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倒阎王》 第一章 夕落的晕黄海面,烧灼着绚烂斑霞,狂劲的海风吹鼓扬起的风篷,带着几分焦味和腥腻。 「少主,就在前头。」船梢上掌舵的男子低吼着。 被唤为少主的少年,一身玄衣在劲风里鼓得作响,丝亮的檀发被吹得凌乱飞舞,乌沉的眸微瞇地看向远处一艘半毁的商船。 等不及两船靠近搭上舢板,少年翻身跃起,平稳落在半毁商船上,扫过甲板上猩红的血和已无气息的尸体,随即转身步向船舱。 商船分为上下两层,舱房数间,位于最里头的舱房,向来是少年双亲用来囤放海上交易来的南洋珍宝,待少年走入,里头早已被翻箱倒箧、洗劫一空,不难猜想是同行黑吃黑。 乌瞳暗抑杀气,少年一间间搜寻,一会听见尾随上船的属下在上头喊着,「少主,在上船舱!」 闻言,少年踏上上船舱,站在门口,便瞧见倒卧在血泊中,早已气绝多时的双亲。 他缓步来到就算气绝也交握双手不放的双亲身旁,未束的檀发如瀑滑落,掩去他的神色。 从事私海交易,除了得防备倭人、海贼,自然也得防同行和官爷,还要面对险恶的大海,这样的买卖能够持续多久,没人知道。然而私海交易带回的珍宝,经过黑市脱手,得到的利润非常可观,自然吸引不少人铤而走险。 在江南沿海一带,阎门算是数一数二的海商,有自己的商船和部属,就连海防的官爷瞧见阎门的船只,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而一天前,早该回来的商船未归,让他心生不安,备船循海线赶来……没想到,坏兆成真了。 「少主,天快暗了,还是先将老爷夫人的尸体带回船上吧。」随侍厉风行难掩满面哀伤。 阎占夜默然不语,乌瞳直睇着双亲的脸,青稚俊美的脸庞有着内敛的世故。 「少主,若再迟点,遇上海防船可就麻烦了。」另一名随侍东方尽已经动手要扛起两人的尸体,却发现两人交握的双手似乎紧扣着什么,任凭他怎么扯也扯不动。 阎占夜瞥了一眼,淡声说:「爹、娘,孩儿来带你们回去了,把手松开吧。」说完,他略扯,两人的手便松开,露出舱板上的扣环,他一看微蹙起浓眉。 等两名随侍将爹娘的尸首扛起,他顺手拉开镶在舱板上的扣环,底下是约莫三尺立方的空间,以往是用来私藏货物、防查缉的暗厢,如今却瞧见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娃满身是血,蜷缩在里头。 他探手轻触鼻息,发觉她尚有呼息,随即将她一把捞起,准备下船。 临走前,他们放了把火,将这艘半毁的船烧个彻底。 火,在夕沉的乌蓝海面跳跃,恍若是在阎占夜内心里一把蕴藏着恨意的怒火。 * 掌灯时分,杭州城北宁静的大宅中,廊下的油灯映得庭院花木扶疏,主院落偏厅里头,传来刻意压低的声音。 「少主,不得不防,老爷夫人的死讯才一传开,靳老那派人马似乎不安份起来了。」圆桌上的摇曳烛火,映出厉风行噙怒的娃娃脸。 阎占夜看着桌面账本,好半晌才淡吟,「东方,你的看法?」三人之中,年岁最小,才年满十五的他,沉敛的神态已有几分当家风范。 「属下也认为风行说的没错,确实该防,而且是该立刻防备。」 东方尽从小跟在阎占夜身边,做事深思熟虑,若连他都这么说了,那就代表靳老必定挑在这几日造反。 阎占夜撇唇哼笑了声。「看来,靳老八成会挑在我爹娘下葬之前出手?」 「应该是。」 「那可有趣了。」他笑得极冷,乌沉的眸透着令人发颤的幽诡。一会,他才淡声说:「风行,去把所有能用的人都调进宅里。」 「是,属下马上去办。」厉风行人如其名,快步如风而去。 「要是靳老早有防备,恐怕调不动太多人。」 「无所谓,只要我待在这宅里的一天,谁也别想要当家作主。」他将看过的账本丢给东方尽,起身取下挂在厅堂上的无鞘软剑。 阎门底下有上百人马,聚在一块为的不是交情,而是因为私海这块大饼。这回有人想造反,他不会太意外,但得先问过他。 「少主认为是靳老在海上搞的鬼?」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心里有口闷气正等着发泄。」他看着手中绽放青冷光痕的剑刃,薄亮如镜的剑身映出他冷绝的俊美脸庞。「如果我是他,绝对不会错过今天。」 东方尽开口欲言,却听见细微的娃儿哭声。 「睡了一天一夜,总算是醒了。」阎占夜抛下这句话,系上软剑,顺着厅外檐廊走向后侧的客房。 推开房门,传出的细软哭声不大,却惹人心怜。 「少主。」负责照料女娃的婢女一见他,随即恭敬地福身。 他微颔首,婢女立刻退开。 「丫头,妳叫什么名字?」阎占夜拐了张椅子坐在离床一步外,沉亮乌瞳眨也不眨地审视女娃没有血色的嫩脸。 女娃愣了一会,但哭声很快再起,「呜呜……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她揉着眼,圆亮的水眸红通通的。 轻啧了声,他抿唇抑住恼意。「妳为什么会在那艘船上?」她是船上唯一存活的人,必定目击整件事的经过,这就是他为什么要特地将她带回的主因。 没理会他的问话,她只是止不住地哭泣,「呜呜……」 「不准哭!」他突地低咆了声。 女娃震了下,粉嫩小嘴紧紧抿得发白,忍耐了好一会,斗大的泪水在她圆圆的大眼里转呀转的,眼看就要滑落,她更用力地瞠圆水眸,像是想把泪水给吸回去。 见她这副极力忍耐的模样,阎占夜叹了口气,一把将她捞进怀里。「哭什么?我没了爹娘都没哭了,妳哭什么?」他喃着只有她听得见的低语,口吻出乎意料的温柔。 被他抱在怀里,女娃没再抽抽噎噎,把小脸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沉匀的心跳,感觉像是安心了点。 他低头望着停止哭泣的她,微暑的天候,已换过衣裳的女娃身上只着了件素白中衣,微敞的襟口隐约可见系在她秀颈上的羊脂玉佩。 「少主!」 突然,门外传来东方尽不若平时沉稳的声调,阎占夜顿时浑身戒备,迅速将女娃丢还给一旁的婢女,抽出腰间软剑的同时已经一并踢熄桌面的烛火。 「给我待在里头!」 火光熄灭之前,瞬间映照出他乌瞳内吊诡的亮痕,似乎可见他优美的唇正扯开愉悦的笑。下一刻,他已经窜出门外,如他所料,月光照射下,数不清的劲衣男子聚集在外头。今晚确实是个肃清阎门的好日子! 软剑破空而去,在半空中狂如蛇信,急似擎雷,横扫过一道道人影,鲜血不断喷溅在他身上,他眼眨也不眨,唇角笑意逐凝渐浓。 哀嚎声还来不及逸出口,便已尸首分家,不过是眨眼工夫,檐廊外的庭院里断肢肉末碎落,浓重的腥腻气味掩过夏夜的茉莉花香,黑暗之中,阎门当家大宅正上演惨不忍睹的内部整肃。 「啊!」 尖锐的女音传来,阎占夜毫不犹豫地回身窜进房内,一脚踢飞斜倒的椅子,趁隙,毫不犹豫地扬剑刺穿被挟持的婢女以及男子,完全不受威胁,手段极其无情。 女娃就坐在床榻上,目击他一剑夺两命,颤抖得发不出声,只拿一双水润大眼直盯着。 他在抽出剑的同时,对上她的眼,看见她眼底毫不掩饰的恐惧。 「少主!风行带人过来了!」东方尽一身蓝袍被血染红,手持长剑退进房内禀告。 「摀着她的眼!别让她瞧见!」阎占夜暗恼低咆,快步冲出房门外,加入未完的厮杀,直到夜尽。 * 东方天际微亮时,阎占夜早已沐浴净身,换上一袭墨黑镶银丝边半臂,没进主院,反倒是拐进了位在大宅西边,属于东方尽和厉风行的院落。 才踏过拱门,便听见细微声响传来。 「这下怎么好?洗个澡洗到娃儿不见,瞧少主待会怎么整治咱们。」低声埋怨的人是厉风行,他像在找什么似的。 「我瞧她像被吓傻了,怎知道一晃眼就不见了?」东方尽暗恼回应,也一路从屋里找到外头。「总不能让我沐浴时也带着她吧。」 不用问,阎占夜已经猜出了七八分。 他垂下长睫暗忖了下,凝神静听,瞬地捕捉住一剎那细微的泣声,他随即朝声音来源走去。 「……少主?」厉风行瞥见他突然现身,愣了下。 阎占夜没理会他,径自从他身旁踏进屋里,转过回廊,推开右手边第一间房,笔直走到黑檀大床旁的梨木橱柜,轻轻拉开缝,光线洒落柜中,就见一团柔白的身影蜷缩在里面,小小的身子不断地抖着,发现橱门被打开,甚至打算再往里头藏。 他面无表情地忖思,让人猜不出他的思绪。直到东方尽和厉风行尾随进房时,才淡淡开口,「丫头,跟我回房。」 沉朗的嗓音才逸口,躲在橱柜内的小身子明显地一震,而后开始发出短而急促的抽噎声。他微恼地打开橱门,一把将她从里头捞出来,才发现她粉嫩的小手用力地摀着双眼。 「……谁要妳摀着眼?」他浓眉紧蹙,瞪着她咬到泛紫的唇。 「哥哥不是要我不要看吗……」她娇软的嗓音沙哑得吓人。 阎占夜愣了下,立即会意,乌瞳闪过一丝复杂光芒,近乎咬牙道:「妳倒是听话得紧,现在可以张开了。」 女娃犹豫了下,浓密如扇的羽睫轻眨几下后缓缓掀开,黑白分明的琉璃瞳眸直瞅着他,泪水莹亮地聚在眸底,小嘴却是用力抿得更紧。 「妳在做什么?」他垂眼瞪着她。 「你说……不准哭……」嫩白小脸皱得跟小包子没两样。 「哭!想哭就给我用力地哭!」 止哭令一撤除,女娃哭得毫不压抑,脆亮的哭声哭得在场的三个少年都揪紧了心。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好可怕、好可怕……」她哭得柔肠寸断,泪水如断线珍珠斗大落下,一颗颗重击着阎占夜的心。 可他没哄她,只是抱着她坐在圆桌旁,任由她哭个痛快。 约莫过了一刻钟后,她哭得喘不过气,总算停下,用力地抽着气。他随即替她倒了杯凉茶,喂她喝了两口。 「谢谢哥哥,我可以自己喝。」她抽着气,小手接过青瓷杯,小口小口喝着,泪水还沾在羽睫上头,但举止却相当优雅有礼,看得出她的出身肯定不差,教养得相当乖巧,甚至异常听话。 阎占夜注视她半晌,温和开口,「丫头,想起自己的名字了吗?」 她扁了扁嘴,摇摇头,未束的乌亮发丝随着摆动荡漾。 「想起自己为何会搭上那艘商船了?」 她还是摇摇头。 见状,他单手覆唇垂思,忖测她也许是惊吓过度没了记忆。「妳什么都不记得了?」爹娘的商船向来不在渡口靠站,她到底是在哪里上船,爹娘又为何要让她上船? 他打量了她一遍,伸出长指勾动她隐约露出的羊脂玉佩,玉质雪白轻凉,雕工细腻精致,正面盘龙反面翔凤,雕镂得出神入化,一玉双饰,可见这雕匠鬼斧神工的巧技,下头雕了个「夔」字……这会是条线索吗? 「……嗯。」薄覆雾气的漂亮眼眸直睇着他。 在她眼中的他,是个长得好看但很可怕的人。她瞧见了,他杀人可是半点犹豫都没有。思及此,脑海中好像有什么可怕的景象要蹦出来,教她不断打着颤,好想吐、好想哭。 他乌瞳横移,对上她来不及掩藏惊惧的眼色,不禁浅噙笑意。「妳怕我?」 「……嗯。」 「但,妳可是我救的。」言下之意,是不准她怕他。 她根本不记得来到这里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我不记得了。」 阎占夜浅勾起笑。她虽害怕,可回答却坦率地不带惧意。 「对,妳什么都不记得,妳只要从这一刻开始记得,是我救了妳,往后妳就在我身边待下吧。」他真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家人可以教养出这么沉稳的娃儿。 他话一出口,身后两人不由得互看一眼,满是疑惑,不懂正值多事之秋,为何还要留下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娃。 「……可是,哥哥杀人,改天也会有人来杀哥哥,到时候会杀到我。」她苦着脸,虽然没了记忆,但她下意识地排斥这种打打杀杀的生活。 愣了下,阎占夜扬声大笑。「好,如果有人要杀妳,我保护妳。」 「可是哥哥也不可能一直保护我。」她心无城府地答,还煞有介事地垂下脸,认真思考。 「我会一直保护妳。」他不自觉地给了承诺。 「真的?」她抬头,一双水眸发亮。 「骗妳这娃儿有什么乐子?」 「我不是娃儿,我瞧过镜子,我长得很漂亮。」尽管只着了件过大的中衣,但坐在他腿上的她,此刻非常秀雅地整理好衣襬,乖巧端坐着,十足十的小大人,完全看不出来一刻钟前,她几乎快要哭翻整个杭州城。 阎占夜扬起浓眉,打量着她。浓眉大眼、秀鼻菱唇,确实可预见她未来绝对是个美人胚子,只是—— 「再漂亮,还是个娃儿,天都快亮了,该睡了。」他单臂收紧,搂住怀中小小的身子。 「……天亮了,要吃饭了。」她眨了眨眼,似乎想暗示什么。 「妳饿了?」也是,自从救了她后,她尚未进食过。 「嗯。」 「风行,备膳。」 盯着主子出神好半晌的厉风行这才猛地回神。「是,属下马上要厨房准备。」 「那么,就在这里用膳吧。」东方尽走到两人身旁一步远,斯文俊白的脸庞满是儒雅笑意。 没一会,早膳备妥,简单的几样菜色,却足已让饿了许久的女娃大快朵颐。 「哥哥,你不吃吗?」她回头问他。 「我不饿。」动了一晚的私刑,阎占夜不倦不饿,快意还残留在他体内。 他让女娃坐在他腿上用餐,看着她不停夹菜的动作,然后慢慢的,她将筷子挪到他的面前,凑上他唇边。 「哥哥,吃。」 阎占夜看着她小巧的指拿着大人用的筷子,姿势秀美,但显得很勉强,不断抖着,还是坚持要喂他吃一口菜。 对上她认真的瞳眸,他不由得张口吃下她喂的菜。平凡无奇的菜色在嘴中不知为何竟异常香甜,诱出他难得的笑。 「好,看在妳喂我菜的份上,我替妳起个名字吧。」 「哥哥要给我名字?」圆润大眼像琉璃似地绽放光芒。 「就叫丫头。」 她嘴一扁,哀怨地掉回头。「丫头?我要是七老八十还叫丫头,能听吗?」 她才多大?竟已经想到七老八十了?阎占夜抿唇低笑,压根不睬对面两个被他反常的笑颜吓得目瞪口呆的部属。 「不然,叫小白好了。」他逗着她。 小脸快要垂到桌面了,语气渐弱,「……人家又不是狗狗……」 他勾起一抹笑,「小花?」 她一张小脸快速转回来,气呼呼地瞪着他。「人家也不是猫儿。」握着筷子的粉嫩小手挥舞着,似乎有股冲动想要往他身上捅。 阎占夜哈哈大笑,清俊的脸庞浮现几分稚气,大手摩挲着她的头顶,像在安抚她。「我在快要夕沉的时候救了妳,妳就叫夕央吧。」 「夕央?」她的表情说变就变,顿时笑得大眼微瞇,似乎对这个名字颇满意。 「对,阎夕央。」 「阎?」 「我姓阎,妳不姓阎吗?」 「阎王的阎?」 「妳有意见?」他挑眉冷哼。 「……笔划好多,很难写。」秀眉忍不住拧得快打结,好像这对她而言是个极大的难题。 他愣了下。「妳识字,丫头?」 「我叫夕央。」她抿紧粉嫩小嘴,很认真地纠正他。 他露出轻浅笑意,抚了抚她滑顺的发丝。「快吃吧,吃完一道睡。」 闻言,她一双秀瞳悄悄地看向对面假装很饿吃得很快的两个人。「哥哥如果困了,早点回去睡吧,我不想睡,我可以跟那两个哥哥一起玩。」她不敢明说,他笑起来是很漂亮、很无害,但昨晚那一幕…… 「妳没有那么多哥哥。」阎占夜轻易看穿她的恐惧。 「可是——」 「没有可是!」 不给她机会拒绝,等她一吃完,他便像拎小鸡似地将她拎回自己房间,而她投给东方尽和厉风行的求救目光,两人只能无情地视而不见。 回到房里,阎占夜让她窝在他怀里,安抚地轻拍她的背,待她睡去,他才闭上眼。 原以为入睡很难,岂料抱着她,他竟顺利地一路滑进梦乡。 * 那夜过后,整顿阎门自是当务之急,而等到所有事打理完,安排将双亲葬在杭州城东郊外临海的半山腰时,早已过了半个月。 阎门锐减剩三十余人,再加上有风声传出海防正紧盯阎门,更让原本和他们有交情的商行富贾自动断了联络,就连与阎家是世交的崔家,也以一封信片面结束阎占夜和崔桃花的婚约,连吊唁都省了。 于是,丧礼低调而冷清。坟前,打理杂事的部属退到几尺外,唯有东方尽和厉风行守在当家阎占夜身后一步,而阎夕央则跟在他的身边。 「爹娘,你们就安心走吧,阎门,我会好好带领,海线我也不会放弃,爹娘没走完的路,将会由我继续走下去,至于是谁动的手……我向爹娘发誓,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阎占夜一身素白,手持三炷清香,事情禀报完了之后,他将香插在坟前,阖上眼,突地感觉有人轻扯他的衣角。 他垂眼一探,「怎么了?」 手还扯着他衣角的阎夕央哭得像个泪人儿,却没露出半点泣声,哽咽着开口。「占夜哥哥,你为什么没有哭?」 阎占夜定定地看着她良久,轻扯唇,蹲下身环抱着她。「妳都替我哭了,还要我哭什么?」 「可是,爹娘都不在,好难过……」她哭得很凶,好像没了爹娘的人是她。 她在阎府住了半个月,开始发现他跟别的哥哥不一样。他是一家之主,可以很厉害地指挥所有人,感觉上像个大人,可是、可是,哥哥只是长得高大了一点,他还是个孩子,没了爹娘怎么可能不难过? 「哥哥不想爹娘吗?」 「……妳想妳的爹娘吗?」他哑声反问。 「没得想,根本就不记得。」其实她的处境也跟没爹娘一样吧。 阎占夜没再开口,只是紧紧地环抱住她,许久,等到她的抽噎渐停,他才淡声问:「夕央,待会回去,要不要买点什么?」 她摇摇头。 「妳什么都不想要?」 「我只要哥哥陪我就好。」她双手回抱住他,小脸埋在他肩上。 「妳这丫头嘴巴真甜……想要我陪,我就陪吧。」他一笑,抱起她,离开爹娘长眠之地。 丧礼结束后,又过了一段时间。 失去双亲,却多了个妹子,对阎占夜而言,真不知道是好是坏,但当相处得愈久,他开始觉得有了妹子……似乎有点糟。 