身边青年已睁开眼,正留恋的看着她。 「下车吧,梨江。」他难得唤她的正名。 猛然转过头,她看着眼中仍带了些许醉意的真夜,一时不解他的话意。 「你打开车窗看看。」他说。 「是我家?!」什麽时候马车往这儿来了? 盛京御街共由十二条横道分割,官府与王宫位於城北。京城里,越显贵的家族宅第通常距离王城越近。 黄翰林府第位於第九条横大街上,算是中等门户,外观并不奢华,就只是一般支领朝廷固定薪津的文官会居住的那种宅第。 围墙内有几进屋宅,还有一个小小院落。 这是她家,但自十二岁那年入东宫後,她便鲜少回来。每次回家来,也几乎都是来去匆匆。 「没走错门吧,这是你家?」真夜笑着问。 「是我家没错。」她看着真夜脸上过於平静的表情。 她脸上却只有惊讶。 是他下的命令麽?叫龙英驾着马车往这儿来? 「发生了什麽事?」她口吻不觉焦急起来。怕是在宫里这几天,发生过什麽她不知道的事,所以他此刻决意要撇下她? 「啊,小梨子你在说什麽,我不懂呢。」真夜眨了眨眼道:「你跟着我出海大半年了,入京已经五日还不曾回过家,令堂必定十分思念,你就回家一趟吧,过几天我再让龙英来接你。」 她因心急而思绪紊乱的脑子,只捕捉住几个重要的句子。「你会让龙英来接我…接我回东宫?」 「当然啰。小梨子,若你不在我身边,我该怎麽办呢?」他眯着眸,醉言醉语的笑道:「我怎能没有你。」 所以,他果真只是想放她几天假,让她能回家好好孝敬尊亲? 「啊,好像有人来开门了呢。也是,大半夜的,谁会驾着马车停在大门口。小梨子,你快下车吧。」 黄梨江瞟了车窗外头一眼,果然听见宅子大门後头有淩乱的脚步声趋近。想是家人听见声音,疑是贼,打着灯笼起身来察看。 「我醉了,想回去睡觉,你快下车,好让我们打道回东宫。」 见真夜似乎是真的醉了,她拧了拧眉,终於道:「好吧,我先回家住个几天,你——」 「会有人照顾我。」他赶紧说。 「你——」 「我保证不惹事。」他举手立誓,但又因不胜酒力而无力的垂下。 「你——」 「你好啰嗦,快下车。」 「好吧,你——」伸手捣住他又要插话的嘴,黄梨江赶紧道:「我只住五——不,三天。三天後,让龙英来接我。」 他捉住覆在唇上那双手,沿着宽袖口往细腕探去,直到触着他送给她的如意绳环,才扬唇笑了笑。「快下车吧,你家里有人出来开门了。」 有那麽一瞬间,她突然想要扑上前抱住他,但终究勉强把持住。 「你——」 真夜索性替她打开门,突然醉笑出声道:「黄梨江,你是我有过最好的侍读。」 「嘴里这样讲,还不是照样把我撵下车。」黄梨江被撵下车,忍不住犯起嘀咕。 「这不是…..少爷麽?是梨江少爷?」仆人推开家门走了出来,见到外头站着个身形纤细的少年,举高灯笼照了半天,终於认出人。 黄梨江回转过身。「是我没错。大朱管事。」心头仍有些说不通透的疑虑,感觉有些不对劲。 「少爷你回来啦!」有些戏剧化的大朱管事蓄着两撇八字胡子,看见好久没回家的黄梨江,忍不住就要上前抱住她。 黄梨江笑着躲开,此时马蹄车轮声再度响起。 她转过身看见带缘与龙英对她挥挥手,她也抬起手挥了一挥—— 那挥别的手突兀的停在半空中。 「该死!」她猛然醒悟。「他没说再见!」 从头到尾,真夜没对她说过一句「再见」。他根本没想要她再回去、 他带她回来,然後,要抛下她了! 「少爷?少爷!你要去——哪里?」大朱管事看着突然拔腿狂奔的自家少爷,看着他追着一辆黑漆漆的马车,一直追、一直一直的追…..直到转过巷口,再也看不到人影。 「这是…..怎麽回事啊…..?」他揉了揉眼睛,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做梦了,否则怎会看见…..不可能、不可能。 他家少爷打小温文尔雅,气质绝伦,怎麽可能会在骂了一句粗话後,还撩起衣摆,在深夜的大街上追着一辆马车,嘴里狂喊着当今太子爷的名讳呢?这种狂放的举动、不可能是翰林府的长公子会做的事。绝对不可能。 那麽眼前所见,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看着手上的灯笼,大朱管事喃喃低语:「我又梦游了?」 「真夜!」 黄梨江追着那辆逐渐远去的马车,心里好慌又好乱,全然没想到原本再过一段时间自己也要向他告假…..去应试科举。 尽管都要分别,但这种硬生生被人抛下的情况,不在她预期内啊。 他怎麽可以这样做!至少该好好告别吧。 「真夜!」她又喊。一时忘了深夜京城里,万籁俱寂,她嘶声高喊听在他人耳中,有多麽突兀凄厉。 京城自第九条横大街算起,到第十二街之间,算是人烟较不高密的区城。住户不多,入夜後更是寂静。 马车辚辚,在回返东宫的路上,带缘打开前座与车厢相连的小窗。 「殿下,公子在後头追着我们跑呢。」 带缘往後远远望去,黄梨江平时紧束的头发,此时因奋力奔跑而全散开来,又穿一身白衣,在夜里追着马车狂奔的模样,看起来格外吓人。若是不小心被打更的更夫瞧见,搞不好会弄出人命——怕更夫会误以为看到鬼,吓死的哩! 「别停下,叫龙英加快速度。」真夜命令到,不敢稍停下来,怕自己意志不够坚定,会想让她回来身边,那麽他将一辈子都放不开她。 她还有大好前程,倘若一直留在东宫,总有一天会恨起他的。 他无德又无才,不是她心中明主。 眼下他将成年,若留她在身边,她迟早会受累——即将掀起的夺嫡之争,怎可能放过他身边有能力助他的人。盛名所累,天朝神童子之名,在无人能保护她的情况下,不是荣耀,而是诅咒。 早在海路回航时,他便已经决定要放她走,只是迟迟舍不得放手。 於是,他让她陪着返回京城,又由着她陪伴入宫,还让她在宫里侯他五日,她不曾一刻离弃,看着他的眼神坚定的令人心醉,「真夜!」暗夜里,她频频呼喊,喊到声音嘶哑,也令他心碎、手里握着另一只编成玄鸟图案的如意绳环,真夜以袖掩住双耳。「殿下,公子跌倒了,」龙英忧虑的声音自前头传来,似是希望他能改变心意。「不要停下,」他铁了心,咬牙道,半晌朱钰又喊:「殿下,公子拖着跌伤的脚,还在追呢,啊!公子又摔跤了!不过她应该怕爬不起来了,这回摔得很重。」「可恶,停车!」马车还未停妥,真夜已推开车门,跳下车本想身後暗黑的大街,哪里还有半点酒意。这回,被抛在後头的朱钰和龙英等人,凉凉地嘲弄起对方。「公子头一次的跌倒,是你瞎说的吧?」怎麽他朱钰就没看见?龙英笑笑地说:「你还不是顺着我瞎说的话加油又添醋,真是唱作俱佳,有天分。」哪日被殿下革职了,他俩说不定还能去戏班唱戏。带缘倚在马车旁,有点忧愁地长吁短叹:「唉,这下可怎麽好……我家殿下竟是断袖……」难道,去了一趟男风颇盛的海外皇朝归来,就决定要出、出人头地了麽?以前还晓得偷偷着来,没那麽明目张胆的。 只见龙英与朱钰同时赏他一个爆栗,「没那回事。」而大街这头,黄梨江着实跌得凄惨。她被街上一个因连日多雨而凹陷的大窟窿摔倒,整个人摔着出去,左足掉了只鞋,双膝和双肘都被地上粗石磨伤,红肿流血,细嫩脸颊还刮出一道长长红痕,痛得整个人都快爬不起来。 可看着马车竟还加速离去,她拼了命也要挣扎爬起,不许自己就这样被人抛下,也不许自己掉一颗眼泪,他竟这样抛下她,他…… 一双缝着银线的锦鞋出现在视线里,黄梨江半趴在地上,强撑着想要爬起,偏偏膝好痛,脸好痛,全身都好痛……心,也好痛…… 「小梨子?」真夜弯下身,伸出手要扶她,「不要你扶!」黄梨江恨声拍掉那双手,双手撑在大地上,忍着痛楚缓慢地爬起来後,又缓缓站直身体,身体的疼痛使泪水控制不住地流下来,她却一瞬也不移地瞪着面前的青年。 真夜忧心忡忡,想伸手碰触她,她摔得更惨烈,脸上还有一道怵目惊心的红痕——幸好没有破皮流血,看来等淤血退去後,还不至於留下伤疤,以後还怎麽见人。 她的膝盖和手肘铁定磨破皮了,白儒衫处处可见血点,恐怕就连此刻都还流着血…… 才伸出手想碰,那手又被用力打掉,真夜转身拾起那掉落一旁的鞋子,还给她,黄梨江抢过那双鞋,忍痛瞪视着他,「做什麽又折回来?你不是不要我了?」 刚刚追他马车时,带缘他们都曾回头看,不可能不知她追在後面,但车却越来越快,快到她使尽全力奔跑也追不上……天朝男子儒装又偏偏宽大,穿起来显得风度翩翩,却不适合在路上狂奔——老天!她刚刚真的一路上边狂奔、边高喊他的名字麽? 面对她的指控,真夜没有否认,只道:「你受伤了,我先送你回去敷药。」 「敷药?」 她皱眉,爆现怒容:「是敷衍我吧!」不顾手臂疼痛。她逾越尊卑界限,一把揪住当朝太子的衣襟,怒气冲冲问:「你告诉我,为什麽要抛下我?我到底做错了什麽事,让你连声再见都不说就要把我丢下?」 「你没有做错事,是我不好。」他担心地看着她今晚她有些失控,身上又都是伤,他心疼她的伤。 「对,是你不好。」她咬一咬牙,忽地松开手。 早该发现真夜想抛下她的,仔细想来,这阵子并不是完全没有迹象,在皇朝,在海上,在回到盛京之後,在五天前,以及前一刻在马车上,他都是想要抛下她,是她蠢,没有发现,还想着等她考上进士以後,要回过头来助他…… 「你若不要我留在你身边烦你,大可直接叫我滚蛋。」没发觉自己又说了粗话,「又何必玩这种幼稚的骗局,骗我回家,还说会派龙英来接我?!」她继续用力骂人,还是很气,「你当我三岁小孩?!我黄梨江是那种可以任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麽?」 「你不是。」真夜承认,一开始,他只是想要用比较婉转的方式,放她自由去飞啊。他完全没料到她会猛追过来,导致现在这难堪的对峙局面。 「算你明白!」 她抹去脸上湿意又道」既然如此,那麽你说,你为什麽要这麽做?!」 是想抛弃她,然後再另找一个比较不啰嗦的侍读麽? 仿佛看穿她得心,他眼眸幽暗地道:「成年的太子不需要侍读,黄梨江,你不可以再当我的侍读了。」你有你的路要走。 「我没有跟你道再见,那是我的疏失。因为我本来还有点醉,不小心忘记了,再见,黄梨江。」再见 ,小梨子。 「这样你可满意了?还是你要我这个堂堂太子跪下来向你请罪?说对不住,我不该随便抛下你?我太需要你?没有你,我会死得很难看?」心碎而死的人一定很难看的吧! 「很抱歉,这些话太伤感情,原本我实在不想说出口的。」现在虽然说出口了,却刺得他全身不舒服到极点,真想拿头去撞墙。 「对,这些话太伤感情,你实在不该说出口的。」此时,黄梨江狂乱的表情在发泄後,总算稍稍平静下来。风暴逐渐过去,眼神随之恢复清明。」你该说清楚的是,为什麽做出这种决定!难道你认为你无法保护我麽?还是你又要说,倘若东宫生变,你会牺牲我,只因你没有保护我们这些随从的力量?」她怎麽会不明白,真夜坚信自己不能不足以担当重任,他总要身边人有能力保护自己,因为他可能无法周全所有的人。正因为觉得自己能力不足,才必须更加努力,真夜很努力地保护着他身边的人,她是被保护着,没有比她更清楚,她是多麽被看重,珍视着,直到今晚,她也还是在他守护之下,既然明白了这些,她怎麽可能任由他抛下她。 真夜不该讶异的。眼前这少女有一颗玲珑心,一向用最剔透的眸子注视着他,她怎麽可能会想不到他的心思。 「的确,倘若东宫生变,我无法护你。」他握紧拳,坦诚道:「你还有大好前程,不必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你不也曾说过,终有一天你会离开我,那麽,现在就走吧!反正我不可能成为你心中想要追随的君主,我母後那边,我自会挡下来,你走吧。」 「我确实说过想离开你那样的话。」但那时她还不够了解他,而且还有一点生气,人在生气时说的话,怎麽能算数。 「我也说过,你不是我想效忠的君主那样的话。」算她脑袋不清楚,管他君不君的,反正她又还不是谁的臣,她只是想留在真夜身边,即使他经常惹她心烦,也还是希望能和他患难与共。 「我甚至还有更多的话不曾对你说过,可惜你就要抛下我了,再也没可能听见那些腹黑之语。」她骄傲地仰起头,拒绝让被人抛弃的阴影打败,「不过,瞧见你一脸好奇的样子,我就好心透露个一、两句让你洗洗耳。」 夜深人静,月光幽淡,原该禁夜的京城大街上,他们像情人般站在这里吵架,明天铁定谣言纷起。 真夜确实很想听听她内心那些腹黑之语,却也觉得眼前情景十分异诡。 「明光太子,你给我听着,要有一朝我黄梨江考取了功名,在朝堂上,翻手作云覆手雨,你就别叫我遇见了,不然我铁定让你尝一尝,什麽叫做『悔不当初』的滋味!」她咬紧牙根,狠着心道。 掏心掏肺说出这一番形同告别的话,她猛然别开脸去,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无论什麽腹黑之语。 真夜的立场与用心,她不是不明白。 她只怕,不想这麽快离开他,她原以为他们还有时间,这四年来,不知不觉中,他还是他,而她却已不是当年在太学初获玉扇的那个她了。 如今他代替她做了决定,还费心想了个比较不伤人的方式送她回家,她却不知感激,不领情,还当街咒骂太子……她,她真是被宠坏了,她…… 「都说完了?」真夜长长叹了一口气,等候半晌,没再听见她回应。看着她纤细的背影,他忍不住走近一步,却没敢碰触她。 「想来你的腹黑之语也不过尔尔,黄梨江。我看我们就此分别吧,除非你考上功名,又入我东宫任职,否则你与我之间的一切,就到今天为止。」再见了,小梨子。这样可算是正式告别了? 「不用太想念我。」因为我会很想念你,那份想念铁定足够两个人用。「这一次,你应该不会再追着我的马车狂奔了吧?」他忧心地看着她颤抖的双腿,怕她连走路回家都做不到。 「对了,你可知京城里最好吃的茶食在哪儿麽?」他突然问起,又自己答道:「城东天暖阁,城西百膳府,城南碧水轩,城北倚凤楼,盛京最有名的茶楼就这四家,等你不在我身边搅局,我可就有口福啦。」 真夜猛地闭嘴,转过身前,叮嘱道:「回家路上小心些,别吓着人了,你回去吧,我在这儿把风,免得有更夫经过,误以为有鬼在街上出没,吓破了胆,你快走。」 黄梨江忍着没回头,她握起拳,忍着伤口的痛楚缓缓举步走回家。 小梨子,不要回头,真夜站在原地看着,怕她一回头,他回冲上前去抓住他,带她一起回东宫。 千万,千万不要回头,黄梨江举步维艰地往第九条街走去,怕一停下,会很没志气地想要回过头巴住他,求他不要让她走。 可是,心里好难受,她边走边掉泪,又不敢擦眼泪,怕他看出她在哭泣,会不忍心让她走,那样一来,方才那麽讨厌的事情又得再经历一遍。她不想再听见他说一次「再见」,这两字,好刺耳,令人全身不舒服到极点。她再也不为了这两个字耿耿於怀。她就要回家了,以後,再也不是东宫侍读,往後,她还没有想清楚,不再是东宫侍读的日子该怎麽过? 但她终究会想透彻的。她毕竟是天朝百年难得一见得神童子不是?她怎麽可能会有想不透彻的时候。 真夜在她身後看着,也许他不知道,但她明白,即使他决定抛下她,他也还是在守护她,背後那一双守护的眼睛,此刻应该盛满温暖、不舍与坚定吧,他必定会一路看着她龟步走回家。 再见,真夜。 第十四章 「是城西柳家的千金……」 「柳家千金?不就是那尚书府……?」 「柳尚书世代在朝为官,是书香门第,柳家千金会获选也不令人意外,只是听说……」 「听说皇后娘娘虽然中意柳家千金,但柳家却不怎麽欢喜和皇室结这个亲呢。」 「哦?这话怎说?」 「你没听说过麽?太子才德在众皇子之末,是陌上尘哪……」 「啊,这麽说来,说不定结这门亲反而不是件好事……」 「嘘。这我也是听柳家的仆人说的,我听说啊……」 好个惠风和畅的暮春时节,盛京最着名的四大茶楼之一,位於城东第六条街的天暖阁,二楼临窗雅座前,坐着一名俊俏的少年公子,他独坐红梨木桌前,手上一把玉骨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风。 桌上茶烟嫋嫋,从透出的香味来看,正是今年春雨未降前即行采收的春鲜茶。此茶仅产於南城夏零县高山,每年春季皆由夏零茶商从南北运河送至京城喊价,是盛京春季各大茶楼竞相购买的珍贵茶种。 只见那白衣公子一口品茗,一手伸向瓷盘上去了一块豆泥雪糕,极有岂止地尝了一小口後,随即侧扇遮脸,接连塞勒两块糕点进嘴里,这才风姿优雅地重新摇起扇子来。 天暖阁位於御街旁,底下大街人来人往。 许多挤不进天暖阁品茶赏味的盛京老百姓,就坐在天暖阁外附近的露天茶棚里,大口喝着茶水,聊着京城里最鲜的时事传闻。 传闻,今日明光太子选妃,被选中的名门闺女持皇后金贴入宫参加百花宴,伊始城中名女子争奇斗艳,民间还传出有画师将百花宴中的众佳丽绘成「百花谱」,在某些富贵家门中悄悄流传呢。 传闻,百花宴上,太子独钟户部尚书千金柳琅环。 柳家家规严谨,琅环小姐平日足不出户,即使出门到寺庙为家人焚香祈福,也必然乘轿戴纱,因此据闻虽有天仙之容,却从来没人见过她究竟是何相貌。 街头巷尾的闲话继续着…… 那坐在天暖阁二楼、居高临下接收各路传闻的白衣俏公子,在听见一则有点久远以前的耳语时,闲闲摇扇的手倏地停住。 「……所以,那位天朝神童真被逐出东宫了?」 「可不是。听说黄翰林家为这件事整日大门深锁,连仆人都闭不出户半个多月了呢,想来也是知道怕羞……不过这更证明了一件事,就是那位「陌上尘」果然无德啊,竟连天朝赫赫有名的神童也不知珍惜……」 白衣公了挑了挑眉,又听见—— 「说到那黄翰林家,前阵子,大约也是半个多月前吧,有个巡夜的更夫昏倒在第九条大街旁呢!白天他被人用水泼醒时,嘴里还直嚷着「见鬼了」、「见鬼了」,听说附近住家在那夜里,确实听见了好生凄厉的呼声,说不得,该不会真有些不净吧?」 「难说。那黄翰林家也是有些诡异,平时可曾有人见过那黄夫人?没有是吧!除了多年前黄家神童周睟举行家宴时,黄翰林邀了些官员入府,看他公子捉阄,可後来就没听说有哪一家和他们府上走得热……」 街旁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八卦着。真实与不实的的谣言满城纷飞,真像是这暮春时节满城的柳絮,飞到东又飞到西。 白衣俏公子坐在这窗边不过约莫一个时间来着,就已经知晓了京城老百姓们眼下最关心的时事,比朝廷按时公告的邸报还鲜呢! 「叶公子,这边请。」天暖阁掌柜的领着一名翩翩绿衣青年步上楼来。 见二楼临窗雅座已无空位,正准备领人上包厢,那青年公子却道:」那儿不是还有个位子麽?」玉骨摺扇遥指着白衣公子所坐的临街窗边—— 一桌双位,却只有一人独坐窗旁品茗。 「啊,那是江公子包下的。」 「无妨,我就想坐那里。」他掏出一枚银贯子递给掌柜,笑道:」连那位公子的账一起算。」 江姓白衣公子俊眸横过扇面瞥来一眼,似想瞧瞧是什麽人如此无礼,没问过桌主意见,就自作决定。 眼神才瞟去一瞬,那叶姓公子已健步来到桌旁。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公子好雅兴,不知可否与叶某同享这份闲情?」 「江梨生性孤僻,不乐意与不熟识的人同坐,请公子另寻它位。「 叶公子把玩着手上玉扇,被拒後也不觉得难堪,依旧笑道:「偏偏公子所挑选的,正是叶某平时喜欢的座位,虽说事有先来後到,但相逢即是有缘,公子何妨与叶某结个善缘?」 白衣公子冷峻道:「你意思是要我施舍?」善缘是佛家释氏所说,能施舍,方能结善缘。 「公子说话素来如此针锋相对?」 「那要看与江某说话的人是否投缘。」 「真巧,我正觉得与公子投缘呢!」 「投不投缘这种事情,得双方都同意才能算数的吧。」 「倘若其中一方先有感觉,愿意等候另一方慢慢培养,也不失为相处之道啊。」 尽管两人皆察觉他们的对话已经引来周遭人的注目,仍忍不住你来我往一番。白衣公子唇角冷不妨逸出一抹笑意。 「好会辩的一张嘴,看来不请公子坐下,你我就要成为京城里最新闲话的主角了。敢问公子贵姓大名?」 那青年笑答:「敝姓叶,单名一个真字。」 「叶公子,请坐吧。」 瞟了眼桌上各色的茶食小点,叶真笑问:「这天暖阁最有名的春季茶食是翡翠玫瑰冻,江公子尝过没有?」 「江梨头一次来天暖阁,不如叶公子熟门熟路。」乾脆把食单上所有的茶食都点一盘来尝。 「……那,桌上这麽多茶食,江公子可食得下?」 「慢慢吃,自然食得下。」只是全吃下肚後,回家就甭吃晚饭了。 「哪,这便是翡翠玫瑰冻,取这名字,是因为有浓郁的茶香与春茶色泽搭配盘里玫瑰酱一起入喉,更是清香爽口,公子不妨尝尝看。」叶真挑起一碟茶绿色的冻品,递给江梨,随後自己动手捡了一个酥饼,塞进自己嘴里咀嚼吞下,才又道:「怕公子食不下,其他各色茶食全分给叶某一半。」 天暖阁的点心十分美味爽口,虽然她胃口不见得大,但她原想要一个人慢慢吃,顺便听些城里最新闲话的。 这叶真吃得这麽快,一个胃像无底袋,万一太快扫完桌上茶食,让她桌上空空,还能占着这个听闲话的好位置不走麽? 「一回生、二回熟,江公子何必如此拘礼?要熟悉一个人,共食是最快的方式了。」 「听来,叶公子似乎常与人共食?」到处吃,到处睡,不知到底有多没节操! 「其实也还好,与叶某共食过的人,五根手指数得完。」他大方说道,手也没闲着,每一盘茶食都取走一半,留下一半给对坐的俊俏公子。 五人之内?除她以外,不知还有谁?最近盛京里闲话满天飞的柳家千金是否也在其中? 见他胃口大好,旋风般扫完各色茶食,却又都记得留下一半给她。 化名江梨的「前」东宫侍读黄梨江看着她的「前」主子太子真夜,忍不住将桌边一盘樱桃酪推给他。 「不够的话,这也给你。反正我不习惯跟陌生人共食。」看他胃口这麽好,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饿了多久。 他接过装着樱桃酪的小茶盘,却只是往一旁摆着,自斟了一杯香茗,隔着茶烟瞅着对面而坐的她。 「好吃麽?」 她微瞠目,轻点头。「嗯。」这男人对美食的鉴赏力是没得挑剔的,也算是他的特殊才华吧。 笑意浮现他眼眸与微弯的唇。「拒绝美食不是我的天性,可刚瞧公子品尝时的满足神情,对我来说别是一种享受,所以我还是看着公子享受就好。」 她略抿了抿嘴。半个多月不见,他还是老样子。别以为在话里加糖加蜜她就会被傻不登的被迷去了心神。她又不是不认识他。 「唰」的一声打开手中摺扇,有些费劲地做出潇洒的姿态,摇了摇扇,半遮住自己的侧面。 天暖阁毕竟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她虽然选坐窗边,有背光之利,教旁人不容易识清她的长相,但能遮多少算多少吧! 反正盛京里的男子不知何时开始,竟流行起「侧扇」的风尚。光从这口窗子往外看去,大街上起码有一半的年轻男子皆在腰间悬扇,至於其他的另一半,则莫不以扇遮面,丝毫不嫌奇怪地走在大街上。 正分神,忽听见「唰」地一声,始作俑者打开他手中玉扇,闲适又自在地扇起风来。 她回过头,看着他浑然天成的动作,巧妙的以扇面遮住旁人窥视,另一只手则撩开她的头发,拇指轻轻触碰她没敷药的脸颊。半个月前摔伤的地方已经消肿,瘀痕也转淡,几乎看不出来了。 「伤……好些了没?」 「好……好极了!」她突然站起来,看着送来滚烫热水的夥计道:「来得正好,我正想请人添水呢。」 那夥计被她突然站起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训练有素的他还是稳稳捉住大茶壶的握把,没让热水洒出来。 发现白衣公子是新面孔,显然是头一次来天暖阁,他连忙道:「下回公子若有需要什麽,拉动桌边那条绳,小的就会过来了。」 「是啊,我正要告诉你呢。」真夜——此时又成了叶真,横过桌面打趣着拉了拉那条绳。「瞧,只要你拉这条绳就行了。是吧,夥计?」 「是、是。」夥计勤快地点头道:「咱们天暖阁以客为尊,那绳系着一个金铃,连接到一楼的膳房里,只要有人拉绳,我们底下跑堂的听到铃声,就会赶紧过来招呼客人了。这金铃的构想还是当家主子想出来的呢。」 「真周到。」难怪先前偶尔会听到铃声。江梨点头道:「我晓得了。劳烦添水吧。」 「那,公子有需要尽管再传唤小的。」那小夥计手脚俐落地为他们添满水後,随即告退,赶着招呼另一桌客人去了。 江梨重新坐下後,忍不住道:「不愧是京城四大茶楼之一,会做生意。」 「茶食也精致好吃。」绿衣青年没再重新落座,只倚在桌旁笑睇着她。 「江公子,叶某有事得先走一步,你若吃不完桌上的茶食,尽管叫店家夥计打包。你我萍水相逢,难得能同桌共食,下回若再巧遇,就真是有缘了吧。」 最好是有那麽巧,她看着他问:「听说今日城西尚书府要在府中大宴宾客,叶公子该不会是要去赴宴的吧?」以太子的身份受邀回访,并正式在宴会中对外宣告两家的亲事,以便能在日後选定吉日递交婚书,迎娶新任太子妃入东宫? 「叶某不过是个平民百姓,哪有机会参加那些大官府弟里的宴会。京里最近闲话稍微多了些,真真假假难以分辨,江公子,你应该不是那种人云亦云的人吧?」 「尚书府宴客是事实,前些日子皇后举办的百花宴也不是空穴来风,闲话虽多,但终究有些根据,不全然是假。听听人们在闲聊什麽,倒也挺有趣的。」 「说到最近满城的闲话,我个人比较感兴趣的是第九条街那个,不知江公子可有耳闻?」 「闹鬼那事儿?」 「非也。」他摇头笑道:「听说黄翰林家闭门半个月了,就不知那们被逐出东宫的侍读黄梨江此刻心情如何?被人抛下,铁定不能释怀吧?」 「正好相反。」江梨咬了一口酥饼,轻声说:「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叶公子难道不曾听说过,那位东宫太子是个不才之徒麽?离开那样的主子,怎会不释怀?」她只是偷偷把头蒙在被子里,哭到眼睛肿成核桃大而已,可没有半点不能释怀。 「也许,」那位不才兼无德的太子微笑回应:「其中有不可告人的隐情。我听说……」察觉周遭有不少人竖起耳朵在听,他乐意与人分享他的第一手消息。「当今太子有断袖癖,谁知道那黄梨江是否因此断然与之决裂?又说不定,太子锺情那柳家千金,仅是为了障眼世人呢?」 真夜看着他的「前」侍读一双眼睛睁得好大,哂然。「我真的得走了。」再不回去准备赴宴,铁定被母後剥下一层皮。 他笑着步下楼梯,临别前又转过头。「江公子,倘若有缘再相逢,不妨来结拜吧!下回换你请客。」 「这两件事,我的回答都是『不』。」 首先,真夜的兄弟已经够多,不需要多一个结拜兄弟;其次,他胃口太好,要想喂饱他可能会倾家荡产。如果让娘知道她为了养一个男人而败光家产,那她也不用回家去了。 「够呛。」他边笑边离开。「我就喜欢择善固执的人。」 走出天暖阁,在人潮如水的街道上,真夜仰头与站在二楼窗口的她无声挥别。 她看着他远去,眼底流露情不自禁的关切。 酒旗随风翻飞,闲话与流言在街巷里流传着,像是春末时节零落土里的落红,化作春泥喂养着枝叶,等待下个花季开出更艳丽的花。 黄梨江拎着三盒外带茶食走回自家门前,才伸手要敲门,那朱红大门便开了。 大朱管事飞奔出来,左看右看,确定周遭无人注意,赶紧催着自家少爷进门。 「快快快!少爷快进来。」 鬼崇的模样,叫黄梨江忍俊不住。 「快什麽呀,大朱管事,我娘不是交待要一切如常麽?」越是遭遇变故,越要镇定如山,才不会引人注目啊。 大朱管事急着关上门,气唬唬道:「少爷你不知道,最近咱们第九条街闲杂人等忒多,街头巷尾的传言听了就叫人生气。」 「哦?什麽样的传言?」她将手上两盒天暖阁的茶食交给大朱管事。「帮我分给大夥儿。我娘不爱甜食,我另外给她带了一笼荷叶蒸回来。她在书房里吧,等会儿我自己送去。」 真夜吃剩一半的茶食,她每一样都吃完了,又听了好一会儿闲话,特地在离开天暖阁前,挑了几样家人应该会喜欢吃的,外带回来。 大朱管事接过小主子手里头的食盒,一边碎碎念道:「还不是说咱们翰林府附近闹鬼的事。附近住户传得沸沸扬扬,害得第九条街,连带咱们翰林府的房产都跌值啦!」 「是麽?跌了几成?」随口一问。 「两成!」素来非常注意房产价格的大朱管事很不高兴地说。 「那好,等房产地价跌到只剩三成时,你提醒我一下。」 「呃?」大朱管事瞪着小主子看。「少爷也关心房产?」 还以为这个家只有他关心账目财产的事,主子们全都不食人家烟火哩。看来翰林府要振兴家业终於有望啦,否则靠老爷支领的微薄薪俸要养活一家子,实在有点拮据啊。 「当然。」她学的可是经世致用之学。黄梨江笑道:「如果附近有住户想卖屋迁走,我们就把房产买下来。」过阵子等房产价格回温再转手,翰林府将三辈子不愁吃用。 盛京户数越来越多,前八条街几乎已经容不下新来人口,翰林府位於较偏远的第九条街,房产地价远有往上调整的空间。 「可、可是少爷不怕麽?听说闹鬼呢。」 「大朱管事,半个月前那个晚上,你不都提着灯笼出来帮我开门了麽?」还信闹鬼这种事!那天她连个更夫都没瞧见,不知道闹鬼谣言到底是怎麽传出来的。 说起半个月前那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大朱管事吹着胡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我那时在梦游啊,少爷。」 「啊。」不小心戳到人家痛处,黄梨江摸了摸鼻子,抬头笑道:「我明白了,总之,别理会外头怎麽说。对了,食盒里那芝麻果子记得留给小朱管理,她最爱吃芝麻头的小点心了,可别跟她抢。」 大朱管事瞪着眼道:「梨江少爷就只记得小朱管事喜欢吃的口味麽?」 黄梨江忍着笑:「我想想,我还买了香芋、红豆、绿豆、莲蓉……嗳,不知道这里头可有大朱管事喜欢的?」 见大朱管事快哭出来似的鼓起脸皮,她边忙道:「啊,我差点忘了!」从身後变出一个包裹得密密实实的油纸包。「还有这香喷喷、油腻腻的辣味炸豆腐乾,我记得家里只有一个人爱吃,不知道是谁呢?」 「少爷记性真好。」大朱管事摸着胡子,表面上若无其事地咽了咽口水道,其实两眼已经快冒出星星。 「可不是!大朱管事应该知道该拿给谁吧?」笑着将炸豆腐小油包裹塞进大朱管事手里。「我只是个书呆子,一向只知道读书,家里头若没有你,可怎麽办才好呢,万事也只能麻烦大朱管事了。」 尽管被小主子夸得心花怒放,然而大朱管事还是很郑重地说:「谁说我家少爷是书呆子!我家少爷可是天朝不世出的神童子,我家少爷才周岁大时,就拿起了御赐的凤麟笔。我家少爷神俊无匹,英才天纵。我家少爷——」开始无止尽地吹捧起自家小主子。 「长大了,不是神童子了」黄梨江打断大朱管事的自我陶醉。「连个小小侍读都当不成,还被东宫逐出,败坏翰林家风,真是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呀。」 不管背後原因为何,摆在眼前的,也就是旁人知悉的事实啊。 「那是……」大朱管事护短地道:「是太子无才。」 「不,无才的人是我。」 否则怎会让真夜为了保护她而将她逐出东宫,倘若她有能力保护自己……或许就不至於如此。 如今无法亲自探问他的处境,只好到大街上听人讲些不知是真是假的闲话流言……,每听一事,她心里就沉。既担心,又想为他宽解,百般情绪惹人心里好不畅快。 「少爷,你可千万不要意志消沉啊。」大朱管事很担心地看着黄梨江深思的表情。 黄梨江回过神,唇上扯出浅笑。「我看起来像是意志消沉麽?很好、很好。」唯 有如此,才能彻底与东宫划开界线吧。 「不好吧,少爷……」 「别担心,大朱管事,我很好。」 掌心摸上脸颊,她想,她得记住此刻脸上的表情。 这表情,还得维持好一段时日,直到今年十月……她必须忍住。 可心管如此,乍听太子情钟柳家千金的传闻,为何她还是有那麽一点失落? 柳家世代为官,虽不见得是什麽名门显宦,但柳尚书在朝中一向以广结善缘闻名,原本中有一派官员主张废嫡改立太子,但近日真夜没犯下严重过失,没有理由提议废嫡一事。柳尚书不是右丞相王匀那一派拥立当前东宫的人马,但也不隶属过去主张废嫡一派的朝官,看来立场应该是中允。王皇后属意兴柳家结亲,必然是因为这麽做能为真夜巩固他东宫身分的缘故。 世传东宫无德,那麽就替他立个贤德的妃子;世传东宫不才,那麽,就替他找些有才干的人来辅佐他。 王皇后不可不谓用心良苦。 东宫立妃既然无可避免,她真心期盼未来的东宫太子妃能不受世俗影响,看穿真夜外在的伪装,学会好好珍惜他。 即使真夜有时实在很惹人心烦,但他也有细心温柔的一面。她也许不爱读书,但他的音乐造诣却不比寻常,更甭说他总有令人出乎意料之处。 她希望……无论如何都希望真夜能得到幸福,能找到一个真心待他的人,白首不相离。 他是五月出生的。 行冠礼,自然也是在五月。 与其他皇兄弟们仅在宫中由君王亲手加冠不同,等会儿,宫里的加冠仪式结束後,他还要在礼官陪同下,到南郊太庙朝拜祭先祖,告知当朝太子业已成年,能够 担负起家国之重。 然而,在宫里小殿等候吉时到来之际,他却感到无比孤单。 坐窗边,他痴看着窗外紫薇花悄悄绽放,那麽不张扬地,在小小天地中尽情自我。 听到门外脚步声时,以为是君王身边的内臣来领他去大殿,却不料,才一回头,便看见他的君父。 「儿臣拜见父皇。」他连忙起身,行礼如仪,恭敬有若一名臣子。 「免礼。」那脸带威严的当朝天子走进偏殿里,凝视着他的长子好半晌,心思深远难测。 真夜由着父亲打量,不确定眼前这个相貌仅有三分肖似他的男人,究竟是以什麽样的身份看待他。 是君还是父?不管如何,他都只是他的臣子,是儿,更是臣。 不管是什麽身分,再过片刻就要在奉天殿举行冠礼的当下,他不明白君王怎会突然出现在这小殿中? 孝德帝忽道:「太子将行冠礼了,十八年前,朕也曾在这小殿里等待过。」 真夜想要像平时那样挑眉,但知道那动作会使他不高兴,所以退而求其次,只略略扬起唇。那反抗的小动作当然落进孝德帝眼底,然而他毕竟是君王,而且即位十七年来,天朝版图逐日增大,海内诸国无不前来朝亲,境内国泰民安,即使偶遇荒年,也能顺利度过,足见上天对他这位君王仍然年年赐福,才能使一个泱泱大国维持如此地声势。 「天朝男女年十三以上即可论嫁娶,本是因早年开国时,战乱未平,国家人丁不足的缘故,所以才有这样约定俗成的婚例。但行成年礼的年纪却晚上许久,男子二十弱冠,是因为一般得到这个年纪,才能理解自己所背负的责任。」 听了半晌,真夜不禁笑道:「父皇这是在与儿臣讲解我朝礼制?」 没理会真夜的评论,君王道:「你是朕的长子,自你十三岁那年入东宫後,就应该知道,你随时都得有继位为新君的准备。固然,朕身强体健,相信还会再活上五十年,但东宫之位,不就是为了一旦事有变故时所设立的麽?」 这席话,真夜从来不曾听他父皇讲过。 他收起先前漫不经心的态度,眼神专注又防备地看着面前的君王。 