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东宫(上)》 楔子 难道真得一辈子为他善後? 连斋戒日也不放过他。宫里头来了人,说是皇后娘娘召见,而正主儿竟然又不在。他的侍童情急下跑来敲他的门,教他不得不结束斋戒,就为了怕他被皇后责备,底下人全遭殃。 这人,是不是被过分宠坏了?居然如此折磨他。 「江公子,您不能就这样闯进去啊,南儿她还歇着呢——」 云水乡的林嬷嬷打从他进门後,就一直追在他後头,想阻止他闯进这温柔乡头牌姑娘的香闺里。 他不予理会,排闼而入,不为寻欢,而是别有意图。 这曲院回楼,是京城富有男子最爱消磨流连之处;隐藏在城北曲巷里的云水乡,是一处游艺场所。 好在这儿大白天一般人家是不明目张胆入这门的,因此就算闹得过分了些,也还不至於损伤皇家的颜面。 拿捏着分寸,他拢紧身上披风,挤出一抹屡试不爽的媚笑,瞥了一眼身後的嬷嬷,道: 「林夫人,我不过是来找人,你这样嚷嚷,我要找的人听到你的声音就躲起来了,可以劳烦你为我噤声麽?」 「这、那叶公子真的不在这里,江公子——」林嬷嬷受那倾国一笑,有些支持不住地说。 「在不在,江某心里有数。」亏那家伙还晓得化名前来,没让皇家尊严扫地。从腰间的钱袋里掏出一枚金贯子递给云水乡的老鸨。」劳烦夫人守着大门,别让不相干人进来了,我们三人之间的事,我们自会解决。」 听起来颇像是来捉奸的。林嬷嬷汗涔涔地想。 外传这三人之间的恋情发展,已经纠葛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 一个据言是巨贾大家,一个则是俊秀才子,两位翩翩佳公子争夺京城第一名花之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甚至还有人开了赌盘,就赌最後这第一名花会落在谁家。 没道理跟眼前财富过不去,林嬷嬷终究是生意人,暗暗收下金贯子,陪笑道: 「那、那麽我就先失陪,还请公子别把事情闹得太过呀,俗谚说:『人情留一线,日後好相见。』您与叶公子都是人中龙凤,我家南儿她心头也是十分为难啊……」 「我明白。」他脸色有些苍白,勉强再扯出一抹淡笑,很清楚收了他好处的林嬷嬷很快就会到处去宣扬这件事情,说不定也押了几手,因而在众人聚集而来一窥究竟之前,他只有很短的时间能把太子带回宫。 不再理会旁人动静,他熟门熟路地穿过重重回廊曲径,直接来到最隐密的一栋小楼前。 两名小婢守在门外,见他出现,都吓了一跳,正要呼声警告,但他动作更快,抽出腰间佩剑直接劈开门栓—— 额际冷汗涔涔滴下,淌进他圆睁的眼眶里,双目炸红。 原以为,世上不会再有任何事能惊吓到他了,但眼前所见,却着实令他悚然一惊,手中宝剑铿然落地。 只见纱帐前有两人衣衫半褪,暧昧搂抱,熏香房里满是旖旎暧昧的氛围…… 云水乡是京师素负盛名的游艺场所,瞧见有人裸身脱衣并不意外,只不过—— 忽地,他一个箭步上前,揪住盛京第一名花那半敞的衣襟,想证明是自己眼花了,要不,就是这个」南姑娘」根本就是平胸…… 封南突然被人揪住衣襟,起先一愣,随即笑着拨开那唐突的手,道:」看不出公子平时温文尔雅,紧要关头却也如狼似虎呢。」 他脸色由白转青,没想到云水乡的名花竟是男儿身! 而即令他发现封南这位京城第一名花是男儿身,但真正使他深感错愕的却是……视线再度转向…… 「原来真的癖好男风!」 伴处六年,今日总算证实这个一直以来的猜疑。 当今太子流连花丛已是太过,他真不知、不知该如何导正他这样的倾向,身为东宫少傅,他…… 只见那坐在床榻上隽朗青年原本一脸被捉到小辫子的表情,此时已稍释怀,竟乾脆放开还松着的衣带,也不急着将衣衫理好,就低头抚了抚床被,支肘斜卧绵软床上,笑睨着闯入他寻欢之地的美少年。 「如今知道了,也好,」顿了顿,声音带着逗惹的笑意。」起码,日後在面前,就不用再隐忍着了……江公子,可知我喜爱着一个人很久了?」 陪侍他身边多年,原该已练就一番即令天摇地动也不能惊吓他的功力,怎知此时他媚眼如丝,看着他倾吐对某人的喜爱之意,他却…… 烧起来一把心火! 「假若指的是我,那最好赶紧死了这条心。我黄……我江梨这辈子,笃定不爱与我同性之人。」 「那实是殊为可惜,无法与公子共体珠玉之乐,定是叶某此生的遗憾哪。」言语间,确实充满了浓浓的憾恨。 又在作戏! 化名「江梨」、游走民间的东宫少傅黄梨江,冷淡地看着他随侍多年的主儿——当朝明光太子,字真夜——语气有些凶狠地道: 「我朝男风不盛,叶公子若不知节制,执意往歧路走,只怕会如古书记载那般,精气耗竭而亡——我、我并非嗜读那些古书,只是仍得有些基本常识——」 真夜坦然微笑地瞅着他,全然不知悔改的模样,使黄梨江满肚子欲澄清之志全说不出来;他左手不自觉按住下腹,脸上冷汗沿着颈项滴入衣领。 床榻上的隽爽青年忽眯起眼,不动声色迅速理好衣衫,随即起身走近美丽少年,左手熟稔拭去他脸上频频冒出的冷汗,右手不着痕迹地按住他肩,支撑他已摇摇欲坠的身形。 「江公子,的心意,叶某都明白了。放心,我不会强求的,倒是竟吓出一身冷汗来了,难道我这番示爱果真太过骇俗麽?的马车可是停在後院?」他转过身又道: 「封南,烦劳帮个忙,江公子似乎惊吓过度,我还是先送他回去吧!多谢盛情款待,我想江公子不是多嘴之人,不会把我今日之事说出去的。」 封南生得天香国色、气质清新,彷佛不似俗世间人,只因天朝男风不盛,素来以女子装扮出卖色相。当然,能作他入幕之宾,普天之下还数不出几个人。 「自然是好,只是实在可惜,封南还以为江公子与世俗之人迥然殊异,倘若公子也喜男风,我三人同作鸳鸯,必是人间至乐。」 勉强推开真夜,黄梨江气恼地瞥了封南一眼。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最好是乐各自的,才不会耽误了彼此的前程。」 说完,他拾起掉落地上的剑,还剑入鞘,转头就走。 仓促钻进等在後院的马车之时,身後男子也跟着挤进车厢内。 为了掩人耳目,怕人知道太子经常流连游艺场所,自是不可能光明正大驾着有东宫翚饰的马车出入这些去处。 因此这辆特别弄来的马车并非来自宫廷,不仅车型不起眼,车厢也较为狭窄,是一般民间仕绅常乘的车。 两人挤在车内,促膝对视,近得连彼此的呼息都感觉得到。 「小梨子,生气了?」真夜见他眼眶泛红,想必是十分恼火。 黄梨江怒瞪真夜一眼,苦恼道: 「我能不生气麽?叫我怎麽跟皇后解释一再延误选妃的事。娘娘今日召入宫,必是为了此事。」 能直说是因为太子有特殊的癖好麽? 烦恼太多,再加上今日身体实在不适,他咬了咬唇,支撑不住,索性闭上眼靠向厢板休息。 须臾,感觉到一具温暖的躯体靠近,将他头挪到一副肩膀上歇靠着,染着香气的衣袖拭去他脸上转冷的薄汗。 他俊目微睁,被那衣袖遮住视线,看不见真夜令人着恼的脸孔,只听见他道: 「不用解释,母後要是问起,我自会向她说明的。」 「说得简单……」都不知道主子任性,底下人有多难为! 那语气,使真夜忍不住微微笑道:」是啊,用说的,确实简单。」 真要说服得了人,还得再花上许多工夫。这点,他也是知道的。 温热的大掌按住身边人正隐隐疼痛的下腹。」小梨子,今天是斋戒日?」 「好像不知道似的。」他恶气地回嘴。 真夜再度微笑。」因为有时会不准啊……」 「什麽不准?」蹙着眉,警觉起来。 「不准问了。」遮住身边美丽少年的眼睛。」小睡一下,回到东宫,我会叫——反正咱们俩不分主从很久了,不差这麽一小段路程吧。」 黄梨江觉得不妥,想再回话,但真夜掩住他嘴,使他的唇感觉像是吻在他掌心上,教他不敢再开口,免得让真夜无意的举止,因为他心有芥蒂而变了调。 他心想:稍晚,稍晚些,他得再提醒他一回,他无意於男男之欢,而且也不准他在他眼皮下招惹其他男人。 否则他俩的这段孽缘哪……想当年,他初入太学…… 第一章 黄梨江匆匆止步在一面白泥墙後方。 没再往前走,是因为远远就瞧见了那素来与他不合的秦家二公子,及他身边的友伴。 他入太学不过半年,原以为可以在此结交到好学的朋友,却没想到太学里,竟然多是像秦无量这般,遇弱则强,性喜逢迎巴结的世家子弟。 平时不知用功,放着聪明才智不肯好好学习,只盼着祖辈庇荫,将来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好保住一世荣华富贵。 道不同,不相为谋。平时他对秦无量这些人,是能避则避,无意深交,也不想招惹。 或许爹说的没错,想读书,到处可读,不必特地到太学里拜师。 偏偏太学里的祭酒是那声望崇高的云间先生董若素啊! 云间先生德行高洁,学识渊博,长年隐居在云间桑山,当今君王听闻此人有德,亲赴云间郡迎回先生,请入太学之中,拜为祭酒。 若非为了亲炙先生之学,他又怎会执意入籍太学,亲身目睹这些世家子弟的逢迎丑态! 前方有秦无量挡住去路,少年原想转头离开,但先生有事找他,除了眼前这条路以外,他无路可走,只好暂且避在墙後,希望这群聚在庭院里、不知道在闲聊些什麽的世家子弟能快快离去。 一阵带着秋意的风儿吹起,将不远处的谈话声送进了靠在墙边、快要打起瞌睡的少年耳里。 「太子……」 他眨了眨眼,听见了这两个字,脑子清醒过来,探头一看,那群世家子弟还在闲聊。都聊多久了啊! 怕让先生等候太久,很失礼,他略咬唇,犹豫半晌後,硬着头皮走出墙後,眼观鼻、鼻观心,瞪着青色长襦裳下的黑色鞋尖,想假装没看见任何人地穿过庭院,直接拐进先生平日起居的院落里。 又一句话飘进他耳中—— 「听说太子将亲自来太学挑选侍读……」 太子?那个入主东宫三年,存在感却很薄弱的明光太子? 脑中飞快搜寻着对太子的浅薄印象,少年脚步仍然不停。 「听说明光太子——咦!是?!」秦无量眼尖地瞥见那飞快穿过中庭的矮小身影。 矮小。没错。因为这小子的个头儿在太学里是最矮小的。 「我没听见、没瞧见……」少年嘀咕了两声,彷佛想说服自己什麽都没瞧见,像爹一样,不管人情世故,不用勉强自己停下脚步和不对盘的人打招呼。 「黄梨江,好啊,竟偷听我们谈话!」秦无量追了过来,一把揪住他宽袖子,身边友伴也围聚过来。 少年勒住疾行的脚步,仰头瞪着比他足足高了一个头半的秦无量。 「放手,拉拉扯扯的做什麽。」只怪他天生个儿比人矮,连用命令语气说出来的话都不怎麽有威胁性。 兵部尚书家二公子秦无量横立少年面前,两人站着一比,一个是人高马大、手脚粗壮,才十五岁就已有一般***的身量;另一个却是唇红齿白,斯文俊俏到几乎会让人误会他性别的程度。 若不是黄翰林在长子出生後,曾公开举行过家宴,让盛京中人知道他青年得子,黄梨江那承袭自母系的美丽容貌,恐怕要为他招来不少误会——不过,事实上,迄今为止误会也不曾少过。 周晬时捉阄,还在襁褓的黄梨江小手一摸,好死不死竟摸到了御赐的凤麟笔,隐然有继承父亲博学能文的预示;兼之他五岁时就因为能对御诗,被誉为神童子,甚至得到当今天子特许,明明年纪才只十二,却入了最低年限至少要十四岁门槛的太学。此人未来前程似乎一片光明,怎不教人为之……憎恶啊。 看着黄梨江那双黑玉般的墨瞳,秦无量恼火一起,也未必是针对他,就只是单纯的一股厌恶之情,毕竟这人竟敢在他面前直视不讳,甚至从未表现出畏惧的神色。他用力甩掉捏在掌中的袖子,哼声睥睨着小矮子道: 「这家伙……偷偷摸摸听我们谈话,看来也是怀着想被太子选入东宫侍读的野心吧?」 谁不晓得太子侍读这职位看似没啥地位,但是倘若有朝一日太子得以继位,昔时陪侍身边的人,当然最易得到青睐,有机会飞黄腾达,在朝中举足轻重。 是以虽然仅仅是个侍读,但这侍读可是在当今皇后娘娘懿旨下,日日陪伴储君身边的人啊。 消息自宫中传来时,太学中已有许多生员摩拳擦掌,准备攀上东宫这一条****快捷方式,正纷纷打探太子的喜好呢! 唯独这书呆……这几天不见他到处奔走,只见他镇日埋首书堆,必定是对这消息全然不知吧?否则怎会如此轻松。 果然没听错,他们方才的确是在说太子的事。但脑海里思绪一闪而逝,也就仅止於此。黄梨江仰脸瞪着挡住他去路的秦无量胸前,平铺直叙道: 「我不是有意偷听,也没想入东宫侍读,先生有事找我,可以让我过去吗?」否则被人高马大的秦无良……呃,是秦无量,挡去唯一的去路,他着实无路可走。 听见这麽无关痛痒的语调,秦无量不觉又一把无名火升起。他不准有人这麽无视於他所看重的事物,特别是眼下这个人。 「……祭酒先生找做什麽?」 黄梨江依旧瞪视着秦无量胸前。」不知道。」只知道先生找他而已。 「……好处都给占尽了,还说不知道!」秦无量气急败坏,指着黄梨江道:」先生赏识,总是对最关注、教最多,却如此不当一回事,这可是在嘲弄我们?!」 这指责来得突然,使黄梨江蹙起眉。」我确实不知道先生找我有什麽事。」 平时他也不觉得先生的心是偏的,太学生员听讲同样的课业,也都能在有疑问的时候寻找博士或先生的指教,说他嘲弄他们,根本是莫须有的指控,顶多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他不欣赏秦无量这群人是一回事,但基本的礼数终归是放在心上的。既然如此,又何来嘲弄之说? 见他露出困惑的神情,秦无量又要发作,但身边友伴忙拉住他。 「算了吧,无量兄,他这人是不懂人情世故的,跟他说这麽多,只是浪费口水而已啊。」 「神童也有不懂的事?」秦无量啐道。 黄梨江眯起俊眸,还未及回应,秦无量身边的友伴之一不知碎声说了什麽,惹得秦无量哈哈笑起来,回头看着面前的矮个子,笑谑道: 「看来确实还是有的。」说着,竟仰头大笑,率着他一群友伴倡狂离去。 「……莫名其妙。」黄梨江嘀咕一声。 不就是在谈论」云水乡」麽,以为他不晓得那是盛京里素负盛名的游艺场所? 嗟,也太小看他了吧! 不管那些,可莫让先生等久了,他急急就走。 被秦无量拖住了几刻钟,待他赶到太学祭酒所居的院落时,董先生已从屋里走出来。 「梨江,来了。」董先生的声音十分温煦,不带半点尖刻,只有圆融的涵润。 「学生来迟了,请先生见谅。」黄梨江连忙道歉。 董先生笑道:」无妨。只是现在恐怕没时间与详谈了,咱们边走边说吧,随我到中堂去。」随即领头往中堂走去。 董先生没开口,黄梨江也不敢莽撞发问,只是亦步亦趋地跟随着。 两人尚未走到中堂,就听见太学里的木铎响了起来。 黄梨江微露讶色,忍不住问道:」今天不是不讲学麽?」 「是啊,」董先生回应道:」但有要事宣布,得召集所有的生员到中堂,所以请人鸣铎了。」 「……那麽,先生唤学生来,是为了……」 「太子奉皇后懿旨,将亲自到太学里遴选侍读;但皇后听闻在太学,有意传入东宫,所以想先问的意见。」董先生如实告知。 「原来如此……」所以,只要他立时答应,也就不会有太子来遴选侍读一事了?倘若果真如此,秦无量那些人会很失望吧。 董先生抚着灰白的长髯,转过身,眯眼笑道: 「父黄乃文名满天下,五岁能对御诗,也不比父逊色,如今在我门下受业,我见勤奋好学,应是志在千里。如何呢,梨江,是否愿意入东宫?」 身边的少年面容上有种超越他年岁的老成,一双俊目此时怔怔眯起。 「学生确实有意於仕进。」他坦承,随即想到先前秦无量忿忿不平的那番话——入东宫任侍读,将是官场捷径。 如今皇后又透过董先生传达旨意,他若欣然接受,或许就可等着一帆风顺。 「正因为如此,所以学生才不能接受。」他恭敬地说:」入东宫陪伴太子读书,固然有机会一跃千里,然而这样平顺的仕途未免太过无趣,并非学生志趣所在。」 「平顺无趣……是麽?」董先生笑看着他太学中年岁最轻的生员。 「能跟在先生身旁学习,学生已是十分欢喜;倘若未来有机会以正式考选的方式入朝任职,结交志同道合之友,辅佐圣明国君,使天下大治,那才是学生一心所愿。」少年说起自己立定的志向,不禁意气飞扬起来,双目炯然,有如振翅欲飞的大鹏鸟。 董先生脸上的表情依旧带着微笑,突然,他伸手摸了摸少年头顶,笑问: 「梨江,才十二岁,想成为天朝最年少的状元郎吗?」 科考虽然没有订下最低年限,但天朝开国数百年迄今,尚未出现如此年少的进士啊。 黄梨江猛然被这样一问,不禁有些怔。董先生可从来没这样摸过他的头哩。 他摸着头顶,认真回答:」有机会的话,试试也无妨啊。」 并非一定要成为最年少的状元郎,只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确实已经达到某个境地。事实上,在先生提起这话题前,他还不急着应试科举。 「应试科举,或是入东宫当侍读,显然心里已有答案;然而梨江可知,宫中皇子共有几人?」董若素低头瞧着少年若有所思的表情。 黄梨江自是知道的。」共有一十七人。」 他爹黄乃任职大内,常在翰林院供奉,即使再怎麽不问政事,这等常识他还是有的。当今天子多情,连同太子在内,共有一十七名皇子,且年岁相距约莫在三、五岁之间。 「那麽应该明白,即便东宫伴随太子读书,也未必真能平顺无波。」顿了顿,他垂首看着少年又道:」不过,当然得以自身想法为先,倘若真不愿意,那麽为师还是请太子亲自来遴选适合的侍读吧。」 黄梨江仔细听着董先生的话,而後领悟过来。 「先生已经代学生婉拒宫里人了麽?」所以方才木铎鸣响,是因为要当庭宣布此事?先生一向洞悉世情,应是早就知道他的决定了吧。 董先生笑答:」年方十二,虽然天资过人,但让涉世未深的入宫,我是不放心的;然而倘若今日欣然答应,我也并不反对。至於方才鸣铎,是因为太子将亲自到太学来,无论是,或者是其他人,一定会有人入东宫,这件事情需要让生员们都知道。」 「听起来似乎颇急切呢。」黄梨江疑惑地道。只不过是一名小小侍读,有或没有,差别很大吗? 「这麽说吧,是因为皇后已对太子下了懿旨的缘故。」董先生说着,迳自笑了。他递出手给身边的少年。」来吧,孩子,咱们一齐到中堂去。」 「唔……」递出手的当下,黄梨江忍不住又问:」先生,知道太子是个什麽样的人麽?」 董先生沉吟半晌。」可以说……是个温柔的人。」 温柔……这是个优点吧? 由於无意入东宫当侍读,董先生当庭宣布太子将来太学遴选侍读时,黄梨江并没有认真在听;太子何时要来,他也没放在心上。 心思恍恍飘到他最近研读的私家史册上。 由於对过去在西土大陆上建立政权的年代兴亡史生出兴趣,因此他已经连续数日无课时便埋首书堆勤读,甚至屡屡忘了午食。 是日,肚腹发出雷鸣,发现已经过了用餐时候,肚饿难忍,黄梨江这才离开学舍,到专供太学生膳食的厨房里觅食。 他不挑食,找到几块面饼。配茶水干啃起来。 填饱肚子後,散步回房,却见到中堂前聚了一群人,不知在热闹什麽。 走过人群时,发现是在品评诗文。 太学生之间互相标榜彼此文章,藉以位抬名声的情况屡见不鲜,他不喜参与这样的活动,因此很少参加生员间的结社。 眼下,八成又是在吹捧某位高才的旷世巨作吧。 瞧,远远就听见秦无量不自然的拔高声音喊着: 「真是高作啊,太有才气了!」 其他人则纷纷附和,没有一句批评的言论。 到底是什麽样的「高作」,能得到众人一致赞许,连句微词都没有?黄梨江不禁停下脚步,好奇的往人群方向瞥去。 中堂前的庭院砌着一面灰白墙板,作为平时布告之用,可供人在上面任意书写,每至月底则会重新上漆,名曰「粉壁」,颇有效法前朝「月旦品」的用意。 但太学里的这面粉壁,通常却只用来品评诗文,并没有真正的引导太学生走向谈论国事的道路,是颇为可惜的。 黄梨江快步自人群边缘走过,临去时瞥了一眼大刺刺以黑墨写在墙面上的数行诗句,双足不禁顿住。 一目十行的缘故,他一眼看尽全诗,忍不住笑出声来。 「什麽高作,这诗写的比六岁小儿还不如,分明是一首打油诗,只有字迹倒还可取。」心直的他,直觉说了出口。 评论的声音不大,却没有料到在众人屏息下,他说的话被听到了八、九分清楚。 秦无量率先反应过来,跳出众人,指着他鼻尖支吾:「、,好大胆子,竟敢这样批评这首高作。」 高作?秦无量好歹也在太学里受业几年了,虽然他武胜於文,但应不至於真看不出这不过是一首打油诗吧?连平仄用韵都捉的紊乱呢。 对於诗文的敏锐度比常人还高的他,实无法忍受有人颠倒黑白到这等地步。黄梨江不避讳的走到粉壁下方,当众念出全诗: 「白狗非狗狗非白,苟非白狗是何狗?狗苟是狗苟是白,狗白应即是白狗。」 他声虽不大,在中堂前却清晰可闻。 念罢,他俊眉微挑,众人一时鸦雀无声。 浑然不觉不远处一双眼睛正打趣的打量着他。 身量不高的黄梨江站在人群之中,却丝毫掩不住他一身卓尔不群、暖暖含光,有若碧镜。 「韵字复用,音节错拗,文辞鄙陋,思想全无。」黄梨江音声琅琅,就诗论诗说:「勉勉强强有一点趣味,却不过是打油之作,六岁小儿都可能写的比这诗好,诸位同年对这样的打油诗赞赏有加,要是传出去教人听见了,岂不以为如今太学堂尽是些不读书的世家子弟,贻笑大方?」 近年科举晋身的官员,出身太学的人是愈来愈少了。 倘若今天太学祭酒并非他敬仰的云间先生,他是不会多嘴的;有违他自身的原则。 「说什麽....傻话呀....」秦无量双目瞪大如牛眼,双手忍不住揪着黄梨江衣襟道:「、晓得这是谁写的麽?」竟然将此诗批评的如此....贴切!是真不知,还是假装不知? 「该不会是董先生吧。」 黄梨江最近发现秦无量很爱揪他衣襟,不禁蹙眉伸手拨开他的粗掌,况且他不过是就诗论时,对於写诗人是谁,没有知道的兴趣。 「这傻子!这是太子殿下的诗作啊。」 午时前一刻,太子率随从驾临太学。 当时黄梨江这书呆埋首书堆里没出来午食,故不知道这件事。 太子挥毫题诗在粉壁上,让太学生品评,说是评得最好的人,就选为侍读。 就算这是一首不成样子的打油诗,当场谁不把它吹捧上天? 才一转瞬,什麽旷世巨作,蕴含深意,不流於俗,清新若叶上初霜,卓卓如鸡立鹤群,古今绝伦无法再有的绝妙好辞......等等的夸张美评都出现了。 当众人陶醉在将被太子选入东宫,从此仕途一飞冲天的美梦之际,这人却偏偏点破了隐在其中的滑稽,杀风景至此,实在令人恼极。 太子的诗?闻言,黄梨江不禁一怔。 见他表情略怔,秦无量忍不住压低声量,却语带恶意道:「总算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麽蠢事了吧,没瞧见太子殿下就在一旁麽?」 顺着众人目光所指,黄梨江微微偏过头去,这才留意到一片黑鸦鸦人墙之後,立着一个手执玉扇的红袍公子,身旁还跟着两名带刀护卫。 先前因为粉壁前聚了太多人,以致於没有留意到有旁人混杂其中:也可能是因为他年幼,身量不如人,视线有死角,总之竟然没有看到太子在场。 如今,也许是众人怕沾了他的晦气,纷纷让开挡住他目光的位置。 他视线终於对上了焦,却见那红袍公子也正定静端详着他这方向。 那公子,一双浓眉似杨叶略长,眉尾微挑,鼻梁高挺,长目深邃,双唇未启先笑,不同於天朝俊美男子惯见的斯文,眉宇间展露舒朗隽爽之气。 没想到天朝未来储君的相貌竟是如此。 带桃花。黄梨江心里闪过这三字。他心想:不似帝王之相。 穿着红袍的太子微弯着唇道:「是何人?」清朗的音质似带着些许笑意。 黄梨江正要回答,却不料身边人高马大的秦无量突然扯住他的衣袖,强按住他的头颈,迫他折腰谢罪。 「殿下恕罪,这人是新入学的生员,见识浅薄,一时口快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别入在心上。」开玩笑,这家伙谁不去冒犯,偏偏冒犯了储君。他往後还想不想在朝廷里混口饭吃!? 「呀。」黄利江挣扎脱身,微微诧异地看着秦无量。他这是在替他说话?他不是一贯憎厌他的?怎如今……好似在替他缓颊? 只见太子又问:「看来该也是太学的生员……」扫视了周遭一眼,发现再没有人个子比他更矮了,应是年少尚未长成的缘故。 眼前这个小少年,年约十二左右。早在来太学前,就听母後说起,京中素负盛名的神童子正在太学受业:那个名唤黄梨江的翰林之子,会是眼前的他吗? 若是,日前太学祭酒董若素已代为婉拒母後的提议,不准备让神童到东宫侍读,盼他另选新人……这其中转折,连带到今日之事,岂不十分有趣? 太子突地几步上前,以握得有些发热的扇骨轻轻挑起小少年的下巴,将他的相貌端详个仔细。嗯,柳眉俊目,肤白唇粉,确实如外传的那般漂亮。过去只听说过这孩子早慧之名,不曾亲眼见过,但黄逎在朝中素负文名,他的长子想必也有不世出的才能。 倘若要选择一个连母後也挑剔不得的新侍读,黄家神童必是最适当的人选吧。 「是黄翰林家的公子?」太子黑眸锁住小少年的身形,轻声询问。 若他回答「是」,那麽为了彼此未来着想,他最好赶紧放开他;然而一思及母後施加的压力…… 下巴被人挑起,以着不舒服的角度看望趋近的面容,黄梨江蹙起眉,下意识伸手拨开扇骨,後退一大步,才拱手道:「太学生员黄梨江,拜见太子殿下。」 唉,果真是神童黄梨江! 红袍公子藏住心中懊恼,噙着嘴角道:「方才,听见严词批评本太子诗句,那是本意麽?」 「不是。」黄梨江毫不迟疑的回答,教在场人个个生出不同的反应。 总还算识相。秦无量想。不过黄梨江先前的卓尔不群,原来只是装模作样罢了,还真令人有些失望。 「是麽?」还以为……太子眼中也不禁流露出一抹可惜的神色。 黄梨江遥望着粉壁上那首歪诗,负手身後,随即正色地看着太子,道:「先前,生员评论诗,并没有考虑写诗者的身分,倘若是一般佣生所作,那麽,我的评论自是中肯;可现在生员知道那是我朝东宫所写,不免要以更高的眼光来看待。私以为,以殿下尊贵的身分写出如此游戏之作,相当不可取,不是一名储君应有的行止。」 黄梨江字字句句铿锵有力,连想为他缓颊都没留转圆的余地。 不仅在场所有人都为之傻眼,就连太子也微微一怔。 父黄逎不曾教官场之道?差点这麽问出口,然而转念思及黄翰林在宫中的表现,也许,不是不曾教,而是根本不谙其中奥妙。 黄逎并非一名懂得官场之道的官员,也因此,虽然素负文才,受人敬重,却始终只是一名干涉不了政局,站在棋局之外的御用翰林学士罢了。 看来他的长子也有乃父之风呢。 有趣……只是这可真让为难了。要放开这麽个是非分明的宝麽? 以神童直言不讳的态度来看,倘若留他在身边,往後两人相处,必然「十分精采」。这该如何是好…… 入主东宫三年来,不是没用过别的侍读,但最终都因故一一驱离了。若非忍无可忍,母後不会亲下通牒,要他「自己」到太学里挑个「对」的人。 当然,他大可随意挑选一个,交差了事。 但倘若这一回挑出来的人选又让母後不满意,决定插手干预东宫作息,只怕往後他这个东宫之主就再也没快活日子可过了。 他很清楚,做任何事情,都得有一定的限度。 思及此,不禁再瞥了少年一眼。 才十二岁呀……真要就这麽将他推入虎口? 好似怎麽选择都不妥,颇为难人…… 他「刷」地一声,打开摺扇,轻轻摇了起来。 「殿下?」黄梨江突然讶异地看着红袍公子。 明光太子这才「噫」了一声,发现自己在陷入天人交战之余,竟已缓缓伸手向他—— 不可!会误了这少年前程。脑袋里一个警告的声音疾出,然而身体仿佛不听使唤,依然不由自主地收起随身玉扇,并且放进少年手中,强要他收下。 看来他果真身不由己了。 唇角微扬,他抿去一丝苦笑。 「三日後,带此扇到东宫来。」说罢,他转身往身後院落走去,怕自己随时都会反悔。 得在反悔前,先向董祭酒讨到人才行。 太子竟当众赠他一柄玉扇! 在他那麽直接地批评他行径不合宜的情况下?! 太子才消失在院落转角,其他生员纷纷围着黄梨江争看那把扇,一句,我一句,好不热闹地谈论起来。 「好大胆子,竟然敢出言侮辱太子。太子殿下要三天後到东宫增,必定是要好好惩罚的大不敬啊。」等着看黄梨江下场凄惨的同年,以看好戏的心态这般说。 「黄梨江,今天跟说话的人要是当今太子啊,怎麽连稍稍奉承些都做不到?这样……实在不聪明。」平时与黄梨江没有什麽过节的人,则忍不住出言相劝。 同侪的话,也正是黄梨江的疑问。他当众顶撞了太子,说出那些话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有所准备会得罪人,但再怎麽也没料到,他竟会赠他一柄扇子…… 秦无量难得没加入众人口伐行列,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黄梨江手和那把玉骨折扇。好半晌,他领悟过来,瞪着黄梨江,脱口道:「原来这才是的目的,知道太子欣赏抗颜逆俗的说词,所以才大胆批评,以引起太子的注意。不简单,黄梨江,不简单,太会作戏了!这人……」 不行,不能收下这把玉扇。黄梨江握紧扇柄,也不理会众人底座,疾步追和太子刚刚消失的方向;得赶紧澄清才行,否则,等风声传到了外头去,传到众口铄金、三人成虎时,就来不及了。这把扇,万万不能留。 秦无量一席话,引得众人追问:「无量兄,说这话是什麽意思?」 还没领悟?秦无量有点不耐地解释:「扇者,善也。太子赠扇的意思,是表示他极欣赏黄梨江那小子的评论啊!更不用说,那把扇玉为骨,『玉扇』即是『欲善』啊!唉唉呼,怎麽我没早些看出来呢。」 是谁说当今太子喜奉承,好冶游,不学无术的?早知太子藏着这一层心思,也就不用昧着良心,把一首打油歪诗捧成旷世杰作了。 第二章 「太子民政,恕生员黄梨江打扰了。」 少年在宫人的带领下走进东宫的左殿,一见到那人身上披着一袭金红色的宽松袍子,连发也没束起,就那麽慵懒地披在肩上时,差一点以为自己走错地方,认错人了。 「来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太子正拿着芦管,专心喂食笼里的金雀;听见他声音时,只稍稍转头瞥了他一眼,便又回过头去,继续逗那雀儿。 太子的举动,教黄梨江微怔信。 这里……不是东宫麽? 身为储君,不是该随时衣冠楚楚、庄严肃穆麽? 就算不戴冠,至少也不该在大白天披头散发吧。 更何况,从他入宫求见到现在,至少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明知道有人来访,怎不先把衣裳穿戴整齐?随随便便就见外客,甚至他人都已经来到面前,他竟还顾着逗雀,把他晾在一边? 当然,他是太子,而他不过是个太学生,两人地位尊卑有别,他要他等,他没什麽可置喙的,等就等吧。 他只是有点不大能理解,天朝立国以来就不是嫡传制,眼前这人何以能在众多年龄相近的皇子当中脱颖而出,被册立为储君? 以往也曾听人说过,当今太子的兄弟们个个杰出隽秀,其中尤以七皇子玹玉最为出色,民间善誉为「濯濯春月柳」。就是那十皇子,好学之名也遍传天下,温文尔雅,有若「冉冉云中月」。 黄梨江想起来了! 朝中内外不时耳语着,当今太子才能平庸,修改懦愚,连相貌也不如他的兄弟们出众,好事者竟然评议为「泱泱陌上尘」。说他就像是路边的泥尘一般,看不出有什麽值得赞美的地方。 入东宫三年,却换来如此名声,会否太过了…… 太子相貌……他曾近距离细瞧过,不算是非常秀美的一张脸,但五官清隽;情太虽有些轻佻,不似帝王之相,却也称得上是一名相当英俊的男子。 会被议为「陌上尘」,想必是因为大多数人没有真正见过这位东宫的缘故吧。就同三天前,他也对此人没有特别的印象一样。 过去,黄梨江不曾想过会与当朝太子扯上关连,因此也就根本没去特别留意,但如今事关己身,以往听过就算了的传言,却开始在心头上落了底。 且不论外传太子如何,眼前这人看起来,确实不像个东宫啊。 好半晌,只见他终於搁下喂食用的软芦管,打开了金丝笼门。负手身後,喃喃对着雀儿低语。 黄梨江离他五步之距,清楚听见他哄着金雀说:「吃饱了,该有力气飞了吧……飞,快飞呀,笼子都开了,怎麽不飞呢?」 这一幕,不知道为什麽深深地烙在黄梨江心版和;日後他回想起来,才发觉这些话别有深意。 恁太子哄了许久,那惯养在金笼里的金雀就是不肯展翅飞去,吃饱喝足,只低头以红色喙子啄整美丽的羽毛。 太子疑似叹息了声。「唉,怎麽就是不飞呢?」 「那养金雀养在笼里受人豢养,生活无忧,久而久之,忘了翱翔天际的自由,自然是不会飞了。」 闻言,太子终於转过身来,看着胆敢出言的少年,唇角几不可察地扬起。 「来了。」那嗓音听不出好恶,清浅如水。 黄梨江微微一怔,想起他刚刚也对他说这三个字,语气里似透着某种他难以细说的情绪。 他还来不及细想,太子又道:「刚说,金雀不肯飞走,是因为受人惯养的缘故?」他稍稍停顿,瞅着少年如杨柳般弯弯的眉目,微微一笑,轻声说:「这说法……我喜欢。可其实那金雀不飞,是因为它早就被剪了翅,要它怎麽飞呢。」 黄梨江头顶顿时仿佛飘来一片乌云,当头笼罩在他的脸上。 假使那金雀早就被剪了翅,太子刚刚做什麽还一脸期待地哄着那金雀往笼外飞,实在莫名其妙! 搁下喂食的器具,太子掬水洗净双手,没费事关上金丝笼,转身往内殿大步走去。 「跟上来。」他丢下一句话。 黄梨江赶紧跟在太子身後,走进内殿里。 疾步跟在後头时,不意瞥见他足下,竟瞧见这位太子不仅衣着不整、披头散发,甚至连鞋也没穿,一双赤足就踩在光可鉴人的青石地板上,俨然、俨然就是个狂人…… 民间有些人隐居世外,以狂放不羁的行为被世人尊为「狂贤」,深受某些违礼之徒的景仰。 但天朝素来重礼,皇家规矩更多,黄梨江再怎麽颖悟也想像不到,宫里头怎会养出这麽一个不拘礼数的东宫太子。 太子走到一张长椅前,有些过分潇洒地曲起左膝,像修道之人那样半趺坐在软椅上,那赤裸的双足看起来十分强健美好,不是惯於劳作的那种天足,而是生在富贵之家的男子才会有的足型。 黄梨江谨守分寸与礼数,挺身低首站在他前方三尺处,突然听见一声呼喊—— 「嗳,怎麽老低着头?接着。」 黄梨江抬起头,只见有异物朝他脸部飞来,下意识伸手接住。 太子琅琅笑声当头传来。「好身手。」 黄梨江瞪着手上那天外飞来、仿佛透着蜜的香梨,再度感觉一片乌云罩顶。 「殿下,这是……」在玩他麽? 虽然没有实质上的言语挑衅或身体上的接触,但从入殿迄今,黄梨江尚未感觉自己获得太子的尊重。 他觉得,太子对待他的方式,很轻率。倘若他刚刚没及时接住,铁定会被大梨子打个正着,弄得鼻梁出血也不是没可能。 「是香梨啊,吃吃看,很甜的。」说着,太子就手中另一颗圆滚滚的梨子啃上一大口。 本来,吃梨也没什麽,但刚好名字中也有个「梨」字的他,虽然很不愿想偏,可太子那将梨子吃的吮指有味的吃态,不觉得影射意味很浓麽? 太子吃完了手中香梨,见他不吃,只呆站着,不禁露出无邪的微笑。霎时间,脸上淘气尽去,颇予人真诚之感。 「怎麽不吃……是因为没有削皮?呵,这南陆国进贡的梨,最甜的地方就是它的嫩皮,削掉了可惜,所以只以盐水涤过……要不,我叫人来削……」 说着,竟真的起身走过来,伸手要取少年手中香梨,叫唤侯在殿外的侍从。 黄梨江楞了一下,赶紧道:「不,殿下美意,生员收下便是。」 太子眯起眼,微笑,看着他。「那就快吃吧。」 怀里捧着一颗大梨,实在有点滑稽,不如在这里啃掉算了。 才动了念,黄梨江捧起香梨,张嘴咬了一口,那甜而不腻的滋味立即占领他全部味觉,香馥入喉,眼神不禁一亮。 南陆贡梨确实好滋味。 早知道该拿回家和娘一块分着吃的。爹固然身为翰林,在宫中供职,但是要得到御赐的新梨,还能存放到带回家,至今也没有一回。 「滋味如何?」太子笑睨着他。 吃了他一口香梨,好像嘴也不得不甜了。「很甜。」黄梨江讪讪地回答。 「真的?我也尝尝看。」太子刚说完,竟然扶着他细腕,张嘴在他才咬了一口的大梨子上头,再咬下一大口。 一口咬定。太子自在地笑说:「果然很甜。好像比我刚才吃的还甜呢。」 乌云又飘过来了。好大的一片乌云啊! 黄梨江呆愣地看着太子纡尊降贵在他咬痕旁边接续一咬,两口咬痕连接一块,就像是两朵相叠的乌云般,笼罩在他的心头…… 桌几上明明就是还有好几颗肥嫩多汁的香梨,做什麽非过来咬他手上这颗不可?再者,咬就咬,竟还特别挑他咬过的地方,他这样做,是要他拿手上这梨子怎麽办?他们还没熟稔到可以相濡以沫的程度吧? 平时若在家中,就是爹娘……他也不与共食的啊。 「小梨子,有没有人说很娇?」 小梨子?是在叫谁? 娇?谁说的? 黄梨江俊眸圆睁,左瞪右瞪,瞪向那该死的、乱说话的人。 「敢问殿下是在对何人说话?」刚才他就注意到了,这内殿里除了他跟太子以外,别无他人,所有仆从都侯在殿外。 太子微眯着眼,笑笑地指着他手中的香梨道:「手型好巧,我方才就注意到了,梨子捧在手中,模样显得又大又香甜,看起来特别好吃。方才我咬了一口,果然如此!这才想起,不正好名叫『梨江』?仔细一看,又发现的脸蛋竟比手中大梨还小,看起来娇艳欲滴,忍不住给取了个小名,应是十分贴切才是。」 乌云……乌云遮日了! 黄梨江强忍住额头上欲浮出乱跳的青筋,极力克制着,以免将手中梨子当球,直接丢向这对他言行不检的太子,脸上却仍忍不住浮现恼色。 忍住,要忍住。娘交代过的,要按捺住脾气才行。 「嗳,生气了,小梨子?」太子见他表情,讶异地说。 「岂敢。」黄梨江忍着恼意,却仍不禁蹙起眉。 「可是眉头都打皱在一起了呢。既然藏不住心思,何妨畅所欲言,如同当日在太学时,直言明说那般?」 黄梨江脑中闪过许多大不敬的念头,但天性终归倾向理智,他正色道:「生员周睟时,家父曾为我举行家宴,全朝廷官员都知道我是男非女,既身为男子,怎能允许殿下以娇娜视我?太子位居东宫,地位尊贵,殿下一句话便有千钧之重,倘若传扬出去,往後人人势必皆以梨江女貌而欺我,使我再无立足之地。古人有言:一人可以兴邦,一言亦足以败事。殿下人贵言重,应更谨言慎行——」 「说得好极!」一个充满威仪的女声自殿门外传入。 只见一刻还隐隐笑着看着他的太子,下一刻迅速敛起笑意。 