「骗人骗人,占夜哥哥是个骗子!」 杭湾渡口,海面上船舶往来,扬着阎门黑红旗帜的商船早已经在渡口上等待出航,却因为一个执拗的娃儿,累得一群人还耗在渡口。 「夕央。」阎占夜脸色微沉,乌瞳裹着冷意。 「不要理你了!」相处一些时日,阎夕央自然明白这是他下最后通牒的嘴脸,索性转过身,抱住东方尽的大腿不看他。 「东方,夕央就交给你了。」阎占夜嘱托着,看她一眼,不再多作停留,上了船要舵手起程,一群属下忙拔锚解绳,船只慢慢滑动离去。 丧礼过后没多久,他开始重拾父母旧业。私海交易,凭借的是诚信,况且今日之行早已约定,他不能不去,为了夕央的拗意,他已浪费了不少时间,不能再耽搁下去。 船只渐行渐远,阎占夜瞥了一眼岸上,却看见阎夕央推开东方尽,小跑步冲到渡口上哭喊,「哥哥,你回来!」 那样的身影,犹若当年的他,总是追到渡口,央求爹娘别丢下他,只是他不曾哭过,而夕央向来坦率直言,感觉到什么就说什么。 「占夜哥哥,你不要走、不要走……留下来……」她放声大哭,细软童音在哭声中变得沙哑。 那哀啼声揪住他心神,让他不舍心疼。 站在船尾,阎占夜乌瞳眨也不眨地直瞅着她像是失去一切般的哭嚎。在她小小的世界里,他算是她仅有的,他离开,她当然会惊慌,久了,她就会惯了,就和当年的他一样。 看着陆地愈来愈远,而东方尽蹲下身像是在哄她,她小小的背影微颤着,没有拒绝东方尽的拥抱,把小脸贴在他的肩上…… 他别开眼,轻啧了声,一股莫名的烦躁感涌上。 「唉,想到要离开小夕央几天,还真有点不舍呢,不知道这爱哭的丫头会哭上几天,真教我心疼,好想抱抱她呀。」厉风行抱胸走来,叹声连连。「我要是脑袋好,就换我教小夕央念书了。」 他的两个随侍,风行主武,东方主文,私海交易多有风险,况且他也不放心把夕央一个人丢在府里,所以指派个亲信照料,他心里比较安稳,只是—— 「不用干活了?」他低喃着,声薄如刃。 厉风行立刻察觉主子心情不佳,再加上小夕央不在身边,他还是伶俐一点,自求多福。 「属下马上去干活。」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他才不会傻得当炮灰。 阎占夜回头再看向海岸,然而距离已经远得让他看不清岸上的身影,只是小夕央把脸贴上东方尽肩上那一幕,却不知为何,怎么也无法从他脑海中抹除。 夕央乖巧柔顺,是优点,也是缺点,她对谁都好,都一样会撒娇,而他偏偏厌恶这一点。 看来多了个妹子,他真的很伤神。 第二章 带着烦躁的心思,阎占夜心不在焉地走完一趟交易,回到渡口,却不见阎夕央来接他,他转而快马回府,竟也没在自己房间里看到她。 「……她在哪里?」他瞇起乌瞳问。 「少主,夕央在我房里。」东方尽头疼地垂下眼。 「她为何在你房里?」他快步走向下属居住的院落。 「她——」 「因为我不要跟占夜哥哥好了,我以后要跟尽哥哥一道睡。」娇嫩的嗓音从房内传出。 阎占夜撇唇、笑得邪气,敛笑瞬间,一脚踹开上栓的房门。没有防备的阎夕央还坐在桌旁练字,被他的暴行吓得忘了反应,可立即又恢复镇定。 「丫头,妳现在是有了新人忘旧人了吗?忘了是谁救妳的?」他缓步走到她面前,瞇眼瞪着她毫不回避的无惧视线。 很好,不怕他了? 「是你自己先毁约的!你说过要一直陪我的。」她扁起嘴,口气哀怨。 阎占夜一怔,大手覆唇,忖了下,接着坐到她身旁。「妳可以念书练字,是因为哥哥工作才供得起,妳要听话。」 她抿了抿唇。「我知道,尽哥哥有说过,可是……如果哥哥跟你的爹娘一样,一去就不回来了,我怎么办?」她没有记忆,她仅存的世界里只有他,虽然有点惧他、怕他,可跟他相处后,她清楚感觉到他的疼爱。 阎占夜怜惜地抚上她扎起的可爱双髻,将特地为她带回的雕花玉簪插上。 「我不会丢下妳一个人。」 「可是,那样很危险啊,要是有人要杀哥哥,哥哥又要杀人了……我不喜欢这样,我会害怕。」就算失去记忆,她下意识还是把上船出海和先前他杀人的事串联在一块。 看着她在宣纸上的娟秀字体变得颤抖不休,他索性抽开笔,将一块墨绿玉环塞入她手中。 「送妳的,改天差人打造银炼,等妳大了点,就系在妳的腰间,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响,很好看。」他不正面回答问题,企图拿玉环转移她的注意力。 「真的吗?」年纪还小的她果然轻易上当。 瞧她展笑,他略松口气。「夕央,我饿了,陪我一道用膳吧。」为了见她,他一上岸便快马赶回,许多琐事还来不及打理,货物全都先交给厉风行囤放仓库。 「可是,我才和尽哥哥吃过包子呢。」她喜孜孜地把玩着掌心大小的玉环,墨黑玉环中唯有一点浓绿,玉质极凉,滑腻如瓷。 「喔?」阎占夜瞥了眼站在门外的随侍。 幸好她的下一句话让他收回目光一笑,救了东方尽一命。「哥哥先吃一点,晚点我再陪哥哥吃一点。」 「好啊,晚膳就到我房里吃。」 「好,吃过晚膳,我再回来和尽哥哥一道睡。」 阎占夜淡淡的笑意,在她没心眼的话语中瞬地消失,冰冷的瞳眸如箭般射向躲到无处可躲的东方尽身上。 「……妳这几天,都和东方一道睡?」话是问她,眼却是看着不敢轻举妄动的随侍。 「嗯。」不管东方尽在外头用力挤眉弄眼,阎夕央还是实话实说了。 「是他要妳和他睡的?」说时,瞇紧的黑眸微迸杀意。 「不是,是因为占夜哥哥不在,我一个人不敢睡,才拜托尽哥哥陪我睡,他好为难,说不好跟我睡。」她忍不住又怨他了。 「是吗?」杀意解除,他的乌瞳柔和起来。「既然我都回来了,妳不找我,还要找他?」 「可是这样好像很不讲道义欸,利用尽哥哥时才找他,占夜哥哥回来了又不要他。」她小嘴扁起,露出天人交战般的犹豫神情。 「夕央,这跟道义没关系,完全取决于妳的心。谁最重要,妳就找谁,这样就对了。」东方尽赶紧开口,就怕阎夕央的石头脑袋不知变通会害惨他。 「既然尽哥哥都这么说了,那我今晚就陪占夜哥哥。」她笑嘻嘻地把脸贴在他臂上。 「……丫头,妳哥哥真多。」他听腻了尽哥哥这三个字了。 「可是——」 「夕央,我是占夜哥哥的随侍,妳应该跟着直呼我的名字就可以。」东方尽快速打断她的辩驳。 「是喔~」她尾音拉得长长的,似懂非懂的语气。 阎占夜凉凉瞥了随侍一眼。「什么时候东方说的话,比我说的来得有用了?」他才离开几天,她就对东方信之入骨,要是他终年在海上漂泊,再回来时,说不定她连他是谁都不认得了。 「因为尽——」 东方尽再次打断了她的发言。「因为少主要我好好教导夕央,所以她视我为老师,当然比较听得进我说的话。」他开始怀疑自己不过年方十七,却已经要被眼前的两人逼出一头白发了。 阎占夜扬眉不语,反见阎夕央微嘟起唇,说:“谁让占夜哥哥不在?不过没关系,占夜哥哥应该不出海了吧?” 几日后—— 同样的渡口、同样的戏码再度上演,阎夕央把小嘴扁得发白,强忍着泪水,决定这一次绝对不哭不闹,要当个懂事的好孩子。 然而,她的乖巧却让阎占夜的心像是刀刺剑剐般犯疼。 “夕央?” “没关系,哥哥是为了我才远行的,所以我会忍耐,不会妨碍哥哥,不要让哥哥担心我……”她强笑的瞬间,泪水啪啦啪啦滑落,矛盾的情绪将秀美的眉眼拉扯得扭曲。 阎占夜浓眉紧蹙,一语不发地看着她。 “我会乖乖的。”阎夕央的秀眉弯成了毛虫状,还很努力地扬笑。“我等哥哥回来——” 不着痕迹地叹口气,他向前一步抱起她,打断了她的话,朝东方尽淡声交代,“取消交易。” 东方尽诧异地看着他。 “少主,这一批交易——”话未尽,对上阎占夜沉冷的目光,他不由得咽了口水,把话给吞进腹。 “哥哥、哥哥,你不上船了吗?”阎夕央问得很轻,小手揪着他的衣襟。 “不去了。” “真的?”娇软童音陡高。 “往后都不去了。”他浅噙笑意对上她笑眯的大眼。 阎夕央的嘴大大扬开,却又收得很急,小声问:“那……我们以后吃什么?” 他一听,哈哈大笑。“反正饿不着你。” “没关系、没关系,我年纪小,吃少少的,多的给哥哥吃。”他笑,她看着也跟着笑了,撒娇地偎在他的颈项。 “只要跟哥哥在一起,吃什么都好。” 阎占夜淡笑着,柔了那双俊魅但冷冽的眼。 回到府中,外头杂事交由厉风行处置完后,四人坐在主厅里吃着午膳,商讨阎门未来的走向。 “少主,不走私海买卖,往后大伙吃什么?”厉风行苦着脸,不敢相信少主竟然这么随便就断了阎门的生路。“下头在抱怨了,说少主年岁太小,扛不起阎门,都说想走。” “要走的就让他走吧。”阎占夜让阎夕央坐在他腿上用膳,压根不在意底下部属纷纷要走。 “少主会这么决定,是已有了打算?”东方尽轻问。想起前阵子少主不断地细查账本,再加上这阵子海防也因外海火烧船一事盯阎门盯得极紧。他会想要另起炉灶也不是不可能。 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阎占夜垂眼瞅着吃得香甜的女娃。“夕央,你觉得该做哪门生意较好?” 话一问出,对面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睁大双眼开始怀疑主子被这丫头影响得太可怕,居然连这等大事都问她。 “哥哥,不用担心,尽哥哥说我很聪明,等我长大考了状元,换我养哥哥。”阎夕央用握筷子的手拍了拍胸口,一副一女当关,万夫莫敌的惊人气势。“我要是当官,就可以帮哥哥很多很多了。” 三人有点傻眼,意外这丫头也懂官商勾结这事。但也意外她居然天真地以为女子可以考状元。 东方尽开始后悔自己干吗跟她说读书练字是为了仕途,而厉风行则是呆到说不出话,唯有阎占夜像是在刹那间悟到什么似的弹着长指。 “有意思。” 他对官场没兴趣,但他可以养官,养几个在朝中掌权的官,不但能替他追查毫无头绪的命案。更可以在商场上扶持他。 “少主,你不会真的要小夕央去考状元吧?”厉风行一脸惊骇。他不信少主不知道女扮男装上闱场,一旦被拆穿就是欺君之罪,要杀头的。 阎占夜凉凉地看他一眼,下个问题又让两人吓一跳,“夕央,你觉得哥哥要做什么样的生意,才能供你上京赴考?” 虽然搞不清楚他为何会这么问,但她还是很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尽哥哥说过,要考状元,要花很多很多的银两,哥哥要想办法攒到很多很多的银两。” 说了老半天,说跟没说差不多,阎占夜却一敛睫,轻弹着长指,像是已经有了底。 “东方,把所有货物清算,先弄个钱庄玩玩吧。” 以往交易所留下的家业,再加上可观的珍宝全数变卖后,想弄间钱庄,轻而易举。 之前他执意要走私海交易,是因为那是爹娘的路,更是查出爹娘死因的线索之一,但现在选择放弃,除了官府盯得紧之外,也因为他身边多了个夕央,他想给她更稳固的生活,而不是每回他要走。就得面对她言不由衷的噙泪笑脸。 为何这么在意她? 他不语地凝视着她用膳的幸福模样。她又夹了口菜,动作自然地喂进他的口,然后甜柔地笑眯眼,毫无防备地偎进他怀里,温热娇小像团火,煨得他心里发暖,让他忍不住收紧双臂,嗅闻她令人安心的馨宁。 他想,也许他是在她身上,看见自己过往的影子。 一晃眼,过了十个春秋。 阎占夜认为,当年的自己错得离谱。 屋外,乌云密布,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屋内,低压笼罩,正处于某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滞闷状态里。 阎夕央玉白的瓜子脸,嵌着秀美精致的五官,正值二八芳华的她,此时正可怜兮兮地撇起嘴,一双勾魅的眸子无助地向站在主子身旁的东方尽求救。 “不用看他。”坐在案前的阎占夜冷道。 他正值青年,褪去青稚,五官更加立体出色,浓眉入鬓,乌瞳冷郁,身形更加抽长拔壮,一袭玄色锦衣外头罩了件月牙自纱半臂,更衬得身形颀长,但也更显出他淡覆恼意的冷冽。 “……占夜哥哥。”阎夕央身穿精绣月牙白夏衫,鸭绿青罗裙,外搭对襟蓝比甲,腰间玉带上还系了条银链穿凿的墨绿玉环,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甚是好看。 “谁准许你外出的?” “……我只是想来找占夜哥哥。” 唉。她好不容易找到时机偷溜出府,偏偏那么巧就遇见刚好踏出钱庄的占夜哥哥,更糟的是,还被他撞见她的行善之举。 阎占夜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我倒没瞧见你来找我,反见你豪气得很,把我送你的玉拿去送人。”打从他送她雕花玉簪和墨绿玉环后,便发现她偏爱玉,于是各式各样的玉到了他手上,不管是簪、钗、玉佩、系环,甚至连把玩的玉宝,就都一并转手给了她。 岂料,她竟轻易就给了人,压根不心疼。 “不是,是那个人有困难,我……” “你把我的钱庄当成了救济院不够,还拿自个儿的玉赠人解难,偶尔还要造桥铺路、开学堂、防水患救灾,可真是善心呢。”他哼笑。“夕央,皇帝老子都不管了,你做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闻言,阎夕央再次确定他今天心情很不好。 抿了抿唇,她缓步走到他身侧。“占夜哥哥,行善积德是好事,反正我们钱庄钱很多,而且你也帮了不少落魄秀才上京赴考不是吗?我也是有样学样嘛……” 占夜哥哥真是个经商的料子,才几年时间,阎门钱庄就连开数家票号,就连京城都有分号。 而且不只钱庄,就连其他商行都有涉及,有一回听风行哥哥说,杭州城的城中十字大街上,十家商行有七家是占夜哥哥的,她惊诧极了,从不知道占夜哥哥是个厉害角色。 所以说,钱那么多……分一点给没有钱的人不也挺好的?反正他又不缺。 “喔,你的意思是说,是我没把你教好?”他赞助落魄秀才上京赴考,自然是有他的用意和打算,决不是她说的善人行径。 十年过去了,恼人的是,他至今仍查不清当年的海上惨案,最让他发火的,是他栽培的几个官目前还不能成为朝中砥柱。 “不是啦。”她软绵绵的嗓音还带着几分童音,撒起娇来酥人肺腑,再加上轻扯着他衣袖的举动,相信这样一定能让占夜哥哥消火。“占 夜哥哥最疼我了,哪会把我教坏?占夜哥哥最好了,这么乐善好施,我也是学你呀,这是好事呀,占夜哥哥——” 东方尽垂下眼,退到几步外,开始暗暗猜想主子这回会在多久时间内投降。 睨她一眼,阎占夜冷脸还紧绷着,但语气已缓和了。“你知不知道玉不能乱赠人?更何况你赠的是个男人,要是让人会错意,还以为你瞧上了那人,要不要替你去提亲?” “才不是呢!我才没喜欢那人,不过是初次见面,我又没想那么多……可我答应哥哥,从今以后,我绝对不会再拿哥哥送我的玉给他人了。”说着。她不忘拉起系在腰间的银链。“瞧,这墨绿玉环我可是绝对不会送人、千金不卖的,要陪着我到老。” 阎占夜颇满意她的回答,确定了她赠玉是出于善心,并非动情,心底安稳了些许。 “怎么,只要玉,不要送玉的人了?”他瞟了眼墨绿玉环哼笑。 “当然也要占夜哥哥陪呀。”她像还没长大的娃儿,一屁股坐在他腿上,双手环抱着他的颈项,亲昵地亲着他的颊。“占夜哥哥不要再气我了,求求你、拜托拜托、好不好嘛……” 已经退到角落的东方尽叹口气,默念着非礼勿视,直接走到外头,让他们亲热得尽兴。 阎占夜轻扯唇,和先前杀气横生的神态大相径庭。 “都多大的人了,还像个娃儿。”他笑骂着,眸色尽是宠溺。 “在占夜哥哥面前,人家就是个娃儿嘛。”只要他笑,那就是解禁了。 这十年来,他们都是这样相处,犯了错,她就使出她所向披靡的撒娇功,十年来从未失败过。 “爷,玉坊的王老爷到了。”守在书房外头的东方尽,眼见拱门外,掌柜的带人踏上回廊,随即出声提醒。 阎门钱庄就设在杭州城东最繁华的胡同里,阎占夜总是习惯待在后方另辟的书房与人商谈生意,让还不了巨额欠款的商家抵押商号,或以土地、宝物还债,通常只要有人造访,便是钱财滚滚来的时候。 “知道了。”他敛去笑意,睇着扬笑的阎夕央。“你要让风行先送你回去,还是在这儿待下,晚些陪我一道用膳?” “当然要陪哥哥用膳啊。”再傻的人都会挑这条路走。 “去那儿坐着,坐我腿上多没规矩。” “好。”她乖巧地走到临窗的屏榻上。 不一会,掌柜的已经把人带到。 王老爷子头戴羽绒六合帽,一身锦衣华服,看起来相当阔绰富裕,然而他的神色有点飘忽,手上还端了个精致漆盒,重量八成不轻,才会让他捧得气喘吁吁。 “今儿个是什么风把王老爷子给吹上门了?”阎占夜贴在椅背上,双肘支在椅把拱握,眸色慵懒地看着他。 “是这样子的,我前些日子到阎门调了点头寸,眼看着十日一期的利息将至,而我……”他脸色赧然地干笑着。“我听说,阎爷是个附庸风雅的文人,识玉也惜玉,也听说,阎爷向来允许借贷者可以以物抵利,所以——” 他不再多说,快快将漆盒递到案上,打开精雕的团花盒面,露出里头一组白玉雕制的棋盘。 阎占夜瞟了眼,暗暗惊异这玉石的润泽和细腻,但仍不动声色地看着眼前人。“王老爷子,别说我不卖你人情,只是一盘玉棋就要抵你的利息……你当我做的是救济的买卖?” 阎夕央在旁听见了。