「朕问你,倘若今天朕因无故无法执政,你仓促之际被拱上君位,可有能力担起这沉重到非君王不能想像的家国责任?」 这是在测试他的忠诚麽?真夜迟疑。「……父皇身强体健,必然——」 「太子,你回答朕的问题,不要闪避。」 「儿臣不在其位,不知道能否担起责任。」 「但你会试着去担吧?」 「儿臣……才德两造皆不如人——」 孝德帝挥挥手,打断真夜的话。「当国君的人,不必才德兼备。」 不必才德兼备?真夜微瞠目。那儒经里教习尧舜圣王之道,是在教心酸的麽? 「儿臣愚钝,请父皇赐教。」他说。 「你不愚钝,太子。」孝德帝看着真夜道:「朕不是已将那黄梨江赐给你了麽?」 「……」真夜猜不到孝德帝这番话的真正用意,他不敢妄加臆测。 还太嫩。孝德帝看着他的长子,尽管有时也会怀疑选择真夜作为太子到底是对还是错,然而他无法选择其他人……他只能选真夜。 「身为一国之君,你只需懂得用人。你也许没有才能,但你的臣子有,否则朝廷何必在各地兴办学校,并举行科举来选拔可用的人才?你也许没有德行,但只要你不是个过分昏庸的国君,身旁自然不乏逆耳的忠言可听。」 真夜微抖眼皮。总觉得这番话听起来好生耳熟,好像他曾经也跟某人讲过类似的论调。啊,是了,是几年前在宫里为了应付二皇弟时…… 「坐上玉座的代价远超过旁人所能想像。身为一国之君最难为的地方,在於一般人所珍视的一切,你就算再怎麽舍不得,也得舍下。」 这话触动了真夜,他抬起头,忍不住询问:「父皇舍下过什麽?」 孝德帝毫无笑容地看着真夜,正当真夜以为他不会回答之际,君王道:「最心爱的女人、最宠爱的皇子,以及此生真正的快乐。」 真夜屏息。只听见君王问道:「太子可还记得,册封你那年,朕问你,假使不当太子的话,你最想做什麽?」 今日这一席话,全不在真夜预期中。 这些年入了东宫後,尔虞我诈的事情太多,连带的,他也不再与自己的君父亲近,总感觉父君子臣面对相处的情况很尴尬,也很为难。 眼前这男人是个习惯掌权的君王,而东宫太子却是最有可能取代君王地位的身分。他知道,也明白惯於掌权的父皇其实十分提防着他。 自他入主东宫後,过去曾经有过的亲情都被撇到一旁,不懂兄弟间无法互相信任,父子之间也生疏淡薄,彼此忌惮。 因此他没料到,君王还记得那麽多年前,还那麽天真的他曾经说过的话。 「儿臣曾说,想乘一艘船,到海上去冒险犯难,足迹走遍世上每一寸土地,航遍每一片海洋;年老时,能死在海上,魂灵化作玄鸟飞回天朝,看看儿时的故居。」 「……我也曾有过这样的愿望。」孝德帝出人意料地结束这段放下身分的私人谈话。「时辰到了,今日父子谈话,太子莫对外人说起。」话才说完,他已经转身离去。 「父皇!」真夜忍不住出声喊道。 君王没回过头,真夜赶紧道:「我不想舍下心爱的女子。」 原以为不会得到回应了,由於时辰已到,不远回廊外,有内臣领着几名宫人正快步往这儿来。 「……那你势必得比朕付出更多的代价。」 尽管心里仍有许多疑问,但真夜没再试着叫君王留步;他看着君父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终究没问出,当时下旨让乌祭师上他御船,可是他的决定? 不是怕知道,而是今日父子这番短暂密谈,以他们各自的身份来说,已经太过奢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是君王的臣,倘若真是君王下旨乌祭师弄翻他所搭乘的御船,他也只能含笑谢恩……更不愿面对的是,假如不是君王旨意,而是有心旁人操弄,他怕自己与其兄弟反目成仇的日子将不远了。 宫人来到小殿时,只见到太子一个人站在殿内里,表情怅然若失,那内臣行礼。「殿下,吉时已到,请移驾奉天殿。」 回过神,真夜不动声色地看向来人。「带路吧。」 「重新穿上太学生儒服的感觉如何?」那慈蔼的长者问。 「衣服不太合身。如果先生想问的是这个。」身穿太学生儒服的黄梨江微笑回答。「虽然衣服不合身,但感觉好像回到五年前,梨江初拜先生为师。」 太学祭酒董若素等待他天资聪颖的学生从东宫归来,已经等了数年。 「当年不得已将你除籍,是因为无法违抗君上的旨意。如今你重回太学,必会掀起一些风浪。好比说,倘若你今冬一举中第,旁人会说你黄梨江为了功名利禄才选择重入太学补为生员,想走官场捷径。」 天朝科举三年一试,指的是京试。一般地方乡试、贡举,得逐年连过三层级的考试,才能获得京试资格。 倘若要像一般人那样从举人身分开始考起,对她也非难事。只是逐层通过三层级考试取得京试资格,就要花去三年时间,而太学生员若得先生推荐,可以直接赴考京试。换言之,她若错过今年的京试,就得再等三年。 而她却没有那麽多时间了。当初她人入东宫,旁人也说她想走官场捷径,结果……迄今她依然是白衣。 「无妨,学生本来就是为了功名利禄,才重新补入太学的。」 反正对她来说,重要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就算被人在背後讲难听话,她也不会少块肉。 听见黄梨江这样直言不讳的表明赴考目的,董先生微笑指出:「梨江,你跟 以往有些不同了。」 「学生确实市侩多了,还请先生见谅。」 「市侩不见得不好。我认为学习市侩,对你来说,反而是个好的改变。」董先生和蔼地道:「然而,我说你跟以往不同,指的是你的眼神。孩子,你里有着掠夺的决心。过去你太温和,令我有些担心你无法保护自己,但现在有些不一样了,你眼神依然清朗,但也有着坚定的决心。我想,是某个人让你改变的吧?」 黄梨江点头一笑。「先生说得没错,他确实是个温柔的人。」 「这也是我当年决定荐你入宫的原因。」 看着董若素洞悉世相的慧眼,黄梨江不禁问:「先生不在意学生并非真男子麽?」她不相信这有着一双智慧眼眸的长者会看不出来。 「追求学识这种事情,是可以分性别的麽?」董先生徐声说:「在我眼中,你是我珍视的学生,是未来要改变这个国家许多事情的人。我已年老,也许无法见证,但至少可以期待。事实上,我非常 期待--」 「先生,我如果抱你一下,你会笑我麽?」 「我不是已经在笑了麽。」董若素先生猛地被学生抱住,并非头一回。「老实说,你爹以前也像你一样。」这家子几乎人人有扮装的癖好啊。 好在,追求学问之余,有些私人癖好无伤大雅。 黄梨江领悟过来。「不愧色是董先生。」果然临危不乱啊。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宿命。孩子,去外头看看吧,今日太子在宫中行守冠礼,前住南郊太庙祀祖前,会先经过太学。」俨然对太子今日的行程十分了解。 「……先生消息似乎很灵通?」居然连这种事情都知道。难不成也跟她近日一样,在到处搜集闲话? 「呵,以後你就会习惯。」 第十五章 没想到传闻意是真的! 黄梨江匆匆走出木瑛华在京城中的官邸,一时不知接下来该上哪去。 本来她也明白,市井闲话有真有假,不能尽信。 可前两天她到城西百膳府喝茶时,附近人都传言柳尚书家的千金柳琅环已经选入宫中--不是入东宫当太子妃,而、而是入王宫成为君王的新宠! 假若传闻是真,这岂不是父夺子妻了麽?! 那柳家早在月前就已经半公开地受了皇后的懿旨,准备与皇室结亲。 太子行过冠礼後,她有好一段时间没再见到真夜,又不能贸然闯进东宫问何时迎娶柳家小姐;再加上她重回太学,准备参加今年的京试,行动不比以往自由。没想到,才一个月时间,原本应该嫁入东宫的女子,竟然成为君王新宠,赐居柳渡宫,封为美人。 为了证实传闻真假,她一等到旬休日,就到木瑛华的邸递拜帖。 今年初刚晋升为吏部侍郎的木瑛华证实了这个消息-- 是真的,柳小姐已在日前入宫。」 「君上为什麽要这麽做?」她急切地问。明明,京城百姓都已相信,柳家千金将成为东宫正妃了,如今猝然生变,真夜以後还抬得起头来麽? 无论真夜对那柳琅环观感如何,他毕竟已送出正式邀婚帖。依天朝礼俗,婚帖一下,他与柳琅环就是未婚夫妻,而今不仅未婚妻为父所夺,恐怕他这个才成年的太子也将沦为全国人的笑柄! 木瑛华一双睿智的眼眸看着黄梨江道:「……君意难测。」 「皇后娘娘也默认这事麽?」身为真夜生母,她一定会帮助真夜的吧?! 相识数年,木瑛华还是头一次看见黄梨江这麽慌张的模样。 他摇头道:「我不是内臣,不清楚皇后对此事的看法,但此刻即使皇后反对,也无法改变这一结。况且据我所知,柳尚书原本就没打算让他掌上明珠成为太子妃。」 「呃?」黄梨江瞪大眼睛:「我不懂大人的意思。」 木瑛华说他在朝中的观察。「大致说来,朝廷里有两派主流的势力,柳尚书不属於这两者,他是君王新培植的第三势力。」 见黄梨江努力冷静下来,听进他的话,木瑛华倒了杯茶水给她,看着她喝下後,才继续解释: 「过去两派朝臣以右丞相王匀与其门生为一派,左丞相与兵部尚书秦丘及工部尚书成敏为一派,两派朝官有拥立的储君人选,可是他们都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梨江,等你明年入朝来,你就会明白,即使你心里有拥立的对象,但你必须效忠的人,永远只有一个人」 「而那人……就是君王。」黄梨江终於明白,何以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子了。「扶植柳家势力最快的方法,便是将柳家小姐召入後宫,藉由君王的宠幸来警告其他蠢动的官员……」只是这样一来,真夜怎麽办?难道就要因此被牺牲?他的名声已经够坏了。 木瑛华不动声色地问:「朝堂上一日三变,梨江你还会想入朝为麽?」 「当然想。」不入朝,怎麽取得力量? 「那麽,你现在就该把那明光太子给抛在脑後了。」他建议。 「黄梨江猛地抬头,瞪着她的恩人看。「为什麽?」 「你很清楚为什麽。」木瑛华轻声道:「他会是你为官路上的绊脚石。有他在,你永远无法真正得到君王的信任。」一个君王不信任的臣子,是不可能在朝中翻手覆云,覆手作雨的。 「……那你呢?木大人?」 眯眼一笑。「我这几年一路高升,你说呢?」他一向不管朝中有几派势力,只负责自己权力范围内的事。 「我认识的木大人,不是那种卑躬屈膝之人。」  「若有必要卑躬屈膝时,也不是做不到。」他坦率地说。「只是需要权衡值不值得罢了。「看着黄梨江,他笑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要你将太子抛在脑後,做不做得到?」 「太子他……不曾亏待我。」更不用说,她这所以急着想入朝为官,有泰半原因是为了他。将真夜抛在脑後,是她做不到的事。 「你忘记四年前的御沟的事了?」 「我没忘。倘若那时木大人没有凑巧经过,梨江可能已经溺死了。」然而,正是因为当时真夜没有出手救她,她才会是现在的她。想清楚後,这事,她已经释怀,不怪真夜了。 木瑛华不知道该不该说出他的怀疑。其实当时他会刚好经过御花园,是因为退朝时,太子曾请他走一趟夏晖宫,说是玹玉皇子卧病数日,想请他到夏晖宫陪下棋解闷;随後太子被二皇子接走,他则与几位同僚途经御花园,刚好撞见有人溺水,因此救了她。 事後他回想起来,也许那天他能救到黄梨江,并不全是个巧合。 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对这扮成男装的少女格外亲切?四年前捞起御沟里的溺水少年时,他为了救她,无意间发现她女儿身的秘密,却为她一路隐瞒迄今,不说破,甚至还期待着,有一天,可以看见她站在朝堂上…… 木瑛华赏识的目光落在黄梨江身上。 这十七岁的少女前一刻拿着拜帖冲进他官邸时,眼底有着藏不住的忧虑。 听见他证实民间的传闻时,脸上登时失去血色。当下他便明白,太子真夜逐她出东宫是为了什麽。因为换作是他,他也会那麽做。 然而黄梨江并没有震惊太久,他看着她强自镇定下来,一字一句地听进他的话,甚至很快地捉到重点,并推敲出事件的脉络。 机智的反应,令他不禁着迷。 官场险恶,若能与她同在朝堂,必然十分有趣。 沉吟片刻,木瑛华轻描淡写道:「不管太子有无亏待你,也不管你是为了什麽理由想入朝,倘若舍不下心中不舍的,将来,辛苦的是你自己喔。」 明白木瑛华在教她为官之道,可,算她固执吧,她就是搬不开脚下那颗绊脚石啊。「多谢大人指点。」 「你真傻,黄梨江,等你身居高位,想庇护谁都轻而易举,倘若不能舍一时之不舍,你以为你能在朝堂上撑多久?」只怕不到半路,就会先被人给折去了吧。不想她半途折腰,他决定先不提起四年前太子为救她所做的事。 见她静默不语,木瑛华以局外人的角度思考道: 「回去後仔细想一想,想清楚了,再去赴考京试吧。你要知道,就算你入了朝,我也不能明目张胆护你。届时你孤立无援,你或许会希望,这辈子从来不曾想过入朝为官的事。」  「……木大人很会吓人。」黄梨江抿了抿唇。 木瑛华只是笑道:「你又不是禁不起吓。好了,既然已经把脸上那份无谓的惊慌收起来了,我想你今天应该是没心思跟我对奕一局,要我派马车送你回去麽?」 「不了,我想走路。」黄梨江再次恭身一揖,随即转身走出木瑛华的书房。 六月暖阳高悬天边,她眯了眯眼,匆匆走出侍郎记邸,一时不知接下来该上哪儿去。 定了定神,她往城北走去。 木瑛华的官邸位在第一条横大街上。短短数年,这人由一介地方官迅速爬升至今日正二品吏部侍郎之位,且以清誉闻名於世;虽然这几年来他们维持着一定的交情,但她仍希望未来朝堂上,他是友不是敌。 「听说太子为此黯然心伤,已经决定出家入道了,真应验了红颜祸水这话呀……」那飘进耳的闲话使白衣公子小脸皱了皱。 扯。这闲话编派得有点扯。 真夜就算再怎麽伤心,也绝不可能出家入道。他不是那种清心淡泊的人,而是一句久在凡俗的贵公子啊。 为了一听「昔日太子妃,今日帝王妻」的最新发展,黄梨江离开木瑛华宅邸後,便直接往距离最近的城北倚凤楼来。 一样是二楼临街靠窗雅座,茶楼旁照样是流言飞窜。 从各方闲话里,黄梨江归结出几个较为可信的讯息。 其一,所有人都被当今君王摆了一道。柳家从今起,将成为朝廷新一方的势力。然而,谁又知道会不会再过几年,朝廷又会有其他新势力出现呢? 其二,王皇后已到寺院清修,一个月内不可能回宫处理这件事。身为国母,又掌理後人事,未来柳美人在後宫里可能得很小心才全身而退。胆敢得罪皇后,这柳琅环或许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其三,不管真夜对此事作何感想,民间对太子的评议从以往的不友善,一转成极端同情;可又认为事情脍 演变成这局面,多多少少与太子无才有关,追根究底,柳家不过是在两造权衡下,做了个聪明的选择。 来自八方的闲话将太子塑造成一人悲剧角色,可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人们口中的可怜太子形象,跟她所认识的真夜根本对合不起来呀。 她所认识的真夜,遇到这样的事,应该会……试着自我解嘲,用轻松的态度来宽慰皇后,避免皇后在後宫的地位生变;他可能顺着百姓与官员的同情心理,做出顺意众人想法的事。 当中唯一的变数,在柳琅环。 她不确定真夜对柳家小姐究竟是何看法。 传闻柳琅环貌若天仙,也许真夜也对她十分倾心。倘若如此,那麽他就真有可能是流言里那位伤心欲绝、看破红尘、决意出家入道的太子…… 他是麽? 他倾心於柳琅环麽? 他果真伤心欲绝麽? 「夥计,结账!」白衣公子在桌上搁下茶资,侧扇离开倚凤楼。 她前脚才出,後脚便有人跟进。 那青衣公子入楼前,瞥了一眼侧扇走进人群里的身影,随即缩回正要入楼的脚,改往大街上侧扇走去。 被跟踪了! 自离开倚凤楼後,黄梨江便有种被窥视的感觉。 有人在後头虎视眈眈,她不敢回确认,以免打草惊蛇,只好警觉地留意着周遭,寻找空隙,以便随时脱身。 幸好她的白衣并不显眼,六月天候热,大街上不少人穿着素色衣衫,她侧着扇,低头穿梭在人群中,直到那被追踪的感觉骤然消失,她顺势拐进一条小巷,贴站在壁边,眼神戒备地看着巷外往来行人。 猛地察觉身边有人时,她转过头,却已经来不及—— 一双大手从身後探来,掩住她唇,以免她向人呼救,另一条手则揽腰圈住她的身,硬将她往小巷後头拖去。 「唔。」这条巷子不是条死巷,才会让人从後方截住。 她扭着身体奋力挣扎着,但来人张嘴咬住她耳朵,哦不,他只是贴在她耳边说话:「江公子,许久不见。」 她猛然回过头,双目圆睁,小嘴儿闷喊:「真——」 「这里不是说话处,随我来?」 她点点头,他才松开掩住她唇的掌,改握住她手,拉她钻进错综复杂的巷道。 黄梨江追着他背影,脚步没迟疑地跟随着,没注意沿途有几拐几弯,满心只想赶紧找个地方与他说话,好问清楚—— 「到了。」他突然停下,微偏头道:「进去吧。」 黄梨江抬头一看悬在眼前的门匾。「云水乡?」他大白天带她上妓院? 真夜微抿着唇,眼底净是笑意。 「正是。盛京城内最着名的游艺场所,公子来过没有?看来是没有。一起进去开开眼界吧。」轻推着她後背,一起走进大门。 才刚进门,就有一名虽然年过中年,但风韵犹存的摸摸领着一群使女迎上前来。令人意外的是,这些使女并没有装扮得花枝招展,反而看起来颇有些书香气质,不像是送往迎来的女子。 云水乡的林嬷嬷道:「叶公子,真是稀客,我家南儿还在休息呢!昨夜通宵达旦的——」云水乡大白天不正式营业,只有懂得门路的贵客才能进来呢。 「不要紧,林夫人。」真夜打断她的话,风流倜傥笑道:「给我一间厢房就好。」 「一间……厢房?」林嬷嬷眨了眨眼,高耸发髻上的绢花乱颤。「公子特地上咱云水乡来,却只要一间厢房?」当这儿是客栈不成? 「正是。没问题吧?」真夜眨着眼,怕有人会想转身就跑,右手没放开,空着的左手则递出一枚金贯——天朝币分为金、银、铜三等,金贯子便是京城里的富人用来支付账款的黄金货币。 有钱可赚。「当然没问题。」林嬷嬷笑嘻嘻收下金贯子,眼角儿却觑着真夜身边侧扇遮面,只露出一双俊目的白衣公子。「叶公子可要找姑娘作陪?」 「今天不用。」真夜笑着拉人上楼,熟门熟路道:「我们想独处,别让人来打扰。冬字型大小厢房此刻没人使用吧,我就包下了。」 「呃呵呵,叶公子真有雅兴。」林嬷嬷误会很大地看着两个紧紧牵手的男人。天朝不盛兴男风啊,可生意人有钱赚,其他也就不干她事。「公子确定不用唤我家南儿?」 「不必打扰她。」说罢,他拉着有些别扭的黄梨江上楼,绕过高高低低、复复重重的回廊,走向尾端一间独立厢房,开门入门关门锁门。 回过头时,就见他的小梨子满脸怒容地瞪着他。 「你果然常来云水乡。」 否则怎会这麽熟门熟路!连冬字型大小厢房怎麽走都不用人带,仿佛走自家後门一般。 真夜走到她面前,以扇柄托起她可爱的下巴。 「江公子,我们时间不多,你确定要拷问我这些旧账?」 黄梨江双眼一眯,打掉他扇柄,扯着他宽袖子往一旁床铺坐下—— 不知为什麽,这厢房里竟然连一张椅子都没有,就只有一些不知用途的怪异家俱和一张特大床铺。 「废话少说,赶快开始吧。」完全没发觉这番话配合上此时此地,会产生什麽不当的暗示。 真夜与心爱侍读坐在同一张床上,当然有些心猿意马,但时间真的不多,他不能出宫太久。 「乐意之至。」他眸色微暗道:「江公子,得罪了。」 随即扯下自身外袍扔向门口,落在明显可见的门栏边,挡住可能被窥看的小缝隙。下一瞬,他搂着身边的人儿一起滚进大床内测,左手同时勾下床边纱帐,遮住乍泄春光—— 「你压到我了。」翻滚一圈後,不幸被压在下面的人儿长发散开来,抗议低喊。 「啊,差点忘记你喜欢在上面。」他抱歉一笑,抱着底下人儿在翻滚半圈,自己屈居下位。 调整好各自喜好的位置後,他惬意地躺在大床上承受着熟悉的重量,春眸直直瞅着近在眼前的芙蓉颜。真是好久不见她…… 「江公子……」 「嘘,噤声。」黄梨江伸手掩住底下男人的唇,声音压得又低有沉,就怕隔墙有耳……想必真夜选在这隐密厢房里与她密谈,还扯下纱帐,故意引人误会,也是为了保密的缘故吧。 她侧耳细听,留意着厢房外是否有人窥听,因为没有注意到,真夜正多情地看着她。 侯了半响,没发觉有任何风吹草动,黄梨江这才回神,挪开手,眼带关切地看着真夜道:「好了,你快说吧。」快告诉她这阵子外头纷乱的留言到底是怎麽回事。 真夜撇了撇唇,欲言又止,在她鼓励的目色下,终於说道:「我好想你,」 「别开玩笑,快告诉我,你——」 「我若没了你,就像没了灵魂的线偶,用行屍走肉来形容也不为过。」在她逼迫下,他吐露埋藏许久的真心话。 「胡说八道什麽。」黄梨江先翻身坐起,随即拉他起身。有床帐遮住,就算外头有人偷看,也不会知道他们在里头做些什麽事。 一片真心被人如此无视啊。真夜无奈一笑,与心爱小梨子并肩坐在蓬软的大床上,有点委屈地说:「我没有胡说啊。」 「我听到传闻了。」他心爱小梨子尽管心急如焚,仍不忘压低音量,试着重新引导他说出她关切的事—— 「君上後宫不乏佳丽,怎会突然召柳家千金入宫?还有皇后娘娘,她得知这事,有什麽反应没有?」 皇后地位与东宫太子前程息息相关,倘若皇后因此对柳家大发雷霆,作出冲动的事来,恐怕会危及真夜的处境。 就是怕她听见这事会担心,才特地溜出来寻她。 揉开她眉心纠结,真夜安抚道:「你无需担心我母後,她能成为国母,绝对有她的本领在。君王风流多情并非一朝一夕,後宫时有新宠,她不会因此作出危及自己地位的事。至於我父皇为何突然召入柳家千金,我想可能是因为我说错了话的缘故吧。」 「你说了什麽话?」 「一个月前,我太冲动告诉我父皇,说我舍不下心爱的女子。」 真夜想他唯一不该做的,便只有这事。 至於父皇要怎麽斗他的朝臣……当今天下毕竟仍是隆佑朝,更别提天子年方四十,正值盛年,当今这天下,仍是孝德帝的天下,不是他真夜的,他就算想管,也无从管起。 心爱女子?!是指柳琅环麽?黄梨江仔细打量着真夜的表情,心想自己不在他身边这阵子,或许他有了些她不知道的改变。 「……柳家小姐真如传闻中那般美貌麽?」她忍不住问。 「美貌?应该是吧。」见面两次,一次在永宁宫白花宴,一次在柳家宴席上,那柳小姐不是躲在扇子後头,就是隔帘而坐。他根本连她长相如何都不清楚。 「所以你是……一见锺情?」否则以真夜的个性,相识短短两个月不到的时间,绝不可能为伊人如此黯然神伤。 一见锺情?真夜略偏转身看着表情有些苦恼的黄梨江,回想着当年与她在大学初次见面的景况…… 「可能是吧,我没怎麽想过这事。」还没怎麽想过,就以陷这麽深,倘若真再仔细想想,他还有救麽?或者,这就是勾栏戏文里唱的……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真夜此刻的眼神看起来有些陌生,黄梨江一心为他烦扰,根本没发觉他们谈话中的主角是不同人。 「真夜,你千万别做傻事。」尽管那些市井闲话未必是真,可她仍得亲口提醒他一句,才能安心,算是过去常年跟随他身边的职业毛病吧!「你不是那种清心寡欲、安於淡泊的人,你——」不适合出家入道。 「对,我不是清心寡欲的人,从来不是」他悄悄捉起心爱侍读小手,握在自己手里把玩着。「如果我说,我不想安於淡泊,你会怪我麽?」 「我不怪你。」只要别说要出家入道就好,那条路不适合他。 「那我可以不要在忍了麽?」 他声音里的压抑,令她心头为之一酸。 想来这阵子,他必定时时辛苦地忍耐着吧。 闭了闭眼,她说:「你可以不要忍,但我希望只有在我面前时才——」 「你放心,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不想忍。」 「那太好——」唔? 他低头吻住她的小嘴,不想再忍了。 早想尝尝她的滋味。 期盼了太久的缘故,他不敢贸然深吻,怕惊吓到她,只轻轻;吮住她柔软的唇瓣,握住她双手,耳鬓厮磨地爱着她。 「我的小梨子……」他沙声轻唤,短暂移开唇,本想就此放开,可一时情不自禁,又偏头含住她珠贝似的耳垂,温暖双唇一路滑下她粉嫩颈项。 发现她还是受到了极大惊吓,两只黑溜溜眼睛瞪得好大。他笑着空出一只手遮住她眼又倾身吻了她的嘴。 她从震惊中醒神,脸庞一度想躲开。 他微笑,抱住她纤细身躯,一齐滚到在锦被上,被翻红浪,连连放肆亲吻,引来她娇声喘息,颊色染上霞彩,旖旎至极。 束着夏季长衫的腰带不翼而飞,只可惜长衫下是男装锦裤。两人贴身搂抱,她原想推开他,最终双手却只触着他的心,结实肌理下,那心跳飞快。 「真夜……」她微弱低语被他吞下,浑不知她娇俏模样逗惹着男人,忍不住想将她一口口吃下。 「真夜……」被吻得头昏脑胀之际,拼命想捉回理智,但才开口,双唇又被人有点蛮横地吮住。 他舌尖撬开她牙关,找到那闪躲不及的香舌,相濡以沫,相忘於江湖。 指尖探进儒衫内把玩着她衫内小衣边缘的带结,很想知道假如他一把扯开这带结,会否看见…… 她终於找到气力推开他,结巴道:「……夜,你误会了!」 散着长发的他被推开,一双眸子还染着醉人春意,心里却想:误会的认识你吧,小梨子。从头到尾他可是都很清楚明白的。 仓皇摆紧衣衫,还来不及束起发,黄梨江腿软地逃下床铺,不敢再与男人滚上床厮混。 「往後切莫不可再如此。」她到处找不着用来束发的锦带,记得在房内团团转。 那束发的锦带被真夜握在手里,不确定此刻心里的感觉,是满足还是不满足。 等了那麽多年,终於吻到她小嘴,应该要满足了,可又觉得还不够,想再继续…… 她的唇,吻起来像吻一朵小花儿似的,柔软又香甜。 她的肌肤温润如玉,他一碰就舍不得放手,结果真的吓到她了。 可以避开她被吻得红嫩的小嘴,真夜咒骂着自己吃太急,万一吓跑他的小花儿,可没人能赔给他。假如她真不见了,他真的会变成行屍走肉。 离开柔软的大床,他将手中发带递给她。「小梨子,找这东西麽?」 她一把接过那素色锦带,心慌地看着他,道:「我说真的,你绝对不可以在这样做!」 「怎样做?」那命令的语气教他有些不高兴。「吻你的嘴?还是脱你的衣服?」反正都已经忍不住做了,如果代价便是等一会儿跪下来求她别抛弃他,他的膝盖也已经准备好了。 果然是天生娇惯的太子,一点儿都不管别人心里是怎麽想的!黄梨江无奈又惶恐地瞪着他。 他到底在想什麽呀!当初在御船上脱衣验身後,她不是已经让他相信,他是个男人了吧? 她只差一点没对他发出怒吼,可因怕人听见,硬生生忍下来,压抑着声量道: 「那柳琅环封了美人已经是事实,你就算再怎麽愤怒示意,也不该这麽做!」 关柳琅环什麽事?真夜俊眉微挑。他不过是一时情不自禁亲吻自己心爱的女子啊。所以就说嘛,他觉得误会很大的根本不是他。 「我到底做了什麽不该做的事?」难道她真对他连一点点喜欢的感觉都没有?虽然她曾说过讨厌他那样的话,但这几年朝夕相伴,他以为,她该多少有那麽一点在乎他的吧? 瞧他理直气壮的,黄梨江急着想澄清这件事。「我,我不好男风的!」 「我也不好男风啊。」这有什麽问题?他的小梨子是女子啊。 捉住真夜语病,黄梨江圆睁着双眸到: 「那你还吻我……?我可是个男人啊。你忘了麽?我脱衣服验过身的。」至少她在他面前曾证明过自已的男人身份。 又不是脱给他看的!当时在御船上,有幸看到小梨子脱衣那人,若不是眼睛有毛病,就是也是个女人……不想争辩这些,真夜采取最明快的解释: 「那好吧,我可能有一点好男风。」就算小梨子真是男儿身,他也认栽了。 听见他承认自已的癖好,她更坚决地相信自已早先的想法。 「这就是你的目的吧?」她从一开始就往错误的方向想,才会误会这麽大,却又浑然不觉,继续道出内心的怀疑:「你想让世人误以为,柳琅环之所以不嫁东宫,是因为太子有断袖之癖,你就是想用这幌子来掩饰你其实伤心欲绝的事实吧!」害她也快为他伤心欲绝了。 「……」真夜说不出话来,他扭了扭嘴角,心里翻腾起来。 当他真的笑翻过去,却又忍不住同情起眼前的她来。 是怎麽了?他一向聪慧过人的小梨子竟也会……为情所困? 这是为情所困吧?否则她怎会看不清楚这麽显而易见的事实? 活了二十个年头,此生唯一触动他心的,从来就只有一个名叫黄梨江的小女子啊。 察觉他异样的沉默,她迟疑的问:「你怎麽……不说话?」 只见真夜缓缓走到她面前,执起她的手,在她抽开手以前,将那手按在自已心上。 「我有口难言,不如你听我的心怎麽说吧。」 黄梨江倒抽一口气,不确定该不该把手抽回来,还是真如他所建议的,倾听他的心。 其实,他的心音,她听过很多次。同眠的几个夜里,她经常听着他的心跳声入睡。在真夜身边,她总感觉快乐又悲伤,两极的情感常教她难以承受,却又硬生生承受下来,不敢说出深藏心底的真心话。 见她踯躅,真夜又说:「假使你不敢的话,那麽换我听听你的心。」 他松开她的手,按住她肩膀不许她走,单膝跪地,侧耳贴住她的心窝处。 听着她怦怦,怦怦……的心跳声,听了半响,他面露微笑。 「小梨子。」他换道。 「做什麽?」他不可能真听出什麽吧!心又不是真会说话。那只是心跳声啊。 「你心跳好快。」 「那又怎样?」心跳快是正常的吧,代表她身强体健啊。 「你的心……」 「到底怎样?」一直卖关子,她就不信他真能听见—— 「你的心在说:好喜欢好喜欢真夜,虽然真夜很可恶,可这辈子最喜欢的人还是真夜,除了真夜以外,不会再那样在乎一个人了。」她不会知道他说出的,正是自已内心的声音,盼望着她真能喜欢他,了解他,认同他。 「……」黄梨江脸色霎时发白,不由得咬紧下唇,竟不慎咬出一滴血珠来。 居然……完全被说中了! 他怎麽可以偷听她心里的话! 这教她以後要怎麽光明正大地待在他身边,还要摆出一副毫无私心想保护他的忠诚模样?! 真夜冷不防被人用力推开,等他站起来时,房里哪里还有黄梨江的身影。 他追出去,经过门槛时,飞快拾起用来掩人耳目的外袍披上身,快到门口,又见黄梨江面不改色地折返回来。 他松了口气。「你——」 「这回廊弯弯曲曲,我走不出去。」 云水乡的楼阁仿照寺庙壁画里的神仙台阁而建,小楼淩空架於流水之上,楼阁之间以 木造回廊连结,不是熟门熟路的人,初来此地多会迷路,找不到出口。 真夜将掉在地上的玉摺扇还给她,见她心神不定,不敢再说俏皮话,只道:「我带你出去。侧扇吧。」 黄梨江依言打开摺扇,遮住自已面容,瞪着他背影,走到回廊出口时,她闷声道:「你刚刚说的那些——别回头,别看我!」 「刚刚我心里不是那样想的!」说罢,她越过他身边,奔跑了出去。 「我怎会不明白呢。。。我又不讨人喜欢。。。」真夜苦笑,侧扇遮住自已无奈的表情。突然察觉身後足声,他回过头,看站在回廊另一端,长发曳地的绝色丽人。 「封南,你站在那里多久了?」 云水乡的头牌「姑娘」封南不仅貌似天仙,连说话也不带凡间气,他音声琅琅回答:「不久,不过时机恰好,看到了满有趣的一幕。」 当今太子与他前任侍读间的私情,不正是史官业余时最爱嚼的闲话麽?这应是福东风一直在追寻的线索吧!他总怀疑太子断袖,倘若将这消息透露给他。。。 真夜皱眉。「你不会说出去吧?」 「很难讲。就要看叶公子的诚意了。」他看着化名「叶真」的太子真夜,天仙般清雅笑道:「你若告诉我一件事,我就为你守密」 「你想知道什麽?」这封南明明是个男人,却有着天仙般的气质,而且还喜好打探八卦。他到底是什麽人? 「那麽,来说说隆佑七年发生在夏晖宫里的那件事吧。」 真夜警觉地看着封南。「你为什麽想知道?」 「个人兴趣。」封南微笑。「到冬字型大小房?」 「不」他才刚和心爱小梨子在冬字型大小房里滚过,实在不愿破坏美好回忆「去你房里。」 「更合我意。」封南笑道:「来吧」 真夜大步穿过回廊,跟在封南身後拐进一栋隐秘的小楼。 沿途他不断想着,封南、封南……封南肯定不是本名。倘若不是本名,如同他化名「叶真」一样,那麽封南之名…… 封南、封南……南风? 南风是谁? 「啊,是南风呢……」 狼狈冲出云水乡的白衣公子侧着扇从繁重小巷钻出,确定身後没有人跟来,这才重重吐出一口气。 额际冷汗滴下时,恰巧一阵夏日南风吹来,拂上她的灼热肌肤。 她叹息了声,背靠在古老的陌墙上,静待自已慢慢冷静下来。 她刚表现很蠢,她想。 果然是小时了了啊。 第十六章 手指轻抚上不久前被吻过的唇……她当然明白真夜吻过来时,她没立即推开他,代表着什麽,也觉得自已一直拿柳琅环当藉口,实在很不高明。真夜当然也晓得她是女子,不点破,不代表他真的那麽愚昧。朝夕相伴数年,假如说他是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也不为过。 她一直在找籍口,想说服自已没喜欢上真夜。 他毕竟是一名太子,而她又不能贸然恢复女子身份,即使恢复了女儿身又如何?以她的家世背景,根本不可能成为他的妃子,就算用尽手段成为太子妃,她怕自已也无能提供他任何庇佑。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朝堂上取得大权,才有能力为他做一点事,算是回报他这几年来对她的照顾。 从君王籍由扶植柳家势力以消弱其他两派势力的情势来看,真夜的处境只怕有变数。 倘若身为女子,她连朝廷都无法进入,遑论取得大权,扶植太子。 那表示她不能当一名女子,但她可以用自已的方式来守护他。 呵,感情这种事怎能骗得了人? 就算未来得看着他成婚生子,乃至登基为君,坐拥後宫无数佳丽,如同现任君王孝德帝那般,她可能会心碎,然而还是会做自已该做的事。 首先,暂时放下无谓的忧虑吧。 黄梨江从巷陌阴影走出,没预期一只大掌按向她肩头,猛然回转过身,她凝眸看着来人。 「句大人?!」怎麽今日她老是被人拉进暗巷里? 当年职七品的新科武状元,如今已然成为京城禁军统领的羽林郎将黄梨江拉进巷子里,笑道:「别说你才去了一趟海外就忘了我名字,叫我句彻。」突然发现一个小小伤口,他眯起眼,手指点往她嫩唇。「黄梨江,你这儿有伤,是被猫儿咬到了麽?」 黄梨江怔了半响,连忙用扇子遮住半张脸,定了定神,道:「不是,我饭吃太快,不小心咬到自已。」 「是麽?难怪嘴这麽红,想必是吃了辣食吧。」句彻观察入微地猜想。 「别提这事了。」 黄梨江脸颊微泛红。「不过真巧,竟然在大街上遇到大人。」是特地寻找还是单纯偶遇? 「叫我句彻。」他爽朗地道:「不是巧遇,我是特地来找你的。先前我去过府上一趟,贵府管事说你往城北来,我在路上找一阵子了。」附近这一带很靠近京城的烟花场所,黄梨江怎麽会出现在这里? 「哦,大人找我有事?」虽然过去在宫里句彻曾经帮过她一回,但後来两人并没有密切的深交,最多只是偶遇时会点头致意,因此她猜不出句彻今日特地来寻她的用意。 「叫我句彻。」穿着轻便劲装的青年羽林郎笑道:「你真的很固执呢,黄梨江。我听说你重新入籍太学了,想必有意赴考今年的京试?」 