黄梨江转过头去,愕然地看着一名装束尊贵、仪态出众的丽人在数名身穿宫服的侍女随从下,款款走入太子常居的殿中。 这种高雅的仪态,只可能出自深宫。 如此大方走入东宫而无人拦阻,此人必定是太子生母王皇后。 不须臾,太子已经拉着傻住的少年一起跪下,行拜见皇后之礼。 「儿臣叩见母後。」太子朗声道。 「太子,又没束发。」皇后凝目一看,蹙起眉来。「也没着履,不成体统。」 太子扯唇笑说:「这才快活呀,不然似母後头戴明珠宝冠,步摇无数,身穿十二层礼裳,足踩云履,想必十分拘束,不如儿臣逍遥自在呢。」 「嗳,说什麽浑话呢!」 皇后不悦地道。她先挥退随侍,而後才瞪着太子。「太子已经不是孩童了,怎麽玩心还如此重?若让父皇知道疏於学习,朝臣们也会有意见的。」东宫岌岌可危的传言,可不是空穴来风。 「母後今日驾临东宫,应该不只是为了叮嘱儿臣这些事吧。」 转移话题的意味很明显。 「自然。」皇后转身看向先前跟着太子一起跪在地上的少年,肃声命令:「少年,抬起头来。」 黄梨江依言抬起头。 「不必多礼,站起来吧。」皇后又道。 黄梨江这才缓缓站起,挺直腰杆,心中忐忑地听着王皇后说:「就是那黄翰林的长公子吧!本宫听说了日前太子赠扇一事虽然怀疑传闻不尽然是事实,但方才听一言,果然有乃父之风。说的极是,一人可以兴邦,一言亦足以败事。年纪小小,却不以太子位居高位,勇敢直谏他失当的行为,未来有陪在太子身边,时时规劝他勤劳修业,本宫深感欣慰。」 「啊,娘娘,这……」黄梨江表情顿时为难起来。他之所以依言在约定的三日後前来东宫,并非为了成为太子的侍读,而是为了归还玉扇啊。 赠扇之事不过三日,消息却已遍传京华。 世人盛传:当今太子有识人之明,以玉扇求贤,巧设谜隐,有意兼善天下。 世人且盛传:神童黄梨江抗颜逆俗,有澄清天下之志,未来必是朝廷栋梁。 一柄玉扇,使太子与神童两人同时赢得美名。 消息不胫而走,先从太学传至朝廷,随後又传入内廷,最後在民间广为流布。 皇后听说後,亲自召见太学祭酒董若素与翰林学士黄乃表明期许黄梨江能入东宫辅佐太子的心意。 有种被逼着入彀的感觉,黄梨江心里自是不十分乐意。 那日他来不及追上太子,眼睁睁见太子进了董先生的屋子,护卫守在门外,根本不让他进去,过了许久,太子终於走出来,见到他侯在一旁时,只是朝他一笑,便迳自走了,也不让他有机会交还扇子。 正是因为如此,他今日才会出现在这里。 先前太子一直没给他机会还扇,现下皇后娘娘又认定他就是太子的新侍读,这……「启禀娘娘,生员……」 「不必谦虚,是我朝赫赫有名的神童,连君上都破例准许未满十四的进入太学,对期盼殷切,董祭酒应该也告诉过,本宫原先就属意入东宫来辅佐太子,如今太子自己择定了,想必他日後必会善待,不必担心,若有意於仕进,以才能,未来若直接选为东宫内臣,也是易如反掌的事,今後就好好辅佐太子吧。当然,董祭酒是说过,年纪太轻,怕会思家,所言也不无道理,往後跟太子一起进学修业若太子修业顺利,偶尔也可以回家探视尊亲,如何?」 皇后语气虽然和气,却将话说得十分不容反对。 此时若他再表态拒绝,必定是很不识相的吧!饶是如此…… 「启禀娘娘,生员——」 「母後果然睿智,瞧,梨江他欢喜得都快掉出眼泪了呢。」太子笑觑着他说:「莫担忧,小梨子,今後我会好生关照的,就留在我身边,莫飞了吧。」 闻言,黄梨江沮丧地垂着头,猛瞪着腰间玉扇。 三天前,他晚了一步追在太子身後,董先生见了他,对他说:「既然如此,孩子,不妨入东宫去历练历练。」 当时他如遭雷击,有种被遗弃的苦楚。能令他留在太学里读书的,也不过董先生一人而已,倘若连先生都这样说,那麽他…… 见他表情微僵,董先生问:「梨江,可知太子赠扇之意?」 他微点头。人人都道,太子赠他玉扇,隐含「欲善」的用意。可那时太子眼中显露的,分明不是「欲善」,更像是「避善」啊。 太子将玉扇蛮横地塞入他手中,只丢下一句话,扭头便走,像怕会後悔似的,哪里是「欲善」的态度。 像这样的一个太子,倘若真入了东宫做他内臣,总觉得,会误了彼此。 他其实并非如同僚所说,真是不懂察言观色之人,起码,他看得出,王皇后看似温和,言语中却隐然不容人置喙,逼得他…… 「啾、啾啾。」 那养在金笼里的金雀,突然发出清脆响亮的鸣叫声。 皇后转过身去,瞧了一眼,笑道:「太子,养这金雀儿怎麽不关上笼门?万一飞走了,要如何跟父皇交代?这可是自己向父皇讨来的呢。」 皇后才说着,一旁的侍女已经机伶的关上金丝笼门。 「母後放心,这雀儿惯养在笼里许久了,早忘了林野的逍遥,如今就算打开笼门,它也是不会飞走了。」 「啾啾啾。」只见金雀在笼里快活跳动,看似十分惬意,再没有野飞之心。 太子走向那以强韧的金铁丝绞成的笼子,眼底有一丝旁人不解的心绪,他伸手逗着金雀,「雀儿啊雀儿,方才要飞,偏不飞,现在就算想飞,也飞不去了吧。」 黄梨江站在原地,听见太子这番话,不禁再度怔愣了下。 难道,他先前那席话是说给他听的? 在还有机会拒绝的时候,他错失了良机,才会落进现下这无法脱身的局面……或者他今天根本就不该来?管它什麽善不善的。 「那麽,往後太子就拜托了。直言规劝,不必忌惮……」黄梨江思绪恍然中,皇后如是说道。 太子走了回来,笑吟吟瞅着他道:「小梨子,发什麽呆,还不来恭送皇后娘娘回宫?」 一边说着,一边竟伸手探向他胸前。 黄梨江一鄂,只见方才皇后驾临时,他为了行跪拜礼,仓促间塞进衣襟,此时已弄得他前襟一片蜜淋淋的香梨被太子摸了出来,随手搁在一旁茶几上。 黄梨江傻怔着被太子拉着到殿门前,一齐恭送皇后回宫。 只见皇后坐上了宫辇,一行人离开东宫。 黄梨江恍然乍醒地看着太子,凝视他明亮的黑眸,迟疑问道:「到底……三天前,在太学里,殿下是『欲善』或是『欲我避善』?」 他清楚记得,当时,太子先是收闭起手中扇子後,才转而推送给他的。 闭扇者,避善也。 虽然有可能只是他想太多,也许太子根本什麽想法都没有,就只是单纯地想找个人来应付皇后的懿旨,交差了事。 瞧,太子这会儿不是俊眸圆瞪地看着他,仿佛不了解他在问些什麽吗! 「怎麽,不喜欢我相赠的玉扇?」太子指指他腰间那绑着美丽绳结扇饰的玉扇。 太子的回话牛头不对马嘴。「生员意思是——」 「真要不喜欢的话,我这里扇子忒多,看要金扇、银扇、象牙扇、紫檀扇……应有尽有,任挑选,我绝不吝啬。」太子大方地道。 一再被打断想说的话,黄梨江毕竟年少,有些沉不住气地抿起唇,等着太子一大串扇言扇语快快说完,他好表明心志。 太子才刚住嘴,他立即抢白道: 「生员所说的,是『避』世的『避』,殿下是否根本就并非怀着『欲善』之心前来太学,而是抱着『避善』之心前来的?」 太子缓缓弯起笑眸。「管它什麽扇,反正我扇子是给了,如果不嫌弃的话,小梨子,就留下来吧!我会好生关照的。」 「……请殿下别这麽称呼生员。」 「怎麽称呼?」他俊眸圆睁,很有些天真。 「小、梨、子。」听起来很可笑,他蹙眉说。 「是啊,我是那样称呼的,我觉得很适合。慢慢来,以後就会习惯的。」 「我还没答应——」 太子微微笑说「我母後早在三日前已请求君上,要黄梨江入东宫辅助本太子,父皇答允了。做我侍读这事,可说万事俱全,只欠圣旨一道而已。往後,我们坐在同一条船上,所以我想,先问问也好——」 说着,太子眉目少敛。「会晕船吗,小梨子?」 没想到王皇后早已在内廷中积极运作,少年还诧异着,听太子一问,他沉着脸回答:「生员不曾乘过船。」 盛京位处内陆,虽有运河连结江海,可乘船直抵东海,但黄梨江不曾离开王都远行,因此没有搭过船。 「错,不再是生员了。」太子笑笑指正。「董若素先生稍早前已被我父皇请入宫中,此时应该已从太学除籍,往後不须自称『生员』。另外,既然没乘过船,那以後若有机会,我再带……」 太子最後说的那几句话完全入不了他的心头,他的心思全被两个字占据了。 除籍? 今早他才拜见过董先生的,但当时先生没告诉他会有这样的事。 黄梨江瞠着俊眸,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 那表情,直率得教人怜惜。还这麽天真呢。忍不住伸手揉乱他覆额髫发,太子忽问:「小梨子,带了伞没有?」 黄梨江才惊讶着宫廷里出人意表的决策,没预防太子这突然一问。 「伞?」话题是怎麽转的?怎麽感觉他像颗陀螺,被太子转着玩? 「是啊,伞。」太子看着宫廊外翻腾的乌云道:「最近天候总是如此,一会儿风,一会儿雨呢。」 黄梨江转身往外头天边一看,果然是要下雨了。 「我瞧应是没带伞来,要不要我叫人送回家一趟?」 「回家一趟?」黄梨江不自觉反舌起太子的话。 太子忍不住哈哈一笑,又想揉他黑发,但少年这回讪讪地避开了。 也不觉得尴尬,太子收回手,依然温温笑着。 「只身前来,什麽也没带;当然,东宫里应有尽有,但我以为,应会想带些自己的私人物品过来,有些琐琐碎碎的东西,一时间不容易备齐,能自己收拾一点带进宫里,当然最是方便。若是带不来的,吩咐我的随从们一声,他们会帮准备的。」 太子这番话,很实际,也很中肯。 既然已经无法避开成为东宫侍读的命运,未来好一段时间自得住在这东宫里,日日与太子相伴,能将自己的随身物品带进宫来,当然最是理想。 见少年垂首不语,太子迳自走到门边,唤道:「来人,备车。」 走回来时,顺道拎起两颗梨子塞进少年怀中。「喏,捧着。」 黄梨江捧着两颗比他脸还大的香梨,模样看起来十分滑稽。 「殿下,这是……」 「是见面礼。待返家後,告诉令堂,两个换一个,谁也不吃亏。」 黄梨江闻言傻住,不知道该不该把手上有如烫手山芋的贡梨丢掉……怕丢了可惜,这麽甜的梨……然而用两个香梨,换他一个黄梨江,这买卖怎麽划算! 捧着梨,黄梨江有点着恼。「殿下总爱说这种戏弄人的话麽?」 不料太子竟率真回问:「戏弄?我可是认真的啊。」他是真觉得,用两颗贡梨,换来一个楚楚可爱的小梨子,对他而言很划算哪。 少年一脸俨然不信的表情,教他觉得十分有趣,不觉弯起唇。「不信?无妨,以後会慢慢了解的。」 黄梨江当然还是不怎麽相信。 太子带着一点趣味地瞅着他。「依然不信?好极,将入东宫的,是该有这麽点戒心才是。」 他笑声方敛,指着候立殿外的一名高大魁梧卫士说: 「这位是龙英,我让他送回去,看是要去太学收拾东西,或是去市集购置必要的物品,尽管吩咐他一声就是。收拾好了,龙英会送回东宫。」 他转过身,对着护卫交代:「龙英,黄公子往後要伴我学习,好生照顾他。」 「遵命。」龙英恭敬弯身答应。 龙英那恭敬的态度,使黄梨江猛然醒觉,眼前这年岁只比他长三岁的太子在身分上的非凡尊贵;而他,不过是个小小侍读罢了,等於是他的仆从。 於礼,他该对他持着一份敬重,於是他说: 「殿下不必特别派人送我,我……自己走路回去就可以了。」就算外头正下着大雨,顶多借把伞就是。 太子却摇摇头,神貌略转严肃地说:「那可不成,我怕会跑掉呢。有龙英跟着,我才能放心啊。」 黄梨江啼笑皆非。「我能跑去哪里。」事情已成定局,还怎麽跑? 「难说。」太子徐声说道:「是我朝不世出的神童子,我曾听过些民间说法,早慧聪颖的童子都是天上神仙的麟儿,特别是像这样生得好的,更容易受到神人眷顾,因此怕不知何时会被神隐去呢。」 「殿下过於迷信了。民间传说,哪能听信。」黄梨江不怎麽信神鬼,觉得太子把民间传说当真,未免有失皇家风范。 「迷不迷信是一回事,」太子说:「但我真担心若一去不回,我会无法对我母後交代。」 「太子放心,我去去就回,不会一去不返的。」黄梨江脱口道。 闻言,太子眯起笑眼道:「是麽?那我就等归来了。」他边说边领着他往外头停靠马车的地方走去。 有个侍从打了伞来,其中一名手上还拿着一把干的伞。 太子接过干的那把伞放进车厢里。 「再会了,小梨子。」说着,还体贴地替他关上车门。 当黄梨江独坐车中,感觉到马车辚辚前行时,他这才有办法静下心,整理打从他走进太子府之後,那一团团理不清的思绪。 这才有些懊恼地想到:好像被骗了。 他刚刚,是不是答应了要当太子的侍读,而且还承诺自己很快就会入东宫任职?明明,他是有些不情愿的啊,怎麽却在太子不知有意无意的引导下,认命地接受了?这太子,真有外传的那般不才吗? 低头看着膝上的香梨以及搁在一旁的伞……姑且不论太子才或不才,他倒是真如董先生所言,是个颇温柔的人。 他应是瞧出了他喜这香梨的滋味吧。 第三章 翌日,天色尚未大白,因昨日暮雨还阴着的天,还没有放晴的迹象。 东宫左殿,寝居内,贵为当朝太子的真夜皇子正在侍童的协助下更衣。 这一日是临朝日。 与其他皇子身分职权不同,身为太子,平日在学习储君课业以外,还必须每五天参与一日国事的朝议,辅国参政。 睡眼惺忪,任人穿戴朝服的他,边打着呵欠,边觑着纱帘外昏暗的天色。 「带缘。」真夜因刚睡醒,声音还有些沙哑地唤了声正为他束发戴冠的小侍童。 「殿下?」带缘先理好太子上朝礼装与朝冠,而後恭敬地立在一旁,等候主子进一步询问。 停顿片刻,真夜方问:「龙英回来了麽?」 闻言,带缘一愣,直觉回道:「殿下昨日不是才让龙护卫护送黄家公子返家?」只隔了一夜,主子不是忘性又起了吧? 「啊,是麽?」真夜轻哂,低声喃喃:「才一夜啊……」不再提起这事,只稍扯了扯鬓间发绺,对带缘说:「弄松点,太紧了。」 身量不够高的带缘连忙站上板凳,却只稍稍调整了真夜朝冠,并没有为他松绑束发。 「劳烦殿下忍一忍,殿下发质细软,不束紧点,有些发会散落下来,看起来不够庄重,上回皇后娘娘见了,便交代小的要谨慎点。」 真夜觑他一眼,只淡声道:「弄松点。」 见带缘露出为难的神色,真夜徐声又道:「不弄松点,怕等会儿我忍不住,就动手全拆了。」 带缘十分无奈,只得再为真夜调整束发。「殿下,这样可以了麽?」 「再松点。」 「再松就束不住了。」太子殿下的头发真的细软如孩童的啊。 所以才不爱束发,头皮会扯疼哪。真夜微抿了抿唇「可以了。」 这「可以」的接受程度,已经使他的朝冠不那麽端正,部分发丝溜出冠弁,使一个应该肃穆庄重的储君,看起来多了份玩世。 若非天朝皇子正规礼装以玄色为基色,稍稍压制了太子那浑然天成的风流气韵,只要再摇把扇,就可媲美京城街市上那些寻欢冶游的纨絝子弟了。可惜这主子生在皇家,不是寻常百姓,这辈子要想做个风流公子,怕是有些难。 「我的扇呢?」真夜突然又问。 带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提醒道:「殿下不是已经把随身玉扇送人了?」 真夜又是一笑。「再随便拿把扇过来。」反正他扇子真的多到用不完。 带缘满脸为难。「可殿下,今天是临朝日呢。」 虽然摺扇自海外引进民间一段时间了,但当今帝王对於这种外国来的商品并不是很喜爱,甚至有一点反感,因此官员们一般在上朝时,是不会带扇子在身上的。 只不知为何,有些官员每回送礼来总少不了一把扇子,使得东宫里的扇子多到几乎可以开爿扇子店铺了。每回殿下见了那些礼品,却只是笑笑地要他收下,还说人家好意,不收下,心里过意不去。 真夜觑了小侍童一眼。 「带缘,以往陪我入宫,都只在奉天殿外候着的吧,也难怪会不知如今朝中官员以争相带扇,我这『玉扇』太子若不带把扇在身边,是会被人调侃的。快去取扇。」 「是。」带缘赶忙去邻室取扇,忍不住边想:这世道未免变得太快了吧!明明四天前,还听说有位带了扇入宫的官员被训斥了一顿的呀。 王宫里,平时朝臣与君王议政,皆在奉天殿。 殿旁徒步可及,有待漏院,供官员们在此稍事休憩,等待五更天时的早朝。 五更未到,三省六部的官员,已经在待漏院中等候;五更前一刻钟时,官员们纷纷转往左近的奉天殿走去,正好遇上了乘轿而来的东宫太子,部分官员不禁多瞧了几眼。 太子贵为储君,不须在待漏院中等候上朝,临朝日时,都是直接乘轿进宫。 轿才停妥,走在轿旁的侍童低声唤道:「殿下,已到殿前了,请下轿。」 半晌,轿中并未传出回应。 官员们见那侍童又唤:「殿下,请下轿。」 轿中阒然无声。 越来越多的官员瞧见这一幕,纷纷停步观望。 察觉到官员们的目光往这方向投来,带缘有些紧张地想:主子该不会遁地溜掉了吧?可方才这轿子也没一刻停下呀。 情急之下,他微掀起轿帘,往内偷觑。 天色尚暗,在周围宫灯照明下,见太子还好端端在里头,只是头往右侧肩歪了一边,貌似了无生息。 带缘愕然一惊,若非声哽喉间,登时就要喊出:「太子遇刺了!」 不然怎麽一动也不?! 心里才慌张地想着,却见真夜微掀眼皮,歪斜的头颈慢慢扶正过来,见带缘一张圆脸探进轿帘里,满是惧意,他眨了眨眼,直觉一笑。 同沐? 见少年一脸为难,太子体贴地劝解:「我知道出身官家,黄翰林在朝中极得礼遇,令堂又是名门之後,传闻也是一位才女,身为长子,想来惯受宠爱,要来服侍我做这些卑微的仆从之事,是委屈了。但我毕竟是个太子,倘若连沐浴、更衣、束发这些琐事,都样样自己来的话,说好听些,是事能躬亲,没有娇气;说实在些,却是抢了仆从们饭碗。身为东宫之主,我自不能让底下人无事可做,久而久之,养成了一副娇生惯养的脾性,这点,还要请多担待。」 「殿下误会了,梨江并非不愿服侍殿下,只是——」 「只是如何?」很好奇的看着少年,一脸愿闻其详之貌。 「只是家训严谨,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必须自珍自重,不可与人同浴,也不可与人袒身相对,以免有辱斯文。」 太子眼底闪过一丝好奇。「是谁如此教导的?」 「家母出身兰陵,毕生端礼,梨江自小受家风影响,不必人特别教导。」 「兰陵……难道令堂本姓汴梁?」天朝女子出嫁後,往往改从夫姓,因此一般女子在家谱中是见不到本来姓氏的。 早些听闻黄翰林的夫人是南方人,也有才女之名,却没仔细打听过黄夫人的出身,以为只是寻常世族之女,没想到竟有可能是前朝礼学世家、那世居兰陵的汴梁後裔! 也该怪天朝婚娶嫁制,民间女子一旦择订婚配,就必须抛弃本姓,改从夫姓,好在死後魂灵能顺利进入夫家宗祠,得到祭祀,因此他没料到…… 再看看少年进退有度的举止,想来,小梨子在他面前能这样不卑不亢,却又不至於失了该有的礼数,或许即是家学渊源? 听见太子说出」汴梁「俩字,黄梨江诧异的看着太子,反问:「殿下知道兰陵汴梁?」 「唔,似曾听人说过。」太子含糊地说。 「这姓氏并没有录写在《国朝千家姓氏谱》当中,殿下怎会知道这个古姓?」除非是阅书无数,有不凡见识的人,才可能知道这个姓氏的来历……但,太子却说他「似曾听过」,这有些古怪。 少年质疑的眼神,让太子不禁一笑。 「知道世有『汴梁』,很不寻常吗?小梨子不也知道这个姓氏,不然怎麽一听我说起,就有如此大的反应?」 「我从小喜欢翻读古史,自然是知道的。」他谨慎的回答。 「也对,黄翰林在朝中任官,又入过太学,要取得古史一读,不是难事。」 汴梁一氏行事低调,在改朝换代之际,曾被天朝的开国君王聘入朝,欲借重汴梁在礼学上的长才,重新制订新朝纲的规仪;但身为前朝遗民的汴梁氏却以国破为由,拒绝入朝,从此隐在民间,不知作何生计,迄今数百年来,渐渐地,便鲜少被世人提起。 见黄梨江回答的保守,但若非与汴梁氏颇有渊源,应该不可能对这个早已湮没在数百年历史洪流中的古老姓氏有所认识。 起码,他所认识的人中就鲜少知道汴梁氏的存在。一来,是因为早已与朝廷权利的更迭无关;再者,是因为天朝开国已久,人事变动太大,许多事早已物换星移了。 这小梨子以为自己已将诧异掩饰得很好,殊不知他的表情根本藏不住心事。当他脱口而出「汴梁」俩字时,小梨子脸上的惊愕可是很明显的。 虽是聪敏过人的神童,但毕竟太年轻,还不够世故,这样的他,一旦随他入了宫廷,只怕无法自保。 所以,回到眼前来,有可能麽?一个活生生的汴梁氏就站在他眼前? 倘若前朝国史记载无误,汴梁一姓,传女不传男…… 再不然,就是经过了数百年,有些事多少产生了一些改变。 唉,才想好好逗逗小梨子呢,瞧他戒慎的…… 「所以呢,令堂究竟姓不姓汴梁呢?」虽然知道不该究根问底,但他实在好奇。 「……我只知道,家母姓黄。」天朝女子出嫁後,一律改从夫姓。 「好吧,」太子微微一笑,不再追问,该接续先前的话题道:「总而言之,出了方才所说的以外,其他事情,对来说,应是不难……」 顿了顿,太子微噙着嘴角,又说:「比方说,出了每五天一次的上朝之日外,我不早起读书,并非生性怠惰,而是因为我一向有头晕的毛病,太早睡起,会一整天不舒服;平时师傅们教导的课业,有时若无法如期完成,可能邀请代笔,在文章上,我实在没有天分,但身为太子,又怎能承认自己能力不佳呢,应该也知道我父皇十分重视皇子们在文章上的才能,恰巧是五岁时便能对上御诗的神童……啊,如今已是个翩翩秀士了,想来偶尔有代我操刀,也是为主尽忠的表现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黄梨江的表情,只见少年神情凝重,双拳隐隐握起。可别做得太过分了。真夜提醒自己,随即莞尔一笑。 「还有些琐碎的事,往後若遇到了再提醒吧。希望我能相处愉快——对了,小梨子,可知道我的字型大小?」 「殿下尊号『明光』。」黄梨江回答。传闻是当今君王期勉太子贤明有德、辉若日光而赐取的封号。 天朝祖制,身上流有天子血统的皇子皇女,没有姓氏,只有字型大小。可以说,他们以国为姓。但本朝皇子们的封号,却常常与本字意义相反。比如,七皇子号玹玉,玹玉有光彩夺目之意,但本字却是隐秀。其余皇子字型大小,也有雷同情况,不知道是否只是巧合,或是君王在取字赐号时,有意为之?倘若是,那麽,「明光」的反义…… 太子不知何时已从床榻上起身,静悄悄走近。「我字『真夜』」他说,「往後,私底下,可以这麽叫我,比起明光这封号,我是比较喜欢这个字。」说着,他打开门,望着门外的侍童到:「好了,带缘,不用守着门口了,看来是我多虑,我看黄公子处变不惊,应该是不会逃走了。」 带缘心想:多虑的,应该只有殿下吧!新侍读会不会逃走,那轮得到他一命小小侍童来操心。 偷偷看少年一眼,只见公子面色凝重,不知主子方才究竟对人家说了些什麽,莫不是在调戏人家吧?瞧这玉胎似地美公子,一看就知道很符合主子偏好啊。往昔,入东宫来侍读的官家公子,通常呆不久……外人不明就里,以为侍读无能,才会频频换人,殊不知,太子中意的,宫里头的皇后娘娘往往不中意,儿娘娘中意的,太子若不中意,最终也会「因故」无法顺利留在东宫里。 如今外头风声传的沸沸扬扬,传说新侍读黄梨江可是太子和皇后双双中意的。太子还亲自赠了玉扇。 东宫仆从上下,听说了这位神童公子的来历,可都是非常期待呢! 或许他能打破过去那些侍读不曾留在东宫;里超过半年的记录,就这麽一路陪侍着太子,无风无浪到尽头吧。 「叫做带缘?」侍读公子忽问。 带缘猛然醒神过来,眨了眨圆眼。咦了声。 「殿下平时除了临朝日以外,都晏起麽?」 「咦?」这麽突然这麽问?带缘一时不知该怎麽回答。 「殿下平时也准们喊他『真夜』麽?」 「咦?」直呼殿下名讳?谁有这麽大的胆子! 「殿下早起会头晕,显然是有头疾,难道不曾让太医诊治过?」 「咦?」殿下有头疾?没听说过呀! 「平时服侍殿下起居,偶尔也会与殿下同息、同寝、同浴没麽?」 「咦?」殿下平时最不爱人扰他清眠,谁敢和殿下同息、同寝啊?至於同浴……假如帮殿下张罗澡沐工作,也算是同浴的话…… 带缘一连串的反应不及,总算让黄梨江稍稍定了定心。想来,方才太子说的那些事情全是诳人的,他不是真的需要与太子同息、同寝,更不用说还得同浴了;而那些晏起、要人捉刀代笔的话,说不定也只是在捉弄他了。 正当黄梨江快要从带缘身上问出真相之际,真夜轻笑提点:「呵,带缘,犯傻啦,黄公子问话,怎麽都答不出来呢?」 「呃?」带缘再度傻住。不然请问殿下,他该怎麽回答才好? 「我看是没吃饱,脑袋糊涂了。去吩咐膳房将早膳送到寝殿来,把的事情做好了,自个儿去填饱肚子吧。」 「是。」带缘终於反应过来,接受了真夜的暗示,赶紧飞快的退下。 见小侍童接到暗示,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黄梨江缓缓转过身看着真夜,微启轻轻抿着的唇,道:「殿下。」 「真夜。」他微微一笑,总觉得,违逆这少年的心意,颇有乐趣。 「殿下。」他再次强调俩人之间的主从关系,希望身为主子的人,就该像个主子。这回真夜没在试图更正,只微微一笑,眼中有些许兴奋与期待。 「殿下方才对我说了很多『体己话』,梨江感激在心,所以想,既然要当殿下的侍读,或许也该对殿下说些心中的『体己话』。」 「真夜愿闻其详。」他眼神炯炯有光。 「其一,梨江不替人捉刀,即使是为殿下也一样。」他是来当侍读的,可不是来为人代笔写文章的。 「嗯。还有麽?」真夜兴致勃勃的瞅着他的美少年。 「其二,梨江不与人同沐,不管是谁要求,都不。」眼中露出「士可杀,不可辱」决心。 「真可惜。」他真心叹道。 「其三,家母嘱我入宫後,若遇殿下,务必对殿下说一句话。」 「请说。」 「俩个换一个,是殿下赚到了,这买卖不划算。」 「哈哈哈!」真夜爆出笑声。「我确实打着如意算盘,令堂好眼色。」笑着,他瞅着少年,仿佛终於下定决心的说:「小梨子,留下来,别走了。」 黄梨江微微一怔,觉得这话儿听来耳熟,似是他第三次对他这麽说了。可他不懂,真夜身为太子,想要什麽就有什麽,哪里需要这样苦心祈求呢?他毕竟是这个国家仅次於帝後以外,身份最尊贵 的人啊。可为何,听他这样微微笑说时,他会觉得有一点难过? 「我还有个『其四』没讲呢。」黄梨江定了定神,说道。 「哦?」 「其四,梨江是那种一旦决定要做什麽事,就一定会把事情做到好的人。请殿下别坏了我这原则。当然,我也会尽力当好殿下的侍读。」 真夜止住唇边的笑意,眼底逐渐染上一层暖色。 尽管告诉自己,不能对他人存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才不会有太大的失望,可为何当眼前这个少年如此正直又如此信誓旦旦的道出原则时,他仍几乎抑不住内心泛起的阵阵的激荡? 明知道留他在身边,只会误了彼此,最好是快快放他离去;但每当着心念才起,却又……如此放不开。 短暂沉默後,真夜轻声回应:「我很期待。」 第四章 「 唉,没想到太子会是团捏不起来的烂泥啊。」 那是一句语重心长的感叹,随後,是几声附和的长声唏嘘。 黄梨江蓦地停住正要敲门的手势,半响,缩回了手,藏在袖中。非礼勿听,他该转身离去,但…… 在学院里的东宫保傅们不察门外有人,又道:「想当初,我可都是意气风发的朝廷大臣,以为被派入东宫辅佐太子,势必能有一番作为,怎知道……太子无才也就罢了,还如此不受教。要是君 上问起太子的课业,真不知该怎麽回答才好……恐怕这辈子我就要埋没在这儿了……」老臣之泪,怎不叫人感慨。 清楚听见了东宫保傅们谈话的少年,愕然半响後,抿起嘴角,猛然扭头往外走,却在苑前与人撞了个满怀。 不知何时来到学苑外头的真夜扶稳黄梨江,笑道:「小梨子,怎麽回头走呢,刚才不是还催着我来请学?」 真夜嬉皮笑脸,浑然不知保傅们对他的评价,看着他一脸天真,黄梨江脸皮隐隐抽搐了下。 「要是殿下能够早起读书的话,梨江又何必天天耳提面命。惹殿下心烦。」害他刚刚无意间听到保傅们的谈话,心里头觉得更烦恼了。 「唉,我早起会头晕哪。这事,我早说过了呀。」 最好是有这麽娇弱啦!黄梨江觑着眼想。这太子晚上都很晚才熄灯,分明是纵情声色,还有脸说自己早上爬不起来。或许……或许保傅们说的也没错,这太子确实很不受教。 入东宫将近一个月了,他到现在还看不出太子有奋发向上的心。除了临朝日以外,他真的不早起,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不说,甚至有时候还会跑得不见人影,丢着他在一旁乾着急。几次拖着他到 学苑前请学,保傅们明明都很有学问,但他太子爷却不怎麽捧场,常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让师傅们与他这侍读在一旁尴尬的相觑。依他这样的学习,也难怪连负责教导他的东宫保傅们都摇头叹息, 教起来课也意兴阑珊,对於被安置进东宫的自己兴起了「怀才不遇」的想法,难道他这东宫之主都没有察觉麽? 「殿下若犯晕症,梨江可立即让人去请太乙为殿下诊治。」 「唉,不必,我这晕症不是太医治得好的。」 「太子身为储君,一定要好好保养身体,绝对不能马虎,太医是非请不可——带缘。」他唤着太子身後的小侍童。「立刻去宫里头请太医来。」 带缘被这麽一喊,奴性发作,差点就要答应了,却被太子笑吟吟觑着他的眼神盯在地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一脸抱歉地看着黄梨江道:「呃,公子,殿下这晕症只要睡饱就没事了,瞧他现在气色不是挺好?」 闻言,真夜唇上的笑容加深。 黄梨江抿着嘴等着瞪着真夜。「是挺好,不过都近午了,一个早晨就这样浪费掉,倘若被宫外人知晓殿下如此不勤学,一定会招来许多话柄——」 真夜只是笑笑,讨好地道:「侍读说得极是,那我现在是该进去学院里向保傅们请学,还是——啊,肚子有点饿呢,也许提早午饭——」 「先请学。」黄梨江打断真夜的话,揪着他的衣袖拖他前行。 这举止十分不合礼教,但真夜只是微笑地任他的侍童牵左拉右,全然没有反抗的意思。 带缘跟在後头啧啧称奇地想:主子向来把填饱肚子的大事放在读书前头的,现在居然乖乖地任侍读公子摆布,真意想不到。 过去的侍读们可没一个人有这样的能耐,让主子乖乖听话就范,而主子脸上竟然还挂着纵容的微笑,这,这有点反常啊。。。 是说,新侍读入宫的这个月来,主子连续多日的晏起,似乎有点不寻常。 主子以往鲜少睡过三竿的,可如今却常常醒了却赖在床榻上,非得让侍读公子在侵殿外苦苦等好一段时间,才甘愿起床呢。 他一个小小侍童,实在搞不懂他这主子殿下究竟在搞什麽啊。 为什麽他会觉得,每当侍读公子为了主子的事情动了气,却又碍於身份上的尊卑而按耐住恼意时,主子总是笑的有点太过愉快? 好啦,他也承认侍读公子真的长得很俊秀,脸上浮现怒意时,脸颊酡红的模样也挺娇的,可男人再怎麽美,在怎麽娇,还是比不上货真价实的俏姑娘呀。 要主子没起什麽不良念头,他带缘可不等着被扒皮哩。 「不知殿下对这段经文的解释有何想法?」在东宫里教读太子经书的苏学士很诚恳地询问。 「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正埋首陪着读书,用朱墨批点句读的黄梨江猛然抬起头来瞪着太子。 「殿下?」在说梦话?可他眼神清明,不像是不小心睡着了呀。 真夜双肘支着下巴,欣赏着少年脸上灵动的表情,突然他眼眸稍眯,伸手向少年脸颊摸去,笑的像个顽童似的。 黄梨江吓了一跳,没料到真夜会突然摸他的脸,迟了半响才察觉自己好似被调戏了,待要发作,就见真夜笑吟吟摊开了手掌道:「瞧,脸上沾了朱墨呢。」 一条红痕印上了真夜的手掌心。 黄梨江微讶,下意识伸手抚往自己的脸颊。 「来,我替擦乾净。」真夜掏出袖里的汗巾,笑着替他擦去脸上的残余朱墨。 真夜专注的擦了好半晌,黄梨江忍不住蹙起眉。「可以了,劳殿下停手。」 真夜收回手,却仍笑容可掬地瞅着黄梨江因朱墨晕染而泛起微红的颊色,忍不住赞美道:「多美的容色,像点染了胭脂般,要是异 而钗,定也不输给真正的女儿家吧。」 这放肆的言语较黄梨江与一旁的苏学士同时愕然。 「呃,殿下,回到方才的经文上。。。」苏学士好意想替黄梨江解围,毕竟被当成姑娘家来看待,对一名货真价实的男子而言,实在不是件光荣的事,他也知道,这位黄翰林家的公子是极有自尊的。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梨江,若是女子,定是倾城倾国的绝代佳人。」真夜诚恳地说。 只见黄梨江猛地站起身来,瞪着不学无术的太子道:「殿下放肆了,拿男女之别来开玩笑,已是相当不合宜,更何况苏学士在此,殿下不专注读书就算了,怎能在保傅面前屡次出言戏弄梨江呢?」 平常太子的保傅们即使太子再如何偷懒,也都不敢疾言厉色地责备他,导致现在只能躲在屋子里偷偷抱怨太子不学无术,哀叹自己怀才不遇,沦落至此。 本来他当一个小小侍读,实在没有资格对太子说出这麽重的话。 当着保傅的面教训学生,更是越俎代庖,然而观察真夜这个月来的所作所为,着实叫他恼火不已,一恼,就忍不住想起他的斑斑劣迹。。。 早上晏起还只是小事。 起先,他陪他在书房读书;东宫的保傅们是君王亲自选定,都是朝中博雅之士,精通各种才能,倘若能好好学习,必定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储君。 然而太子读起书来,不是猛打瞌睡,就是一脸意兴阑珊,神游太虚,保傅们所交代的课业,由於他老早表明不会替人捉刀,真夜在逼不得已下写出的几篇文章,却又都粗糙可笑,让保傅们频频摇头。 好吧,既然文课不行,那武艺方面总该要有点表现吧。 东宫里有指点兵发,军阵的保傅,也有传授各种武课的专才,想要学刀使剑,击矢射箭,都不是问题。 问题出在弟子身上。 太子压根儿没有好好学习的心,态度十分疏怠,一会儿喊累,一会儿喊饿,一会儿喊困一会儿又喊手疼,边吃喝,边休息,让武师们哥哥摇头叹气,可又碍於他是太子的缘故,竟没有人敢当面指正。 结果就是把这主子宠成了无法无天。 难道他入东宫当侍读,就为了陪这不才太子一起沉沦到黑天暗地的境地麽? 「啊,侍读,别这麽说——」苏学士有点担心地看着一脸恼火的少年:一名小小侍读却如此顶撞太子,要是太子真动了怒,脑袋哪里保得住! 「是啊,好在我是个心慈仁善的太子,不然小梨子这些话,可是以下犯上的喔。」真夜温和地看着黄梨江,别有意味地提醒。 「就算是以下犯上,梨江也还是得讲。」黄梨江思忖着自己的职责道:「殿下身为一国储君,却如此怠惰贪懒,倘若有朝一日真登上帝位,对我朝百姓而言,绝不是福,殿下心中没有国家,也没有百姓,只有殿下自己一个人,即使有幸不成为暴君,也会是一个昏君,殿下若真即位为君,百年之後,庙号绝对不脱三个字——」 「虽然我很愿意听一听是哪三个字,不过,」真夜看向一旁冷汗涔涔的老学士道:「苏学士看起来似乎不太舒服,今天的文课是否就暂时讲到这里?」 「呃,好、好。那麽就请殿下多多温习今天所学的内容,改日再继续授课。恕老臣年迈,体力不支,先行告退。」说完,竟迫不及待地匆匆离去。 待学苑里仅剩下他俩後,真夜才又问:「是哪三个字?小梨子,说说看。」 「殿下还需要问麽?」没想到苏学士竟会找藉口先离去,连责备太子一句也不敢,身为东宫少傅,若不能实施规劝太子的过失,又怎能导正太子错误的言行举止呢?黄梨江有点不平地想。 「我想听亲口说。」 黄梨江咬牙说了:「 灵、哀、湣。」 「都是些亡国之君的庙号。」真夜不怎麽意外,看来,小梨子对他的评价很低哪。 「正是,太子若不勤学,未来只怕会将天朝数百年的国祚毁於一旦。」 「小梨子,」真夜看不出喜怒地唤了声。「知道我为什麽要请苏学士先退下麽?」 见少年露出不解的神色,他叹道:「这话,若只是在私下无人时说说还无妨,可若是连我父皇一起骂了下去,假使传到朝廷里被人听见,会有什麽後果,可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 真夜的话,教黄梨江怔了一怔,「但我并未辱骂君上——」 「我再怎麽不才,也还是当今君王钦选册封,在太庙前通过先祖认可的太子,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否定我这太子的地位,而那绝不是,也不是我。陪在我身边也有一段日子了,一定能看得出来我文课不行,武课也不能,这与想像中的太子形象,想当然尔,是差距甚远的吧。」 说着,他扯唇笑笑。「我是民间评议里的「陌上尘」,是我朝不世出的神童子,倘若今朝我不是个太子,只是寻常大户的富家少爷,偶尔相遇市井,我在眼中的形象,说不定还不至於像现在这样遭吧。。。」 真夜回过眸来,那眸光略带凄清,教黄梨江心头像是突然被人狠狠捏紧一般,微揪了起来,觉得该说些话来回应,却有种无奈油然生起,是否,身在皇家真有如此不自由?若非位高权重,又怎会被议为「陌上尘」? 太子才德固然不符众人期待,但真夜若仅是民间寻常富家公子,也许。。。他也不会以这样的高标准来看待他,那麽。。。 真夜仿佛从未察觉眼前少年千回百转的心思,神色黯然地问:「小梨子,讨厌我麽?」 黄梨江猛然扭紧衣袖,还不及回应,又听见他说:「必是讨厌我的吧,我听说有远大的志向,却身不由己入了我这东宫,在我身边好比是只折翼的鸟儿,我明知道留下会耽误前程,却还是忍不住自私地把留下来,必定是讨厌我的吧。。。」 真夜的语气听来有些自嘲,黄梨江感到有些意外,只因这些话,他过去不曾对他说过;然而,既然。。。既然他也知道自己的表现不佳,身为太子,能力假使不如人的话,就该要更加努力来弥补天份上的不足啊。 可他却只是问:讨不讨厌他? 这问题有什麽要紧? 宽袖下的双手微微握起小拳,黄梨江昂首回视道:「没错,我是讨厌。」 见真夜眼带讶然,黄梨江又道:「天赋这种事情,是上天决定的,人生下来,聪慧也好,痴愚也罢,都是命定,世人都说我是个神童,好像我不用努力就可以有成就,这先入为主的想法,固然是人之常情,却叫我非常厌恶。」 