钱庄的事她向来不懂,又不知道王老爷子借了多少,那玉棋又值多少,心想好不容易才让他气消,不敢乱出声又惹他发火,只是不断地拉长脖子想偷觑那玉棋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阎爷,你这么说就不对了,这玉棋可是我铺子雕匠精心之作,去年在京城品玩赏里大出风头,是多少王公贵族都爱不释手的宝贝,就连八王爷也多次请人接洽想买,是我铁了心不卖的,否则这玉棋放在京城叫价,没个上万两,也要值个几千两。” 王老爷子以矿出身,几十年前不经意发现祖宗留下的山头里,埋着价值连城的玉矿,一经开采。 再聘请雕匠打造,开了几家玉铺子,让他富裕了一生,但近来因为家中骄儿迷上了赌,短短两年光景,几乎快要败光他的家产,逼得他不得不先将玉棋拿出来抵利。 “怎么,王老爷子是老糊涂了,忘了总共借贷了多少吗?”他前后共借了三万五千两。十天一期利,利为十分,算算该要多少?彼此心知肚明,但阎占夜不会傻得在阎夕央面前算。 他从不让她碰钱庄的交易,更不会让她知道,他之所以可以在短短几年站稳商行,靠的并非商识才学,而是旁门左道,且耍尽了下流路数,吃人不吐骨头。 在外头,从南到北,听过阎门名号的商家,都称呼当家为——阎王。 就像是阎王三更要命,决不留人到五更,而他这个阎王三更要财,更不留钱过四更。 “可是,这玉棋在品玩赏的叫价——” “京城品玩赏三年一会,你可以等到两年后拿到京城叫价。”他双手一摊,摆明了对玉棋没兴趣。冷言相讥。“要是不小心封赏了,还能成为大内御贡。” “我哪等得到两年后……”王老爷子难堪地垂下脸。 “王老爷子不是还有几家铺子?”他循循善诱。 “那些铺子可是我的老本!” 见他不肯配合,阎占夜不置可否地扬起浓眉。“那么,王老爷子究竟打算怎么处置这笔债?” “我……” 他一时语塞,没想到一道清丽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面前。 “哇!好漂亮。” “夕央。”瞧她整个人快要趴到案上,阎占夜不悦地略拧眉头。 “哥哥。收下啦,我好喜欢这个玉棋。”她央求着,拿起一颗玉棋搁在掌心把玩。她是真心喜欢,所以她表现得非要不可,免得哥哥看穿她其实有些私心是想帮这老爷子。 阎占夜冷睇着她。 没反应?阎夕央只好用力地装傻,拼命扬笑。“哥哥,好不好嘛,送给我,好不好?” “阎爷有个妹子?”王老爷子颇为惊愕,不只是因为她身为阎占夜的妹子,更因她美得不可方物的娇态。“果真是同出一脉,同样绝色。” “我像哥哥吗?”有人夸她像哥哥,比夸她漂亮还要令她开心。 “仔细瞧,倒是不同的风情,但绝对都让人倾心难忘。”一个眉柔眼媚,扬笑诱人,一个眉扬眸冷,噙笑寒冽尽生,五官没太大相似,但都是令人过目不忘的俊美绝色。 “阎姑娘,不知道许人了没?” 若能迎得如此佳人进府,便能和阎门攀亲附贵。往后调些头寸也就方便了。 阎占夜一语不发,墨黑的乌瞳沉不见底地瞪着他。 将她藏在大宅里,就是不想让人知晓她的存在,免得被人利用,视她为跳板;不让她上街,就怕她这张倾城容颜,替她招来不必要的灾难。 一开始,他的确把夕央当妹妹般疼爱,然而随着她长大.他发现自己见不得她和其他人亲昵,只想独占她,让她永远待在自己身边,才发觉原来他对她,并非只是将小时候的影子投射在她身上,更不是将她视为妹子,而是……一个他喜欢的女人。 因此,他决不容许她离开他身边! “我才不嫁人呢,我要一辈子跟着哥哥。”阎夕央移到他身侧。“占夜哥哥,你说好不好?” 闻言,他冷冽的眼神顿时软化,当下心情大好地顺了她的意。“得了,喜欢就拿去吧。王老爷子,你可以回去了,记得十天一期利,逾时不候。” “谢阎爷。”王老爷子松了一口气,先行离开。 阎夕央拿起玉棋对着烛火赏玩着。“哇,这玉质真好,通体清凉,白玉无瑕,拿起一瞧,透光而过,是极品呢。” “他有座玉矿,里头全都是上等羊脂玉,和你身上那块玉佩的质挺像的。”正因为玉质相仿,才会让他想要取得他那几家铺子。 “他有玉矿?”她漂亮的瞳眸闪着光彩。“哇,我要是有座玉矿,不知道该有多好。” “你想要?” “呵呵,说说而已,一座矿要多少银两呀。”她只是随口说说,不过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 “数十万两罢了。”他淡道。 “……数十万两?”这对日理万财的他来说。可能不是什么罕见大数字,但对她而言,根本是个不可思议的价钱。 阎占夜轻掐着她微张的唇。“姑娘家张着嘴,难看。” “有什么关系?就只有哥哥在。”她咬了他的指尖,还嘿嘿笑,像个长不大的娃儿跟他玩闹。 然而这个举措,却让他沉了眼。 “怎么了?会痛吗?我有咬那么大力吗?”她赶紧牵起他的指尖细瞧着。“没有啊,连一点咬痕都没有。”她不解地蹙起眉,瞅向他若有所思的脸庞。“占夜哥哥?” “夕央。” “嗯?” “你喜欢我吗?”他突问,浅噙笑意。 “喜欢啊。”她回得理所当然,毫不犹豫,更无扭捏,让人很清楚,在她心里没有半点男女之情,否则她的应对不会如此快速。 阎占夜笑意不减,淡道:“那么,就给我听话,下次再溜出府,我就把你绑在房里,让你哪儿都不能去。” “……”她用力地撇起嘴。 哪有这样的?刚才明明已经不气了,现在又来个回马枪。 “你先到外头找风行,顺便告诉他,下次他要是再敢让你对他撒娇,而他还傻傻地让你牵着鼻子走,这种随侍,我就不要了。”他轻掐她的秀鼻,淡淡的交代里却有不容置喙的坚决和毫不恋栈的无情。 府里,他派人看着她,没人有胆让她踏出府外一步,会禁不起她撒娇的,就只有风行那笨蛋。 阎夕央无奈地叹口气。“我知道了。”他向来说一是一,从不玩笑。反正话是说给她听,要是她再犯错,担罪的是风行哥哥。 待她一走,东方尽缓缓走进,不敢明说少有人不买她的账,就连主子自个儿也一样。 “东方。”阎占夜唤着,长指在桌面轻敲。 “属下在。” “你想,挖出一座玉矿,大抵要多久时间?” 东方尽压根不意外,一脸胜券在握。“爷,我保证,不消三个月,绝对会让王老爷子的儿子给赌得非抵出玉矿不可。” “很好。” 打一开始,他想要的就是玉铺子,只因夕央爱玉惜玉,所以他用赌坊做钓饵,诱出了王老爷子不成材的儿子,如今王老爷子竟对夕央动了非分之想……他决定要接收他所有家产! 第三章 转眼间,两年又过去了。 盛夏的天候诡谲多变,一刻钟前阳光普照。一刻钟后却乌云密布。向来暗得慢的天色,今儿个才过午后,暗色便铺天益地而来,空气中泛着一股令人难受的霉味,然而直到掌灯时分,依旧不见半点雨飘下来。 阎门钱庄后院书房里,阎占夜瞪着刚捎至的书假。俊脸冷沉得令人难窥究竟。 “爷,谈文总算升为刑部尚书,这应该是好事,不是吗?”快马将书信送至的厉风行不解他反常的神情。“还是信上提到了什么?” “一件重要的事。”阎占夜将书信丢给他。 这两年来,他手底下养的官,总算是一个个成材。就好比谈文,今年斗倒了上司,承接了刑部尚书一职;去年徐威也成了左军都督。有他在后方以财力为后援,让他们得以在朝中打出根基,甚至踏上高位,也总算查出了惨案的可能祸首。 十二年了……如此漫长难熬,总算有条线索了。 “八王爷?”厉风行诧喊。“他可是当今圣上的皇弟!” 一旁的东方尽眼皮跳了下,皱眉忖思。 “怎么,你没听过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阎占夜冷哼。 厉风行心念一转,跟着义愤填膺起来。“爷说的对,管他是什么,就算是皇帝老子也一样,就让我上京去把他砍成十八块!” “风行,谈文的书信里头说的只是可能,并非确实,你莽撞行事,只会累及大家。”东方尽淡淡地提醒。 像是被浇了一大桶冷水,厉风行泄气地又坐回位子,看向主子。“爷,那现在到底要怎么做?” 阎占夜看向窗外,窗外隔开前庭后院的花园繁花簇拥,草木茂密,微风掠过,送进几许嫩芽绿意。 “爷,信里头还附了京城品玩赏的帖子,邀请的是夔字号,要不要趁这当头去?”东方尽沉吟了半晌,开口轻问。 八王爷的名号响彻大江南北,不外乎是些仗权欺凌、占人妻女等恶名,但也听说他向来喜爱奇珍异宝,相信三年一会的品玩赏他必定会出现。以品玩赏为遮掩接近八王爷,也许能够探个虚实。 阎占夜看着窗外半晌,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夕央呢?” “在后头工坊。”提起阎夕央,厉风行叹气得更严重了。“爷,不是我爱说,两年前你干吗带她去淮阳看玉矿?这一看,瞧,出事了吧,你由着她弄间工坊,替她找来许多雕匠,让她钻研雕技。她现在天天窝在工坊里,哪儿都不去,就连姑娘家时兴的装扮她都没兴趣。 “瞧,她今年多大了,虽说不知道她真实年岁,但依我瞧,总有个十七八,寻常姑娘这个时候应该都有婚配了,她却是天天……干吗,你踢我做什么?” 厉风行说得口沫横飞正痛快,岂料脚边老是有只脚偷踹他,让他不满地停下了话。 东方尽无奈地闭了闭眼,懒得救他了。 “爷,我说小夕央呀……爷,你怎么这样看着我?”无预警对上主子冷若冰霜的瞳眸,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阎占夜不语,只是起身走往外头。 “爷?”厉风行一头雾水,又不敢贸然跟上主子,只好抓着身旁的东方尽问:“喂,我到底说错什么了?你怎么都不提点我?” 东方尽眼皮抽动,不想理他,起身跟上阎占夜。 “喂!现在是怎样?”厉风行鬼叫归鬼叫,还是跟着一道走。 后头的工坊和书房隔着一座拱门,两年前由柴房改建而成。竹门半掩,里头流泄淡淡灯火,发出细微的雕凿声,阎占夜缓步走到一抹纤影身后,那道身影压根没发觉有人接近。 “夕央。” 她充耳不闻,一径地活在自己的世界,不断研磨快要完成的玉佩。 阎占夜走向前,弹指灭去前方烛火,屋内顿时暗了不少,那身影才怔了下,缓缓抬眼,精雕玉琢的粉颜顿时露出心虚的笑。 “占夜哥哥,你来啦。”她呵呵笑着,赶紧将玉佩藏到身后,心想,他不知道瞧见了没。 “……我来不来又如何?你心里只要有你的玉工坊就成了,不是吗?”他像在说笑,但俊脸上半点笑意都找不到。 “哪有?”阎夕央将玉佩藏到锦荷里,起身揪着他的衣袖。“这玉工坊是哥哥的,我只是帮你打理而已嘛。” “可不是?只不过是要你打理,你倒了不起,成了玉雕师,替我攒了不少钱,想想,我当初可真是捡到一块宝。”他环顾四周,工坊里头各式各样的工具应有尽有,白天时,约莫会有五六个雕匠和她一同研玉,现在就只剩她一个人。 她日夜研究玉石,短短两年,阎门底下——夔字号的玉工坊,也在江南一带出了名,成了富贾贵族争相抢夺的珍宝,这结果是阎占夜始料未及的。 知道她偏爱玉石,但他要早知道她会为了玉而废寝忘食,打一开始就不会将玉矿送给她。 阎夕央摸摸鼻子,知道他是拐着弯酸她,暗骂她一心只在工坊。“占夜哥哥,我好饿了呢,你饿了没?”老把戏,她揪着他的锦袖扭着,软声撒娇着。 “怎么,你也知道我会饿吗?”俊眸透着寒意。 “当然,我都饿了嘛。”她笑嘻嘻地说,一点也不气馁。“哥哥,我好饿好饿喔。” “谁要你一直待在这儿的?”他嘴里骂着,手却已经牵起她的握在手心,准备往外走,然而才走了两步.她便顿住不动,他略回头。“怎么了?” “……呵呵,腿麻了。”她干笑,小脸快揪成一团。 “赶明儿个把这工坊给拆了。”他不由分说地将她一把抱起。 “不要啊,哥哥。”她赶紧撒娇地环住了他的颈子,像是早已习惯这举动。可是……救命啊,哥哥今天心情很不好,谁来帮帮她?她偷偷回头看着两位向来对她疼爱有加的兄长,岂料一个撇东,一个望西,没人敢对上她的眼。 她垂下眼,忖着该要怎么消他怒火,又回头想从后头两人脸上找出端倪,却见地上掉了张帖子,仔细一瞧,她难掩兴奋地低笑,“京城品玩赏?” 阎占夜缓缓回头,冷潜眸色探向后头两人,只见厉风行一脸无辜,东方尽的魂则已经不知道飞到哪去了,帖子静静地躺在地上,无人拾起。 “哥哥!你瞧,这是品玩赏的帖子,邀请的是夔字号的老板呢!”烫金的字体写得那么大,想不看见都难呀。打她两年前从王老爷子口中得知品玩赏,她就无比向往,希望有一天能够到京城去瞧瞧品玩赏究竟是多么盛大的宴会。 想不到,事隔两年,她竟然有这荣幸可以参与。 “谁是夔字号的老板?”他无视她的雀跃,径自往前走。 “是哥哥啊。”小脸往他颈间蹭着。 “我说了要去?” “哥哥不去?”小脸立时布满失望,可怜地撇起嘴。“可是,这是三年一会的品玩赏,而且不是每个人都能受到邀请,不去的话,好可惜喔……” 她故意把尾音拉得很长,环着他颈的双手垂放下来,小赌气地别开脸。 阎占夜瞪着她,最后叹口气。 “我们谈个条件。” “好!”尚有一线生机,阎夕央自然是巴住不放了,想也不想地答应。 “你想去也不是不成,不过你得要跟我赌。” “赌?” 下个月的品玩赏,拿你最得意的几样玉饰去参列,若是能得到封赏,从此以后,你爱怎么玩玉我都不管,但如果不能封赏——”他垂眼瞅着她。“从此以后,你别再踏进工坊一步。”省得她一碰玉就把他给忘了。 哇,赌这么大? 阎夕央鼓起腮帮子,对上他温润如夜月的眸。抿嘴低笑。“好,一言为定!”瞧他抱着她还伸出手,她随即与他击掌立誓。 这条件,怎么谈,她都知道,她绝对赢定了。 因为在她眼里没有条件这两个字,只要是她想要的,占夜哥哥一定都会给她,每次到最后,一定会是这样。 阎占夜看着被她拍过的掌心,略微不悦地扬眉。“谁要你击掌立誓的?” “咦,哥哥不是要跟我击掌立誓?”不然干吗把手伸出来? “谁让你击掌立誓?”他伸手,不过是想要跟她勾指约定罢了。一个姑娘家,与人击掌立誓,像话吗? “风行哥哥。”她的纤纤白指很自然地往后一指,指向来不及逃的厉风行。 阎占夜冷睨他一眼,调回视线淡问:“你这么有信心能封赏?” “当然啦,我可是占夜哥哥的妹子,怎能丢哥哥的脸?”见他答应同行,她又缠上他的颈项。“嘿嘿,哥哥,我还没去过京城,这次去刚好能够开开眼界,多学点别人的手艺。” “你拿不到封赏,丢脸的是你,可不关我的事,至于赌注,你可千万别忘。”他哼笑。 “我不会忘的。”她笑眯了莹亮美眸。“走快点、走快点,我饿慌了。” 他没搭腔,唇角勾着一丝淡笑。 当一行人来到京城时,时序进入夏末。下了渡口,进了城门,眼看已近掌灯时分,城里车水马龙,人潮熙来攘往,繁华更胜江南。 “把嘴巴闭上,夕央。” 看得眼花缭乱的阁夕央闻言,赶紧将嘴巴闭上,羞赧地笑着,但还是止不住满心好奇地东张西望。“这就是京城?” “可不是?”阎占夜紧握着她的手,就怕一个闪神,让她被人潮给冲散。 “哥哥,我们今晚要住哪?” “自然是客栈。” 她眸露神采,向往得很。“哇,我没住过客栈呢。” “怎么?这么喜欢客栈,回杭州后,我前些日买下的秋水街福至客栈就让你天天住好了。”瞧她一脸欣喜,乌瞳不由得跟着流露笑意。 跟在后方几步远的东方尽和厉风行不约而同摇头。秋水街那家福至客栈,还好好地在经营着呢,不过爷既然说出口,那就代表客栈要易主了。 “哥哥买了客栈?”有没有这么随便啊? 钱庄真的这么好赚?她开始怀疑,杭州城中走到底的十字街上,所有商行说不定全是哥哥的了。 “有人想要顶让,我就顺便买下。”他绝口不提他恶放高利,早晚逼得客栈掌柜不得不把客栈交出来抵债。 “这么巧?”想了想,哥哥运气真不是普通的好。 “可不是。” 拐过了几条街,来到城中最热闹的大街,处处旗帜蔽天,茶肆饭馆随风逸出香气,再往前一点,贩子列街摆摊,吆喝声不断。 “好俊的爷,配着天仙似的娇妻,两人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爷,要不要买点首饰送给娘子?” 吆喝声朝他们大喊,阎夕央笑着,赶紧解释,“不是的,我们是兄妹。” 不过,这贩子眼光真好,嘴巴真甜。她的占夜哥哥今天一袭银绣月牙白夏衫,腰柬革带,浓眉朗目。虽然神情偏冷了点,却压根无损他爽飒丰采。 “兄妹?”贩子愣了下,打量着阎占夜紧握她的手。“姑娘,你们兄妹感情真好。” “是啊,哥哥最疼我了。” “那么,这位爷,要不要买样饰品送给妹子,还是送给心上人?” “哥哥没有心上人。”她回答得理所当然,挑了样雕工颇精细的银手环,回头问:“哥哥,可以送我这个吗?” “可以。”阎占夜向前,再挑了块晶莹白玉,审视了一会,问:“这块玉值多少?” “爷儿真是好眼光,这块玉虽说雕饰简单,却是十多年前的大内珍品,出自名匠之手,价值不菲,要跟爷多说了价钱,像是我在坑爷。但要是少说了价钱,又像是我贱卖了大师之作,所以这价钱——” 阎占夜自怀里掏出一锭银,让还未开口的小贩立即瞪大眼,好半晌说不出话。 “走吧。” 阎夕央边走,边瞧着他小心收到腰间暗袋的玉石,澄澈瞳眸轻转了圈,状似漫不经心地问:“哥哥很喜欢那块玉?” “嗯。” “要送谁的?” “送我的心上人。” 她蓦地停下脚步,脑袋里像是有雷轰爆着。阎占夜察觉她的异状,也停下脚步看着她。 “怎么了?” “……占夜哥哥什么时候有心上人了?”为何她从未听他提起过?她天天在钱庄走动,怎么没见过他和其他姑娘有互动?况且,尽哥哥和风行哥哥也没提过,怎会突地蹦出了个心上人? 没来由的,占夜哥哥的心上人,这词让她打从心底厌恶。可她找不出厌恶的理由,只能想,八成是因为哥哥们瞒着她所致吧。 “你不想要个嫂子?”阎占夜细审着她的神情。 “嫂子?”她倒抽口气,头莫名发痛。 她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她和占夜哥哥,难以想象他们中间竟然还要再夹个女人……怎么办?