黄梨江点点头,没插嘴,等待句彻把话说完。 从本人身上确认了消息,句彻敛起笑容,盯着黄梨江随年岁增长,越显秀逸的面容,道:「所以,我是来阻止你的。」 女子进入朝堂,只怕自身难保,以前她还只是一名东宫侍读,没有正式官职,又有太子保护,不至於有太大麻烦。 然而朝廷里充斥着阴谋与手段,普通人想立足其中都已经相当困难,更何况还是一名弱女子。好吧,也许黄梨江不是一名弱女子,她是个聪明的姑娘。 当年意外在宫里救了她,为她推整脱臼肩骨时,意外发现这隐世的秘密。既然他会发现,相信一定也可能有人注意到她不是男儿身。 如此一来,一旦她赴京考试,就会犯下欺君之罪。 倘若侥幸没被发现,又顺利入朝为官,也难保有朝一日,她的秘密不会曝光。虽说天朝近世欣赏的男子类型多偏阴柔,黄梨江女扮男装,也许不见得会被识破,但风险着实太大了,基於对她的欣赏,真希望她不要入朝。 句彻的话出乎她意料,黄梨江警觉起来,谨慎地问: 「大人为什麽阻止我?」 「叫我句彻。」青年羽林郎道:「因为一股惺惺之情吧!朝廷险恶,权力会改变一个人。当年我在宫里遇见的那位白衣公子,气质清新有如叶上朝露,实在不忍心见那公子受到摧折污染。若有可能,我会想将那位公子藏起来,永远不让她接触到外头世界的不堪。」 闻言,黄梨江不禁笑出声来,「大人多虑了。我虽然身穿白衣,但我从来不是清新的叶上朝露。」 句彻不满地更正:「叫我句彻。」 「句大人……老实说我心里一直有一份野心,不想永远甘於平凡,未来我必定会让生命像烈火一样,轰轰烈烈烧过一遍。要我当那轻易就被初阳蒸散的朝露,我是不愿意的。」黄梨江坚决地说。 「你这麽坚持……可是为了某个人?」是为了当朝太子,或是为了家人的期望? 「我…不想拿任何人当籍口。想要飞黄腾达的心意,为什麽不能是为了自已?」 年幼时,被迫以男孩的身份成长;年少时盲目以为未来的里就是入朝为官,心受他牵动,才真正有了想要守护珍视之人的想法。可尽管如此,她还是很高兴自已不需要拿任何人当籍口了。 她想守护真夜,是为了自已。 她想得到权力,也是为了自已。 未来道路从未像此时这般明确,过去顺口说说的志向,如今终於有了落实的地方,不为了别人,一切一切,只为自已。 心是如此确定着。 为此,她感谢句彻。 他好意前来阻止,反而使她扫去迷惘,有机会再多问自己一声……为什麽?问过後,就不再迟疑。黄梨江表情上的变化,让一直在注意着她的句彻忍不住惊讶。他经常带兵操练,看过无数士兵的表情,却皆不及眼前女子这般坚定。他当然惜才,爱才,若想阻止她,当然也可以现在就揭穿她的秘密,然而,那样一来,他就看不到了吧?看不到,这麽好的表情。如此固执,如此动人。本来想说服她的,自己却反而动摇了。女子想办成男人进入朝廷,一定得有人帮忙掩饰。他脑中飞快过滤出几个名字,暗忖这些人对於女子入朝的态度。名单上头一个名字……吏部侍郎木瑛华……听说他跟这姑娘有些交情吧? 黄梨江的父亲黄乃也在朝中任职,必然会为女儿处处留意。太子虽然已将黄梨江逐出东宫,但换做是自己,他也会那样做的。明光太子能护她这麽多年,颇令人意外。 「句大人……你怎麽不说话?」黄梨江留意着句彻的反应。她相信他今天会突然跑来找她,劝她不要赴考京城,一定还有他没说出口的原因。 句彻回过神来,看着她,不死心又问了一遍……「你真的不能放弃为官这条路?」 她颔首。「我决不放弃。」 「那好吧。」他长叹一声。「不过等入朝後,你会需要盟友。黄梨江,你可知,此时此刻站在你眼前的男人是谁?」 黄梨江回答:「是句大人。」 「错。此刻站在你面前这男人,是统领京城八十万禁军的羽林将军句彻,下回你若再叫我一声『大人』,就会有一个最可怕的敌人。」 最近有不少人说,她黄梨江变得比较识相了。 「句彻。」她喊出他的名。 青年笑开,眼眸也跟着弓起。「果然识相,我句彻一向欣赏识相的朋友。」严肃回来,他说:「既然阻止不了你,那麽可否容我提醒一言?」 「请赐教。」 「不要随便对男人笑。」她的笑容太动人……一笑倾国,八成就是这麽回事。 「呃?」黄梨江怔住。 句彻假装刚才没说过那句话,自然而然又道:「官场是条不归路,一旦踏上了就回不了头。所以,到时候不准你哭着说想放弃,你最终的官位定要是我朝的一品宰相。」只有位极人臣,她才能卸去一些女子为官的风险。 「……我不会为这种事哭的,那不太符合我的个性。」印象中,此生迄今她只曾被真夜弄哭过两次而已。如此说来,好像也 没什麽好炫耀的。 她说罢,两个人都笑了出来。 直到句彻轻声说:「真希望能早些认识你。」 黄梨江蓦地止住笑声。 「因为你是那种择善固执的人。」只怕早有人住进她心中,後来人都无法居上了。 「今年京城真是多风又多雨啊,大皇兄。」 二皇子遥影站在他母妃寝宫外地亭子里,回廊外头是下着微凉冷雨的清秋日子,八月初九,他的生辰日。 只不过,今年他已年满二十,依照天朝仪制,刚行过成年冠礼的他不能再留在宫里,必须领受君王旨意,前往赐封的领地。 真夜把玩这手中绘着吉祥青花图案的浅口酒杯,将眼前青年的背影与檐外的清冷秋雨一同望进眼底。 亭子里,只有他们兄弟俩,别无他人。一旁小炉还暖着一壶酒。 真夜坐在亭子的花岗石椅子上,希望这年岁与他最为相近,只差了三个月的皇弟能够不要转过身来,就让他看着他的背影,平静地送他离开吧! 然而天不从人愿,遥影终究还是转过身来,他拿起酒壶,为自己,也为真夜斟了半杯酒。 将酒壶重新放回小炉上时,他说:「不知道皇兄有无发现,父皇给咱们兄弟取的字型大小很有意思。」 真夜举起酒杯凑近唇边,闻那酒香。「怎麽说?」 「皇兄弟里,我们俩年岁最接近,老三至少还差个半年,你事明光,我是月华;你字真夜,我字遥影。月光再如何皎洁,仍比不过太阳的明光;而影子……在阒不见光的黑夜里,又怎麽可能存在。大皇兄不觉得,这与你我的处境十分仿佛麽?」 「你想太多了,只是巧合罢了。」 「父皇要我去雒地看守皇陵,也是巧合麽?」 雒地是历代天朝帝王的陵寝所在之地,皇族宗庙亦设在雒,与京城太庙仅象徵性地祭祀七昭七穆不同。 早先临朝时,真夜已经知道遥影将被封到雒地,然而此刻他只道:「雒地是我们皇族的发源地,数百年前我们先祖从雒地起义,结束了前朝废帝的暴政,从此以後,天朝帝王陵寝与宗庙都建在雒地,父皇派二皇弟守雒,必定有他的深意。」 「他的深意,就是要我远离京城,以免将来兄弟反目时,你这无能太子将被我取代吧。」 真夜放下酒杯,努力保持着微笑道:「二皇弟别胡说,我们兄弟情感深厚,怎会反目成仇呢。」 遥影只是扯唇一笑。「去年你出海时,我原以为你回不来了,乌祭师向我保证——」 「遥影!」真夜大声喝止。「你再胡说,我就要——」 「就要如何?」遥影端起真夜没喝上半口的酒杯,笑着一饮而尽。「连一杯没下毒的酒你都不敢喝了,难道还怕兄弟们反目成仇麽?你未免太虚伪了,真夜皇兄。」 打从心里明白这一天必然会到来时,真夜最不乐意面对的,就是这一刻。 因为从这一刻起,他与兄弟们之间连淡薄的感情也无法再维系下去,而且将会是一个接着一个。他有多少兄弟,他就必须历经几回这种痛彻心扉。 「我不喝那杯酒,跟酒里下毒与否没有关系,二是因为那杯酒里有着毫无必要的恨意。遥影皇弟,如果你还记得,八年前,我还住在宫里时,我俩因为年龄相近,总是一起读书、习武,我若被师傅责备,你总会跳出来替我缓颊,我们曾经那麽亲近——」 「住口!」遥影倏地将手中酒杯一把往石桌撞砸碎。「就是因为曾经如此,我才这麽恨你!」他表情狰狞道:「我们年岁相近,论起母系家世,我并不亚於你,甚至我的才能还远远胜过你。我们在东宫学习时,师傅总是责备你,夸奖我,比起我,你有何德何能?你不过胜在比我早出生三个月罢了。讽刺的是,天朝并非嫡长子继承制,何以你事高高在上的太子,我却得在二十岁这一年守死人陵墓去?!」 面对亲兄弟毫不掩饰的恨意,真夜逼着自己绝对不能被打倒。就算他心里再怎麽受伤,也不能放弃这份同血同脉的兄弟之情。如果他放弃,他们兄弟俩就真的再无情谊可言了。 遥影也许有理由恨他,然而他却没有同样地理由去憎恨兄弟们。 事实上,他万分珍惜着过去与亲手足相处的感情。还未成为太子的前几年,他经常带着弟弟们在皇宫里淘气,当时他们之间没有夺嫡的冲突,也许有一些小小的竞争,但还不至於演变成今日这般,兄弟之间充满嫉恨,再无真情可言。 假若这就是太平盛世里,要成为一位君王的必经之路,那麽自他被册封为太子以来,他已经遍体鳞伤。 「如果你今天特地邀我前来,仅是想告诉我,你有多恨我,那麽你是白费力气了,遥影。」心知自己就算掏心掏肺也没办法感动这些兄弟,那麽不如心狠些,让他们死心,不要一辈子为了争权夺势,连心都被恨意所蒙蔽。「几天後,你启程雒地,而我照样在京城里当尊贵的太子爷,你的恨意对我来说,一点影响也没有。」所以拜托你,遥影,别再继续恨下去。 「说的没错,真夜皇兄,可我还是恨你,也诅咒你。你一位父皇为何要立太子,不过是为了保护他,拿你当幌子罢了,日後他必会找机会废掉你,等所以想当太子的兄弟们自相残杀殆尽,他就可以高高兴兴让隐秀继承他的君位。」 「遥影你……」真夜错愕地瞪着他。 「我说的太接近真实了麽?他挑衅地问。 「你错的太离谱。」真夜摇头道。 尽管知道自己并非父皇最锺爱的皇子,但他对一个国君的父爱,并没有深切的期盼。过去他母後并为被册封为後前,他与母後同在一座宫殿,老早看尽当今君王看似多情,实则无情至极的面貌。他原以为,遥影应该懂,因为他们的母亲都曾在後宫里荣宠一时,却始终得不到帝王真爱。因此,真夜不准自己流露半点同情或悲伤,那会使遥影心里更不好受。 他故意摆出俾睨傲人的姿态。「我当然是父皇最锺爱的皇子,不然他怎会立我为储君呢?」 曾经他有过与遥影同样地怀疑,然而他不想去猜测父皇的用意。今天倘若他只是一名皇子,那麽他会欣然接受君王所赐予的每一块封地。 如果眼前无法化解这份恨意,那麽就让他恨到底吧。也许置之死地,才能得到新的生命。 守皇陵也好,发配边疆也好,他相信不管在什麽地方,一个人只要懂得把握,就能够得到真实的快乐。 而今他是太子,那也好,因为是由他当太子,所以他知道,兄弟间尽管没有什麽感情,但绝对不会演变成手足相残的局面。他相信自己不会为了权势杀害自己的兄弟,最多最多,只是将他们召回身边看管着,也许就如同当今天子召回么弟路王,将路王叔搁在身边就进看管一样。 看着遥影,真夜斟酌着,以一种冷淡的轻蔑道:「所以说,遥影,父皇派你守皇陵说不定反而保护了你,否则你今日对我这般无礼,他日我若掌权,你必定难逃一死。我看这辈子你就给我安安分分在祖宗庙前忏悔,问问你自己,为何太子是我,而不是你?跟我一比,你算什麽?像你这这般度量狭小又没什麽真材实料的皇子,後宫里有一大堆。我要是你,一定会想办法在雒地好好把日子过下去,修去世身养性,说不定有一天等到我这太子不幸身故了,君王会想到他还有替他守皇陵且表现良好的皇子,正可以召回来替他做事,那时你就真正夙愿得偿了。」 真夜一边说着,一边看着他二皇弟遥影脸色逐渐铁青,又哼声道:「真是的,你非要扯破我的面具不可。」顿了顿,他深吸一口气,挤出一声冷笑道:「老实告诉你也无妨,我的确怕你在酒里下毒才不喝那杯酒。要知道,我可是要成为君王的人,早一天死,就少享受一天荣华富贵。我当然得小心一点,不能随随便便被人害死了,不是麽?奉劝你们不必白费功夫,与其老想着要用什麽方法才能害到我,不如多焚香拜佛,也许神明还会听你的祈祷,帮你改改运哩。」 真夜冷笑着离开亭子,心口却像是被人捅了好几刀。 如果恨意可以杀人,他已经死了几千几百次了。 勉强回到东宫时,真夜略有些愤世的笑容已僵在脸上。 带缘来问他:「殿下,这几篮食物要怎麽处理?」 「谁送来的?」他语调僵硬地问。 「有户部、礼部的,也有宫里送来的,全用针试过了,没毒的。」而且看起来好好吃,都是请一流厨师烹调的美食。「殿下要尝尝看麽?」主子最近胃口极差,他有点担心呢。更精准来说,是自从侍读公子不在东宫里後,殿下就经常睡不着,夜食不下饭拉。 「……我不想吃。」 「那不然,我——」帮忙吃。 「你也不许吃,带缘,你若要留在我身边,就得养成习惯不要捡我不吃的东西去吃,听见没有?」 「可是……又没毒。」都用银针试过了呀。 「你若养成习惯吃我口水,总有一天你也会因习惯吃下有毒的食物。想长命的话,自己斟酌考虑。」 「呃,殿下心情不好麽?」感觉好像从二皇子那里回来後,脸色就很臭,讲话也很直接。以前还会笑笑的,现在那套客气全都省了。 真夜揉着脸道:「对,我心情不好,你能替我解闷麽?」 带缘仔细想了想,笑说:「说不出可以。」 真夜原本不预期带缘能有办法替他排除心中烦闷,此时听带缘如此肯定,也不禁有些好奇。 「说来听听看。」真夜道。 带缘笑说:「用说的没用,殿下自己看吧。」说罢,他一溜烟跑走,出门前还把大门关起。 「喂!」真夜差点咆哮出声,回头却听见—— 「你最近脾气都这麽大呀?」 他怔住,一时间没敢回头,怕是听错了。 直到身後传来轻巧的脚步声,他猛然回头一看,就见一身白衣的黄梨江缓缓从屏风後头走出来。 「你……你怎麽会在这里?」而他竟然没有察觉,太大意了! 「带缘说你最近睡不好,又吃得少,龙英和朱钰也很担心」 「你不必管这些。」他捉起她的手臂,就要往外走,「要赶紧送你回去,免得被人发现——」他强忍着思念,两个月没去找她,可不是为了让她走险棋。 「你这个人怎麽这样!」黄梨江甩开他的手,蹙眉道:「龙英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偷偷把我带进来,你却要撵我出去?」 「小梨子,你——」 「太学那里我已经告了假,今晚不走了。」说完话,她当在自己家里一样,往旁边的躺椅一坐,还伸手拿了个食篮里的包子送到嘴边—— 「别吃!」真夜赶紧阻止。「这是礼部送来的。」 「才不是。」她笑着咬下一大口包子带馅。「这是盛京城里最有名的李二肉包,跟礼部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排队等了许久才买到的,你——」话还没说完,手上的包子已让人连手带肉咬了一口。「你这习惯真不好,刚刚是谁跟带缘说,不要养成捡别人东西吃的习惯?要是这包子有毒,你已经死了。」 「死了就算了,反正已经吃到肚子了。」他吃着她手里的肉包,打从上回在云水郡分开以来,头一次觉得这麽饥饿。 她心怜的看着他,没再说话,只是不停的喂食他。 趁他进食的时候,她起身为他泡茶。 等他又嗑掉一个大肉包,喝完她泡的茶,她才从食篮里拿出城南碧兰轩的招牌点心递给他。 「凤尾糕?」他讶异的看着她手里外表晶莹、内里却包裹着茶红色牛肉馅的咸食。 黄梨江化身为那个爱听闲话的白衣江公子,眉目间尽是笑意的道:「正是叶公子推荐的一流茶食。你说过,倘若我们能真的相遇,就真的是有缘了。虽然我不想跟你结拜,但这一回,显然是我请客。」 「……小梨子,你快走。」 「又赶我?」 「不是赶你,是警告你。」他瞅着她,没忘记上回他们分开前,两个人做了些什麽事,最近他的自制力是越来越薄弱了。 「我说过我今晚不离开。」要怕得走人,她就不叫黄梨江。 「你真不走?」他黑眸转深,口气危险地问。 「不走。」 「那就过来和本太子睡一晚吧!」 「睡就睡,反正未必是我吃亏——」话未说完,她已教人用力搂住。 「这种事,怎麽看都是你吃亏的。」真夜双臂紧紧圈住心爱女子的腰身,脸颊埋进她的颈侧。 「俗话不是说,吃亏就是占便宜?」她悄悄张开双手,抱住她的後背。「真夜,我相念你。」 从没有想到,自己会这麽相仿他。上回两人分开时,她还拼命找藉口想说服自己,真夜於她没那麽重要,没有他,她也可以过得很好。然而分别後,她却日夜思念,极力探听市井闲话,不过是为了想知道他最新的处境。 不是不曾见过他对手足的一贯爱护,二皇子即将赴雒,那份埋藏多年的恨意,必然伤害着真夜……现在的真夜,还不适合当一个君王,他太惜情。然而正因如此,她才会这般抛不开他。要她将他当作挡路的石头般一脚踢开,平步青云去,她怕自己踢着石头,脚会疼,还是别踢开这石头吧。 他双肩猛然收紧,没有回话,任由思念放肆,紧紧捉住房眼前仅有的温暖。他很任性,他知道,可心爱女子当前,他却只想让她好好宠他。 他的小梨子……倘若是个聪明人的话,就该离他远一点。他不能给她美好的未来,跟着他,她会辛苦一生的。然而、然而他是这麽的放不开……几番抗拒着自己的心意,却只是加深对他的想望。多希望,此生有她做伴,他愿是她唯一…… 「你……不可以留太久,不能呆一整个晚上。」理智的那一面提出警告,虽然他已经快要失去理智了。 「我晓得。」她轻声回应。「可我想冒一次险。」 他动容,低声说:「遥影被封到洛地……」 「我听说了。」市井里都在传这件事了。京城闲话流传之快,使她怀疑消息泰半是自宫廷流出…… 「我们今天……很不愉快。」 「看来手足太多,也是令人烦恼的事。」如果真夜都愿意坦承兄弟相见的不愉快,那麽实际上的冲突,不同恐怕只会更严重。她故意轻描淡写道: 「今天难为了你,等会我叫带缘进来帮你沐发,洗个舒服的澡,然後上床睡觉,好麽?」他眼窝下有着淡淡的黑影,想来是真的长时间睡不好,可怜的真夜。 真夜忍不住微笑,「当我是小娃娃?要不要唱个曲子哄我睡?」 她摸着他略略消瘦的脸,笑道:「小娃娃,不必逞强,今晚让我看着你睡个好觉。」 「希望今晚是个梦……」这样就不必担心留她在宫里会节外生枝,宁可仅是在梦中相见,只有自己才知道发生在梦境里的一切。 可惜伊人不解风情,爽朗的笑道: 「能在梦境里头吃到千金难买的李二肉包,也算你厉害!」 真夜哈哈大笑,暂把烦忧心事抛却脑後,搂着他的小梨子,难掩情动的低头轻声问:「要不要跟我同沐?」 想起当年,初入东宫时,那个同沐寝的调皮建议,黄梨江心想,同寝之事倒是教他给说中了,且还不止一次呢,真不知道是谁定性差。 如果再开同沐之门,後果将不堪设想。 为此,她把持住。「想跟我同沐,做梦比较快,我还是赶紧叫带缘进来,把你料理清爽再送你上床睡个好觉,好去做梦吧。」 她悄悄推开他,要叫带缘进来侍候,但真夜从她身後再度抱住她。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真夜在她敏感的耳後低语,外头闲话必定传得绘声绘影,她才公冒险过来探视。 「不必道歉。」她将手掌按在他勾环她肩膀的手臂上。坦然道:「现在还不必。我黄梨江此生恐怕将为你担心一辈子。日子还久得很,对於未来的辛苦,真夜,我不讨厌你。」 起初因为不了解,是真有些讨厌的,但这麽多年的相处,其实早就不讨厌了,倘若明天她出了意外死去,她不希望真夜以为她还讨厌他,而真相并不是这样子的。 伴着些微愕然,真夜略松开手,後退一步,以便看清楚她脸上的每一分表情变化。 「你不讨厌我?为什麽?我是才德在众皇子之末的陌上尘,又长惹你生气……」 「没错,你的才德是在众皇子之末,也常惹我生气,可我就是讨厌不了你。我也常常自问,到底是为什麽」她语气里有着明显的苦恼。 「那,为什麽?」他追问,想知道如果她不讨厌他,那麽,是否也有一点点喜欢他。 「……在我回答之前,你先回答我,当年在太学里,你到底是『欲善』还是要我『避善』?」 「……老实说,当时我根本没想那麽多,我只想着,这位小公子看起来真秀色,不赶快把他抢来身边放着,怕被人捷足先登。」事实证明,他当时的想法是正确的。「本来还理智的想要放了你,身体却不听使唤,硬把扇子塞给你,只是希望三天後还能再见到你。」他面露苦笑,吐露道:「至於之後的事,就是走一步,算一步了。」 「也就是说,」她冷静的下结论:「其实你根本没想过什麽『欲不欲善』的问题,纯粹只是一时兴起的问题?」暂时不理会他说她秀色的事。 「算是吧。」 「果然,跟我想的一样。」还不了解真夜时,以为他故弄玄虚,比较认识以後,才明白他根本没那份心思去伪装这种事。 旁人不是被他放荡的形象给欺骗,就是以为他心机深沉,殊不知,用真实的自己面对世间百态,以静制动,才是最上乘的伪装。 只能怪这世道太险恶麽?竟将最单纯的心思理解成最迂回的老谋深算。 真夜能安然活到现在,继续当他的太子爷,大概只是运气好吧!他自小身处在这真真假假的险恶宫廷里,真是辛苦了。 「我已经告诉你了,那,你的回答呢?小梨子,你为什麽不讨厌我了?」他不迟钝,自然感觉得出来,跟前女子对他的感观已於早年大不相同,然而还是想听她亲口说出啊。 「这个问题嘛……」黄梨江勾起一抹有点玩世的笑意,回首瞅着他道:「我不打算回答。」开什麽玩笑!都已经表明不讨厌他了,难道还要告诉他是喜欢他才不讨厌的麽?这会让他得意忘形吧! 真夜表情微僵住。「你不守信用。刚刚你明明说,我若回答你的问题,你就会告诉我——」 「你误会了。我刚才是说,在我回答之前,你先告诉我,但我可没说一定会回答你哦。」 真夜倏地怔住,好半晌,他嘴角抿了抿。「小梨子也懂得欺负人了呢。」 此番对答,正是为了安他的心,让他知道,即使日後入朝为官,她也有能力保护自己。黄梨江微弯着俊眸道: 「如此,将来在朝堂上,才不会由人摆布啊。」所以,真夜,不必担心,她会保护自己的。 也许是心意相通,真夜尽管心中忧思,却还是微笑祝福: 「看来我的小雀儿变成大鹏鸟了。既然已经不再需要金笼子的保护,那麽,就去飞吧!一路飞向那九重云宵,快意乘飞去。」 黄梨江眼眸满意是暖意地看着他,真像是只惯养的金雀鸟,即使将飞向林野,却仍眷顾着最初的主人。若非他细心照顾,她哪里能有展翅高飞的一天? 在唤带缘进来前,她告诉他:「真夜,你还是弄错了一件事。」 真夜挑起俊眉,洗耳恭听。 「小雀儿并没有要变成大鹏鸟。」她举起腕上的绳环,微微一笑。「玄鸟来,复归其家。」 她不是要离开他飞向九重天的大鹏鸟,只是在北风起时,暂时飞往南方,等到春日天暖之际仍要飞回故乡的燕子。 「你身边,」一只晶亮的眸子回视另一只晶亮的眸子,「我的位置,替我守好。」 他凛然道;「你放心,没有人可以取代那个位置。」那此生的唯一。 两人相视一笑。 她以为,他为她留的位置,是此生知音、是朋友——在现实处境下,她最多只能要求这麽多。 但他知道,他为她留的位置,是此生知音,更是他心爱的女子。 很难实现的未来,但,何妨? 他所认识到的黄梨江,不是那种为她许弃江山,就能得到的奇女子;而假如,得先拥有天下才能拥有她,那麽,他会试着去得到天下。 犹记得出使皇朝时,麒麟曾告诉他,她之所以愿意承担家国之重,是基於想要守护的心情,此刻,他,再同意不过。 第十七章 隆 十八年,冬天来早了,十月初就降下新雪。 白稚宫外的柳林里,一名穿着白色罗衣,发鬓上结起一块晶莹玉饰的青俊少年走过那附近时,听见了微弱的哭声。 原以为是哪个曾在这片柳林中寻短的失宠妃子魂灵,循着那断断续续,孩子般的抽噎,少年绕过一片假山,拔开一覆雪的柳枝,随着细雪纷然洒下,他讶然看着蹲坐雪地的女孩。 原来是个小宫女啊,还以为真的什麽幽魂在这里徘徊不去呢,忍不住笑出声。 女孩哭得专注,一时没发现有人走近,直到听见他笑声,才猛然抬起红肿的眼睛,这丫头个小小,看起来还不到十岁呢,这麽小就入宫当宫女,应是因为想家了吧。 看着那双惊惶的眼,少年心底突生一种不良的念头,今天是皇太后寿诞,照理说他应该去祝寿的,然而…… 略垂下眼,他笑问:「怎麽了,被人欺负了麽?」 小丫头吓坏了,没立即回答,他弯身拾起掉落雪地上的一枝茶梅,音质天生偏冷的问:「如果不是被人欺负的话,那你到底在哭些什麽呀?」 等候半晌,正要失去耐性,小丫头总算说话了,「我......迷路了。」说完又哽咽起来。 勉强按耐着性子,总算使小丫头冷静下来,不再哭得乱七八糟,他这才询问她的名字。 小丫头大声回答:「我,我叫做福气,福如东海的福,春风和气的气。」末了还加了一句:「我爹给我起的。」 好傻气,少年忍不住笑出来,而後为了公平起见,也告诉了自己的名字:「我叫黄梨江。」正是新科状元郎的名字。 一时兴起借用这名字时,他并没有想到,自己往後的人生会与这女孩紧紧相连,直到再也分不开。 这少年,七皇子隐秀,站在他不该逗留的柳林里,遇见今生挚爱。 而被冒用名字的新科状元郎黄梨江,此刻人在何方呢? 白稚宫皇太后寿宴里,状元郎她极伶伶地打了个冷颤—— 裹在保暖毛皮披风里的身躯才稍微轻颤了下,身旁男子就察觉了,「冷麽?」木瑛华微偏过头来,瞅了她一眼。 去年十月,黄梨江在京试里拨的头筹,蒙君上提拔,殿试上被点为第一,成为天子门生,隔年春季开试又顺利通过吏部的考核,分配职官时,由君上亲指为东宫少傅,兼任翰林学士,官拜正四品,与其父黄廼并有天朝翰林才子之名。 这荣宠前所未有。 历来通过京试成为准官员的人,鲜少一开始就从四品官任起:他自己也是从八品小官慢慢爬到今日二品侍郎的地位,就是那羽林将军句撤,最初官职也只有七品。 君王这项人事决定,大大震惊了朝堂,使原本主张废黜现任太子的官员惊疑不已。毕竟,黄梨江曾是东宫侍读,如今又破例选为东宫少傅,地位今非昔比,倘若君王此举是有意扶植明光太子,那麽抗颜违逆大权在握的孝德帝,绝对不是聪明人的作为。 然而,黄梨江与太子间的纠葛,绝对会成为她官场路上的阻碍。 有时,他真想替她搬掉那颗大石头,怕绊脚石有一天会绊倒她,如此一来,他就很难看到一名女子如何在朝堂上,证明自己有实力与男子并驾齐驰了吧。 黄梨江此刻的脸色确实称不上好看。 她不舒服大半天了,偏偏今日太后寿诞,她身为东宫少傅,理所当然得陪同太子前来参加祝仪,不能缺席。正式以东宫少傅的身份重回东宫,是在今年暮春。 去年十月京试,来自各地的举子聚集在盛京城内,一直等候到今年初春时,礼部正式揭榜,随後的殿试、关试以及各种庆贺宴席,可说十分扰人。 花褪残红的春末,知道自己将被派任东宫,悬了一整年的心,这才稍稍放下。 当下她心头只想着,总算啊…… 以少傅的身份重回东宫,真夜对她行了拜师礼。 仪式结束後,他笑对她道: 「我的玄鸟果真飞回来了。」 当时他脸上的笑容像是许久不见的春风,而她也果真随着温暖的春风归来了。心知今後方是考验,她跃跃欲试,丝毫不觉得害怕。 前方考验重重,她怎能轻易被身体的不适打败! 就算月信的疼痛来的突然,朝方为云,暮即成雨,她就是咬紧牙根也不许自己露出破绽。 稍早站在白稚宫里,与朝臣们一同朝拜太后时,她也都没露出半点苦色,仅有苍白面容与额际缓缓滴落的冷汗出卖了她身後的状况。 不是逞强,而是不得不如此。 「不,不冷!」她咬牙,是为了不让牙齿因体内发冷而颤抖。 身边另一侧,坐在她右方的男人将镟在炉上的酒壶取来,斟满一大杯送到黄梨江面前。 「来,黄大人,我敬你。」句撤眼睛不看着堂前的歌舞,只看着面色苍白的容颜。 黄梨江不爱喝酒,方摇首,句撤已道:「这酒镟过了,喝不醉的,不害你。天候寒冷,喝点酒可以暖暖身子。」 黄梨江只好饮下那杯酒,才刚饮罢,左侧又有人道:「黄大人,我也敬你。」正是木瑛华。 座次不知是谁安排的,竟将三人席位安排在一起。 皇子公主们列席前座,承欢太后膝下,他们这些得以同来观礼的朝臣们则列席右侧,正对面是他国派驻盛京,或不久归乡,滞留在京的外国使臣。 连喝下两杯暖酒,肚腹如火烧般暖了起来,这就是纯度极高的上好佳酿,虽然已经镟过,却还是後劲十足。 她面色素偏白皙,此时烈酒下肚,脸色微微泛红,看起来十分娇俏。 也许是酒意使痉挛的身体得以放松,也或许是持续了大半天的腹疼已经缓和下来,总之,她浅浅呼出一口气,感觉没先前那麽难受了,应该可以支撑到回东宫...... 放松後她又再斟了一杯酒,让温酒暖和她发冷的身体,一边观赏者歌舞伎乐精湛的演出。 不知过了多久,疲倦袭来,微垂下眼皮时,忽闻某人问:「黄大人喝醉了吗?」 她眯起眼,看着来人,警觉到:「啊,是周大人。」 工部尚书家的公子周适意,是她同年,也是这一批新选官吏里,除她以外,唯一得以留任京官,而非与安排外地的人。 他找她做什麽? 醒神过来,才发现太后因为疲倦,已经先回寝殿休息了。她老人家懿旨在场朝臣们与皇子们各自尽欢,算是为她祝寿。当今君王奉母至孝,亲自扶着太后返回寝殿,将群臣们留在宴席上。 太后与君王退席後,皇族的女眷们也跟着离席。有些公主们跟在太后身後,孝敬皇祖母去,有些则返回自己的居所,没留在宴席上继续同欢。 尽管所有公主们都有隔帘坐在距离群臣极远的地方,可当那三公主也起身离席时,某些未婚的朝臣还是忍不住扼腕,失望之情现於颜色。 据闻那三公主有一双天池般的碧眸,君王因而赐号天碧,是天朝第一名姬,与那俊美无匹的玹玉皇子同出一母,皆是北夷夏妃所生。 玹玉皇子素来最得太后宠爱,但今日竟然没有出席寿宴,可见他身体确实病弱,听说他近来更是经常下不了床。 且不谈七皇子,这天碧公主年已十八,却尚未指婚,许多尚未婚娶的朝臣都盼望着,说不定有一天能得到公主青睐,君王赐婚......甚至还有好事者偷偷开了赌盘押注,赌新科状元郎黄梨江会否能成为三公主驸马,显贵一时? 若说京城里近来最炙手可热的佳婿人选是谁,必定就是此人了。 毕竟,这黄梨江已开了天朝立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先例,尽管不是天朝数百年国史上最年少的状元郎。但甫一任职便从正四品做起,足见君王独厚之心哪。 据说黄梨江尚未娶妻,是因为看不上一般的庸脂俗粉,或者他正是在等待更好的机会。 周适意手上端着一只酒杯前来敬酒,没想到会看到黄梨江因为喝酒而酡红的娇美颊色,是他原本要说的话,全在舌头上打结了。 左侧坐席的木瑛华啜饮着美酒,眼神只朝周适意瞥去一眼,没有说话。 句撤瞧见黄梨江眼底醉意,本想代为应付,但黄梨江已开口:「不知周大人有何指教?」仅管已微醉,但脑袋还是清楚的,她能够应付。 周适意猛然回过神来,手上杯酒意外泼洒出来,黄梨江正想躲,但反应太慢,只来得及举起衣袖,勉强挡一挡。 四品官的官服是丽月色,胸口与衣袖处有着精致的吉祥纹绣,使得低色偏淡的官服看起来非常高雅。 葡红色酒液溅上他官服时,她暗叫声糟,但仍按兵不动。 发现自己做了无礼的事,周适意愣了一下,赶紧横过手来,捏着洁净汗巾想拭去黄梨江官袍前襟上的酒液。 这一回,黄梨江来不及躲—— 「木大人,我敬你。」句撤横过一只手臂,隔着坐在中间的黄梨江,向左旁的木瑛华敬酒,这举止,恰巧隔断了周适意的举动。 木瑛华微举杯回敬。「句大人客气了,你我同朝数年,一文一武,平时难有机会深识。难道今日在太后寿宴上聚首,我也敬你一杯。」 两个男人不知有意无意,举止自然地向对方敬酒,让黄梨江有时间反应,捎稍退一步,避开周适意的举止。 敬完酒,两人又抬头看向眼前的青年官员。 「周大人,听说你近日在政务上的表现颇受肯定,倘若再升官,就是一年连升两级了,恭喜。」木瑛华语调平静地道。 「连升两级?」句撤有些夸张的瞪大眼睛道:「那可是极大的荣宠啊,俗话说。虎父无犬子,周尚书想必教子有方。」 被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打岔,周适意本欲为黄梨江拭衣的手横在半空中,有些尴尬的看着黄梨江站了起来,已自行拭干官服上的酒渍。 「木大人,小臣不敢冀望一年内连升两级,不过是尽己所能,以不愧君上的提拔而已,句大人,过奖了。」客气应答一番後,看向黄梨江,又道:「是我失礼,黄大人请勿见怪。」 黄梨江微勾唇,「小事一桩,周大人不必放在心上。倒是方才那问题,大人还没回答我呢。」 周适意差一点又傻了眼,只因黄梨江薄红的面颊,有若芙蓉春睡,叫人心笙微动,不敢再看,他微垂下眸,赶紧道: 「不知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似怕要说出的话被不相干的人听去。 黄梨江笑了笑。「我有点醉了呢,恐怕走不稳。」轻巧回绝私下谈话的建议。「周大人有话不妨在这里说,相信我身旁两位大人不会介意的。」 周适意这才勉强道:「是这样的,下个月初,舍妹及笄,家父嘱我邀请,希望黄大人能拨冗前来寒舍观礼。」 「呃。」黄梨江以袖掩口,打了个酒嗝,及笄? 「不知黄大人是否方便?」周适意误会黄梨江的反应,连忙又问。 黄梨江还未回应,身旁句撤便笑道:「周大人好偏心。听闻令妹国色天香,精通四艺,及笄之礼怎能只邀请黄大人呢?难不成是看黄大人生的俊俏,想来个雀屏选婿,不便让没相干的人与会麽?论起射术,我句撤可是相当有自信的喔。」 木瑛华只低头看着酒杯,没插嘴。 周适意毕竟还年轻,脸皮尚薄,耳根微泛红道:「句大人误会了,因为我与黄大人是同年,才想说由我开口邀请,实则家父早已预备了正式请帖,正准备亲自送至诸位大人府上呢!届时也请句大人及木大人务必赏光。」 木瑛华此时放下酒杯,站起身道:「喜宴已近尾声,我想先回去了,劳烦周大人告知周尚书,我木瑛华会如期观礼。」转身离席前又朝黄梨江瞥去一眼。「黄大人似乎醉了,要顺道送你一程麽?」 黄梨江摇摇头,笑道:「太子尚未离席,东宫少傅自然不能先走,谢大人好意,梨江心领了。」回过头来,她看着周适意说:「承蒙周大人看得起,我必准时赴会。」 见黄梨江答应了,周适意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当日需要派车去接黄大人麽?」东宫有专属的马车,但只供太子驱使。黄翰林家虽有清望,但毕竟不是富户,黄梨江身为少傅,只凭她薪俸,恐怕养不起马匹。 「不必了。」句撤起身说:「我官邸近东宫,去府上前,会顺道接黄大人一起赴会。」利眼瞧见正往这儿走过来的人,句撤这才放心得道:「那麽,我也要回去了,真好呢,托太后圣福,明天可以休假一日。」说着,将酒壶里的余酒连杯饮尽,笑着离席了。 见闲杂人等陆续离开,周适意看着孤身一人的黄梨江,忍不住又想攀话。「黄大人——」 「少傅,你还在?本太子以为你会一等我皇祖母离席就先跑了呢!」真夜笑吟吟的走了过来,人还没走到跟前,话倒是先传到了。 「殿下真爱开玩笑,梨江是东宫少傅,怎会抛下职责,做出先离席这样无礼的事。」黄梨江口气耿直的道。 真夜终於走到她身边来,观察他半晌,践踏早先苍白的脸色已稍稍恢复红润,总算放下心来,语气故作轻佻: 「说的也是,众所周知少傅正直不阿,是断然不会先失礼於人的,话说回来——」他看向一旁的周适意。「这不是周大人麽?本太子大老远就瞧你和我少傅相谈甚欢,不知在聊些什麽呢?」 「殿下。」周适意连忙躬身道:「其实也没什麽......」犹豫着,没说出口。 黄梨江清了清喉咙道:「下个月初,周尚书的千金及笄,周大人邀我观礼。」 