想起过去,自己不管在什麽地方,人人都只谈论他的天赋多高,仿佛他完全没有付出过努力,便觉得有些不平,他就事论事:「今天,假使殿下只是个普通人,天赋不佳,又没有能力多方学习,梨江绝对不会轻视殿下,但殿下贵为东宫之主,保傅又都是朝中饱读诗书的贤达,殿下大有机会可以弥补天分上的欠缺。但我入东宫一个多月来,却只看见殿下怠惰偷懒,没有奋发上进的心,平时我若见到这样任性妄为的人,老早加以白眼,若非如今我是殿下侍读,殿下要想从我口中多问出一句话,梨江都嫌浪费时间。」 被嫌弃的还真彻底啊,真夜不禁露出一抹苦笑。 这回答,虽在预期之中,但亲耳听来,总让人有些。。。不是滋味呢。 「小梨子,可知道,说的这番话,在这东宫里,没一个人胆敢说出口?」真夜垂眸看着他的侍读问。 少年黄梨江毫不畏惧地道:「殿下认识我的第一天,不就已经知道梨江向来是有话直说?」顿了顿,他又说:「正因为殿下有朝一日会成为一国之君,身为殿下的侍读,光想到要是日後殿下若果真成了个昏庸无能的君王,我心里就沉重的不得了。保傅们碍於殿下身份尊贵,不敢直言规劝,可梨江不算是殿下的臣,只是一个小小侍读,就算失去了现在这职位,也没有什麽好惋惜的,再者,倘若未来真有机会入朝为官,那麽,如今的殿下不会是我想要竭尽忠诚的君王。」他把话说得很重,而且还没说够。 真夜故意摆出不怎麽高兴的脸色,实则心里却有些激赏。 黄梨江没察觉真夜眼底染这一层激赏之色,冒着被惩罚的危险,继续道:「殿下方才问我讨不讨厌,假使殿下一直不肯上进,那麽在我心里,殿下也就是一个不值得追随的主子,我讨厌这样的殿下,也讨厌现在这种处境。」 真夜似笑非笑地看着黄梨江,温声道:「很遗憾,我就是这样一个不成材的主子。庆幸的是,这一点,我从来没欺瞒过。」 真夜唇畔虽绽着一朵浅浅的笑,但真夜那样的表情,却反教他一席话全吞回肚里。沉默在两人间缓缓蔓延。说了那种「讨厌他」的话後,竟有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麽劝他才好。 是真夜突然笑着打破了眼前的僵局。 「我饿了。今天就到这里,已经过午了,来陪我用膳吧。」 闻言,黄梨江略略蹙眉。「殿下一点儿也不在意,我刚刚说过那样的话麽?」竟还邀他共进午膳! 「在意啊。」真夜无奈地耸耸肩,道:「可我早就打算,不管小梨子讨厌我与否,我都不会改变的。」 「改变什麽?」不懂。黄梨江眼露疑惑地看着真夜。 真夜浅浅一笑,「不会改变我喜欢小梨子的心意啊。」 「殿下喜欢。。。我?」 少年的神色由疑惑转为惊讶。他从来没给这位殿下好脸色瞧过吧? 真夜肚子饿极了,有点失去耐性,索性挽起少年的手走出书房。 「不然我为什麽让留在我身边?打从第一眼见到,我就知道,倘若一定得挑选新侍读,我宁可选一个看得顺眼的人。小梨子,我看挺顺眼。」 更不用说天下之大,只有这少年敢对他说出真心话,若放他走,岂不是太可惜了麽?他多希望能多听些刺耳的真心话,也不愿整日活在虚假的甜言蜜语中。 「别、别以为殿下这样讲,我就会收回刚刚的话哦。」有点逞强的,想把持住自己的立场。 「这是当然的了,小梨子,心若磐石,绝对不会因我几番蜜语而改变了意志,我也没有那样的期待,所以,尽管做该做的事,而我,也做我自己喜欢的事,大家各司其职,岂不两全其美? 两全个头!「殿下该做的,不是殿下喜欢的事,而是殿下「应该做」的事!」 「喔,那麽,敢问侍读,我应该要好好吃饭麽?」 "殿下是应该要保重身体." "那我是否可以请侍读暂时借我几刻宁静,静静欣赏你娇俏的容颜,愉快地吃一顿饭?" 又调戏他!少年"娇俏"的容颜顿时生火. "殿下如此不知自重,请恕梨江无法与殿下同进午膳"他甩开真夜的手,不高兴地道. 真夜状似不经意地抚过少年柔嫩的脸颊."你不喜欢我说你的娇俏?" 被他手一碰触,少年全身僵住,连忙退後一大步. "殿下这动不动就戏弄人的习惯最好赶快改改,否则只会让人更加讨厌而已."竟忘了告退的礼数,转身匆匆离去. 真夜一个人留在书房前,尤不知悔改地喃喃自语:"是该改一改了,总不能老是看着人娇俏就忍不住......" 天晓得,什麽时候他会真的忍不住呢. 真想咬上一口啊...... "当心!" 真夜尚未醒神过来,一具柔软的身体已从後头将他撞倒在地. 额头硬生生碰上硬地,等会儿一定会隆起肿包,可压在背上那软绵绵的身体. 欲教他心荡神驰起来,连先前想咬一口的肉包子都暂时往脑後抛了. 耳边听见人群的骚动与一辆马车急驰而过的辘轳声.他翻过身,黑眸对上一双泛着有信与不悦的眸子. "小梨子,你跟从我?"他偷溜出宫,连带缘都没让跟着,没想到竟然会被人跟踪. "我若没跟来,你就要被那辆没长眼的马车给辗成肉饼了!" 真是好险!瞧真夜根本只顾着那一笼笼刚蒸好的肉包子流口水,连一辆急驰的马车招摇入市都没有注意到,差一点就...... "小兄弟,你们没事吧?"京城的集市大街上,一名菜贩好心地扶起双双滚跌路旁的两名大小少年,嘴里骂着那急驰而去的马车道:"这路王府的人,可是越来越倡狂了!撞翻摊子不打紧,要是撞死人了可怎麽办!" 一身平民打扮的真夜没仔细听菜贩的咒骂,站在大街旁,关切地看身边的小少年."小梨子,你没有没有受伤?" "不要紧."黄梨江忙着检查真夜是否受了伤,根本无暇留意自个儿的情况.真夜只好为他瞻前顾後,确定他没事. 两人互相检查对方的伤势,发现都无大碍後,各自顺手为对方拂去身上灰尘. 听见菜贩的话,虚了眼已经嚣张远去的马车影子,黄梨江道:"是路王府的马车?" 路王爷是当今君王之弟,太子之么叔,地位十分尊贵。虽然早已分封外乡,但这几年却被君王召回京城,还为他筑了新王府,供他眷属居住。 黄莉江凝神一听,发现满街俱是批评路王行为倡狂的言语。 真夜却恍若未闻,仅是走到先前一直垂涎的肉包子小摊前,惋惜地看着被马车掀翻,一颗颗滚落在沙地上的白胖肉包,惋惜地想: 他可是跟着众人排队,排了半个时辰,好不容易轮到他买包子吃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一辆横冲直撞的马车,硬是撞翻了整条街市的店摊。 这下可好,看来今天又吃不到闻名盛京的李二肉包了。 他弯下腰帮着拾起一颗白胖饱满的包子,弹去面皮上的泥灰。 肉包店的摊主李二见真夜为他捡肉包,忙不住道歉,然而因见肉包全都沾了沙,不能卖了,眼色不禁黯淡起来。 「这位公子,有劳了,我瞧你刚刚在摊子前等了好半响,今儿个去没有包子卖给你了,真是对不住。」 「可不是麽,我已经来排过三次队伍了,每一次轮到我时都刚好卖完呢。」真夜惋惜地看着沾了沙的胖包子,珍惜地弹去泥沙。「这包子只是沾到一些沙子,丢了可惜,不知道老板你这笼包子用半价买给我,咱们谁也不吃亏,你看好不?」说着就要伸手往腰间的钱袋掏钱。 「这怎麽行!包子全沾了沙,在卖钱就太不应该了。如果公子不嫌弃,就免费送给公子吧。」李二忙不住摇头。 见李二态度坚定,拒不收钱,真夜笑道:「那不然,就让老板请一回客,包子我拿一个就好,多谢了。」这也审视着手中的肉包子,笑着往乾净的地方咬了一口,动作快到连一旁的黄莉江都来不及阻止。 「殿——」 真夜剥下一块乾净的肉馅喂进少年嘴里。 「喏,你跟踪我出来,不就是想知道,我到底都在外头做些什麽?现在你知道我为什麽三天两头就想出来了吧?」 品尝着嘴里香馥多汁,入口即化的肉馅,黄莉江眨了眨眼,愕然地想: 虽不成是为了体察民间疾苦,想为百姓们主持公道,暗中弹劾在民间为非作歹的贵族和官员? 真夜见他双目园睁,显然是了答案,忍不住桃眉笑道: 「没错!我正是为了这口感绝佳的肉包子而来的。李二的肉包子而来的。李二的肉包子闻名全京,想吃上一个,可得排队等上老半天呢。不仅这包子美味可口,京城街市上还有许多让人食指大动的美食,比方说,碧水轩的凤尾糕,百膳府的芝麻羊肉馅饼;沿着这条长街一路走到街底,停泊在运河的山水食船上,还有独门特制的酥油饺子,一天才卖八十篮,想吃得起个大早,否者就是排队等候,也未必能有口服。偏偏这些让人垂涎的美食都是刚出炉时味道最鲜美,若不亲自来一趟,可没机会品尝到这些堪称人间至上的美味......」 他兴致勃勃细数着京中美食,知道发现听者有些不大对劲,这才讶问: 「呀,小梨子,你怎麽了?脸色有点难看。」 凤尾糕,羊肉馅饼,酥油饺子,以及,李二肉包......黄莉江眉峰隐隐抽动地问:「所以殿......所以公子你只是为了嘴馋,才会三天两头往外跑?」 东宫里已经设了两个膳房,一个供东宫侍从使用,一个是太子专用,都聘用了厨艺极佳的御厨掌厨,要吃山珍海味,宫里头什麽没有,是因为日前他对他说了「讨厌他」那样的话,心里觉得不舒坦,才会老躲着他,不肯好好读书...... 再加上带缘老对他说:「公子你可知,殿下对你的态度跟对以前侍读很有些不同,我想殿下应该是真的很喜欢你呢。」 这话每听一次,他心头就多一分沉重。 他当然看得出真夜对他可说是百般照顾。在东宫里,他的日常起居都是有宫人照料,就连学苑里的保傅们也对他礼遇三分;他这侍读跟在太子身边,日子惬意,虽只是个仆从身份,但真夜从来不让他自称一声「小的」或「卑职」,还笑他大概也不习惯这样的称呼,竟然就默许了他这个小小侍读对他「你来我去」的。 名义上是主从,但实际上两人相处时,似乎都是自己比较失礼...... 其实,真夜对东宫里的每个人都非常客气,不是他想像中队下属颐指气使,高高在上的那种人上人;相反的,他很亲切和蔼,倘若他不是太子...... 可偏偏他就是啊.身为太子,却没个太子样,不爱读书也就算了,竟然还三天两头微服混进市井,不为民间疾苦,只是为了吃,这未免太不符合世俗期待了吧! 这人就非要逼得他心里头那一点点歉意,甚至是一点点好感都荡然无存吗! 真夜笑嘻嘻承认:"可不是.李二肉包果然名不虚传,美味极了!"惋惜地剥掉沾了沙的部分面皮,随即将内馅一口吞进嘴巴里. 见他一味贪吃,根本与他原先设想的不一样,黄梨江双手紧握在身侧,忍无可忍的道:"你这,你这个不学无术的贪吃蠢驴!" 黄梨江一时气急,扭头便走. 真夜快步扯住他袖子,半推半拉将他带进一个无人小巷里. "小梨子,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次." 黄梨江气呼呼道:"我说殿下是头蠢驴!"而他更蠢,居然还一度不忍心."如果冒犯了殿下,就看了卑职的头吧!"说着,挣扎着要走. "......小梨子,你转过身来."真夜的声音在他脑後响起,不容拒绝的. 黄梨江讶异与他语气决然,稍冷静下来,缓缓转过身. 只见真夜眼色温柔地看着他道:"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之所以表现出无能的样子,不过是为了自保麽?" 闻言,黄梨江眼中透出讶异. "殿下意思是......"果然,他只是为了某些不得已的原因,所以才故意表现出那种扶不起的模样? "哎......"真夜长长一叹."生在皇家,虽然看似富贵荣华,但又有谁知道,太子这个人人称羡的位置有多麽让人如坐针毡.我十六个皇弟个个都有杰出的才能,任何一人都能轻易取代我的地位;我母後固然是统御後宫的国母,但後宫权势消长,端视我父皇一人之心;倘若有朝一日,我的母後跟那惠昭前後一般失去了君王的宠爱,届时我那在朝中担任右相的舅舅,仕途还能一帆风顺麽?我七皇弟隐秀自幼早慧,结果却招致他母妃离奇死亡,仅管父皇私下再怎麽宠爱他,但疑於现实考量,倘若有一天必须要做出牺牲,我那皇弟恐怕也只能自求多福.宫内,朝中的暗潮方与未艾,我若做个有为的储君,只怕活不到今天.如今我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与你说话,没被毒死,也还没被刺杀,全赖这装傻的功夫啊......" "殿下......"没料到真夜会对他吐露这番话,虽然着正是他曾经怀疑过的. 不是没想过,初相识那日,在太学,那赠扇的太子眼色清明,分明不似昏庸之徒,不明白他何以会成为人们口中的"陌上尘"? 不是没想过,也许表现如此不堪教导的模样,并非真夜的本来面目.宫中情势一日三变,为求生计,自得委曲求全,改变本然的个性. 这些事情,他都曾经替真夜想过. 如今果然得到证实......他忍不住为真夜的处境感到有些同情...... 见少年表情放软,真夜微笑一问:"好了,如今都说明白了,往後不会在这样生气了吧?" 黄梨江柔顺地点了点头."既然殿下有不得已的苦衷,梨江当然不会再因此气愤.不过殿下既然身为一国储君,总不能一直假装无能.我听保傅们说过,目前在朝廷中,有许多官员意欲上奏君上另选新储君,倘若殿下尚有心於天下,还是应该收敛荒诞的行径,修养品德才是." 听见这一番劝勉,真夜微笑的唇角略略抽搐了下. "小梨子,你这样子,若不一辈子留在我身边,还能到哪儿去呢?"以他这憨憨的个性,要是入朝为官,肯定会早早没命的. "呃......" "我不知道,原来你竟如此信任我."真夜悠悠说出,随後又笑道:"我随便讲讲你都信,还一脸为我感到难过的样子,这叫我怎麽继续逗你呢." 黄梨江脸色一沉,"......殿下何出此言?"未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还是问清楚比较好. "叫我真夜.....不过你我微服在宫外时,为了避免暴露身份,就改称我为"叶真"吧."真夜说着,还贴心地为他想了个化名."至於你呢,小梨子,就改叫"江梨",如何?" "......殿下意思是,往後我们会经常微服出宫?"真的不希望造成误会,他又问了. 真夜恍似没有察觉黄梨江神色逐渐由白转青,依旧笑应: "当然.宫里哪有宫外好玩.我又不喜读书,有人陪着我出宫玩乐,自是再好不过的了." 黄梨江闭起眼睛,半响後睁目,语气平直地道: "让卑职条理一下殿下的意思.方才您说您为了避免卷入宫争而装傻自保的事,不过是在逗弄卑职,不了卑职竟然当真了,是吗?"算他蠢就是了. "也不是这样讲,"真夜一脸无辜地解释:"因为小梨子刚刚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虽然你生气的模样很可爱,但是太常生气对身体也不好,我想说,不妨转一转心情,才开了个玩笑......" "多谢殿下如此替卑职设想."黄梨江面色铁青地道. "不必客气,.谁叫你是我的侍读呢,我不为你设想,要为谁设想?"真夜笑容可掬地摇起扇子,一派公子潇洒. 黄梨江勉强维持冷淡的语气,询问:"殿下方才吃了从地上捡来得肉包子,算是满足口腹之欲,现下是否可以随卑职回宫了?" "当然可以,出来玩乐一整天,我也有点累了----不过,小梨子,你怎麽还自称卑职?我不是说过,我们主从俩单独相处时,不必这麽拘束麽?" "卑职谢殿下的厚爱,不过卑职不敢当.像卑职这种随便什麽鬼话都相信的蠢驴,对殿下来说,不过是个闲暇时玩笑取乐的玩物罢了,岂敢与尊贵的太子殿下平起平坐,以你我相称?" "......你又生气了?"他挑眉问.这是当然.不过,上天厚爱这少年,让他喜也娇,嗔也娇,教他百看不厌. "岂敢."黄梨江咬牙,冷笑道:"殿下是是天上的金日,卑职不过是地上的泥尘,泥尘本就由人踩踏,哪有什麽自尊可言." 真夜明知他的侍读确确实实被他惹怒了,却只是装作不解的问? "还是你觉得跟着我出来有点累?不然以後我出宫时,你别跟着来,留在宫里头好好休息,如何?" 想摆脱他?黄梨江冷脸回道: "殿下如此看重卑职,卑职怎可怠忽职守?往後,殿下到哪里,卑职就跟到哪里.这辈子,只要卑职还是殿下的侍读一天,就不会离开殿下半步."为了争一口气,杠上了. 真夜笑着伸手揉乱少年头发."就等你这句话.你跟我,一辈子不分离." 至於是孽缘还是善缘?唔......就看上天的安排吧. 数日後。 夜半睡起,真夜披着外裳,在寝殿里犹如困兽般来回踱步好半晌,才推开寝殿门闱。不料才打开门,就见到他的侍读侧身蜷缩在门扉後,打着盹。 熟知太子脾性的守门护卫朱钰见真夜披上外裳,上前便要行礼。 「殿下——」 「嘘。」真夜以手势作噤声状,视线凝在那靠着墙打盹、拥衣侧睡的少年身上。 朱钰同龙英一般,跟随真夜多年,明白主子眼中的疑问,低声解释: 「属下劝过了,但公子不肯听。」 新侍读固执的程度,几乎与他们这东宫的主子有得比。说是怕太子又出宫玩乐,非要亲自守在殿前不可。 劝不走,又不能赶,只好由着他睡在寝殿前,却没想到主子半夜醒来,夜游的毛病又犯了。 真夜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当朱钰低声请示要如何处理时,真夜只是解下身上外裳,轻轻披覆在睡得好熟的少年身上,眼色带着一抹温柔。 小梨子果然说到做到,连睡觉都不离开。他该因此而觉得安心麽? 抬起头时,真夜好奇地问了一句:「是第几夜了?」 朱钰领会,便答:「第三夜。」侍读公子一入夜就守在寝殿前,直到早晨天方亮才暂时回厢房整理门面,还拜托大夥儿别将事情说出去。 时序已是初冬,虽然还未降雪,但天候已经转冷。 若是对旁人,他可以假装不知道这回事,但偏偏他又不想小梨子受寒着凉,睡在寝殿外,他那看起来不是挺硬朗的身子骨早晚会受不住的。 可难道就要因此让步,允许这少年莽撞地侵占他的领地? 更不用说,有些事情一旦逾越了界线,便再也回复不了原貌,他真要这麽做麽? 「哈啾。」 黄梨江发出一声小小的喷嚏声,揉着鼻子,却没有醒过来,全然不知一旁的真夜心里想着:我竟被一个喷嚏打败了。 真夜赤足走到黄梨江身边,端详他半晌,才轻悄地连人带衣抱入怀里。 少年没被惊醒,倒像是只困睡的小猫,钻进他温暖的怀里,而且他身子骨好轻哪。睡得这麽熟,应是连着几夜没睡好吧?难怪这几日都没什麽精神对他张牙舞爪。 走过面露讶色的朱钰身边,真夜轻声交代:「转过头去,朱钰,今晚,你什麽都没瞧见。」 朱钰应诺,他本来就不是多话的人,自然也不会把这一夜侍读公子名节恐怕不保的事给说出去。 主子睡眠中素来不喜有人近身,此刻却容许侍读入他寝殿,想想,也只有一个原因——新侍读皓齿明眸,主子又正值血气之龄,会动生绮念也是自然。 「把门关上,朱钰。还有,我没有断袖之癖。」真夜微笑说道。 更不用睡,小梨子还太年轻,此时下手未免过於无良了,他还没有渴盼到那种地步,去摧残这麽个如花似玉的。。。。。。 「当然,属下遵命。」朱钰冷静应诺,随即关上殿门。 除他以外,主子是否短袖,不会再有第二人知晓其中奥秘。 幸好今晚轮值守夜的人是他,若是龙英那藏不住话的家伙,要他保守这秘密,恐怕会要了他的命。 *************************************** 一夜好眠。 醒来时,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一夜好眠?! 前几夜因为靠在门外勉强打盹,醒来後只换得一身酸痛,因此没料到他竟会睡得这麽熟,是因为终於习惯坐着睡的缘故麽? 可背後感觉绵软软的,不像是硬邦邦的墙板啊!反倒像是舒服的床铺,耳畔还有温暖的风息…… 黄梨江缓缓睁开惺忪的眼睛,一张男子的睡颜映现在他眼底。 男子轻阖着眼,表情十分放松,一双手臂还轻轻地搁在他腰身上,与他状似交颈而眠。 昏沉的脑袋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是在做梦,黄梨江扬唇微笑。 这家伙,此时嘴角上没挂着那惹人心烦的笑意,长睫下的双眸也轻轻闭着,显得好单纯,不似平时那样,机伶的眼中总带着教人略不自在的审视意味。 没想到他也会有这麽乖巧的表情,一点儿也瞧不出是个会使坏的家伙呢……让他比较疑惑的是,怎麽真夜会跑进自个儿梦里来? 说起来,真夜对他,几乎可以算是纵容了,有些时候,连他都觉得自己太逾矩了。虽说直言劝谏并没有错,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麽的雅量。 真夜他……确实很容忍他的无礼。 娘一定想不到,她素来彬彬有礼的独生子入了东宫後,会有这麽大的改变吧,这一定是萌,否则他跟男人睡了一夜的事,要是被娘知道…… 嗯,这一定得是梦。所以此时此刻,那喷在他颈侧的温暖气息,以及那温暖手掌搁在他腰窝上引起的麻痒,都只是他在做梦而已。 梦里头,什麽诡异的事情都可能发生,他一定是因为太心烦真夜不肯学好的事,才会不小心让这家伙闯进梦中。 尽管告诉自己眼前情景不过只是一场诡异的梦境罢了,但天生理智的他,随着脑袋逐渐清醒,终究无法自欺太久。 他确实是跟太子睡在一起,而且看看外头微亮的天光,只怕是睡过了一夜! 思及此,原本放松的身体瞬间僵了起来,连那吹在颈边的鼻息也使他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 感觉到枕边人紊乱的气息,真夜缓缓睁开眼睛,迷蒙睡眸愉悦地看着枕边那张奋力控制住惊惶的小脸,问早道:「你醒啦,小梨子。」 刚睡醒的沙哑男声教少年彻底惊惶起来。 不是梦! 「……殿下,敢问殿下……」我怎会跟你睡在一起? 「我昨晚半夜眠起,睡不着,本来打算到外面散散步,却看到你睡在寝殿外,怕你着凉,又见你睡得沉,想说我的床铺足够两个人睡还嫌太大,就当一回好心人,带你进来睡了。」 「……你睡觉时都不穿衣?」很冷静地问。 「两人同睡一榻,太热了,才把衣衫脱去。」真夜裸着上身,只着一条贴身长裤,此时看着他一脸紧张的小侍读,心情竟然大好。 也许他该经常招小梨子来侍寝。 这玉一般的少年,着实让他好快乐。昨晚抱他入睡时,就很期待天亮时看他的反应。说着,伸手抚上少年的脸。 「小梨子,你似乎热到有些发汗了。也是,你衣裳穿这麽多,虽然最近天候是比前些日子冷一些,但少年人体内都有把火,穿太多反而容易盗汗着凉,你要不要乾脆脱了?」 不安分的手沿着少年脸缘,顺细颈而下,直到胸侧襟带处,轻扯起来。 「不、不用!」黄梨江飞快地捉紧自个儿的衣襟,满面潮红地等着真夜,视线却不敢往他颈下瞧,只是气恼地瞪着他一双好不无辜的黑眸。 「你不用害羞,我们同是男儿身,裸呈相对不算什麽。」真夜有点太过愉悦地笑道:「更何况你一桌整齐,连外衣都还留在身上,我光看着都觉得热——」说着,状似又要伸手为他宽衣。 「殿下万金之躯,岂敢劳烦殿下动手。」黄梨江迅速从床上跃起,却没能逃离真夜的戏弄。他尴尬地看着真夜,勉强挤出话:「殿下压住了卑职的衣缘,可否请殿下挪挪身,行个方便?」 真夜爽快回答:「当然可以。」他挪开身,却改将那截衣角捉在手中,半晌,一双眸子盈染这春意,瞅着衣裳主人发烫的面色,才莞尔放手,下了床。 「小梨子,你脸红起来真好看,像桃花一样。」不待他的美侍读发作,忍不住笑道:「昨晚在梦里头,好像一直闻到桃花香味,原来是你衣上的香气。」 「可我没熏香。」黄梨江直觉捉起自己衣袖嗅闻,却没闻到什麽香味。 真夜赤足走到他身边,撩起他细颈变挣出淩乱发束的一缕黑发,温暖的呼吸教身边小人儿蓦地呆住。 「莫非不是桃香,而是发香?」 那带着笑意的声音教黄梨江困窘不已,才要板起脸孔纠正太子不当的言行,殿门却在此时被缓缓推开,露出一张忐忑的小脸。 是带缘。 侍童带缘端着盥洗的水盆走进太子寝殿里,没料到会一大早就见到侍读公子,不禁诧异地问: 「公子这麽早就来督促殿下学习?」总不可能事夜宿在寝殿里吧?主子从来不让人在他入睡後进寝殿的。 黄梨江才正要找个理由解释,但真夜已经先开口: 「可不是。时候不早了,快替我更衣吧。」今儿个是临朝日,放懒不得的。 「咦?」带缘猛地瞪大眼睛,疑惑地看着他的太子爷。 主子过去每过临朝日,总是百般推脱,不曾有一回像今日这麽爽快,还催促他呢。 察觉带缘的迟疑,真夜裂开唇,浅浅一笑。 「发什麽傻,带缘,还不快动手,难道要我自己来麽?」说着,便要解开腰间系带。 「啊。」角落处,传出一声小小的呻吟。 一眼望去,真夜笑意加深。 「侍读,非礼勿视。」笑看着黄梨江转过脸去,他则跨出睡裤,赤身裸呈地由带缘为他着衣。 带缘伺候真夜多年,更衣的动作极快,不一会儿,已经服侍真夜盥洗完毕,并为主子打理好衣冠。 约莫一盏茶时间,真夜换上正式朝服,吃过半块烤饼後,嘴里漱一口香茶,便准备启程入宫。 带缘打点好一切後,这才留意到一直待在寝殿中的侍读略有些异样。 「呀,公子怎还穿着昨天的衣物?」连束发也淩乱的很,像是刚刚睡醒的模样……他恍然道:「难道侍读公子又一夜未眠,守在主子寝殿外不成?真是大道可风啊」 正烦恼着该如何脱身,又不至於被人才想到他睡了太子一夜的事实,方闻言,黄梨江忍不住扭结着两道眉道:「不是。」 「不是?」带缘傻傻地想:若不是,还有其他的原因麽? 黄梨江忍不住纠正:「不是大道可风,这四个字是用户在挽联上的,我还想多活几年。」 「呵。」真夜忍不住笑出声,被黄梨江一眼瞪来,他止不住笑,只道:「小梨子,我临朝去,晚点儿回来再找你。」 顶着一头乱发,黄梨江努力维持正常的语调道:「卑职恭送殿下。」说完便要离开。 带缘这才猛然想起。「殿下,今儿个皇后娘娘不是要召见侍读公子?不必请公子入宫一趟麽?」 「不必。」看着黄梨江的背影,真夜轻声道:「母後那边由我应付即可。这些事情不必告诉侍读,今天是如此,往後也是如此。带缘,你可听清楚了?」 「可是娘娘已经问起这事很多次了。」带缘有点苦恼地搔了搔头。 真夜转过头来,眼神异常严肃地说:「你总不希望我母後知道,我根本没好好读书的事情吧?要是侍读告诉她,我既顽劣又不受教,你想,届时倒楣的人会是谁呢?」 是他们这群东宫里伺候太子爷的人,带缘立刻明白了。 「所以,你懂了没有,带缘?有些事情,既然说了并不会比较好,何必多言?」 带缘忙不迭点头。「带缘懂了。」 真夜看着他的小随从。眯起眼,笑了。「瞧你,才几岁,年纪只比侍读小一些呢,可别跟那位公子一样,走少年老成的路线啊。」 「呃……?」太子爷这句话,他带缘就听不太懂了。 只见真夜低声喃喃地走出寝殿。「像他那样的人,会要活得长不容易,偏又是我中意的,要折了翼,我怕舍不得……」 紧跟在後的带缘只听懂了几个字,一是「不容易」,一是「舍不得」,看来他这素来无忧虑的主子似乎也有了烦恼哩。 第五章 半年後。 快点!会来不及的! 尽管心急如焚,但身穿朝服的太子依然在二皇子遥影的陪同下,信步悠哉地走在通往御花园的宫廊里。 两人沿途谈笑,欣赏夏季的花石与树影,颇有闲情逸致。 「皇兄许久未与兄弟们同聚了,大夥儿挂念得紧,这回可要待久一些,与兄弟们切磋切磋。」「二皇弟说笑了,我才疏学浅,哪里切磋得过诸位才学过人的皇弟呢。」一身月色袍二皇子掩袖笑道: 「皇兄才是爱说笑,谁不知父皇与皇后娘娘钦点了黄翰林的公子入东宫做皇兄的侍读。这八个月来,不见娘娘对新侍读有一句微词,更不用睡,皇兄的侍读可是本朝那位赫赫有名的神童黄梨江,有他陪伴皇兄读书,想来皇兄学业应是进步神速。」真夜蓦地停下脚步,眼神凝住向宫廊外一株绦红色月季。 难道我就只能保他八个月? 察觉真夜的出神,遥影又唤:「皇兄?」状似猛然回神过来,真夜凝眼笑道:「啊,抱歉,我突然看到那株开得极好的月季,一时失神了,二皇弟刚刚跟我说了什麽?」皇子遥影唇边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我在讲,皇兄那位名声响亮的侍读。」「喔,他呀。」真夜恍然大悟道:「是啊,他确实是个神童,书读得不少,文章也写得不错,可惜……」「可惜如何?」真夜走出宫廊,手指轻轻抚过那月季花长茎上的勾刺。 「可惜不通人情世故,成天只会唠叨我用功——哈哈,我可是堂堂太子,哪里需要读什麽书;朝廷科考又不是虚设的,每年都有一堆人才等着被朝廷选拔,好为国尽一份心力。我们在上位的,只要懂得用人就够了,读书是浪费时间。」「……皇兄真这麽想?可父皇对於能文之士非常礼遇,还说过,希望我们这些皇子皇女个个都能饱读诗书呢,七皇弟不也因为七岁时就能应答对赋,在朝臣面前为父皇挣得了好光彩的面子哩。」「隐秀归隐秀,我是我;而,遥影,也只是自己,我们几个兄弟,天生资质都不同,要我像隐秀一样随口成章,我是做不到的。」真夜很有自知之明地说。 二皇子遥影面若冠玉,与真夜年纪只相差三个月,两人身形仿佛,唯独真夜被选立为太子,入宫上朝,此刻身上穿着正规朝服;皇子们虽则衣锦带玉,可依自己喜好穿戴,却反而突显了与太子身份的差别。 拂了拂身穿的月色袍,二皇子微哂道:「大皇兄说的是,不过我前些日子听东宫的保傅们提起,说皇兄的新侍读蕙质兰心,跟皇兄口中的书呆略有些出入呢。」真夜苦笑。「保傅们镇日想迫我读书,当然对跟他们一个样的书呆赞不绝口,我呢,偏不爱被人逼着做事,若不是母後坚持要那个少年当侍读,我又哪里会这麽两难呢。」「当日,太学那番『欲善』佳话——」应该不是空穴来风吧? 「哈。」真夜突然笑出,「不过是一些拍马屁的话,也信?看来遥影是关在这宫里太久了,开始变得不那麽聪明了。」二皇子眼色一整,谨慎地说:「也说不定呢,遥影身为皇子,却只能待在宫里,无法出宫体察民间疾苦,为父皇与皇兄分忧,是遥影长久以来的遗憾。」明明,他们年岁只相差一季,真夜侥幸被选为太子,而他却会在弱冠後被送出宫外,甚至不知是否会被指派到边陲,当一个没有实权的经略使。 本是同根所生,何以际遇如此不同? 更不用说,天朝并无立嫡长子的祖制,就连当今君王——他的父皇孝德帝,也并非长子。 「是说,不想当个每天吃饱饱,睡好好的皇子爷?」真夜笑骂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巴不得跟交换身份哩。」「遥影不敢有取代皇兄的意思。」「哪一天,我若不当太子……」真夜笑着摘下那朵盛绽的夏末月季,将带刺的月季握在手中。「到时候,我会送一朵这种花,与好好聊聊心事。」他目光放肆地赏望着满园红蔷,指尖却因摘花被刺伤,正缓缓泌出细细血珠。 「大夥儿不是都在亭子那边等我?许久没相聚了,咱们别只顾着在这里说话,还是快快去亭子那儿吧。」真夜状似着恼地笑说。「听说我那侍读也在那里,没我允许,竟敢随意入宫,就算是母後召见,也不能放任他这样胆大妄为,走,咱们去瞧他在做些什麽。」「……听皇兄语气,似乎颇为焦急。」「宫里又没有吃人的野兽,我焦急什麽?」「本来以为皇兄藏着新侍读不让人看,是把他当稀世珍宝,难免令人好奇。」「连日不见,二皇弟更爱说笑了!不过是名小小随从,身边就有不少这样的人,难道也个个都被皇弟视若珍宝麽?」「一般随从的话,当然不,不过,倘若我身边也有个御旨钦选的神童子当我侍读,那我一定会将他当成珍宝来炫耀的,可惜就是没有啊。」二皇子笑容满面地摆了个优雅的手势。「皇兄,这边请。」真夜点头,随即信步徐行,眼仍是温暖的,但心底已然冰冻。 终於看到他时,是在御花园的御香亭外。 他那美侍读——被天朝人视为传奇的神童子,黄梨江,他的小梨子——身影映入眼帘的那一瞬,竟『噗通』一声,从高高的亭子里掉进御沟。 御沟水不算深,只要能踩到底,应该不会出事。 但真夜忘记问他的小梨子识不识水性。 天气热,他不担心小梨子着凉,但当他见到他侍读居然狼狈地在水里浮浮沉沉,双手不断朝水面上挣扎,恍若溺水时,他打从心底发冷。 御沟的水明明不深……但小梨子十三岁的个子也不算高……「唉,好像有人落水了?」二皇子的声音从真夜後面传来。 亭子里有人应声:「那小侍读太傲慢,九皇弟一时不小心把他丢进水里了,不过那御沟水也不深,小侍读怎麽还不赶紧爬起来告罪呢。」正是四皇子。 八皇子摇着绢扇笑道:「四皇兄看看是谁来了,俗话说,打狗也得看主人呢,要是惹恼了大皇兄,瞧怎麽办。」亭子里,那神情倨傲,一身俐落黑袍的九皇子,早早瞥见往亭子这头走来的明光太子,却丝毫不退却地道:「不过就是个没品没秩的随从,真要碰坏了,太子殿下总不会小心眼地要我赔吧!」真夜只瞧了在水里浮沉的人儿一眼,便调转目光,视线扫视过亭内众人,笑说: 「是不至於要九皇弟赔,不过我这侍读好歹是个翰林之了,只怕黄翰林有一天想到他还有个儿子在我身边当随从,一时兴起向我讨人哩。看看谁能行个方便,把我那不识相的随从给捞上来吧。御沟水不乾净,我实在不太想自己伸手去捞。」真夜说这话的时候,在水里浮沉的人儿已经不再挣扎,无力地沉进水里,灭了顶。眼角余光瞥见这景况,真夜眼尾微翕动,一眨眼又道:「这麽多侍从都没手没脚麽?还不把黄公子给捞回来,还是诸位皇弟有办法跟父皇解释,何以我朝神童黄梨江会溺死在御沟里?倘若真是如此,那我还是赶紧离开的好,就当我今天没来和大夥儿搅和,也没撞见这件事,父皇要是问起,我可是一概不知喔。」自始自终,始终保持沉默,坐在凉亭一隅观望的十皇子出了声。 「梅童,去把人捞起来。」那小随从领命而去。 「多谢十皇弟,今天我身边刚好没人可使,要我自己下御沟去,实在难为,谁不知那御沟里流的水,都浮着宫里头女人的脂粉,油腻腻的,还是少近为妙。」真夜说这话的当下,有几名身着朝服的官员正往这座亭子的方向信步走来。 发现有人落水,其中一名官员迅速赶至,抢在十皇子的随从下水前跳入水中,不一会儿,便捞起全身软绵绵,一动也不动的少年。 真夜眼色一凛,勉强保持平稳的语气道:「木大人,有劳了。」认出站在亭中围观他人溺水的,俱是宫中皇子,木瑛华微愕然,忽转看向明光太子一眼,随即将少年抱离水中,平放在地面上,暂时顾不得众人的议论与私语,他低下头,渡气给已经没了呼息的少年,另一只手同时压按着少年的胸腔。 一次、两次、三次。 围观众人纷纷耳语着少年已死之际,真夜走到黄梨江的身边,低声问:「有救麽?」倘若没救了,那麽他刚刚——正当真夜心里转冷之际,少年突然剧烈地呛咳起来。 真夜急忙退开,状似要避免少年口中的污水沾上他乾净的衣物,一颗心却是被紧紧揪紧了。 黄梨江猛咳着,吐出一肚子御沟水,呛咳好半晌,直到逐渐恢复正常的呼息,这才注意到有只大手正好心地拍他的背後,为他顺气。 猛然忆起掉下水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是真夜那带着一抹惊慌的表情,是真夜救了他吧? 下意识里,他相信真夜会救他,毕竟,如果他平常都能容忍他的唠叨,一定不会介意救他一命的,带缘总是逮到机会就对他说起,真夜待他有多麽特别……其实,他也是明白的,身为太子,地位尊贵的他大可傲慢待人,但真夜身上几乎看不见『傲慢』两个字,他确实……待他甚好。 也因此,当今早宫里的使者晚真夜一步,在真夜出门赶赴早期後,来东宫领他入宫晋见皇后时,他心里还想,要是皇后娘娘问起太子学业,他该不该替他说些好话呢? 身为太子侍读,他应该要努力督促真夜,不能为他隐瞒,但又怕一旦皇后知晓太子没有认真学习,担心真夜会受到责骂……他为他操烦好多的心,甚至在离开皇後的永宁宫後,被皇子们带到这御花园时,也仍然一心为他辩护。 因此,当他勉强睁开湿润红肿的双眼,望入眼帘的不是真夜,而是一个陌生年轻男子时,他差点以为自己眼花了。 怎麽回事?难道并非真夜救了他? 男子一身常绿衮绣官袍,如今袍子与头发全湿透了,俊朗英气的脸上还滴着水,看着他的表情好像他是什麽异类,竟然会掉进不算太深的御沟里,而且还因为水会游泳而差点淹死。 而真夜竟只是冷淡地站在一旁,问了一句:「有救麽?」黄梨江心头像突然被人用力掐紧,先前落水的记忆这才完整地回到脑海里。 原来,从头到尾,真夜都没有出手。 他不仅没救他,甚至还不怎麽关心他的生死。 原来,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误会,他这个侍读并不是太子殿下身边什麽不可取代的人,只是个死不足道的随从罢了。 冷。好冷。黄梨江全身发抖,打从心底冷得发寒。 视线回到救命恩人脸上。「敢问恩人……恩人尊姓大名。」他牙齿止不住打颤地问。 「小事一桩,不用放在心上。」终於救回了人,木瑛华松了一口气,只是连他也没想到,太子竟会眼睁睁看着这名少年溺水,倘若他没记错的话,这年纪,这面貌……莫不是那位名闻京城的神童黄梨江吧! 「不。」黄梨江却坚持地说:「不,恩人救命大德,我黄梨江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当然,真夜没有救他的事,他也不会忘记。 听出少年语带双关的含义,伫立一旁的真夜语气悠悠地提议:「木大人,官邸远,又要在吏部当值一整天,穿着湿衣多不舒服,这里离夏晖宫近,我看就到我七皇弟处借件干爽的衣裳换吧。」「下官恭敬不如从命。」木瑛华扶着兀自发抖的少年缓缓站起。「不过,殿下的随从怎会掉进御沟里呢?」「他冒犯了本皇子,这不过是略施薄惩罢了。」九皇子骁腾张狂地丢下一句。 「九皇子诋毁……」黄梨江想起自己原为了护卫真夜的名声,才会遭人无礼地丢进御沟里,甚至那人还不愿意出手拉他一把,他顿时觉得不值起来。 「实在不该冒犯我九皇弟。梨江,他是皇子,而不过是个侍读,以下犯上,不是聪明人的作为。」真夜以教训不懂事随从的语气说道。 「确实。」黄梨江打从心底失望地说:「往後,往後卑职不会再这麽傻了。」啊,被讨厌了。真夜浅浅一笑。「果然学得很快,真不愧是我朝不世出的神童。」他环视众人道:「我不想君上为了这点小事烦心,今日这事,还请大家别张扬出去,免得君上问起,本太子一问三不知,也不体面,相信诸位大人都会守口如瓶才是。」