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可要是她说不喜欢,哥哥一定会为难吧。 想了想,她抿了抿唇,昧着良心,说出违心之论。“想啊,有个嫂子很好、很好。” 阎占夜扬眉,撇嘴。“是吗?”随即迈步前进。 瞧他径自往前走,不再牵着她的手,阎夕央不禁怀疑是不是她掩饰得不够好,被向来眼尖的哥哥察觉她言不由衷,所以不开心了。 她赶紧小碎步跟上,看着他淡漠的侧脸,心里发痛着。占夜哥哥不说话时,总沉默得让她害怕,不笑的时候,总是冷漠得让她心慌。哥哥很少这样对她,一旦如此,那肯定是她惹他生气了。 她撇了撇嘴,忍痛把心一横。决定了!只要哥哥开心就好,多个嫂子就多个嫂子嘛,他们还是跟以前一样好。 她伸出小手试探性地轻揪住他的袖子,小脸流露出无比真诚的可怜和讨好。 阎占夜垂看一眼,黑眸闪烁了下,唇角抿住笑意,不想这么轻易放过她,然而大手还是温柔地包覆住她的。 哥哥牵她的手了!阎夕央暗松口气,讨好地笑问:“哥哥,京城你来过那么多回,知不道哪儿有好玩好吃的?” “你不是说要早点歇息,明天要早起赶着到举行品玩赏的清水园勘查?” “唉,那事不急,反正风行哥哥会帮忙。”她现在只想赶紧多攒点时间将功赎罪,讨他欢心。 “要去玩,也得先到客栈梳洗休息后再说。”说着,他牵她走进十字街转角处的客栈。 客栈一楼是间食堂,占地不小,里头早已坐无虚席,就连二楼的雅座也高朋满座。 “请问爷儿是要住宿还是用膳?”客栈里头迎面而来的是一抹鹅黄色的倩影,然而就在她走到阎占夜跟前的瞬间,满面笑意顿时冻结,“占夜?” 这种玉容白面、俊美偏邪的男人不多见,她从小到大,也只认识那么一个。 阎占夜瞥她一眼,玉容波澜不兴地道:“好久不见了,桃花。” 桃花? 她到底是谁?为什么占夜哥哥要和她私下聊天?为什么要挑在客栈的后花园里聊?为什么要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桃花是爷无缘的未婚妻,她找爷,八成就是要聊当年解除婚约的事,挑在后花园才可以说个尽兴,不搞神秘一点,难不成要到客栈食堂,说给大伙听?”后头是厉风行平淡的嗓调,说完还不忘嗤了声。 崔家当年挑阎门出事时解除婚约,道义上完全说不过去,现在再想解释什么,他压根不想知道。 听到厉风行详尽地解答完她心中的疑问,躲在树后的阎夕央有些惊讶地回头,“我问了吗?”她闪神得这么严重?居然不自觉地把问题问出口? “我答了,不是吗?”她没问,他干吗答? “可,这话有什么不能让我听到的吗?占夜哥哥为什么不让我跟?”想起用过晚膳之后,占夜哥哥跟那个叫桃花的客栈掌柜走了,她心就发闷,不禁偷偷跟在他们身后。 再见到他们坐在亭子里,毫不避嫌地坐那么近,她的心更是隐隐作痛,痛得好怪,好没道理。她不由得联想到,占夜哥哥来过京城数回,说不定早知道那个桃花就在这里,所以买了玉,说不定是专程耍送给桃花的?可是,他明明说过玉是不能乱送的…… 不得已也跟着躲在树后的东方尽叹了口气。“毕竟是私事。” 小脸垂得更沉了。 “在哥哥眼里,我是外人吗?” “怎么可能?”厉风行小声接了话。“你是傻了?爷这么疼你,你没长眼,没瞧见?” 阎夕央撇嘴。占夜哥哥疼她、宠她,她当然感觉得到,可是一听见他说有心上人,她浑身都不对劲了……啊啊,好烦哪!她为什么要为了这种事心烦? 思绪杂乱,她无法打理,正打算转身回房,总算听见细微的交谈声传来,让她停住了正要挪动的脚。 “唉,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在鬼扯,但请你一定要相信,毕竟这件事,早在出事之前,世伯、世伯母便已经和我爹娘说好,婚约要解除。”崔桃花说着,叹声连连。 身侧的阎占夜浅啜着毛尖儿,瞧也不瞧她一眼,心思深沉得让人难以窥探。 “占夜,记不记得,你十五岁,我十岁那年,就在出事之前,咱们的爹娘带着咱们上庙许愿,要离开时,在庙外遇见了一个铁口直断的术士?”瞧他一副听而不闻的模样,崔桃花也不在意,继续道:“后来,我娘告诉我,那术士说,你命犯桃花劫。” 二十多年前,崔阎两家是世交,一同从事私海交易,然而约二十年前,崔家人退出阎门底下,转而来到京城另拓一片天地,但依旧常有往来。崔桃花和阎占夜可算是青梅竹马,她也早习惯他的天生冷性。压根不以为忤。 闻亩,阎占夜有了些许反应,却是垂眸低笑。 “嘿。你不要不信邪,那术士说你命犯桃花劫,注定要死在女人手中,所以你最好是别有姻缘,免得喜庆成丧。” 他听完的反应,竟是笑开。 “我说真的!我发誓!”崔桃花抽动眼皮子。“你知道我爹娘有多紧张吗?你犯桃花劫,我又该死地叫桃花,多怕你是死在我的手中啊。” 拜托,阎门硕果仅存的单脉单传,要是死在她手中……她做鬼也不得安宁。 “照你这么说,我不就准备孤身老死?”他笑得戏谑。 崔桃花抿了抿唇。“唉,留一条命在总是好的嘛,反正你就记得,别去拼那生死关。”唉,要不是多年前因为术士一谶,她早就嫁给他了。他性子是偏冷,但总是赏心悦目的男人,摆在身边天天看,也觉得心情愉悦。 “生死关?”他哼着,似乎不信邪。 “别不信邪,那术士也断出了世伯、世伯母有一死劫,真是灵验了。”说完,她瞅着亭内的青石地板,不敢看向他。 躲在树后的阎夕央听得一愣一愣,突然觉得身子被拉了下,回头一看,是东方尽摇摇头,示意她别再往下听。 她想了下,跟着先行离去。 半晌,阎占夜将玉瓷杯一搁,淡声道:“与其要说是命中注定死劫,倒不如说有人在背后搞鬼。” 崔桃花看向他。“你查出线索了?” “也许吧。” “也许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都与你无关。”他起身,掸了掸衣衫。负手离去,束起的檀发在月色底下如缎绽亮。桃花看向他的背影,颓然垂下脸。“唉。现在解释再多也是无济于事哪。” 第四章 客栈三楼客房里,静谧无声。 厉风行坐在床上,东方尽坐在圆桌旁两双眼直盯着默不作声、手脚缩起坐在临窗屏榻上的阎夕央。 好一会儿,厉风行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小夕央,你该回房了。” 她置若罔闻,闷闷不乐地攒紧秀眉。“尽哥哥,占夜哥哥真有桃花劫吗?” 东方尽喝着凉茶,思忖着该怎么回答她。 “尽哥哥,你不是也懂命理?以往,你看过我的手相,说过我命中无姻缘,若要强求,就得先拼过生死关?”阎夕央猛地抬眼瞅着他。“那么占夜哥哥呢?他也一样?” 东方尽无奈地叹口气。“夕央,你现在在意的是爷有没有姻缘,还是他命带生死关,抑或者是担心他和桃花姻缘牵成?” “……我不希望占夜哥哥出事。”如果要过了死劫才能得姻缘,她宁可他不要有。 “放心吧,爷对桃花姑娘没那等心思,自然不会出事。”他看过爷的命盘,知道他命无姻缘,若要强求,的确得拼过生死关。但没看出他犯桃花劫。 只是,崔桃花说的桃花劫又该怎么解释? 罢了,只要无姻缘,这事就毋需担忧吧。他看向阎夕央,内心忖着,只要夕央和爷不要在一起, 那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他们都不会遇上闯不过的生死关。 “可是——”占夜哥哥买了玉,却不是给她的。话,终究被她咽下肚子里,闷得她浑身不舒服。 “刚进客栈时,哥哥见着桃花姑娘,像是一点都不诧异,这是阔别十几年不见的反应吗?” 她爱玉惜玉,所以占夜哥哥送她很多玉,她也习惯独占他买的玉,但今天他买的玉却不是给她的,让她很难过,她不禁反省,自己是不是被哥哥宠坏了,愈来愈贪得无厌? 她觉得,她没办法喜欢桃花姑娘,没办法接受她变成她的嫂嫂。 她讨厌唤着占夜哥哥名字的桃花,而她,也讨厌这样的自己。 “桃花那张脸十多年没变,连我都认得出来,有什么好诧异的?”厉风行凉声道。 他和东方尽是被阎门收留的孤儿,从小跟在阎占夜身边,当然也跟崔桃花有几分情,但那些情在阀门出事,崔家无情地解除婚约之后,就全都消失了。 “是这样吗?”她还是认为事情没这么简单,内心有股声音在告诉她,占夜哥哥买的玉,必定是要送给桃花姑娘的。“哥哥没喜欢过桃花姑娘吗?” 在一旁观察了她半晌,东方尽开口, “夕央,爷对你而言,是什么?” 阎夕央没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突地愣了一下。“他……”是哥哥,但又好像不只是哥哥。 “东方,你问这什么蠢问题?不就是哥哥,不然你以为小夕央喊爷占夜哥哥是喊假的?”沉默许久的厉风行闻言突地大喝一声跳起,仿佛想打断阎夕央的思考,急忙走到她面前。“小夕央,不用担心,不管爷心里怎么想,反正我是不会接受桃花那女人成为当家主母,他要真执意娶那娘儿们,我就带你走!” 东方尽额角青筋跳颤,正要开口时—— “你要带谁走?” 门外传来阎占夜的冷嗓,吓得厉风行寒毛竖起,三步并作两步,眨眼冲回床上去,一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的模样。 推门而入,他瞧也不瞧他一眼,转向阎夕央。“夕央,该睡了。” “我今天要在这里睡。”小脸埋进弓起的双膝,完全没抬头。 哼,他有桃花不就好了吗,哪里需要她这个小小夕央? 阎占夜眯眼看向厉风行。 “你要和风行一道睡?” 厉风行被那道目光瞪得头皮发麻,快快下逐客令。“小夕央,今天折腾一天,我要睡了,你赶紧回房。”话落,倒在床铺,拉过软被蒙头装睡。 阎夕央暗恼他不念兄妹情谊,转而求助东方尽,岂料他更绝,早已经脚底抹油溜了。 完全没机会抗议,她还想赖着不走,却已被阎占夜一把拎起,回到隔壁客房。 “我不要跟你睡,我睡屏榻!”双脚一落地,她就往屏榻冲,然而不过跑开一步,身后的人又再度将她拎起,把她缓缓放在床上,而且还霸占住床缘的位置,不让她有机会趁隙而逃。 呜呜,欺负她…… 以往一入夜,占夜哥哥必定拉着她一道睡觉,可偶尔她也会想要一个人睡,像今天,听到这么多事,她的心思都乱了,想要独处好好想想,可床上多了个人,她无法思考。 她赌气地想再贴近内墙,离他远一点,岂料长臂探过她腰际,硬是把她扯回,她的背紧密地贴在他的胸口上,甚至清楚感觉到他沉匀的心跳。 没来由的,她心慌慌,脸红红,憋着呼吸忘了喘。 天啊,虽说他俩常睡在一块,但从未睡得这么贴近,贴近到她可以闻到他身上的气味。他的心跳撞击着她的,体温透过衣料烫着她。 阎夕央粉颜羞红,不知所措。突然觉得今天的占夜哥哥不像哥哥了……可如果不是哥哥,那会是什么? 啊啊!她想不透,脑袋乱到好想尖叫,却发现他的手臂又往上拢了一点,贴上某个部位,逼得她 倒抽口气,瞪着内墙好半晌,才颤声道:“……哥哥,你碰到我的、我的……”胸!那是她的胸!最糟的是,今天天热,沐浴过后,她没穿抹胸! “夕央。”他哑喃着,感觉掌心底下丰软的胸。 “哥哥……”别闹了,她不信他半点感觉都没有! “如果不要我这样碰。你就把身子转过来。” “咦?”她有没有听错?哥哥在威胁她? 哥哥向来恪守礼教,今天是怎么搞的,好像有点不对劲?是故意想整治她吗? 她想了下,在无法容忍这异常亲密的举动驱使下,艰辛地翻过身,长睫羞涩地轻颤着,不敢看向他,却发觉阴影逼近,在抬眼的瞬间,她的唇被吻住。 她瞪大眼,心快要从喉口窜出。 他在干什么? 唇上一阵酥麻发痒,裹着他湿热的舔吮,她的头发晕,浑身软绵无力。 为什么占夜哥哥亲她?她十八岁了,虽被哥哥保护得极好,但不代表她傻得连这是什么事都不懂。哥哥不是喜欢桃花姑娘?又为何要亲她? “夕央。”他止了吻,喑哑启口。 还处在刚刚的心慌状态下,她无法开口响应,只能看着那双异常诡亮的眸。 “你讨厌我这么做吗?”他别有用心地买了玉,精心策划和桃花重逢,这一切作为,可在她心底激起了涟漪? “……不知道。”她好不容易挤出一丁点声响。 讨厌吗?不如说是吓到。她无法理解他的心思,如同她从来无法在他沉默时,读取他的情绪。 眼前的他,长发如瀑倾落,衬着那张背光的玉容更显阴魅,总觉得和以往的他不太一样,至于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一时之间,她也想不透彻。 见她还不明白,阎占夜叹了口气,“睡吧。”长指横过她的后脑勺,解开束发的钗,拢了拢她的长发,他挪好姿势,将她拥入怀中。 睡?但这种状况下,要她怎么睡? 瞪着他闭眼休憩的容颜,她真想一把将他摇醒,要他把话说清楚,不要留下一团谜,让她一团乱。 可没勇气叫醒他,她只能死命地瞪着他,瞪到双眼发酸.才无奈闭眼。 谁来告诉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假寐是这么痛苦的事。 阎夕央一夜不能眠,动也不敢动,觉得自己快要瘫了。 这是头一回,和占夜哥哥睡得如此痛苦。 拜托,天都亮了,哥哥怎么还不起来?他不是向来只睡到五更的吗?还是舟车劳顿,让他给累坏了?可她也很累呀,但一点睡意都没有,头好痛啊。 她想了一夜没有头绪,好气哥哥为何不给她一个答案。 正在她暗暗哀嚎的当头,突地听见敲门声,感觉到身旁的男子动了下,她更是用力地闭紧双眼装睡,却发觉他在她的发上落了吻才起身。 她的心漏跳了一拍,脸烧烫得难过.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疲累过度染风寒了。 “占夜,你——”崔桃花捧着水盆进房,一见他床上有个女子,不禁惊诧地抽口气。 “洗脸水就摆着吧。”他不以为意地淡道。 崔桃花将洗脸盆摆在床边的花架上,瞥了眼床上人儿的背影,正好和偷偷转过身的阎夕央对上眼。 她吓得赶紧又转过身装睡,而崔桃花更是惊讶得睁大眼。 “夕央,该起身了。”阎占夜毫不避嫌地坐到床边。 她欲哭无泪,盘算起要继续装睡,还是干脆装病算了。 真是的,哥哥是故意的吗?一般的兄妹根本不会同床共枕,被外人撞见,会被误会的。 咦,误会?好像也不赖呀。这么一来。说不定可以破坏哥哥和桃花姑娘……思及此,她不禁又开始自我嫌恶。 见她脸色变化多端,他皱眉轻喊,“夕央?” “……哥哥,我头疼。”她硬着头皮装病。 “发烫吗?”大手温柔地覆上她白皙的额。 “有点吧。”不管了,今天绝对要装病,她死都不见人了。 “我去请大夫。” “不用了,我歇会就好。”她只是觉得自己好像是坏人姻缘的小人,一时无脸见人罢了。 “吃得下吗?” “嗯。” “桃花,帮夕央弄点轻淡吃食。”阎占夜看也没看崔桃花一眼,双眼直瞅着床上的人,以指代梳,梳着她发亮的乌丝。 崔桃花看得呆愣,直到听见他的声音才回过神,赶忙下楼吩咐。待她准备好早膳,亲自端上楼后,阎占夜还是坐在床畔梳着床上女子的发,那眸色是她未曾见过的宠溺和温柔。 “占夜,我让厨房弄了点容易下饭的小菜,再熬了点素淡的菜粥。”她将木盘摆在房里的圆桌上。 他起身,将术盘拿起,坐到床畔。“夕央,吃点东西。” 阎夕央叹口气,无奈地爬起身,腼腆扬着笑,忽略崔桃花诧异的目光,正要端过粥,却见他舀了一匙粥,凑在嘴边吹凉,才喂到她口中。 没防备地咽下一口,她羞涩地嗫嚅,“占夜哥哥,我自己来就好。”别闹了,没瞧见桃花姑娘一双眼珠都快要掉出来了吗? “你不是犯头疼?”他又舀了一匙,靠近她眉边。 “头疼又不是手疼。”她咕哝着,还是乖乖地吃下。 占夜哥哥的脾气不算顶好,虽说可以用撒娇化解,但有些时候,要化解他那张冷脸需要费不少工夫,因此她能顺着他便顺着他。 识时务者为俊杰,她会乖乖妥协,毫不反抗。 “桃花,你在瞧什么?”阎占夜头也不回地问。 “……这位姑娘是你的妻子?”崔桃花问得很含蓄。 昨天乍见阎占夜,让她太惊讶,没注意到他身边的人,隐约只记得有位姑娘随行,如今再见,真被这姑娘闭月羞花之貌给震住。 “不是,你误会了,我是占夜哥哥的妹子。”抿了抿嘴,阎夕央诚实道。 虽说她并不喜欢崔桃花成为她的嫂子,但也不能让她误会。况且,哥哥昨晚亲了她,但什么也没解释,她还是搞不懂哥哥在想什么,唉……她顾着整理自己的心绪,没注意喂食的汤匙顿了下,不过这个细微举动,倒没逃过崔桃花的眼。 “占夜,你何时多了个妹子?”她印象中,阎家是单脉单传,十二年前没瞧过她。 “她是我在我爹娘出事的船上捡着的。” “喔,那么她肯定知道那时发生了——” “她吓慌了,没了记忆。”他淡淡截断她的话。 “真是太可惜了。”要是她有记忆,就不需要大费周折地寻找线索了。 阎夕央垂下脸。她慢慢长大后,才了解自己的记忆多重要,可是她试过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的过去像是褪墨的白纸,怎么翻看。也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所以,你把她带回家了?”崔桃花也跟着坐在床畔。 她和占夜认识几年,相处得不算亲呢,因为他的性子太冷,而这样的他,竟会把一个陌生的孩子教养长大,甚至亲密地同床共寝,要说他对她没男女情爱,就太扯了。 