「及笄?」真夜一脸兴味盎然。「本太子听说周尚书唯一的掌上明珠生得国色天香,但因尚未及笄,去年没能来参加母後在宫里举办的百花宴,本太子一直深感惋惜呢!」有些淘气的,他看着脸色颇为不自在的周适意道:「等周大人下了帖子来,本太子与少傅就一起出席观礼吧。」 周适意脸色暂态有些僵。「……承蒙殿下看得起,下官与家父必定竭诚等候殿下大驾莅临,请恕下官先告退了。」他又一行礼,随即迅速转身离开。 黄梨江谴责地看了真夜一眼,真夜却顽皮地笑了笑,问道: 「少傅想回去了麽?」 黄梨江醺眸微瞠。「殿下想回去了麽?」可别搞不清楚谁是主、谁是第八个五年计划了。身边无人时,主从不分也就算了,此记得有他人在场,不得不谨慎啊。 真夜弯起唇。「可不是,本太子要回宫了,跟上来吧。」 马车才启程,黄梨江就道:「周尚书是二皇子的舅舅。」如同王丞相是真夜的母舅一样。 「我知道。」真夜笑答。 遥影离京真伪洛时,仍然不甘不愿,使得原先寄望能废了他这不才太子,以二皇子取而代之的周尚书一派官员,心愿彻底落空。 如今周家势力不比以往,附势者泰半散去,已经不成朋党了。可尽管如此,在朝堂上,周家人的虽然没有明着贬低东宫,但仍旧与他保持一定距离。 是因为还在观望吧!或许还存着有朝一日,二皇子若能被召回…… 真可悲。 名门权贵为了争权夺利,不惜把家族里的女儿送进後宫里,期望着有朝一日能透过後宫的裙带关系,或维护、或提高家族的地位。後宫的皇子们因此背负着来自母系家族的期待,成为宫门里的牺牲者。 就是他自己,也逃不过这命运。入主东宫,更不知未来是福是祸,倘若有一天,他无法为王家提供任何好处,那麽,他这个被拱上太子之位的「工具」,又会沦落到什麽样的境况呢? 「你知道?」她低喃。那还主动说要去赴人家掌上明珠的及笄宴?周家人根本不希望太子出现吧。 仿佛明白身边人儿的思虑,真夜笑道: 「你不觉得很奇怪麽,小梨子?过去一年里,我母後低调地为我物色了许多新的太子妃人选,可只要我和某位千金小姐传出可能,那位小姐没多久就会『突然』有了婚约,再不然就是『天赐良缘』地嫁给了其他人,导致我如今妻位依然虚悬,娶不回半个太子妃。你说,这是什麽缘故?」 黄梨江闻言愣了一愣。 还以为,民间传言太子断袖的事,是真夜自己讲出去的呢。难道不是?倘若不是,那必是有心人想抹黑太子,以合婚的不顺利,间接造成众人对当今太子若非「身怀隐疾」,再不就是」前途无亮」的印象;等时日一久,三人成虎,假的传言也会变成真的了。 「所以,你主动说要赴那周家小姐的及笄宴,是为了……」选妃,不无可能。毕竟周尚书过去倚仗的二皇子已被派驻远地,他在朝中地位可说一落千丈,还不及迎头赶上的柳尚书……倘若真夜有意迎娶周家小姐,也许有可能反过来吃下周家的势力…… 也许是天冷,酒醉的脑子逐渐清醒过来,原本因酒力而发热的身体也开始变冷。黄梨江注视着黑夜里的车窗,思虑半晌後方道:「如果你想娶周家小姐,我会帮你。」 此话,让真夜怔了一怔。 「你、会帮我?」何等大方、何等忠诚啊!真的一点儿都不会舍不得? 「没错。我也觉得这一桩婚事对东宫有利。」趁机拉拢周家的势力,一举将真夜推向不会再被人拉下的地位,往後才能高枕无忧。 黑暗里,黄梨江瞧不见真夜脸上不悦的表情,只听见他微讽道: 「你错了,少傅,我会想去周家观礼,不是为了想物色妃子。」更何况,他早就有个现成人选了,何必再费事。 「要不,是什麽?」 「你聪明,你自己想。」 「……什麽意思?」黄梨江不是听不出真夜语气里微有讽刺,但他很少这样对她说话,除非是两人意见不合,闹得很僵之时才会……即便如此,先低头的,往往是他。 真夜看着她逐渐酒醒的表情,有点蛮横地想丰:如果他真把话给摊明了,她是会逃避,或者选择陪他一起面对? 见真夜久久不答,黄梨江又追问:「他怎不说话?你刚刚是什麽意思?」 不解风情!他心里头嘀咕着,他的小梨子真不解风情;可转念又想,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会陷得这麽深啊。也好在她的不解风情,否则那些不时出现在她身边的男人——吏部侍郎木瑛华、羽林将军句彻,还有那不太值得一提的秦家二公子秦无量……不知该不该把周适意也算进去?不老早教他捧醋狂饮。 这麽多男人被她迷得晕头转向还不够,甚至就连宫里头那些宫女,哪个不是每见了小梨子,就忘了他这位太子的存在,只顾追着她丢掷木桃木李,拼命想示爱……小梨子人见人爱,有时真让他好想把她藏起来,不准别人多看一眼。 而他自己呢,则是一有机会麻烦就到处散播断袖的谣言,籍此逼退那些原本有意想要攀上东宫的家族;然而自己播谣言是一回事,若是别人一起散播,就很有意思了。真夜发觉这些谣言往往掺杂着某些颇有趣的暗示,比方说—— 与太子结亲,可能不会有好结果;太子荒唐无才,要有一天害得母族、妻族满门抄斩,也不是没可能;君不见,去年那柳家小姐正是做了个最明智的选择,她放弃太子这条绳索,改攀上另一条直通君王枕畔的绳索。这一攀,可不教柳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如今柳家备受看重,就是最好的例子。 当今君王孝德帝正值盛年,倘苦能为君王生下龙子,往後要靠着新皇子取得更大的力量,也不是没可能。既然如此,何必冒险与地位很有可能支援的明光太子结亲?风险太大了! 然而,造成这结果的原因,值得深究。 每每见小梨子为他冒着欺君的危险,在朝堂里承受风风雨雨,他若不能当她背後的支柱,算什麽真男子! 尽管不可能突然「转性」,从荒唐无才的太子变成「忧国忧民」的圣人,可他除了散布太子好行男风的不实谣言籍以躲避婚事外,其他荒唐的事可一样都没做啊——好吧,他偶尔还是会去云水乡或是街市上逛一逛,但这些事都是化名叶真後才做的,也谈不上荒唐吧!更何况,之所以去云水乡,是为了「封南」…… 「真夜!」黄梨江第三次唤他。 真夜无奈道:「你真的不知道麽,小梨子?」 「知道什麽?」卖什麽关子啊! 「你真不知道,如今我朝最受青睐的未婚男子是谁?」 「是谁?」她浓酒未消,不想花脑筋思考这种问题。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哪。」 「你?」黄梨江直觉蹙眉。真夜都快滞销了!问问当今京城里的权贵门户,有哪个做爹的,敢冒险将女儿嫁给一个癖好男风、地位又颇危险的烂泥太子? 近日在京城,只要有风声传出太子看上了某位小姐,那位小姐不是突然冒出个「自小订下的婚约」,就是赶紧找人合婚,嫁了出去。 难怪京城那里最近一些有名的酒楼不是被人整楼包下,主是暂时歇业,只因大厨全被那些权贵重金聘到府内摆婚宴酒席去了。 天朝民风重然诺,违背誓约的人必要遭人唾弃的。因此真夜就算是太子,他母後就算贵为皇后,也不能公然做出「夺人之妻」的举动。 再不帮他一把,真夜真的会娶不到妻子,那就会变成天朝开国以来最大的一桩笑话了。 堂堂天朝太子竟然无女可妻,岂不是太可笑了麽? 皇后已为这件事关照过她,要她多留意,务必尽快帮忙为真夜觅得一门好亲事,以保住中宫与东宫的颜面。 说实在话,她是东宫少傅,不是红娘月老,为人作媒这事儿她不在行;但,太子无女可妻又真贻笑大方,有损东宫声望啊。 自然,盛京未婚女子何其多,但真夜身分不比寻常,他是储君,择妻对象只能在四品以上的官司员门第及世代贵族间挑选,绝不能矮下身段,迎地位太低的女子为妃。 天朝律法又明文规定,五等亲以内不得通婚;普通民间女子又不可能成为太子正妃,如此一来,真夜恐怕真的会找不到适合的妃子。 他已经二十一岁,在历朝太子当中,算是高龄未婚的储君了。 想想当今天子孝德帝,年十八时,就已立了一个正妃、两名侧妃,当时还是侧妃身分的王皇后生下了真夜。 反观真夜……真令人头疼啊。 「小梨子你脑子是哪里不清楚?」真夜失笑。「不是我。」他可是天朝有史以来最晚婚的太子,最受青睐的男子怎麽可能是他。 「不是你……」黄梨江点点头。「对极了,当然不是你。」他没滞销就不错了。「可若不是你,还会是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难道是在马车外头护卫随行的龙英或朱钰?总不会是带缘吧? 见她表情就知道她又想偏了。不过也是,小梨子大概从没想过要娶妻这种事吧!毕竟女子怎能娶妻。 因此,真夜想,他接下来说的话应该会让她吓一跳,知道小梨子夜视力没他好,他期待地看着她的表情。 「难道你就没把你自己算进去麽?小梨子,你可是天朝开国以来,第二年少的状元郎哪。」 天朝数百年国史最年少的状元,记录上是十五岁。不过那是因为小梨子在十二岁那年就被他带进东宫的缘故,才会耽误了她……尽管如此,真夜还是不想感到後悔。有她相伴,是他这一生最快活的事,他怎能因此而後悔? 真夜又笑道:「新科状元黄梨江,官拜正四品东宫少傅,兼任翰林学士,与其父黄乃共同被民间评义为『一门词客两翰林』,何其荣宠,何其显耀。更不用说,状元郎还生有一副好相貌,嗯,体格虽然不非常强壮,但也高挑秀丽,足以令全京城女子为之倾心了……呃,你怎麽看起来并不是很惊讶?」有点出乎他意料。 「你又不是头一个跟我说这些话的人。」黄梨江冷静地道:「这话我从去年登科後就听到现在我很清楚旁人对我的评价。」就连真夜也加入赌局,小赌一把的事,她也知情。 这家伙,竟下注赌三公主不会嫁给她!摆明是想透过内线消息,藉机牟利。没见过这种太子! 「你清楚?」真夜失笑。那麽他趁机赌了一把的事……她也知道了麽? 「五金十银三十铜贯,第五条街地下赌坊,有姓叶名真者,赌新科状元郎娶不到天碧公主,下好离手。」黄梨江颇故意地说出她所收到的情报。「这数目字,可有误差?」 真夜讪讪一笑。「少傅高明,请饶命。」 「哦,我说提那市井混混公子叶青,与殿下有何相干?」装模作样地扬了扬眉。 就连装模作样都娇俏可爱!真夜满心满眼净是她举手投足,再也容不下其他了。 「那你应该也知道,周尚书特地让周适意来邀你观礼,是想将那周小姐嫁给你。」好不容易等到女儿及笄,年纪够大了,怎能不赶紧捉住眼前难得的浮木呢。 「嫁给我?这不合理。」黄梨江说:「朝廷里还有许多官员比我更有权势,我不过是个干涉不了政局的东宫少傅,除非以後你顺利即位,我才能捞点好处;除此以外,嫁给我,对周家来说并没有帮助。我毕竟是东宫的人啊,拉拢我,远不如直接拉拢你呢。」因此她才没有考虑到自己可能会受到周家青睐;也因为她并非真男子,不可能娶妻,耳边闲话总是听听就算,没放在心上过。 「或许那是因为,东宫不才,太子随时可换人做,可优秀的大臣却十分稀少珍贵,眼前你固然是东宫少傅,倘若有一天,我不再是太子,你仍然可以是东宫少傅。」更别说,她还是当今君王亲自殿试提拔的状元郎呢!他的小梨子实在很不简单哪。 「……」真夜一番话说得现实,黄梨江一时无语。并不是因为认同他说的每一句话,而是他确实随时有被废黜的可能。 朝堂上,政局一日三变,真夜这太子是否能当到继们那一天,更是个大问题。 君意难测,她唯一能确定的是…… 「你说的没错,太子随时可换人做,但有能力的大臣却如凤毛麟角,将希望寄托在备受提拔、前途光明的臣子身上,也许比寄托在你这个太子身上来得实际。这我同意。然而你还是说错了一件事。」黑暗中,她找到他所在的方向,眼神坚定地道: 「真夜,倘若有一天,你不再是太子,那时我也不会是东宫少傅。」倘若真夜不当太子後还能全身而退,她将与他同进退;而倘若……真夜无法全身而退,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麽样可怕的事。 尽管她语气轻描淡写,但真夜仍能感觉到她双肩略略紧绷,像是随时准备对敌的士兵那样,蓄势待发。 他不要她这样! 这麽地萧杀。 她天性善良,不会容许自己恶意伤害他人;责任感又重,一旦投入某件事里,要她放手不容易。 「总之,」他眼神温柔地说:「我会陪你去周家观礼,至於周家小姐想嫁谁,跟你、跟我,都没有关系。」反正就是不准有人觊觎他的小梨子,无论男女都一样。 她本想回他说,那周家小姐可能是近期唯一适合当太子妃,又还没字人的年轻女子——京城方圆一百里内,名门之女不是罗敷有夫,就是年纪还不满十岁的奶娃娃。倘若真夜娶不到周家小姐,他可能会成为世人的笑柄……然而,她是个不尽职的少傅,对於真夜方才说的话,她竟然不怎麽想反驳他,也不想再劝他一定要赢得周家小姐的青睐…… 他自己不知道,他其实很会招桃花。姑娘家只要跟他相处上三天,就会被他风趣的言谈、乐观的想法与体贴温柔的个性所吸引,哪里还会去想他有多没个太子样。只可惜世人往往只重名利,那些名门之女根本没机会见到真夜的真面目。 三天……她为自己赫然发现的事实感到错愕。 她喜欢上真夜,难道只花了三天时间麽?初相识时,她明明就很讨厌他呀…… 留意到她脸色的变化,真夜揣想此记得她隐微的心思。 尽管他常常都能猜到她在想些什麽,但没经她亲口说出、承认了,总觉得不踏实,怕是自己误解…… 又想到今天她月信来,早先还强忍着不适……不知是谁让她喝了温酒,缓和疼痛……好在顺利过关了。要紧事先说吧! 「小梨子,你最近是否犯了什麽忌讳?」突然岔开一问。 「犯忌讳?」她怔了怔,暗忖他是否知道她今天身体不适的原因。 「我听说犯忌讳时,只要斋戒祝祷,就可以免除神罚,你要不要试一试?朝廷里有些大臣偶尔也这麽做的,不用怕被笑是迷信,凡人敬仰上天,本来就是合情合理的事。往後你若觉得身体不舒服,不妨闭门斋戒,告假一日吧。」 闭门斋戒?不必在月信首日时勉强自己外出,就像今天不得不陪同真夜入宫赴宴?好像是个不错的主意。 看着真夜,她点头道:「我会考虑。」 真夜只是想替她找个藉口告假,知道她若真不舒服时,不会勉强自己,免得引来更大的危机,露出破绽。 目的既已经达成,他点到为止,没再提起这话题,只说:「折腾一天,累了吧?让你阖眼休息前,我还有最後一件事要讲。」 「什麽事?」 「这事我不想张扬,你附耳过来。」他挪了挪身,让身边空出一个位置来。 黄梨江原先与真夜对面而坐,一人坐一边,位置比较宽敞,她不喜欢硬挤在一起。 见他举动,黄梨江有些无言,没顺他心意动作。 「来呀,小梨子。」真夜拍拍身边空位。 「我是东宫少傅。要庄重。」 庄重?打从小梨子像玄鸟般飞回他身边来,她就一直与他保持距离,像是他身上有什麽毛病似的。早知如此,还不如久不相见,再相见时,才能相思如火哩。 过去一年,在东宫里,他俩以礼相待;都怪他换了新侍童来照料他起居,让他不好在人前与小梨子太亲近。 带缘毕竟不小了,该放他好好去跟龙英学武艺,不能老赖着他;小梨子又不再是他侍读,少傅一职是东宫师,他怎能让老师替他更衣…… 新侍童没带缘伶俐,也没小梨子细心,年纪又小,教他十分不习惯,唯一好处就是对他惟命是从,不像带缘那样罗嗦。 他近日,是真的颇苦闷哪! 真夜苦笑。「在我看来,少傅已经够庄重了。跟我并肩而坐,不至於少块肉吧。」 很难说。她想。正因为喜欢他,如果他想对她做出些非礼的事,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办法抗拒。去年在云水乡不小心昏了头,跟他翻滚了几圈,害她接连好几个月心神不宁。 喜欢他是一回事,可若因为喜欢而做出危及两人的事……她不想冒这风险。 「总之不用了,我坐这儿就——」 说不下去的原因,是因为真夜已经挪身到她身边来,她若不动,他不是会坐在她腿上,就是换她坐在他腿上——那更危险。 两人并肩坐着,侧边身躯紧紧相贴。他身体好热,隔着衣衫将热气源源不绝传到她身上。 无言良久,她忍不住问道:「殿下想讲什麽?」快说吧,说完她就要闭上眼睛休息了。 「别跟木瑛华走太近,那家伙表面客气有礼,其实城府深得不得了。」 早知道当年御沟一救,会救出他们後来的密切来往,当时就算被人看穿他万分珍视她,他也宁可自己救人,不会引那木瑛华到御花园来。那木瑛华当时算是吻了她吧。 她猛然侧过身,在黑暗中瞪着他的方向,突然很想点盏灯,好看清楚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他可是在嫉妒? 「还有句彻。」真夜口气微酸地道:「他长年治军,谁知道他是不是癖好男风。」越讲越离谱,他也知道,可就是忍不住。说不定也是因为仗着些醉意,他今天在太后寿宴上喝下不少酒……至於其他想接近小梨子的男人……威协性不大,他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噗。」要庄重的东宫少傅忍不住噗笑出来,哪里还有庄重模样。「木大人是个正直的好官,我不否认他城府深,但入朝为官的人,城府若不够深,哪能容纳四海、进退自如?至於癖好男风这种事……你有嘴说人,却没嘴说自己。根本是半斤八两。」 「少傅很得意?」瞧她笑得多可爱!嘴儿弯弯,教人好想咬一口。 「我已经很客气了。」她说。「讲这麽多,你肩膀到底让不让我枕?」 这才是他真正想讲的「真心话」吧!明明只是担心她、想体贴她罢了。这人真是…… 「小梨子果然了解我。」真夜醋意全消,让她栖息过来,侧着脸枕着他,随即听见她发出一声小小的舒适叹息,他也心满意足地微笑。 见她倦极了,眼皮逐渐阖起,他拢了拢披风,温暖她。 临睡去前,她扬唇低问:「一副肩膀千人枕?」 他低声一笑,为她的在意。「只许你枕。」 片刻後,他们并肩睡着,像交颈的鸟儿,偷着黑夜里的短暂幸福。天明了,就得各自飞去。 第十八章 天朝女子,十五及笄。 十一月初,大雪方停,周尚书家院落里的腊梅开早了,还不到腊月便透出幽香,仿佛知道家中有女初长成,为这冬日添上祝贺的花信。 这一日恰好是旬休。一早,周适意便领着家仆在家中四处忙碌。经过庭院时,他循着幽香发现悄然绽放的腊梅,年轻而严肃的脸庞不禁露出一抹淡淡笑意。 回过头时,见到伫立回廊中的父亲,他连忙趋庭问候:「父亲大人。」 周尚书颌首道:「都准备好了麽?宾客等会儿就要到了。」他们根据生辰詹定巳时,眼下吉时将至。 「都准备好了。」 提到将来访的宾客,父子俩眼底都有些落寞。 过去周尚书在朝中声势颇高,不少大臣以他工部为首,结为朋党;如今周贵妃所生的二皇子已被君王远封洛地,虽然半个月前因太后寿诞,曾被召回京城,但未久又得离京。周氏一门没了指望,朋党纷纷散去,门前冷落的处境,从这一回独生女及笄,发出去的帖子却只收到三分之一不到的回帖,便可知道他声势已不复从前。 深切体会到权力场上的冷暖,周尚书拍了拍长子肩膀。 「适意,爹老了,人生无法重来一遍,但你还年轻,及早体会官场冷暖也好。过去左丞相爱女惠昭皇后被打入冷宫,从此他开始笼络咱们周家的势力,如今见二皇子远封洛地,便转念支持其他有力的皇子,底下大臣见状也纷纷与我们划清界线,可说是翻脸无情。我们周家在朝中的影响力是大不如前了,往後你在朝中,凡事要谨言慎行,韬光养晦,如此一来就还有翻身的机会。眼前廖落只是一时,朝堂上一日三变,谁知道往後又会如何发展?走上这条为官之路,你须谨记。」 周适意低头拱手行礼道:「孩子儿谨记在心。」 没有承袭父亲荫补官职,选择赴京城考取进士的长公子周适意,是周氏一门未来的指望。毕竟他与那天朝才子黄梨江,是唯二在关试後得以留在京中任职的朝官。 「太子今天确定会来?」周尚书眯着眼又问。虽然早先他并不打算与太子攀上交情,可眼前若论太子废黜与否,时机未到,不如趁此机会,加以利用,先让长子适意在进行上站稳脚步再说。 「孩儿亲自邀请黄梨江时,明光太子在一旁听说了妹妹的事,便主动开口说要来观礼。」 「那好。从此以後,收起我们对那位无才太子的厌恶,此一时,彼一时,能利用的,都要加以利用。」 「是。」周适意回答。可他想的,却无关太子,而是黄梨江。 他职七品,任职秘书省;黄梨江职四品,任职东宫,虽是同年进士,见面次数却不多,每一回见面,他都令他印象深刻。 「去看看你妹妹准备好了没有?那黄乃在朝中虽然是个闷葫芦,但他儿子有帝王缘,从小就备受君上看重,未来前程不可限量,我们一定得捉住他这条救命绳。」决定就押上这最後一注。 「是。」周适意恭敬地回应,随即告退,走向家中女眷所居住的闺室。 京城连下了几天大雪,好不容易雪止天晴,真夜的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马车停妥後,他等不及随从伺候,自己推开车门下车。 「喂,别那麽急。」黄梨江还坐在车里低声嚷着,一身醒目金红华服的真夜已在探进半个身子,将她拉下车。 「快下车,小梨子,我们去看看那周小姐到底长什麽样。」京城里的官家小姐平时不走出大门,就算出门,也都有面纱或帘子遮住,想看小姐们相貌,就只有行笄礼这天。 黄梨江被拉下车,不禁失笑。 「这麽着急,不怕被人误会?传闻周小姐国色天香、四艺兼备、知书达礼、闺训严谨,到时候你就给我瞧个仔细,若心底喜欢,尽管告诉我,我替你回皇后娘娘去。」 「咦!好酸的醋味呀。若是小梨子你看上人家小姐,也尽管告诉我,我替你回——」人家去,说你黄梨江不爱美人,只爱他这无才太子。 後半段话没说全,真夜不着痕迹的松开他手,转过身看向来人道: 「周大人。」 两位周大人,一老一少领着家仆站在大门後,迎接今日第一位莅临的宾客。 周尚书趋前一步,恭身拱手问候:「殿下拨冗莅临寒舍,下官荣幸备至,不胜惶恐。」 周适意也客套问候一番,眼神却不由自主瞥向真夜身後的黄梨江。 今日黄梨江一身暖黄色常服,腰间系着一条白锦带,一柄玉扇装饰在腰际,发未结髻,仅简单束起。不过是寻常的男性装束,穿在此人身上动有着说不出的风流妩媚。视线与黄梨江对上时,周适意莫名脸红起来。 真夜觑着他,身子略挡一挡身後女子,笑道:「不必这麽客套,今日本太子是客,你们是主,客随主便,不必将朝廷上那一套挪用过来。」也不要一直偷觑他的小梨子! 「殿下,勿失礼。」黄梨江低声提醒。 发现周适意眼睛偷看她的当下,真夜真有点後悔来周府。难得旬休一天,早知道就拉着她到运河畔山水食船吃冰鱼去。 不管真夜,黄梨江趋前一步,行礼道:「周大人,晚生黄梨江恭祝令千金十五长成,及笄大喜。」 祝贺的话,任谁听了都顺耳,周家父子识相地决定顺着黄梨江这番话下台。 周尚书赶紧道:「黄少傅客气了,请由小犬招呼两位贵客入席。」 真夜挑眉一笑,没再刁难,与黄梨江一起随同周适意进门。 周家将他们的座席安排在主座上,是大位。照理说,黄梨江官四品,不该坐在主座上。周适意留下管事招待他们,道歉一番後又回到大门口去迎接其他宾客。黄梨江本要站起,找个符合她职等的席次坐,但真夜按住她手。 「少傅不陪同本太子共坐,要去哪里?」 「这里是主座,殿下坐这里很适当,但我不该也坐这里。」 「你放心,等一会儿,不会有高於二品的宾客进来,你官虽四品,但以少傅身分坐我身边,合情合理。」 不会有高於二品的宾客?黄梨江俊眸微挑。「殿下怎麽知道?」 真夜笑道:「有事没事多听些闲话,自然知道。」拉着她,劝她坐下。 座席前有小几,几上有几色茶食。真夜挑起一枚南瓜子,放在手里把玩,欲咬不咬。黄梨江朝他摇摇头,他又乖乖放下,学着她正襟危坐,逗得她笑了起来,以口形无声说:「别淘气。」刚刚竟还装腔作势,想吓唬周家父子呢。 有周家仆人在场,真夜没解释,他只是做出符合周家父子期待的行为罢了。在他们眼中,他这无才太子什麽都不会,就会仗势欺人,不那样吓一吓他们,反而会让他们觉得奇怪吧。这里是二皇弟遥影母妃周贵妃的原生家族,他们曾显贵一时,但那已是过去……起码眼前算是跌入谷底了。 没多久,其他宾客陆续进门,果然没有高於二品的朝臣来。 真夜也没说错,她是东宫少傅、储君之师,於礼,在没有一品官参加的宴席里,坐在他身边是可以的。 令她讶异的是,真夜好似对天朝仪制很熟悉?但平时不曾见他读过书啊。过去他们一起跟着东宫前任少傅——如今已退休致事的苏学士学习时,也不曾听苏学士讲过这些礼仪。 左思右想,她这才想起真夜在未入住东宫前,曾在宫廷里专授皇子学识的黉宫学习过,可那时他不过是个稚龄的孩子,就算学过天朝礼,也不可能记得那麽熟吧……难不成,他是那种过目不忘的人?但倘若真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又怎麽会被视为陌上尘?或者,这也是他自己心甘情愿得来的名号? 「少傅,木瑛华大人跟你打招呼。」真夜轻推了推她肩膀,虽然他很高兴她无视於木瑛华,可她这样失神,在这种场合里,可不恰当。 黄梨江倏地回神,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眼前的木瑛华,不好意思地道:「抱歉,木大人,我一时失神了。」 「看来黄大人即使在旬休时,也是日夜忧思呢。」木瑛华撩起下袍,往她身边座位一坐。 周家管事立即招呼道:「木大人,您的座位是在这儿——」手还指着另一个距离黄梨江有点远的位置。 「我坐这里就好。」他打断周家管事的话,迳自坐下。 在场没有比他官位更高的大臣,那些一品官想必有志一同缺席,看来周家的未来前程很渺茫啊。 厅堂中座席分东西南北方向,以南位为尊,北位其次,东是主人席位,西位最卑。 太子与黄梨江坐南面北,木瑛华本被安排坐在北位,面朝南,西位则坐了些职等较低的官员,或是没有官职的亲族及宾客。 晚木瑛华一步入席的句彻走进厅堂,见黄梨江身边两侧都已有人,既然不可能动太子,便对木瑛华道: 「木大人,你跟我换个位置吧。」一样是二品官,木瑛华能坐黄梨江身边,他也可以。 「句大人爱说笑,这位置我都坐下了,座几上的茶我也喝了,哪有再换座位的道理。」 「哈,问问而已,不换就算了。」换位提议被拒,句彻也没坚持,挑了个黄梨江对面的位置迳自坐下。 周家管事愁眉苦脸地道:「句大人,您座位是在……」明明席次都安排好了的呀,怎麽这些大人们都不照主人家安排来?最近京城里可是刮起一股不讲礼俗的「狂贤」风了? 不理会管事的愁眉苦脸,句彻笑着举茶杯和黄梨江对敬。 「黄大人,你今日气色不错,我敬你。」 「呀,茶——」黄梨江低讶。 「茶杯倒了,来人,清一下几面。」真夜故意弄倒黄梨江座几上的茶杯,在周家仆人还没清理好前,笑着拿起自己喝过一口的杯子递给黄梨江,道:「少傅,句大人等着和你对敬呢,别教他举得手酸了。」 黄梨江迟迟没接过他手中杯子,真夜又道:「也别让我手酸。」 无奈觑他一眼,黄梨江接过真夜手中茶杯,与句彻对敬。 「句大人——」 句彻没敬这杯茶,他将茶饮尽,笑说:「算了,我这人要有酒才过瘾,这茶太淡,不敬了,不敬了。」 黄梨江皱眉看着两侧前方三个男人。怎麽回事,这三人是有仇麽,非得这样针锋相对不可?你讲一句、我回一句,话中有话的,累不累人? 厅中顿时陷入一片沉默,气氛紧绷起来,仿佛下一刻便将剑拔弩张。 三个暗自较量的男人虽然没再说话,举手投足也颇自然,一般人也许看不出破绽,但黄梨江认识他们已有一段时日,知道这不过是装腔作势,想粉饰太平罢了。他们是何时互相得罪彼此的? 在她眼里,木瑛华虽然城府深沉,但胸中仍秉持着一点正气,使他能在朝中广结善缘,又不至於失去了自己最初的理想,对此,她一向很是敬佩。 而句彻行事光明大方,虽然因此得罪不少小人,但他心胸坦荡,又有真才实学,文韬武略都难不倒他,他也够聪明懂得防患未然,在朝中有他这盟友,是相当令人安心的。 至於真夜……唉,她这位太子爷,已经不知道该怎麽形容他了。说他蠢嘛,可又不真的蠢;说他善良嘛,也不真的是良善之辈;说是无才嘛,他却又时常有出人意表的表现,勉勉强强算是个天之骄子,好像连上天都站在他身边帮助他,大小事皆能化险为夷。至於其他的……真是不提也罢,反正都是让她心烦的事。 然而这三个男人,照理说应该没有过节才是,何以近日却颇有些敌意存在?到底是为了什麽? 出神地想了老半天,慢一步发现三人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时,黄梨江突然站了起来—— 「少……少傅,要去哪?」真夜转头看她。 句彻及木瑛华眼中也有相同的疑问:要去哪里? 黄梨江嫣然一笑。「茅房。」 三人闻言,表情竟如出一辙,皆欲言又止地抿了抿嘴。 一般官宅讲究风水的缘故,茅房都会盖在屋宅西侧,不怕找不到路。 怕这些莫名其妙的男人说要陪她上茅房去,到时她可没法子跟他们一起站茅如厕,黄梨江匆匆离席。「别跟来,我去去就回。」 黄梨江当然不是真的要去茅房,只是想在行笄礼前,暂到外头透透气。 周家的宅邸看起来比她家宽敞许多,显然周尚书以前在朝中确实混得不错,院落、雨亭、花园、回廊的建筑都颇为讲究。 没往茅房应该所在的西院走去,她只走到庭院便停下,闲步逛着。 庭院里的积雪已经铲到步道两旁,有些来不及铲走,暂时堆在冰封的小池子里,不妨碍人行走。 庭院里有几株腊梅开得早,淡淡幽香惹人心醉,偏黄的花朵也玲珑可爱,她站在腊梅树下欣赏着早开的冬花,浑不知,人与花同娇俏。 帖子上写着詹定巳时,她暗忖着再过一刻钟就回前厅去。 在树下伫立,赏梅片刻,忽听到不远处有人正往庭院这头过来,她下意识转身—— 「我不要!我就是不要!」一名少女披散着长发,穿着一袭剪裁新颖的粉色冬衣,飞快地从回廊那头往这儿奔过来,几名婢女则追在後方,一路喊着: 「小姐!你快回来,时辰快到了!等会儿就要去前厅了呀!」 黄梨江转过身时,正好看见那少女往庭院方向奔来,女子脚下穿的卧鞋不适合踩在雪地上,果然滑了脚,伴着一声惊呼,竟然一头撞进她怀里,她赶紧抬起双臂,先阻挡她抱住自己,然後才扶起她。 此时那些婢女们追了过来,见少女滑倒,赶紧上前搀扶;然後,黄梨江知道了少女的身分—— 周家小姐,闺名适香,周尚书家中的千金。 街市上传闻这位小姐国色天香、四艺兼备、知书达理、闺训严谨……是谁说市井闲话多少有几分根据?此话必定有假。 只见周小姐才站稳,立马不悦地斥责婢女们道:「叫你们别追来还一直追!还本小姐跌倒了!」 婢女们不敢应声,只呐呐道:「小姐,你这样跑,头发都弄乱了,让我们再帮你梳一梳——」 「不要!我才不要在一堆人面前挽头发给陌生人看!」周适香抗拒地扭着双手。 「因为是及笄礼呀!小姐行过及笄礼,在礼法上才算是成年人——」十三岁成婚是民间老百姓才会做的事,官家小姐除非有特殊原因,没那麽早婚的,往往都是在及笄後才字人。 「所以我就说我不要嘛!」周适香跺了跺足,道:「我一行过笄礼,我爹就要把我嫁出去了。他想要我嫁给那个什麽、什麽江的?」 婢女如春斗胆提醒:「黄梨江。小姐,以前是咱们天朝赫赫有名的神童,现在是个状元才子了!」 从周家女眷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又想起真夜先前说过,周尚书想与她结亲的事;黄梨江蹙了蹙眉,有点後悔自己没事干嘛跑到这庭院来,卷进这一幕不关她事的局里。 黄梨江正思量着该如何脱身,那小姐又道: 「对!就是那个黄梨江!他算什麽东西呀,本小姐打小立志要嫁的人,可是我朝的『春月柳』,玹玉皇子哪!」 黄梨江一身暖黄色冬衣与庭院里的腊梅相仿佛,衬得她宛如雪日花仙,大小姐可以完全忽略身後的人,小婢女们却不能,不住地偷瞥看她。 婢女如春又劝:「小姐,你又没见过那个玹玉皇子,说不定那状元郎比皇子更出色呢!」 其他小婢女闻言,忍不住你一句、我一句说着她们不知从何处听来的闲话,浑不知传说中的主角,正是眼前的黄衣女公子。 黄梨江没想到自己会在周家的庭院里,透过他人之口,回顾起她十八年来的人生—— 从她周岁抓阄不小心拿了御赐凤麟笔开始,五岁时不小心对上御诗,十二岁破格进入太学,又不小心被太子「慧眼」选入东宫当侍读;十六岁跟随太子远行海外,出使皇朝,好运气地完成使命,顺利归来。後来虽然被太子逐出东宫,但赴京试又考出了个状元郎,终於如愿回到东宫「复仇」,成为东宫少傅,力挽狂澜……又是谁说,市井闲话不可尽信?这确实是她十八年来的人生剪影。 小姐与众婢你来我往激辩好几回,逼那小姐使出最新听来的闲话—— 「可是他断袖!」 「谁断袖?」黄梨江讶然出声,忘了要趁乱逃脱。 小姐终於转过身来,以着大约只到黄梨江鼻端的高度,仰首的姿态,很高高在上地问:「你是谁?我没见过你,你怎麽会在我家的院子里?」 「小姐先告诉我,谁断袖?」最近她比较没空去茶楼喝茶,偶尔只跟在真夜身後去云水乡坐一坐,可能因此漏听了重要的闲话。 小姐拧眉。「不就是黄梨江麽!」 婢女如春惊道:「怎麽可能!断袖的人一直是太子吧!小姐是听谁说的?」 「轿夫啊。」周适香回过头,看着她的贴身婢女道:「上个月我不是去寺庙焚香祈福麽?後来你去拿我忘在寺院里的披风时,轿夫在聊这件事,刚好被我听见了。我想这一定是真的。太子断袖,人人皆知,那黄梨江长年跟在他身边,一定早就被染指了。龙阳这种事,就跟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道理一样,一个人是行不起来的。」 听见「染指」两字,黄梨江忍不住慎重地思考着,自己到底算不算被真夜染指过?她明明还是清白之身……只不过曾被骗过一个……两、三个吻罢了,这怎能算是染指?天朝民风虽然保守,不似那海外皇朝开放,可也不至於被人偷个吻就算失贞了吧。 「小姐怎麽能听信这种闲话。」如春又道:「梨江大人他可是朝中最刚正不阿的人啊,他虽然不幸地做了东宫属官,但如春相信,他一定会誓死守护自己的贞操的。」显然正是黄梨江在民间众多的虔诚信徒之一。 黄梨江好想猛力点头赞同如春的说法。 但小姐不高兴道:「我不管!反正我不要我夫君是个可能跟别人行过男风的人。」天朝男风不盛,但生在官家,她知道「不盛行」的意思,指的是很多人都暗着来。不想再讨论男风的问题,小姐下了结论:「总之,我不嫁他!」 黄梨江不知道该不该为此松一口气,看来真夜终究说错了一件事——她也许是京城里最受青睐的佳婿人选,但肯定不必然是最受小姐们青睐的婚嫁对象。 幸好她也不真的是男子。 发觉时候已经不早,正想悄悄溜走,但那小姐不知何时拽住她衣袖。 「轮到你了,快说你是谁!」 原来她没有忘记。「……我是府上的宾客。」黄梨江轻描淡写地道。 「废话!」小姐一点也不知书达理地道:「不是我周府的宾客,怎能在庭院里闲逛。我是问你的名字。」 黄梨江极不想回答。 「不说?那我就要唤我父兄来,说你闯进後院里,想非礼我!」小姐毫不闺训严谨地威胁。 如春还算公道地说:「小姐,这位公子方才只是扶住你,不算是非礼,小姐可别害了他。」