随後他转身与其他皇子道:「们也知道隐秀的性子,我亲自去一趟,他是不会允外人进夏晖宫的;难得几位兄弟同聚一堂却不能多聊,实在遗憾,等下回我入宫时,再好好跟各位皇弟畅谈一番吧。」真夜领着人往夏晖宫走去。 之後,在旁观望的几名皇子耳语:「们道,大皇兄是真毫不在意,还是够狠心?」抛人下水的九皇子冷傲道:「我看他是不想惹事,毕竟谁会为了一个随从大费周章?」「二皇兄,这场戏安排得很不错,可惜主角儿没有配合到底。」四皇子笑吟吟评论。 「梅童,收拾一下,我要回宫了。」十皇子率先起身离开亭子。 「老十,不打算说一下的看法麽?」八皇子喊住他。 十皇子嘴角冷淡噙起。「不过是场戏,各位皇兄心里自有主见,我这局外人的想法不重要;而且,我也不希望有人死在御沟里,这亭子我常来,不想老是听宫人们谈论鬼魂作祟的事。恕我先行告退了。」说着,好学的他,拥书离去。 不久,众人跟着十皇子的脚步纷纷散去。 二皇子遥影却还盯着地上那朵红月季,讶异它竟完好无损。 想起这朵花原先握在真夜手中,却连一片花瓣也没受伤,这得多麽克制才办得到? 拾起月季花,他想着,还以为逮到了他皇兄的把柄,结果却似乎不如预期。 下一步,该怎麽走呢? 「还不要进来!衣服麻烦放在门边就好。」缩在大浴桶内,听见门外传来声音,黄梨江连忙掩住自己赤裸的身体,颤声喊道。 夏晖宫的主人嫌他一身御沟水不洁净,不肯直接让宫人拿衣服给他换上,硬是让人烧来热水,命他将自己清洗乾净。 本来宫人们还想替他脱衣,伺候他澡沐,但他哪里受得起,百般推辞,这才独自留在澡房,洗去一身的狼狈。 其实,御沟水并没有真的如真夜说的那麽脏,顶多就是浮着些被宫女洗下的铅黛脂粉。但不仅是他,就连救他一命的木瑛华大人也被要求先沐浴才能借换衣物,若他执意拒绝,反而费人猜疑,只好顺从了。。。。。 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洗净自己後,才焉的想到他根本没有替换的衣物,正烦恼是否要穿回潮湿的衣衫之际,门被敲响了。 必定是夏辉宫的宫人送衣衫来,他连忙应声,就怕外头的人闯进来,看见他。 。。。。 在他出声後,门外沉寂无声了好半晌。 黄梨江侧耳倾听,不确定外头有没有人,又不敢呼声,只得裹着浴巾,裸身赤足走到门边,低声试问:「衣裳请搁下吧,我再一会就好。」「。。。。。小梨子,衣服放在门边,换好就出来。」没想到站在门外的竟是真夜。黄梨江眉头一蹙,沉声道:「有劳殿下了,卑职何德何能,还请殿下——」「总之,快出来就是,别让我进去找。」黄梨江听见他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这才打开一条小小门缝,将门外的一堆衣物揽进怀里,尽可能快的穿戴整齐。可当他才着装到一半,才後知後觉的发现身上衣物穿来有些不顺手,低下头看着自己穿戴上的衣裙,随即一阵错愕!这,这是开什麽玩笑! 太过分了吧,这是宫女服啊! 披着一头半湿的发,他冲了出去。 「啊,出来了。」一个慵懒的声音笑道:「皇兄的侍读,果然如传闻那般,具有清新的才质与美貌。」顺着那声音望去,黄梨江见到了一脸病容,却无损其清军美好的玹玉皇子。 他靠坐在有着软垫的躺椅上,单薄的肩上披着一件御寒的外裳,剑眉墨眸,唇呈粉色,身上隐约有淡淡的幽香,正是民间盛传的「濯濯春月柳」。 再看向坐在躺椅另一侧的「陌上尘」,,此刻正讨好的冲着他笑,一派无邪模样,好像从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似的,不觉得很无耻吗? 尽管眼神喷火,但他没忘记现下是在谁的地盘上。吃过先前那几位高贵皇子的闷亏,黄梨江强忍住心中的不满,拱手行礼。「小人拜见七皇子殿下。」「不必多礼。是我皇兄珍视的人,我不拿当一般随从看,请坐。」玹玉皇子隐秀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要黄梨江坐。 但黄梨江坐不下去。他站着,极端不高兴的瞪着那位「陌上尘」道:「殿下此言差矣,小人不过是个侍读,那里算得上殿下珍视的人;更别说,小人堂堂五尺男儿之躯,却换上这套宫女夏服,实是滑稽至极,让皇子见笑了。」隐秀正要解释为何借他女服换上,但真夜先一步开口道:「虽然是堂堂五尺男儿之躯,可小梨子穿上这宫女服,还真不是普通的娇俏,让我都看得傻了。」竟然还在捉弄他!黄梨江忍不住伤心地看着真夜。 「一个人的外貌不过是肤浅的表相,殿下如此赞赏卑职的相貌,卑职不知应该要欣喜还是忧愁————」无法在面对真夜,他转过头,问隐秀道:「敢问皇子殿下,不知木瑛华大人此刻身在何处?」先前,他们一道被领入不同的房间沐浴,更衣,但此刻这殿中却没见到木瑛华的身影。 「木大人还有政务,先离开了。」隐秀回答。「他请我多关照。」闻言,黄梨江露出失望的表情原想再次向木瑛华好好道谢,然而思及此刻身上穿的衣物,他却又庆幸起,这身不伦不类的装束没有给救命恩人看见。 隐秀莞尔一笑,又道:「莫怪我真夜皇兄,黄公子,身上的衣物是我的主张。我与年岁相近,本想拿我的衣物借,但我病体未愈,怕身上病气传了给,因此不敢这麽做。说来惭愧,我这宫里的宫人女多於男,侍童又太过年幼,临时没有能穿的男服,因想说只是暂时穿用一下,才找了一套新的宫女衣裙给,还望不要见怪。」黄梨江不是会迁怒的人。一经隐秀说明理由,原本那种被捉弄的痛心随即释怀,但穿着女装总是别扭,他站在真夜面前,躲避他审视的目光,觉得浑身不自在,更不用说他先前竟那样对待他。。。。。。 他以为真夜会救他,但他却没有。。。。 为什麽心头会有种遭受背叛的痛楚,他不想深究,但心底确实受了伤,不信任感,油然生起。 「隐秀,我看我们主从打扰的够久了,该回去了。身体不适还肯招待我,我很感激,希望身子快些好,我想多上这儿走走哩。」隐秀微微一笑,有气无力道:「皇兄说的是哪里话,愿意来我这里,隐秀自是欢喜。」兄弟俩虽然分别排名最长与第七,年岁却相差不到四岁,一个是春月柳,一个是陌上尘,然而此时两人相对一笑,那无语的一笑深藏了太多的意涵。 「小梨子,要走了。虽然我觉得穿女服真的很好看,可在不早点回去让把这身衣服换下来,的眼神就要把我给杀了,我们这就告辞吧。」说着从躺椅上起身,似欲拉住少年的手。 黄梨江直觉避开,转身对隐秀道:「小人谢过七皇子,这身衣物,待小人换回後———」「小事一桩,不必挂意。衣裳留着也无妨。」隐秀说。 尽管少年露出「我留着这宫女服做什麽」的表情,还是有礼的道了谢,不失仪节的告退,完全把他的正主儿给抛在身後。 隐秀见状,只是微微一笑。「皇兄不快追上去,侍读看起来对相当不满,不会出事吗?」真夜苦笑。「隐秀,今日多谢了。」隐秀美目微闪动,却只是笑说:「应该的,我们不是兄弟吗?」所有兄弟之中,也就只有隐秀肯说这话了。尽管心系他的美侍读,但隐秀过分苍白的脸色仍令真夜担忧。「身体。。。。。。」「不碍事,皇兄不必为我担心。」隐秀浅浅笑着,像是老早接受了自己身体的病弱,处之泰然。「再说,宫里头有太医时时照看着,一时半刻,就算没能好转,也不至於突然就死去了,习惯就好。」担忧隐秀的身体,真夜又叮咛:「要强健身体,最好常起来走动,药也别乱吃,心情开朗,自然百病全消。」隐秀只是浅浅的笑着,却没笑进心坎底。「隐秀晓得。也请皇兄多保重。」真夜垂怜的看着隐秀,仿佛能在他瞳中的倒影看见自己。 十三岁的隐秀,神俊多病;十七岁的真夜,无才却身强体健。 他俩怎麽看都不像是兄弟,然而。。。。。。真夜却仍打从心底认定了这个弟弟。 尽管他的母後是在惠昭後遭废黜後才取而代之,成为一国之母,而他这个大皇子受到母亲的庇荫,顺理成章被立为太子。 尽管传言惠昭後的废黜是因她毒杀隐秀的母妃夏氏,因而被君上囚禁在未明宫中,一辈子不再相见。。。。 宫中的风风雨雨原本与他们兄弟无关,但在这场宫争中坐上了储君之位,在世人眼中占尽好处的他,却对隐秀无法不心存歉意。 真夜不止一次的想过,有没有可能是自己的母後为了让他当上太子而设下这一切。。。。倘若真是如此,那麽在所有兄弟中,他亏欠隐秀最多。。。。 老实说隐秀的笑容很难看,他不是很喜欢他的笑,但他知道,隐秀在人前也只会这样笑着,包括在他面前。 他这个兄长走不进兄弟们的心,这辈子大概是无法如民间百姓那样,在九九重阳时,与兄弟们共饮一盅同心团聚的茱萸酒了吧。 也许是真夜脸上一闪而逝的落寞教隐秀留了心,唤住转身要离开的兄长。 「皇兄。。。」已经走到门边的真夜闻声回过头来,隐秀欲言又止了半晌,嫣然笑问:「前年皇兄向父皇讨过一只金雀,不知可曾将那金雀放出笼,让他自在飞过?」真夜怔了一下,领悟到隐秀意有所指。「世道多风雨,还是关在笼子里安全些。 」「只怕小小的笼子关不住皇兄的金雀。」黄家公子脸上有股不服屈的倨傲之气,不会是久困浅滩的人。 「若只是雀,金丝笼子怎会关不住。只怕有朝一日,把小雀儿养成了大鹏鸟,那就真的关不住了。」真夜当然也明白,他的美侍读不可能一辈子甘心做一只安逸度日的小雀儿,然而他羽翼尚未丰满,此时放他出去飞,只会害了他。 「皇兄若心爱那雀,不如趁着那雀儿羽翼未丰,先折了他的翅吧。」「折翅固然是个方法,只是舍不得。」经过今天御沟一事,真夜更肯定自己是万分舍不得的。同样的事若在发生,他没有信心能克制自己下水捞人的冲动。 「两害相权取其轻,不如早折翅,只怕小雀儿没有机会变成大鹏鸟就夭折了。当然,雀儿是皇兄的,怎麽处置,还得看皇兄自己的心意。」「若是,隐秀,会折了雀儿的翅膀吗?」隐秀顿了顿,随即又有笑道:「我不喜欢把鸟养在笼子里,所以不必担心这种问题。」就像他身边的随从素来不让停留太久一样。既然没有值得珍惜的事物,又怎会忧虑自己所珍惜的一切会被夺走呢。他手中,不想会握住任何会让自己挂虑的事物。 经隐秀说起,真夜才猛然发觉,站在隐秀身边的侍童似乎又是个新面孔。隐秀前一个侍童叫什麽名字,他已经不记得了。身边这麽麽多人来来去去,对人心的信任,何时会被隐秀自己给消磨殆尽? 即使是对他这个大皇兄,隐秀也是不完全信任的吧。 思及此,真夜眼色不禁略略暗淡。直到离开夏晖宫,他心里还都在为隐秀的选择感到悲哀。 玹玉皇子,年十七岁,临朝对策,君王目之以为奇葩。。。。 真夜想起群臣与史家对这个早慧的弟弟的评价,不觉深思沉吟。 隐秀,自那年起,到底付出了多少代价? 「进车里来。」真夜贵为储君,在宫里一直有轿辇代步,尽管喜欢步行多过坐车乘轿,但在宫中时,他一向随和。 隐秀心细,让宫人替他准备了轿子,一出正殿,真夜便看见黄梨江侯在轿旁,脸色有些阴郁。 叹了口气,真夜坐上宽敞的轿子,任由身穿宫女装束的黄梨江随行到宫外,两人一路无语。 下了轿後,他转坐进东宫的马车里,听见车外龙英与带缘对黄梨江身上衣装指指点点,使得本想先回去再说的他,不得已,拉开车门,对车旁少年道:「进车里来。」心里还不舒坦的黄梨江,因为身上女人装束被取笑的缘故,对真夜更加不谅解。 他撇过脸去,冷言道:「卑职不敢。」固执的站在马车旁边,准备一路步行返回东宫。 「这里是什麽地方,由得做主?快上来。」不想招人侧目,真夜难得端出主人架子,冷峻的语气,连负责守卫的龙英与随行的带缘都吓了一跳。 「卑职身份低贱,不敢与殿下同车————」话还未说完,车厢里以探出一只手臂,硬将少年拖上车。 「回去了。」真夜命令道。 马车缓缓启程,绕出宫门後才逐渐加快,平稳的宾士在盛京宽敞的御街上。 车里,被人紧紧抱住,挣扎不得的女装少年涨红了脸,整张脸被迫埋入一片胸怀,腰身遭大手钳住,平板的前胸服帖在一副青春男身的胸腹间。 这姿态,使少年不敢贸然开口;怕一开口,他的吐息会在这胸怀里冉冉酝酿,他会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 然而不开口,他一样听见了如雷的心跳。 紧抱着他的这人,明明到方才不久之前还气定神闲,怎麽如今与他关在幽暗车厢里,却反而心慌意乱起来? 那如雷的心跳声,到底是他黄梨江的,还是他真夜的,竟分不清了! 「请殿下放开卑职。」黄梨江冷静不下来。 察觉腰背间的手臂不但没有松开钳制的意思,反而攥的更紧,黄梨江拧眉低语:「放开我,让给我看着的眼睛。」许是听出他话里的坚持,真夜总算放开怀里的小小雀儿,车厢左右两窗都紧闭着,幽暗中,要看见对方的眼睛要有很好的眼力。 由此真夜知道,他的美侍读不是真想看见他的眼,而是有话要说。 该来的,终归要来,该讲清楚地,也不容许他随意敷衍。 他不想打开笼子让他飞,想一辈子把他关在身边,不让他展翅飞去;但,怀里人儿那里甘心做一只养尊处优的金雀呢? 黄梨江在黑暗中找寻着真夜的眼眸,知道对上了那两丸微凉的瞳眸,心里一时忍不住一阵酸楚。 「我原以为,会救我。。。。」尽管他只说了这麽麽多,但已经太够了。 真夜并没有试着为自己的薄情寡义找藉口。 「我确实没有救。」听他承认。 不知道为什麽,真夜的话并没有让黄梨江感到意外,也许是掉进御沟时,他已在刹那间清醒过来。 脑中还回响着,昔日入东宫前,真夜曾说过会好生照顾他的话。明明只是句玩笑话,自己却还是不小心当了真。 这就是为何他现在会感到如此失落的原因吧。 因为预期着,他会救他,会照顾他,会护他周全。 但今天,真夜非但没有救他,甚至还袖手旁观,若非有人出手相救,此刻他黄梨江早已魂归蒿里。 尽管如此,他还是想知道。「为什麽没有救我?」如果,如果这个人是因为某些不得已的原因才没救他,他可以试着体谅。 真夜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也没有什麽好说的。」没救就是没救,不会因为任何理由,就能改变那当下他选择不救的决定。若因此被嫌恶、厌弃,那也是他得一概承受的。 不放弃,黄梨江拦着唇,又追问:「在那当下,可曾有想救我的念头?」只要有一点那样的心意,若是碍於现实无法出手,那麽他会努力谅解的。 真夜没有闪躲,也没有回避,他静静地任由少年一双美目将他看穿、看透,唇角微讽地扬起。 「该怎麽说呢,今天若真的死了,我因为喜欢,心里势必会十分难受,但我还是不会出手救。」真夜清楚看见少年的脸色因他的话而变得更苍白,半晌,才又道: 「我是天朝太子,身分尊贵,向来只有别人为我赴死的份,没有我为别人牺牲的道理。平时无事时,怎麽嬉闹都无妨,但真要出了事,龙英,朱钰、带缘、以及东宫里所有人都得挡在我前头,为我承受一切--当然,也包括在内,小梨子,曾问过,当我的侍读到底该做些什麽,经过今日,我想应该已经很明白了,不管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就算心里觉得不值得,还是得有随时为我牺牲的准备。我可以待好,但我无法保护,所以,如果不能保护自己,我最多是在私底下为掉个几滴眼泪,但也仅止於此,不会再更多了。我话说到这里,可明白了?「真夜很明白自己这番话,形同亲手杀死黄梨江心中仅存的少年天真。 但早些让他认清现实也好,否则,等他翅膀长硬了才动手折去的话,会痛得更厉害。长痛不如短痛,今日,就把话给摊明了吧。不要让这少年以他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当初决定让他到自己身边来时,不就是这样打算的麽? 也许是真夜将话说得太现实、残酷,黄梨江半晌默然不语。 见他迟迟没有反应,真夜忍不住伸手向前--躲开他碰触的手,黄梨江用力抹掉脸上藏不住的伤心,冷漠地绷紧下颔。 「卑职明白了。是卑职不识大体。请殿下放心,我--卑职以後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马车恰恰在此时停了下来,黄梨江猛然领悟他们已经回到东宫,顾不得强装出来的冷漠,他爬过真夜挡路碍事的长腿,推开车厢门。 「卑职这身衣装不伦不类,有失体统,请恕卑职先回房更衣。」真夜不及表示意见,黄梨江已飞快跳下车,不顾从人侧目,一路奔入宫内。 「呃,殿下,公子怎麽了,跑那麽快?」当带缘来扶真夜下车时,只见他的主儿还端坐在马车时在,没有下车的意思。 「把门关起来。」真夜声音紧绷地说。 「呃?」带缘不解地道:「可殿下,咱们已经回到东宫了……」不下车,要做什麽? 「关上门就是了。」带缘迟疑地关上车门,满心嘀咕:主子今儿个也忒反常,都回宫了还不下车,一个人坐在车里是在想什麽?还有,那侍读公子也怪得很,平时不慌不忙的一个人,怎跑得像有猎犬追在身後,全不见往常一贯的稳重了呢?这其中必有缘故。思及先前一段路程,侍读公子与太子殿下在车厢中独处……莫不是、莫不是殿下的老毛病又犯了吧……莫不是,有某人想要硬来,另一人却不从……带缘越想越是惊恐,正当他百思不解之际,马车门「霍地」一声打开了。 真夜信步走下车来。 带缘连忙仔细端详主子,检查他衣冠是否端正,衣带有无束紧……一把玉骨扇不轻也不重地往他头上敲。 带缘唉一声,抬头见真夜已如常地道:「不要胡思乱想。侍读好得很,方才他说内急,才会一溜烟跑不见人影。」也幸好小梨子跑得快,没见着他当时已然控制不住的表情,非得将自己关在车里独处片刻,才勉强找回冷静。 真夜状似悠然地环视四周,明白自己始终是众人目光所在。 这麽多双眼睛在看着,哪双眼睛忠诚,哪双眼睛别有目的,他实在不想加以区别。众目睽睽这下,真夜明白这是身为一国储君的悲哀,即使他心里有千万个承诺想要应许,即使没有愿意相信,他还是想守护自己身边的人。 也许他的「守护」是有些狠心,可除此之外,他想不到其他更好的方式。 如果必须亲手扼杀那份天真才能彻底守护,那麽,他会亲手折断那双展翅欲飞的翅膀。就算被憎恨,也在所不惜。 第六章 那一日,正是改变的开始。 仅管在外人看来,侍读黄梨江仍然尽心竭力地督促太子的课业;仅管太子也依然故我,总是凭着一已的喜好任性妄为,然而两人最初那份相信亲近,却不再了。说不清,那微妙的变化是谁先起了心的。 在带缘看来,侍读公子依然尽心负责,而他的太子爷也依然待人温和,两人的互动看似如常,但言语之间,却似乎隐隐带了点机锋。 他虽然年纪小,但毕竟长年侍奉东宫,多少明白宫里头这些大人物的心思比海水难测。但公子与殿下之间究竟在冷些什麽,他还真有些看不明白。  他不明白,侍读公子是个文人,何必勤劳习武?说是强向健体,可强身健体也不必练习射箭练得这麽勤吧! 他也不明白,太子爷原本很经常逗弄公子的,但如今,这两人之间过去那种轻松惬意的感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自制与疏离。 本想问其他人看不看得懂,但龙英大人是个直肠子的人,搞不好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小细节;而朱钰大人平时口风就紧,不可能从他嘴里问出话来……易言之,他根本没有人可以请教其中玄机啊。 「好,又中了!」东宫午校场的射师鼓掌赞道。 带缘回过神来,不意外看见身姿挺拔如柳的美公子也能一箭射中鹄的。 这两年多来,公子的箭艺进步许多,倘若太子殿下也能多花些心思学习,岂不更好?偏偏,他的太子爷就只知道躲在阴凉的树荫下,一边嚷着天热,一边要他端凉水来消暑。对比之下,侍读公子真是太知道要振作了。 带缘才想着,一身劲装的黄梨江收起背上箭筒,大步走到一脸慵懒的太子殿下前头,将长弓硬塞给他。 「该您了,殿下。」语气生疏有礼,正符合一个侍读应有的口气。 真夜桃眼微眯,懒洋洋笑道:「射艺进步不小,侍读,我很为骄傲。」 黄梨江表情没有一点点的动摇,只道:「卑职射艺好坏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三天後在宫里的比试场上,殿下能有好的表现。」 「我还没有答应在赴约。」 「文武百官都知道有这麽一场比武,届时所有的皇子都会参加,箭在弦上,由不得殿下不答应。」 说得真直接啊。真夜微微一笑。「偏偏我就是个任性的太子爷,我不参加,谁能奈我何?」 那场比试,是四皇弟在两个月前宫廷内宴上无意间口头邀请的,没想到竟然成为一场众所瞩目的竞射。 天朝武功素来不弱,他身为太子,倘若射艺太差,届时在众人面前势必颜面扫地。母後特别请来宫里射艺一流的射师指导他,但,同样在学习,他的侍读却比他进步神速。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有心无心,成效自然见分明。 倘若对某些不曾见过太子真面目的人宣称眼前这位玉树临风的翩翩少年才是东宫太子,想必也没有人会怀疑吧。 尤其这两年来,小梨子的身形抽长许多,虽然体型仍偏纤细,但不再是个孩童了;更别提他眉眼俊秀,虽然才不地十五束发之龄,却已迷倒他东宫里一票老少宫女。像小梨子这种相貌、体格偏向弱质,却又不至於风一吹就倒的书生型少年,最符合天朝近世对男子的审美偏好。 他进退合宜,外世圆融,初相识时,他那一向棱角如今已藏得非常隐密了。 他自己非不得不进宫,但小梨子却经常被母後宣召。 他听说,黄梨江之名已经在宫里传扬开来,人人皆知他这扶不起的阿斗太子身边有个秀逸如仙的美丽侍读。 重点是,自两年前那次御沟落水的「意外」後,不时出入宫廷的黄梨江竟不曾现出过岔子,就边九皇弟也没机会再刁难他,他很妥善地保护好自己,不再受伤了。照理说,他应该要为此开怀,可心里为何仍有那麽一点抑郁? 是因为小梨子很少再对他笑的缘故? 仅管在旁人眼底,小梨子处事仍然进退有据,但真夜明白,他们之间确实多了一分隔阂。他不能怪他,毕竟,是他亲手扼杀两人之间那份到为难得的信任。 只是,难免还是觉得有点可惜啊,毕竟是这麽个他想深交的人儿…… 若小梨子是不而野放的金雀,那麽他会折了他的翅;可若他是关不住的大鹏鸟,那麽有朝一日终究得放他飞去吧。 预感着当他羽翼满时,就会飞离他的身边,图南而去…… 「恐怕皇后娘娘第一个就不会允许。」黄梨江冷静提醒。「卑职听说宫里还有人下了赌注,娘娘禁不起颜面扫地,不可能放任殿下任性。」 真夜猛然回神。「小梨子,何时这麽了解宫廷?」话才脱口,他接着突兀自解道:「也是。三天两头入宫,不了解宫里头的状况才是奇怪。」 黄梨江没有再应话,只是将手里长弓再次递向真夜。 「殿下,请。」 真夜笑笑地接过长弓,从黄梨江背上箭筒抽出一支羽箭来,在射师的指导下,颇有架势地摆好姿势,搭箭拉弓。 「好吧,我就来个百步穿扬。」很有自信的样子。 黄梨江双手抱在胸前,冷淡地候着。 真夜一箭射出,果然百步穿扬-- 他一箭射向一旁的扬树,箭矢穿过繁密扬叶,碰到树干後,就无力地掉落在地。 在旁围观的人忍不住纷纷咋舌,为太子低劣的射艺摇头叹息。 真夜回过头来,对上黄梨江的眼,却只看到一派寻常与冷静。 「射偏了。殿下,请重新练过吧。」 好个黄梨江!真练到泰山崩也面不改色了?真夜决定再试试。他两手一摊,咧嘴道:「人各有所长,在射艺上,我是真的不拿手。」 「敢问殿下有何擅长?」黄梨江不抱期待地问。 真夜颇有自信地回答:「我颇识音律,擅唱小曲,改天有机会,我唱给侍读鉴赏鉴赏。」 「殿下何不现在唱来听听呢?」忍不住挑衅道。 真夜缓缓环视了周遭,摇头笑道:「现在?在这里?不妥。」 「怎麽不妥?」唱首曲儿还要挑时辰?黄梨江俊眉微挑。 「嗯,就觉得……不舀。」真夜迟疑地道。 黄梨江冷静地想:这个人还能有什麽事情惊吓到他? 「卑职是殿下侍读,殿下有专长是一件好事,还请殿下赐曲。」 「真要听?」真夜状似为难地问。 「卑职洗耳恭听。」他从没听过真夜唱歌,认为真夜只是想找藉口逃避箭术练羽,正想顺势借此打消他的主意,逼他专心羽射。 不料真夜却道:「好吧,那我就唱了。」 他回身靠向树旁,引吭高歌-- 「久闻姑娘生的俏,忙里偷闲特来瞧。灯儿下,看见姑娘花容貌,唉呀呀,赛昭君,缺少琵琶怀中抱。肯不肯,只要姑娘笑一笑,到晚来,相陪情人俏一俏--」 「停,快别唱了!」尚未听罢,黄梨江脸色铁青,揪着真夜快步离开人群。 真实,真夜清朗隽爽的好歌声教黄梨江为之一愣,忍不住竖起耳朵倾听,不料才细听没两句,他的脸色便迅速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青。 被硬拖着离开人群的真夜一脸无辜地问:「欸,不是想听我唱?」怎麽急匆匆拖着他走? 黄梨江绿着脸,直走到众人听不见、也看不见他俩的一处回廊下,才放开真夜胳膊,抑不恼怒地道: 」我哪里知道会唱那种不正经的小曲……是去什麽地方学来的?」 莫不是又趁他入宫,没守在他身边之际,偷偷去了不该去的地方吧。那样调情露骨的曲儿,只有民间治游之地…… 他一贯冷静自持地小梨子很久没这样发火了呢。看着少年脸上的神色,真夜微微笑应:「说呢?」 「要我说?」黄梨江紧抿了下嘴角,「那种艳歌可不适合在人多的场合里唱 。」 明白真夜不过是有意恼他,试他——他黄梨江伴他三年,怎会不明白他的想 法——想及此,原先涌上心头的恼怒稍稍平息下,他脸色一整,调匀气息後,才 缓缓说道: 「殿下贵为天朝太子,倘若君子好逑可以吟诵《关雎》,倘欲抒发情思,大 可浅唱《蒹葭》,民间艳歌质朴轻佻,倘若被有心人听见,造谣生事,岂不又惹 来不必要的麻烦?」 眼前少年冷静分析的态度令真夜有些讶异,有些欣喜,还有些莫名的伤感, 难得正经的他,徐声道:「侍读,这两年成长不少,能把事理分析得头头是道 。」 然而他下一句却是:「只是我以为,诗经太过文雅,不如民间艳歌来得热情直 接。天朝立国百年来,民风一向文质彬彬,却不知民间里弄里,藏着这许多热情 奔放的艳歌;身为储君,自是应当了解百姓们真正的想法,所以学了些艳歌,有 些曲儿确实颇有趣味,假使不能在公开场合里歌唱的话,不知侍读可愿意在私下 无人时,做我的知音?」 意思是要他听他唱那些让人脸红的艳情小曲?好像在对他求欢? 「殿下美意,卑职心领了,可惜卑职不通音律,无法做殿下的知音人。」黄 梨江理智地拒绝。 真夜貌似十分失望的轻叹:「侍读是我天朝神童子,六艺兼备,奈何独独不 通音律,莫不是随口推脱吧?」 若是以前的黄梨江,定会直言反驳,然而今非昔比,他假假地笑道:「殿下 忘了曾经提醒过卑职的话麽?」真夜曾亲口教他要懂得保护自己,放掉无谓的天 真,「当殿下的知音人,只会给卑职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既然看不出当中有任何 好处,又何必庸人自扰,去效法那高山流水的钟子期?」并非真不懂音律,只是 不想当他太子的。太麻烦。 真夜只是抱着玩笑的心情提出一问,却没料到会听见这样的答复。 怔愣片刻,他莞尔。「那真可惜。所以宁愿做那木瑛华的知音人,而不愿 意做我的?」 打从两年前木瑛华出手救了黄梨江之後,两人便有了来往;近来木瑛华仕途 顺遂,偶尔来东宫拜访,都是想说服他这侍读赴考科举,与他共同在朝中效力。 没料到真夜会突然提起木瑛华,念及恩人,黄梨江不觉微微一笑。「木大人 确实是个知情识趣之人。」 「可不是?」真夜口气不觉有点微酸地说:「倘若有朝一日,与他同在朝 廷为官,必定会是患难相依的盟友吧。」 黄梨江没有察觉真夜话中的酸意,只笑道:「如果真有那样的机会,我很期 待。」 「想参加科考?」 「我会参加科考。」在未来,某个时候,他不可能永远待在东宫。 真夜微微挑眉。「倘若,我不放走呢?」一辈子不放他离开,将他留在自 己身边。 「能永远坐在太子的位置上麽?」黄梨江质疑反问。倘若不能,那麽他有 什麽能力一辈子困住他? 真夜面露讶色。「不然呢?」难道小梨子也认为他会被废黜? 暂时抛开两个人的尊卑,黄梨江有点恼自己,仍然忍不住对他关怀。他沉声 道:「当然不可能一辈子当太子。有朝一日,会继位为君,到时需要的不 是侍读,而是能为分忧的股肱大臣。明光殿下,今年一十有九了,依天朝礼 制,二十弱冠後,娶妃在即,而梨江也已经一十有五,很快就要成年,家父母 对我期待甚深,我势必要走上仕途,在朝廷上为国效力,而殿下也有责任必须担 负,届时是君,我是臣,哪能一辈子扮演者太子与侍读的身份呢。」 「。。。。。。说得好。」真夜难掩情真地看着他的美侍读。「可我若无法 成为国君呢?」届时,他们又是怎样的身份与关系? 「倘若殿下不能顺利继位,届时,我还是臣,一样为国效力,但殿下将置身 何处,我不敢断言。」真夜是太子,倘若他最终没有继位,下场必定凄惨。一个 无法成为新君的太子,要全身而退,太难。 这结果,真夜是聪明人,他当然清楚。 「看来比我幸运多了,小梨子,有朝一飞万里,而我若仍是地上烂泥, 只盼能顾念这几年我待不薄的情分,笑脸迎我——」 「有时间在这里讨论人情,还不如回校场去好好锻炼射艺。」黄梨江毫不客 气地打断真夜自怜的话,才不同情他的处境。倘若、倘若他真的做了笨选择,那 麽他也绝不同情这个笨蛋。 真夜未来是好是坏,他必须自己决定,自己承受。 说真的,真夜不坏,黄梨江也是明白的,自己只是看清了现实中的处境,但 又不想就此失去理想罢了。 见真夜举步不前,黄梨江拧起眉。「殿下不走麽?那麽请恕卑职暂不奉陪。 」说罢,果真转身离去,一点都没迟疑。 转过身的他,没看见真夜脸上有抹无奈地的苦笑,更没听见真夜的叹息。。 。。。。 「该明白的吧,我怎麽能赢。。。。。。」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烂泥形象 ,怎能因一场竞射就毁了全盘的布局? 论才,他确实不比其他兄弟。 论德,他也不惯於修身养性。 论武,他表现平平,无法胜出。 他唯一的优势,不过在於他能处低下,不争胜,不竞功罢了。 他这天朝太子,确确实实没什麽机会当上一国之君啊。 本来,君王册封他为东宫,也只是看上了他无才的特质。 身为长子的他,与他竟逐君位的,不只是兄弟们而已,还有那不可动摇的权 威啊。 正因为如此,当他第一眼见到那玉质少年时,就知道,无论他怎麽使坏、耍 赖,也留不住他。 实在不该付出太多关心的。。。。。。然而,怕是太晚了。。。。。。 黄梨江有一双清澈玉眸,他在那双眸中看见了想要偷偷藏起的美好。 此生,真的希望有此一人做知音。 皇子们的竞射在夏日如期举行。原本是一场皇室家宴性质的席间游戏,却在 有心人的运作下,成为一场攸关荣誉的赛局。 盛夏的宫廷教练场中,连身体病弱的玹玉皇子都勉强抱病出席。 众皇子分别伴随自己的母妃,在校场周围设帐而坐。 明光太子与皇后同帐,一身锦衣劲装的他,一边无奈地跟在旁的侍读挤眉弄 眼,一边听着母後的交代。 「太子在这场竞射里一定要拔得头筹。是储君,在武艺上,千万不能输给 其他皇子。。。。。。」 论武艺,皇子中武功最高的是九皇子骁腾,他母系本是武将世家,天生即有 武学奇才,勇力过人。但论射艺,二皇子与八皇子都有射神的称号,这一场秋日 竞射,拔得头筹的,应非这三人莫属。 虽然提议的人是四皇子,但真夜不认为他四皇弟是为了在竞射中赢得胜利, 才运作了这一场赛局,恐怕,最终的目的还是想看他这个大皇子在众人面前出丑 ,证明他果然是团无用的烂泥吧。 见真夜漫不经心,王皇后忍不住拧眉提醒:「太子,绝对不能输,听见没 有?」 皇后慎重的态度,教侍立一旁的黄梨江也忍不住紧张起来。 确实,太子如果输了,场面会很难看。 但结果如何,却不是他们能左右的,他又不能代替真夜上场比试。 只见一身劲装的真夜闻言,回首笑笑地安慰道:「母後不必忧心,儿臣知道 轻重,会全力以赴的。」 这话,也许安抚得了皇后,却安抚不了黄梨江。他太清楚真夜就算尽了全力 ,也不可能得胜。因为昨日在东宫练射时,真夜都还射不中鹄的呢。 「时间差不多了,我去和弟弟们打声招呼。」真夜说罢,不顾皇后对他蹙眉 ,迳自离帐而去。 「侍读,」见太子离开,皇后唤道:「太子射艺真有进步麽?」 黄梨江正不知该怎麽回答,不料真夜又走进帐里,招手道:「哎,小梨子, 还不快跟上来,把我惯用的那把弓带着,当随从的人要自动些啊。」否则他特别 把带缘那小子撇下,独独带他这颗小梨子入宫来,若没用着,可不是白白浪费了 ? 「娘娘,请恕卑职先行告退。」得到拯救的黄梨江连忙抱着长弓,故作冷静 地走到帐外,跟在真夜的身後,拜访其他皇子去了。 有点意外真夜果真是去和兄弟们打招呼的。 论身份,太子的地位比众妃子们都要尊贵,并没有拜见妃嫔的必要,但真夜 仍然站在宫帐外朗声问候手足们的母亲。 皇子们自然不可能让太子一个人站在外头晒太阳,不论真心或假意,兄弟们 不分长幼,倒是热络了好一阵子。 直到帝架与太后的後辇在群臣陪同下驾临御苑,众人这才纷纷列队,与後妃 、公主们一同向这国家的天子拜行家礼。 在天子之家,君王是真龙化身,皇子、公主们则是龙子、龙女,个个不比寻 常。那位拥有一双碧眸的天碧公主,在群公主中更是艳冠群芳。 被评为「陌上尘」的真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他的手足相提并论。 原以为,站在这麽多拥有同血脉的家人之中,真夜会黯然失色,然而黄梨江 却意外发现,真夜不仅没有失色,甚至在众人中,还隐隐有一种独树一帜的特质 。 是因为他太过专注看他的缘故麽?否则怎会觉得,站在七皇子与十皇子之间 的他,笑得那样与众不同,就像是一个真心爱护手足的长兄那般,眼底充满真诚 的喜悦与关怀?与其他虚情假意,演着齐家戏码的皇子公主们,截然不同。 他是真的关心他的皇弟妹们。 身外太子,这麽做不会太惹自己伤心麽?毕竟,天朝并非嫡长子继承制,当 今圣上就不是长子出身,真夜的地位,随时都可能被他的兄弟们所替代呀,如此 付出真情,有朝一日若换来绝情的对待,将情何以堪? 仿佛察觉到黄梨江讶异的眼色,真夜微转过脸来,嘴角挂着浅笑道:「难得 能和弟妹们一起拜见父皇,古有圣贤明言,要治国,必先齐家,真夜在此与弟妹 们同祝父皇与皇祖母永寿无疆,今日竞射,兄弟们互相切磋,不论输赢,免伤和 气,父皇不如命儿臣开的,教大家轮番演射,为皇祖母祈福祝寿,如何?」 状似不经意的提议,竟出人意料的反转了原先非得争个输我赢的射赛。 白发如银的皇太后乐见皇子们友爱不争,顺水推舟道:「太子真有心,君王 就陪我这老人家在一旁看看皇子们的射艺有无长进吧。」 孝德帝生性至孝,当然爽快应允。「准太子所言,众皇儿都去准备吧。」眼 角瞥见不远处脸色苍白的玹玉,又道:「玹玉一起入座帐来,陪皇祖母聊天。 」摆明了特许体弱的七皇子不必参加竞射。 隐秀唇角微微抖颤地道:「不,父皇,儿臣可以与射。」 不必君王开口,皇太后已招手。「好孙儿快过来,身体不好,别逞强。」 隐秀无奈地顺从了君王与太后的旨意,第一个在竞射中缺席。 而这厢,领命而去,准备开射鹄的真夜,身後则跟着个为他捏着一把冷汗的 俊秀随从。 看着真夜迈步向前的姿态,黄梨江忍不住忧心忡忡的想:他可知道他在做些 什麽? 也许假藉君上的旨意扭转这场竞射的性质,是满聪明的做法,可他有办法在 众人面前一箭中的的麽? 的,也就是鹄的,在天朝「士射礼」中,开射者必须一箭中的,才算是完成 开射,通常是由年高德勳的长者来进行这项仪式。 如今真夜自愿开的,固然颇有勇气,但万一射不中,该怎麽办? 仿佛明白黄梨江内心的忧虑,真夜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笑望着他。 「侍读。」他唤道。 沉浸在忧虑中的黄梨江差点没被他给吓死。「什麽事?」 「拿过来,我的弓。」他指了指黄梨江背在左肩上的长弓。 这把弓是北地藤弓,由技艺一流的工匠制成,若交由善射者来使,威力无穷 ;但真夜不善射,他只擅长、擅长唱一些低俗的艳情小曲。。。。。。 众目睽睽之下,黄梨江发觉自己为他担心得,都快要不能喘息了。 担任开的射手,整场赛事中,真夜只需射出一箭。 但这一箭,必须一箭中的,不然会被视为不祥之兆,射手也会颜面扫地的。 「瞧,满脸是汗,今儿个太阳是火烈了点,去阴凉处歇着吧。」真夜笑着 要拿弓,不料他的随从却五指硬扣着弓身,紧紧不放。 好气!好生气自己居然这麽担心!他颜面扫地,与他何干?!反正他黄梨江 终究会离开他这团烂泥,何必在这里自寻烦恼! 真夜神色自若的扳开他侍读手指,拿走他死命不放的弓,对他微微一笑,并 催促:「去啊,去一旁等着,仔细看本太子雄姿英发。」 什麽雄姿?!不要射偏就好了,还英发嘞。黄梨江警醒过来,挥袖抹去额上 冷汗,勉强找回一贯的自制与冷静。 「卑职祝太子殿下开射顺利。」 真夜微笑。「这是当然的,去一旁候着吧。」 一时无言,黄梨江僵硬的退到一旁,与其他皇子的侍从们站在一起,忍不住 担忧的看着真夜取走卫士箭筒中的一支箭,回身恭敬的向帝後的座帐方向致意後 ,便走向已经架好的鹄的前方,站在约百步远的距离处,待射。 身旁众侍从们窃窃私语着,没有一个人看好太子的射艺。 众所皆知,太子无才。可不知为何,黄梨江却盼望能有神迹出现。尽管他过去并不迷信鬼神…… 可是此时,如果能有一阵偶然的风,把那支该死的箭带向鹄的正中。或者是真夜突然掌握了射箭诀窍,实现他百步穿杨的夸口。也或者是神灵庇佑,让真夜不至於在众人面前出丑。身边的人如何议论,他已经听不进去。他眼中只有一个挺拔的身影。一个孤立、绝望的身影。而他祈求着神迹、神迹、神迹、神迹、神迹、神迹…… 再然後,真夜稳住步伐,姿态俐落地挽起弓,单眸微眯,将视线专注在远方鹄的上,随着手臂肌肉一缩一放,箭矢破风射出——神迹! 他居然意见中的! 