只是,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能让阎王倾心至此? 崔桃花忍不住一再打量着她,却觉得这张脸愈瞧愈是—— “你在瞧什么?”阎占夜不快地低斥。 “总觉得像是在哪瞧过夕央。”她攒起眉想着。 “喔?” 阎夕央看了她一眼,任由长发垂落遮颜。 “这么绝色的姑娘,可不是随处可见,一定是见过,我才有印象。”她抚着额角细忖。“我这客栈里,来来去去的人多到难以估算,三教九流、王公贵族皆有,若想要从小道消息里找线索,总是有法子的。” 言下之意是想要查出她的身世,凭着她的丽容,也许并不困难。 “我没打算找我的出身,我只要占夜哥哥。”阎夕央不悦地朝她低吼。 讨厌。她又不认识她,为什么要替她找出身?为了要把她从占夜哥哥身边赶走吗?她碍着她了? 感受到她的敌意,崔桃花愣了下,余光瞥见唇角微勾的阎占夜,不禁翻动了下眼皮。这男人。竟因为夕央一句话而乐成这样……天啊,他到底是喜欢她多深? “夕央,别激动。”他轻搂着她,看向崔桃花。 “桃花,你就别忙,夕央的出身如何,一点都不重要。” 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这男人居然不帮她解释,还让夕央继续误会她,什么时候,她跟他之间结下了这么深重的仇了? “是啊,如果你不介意,我这外人有什么好在意的?”她只好悻悻然一哼。 抛头露脸在外行走多年,她怎么可能看不穿占夜在玩什么把戏?只是没想到十几年不见,他一见面竟就这样利用她来确认夕央的感觉。 阎占夜似笑非笑地瞅着她,听见门外有人轻喊,“爷,谈大人到了。” “要他在二楼雅座稍候半刻。”他淡声吩咐,接着拍着阎夕央的肩。 “夕央,快点把这碗粥吃完。” 她却动也不动地趴在他的肩上。羞得很想死。 不敢相信她刚刚居然就那样吼出口了。人家桃花姑娘明明没有恶意,她偏要把她当成拆散她和哥哥的大恶人……现在要她拿什么脸见她? “夕央?” “……哥哥,你有事要忙就去吧,我可以自己吃。”她趁他不备,赶紧把碗抢过手。打算转到内墙,一鼓作气把粥吃完。 “好吧,吃完你就歇会,晚些我再过来看看你的状况。”他起身,抽出枕边的紫玉簪,束发固定,换了件夏纱外衫,抚了抚她的发顶,便先行离去。 阎夕央三口并两口,一碗粥瞬间喝到见底,转身要搁碗,惊见崔桃花还坐在床畔,吓得她差点把碗丢飞了出去。 “你……”怎么还在呀?一般不都是会跟着一道出去吗?她跟她又不熟。 “夕央?”崔桃花笑睇着她。 “……唉。”面对她,阎夕央头更痛了。 现在的她,面目狰狞,内心丑陋,不想见人。 “夕央。可以让我替你扎发吗?”崔桃花视而不见她的退缩,硬是更贴近她一点,手已经抚上她滑缎般的乌丝。 “啊?”她很错愕。 “你的发真美,到底是怎么保养的?”崔桃花抓了一束发,自掌心轻轻流泄,刷过滑顺的触感,不禁发出赞叹。 “我……”没什么特别保养啊? “唉,我没有妹妹,你就当我妹妹,让我帮你扎发,晚些,你要是舒服点了,我带你去逛市集,好不?”她有些期待地问。 “我、我晚点要到清水园摆品玩赏的参列品,恐怕没时间和你逛市集。”阎夕央垂着脸,内心好痛苦。要是桃花姑娘是个可恶的人就好了,她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讨厌她,可她却是个温柔的人,搞得她好挣扎。 她不要当妹妹,不想接受桃花变成她的嫂嫂啦! “你……收到品玩赏的帖子?你是玉雕师?”崔桃花更惊讶了,瞧她轻点头,忙又道:“你初到京城,肯定不知道清水园在哪,晚些,我带你们到清水园。” “可、可是——”不要吧,这么热情? “就这么决定了,来来来,现在先让我替你扎发。” “我、我……” 完全没有让她拒绝的空间,崔桃花轻手扎着发,以簪固定。眨眼间,已挽好了个京城正时兴的茴香髻。 “再等我一会,我房里有支很漂亮的金步摇,你等我一下。”说完,也不管阎夕央想阻止她的手还扬在半空中,她眨眼消失不见。 “哎哟,怎么会这样啦。”她抱头哀哀叫,趁着崔桃花哲离的当头,赶紧换了衣服,一溜烟冲到楼下。 幸好她的运气好,直到出了客栈门都没遇见占夜哥哥,她沿街快步走,一连走了几条街才停下脚步。一大早,街道上的人潮三三两两,已有不少卖早点的小贩聚集在街角,坐在贩前吃食的,有看似一家三口的人,也有看似兄妹的男女。 记得小时候,占夜哥哥也曾带她去杭州的市集里吃过一些有趣的吃食,要是她吃不完,总是尽哥哥和风行哥哥替她善后。 那时候,一行四人,多好……多好。 要是过几个月,添了一个人,她是该走还是该留?还他们不变的一行四人?还是和乐融融的一行五人? 是她变贪心了?不想和人分享哥哥? 桃花姑娘是个好姑娘,热情又大方,就连她出言不逊,她也是毫不在意的,相较之下,她好糟好糟…… 阎夕央思绪纷乱,理不出头绪,垂着脸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却突地被人一把推开,吓得她往后踉跄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放肆!八王爷在此,还不退后!” 站稳脚步。阎夕央抚着额,缓缓抬眼,对上眼前一身官爷打扮的男子,搞不清楚状况地连声道歉。想要赶快离开,却在她即将转身之际,一抹快影闪到面前,快到让她无法防备,手腕硬是被人给紧拽住,强迫她抬眼对上一双惊异的眸子。 那是双看似俊雅,但眼下有着纵欲过度产生黑影的瞳眸,而且她竟从他眼中读出了错愕、惊讶和……思念?为何他会出现这种眼神?认错人了吧? “呃……”阎夕央从未独自逛过大街,一时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洛仙?” 她愣了下,确定他认错人了,赶忙浅笑道:“不好意思,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洛仙。” “你不是?”那人眯眼瞬间暴戾顿生,拽住她的力度,几乎快要逼出她的泪。 她疼得皱眉,“我、我……”这男人怎么说不听啊? “不管你是与不是,跟本王走。”男子话落,拽着她,硬是拖着她走。 “我、我不是,我真的不是!”阎夕央被拉扯得跌跌撞撞,几次都快要扑倒在地,她求救地看向周围人潮,惊见人潮顿时退开数尺远,且个个别开眼,无人敢上前制止。 这是怎么着?就算这男子是那些官爷口中喊的八王爷,是王公贵族,但光天化日之下,强拉民女也无人敢吭声?还有没有王法? 正心急的当头,有抹身影倏地飞至她面前,大掌紧扣那名男子手腕,硬是逼得他松开她的手。 禁制松脱的瞬间。阎夕央一把被扯入熟悉的怀抱,她趴在来人胸口,听着他急躁的心跳,心知肚明,占夜哥哥动怒了。 “大胆!”跟在八王爷身边的官爷迅速亮出腰间佩剑。 此话一出,阎占夜大手覆在怀中人颤抖不休的背上,燃着怒焰的幽深乌瞳缓缓抬眼。“谁大胆?光天化日下强拉民女,这京城里没有王法了?” “王法?本王就是王法!”八王爷怒斥。“给本王拿下!” 身侧数名官爷立即冲向前,阎占夜一手护着她,步如青雷,瞬地啪啪啪,数声巴掌发响,几个官爷脸上全都印上掌印,一个个跌坐在地。 他紧握的拳头青筋跳颤着,沉冷瞳眸不掩杀气。 “你好大的胆子,袭击官差,本王就能治你死罪!”八王爷朱见沅冷笑,尽管身边无人护身。也嚣狂得不惧不怕。 “怎么?你是脑袋不清楚,以为我会让你有机会治我死罪?”他笑得冷谑,将阎夕央拉到身后。接着步步接近他。 “放肆,你不知道本王贵为当今皇上的皇弟?” “那又如何?皇上不好好管教你,就让我来替天行道!”八王爷吗?真是冤家路窄。姑且不论他是不是杀害双亲的凶手,光是他胆敢强拉夕央,就该为这个举动受死! 察觉他明显的杀气,阎夕央赶紧抱住他的腰。 “哥哥!不要!”她惊喊着,掌心满是汗水,不是因为天空中的暖阳所致,而是许久未曾见过这样的哥哥,让她打从心底寒颤。 她惧怕哥哥的无情杀意,但眼前她更怕一旦杀了王爷,那是罪无可赦的死罪! “王爷,皇上有旨,要王爷速速进宫,何以还在这里?”正巧路过的刑部尚书谈文快步介入两人之间。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朱见沅撇唇冷笑。“本王想待在哪里,还得跟你报告?” “下官言误,还请王爷息怒,只是皇上正等着王爷,若是王爷迟了时候,总是不妥。”谈文笑嘻嘻地,有几分笑里藏刀的狡猾。“若是再让皇上知晓,王爷又闹事了,这……” 言下之意,是要他无事退场最好,若要惹是生非,他也不见得占尽优势。 朱见沅冷冷睇着他,最后目光落在阎夕央脸上良久,才悻悻然地离去,一群被打得东倒西歪的官 爷也赶紧跟上。谈文和阎占夜交换了个视线,也跟着离去。 一会儿,街上才又恢复原本的悠闲。 又过了一会,阎夕央感觉身前人不再那么紧绷,才缓缓松开手,然而却又被他揪住,先前手腕被扣痛之处,被他深深凝视着。 “……占夜哥哥?”她试探性地喊着。 阎占夜置若罔闻,一语不发地看着她已浮现淤痕的柔白手腕。 “哥哥,你在生我的气?”她撇撇嘴,不用看他的表情,她也猜得出他正在压抑怒气。 他还是不语,几秒后淡声道:“东方。” “属下在。” 东方尽和厉风行早已守在两人几步外候着。 “把夕央押回客栈。”他松开了小手。“一步都不准让她踏出!” “是。” 阎夕央垂下小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完蛋了,哥哥发火了。 第五章 三年一会的品玩赏正如火如荼举办中,所有受邀而来的工坊,在各地皆有其声望,参列的饰物千奇百怪,却又令人爱不释手。 “有淮南出名的银制画,多特别,竟以银打造缀饰在画布上,还有打东北来的发绣,是用人的发 丝为绣线,绣出万千锦绣山河,多壮观哪,还有还有——” “风行哥哥,你就别说了。”阎夕央缩在客房屏榻上,双手捂着耳朵,拒绝他好心的讲解。她知道他是怕她闷,但只听没瞧见。只会让她更遗憾。 “我想说你一定很想看的。”厉风行喝了口茶润喉,心里不禁想着,爷的心真狠,禁足令一下,足足就是五天有余,再禁下去,品玩赏就要结束了。 “我是很想看。”要不,她何苦来这一趟? 可是,她要早知道来一趟品玩赏会搞得风云变色,她宁可不来。 “所以我就多看点,说给你听嘛。” “不用了。”她摇摇头,像是兴致不高。 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厉风行不由得挠了挠脸。“要不,我带你去吧。” 唉,他就是心软,受不了小夕央一脸落寞的神情。 阎夕央小脸发亮,倏地又黯下,然后摇摇头。“不好,占夜哥哥这次是真的发火了,你要是带我出去被哥哥撞见,你会死得很惨。”一连五天,虽是照旧和占夜哥哥同床共眠,但他连句话都不跟她说,那就代表他的气未消。 “是有那么点可怕,但我瞧你闷得很。” “没关系,只要占夜哥哥不气就好。” 厉风行叹口气。“小夕央,你就这点不好,被爷给吃得死死的。”虽说,他一直视而不见爷对夕央的心思,但不代表他也可以视而不见夕央对爷的想法。 虽说东方老是对他耳提面命,要他记住,嘴巴守紧一点,千万别撩拨他俩的情意,免得有一天。 两人都步上赌姻缘闯生死的命,可是他俩表现得这么明显,要他怎么视若无睹?明明是郎有情、妹有意,不是吗? “没法子,我怕哥哥不要我。”所以,她乖乖待在房里,闭上眼,想象品玩赏的盛大隆重,自我满足一下就好。 “是啊,你要是再听话一点,继续再待在房内,早晚你真的要叫桃花一声大嫂了。”坐在圆桌旁,厉风行替自己又倒了杯凉茶。 闻言,她顿时睁大双眼,“怎么说?” “还不是爷这几天出门回来后,总是会转到桃花房里坐一会,天晓得孤男寡女待在房内做什么?半个时辰,能做的事可多了。”他说得口沫横飞。却瞥见她脸色发白,赶紧闭嘴,发恼地捂着脸,气自己干吗这么长舌。 虽说他是爷的护卫,和爷有着二十多年的主从之谊,但他是真心把小夕央当妹子看待,自然不能忍受她受到半点委屈,因此才忍不住一吐为快。 阎夕央怔怔地看着他,小脸缓缓垂下。“这样很好啊,桃花姑娘人很好,她要当我嫂子,我……”违心之论说到一半,被泪水打住。 厉风行不舍地走到她身旁,轻拍着她抽动的细肩。“夕央,你喜欢爷,就得要明白地告诉爷,想着不说,谁知道?”虽然他不认为爷会看不出她的感情在转变,但他也不懂爷为何置之不理。 听到他的话,她怔了下,猛地抬眼,带泪的小脸错愕,有些疑惑。 “该不会是你已经说了,结果爷不接受?”见她的表情,厉风行比她还错愕,抱头低叫,“怎么可能?爷明明是喜欢你的,要不早在你长大后,就不该再跟你同床共寝,更不会老是对你又搂又抱。又不准我们太接近你!” 这算什么?他瞎眼瞧错了? “可是,又搂又抱不是一般寻常兄妹都如此吗?”她一脸不解。 “谁说的?”厉风行瞪大眼。 “尽哥哥呀。”她回得理所当然。“尽哥哥说,要是感情好些的兄妹总是会如此,就算亲亲脸也无妨的。” 她从小就活在阎门封闭的大宅里,甚少上街,她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三位哥哥教的。但就算她没见过世面,也知道占夜哥哥亲她的嘴,实在是……太过火了。 可是,她还是不懂哥哥为何这么做? 厉风行用力地抹了抹脸,在心中不知道骂了东方尽几回。他竟然为了不让她察觉爷的爱意而捏造谎言! “夕央,你会想要跟我亲亲脸吗?”他没好气地问。 阎夕央一听,吓得泪水都收干了,瞬间石化。 有必要吓成这样吗?“反正,爷喜欢你是错不了的,除了你之外,我还没见过爷和谁如此亲近过。” “……占夜哥哥喜欢我?”她的心跳加速,惨无血色的小脸淡扬绯色。 从小哥哥就常说喜欢她,但现在风行哥哥说的喜欢,她听在耳里,总觉得意思不大相同。 “废话!他敢说不喜欢你,我就把他的手脚都给砍断,让他往后再也不能对你又搂又抱,吃尽你的豆腐又不负责任!”厉风行说得正在兴头上。一张娃娃脸开始扭曲变得狰狞。“真天杀的!以为他是主子,就能这样欺负我妹子了?真以为我不敢造反?”他说得义愤填腐,阎夕央的心也跟随着他的激动而快速跳动着,不难受,反倒是窃喜。 可是——“哥哥若喜欢我,又怎会入夜还待在桃花姑娘房里?”她闷声自问,而后怅然失笑。“一定是你搞错了。” 厉风行一双大眼瞪着她。“好,就算我搞错了爷喜欢谁,那么你呢?待在你心里赖着不走的人,到底是谁?” 她说不出话,半晌才嗫嚅道: “你不是总说,我对占夜哥哥只是兄妹情吗?为什么又——” “我和东方都不希望你去闯生死关。”他瞅着她,恩怨分明的眉眼里有着明显的疼惜。“姑且不论东方说的准不准,我都不希望你有任何意外,但是,我更不想瞧见你愁眉不展又要强颜欢笑的脸。我希望你能像往常无忧无虑地笑着,就算有什么挡在你面前,我也会想办法帮你拔除。” “风行哥哥……”阎夕央动容低唤。 “你只要想,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就够了。”说着,他不禁叹气。就知道今天不该跟东方换班,不该和小夕央同处一室,让他闷了许久的秘密。全都不小心说出口了。 泪悄悄在阎夕央眸底打转。她何其幸运,能够遇上如此疼她的哥哥们。 尽哥哥和风行哥哥就像是亲哥哥般照顾她、疼惜她,占夜哥哥亦是,但似乎又有点不同,占夜哥哥多了分亲密,而且,那晚他亲了她……让她老是下意识地抚着唇,想着他的亲吻。 如果哥哥再问她一次,她会告诉他,她一点都不讨厌他的吻。 这样回答,是不是代表她喜欢占夜哥哥,并非仅是手足情感,而是想要将他独占,谁也不能分享的男女情爱?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厉风行轻咳掩饰赧意,缓步离开客房。 良久,阎夕央起身,打开紫檀柜,取出自己的包袱,里头有一只圆形髹漆盒,掀开盒盖,里头躺着一只绿色琉璃圆瓦,从上头红线一抽,才发现琉璃圆瓦底下竟是玉风铃。 她精雕六十四片翠玉叶,系成八条线,上头细琢八吉祥的图腾,悬在窗边,迎风发出清脆铃声,让人心旷神怡。 这是她最得意的作品,但打一开始就没打算在品玩赏上参列,她在赶到京城的路上,好不容易才全数系好,等着要赠给占夜哥哥当惊喜。 只是,近来事多繁杂,她没机会送出去。 雕制时,她只是想讨哥哥欢心,如今心意相同,但多了分明白的情意。 她的情意早就存在,小时候甚至承诺嫁给他,只是尽哥哥的言语,像是在她脑里烙下了封印,总让她认为,她必须当妹妹,否则就没有理由再待在阎门,于是她恪守兄妹情分,但如今,抛去那些后,她自问要的是什么?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哪怕要她闯过生死,她也要他。 她明白她的心了,但哥哥的呢?看向窗外,她没有头绪,却有了打算。 掌灯时分,崔桃花位于客栈后院的小院落,敞开的主厅门口流泄灿亮烛火,映照出两抹身影。 “喏,这是我爹爹特地去帮你找来的八王爷府房置图。”崔桃花将纱制的图移到阎占夜面前。“上头特地圈点之处,皆是重军防守,戒备森严,就算是你,也不见得闯得进。” 他不语,瞅着房置图。腹地颇大,各院落前后皆有重军防守,不管要从哪个方向潜入,都必须冒极大的风险…… “对了,今天有八王爷的人到客栈打探夕央的消息。” 