总觉得这黄衣公子气质清雅,眉目俊秀,虽然相偏女貌,但方今天朝美男子哪个不是如此?他……有点儿像她仰慕的黄梨江公子啊。 「说的是。男女授受不亲,请小姐放开在下的衣袖。」黄梨江好言劝说。 「已近巳时,想必小姐还有重要的事情,能否——」让她离开? 「不行!」周适香扬唇笑道:「本小姐原本就不甘愿行那什麽及笄礼,你来的巧,我正好拿你当藉口。」想了想,为防此人脱逃,她索性抱住黄梨江一条胳膊,又道:「反正我也知道我爹是不可能让我嫁给玹玉皇子的,七皇子身体不好,必定会英年早逝,留我一个人没依没靠的……唉。」 为一心仰慕的「春月柳」再叹上一叹,小姐方定睛打量起身边的伪男子。 方才她没注意,现在仔细一瞧,才发现黄衣公子十分俊俏,且气质清雅,不似凡夫俗子。此人究竟是谁? 无意间扯起公子衣袖,露出一只玄乌绳环,小姐眯了眯眼,道:「咦!你这绳环……」 黄梨江用力抽回手,总算挣脱,将手藏进宽大的衣袖里,遮住她手中玄乌。 可小姐已经卷起自个儿手腕,举到她面前叫她看。「你瞧,我也戴了一只环,是蝴蝶花纹的。」 见此,黄梨江讶异地问:「小姐怎有这绳环?」 看起来跟真夜送给她和带缘他们的很相似,是皇朝绳环。但真夜仅送给东宫侍从,周适香怎麽会有? 一旁的如春笑出声,解释道: 「公子自己手上也有绳环,难道会不知道最近京城有很多人手上都戴着绳环麽?听说这是太子出使海外时带回来的玩意儿,戴上它,可以保人长命百岁,运气好到挡都挡不住,还有退煞阻恶的功效,神奇得不得了,样式又好看,每一款只有一个,我们也都戴了一个呢。」说着,其他婢女们也点点头,纷纷露出手腕上华丽多彩的绳环。 黄梨江好奇地逐一检视,发现这些绳环跟皇朝如意环有些相似,却又不完全相同。其一是丝线的材质不同,婢女们手上的绳环用的是天朝本土的丝线编制的,流行的花纹也和皇朝多以鸟纹、兽纹、云纹等取自山川自然的图腾不同,主要是以百草纹搭配蝶花构图,但绳结处的穗子装饰倒是很相似。 是谁这麽有生意头脑?竟以东宫侍从当免费宣传,在天朝卖起海外皇朝的绳环?而且它的用途还跟真夜告诉她的一模一样! 「这是在哪儿买的?」她求教问道。 「在河市呀。」如春笑道:「我们托人去买了一堆,让小姐先挑选,剩下的再猜拳轮流挑。」 河市是在运河与阮江之交的河域上不定期性的散市,商货主要以河船运送,买卖也在京城南郊运河上进行,并不靠岸,因此无法徵税,算是半非法的集市。 「都是些什麽人在卖这些东西?」黄梨江又问。 因为河市不定期,因此连她都没亲眼见过。 绳环的样式不可能是从东宫里流出去的,带缘和龙英他们都很珍惜真夜送的东西,外人不应该会知道这绳环的来历才是。 被冷落在一旁的周小姐很不高兴的重新拽住黄梨江胳膊。「你问那麽多做什麽?我刚刚话都还没讲完呢!」 黄梨江勉强配合地道:「请小姐继续说吧。」反正这位小姐才是今日主角,她都还没到前厅去,她自也不用着急,不妨先顺小姐心意,再找机会问清楚绳环的事。 「我决定不嫁玹玉皇子了。」小姐说道。 闻言,婢女们松了一口气,纷纷口称万幸。 名门千金们都变心得这麽快麽?这位小姐前不久不是对那被染指的黄梨江嫌弃得要命,一心只爱七皇子隐秀麽? 黄梨江没当过名门千金,很难想像假使自己打小就以女子的身份被养育,今天她会不会也是另一个周小姐? 周小姐虽然还算天真可爱,但真的不是她的菜……嗯,以一个男子的眼光来看。假使过去真夜认识的那些千金小姐们也是如此……好吧,她不怪他为什麽千方百计地抗拒婚事,甚至不惜抹黑自己名声,让世人认为他有男风之好。 「我要嫁你。」周小姐又宣布。 「呃?」黄梨江猛然回神,错愕地追问:「你说什麽?」 「我说我要嫁你。」周小姐抱住黄梨江手臂,娇气一笑。「与其顺着我爹心意,嫁给那个被断袖太子染指过的黄梨江,还不如乾脆嫁给你算了。反正我瞧你挺顺眼。」 「这,太随便了吧……」黄梨江拧起眉。 「会麽?」周小姐道:「我可是很认真做出这个决定的……还是说,你已经有家室了?妻子……你有麽?」 「没有。」黄梨江直觉回答:「但我——」 「那就没问题了。好了,现在可以告诉本小姐你的大名了吧?我的未婚夫婿?」 黄梨江哭笑不得。想了半晌,决定吐实。「我就是小姐口中那个已经被人染指的黄梨江。」 「嘎?」小姐讶呼,众人纷纷绝倒。 好厉害的一击。 更厉害的还在後头—— 「小妹,你捉着黄大人手不放,是在做什麽?」 周适意奉父命前来寻找失踪的黄梨江,以及早应该出现,却没出现在前厅的妹妹周适香,却没想到,会一起找到他们。 「哥。」周适香还抱着黄梨江手臂,转头便道:「我刚告诉这个人说,我要嫁给他。可是我惨了,他竟然就是那个被好行男风的太子染指的黄梨江,天朝人不能言而无信……我不知道要不要遵守承诺。」 「当然要遵守。」周尚书不知何时站在庭院另一头,眼底明显写着「女儿,做得好」这几个字。 「呵,这可不成。」一声轻笑声传来,传闻中,那有断袖之癖的明光太子出现在众人前头,朝着站在一株早开的腊梅下,声称要去茅房,却意外陷入深闺绯闻的心爱少傅眨了眨眼。 他头戴弁冠,一身红衣,腰束玉锦带,在雪地里看起来格外显眼。黄梨江以略带笑意的眼神回应他的调侃。 「为什麽不成?」问话的人是小姐自己。看来她并不是真的不想嫁给有断袖嫌疑的黄公子哪。 真夜把玩着手中摺扇,缓步走向他伫立於雪中的小腊梅,笑意盈盈道: 「因为我就是小姐口中那位好行男风的太子啊。」握住心爱人儿另一只手,假装没有看见小梨子警告的眼色,乐意之极地说给众人听: 「而这一位,就是传闻中被我染指的东宫少傅黄梨江。很荣幸见到你,周小姐,你让本太子大开了眼界。」从此知道,市井传言非但不可尽信,而且还可能非常离谱。 如果这就是「知书达理」、「闺训严谨」、「国色天香」的周家小姐,那他真夜必然就是「才高八斗」、「文质彬彬」、「浊世独立」的太子爷了。 简直胡扯!黄梨江想尽办法将两条手臂抽回来,取回自己的独立。 眼见先前在前厅等候的宾客竟然都跑到後院来了,还亲耳听见真夜证实了他断袖的传闻,若真让这事传了出去,他很快就会被皇后召进宫里「关照」。 「殿下真爱开玩笑,我虽不近女色,可也不好男风;更甭说,我黄梨江这辈子早已准备了为天下黎明百姓贡献此生心力,以回报君上提拔的恩德,因此不管两位决定如何,都与我无关。我已心如磐石,不可转动。」 木瑛华鼓掌走出人群,笑道:「不愧是我朝才子状元,说得好!这也是我木瑛华一生所愿。」 句彻朗声笑说:「既然你我三人同心为国,无暇男女私情,未来就让我们在朝堂上好好为国效力吧!」 只一句话就把自己也牵扯进来,满高明的,木瑛华觑了眼句彻,不怎麽期待他的介入。三个人已经够麻烦了,若再加入一人,事情只会更错综复杂。 没料到事情会演变成这个样子,被冷落在旁的周适意忍不住表态:「在下也会一起努力的。」 才说罢,那木瑛华与句彻双双转过头来,对着周适意和气一笑。 那笑容教周适意有些发麻。是因为不习惯男人对男人这麽笑麽?可他就很希望黄梨江也能对他笑一笑…… 「传说中的渔翁,今日总算见识到了……」真夜默默嘀咕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一类的抱怨。 「什麽渔翁?」某个并不重要的人耳尖地问。 「殿下老毛病莫又犯了。」黄梨江轻声提醒。 「少傅说的是。」真夜受教地点点头。转身对周尚书道:「周尚书,令千金的及笄礼……」还是赶紧把这事儿做个结束吧。若仪式早一点结束,说不定还有时间带他心爱的小梨子上山水食船去吃鱼。冰鱼从冰冻的河水里钓出来,肉质香甜没有土腥味,眼下正是吃阮江河鱼最好的时节呀。 听太子提起「及笄」,众人这才想起今日聚在周府的原因。 「啊,是。」周尚书恭敬地回着话:「耽误了时辰,诸位贵客万勿见笑,请殿下及诸位大人一起移驾前厅观礼。」回头又命婢女:「快将小姐带到前厅准备妥当。」 众人纷纷在往前厅移动时,刻意殿后的真夜对他的小梨子咬起耳朵。 「小梨子,我以为你掉进茅坑里了呢,真是好久不见。」 因这句话而想起往事,黄梨江反问:「假使我真掉进茅坑里,你要拉我一把麽?」当年真夜没捞起被推进御沟里的她,虽说已经释怀,但总觉得心上仍有个缺口。事隔多年,她忍不住藉题一问。 心里还介意着麽……真夜眯起眼,看着前方人群的背影,低语道:「我还以为,如今的你已经有能力避开路上的坑坑洞洞,不会再掉进任何地方爬不起来了。」 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是啊,你说的没错。」她一路坚持到现在,不许自己软弱,不就是为了避开危险,让真夜再也不必为救不救她这种事头疼麽?不管他们私下如何亲近,他的身份不容许他牺牲自己去拯救别人,当然,也包括救她…… 「所以,我是说''假使'',」黄梨江随着众人的身影缓缓往前走,不停下,也不迟疑。「假使眼前就有一个坑,我明明避得开,却一定要跳进去,你救是不救?」 真夜忍不住低笑出声。「没办法救吧。我同你并肩而行,你若掉下坑去,我能不跟着一起掉下麽?」 若是以前,真夜这麽说,她就不会再问了,虽说会因此心酸个几天就是…… 但今天她不知为了什麽缘故,坚持要问到自己满意为止,因此又问:「假使我跳下坑前,先想办法让你回到坑洞上头,你会不会回头拉我起来……」 「那坑,很深麽?」 「不确定。」 「若坑很深的话,我不会伸手拉你。」不是没感觉到她今天怀着某种期待追问这些问题。他知道她得花很多力气才能让自己一问再问。 又得到一个「不」的答案,黄梨江得很努力才能压低音量。「怎麽说?」 「因为我的手不够长,我会先试着找一条绳子来;倘若找不到绳子的话,就把身上衣服脱下来,绑成带子,直到把你拉起来。」 她怔住,片刻又问:「倘若……坑并没有很深呢?」 他没讲既然不深,她为什麽不自己爬起来,只是笑道:「那我也不救。」 又怎麽说?」在他身边这麽多年了,如果还不明白他总把真心藏在重重吊诡的言语之後,她就白活这几年了。 「我巴不得跟我心爱之人朝夕相处,不想有人打扰,若坑不深,跌不死人,我跳下去陪你,等到心甘情愿时再跟你一起爬上来。」 黄梨江闻言,真不知该喜该嗔。他说这什麽惹人五味杂陈的混账话呀! 「若那坑,就是会臭死人的茅坑呢。」她居然还想再问,她一定是疯了。 真夜转过头来,表情有趣的看着她。沉吟久久,不语。 她自己先困窘起来,索性一口气问到: 「也可能是蛇坑、毒坑、有的没的乱七八糟不知道该怎麽说的坑,也不管是什麽原因让我掉下坑去,自愿也好,被推落也罢,我若真跌进了那些坑坑洞洞,你怎麽做?」 今天他的小梨子想听真心话麽?如果他是一个聪明人,他不会让她知道自己真正的决定,然而世人皆说,太子无才。 快拉近与其他人的距离了,真夜往前迈步时,抛下一句极轻的话——「往後,不管你掉进什麽坑里,我都会想尽办法救你,倘若救不了,我也一起跳下去。」 管它什麽後果!谁说当太子的人一定要以国为先?他所看重的,不过是身边所拥有的一切而已。一个人的心能有多大?他固然是太子,却也是一个普通男人,想珍惜自己心爱女子的心意,他不知道有什麽错。 藏在衣袖下,蜷起的手指终於缓缓地放松开来,黄梨江一路跟随,默然无语。因她不想假装客气,说:不用,茅坑很臭,她自己爬起来就好。 也不想说:他相信他这话,就算被骗也甘愿。 更不想说:他是太子,不应该牺牲自己来救她,真要有人牺牲,也该由她来做…… 她欢喜,欢喜与他同生共死,同跳进一个坑里,管它是茅坑还是什麽鬼坑。她要与他一起弄脏自己,再一起洗净;一道跌进坑里,再一道爬起来。 当然她会尽量不掉进坑里头,可知道自己不是孤单一个人,她感到无比欢喜…… 管它什麽责任!谁说当臣子的人一定要以国为先?她所看重的,不过是身边所拥有的一切而已。想让家人得到好的照顾,想与朋友友善相片,想跟喜爱的人一辈子在一起,希望人人都能安居乐业,生命中没有苦痛。 她固然正走在自己决定的道路上——这是条不归路;可想守护的心意,她义无反顾,只为这世人皆看轻,在她却有雷霆般份量的倾国东宫。 第十九章 四个月後,冰雪初融,是春日了。 一群不知打何处来的宫女,老少咸集在皇后娘娘裙宫门外,专等候着某人走出永宁宫来。等候了不知几晌,有人都打起瞌睡来了,突然平地一声雷起,眼尖某宫女忽喊道:「黄梨江大人!」 所有老少宫女纷纷清醒,眼底瞬间亮起势在必得的光芒。 黄梨江才走出永宁宫的殿门,便瞧见一大群女人朝她奔来。 她猝然一惊,拔腿就跑。 身後宫女手里拿着珍贵的当季水果追在她身後,浑不知她们追逐的『美男子』其实是一位美丽女子。只因天朝自古便有『投桃报李』的求爱习俗,便借来在这寂寞深宫里一用,希望能有官员看上她们,向君王请婚,让她们得以摆脱後宫怨女的身分。 身为东宫少傅,由於常进出宫廷的缘故,让黄利江广为宫女们所知。此情此景,她也不陌生,只是每回都得拔腿快跑,实在是很辛苦。 更不用说,此刻她脑子里乱得很,就为了皇后方才一席话——「本宫不久前听说了一件很荒唐的事,黄少傅为什麽人没提起?」皇后所说,正是太子断袖一事。 「因是谣言,所以没有特别提起这事,娘娘万不可当真。」她努力保持镇定,语气如常地说。 「可本宫怎又听说,太子曾与少傅你行过龙阳?外头将此事传得绘声绘影,连太子自己都当着众人面承认过,你说这还可能只是谣言麽?」王皇后眼神淩厉地低头站立面前的黄梨江。 「倘若娘娘相信微臣,臣便敢保证绝无此事,更不用说,微臣……仍是童身。殿下也是。」应该是。 「也许他本来不好男风,但你们去过海外皇朝,据闻那国家是个男风颇盛的化外之邦,会否因此受到影响?」 皇朝女帝麒麟好男风,又跟真夜友善,确实极可能受到影响。 但真夜吻她时,她又不觉得他是以男子的微分在对待她……他应该不是真的好男风才是。故意散播那样的谣言,也不过是为了混淆视听罢了。瞧瞧结果?一个泱泱大国的储君居然没人肯嫁!不知情的人或许真会以为太子有什麽隐疾呢。 「请娘娘放心,以臣之见,太子殿下已经成年,心里有主见,不会轻易受人影响的。」 皇后眉头深销好一段时日了。打从她为太子挑选的名门千金纷纷嫁作他人妇,甚至还有人大胆入皇宫来,与她争夺君王宠爱……近两年,皇宫情势纷扰,导致她有些疏忽了对太子的管束。原以为太子如今既已成年,应该晓得事情轻重,怎知却还是如此恣意妄为! 「若能受人影响,那倒也好,太子就是在任性妄为,凡事都想自己心意,从来不考虑本宫在宫里的处境有多麽为难。」 光说他至今未婚这事,就足以让她在後宫里成为众人笑柄了。虽然贵为皇后,位居中宫,没有人敢当着她面笑话这事,然而她不是打一出生起就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她很清楚自己看不见的背後还有些什麽。 「少傅,你告诉本宫,为什麽那些名门千金个个都不愿嫁给太子?」她对未来太子妃已经没什麽要求了,只要是名门千金即可。不能与势力相当的世族结亲,当然有所遗憾,但如今京城之内可说已无适婚女子,她别无选择,「论相貌,也许真夜是不如他几个兄弟,但也不算太差吧!」 「呃,嗯。」黄梨江实在不便在皇后面前评论真夜相貌。 而且,她不觉得他比其他皇子们差。世人以为太子不如其他皇子,主要是因为审美观的问题。当世审美多爱阴柔男子,并不表示真夜果真不如人。 事实上,若要论缺点的话,她只觉得他唯一缺点就是那双眼睛太爱笑,很桃花罢了。然而相伴我年,她却也没见真夜对其他女子挑逗地笑过,顶多只是经常用那双眼睛看得她脸红心跳…… 「少傅。」皇后又唤。 「是。」她赶紧应声。 「所以,你看法如何?」 「呃……启禀娘娘,微臣没有特别的看法。」怪她刚刚略失常,没听清楚皇后的话。 「是麽?」皇后沉吟道:「本宫听说那周家小姐倾心於你,而且还经常到东宫外头去等候你,在事京城里人尽皆知,无法再期待她成为太子妃了。眼下京城里已经没有适婚的名门之女,本宫唯一能做的,便是将我王氏远亲女子,以螟是蛉收养的试,安排在王丞相门生家中,再让太子娶她为妃,如此一来,可以确保太子妃出於我王家,也可以拉拢有力的朝臣,确保太子的地位。你以为如何?」 原来王皇后是这麽打算的。让真夜娶王氏女为妻,可以巩固王氏一族在朝中的势力,可说一举两得。虽然天朝律法严定五等亲之内不得通婚,但六等亲以上的远亲,就没有这个问题了。虽说只是远亲,但终究还是王氏自己人。 这确实是一条可行之路。然而…… 「殿下或许有自己的想法,娘娘可以跟殿下商量此事。」倘若真夜也同意,那麽她…… 「太子没有告诉你麽?本宫早已跟他提过此事了。」 「啊?是。」他确从没提起。 「他要本宫问问你的想法,假使黄少傅也认为此事可行,那就这麽办了。」 可他从来没提起过这事啊。黄梨江蹙着眉,一时不知该怎麽回应皇后。理智告诉她,这确实是一条可行之路,但为何心底就是不愿点头表示赞成?难道她果然还是无法看着真夜迎娶他人麽?该怎麽办? 「少傅意见呢?」 「……臣以为,此事不妥。」黄梨江微抬起头道:「请娘娘恕罪。可若要问臣的看法,臣以为,不妥。」 「怎麽不妥?」 「我朝历来君王都严禁後宫干政,娘娘这麽做,固然可以解决了太子妃人选的燃眉之急,但只怕有心人会藉此反过来攻讦王丞相及娘娘,说王氏想坐大自己家庭的势力——」 「放肆!」王皇后不悦地打断黄梨江即将说出的话。她当然知道这麽做,背後目的除了为巩固太子的地位外,也是为了坐大自己家庭的势力。但这小小四品少傅怎敢当着她的面,直言她的背後用意!? 「微臣不敢,请娘娘恕罪。」她再度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足尖,不怕死地又道:「可娘娘过去希望微臣留在东宫,不就是因为臣敢规谏太子殿下失当的行为麽?」 「……你这是在教训本宫?」 「不敢,臣只是一心为东宫设想,不愿见太子殿下在日後时时受制於外戚的干涉。」 「你好大胆,黄梨江!」 「臣不敢。」 「本宫看你没什麽不敢,连外戚干政这种话都说得出口。本宫可是太子的母後啊。」 「臣只是——」 「你抬起头来。」 深吸一口气,黄梨江抬起头。 只见皇后面色依然带怒,但脸上没有杀意。她等着皇后接下的话。 「既然本宫已无计可施,那麽就劳烦少傅来操心太子的婚事吧!不要四品以下的门户,定要是个能帮助太子的妃子,就这两个条件。本宫最多再给你一年时间,一年之内,你把太子妃人选找出来,否则就依本宫想法来做!」 「臣……遵命。」 好大一个难题!直到她离开永宁宫,被宫女追着跑,宫女还不断朝她扔来水果,她下意识接住一个掉进她怀里的果子,一边跑,一边啃着果子时,都还在麻烦着这事。 她烦恼必须想办法为真夜找个妃子,而如今城中四品以上门第,已无名门之女可娶,那麽真夜就必有娶王氏女了。 她还烦恼,倘若有一天,真夜果能登上王位,一向帝王最难处理的便是家务事,以真夜心软的程度,他恐怕会被外戚彻底牵制。 当然这事可能是她想太远,眼下真夜能否有机会继位都还是个问题。她烦恼的是,她其实不希望真夜娶一个他不爱的女子……她不想见他娶别人……说出那些话,有泰半是出於自私。 她不想见真夜爱别人。 但这算什麽?她又不能回应他的感情。 她烦恼、苦恼、懊恼极了,甚至连近日周适香老是不愿顾千金尊严,乘轿在东宫外等她的事,都没有让她那麽心烦。 怎麽办?到底该怎麽办? 匆匆走出宫廷之际,突然有人唤住她。 「黄梨江!」 黄梨江猛地顿住脚步,迟疑地回过头。 只见秦无量大步朝她走来,她这才想起,他也在宫里任职,靠着兵部尚书父亲的庇荫,官途倒也还算顺遂,只是仍屈居句彻底下,他大概很不爽快吧。 「秦兄。」她拱手问候。 身穿羽林军都尉军袍的秦无量黑眸瞪视着他,半晌,忽道:「借一步说话?」 「我还有事——」正想拒绝,她一点也不想跟他到任何地方去。 皱了皱眉,秦无量道:「不耽搁你太久,跟我来。」随即捉住他手腕,半逼半劝地拉着黄梨江走到僻静处,才又突兀地放开他。 黄梨江耐心地等候他开口。不是不认识眼前这个人,打从过去在太学里,他们就互相不欣赏对方,更甭提秦无量老是对她怀着莫名的敌意;虽然如今同朝为官,她官职高於他,不用畏他,但知道此人一向性情躁急,她也已学会没事别去捋虎须。 犹豫,不是秦无量的天性,但他将黄梨江拉到僻静处时,确实犹豫 片刻,下意识地握拳,又松开,他看着令他见了就觉得心烦的美丽容颜,声音仿佛自齿缝中挤出—— 「你真的……麽?」 黄梨江没听清楚。他将话说得太咬牙切齿。「你说什麽?」 双拳再度紧握,「我说,你真的跟太子行龙阳麽?」传闻说得沸沸扬扬,证实了他一直以来所怀疑的事。 想来他也听见了那个传闻,但这关他什麽事?黄梨江不解地道:「我不觉得我有必要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你只是要问这事,那我要走了。」她已经够心烦,实在不想把过去在太学里,连一般朋友都称不上的人,放进心里一起烦下去。 「慢着,你——」秦无量伸手捉他,不让他离开。 有过一回肩膀脱臼的经验,黄梨江这回闪得比较快了。她侧过身,让他扑了个空,方才回头道:「你到底有什麽问题?秦无量,我跟你无怨无仇,顶多只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你到底还想要跟我说什麽,请你尽快说完。倘若你不说,我真的要走了。」 见他黑着脸,还是没回答,黄梨江抿了抿唇,转身离开—— 「你别走——」秦无量急了,脱口道:「黄梨江,我、我也可以!」 啥?黄梨江感觉有些不太妙地侧过身来,怕误解了他的意思,他又要发火抓狂。「你,可以什麽?」不太想问地问了。 「我不好男风,但若你是,那我也可以。」早知道太子会是那样的人,还不如由他捷足先登,早在太学时,他就先下手为强了。懊恼啊。 黄梨江脸僵了僵。「很抱歉,可是我并不好男风。倘若你是,那我祝秦兄早日觅得你的弥子瑕,不奉陪了。」 弥子瑕,远东古国,春秋时期卫国人,卫灵公男宠,曾与灵公分桃—— 真不明白秦无量特地跑来告诉她这些事情做什麽!他好不好男风,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这世道是怎一回事?天地颠倒了麽? 不想、不想了。她已经够烦恼了,不想再把这件事也往心上放。 「江公子有烦恼?」一道清朗的声音暖声询问。 黄梨江猛灌下一杯酒,看着对面而坐、抚琴而弹的云水乡头牌美人封南。 虽然已经见过多次,可每一回见到她,都还是忍不住觉得这个人好美,而且还美得毫不世俗,仿佛是天上谪仙;然而若是天仙,又怎会沦落在游艺场所里卖色? 虽隐约知道云水乡背景不单纯,恐怕并非寻常的冶游之地。 这里重重楼阁之间隐密性极高,入夜後,有不少朝中大臣及要人常来此地应酬,要得到宫里某些秘而不宣的消息,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她怀疑真夜来此,或许正是为了这原因。 但封南确实是个令人心动的美人,同是女子,连她都觉怦然心动,更何况是男子?真夜可曾在此猎过烟粉?先前在宫里她说真夜仍是童身,但她其实并不肯定…… 放下怀中七弦琴,封南款步走到穿着寻常儒衫的黄梨江身边,善解人意的道:「是说不出口的烦恼吧!才会让一向不沾酒的公子你,接连喝了两杯烈酒。」 腹中确实有把火在烧,可却不是因为酒的缘故。黄梨江一把按住的封南的手,一时不察她的掌型比一般女子略大。她垂着眸,有些介意地问:「那叶真公子常上你这儿来,你可曾私下安慰过他?」 封南扬唇一笑。「江公子可是嫉妒了?」 「如果是,又怎麽样?」仗着酒意,黄梨江一把抱住封南,似想一亲芳泽。如果真夜都可以对外声称他好男风,那她是否也可以说她好女风……哦,不行,「他」不是女子,「他」可是天朝才子黄梨江啊! 封南笑了笑,没推开微醺的女公子,怕推开她,她会跌倒。暗忖稍早时已让人去寻真夜来,算算时间,应该也快到了。 然而见黄梨江一脸苦恼,他又十分好奇到底出了什麽事,竟让这位状元郎来云水乡寻欢买醉,对一个名妓一吐胸中的苦闷之情。 福南风化名「封南」,在此执业,不就是为了打探天朝所不传的秘辛?他当然不会放过这机会。 「封南,你好美。叶真他吻过你麽?」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真夜唯一吻过的人。 封南笑说:「江公子问这话就扫兴了。我们云水乡里的姑娘,自然不可能专属於任何一个男子。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呀。公子只需知道,眼下我只伺候着公子一人,那就够了。」 黄梨江搂着封南不肯松手。「你别敷衍我,快回答我的问题。」 封南又笑。「我这唇,吻一口,价十金;我这身,抱一次,价百金。若要过夜,一夜春宵价万金,江公子可出得起这价钱?」 「我并非要——」 「既然如此,公子何需一再追问叶公子与封南之间的私事呢!」 她这话的意思是,真夜曾出过万金买封南一夜麽?或者,还不止一夜? 「当然,」封南又道:「我爱公子俊俏,倘若公子身家不够丰厚,封南可以不收度资,只向公子讨一样小东西。」 「什麽……什麽东西?」 封南扶着黄梨江坐好,而後握着她手,缓缓为她卷起衣袖。 「公子这绳环十分精致,与时下盛京商人所贩售的绳环略有不同,封南上回见了便十分喜爱,不知可否赠我?」 黄梨江看着手腕上的绳环,抿抿唇。「这是我随身的东西,无法相赠。」 封南一脸可惜道:「那要不,公子腰间这柄玉扇……」 也是真夜送她的。不见得是什麽珍贵的东西,但她仍然摇头。 「我有十金,买你一吻。」她说。想吻吻看,真夜也许吻过的另一张唇,是否比她的还更甜蜜温暖? 「公子真可爱。这绳环与扇子恐怕没有十金的价值吧!」 她拿出腰间锦袋,里头仅有十金,是她一个月的薪俸。她将锦袋放在小桌上。「这里是十金,封南,过来吻我。」 「这样,公子会不会太吃亏?」感觉好像他才是该付钱的人。楼然若知道他占一名女子便宜,恐怕不会饶他。 「谈折扣未免市侩,就一个吻。」她站了起来,身量竟比封南还矮上一些。不过盛京女子身量大多高挑,那周适香比她稍矮是因为才十五岁。 脚步有些不稳,她赶紧拉着封南往一旁的大床坐去。 两人双双跌进床铺,黄梨江伸手抚了抚封南美唇,犹豫再犹豫,最後终於壮起胆子,低头吻下—— 「江公子,早知道你这麽饥渴,我就不带你来云水乡了。」 一双大手捉住她衣领,从後头将她提起後,不知何时闻讯赶至的真夜,恼怒地瞪了封南一眼,随即将心爱女子拦腰拖进自己怀里。 黄梨江挣开他怀抱。「放手,我付了钱。」 真夜挑眉,眼带询问。 封南已经从床铺上坐起,正理着被扯乱的衣襟。「是啊,叶公子,江公子已付十金,我欠她一个吻。」 居然真付钱吻男人?!真夜火冒三丈地看着黄梨江,道:「你好糊涂,这种吃亏的事也做!」 「哪有吃亏。」她不同意。付十金吻天朝当世名妓,哪里吃亏了?真夜能做的事,她也能! 「反正,不准你吻他!」真想亲吻男人的话,眼前就有免费现成的,他却没见她这麽主动过。气死! 「好不讲理,封南又不是你一个人的,难道就准你吻?」说着,推开真夜,又要回身索吻。 真夜赶紧再把她捉回怀里,双臂牢牢锁着她,丝毫不在意两个男子抱在一起,教别人看了,感觉多奇怪。 「够了,你一定是喝醉了,本来就没什麽酒量的人,没事大白天跑来喝酒做什麽?你快给我离开这里,回家去!」 「才不要,我现在要跟封南在一起。」 「不准!」讲不听,他索性拦腰半拖半抱,将心爱小梨子拖往门外走。「封南,下回你再让江公子单独入你闺房,小心我会生气。」 黄梨江闻言,火气更大。「就你可以来找封南,我却不行?也未免太霸道了吧!」 「是啊,叶公子,虽然封南很感谢你厚爱,但云水乡不属於任何王公贵族所有,任何人只要有本事,都可以进来。」封南别有所指地说。 「封南,你别为难我。」真夜没心思与封南交锋,他担心他的小梨子。知道她离开宫廷後,没回东宫,反而跑到云水乡来,他就知道出了事。幸好她还知道先回家去换过衣服再来。 「总之,这事没什麽好商量的。你们两个不准再私下见面。」说着,他大手拉着黄梨江,便往外走。两人一路拉拉扯扯,看起来像有仇。 沿途有些云水乡的姑娘们好奇地看着他们。 真夜打开扇子,遮住黄梨江脸孔,直接往後院放置马车的地方走。 他万万没想到,此情此景,不消时便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 一场云水乡头牌姑娘争夺记於焉展开。 叶真、江梨与封南之间的情事,扑朔迷离,两男相争一女基本上没算说错,但一般人皆以为名妓封南是被两个男子争夺的对象,殊不知江梨才是这场情感风暴的核心哪! 龙英身穿布衣,驾着一辆民间仕绅搭乘的普通马车等在後院。 一进马车,黄梨江便遭人蛮横吻住。 真夜用力吮红她的唇,尝到她嘴里的醇酒滋味。 难怪她会醉,从这酒的气味看来,是陈年的老花雕吧!封南拿这种酒给她喝,是存着什麽心?才稍稍放开她唇瓣,她喘息喊道:「不可以!我说过你不可以再这麽做——」 他将身上装有百金的锦袋塞进她手里,两条有力的手臂将她搂抱在身上。 「价百金,吻十次。」 被亲吻第三次时,她躲开。「你、你到底当我是男是女?」 他咬住她耳朵。「那不重要。你是男是女,对我而言不重要。小梨子,我——」 她猛然转过身吻住他。一边吻,一边不住掉泪。为既不是男人,又不是女人的自己忍不住地无声哭泣。对极了,她心烦这事。她是他东宫属官,偏又忍不住喜欢他,性别上的界线连她自己都混淆分不清。 真夜温柔地吻去她脸上泪水。「小梨子,不要哭。先告诉我到底怎麽了?母後召你进宫,跟你说了什麽话?」 「……一年之内,我得帮你找个太子妃。「 「啊,那有什麽困难的,我已经有人选了。」他笑笑,想安慰她。 误以为他是指王氏女,黄梨江哑声道:「我已经回了皇后娘娘,不建议你娶王氏女。」於公於私,她都不建议。 真夜大掌捧着她脑袋,像是老早知道她会如此建议,他微笑。「不是王氏女。」 「什麽……」她惊讶的呼声消失在他温暖的唇舌间。 不是王氏女,那麽又是谁? 她圆睁的大眼里透露着明显的困惑。 那眼神,使真夜叹了口气,看来还不是告诉她的时候。 他将迎娶汴梁女。 伸手敲了敲车前隔板,他喊:「龙英,不回东宫,带我们去河市。」 回过头,发现她表情略傻,真夜不禁噙起嘴角笑道:「虽然我的小梨子很聪明,可看你为情所困的模样,真教我一颗男人心满足得不得了!」 倒抽一口气,黄梨江瞪着心爱男子道:「……不是还没吻完?少在那贫嘴,要吻就快过来!」不要让她一颗心老悬在半空中,一辈子着不了地。 「简单明快。我就爱你这样。」真夜笑着,慢条斯理地吻上她的心。 河上春冰方融,沙鸥翔集,河畔道路车轮辘辘之声,不绝於耳。 盛京城南运河上,行於河中的商船,或顺着阮江自北而来,或顺着运河自南方汇集於此,在大半个冰封的雪季之後,缓缓地启动天朝的经济命脉。 真夜牵着黄梨江手步下马车时,她单手侧扇,遮住自己异常红嫩的唇,却遮不住扇面上方那双染上春色的眼眸。听见真夜交代龙英道:「你找个地方打发时间去,晚一点我们会回头来找。」 龙英离开後,真夜才回过头来,站在运河畔看着他侧扇的女公子。 「好些没有?」他指的是她的酒醉。暗忖着得将她酒量训练得好一点,不然一喝就醉,怎麽在朝廷里立足。 黄梨江眼底已无酒意,她隔着扇子道:「你欠我二十金。」说罢,转头就往运河旁的渡船头走去。要去河市的话,得先租一条船。 真夜怔了一下。「二十金?」他明明只吻了她十次啊,应该没算错吧。赶紧追上她脚步。 「你多吻了两次。」害她跟着放肆起来,完全忘了身为少傅,应该要庄重。 真夜忍不住轻笑,与她并肩行走。 「别忘了有两次是你自己过来吻我的哊,那不能算在内吧。倘若要算,那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二十金?」一吻抵一吻,正好抵销。 「呿。」黄梨江抬起眼看了眼真夜同样被她吮得发红的嘴,又察觉周围有人不住往他们瞧来,顺手抽出他腰间玉扇道:「侧扇!不准让人看见你的脸。还有,不准讨价还价。」 真夜猛地顿住脚步,以扇掩嘴偷笑起来,他的小梨子吃醋发火的模样真娇俏,有幸见到她这表情的人都不会误认为她是男子。 在她羞恼瞪视下,他赶紧侧扇快走。 在渡口租船时,黄梨江忍不住嘀咕:「搞什麽,我一个月薪俸才十金,随便卖个吻居然就赚了快一年的薪俸,这叫我们这些十年寒窗的人情何以堪哪。科举功名竟不如举体自货赚得快。」 真夜闻言,差一点让嘴里顺手买来的小点心呛住,连忙吞下嘴里食物,清了清喉咙:「怎麽,这麽愤世嫉俗啊。倘若你打算举体自货,记得先告诉我,我全数买下。」他赶紧毛遂自荐,就怕被人捷足先登。 她又瞪他。「我自己发神经,你跟我一起发神经做什麽!」 她就是气恼自己居然这麽想当这男人的女人。以前的雄心壮志都飞到天外去,一心只想短视地独占他。 真夜体贴地微笑。「就算你要跳下这河水去,我也会跟着一起跳的。」喜欢被她拥有,有什麽错? 黄梨江红了眼,一个箭步到护栏边,似想真的跳下去试验他。真夜也没拦。 黄梨江冷静下来,回身道:「春水方融,河水还冻得很,傻瓜才会跳下去。」 真夜仅是微微一笑。「江公子永远是这麽理智。」 明知道,她正在危险边缘,随时都会爆发。他疑惑那颗压在她心头的大石块到底有多麽沉重,竟让她频频几欲失控。但她不肯说,他只好耐心当她身边的锚,让她随时能稳定下来。 租下一条乌篷小船,真夜拉着黄梨江一起上了小船,忽地又道:「你别低下头看河水,容易晕船。看看我吧,我这张俊脸,保管你百看不厌。」 黄梨江果然抬起头凝视着他的脸。 两人并肩坐在小船舱里,目光缠绵,随小舟荡入春江。 河市位於阮江与运河交会口的一片沙洲附近,冬季河面冰封时,无法进入沙洲。当小舟缓缓顺流划向河心时,黄梨江远远就瞧见已有不少船只以沙洲为中心,成环状停靠,围成一个规模不小的临时市集。 尽管朝廷将这无法徵税的临时市集视为非法,但是也并未积极派员扫荡,隐然默许河市的不定期集会。由於基本上算是黑市,所以市上有时会贩售些明令禁止的物品,有些官员甚至会私下让人来河市买得珍稀奇物,以炫耀自身的财富与权力。 真夜本想说「多听些传闻八卦」之类的,但从她眼中已经看出这个说法会惹她生气,便道:「我对河市的交易很感兴趣,去年冬天你不是说想来河市看看,所以特别让龙英他们打听留意。」 小舟突然震颤了下,黄梨江赶紧捉住船舷,以为要靠岸了,正想出舱下船。 但真夜阻止她。「别,我们不下船。」见她不解,他解释:「你仔细瞧,沙洲上可有人迹?」 她放眼望去,果然不见什麽人迹。心中正疑惑,真夜又道:「河市之所以是河市,就是因为所有买卖都在河上进行。