一定是神迹…… 接下来发生了什麽事,黄梨江已经无暇留意了。 「晕了,有人热晕了!」 耳边听见慌忙的呼嚷声,他圆睁着眸,神魂仿佛不属於自己,只能死命盯着那不知何时已成为他眼中唯一的身影。後来,这夏日的竞射,有一名在场的史官将此事记上一笔——隆佑十六年,夏,帝驾幸御苑观诸皇子竞射,明光太子意见中的,群臣赞叹。帝命翰林黄乃即席作《射者中赋》。帝素好文学,时,太子侍读黄梨江,翰林黄乃之子,随侍在侧,帝本欲召见,命翰林父子同题作赋,然因灼热,有多名侍从晕厥,黄梨江亦在其中,少时,太子赴太医院探视其侍读,审其容态,竟疑为断袖,无奈世人不察,此或独为史家所目。 ——内史福东风《隆佑朝诸王史》残稿 入夜後,史馆馆阁里,夜值的少年史官道:「福东风,没有的事,怎乱写?」 他们是当朝史官,虽然还知识小小的八品内史,但祖训教诲,秉笔直书,写史务求真实,这教诲他牢记心底,但他孪生兄弟福东风却似乎不怎麽放在心上。 闻言,正在书柜前整理其他校书郎送来的史料,福东风转过身来,是一张与同胞兄弟福西风一模一样的俊颜,眉眼略略挑起。「我乱写什麽?」扬了扬手中福东风平时作为私人嗜好撰写的《诸王史》,福西风道:「写太子断袖,无凭无据,不是乱写是什麽?」「两个回答。」福东风条理清楚地说:「其一,没有人能证明太子不是断袖,他年纪已十九,却还没有册妃,短袖的可能性会逐日传开来;其二,我就算是乱写,也是有根据的乱写。」 尽管福西风从小就跟他这个同胞兄弟理念不合,听闻此言,还是忍不住挑了挑眉。「哦?愿闻其详。」福东风俊眉略略扬起。「太子去太医院探视黄梨江时,我瞧见了。」那时他刚好假借尿遁的名义,在御花园里闲晃呢。 「瞧见了什麽?」福西风浩气地追问。「我瞧见——」 「们俩不做正事,在议论些什麽!」声若洪钟的福太史出现在玄关外,走进馆阁时,顺道关上了门。「爹。」兄弟俩不约而同心虚一唤。「不是说过在宫里要喊我太史麽?」福太史摇摇头,压低声量道:「这麽爱谈论是非,小心祸从口出。」兄弟俩立即噤声,就连福太史取走福西风手里的劄记,直接送入一旁的火盆中,也不敢吭一声。「这东西不可能出现在宫廷里,不论真假,写下皇家秘辛,大祸就会临头,如果还想留在宫里好好当一名史官,什麽事不能做,什麽事可以做,什麽事必须要做,以及该怎麽做,脑袋得想清楚。」「是。」兄弟俩不敢有半句不是的言论,毕竟,史有殷鉴,他们都清楚掌史的史官在写史上若稍有差池,往往会招来灭门大祸。教训完儿子,又以太史的身份督促两名年轻的史官整理完当日繁杂的史料,稍闲时,福太史才道:「论起口风紧这一点,们还输那丫头一截。」提起「那丫头」,福东风不禁蹙眉,问:「福……那丫头还是坚持要入宫麽?」为了升任左右史,负责记录帝王起居,他和西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回家了,难得见到父亲一面,赶紧问个清楚。打从六年前捡了男扮女装,入宫充任女史的福南风一面,福家隐不出世的么女——福气,就立定志向,打算入宫当女史。 原本,生在史官世家的福家女性,入後宫当女史几乎是逃不过的宿命,但福气生得晚,在她出生前,家族里因为没有适合的女性成员,只好选定福家四字福南风男扮女装入後宫接掌女史。孰料前几年,小妹福气对南风一见惊人,誓言要效法兄长,走上女史职位的不归路,这一、两年就准备要入宫,先从小宫女的角色见习起了。福家人无论怎麽劝,小妹都不肯听从,执意走自己的路,她可知,一旦入了宫,要再离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不用说,福气是个严重缺乏方向感的人哪,若真入了九重宫阙,只怕连天南地北都分不清吧。与其将人生中大号的青春都葬送在後宫里,福东风宁愿自己的妹妹平安长大,嫁个平凡男人,过着平凡日子,只要幸福就好了。福西风难得想法与兄长一致。尽管背负着家学的重担,但福太史又何尝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将青春年华埋没在黑暗的宫廷里。思及此,馆内三名福家男子都忍不住沉没起来。好半晌,福太史道:「先别杞人忧天了,丫头自小福气,上天会照应她的。倒是们俩若不努力些,要怎麽担起写帝王起居住的重责大任?还是多放些心思在写史上头吧。」福东风瞥了眼火炉内已被烧尽的松纸,抿了抿嘴,心想,如果在宫里不能写诸王秘史,那麽,要在哪里写,才能让世人看见被隐藏起来的真相呢?就如同他稍早曾见到太子在太医院里,竟对他的侍读流露出某种近似男女间的情愫。若没有亲眼见到,一般人断然不会相信,那麽这段历史岂不是要埋没在宫阙当中?幸好,幸好他看见了。 睁开眼睛时,不意外看见真夜的脸。虽不知道身在何地,但因信任他……「……怎麽射得中?」难道先前练习时,都在练假的?真夜老早支开太医,自己照料他昏厥过去的美侍读,面对这众人心中的疑问,只笑笑回答:「心诚则灵。」灵?灵个头啦!这人好没良心,都什麽时候了,就不能明白告诉他实话,对他多交出一点信任麽?心里闷得别开脸,一条冰凉的冷巾盖上他脸面,耳边传来真夜讨好的声音:「好啦,小梨子,头还疼麽?精神回复些没有?」黄梨江一把扯下脸上的冷巾,坐起身道:「明知道我是装的,还问。」怕君王命令他与爹亲同题作赋,太子出风头,会招人嫉妒,趁着身边有人中了暑热晕厥,他也赶紧假装晕倒,好到太医院来避一避。真夜怎会不知他这侍读心里的想法,只是见他假装晕厥那一刹那,他确实担心了半晌,勉强耐着性子,真等到君王准许他离席,才赶紧追上,就怕小梨子的身份不小心被太医给识破…… 凝眼瞧着他粉面桃腮、秀颈如玉,与这样的翩翩美少年朝夕相伴,真夜实在很难说服自己眼前人儿是一名男子。尤其当他怒目嗔对时,更隐然有种女儿家的娇态,每每令人想入非非,真不知该拿他怎麽办才好,只得温声道:「既然已经没有大碍,就随我到永宁宫见我母後吧。」射赛结束後,母後便要他在宫里多待些时候,说有事要与他商量,至於要商量什麽,真夜心里虽然有底,却不说破,要装傻到底。 果然,两人到了永宁宫後,皇后提起选妃一事,真夜皆微笑应承,没反对,但没有接受,皇后所提的几个中意人选,都是朝中极有权势的大臣家的掌上明珠,将门之女。「父皇十八岁时就已经有了,如今年已十九,早该选妃了,看中意哪一位千金,这事就定下来,要是不只看重一位也无妨,太子可以迎娶一名正妃,三名侧妃,只要雨露均沾就好——」当年她便是以侧妃的身份怀了真夜的。仿佛想到什麽重要的事,皇后图软转向一旁的黄梨江,问道:「侍读,太子应该还是童身吧?」为了确保未来生下的继承人血统的纯正,天朝的太子向来都在大婚时才解除童身,当今君上亦是如此。突然被问起这问题,黄梨江一时愕然,不知该怎麽回答。尽管在东宫时,真夜从来都不曾对身边的宫女有任何轻佻的举止,但他经常微服出宫,有时连他也不清楚他的去处,若他曾在外头偷香过,他也不会知晓。这种事……不知为何,光想到真夜有可能已经失身,就觉得有些不舒服……可,男人倘若失身,外表上也看不出端倪不是?「呵。」真夜突然笑了出声。「母後真爱开玩笑,有侍读镇日伴随在侧,儿臣哪有机会失身呢。」说得好像他是太子爷的贞操锁似的。黄梨江心里闷哼了声。 「除非侍读是绝代佳人,可偏他又不是。」淘气地加上一句。真夜笑意盈盈,看他的美侍读用那双美目瞠他。「太子别老是这麽不正经,若真想亲近女色,多的是掩人耳目的方法,只要小心行事,母後倒是可以让人为安排。」闻言,黄梨江差点没岔了气。「多谢母後。」真夜欣喜的双眉都快打结了。「不过由母後为儿臣安排这种事,实是不妥,还是再忍忍吧。」「既然如此,那麽母後择期邀请些大臣的千金们到宫里一叙,太子也可趁机挑选适合的人选,如何?」 盛夏过後,便是秋节,秋高气爽,正事宫里秋宴之时,届时或可举办一场赏秋宴,让足以成为太子妃的名门之女入宫来,由太子仔细挑选。「但凭母後安排。」真夜恭顺的说。他当然明白,时候到了,要不顺母後的心意册妃是不可能的事。既然如此,他也不想费心争论。「只是,儿臣担心这些名门之女或许看不上我这个人。」皇后不以为然地笑道:「可是当朝太子,谁敢看不上。」换句话说,因为他是太子,所以全天下每个女人都会无条件喜爱他? 真夜突然转看向沉默着的黄梨江,笑问:「侍读以为呢?加入侍读家中有姊妹,会看得上我这个『陌上尘』麽?」突然被这麽一问,黄梨江一脸愕然。「我……卑职……」听到「陌上尘」三个字,皇后不高兴地蹙起了眉。她极不喜欢民间那些好议之士把太子评价得一文不名。「太子不必理会民间的评价。」「母後,儿臣是太子啊,要治国,不是得先了解百姓心声麽?就算是负面的心声,也得全盘接收啊。」注意力放回黄梨江身上,真夜追问:「如何?侍读还没回答本太子的问题呢。」「是啊,侍读倒是说来,让本宫也听听。」黄梨江皱了皱眉。「卑职是独子,家中没有姊妹可以询问这样的问题。」「所以我是说『假如』啊。试着回答看看,又何妨呢。」真夜道。 黄梨江撑起眉,回视真夜执着的俊眸,忍不住舒了口气,答道:「卑职没有姊妹,但未入宫前,倒是听过民间有句俗谚是这麽说的——不羡鸳鸯,不做神仙,但求一个好儿郎,爱我一人,白首不相离。」甫出口,他就後悔了,对一个只能分到一部分帝王之爱的皇后,与一个未来只能分一点点爱给飞妾们的东宫太子讲这种话……似乎有点蠢。不待皇后反驳,这也哂道:「有趣有趣!但求一个好儿郎,白首不相离。民间百姓的想法果真直接。谁不盼求如此真心呢,可惜身在帝王家,从古到今还没有听说过有哪位先王只有一个後妻的,毕竟,帝王的爱,不是只给特定一人的私爱,而是要给全天下百姓的大爱,不是麽?帝王这高位,终究高处不胜寒——」「太子!」皇后打断真夜的话,并当机立断地告诉黄梨江:「侍读,往後莫再提起这事。要知道,太子的地位不比寻常。帝王也好,储君也罢,都不能有强烈的私爱——往後侍读也会是人臣,应该要了解,作为一名大臣最不乐见的事,就是帝王专宠一人。专宠一人的帝王,在臣子眼中,无一不是昏庸的国君。本宫希望好生辅佐太子,可别让他走向昏庸的道路。」 自知失言的黄梨江听着皇后的话,尽管内心理智的那一面明白皇后所言有其道理,但当他一想到,有朝一日,真夜若成为一个不再拥有专宠权利的帝王时,他的心不禁隐隐纠结起来。不该多言的。若非多言,又怎会陷自己於如此尴尬的局面?帝王家的婚姻大事,不是他一个小小侍读能干涉的啊。耳畔恍恍惚惚听着皇后交代真夜的话,真夜无不恭敬答应。明明没有真的中暑,然後他却觉得这永宁宫里好生闷热,闷得他都快待不住,想走出去吹风了。 一直到他们回返东宫,坐在马车里头,感觉到肩头上突如其来的重量,黄梨江才警觉过来,想推开他。但真夜讲脸埋在他颈畔,长声叹道:「别忙,让我靠着会儿,我有点累。」累?累,我也累呀。黄梨江不悦地向着,但终究没出手推开真夜,就任他恣意埋首在他头畔,徐徐眠去。 一路上,这即将长成的少年,没有一刻不自问着:律己甚严的自己,为何竟对他如此纵容? 甚至已想不起,三年前在太学初见他时,那憎恶的心情。 第七章 两个月後,秋夕,天朝宫廷为接待这远从海外乘船来谒的外国使者,举行了一场隆重的国宴。 身为太子的侍从,黄梨江奉命在宴客主殿旁的小偏殿里待侍。 秋日夜风清爽,殿外偶有宫人忙碌来去,耳畔隐隐听得见急管繁弦,宾主尽欢,不在话下。 小偏殿离翰林院颇近,假如他运气好,爹可能正在翰林院里当值。 跟在真夜身边的这几年,他与家人聚少离多,返家探望娘亲的次数已是屈指可数,更别说与爹见面了。 每回他们父子俩在宫里偶然相见,身边往往都有许多官员,乃至有帝王在旁,根本无法交谈,仅能遥遥相对,用眼神传递对彼此的关怀。 趁着宴会未竟,黄梨江心念一转,人已走出偏殿,相见黄翰林一面。 因单独在宫里走动,怕人刁难,他走得急,却不料在一处回廊转角,不慎撞上了另一头的来人。 他身形清瘦,来人身材壮硕又穿着轻铁,撞得他七荤八素,连忙捉住一旁栏杆,才稳住脚步。 「喂!哪来这麽莽撞的小宫人,都不看路的麽?」 这声音听来有点耳熟,但黄梨江平视着前方时,只能看到来人的胸膛,还未及抬头一瞧,就听见这人口气突然转异:「瞧着,这是谁呀!」 那语气带着三份恶意,七分嘲弄。已有三年不见的昔日太学同窗秦无量一身武卫装扮,因身长过人,睥睨着身穿素服的黄梨江。 认出来人是谁,黄梨江略讶异。「是。」 旁边有人出声喝道:「大胆宫人!好无礼的口气,不知道眼前站着的人是谁麽?」也是一名轻装武卫。「他可是兵部尚书家的公子,新科武举官秦——」 两旁的宫灯照亮了黄梨江纤细的身形,以及那我见犹怜的神态,秦无量打断身旁同伴的话,笑说:「他不是宫人,说来,也算旧识。他当然知道我是谁。」 原来秦无量考上了今年的武举,是个武馆了。然而他们原本交情就不深,当年在太学时,更没培养出什麽同窗之谊,出於基本的礼貌,黄梨江拱手道: 「恭喜了。」说罢,就想绕过两人,赶快离开。 「慢着。」还没有想到为什麽要留住他,秦无量已经出手。 肩膀教人一把按住,黄梨江缓缓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秦无量。 「秦兄有事?」 望着那双跟三年前一样幽深的黑眸,秦无量先是一怔,只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麽要留住他,未及深思,他扯了扯唇,笑道: 「三年前被太子挑中,还入了东宫当侍读,我还以为从此就要一帆风顺了,怎知道,到如今竟还只是一名小小随从,而我却已经是七品的朝廷武官了,不觉得天命如此安排,很讽刺麽?」 「不觉得。」黄梨江稍稍退後一步,想躲开秦无量的大掌,但秦无量五指紧紧扣住他肩胛,使他分毫挣脱不开。 也许是拿种毫不钦羡的平静语调惹恼了秦无量,不觉家中了手指钳制的力量。 肩上的疼痛使黄梨江微蹙起眉。「请放开我。」这良夜里,他是在不想浪费时间在这里与昔日没有交情的同窗叙旧。 但黄梨江越是不在意,秦无量就越感到生气。 「一向都是这样。」秦无量气恼地说:「一向都是这样,不把我看在眼底,以前是如此,到现在竟还是如此!没有任何官职,不过是太子身边一名仆人的,究竟凭什麽无视於我?」 尽管跟在真夜身边,陪他学了一点制敌脱身的武术,但方才他没想到秦无量会抓着他不放,没防着,早已失去了闪避的先机。 天生傲骨又让他无法对强人低头,更何况他实在不明白,秦无量为什麽对他这麽生气。他明明井水不犯河水,对他也不算失礼,仅是心中决定他们不同道而已,有必要这麽气愤麽? 「说话啊,!」看着黄梨江脸色已经痛到发白,却还是不肯吭一声,秦无量心头怒火烧得更旺,手劲不觉加重。 「究竟要我说些什麽?」本来他们就没什麽可说的。面对秦无量这毫不讲理的怒气,黄梨江实在很困惑。 「说——」秦无量一度脱口而出,却又欲言又止。「说——」一时说不出话来,想来没什麽耐性的他,竟然把自己的愤怒全加在黄梨江身上,直到远远传来一声喝阻—— 「快松手!要捏碎他肩骨了!」 出声喝阻的那人扣住秦无量制人的手腕,但秦无量一身勇力,片刻竟未松手,那人只好施以巧劲,改击秦无量手腕麻穴,迫他松手。 秦无量手一松开,黄梨江整个人已经痛到无法站稳,他跌靠在回廊的墙柱上,扭曲的面容毫无血色。晕眩中,只听见秦无量怒道: 「句彻,别以为是武状元就可以命令我!跟我同是七品武官,未来谁要听谁的,还未定呢!」 名唤句彻的年轻男人也不示弱。「数个月前,再擂台上打输我,未来还是会输给我,我劝不要惹我,不然我会让去清扫军营里的茅厕。」 「我爹可是堂堂兵部尚书——」 「哦?又要拿爹来压人了?很像一贯的作风。」 秦无量出口的每句话都被反驳回来,觉得十分没面子,最後他深深瞪了被句彻护在身旁的少年一眼,神色复杂的离开了。 秦无量一走,句彻立即转过身来,看着肩膀险些被捏碎的少年。「没事吧?」 黄梨江勉强挤出一笑,幽自己一默:「除了左手不听我使唤以外,我想还好。」 目光投向少年不听使唤的左臂,句彻脸色微变,却仍保持着笑脸道: 「我对不听使唤的东西最有办法了,看我来使唤这条手臂听主人的话。」 黄梨江痛得不得了,怀疑肩膀可能是脱臼了,勉强点头道:「悉听尊便。」 句彻没有立即尚欠将他脱臼的肩膀推回去,反而语带讶异地笑问: 「咦,好香的味道,闻到没有?」 空气中确实有股幽淡的香味,黄梨江视线转向宫廊外头,一株开在金秋的桂花。「是桂花,夜里露气重,味道也比较重一些。」 「原来是桂花,我还以为是哪个宫女身上的香粉味呢。」 趁着黄梨江注意力没放在疼痛的手臂之际,句彻一手搭在他脱臼的肩膀,巧劲一推,让骨骼归位。 「啊。」黄梨江吓了一跳,一瞬间刺痛过去,回过神时,他的肩膀已经回到原来位置,只稍微留下酸麻的感觉。 句彻微笑地察觉到少年脸上的变化,不禁被他那不自觉的喜色给吸引住了目光。眼前少年尽管身穿寻常素服,代表他未有官职,但他举手投足隐然带着优雅,显然并非一般仆役。有趣的少年。 男人拱手道:「我是句彻,请教公子大名。」 黄梨江眯起美眸,回礼道:「东宫侍读黄梨江,谢句大人解围。」 初相见於宫廊的秋叶,他们不知道,天朝的史书上讲会这样记着—— 木瑛华、句彻、黄梨江,各以文武长才驰骋於朝廷,此三人无论相貌、才华皆是上上之选,好事者曾以其名嵌句,有诗赞曰「一树梨华彻底香」,於隆佑朝传为美谈…… ——太史福临门《天朝国史.士林列传.宰相.黄梨江》 真夜坐进车厢里时,身上带着些许酒气,不难闻,宫里的酒都是上等甘醇,因此黄梨江只闻到淡淡地酒香。 「等很久了?」真夜压低的声音听来有些模糊。 外使来朝,国宴场合上,太子赴宴招待外宾也是应该的,就算等到天亮,身为太子的仆从也不能有半句唠叨,因此黄梨江没有答话。 没听见身边小随从回答,黑暗车厢里,真夜唇角微噙,身体一歪,想寻求慰藉似的,又往侍读身上靠去,却不料身边人儿低嘶出声。 真夜警觉地坐正身体,点亮车灯,在灯下细瞧黄梨江的面容。 「怎?」他不过是像以前那样,想把头枕在他肩膀上罢了,怎麽他脸色会苍白成这样,像是受了伤…… 「没事。」黄梨江说着,同时伸手要将车灯捻熄。 时辰是四更,天将明而未亮,车里车外依然阒黑。 一夜夜宴下来,负责接待外使的真夜想必非常疲倦了,黄梨江不觉带着一份关心的语气道:「睡一会儿吧,马车行回东宫还要一阵子。」 真夜又将车灯点亮,也不再问,知识隔着衣袖,双手抚上他刚刚要枕的那片香肩。「怎麽回事?」语气异常地严肃。 「没事——」 黄梨江话还没说完,袖口已教人卷起推开,直到露出原该雪白、此刻却竟有还打一片淤血,还有五个青黑色指引的肩膀。 「怎麽伤的?」当他赴国宴尽太子的义务,他的美侍读在外头偏殿等候他时,发生了什麽事? 黄梨江苍白的脸色因整条胳臂暴露在真夜的目光下,不禁染上微红,无法阻止真夜探看他的肩伤,只好扭身将车灯再度吹灭。 心知真夜固执起来时有多麽不讲理,他简略地将上班夜在宫廊里遇见秦无量的事三言两语说毕。 听完,真夜只问了一句:「那秦无量为什麽要这麽做?」 「我方才不是已经说过,我不知道了麽?」都说过了,还问! 真夜放心了,没再提起秦无量的话题,只道:「跟我换位置,小梨子。」直到他会问为什麽,又道:「换过来就是了,别问。」 摸着黑,黄梨江讪讪地越过真夜的双膝,与他替换座位。 原本,黄梨江坐在车门边,那是仆从的方位,现下,他坐进了车厢靠内的位置,一坐定,就感觉真夜的身体微微倾向他没受伤的那边肩膀,却没将重量倚靠在他身上,反而像是成为他的支柱般,与他相互依偎着。 「也睡一下,小梨子,天快亮了,是习惯早起的人,一夜未睡,会头疼的。」真夜以手掌遮住身边人儿瞪大的双眼。 料到他会困窘,真夜又道:「我也要阖眼休息一会儿,别吵我,回到东宫时,龙英会来喊人,不必守着。」 让黄梨江一点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只得顺他的意,阖上眼睛。 他不知道当他闭上眼睛时,身边的男子就睁开眼了。 他不知道,其实真夜在黑暗中也能清楚视物。 看着身旁姣美的少年,真夜其实很明白,为什麽秦无量会那样对待他的侍读。因为有时候,他这侍读确实不解风情了点,不过他当然不会多事地去点醒迷津。 旁人可以欣赏他的小梨子,但不准喜欢。 他的侍读,有他喜欢就够了,算是当太子的一点特权吧…… 隆轰! 出事了! 马车伴随着巨大的声响,猛然摇晃震荡之际,倏然睁眼的黄梨江直觉反身护住身旁的男人。 是刺客麽?!他心慌地想。 伴随真夜将近三年,一直都平安无事的,难道情势有变?或许是因为前些日子里,真夜费人猜疑「一箭中的」所引来的杀机? 真夜一时愕然,只能任由身上柔软的娇躯死命抱着他,颠簸之际,两人一齐滚落车座底下,身上人儿仿佛伸展羽翼的鸟儿般,以决绝的姿态拼死保护。 听见车外马儿嘶鸣,察觉到外头的护卫们一时间陷入了混乱。 「趴着别动。」黄梨江急急低语,以双手和全身护住真夜的头部和身躯,心想:若由此可一刀砍进来,他好歹可以挡一挡。 真夜的脸,就埋在上年香馥柔软的胸前,他总算反应过来,正要告诉他,若真有人想刺杀他这个无才太子,也不会大剌剌选在王都——这天子脚下最安全的地方,那对君王可是最严重的挑衅。若真要暗杀,也是在他离开盛京以後呀。他防的,一向都是下毒、下咒之类的。 果不其然,没半响,马车稳定下来,龙英急忙拉开车门探视。 「殿下受惊了。有没有受伤?公子还好麽?」 怕等会儿小梨子会觉得丢脸,进而恼羞成怒,真夜闷声回应: 「没事,侍读将我保护得很周全。」 听出龙英的声音还算镇定,黄梨江抬头急问:「发生了什麽事?」还不肯让真夜离开他的身下。 侍童、护卫们排排并列,拿着火把站在马车外头。 龙英回答:「刚刚马车没注意,碾过一个大窟窿,断了一根车轴。」 「车轴断了?」黄梨江呐呐重复,紧接着,当着众人的面,他冷静地对龙英道:「龙护卫,麻烦先关上车门。」 龙英看着被压在熟读柔躯底下的主子,先徵询道:「殿下?」 「把门关上。」真夜依旧闷声道。 门,缓缓关上。 身上人儿随即七手八脚挣扎着想要爬起。真夜忍不住调侃道:「小梨子,就老实认了吧。」 「认……认什麽?」原来不是刺客来袭,就只是。只是断了一根车轴这种「偶尔会发生」的小事,根本不想要大惊小怪的。 「就是……跟我翻滚的事啊…..尼是不是想很久了?所以才一有机会就……嗯,可惜车厢里太逼仄,不如意,要不等咱们回去以後,在我寝殿里,看爱滚多久我都奉陪——」无法无视身上扭动的娇躯,怕自己产生令人尴尬的反应,真夜胡扯起来。 黄梨江窘得满脸通红。「胡说什麽!」若非碍於他是太子,早一拳打昏他。 好不容易挣起身,黄梨江缩在因车轴断裂二歪斜了一侧的车厢里,没忘记真夜是主子,伸出没受伤的那条手臂拉他起身。 两人一前一後坐在歪斜的车厢里,半响沉默,真夜方道:「马车不能坐了,下车吧。」 「嗯。」黄梨江点点头,就要拉开车门。但真夜先他一步握住门把,在下车前道:「以後别再那麽做。」 黄梨江微微愕然。「什麽?」不解地看着真夜。 「别挡在我身前——尼这样,要真有事,连我也逃不掉。」真夜轻声说着,没漏看少年脸上愕然的神色。 「不然我——不然卑职应该怎麽做,才怎麽保护殿下?」 「盛京在天子脚下,就算有人想刺杀我,也不会做得太明显。通常这时候,你应该先保护你自己,因为出事时,龙英和朱钰只会考虑到护我周全,无暇顾及其他。他们武艺高强,绝对不会让刺客有机可乘,但是其他人,比方说,在混战中只能自求多福,我不太希望清点死伤时,发现痛失了一名侍读,这样说,可明白了?」黑暗中,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冷淡。 「……」 「下车吧。」真夜打开车门,率先下了车。 两名随行的卫士已经让出自己的马匹,牵着缰绳候在一旁。 「请殿下上马。」龙英留下两名随从修理马车,自己则带着重新整队过的卫士群,准备护送太子回宫。 「留一匹马给侍读。」真夜坦然跨骑上马,痛失交代道。 黄梨江沉默地跨上马鞍,捡卫士们骑着马,以真夜为中心,将他团团护住,一群人缓缓地在即将天明的黑暗御街上,往东宫的方向驰去。 马匹宾士过两旁的屋舍与街树,光影憧憧交错。 黄梨江手握缰绳心思亦随变化的幽暗街景而翻腾。 尽管真夜曾以太子的姿态说过,他身边每个人都要有为他牺牲的觉悟。 然而,他是那麽不看好这个太子,也想过有朝一日要离开他…..那为何、为何在刚才,他依然毫不犹豫? 思绪转瞬变化,他竟理不清自己内心的感觉。 不知道该为自己未加思索便舍命保护真夜的行径感到错愕,抑或该为真夜那番砍死冷淡、实则婶婶关怀的话语揪紧心口。 真夜待他时冷时热,有时让他举得,他好似他眼中最看重的人,有时却又让他以为自己不过是一名随时可以替换的随从。 他的心被搅得天翻地覆,再也找不回最初的平静。 事情要再发生一次,黄梨江知道自己还是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不想真夜受伤,并不只是因为他是太子这样的原因而已…… 听到「那件事」,是在事情已大致底定之後。 明光太子即将以天朝使者的身份远赴海外,出使海外皇朝的新帝成年贺仪。 朝廷中遴选了众多官员加入使团,由太子统率,带着大量合理,准备前往海外,宣扬天朝的国威。 而他,黄梨江,这个号称全天朝最接近太子的人,竟是东宫里最後一个知道这个消息的! 知晓这消息时,停靠在运河边的四艘皇家御船早已准备好,就等天一亮便要启航,载着足以宣扬天朝国威的珍贵国信与正副使臣,前往遥远东方的海外皇朝。 倘若晚一些时候知道,届时真夜登船远赴海外皇朝,他就算再怎麽懊恼也无济於事了。 他必定是刻意不告诉他。 他竟不想带他随行! 三年前,他曾说过,有一天他会带他乘船远行,但现在他却不打算让他上船! 他让带缘、龙英和朱钰等人跟从,却嘟嘟撇下他这个侍读。 若非带缘说漏了嘴,只怕他们人已在东海上了,他还被蒙在鼓里,全不知情。 他怎麽可以对他做出这种事! 「所以,你打算拿我母後的懿旨来命令我准你登船了?」 东宫寝殿内,真夜眯着眼,笑望着黄梨江。心想:必是有人说溜了嘴,才会让他知道这件事,极有可能是带缘那小子,他只怕侍读不再身边,没人管得住他这个太子。 「卑职不敢。卑职只是希望能跟随殿下一同出行。」 手上拿着连夜入宫请来的皇后懿旨,仅管黄梨江也很不愿意以这种方式来逼迫人,但对象是真夜,不管再怎麽苦口婆心,都没有一道皇后懿旨来得受用。 既然事情已经曝光,真夜索性将话摊开来讲。 「小梨子,我不让你随行,有两个原因。其一,你跟在我身边这三年来,因为我的不才,让你鲜少有时间返家探亲遵亲;其二,东海在秋冬之际海象不佳,这一趟航程,想必不会太好过,我以为留你在盛京,可以多读些自己想读得书,也可让你趁此机会回家享受天伦,因此才让你留下了。」 当然,没说出得原因是,一旦出了海,生死由天,出了航行中肯遭遇的危险外,若有人想借机除掉他,广阔大海上是最佳场所。预期着种种危险,他实在不想让心爱的侍读跟在身边,怕一不小心,会多个人陪葬。 「我......卑职固然念双亲,但如今我......卑职是殿下的侍读,一个侍读,哪有不跟随主子的道理。而且稍早卑职已回家请示过家母,她也同意卑职这个想法。书固然是要读得,但等出使秽朝後,再读不迟。更不用说,倘若殿下万金之躯都挺得住长途航海,卑职当然也可以。」 仅管怀疑真夜自己向君王讨来这大使的职务,是为了逃过选妃,是此刻那并非他关心的问题,他只想确定明天出海时,船上位置有他一份,否则,以真夜的个性,要真到了外邦,没有人在旁边叮嘱着,怕会做出鲁莽的举动。 「总之,殿下若执意不让卑职随行,那麽卑职只好奉皇后懿旨,强行登船。」 看黄梨江说得决绝,真夜不禁摇头一笑。 「说真的,小梨子,你要奉旨强行登船,我要拦不住你,但问题是——我记得你根本没有搭过船吧?」 「那又如何?」如果没搭过船就不能出海,那麽没有看过猪跑,就不能吃猪肉了?哪有这种道理! 「河浪小,行船平稳,不容易晕,但海上浪大,船行不可能太舒服——你不知道你会不会晕船,对吧?」 「那又如何?」黄梨江很是防卫的问。 「如果你晕船了,怎麽办?」 「卑职不晕船。」 听见黄梨江回答得肯定,真夜又是一笑。走到固执少年面前。 见他鬓上还沾着些霜气,料想是深夜到宫里向母後请旨。 真对他这麽不放心?即使明明讨厌他,却仍一意跟随? 想起车轴断裂的那日,这少年不顾自身也要顾全他的举动......怕自己真有一天会让着少年挡在他前头......他是太子,若真遇不测,不论身边有多少人挡在他前头,他都不能说一声「不」。 出海固然有大的风险,却能暂时缓下选妃一事,不要急着迎娶自己不爱的女人,误人一生。广阔大海上,兴许还有年少时想要追寻的梦想,是以,当皇朝来使请旨,没想到君王竟答应了...... 然後,瞒着他,直到今天。 看着黄梨江那双固执的眼眸,真夜伸手弹去他发梢秋霜,轻声道:「倘若晕船了,我不管你喔。」 知道真夜答应了,黄梨江难掩喜色道:「我绝不会晕船!」 说完,竟忘了告退,急匆匆往外跑去,准备收拾远行的行李。没办法,谁叫他太晚知道这件事,前一刻还赶着到宫里请旨,根本没有时间准备。 真夜站在寝殿廊外,望着那飞奔而去的身影,唇角往上,一抹温柔的微笑, 今夜,守在殿外的人是朱钰。 真夜玩心一起,走到寝殿门外道:「来打个赌吧,朱钰。」 守更的朱钰扭了扭嘴角。「不知道殿下想赌些什麽?」他这主子是个运气奇佳的赌徒,傻瓜才会跟他下注。 「赌侍读上了船,会不会晕船?」 「殿下想下哪盘注?」 「我赌他会,赌金二十金贯,记在薄上。」 朱钰又扭了扭嘴角。「属下恐怕没那麽多的赌金可以下注。」更何况,他比较有可能会输。 平时看侍读公子身体还算健朗,虽然纤细了点,发育有些慢,但不像是个会晕船的人,更不用说这位公子经常给他娇贵的主子吃闭门羹,也许,这回殿下会输也未定?何妨,就赌赌看。 朱钰转念答应:「那麽,属下恭敬不如从命。」 「太好了。」突然想起一件事,真夜又道:「对了,交代下去,叫随行太一多预备些防晕得药。「 。。。。 。。。。 。。。。 结果,某人晕得天旋地转。 还在天朝大殿的连河上航行时,河浪不大,因此没怎麽晕,课几天後,船出了海,海象果真不佳,在季候风的吹动下,浪涛越来越高,任是船型庞大的皇家御船在风浪中也得飘摇,他便真的晕船了。 不想被人看出自己晕船,黄梨江出海後就把自己关在舱房里,仆人送来的餐食,他季候没拌饭吃,怕一吃就吐,整体只能在床上,忍着晕。 更糟糕的是,自从12岁以後,娘就提醒过他的事,竟然就在这趟旅程中发生了...... 黄梨江躺在床上,下腹闷痛着,身上的衣物被冷汗浸透,全身虚弱无力。 不过是出海第一天,他竟然连走出船舱都成了问题。 因刚出海,海上浪大,船上随行人员很多,有些人因为常年生活在大陆上,陆续传出不适的状况,连没出过海的带缘也吐得七晕八素。 随行的太医与弟子员忙照料仆人,分身乏力,一时竟没人发现他得异状。 直到第二天後,海象稍稳,仆人见他终日躲在舱房里,连太子请她出房用餐,他都拒绝,这才擦觉有异。 带着太医赶往黄梨江仓房的真夜,因为连声呼喊都无人回应,直接命令卫士撞开舱门,但仍记得让其他人在外面候着,自己单独进舱房探视。 见少年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肌肤冰冷,真夜倏地一紧。 还以为他只是轻微不适,有点晕船罢了,正想找机会取笑一番,说他跟带缘一样,嘴上逞强,但一出海就像只病猫,但真见他成了病猫,他却半句玩笑话都说不出来了。 空气里隐隐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真夜蹙起眉头,急急俯近少年。 「小梨子,你醒来。」接连唤数声。才见少年眼皮略略一睁。 黄梨江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恍惚见到真夜,直觉想 翻过身去。 「你受伤了麽?」房里有股血气,不知道是不是哪里受伤了。 偏偏唤他不醒,真夜目光一瞬,伸手翻转他身躯,隔着被冷汗浸透的衣裳一一摸索,确定他没有受伤後,沉默半响,他领悟过来,明白了正发生在黄梨江身上的事。 是月信初至麽? 也是,毕竟都已是年近16岁的......少女了。 原先还曾想过,他这侍读有点晚熟...... 龙英站在舱门外,担心地喊道:「殿下,公子还好吧?」 「......没事,只是舱房里不通风,又有点晕船,请孙太医熬些止晕得汤药——」 「嗯,止晕药送到我舱房里备着。」以小梨子现在这状况,不能放她一个人在这 ,否则迟早会被人识破她的身份。 女子在天朝的地位不必男子,航行和尚的船员甚至相信,如果让女人登船将会发 生船难,万一被人知道船上确实有个女子,就算自己是太子,怕也救不了她。 不再迟疑,真夜恋人带被,一把抱起晕眩中的少女。 被抱起的刹那,她清醒过来,想推开他。「不要,我没事…」 「别逞强。」真夜摇头叹道,仍旧将少女抱在怀中,准备走出船舱。 「没逞强,我只是——唔,快放下我,我要吐了——」语未毕,真夜没有放手, 而怀里的倔强人儿也果真吐了。酸水和秽物沾了真夜满身,掩盖掉原先弥漫在空 气里的蛋蛋血腥气味。 站在舱房外的卫士与船员们见状,莫不惊呼出声。 「殿下!」 真夜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唤人拿来一只木桶,扶着少女趴在桶边,将肚里酸水 吐个乾净。 等到黄梨江再也吐不出东西时,真夜这才重新抱起她,走回自己专属的舱房。 「让人把这里清理乾净,侍读暂时到我舱房里住。」他交代。 伶俐的仆从早已在台子舱房里备好目鱼用的热水和更换的义务。 接着,沐浴、更衣、喝药,浑浑噩噩中,黄梨江一只听见真夜在耳边重复着一句 话:「小梨子,醒着,你得照顾自己。」 如果不想被看穿她女扮男装,有些事不能让人代劳。 尽管虚弱,脸色惨白的小女子仍拼命捉着一丝理智道:「我会醒着。」 她只清醒到,在临时搭设的屏风後,为自己更衣….而後便跌进真夜等待的怀抱 里。 「做得很好…..」真夜轻声赞许,接手了後续的事。 发现自己不是男子,是在九岁那一年,不小心瞧见邻家男孩如厕的姿势跟自己不 一样,回家追根究底,才发现原来「他」根本就是个女孩子。 她受到惊吓,好几天都说不出话,娘亲这才向她吐露实情…. 她的娘亲,汴梁沐容,嫁给爹後,大家都只叫她「黄夫人」。 天朝女子出嫁後便改从夫姓,因此在那之前,她也不知道娘亲原本的姓氏,以及 「汴梁」一氏的来历。 娘说:当一个汴梁女子,必须处处循规蹈矩,笑不能露齿,语不能抬头,坐如山 ,行如钟,要能入的庖厨,出得厅堂,一辈子生活在重重桎梏里。家族人会说, 那是传统,只有汴梁女子才有资格继承的传统——梨儿,娘直销就被尼外祖奶奶 这样教导,但我内心总是不舒畅,我们尊礼侍奉的朝代已经灭亡几百年了,礼俗 是死的,继承僵化的礼制没有任何意义。小时候娘不知道反抗,傻傻接受了一切 ;但尼不一样,你可以不要当一个规矩死板、一辈子背负着前朝遗民阴影的汴梁 氏,你是这时代的人了。「 「爹……知道我是女孩麽?「虽然并不介意当个男孩,但她不仅学不来男孩子那 种站着如厕的方式…… 「当然知道啊。」娘微微一笑。「其实当天朝女子也没有什麽不好。天朝女子, 十三岁就出嫁的,大有人在,只是一旦你讲一声都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时,幸福 与否,就不再能由你自己决定。你想要那个样子麽,梨儿?」 「……我没办法站着如厕。」才九岁的她,哪里管女子的幸福是否只维系在一个 男人身上,眼前最大的麻烦是,她不能跟普通南海一样站着小解。这样她要怎麽 跟别人一块去学堂里读书? 见独生女不回话,汴梁沐容握住她小小手掌。「抱歉,梨儿,是娘自私,没让你 自己做决定。」 「……我如果可以站着如厕就好了。」她闷声低语。 汴梁沐容失笑。「梨儿,记得你爹书房里那支御赐的凤麟笔吧?以後就拿那支笔 去考状元,会比当女孩儿有趣多了。没办法站着如厕又何妨?娘就是站着如厕也 没有因此而比较得意啊。」 抬起一双黑黝黝的玉眸。「别人家也是这般麽?」 汴梁沐容正色回答:「只有我们家是如此,切莫对外人提起这事。否则你爹在朝 廷里会呆不下去的,小的麽?至於往後尼想当男子或是女子,你再仔细想想。」 结果这一想,就是许多年,她自己也无法决定,到底要当个「他」,还是「她」 ? 在身体未产生变化之前,是男是女,对她而言不过是如厕姿势上的差别而已。 没有人告诉她,一单身体开始成熟,体内会逐渐产生微妙的改变…… 然而晓事後,她便知道自己是当不回女子了。 爹曾在她刚出生那年,公开举行家宴,全京城上自天子,下至庶民,都知道神童 黄梨江是当朝才子黄翰林的独生子。一旦对外揭露了自己真正的性别,只怕会为 全家人引来欺君的杀头大祸。 既然在天子脚下,她不可能换回女儿身份,那麽,就认分地当一名蛮子吧。 让自己在男人的世界中闯一闯,舍弃天朝女子的小小闺阁,去换取光彩夺目的一 生。就此立定志向,她会拿着父亲书房里那支御赐的凤麟笔,决意做那世上少见 的凤毛麟角;不再去想自己女子的身份,专心在能令自己快乐的事情上。 所以,「他」执意入女子不能进入的太学,拜云间先生童若素为师。 於是,「他」以太学生员的身份,入东宫,陪伴太子学习。 如今,「他」还以太子侍读的角色,奉旨出使海外。 普通女子,哪能象「他」这般自在呢? 