阎占夜眯眼,浓眉不置可否地扬起。 “我打发掉了。”崔桃花早料到他会有此反应。“不过,既然八王爷对夕央有兴趣,怎么你不利用夕央,让你可以顺利进入王爷府?” 他缓缓抬眼,烛火勾勒出诡魅俊美的侧脸,冷肃的眸光让她很自然地改口—— “我随便说说而已,你不用那么认真好不好。我瞎了眼才看不出夕央是你的心头肉,哪可能会要你挖出心头肉去诱敌?” 连着几天夜里,他俩都会在这厅里聊上几句,但别以为他们是在闲话家常忆从前。占夜不过是想要从客栈这小道消息收集站里探得一些线索罢了。反正正好拿崔家的无情无义做筹码,刺得她乖乖替他办事。 就连她退隐的爹爹都被她挖出来,拿一笔钱买通了常在八王爷府里走动的宫内太监,画出这幅房置图。 “改日,我会亲自跟崔世伯道谢。”阎占夜默记完后,拿起房置图,沾上火,往地上一扔,盯着图烧成灰烬,确定这事决不会从这里流泄出去。 “不了,我爹爹说没脸见你,你也不用谢他,这是他该做的。”崔桃花没好气地瞪着他。若是不了解他,会以为他烧图是在防她,但因为了解,所以明白他是个向来不留把柄、不给人威胁机会的人。把证据烧毁,是免得夜长梦多。 阎占夜不以为意地扬眉,正打算离去,又听她说:“占夜,为何你的玉工坊会用夔字号这名号?” “有问题?” “你不觉得品玩赏上,夔字号出尽了风头?” 他斜睨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十几年前,大内有位雕技出神入化的玉匠,也是以夔为字印,你这夔字号一打出去,把那些王公贵族全都给吸引过来了,还好八王爷忙着找夕央,没上品玩赏,否则事情又要闹大了。”想起几天前,占夜差点当街手刃八王爷一事,她依旧冷汗涔涔。 他皱眉想了下,问:“那玉匠呢?” “不知道,十几年前好像突然就不见了,那时我还小,不是挺清楚,得问过我爹。”崔桃花攒眉反问:“你怎么这么问?” 阎占夜习惯性地覆唇,垂眼细忖。一会,他从怀里取出一只白玉佩,雕的是祥兽,线条简单,玉质也不怎么了得。当初会令他驻足,只是因为这玉佩后头,也镂了个夔字。 “咦,你上哪买的?”崔桃花左翻右看,眼光没他刁钻,看不出玉质好坏,倒是被夔字给吸引了。“这不是寻常人家里会有的吧?若不是王公贵族,还是朝内大臣,是拿不到这玉匠之作的。” “那是仿的。” “你怎么知道?” “我捡着夕央时,她身上有块镂着夔字的玉佩,相较之下,你手上那块玉的夔字,就显得模糊些。” “夕央身上?”她倒抽口气。“难不成夕央出身名门?” “也许。”回想当初,小夕央身穿精美襦衫,质地细致,绝非寻常人家买得起的布匹。 崔桃花打量着他不形于色的俊脸。“你想查她身世吗?” “没兴趣。”对他而言。夕央就是夕央,是他不变的夕央。 闻言。她嘟起丰嫩的唇。“唉,这么宝贝她。可就不知道为何要冷落她,瞧她天天愁眉苦脸地窝在房里,我都不舍呢。” “是吗?怎么我夜夜与她同寝,就没瞧见她愁眉苦脸?”他哼笑。 这男人真敢说哪。“你毁她清誉,却不跟她说白我跟你的关系,到底抱着什么心思?”还未成亲就将人给骗上床,这男人真是罪孽深重哪。 阎占夜挑眉,“这得让她自个儿去找答案。” 哇,这男人真真真是……比当年还没人性了。 “占夜,你真不怕她误解,反而退缩了?你这么有自信,你的夕央妹子会这么死心塌地?” “她要是这么简单就退缩,怎么配得上我?”他了解她,知道她的性子决不软弱。 他要她有所自觉,他要她不再把他当个兄长,如此而已。 崔桃花嘴巴张得可以吞下一整颗鸡蛋。“你……话少也不能省成这样吧,好歹该说的也要好好说一说,老要人家想,真以为人家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猜得到你的心思?” “我和她相处十二年,我的性子,她该清楚。”并非他一厢情愿,而是他认为她应该明白,却不知为何总是忽略他的情意。 这一点,微微惹恼了他。 “要是她真退缩了?” 他似笑非笑的魅眸,在烛火摇曳下勾勒几分邪味。“你说,她逃得了吗?” 她无言以对,将手中把玩的白玉还给他。“你开心就好。”她再次感谢老天,没让她真爱上这种男人。 “收下,虽不是上等美玉,但是我的心意。” 崔桃花想了下,虽不懂他怎会突地送玉,但还是乖乖收下,见他起身要走,忍不住提醒,“夕央绝色美貌,确实是个祸水,竟能让八王爷派人沿街寻她到这种地步,等品玩赏结束后,你手头上的事处置完,就赶紧带她回杭州吧。” “当然。”他起身走向外头,余光瞥见一抹飞快逃去的身影,不禁愉快地略勾唇角。 “你不让夕央出门,就是在防八王爷吧?” 阎占夜没回答,迎着徐徐夜风离开。 回房前,他特地拐到厨房,耗了点时间,等厨娘弄了几样清淡宵夜,亲自带回房。 客房里,烛火昏灭,就连床幔都已垂放.他眸底燃着温润笑意,点上了火,将木盘搁在圆桌上,扎好了床幔。瞅着全身蒙在被子里的小女人。 “夕央,我带了几样宵夜,陪我一道吃吧。” “……我睡了。”停顿半晌,被子里透出她浓浓的鼻音。 “你醒了。”他轻扯她的被子。 阎夕央抓得更紧。 “占夜哥哥别闹,我要睡了。” “不准睡,陪我吃宵夜。”他一把扯开被子,底下是她的一头乱发,还有布满泪痕的小脸,他心头一扯,定定地瞅着她。“哭什么?” “……没什么。”她撇起嘴,捂着脸,赶紧转身背对他。 “谁欺负你了?” 就是你!她闷闷想着,却闭眼不答。 “怎么不说话?”他长指撩起她散乱的发,轻拉。逼着她回头。“夕央,谁欺负你了?” 她虽回头了,可是不张眼就是不张眼,赌气地紧闭眼唇,直到一股湿热贴上她的唇,吓得她睁圆眼,眸底映着他向来冷峻的眼,鼻息间可闻见桃花姑娘身上的香气。 香气?到底要贴得多近,才沾得上这股香气? 他把玉送给桃花姑娘之后,到底又做了些什么? 思及此,不知道打哪来的力气,她竟一把将他推开,想也不想地甩了一巴掌。 未料她会有此举的阎占夜,硬生生地受了这掌,眸色复杂地注视着她。 “不要碰我!你喜欢桃花姑娘,就在她那儿过夜,不要回来,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要你陪我睡,你走开!”讨厌讨厌讨厌!她这辈子没这么讨厌过哥哥,讨厌到她再怎么嚎啕大哭也止不住心里的疼。 阎占夜未怒,眸色渐软,哑声问:“夕央,你可喜欢我?” “我讨厌你!”她想也没想地骂道,泪水跟着滑落。“我最讨厌哥哥了!最讨厌、最讨厌!” 他自己说过,玉是不能乱赠的!可她亲眼看见,他将买来的玉送给桃花姑娘!这代表什么?说什么哥哥喜欢她,全都是风行哥哥骗人! 亏她还拿着玉风铃想给他,可谁知道竟让她撞见那一幕! 听着她不停骂讨厌,他假意叹了口气,“是吗?真遗憾,我真喜欢夕央呢。” 阎夕央一顿,通红的眸子满是泪水地瞅着他。 见她抬头,阎占夜抚去她不断滑落的泪水,眼神认真地开口,“夕央,你可喜欢我?” “……你都把玉送给桃花姑娘了,我喜不喜欢又如何?”她抽噎着,话说得断断续续,然而瞥见他泛红的左颊时,又心疼地抚上他的脸。“疼吗?哥哥对不起,我……” 她从不知道自己竟会有如此泼辣的时候,从不知自己这么野蛮,可是当她满怀心意却撞见那幕,她的心被扯得血肉模糊,痛不可抑,压根无法克制自己。 阎占夜抓住她的手,凑在唇间轻吻着。“那只是块不值钱的玉。” “那不是值不值钱的问题,那是……” “你在意?” “我——” “夕央,你和我生活了十二年,我的心意,你真的不懂?” 她怔怔地看着他,心思纷乱。 “我的夕央,你真不懂?”他俯近她,趁她不备贴上唇舌,钻进她不懂反应的口里,恣意缠绕。 她瞅着他熠亮的瞳眸,吞咽着他的气息,泪水还在流,可心里却暖得紧,半刻前的心碎正密密细缝上,下意识地闭上眼感受起这个吻。 半晌,她感觉到他呼吸渐乱,有些紧绷地伏在她肩上。 她有些疑惑地睁眼,“占夜哥哥?” “……别再叫我哥哥了。”他哑喃着。 他厌倦这个词,已经很久很久了。 “……”那要叫他什么?她心绪乱纷纷,开始胡思乱想。 “夕央,想要的东西,就得动手去拿,不能老是要让人交到你手中。”阎占夜起身拉开距离,替她整好略微凌乱的衣襟。“如果喜欢我,你就得要有拿命来爱的觉悟,那么,我也会等同回报。” 东方告诉过他,她的命盘和他近乎相同,姻缘带着生死关。他向来不信邪,但关于夕央,他不得不心怀警戒,却还是非要她爱不可。 她小脸绯红,水眸盈着琉璃光痕,慢慢消化他的话,知道这已是他诉情的最底限了。 “夕央。如果不当我是哥哥,你希望我是什么?”他的眼眸露出柔光,像是最温皎的月。 她的心跳得很快,张嘴试着将她的野心说出口,“……相公。” 听到她有些羞赧的语气,阎占夜缓缓闭上眼。唇角勾得极弯,面露难喻喜色。 “好,就当相公。” “那以后,你不可以入夜还待在桃花姑娘那里。” “好。” “你要把玉要回来。”她撇着嘴,对这一点非常坚持。 “……好。” “哥哥喜欢我?” “我不是哥哥。” “你喜欢我?”她反应极快地问,非要问个确切的答案。 “……对。” 下一秒,她喜极而泣地抱住他的颈子,紧紧地搂住他,不再视他为兄长,而是将他当成自己的男人,她愿意拿命去赌的男人。 她知道,跟哥哥赌,她不会输的。 “这下子总算愿意陪我吃宵夜了?” “嗯。” 阎占夜轻轻将她托抱到屏榻上,取过餐点,坐在她身侧,如往常般一口一口地喂着她。 “哥哥,疼吗?”她指着他的左颊。 他默不吭声,充耳不闻。 她会意了,看着他,染泪瞳眸转了转,深吸口气后,羞怯开口,“……占夜,你的颊疼吗?” “疼。”他笑,再喂她一口。 “对不起。” “无妨,看惯了你假作闺秀,现在才逼你现出真性情,倒也不赖。”他再夹了口莱,笑瞳倾落柔润月华。 “我哪有假作闺秀?”她不禁哇哇叫喊冤。“我一直是照着哥……你的教导长大的耶。” “你爱做什么,想做什么,我向来不拦你,但别在我面前装傻,也别在我跟前撒谎。” “……是尽哥哥说,你会比较喜欢温顺乖巧的妹子。”所以她才藏着真性情,强迫自己当个乖巧柔顺的好妹妹,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骨子里有一抹隐藏的任性。 她善妒小心眼,偶尔任性偶尔撒泼,但怕他不开心,全都藏了起来,今天却一次爆发…… “那倒是。” “咦……”那她现在怎么办?赶紧把他打晕,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又不冀望你当我的妹子。”瞧她小脸顿时萎靡,又紧张地左观右看,他不禁好笑地睐她一眼。 阎夕央恍然大悟,嘿嘿干笑起来。 瞧,不当妹子多好,一样可以被宠,而且还可以跟他讨价还价。 思及此,她不禁轻呀了一声。 “怎么?” “哥……占夜,明日的品玩赏——” “不成。”他想也没想就摇头。 “我都还没说。” “在回杭州之前,不准你踏出房门一步。” “唉!”她撇着嘴,好可怜地扯着他的袖子。“占夜,求求你、求求你,拜托拜托……好啦,好嘛,相公……” 相公两个字一脱口,让阁占夜俊色面容抽了下。 眼看着他似乎有些松动,她赶紧再加把劲。 “占夜,求求你、求求你,你最疼我最宠我最爱我了,对不对、对不对?”她使出了连续攻击,以往来到这个关卡,他通常都会大开城门,不战而降。 放下筷子,他大手覆唇,眸色带笑。“我是最疼最宠最爱你,但还是不准。” 闻言,她生气了,用力地抿着唇,撇过脸去,不理他。 “夕央?” 她悻悻然地继续不看他,却突觉一抹阴影逼近,近到她来不及反应,他已经吻上她的唇,不似刚才的温柔缱绻,添了几分深浓,吻得她快喘不过气,整个人晕头转向,像被抛上九重天外,落在软绵绵的云絮上头。 “夕央,你乖,乖乖待在房里等我回来,可好?”他低哑的嗓音轻逸。 “……好。”天晓得他在问什么鬼?她通常是哥哥怎么说怎么好的。 “真乖。”他又吻了吻她,退回位置上,继续夹菜喂她。 夕央一脸热意未褪,慢半拍地发现,她竟在意乱情迷时脱口允诺。太卑鄙,居然用男色迷惑? “夕央?”他扬笑,把菜送到她嘴巴前。 瞪着他半晌,阎夕央最终还是无奈地吃了口。哥哥长得很好看,尤其当他勾笑软了眸底冰霜时,她想,没有任何人能够漠视他的请求。 今晚真是累煞人了,但此刻她的心相当平稳踏实,眉眼止不住打从心底地愉悦起来,只求如梦姻缘,永远不醒。 第六章 品玩赏的参列物品沿着清水园湖岸陈列,琳琅满目的各色饰品吸引众多人潮,里头不乏京城的富商贵族围着品头论足。 而位置落在清水园入口不远处的夔字号,在这品玩赏的第六日,依旧围得人山人海,出尽了风头。 “东方,你想,爷脸上那巴掌是谁赏的?”站在摊位几步之外,厉风行压低嗓音问,不住地偷觑坐在摊内正与人议价的主子。虽然痕迹不是挺明显,可爷玉容白面,顶着阳光,异样的白里透红,引他侧目。 真难得,打品玩赏至今,今天还是爷头一次出现,其余时候,全都神秘兮兮地不知去了哪,问了东方,他也是一脸不知的模样。 “还能有谁?”东方尽眼也不抬地看着手中的清单,核对今日陈列的饰品,确定没有任何遗漏。 “果真是小夕央吗?”厉风行低吟,看看主子,又看向东方尽。“你想,小夕央怎么会赏爷巴掌?” 点算完毕,清俊脸庞显得意兴阑珊。“风行,你要是太闲,要不要干脆回客栈陪夕央算了?” “我哪里闲了?”他走来走去,盯着每个靠近的人,以防私下议价不成,有人趁乱摸走饰品。 “东方。你想是不是爷兽性大发要对小夕央如何,结果小夕央有所反抗,所以——” “你没瞧见爷今早破例让夕央送咱们到客栈门口?”东方尽将清单账本搁下,吩咐着从京城钱庄 票号调来的人手小心搬玉饰,边说:“你没听见夕央唤爷,只唤名了?” 闻言,厉风行扎扎实实地顿了下,缓缓地吐了口气,露出了万分复杂的表情。“是吗?这样也好、也好……” “没时间给你伤春悲秋了。”瞧见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东方尽突地推了他一把,先行走向主子。 朝他走去的方向一看,黑眸一凛。“八王爷?” “……真是冤家路窄。”朱见沅身旁跟着一批随从,赶走了原本停留在摊前的达官贵族,一行十几人硬是霸占住整个摊位。 今日皇上不再宣他入朝,他才得闲到品玩赏走动走动,倒没想到意外撞见欲寻之人。 阎占夜眉眼不抬,一身银绣玄衣杵在摊边,随手排置着玉饰。 “你好大的胆子,见着本王居然如此傲慢不行跪礼?”朱见沅朝摊子里几人扫过一眼,确定那酷似洛仙的姑娘不在,内心暗有打算。 “参与品玩赏的商家老板得例毋需行礼。”阎占夜瞧也不瞧他一眼,俊颜波澜不兴。 要是一个个王公贵族进来就得行礼,大伙不就什么事都不用干了? “哼。”朱见沅哼了声,从桌上拾起个麒麟造型的玉纸镇,瑞兽神态庄严而细腻,雕工出凡入圣,令他有点意外,翻开镇底一瞧,上头刻了个夔字号,他心头一惊,再抬眼看向摆在摊前的旗帜——红旗绣着黑夔字。“夔字号?” 阎占夜垂敛长睫,状似毫不在意,却以余光打量着他的神情,只见一眨眼工夫,朱见沅脸上的错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算计。 见状,他黑瞳微扬,对上东方尽。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仿大内玉匠字号,该当何罪?”朱见沅一把扯起摊前旗帜,随手一甩。 身后的随从立即上前接下。“来人,将这人给本王拿下,押回王府,由本王亲审!” “你——”厉风行一个箭步向前,却被阎占夜遽冷的眸色慑住,硬生生地停下脚步。东方尽立刻将他扯到身后,不让他坏事。 他不解地瞪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主子被八王爷带走,不少人在四周议论纷纷。 “东方,爷到底是——” “你别管,爷有爷的用意,你留在这儿守着摊子,我去找人。” “都什么时候了,你要去找谁?”厉风行急得很。眼见爷被押走,要是回到王爷府被私审,天晓得会被整治成什么样子,与其去找人,倒不如豁出去跟他拼了! “风行,沉住气,别坏了爷的好事。”东方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淡落这句嘱咐,随即离去。 厉风行闻言细忖,虽然不懂爷故意被押回王爷府有何用意,但既然东方都这么说了,他沉不住气也得拼命往下沉。 “天杀的八王爷!真是快要憋死我了!”他恼声低咆。 客栈客房里,突地传来尖锐的碎裂声。 阎夕央愣了下,看着不小心脱手落地的白瓷杯,心头突然蒙上一层不安,沉甸甸地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该不会是发生什么事了吧?”她揪着襟口自问。 垂睫,担忧起阎占夜的当头,也想起昨夜的事,她整张脸忍不住发烫,赶紧蹲下收拾碎片转移注意力。 “唉,别别别,这点小事交给我。”崔桃花一推门,便见她蹲在地上捡拾碎片,赶忙制止她,快手快脚将较大块的碎片拾起。“哎呀,你可别吓我,要是刮伤了这玉雕师的指,你要我拿什么赔给占夜?” “桃花……”阎夕央见到她,更加自觉无脸见人。 原因无他,就出在今日占夜哥哥要出门之前,当着她的面,跟桃花讨回昨晚赠送的玉。桃花愣了下,马上把玉还回来,她没细看桃花的神态,但她想,桃花一定非常尴尬。 