因是黑市,朝廷虽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为了避免争议,所有买卖活动得采「不落地」进行,一落地,即使是在沙洲上,也要纳入赋税,那麽朝廷就不得不介入管理。这默契已经存在百年之久了,为了不破坏这默契,河市上的商人都清楚底线,不会轻易破坏的。」 真夜对於河市的了解,再度令她感到讶异。「你怎麽知道这麽多?」这些事情,连饱读诗书的她都没他清楚。 「因为我小时候时曾想当个船商,大江南北去做这种黑市买卖呀。」真夜笑道。对於正规传统的事,他虽然懂,却没有兴趣;而他的兴趣虽多,但说起来,却都是些不入流的事物呢。 真夜像是爱好自由的风,黄梨江不止一次这麽想。 只见他不知何时已经扯下发束,任长达披散在肩头上,衣襟宽松地以腰带束住,看起来比民间某些人极之推崇的「狂贤」更加风流不羁。 世人眼里的「狂贤」,是为狂而狂,多少带了点挑战礼法的刻意,不是真自在;然而真夜不一样,出身天子家门的他,举手投足都只为了自己的畅快,从不顾虑他人眼光,这才是真逍遥。 突然,他拉下小舱的隔帘,扬声对舱外撑舟的舟子道:「船家,把船挪进江心,我们要逛一逛。」随後他转过头来,看着她道:「把头发放下来吧。江梨,在河市上,心里不要还拘束着。」 她略扬唇,伸手扯开束发,任一头及腰长发如瀑泻下。长发飘散间,她看见真夜着迷的目光,忍不住调侃:「可别看得痴了,小心晕船。」 真夜朗笑出声。之後,他们移船穿梭在各艘大小船只之间,看着河市商人远从各地带来的珍稀奇物。人们隔帘谈买卖,谁也瞧不见帘子里的人是谁。河市上的交易十分热络,经常传来拍板成交的声音。 稍微逡巡一圈,只见真夜让舟子在一条不起眼的乌篷船前停住。未久,他隔着船帘询问:「贵船中可有奇物?我欲买之,请试看之。」 对面船舱传来回应:「我有奇物欲售之,千金不易,欲售有缘人。公子可是缘人乎?」 往来问答之间,像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行话,黄梨江仔细一听,觉得颇有种机智答辩的意味,不像是单传做买卖,倒像是名士清谈。 不知何时,原本骚乱的河面上,因为一场特殊买卖的开始,其他一般商号的买卖纷纷沉静下来,往他们的船只投来关注。 察觉气氛的改变,黄梨江回头见真夜认真地回应对面船家,清声嘹亮道:「若是奇物,必有妙之处,若不能看之,请试介之。」 对方声音琅琅地介绍起商品道:「此物产於炙火之地,极冰之原,上可通於地,光泽如润,纹理如绘,生於渊则崖不枯,藏於谷则草木润,振之郎朗有声,抚之若锦瑟之妙。此物既奇,必待有缘人而後售之,君若有缘,请试理之。」 真夜回过头来,低声问身边女子。「江公子,想不想看看到底是何物如此奇特?」 当然想。但是她更想听听真夜怎麽回应,便低声说:「你继续跟他谈。」 将她小手握在膝上,轻按住,真夜扬声清论:「缘者,入道所谓因缘是也。上天所促,谓之天缘;命定所得,谓之福缘;私人家产,谓之家缘;无缘无故,虽谓无缘,亦是有缘。君若售我奇物,即是广结善缘。」 一向知道真夜最会胡说八道,然而此时黄梨江只觉得身边这俊男子语若珠,声若玉,词条如花树丰蔚,有前朝清谈之风。 不唯她有如此想法,只见对舟人回应:「好个广结善缘。想君若未婚,此物可以售之,不知公子已婚否?」 「某尚未合婚。」真夜道。他只是有了心爱女子,但尚未正式请婚。 「小狄。」那舟中人唤。「将盒子拿给公子鉴赏。」 一名小厮模样的少年随即捧着一个锦盒送入真夜传中,隔帘递入。 「公子请。」 真夜开盒细看,竟是一对天然玉石雕成的玉枕。这是天朝新婚之夜的用品,名曰如意枕,新婚夫妻若枕之同眠,则能百年如意,鸾凤和鸣。 见到这枕,真夜忍不住看了黄梨江一眼,想像她披发枕在这玉枕上的景象。 「做什麽这样看我?」黄梨江也知道这民间习俗。天朝男子议婚时,往往会送一对新枕给女方作为陪嫁之物,待到新婚夜里,两人同枕如意。 「因为我阮囊羞涩。」他的钱都交给她了。他微笑。「江公子,你可以借我一些买资麽?」 「你买这个做什麽?」果然,没看到商品就下单的买卖一定出问题。就算这对玉枕是用上等玉石雕成,雕工精细,抚之果然绝妙,但它的用途却让人却步。 「我未婚,买来给我未来妻子当陪嫁。」 黄梨江正要叫他别买。但对舟中又传声道:「公子鉴赏後,可满意否?」 真夜笑答:「可遇不可求,正是我想要的奇物。」 那人带着笑意道:「奇物难遇缘人,公子可自行出价,交给小厮即可。」 真夜努力哄着黄梨江借他钱。「江公子……借我钱,我可以让你吻十次哦,一百次也成,随你高兴,次数不限。」俨然想举体自货。 黄梨江忍不住又羞又恼得瞪着他。「叶公子一副青春男身想卖我多钱?」让她真想把所有财产都掏出给他,买下他的次数不限。 真夜朝她妩笑。「就看江公子出价咯。公子可要先鉴赏一番?」边说着边轻轻拉松衣襟,袒露出一片引人遐思的男性胸膛。 舟中,舟外,两样买卖进行中。 「呿。」黄梨江将身上锦袋扔给他。「把衣服给我穿好,我没叫你脱,你就不准脱。」 真夜笑着摆好衣襟,自锦袋中取出一枚金贯,并将剩下的金贯全数交给候在船篷外,名唤小狄的小厮。 九十九金贯并非小数目,那小厮取回钜资,舟中人讶然回应:「公子果然识货。」如意玉枕正值九十九金。 真夜回应:「本欲以白金易之,可恕某需付租船钱,故留下一金自用,敬请笑纳。」 那人朗声大笑,拍案道:「奇物成交,公子後会有期。」所乘乌篷船随即缓缓驶离河市。 真夜也不追,只将玉枕手下,搁在盘坐的足边。 黄梨江看看他,又看看装着玉枕的锦盒,忍不住问:「等你真要合婚时,宫中这种东西多得是,何必虚掷百金?」 「那不一样,我未来妻子要枕在我自己挑选的玉枕上。况且结交一位奇人异士,百金不算虚掷。」 黄梨江笑出声。「你又没见到那人的相貌,只听到声音而已。」即使路上相逢也认不出对方吧。 「你有所不知,河市上这些人,都是些不受朝廷管束的边缘之人,只要听过声音,下次再遇见,就算我认不出他们,他们也必然认得出我。」 「……我不知道你对河市这麽了解。」 「谁叫我终日游手好闲呢,当然得玩出一些心得来。」 「哦,那你怎麽解释,从去年起,河市上开始贩卖一种很像是你送给我的皇朝如意环的事?」黄梨江眯起眼睛睇着他,怀疑他也知道内情。毕竟,除了东宫侍从以外,没有别人知道这如意环的「来历」;更甭说,如今盛京盛传的版本,正是这位太子殿下亲口编出来的。 真夜笑笑地卷起宽袖,露出强健美好的右手腕上,那世上唯二的另一条玄乌绳环。「你是说这绳环麽?」 见到与自己左手上一模一样的玄乌,黄梨江心跳漏拍。「可不是?你倒是说说看,如何皇朝的定情物,在我天朝会变成保健长生的禳福物?」 他放下宽袖,把玩她手上绳环。「麒麟告诉我,这绳环不是帝京原有,似乎是来自异国的东西,不知何时在帝京里流行起来。既然不是皇朝原有的东西,都能变成她国家里男女定情的信物,为何就不能在我国变成保健长生的禳福之物?」 「你没说到重点。」她没那麽好骗。「我是问你,为什麽河市上会卖这种东西?」 「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它是定情物啊。」 也就是说,在天朝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啰!黄梨江老早就怀疑真夜是为了骗她戴上这环,才叫其他人手上也都戴上一个。如今她都戴那麽久了,假如还发脾气扯下来,未免太小家子气。 「所以你就乾脆做起禳福物的买卖?」堂堂天朝太子,竟然在黑市里当幕後商人!太不务正业了吧。 「该怎麽说呢,我只是把样品提供给有兴趣做这买卖的商人,让他们去自由发挥罢了,谁知道後来会变得这麽风行。」 纯粹是个意外啊。当初只是不想让人发现他送了心爱女子定情物,因此不断地想办法混淆视听,一开始是拿带缘、龙英他们当藉口,後来回到盛京,又扩大混淆的范围…… 「你抽几成?」她没被他混淆,继续追问。 「玩票性质罢了,谈什麽抽成呢。」 「所以,到底几成?」 「江公子……」 「快说。」除了做这生意以外,他是否也插足了盛京里其他商业活动? 「江公子,你要不要吃点桂花饼?」他作势掏向腰间零食袋。 「你这不务正业的公子哥,快快给我从实招来,不准你隐瞒我任何事,我警告你—」 「我爱你。」他突然说。「我只抽四成,别当我是个奸商。」 出一张嘴就能抽四成,净赚不赔的生意,还不是奸商麽? 但她耳朵没听进他後头那句话,满脑子全被他头一句话给填满,塞不进其他东西了。黄梨江自诩自己不是个笨蛋,却也没料到她脑子竟比鸟儿还小,居然只能装的进一句话——他竟敢对她说那句话?! 见她彻底傻住,真夜十分委屈地说:「因为你不准我隐瞒你任何事,所以……」所以就趁乱告白啦。 「我母後既然给了我们一年的时间,那麽,一年後,你就嫁给我吧……」 她连忙掩住他口。「你疯了,我不能。」男人怎能嫁给男人?尽管她实际上是一名女子,但在朝堂上,她仍是他的东宫少傅啊。 他拉下她手,按向自己心口。「作为男人的黄梨江确实不能,可是有个人可以。」 「……谁?」 「卞梁之女。」他温柔地看着她,轻声道:「当我的妃子,可以麽?卞梁小姐?当我真夜挚爱的妻子,与我如意此生。」 「很难麽?」真夜微笑地抚过她纠结的眉心。「不会的,你是我朝神童子黄梨江啊,你一定知道该怎麽做。」 正因为相信她绝对有能力胜任,他才敢对她提出这个挑战。倘若她只是寻常女子,承受不起如此重担,他不会要她一定得当他的太子妃。 对视良久,黄梨江沉声道:「……倘若我做不到呢?」 果然。他果然知道。一切都知道。无怪他多年前一听见兰陵,立刻就联想到卞梁一氏…… 没否认,没承认,没拒绝,也没有答应。她还在思量。感谢老天,她总算又有办法动脑思考了。 「那我就不当我的天朝太子,你也别当你的东宫少傅,我们俩隐姓埋名,到某个没人识得的乡野去,当一对愚夫愚妇,妇唱夫随,日子好不快活。」他握住她一缕发,爱怜道:「可你不是那样的人,你眼里有着展翅的决心,也知道自己有能力飞上九重天际,不放你去飞,太可惜。为了你,我会谨守太子本分,不会随便被人害死或找到理由来废黜我,你可以既是我的东宫少傅,又是我的太子妃,两样身份,我相信你绝对都能胜任。」 倘若答应了,往後人生将时时走在春冰上,随时可能掉进冰冻的河水里吧。 「你可知,为什麽我娘不让我姓卞梁麽?」她忽问。卞梁一氏,传女不传男,她是女儿身,却不继承母姓。 真夜摇头,「我有想过,但不肯定。」 「因为卞梁家的女子,这辈子最不乐意的,便是被自己最该重视的礼制所束缚住。身为前朝礼学世家的遗族,卞梁女命定要维系的,不是已经随着亡国而消失的前朝仪制,而是存在血脉中,天性上难以克服的家学渊源。」 真夜扬起唇,「什麽样的家学渊源?」 「一种在礼法上,近乎吹毛求疵的叛逆。最守礼的人,是我;最不想守礼的人,却也是我。」这个「我」,指的是过去及现在所有卞梁女。 黄梨江眼神清明地看着她一心所爱的男子道:「倘若你想娶卞梁女,可以;但是你必须先取得我娘的同意。」 「事实上,我已经取得了令堂的同意。」早在去年冬时,他曾经私下拜访过黄夫人,并在生受一番刁难後,终於征得本名卞梁沐容的黄夫人勉为其难的认同。 不知道为什麽,听他这麽说时。她只想笑,并没有感到很意外,或许是因为,真夜就是她此生最大的意外。黄梨江又道:「我话还没说完,就算我娘同意,你还得答应我一件事。」 不用她说出口,他已然诺。「我真夜此生只娶你一人为妻,不论将来我是否成为这国家的君王,我身边不会再有别的女子,我,是你的。」 「我一个人的?」她问。 「你一个人的。」他许诺。 而後,是一阵沉默。 江上清风偶然撩起隔帘,拂动她两鬓青丝。 明明是略带寒意的初春,青年男子鬓间却泌出点点冷汗。 真夜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指尖几乎掐进掌肉里,而对坐女公子却还一脸闲情地托腮远眺江景。 不能催促她,真夜提醒自己。得让她仔细考虑,这毕竟关系到她的一生。 然而,然而真有这麽难以下定决心麽?否则她为什麽还要考虑这麽久? 抿了抿唇,托腮女子忽道:「你唱首歌来听听吧。」 「什麽?」真夜眨了眨眼,他等她一个回答,等到心都快蹦出来了,而他心爱小梨子却只是要他唱首歌来听? 「啊,就唱《久闻姑娘》那首歌吧。」 「那是艳歌。」他提醒。 「是啊,你唱吧,我听。」 他紧张到唱不出来。调息半响,方轻轻唱出:「久闻姑娘生得俏,忙里偷闲特来瞧。灯儿下,看见姑娘花容貌,哎呀呀,赛昭君,缺少琵琶怀中抱。肯不肯,只要姑娘笑一笑,到晚来,相陪情人俏一俏。」差一点因太紧张而走音。 黄梨江终於回过头来,对他浅浅一笑,低声道:「想来,真得为你辛苦一辈子了。」 真夜会意,展臂将她拥入怀中。「所以,这买卖算是成交?」 「真是便宜你了。」 「往好处想,往後你想吻我时,都不必再付钱了。」他努力展现自己的价值道。 「最好你奇货可居,不然我会想退货唷。」 「这可不成,本人拆封不退。」 黄梨江笑了出来。「我又还没拆。」 「那要现在拆货麽?」真夜作势扯开腰带。 黄梨江按住他手,眼里带着掩不住的情感,得很勉强才能压抑住。「先等等,我刚瞥见沙洲上有人,你来瞧瞧那些人是谁?」 第二十章 真夜掀起帘子一角,往不远的沙洲上望去,果然看见几名穿着异国服饰的人。 「是渡来人。」 黄梨江说:「我知道是渡来人。」 天朝国土上偶尔有海外某些失去自己国家的无国之人流浪至此,称为「渡来人」;由於没有身份的证明,因此只要稍微停留在某地久一些时日,一旦经人通报或被官府发现,就会遭到驱逐。 「你以前没见过?」她头一次来河市,但真夜显然已经熟门熟路。 真夜摇头。「没有见过。应该是新近乘船来的。瞧他们身上装束,看起来很像是流浪各国的乐人。」 果不其然,这群渡来人很快在沙洲上搭起临时棚架,像是在搬演戏文。 他们带着玄乌面具,穿着玄乌图腾的服饰,吟哦着玄奇的古老歌谣—— 「天命玄乌,降而生商,燕燕於飞,差池其羽,尔爱其类,我爱其家,商国之好,维民四方……」 「是祀祖曲。」真夜忽地领悟。「我刚当太子时,也得学会祭祀天朝的高禖先祖,我们再看看。」 不久,那类似祭祀仪式的乐舞结束,一只哀凄的曲子从沙洲上传来—— 「魂归来兮,南方不可以止些,玄乌归来商野兮,我命不可以久些……」 竟是一首招魂曲,虽然发音的强调与天朝略有不同,但仍能辨识出曲子的性质。 天命玄武,降而生商…… 海外诸国当中,有哪些个国家自认为是玄武的後裔? 「商野。」两人同声说出。黄梨江听真夜说: 「麒麟曾说过,皇朝北方原有一个小国,名曰商野,但因国君迷惑失道,已经灭亡十余年……看来,这些渡来人有可能便是商野之民。」 黄梨江也曾在各国史书里见过「商野」这个国名。 商野之民。自诩为玄武後裔。据闻这国家的国君,甚至有通神之能,拥有强大的巫力,深受人民敬畏,是一个神秘的国度,可惜後来国君荒淫失道…… 又想起手上绳环的玄武图腾,她凝神思虑道: 「会不会,这绳环最早是来自於某个信仰玄武的国家?」商野在皇朝之北,在亡国後,也许有些遗民流亡至南方…… 「不论它原本意义如何,」真夜说:「我买下它时,只想着要送给心爱之人,讨她欢喜。我还记得她收下这绳环那天,我好高兴。」他眉开眼笑地看着她。 「你这笨蛋,老是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自己玩得高兴,都不管别人心底多忐忑,犹记当时她还为这绳环苦恼了好久。 真夜笑得无辜,两只眼睛弯弯弓起,瞧得她浑身发麻。忍不住又问: 「你确定你爱的是女子,不是男人?」 毕竟她当男子行之有年了,她不怀疑真夜对她的喜爱,但总是有点介怀着自己的身份。他到底是爱男装的她,抑或是隐藏在男装底下,那本身为女子的她? 对她身上一切反应都十分敏锐的青年,此刻终於领悟到底是什麽事情困扰着他的小梨子了。 是因为常年雌雄莫辨,性别混乱的缘故吧? 还记得去年冬日时,他们一起在周家观礼,当时周家小姐十五及笄……小梨子她,身为一个女子,却从没行过笈礼,他看得出,当时她眼里有着无以言之的怅惘。 真夜靠近她,手指抬起黄梨江姣好的下巴,温暖唇瓣轻触她唇下细嫩的肌肤,惹得她不住轻颤。 「你认为你是男子,或是个女子?」他吮向她平滑的喉间,低声询问。 「你……问这做什麽?」她回避地道:「你都还没回答我问题呢!」 因他不能现在回答。真夜留恋地回到她唇上,再印下一吻,拥着她道: 「我先不回答你,等你自己想清楚了,我再告诉你。」不待她抗议,他扬声道:「船家,回去吧!」 黄梨江微怔。「怎?」河市还没散呀。 「有渡来人在天朝国土上祀他国之祖,招他国之魂,朝廷不会放任不管,现在不走,等会儿官兵来驱赶时,会惹麻烦。」真夜解释。 「啊,的确。朝廷虽然默许河市的存在,却也必然密切注意着这里的情况。」黄梨江点头道,同时细心观察起其他河船的动向,发现有些船主也纷纷转移掉头,准备离开了。看来今年春天的第一场河上市集,即将散市。 不能怪他如此着迷。真夜欣赏至极地看着眼前女子,总算明白,当年,在太学,他放不开她的原因。 黄梨江既有女子的风流妩媚,又有胜过一般男子决断的处事能力。教他如何不为她彻底臣服。 「江梨。」他唤她。 「什麽事?」她没空理他。目光还隔着帘子缝隙,仔细观察外头的动静。 「江梨,顺着水流,很快就要回岸了,你不回头看我一眼麽?」等回岸边,又得成为相敬如宾的东宫主从了。 「你别吵我。」没见过河市散市的情景,她只顾着留意外面,没心思回头看他。 「你确定不回头?我拆封咯。」 她怔住,耳根烧红。「现在不是那种时候,就叫你别……」猛地转过头,只见真夜衣冠楚楚地端坐在船舱里。她抿了抿嘴,「你不是拆封了?」害她急急回过头,还以为会看见…… 「春寒料峭,要等你先过来温暖我呀。」他朝她抛媚眼,调情。 逗惹她笑出声来。「还说我饥渴哩。」扑上来压住他,垂下的发梢搔着他的颈项,教他忍不住一颤。 完全没料到心爱小梨子会将玉手探进他宽松的衣襟里,大胆地抚摸他的胸膛,真夜几乎受不住,呻吟出声。 她低头封住他唇,占有他敏感的反应,惹得他眸生春色,四肢发软,教他仿佛陷在泥淖里,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只能仰仗她甜美的施舍,为他这个辙之鱼带来活命的甘霖,直逼得他全面投降。 黄梨江这才使坏一笑,离开他身上。 「叶公子,船靠岸了,把衣服穿好。」先冷静下来的人,先赢一局。 真夜费了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虽然输了,唇角却掩不住笑。谁教他天生是个爱笑的男人。 「好样的,江公子,算我引火自焚。」 接下来的一整年,像是一个梦,古人所说的华胥之梦。 後宫里的皇子因成年而陆续被封往各地。 太子真夜带着复杂的心情,送他的兄弟们一个接着一个怀着对他的恨意离开京城,他的心始终五味杂陈。 春分时,玄鸟来;夏至日,南风至;秋禊(人工备注:念作 xi,亦作「秋稧」。古人於农历七月十四日至水滨举行的祓除不祥的祭祀活动。),雷响三声庆丰年。 隆佑十九年,七月十四日,是每年秋礼之日,这一天,君臣百姓都会在水边以清水洗涤手脚,拔除不祥。 真夜以太子身份,代替君王率领礼官至郊庙祭祀後,返回宫廷里加入皇室的宴席。宴会结束後,又拨时间到後宫里逐一问候尚未婚嫁的公主们,说些有趣的话逗逗这些常年养在深宫里的妹妹们笑乐。当然,三公主卢芳始终没对他笑,看着他的眼神好像觉得他很令人厌烦,好在真夜早已习惯这个妹妹冷淡的性情,依然自得其乐。 如今後宫里除他以外,最年长的皇子便是老六。六皇弟明年也要赐封外地了;再来就是隐秀。手足们一个个离他远去,他脸上虽挂着笑,眼底却掩不住一丝落寞。 忍不住设想,当今君王过去是否也曾经历这些事? 成王之路,何等孤独。 离开隐秀所居的夏晖宫後,他又往老十所居的绶梅宫走去。 尽管明知弟兄们无心与他谈心事、说真话,但这毕竟是他们兄弟间唯一能拥有的,倘若连这也没了……就算兄弟之间客气的谈话不过是虚与委蛇,他还是想要亲近自己的同胞手足。 绶梅宫因太子驾临,原因夜深已入睡的宫人纷纷惊起,点灯伺候。 真夜示意他们安静,别打扰梅贵妃的歇息。 十皇子罂粟迎了出来,领着真夜到他书房去,两人秉烛夜谈。 半晌,察觉书房内有一股淡淡幽香,真夜笑问:「罂粟皇弟何时也用起女人脂粉来了?」 十皇子笑意冷淡地道:「是哪个宫女留下的气味吧。来人,把窗子打开,让气味散去。」 真夜审视着他十皇弟,知道他性情一向冷淡,愿意在深夜招待他,已算十分客气。 「听说皇弟近日学习十分认真,黉宫(人工备注:hong gong,黉门与泮宫,代指学校。)里的师傅们对你赞不绝口呢。」 皇子罂粟道:「大皇兄说笑了,黉宫里还在学习的皇兄弟们没剩下多少人,比我聪颖的隐秀皇兄又病到下不了床,只有我闲来无事,读点书打发时间,不值得一提。」 真夜被这麽一冷,原该识相地告退了,但算他自虐吧,他继续坐在十皇子书房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 窗子虽然已经打开,透着阵阵秋风,可书房里却还是缭绕着一股幽淡香味,那绝不是书墨或脂粉气味。 真夜猛地站起,不发一语地走向书房隔帘。 十皇子罂粟微讶,但按耐着,没上前阻止。 真夜撩开书房竹帘,惊讶地看着一名坐在席上的清灵少女,更令他讶异的是,对上少女眼神时,他有种被看穿的感觉。明明,这少女显然眼盲…… 「华胥?!你怎麽会在这里?」十皇子忽讶异道。 那名为「华胥」的少女微愕,眼盲的她,小脸循声转向罂粟所在的方向,「我……我来找书看。」显然不擅说谎的她,立即醒悟自己编造了个可笑的藉口。一个眼盲之人,如何看书?双颊顿时泛红。 只见皇子罂粟一个箭步上前,将她从地上提抱起来,一脸抱歉地看着真夜道: 「对不起,大皇兄,这是我母妃家那头的女眷,她偶尔入宫时,没事就喜欢待在我书房里,我差点忘了……」 真夜从没见过他十皇弟这麽在意一个人,甚至不惜为她说谎。因此他体贴道: 「不要紧,是我自己深夜打扰,华胥小姐,抱歉,吓到你了,我想,我也该回去了。十皇弟,你留步,我知道路。」说着,他礼貌地朝少女一揖,随即转身离开。 「大皇兄,我送你。」十皇子罂粟还是追了出来,陪着真夜一起走出书房。 在书房口,真夜忍不住问:「那女孩的眼睛……」 「天生眼盲,无法治的,她也已经习惯了,大皇兄不必为她费心,不过是一名没人可以依靠的远房亲戚罢了。」 还没将真夜送出绶梅宫,宫外已经有人来接,真是刚从皇后宫里赶来的东宫少傅黄梨江。 问候一番,又告别一番後,真夜偕同黄梨江离开後宫。 皇子罂粟则返回书房内,看着站在窗前的少女,问: 「如何?他有王气麽?」 少女华胥转过身来,准确地找到皇子罂粟的所在,柔声道: 「没有。我没看见太子身上有王气。」 他相信她,不觉松了一口气,沉声道:「你是天生日者假如你说他没有王气,那麽他就不会有坐上君位的一天,是吧?」他底下人千辛万苦地为他找来这麽一名能观气的日者,就是为了确切掌握住一切局面。 「……」华胥沉默半晌,仿佛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她刚刚所「看见」的? 察觉她短暂的迟疑,皇子罂粟敏锐地追问:「怎麽不说话?」 「方才,绶梅宫外,有人来过?」 「只有东宫少傅黄梨江。」 「……」 「快说,你到底看见了什麽?」 「太子虽无王气,可是方才宫外那人出现时,我却看见了一道紫光,好美丽,犹如龙形的云彩那般,是天子才有的王气。」 「怎麽可能!他不过是一介朝臣……」委屈多年,他的布局里不容许有任何的意外。倘若他的日者说那黄梨江身上有王气,那麽他就要相信,并且采取行动。这也许是意味着,有黄梨江辅佐太子,太子终究会坐上君位,也或许意味着…… 那双仿佛能预知未来的天生盲眼,悲怜地看着皇子罂粟道:「十皇子殿下,华胥能否告知你一句?」 「不必。」他打断少女的话,以着天生清冷的语调道:「我说过,死亦无悔,你只需要尽你所能,帮助我走我要走的路。」 首先,他得除去他路上的障碍。 而她,看着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 那一整年,过得像是一个梦。一个偷来的梦。 玄鸟来,南风至,秋禊沐浴,冬雪降临,新岁又至。 隆裕二十年元月初十,宫门大开,御街上灯火通明,欢庆丰年。 真夜微服与黄梨江同游御街,却被一条灯龙冲散。 两人失散时,各自与应该病弱在床、却显然气色不错的皇子隐秀在御街上碰上了面,他身边还带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女。 与黄梨江失散後,真夜站在戏台下,与一名爱哭的小姑娘一起为台上挽歌表演感动到落下了眼泪。 近年来,天朝流行唱挽歌,台上歌者据说即是近日在京城中最好的挽歌歌者。 等到挽歌表演结束,真夜正想带着身边小姑娘去找隐秀时,隐秀却已经自己找来。 御街上,不便多言。互相恭贺新禧一番,真夜识相地远离这两人身边,免得尴尬。 他知道隐秀一向不爱人打探隐私,但其实他知道这个名叫福气的小宫女的存在,已有一段时日了。只希望除他以外,没有人特别去留意。隐秀已经够苦了,倘若能拥有一点点幸福……他希望能为他守住。 真夜站在旧钟楼下等着黄梨江;他俩先前已约定,倘若被人潮冲散,就到这种楼下来相候。 不知等候了多久,终於等到人群中挤出一名束发散乱的美丽少年。 真夜朝那少年微笑,当她走近时,顺手为她顺发理装。可怜的小梨子,今夜人真的太多了,被挤到差点不能喘气了吧! 拉着她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去,不去凑热闹了。 两人并肩走在雪街上时,真夜忽道:「我刚刚遇到隐秀。」 「嗯。」她也遇到了。 半晌,真夜又道:「方才我在这儿等着你时,想着,假如我不曾遇见你,下半辈子该怎麽办?」 「不怎麽办。」她说:「就算你不曾遇见我,你还是会去走你自己想走的路。真夜,你是个坚定的人,倘若往後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本来在笑,听见後半段这些话,却笑不出来。 「怎麽突然说这种话?」 「可能是因为刚刚听过挽歌的缘故吧。」黄梨江颇有感触地看着他说:「我们都是心中怀有理念的人,能够相遇,是上天赐福,假使我下一刻已经不在人世,再也无法陪伴你,你也一定要记着最初的心念。真夜,我就喜欢你天生乐观;我希望你的脸上能永远挂着笑容。」 他不喜欢她说的这些话,但天性使然,却还是勉强笑了笑,道:「小梨子,你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别说这些扫兴的话。才刚新岁呀!更别说,你才多大年纪?」十八华年,年近十九的豆蔻少女能不能别这麽老成? 「真夜,我认识你六年多了,每天都觉得时间飞逝,有时候真希望日子能永远停留在快乐的一刻,但又觉得这想法好不切实际笑自己蠢。我每天早上醒来时,都忍不住问自己:我真的是东宫少傅黄梨江麽?我真的已经答应你,要陪着你一起走完此生麽?我……」她没再说下去,因为真夜已经轻声唱起歌来。 唱的,正是方才回响在盛京城内的挽歌「薤露」—— 他果然过目不忘、过耳不忘,只是对自己没兴趣的事情一向不专心,不用功。 天朝近世的价值观,恰巧不欣赏这样的性格;然而这样的真夜,总叫他经常感到惊讶又意外。 「薤上露,何易曦。露曦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黄梨江终於露出笑容。「真奇怪,怎麽好好一首悲伤动人的送葬曲子,被你一唱,就觉得一点都不悲伤了?」 真夜笑道:「因为我是天底下最乐观的人啊。」 他突然拉住她双手,在雪地里转起来。「小梨子,陪着我,不管我到哪里,都请你陪在我身边!」否则他会像遥影那样,不然就是像隐秀那样,再也快乐不起来,连笑容都走样。 黄丽江被他转得气喘吁吁,头晕脑胀,哪里有时间回应他的话。 知道他突然停下脚步,两个人撞在一起、抱在一起、摔在一起、滚在一起,最终叠在一起,脚下踢飞的雪花高高扬起,又譁然落下。 他紧搂着她的腰,看她娇艳如花。 「恭喜发财。」对她说出新春第一句吉祥话。不想祝她步步高升,免得离他太远,他怕自己捱不住思念。 她不禁大笑出声,笑声回荡进附近废弃的大铜钟里。 「那我祝你……永以为好。」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天朝男女以美果玉石互相赠答,藉此结缘,期望能永以为好。 当年他赠她香梨,她则回报他玉石般的真心。 如今阑珊灯火处,他俩躲在无人窥见的钟楼下,许下永以为好的承诺。 =============================================== 「原来是梦啊……」 黄梨江满身冷汗醒来,下意识要找官服穿,听见门外侍童呼喊: 「大人,请开门啊!」 她这才猛地想起,不对呀,今天是她戒斋日。 说是戒斋日,其实只是身体不适,不方便出门的藉口;然而她房里还是摆设着几卷经文、焚着檀香做做样子,以免露出破绽。 勉强起身更衣,没穿官服,她换上一般天朝男子外出的常服。 待打理妥当,她方开门。「到底什麽事?不知道我今日斋戒,不便出门麽?」 外头站着真夜的新侍童。说是新侍童,其实也不怎麽新了,跟着真夜一、两年了吧。却还不如带缘机伶。是因为年纪还小的缘故吧。 那侍童害怕又惊慌地道:「对、对不起,大人,因为宫里来了人,要请殿下入宫一趟!」 「殿下不在?」她立即猜到,也想到几个真夜可能会去的地方。 侍童用力点头。「请大人帮忙。」 黄梨江忍着下腹不适,又道:「知道了。去请龙护卫或朱护卫来,我要出去一趟。」 来的人是朱钰,他见黄梨江脸色苍白,不禁道:「大人要出梦?」太子出门前,还交代他要留意少傅身体的。 「君上召见殿下,我去找他。」 「我可以去寻殿下回来——」 「不行。云水乡这时节只让熟人进去,我得自己走一趟。备车吧。」 然後,在云水乡…… 「江公子,您不能就这样闯进去啊,南儿她还在歇着呢——」 云水乡的林嬷嬷打从她进门後,就一直追在她後头,想阻止她闯进这温柔乡头牌姑娘的香闺里。 她不予理会,排帘而入。拿捏着分寸,她拢紧身上披风,挤出一抹屡试不爽的媚笑,瞥了一眼身後的嬷嬷道: 「林夫人,我不过是来找人,你这样嚷嚷,我要找的人听到你的声音就躲起来了,可以劳烦你为我噤声麽?」 「这、那叶公子真的不在这里,江公子——」林嬷嬷受那倾国一笑,有些支持不住地说。 「在不在,江某心里有数。」她从腰间的钱袋里掏出一枚金贯递给林嬷嬷。 「劳烦夫人守着大门,别让不相干人进来了,我们三个人之间的事,我们自会解决。」 听起来颇像是来捉奸的。林嬷嬷汗涔涔地想。 看着林嬷嬷的表情,黄梨江就知道她完全误解了。 外传,他们三个人之间的恋情发展,已经纠葛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外传,叶真是巨贾大家,他江梨则是俊秀才子,两位翩翩佳公子争夺京城第一名花封南的韵事,在城里闹得沸沸扬扬,听说还有人开了地下赌盘。 林嬷嬷究竟是生意人,不会跟财富过不去,暗暗收下金贯子陪笑道: 「那、那麽我就先失陪,还请公子别把事情闹得太过呀,俗谚说:『人情留一线,日後好相见。』您与叶公子都是人中龙凤,我家南儿她心头也是十分为难啊……」 「我明白。」她脸色有些苍白,勉强再扯出一抹淡笑,很清楚收了好处的林嬷嬷很快就会到处去宣扬这件事情,说不定也押了几手,在众人聚集而来一窥究竟之前,她最好赶紧找到真夜。 不再理会旁人动静,她熟门熟路地穿过重重回廊曲径,直接来到最隐秘的一栋小楼前。 两名小婢守在门外,见她突然出现,都吓了一跳。「江公子怎麽来了?」并没有阻止她的意思,显然里头的主子早已交代过。 「叶公子在里头?」 两名小婢点头,拉开楼门让她进去。 之间真夜穿着春日常服坐在桌边,与封南对面而坐。两人衣冠整齐,没有任何暧昧之处。 见她到来,真夜一个箭步扶住她,「怎麽来了?今天不是斋戒日麽?」 「出事了。」她说。「君王突然召见,必定有事,你……」 不管出了什麽事,跟前照顾好她最要紧。「封南,你床铺借我。」说着,便打横抱起心爱女子,将她安置在软床上。 封南已经拧来一条冷巾,让真夜擦拭她额头冷汗。「很不舒服麽?」 「不要紧。」她握住他的手,撑起身子道:「你快回去,朱钰驾车来,就在後院。」 「可是你——」 「不要紧,有封南在。」她催他快走。「你快回去,别再耽搁。」 真夜还迟疑着,只见封南点头道:「我会照顾她的。」 真夜还是不放心,便对她道:「我去去就回,你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别担心。」 比较担心的人是他吧。看出他眼底的忧虑,黄梨江勉强挤出一笑。「放心,我最担心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了。」 「哦?」 「先前我做了个梦。」那个梦跟今天发生的事情好像,只是皇后娘娘的召见,在现实中变成君王召见;而在梦中,她闯入封南闺房时,竟发现—— 「好好笑,我梦见封南居然是个男子,还跟你搂在一起,你们两个邀请我们一起行阳龙,同体珠玉之乐……」是因为太介意不确定真夜到底喜欢男子的她,还是女子的她的缘故麽?竟作了个这麽奇怪的梦,看来真是日有所思…… 发觉封南与真夜竟然没人回应她,黄梨江赶紧道: 「哈哈,封南,你别介意,那只是个诡异的梦,像你这样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怎麽可能是个男子呢!「 两人还是不做声。 虽然身体不适,可她身体没出问题。反应过来,她惊讶地问: 「难道……封南你……」真是一名男子? 见封南微微点头,状似默认。 黄梨江如遭雷击,猛地转看向真夜。「那你也……癖好男风?」所以他说爱她,其实是爱作为男子的那个她? 真夜不禁叹气笑骂一声:「傻瓜!」 这小梨子,脑子里不知道在胡思乱想些什麽! 摇摇头,他指着封南道:「总之,这个人是男是女,你叫他自己告诉你。但是,可不准伸手碰,只能用问的,知道麽?」 「你管得了我?」