这便是娘说的额好处了吧。 犹记得,入太学那一年,娘提醒「他」已经十二岁了,出门行事,务必谨慎小心 ,别让人对「他」的身份起疑。 在天朝,只有男子才能当官、实现理想,若身份为前朝遗民理学世家之女,就必 须肩负起汴梁女子那累世传承的庞大立法。 碍於汴梁一氏传女不传男的家规,「他」甫一出生,就以男子的身份背弃了母系 家族的沉重期待。 然而随着日渐长成,女子月信是无论怎麽隐藏,都藏不住的身体变化。 在建隆起的胸脯可以用布条缠住,可一旦月信来临,身体便会逐渐成熟。 爹娘生下「他」,也是爹娘决定「他」的性别归属。 只能是黄梨江,当朝翰林黄乃之子。 就算偶尔有只桃花眼眸总逗得「他」内心惶惶不安,「他」也不能背弃自己一路 走来的这一切。 不打算,对谁动心…… 就只是侍读,如此而已。 第八章 入夜後,海上风平浪静。 自出海一来,难得一觉清醒神清气爽。是因为床铺软硬适中的缘故麽? 按了按身下颇有弹性的床铺,黄梨江舒适地叹息了声。 「醒了?」老早清醒过来的真夜,以趣味十足的眼神看着趴睡在他身上的少年— —他想小梨子可能不会喜欢被当成女子来看待,还是姑且当「她」是个少年吧。 感觉身上的人儿全身一僵,真夜收紧环在她纤细腰上的手臂,闭眼道: 「还没天亮呢,若要继续睡,就把眼睛闭起来。如果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也 别不好意思开口。只是晕船而已,一堆人也跟你一样吐得七荤八素的,不用觉得 丢脸。」 「……」 「可别以为我有断袖之癖,我只是怕你又晕吐,才想说抱着睡,感觉比较没那麽 晃。你身上衣服也不是我脱的。」 他只是在一旁监督,随便帮忙她擦干湿发而已。 「瞧见左边那个屏风没有?之前你吐了一身,要你澡沐时,你昏昏沉沉的,还勉 强自己洗浴更衣,不肯假手他人,所以没人碰着你一根寒毛。」当然,除了他意 外。 「你喝下太医送来的止晕药之後,立刻就睡了。」没说的是,这位小姐怕吃苦, 药材入口就全吐出来,费勒他好一番功夫才让她吞下,苦得他…… :原本那件舱房因为被尼吐得气味熏人,通风不好,就没让你回去。反正我这间 舱房够大,床铺也够宽,你也不是没跟我同睡过,怕尼又晕船,就暂时留在我身 边,随便尽你身为侍读的责任吧。」 听完真夜一一澄清她内心所有的疑问,黄梨江扭了扭嘴角,道: 「殿下都说完了?」 「还没。」真夜唇角掀起一抹笑意。「我折腾了一夜,实在不想再被吐得满身酸 臭,所以想拜托你,这回听我的,好麽?」 隐隐约约有个印象,她似乎真吐了真夜一身,不禁有些羞愧。「尼不是说,倘若 我真晕船了,你不管我?」 「带缘也晕船,我都没不管他了,怎麽可能不管你。」 「带缘晕船,可没象我这样,把太子殿下当成床铺抱着睡。」 「哼。那小子乳臭未乾,我做什麽委屈自己。」 「让我抱着睡,殿下不委屈?」 「你沐浴完,全身乾净清爽,香得跟朵小花儿似的,我让你抱着睡,怎麽会委屈 。」觉得享受都来不及了。 黄梨江被真夜回得无话可说,心底既惊惶又尴尬。不确定自己束胸是否绑紧了, 担心自己在真夜面前露出破绽…… 「小梨子,」你「是男儿身吧?」真夜突然问道。 黄梨江表情一僵,防备地问:「当然是,殿下怎突然这麽问?」 真夜神色自若地道:「我认识的男人,就算跟我睡一整晚也不会皱根眉毛,『你 』确定『你』是个男人麽?「 「我、我有洁癖,不习惯与人同睡。「 「确实,你一向唉洁,身上总是响起撩人,我虽然不像尼那麽香,但也没臭到哪 儿去。既然我这个太子都不觉得委屈了,尼应该也不至於无法忍受吧?「 眼前好大一个坑等着她跳进去,黄梨江真是怎麽回答都不对。 真夜知道她必定答不出话来,便搂着她的腰翻过身,给她少许时间收拾起内心羞 涩。 「你听,小梨子。」他在她耳边说。 「听什麽?」听自己因真夜太过靠近而狂乱的心跳声麽?还是挺真夜贴近的脸庞 那令人好不自在的呼吸声? 「听浪涛呀。」船行海面上,鼓励的风帆正推着船只,航向东方邈无尽头的大海 ,每当船身划破海水,便刷刷哗哗地溅起浪花。 在真夜轻声轻语的安抚下,黄梨江逐渐放松下来,总算有办法倾耳去听船只夜航 海上的潮声。 为了隐私而紧闭着的窗,偶尔自细缝飘进来几句轻快的船歌,是在甲板上掌舵控 帆的船员们对大海的讴歌。 耳边人低语:「这辈子,说不定只有今晚有这样的机会,能抛却尘俗烦扰,就顺 了我吧,当我这段旅程中的知音人,不占尼太久时间的,就说声好吧。」言词间 ,竟带了点恳求的一位了。 耳畔因那低语而微微发热,黄梨江缩了缩肩膀,正不知该怎麽回答之际,几日未 曾好好进食的肚腹突然雷鸣起来。 咕噜噜。 真夜微怔住,在瞧见黄梨江困窘的表情後,他微笑道:「这是答复麽?」 肚饿这事,真会教人斯文扫地啊。黄梨江窘得以手遮住脸,难堪道:「只是肚子 有点饿罢了,才不是——」 孰料,咕噜咕噜,又是一阵雷鸣。 真夜轻笑出声。「嘴巴说不,身体倒是挺诚实的嘛。:手指头顽皮的戳了戳他美 侍读的小肚子。 「又胡说!」黄梨江羞恼地推开真夜,想守住残存的尊严。 「侍读说的是。」真夜自我调侃。「世上没有比填饱肚子更重要的事了,知音人 算那根葱呢。」 大手按住欲起身的男装少女,他微笑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东西来给你填 填胃。」随便再讨碗止晕药来,填饱肚子後可以喝。 等真夜一离开,她立即动手整理衣裳。 昏睡前的记忆点滴袭来,耳边仿佛听见真夜一再叮咛:「小梨子,醒着,你得照 顾自己。」 蹙着眉重新绑好衣带,黄梨江坐在床上,斟酌起真夜那句话的玄机。 他似乎总是要她照顾好自己…..确实,出门在外,很多事情,她无法假手他人, 得再更坚强些。 真夜在船舱外等候了半响,确定舱房内德人儿已经打理好自己,神色恢复了镇定 ,才提着一只食篮进门。 「刚吐过的人,。饮食最好清淡些。我拿了几块咸饼过来将就吃吧。」 不管两人私下再如何亲近,真夜终究是太子。 想起他的身份,黄梨江急急下床。「怎好劳烦——」 「别动。」真夜轻声喝止。「现在是逞强的好时候麽?」 闻言,黄梨江乖顺的坐回床上,难得一脸小家碧玉样。 真夜提着食篮信步上前,坐在床边,一一取出食篮里的咸饼,以及一碗甜汤。一 股迷人的甜香立即吸引住黄梨江的目光。「红豆汤?」真夜端出那碗汤,笑道: 「等你吃下咸饼後,若不再想吐了,就给你喝甜汤。」口吻像在骗小孩子。 黄梨江摇头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 「谁说不是小孩子就不能喝甜汤了?在宫里头,我那些公主妹妹们最常喝的 甜品就是枣泥红豆汤,每回我问她们这汤好在哪里,没人肯告诉我,所以我呢, 索性就叫厨子煮来尝尝看,可惜这船上没枣泥,只有一袋红豆。太医说红豆可以 补气养血,你脸色苍白,不妨尝尝。」 他不清楚女子在月信来时会遭受什麽痛苦,但至少在她月信初至时,希望她 能减轻些不适。 说了一堆理由,其实是特别为她准备的把! 黄梨江沉默地咬了一口饼,慢慢咀嚼着,发现真夜没有跟着一块吃,只是在 一旁看着她进食,不禁有些发窘。 「你不吃?」平常他不是最爱溜出宫到民间去吃美食?对东宫里的伙食挑剔 得不得了,贪吃的他此刻怎麽光瞧着她吃东西? 真夜伸手抹掉她唇边的饼屑,微笑道:「还是别说的好,怕又说出一些你不 爱听的话,铁定会惹你生气。」 黄梨江不爱听的话,无非是真夜取笑她貌似娇娜,女子气重於男子气。 闻言,她沉默地低下头,静静吃完手上咸饼。没再想吐,又忍着苦,喝下一 碗防晕的药汁後,才以红豆甜汤润喉。 进食的过程里,一个人负责吃,另一个人则带着有趣的目光瞧着。 暧昧的气氛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一整夜,她得心都无法冷静,只能祈 祷接下来的航程能够平稳些,别再扰得人心神不宁。 收拾好杯盘,她将食篮放到一旁的桌几上。 「小梨子,若吃饱了,就快来睡觉吧。」真夜已半躺在床上,大方拉开厚毯子, 请军入怀。 唉,这人就是不肯给她一个平静麽? 「我喝了药,现在比较不晕了。」她郑重地拒绝。 「本太子是那种睡完就可以一脚踢开得人麽?」真夜挑起眉,口气危险地问 。 「不然呢?」黄梨江一脸「睡都睡了」,想耍赖不认账的表情。 「好歹也得收一点夜度资吧,像云水乡的夜度资,普通姑娘,一个时辰至少 得花上五十银贯呢,更不用说那些当红头牌子。」 云水乡?「你常去?」不然怎会这麽熟门熟路? 尽管怀疑真夜早已经不是童身,但听他对民间游艺场所的度资这麽熟悉, 还是忍不住微恼。 「因为要了解民间疾苦啊。」他闭上眼,唇上带着笑。 这算哪门子的民间疾苦!难怪他会唱艳歌。那些艳歌看来就是在妓院里学 来的吧!黄梨江闷闷地想。 也许是心情不佳,竟又开始觉得有点晕。她踉跄一步,连忙扶住床缘好稳 住自己。 才过一瞬间,她人已被提上床铺,带入一副温暖的胸怀里。 「不高兴啦?顶多以後有机会带你一块儿去,别撇下你就可以了吧。」一个翻转 ,真夜微笑地将俊美少年压在自己身下,未束起的长发十分纠缠人。 「不是这个问题。」黄梨江推开他得胸膛。「你是太子,根本就不该上妓院。」 「我真得是去了解民间疾苦的啊。」真夜毫不羞耻地说。 「你还说!」她这个侍读当得真失败,不仅没长进太子的课业,还让他不 时往妓院跑,弄到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礼乐诗书却通通不懂。 看着黄梨江酸味十足的表情,真夜忍不住调侃:「这种话也只能对你说而 已,若你不爱听,那我用唱得好了。」 黄梨江孩子气地捂起耳朵。 他却故意俯近在那扇贝般的耳畔,低唱:「俏冤家,我待你真心实意,自有 老天知,明知道你是个薄情人,我只是念念不忘,把你来相思——」 自是民间流行的艳歌。 一只细致的玉手毫不客气地掩住太子殿下的尊口,美目圆睁。 勉强推着真夜在床上滚了一圈,上下地位再度翻转过来。 真夜微讶,眸色转深,不觉风情万种地问:"你喜欢在上面?「正好也是他喜 欢的。 黄梨江双颊绯红,垂肩青丝不自觉扰动身下的男性胸膛。 「我要睡了,殿下也赶快睡吧。」怕真夜又把「他」当女子调戏黄梨江倏 地闭上眼睛假寐。 真夜微微扬唇,听话地合上眼眸,手臂缠抱住身上娇躯,心里轻叹:唉, 俏冤家……可惜只能拥有这一夜,再多,就会启人疑窦了。 素来他小心拿捏着适当的界线,这一会业必须如此。 次日,带缘一大早能够起身後,便一直嚷着:「殿下好不公平!一样都晕船 ,为什麽只照顾公子,没照顾我。」 「意思是,你嫌弃我照顾你罗,带缘?」朱钰为侍童端来药汁和早饭,忍受 着带缘的满腹委屈,心里却只觉得好笑。 「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朱大人,带缘只是想,殿下未免有些偏心…… 」 「人的心本来就是偏的呀。」说人人到,真夜笑嘻嘻走进带缘休息的舱房, 对带缘仔细一看。「会抱怨,可见得是好多了,不然我这趟出门,身边没人可帮 忙打理门面,该怎麽办才好呢?要不,换个新侍童算了。」 带缘一听,连忙摇头道:「不行步行!殿下可不能不要带缘,带缘是要跟随 殿下一辈子的。」 「说到一辈子。」真夜看着他这名跟了他许多年的侍童,笑问:「带缘,你 今年几岁了?」 带缘算数不好,他自小家贫,被父母卖给牙人,辗转被内廷总管相中,最 後被送进东宫里头,跟随了太子。 知他算数不好,真夜自己扳着手指头数到:「你跟着我六、七年有了吧, 算算时间,差不多也十四、五岁了。」 十五岁,在天朝是成童的年纪了,这年纪的少年,当侍童,算有点老了, 一般皇子们身边的侍童多在十二、三岁左右。 「嗯,殿下记得真清楚,大概是这年纪了。」带缘说。 「朱钰,你和龙英跟在我身边最久,该知道宫里头不成文的规矩吧。」真 夜突然问道。 朱钰点头。「是。」他知道主子想说些什麽,不禁有些同情地看着带缘。 真夜随意拉了张板凳坐下。「那麽你告诉带缘吧。」 朱钰扭扭嘴角,告诉带缘:「小子,宫里的侍童没人超过十五岁的,以你 得年纪,当殿下的侍童已经不太合适了。」 带缘一听,脸色霎时惨白。这话如果是爱开玩笑的龙英说的,他可能不会 信,但朱钰的个性不苟言笑,又很实事求是,他若说一分话,就不会有半分假。 听他这话,难道……难道殿下不要他了?!、 叩地一声,带缘双膝软跪在地,下一瞬额头就要叩到船板上磕头求情了。 「求您了,殿下,千万别不要带缘哪!」 一把扇柄敲了带缘的後脑勺一下。「你再说什麽啊,起来,我还活着呢, 对我磕什麽头。」 带缘哪里敢爬起来。他头一个认的主子就是真夜,尽管这位主子经常让底下 人头痛极了,可他心底是明白的,真夜待人素来极宽厚,再没人比这个主子更值 得追随了。他不想、不想离开啊。 「我说,起来,别让我说第三次喔。」真夜语气温和,却令人无法违逆。 带缘赶紧站起来,心头却依然不安。 「唉。」真夜叹道:「跟在我身边这麽久,海不了解我在想什麽?」 带缘心想:主子心思藏得极深,要真正了解他的想法,起码得花上一百年 吧。 「朱钰,你告诉这傻小子。」真夜说。 朱钰领命又道:殿下的意思是,等这一趟出使任务结束後,你就不太适合 再当殿下的侍童了,带缘。他举手示意少年先别插嘴,又道:「一般侍童满十五 岁以後,宫里头有几个处置方式……」 真夜转过头问:「带缘,你想继续跟在我身边麽?」 带缘当然用力点头。 「那麽,宫里的作法是……朱钰,你来说。」 明白主子是再捉弄带缘,朱钰忍着笑意,故作严肃道:「如果你想立下来, 到时可以送你去净房。」 「净房?」去净房做神秘?带缘不解地问。他又不当太监,不必去净房吧? 「傻瓜,当然要先阉割啊。你以为宫里能允许十五岁以上的男丁,未经阉割 就在宫里伺候主子们的麽?」朱钰将话说白道。 带缘反应好直接地伸手护住自己的下身。「不会吧,殿下……?」一脸快哭 出来的样子。 真夜一派轻松地说:「看腻自己决定喽,带缘,要留不留,我不勉强。」 「那……又不要阉割,又能留在殿下身边的方法麽?」带缘绝望地问。 真夜这才笑道:「当然有。你自己想想,我身边除了宫人以外,还有些什麽 人?」 带缘果真想破了脑袋地想着。主子的身边,除了宫人以外,东宫里保傅们不 算在内的话,就是侍读和护卫了。 可侍读不是人人当得起的,要很有学问才行。 而护卫……平时还算机灵的带缘总算克服了震惊,脑子动得飞快,忽看着高 大威武的朱钰,也不用人提示,便飞扑向前抱住朱钰的腿,喊道:「师傅大人! 请受弟子一拜。」拜托教他武艺,好让他能够留在殿下的身边。 朱钰双手抚着额道:「我真希望今天在这里的人是龙英。」 真夜朗笑出声,对带缘道:「如果不晕船了,就来帮我束发吧。海上风大, 头发都快打结了。」 黄梨江忍不住微微一笑,离开带缘舱房外头走在左侧甲板时,瞥见身後高大 的护卫,她笑容可掬地问:「龙护卫,你一早就跟在我身边做什麽?」 龙英奉主之命,端着一碗药汁,咧嘴道:「殿下交代,得看着公子把药喝下 ,才能忙其他事。」免得因为公子怕苦,偷偷把药倒掉。先前公子登船时,必定 是曾偷偷倒掉过药汁,才会晕船晕得那麽厉害。 看着那碗黑抹抹的药汁,黄梨江忍不住露出戒备的神色。 「我昨晚喝过了。」 「这止晕药的药效不长,得照三餐喝的。」 「我今天感觉没怎麽晕,应该可以不用喝药了。」 尽管理智告诉她,喝下那碗有益无害,但那真的好苦。昨晚还好真夜另外端 来一碗甜汤,才勉强将苦味压下,否则怕不又吐出来。真不知先前她晕得严重时 ,是怎麽把药喝下去的?八成是被强灌入喉的吧。 主子说得没错,这位美公子真的怕苦呢。龙英讨好地相劝:「殿下交代过了 ,公子的药掺了蜂蜜,比较没那麽苦。公子是明理人,应该不会刁难我吧?」 黄梨江确实是明理人。正因为如此,所以当她看到真夜不仅待她好,对带缘 及其他人业都眷顾有加时,她心里明白,真夜偶尔的严苛,都只是为她。 在权力争夺瞬息万变的宫廷李,怎能允许人莽撞天真? 若不能汲取足够保护自己的力量,又有什麽资格守护身边其他人? 他对她说过的那些近乎残酷的话,都只是太过天真的她所没看清的现实。 把现实赤裸裸坦诚在她面前,又怎能算是冷酷? 这太子殿下,是一个极端护短的人哪。他待身边的人,过分温柔了。 可她还是不想喝药。 真夜说得没错,处在这片广阔不见天地的大海上,人都应该要学会一点任性 。 她难得没束发,让海风吹拂一头长发,神色看来放松而自在。 风中的她,衣袂飘飘,不见了几分男子气,反倒像是一名秀逸清新的天仙 。 也无怪殿下会偏心,龙英忍不住心想:这位公子真的太娇了,而且还娇得 毫不自觉……若放在深宫里,只怕会变成男女通吃的祸水吧。 还好,还好这位公子志在千里。 「算了,药碗给我吧。」黄梨江突然转过身来,自嘲道:「我就是学不来他 的任性,还是乖乖喝药比较实际。」免得又晕船,照顾不了自己,麻烦就大了。 龙英立即将药碗递上,笑着称许:「公子的实际,正是殿下最需要的。」 黄梨江有点讶异龙英竟以为真夜不够实际。 在她看来,真夜比谁都实际。 他不做高高在上的天,宁可做地上的泥。 不是濯濯春月柳,更非冉冉云中月,就只是随处可见的陌上尘,只因既已身 处卑下,便再也不必忧虑有朝一日,云化为泥…… 她想,她有一点懂了。 三年伴随,换来对那人一点点的了解。还不太够,却已经让她……也开始喜 欢起这浩瀚的大海来。 倘若这是他们这一生中难得自在的时日,何妨,暂时纵容些…… 「在想些什麽?」 耳边传来熟悉的嗓音,黄梨江转过身来,看见真夜握住她一束飘飞的发, 笑道:「真好,不管风怎麽吹,你得发都不会打结。」 他已经束起发,看起来一脸欣羡的样子。 众所周知,当朝明光太子有一头孩童般的细发,很难整理。 如今见他露出孩子气的表情,黄梨江不觉对他温婉一笑。 为那突来的笑意,真夜一怔。 经常见到她着恼的怒容,却很少见她对他微笑,因此不知道他的小梨子笑起来竟然如此动人,隐然有着倾国之姿。是怎麽了,突然这麽对他笑? 察觉真夜的困惑,黄梨江微怔道:「怎麽了?」 「……你许久不曾对我笑了。」他语带惋惜地看着她。 若是平常的她,定会趁机劝诫,说是因为他平日总是太过轻率,她才会严正以对。然而,在这苍茫海上,没有宫廷里的繁文缛节,也没有世俗的价值评断,她不需要当一名随时提醒他勿失仪节的侍读,他也可以暂时不做天朝的太子。 她大可以率性微笑,只因为她想那麽做。 「我今日不晕了。」代价是喝下一碗又一碗的苦药。 「所以呢?」 「谢谢。」很清楚昨晚是谁周全了她。若非真夜,她的身分恐会被人察知。 不想多解释,怕一解释,事情便无法单纯。 难得风浪平静的一日,她笑意浅浅,看着鸥鸟在船桅与海面上来回翔集;他笑意深深地看着她,眼底的风浪也随之平静。 第九章 海上的平静终究没能长久。 天朝御船在一个半月後,航进一片船员极不熟悉的海域里。 倘若天朝位於极西大陆上,那麽皇朝就是位於极东大陆上的泱泱大国。 两国因为相距遥远,过去不曾遣使往来。 天朝的船只鲜少有航行到皇朝海域的经验,因此对於极东海域不仅不熟悉,甚至连需要多久航程才能到达也都不确定。 尽管手中握有皇朝使臣提供的海图,顺着海图航行,应该不至於会在广阔无垠的大海中偏离了航向然而海象一日数变,入夜後,若因天候而无法凭藉天上星宿,以牵星之术来判定船身,可能就会在不熟悉的海域中迷失。 入冬後,海面上开始飘雪。不下雪时,海上经常起雾,偶尔正确天候阴霾,海上更分不清东南西北。 这一趟出使,到底是不是明智之举? 两国距离如此遥远,过去既然不曾往来,如今当真有往来的必要? 海上食粮有限,要是再过半个月还到不了那极东之国,届时可还回得了天朝的领土? 种种不确定的声音,在船员间逐渐蔓延开来。 这日,连天公也不作美,海上挟着风雪,刮起惊涛骇浪。 四艘御船被暴风吹偏了航向,彼此无法确认踪影,就连主船也在恶浪中浮沉,不断传出船舱进水的呼声,连桅杆在狂风中都摇摇欲折,不知能否撑过这场风暴。 坐在主舱里,忍受着海上颠簸,真夜一脸泰然,尽量不让自己去问,这艘船到底有没有驶对方向?会不会被暴风吹离航道,漂流到不知名的海域里? 此时此刻,忧心无济於事,只会使人心更加仓惶。 进入暴风圈後,真夜便没有离开舱房一步,便是想安定军心。 众人见他神色安定,丝毫不受狂涛巨浪影响,这才稍感安心。毕竟,如果这艘船上最尊贵的人都不担心船会翻覆沉没,那麽应该可以不用太过惊慌。 船员们在甲板上奔走着,突然间,船舱外头传来剧烈的撞击声。 船上船员都隶属天朝水师,这艘主船上的统领,便是水师的将军。 真夜端坐舱中,不准自己到外头去,免得让已经十分紧张的船员更加惊慌。 至少,他必须做到这一点。於是他取下悬挂墙上的七弦琴搁在膝上,镇定拂琴,努力表现出平静的姿态,直到龙英神色慌张地闯入。 「殿下!」 琴弦应声而断。出事了。 挪开末弦绷断的七弦琴,真夜正色看着龙英,沉声问:「什麽事?」 「有一些船兵听信船上祭师的话,说是船上有女人,惹怒了海神,才会引来海难,现在正到处在找那个女人,随从们都被逼着脱下衣服验身——」 真夜打断龙英的话,忙问:「侍读人在哪里?」 龙英摇头:「到处都找不到公子。」 「快去找,找到她以後,别让人碰她一块衣角。」真夜匆忙交代,随即提着宝剑,闯进黑暗的风雨中。 一出船舱,挟着冰雪吹袭而来的风雨很快便打湿他全身,与甲板上其他人一样,真夜穿着湿衣,很快找到正在指挥调度船员的张将军。 那年岁约在三十至四十之间的将军见到真夜,忙道:「殿下怎麽出来了,甲板上很危险,殿下万金之躯——」 「情况危急,将军先稳住军心要紧。」真夜说:「你忙你的,我只问你借个人。」 「殿下要借什麽人?」 「船上的祭师。」真夜说。 张将军随即耸起眉道:「殿下可是听说了船上有女人的事?请殿下放心,末将已经派人去找这个女人了。如果船上真有女人的话,等找到她以後,把她丢进海里祭神,风暴就会平息下来了。」 船上的祭师不仅负责出海时的祈福祭祀,当发生海难时,祭师也必须找出触怒海神的原因,保佑船只能够平安度过风暴。 真夜故意挑起眉。「本太子只带着护卫和侍从随行,从没见到有什麽女人登船——还是说,船员里有女人混在其中,而你身为这艘船的统领,却竟不知情?」 脸色黝黑的将军蓦地胀红了脸。「末将的船员都是跟随我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绝不可能有女人混入其中。」 「既然如此,就别再提什麽女人的事,想办法稳住这艘船要紧,不过是一场暴风雪罢了,主船不会轻易沉没的。」 就算主船沉了,只要载着其他副使的船可以前来接应,就不会造成太大的伤亡,问题出在,目前其他三艘船去向不明,才会使主船上的船员相信船被诅咒了。 「但祭师坚持船上一定有女人在,现在人心惶惶,船员们都觉得这艘船被诅咒了!航海时最怕人心不安,所以末将斗胆,是不是请殿下的随从们脱衣验身——」 「无稽!」真夜严正道:「简直无视於东宫的尊严,请将军快阻止这样无礼的事。」不过是一场暴风雪,天候跟海象的恶劣,哪能推给一个女子来承受! 「这……」 「不然本太子就自己去阻止了。」不待张将军迟疑,真夜倏然转身,配戴着御赐的宝剑大步离开。 船身剧烈晃动,被不断袭来的海浪高高卷起,又重重抛下,尽管恐怕会抵挡不了巨浪的侵袭。 甲板尾部,东宫的随从们果然被一群船兵困围住。 对海神诅咒的恐惧,使船员们不顾尊卑,执意要东宫的随行人员脱衣。 其实脱下衣物,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问题出在这艘船上确实有个不能脱下衣物的人,倘若被人窥知她性别,真夜怕自己难杜众人悠悠之口,护不了她。 这也正是当初不想带她随行的原因。 海路上,一旦出事,将无路可退。 ************************************** 天冷,半裸着身子的随从们频频颤抖,带缘也在其中,一见到真夜到来,便忍不住大喊: 「殿下!」呜,好冷喔。被迫脱下衣衫还不够,船兵们竟还要求他连裤子也脱下来,说是要确定他是个男的。可他的确是个男的啊。 没在人群中见到黄梨江,真夜暗自松了口气,板起脸孔,对着已经脱下上衫的随从和护卫们道:「快把衣服穿起来,这麽冷的天,是想冻死人麽?」 随後赶至的张将军顾虑到真夜贵为太子的身分,连忙命令下属道:「快把衣服还给他们。」 众人因为已经被验过身,确定都是男人,船兵们也不再刁难,将衣服还给赤身露体的东宫随从。 「殿下,得罪了。船员们其实没有恶意,只是想要求得安心,还请殿下大人大量,多多包涵。」张将军赔罪道。 真夜凝重的脸色总算慢慢恢复正常,他对众人道: 「大家惧怕海神降罪,自是可以理解,只是在这片极东海域上,我朝的船员因不熟悉航线而耽误了时程,是预料中的事。冬日时遇上暴风雪,阻碍了航行,也不是不可预测——诸位弟兄,请听真夜一言!眼前最重要的是,不是去找出一个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艘船上的女人,而是该齐心协力,渡过这片恶海才是!」 「殿下此言差矣,这艘船上确实有个女人在。」一个声音打断真夜的话。 身披五彩符文道袍的祭师现身道:「小人奉旨为御船祈福,禳除灾厄,断然不会胡言乱语,扰乱军心。」 真夜回身一望,只见那蓄着长髯,头戴华阳巾,年约五十的老者站在船兵们的身後。是这艘船上的祭师。他只在登船时见过这个人一次。 御船出海,依照惯例,船上都会有护船的祭师随行。 当时他并不以为意,直到今日—— 「小人因船行遇到阻厄,特地卜上一卦,乃得到神启,船上必有女子冒充男人登船,才会引起海神愤怒,掀起这滔天巨浪。」 只见祭师一说罢,船兵们又纷纷露出惶恐的神色,开始鼓噪起来。 真夜立即明白,在海上行船,祭师所说的话,也许比军令来得更有力量。 眼前这情况,可能连张将军都无法控制。 真夜略敛起脸上的表情,强迫自己如常那般和顺地道:「乌祭师既然能够与神沟通,得到神启,想必极受神明眷顾,才能有此感应。」 「正是。我们日者乃是受神眷顾,拥有与神接通能力的巫士。」 真夜对视着乌祭师的双眸道:「那麽,乌祭师必然也能够回答我,倘若今天登上这艘船的女子是我朝皇后,难道也会引来海神的愤怒,诅咒船只沉没麽?」 「皇后娘娘贵为一国之母,自不可与一般女子相提并论。」 「那麽,倘若是一般女子呢?」说着,真夜大步上前,按住一个船兵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眸问:「你说,如果是你的娘亲或妻女在这艘船上,你还会认为女人会给船只带来诅咒麽?」 见那船兵根本无法回答这个深奥的问题,真夜嘲弄一笑,环视众人。 「身为天朝太子,我可以明白告诉诸位,我不相信女子登船会引来海难这种无稽的说法。此次出使,那皇朝之君就是一位女帝,两国民情固然不同,然而女子既能为帝,显见上天造人,原本并无男尊女卑的分别。」 不待祭师插嘴,真夜逐步进逼又道:「我是真龙之子,是天朝未来的君王,如今这艘船的命运与本太子息息相关,船若沉了,我也活不了。你说,我有可能会拿自己与船上所有人的性命开玩笑麽?」 乌祭师眯着眼道:「殿下平日素行不良,小人不敢猜测殿下会否突然神智不清,做出危及众人的事。」 闻言,真夜抿起唇,听见身边众人窃窃私语。 「大胆狂徒,竟敢诬蔑太子殿下!」朱钰忿忿上前,就要拔剑。 「慢。」真夜挥手阻止,而後缓缓打量起眼前的祭师来,心中有了思量,蹙眉问:「张将军,乌祭师可是你这艘船上的常任祭师?」 「回禀殿下,我船上的常任祭师刚巧病了,无法出海,乌祭师是朝廷派来协助护船的。」 果然如此。真夜凝眼问:「是谁派你来的?乌祭师。」 从一开始,这位祭师针对的人,其实只是他这个太子吧。 故意大海上制造混乱,扰乱人心,就是希望这艘船会在风雨中失控,从而被大海吞噬。如此一来,不必费一兵一卒,就能确保他永远无法返回天朝大陆。 所以,是谁?是哪一位弟弟设想了这一着?抑或是……哪个人? 「小人乃奉君上旨意,护船而来。」乌祭师依然神色自若地回答。 看来他是得不到答案了。看清了情势,真夜反倒松了一口气。 突来一波大浪打上船舺,有人失足跌倒,有人惊慌失声,待浪头过去,每个人都滴着水,在寒风中觫觫发抖。 「哈哈哈!」 毫无预警的,站在甲板中央的天朝太子突然朗声大笑起来。 那笑声极为豪气。 众人心绪紊乱下,乍闻这豪爽大笑,不觉愕然,视线纷纷专注在那在风浪里大笑的青年,怀疑他是否真如祭师所言,突然发狂了。 只见真夜跟先前一样突兀地停止大笑,转过身,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乌祭师道:「你说你能与神相接,那麽神可有告诉你,你今日运势如何?」 这话来得突兀,乌祭师一双老眼闪过警觉。 但真夜毕竟是尊贵的太子,假若他无惧於随船沉没,除非船兵造反,否则也无法阻止他的决定。 「朱钰,」他轻声命令道:「送乌祭师回舱房。」换言之,把这个妖言惑众的祭师先软禁起来就是。 乌祭师瞪大老止。「殿下果真发狂了麽?竟不顾神启,意欲妄为?海神会发怒的,将军——」 真夜再下一道命令。「封嘴。」 朱钰即刻照办,封住祭师的嘴,不让他再继续煽动人心。 张将军十分无奈,只好看着真夜道:「殿下这麽做,万一海神发怒……?」 真夜只是微笑。「我既身为太子,有天命护身,海神怎会吞了我所搭乘的船只?诸位不须惊慌。」不顾众人面色恐惧,他对身边随从道:「取我的琴来。」 带缘立刻飞奔取琴过来。 「张将军,麻烦你稳住这艘船。」 抱着断了一根弦,仅剩六弦的七弦琴,他笑道:「我听说神明喜欢乐歌,如果我唱一首神乐敬献给海神,神明应该会守护我们吧。」说着,他席地盘腿而坐,任凭风雪吹拂,依然神色自若地弹起琴来。 起初,琴声细微,慢慢地,转为铿锵坚定。 真夜且弹且歌,唱的,正是流传在天朝大陆的一首古老祀神歌。 「浩浩东海,苍苍瀛洲,日月殊途,明暗不侔。穷达有常,得失毋求。阴阳变化,祖穆神陬,天地同岁,驽骏同舟,唯德是辅,聊去殷忧……」 他歌声清澈融润,仿佛能够穿透狂嚎不息的风浪,引领船只航向目的之地。 说来奇怪,也许是船只逐渐通过了暴风圈,也许是真夜所唱的祀神歌确实带有安抚人心的力量,使得原本惶恐的船员们逐渐定下心来,在张将军的指挥下,守住主船,努力航出恶海。 眼见天际掀出一方鱼白,天明了。 雪止、风歇。 彻夜高歌的真夜停止拂琴,看着船舷破浪穿过一片薄雾。 薄雾後方,几艘快船的帆影乍然出现在平明的海域上。 海寇?抑或是……? 不消时,对向航来的船首上立着一个英姿飒爽的身形,高声喊道: 「镇守皇朝西岐,牧守沐清影,特来迎接天朝贵使,皇子一路辛劳了!」 运气真不错。看来他们原先只是被暴风略略吹离航道,并没有偏离太远。 真夜心里才闪过这想法,就见龙英朝他大步而来,附耳低语: 「殿下,找到公子了。」 真夜倏然转身,果然看见他担忧了一夜的人儿正朝他走来。 「你去了哪里?」害他担心得差点要失去理智,把祭师给丢进海里喂鱼。 黄梨江不露声色地回答:「脱衣验身。」 还以为「他」有好好躲藏起来,没被人强捉去验身,没想到还是被看穿了麽? 愕然之余,真夜脸上蓦地闪现一抹怒气,隐隐失控之际,又听见黄梨江道: 「这些船员有够固执的,难道好端端一个男人,验了身就会变成女人了?」 真夜再度愕然。「男的?」还真脱了衣验身? 「如假包换。」黄梨江忍不住调皮地道。 真夜朝龙英投去一记疑惑的眼神。 龙英低声道:「侍读被一名船员拉进舱房里验身,那名船员是张将军的胞弟,在这艘船上担任副舱长。」 真夜越想越不对,正想问个仔细,或者乾脆扭着他这侍读,拖进舱房里再验一次身,但张将军匆匆来报: 「殿下,皇朝派人来迎接了!」 黄梨江屏住气息,捕捉着真夜眼底一瞬的冲动,悄悄地,不着痕迹地抽回自己被扭住的衣袖。 「殿下一夜辛劳了,你衣裳还湿着,赶快回舱房换下衣物,接见来使吧。」 验过身後,她躲在舱房里,知晓船员们的议论,而後,又听见真夜的祀神歌安抚了船上惶惶人心。 知道他疑「他」是女非男,想到能藉此「纠正」他的不良心思,黄梨江便忍不住莞尔。 揪着真夜回舱房时,带缘捧着一套华丽的天朝礼服迎了出来,瞧见黄梨江伴在真夜身侧,脱口便道: 「公子,你也脱了麽?」昨晚真是斯文扫地啊。他带缘堂堂一介男儿,却被迫在众人面前赤身裸体。 「……别再提了,都过去了。」黄梨江避重就轻道。 真夜瞥了身边侍读一眼,浅声道:「我要更衣了,小梨子你是要留下,还是在外头等?」 说这话的同时,他已经动手脱去身上湿重的外袍,仅剩中衣,手一顿,又说: 「话说回来,既然都是男儿身,留下来也无妨吧。」 带缘连忙接手後续的工作,一一脱去真夜身上的衣物。 这回,黄梨江没像以往一样躲开目光,相反的,她一双明眸直瞪着真夜肌理匀称的身躯,注意到真夜从肩至臂的线条优雅有力,腰身紧窄,双腿修长……只有腰下膝上的部位,她硬是挪开眼去。 没料到「他」竟敢这般盯着他瞧。昨夜,他这美侍读到底发生了什麽事? 在他不顾众议也要压制住乌祭师的危言耸听时,心下不断猜想着,「他」究竟在哪里?有没有遭遇到危险? 真夜抿起唇,才穿好内衫,心念一转,遣开带缘道:「让侍读来帮我更衣。」 带缘立即停手,准备将手上的衣裳交给黄梨江。 「……那是侍童的工作。」这人是怎麽了?口气听起来有些挑衅。是一夜没睡的缘故麽? 「带缘即将转任我的侍卫,往後不能再时常为我更衣了,怕一时找不到合意的新侍童,暂时有劳侍读了。」 带缘一听,立即挺起胸膛道:「往後带缘若不能随侍殿下身侧,还劳烦公子多照顾殿下。」 见这对主从一搭一唱,黄梨江抿了抿唇,透出一抹苦笑,伸手接过带缘手中洁净的衣物。「那,就由梨江来伺候殿下吧。」 没伺候真夜穿过衣,黄梨江拿着衣物,站在真夜身边,一时间显得有些无措。 幸好有带缘在旁指点。「先抚平肩头的折线。」 黄梨江依言将衣袍披上真夜肩头,略略踮起足尖,巧手抚过他的肩,为衣服理出脉络来。 「衣襟处要捉拢再往下打个折。」带缘比手划脚地说明。 这个动作必须极贴近真夜,黄梨江站在真夜身前,拢着衣襟的手熨过他怦然跳动的心口。 真夜突然按住那只素手。 「怎?」黄梨江抬起头询问。 带缘见状,插嘴代真夜回答:「殿下不喜欢衣服穿得太紧挺,要弄松些,又不能太松,要不看起来会很浪荡。」 只见真夜美唇隐隐含笑。「正是。」总不能告诉她,她那样碰触他,教他怦然心动吧。 这麽挑剔?黄梨江俊眉微挑。 「最後是腰带。」带缘拿来衣带,说明束带的方法。 黄梨江接过那条镶有白玉的金色锦带,笑想:连束个腰带都有学问? 「他」穿男人衣袍十六年了,闭眼也能自行穿衣,却从没为男人更衣过。 黄梨江伸长双臂,整个人几乎要贴住真夜的身体,脚步却突然一个不稳,被一双手臂圈抱住。 「站稳了,小梨子。虽然风雪过去了,海上毕竟不比陆地平坦。」趁着浪涛打来,船身颠颤之际,偷偷搂了一下。真夜笑道。 黄梨江不疑有他,重新站稳後,要真夜也站好。 真夜过去从不知道原来更衣也可以这麽有趣——当然不是说带缘伺候得不好,只是……让小梨子为他更衣,毕竟是头一遭。 先前听闻黄梨江脱衣验身,还被证实是个男子的错愕,此刻总算稍微平静下来。趁着让黄梨江伺候更衣的时刻,真夜再次仔细端详起「他」。 当年太学初见时,这少年已是令人惊为天人。 时隔三年,如今年方十六的黄梨江,容貌更显秀丽,虽偏女相,但七分俊秀之外,还带有三分英气,气质上又似男非女。 天朝近世多出容貌偏女的美男子,众多皇弟里,隐秀、老四、老十都是这类型的男子。他很确定他们不是女人,至於黄梨江…… 难道是他误会了?误以为「他」是女儿身……早知如此,当时趁「他」神志迷乱之际,屏风後沐浴时,他就会一探究竟了。偏那时还觉得不能轻率地看了人家,毁「他」清白呢。 「太紧了,弄松一些。」感觉腰身被紧紧束住,真夜提点道。 她只稍微调松一点点。 「再松些。」 「再松就系不住了。」一直以为真夜身强体健,没想到他腰身竟不算粗壮,在天朝男子中,算是瘦腰身形。 「不管。反正要调整到我觉得舒适为止」 黄梨江这才了解到当这位太子的侍童有多麽了不起。遇上这麽个挑剔的主子。要顺他的心意,还要负责把他打理得能上得了枱面,着实不容易。 便忍不住与站在一旁的带缘交换了一抹心照不宜的眼色。 半晌,总算调整到真夜觉得可以接受,衣服穿看起来又不会太失体面,黄梨江额上已略冒汗。再抬起头时,只见真夜眼色困扰地看着她。 带缘不知何时已为真夜整理好发弁,离开了舱房。 「怎麽这样瞧我?」不解地,表情隐约带着不自觉的娇气。 为此,真夜心头着实很是困扰。「先前我说我没有断袖之癖,或许错了。」 「呃?」怎麽突然这麽说。 真夜伸手抚上「他」柔嫩的面颊,微微扯唇。「没什麽,只是觉得任何事最好都别太早下定论。」 说完这令人摸不着头绪的话,他转过身道:「一道去见来人吧。」 第十章 「算算日子,贵国使船早该抵达西方海夷的岛域,夷主料想可能是遇到暴风,打乱了航向,迷航在附近的海域里,是以主动领船出海迎接皇子。」 掌理皇朝西方岐州的州牧沐清影登上天朝御船,见了真夜,两方行过简易拜见礼後,如此说明。 「原来如此。」真夜眺望着航行在天朝御船两侧,守护着御船的快艇,不禁道:「贵国的航术似乎相当精良。」 那快艇船型略小,帆身鼓成弧形,航行速度相当迅捷;与这皇朝相较,也许天朝的水师还逊色一截。 沐清影笑道:「贵国能航行千里而来,航术也是不弱。」两国若非有远海相隔,分据两陆,恐怕会成为敌对之国,而非友善之邦。 