真是的,就算要讨回,也不该当着她的面啊,感觉像是她唆使似的。她心里恼着,却也开心他如此看重自己。 “叫声姐姐吧,趁你还没出阁,让我叫你一声嫂子前,先当我的妹子吧。”她一直想要个妹子,一个活泼好动的妹子,好不容易有个坦率的夕央出现,但那恶人心思的占夜恐怕再没多久,就要将她迎娶回门,到时候,她只能叫嫂子了。 阎夕央愣了愣,秀颜顿时红透,嗫嚅得说不出 话。 “唉,你可得要想清楚,占夜这人心思很沉,城府又深,为了要得到你,居然拖我下水,你说,他可不可恶?”还说他今天有要事必须办,两个随侍都跟着他一道走了,没人留看夕央,要她一得空便过来看看她,就怕她一个人闷得发慌。 “咦?”她听得一头雾水,羞涩的心思褪尽,只剩下满脑子疑惑。 见她不那么慌了,崔桃花才缓缓将昨夜阎占夜设计的一场好戏,仔细地说个分明。 阎夕央听完,才知道那人真是好有心机,而崔桃花看似在告状,却是想让她明白,阎占夜对她用了多少心思。 “就说嘛,他这人也不是小气,只是向来不送人礼物,若真送了,必定有其用意,昨晚我还不想收呢,他竞拐弯要我收下,我就知道有鬼。”哼了声,撇了撇唇贴近她一点。“你那巴掌打得真好呀,我也觉得很过瘾呢。” “……掌印很明显吗?”她一早羞得不敢看他,压根没发现。 “他面白嘛。” 是啊,占夜哥哥确实是比一般男子还要白,只是——“……你为什么认为那是我打的?” “除了你,还有谁有胆敢捋虎须?” “……”如果连桃花都这么认为,那么尽哥哥和风行哥哥肯定也是这么想,若他们同占夜哥哥问起,他要怎么答呢? 昨晚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把这一辈子的狠劲全都一次爆发出来,看来往后,她只能在占夜哥哥身边当个温驯的小绵羊了。 呵,这也没什么不好。 只要可以相守一辈子,怎样都好。 崔桃花瞧她笑得羞怯甜美,正想要再闹她两句,却听见急促的上楼声,下意识地眉间一挑,探向门口,便见客栈伙计上门,急喊着,“掌柜的,不好了,夔字号的老板被八王爷给押走了!” “什么?”她猛地起身。 阎夕央耳边一阵哄乱,听得不够真切,但心却已经像被人一把紧拽着,让她无法呼吸。 八王爷府。 啪的一声,极细微的声响后,守在房外的几人连喊叫的机会都没有便厥了过去,接着被阎占夜一个个给踹进房内,关上了门,无声无息地避开巡逻的护卫,跃上檐廊,回想房置图上所画的位置,点步而去。 虽说他不甚清楚为何朱见沅将他押回王爷府后便径自离去,别说拷打,就连审问都省了,只留下几个人看守他,但这些都不重要,他蓄意让朱见沅将他押来,只为了一件事——确定他的藏宝楼里,是否藏有十二年前,他双亲私海贸易带回的南洋夜明珠和佛郎机铳枪。 身为八王爷,府上若有南洋夜明珠没什么稀奇,但若藏有佛郎机铳枪,那可就耐人寻味了。 佛郎机铳枪是绝无可能出现在大明境内的,若他拥有,就代表他必定是杀他双亲的凶手! 这就是为何他要混入王爷府的原因。就算要杀,也得先确定他是否为凶手,好让他可以杀个痛快。 阎占夜掩身在昏暗不清的角落里。直到重重护卫巡过,才又朝藏宝楼的方向而去,身轻如燕地跃上亭台阁楼,无声无息地推窗而入。 即使未着灯,但今晚月色莹润,足以让他看清这满屋珍宝。 听闻八王爷喜爱各式珍宝,果真不假,举凡大明境内的金、银、玉、宝石,或雕塑或砌琢而成的饰物摆在沿墙而建的檀架上,角落里更是井然有序地堆放着名家青瓷花瓶和纱屏,另一头则是摆置各式墨宝真迹。 他看过一圈,没发现佛郎机铳枪,随即走出房外,朝长廊一瞥,瞧见长廊尽头站着两名护卫,守在一扇门前。 会要人特地看守,就代表那扇门后必定有着他不愿失去的珍宝。 阎占夜想了下,走出长廊,点地以迅雷之姿朝前奔去,在两名护卫未能反应之前,朝他们颈间重点而下,两人立地昏厥,让他得以轻松推门而入。 夕央怕血,更怕他杀人,从此之后,他甚少要人命,不再随手置人于死,就怕她不再亲近他。 里头是间无窗小房,一片漆暗,阎占夜点起火折子,打量一下房内摆饰,有床有柜有屏风,他快手翻找,不一会就在紫檀柜里找到了两把佛郎机铳枪。 他先是一愣,良久才捧额低笑,难以言明终于印证猜测的感觉究竟是怎样的滋味。 是他,真是他! 如果可以将他凌迟至死,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但是,为了夕央……他舍弃了复仇的快感。无论如何,为了夕央,他都必须保住命,让阎门全身而退不可。 忖着,他敛笑肃容,从怀里掏出一样以黄巾包起的物品,摆在佛郎机铳枪旁,慎重藏匿好,欲离去前,回头再看一眼,才惊见屏风上头有件挂轴,画中有个女子身着对襟襦衫罗裙,肩披彩帔,倚在树旁扬笑,那倾城丰采,那绝世笑靥—— “夕央?” 近掌灯时分,夏末的天空呈现妖诡的橙蓝紫相间,挟以乌云穿遮,天色暗得比以往还要早些。 八王爷府外,阎夕央抱着髹盒静心等待门房通报。 一得知占夜哥哥出事,她第一个想到的原因,是八王爷故意找碴,因为那日在街上,哥哥灭了他的威风。她想,八王爷对她似乎有着异样执着,若是由她求见,再加上稀奇珍宝,也许他会愿意放过哥哥。 于是,她瞒着桃花,请客栈伙计雇了辆马车赶至八王爷府。 “姑娘,王爷准你进府,在偏厅候着。”府里的管事缓步而来,口吻随性,但在仔细看她之后,两眼差点当场暴凸。“你——” “还请这位大叔带路。”不理会他的惊讶,阎夕央只想赶紧见到八王爷。 管事还在呆愣,她细喊他数次之后,才猛然回神,快步带着她经过渡花小径,直入偏厅。 谢过管事后,阎夕央独自踏上偏厅,便见八王爷早已坐在主位上等候多时,一见着她,那双眼皮松弛的眸子立即贪婪地上下打量着她。 “小女子见过八王爷。”她欠了欠身。 “过来。”朱见沅双眼眨也不眨地瞅着她。 阎夕央深吸口气,扬起笑,莲步款移向前。“那日,我家相公伤了王爷,还望王爷大人大量不予计较,今日特地带来夔字号最引以为傲的玉风铃相赠,望王爷宽大为怀,放过我家相公。” 她将髹盒摆在朱见沅身旁的乌檀八角茶几上,掀开盒盖,正要展示玉风铃,却被一把揪住手腕。 “王爷?”她心头发惧,却不动声色地回睇着他。 朱见沅微使劲,一把将她扯进怀里,长臂紧搂着她,她立刻死命挣扎,却挣不脱这男人铜墙似的禁锢。 “放手!” 两次皆是这素未谋面的男子对她动手动脚,衣间浓重香气熏得她欲呕,恨不得一脚将他踹开。 他在她耳边邪笑,“你可知道违逆本王,你家相公会落得什么处境?” “你!” “本王要谁死,谁能不死?你想,本王该给他安置怎样的罪名,给他怎样个死法?就安他一个仿夔字号欺君之罪,处他一个五马分尸之刑,你道,如何?”朱见沅随口说着,眼露愉快。 阎夕央倒抽口气。“……夔字号哪儿有罪了?” “夔字号可是十几年前皇上赐给大内玉匠的封赐,一般玉工坊岂可采用此号?他这不是打算要欺君蒙上吗?” 她眸底有清冽泪水打转。“那么,就处死我吧,夔字号是我起的,与我家相公无关。” “你起的?”朱见沅低喃,见她挣扎,双臂拢得更紧。瞥见她襦衫襟口微敞,露出红线与玉佩一角,被他一把扯开她的襟口,审视那羊脂玉佩上头的盘龙。 那栩栩如生的盘龙,放眼大明,再无如此神技雕师,于是他勾动玉佩,转至反面的翔凤,再见底下的夔字。 审视玉佩,朱见沅没太惊诧,反倒是笑得恍然大悟。“就说这世上岂会有如此相似的女子,原来是同出一脉。” 阎夕央没细听他的话意,一心只想摆脱这令人作呕的搂抱。 “本王以为你也死在海上了,想不到你竟还活着。” 她一愣,顿时停下挣扎的动作,出尘秋水直睇着他。 他说什么?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知道她当年在商船上吗?为何会知道? “是当年你年岁太小,忘了本王了吗?”朱见沅将她揪得更近,近到让她无法闪躲视线,硬是对上他的眼。 她攒紧秀眉看着他,脑袋里头仿佛有什么在翻腾,眼看就快要翻江倒海全数倾倒而出—— 咻的一声,一道破空声音白头顶呼啸而过,射进朱见沅的金穗束冠,力道大得将束冠连带穿刺在座位后方的墙面上,要不是束冠的带子断了,恐怕连他也要一并震飞。 朱见沅一头灰黑长发倾落,却无惧地看向门口。 “……你居然逃出来了?”他极为意外。 知道他武功底子不差,所以派守在牢房外的皆是大内高手,想不到他居然可以毫发无伤且在无惊动护卫的情况下,出现在偏厅里。 “再不松手,待会打穿的会是你的脑门!”清冷男音犹似地府鬼魅,冷声说。 他缓缓地松开手,一得自由,阎夕央二话不说地闪开,抱走茶几上的髹盒,回身奔到来人身旁。 阎占夜单臂搂住她,她蓦地发觉身旁男人竟有些发颤,抬眼,瞥见他檀发倾落两侧,却遮掩不住冷肃杀气,让她心头一惊。 “占夜哥哥……不要,他是皇亲国戚,杀不得……” “皇亲国戚杀不得?咱们就得要像蝼蚁般任人一捏即碎?”他得要花费多大的心力去忍住体内的杀气,就为了让这混账再多活一天? 如果他没有适巧经过偏厅,夕央是不是就要任这混蛋予取予求了? 他不断地退让,舍弃手刃复仇,只为了让夕央全身而退,可若夕央有了差池,他何需再忍? “哥哥,别、别……”别因为她而杀人,别为了她犯下罪不可赦的罪,别让命中注定的生死关真应了验。 “你以为你逃得了吗?”朱见沅冷眼瞅着他。“阎占夜,你在江南被人喻为阎王,本王还以为你是什么三头六臂之人,如今瞧来不过尔尔,怎配得上阎王之名?本王比你还像个阎王,本王若要谁死。谁能不死?” 将他押回王爷府的当头,他便已派人去打听夔字号的来历,以及背后的阎门。阎门的名气太大。 他不需费上太多时间,使得到欲知的消息。 阎占夜不语,只拿深潭似的瞳眸睇着。 半晌后,他终于开口,“你以为,你要便能得到我的命吗?你以为我真是无力反抗才让你押回的?八王爷,你愚蠢得让我想笑。” 朱见沅顿时震怒,“你说什么?” “愚不可及!”阎占夜终究忍住了这口气,搂住夕央反身要离去。 “你以为你走得了吗?来人啊,有刺客!”他起身高呼,倏地听见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涌至。“本王要将你旗下的阎门彻底瓦解,与之相关者,全都斩首示众,要让你知道,得罪本王——” “王爷,左军都督伴随宫内大总管前来,说是皇上要见夔字号的玉商一面。”管事淌了一身急汗,冲进偏厅打断他的话。 “皇上?”朱见沅一愣。 “是啊。”管事朝后头看了眼,左军都督和大总管已经驾到。 “奴才见过八王爷,皇上有令,要宣见夔字号玉商,奴才前往品玩赏,才知道人给王爷带回府里,所以特地赶来,还请王爷让奴才回去交个差。”大总管福了福身,一脸笑盈盈,似乎未觉偏厅外已停满护卫。 朱见沅眼角抽动。“善泉,这人假玉商之名要行刺本王,本王正要拿他治罪,还请你回去禀报皇上。此人是刺客,不宜入宫面圣。” “八王爷,是刺客不是刺客,末将可自行判断。”左军都督徐威前后看了一圈后,拱拳道:“王爷。这偏厅并无打斗痕迹,何来刺客之说?” “徐威,你眼睛瞎了吗?难道没瞧见本王的束冠被打落,连着匕首穿刺在后头墙上……”朱见沅回头,愣住。 墙面哪来的匕首?那是一支玉簪,穿刺束冠没入墙面。 “王爷的品味向来出众,以簪穿冠,打在墙面装饰,实在让奴才开了眼界。”大总管善泉笑道:“但还是请王爷行个方便,让奴才交差,否则皇上怪罪下来,奴才可是承受不起。” 九拐十八弯的话语,其实只是在警告朱见沅。这是皇上下的旨,谁违逆,就是谁抗旨。 接着善泉身子一转,大手一摆,左军都督随即向前,护送着阎占夜和阎夕央离开八王爷府。 “用皇上压本王?可恶的阉狗!”朱见沅气恼地踢开一旁的茶几。 面圣是假,在八王爷府里上演的不过是一出早已预谋好的戏,差一点就因为阎夕央的出现而产生变化。 回到客栈,东方尽和厉风行早已候着,崔桃花更是急到快掉泪,见两人平安归来却面色凝重,深知现下不宜问清事情始末。于是摸摸鼻子,和东方尽及厉风行一同退出门,各自回房。 “……你生气了?” 回房后,阎占夜闷不吭声地坐在床上,未着灯的房里,窗外几许月光在他脸上落下深深浅浅的光痕。 “占夜哥哥……”阎夕央捧着髹盒缓步地来到他面前,满脸不解。 “我做错了吗?我担心你啊,我怕八王爷是因为我而找你麻烦,我怕你出事,我怕……” 直到现在,她双腿都还在打颤,惊魂未甫。 “我不是说了,不准你踏出房门一步?” “可是……” “我说了不是吗?”他厉声暴咆,垂在两侧的拳紧握着。 阎夕央一惊,垂下脸。“对不起、对不起……”泪水像是断线的珍珠,斗大剔亮地落在他的玄农上 阎占夜缓缓抬眼,冷峻眉眼直睐着她,而后深深叹气,轻轻将她搂进怀里。 “夕央,别让我担心,别让我……觉得爱上你像件蠢事。”他埋在她的肩上,低哑沉喃着。 他一向不留把柄,没有弱点,不给人威胁的机会,却偏偏爱上她,明知道这等于替自己开了条死路,他还是爱得不顾一切。 “我……”他不要她了? “别让我挂心,别让我害怕,别让我……不能呼吸。”八王爷强搂住她的那一幕,几乎让他绝了 心跳。 若八王爷真对她出手,依她的性子怕是宁死也不肯活了,她若不肯活,要他怎么活?就算是亲手将八王爷千刀万剐又如何?也换不回一个愿意与他齐白首的阎夕央了。 “占夜哥哥……对不起,我是想去救你的。”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做什么都好,就是别要她待在屋里担心受怕,可她不知道……原来,他也会害怕。 “你手无缚鸡之力,要怎么救我?怎么就不等东方或风行回来?” “我等不下去,我慌透了,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突地想起两年前王老爷子说过八王爷喜欢玉棋,我想他应该也会喜欢我手制的玉风铃,虽说这是要送给你的,但我想先拿去救你。” “傻瓜。”他攒紧眉,略拉开距离,凝睇着她惹人怜惜的泪眼。“要送我的,就是我的,怎能拿去赠人?” “玉怎比得上你的命?” “我的命,怎么值得上你的命?”他轻轻吻去她的泪。 “我的命是你给的,是你的。” “知道是我的,往后就要听我的,不准再不听话。” “嗯。”她用力点头,不小心刷过他的唇,猛地往后一缩。 阎占夜为她闪躲的动作身形一僵。“那混账亲你了吗?” 她用力摇着头,小脸略红地咕哝着,“我……难为情。” “难为情吗?”他一笑,又亲了亲她的唇。“你讨厌我这么做吗?” 她又用力摇摇头。 阎占夜加深了吻,带着几分霸气融入唇齿间。她闭上眼,任由他阳刚的气息灌入她的唇腔中。让他的吻替她驱散那人作呕的气味,直到他的手不知何时钻入她的衣衫底下。 “哥哥?”她惊诧低喊。 “你怕吗?” 她蓦地漾笑,羞怯地喃道: “是难为情。”然后,她瞧见他也漾开了笑,笑意缠上那双终年埋在冰霜下的乌瞳,暴戾杀气尽褪,只余诉不尽的深情柔光。 “夕央。”他托上她不盈一握的腰,让她跨坐在他腿上。 “哥哥!”她惊呼。虽说她私底下也不算端庄,但跨坐这个动作实在是……想抗议,他却不给她机会言语,唇麻栗着她的知觉,软纱夏衫塞窄响着,转瞬间便被褪下。体温熨烫着彼此,他解开她的发钗,任由檀发倾落,衬着她肤白似雪。 妖娆惹火的娇躯在他的凝视下泛着艳红,他吻上每一寸肌肤,烙上他的气味,亲吻着她左背上的桃花状胎记。 随着彼此的结合,难以言喻的快意似雷般在体内窜起,酥麻铺天盖地落下,汗湿的身子交叠,浅长的气息交缠着。 阎夕央笑着,啄吻着身前人,不说今日朱见沅对她说了什么令她心惊的话。 阎占夜笑眯眼,追逐着她的吻,不说今日在八王爷府里瞧见了那幅画。 他们心里都藏了个秘密,因为爱,所以把秘密藏得匿深。 第七章 夏末的阳光不再燥热强烈,温和的光线穿过客房窗棂,筛落满地细碎光末。 细微的清脆撞击声在耳边响起,恍若细雨敲打玉瓦,又像是有人在她耳边轻拨琴弦,阎夕央如扇长睫眨呀眨的几下后,张开了眼,瞧见她的男人背对着她,正把玩着她精心为他打造的玉风铃。 “占夜。”她唤,才发觉向来的软嗓竟泛着哑声。 他回过身,上身赤裸,光线勾勒出他骨架修长的身形,精实无赘的体魄,俊颜正噙着浓腻的笑。 “我吵醒你了。”他缓步走到床畔坐下,一手还提着玉风铃。 “不是。”她笑着,爱娇地趴伏在他腿上,未觉丝被已滑下赤裸的上身。 阎占夜眸色黯了下,大手抚上她细腻如脂的美背,停留在那桃花状的粉色胎记上头。 “这玉风铃就是你在来京城的船上时,躲躲藏藏的主因?”他问。 “……我哪有躲躲藏藏?”她像是餍足的猫咪,由着他的长指在她背上游移,发出细软的慵懒娇喃。“别把人家说得像是在做坏事。” “坏事?”光只是以指轻抚,似乎满足不了他贪婪的心,他俯身吻上她纤细的肩头。“是谁把要送给我的礼物转送给人?” 感觉肩头细碎的吻转成了轻啮,她难受地扭动身子。 “哥哥,我是在救人哪……”真是的,昨晚放过她不追问,还以为他开始变得通情达理了。哪知道他是记在心里,等着天亮一道算账。 “救人?就凭你?”他哼着,已经放弃矫正她的称呼。“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连救自已都不能,还想要救人?” 他大手微提,将她提抱在怀,吻沿着细致的锁骨滑落在丰润的胸口。 “哥哥……”她倒抽口气,抓着他的肩。 “嗯?”他笑勾几分邪味。 “……天亮了。”瞧,亮到她都能算得出他浓密的眼睫到底有几根了。