她非得碰碰看,验证一下她在梦里头看见的那副平坦美胸不可。否则以封南如此国色,说他是男子……她不信。 「我看我还是现在就把你带回东宫。」 「我怕吐在车上,又会耽搁……她现在真的很不舒服。 再次抹去她脸上冷汗,真夜低头轻轻吻住她唇角。「答应我,别碰封南一根手指头。」不然他会嫉妒。「回头我来接你,到时随你拷问。」 因有旁人在,她苍白颊色不禁稍微转红。「你快去吧。」 真夜总算不怎麽甘愿的离开。 待香闺里只剩下封南与她,尽管身体不适,可黄梨江仍忍不住好奇地问,「封南,你可否借我摸一下?」 如今仔细一瞧,才发现封南比一般天朝女子略高挑,身材虽然清瘦,却颇结实修长,兼之天朝近世不分男女皆流行细腰,就是真夜,也有一副结实的劲瘦腰身;而封南这副体格介於男女之间,兼职雌雄莫辨。 只见封南笑笑回答:「不行。」除了太子会生气以外,还怕有个人也会生他的气。「江公子安心在这里休息,有什麽需要,尽管吩咐,封南会善尽待客之道的。」 知道不可得寸进尺,黄梨江只好暂时放下对封南身份的好奇。原本只想躺着休息一下,等下腹痉挛过去,就回东宫,然而封南为了让她安心睡一觉,在房里点了宁神的熏香。 黄梨江忍不住阖上眼睛,沉沉睡去之时,房里一道隐藏在书架後的秘门悄悄打开启,一名穿着宫女服的少女走了出来,看见床上有人时,双目略瞬一瞬,表情看不出有特别的变化。 「黄梨江怎麽会在这里?」 封南坐在一旁的躺椅上,翻看着闲书,抬头看了少女一眼,回答: 「她人不舒服,我替太子照顾她。」放下手上闲书,他起身走到少女旁,「宫里头有消息了麽?楼然。」 那名唤楼然的少女道:「二皇子薨逝了。」 化名「封南」的福南风眼底闪过一丝讶异,总算知道君王急召明光太子入宫的原因了。 二皇子遥影,两年前才远逢洛地,看守皇陵。两年来,宫中成年的皇子陆续赐封外地,有人去守边地,有人则南放西疆,也有人幸运些,在肥饶的土地上做了封疆之王。至今分封在外的五名皇子,以二皇子的处境最受人质疑。 「怎麽会这麽捱不住呢?」才不过两年的时间……福南风忍不住轻声一叹。「後宫里可有动静?」 「周贵妃尚不知此事。」楼然以着公事公办的语调道:「但消息已经陆续由各殿的心腹传开来了,不用多久,这件事就会变成风暴的开端。」 「二皇子的死因是?」 「刎颈自尽。」又看了在床上深眠的女子一眼,楼然语调平板地问:「你要回去了麽?随时会有人到彤笔阁来。」 「我这就回去。」福南风起身脱衣,将身上华丽的伪装卸下,裸身让楼然协助她换上宫廷女史的服饰。 手上捏着覆面用的面纱,福南风轻声道:「楼然,拜托你一件事。」 楼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知道了,我会在这里等太子过来接她。」 福南风微笑。「果然是最知我心的好楼然。」 「溢美之词,我从不放在心上。」少女冷淡回应。 「岂敢要求你放在心上。」福南风走入秘道。「放在心上这工作,不一直都是由我来做的麽?」 「能知足,未尝不是件好事。」她替他关上隐门,将秘道恢复原状。「特别像你这种饕餮……」最後几个字,消失在她唇齿间。 「江梨,我们回去了。」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时,她才悠悠醒来,一时间没注意到自己睡得有多熟。 「夜……」 见她眼神迷茫,知道是对封南在这房里点熏香的缘故。真夜将她抱起来,裹进披风里,对一旁婢女道:「替我谢过你们家主子。」随即抱着人大步离开。 一直来到屋外,才赫然发现天色已暗,没想到她竟然睡了大半天! 他们从後门离开,免得撞上其他前来寻欢的客人。 朱钰驾车,龙英则在云水乡外头等候护送。 沿途,真夜一句话都没说,只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这种受人保护的柔弱姿态,不是她习惯做的事,然而她隐隐察觉,气氛有些不对。今天君王召他入宫,到底是为何事? 车厢里十分幽暗,她看不见他的脸,只好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摸索他脸上的表情,却只摸到僵硬的线条,再不见以往总是带着笑意的柔软。 果真出事了。 「别又把我送回家。」她双手拦住他颈项,抱住他。「不管发生什麽事,我都要跟你在一起。」 「……我明日一早就启程洛地,留你独自在东宫里,我不放心。」 「那我随你一起去。」且不问去洛地做什麽,她绝不让他一个人去面对。「我是东宫属官,太子人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我不想让你跟着我去那里。」 「出了什麽事?」 「……」 他没有回答,但她眼下却突生湿濡。原来竟是他在流泪。温热的泪水滑落至她脸上。她吓了一跳,她从来没见过他掉泪。 「真夜?」 「我明白,要去洛地为遥影……扶柩……」他眨去一滴忍不住的热泪。「洛地有消息传来,他已经刎颈自尽,这种皇室的家务事,你不便插手,以免、以免将来无端生祸……」 听见二皇子自尽的消息,黄梨江十分错愕,但她更忧虑的是,她知道真夜有多麽在意他的亲手足…… 二皇子与真夜同年,两人年岁只相距三个月,但际遇却大不相同。 一个是当朝太子,一个却被封在洛地为皇族守陵。 遥影皇子是个心傲之人,她可以想见这个赐封对他来说有多麽难堪;假设今天他与真夜身份互换,换真夜去守陵,她认为真夜依旧可以活得自在又快乐。 这是他们俩最大的不同。但……自尽?这种决绝的事,有可能麽? 她离开真夜怀抱,敲着车前隔板,对驾车的朱钰道:「直接回东宫。」此时此刻,她怎能放真夜一个人心碎。 「小梨子?」 她转过身,眼神坚定道:「你骗我。」 她倾身捧住他的脸,吻去他脸上残泪。「真夜,你不要做傻事。如果你一定得去做些傻事,那也不要撇下我。我明天跟你一起去洛地,我会帮您劝他。」 「……他是个死心眼的人,我没有一次劝得动他。」没问她如何知道遥影未死,她毕竟是天朝才子黄梨江,要骗过她不容易。 「阻止一个人做傻事,不一定要用劝的。」她又吻吻他的唇,为他居然这麽难过感到心酸。早先听到这消息时,他一定心神大乱过吧!「认识我这麽多年,你还没学得聪明些?太子殿下。」毕竟,她常常阻止他做傻事,也用了很多方法,比如现在,便是采取温柔的攻势…… 「洛地之行会很不愉快。」 「反正你们兄弟之间好像也从没愉快过。」 在她竭力安抚下,他总算平静下来,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清明,明白知道自己该怎麽做了。 「我可能无法像你劝我这样,去吻遥影。」光想到那个画面,他就忍不住噙起唇,有点想笑。 黄梨江倒是先笑了出声,但仍不忘提醒:「总会有方法的。真夜,我认为你该考虑的,不是如何阻止二皇子,而是该怎麽通过君上此番给你的考验。」 假如二皇子果真已死,派遣太子远赴洛地代为治丧,是合情合理之事。但假如二皇子其实未死,那麽让真夜走这一趟洛地,便是想试验真夜能否在成王之路上做出正确的判断和选择。一个柔软的太子,无法成为统治天下的君王。她倾向认为这是个成王的试炼。 「你怎麽猜到的?」终究还是问了。 「你的眼泪告诉我的。」她回答。「很伤心,像是不得不亲手结束手足之情的那种伤心。说真的,太子殿下,我觉得那不适合你。我认为的真夜是天生乐观的人,你能坐在东宫这个位置上这麽多年,不就是为了守护你的兄弟们吗?现在还只是刚开始而已,怎麽能轻易就被击倒?」 「说得不错,少傅,等会儿回东宫,你来帮我收拾行李。」阻止她的抗议,真夜温柔道:「兄弟阋墙的场面不好看,更不用说,这是父皇给我的考验。小梨子,你安心在京城等我,春末,荼靡花开时,我就回来了。我想其他人也会有些行动,答应我,你会照顾好自己?」 「太子殿下的交代,下官怎敢不遵从。?黄梨江故意端着从官的架子道。 决定尊重真夜的想法,尽管忧心忡忡,可她还是得让他去。担心他的安危,是她自己必须处理的问题,真夜不必为她个人的忧虑负半点责任。 真夜在幽暗中凝睇她半响,将她脸上心情全看尽眼底。知道她担心他,又不愿意增加他心里的负担,他伸手握住她一缕发。 「小梨子,你这头长发真美。两个月後我回来时,可别让我见到你跟麒麟的宰相一样,白了满头青丝喔。「 「你知道……如果你没回来,会发生什麽事?」她唇上带着一抹笑意,忽问道。 「什麽事?」 「我铁定会去摸一摸那封南的胸。」不理会他表情突然转僵,她继续说:「在我梦里头,他那副平坦的胸膛应该可以称得上是京城男子十大美胸……唔,」忽被封口,她任他吻着,一找到机会便笑道:「小气,只是做梦啊……唔。」又被封口。这回她没再继续赞美别的男人,反过来赞美她心爱的男人,笑着低唱:「久闻郎君生得俏,果然容貌甚窈窕,未开口,满面风采微带笑。前世里有缘,相会在今朝。你若不嫌,今晚相约来领教。小女子我,色胆平常莫见笑。」 万万没想到,「近墨者黑」这话常应验在她身上,竟轮到她唱艳歌给他听! 一定是被他给带坏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带她去云水乡。 「……我一回来就去提亲。」真夜勉强吐出这句话。 「今晚不敢来领教?」她捉弄他。 「傻瓜。我若去找你,你可千万别开门。」他拥住她。「不然你就知道我到底好不好男风了。」 「那,若是我去找你呢?」 「你来了,就别想再出去。」 「我……没有出去的打算。」 马车突然停下,原来已回到东宫,真夜猛地推门奔出。 朱钰来扶黄梨江下车时,忍不住困惑地问:「殿下怎麽跑那麽快?」平常总是慵慵懒懒的,能慢些,就不肯快的一个人。 黄梨江神秘一笑。「可能是有点忍不住吧。」 至於是什麽事情忍不住,则是两人间的秘密了。她想,经过她这一着猛药,他将会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她身边。 分离在即,她已经期待两个月後的重逢。 站在初春的夜里,她对龙英与朱钰说:「洛地此行,殿下就劳烦二位了。」请务必让他平安归来,身与心,都别受到伤害。 龙英牵了马过来,不敢讲他刚刚跟在马车边时,听见他们东宫少傅唱艳歌,调戏太子殿下。他整整面容,装出严肃的表情道:「大人在京里也请万事小心,以免殿下挂心。」 「我省得。」 第二十一章 「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什麽人了?」 早朝结束後,句彻与黄梨江并肩同行,他压低声量道:「否则刚刚怎麽那麽多人在朝议上攻击你?」虽然她应付得很好,兼之有右丞相当她靠山,一点儿也没被占去便宜就是。 「句大人,你瞧。」黄梨江拂了拂身上胧月色官服,「这四品文官的官服颜色如何?」 「颜色很浅。」像他们武将的袍服多是以深色居多。 「那就是了。浅色衣与深色衣同样会沾染污垢,但浅色衣上的灰尘怎麽看就是比深色衣来得多一些。」 句彻会意过来,笑了笑。「说的也是。不被攻讦,不代表没有潜藏的危机。如此看来,起码你已经知道,以左丞相为首的那几名官员,现在将目标放在你身上了。东宫之主既不在京城,你凡事要谨慎小心。」 黄梨江微点头,知道即使是力挺现任太子的右派人马,也轻忽不得。 眼下因她是真夜的属官,王丞相对她自然客气,但倘若有一天,真夜不是太子了呢?又或者,王丞相最终将发现,真夜不是会带给王氏一门好处的东宫呢?那麽情势只怕又会生变。朝臣之间难免会因为利益而结盟,然而,除了利益以外,应该还要有些别的,才能鱼与熊掌相兼得吧!否则一旦失去熊掌,只怕肥鱼也会变成砒霜。 木瑛华状似不经意走过他们身边,顺道邀请黄梨江与他共轿。 「黄大人,一道走麽?」那是个不容拒绝的邀请。 黄梨江勉为其难点头。「劳烦大人了。」 木瑛华没将黄梨江送回东宫,他直接带她去史部。 他办公时,也容许她在一旁观看,但不准她提出意见。尽管她确实有很多不错的想法,比方对阮防洪的问题,随是工部主导,但史部应该可以负责统筹百官各部,以免一旦秋汛时节发生洪灾时,可以有效率的应变…… 他告诉她:「你是东宫少傅,不可以越俎代庖;我是史部侍郎,也不能尸位素餐,各自谨守本分是最基本的为官之道。」 黄梨江点头。「梨江受教了。」木瑛华一直是她官场上最好的学习对象。 等到一日将尽,句彻又策马来接她回东宫。 他让她乘轿,自己护在轿外。 自太子前往洛地後,在朝堂上,不断有人想趁机落井下石;她平时出入也险象环生,有好几次,都差点出意外。 失去明光太子的庇护,黄梨江这东宫属官竟成为政敌亟欲除去的对象。若要追求起来,这情况,必定是因为二皇子死讯传回京城之後,其他异议者开始自危起来了吧;毕竟无人知道谁会是下一个奉命守陵的皇子。 黄梨江自己也清楚,因此没有拒绝句彻与木瑛华明里暗地的保护。虽然气恼着这景况,但以她目前之力,她确实无法与难以防备的暗箭抗衡。她是个文人,不是武将,即使习过基础的拳脚功夫,但,使用武力这种事,还是交给能者吧。 有些担心轿外句彻的安全,黄梨江隔着轿窗道: 「句大人,天色昏暗,请多小心。」 这多风多雨的春日……她可以想像,远在洛地的真夜并不会比她舒适到哪里去。 「大皇兄,你来了。」 仿佛不意外真夜会亲自来洛地,站在皇陵外高台,据闻已死、实则未死的二皇子遥影微笑地迎接他。 「遥影,许久不见了。」 除了头一年赐封洛地时,曾在皇太后寿诞时短暂回京一次,後来每年的九月诸王朝观,遥影都缺席未归。他们兄弟俩,已经两年没见面了。 遥影站在斜雨中,眯着眼看着真夜身後远方的从人。那是一群礼官,他们带着皇家治丧的旗幡、棺橔,所有人皆穿白衣素服。这阵仗,让他笑了。 「皇兄身後那具棺材,可是要为遥影收屍来着?」 「老实说,」真夜换上一身喜气的红衣,全然不理会礼官们对他的观感。他让他们远远候在百丈之外,不让旁人听见他们兄弟间的谈话。「那确实是要用来装你屍身的。棺橔是上好红桧,里头摆满了木炭,可以保你屍身不腐,以待陵穴造好後,将你棺橔移入皇陵中。但前提是,你已经确定死了,那麽我就会让礼官接手一切,照我刚才说的那麽做。」 「可惜让皇兄失望了,」遥影举起手中长弓。过去再宫里,他一向是兄弟之中最善射的神射手。「今天要装在那副棺材里的人,是你呀,大皇兄。」 「这我知道。」真夜笑看着自己一身红衣。「所以我才穿着我最喜欢的衣服来。」才不管治丧之人得穿素服的天朝礼制,就算被随行的礼官们视为逆礼之人,也无所谓。 「父皇难道没派这些禁军来保护你这麽太子麽?」以当今君王的老谋深算,不可能会不明白他不过是想与太子来个同归於尽吧。 「当然有。」真夜笑说:「瞧,不都在那里麽?」 他宽袖一挥,身後立刻冒出一列手持盾牌的禁军,并以盾为庇护,随时准备冲出来将真夜重重护住,即使遥影是天朝第一神射手,也不可能伤到太子一根寒毛。更何况,遥影的射术也不是天朝第一。 「哈,我还以为大皇兄何时大胆到这地步,竟敢独自站在我面前。」 真夜从重重人墙中站出。 「遥影,你未免太轻看我。」他红衣被春雨打湿,头上金冠也略歪斜,但此刻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有千钧力道。 站在众人面前的这个男人,不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他可能还有些天真,也有些贪心,但不够贪心的人,心中怎能有足够的空间来容纳他所看重的一切? 「今日,我会教你彻底明白,为什麽当上太子的人是我。」真夜从身边卫士腰间抽出羽箭,搭上长弓,瞄准遥影眉心。 两人相距百尺之远,要能射中对方,原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太子的射术一向奇烂无比,过去他虽曾在宫廷射赛中一箭中的,但那不过是偶然的神迹。 「用你手上的弓箭瞄准我。」真夜朝遥影喊道:「敢不敢,我们来比试一场,倘若一箭之後,有人侥幸不死,那个人就是天朝太子。」 遥影冷笑一声。「就算我射死你,也未必就能成为太子。」他还有十几个与他竞争的兄弟。 「或许吧,但至少被你憎恨的我,就再也当不成太子了。这不就是你引我来洛地的目的?你恨我,想与我同归於尽,可惜棺材只有一副,容纳不进两个人,你说,该怎麽才好?」 「那只好请大皇兄先去死了。」遥影将手中利箭,瞄准真夜的胸口—— 咻。有暗箭破空而至。 句彻若无其事地以剑柄格开飞箭,同时以手势指示部署在城内的羽林军追查暗箭的来历与发箭之处。 恰好轿子已来到东宫前,他掀开轿帘,对朝廷中最美的女少傅笑道:「到了,下轿吧。」 黄梨江钻出轿来,看了句彻一眼。「这一趟,句大人又打掉几支飞箭?」 句彻哈哈一笑。「足够猎一只大老虎了。」 真夜扔开手中长弓,看着钉在遥影头冠上的羽箭道: 「说我是天朝第一神射手,大概没人相信;倘若说着这是神迹的话,应该就会有人信了吧。「 遥影不置信地瞪着真夜。 原来,真夜连发两箭。一箭击掉他射来的箭,另一箭则淩空穿进他发冠里。 大步走到遥影身边,真夜瞅着他,道: 「唉,你二皇子不是神射手麽?怎连我这麽大一个目标都射不中?还站着动也不动,是想教我杀死你,好变成鬼魂纠缠我一辈子麽?「 说着,他一把扯住遥影长发,强迫他抬起头,自己则扯开束发的金冠,眼色清明地揪住弟弟衣襟。 「去你的,遥影!」真夜忍痛一拳将他痛击在地。「我这辈子最厌恶的,就是用我这双手去打人,可你真的惹火我了!今夜我如果不在先王先祖面前用这双拳头教训你,我就不叫真夜!」 皇子遥影下意识以臂护住头脸,他只学习过正规的武术,哪里曾像真夜厮混市井这般,学得地痞无赖的近身搏击。 真夜一拳拳落在他身上,他本来想要就这样被他打死算了。洛地守陵的皇命教他心寒绝望,恨不得造反,但手中没有兵,又没有力,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威胁当地官员假传他的死讯,藉此拖着真夜一起去死。 怀着一股绝望的恨意,他握拳反击。 真夜下巴捱了一拳头,更火大了。「这拳打得不错,继续!我非得打到你趴在地上吃土为止!」 「想把我打趴在地上吃土?」遥影吐出一口血。「你尽管试试看,我的人——」 「你那些死士?」真夜一脚踹过来。「早被禁军制伏了。」 遥影闻言也气急了!猛地抱住真夜的腰,以蛮力将他压制在地。「既然这麽有本事,以前干嘛装得那麽无能!」 单脚顶住他肚腹,逼他退开,「做人谦虚不行麽?」真夜毫不谦虚地还击。 「你这两面人,心机鬼!」 「连骂人都这麽雅?」真夜嘲笑道:「让我教你,真男子愤怒时都是怎麽开骂的。」不消说,他连珠炮般吐出不知打哪学来的浑话。 两人打骂得凶狠。 龙英与朱钰守在一旁有些担心地道:「殿下。。。」 「别过来!」真夜喊道:「这是我的家务事,不准任何人插手!」 两兄弟最後手脚缠在一起,使劲全身的力量,只想把对方打到求饶,可缠斗许久,仍没人肯认输。 雨势逐渐加大,这场架也像雨中烂泥一样,搅合的没天没地。 「黄梨江!」身後忽有人喊。 走在御街上的黄梨江怔了一瞬,没转身,她拔腿就跑。 来者不善,连她已经伪装成平民都还认得出她,不跑就是笨蛋。 虽然没回过头,可她知道身後已经引起骚乱。 耳边听见几句诅咒以及闪避不及的摊贩和路人被撞到的声音,暗忖等会儿得去赔偿人家,但她还是继续往前冲,并忍不住感谢後宫那些如狼似虎的宫女磨练出她的好脚力来。 不能走平时的路线,她边跑边躲,但对方显然有备而来,眼前距离最近的避难所是兵部,可跑进一向不怎麽挺太子的兵部里,会不会反而羊入虎口?说不定这次的杀手就是兵部的埋伏? 不管了,总之,先跑再说。 他脚下一瞬迟疑,更没回头看一眼,志在人群中钻进钻出,不走暗巷,只走大街。没一会儿,兵部已在眼前,大门口还有四名守门卫士。 他心一喜,却突然被绊倒,危急之际,一个人影突窜出来推开她,高声急喊:「大人快跑!」 黄梨江一惊:「带缘?!」 「大人你快跑,为了殿下,我死也会保护你!」带缘拼死也要保护黄梨江。 前些日子有句彻和木瑛华帮忙,但这回是意外,带缘因随时守在黄梨江身边,才能及时挡刀。 尽管如此,带缘习武未久,又年轻体弱,哪能挡得住, 「别挡了!」踢起地上沙土制造沙尘烟幕,黄梨江回头拉住带缘,一起拼命往前跑。 「黄梨江,纳命来!」刺客又至,挥刀砍下。 黄梨江将带缘用力往一旁推开,手中握住御赐令牌,她大声呼喊: 「开门!东宫少傅黄梨江借兵求助!」 卫士慢了半响才反应过来,认出狼狈散发的东宫少傅,以及追在她後头的一名蒙面匪徒,才要拔剑救人,但仍然慢了一步。 匪徒追上,一脚踩住黄梨江背後,眼看利刃就要砍下。 兵部大门忽被撞开,一根长矛往外疾射,穿胸而过时,发出骨肉碎裂声,匪徒当场变成人肉串。 秦无量大手拉起跌在地上的黄梨江,长剑同时出鞘,一剑砍下匪徒脑袋,鲜血大量喷出,一颗人头掉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黄梨江被这血腥的景象吓住。秦无量满袖鲜血,回头关切地看着她。 「你有没有事?」 听到街上的骚乱,随後赶至的句彻见黄梨江还活着,松了口气,随即捡起地上那颗人头,扯开蒙面的布巾,诧异道: 「这不是京兆府地牢里的死刑囚犯麽? 黄梨江勉强压下惊恐,强自冷静地说:「我想应该不会有人说,他是自已逃狱出来的吧。」 句彻将那颗头丢给下属,随即走到她身边。「不能再这麽下去了。」 黄梨江抿唇颔首。「句大人,麻烦 你护我走一趟宫城。」又对带缘道:「带缘,你先回东宫。」 跟着句彻离开前,她临时又想到一件事,赶紧回过头。「呃,秦大人,今日多亏你仗义相助,多谢。」她拱手道谢。 秦无量是今日第二个傻住的人。 他刚刚救了他最讨厌的人,可是为什麽当他向他道谢时,他心里竟有一股说不出的畅快?难道,他果真。。。爱上这个男人了!? 他眼皮抖了一下。 稍没留神,眼角立即挨了一记饱拳。 踉跄退後一步,真夜眨了眨疼痛的眼皮道:「啊,有进步了,遥影,这记拳比先前有力道多了。」 「啧,」遥影啐了声。「下一回你再分神,我就会打烂你的鼻子。」 「那可不行。」真夜敛起不经心的表情。「我还想留着一张完整的脸去追美姑娘哩!」 不要担心了,真夜告诉自已,他的小梨子不是泛泛之辈,一定有能力度过难关。眼前,他得专心做好自已该做的事,才能如期回去见她。 「听说京城里没有良家千金肯嫁给你,」遥影幸灾乐祸地冷笑。「堂堂太子却如此没有身价,看来也不比我这守陵人好到哪里去!」 两人拳脚相向,已是第十日。 这对兄弟非得把对方打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为止。但至今还没人肯认输。 真夜扭了扭擦破皮的拳头,咧嘴道:「有嘴笑我,也不想想自已被封到这个好山好水的雒地,每年贡赋之多,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却不知道及时行乐,只想着自已有多麽可悲,换作是我,老早逍遥自在快活过日子了。依我看来,遥影你也没有多聪明。」 「你不用得意,我没有那麽可悲,在你还没坐上王座以前,我一定有办法找机会取代你。」缠斗中,体力逐渐耗尽,骄傲之心却反而被重新激起的遥影不服输地道。 已经忘记当时怎麽会想跟真夜来个同归於尽,甚至是结束自已的性命了。眼前他只想彻底把真夜打倒在地,让他再也得意不起来。 「取代我?」真夜大笑。「你要怎麽取代?在朝廷眼中,你假传死讯,早已经是个私人了。」 「你若有本事,有胆量,就替我找一条生路,我保证五年、十年、二十年之後,还会站在你背後,当一根最可怕的芒刺。」他咬牙切齿说出口。 殊不知真夜就等他这句话。这代表,遥影至少愿意再活上二十年。 终於明白,何以当今君王要将他兄弟中最句威胁的路王叔摆在身边看着了。 未来,他有几个兄弟,背後就会有几根芒刺。 遥影不过是第一根,将来还有得痛。 既然是一辈子要背负的,除了狠下心以外,没有别的方法了。 扔出怀藏在腰间的匕首,真夜垂眸,沉声道:「那麽,你就把匕首捡起来吧!」 茶靡花,开了。 黄梨江撇开短暂投向墙边的茶靡花的视线,矮身钻进马车里-- 一只手揪住她衣袖,带缘哭丧着脸问:「大人,你去哪里?」 「不要叫我大人」黄梨江冷然道:「我辞官了.」说着,扯回衣袖,让马车起行,离开东宫,再也不回头。 带缘不信,还紧跟在车旁,大声追问:「大人、大人!你别走啊!你走了,殿下怎麽办?」 车中人不发一语。只见沿途路人皆看见东宫的侍从紧追在马车旁边,哀求黄梨江继续留任东宫少傅,但黄梨江始终不回应。 马车很快将东宫侍从远抛在後头,黄梨江去意坚定,毫不留恋。 黄梨江辞官,耳语四起。 中途,在御街上,两车短暂交会,另一车里坐着史部侍郎木瑛华,只见两人於马车交会时,短暂隔窗交谈,那木瑛华道:「本以为你是道清流,没想到竟然是贪生怕死之徒。」 黄梨江哼笑一声。「人不为已,天诛地灭,若连命都没了,还谈什麽清流,浊流。木大人,再会了!」 「黄梨江辞官了?」 同样的一句话,在三省六部、在後宫、在百官家中、在市井隐僻处、在天朝隆佑二十年春末,像晚开的茶靡花一般,悄悄地吐露微妙的资讯。 在此同时,春末夏初的後宫里,天朝三公主抗旨拒婚,已绝食三天。 白衣公子负手站在云水乡一僻静小楼窗前,俯瞰着流经阁楼下方的清澈流水。 天光云影倒映在流水中,与秀丽人影交织成风景。 未久,水中那俏生生的倒影旁多出了一个高达的男子身影。 白衣公子笑看着如镜般的水面道:「回来啦。」 那男子双臂环住白衣公子纤细的腰身,将她整个人圈入怀里,下颚抵着她柔软发顶,与她一同望着如镜水面上终於成双的丽影,视线缠绵。 「嗯,回来了。你还好麽?」一回京,还没入城就听说她已辞官,想来他远赴外地的两个月期间,情势不知为何突转凶险,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他原以为,在雒地会比京城难为,却不料她几乎九死一生。 黄梨江回转过身,仔细打量着真夜,似想看清楚他是否一切无恙。 两人对视良久,在彼此身上都看到了一些沧桑,但心意却是更加明确。 伸手怜惜地摸了摸他脸,发现他眼中多了一份坚定,她笑了笑,道: 「辛苦你了。」要在手足亲情於成王之路上找到一条折衷之道,并不容易。 「你也是。」他知道她在闪躲刺客追杀时,受了内伤,很想解开她衣襟检视,但这里不是合适的地方,只能以手由外而内,疼惜地探索。 明白这是无法逃避的处境,他们只能在险像环生的眼下,齐心闯出一条路来。不敢要求她陪他同生共死,假使她不愿返回东宫,他会尊重她的决定。 「过几日,你到我家来吧。」她说。 他微微一笑,点头。「也该去提亲了。」完全没有要她涉险的意思。 黄梨江忍不住笑出声。「当你的臣,与当你的妻,不知道哪个身份比较危险?」 可能同样危险吧!但他已经回来,也打算正式宣战,不会放任兄弟们前仆後继地做出傻事,更遑论让人来伤她一根寒毛。 「如果你不想继续漟这趟浑水,我们就当一对愚夫愚妇--」 「不准有这想法。」扬起一抹不认输的笑意,她道:「既然我已决心成为你的妻子,也将拿下朝廷首辅大臣的位置,就不会打退堂鼓,帮个忙,太子殿下,过几日,你到我家来,求求我吧。」 唯有真夜求之又求,她才有路回东宫去啊。 假籍辞官来闪避杀意,不过是一时权宜往後路还长得很,得先为之後的棋局布好棋路,局势才走得下去。 她虽已辞官,可君王尚未准许。 目前她赋闲在家,无官一身轻,她却等不及要再重返朝堂。这一回,她会做好万全准备,不会再被逼着失守成池,唱空城计了。 明白她的用意,真夜怜惜地道:「我得准备一副算盘麽?」跪在上面求情,可能比较有说服力。 「算盘就不用了。」她笑道:「准备把人大轿来迎我回去就行。」学习周公一饭三吐哺,一沐三握发,礼贤下士,那才够诚意。 「不过是个少傅,就要抬八人大轿,那就等我迎娶我心爱妻子时,该准备几人大轿呢?」 黄梨江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半响,她抬起头,看着他包容的笑眸,定定笑答: 「有你一人,足矣。」 尾声之一 史书有言…… 「黄梨江回过东宫了。」 同样的一句话,在三省六部、後宫、百官家中,及市井隐蔽处,如散落一地的荼蘼花瓣一般,谣言四散。 史官记载:天朝隆佑二十年,夏,东宫少傅黄梨江,辞官而帝不允,乃责皇太子不好学之过,令明光太子潜心悔改,以八人大轿至黄汉林府亲迎其师回返东宫…… 自那年起,其後数十年间,黄梨江这个人走出一条,在天朝的朝廷里罕见的官途。 * * * 他前後辞官十三次。 头一次,他以未能善尽提携太子为由,辞去官职,但君王并未立即准许,反而在半个月後,追责太子不好学的过失,命令太子用八人大轿亲自至黄翰林府向黄少傅谢罪,终於回任东宫少傅。 隆佑二十二年,他再度辞官,隐居兰陵,不料三年後,君王重新起用黄梨江,一纸圣旨就地任命他为御史大夫,职等正三品,代天巡狩。 那是明光太子新娶太子妃卞梁氏不过一年光景,因为突然染上不明眼疾,暂时离开京城,到距离京城两百里之远的兰陵行宫养病。 由於两人当时恰好皆在兰陵,曾有过主从师徒关系的他们,到底有没有重新取得联系,因为史官失史,天朝史上没有详尽的记录。 隆佑二十七年,京城阮江在秋日因溃堤而酿成水患,君王下令百官全面动员救灾,连分封各地、回京朝觐的皇子诸王,也投入防堵水患的工事里。皇太后於同年薨逝。明光太子也在这一年传出遭到废黜的讯息。 但天朝自开国以来便相当重视礼法,因此不管是册立或废黜太子,都必须眼见到明光太子在太庙前被取消册立。事後有人追问礼官,但礼官一问三不知,此事竟然成谜。 至於黄梨江呢,这一年在阮江水患结束後,又辞官去了。再度逍遥两年之後,君王下旨任命他接任三司使,主掌全国盐铁、度支、户部等财政三司,职二品。 担任三司使五年期间,他改革财政,因与朝廷反对大臣意见不合而遭到集体弹劾,但这一回,君王非但不准他辞官退隐,还任命他为首辅大臣,官拜正一品,位极人臣、以力排众议的手段,成功改革了天朝过去在财政上的诸多问题。 此後黄梨江官途上,虽偶尔有些小石块挡路,但此人每回辞官,没过几年就会换个更大的官位来坐,最後果真坐上一国首辅宰相之位。 普天之下,能如他这般,将「以退为进」的官场之道发挥的淋漓尽致者,恐怕没有几人,不可不算是天朝群臣中的一朵奇葩了。 当世史官记录他的行迹时,虽曾多次提及他与「隐太子」之间的暧昧情谊,甚至传闻朝中另外有多位官员亦与黄梨江渊源颇深,比如与他姓名共同被嵌入诗句「一束梨华彻底香」的木瑛华与句彻,便是最好的例子。 「梨」者,黄梨江是也。 「华」者,即是後来的吏部尚书兼内阁大臣木瑛华 「彻」者,天威大将军句彻。 满朝文武,一时人中龙凤,皆拜倒在黄梨江足下,背後原因,成为後世人津津乐道的隆佑朝十大谜之一。 当然,黄梨江在人品上也不是没有任何瑕疵,据闻过去「隐太子」曾与他行过龙阳,此事在後来数十年之间,一直没有被厘清或淡忘……尤其黄梨江他一生未婚,甚至在百年之後,得与帝王合葬,因而更令人津津乐道,费心猜疑。 打从「男风」不知由何人自那海外皇朝引入天朝後,民间便有越来越多的好事者传诵此事。 天朝史官中,有福姓者,失其名,其《诸王史》残稿中曾记载,当时尚是皇太子的皇子真夜与东宫侍读黄梨江,两人早在年少时便有暧昧之情。 附带一提,「隐太子」号明光,字真夜。 史官会在史书上以「隐太子」三个字记载皇太子真夜,是因为隆佑二十七年,明皇太子废黜之事,在礼法上有严重瑕疵的缘故。 由於隆佑二十七年之後,孝德帝并未另立新太子,因此到底太子有无遭到废黜,可说疑云重重。 碍於身份不明的缘故,因此在隆佑二十七年後的史书里,皆称明光太子[隐太子],以表明此事在史官记录之时,还无法得知真伪。 孝德帝是天朝有史以来最长寿的君王,在位凡五十九年。 新帝继位时,已年逾六十了……由於年迈,兼之在继位前已有子嗣,因此虽有朝臣上书奏请新帝册立後宫,但新帝皆未批准,是天朝唯一一位一生中仅立一後的君王。 新後卞梁氏,前朝礼学世家遗族,世居兰陵,在隆佑朝二十二年时,受册为太子妃,但因身为前朝遗族之女,虽嫁太子,却以前朝遗族之由,未曾面见世人,即使後来母仪天下,亦深居後宫,举生端礼,凡遇国家重要祭祀及典礼时,卞梁皇后皆覆面示人,世称「隐皇后」。 至於「隐太子」之名,在新君奉先帝遗诏继位时,才除去「隐」字,改元「太初」,是为明光帝,众人至此方知,当年太子仅是名义上被废,实质上却没有遭黜。 不比其余众皇子皆分封各地为王,「隐太子」有很长一段时间,身份上既非皇太子,又非庶人,推测孝德帝心意,应是以隐太子为「无疆之王」,意甚明也。无疆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当时许多国家都反对云麓书院门人所宣传的破国之道,只有天朝 与海外皇朝在开明的君王统治下,对云麓书院采取宽容态度,并逐渐走向多元开放的盛世之路。 後来天朝也不敌男风习染,全国皆告沦陷,这自然与明光帝年少时癖好男风有关了…… 野史皆传,明光帝真正至爱之人并非卞梁皇后,而是两朝宰相黄梨江。 然而正史却载,明光帝至爱卞梁皇后,卞梁皇后曾有疾,明光帝下朝议後,即寸步不离陪伴在侧,甚至亲侍汤药,一生不离不弃。 读史之人,信与不信者,各持一端,争论不休。 殊不知,皇后即是宰相,宰相即是皇后哩。 尾声之二 所谓真实…… (一)海外贺礼 夜里,一名夜行者从寝房里疾步走出,三两下越过墙头时,她心里一惊,手上汤药差点洒在地上,不管药汁烫手,她连忙奔进房中,仓皇寻找。 直到看到男人好端端地坐在床畔,这才松了口气,将药碗搁在茶几上,赶紧来到他身边。 男人循声转过头来,两眼失焦地对着她的方向「小梨子?」 感觉身边女子突然抱住他,他叹了声,笑道:「你看到啦?」刚刚从这房里走出去的那个人。 「那是谁?」黄梨江问。 打从真夜不小心饮下毒酒,双目失明後,宫中群医一时医治不好他,为了求医,也为了避开宫斗,好安心治疗他的双眼,他在君王的同意下,暂时迁居到兰陵行宫来,随後她也辞去官职,对外宣称隐居。如今她的身份不是大臣黄梨江,而是他的妃子卞梁氏。 不想她担心,他将她拉到身旁坐下,双手环住她,闻着她肌肤的馨香。 「你一定想不到那是麒麟的使者。我们两国虽然有过使者往来,但因距离太远,至今还没有实际上的外交关系,所以知道我们大婚後,她瞒着娄欢,偷偷派人送了贺礼过来。瞧,礼物就放在桌上呢。」只是消息一来一往之间,时程有些耽搁了。 