很谨慎的人,一点儿都没有泄露出自家邦国的军事实力,真夜颇为赞赏地看着青年,正想进一步询问有关附近岛域的事,远方一个尖锐的哨音破浪而来,令他诧异地循声转过头去。「这是……」 只见沐清影走到船舷一看,笑道:「是夷主来了。海夷是我皇朝西方属国,夷主历来皆由帝王御赐将军的封衔。先前为了寻找贵国的使船,我与夷主分别领师从西南、西北二路的海域搜寻,在下先找到了皇子,看来夷主也有了收获,才会往西南方来,皇子忧心的另外三艘使船应该已有下落。」 「那哨音……」 「非也。」沐清影解释:「那是海女的吭音。」 「海女?」真夜颇有来到异域的感觉,尽管沐清影的穿着与天朝人差异不大,但他所说的每一件事,都引起他莫大的好奇与兴趣。 「所有海夷女子皆在海里出生,大海便是她们的归属,因此被称为海女。等一会儿皇子便会见到其中一位,也就是当前的海夷夷主。」 「等等,州牧的意思是,海夷是由女性掌国?」 「正是。」沐清影笑道:「正好目前我朝帝王也是一名女性,朝臣里也有不少官员由女性担任。听说天朝是男尊社会,民风与我皇朝大不相同,皇子可得有心理准备,倘若见到女性穿着官服前来拜见,莫太过惊讶才好。」 「我正是想见识由女子主政的国家会是怎生的风貌,才会主动请命,出使贵国呢。」想起前一夜,这艘船上发生的种种骚动,真夜不禁又笑道:「州牧可能无法想像,就在前不久,我这艘船上还因为怀疑有女子登船,怕引来海神的怒火把船给打沉了呢。」 闻言,沐清影的视线往天朝太子身边那名秀逸似女的少年随从瞥去一眼,随即莞尔。「好在已经度过难关了。」否则恐怕无法顺利至此。 左舷前方又传来一声拔高的吭音。 沐清影又说:「虽然不太确定贵国的海神会否因为女子登船而震怒,但在我朝,特别是海夷,只有女子才有资格成为夷主,他们相信能通过考验,得到众人认可而成为夷主的海女,便是海神之女。」 高亢吭音迫近船舷而来,翻白的浪花与纷落的白雪交织成奇艳风景,即将进入只有海夷才熟悉的神秘岛域前,一艘快艇穿浪而至,与天朝御船并行海上。 转眼间,伴随着近似哨声的吭音,一名身手矫健的蓝衣女子翩然一跃,稳站在天朝御船的船舷上;冷冽的风儿撩动她高高竖起的长发,也将她嘹亮的声音吹至众人耳中—— 「沐清影,你又嚼我什麽舌根了?」话里带着笑意,并非真的不悦。 只见年轻温雅的州牧笑道:「岂敢。在下只不过是在向天朝皇子介绍海夷的风俗呢。」 「又到处和人讲海神之女的事?」海童笑着跳下船舷,走到那衣着显然最为贵气的人面前,在真夜与黄梨江脸上来回多瞧了几眼,忍不住「噫」声而出。 真夜虽略讶异,却只是淡笑着,看英气十足的女将军视线在他身旁美侍读身上多流连了一瞬,一如先前沐清影见到他这小梨子时那样。 看来,这两位都是明眼人,一眼就瞧出…… 只见海童很快便反应过来,绽开笑容道: 「皇子别听州牧胡说,海神之女不过是穿凿附会说笑罢了。」说笑间,指着 陪侍真夜身边的黄梨江道:「我比较感兴趣的是,这位公子生得好俊俏,不知已 字人否?」 闻言,沐清影暗道不妙。 真夜挑起眉眼,看着黄梨江略蹙起眉道:「小人并非女子,如何字人?」 沐清影随即解释:「夷主是问公子已否有婚配的对象?」在海夷这女尊之国 家,男卑女尊,自然都是男子字人,没有女子字人的道理。 「倘若公子尚未字人,那极好。」海童带着些许淘气的表情走近,拉起黄梨 江的双手,握着。「我有一妹,尚未择亲——」 「恐怕要让将军失望了。」真夜笑嘻嘻将他美侍读的手捉回自己手中,紧握 着。「我这侍从年纪尚轻,在我天朝,男婚女嫁有父母之命,不能轻许秦晋之好 ,还请将军见谅」 从两人的互动确定了心底的猜测,海童笑叹:「那真是可惜,以公子容姿, 在我们海夷女子眼中,可是最上等的男色。」 真夜忍不住笑道:「在我天朝,我这位侍读也是极受推崇呢。」 沐清影好心提醒:「显然如此。不过由於即将进入海夷岛域,诸位心底可能 得有所准备。」 真夜以眼神询问。「哦?」 「准备什麽?」黄梨江不解地问。 「准备——」 「沐清影,不许你胡说。」海童带着警告的语气打断沐清影的话。 沐清影微微一笑。「将军莫忧心,我只是要提醒皇子和陪使们,海夷女子个 个热情大方,怕他们到了海夷,会再也不想返回自己的国家。」 海童很清楚沐清影想说什麽,美丽的唇略上扬。 「州牧多虑了。我国女子从来不会强迫男子留下来。」岛上女多男少,并不 是太大的问题。 「就因为留下来的人,都是心甘情愿的,我才要提醒皇子呀。」 海童笑瞪沐清影一眼。「如果世间男子都像州牧这般有定性,海夷女子又怎 会蒙上不白之冤。」 「什麽不白之冤?」看着海童与沐清影的互动,真夜颇感兴趣地问。 是海夷之主回答了这个问题。「世人谣传,海女的歌声会魅惑人心,让男子 忘了归家的路,然而这不过是谣传。」海童目光瞥向一旁的青年,略带讽刺地笑 道: 「曾有一百位海夷女子在同一天里,对这个男人唱婚辞,但他还是没有做我 海夷的夫婿,照样回他岐州当牧守。如果海女歌声真能魅惑人心,那麽他哪里还 能继续当他皇朝的州牧?」 同样将两人互动看进眼底,黄梨江直觉想道:「将军也在那百名女子当中麽 ?」 闻言,女将军与青年不约而同一怔。 真夜掩住身边少年小嘴,笑道:「嘘,小梨子。」 黄梨江也一怔,这才察觉自己不慎将心思说溜了嘴。 只见海童耸耸肩,化解了短暂的不自在,笑道:「我不在那一百个女子当中 。」 沐清影徐声说明:「夷主乃海神之女,神子是不与凡夫俗子通婚的。」 「呀。」黄梨江微愕,明白自己果真说错话了。 海夷的民情风俗确实与天朝有着极大的差异。 在天朝,神的影响力没有那样大,百姓固然也信奉神明,但民情世俗许多, 不似海夷虔诚敬奉神祗,甚至得为此一辈子不能婚配…… 随着船行接近岛域,海童改变话题道: 「前方就是临波港,使船可以停泊在港湾里。我已经将贵国另外三艘使船引 入港内,就等皇子的主船一起入港停泊。」 她进一步解释:「岛屿多暗礁,大船难以通行,若要绕过海夷岛域直抵岐州 洛津,得多花上一个月的时间,那样一来,皇子可能会赶不上皇朝帝王的成年大 典。若将船停在前头港湾里,我可以派人协助修缮贵国受损的船只,等到大典结 束,贵国的船只也修好,届时皇子归来,便能顺利返国了。」 沐清影也说:「对这片岛域最熟悉的人,莫过於夷主了。倘若皇子不弃,可 以带领护卫和随从搭乘我朝的船只,在下会负责皇子入京一趟路程的安全,请皇 子不必忧心。」 真夜耐心听着两人说明。「两位意思是,我船上这些船员将不能全员跟随我 前往贵国京师,在我带着部分随从前往帝京期间,他们必须停留在贵岛域的临波 港好一段日子?」除了海童将军解释的原因之外,也是为了军备上的需要,不想 让异邦人知晓自家海域的秘密吧。 「假使船员们想入岛,只要遵从我岛上的习俗和规矩,海童自是欢迎。」 真夜却忧虑着另一件事。「多谢将军美意。不过,我这些船员多数都已经成 家,听二位方才所言,我难免担忧……」万一进入岛屿後,发现海夷女子貌美如 花,船员个个不思归乡,那该怎麽办才好? 海童琅琅笑道:「海夷女子固然多情大方,但是我们不碰已有家室的男人, 请皇子放心。」 「那,若是未成家的呢?」届时他船上水手若有短少,也是不便的吧。 「我会尽量约束族人,别对天朝男子唱歌。」 「既然如此,那真夜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能名正言顺摆脱自家人的监视, 他当然乐意遵从。 答应得太随便了吧。黄梨江扯了扯真夜的袖子。「殿下……」 收到暗示,真夜又道:「还有件事,」他笑着握住身边少年的手,道:「我 这侍读素来跟我同进退,能否请将军也约束一下贵国女子,别对我的侍读唱歌呢 ?」 海童咧嘴笑道:「那有点难,公子俊俏又未字人,皇子得自己好好看紧才好 。」 「小人对歌声免疫。」黄梨江不喜欢被当成真夜的附属品,他忍不住为自己 保证道。 「哦?」海童、沐清影及真夜不约而同挑起眉,微笑地注视着黄梨江。 「经常有人对我唱歌,但我全然无动於衷。」黄梨江镇定地说。 「你『全然』无动於衷?」 真夜怀疑地问。 「不然呢?」黄梨江一脸正经地反问。难道要说,每次真夜对她唱歌时,她 都尴尬到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唔,或许是唱的曲子不对。」真夜认真反省。也许该改唱颂扬男男相慕的 「狡童」之类的…… 「也许是唱歌的人不对。」沐清影臆测。 「或许是听曲的人心中早有主张。」海童看着分明是一名豆蔻少女,却装扮 成少年郎的侍读,觉得十分有趣,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她善意提醒: 「我会尽量别让人去打扰贵国使者,不过,到了岐州後,诸位贵客得先有个 心理准备。」她笑看着沐清影到:「皇朝民间男风颇盛,请诸位小心,别误会了 某些示好男子的心思。特别是像公子这样宜男宜女的俊人儿,更得多多留意。」 盛行男风?又是女帝统治的国度。果真是个了不得的国家。真夜满心期待。 讲到男风盛行,黄梨江不由得紧张起来,眼角觑着真夜,心里很在意他先前 对她说过的话——万一真夜果真有龙阳之好,那可怎麽办?平时他已经够不正经 ,倘若他真的断袖,那麽扮作男人的「他」,岂不是陷自身与危机之中? 「小梨子,你脸色有点苍白,又晕船了麽?」真夜关切地问。 黄梨江摇摇头,正想回答没事,海童已自腰间百宝袋里拿出一小瓶红的丹药 ,笑道:「这是海夷特质的定海丹,服用後,可连续七日不晕眩,居船上如履平 地,就当做是我送给皇子的见面礼吧。」 真夜大方收下那瓶丹药。「有如此神奇的丹药,真是太好了。将军不知,我 这侍读一路上晕船晕得辛苦呢。」偏又怕苦,船上虽备有防晕的药汁,但就怕她 因怕苦少喝,不能发挥药效,更别说看她天天忍着苦喝药,也替她觉得难受。 真夜赶紧倒出一颗朱红色的丹丸,促着黄梨江服下。 见状,海童忍不住笑道:「皇子不怕那可能是毒药?」 闻言,真夜倏地收回掌中丹药,笑容依然不改。 「将军真爱说笑,你我海上初识,无缘无故,怎会毒害我的随从。」然而, 也没再要黄梨江服药,只是一时不知该拿手上丹药怎麽办。 沐清影取过真夜手里那颗丹药,含进嘴里化去後,方道: 「皇子说的是,这是海夷特产的定海丹,以岛域稀见的海藻炼成,带有特殊 甜味,入喉即化,对晕船症候一服见效,不伤身的。」 「多谢州牧的说明。」真夜悄悄收起手中那瓶丹药,打算先交给太医,验过 无毒後,再让会晕船的人服用。倘若真有效用,那麽回程时,小梨子一路上变不 会那麽辛苦了。 说笑间,海夷岛域西陲的临波港已近在眼前。 想到关於海夷的种种「传言」,真夜突然很想把身边人儿牢牢捉紧,免得被 海女的歌声诱拐去,才转过身,却见到黄梨江攀着船舷,赞叹地看着藏身海雾中 那壮观的天然港湾,也不禁跟着微笑起来, 难得见到小梨子如此兴奋,是因为在海上航行太久,想念平稳陆地的缘故吧 。 真夜转过身,交代身後的御船统领道:「张将军,方才夷主的话,你也听见 了。我下船之後,这艘船就交代给你,请做好归航的准备,等我回来。」 「遵命。」 「另外,」真夜低声道:「我还有件事情想拜托将军……」 他说得很小声,仅仅张将军一人听见,只见张将军面露讶色,随即点头道: 「末将明白了。」 * * * * * * * * * * 那几天,她被异邦的奇特民情给吸引住目光,没将全副心神放在他身上,以 致於察觉到他的不寻常时,为时已晚。 在海童亲自引领下,数艘快船载着天朝使臣一行人,於七天後抵达皇朝极西 制港——洛津。 沿途行经海夷岛域之际,耳畔不时传来动人海歌,若非事前早已知晓,略有 防范,恐怕真会被迷去心神,忘记了此行的任务。 真夜是一个很能入境随俗的人。 短短数日,已经与夷主及岐州州牧等人建立起友谊。 进入洛津後,便改由沐清影发号施令,他召来数辆马车护送远道而来的贵客 ,自己也轻装同行。 由於最後获准随行的人不多,除了君王任命的几位副使之外,就只有东宫的 随行侍从得以伴随真夜走上这一趟出使之路。 作为一个使臣,真夜应该安分地坐在马车里,但没两日,他已经不肯坐在车 中,反而与沐清影及海童将军并驰在皇朝官道上,偶尔瞧见特殊的风景,还会策 马到她窗边,要她赶紧也瞧上一眼,就像是个极欲与人分享欢乐的大孩子。真拿 他没办法。 为了尽早赶到帝京,沿途上,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停下休息。 这一天,车队一早便启程,直到日暮之际,才进入康州城内的驿馆休息。 民情略有差异的缘故,天朝男服以交襟宽袖的儒衫为主,且男女有别,女子 多穿裙,裙腰往往高束,以强调纤细腰身,只是当世天朝人无论男女,皆好细腰 ,而皇朝男子的衣着袖围较窄,交襟翻领,男女衣饰略有混同,可以看出这国家 的男女地位应是不相上下。 早已换穿皇朝男子服饰的真夜,看起来就跟一个皇朝男子几无二致,但从轮 廓细微处,依然可看出两国人的相貌特徵略有不同。 天朝男子身形普遍修长,容貌细致;皇朝男子身形同样挺拔,但高鼻深目, 显然久与四夷混融。 发现真夜的夜游习惯时,他已俨然如脱缰野马,拦都拦不住,像是被关在金 笼里的鸟儿终於得以展翅高飞,哪里还肯收敛自己。 「你又想去哪?」偷偷跟随在後的少年死命捉住真夜衣角一缘,不肯让他翻 过驿馆的围墙,丢下他自己到外头去玩乐,表情十分固执。 唉,被发现了! 已经攀上墙头的真夜转过头来,俯视着围墙下的美少年,咧开笑容道: 「我去外头逛逛,很快就回来。」皇朝夜禁不算森严,大城里,入夜後的街 市依然十分热闹,让他觉得很新奇,不知是一年到头皆如此开放,还是正好遇上 了这国家的什麽特殊日子? 「明天一大早还要赶路,你若夜游,晚上睡不饱,怕你白天会从马上摔下。 」 虽然到目前为止,真夜还没从马上摔下过,但人在异邦,他们远道为客,最 好谨慎些,以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好不容易来到海外异国,不趁机看看当地的民情风俗,岂不是白来一趟? 」像是突然想起什麽,真夜眨眼问道:「这国家一路走来,盛世升平,显然在上 位者治国有方,难道你一点都不好奇麽?小梨子,把这泱泱大国治理得井然有序 的天子,可是一位女帝呢。」 黄梨江当然好奇。天朝以男为尊,女子再有才,仍无法与男人并驾齐驱,一 较高下。但无论是海夷的女尊也好,皇朝的平权也罢,都是身为天朝人的她难以 想像的。倘若她生为皇朝女子,是否打一出生,就不必以男儿装扮现世,而能以 女子之姿,尽情自我?就是她的爹也…… 见她默然不语,真夜递出一条手臂。「来,难得来到千里外的异邦,何妨暂 时忘记我们彼此的身份。我不做天朝太子,你也别做太子侍读,就只是两个远游 的旅人,一起去寻欢享乐?」 也许是人在异邦的缘故,一贯守礼拘谨的她,也不禁有些动摇。可又担心到 外头去玩乐,万一出了事…… 瞪着那条手臂,黄梨江不知该作何抉择,正想回绝,围墙上头那人又道: 「不来?我可要走咯——」 第十一章 「真夜,别抛下我……」黄梨江在睡梦中猛然惊醒,看着幽暗室内,未点灯,仅有窗外白雪反照微光,四望一片皎然。 这才想起他们已经抵达皇朝的帝京。 此地正是这国家专门接待四方来使的礼宾院。 稍早拜会过的皇朝司掌礼部春官长告诉他们,由於已经入夜,所以不必急着晋见帝王,请他们好生休息,等待明天再行会见。 时值岁末,皇朝似乎没有夜禁,外头的市集热闹得很,看得出这国家富庶繁华,是个颇开放的国度。 由於早已听闻皇朝男女平权,女子为官不在少数,但在看到身居礼部首长职位的春官长也是一名年轻女性时,黄梨江心中仍不禁兴起一股欣羡。 在床上端坐半晌,突然想起方才梦境--她梦见真夜不知道又要到什麽地方去,只是这一回,无论她如何请求,他都不肯让她跟随…… 被抛下的感觉,十分不好。 披衣起身,看看外头已经没在下雪了,天气寒冷,她穿妥衣物,打算到隔壁厢房查看真夜是否已经入睡。 明天便要晋见皇朝女帝,她可不希望真夜因为晚睡而无法早起,失了礼。 孰料才走出房门,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鬼祟闪过回廊角落。 她双手不禁握紧拳。 这家伙就不能安分一点,别惹事麽?过去远在他州还无所谓,可如今已来到了帝京,万一在皇朝天子脚下闹出了什麽事……岂不是丢脸丢大了…… 不顾天寒,她赶紧追上。 半晌,果然在礼宾院後墙下追到了她的东宫之主。 「唉,小梨子,这麽晚了还没睡?」真夜讨好地问。 黄梨江无奈地道:「你又打算去哪里了?」为了预防万一,她已经没收了他的钱袋,身上应该没有半枚铜钱的他还想做些什麽? 两造既然互有默契,真夜也乐得坦然。「我想去看看帝京的市集。来时你也瞧见了,比起其他州县,皇朝帝京的规模几乎大上三倍不止,这麽庞大的都城聚集了来自各地的百姓,贸易鼎盛,想必热闹非凡,不看可惜。」 「的确。」黄梨江也承认。「但不必急在一时,明天一早就要晋见皇朝帝王,可别忘了你这一趟出使最重要的目的是什麽了。」 「我当然没忘。见,总归是要见的。你不必这麽紧张。」真夜一边说着,一边端详着黄梨江因为睡眠不足而略显疲惫的面容。可怜的小梨子,为了守他,眼窝下都冒出淡淡的黑影了。 「你安分回房去睡,我去逛一会儿,很快就回来。」 怎麽可能做得到!黄梨江投降地说:「算了,一起去吧。」快去快回,他还能得点时间睡觉。 主意拿定,她反倒催促其真夜。「哪,你先爬上去,再回头拉我一把。」 真夜被催赶上墙,回过头来先接住黄梨江脱下的披风。 穿着长披风可不方便攀墙。 正要拉她一把之际,真夜突然听见墙下有人低语,不觉讶然。「咦,外头有人呢。」 「有人?!那你还出去,快回来呀!」黄梨江因急切而略微扬声,怕真夜以天朝使者的身份在外国出丑,消息一旦传回天朝,对他将会不利。 可真夜非但没回到她身边,反而从容跃下高墙。 隔着一面墙,看不到外头的情景,黄梨江心焦如焚,顾不得尊卑地道:「喂!还不快回来拉我一把。外头发生什麽事了?我爬不上去呀!」天生怕高的弱点在这时候偏偏成了绊脚石。 墙外,真夜打量着那穿着尊贵、身上还披着上好狐裘,有着一头棕色带金长发,穿着偏中性的少女。彼此以眼神较量了片刻,揣测着对方的身份。 半晌,那少女问:「你不回头拉她一把麽?」 真夜当下做了决定,微笑道:「不。」小梨子已经太累了,需要休息。 见眼前这少女气度不凡,举止尊贵,显然不是寻常人,只没想到,着国家竟然也有人跟他有一样的夜游习惯,忍不住笑了起来。 看来今晚他有玩伴了。至於小梨子呢,还是让她回去睡觉比较实际。 两人相互试探的聊了几句,那少女道:「好吧,就让我略尽地主之谊,招呼自海外远道而来的贵宾吧。」 真夜微怔。尽管早猜测她身份尊贵,却没想到竟有可能会是…… 扬起唇角,「说什麽贵客呢,叫我真夜吧。对了,我该怎麽称呼你?」皇朝的皇帝陛下。 那少女领头走在雪地上,昂首回答:「麒麟。」 被抛下的感觉,真的很不好。 黄梨江最终仍然想办法爬上了墙,又忍着臀部着地的疼痛,入了市街到处寻找那无良的主子。 他竟然抛下她,跟个不知名的某人跑了! 跟多年前他没出手救她的那件事比较起来,这一回她反倒更加介意。 回首当年御沟一事,当下她确实很受伤,然而在宫里周旋久了,她开始明白当时他确实不能出手。 身为东宫侍从,倘若她无法保护自己,那麽不管他救她一次、两次、三次,都是白费功夫,总有一天她会被卷入朝廷权力的暗流里,完全灭顶。 初次见面时,他赠「闭扇」要她避开他,她却反而在情势逼迫下入了东宫。 再次见面时,他逗着笼里金雀,暗示她快快离开,但她仍然没听懂他的话。 多年来朝夕相伴,她其实明白,真夜待她的真心,并不是口头上说说罢了。他是真的在该提醒时,点醒她,在该守护时,保护她。 可他自己却毫不在意周身的危险,那样轻率。即使如此,他若有危险,她又怎能袖手旁观?她毕竟是他的侍读。 漫无目的地闯进人声鼎沸的大街里,却处处找不到真夜。怕他出意外,黄梨江考虑着是否该立刻返回礼宾院,请求皇朝官员的协助。可这麽一来,又担心真夜的劣行被人发现,成了个笑话。矛盾的心情使她为难不已。 他找人找得又累又渴,还差一点闯进隐藏在小巷子里的游艺场所,被当成寻欢客人拉近小栈,险被轻薄……而她从真夜那儿拿来的钱袋竟不知何时被扒走了,当她表明身上没钱时,还被人扔到大街上……生平第一回如此无助-- 「啊,找到了!」 耳边传来沐清影的声音时,她差点都快哭出来了。 回过头去,只见沐清影与几名官员领着甲士前来寻人。 他们先找到了她,又带着不放心的她在一家名叫听雪楼的书肆附近,找到了游玩大半天的天朝太子。至於那名与他同行的人,则早一步被人接走了。 两人双双被送回礼宾院的路上,黄梨江不发一语。 直到回到客房,真夜才发觉她沉默得有些不对劲。 拉着她回厢房,才看见她眼眶里有泪水在打转,却强忍着不掉泪。 知道自己这一回真的让她担心了,真夜连忙安慰道:「小梨子,没事啦,你别担心,我不是好好的?本来我只是想让你多睡一会儿……」 她背对着他,硬是不肯瞧他一眼。 面对忍受他多年的不受教都没有崩溃,如今却终於被他惹哭的少女,真夜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伸手想扳转她回身,少女忧虑大半夜的情绪却倏然爆发-- 转过身,黄梨江抡起拳头揍了真夜肚子一拳头,声音破碎。 「说对不起太慢了,对不对?」 他不能保证永远不抛下她,但是他真的不希望见她哭泣呀! 「唉,小梨子……你不该这麽在乎我的,你知不知道……」 「我哪会在乎你这个笨蛋!」怀里人儿沙声喊道。 「是啊,我的确是个笨蛋。」明知道,有些事情不可以这样,也不可以那样,可还是忍不住这样或者那样做了。 如今人在异邦,尚无关大局,倘若回到天朝之後,这样的在乎,会是多麽的危险。 可偏偏,知道她在乎自己,心底仍有那麽一丝丝欢喜,无论如何也抑制不住。 不自觉收紧手臂的力量,真夜头一次感受到,这种既欢喜又悲伤的滋味,竟是如此五味杂陈。 如今方能体会何以隐秀总不肯让他人在身边停留太久。 是因为唯有那样,才能妥善保护好自己的心吧? 麒麟果然是皇朝之君! 尽管早听说皇朝女帝年纪尚不满十八,然而沿途所见的景象,都在宣示着,尽管帝王是一名女性,民间百姓仍然安居乐业,国家依旧井然有序。 次日早晨,真夜与海童等人一同入朝晋见帝王,乍见端坐御座上、冠冕盛装的少女时,心里闪过几许笑意。 视线略转移到站在陛阶下方的群臣之首,便是那民间盛传的娄相了吧。 据闻此人身兼太傅之职,以帝师的身份辅佐女帝掌国,皇朝能有如今的富庶,这位名为娄欢的宰相想必功不可没。只不过,他也听说娄相年纪其实尚轻,还不满而立之年,怎麽远远望去,竟然鬓发如银呢?是天生如此,还是过於忧国忧民? 真夜以一个外邦使臣的身份,好奇地研究着皇朝君臣。殊不知,在他偷偷打量着别人时,自己也被人悄悄注意着。 天朝使者,以明光太子为首,带来天朝的祝贺与国信。 皇朝礼官代帝王收下礼物後,也回赠皇朝的礼物。 有点无聊的奉行完朝见之礼,端坐御座上的麒麟与真夜视线相交时,忍不住交换了会心一笑。昨夜同游街市,已种下友谊的种子。 尽管如此,麒麟还是觉得这些礼数很繁琐,有好几次想暗示春官长快快结束,好让她能私下与真夜谈话,但才微有动作,阶下那戴着面具的宰相大人便朝她投来警告的目色,要她别轻举妄动。 她只好勉强转移注意力到旁人身上,看见自家朝臣与来使排排并列,当中不乏貌美之人。观察着众人,麒麟忍不住莞尔一笑,开始捉双成对,萌放起来…… 仿佛察觉到帝王心里的想法,娄欢极之刻意地乾咳了两声,像是在提醒她别太萌放了。 在自己朝廷里贪恋男风还无伤大雅,可别对远邦来使也如此这般…… 收到暗示的麒麟忍不住抿起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太傅管得未免太宽了吧。 心底泛起嘀咕。至少她可从没拿太傅与别人配对过呀。 好不容易结束了正式的拜会仪节,满足了那司掌礼制的春官长对於礼数的繁琐要求;朝臣才刚散去,还没全离殿呢,麒麟已忍不住跳下玉座,三步并成两步跑到海童、沐清影与真夜面前,热切寒暄起来。 听见真夜说起,昨夜她在临街的听雪楼前被太傅接回宫後,他因为担心,曾追着马车跑了一段路时,心中不禁升起一股暖意。 明知朝臣们特别邀请天朝皇子前来皇朝祝贺她的生辰,是有意做媒,想逼她趁早择定东宫人选,只因素闻天朝皇子众多个个皆有奇才,而且容貌俊美,可为良配。 可惜,她心底早有属意之人了,否则真夜确实会是个不错的选择,起码,他们挺聊得来。只是大臣们打错了如意算盘,他们大概没想到,堂堂太子竟会自请旨意,远渡重洋出使皇朝吧。 既是太子,就不可能留在皇朝当她的帝婿,而她,正乐得如此。 不要真夜做她夫婿,她高兴结识这位青年作她友伴。 还想见见他口中的那个小梨子,想知道,是什麽样的人才会叫真夜牵肠挂肚,无法不放在心上。 作为陪使的黄梨江,由於未得帝王召见,只能在偏殿等候。 清早,她与带缘合力为真夜穿好天朝至为隆重的正规礼服,为他打点好一切,便带着几大车的国信一齐入宫。 皇朝的王宫还留有远古时代天子明堂的特色,配合天上星宿与四季方位铸造而成。倘若远在天朝的娘亲得以亲眼见到这宫室,势必会相当感兴趣。卞梁氏一脉所遵循的古礼,似乎与皇朝礼制有不少相似之处。 皇朝将六部一天地春夏秋冬明明,分司吏户礼兵刑工等职。她已经见过皇朝春官长,未来应该也有机会见到其他部会的首长。 在偏殿前等候时,黄梨江忍不住担心着,独自入内晋见帝王的真夜会不会失了礼数。 过了许久,见朝臣们纷纷走出主殿,行经偏殿附近回廊,低声谈论着天朝太子时,黄梨江不仅竖起耳朵,几句对白飘进她耳中: 「没想到竟由太子亲自出使,如此一来,不就少了个机会了吗?」一名武官模样的壮硕男子道。 「确实可惜。我见陛下似乎很欣赏那位太子,偏是储君,想必是不可能长留我朝的吧……」另一名斯文的男性官员也道。 黄梨江还未弄清楚皇朝官员们的话意,就没下文了。 随着朝臣们远去,跟随真夜一齐入殿拜见君王的副使们也从大殿走了出来,正往偏殿方向来。 这三名副史都是君王亲自任命的,黄梨江站在偏殿前,有理的问候着:「徐大人,请问仪会已经结束了麽?」怎麽不见真夜一起出来?那徐副使是一名长着,和善地回答道:「啊,已经结束了。」「真没想到,这麽富庶的大国。帝王竟然真的是女子。」李副使低声谈论。「可不是,听说六岁就继位了,刚刚我在阶下远远看去,也吓了一跳呢,明明就还是个小姑娘呀。」另一名孙副使也说:「我看真正掌权的人,应该是那位戴着面具的宰相吧。权臣治国,女帝应该只是个傀儡。」「嘘,不可在此议论他国的内政。」徐副使制止道,其他两人随即点头噤声。 不久,他们改谈起自家太子在仪会上的表现。「太子殿下的表现倒也不过不失。」李副使说。「本来我君就是担心太子会担负不起正使的任务,才命我们随行……」 黄梨江仔细听着他们的谈话,一时间不知道该怎麽插嘴,询问真夜此刻的情况。从副使们低声的交谈里,得知真夜在仪会上的表现算是可圈可点,虽然因此稍稍放下心,但既然仪会已经结束,他人怎麽还在正殿里没出来?忍不住走到殿前回廊下引颈盼着,却盼到一名戴着面具的男子与几名皇朝官员朝偏殿方向走了过来。 见黄梨江侯在偏殿外廊,那戴着面具的男子温声道:「陪使辛苦了,外头天寒,怎不在殿内歇息?」来到帝京多日,早听闻听闻过皇朝这位铁面宰相的传闻。黄梨江连忙行礼道:「小臣作为陪使,承蒙贵国款待。只是不知……我朝大使……」 似是明白她的担忧,那宰相笑道:「贵国太子正与我君叙旧,大约还会耽搁一些时候,请陪使在此稍候,倘或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宫人们会打点的。」仿佛已知道麒麟会与真夜聊上好久,娄欢特意避开,让她能聊得尽兴些。「叙旧?」黄梨江不禁透出一抹讶色。难道真夜早已经见过那位皇朝女帝?娄欢见黄梨江面露讶色,立即明白眼前这名男装少女还不知道昨夜与她天朝太子同游街市的人是谁。 看来,她的主子也是会教底下人捏一把冷汗的那种人。他已为麒麟白了头,而这女公子,只怕也将步入他的後尘。距离上午的仪会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时近正午,又未到正午。见她脸色略苍白,娄欢心细地问道:「陪使用过午如何膳了麽?我请人送些熟食来,边吃边等侯如何?」黄梨江还揣测着「叙旧」两字的意思。「所以,昨晚跟他同游市街的人就是……」皇朝的女帝?有这麽巧的事! 娄欢命着附近的宫人拿火炉和点心来,回转过身时,他眸中略带笑意。「嘘,不可说。」「啊,是。」黄梨江这才警觉到身边还有其他人在,连忙点点头。的确,若让人知道主子们这麽贪玩,肯定形象全毁……看来皇朝这位女帝也是个让臣子颇为头痛的人物吧,难怪会那麽快和真夜打成一片。根本是同类嘛!又看看人家宰相,一副泰山崩了也面不改色的可靠模样,应该很有办法制住在上位的人吧。机会难得,黄梨江向这位宰相请益:「不知可否请教大人一件事?」娄欢点头。「陪使请问。」「对於侍奉君王,宰相大人可有什麽诀窍?」趁机讨教,也许将来用得上。黄梨江这一问,使娄欢哂然一笑。「通常,找到逆鳞,碰触它就是了。」龙有逆鳞,楚则招怒,是最不可碰触的地方,一般人往往不敢择其锋,正因如此,若想要君臣关系维持平衡,大臣必须敢於碰触天子的逆鳞。麒麟个性好强,平时从各方侧击,让她能检讨自己的所作所为,那麽,下一次,她就不回再犯同样的错误。一个好的帝王必须懂得自我反省,从错误中成长。麒麟不是天生完美的圣人,但她有她的优点。辅佐她十二年来,她从来没因为他直言规劝而真正动怒过。他不清楚天朝太子是否跟麒麟一般具有这样的特性,但从麒麟颇欣赏那位天朝太子来看,所以他想,这两人毕竟有些共通处。 听说天朝是个男尊女卑的国家,娄欢看着眼前这名容貌秀逸的少女,推测她与天朝太子的关系。就他所见,明光太子光华内敛,是个明眼人,不可能看不出他身边随从的真实性别。 「逆鳞?」真夜身上有这种东西麽?黄梨江怀疑地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看重的事物,诚如你我,亦然。」只是有时因为距离太近,反而看不清楚罢了。尽管娄欢对眼前少女颇为好奇,但终究没有忘记待客之道,更不用说,正值腊月,天候十分寒冷。 不再多言,他劝着黄梨江一齐走入温暖的偏殿里。此时,春宫长已领着一批下属前来,娄欢与天朝使臣再三寒暄,将招待可人的工作交接给檀春後,才回头去忙自己的政务。得快些处理完手边的事情才行,否则怕等一会,麒麟就会来向他邀功,他会没办法做别的事。尽管扮演好主人的角色,招待客人是一国之君的责任,但麒麟不会这麽想。她今天难得表现良好,肯定会要他也付出一些代价。思及此,又遇到夏官长烜夏和秋官长銧秋,两人向他抱怨天朝没派个不重要的皇子,反而派了个不可能成为帝婿人选的太子过来,坏了他们为帝王选夫的计画。知道天朝大使是储君,娄欢一开始确实有些失望。然而麒麟几乎没有年龄相近的朋友,从小就由他和太保、太师照顾的她,若能与天朝太子结为朋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接下来还会有许多各地使臣与王侯贵胄陆续入京,不乏没有合适的人选。国家不可一日无君,但东宫人选也同样重要,麒麟即将成年,他会试着引导她做出正确的决定。至於……她对他的迷恋,他希望那只是她一时错觉。 那日,拜见君王的仪会结束了,真夜姗姗离开大殿,领着偏殿一群使臣随从返回礼宾院。见真夜脸上尽是掩不住的笑意,与他同车的黄梨江不自觉拧着眉问:「昨晚跟你一起去游街的人,就是皇朝的女帝啊?真夜慵懒地撑着肘,一双桃花眼瞅着他的美侍读,笑吟吟道:「是啊,真巧。」 昨晚麒麟被大臣带回宫前,交给他保管的两本书,还搁在他客房里呢。皇朝书市畅通自由,许多国家都禁止刊行的书籍,在皇朝帝京的听雪楼里,竟都能透过门路买到,简直令人大开眼界。「你们很聊得来?」否则怎会抛下群臣,叙旧叙了大半天,才刚认识的人有那麽多话可聊?「那女帝是否美如天仙?」 那微酸的口吻,教真夜松开肘,俊眸染上春意。「你不是在吃醋吧,小梨子?」吃醋?!黄梨江差点为这两字自乱阵脚。她吃哪门子醋啊!「你、你开什麽玩笑——」 真夜微笑,才不管自己胡说八道会引起什麽乱流。乐於见到黄梨江难得的慌乱,他笑吟吟又道:「麒麟确实很美。」虽然跟他想像中不太一样。他原以为,能当上一国之君的女性,必定会是个……该怎麽说,总之,不会是太过平凡的女子。然而这并不是说,麒麟很平凡,只是她……跟他颇相似,他们俩都有些不循规蹈矩、惊世骇俗。 好比说,昨夜在听雪楼里,身为帝王的她,竟然专买禁书,简直吓坏他——好吧,他当然没有被吓到,反而羡慕得不得了。这国家的臣子们竟然能够容忍这样以为「不寻常」的少女帝王,竭尽忠诚地为君,他其实相当讶异。历代的天朝君王,多少都有雄图霸业的野心,但他喜欢和平过日子,对於扩张国家版图没有兴趣。历代天朝的君王,谁不是踏着手足们的鲜血坐上玉座,然而他却无法想见兄弟相残那一天的到来。他,十三岁那年在太庙前被册封为明光太子,却从来不认为自己适合成为一国之君,心里也预期着将被废黜,可能不会有当上帝王的一天。然而皇朝帝王教他开了眼界。麒麟跟他所认识、所 了解的每个国君都不一样。她十分勇敢。 听出真夜的语气充满赞赏,特别是当他提起那位名唤「麒麟」的女帝时,眼底闪过暖意,黄梨江不觉蹙起双眉,脑海里莫名浮现稍早曾听见皇朝官员说起的那番话……偏是以为储君,想必是不可能长留我朝的吧。 皇朝的官员为什麽会希望天朝太子长留下来?莫不是他们期待着真夜会入赘皇朝,成为帝王的夫婿吧?思及此,黄梨江蓦然一惊,有点担忧地看着真夜脸上温柔的笑意……又想起真夜已届选妃之龄,她突然有些担心起,会不会,她这个太子爷会真想留在皇朝,舍弃他原有的身份与责任? 「小梨子,你脸上的表情很有趣。」在黄梨江拼命想从真夜脸上看出些什麽端倪之际,殊不知,真夜也愉快地打量着她脸上神情的万千变化。她开起来既焦虑又苦恼,眉峰时舒时颦,像个为情所困的女子那样。蹙着眉,黄梨江犹豫地道:「我第一次听见你赞美一名女子。」虽然还没有见过那位女帝,不清楚她到底是一个什麽样的人,但真夜谈起她的语气很不一样,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她承认她有点介意,怕真夜这位不称职的天朝太子会乐不思蜀。 「哦,是麽?我没注意到。」他记得他也经常赞美他的小梨子呀,只是她似乎都装作没听到就是了。她说出心里的隐忧:「你别嬉皮笑脸,如果我没猜错,这次受邀参加元旦大典的贵客,有可能都是皇朝女帝未来的夫婿人选……你可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身为天朝太子,你有属於自己的责任。」尽管黄梨江满口责任,可她一会儿蹙眉,一会抿唇的神态,实在很动人。明知不可能,可还是忍不住想逗逗人家,算是他的劣根性吧。「小梨子……」真夜故意沉吟半晌,眼波流转盎然春意。「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否则,怎会这麽关心他的终身大事? 她,蓦然怔住。 真夜原本预料着会挨骂,然後对座的少女却突然撇开脸,不肯再说一句话。车厢里的气氛顿时尴尬又暧昧,教真夜半句俏皮话也说不下去。好半晌,黄梨江才终於反应过来,耳根微泛红道:「我只是在尽我的责任提醒你,没有其他的意思,你别老是曲解别人的话意,别忘了我们回天朝後,你就要选妃成婚,行过冠礼後,就是个成年男子了,你的身份不允许你莽撞。」 「……可不是麽?你永远是我的道德与良知,提醒我莫忘了自己的身份,然而……」真夜低头看着自己卷起的双手,不准自己伸手碰触她一块衣角,习惯性自嘲一笑。「然而我……」原来他也会有吞吞吐吐、说不出话的一天啊。「我记得你说过,民间许多女子对婚姻的期许……」 闻言,黄梨江缓缓转过头来,发现真夜正苦恼地看着她。她屏息听他诉说:「如果我只是一个民间男子……」他也愿求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当下,她同情起他。「真夜,你是太子。」不是平凡的民间男子,没有办法顺着自己的心意,找寻心爱一生的人。 「……可不是。」真夜微颔首。一路回礼宾院,他们没有再说话。 之後,黄梨江与麒麟终於见到了传闻已久的对方。 冬日雪宴上,皇朝君王赐宴各地来使,她们初次相见——礼宾院攀墙那夜不算,当时她们彼此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此刻才是正式见面。麒麟却告诉真夜:「你的小梨子看起来很眼熟。」想了半天,又笑道:「对了,像我的太傅。」真夜也笑了。「那是当然。我这小梨子,将来可是要成为朝廷栋梁的。」也许就像麒麟很在意的宰相一样,他也是对他的小梨子很放不下心哪。两人会心一笑,谣言因之四起。皇朝女帝有意向天朝太子请婚的传言,在皇朝的朝堂上,引起群臣的议论。而这厢,随同真夜出使的使臣与随从,对这传言也觉得颇为忧心。真夜毕竟是太子,不适合婚娶一个几乎与天朝同样强大的一国之君,更何况入赘皇朝,必会矮化天朝的国家地位。黄梨江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女帝麒麟,确实很美,但不是她想像中那种霸气艳冶的美,而是一种灵动自信的独特美丽。她也看得出来,真夜跟麒麟十分投缘,两个人每回见面都有说有笑,像是已经认识许久的知交那样,有时还会结伴出游,全然不把自己的身份看在眼底。真夜在天朝时不曾有过这样的朋友。这两人身份相当,年龄相近,虽然都背负着重责大任,可个性上都有一点轻率。更别说,据说这位女帝性好男风,她借给真夜的禁书里,甚至还有男色艳情小说。过去黄梨江从来没看过这种书,不知道男男之间竟可以……当然,她是为了了解真夜到底都在看些什麽书才会偷瞄了几眼……可万一真夜果真断袖,那麽若与这位女帝凑成一堆,岂不是太「皆大欢喜」了? 怪不得旁人越想越偏,因为就连她都难免往那方面猜想。偏真夜又什麽都不肯透露,每回她一问起,他就会调侃她是不是在吃醋,才会这麽关心他跟麒麟的事。这叫她要怎麽再多问一句! 深夜里,随着皇朝夏官长一起到街市上请夜游的两位尊贵人士回宫时,黄梨 江都还很气自己,为什麽要那麽在意真夜调侃她的那些话。 明明她这辈子都不可能爱上任何人的,他还那样问她! 「烜夏大人,你们明知道君王喜欢微服出游,为什麽不多派些人手看住她? 」非得等人到了外头,才这样偷偷摸摸跟在身後保护? 「啊。」穿着平民衣裳,混在人群中的夏官长烜夏,看着带在身边的男装少 女,有点尴尬得笑道:「让你见笑了。的确,多派些人手可以守住我们陛下,不 让她出来到处游走,但那样一来,会很可怜。」 「很可怜?」受邀一同来寻找自家太子爷的黄梨江,困惑地问。 「是啊。陛下打六岁登基起,就从没像个寻常女孩儿那样玩耍过。我自己有 个八岁的女儿,每回旬休时,我女儿最喜欢缠着我带她出门逛街,不一定是想买 东西,就只是想跟喜欢的人一起出门透透气。当然,陛下不是我女儿,但是她已 经十分努力,我认为她应该有权利做些自己喜欢的事。」 黄梨江听出夏官长这一袭话里多少有些纵容的意味。 来到帝京将近一个月了,与皇朝官员接触後,发现这国家的大臣们,心里竟 多多少少都想要纵容他们的帝王。 「黄公子。」夏官长突然说:「你应该很清楚这种两难才是吧?」天朝太子 的处境与皇朝君王多少有些雷同。通常,地位越高的人,就越不能随心所欲。 黄梨江默然不语。她当然清楚这种两难,否则怎会也纵容起真夜的行径。 「身为臣下的我们,只要上位者没做出危害国家的事,在尚可允许的范围里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经常有的事。」 「夏官长此言,是希望假使贵国主上想要我朝太子长留贵国,我们这些随从 能识相地不要反对麽?」 「事实上,我们也正担心这一点。」夏官长黝黑的脸衬托出一口牙好白。「 我国毕竟只有一位君王,但听闻贵国有许多皇子......」 「皇子虽多,太子却只有一人。」黄梨江毫不退让地说:「希望贵国别强人 所难,让两国情谊永世交好。」 「哈哈,我只是说说罢了。」夏官长道:「就当是身为臣子难免会有的唠叨 吧。」看看时间已经不早,该请君王回宫了。他举起手臂,向前方打了个暗号。 四周围奉命保护帝王的暗部得到命令,正准备行动之际,麒麟却已带着真夜 回头走来。 夏官长急忙收回行动,带着黄梨江躲到一旁的巷子里。 不久,他们听到真夜跟麒麟的谈话。 「等等,麒麟,我想买个东西,你等我一下。」 躲在暗巷中,黄梨江不知道真夜到底留下来买了什麽。 只听见麒麟道:「啊,眼光不错,我喜欢。」 无疑是买给麒麟的礼物。 黄梨江蹙着眉,直等到真夜与麒麟相偕远去,才离开暗巷,走到先前让真夜 停下来买东西的小摊子前。 摊子上摆的尽是成双成对的彩色绳环,各种颜色和样式都有,但每一款绳环 都仅有一对。 「公子,买对如意环吧!」那摊主大叔招呼着。 烜夏走到小摊前,拿起一对彩色绳环笑道: 「这是京里近世兴起的习俗,也不晓得是打哪时候开始的,以前我父辈那代 似乎没怎麽听说过,可能是商人行商的宣传,久而久之,就流行起来了。」 「哦?是什麽样的习俗?」黄梨江好奇地问。 烜夏笑道:「通常心有所属的男子会买一对如意环,把其中一只送给心仪的 对象,假使对方收下,男子就会将另一只绳环带上手腕。一人戴左腕,一人戴右 腕,双双对对,象徵感情已有归属,其他女子倘若对他有意,只好知难而退。」 烜夏成婚多年,还有个女儿,黄梨江注意到他手上没有如意环。 察觉到黄梨江的视线,他道:「带上如意环的双方,倘若有一方先离世,另 一只环通常会埋土殉葬,我的环,此刻在我妻子的墓穴里。」 「啊,对不起。」黄梨江连忙道歉,她没想到...... 「不打紧,已经很多年了。」烜夏只说了这一句,就没有再多谈。回头看着 已经走远、自动回宫的君王,他笑道:「来吧,我送你会礼宾院。」 娄相特别交代过要好生照顾这位女公子。任谁都看得出来她对明光太子的保 护,已经远远超过一般随从应有的界线。 可惜还太年轻,也许,将来还是会受伤的吧! 他试探道:「像公子这样的人品,若在我朝,必定能有鸿图大展的机会。」 最重要的是,皇朝男女平权,即使是女子也能入朝为官,施展抱负,春官长檀春 就是个好例子。 闻言,黄梨江只略略顿住脚步,随即继续往前走,没有迟疑。「的确。然而 梨江身属天朝,那里才是我的战场。」 皇朝夏官长一贯欣赏不怕死的人。他哈哈一笑。「有胆识!」用力拍了一下 少女肩头,差点把她打趴在地上。 黄梨江勉强站稳脚步,沉默地走在雪地上。 眼下,她看不见自己的前程,而且颇气心里满是真夜的身影。 她到底是怎麽了?难道果如真夜所说,她是在吃醋? xxxxxxxxxxxxxx 再之後,终於来到新一年的元旦大典,同时也是麒麟帝的成年仪式。 黄梨江以一介陪使的低微身份得到特许,准许参加大典,站在天朝太子的身 边,与各地来使、诸侯、群牧一同观看典礼,聆听君王大诰。 当麒麟站在高台上,语调坚定地颁布那样一个惊世骇俗的大诰时,她发现真 夜眼中有着一抹赞同与肯定的神色。 皇朝之君的成年大诰,竟是允许那各国都视为叛逆的云麓门人在皇朝土地上 讲学!如此大胆地宣告,当下引来纷纷议论。 「麒麟真勇敢。」真夜低声说。 但莽撞的程度简直与你不相上下。黄梨江瞪视着真夜,怕下一刻,她会在真 夜眼中发现他对女帝的倾心......倘若他真送麒麟如意环...... 察觉身边人儿不寻常的沉默,真夜转过身。「小梨子?」 在天朝,女扮男装出入朝堂也是非比寻常。此时,他身边的这位「异端」见 证了这足以改变未来各国历史的关键时刻,怎麽却反常的没有任何意见? 「......这麽做,必然要付出极大代价。」真夜忍不住揣想,决定以男装现 世的小梨子,是否也有付出相当代价的打算? 黄梨江猛然抬头对上真夜的视线,略失血色的芳唇微颤。 「算我求你......」别做出同样莽撞的事。真夜还不是帝王,只是一名随时 可能被废黜的太子。只要他言行稍有差错,随时会引来大祸。 求他?真夜吓了一跳。小梨子倔得很,从来没求过人。哪里出了问题? 只见黄梨江紧紧揪住他衣袖,脸上有着藏不住的忧虑。 皇宫广场上,大典持续进行着,不是说话的地方。真夜不想打扰这属於麒麟 的重要时刻,他仰起头看着前方,低声说:「手给我。」 黄梨江没听懂他的话。真夜用宽大的礼服衣袖做掩饰,将他侍读冰冷的小手 藏进自己衣袖里,暖握着。 每感觉她想抽开手或颤抖,他就用力握住她的手一次,以身体的语言告诉她 ,没有什麽好担心的,一切都在掌握中,不必忧虑。 仅管真夜的大手带来热度,暖和了她手心,然而随着东方天际逐渐显出一方 鱼白,在这异国异土,她都无法不感觉到,有许多事情,即将改变...... 要怎麽做,才能守护住重要的一切? 跟麒麟不一样,皇朝女帝身边有许多能臣足以支持、守护她,但真夜没有相 同的条件。过去是如此,未来也可能仍是如此。 手中欠缺力量竟如此令人扼腕! 为何如此晚才察觉,那有如金丝鸟笼的东宫,看似富贵华丽,却几乎不堪一 击。倘若今日东宫猝然生变,身为侍读的她,将无能守护她任性妄为的太子。 她还没有力量! 非但如此,甚至还一直仰仗真夜的保护。 缓缓地,她抽回才刚刚温暖起来的手。 真夜微偏转脸庞,只见前一刻还流露出些许惊惶、止不住颤抖的少女,此刻 恍如换了个人似的,眼神恢复过去的明朗。明朗外,还多了份坚定。 真可惜。真夜微扬唇。 本来还想借机多握一会儿他美侍读的小手哩。 第十二章 随着元旦大典的结束,脱轨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而来。 一边是天朝太子一边是皇朝之君,两人一搭一唱,合力演出一场场脱轨的戏 码,叫旁人看了跳脚又心急。 首先是女帝破天荒在年节时踏遍群臣家门,声称是为了走春。 上元日,君王赐宴各地来使与臣下,准备送这一群远道而来的使者返乡。 宴会结束後,一个惊人的消息自皇城传出,风声不胫而走...... 「惨了惨了,殿下铁定是被下符咒,得了失心疯了!」带缘在礼宾院的客馆 里嚷着。「外边人都在说、说殿下竟然、竟然在众人面前跟那位女帝求亲!」捉 着龙英和朱钰,会声会影地描述着从礼宾院仆人口中听到的传闻。 黄梨江不发一语地整理着返国的行囊,盘算着还有几日就能返回天朝。 见黄梨江表情镇定,带缘忍不住道:「公子,你都不担心麽?要是殿下入赘 皇朝,我们就回不去了。」还收拾行李哩。 真夜求亲的时候,她也在场,很清楚当时的情况。 仔细想来,那不是真夜首次脱轨的演出。 这一趟出使,从真夜自请旨意开始,就已有些端倪。出海後,他更是随心恣 肆,没半点委屈自己的打算,像是被关住太久的鸟儿,一朝得到自由,就迫不及 待飞向天际。 她觉得,他应该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回想当时,众人刚喝了些饯别的酒,有些微醺,真夜颇突然地握住麒麟的手 ,笑容满面地说:「不如,麒麟就跟我成亲吧。」声音之清晰,在场所有人都听 见了。 女帝麒麟听了这话,不仅没生气,还露出旁人难解的迷人笑容回答:「我会 慎重考虑。」 麒麟对真夜颇有好感的传闻早已甚嚣尘上,求亲一事发生後,议论更是沸沸 扬扬,没有平息的迹象。 见黄梨江不曾稍停整理行李的举动,带缘忍不住拔了几根头发,不懂为何他 还如此镇定。「公子——」 「快来帮忙收拾殿下的行李。」黄梨江不打算随小道消息起舞,她正色道: 「记得点算清楚皇朝回赠的国信,那是要给回京献给君王的,别疏忽了。」 「公子怎麽都不担心——」 不是不担心,而是担心也没用。黄梨江镇定地说:「三天後,我们就要启程 回国了,到时候如果有人不肯上车——」她看向也颇忧虑的两名东宫护卫。「龙 护卫、朱护卫,我想你们应该会很乐意敲昏那个人,把他送上车吧。」 龙英有些迟疑。殴打太子,可不是东宫护卫该做的事。 「不然,敲昏那个人的工作,由我来做,你们负责把他扛进车里就好。」黄 梨江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 朱钰这才与龙英一起松口道:「那麽,有劳公子了。」 他们战战兢兢地等待着,直到三天後,真夜安分地上了马,准备启程返国, 随从们这才松了口气。 这没想到,皇朝女帝亲自前来送行,这一送,竟一路从帝京送到洛津,途中 还遇到了许多波折。 途径康州时,他们又遇到先前在大街上企图掳人的那群恶棍,麒麟帝还因此 顺道解决了康州城里的小小恶势力。 到了洛津,送行酒过三巡,女帝竟又跟着上了船,似乎打算与真夜一路返回 天朝,当太子妃了。 不知道在皇朝律法里,诱拐帝王私奔是什麽罪?希望罪责不会太重。 一个多月後,航行岐州海域上,深夜,没有月光,黄梨江站在船舷上,发现 有艘快艇以两倍的速度接近他们所搭乘的船只。 看来,皇城那班朝臣终於忍不住了 只见不久後,有名黑衣男子攀上船舷,在沐清影的指引下,走向船尾。 微弱船灯下,她勉强看见男子脸上的面具闪过一丝银光。 没想到,竟是皇朝宰相亲自追来。 这下可好,不知後头有无追兵?等一会儿真夜会不会被当成诱拐女帝私奔的罪犯? 她偷偷造近船尾,想一探究竟。只见麒麟——她坚持直呼她的名字,麒麟也学真夜叫她」小梨子」这个她非常无奈的称呼。 皇朝君臣对阵,正要看到精彩处,那宰相伸手摘下面具—— 她一双明眸却突然被大掌捂住。 有够讨厌! 黄梨江被人拦腰抱住,往後拖去,直拖进天朝太子的舱房里。 舱房门落锁的当下,她坐在床沿,不意外看见那双总盈染着笑意的眼睛。 「小梨子,我不知道你有偷窥的癖好。」真夜站在床前,俯身看着她说。 人家君臣间有事商谈,哪轮得到他们外人窥视。 偷窥?才不承认哩。」我也不知道你有跟踪人的癖好啊。」不然怎能无声无息出现在她身後,并在关键时刻拖着她离开现场? 「想转移话题?好伎俩。」真夜啧啧称赞。 若想在这样一位太子身边善尽职责做好分内的事,首先必得先练就一张厚厚的脸皮。可惜,她天生脸皮薄,只好躲进舱内油灯照不到的角落,用环境的优势来隐藏自己的弱点。 「你一定得这麽咄咄逼人?」 「这一个多月,你对我好冷淡。」他答非所问。 黄梨江蹙起眉。」你诱拐人家君主随你私奔,身为你的随从,我觉得很丢脸。」 「觉得丢脸,是麽?」真夜趁黑,靠近她的身侧,忍不住想碰触她未束起的一头黑发,但始终没敢这麽做,只允许自己造近些,跟她斗斗嘴,让她身上的香气充斥鼻端。」骗人,小梨子,你明知道麒麟意不在我,我也没诱拐她。」 会跟着出海,是因为麒麟想要赌一赌,拿自己的未来与她的宰相一较输赢。 黄梨江当然明白真夜所言属实,因为这一个月来近距离的相处与观察,她发现麒麟手上并没有绳环,而且与真夜之间的交情看来更像兄妹朋友,完全没有丝毫暧昧。 那麽,那一晚在帝京市街上,真夜买下绳环,就不是为了送给麒麟表示情意。既然如此,一切脱轨的行径看来应该仅是即兴演出。 「但你还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你向麒麟求亲,等回到盛京,若有人向君上提起这件事,你会很没面子。」天朝太子求亲遭拒,若传出去,实在有损尊严。」那麽就别说出去,不就好了?」当时亲眼见到他开口求亲的天朝目击证人,就只有眼前这名小女子。只要她不证实,任凭其他人怎麽说,一切就只是谣言。 「听起来,好像有某人打算收买某人。」 「别这麽说,不过是一点小小馈赠。」真夜笑说着,同时将某个环状的东西套上某人的手腕。 光线被他的身躯挡住,幽暗中,黄梨江伸出右手碰触左手腕。 「这是什麽?」摸起来像是绳子。 「这是皇朝的绳环,据说系上这种环,不仅可以保人长命百岁,运气好到挡都挡不住,还有退煞阻厄的功效,帝京的老百姓管叫它『如意环』。我觉得挺好看的,就忍不住买下来。」虽说是花麒麟的钱,可朋友有输财之义,倘若有一天麒麟来天朝拜访,他一样会供她花用。 闻言,黄梨江整个人倏地僵住,手指凝结在那手环上。 「……」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缓缓站起,走到灯光可照见的地方,才卷起衣袖看着细腕上那以五色丝线串上琢磨到发亮的深绿玉石,一线一线纺织成玄鸟图案的绳结,约莫一指宽的结绳处还有绦红色的流苏装饰。 真夜不知何时来的她身边,举起她肤白肉细的手腕细瞧,笑道:」啊,我就知道你戴起来会好看。」 「你说这叫『如意环』?」 「正是。」 「可以保人长命百岁,运气好到挡都挡不住,还有退煞阻厄的功效?」真神奇,跟她从夏官长那里听来的」效用」完全不一样。 「啊,听说妇女戴了,还能安胎顺产呢。」他继续补充手环神妙的功效。」假若男子身怀隐疾,戴上这环,甚至可以壮阳补肾、活络血气,比喝了一百碗人参鸡汤还滋补——」 「说不定还能返老还童?」 「呵,这我可就不肯定了。」说得太离谱的话,鬼才会相信。 「你被骗了,真有这麽神奇的东西,皇朝老百姓岂不个个身强体健,百病不侵?可我瞧他们连宫里都设有御医呀。」 被戳破牛皮,真夜却只是笑道:」至少,它编织得很漂亮,戴在你手上又好看,你就收下吧。」 此刻,接触到绳环的肌肤像有一把火在烧,又像是被蜜淋过,蚂蚁爬上来在上面啃噬。 不管真放到底知不知道这绳环的意义,她既然明白如意环的象徽,怎还能假装毫不知情地收下?可如果不收下,会不会反而启人疑窦? 这并不是什麽贵重的礼物,也许真夜真的只是把它当成普通馈赠,说不定带着缘的上也有一个,如果她把它看作是定情信物,从而拒绝……会不会显得她太过在意…… 可恶……好可恶……竟然给她出了个这样的难题!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可恶……他怎麽可以对她做出这种事! 当年他送她一把扇子,已经改变了她的一生;如今他送她这如意绳环,是要她把後半辈子都卖给他麽? 「呃,」真夜注意到黄梨江脸上近乎狰狞的表情,有点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什麽事。他不过……是送她一只如意环啊。」小梨子你不喜欢——」 「什麽都不要说!」她突然恼火地低喊一声,越过她身边快步跑开,也不管後头有没有人追来,一古脑儿跑回自己舱房後,将自己反锁在里面。 冷静,要冷静。她告诉自己。但紊乱的心绪无论如何就是平静不下来。好气自己居然这麽在意这种、这种教她左右为难的事。 和衣躺在硬床板上,纤细手指忍不住一再碰触手上绳环的流苏垂坠。 明知道万不能收下,可是……这只绳环,她一看就喜欢……是她喜欢的配色——五色丝巧妙地编织成双色绳纽,正面是红底,反而黄底,两面都有黑色的玄鸟图腾,珠绿色的明玉镶成鸟儿眼。 虽然没有配戴饰品的习惯,但做工如此精细的绳环仍然令人爱不释手。 假若这不是皇朝帝京平民男子用来求爱的饰品,而是真如真夜所说,只是个普通的祈福物,该有多好啊。 这样,她就不会如此为难,不用明明喜爱得紧,却还要装作不喜欢了。 夜已深了,这是洛津出海後的第二夜。 明儿个……明儿个清早起来,就把这绳环还给他。 至於今晚,离天亮也没剩几个时辰了,应该还没有人知道真夜送她如意环的事……这环,姑且就借戴一个晚上吧。 胡思乱想中,眼皮逐渐沉重,不知何时,黄梨江辗转眠去。 睡梦中,戴着绳环的手因为海上天寒,不知不觉挪到胸口处,瑟缩着,环上玄鸟隔着衣衫紧贴着她心口。 她睡香港好,却梦见自己变成鸟儿飞上了九重天。 是玄鸟啊! 玄鸟,在天朝,名为燕,一朝失偶,终身忧伤。 在她玄离的梦境中,那魂灵化身的鸟儿在天空徘徊,攸攸低鸣。 「公子,快开门哪!」 带缘一边敲着舱门,一边急促地喊着。 黄梨江倏地从梦中惊醒,一时间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只习惯性地拢紧衣衫,便匆匆忙忙披着散发,连鞋也没来得及穿就打开舱门,一看见带缘,劈头就问:」是殿下麽,他又怎麽了?」 只见带缘愣了一愣,直觉答道:」呃,殿下很好啊,他要我来叫你。」 闻言,黄梨江也怔了半响,这才冷静下来,试着弄清楚当前的情况。 「殿下很好,他要你来叫我?」见带缘点头,她跟着又问:」叫我做什麽?」 带缘咧嘴笑答:」公子一定想不到,那位女帝陛下要回岐州啦,此刻正在甲板上跟殿下和海童将军告别哩!殿下说,要公子赶快到甲板上去,晚一步就看不见那位女陛下了喔。不过这事说来也真奇怪,本来还以为殿下真的要把人家陛下请回咱天朝当太子妃哩,还有那位老是戴面具的宰相到底是什麽时候上船来的呀?呃,公子……?」人怎麽不见了? 带缘话还没说完,黄梨江已倏地退回舱房里,锁上门,随即用最快的速度的点好门面,不到一刻钟,她束起散发,衣冠楚楚地重新出现在带缘面前。 海上风大,才扬起手将一绺发拨到耳後,眼尖的带缘不意瞥见黄梨江手腕的绳环,大惊小怪道:」公子,你手上那是——」 黄梨江错愕地用衣袖遮住手腕。」没什麽——」 「是如意不吧!」带缘笑着卷起自个儿衣袖子,黑瘦手腕上也戴着一只绳环,但款式与黄梨江手上的不同。」原来殿下也有送给公子啊。」他丝毫没发觉黄梨江脸上的表情瞬间有多麽奇妙。」我还道只送给我一个人哩。想想也对,怎麽可能只有我有,等会儿也去问问龙大人和朱大人,说不定他们也都有哩。」 换句话说,这绳环,根本人人都有。 「带缘,」黄梨江谨慎地问:」你的环也是殿下送的?」见带缘点头,她又问:」殿下是怎麽说的,关於这环的功效?」 带缘毫不犹豫地回答:」殿下说,戴上这环的人可以长命百岁,运气好到挡都挡不住,还能退煞阻厄——」 「安胎顺产兼壮阳?」她提示。 带缘用力点头。」对对对!有够神奇。」 黄梨江哭笑不得。原来开始都是她自己想太多了。真夜根本就不知道这绳环真正的意义,只把它当成一般吉祥物随意分赠给随从们当奖赏。 她抚了抚手上绳环,不确定此刻心里的感觉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没时间仔细探究,她举步向前。 「咱们走吧,带我去殿下身边。」否则船这麽大,也不知道此刻他人在甲板上哪个地方。 带缘机伶道:」公子随我来。」 麒麟笑意盈盈地站在宰相娄欢身边。 这一回,是真的要分别了。在岐州与海夷交界的海域上,她举酒向海童及真夜告别。 护送天朝使者的般只暂时下了锚,大船旁,不知何时停泊了另一艘一模一样的海船,正是岐州的水师。 「海童将军,虽然四方夷主五年才须进京一次,但你我交情不薄,你若得空时,不妨经常来京里看我。」麒麟期盼道。她难得离京一回,这趟还没走到海夷就得回头了,实在有些可惜。 「若有机会,也欢迎陛下来我海夷作客。」海童诚挚地邀请。 其实,她们俩都明白,要再相见实是困难,身为一国之君与一方之主,她们都有自身的责任要背负,无法轻言离开。 但心中怀有一份期盼,总是好的。麒麟笑道:」这是一定的,有生之年,我必定会走完皇朝每一寸国土,也必定会找机会拜访将军的岛域。」 皇朝与四方夷之间虽有君臣名分,但实际上并不插手干预四方夷内政。两方基本上可算是平等的。 「届时,海童必定恭候陛下圣驾。」眨了眨眼,海童又笑道:」或者,等陛下大婚之日,海童也将带着贺礼赴帝京?」那一天,应该已经不远了吧! 麒麟好不容易才得到她宰相的首肯,自然不会因为君臣恋情被人窥破而羞赧,她坦然又得意地知道:」好好好。」 一旁的宰相大人却有意见。」陛下,容臣提醒,大婚时日未定,还需让卜师占过吉日才行。」有时占卜的情况若不顺利,拖个两、三年也是有可能的。尽管他已经对麒麟卸甲投降,但麒麟既是君王,就仍受天命的约束。 真也也道:」至於我呢,就先预祝两位永结同心。当然,我预赠的那份礼物,要等麒麟大婚时才能打开喔。」 皇朝与天朝两国距离太远,一来一往之间,至少要花上数月,能否再有机会踏上皇朝大陆,不是真夜一个人说了就算,是以早在离开帝京前夕,真夜已经预备了一份贺礼送给麒麟了。 麒麟笑道:」我已经等不及想偷看真夜到底送了什麽给我呢。」 闻言,娄欢微微挑眉。」太子早已预赠贺礼?」麒麟就那麽胸有成竹?假使他一辈子不答应…… 「不会的。」麒麟对心爱的太傅微笑。」我意志够坚定,那九道圣旨,不也真的把你逼来了麽?太傅,你注定是我的人。」 「麒麟好不害臊。」真夜十分钦佩麒麟竟有这样的勇气。 只见这对君臣虽然没有肢体上的接触,但眼底深藏的情意与对彼此的关切,早已道尽千言万语。 「真夜有一天也会如我这般。」麒麟笑道。 她心里坦荡,不在乎未来史书上会怎麽记写她这个威逼大臣为夫的帝王。 人,只有活在当下才是最重要的。她既然爱娄欢,就不容许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放弃自己一心的追求。 「远隔两地,我没办法夸口说,我会支持你这样的话,因为说了也没用,但我相信真夜必定会排除万难,坚定信念走自己的路。」顿了顿,她眼神温和道:」我所认识的真夜是那样一个内心通透的人,今日别後,也许难再相见,我诚心祝福你,多保重。」 真夜的确知道自己未来该走哪一条路,然而,那将是一条孤独的道路。分别在即,他不谈自己,只温声道:」你也是,保重了。麒麟,我很高兴能认识你。」 两人双手交握了片刻,眼中有着真挚的友谊。 一旁,娄欢提醒:」三天後将有日食发生,殿下届时应该还在海夷岛域,据闻海夷人不畏黑日,海童将军,真夜殿下与天朝使臣就请你尽力帮忙了。」对一名储君来说,能在日食发生时避开全蚀的片刻,还是比较令人安心的。 「相爷请放心,海童知道该怎麽做。」 海女尊夫、尊地、尊海,对大自然的变化再熟悉不过。她们明白天象的变化只是某些必然的现象,日食不必然代表君王失德。但大多数的国家对日食都有些忌讳,天朝应该也不例外。 真夜倒是不怎麽在意,他笑道:」我天朝对日食的处理确实相当慎重,但我个人以为,日食的发生未尝不是好事,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往往,人祸比天灾更可怕 ,唯有时时省察自身的作为,才能避免无谓的灾祸。」 闻言,众人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此时,沐清影带着岐州的水师将领一道走了过来。」陛下、相爷,船已经准备好了。」 娄欢点头。」有劳州牧了。」 「这是应该的。」沐清影恭敬地说。」小司马会代臣护送明光太子到海夷岛域。」他抬起头看了海童一眼,又道:」海童将军,後会有期了。」 「州牧心里想说的,应该是『後会无期』吧。」海童语带嘲弄,正想撇开脸时,就见到真夜身边那位美公子急匆匆往这儿赶来。 真夜也看见了。只一瞬间,海童就明白这位太子是如何看待那名女公子的。 这才是真正记挂一个人在心上的表现。 瞧,黄梨江才刚现身,真夜眼底的神采已跟前一刻完全不一样,只不知他自己知道否? 匆忙赶到甲板上的黄梨江,一到场就发现自己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不禁有点严谨起来。」呃,殿下,您召见小人?」 「可不是,」真夜凝视他仓促理装的美侍读,调侃道:」哪有主子都起身好一会儿了,带在身边的侍读却还在呼呼大睡的道理,更别说,我们是客,皇朝君臣是主,如今主人要离开了,客人怎能够不出来道一声再见?」 尽管,她若真的睡晚了,也是因为他让她一整夜心绪不宁。 然而这些理由都不能成为藉口。没反驳真夜,黄梨江恭顺地向皇朝君臣行礼问候:」陛下、相爷,请恕小臣来迟。」听说沐清影也将跟随麒麟返回岐州,她又首:」沐大人,这段时日,承蒙您照顾了。」 沐清影微笑颔首。 麒麟则笑道:」小梨子,你确定不归化我朝麽?以你这般人品,在我皇朝定能飞黄腾达,一世显贵。」 「承蒙陛下厚爱,但小臣在天朝一样能有飞黄腾达、一世显贵的机会。」 尽管早知道黄梨江会这麽回答,可麒麟还是想逗逗她。 「要不,真夜你留下来,我是皇朝第一位女性帝王,应该也有权力像过去的国君一样,坐拥後宫众多美男。」话还未说完,连娄欢都微微皱眉,但麒麟丝毫不以为意,只笑着问:」如何?你若愿意留下,我就在後宫里给你留个位置。」 真夜不答反问:」你觉得这个建议怎麽样?」问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他的美侍读黄梨江。 「说实话,殿下在天朝未必能像在皇朝这般逍遥自在,若能成为麒麟陛下的後宫男宠,必然十分惬意。」她这席话说得过於轻松了,这不是平时她会讲的话。果然,她接着说,」可惜身边天朝陪使,我们有责任护送殿下平安返国。」她回头呼喊:」带缘!」 众人顺着她视线望去,只见带缘与龙英、朱钰站在一块,手上还拿着一捆粗绳,仿佛随时准备冒着死罪」以下犯上」。 「殿下是要随我等回国,还是留在皇朝,当一名後宫男宠?」 「呵。」真夜笑了出声,忍不住伸手揉乱少女头发。」麒麟开玩笑的,你也当真?」 黄梨江怎会不明白麒麟与真夜不是在开玩笑。可是身为随从,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转过身,她再度恭身行礼道:」小臣逾矩了,请陛下见谅。」 麒麟大方笑道:」真夜身边有你为他设想,我很替他庆幸。」不喜欢打官腔,她走上前,握住黄梨江双手,低声说着悄悄话:」小梨子,好好照顾他——虽然我知道,你一定会。」 「呃,陛——」 「叫我麒麟。」 黄梨江叫不出口。麒麟用眼神再三催促,她才勉强喊了一次。」麒麟……」 「好听极了!我就爱自己名字从别人口中喊出来的感觉。」麒麟乐道,不意探触到一个绳状的东西,她了然於心道:」啊,是如意环呢,你可知道绳环的功效?」 黄梨江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麒麟附耳低语:」戴上这环,可以长命百岁、退煞阻厄,运气好到挡都挡不住。你好好保管,日後定然能验证它的神效。」说罢,她带着掩不住的笑意走回娄太傅身边,愉快地道:」可以回去了。」 娄欢不自觉流露出一丝宠溺道:」谢天谢地。」 再三告别後,他带着麒麟与沐清影一起登上另一艘船,准备返回歧州,预备救日的行动。 而这头,分道驶往海夷岛域的船上,真夜有点无奈地看着带缘、龙英和朱钰一道卷起袖子,露出他昨晚送给他们的绳环。 四个人围成一圈,仔细比较着绳环款式的差异。 此时他们压根儿没想到,皇朝的如意环会在不久後,成为天朝王都最流行的奇物。 五日後,当他们穿过海夷岛域,来到岛域极西的临波港时,张将军已经在港边恭候使臣一行人。 真夜才上船便注意到。」张将军,为何船员们耳朵里都塞着棉花?」 那将军回答:」启禀殿下,海女的歌声太难抵抗,不塞住耳朵,只怕船员们会弃船私逃。」 「原来如此。」真夜又问了一些天朝水师在海夷岛域发生的事,张将军治军严谨,因此尽管海女歌声动人,但仅有两个船员想留在海夷,不回去了。这两名船员在天朝时并未婚娶,家中也没有人等着他们回去,因此真夜叫来了那两人,仔细询问後,同意让他们留在海夷,与岛上女子共组家庭。 最後,真夜又问起:」我交代的事呢?」他们希望这趟回航的路上,又发生先前那种脱衣验身的事。 「末将已将那鸟祭师移送到另外一艘使船上了,回程路上,殿下不会再看见他。」 「很好。那麽,准备返航吧。」 返回天朝,去面对未来即将掀起的变数。 即将年满二十,在太庙前行冠礼的他,没有一件事情能逃避得了。该来的,总是会来。这段此生不会再有的海上旅程,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小梨子!」他突然喊道。 「殿下?」黄梨江飞快地出现在他视线内。在人前,她总习惯不叫他的名字,划清主徒的界线。 「小梨子。」他笑嘻嘻又喊一声。 只见他美侍读略拧起眉,方要正色以对,真夜却道:」真好,你在这里。」 「呃?」什麽意思?黄梨江疑惑地看着真夜眼中一闪而逝的伤感。 「我有时忍不住会想,若有一天我回过头时,你不在我身後的话,我该怎麽办?」 「……」 「小梨子。」他轻唤。」小梨子,你别恼,我只是有点儿……」寂寞。 「有点儿怎麽?」黄梨江难掩关切地问。 「我头有点疼,你可以过来扶着我麽?」他可怜兮兮地说。 「是晕船麽?海童将军的定海丹很有效。」黄梨江边说着,边要从腰际的小药包里取丹药出来。 真夜微笑地按住她忙碌的小手。」先不要忙,丹药珍贵,这一趟回程的航路还要好一段时间,你和带缘容易晕船,那定海丹你好好收着。」 「可是,你不是说你有点头疼?」 「也不一定就是晕船啊。」 「那,我去叫随行的太医。」 「不必,我知道该怎麽治。」 「怎麽治?」 「你肩膀借我。」 「……做什麽?」她警觉起来,迟疑地看着有过太多劣行记录的太子爷。 「你先说清楚要做什麽。」 真放觉得他美侍读那略带防备的表情非常有意思。 真怕以後会看不到这麽有意思的表情,怕她没办法永远都站在他的身後,让他一回过头就能看见她。 「我想回舱房躺一下,床枕不舒服,想借你肩膀靠一下。」他离开甲板,果真往舱房方向走去。 黄梨江追在他身後。」你床枕是从东宫里带出来的。」 当初就是怕他会认床,才会连同他惯睡的床枕也一并带出门。之前可没听他抱怨过床枕不舒服的事。 「所以说,以前就睡得不好了呀!」真夜抱怨道。 「啊,是麽?你睡不好?」所以才老是想要夜游?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真夜耍着太子脾气,娇惯起来,大步走进他专用的船舱里。 「你不讲,我怎麽会知道!」黄梨江一路追进了舱房。 「我以为,你常陪我睡,应该会知道才是。」真夜往後坐在铺着软被的床榻上,耍着性子拆掉绑痛他头皮的束发,任黑发披散而下。」可见你根本没关心我。」 「我没关心你?」这话他怎说得出口!她黄梨江自四年前入东宫以来,可说为他尽心尽力,鞠躬尽瘁,就连陪睡这种事,她也都做了。已经做得这麽多,而他竟然嫌不够,竟还敢在她面前如此傲娇! 「不然你怎麽不知道我会头痛的事?」 「你说话老是颠三倒四,谁会信你。」 「……小梨子,我真的有点头疼。」头疼是真的,不过此刻主要是因为束发太久的缘故。但这一点,她不必知道。 见真夜脸上果真有那麽一丝痛苦,绞着手,片刻,她旋过身。」我还是去叫太医——」 「别,」真夜一个箭步上前,手臂圈住亟欲离开的侍读,长腿同时一扫,踢上舱门。」不要麻烦,陪我躺一会儿。一会儿就好。」好一段时间没与她同睡了,等回到天朝後,或许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被人熊抱住,又听他语气有些哀求的意味,不该心软的,但黄梨江还是叹了口气。」好吧,可是只能躺一会儿喔。」否则太子和侍读大白天就窝在舱房里睡觉的事,若被别人知道了,铁定往歪处想。 真夜没想到她竟然真的答应了。 黄梨江回转过身,催促着有些呆愣的他,往後头床铺退去。 看着黄梨江俯身为他整理被褥时,真夜良心有点忐忑地道:」小梨子,我看还是算了,你的名节……」 「我哪还有什麽名节可言。」该睡的都睡过了,能做的也都做了。名节这种东西对她来说根本没有意义,她又不嫁人。 「话不能这麽说……你毕竟是个……」真夜顿了一顿,才道:」是个名门子弟。」 她哪里还管得着名不名门。当她陪着真夜走完这一趟海路後,就算出身名门也不能改变她是真夜的侍读这样的事。已经没办法回头了,尽管真夜确实是个不怎麽样的太子,但他待她极好,她也是明白的。 这叫她怎麽开口,说她将离开他去赴考科举,不想一辈子只当一个没有力量的东宫侍读。 手脚爽利地铺好被褥,她脱鞋上床,扯掉束发,拉开软被一角,坐在床沿。 「快来呀,你不是想躺一会儿?」她催促道。赶快躺完,赶快放她走。 明知道他的小梨子心里没有邪念,纯粹只是一时心软。 然而他是个即将成年的男子,而她又是个美人,此刻不仅披垂着一头极美的青丝坐在他床边,甚至还叫他」快一点」,实在很难不令人想入非非,蠢蠢欲动啊。 「你在磨蹭什麽?快过来呀!」等不及他迟疑,她倏地起身,拉着太子爷一起滚上床铺。 将自己的手臂与肩膀大方借给真夜枕着,黄梨江半命令、半威协道:」要是等会儿你还会头疼,我就要去找太医过来了喔。」 「小梨子,别这麽急。」真夜埋首她颈边,哭笑不得地道:」慢慢来会比较舒适。」 「我跟你睡,又不是为了我的舒适。」全然没想到这番话有多麽引人遐思。 「那不然,是为了什麽?」真夜悄悄将手圈上她纤细的腰身,略翻过身躯,让两人得以并肩躺在床铺上。 「当然是为了你的舒适啊。」不然她何须这麽牺牲! 若非他说头疼……以前他也说过头疼,可当时她没相信……真夜说起话来,有时实在难分辨话中真假,但他晚上确实睡得不安稳,也许他说早起时会犯头疼,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带缘虽然伺候得十分周到,但这位大爷不见得每一件事都会让人知晓。万一他真有头疾又不说……等一会儿还是去找太医过来看看吧。 心又软了。不仅让他枕着她的肩,另一只空闲的手还主动探进他发丝里,按摩他紧绷的头皮,令他连连发出愉悦的叹息。 「啊,小梨子,好舒服。」她果真伺候得他极为舒适,让他差点就要忘记了该把持的分寸。 她以指腹细心揉摩着他可能犯头疼的部位。」老是像个孩子一样,真不知道该拿你怎麽办好。」忍不住嘀咕。 真夜从没感觉这麽轻松愉快过。他由着她嘀咕,也由着她宠惯他,她的每一个碰触,都温柔得教他几乎为之心痛。假如他不是太子,不是生在看似富贵奢华、实则人心险恶的皇家里,只是一名平凡人,可以尽情一切去实现年少时的梦想,该有多好! 「……小梨子,你喜欢我送你的如意环麽?」尽管不该问的,但还是忍不住想知道。 指尖动作稍停,她没费事去看还戴在自己腕上的绳环。 「你是说那人人有赏的绳环?」回过神来。指尖抚过他长柳似的眉峰。这是一对毫无霸气的眉形,却意外地符合真夜的性了。 「呃,是啊。」人人有赏…… 「谢谢。」 「为什麽道谢?」 「很好看,我喜欢。」既然人人有赏,她也决定只把它当一般馈赠来看。 「那,好极。」真夜放松地闭起眼睛,困意无预期袭来。」我睡一个时辰就好,别让我昼寝太久……」这是他入睡前最後说的一句话。 我明白。她心里如是说道。但真夜已经睡着了,她不想吵醒他。 做个好梦吧,真夜。 这趟漫长的海路之行像一场梦似的,等回到天朝,就是该醒来的时候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