他们新婚不过一年,他却因身边新侍童遭人买通,在酒中下了毒,虽然及时发现,没有饮下太多毒酒,双眼却失明了。 短时间治不好双眼,又不想让失明的事被人发现,以免被反对势力以太子失明无法临朝、代行王事的理由,逼迫君王废黜他,遍假称眼疾,还避兰陵而来。 黄梨江朝桌上看去,果然看见一只香檀木盒。这种木盒可以防潮防蠹,通常是用来装书的。 尽管很怀疑皇朝宰相眼下有他不知晓的事,想必多半是对自己的帝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着她吧。 「麒麟这麽大费周章的遣人私渡而来,不太寻常。假使是为了祝贺太子新婚,应该可以大方的派遣正式的大使吧!」 真夜虽然双目失明好一阵子了,看不见他心爱小梨子脸上的表情,但从她细微的肢体反应,便可以了解他的想法。 「你说的没错。其实麒麟特地遣使私渡,本是想托我一件事,可惜我双目失明,恐怕帮不了她。」 「什麽事?」 「记得几年前,我头一次带你去河市时,不是见到一群渡来人麽?」 黄梨江点头,回想到:「你是说,那群唱着玄鸟招魂的渡来人?」 「正是。」真夜说道:「当时我们不是猜测那些人或许是商野之民?麒麟便是为这件事派人过来的。因涉及国与国的内政问题,她不便正式遣使。」 「怎麽说?」事情越来越玄奇了,她专注地聆听真夜进一步解释。 「麒麟的宰相娄欢本来是商野之民,商野这个国家在十多年前因为国王荒淫失道而灭亡後,一直处於荒芜,如今麒麟有意整顿这块位於皇朝北方的土地,她听说,有些商野遗民一直想要复国。」 「而关键就在那群渡来人?」黄梨江揣测。 「猜对了。小梨子,你想要什麽奖赏?」真夜大方笑道。 黄梨江只是扬了扬唇。「我只要你乖乖喝完药汁。」说着,她探手从一旁小几上端来药碗,想喂他喝。 真夜双眼失明後,因不断试药,她才知道,不独她怕苦,真夜其实也很不乐意喝苦药,每次喝药时都像孩子一样,会找各种藉口来拖延喝药的时间。 听说要喝药,真夜立即苦着一张脸,别开脸去,却没推开她捧着药碗与药匙的手,以免汤药不慎洒到她身上。 「等等再喝吧,还烫着呢。」 「冷了会更吞不下口。你乖,听我话把药喝下去」她将一匙药汁送到他唇边,但他紧闭双唇,不肯张开口。 殊不知,他有些担心,怕就算喝下再多药,也治不好眼睛,往後若真一辈子看不见…… 「傻瓜,」她倾身过来,吻上他的眼睫。「有那麽多御医替你医治,更不用说天朝之大,怎麽可能治不好因为一口毒酒而造成的眼疾。真夜,不要心急,你一定会痊癒的。」 「……」他揽住她纤腰,抱着妻子柔软的娇躯好半晌,才听话地喝下苦到快受不了的汤药。喝完後,皱眉嚷道:「是谁配出这麽苦的药方子——」 唇忽被吻住,甜甜蜂蜜带着浓郁香味送进他嘴里,他搂着妻子仰倒在床上,渴盼地吸吮起她嘴里的甜蜜来。 良久,真夜有些晕眩地道:「你刚刚怎不这样喂我喝药?」那样他会比较甘愿一点把药快快喝下去。 黄梨江低笑出声,俯在他身上道:「我也不喜欢喝苦药啊。」所以才特地等他喝下药汁後,才喂哺他香甜的蜂蜜。 闻言,真夜笑出声来,没怪她不肯同苦,只肯同甘。他笑道:「果然是我聪明的小梨子。」 黄莉江没忘记先前的话题,笑闹一番後,她继续问:「所以,麒麟到底托你什麽事?」 真夜答说:「她希望我能帮忙寻找商野仅存的前君之子。」 商野国人相信,他们的国君是玄鸟化身,是上天赐予人间的真神之子,唯有能与上天沟通的神子,才有资格成为领导商野之民的君主。 「麒麟怀疑,那名前君之子,在商野亡国後,可能已辗转流落到天朝来。她想重建商野,因此托我代寻那个人的下落,只可惜如今我双目失明,恐怕帮不了忙。」语毕,真夜竟有些感叹之意。 天朝国土广大,有渡来人漂洋过海,浪居天朝大陆,是极有可能的事。黄莉江按住真夜的手,安慰道:「你别担心,还有我呢。我可以帮忙打听那些渡来人的下落。别忘了,虽然我隐居兰陵,但我在朝中仍有许多盟友……」 出於个人有点小心眼的理由,真夜不喜欢听她讲那些「盟友」的事,便转移话题:「对了,麒麟说她特地挑选了一份非常实用的礼物,你打开来看看吧。」 「好啊。」黄莉江起身取来桌上香檀木盒,盒上有麒麟亲笔题字,写着:「谨赠吾友伉俪,永结同心。」她念出来,让他听见。随即打开盒盖,果然——「是一本书。」特别是一些禁书。 「是什麽书?」真夜既好奇又期待地问。 就这灯光,黄莉江读出精致蓝锦装得书封上以草书所写的四个大字「风流……绝畅?」 这什麽书?没听说过。两人心中同时闪过疑惑。 天朝书市不如皇朝发达,书籍数量和种类也不若皇朝多元,因此皇朝书市里有许多书都是天朝看不到的。 「想必是一本绝世名着,麒麟才会拿它作为我们的贺礼。」真夜推测道:「小梨子,你快看看是什麽样的书。」 不用他说,她早已翻开书页,仔细读来。然而过了好半响,她仍然一句书文也没读出来。 真夜急着想知道内容,催促她道:「小梨子,你别吊我胃口啊。」 「嗯……」她沉吟道:「这书里没多少字,倒是有不少图。」 「哦?什麽样的图?」 「就画着一些石头、花草、人物、屋宅之类的。」 「听起来像一般的山水人物图画?」麒麟会不远千里让人送来这麽普通的礼物麽?「你说有文字,那些字你读一段给我听。」 「……你确定要听?」她语气有些奇异地问。 看不见她闪烁的目光,真夜不疑有他,笑说:「当然啊。读吧,小梨子。」 接着他听见她翻书页,又清了清喉咙。 真夜满心期待妻子为他朗读,全然料想不到她回清声读出:「媚眼悄窥情已热,双双先把罗裙脱。好味偏从欲合间,扪弄酥胸未紧贴。单悬玉股俏郎挑,喜在眉峰乐在腰。满饮琼浆无限美,露华凉泻紫葡萄。」 一首七言诗读罢,黄莉江好笑地看着真夜在领悟字里行间的隐喻後,从脖子到耳根瞬间染红。 「这是……春册?」故名为「风流绝畅」?图是春宫画,题文则是艳情诗! 「没错。」 「……」真夜少见的害羞起来,掩着脸,尴尬笑了笑。「麒麟那家伙……」 果然是癖好男风、惊世骇俗的绝世女帝。而他得小梨子——「爱妃就那麽想看我笑话?」她分明是在捉弄他。 黄莉江搁下春册,语气有些危险地道:「你错了,殿下,我不是想看你笑话。」 真夜警觉起来,却仍来不及阻止她将他压在床上。 尽管他很喜欢这姿势,可如今他眼睛看不见,只能任人摆布,完全无法主导青石。真夜可怜兮兮地道:「小梨子,你温柔些……」 「我曾不温柔过麽?」她笑着放下床柱的帷幕,以免两人闺中情趣给人瞧见。回过头来,俯身压上心爱男人美丽熟悉的男体,她解开他束发,吻上他得唇。 当她往下解他腰带时,他忍不住按住她手。 「嗯?」她舌尖舔过他刚沐浴过得肌肤,看着他有些无助的脸庞。「怎麽了?」 他们有一段时间没亲热过了。刚中毒时,他体内残留毒性,身体虚弱,几乎天天卧床;後来毒性尽解,但人已消瘦许多。避居兰陵这三个月来,体力虽然恢复大半,但毕竟不如从前,怕衣衫一解,会教观者失望……尤其他的小梨子似颇欣赏男子美胸…… 察觉他脸上的局促,黄梨江玉手探进他衣襟里,爱抚着他平滑的肌理,接受他烫人的热度,了解地道:「真夜,你体内残毒初解,不要急着叫龙英他们陪你打拳。」 不动动拳脚,要怎麽维持男子美胸。真夜不语。 见他不说话,黄梨江解释道:「我怕你练出大块肌肉来,会破坏我一贯喜欢的线条。像现在这样,肌理结实平滑,手感最适中。」 真夜俊颜瞬间涨红,为被窥见那事关男子自尊的心思而羞赧起来,却仍忍不住问:「我……可有在你前十之中?」 天朝男子的美胸排名,以前曾听她说过封南可以排在前十以内,令他介怀不已。虽然那只是她得梦。 黄梨江其实不曾真正见过其他男子胸膛。她低低笑出:「喔,当然有啊。你是第十名。」 才第十?!真夜脸色微变。 「一至九名,从缺。」她补上一句,爱极了他的在意。 只见他终於明白她是在开他玩笑,长柳双眉舒展开来,像是春风初初拂过,春色至人间,反应可爱至极。她移动双手,拉开她衣带。一路探索。 「叶公子,今晚来行龙阳吧。」 他很想笑说,一男一女不能行龙阳,可她已褪去他衣衫,双唇顺着渐次袒露肌肤密密吻下,教他全身频频颤抖,根本说不出半句抗议的话。 不知她穿男装或女服,他双手缓缓抚上她柔软胸前,找到答案之际,让自己彻底沦陷—— 「就依你,江梨,我是你的。」 (二)卞梁女 「卞梁女?」黄夫人缓缓转过身来,深居简出的她,对於眼前青年说出这三个字时,似乎并没有很讶异。 青年倒是有一点错愕。 他没想到这位黄夫人相貌如此肖似他的小梨子,简直看不出是……嗯,简直堪称国色,不愧是……母女啊。 站在自家後院里,黄夫人问:「卞梁这姓氏,早已湮灭在前朝国史中了,殿下是打哪打听来这个姓的?」 真夜有求而来,他不想在小梨子的……娘亲面前,说些玩笑话,於是坦承:「令公子入东宫那年时,曾随口提过这姓氏。我知兰陵卞梁,则是因为曾经看过前朝国史,知道卞梁世家曾在天朝开国时,婉拒为当时帝王重建礼制的建议,从此世代隐於民间,不再出仕。真夜也曾听令公子说,夫人出身兰陵世族,便联想到夫人或许本姓卞梁,私下查过宗谱後,才证明了这个猜测。」 黄夫人唇角晚起似笑非笑的微弧,说:「既然殿下所知甚详,怎还会向臣妇提出这样的请求呢?你应该知道,卞梁家已无卞梁女,礼学世家的盛名也早已过去,如今不过是兰陵地方上一个小世族罢了,殿下向我请婚卞梁家女子,岂不是刁难臣妇麽?」 「夫人果然爱说笑。」真夜有备而来,不打算空手而归,他指出:「卞梁氏固然已经不再是能左右一个王朝大权的礼学世家,但天朝历代君王仍相当尊崇兰陵卞梁所代表的礼学传统。当初我天朝开国先祖一直为卞梁氏不愿为天朝制定新礼而耿耿於怀,若我这後辈子孙能风光迎娶一名卞梁旅,想必能为我这太子的颜面增辉。夫人应该听说过,我名声不好,京城四品以上名门,无女子愿意归嫁我,倘若真夜能娶得卞梁女为妻,必定珍惜她一生,绝不教她受委屈。」 「殿下这番话情词恳切,满动听的。」黄夫人笑了笑,眼里闪过一抹微光。「可惜世上已无卞梁女,除非殿下要娶的人是我这半老徐娘,但我与我夫婿黄乃鹣鲽情深,殿下应该不会夺人所好吧!」 「夫人可是在回敬我夺梨之仇麽?」真夜温声提起:「当年,真夜用两个南陆贡梨,换了令公子黄梨江入我东宫……夫人还记挂着这事麽?」 「很不划算,不是麽?」黄夫人确实有些记挂这事。这辈子,她鲜少做出让自己吃亏的事。女儿黄梨江一入东宫就是好几年,甚至在成长蜕变的几个关键时刻,她都没办法在旁边见证。「虽然我曾要我孩儿尽职做好分内之事,但殿下确实够珍惜她麽?」当年听说梨儿被推落御沟,差一点溺死时,她真有些後悔让梨儿入东宫当侍读。 明白黄夫人所指何事,真夜概括承受道: 「那确实是我的错,当时我没有善尽到保护她的责任,这辈子,我都会将这件事烙在心上,不会再犯同样的错。「他也承受不起失去她…… 黄夫人深深注视着真夜,良久,方道: 「梨江既已入朝为官,以她个性,不可能半途而废,必定会做到最好,在朝堂上,你也能守护她麽?太子殿下,请恕我直言,倘若你是一名平民男子,你无法守护她;而倘若你是一名地位岌岌可危的太子,你只会拖累她;日後,假使你登上君位,坐拥後宫三千佳丽的你,更极有可能让我的梨儿心碎,老实说,我非常不乐意成全你。」 这番话,说得恳切,真夜也明白,他自嘲笑道: 「这些情况我都想过。确实,不论我是平民,太子或君王,我都可能没有办法给她纯粹的幸福。我的确不是一个为人父母者心中最理想的佳婿,然而我还是非卞梁女不能娶,一旦我真娶了其他女子,才真正会让令公子伤心,真夜此生仅有此一妻,还望夫人成全。」 该刁难的,都刁难了;该厘清的,也厘清了。但,算是某种天生的劣根性吧,黄夫人一双俊眸染着笑,刁难道: 「问题是,我卞梁沐容,就是最後一名卞梁女。卞梁一姓,传女不传男,殿下可有良策?」 明白这是最後一道难题,真夜大胆回答: 「既然卞梁一姓传女不传男,夫人怎会是最後一名卞梁女呢?」 来此之前,他万万没想到,这黄夫人会是个绝代美男子啊。 天朝近世流行起男为女、女为男了麽? 莫怪他心爱小梨子如此雌雄莫辨,只怕也是家学渊源。 「至於最後一名卞梁女,」真夜以入主东宫多年所培养的皇家自信道: 「我未来的妻子才是真正的卞梁女。往後请多指教了,岳父大人。」 卞梁沐容闻言,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道:「我从来只告诉我家梨儿,女子若要嫁人,只能嫁给真心爱她之人。其他的,我都没有教。」 「我以後也会这麽教女儿的。」这是那一日,雪地里,真夜与黄夫人之间的最後一句话。 (三)及笄 二十岁了。 这一日,黄梨江告了假,在家中房里看着镜子里的容颜发怔。 新雪初融,正是二月早春之时,窗外一株梨花正无声地灿烂着。 「少爷,吉时到了。」大朱管事在房外唤着。 「知道了。」她应声而出,走向前厅的方向。 十九年前的这时节,她在朝廷百官面前捉阉,捉出了往後凤毛麟角的仕途。 时隔十九年,她年二十,天朝男子二十加冠,她不是真男子,却即将举行成年男子的冠礼。 爹亲黄乃虽在朝多年,始终不汲汲於名利,装聋作哑,明哲保身,当年是为宣告她的性别,不得不广邀宾客共同见证,今日却不必如此。她虽是东宫少傅,但这官职在朝廷里没有实际上的影响力,兼之她在外人面前已与太子决裂,辞官後又为名为利回锅东宫,自然不被视为清流。 因此今日冠礼,他们并未邀请宾客,只是做做样子,敷衍世人。 吉时乃依照她的生辰八字而占定,在初午之时。 等摆个样子骗过世人後,正好可以全家人吃顿团圆饭。她已经好久没有和爹娘同聚一堂了。 穿着新裁的儒衫,长发仅用锦带松松束着,反正等会儿便要加冠礼,也不需多费工夫。 转进回廊,听见大朱管事高声唱名时,还忍不住笑了声,一脚跨进厅堂门槛—— 黄梨江身形略略顿住,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自动反应往前一跪,前额叩地。 「君上鸿福齐天!微臣不知道陛下驾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只见孝德帝端坐厅中主位,身边依次坐着皇后、太子以及大臣;黄家夫妻俩侧面无表情地陪侍在侧。 「爱卿不必多礼,是朕不请自来,你起身吧。」 黄梨江不敢起身,直到一双熟悉而有力的双手扶着她站起来,她对上那双总带了抹笑意的俊眸,微恼。明光太子笑看着她道: 「少傅不必多礼,今日是少傅弱冠之日,本太子焉有不来之理?更不用说,当年少傅是我朝神童子,有御赐麟笔为证,今日帝後皆驾临,便是为了见证我朝神童的成年仪啊。」 问题是,这场面也未免太浩大了吧。黄梨江头皮发麻地与双亲再一次叩首称谢,也不敢再多瞧真夜一眼。 大朱管事难得负责招待这麽多尊贵的宾客,与小朱管事领着些家仆,忙得不变乐乎。 为了抢吉时,冠礼须在午前举行。 本来打算由爹亲为她加冠的,可眼下情况全然不受控制。 不得已,她站到众人面前。原以为会由在场年高德劭的大臣,也许是王丞相,也许是其他朝臣……总之,不可能真由帝王为她加冠吧! 这是欺君啊。 然而当她一头长发如瀑般披下,小朱管事与娘亲一起为她梳发,结成男子发髻,孝德帝却在这时起身,从爹亲手中取走儒冠,为她加冠。 加冠之际,黄梨江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压力。 皇后娘娘在旁观礼,道:「君上过去只替皇子们加冠过,为臣子加冠,黄少傅可是头一人。」 「谢主隆恩。」黄梨江连忙识相地称谢。 只听见君王笑道:「不必多礼。朕衷心期盼爱卿能成为我天朝栋梁之才,为我天朝撑起一片天。」 真是无比沉重的期待。黄梨江只能一谢再谢,诚惶诚恐。 好不容易等到帝後连袂离去,太子变跟着离开,群臣这才纷纷围绕着她口称恭喜,致赠贺礼。 那一日,黄梨江差点笑僵了脸。见木瑛华与句彻一起来向她道贺时,由於群臣多已离去,她连忙挥着手道:「不、不用了,我已经笑不出来了。」 只见木瑛华摇头。「这可不行。想当年的天朝神童子,如今已然成为朝廷栋梁,何其可喜可贺。」 句彻也道「可喜可贺,可喜可贺。」祝贺是一定必要的,虽然黄梨江并非真男子,可她终究以男子的身份活了二十年啊。 二十年来,战战兢兢,成长至今,不可不谓艰难。 两人一致献上祝福之意,以男人抱男人的方式,搂了搂她。 句彻还特别比木瑛华多抱了半响,惹得木瑛华瞥他一眼,才甘愿地跟着其他朝臣离去。 送走全部宾客时,已近黄昏。 她倦极回到房中,见到真夜坐在她房里桌前,翻看着她少年时写的诗,嘴角噙着一抹极温柔的微笑。 她忍不住猜想是哪首诗教他露出这样的表情? 那些诗可没有一首会教人微笑吧? 全是些应制之作,好事者不知如何竟收集了她早年诗作,偷偷刊印,在书坊里卖,还匿名送来一本取名为《天朝神童诗歌集》的盗印本给她,教她啼笑皆非。 「你有这本书,怎没拿给我看?」真夜搁下诗集,回身瞧她。 她走进房里,没忘记关上房门,回头反问:「你不是已经跟着帝後离开了,怎麽会在我房里?」 真夜以右手撑着脸,凝眸笑道:「或许是因为我从来没看过你家中闺房啊。」 「这不是闺房。」她走到他身边,取走那本诗集,随手塞进书箧里。「你没瞧清楚麽,这是一间名门公子的书房。」 闺房,是千金小姐住的,她不是。这房间的布置也毫不女性化。没有梳粧台,没有画屏,更没有一件女子衫裙……这是当然的了,她是今天在帝王及群臣面前举行男子冠礼的东宫少傅黄梨江啊。一名女子,哪能有此千万人求之不得的殊荣。 真夜注视着她,忽吟道:「缘何眉不展,可为春意浓?春浓无须恨,只是诉情衷。」 她微怔,半响方转过身来。 窗外一树粉白梨花开得正盛,正值双十年华的女子也方华正盛。 尽管梳着男子发式,头戴男子弁冠,可依然美丽不可方物。 「谁的诗?」她眯起美眸,问。 「一名天朝诗人作给心爱女子的诗。」 「哦?是哪一位诗人?」她怎麽从来没听说过这首诗?「姓啥名谁,字型大小为何?」 真夜自知闪避不了,便回答:「是个没没无名的民间诗人,一辈子大概只写过这麽一首诗吧。」 「你,确定?」黄梨江口气有些危险地问。 「嗯,不确定,反正是个没什麽名气的小诗人,谁管那麽多。」 「我知道他是谁。」黄梨江忽道,眼里藏着一抹淘气。 「哦?谁?」 「他没有姓。」她说。 「哈。」他就说是无名小诗人啊。顺手从她书桌上端起一杯已冷的茶,缓缓啜饮。 「他号明光,字真夜,别号『非苟先生』。」 嘴里一口冷茶喷出,他连忙以袖子挡住,眼神奇妙地道:「非苟先生?哪来这诨号?」 黄梨江笑睇着他。「他早年曾作一首打油诗,写在太学粉壁上,诗曰:『白狗非狗狗非白,苟非白狗是何狗?』,是以别号为『非苟先生』。非苟者,不苟不且,心中自有定见者也。」 「我就说是个没没无名的小诗人,不,连诗人都称不上。写得这麽烂诗,韵字复用,音节错拗,文辞鄙陋,思想全无,难怪没有人听说过。」 「可不是?这辈子他就写过一首烂诗,一首情诗,实在无法判定他到底是个什麽样的人。」 「可能他就是个无聊又无才的人,你不必记挂心上。」方才只是因为读了她几首诗,一时忍情不住,口占了几句,想化去她眉间轻愁,没有别的意思。 「也可能他是个善解人意的人,虽然偶尔有些出人意料的举动,但不可不谓真情真意。」 真夜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看着她俊俏的男子发式。 「恭喜你成年了,黄少傅。」 她眸带笑意。「多谢殿下恭贺。」 他笑着,突然摘下那发冠,顺手拆掉男子髻,还她一头如瀑青丝。 「怎?」突被摘冠,她讶然注视。 真夜以手指细心梳拢那道发瀑,但笑不语;未久,随手为她挽起十五岁成年女子的发式,并从怀中取出一支早早预备好的白玉簪,替她挽女子髻。一边动手,一边低语道:「天朝,女子十五及笄,你已二十了,卞梁小姐,依律,女子二十未嫁人,须依父母之言婚嫁;父母不嫁,则依地方官员婚嫁;地方官员不嫁,则依君王之命婚嫁。如今你可有打算?」 「殿下不必为我婚事费心,我早已嫁人了。」她眼里不觉盛满对他的情意。 不知他是何时学会挽女子发的?想他先前有阵子勤走後宫,应该是请宫里的梳头宫女教他的吧? 真夜捧来碧镜,让她以女子及笄的发式映入镜中,镜里也有他。 「不知小姐嫁了谁?我可还有机会?」 「非苟先生是我未来夫婿,他随口作的情诗,即是送给我的及笄礼。」 拿开镜子,真夜抱住她。「那麽,你又到底是谁?是天朝才子黄梨江,抑或是本姓卞梁的黄姑娘?」 这也是她耿耿耿於怀的问题。「你曾说,要我自己想。你不会告诉我,你到底是爱男子身份的黄梨江,还是女子身份的黄梨江?」 「你希望我爱谁?」 她有些担心地抬头看着他。「我真的可以说麽?那麽贪心的要求……」 他以眼神鼓励她说。 黄梨江始敛容颜,缓缓说道:「我希望,你既爱男子身份的黄梨江,也爱女子身份的黄梨江,我希望你两个都爱,因为哪个都是我。」 「那正是我想说的的话。」他吻住她,不再说了,只除了今天这日子里一定得说的一句:「生辰愉快,黄梨江。」 她掌心贴住他背,紧紧揪住,不放开。 永远不放开。 (四)共犯 那道秘门『咿呀』一声打开来,走出两名面貌肖似的少年後,又缓缓关闭。 出身史官世家,他俩自小便在一堆各式各样的史书中长大,对於天朝国史耳濡目染,知之甚祥。最近,两人一同研究让隆佑王朝明至明光朝两代国史时,发现了几件令人不解的迷题。 吹灭手上油灯,蓝衣少年道:「福东风的《诸王史》残缺不全,隆佑朝女史的记录也有点问题。偏偏有些关键点,祖父大人又语焉不祥。难道没人觉得,那时期的官员突然癖好起男风来,是一件很奇怪的事麽?」 另一名手上拿着纸卷,忙着记写下一大堆读史笔记的少年,在写到「隐太子癖好男风」一条时,笔尖略顿了顿。许是灵光一闪,他忽然抬起头,道:「难道会是因为这个原因麽?」 「什麽原因?」蓝衣少年挤过来,看着他孪生兄弟记写的疑点。 「一个时期里,突然冒出一堆雌雄莫辩的官员,其中必有缘故。」青衣少年道。 蓝衣少年巴了他後脑勺一下。 「废话!不仅是那两朝宰相黄梨江,就连他父亲翰林黄乃、以及国史馆里的佼书郎……这些人不都生着一张偏女相的俊容?就是如今天朝也都还颇青睐这种相貌啊。」 青衣少年将蓝衣少年那一巴掌给巴回来,两不相欠之後,才道:「我不是在说这个,我意思是,假使黄梨江不是个男子,而是一名货真价实的女子……」 一旦思路往这方向导去,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包括在《诸王史》残稿中所记写的,明光太子与其侍读的暧昧之情;以及明光朝女史所写的後宫史当中,也曾提及明光帝甚爱卞梁皇后,不似好行男风之人…… 结合国史及诸多朝野轶闻,青衣少年举例:「南风四叔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一提及那曾男扮女装、深居後宫担任女史的福家男子,蓝衣少年总算接上孪生兄弟的思路。「是啊,想必是如此。」 青衣少年点头,下结论道:「倘若那黄梨江果真是女子,一名女子要在朝廷上立足,甚至一路爬到一国首辅宰相的地位,必有共犯。」 「肯定还不止一个,才能掩饰得如此完美。」蓝衣少年眼里闪现迷题即将 破解的光彩。「那麽,最有可能的共犯,应该就是……」 「嘘,禁声。」青衣少年掩住蓝衣少年嘴巴道:「忘了爷说过的麽?小心隔墙有耳……」 对於历史的诸多揣测,除了得小心谨慎以外,更重要的是,要保密啊。 只怕前代史官也喜欢摆後世史官一道。 对後代读史者来说,破解那些无意或刻意流传下来的迷题,正是研读史书的有趣之处呀。 (五)御史大夫 香馥的女体紧贴着激昂的男身,女子颊色妩媚,男子眸生春意,两人身心如陷春水中,同随倩波荡漾,仿佛春江上逆水行舟,当数波大潮无预期袭来,两人双双吟哦,极致绝畅,恨不得融入对方体内,同死同生。 手指紧紧扣住彼此,眠枕於彼此胸前,等待风暴缓缓过去,艳冶的氛围里,长发覆住对方的身躯,抵死缠绵温存。 不知过了几时,男子怀抱着心爱的妻子,正想吻吻她的香发,忽地,忘了上锁的房门被打了开来。 「爹爹!」 男子从帷帐间探出一张俊颜,有些尴尬地笑看着他两岁大的女儿,问道:「什麽事,小雀儿?」 小女娃天真可爱地高举手上一只活螃蟹,口齿不清地道:「爹爹瞧,蟹蟹。」 男子保持笑容。「要给我的麽?不客气喔。」探出手,将那只不知道打哪来的螃蟹捉起来,免得蟹蟹夹伤宝贝女儿的粉嫩小手。 但才刚捉走螃蟹,小女娃却一脸准备嚎啕大哭起来的模样,吓得男子脸色发白,一时不知道该拿手上螃蟹怎麽办。 难道,宝贝女儿不是要把那只螃蟹交给他处理的麽? 难道,是『蟹蟹』,而不是『谢谢』? 只见身後妻子已然起身,穿上亲热之际随手丢在床边的衣袍,双臂环抱住丈夫肩膀,素手调皮地抚过他美胸乳尖处,惹得男子一阵轻颤,连忙轻咳出声,掩饰情不自禁。 「咳——」脸色都胀红了。 妻子将丈夫推回帷帐後,笑着吻他一吻,低语:「你输了。」果真完全禁不起挑逗啊。 男子还来不及抗议,已被推到床後。 螃蟹在新主人手上张牙舞爪,帷幕掀开,妻子走下床来,将螃蟹放进一只浅盆里,这才一手捧着浅盆,一手牵着女儿的手,母女俩一道走出去。 「快穿好衣服,我们先到外头等你。」妻子喊。 男子输的彻底,但他愿睹服输,心服口服笑道:「就听你的,小梨子!」 真夜迅速起身穿衣,一想起等在外头的妻女,脸上满是笑意。 两年前,麒麟私下派了人带着她御用的太医到天朝来,以皇朝针术助他复明,经过半年的针术与天朝御医药方的合力治疗,真夜总算得以重见光明。 他与黄梨江的第一个孩子,便是在那之後有的。小雀儿极肖似她娘亲,料想着长大以後,也会是个厉害角色。 正当他俩沉浸在有了孩子的喜悦里,不久,京里一道圣旨下来,任命黄梨江为御史大夫,即刻赴任,代天巡狩。 当下,真夜的心情实在很复杂,不知道是该感谢君王让他得以与妻子在蔺陵快乐了三年,还是该恼他从来没忘记他还有个媳妇儿,为了丈夫,可以为朝廷作牛伯马,只要君王一声令下,绝不会推辞,事实上,他很怀疑自己是当今君王用来箍制他妻子的一枚棋子。 当时,他们带着刚出生半年的女儿及少数心腹离开蔺陵,开始了天涯漂泊的日子;这两年,他们在各地奔波,为了巡察地方州郡,微服探访民间,几乎踏遍天朝国土。 想起前阵子费尽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丹州弊案的证据,藉皇命革除了当地的贪官污吏。事情好不容易告一段落,今日便要启程回京,黄梨江以御史大夫的身份奉命回京面圣,他则以太子身份返回东宫。 走出客店房门,发现待从们已经整理好行囊,就等着他下令启程。 这是一间效外的旅店,平时没什麽人投宿,十分僻静。 他们租下後院几间房,在此约莫已住了两个月。 真夜忽问一路跟随身边、对他不离不弃的龙英道:「今年是哪一年了?」 龙英笑答:「是隆佑二十七年了,殿下。」 「唔。」真夜沉吟,想起先前与君王私下的约定,他又问:「我当了几年太子了?」 朱钰回话道:「十七年了,殿下。」 真夜看到妻子带着女儿朝他起来,他笑道:「等明年我不再是太子时,就一道游山玩水去吧。」 闻言,黄梨江将女儿交给他,眯着眼道:「回京後,恐怕一段时间不能见面,小雀儿交给你,你自己要多保重。」 真夜抱起女儿,亲亲女儿香嫩的脸颊,笑问:「小雀儿跟爹爹住一块,爹爹带你去吃京城最好吃的茶食,好不好啊?」 小雀儿手舞足蹈,咿咿呀呀笑个不停。 回过头来,真夜看着已经换回男装的妻子道:「御史大夫,回京後,你若想我,记得常来东宫看看我。」说得好像很委屈的样子。 黄梨江不但不同情他,还反过来笑问:「你把太子妃留在蔺陵,却想跟我这个钦定的御史大夫厮混,不怕别人说闲话麽?」 照理,真夜此时也该在蔺陵,陪着卞梁太子妃同住在皇家行宫里的,只是这两年他们瞒天过海,她按察各地,他也一路随行,陪着她照顾女儿,当她後盾。 「真糟糕。」真夜浅浅笑着,眨了眨眼,道:「那不然,我们晚一点出发,回房里再来一次吧?」 先前因太心急,忘记锁上房门,不小心让女儿误闯进来,坏他好事。 想到即将与心爱妻子分离好一段日子,他恨不得与小梨子滚回床上,再多缠绵个几回。 只见黄梨江笑道:「虽然我也跃跃欲试,不过我们两再这样的眉目传情下去,带缘他们就要尴尬了。」 只见龙英、朱钰及带缘等人纷纷装作耳聋目盲一般,有人看着天空,有人在跟螃蟹讲话,还有人假装检查行李,很忙碌的样子,真是难为他们了。 真夜笑了笑,暂时先将女儿交给带缘,才拉着妻子走到一旁无人处,低语:「对不起,让你这麽辛苦。」既是黄梨江,又是卞梁氏;既是他妻子,又是他女儿的娘亲。明明只有一个人,却得当这麽多人用,他替她感到辛劳。 「傻瓜,不要道歉。正因为真的很辛苦,才明白,能像现在这样幸福,是多麽不容易的事。」紧握上真夜的手,她柔情地说:「我不讨厌这份辛苦,它让我感觉踏实。更何况我不是一个人,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啊。」 真夜是那种默默为关节上所珍惜的一切努力着,却不喊半句累的人。 他并不比她来得清闲,他只是总有办法装出很清闲的模样,却又在暗地里偷偷将该做的事情全做完。她也许是个三品御史大夫,可他却是在她背後真正作牛作马的真御史啊。 这个男人,不会把真正辛苦的事情推给他的妻子来承担,他总是一肩扛起。 「真夜,我们要为彼此保重,一起分担辛苦,也同享快乐。」她看着他温柔的眼色,想起过去的风风雨雨,又思及未来要面临的风风雨雨,不禁湿了眼眶,唇边却仍带着无悔的微笑。「这些话,我只对心爱的男人说,你可听清楚了麽?」 「……听清楚了。」真夜温柔抹去她眼角湿意,笑得无比欢欣。「我想,没有人可以怪我如此爱你。黄梨江,你值得我用一生来爱。」 黄梨江美目微瞠着他,忽笑出声。「这话你昨天说过了。」她知道她值得他倾尽一生,也有那份自信。 只见真夜微笑。「好话不嫌多,我会一直说,说到你腻了为止。」 「唔,时辰不早了,该启程了。」黄梨江微笑转身。「还有,你可能要有点心理准备。」 「请指教。」他追上她,偷牵妻子的手。 「我不会腻。」黄梨江有点太达愉快地道:「我要你说一辈子情话给我听。」暂且补充一句。「等到我们老了,牙齿掉光了,假若口齿不清,再也说不出情话时,你就专注看我就好了。真夜,你老实说,打从第一眼见到我时,你就对我抛了媚眼,是吧?」他那双桃花眼唷。 「你要这麽想,也是可以啦。」真夜朗声笑道:「可我得先声明,我没有恋童癖喔。」他已经是个癖好男风的太子了,实在不想再加上一个恋童的癖好。 「入东宫时,我才十二岁。」她指出。 真夜又笑,紧握着她温暖手心道:「所以我一直忍到你十七岁时,才真的对你出手啊。」忍了那麽久,不能怪他後来贪心索求吧。 越想越觉得自己是被他有计画的拐骗,可她既然心甘情愿让他拐去,还有什麽好说的。「以後……」 「嗯?」 「以後孩子们长大了,你可以跟他们说,当初是我先喜欢你的。」 「嗯……」等一下!真夜有点诧异地看着她。「孩子们?」他们现在只有小雀儿一个女儿啊。 「我想让孩子们知道,是因为做娘亲的有眼光,才会决定跟有『陌上尘』之名的太子在一起。我还想让孩子们了解,他们爹亲是个多麽值得的男人。我希望他们明白,传闻不可尽信,我的夫君是一个爱护手足的兄长;以後,我们的孩子也会懂得手足之情比争权夺利还重要。我想守护你所珍惜的一切,真夜……」 「……」真夜惊恐得说不出话来了。 「嗳,你——」有这麽感动麽? 「你有娠了?」想当初,女儿临盆时,他还曾紧张到差点昏倒。 原来不是感动,而是惊恐啊。黄梨江露出好笑的表情瞅着他。 「是意外,可也不是那麽意外。想我这麽贪恋你的青春男身……哦,现在是成熟的男身了……」怕他太担心,她安抚笑道:「别担心,我够强壮,一点旅程颠簸不算什麽。再说,我一回京就要辞官了啊。」 「这也是个问题。」真夜懊恼地道:「我先前不知道……」他猛地转过身来,双手抚着妻子仍然纤细的腰身,关切低问:「方才,我有没有太激狂?」 黄梨江风情万种地浅浅一笑。「偶尔在下面的感觉也不错。」 「我跟你说正经的。」 「我很正经啊。」她眼色确实很认真地道。 「嗳,你……都被我带坏了。」真夜十分懊恼。 黄梨江不以为然道:「说不定,我只是让本性稍稍解放了而已。」 稍稍解放就有这等威力,全面解放开来还得了!真夜瞪着妻子仍然平担的腹部,突然道:「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你希望是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好。」他不假思索地道。「我们多生些女孩,以後个个都像你一样,美丽又聪明,迷死人。」 「若是男孩呢?」 「……有风险。」真夜说:「将来,不是我继位,就是我们的孩子继位。多可怜。」不能自由爱自己心爱的人,一辈子都得为任性付出代价。 黄梨江将手搁在腹上,思虑良久,而後豁然道:「倘若是个男孩,真夜,你不必担心他会跟你一样两难。你不是你你皇,这孩子也不会是你那些皇弟。每个人境遇不同,将来孩儿们终究会走出他们自己的路,我们为人爹娘的,就在一旁好好陪伴吧。」 「小梨子,你信我麽?我绝不会拿我们的孩儿当棋子。」 她明白他这番话的用意,点头道:「我信你,真夜。不过,就算是一枚棋子,也可能不按棋势,走出自己的棋路啊。」如今,他们不正试着在君王的心意底下走出自己的路,并快乐着麽? 「那是因为有你,你不明白麽?」因为有她在身边,他才做得到。 「我明白。」黄梨江牵握住真夜的手,笑得无比美丽。「否则我怎会跟你牵手走这一生?因为舍不得你孤独,我才义无反顾。」 「你是怎麽做到的?」他忽问。 「嗯?」 「你是怎麽教我光看着你,就觉得心口发烫,几乎要承受不住?」 「……」她明眸灿烂,看着心爱的男人,笑了。「我只是爱你而已。」 此时,躲在一旁、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主子们应该启程上路了的几个人,身边有个女娃娃困惑地问:「爹爹哭了?」 三位年纪不等的大叔一致嘘声道:「没,他是在笑。」笑着流泪呀。 风和日丽啊,这一天的情景,在许多年後,仍然烙印在明光帝长公主的记忆里。长公主始终认为,挑选夫婿的唯一准则,就是要找一个愿为自己落泪的男人。 以天朝女子平均十六岁的婚嫁年龄来看,她很晚婚,二十一岁才出嫁,与卞梁皇后一样,同属高龄出阁。 这是因为,要找到一个愿为自己落泪的男人,其实并不容易的缘故。 而三生有幸,她找到了。 她的母後也是。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