“今天是品玩赏最后一天,你不去吗?” “什么?”他佯傻反问。 品玩赏不过是他拿来诱朱见沅出现的场地,既然目的已经达成,还去做什么? “你、你不可以……” “为什么我不可以?”他反问,张口吻着那嫩白的娇躯,让她情难自禁地娇吟出口,浑身轻颤,一股酥麻顺着他的唇舌逐下蔓延。 “……什么东西不可以?”他低喃。 她的脑袋乱哄哄,听不太清楚他问了什么,该推拒的也忘了,直到门板被推开的瞬间—— 她还搞不清楚状况,便听见门板被用力关上所发出的巨响,被子在瞬间把她盖得死紧,还没挣扎,便听见他低咆,“谁准你们进来的?” 她心头一窒,脸红似血。 完蛋了,被撞见了、被撞见了!她一定会被当成失德荡妇,天都亮了还缠着哥哥不放!阎夕央恨不得干脆拿被子把自己给闷死算了。 门外的厉风行震慑得说不出话,虽然他什么都没看见,但光是瞧见爷还赤裸着上身,他就猜得到昨晚发生什么事。 他身旁的东方尽也愣得说不出话,因为他看见了。不经意的一瞥,尽管爷的动作迅速,他还是看见了夕央左背上的胎记。 桃花状的粉色胎记,印在她如羊脂玉般的美背上头,盛开的花瓣极尽妖冶,让他心头泛起不安,像是有什么正在他脑袋里慢慢成形,却一时还抓不准。 “东方,你在发什么呆?爷在问你话!”厉风行侧眼瞪着震愕不已的伙伴,蓦地眯眼。“傻这么久,你该不会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吧?” 当时东方尽走在前头,负责关门的也是他,天晓得他是不是看见了夕央…… “你是不是——” “闭嘴!你那颗脑袋就只装得进那些?”东方尽压低嗓骂着,收整气息,随即朝着房内歉声道:“爷,崔爷想见你。” 房内的阎占夜思量一番。“他在哪?” “在桃花的小宅。” 半个时辰后,阎占夜带着阎夕央来到桃花小宅。 东方尽一路上若有所思,可瞥见厉风行挡着他的视线,不让他打量阎夕央的模样,不禁好气又好笑。 “世伯,许久不见。”进入小宅厅里,阎占夜牵着阎夕央向坐在主位上的长者问好。 双鬓已白的崔世激动起身打量着他,想要上前,但似乎碍于什么而不敢轻举妄动,反倒是阎占夜主动上前。 “世伯,多谢你替我拿到了房置图。” “不、不,那是我该做的。”他面有愧意地垂颜。“以桃花劫为由退了婚约,确实是为你好,但我无法对阎门伸出援手,我——” “世伯,这位是我的妻子。”阎占夜打断了他,牵着阎夕央来到跟前,转移他的注意力。“夕央,这位是桃花的爹,叫世伯。” 他话一出口,阎夕央和东方尽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两人眸色不同,一个笑颜展露,一个心思黯沉。 “世伯。”她甜声叫人。 “你娶妻了?”崔世没看向她,而是惊诧地直睇着他,心想当年术士说的话八成是胡诌一通。关于阎夕央的事,他已经听女儿说过,知道她是在商船上让阎占夜给捡到的。 “尚未,缺个长辈主婚。”他意有所指地轻笑。 崔世看向阎夕央。“缺长辈主婚?这小姑娘的双亲……”看清她的脸,他突地顿住,再也说不出话,像是没了呼吸,眼睛都看得发直了,让一旁的崔桃花用力地推了又推。 “爹,早跟你说过夕央长得极艳,你也不能看成这样子啊,身为长辈,你这样子……” “丫头,你在胡说什么?你以为我是瞧她的美色给瞧直了眼?”他没好气地瞪了女儿一眼。 “不然呢?”崔桃花细瞧。还好爹的眼神还算是光明磊落,否则就怕添了点遐思,就会被占夜给直接埋了。 “她长得好像二十年前的京城花魁,几乎是一模一样。” “啥?” “那样的绝色,见过的人是绝对忘不了的。”崔世注视着阎夕央,但是纯粹欣赏,并无意淫之意。 “桃花,你忘了吗?那时我还高价买下一幅她的画像,让你娘给烧了呢。” “啊……难怪我老觉得在哪见过夕央,原来是这样。”崔桃花低吟,跟着打量起她。 面对崔氏父女的目光,阎夕央浑身不对劲,可是却下意识想要知道更多。 “传闻,京城花魁洛仙生下了一女,难不成就是你?”崔世问:“洛仙在十二年前离开京城。时间上极为吻合呢。” 阎夕央只能苦笑连连。“抱歉,我不记得了。”可是洛仙这个名字……和八王爷错唤她时的名字一模一样。 “是呀,听说你没了记忆,这下子可就没法子验证了——”崔世扼腕。 “世伯,那一点都不重要。”阎占夜淡淡打断他,大手紧握住阎夕央微热的小手,垂眼看向她。“夕央,你在意吗?你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吗?” 犹豫了一下,她抬眼笑。“就算我想知道也没线索呀。” 他浓眉微扬,觉得她在拐弯抹角要线索。随即,便听见崔世接着说:“也许可以到城东的烟雨阁走走,听说那儿还存放着一幅洛仙的画像,而现在的鸨娘,是洛仙以往的好姐妹。” 闻言,她扯着阎占夜的手,撒娇道: “哥哥,我可以去吗?”如果,洛仙真是她的娘,如果,八王爷说的事是真,如果可以从洛仙的好姐妹里问出十二年前洛仙的去处,如果一切都吻合……那么,八王爷必定是杀害占夜哥哥双亲的凶手! 用过午膳之后,一行人两辆马车朝城东而去。 天气乌沉,阳光尽敛,街上刮起几阵冷热夹杂的风,阎占夜将心上人环在怀里避风,眼见暗黑天色更加灰暗,怕是要降下大雨了。 “夕央,别待太久,像要下雨了。” “嗯,我知道。”阎夕央被他轻柔地抱下马车。站在一幢五层楼高的屋宇前,正前方挂着“烟雨阁”三字的漆金匾额,檐角挂着大红灯笼。 “我进去探探。”崔世走在前头。 阎占夜站在迎风处替怀中人挡着风,东方尽和厉风行习惯性地退在几步外,四人皆没瞧见街角一辆华美马车停下,里头的人掀开了轿帘,冷眼审视他们后,招来外头的护卫交代了几句。 一会,崔世从烟雨阁走出,后头跟了个笑得和气的女子,看似已有些年岁,但风韵犹存。 “世侄,这位是烟雨阁的鸨娘青岚。” “哟,好俊的爷,不知这位俊爷找我有……”名唤青岚的鸨娘话未尽,余光瞥见他身旁的阎夕央,神色倏地愀变,蓦地向前一步,激动低喊, “洛仙?” “……真有这么像?”阎夕央不禁苦笑。 “你……伊人?”青岚想要轻触她的颊,阎占夜长臂立即横过挡住。 “伊人?”她轻问。“那是我的名字?” “你……不记得我了吗?你可是伊人?洛仙呢?” “我不记得了。”今儿个她并非来寻根的,她知道不管她到底是谁,占夜哥哥都不在乎,那她又有什么好在乎?她来,只是想确定一件事。 “你——” “到里头谈吧。” 青岚顿了下,扬起笑,招呼众人进烟雨阁,不入大厅,反而转上回廊。通往姑娘的私房小院。就在长廊尽头,她打开了一扇门,门开正面,便是一张如帘般的巨幅嘶像。 画中女子有张绝世荚蓉笑靥,艳如牡丹,韵似青莲,噙笑娇而不傲,眸媚而不野,相当炯亮有神。 阎夕央怔立着,脑中阵阵轰鸣,踉跄了下脚步。 “夕央?”阎占夜就站在她身后,托直她的身子。 “我没事。”她摇摇头笑,脸色却异样苍白。 “进来吧。”青岚招呼着他们在画前圆桌坐下。“这里是洛仙的房,十二年来我动也没动过.那发梳还躺在她离去时的妆台上,丝被也是当年她亲手折好的。” 她说着,水眸缠绕着思念。 “请问……洛仙是在十二年前离开烟雨阁的?你可知道她要去哪?”阎夕央轻问。 青岚睇着她,眸色很温柔。“姑娘,你后背上头可有桃花胎记?” 她攒着秀眉,正不知道怎么回答,便听身旁的男人代答,“有。” 话一出口,青岚笑得激动,崔世却变了脸,而静观其变的东方尽则是缓缓闭上眼,似乎是明白了什么。 “哥哥……”阎夕央羞红的俏颜羞如三月桃花。 干吗回答得这么快?这么一说,大伙不都知道他俩袒裎相见了? “洛仙有个女儿,名唤伊人,左背上有个桃花胎记,若你有,便是伊人。”青岚细细审视着她。 “从小,你就像同你娘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在这烟雨阁里,我这个岚姨抱过你最多次,以前你多爱撒娇呀,又爱哭。老要人哄。” 阎夕央垂下脸,几乎可以确定自己真的是她说的伊人了。她真的很爱撒娇又爱哭。 “你怎会都不记得了?”青岚不禁又问。 她随即将自己如何在商船上被救的事告知她,就盼她能多说出一些线索。 青岚听得一愣一愣的。“……那么,洛仙呢?” “我不知道。” 阎占夜垂眼回想当初,那时他巡过所有角落,没瞧见船上有其他人或……尸。可夕央的娘如果还在船上,怎会不见她? “十二年前,她为了躲避八王爷的纠缠,决定离开京城下江南,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青岚脸色异样惨白,身子不断地发着颤。 “八王爷的纠缠?”阎夕央眯起水眸。“难不成是他下的手?” 青岚顿了下,有些害怕地转变语气,“不、不可能的,八王爷深爱洛仙。他不可能对她下毒手,不可能的,你千万别冤枉他。” 阎占夜扫了她一眼,总觉得她有问题。她的反应太两极,先说洛仙是为了躲避纠缠下江南,又说八王爷不可能对她下毒手,分明前后矛盾。 如果青岚真是洛仙的好姐妹,朱见沅又岂会放过她?只怕在洛仙离京之后,便将她凌迟至死了,怎能活到今日? 而洛仙离开京城,朱见沅又是如何得知的?怕是青岚通风报信所致,否则她今日又怎能在朱见沅的眼皮底下,成了烟雨阁的鸨娘? 京城是八王爷的势力范围,想存活,不为虎作伥难生存,就算青岚真对洛仙有几分姐妹情,只怕也在逼迫中全灭了。 这些想法,他自然不会告诉夕央。她心思单纯,不懂得拐弯抹角,这些杂事就当不存在吧。 阎夕央听完这番话,觉得有异,正想要再追问 “爷!”厉风行察觉外头有异状,出声示警。 阎占夜长臂一探,立即将阎夕央护入怀里,外头足音逼近,没几秒,有人破门而入。 十数名身着黑衣劲装的蒙面男子入内,利落地朝众人逼进。东方尽和厉风行早已抽出腰间配剑应敌。而崔世尽管年近半百,身手依旧矫健。 蒙面男子出手狠绝,招招夺人命.恪守伤而不杀的东方尽和厉风行渐渐败退,守在主子身后几步。 “爷!”厉风行喊着,霎时刀光剑影横飞。 “杀!”阎占夜轻喷了声,抽出发上玉簪,弹指射中蒙面男子手腕,当场血流如注,他趁机点抓那人滑落的长剑,握起护身。 夕央怕血、怕杀人场面,如果可以,他尽量不破戒,但有人执迷不悟,就莫怪他杀人不眨眼! 他动也不动,长剑在微暗的房内冷厉发出青光,溅出鲜血,横挑纵抹,将剑使得出神入化,犹如他身上的一部分。 阎夕央吓得不敢动弹,怕稍有动作便让他分心。她不爱他杀人,怕他杀人时的眸光,但此刻已经不同了,她宁可是他杀人,也不要别人杀他。 但是——“哥哥,青岚姑娘——”她瞥见有个男子以剑架在青岚颈项上头,像是要挟持她要挟。 阎占夜横眼睨去,剑柄在指间滑动,转了个向,飞出掌心,刺入青岚腹中,更穿透她身后的蒙面男子。 阎夕央愣住,对上青岚瞪大的眼。 不是的……不是的,她不是要他杀她,她是要他救她呀! 哥哥向来如此,从不留下给人威胁的机会,因而显现他的冷情,而这份冷进骨子里的决绝,总让她害怕。 屋内腥腻四散,脚踩着滑黏鲜血,每个人都在杀,眼前的景象让她晕眩,她仿佛看见一艘船上,许多人杀得哀鸿遍野,然后着火了…… “救命啊!官爷,里头杀人啊,杀人啊!” 外头有人惊喊,不一会阵阵脚步声传来,屋内一片混乱,她像是置身梦中,耳朵听得不够真切,眼前看得不够清楚,甚至无法理解现在到底是怎么了? 官爷冲进屋内,有人被逮住了,而她被迫扯离了温热怀抱,才回神,发现官爷竟要将搂着她的人带走。 “占夜哥哥!”她惊喊着,回头,就看见东方尽和厉风行及崔世也被押制。 现在是怎么了?她脑袋好恍惚。 “夕央,回客栈。”阎占夜说。 “可是——” “没事,我一会就回来。”他脸色不变,面对官爷押人,依然神色自若,眸色冷绝,今日刚换上的白袍沾满了鲜血也似无所谓。 阎夕央怔怔地看着他,他袍上的鲜血看得她更加头痛,仿佛和脑中某些模糊的情景重叠。 “夕央?”阎占夜探手要抚上她的面,她却下意识别开脸。 刹那,她愣了一下,赶紧看向他,他却已缩回了手,淡声嘱咐,“搭马车,立刻回客栈。” 她不记得她有没有回答,不一会,官爷将押制的几人全带走,而她傻立在烟雨阁前,被围观的人潮挤到外头。 怎么才一眨眼就风云变色? 她垂着长睫,感觉有股湿意滴上肩头,她缓缓抬眼,瞥见暗沉的天开始落下了雨,雨势滂沱而下,她却移动不了脚步。 直到一把伞替她遮去了雨势,她恍惚地朝身旁的人看去—— “你!”她心头颤了下,想要逃,却被他掐住肩。 “想去哪?本王可以送你一程。”朱见沅不容抗拒地押着她,来到华美的马车前头。 阎夕央瞪着眼前的马车,抿紧了嫩唇,不愿上车。 “上去吧。”他低笑哄着。 “……这儿人不少,你要是逼迫我,我会大喊救命。” 朱见沅愉快地笑开。“叫啊,大声一些,让本王瞧瞧,到底会有谁敢救你。” “你!”可不是吗?光天化日之下,他强要拉着她走,街上人潮见了却纷纷走避,根本无人敢管闲事,就算她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救她。 “再不跟本王走,信不信本王马上去整得他死去活来?” 她心头一凛,瞪向他可恶的笑脸,突地有些明白——“是你派人暗杀占夜哥哥的?”要不,岂有这么巧的事? “可不是?”他笑,推她上马车。 “你居然要人行凶杀人,你怎么可以这么做?”她看向轿帘外,注意着马车究竟要驶向哪,必要时,她会选择推开他跳下车。 “本王为何不可?”朱见沅笑得残虐无道。“至于你跟上的,是货真价实的阎王,他要人命要得面不改色,比杀手还像杀手,你瞧,他不像个阎王吗?本王与他相比,望尘莫及。” “哥哥是为了保护我!”她知道,哥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可是她刚才却别开了脸,一定伤了哥哥的心。 “本王是为了得到你!” “你!为了我,你居然可以害那么多条人命断送,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为何他可以泯灭人性到这种地步? “本王在十二年前被洛仙伤得残破后,早已无心了。”朱见沅睇着她,逐渐逼近。“十二年前,她用同样的表情拒绝本王,宁可选择投海而亡,也不愿投入本王怀抱,你要本王如何还能有心?” 投海而亡? 恍惚中,她似乎看见有位姑娘爬上了船身,回头泪眼汪汪地瞅着自己,嘴型似是不断地说着对不起,而后纵身跃下——“啊!”顿时她抱头尖叫。 娘!那是与她一样的脸,一样绝望的脸! “你想起来了?你想起来了!”朱见沅在她眼前笑得狰狞。“你也看见那一幕了?好个贞节洛仙。敢宁死不从!她以为她死了,我就会放过其他人?错了,本王要整艘船的人都跟她陪葬,谁都别想活!而你呢?你会选择怎么做?” 阎夕央看着他,泪水爬满惨白小脸。 “三天后,本王要纳妾。”朱见沅语气一转,温和地开口,但出口的话却让她浑身发冷。“你可以选择离开京城,让本王有机会将阎占夜活活凌迟至死,也可以选择三天后,坐上花轿,嫁入王爷府。” 她的泪水狂乱落下。“你……” “你知道本王想怎么做吗?先拔除他十指的指甲,将他的指一寸寸地切断,再将他的手脚砍去。腌在缸里,毒瞎他,弄哑他,要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露出暴虐神色,兴奋地说。 “不要……不要……”她摇着头,发丝散落。 “就说本王当年弄错法子了,应该将你爹慢慢凌迟,而不是一下子就弄死他,让洛仙选择自本王眼下逃开。” 阎夕央惊愕地瞪着他。“我爹?” “可怜的孩子,你忘了一切,连爹是谁都忘了吗?”朱见沅长指勾动她颈间红绳,露出羊脂玉佩。“你爹就是大内玉匠,由皇上亲赐夔字号,夸显他的雕技世上无人能比……哼!雕技了得又如何?一个小小玉匠,竟敢抢本王看中的女人,他还能不死吗?” “你杀了他?”她睁圆水眸,难以置信他无法无天到这种地步。 “对,本王怎能不杀他?他让洛仙怀了你,生下你,把你们藏得异常隐密,让我苦苦找了六年才有洛仙的消息,本王怎能不杀他?”朱见沅笑得万分得意。 “……你是鬼!”她愤恨地斥骂。 朱见沅面色狰狞自得。“对!本王是鬼!在洛仙死后,本王人不人,鬼不鬼,如今,就为了你当鬼!本王不但可以杀了阎占夜的爹娘,还要将他加倍凌迟至死,你可以等着瞧!” 颓下肩头,阎夕央泪如雨下。 真是他,果真是他! 她猜测无误,当年灭了商船之人,果真是他。这些年来,她知道哥哥一直在打探凶手的消息,她知道哥哥一直很想报仇,只是不愿让她知道。 如今,凶手就在眼前,而他竟然还嚣狂地要挟她! “你怎么可以这么可恶?” “想不想见本王再可恶一点?”朱见沅笑得狰狞而愉悦。“你想,要是本王对他说,我是因为你和洛仙才杀他爹娘的,他会怎么看待你?” 阎夕央胸口一窒,浑身颤抖无力。 她怎会忘了这一点?如果他说的属实,那么她和娘。就是真正害死占夜哥哥双亲的凶手。 如果娘没搭上那艘船,不就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 “你说,届时,他要杀的人会是谁?”他疯狂笑开。 哥哥会杀她? 不,他不会,他会将八王爷给大卸八块,犯下杀皇亲贵族的罪名,而她,会一辈子生不如死。 她垂睫落泪,粉拳紧紧握住,好恨自己半点能力都没有。 要是她跟着哥哥习武就好,要是她拥有可以杀人的功夫,她可以不被要挟,在他说出事实之前杀了他……思及此,她突地一怔——哥哥一身武学,依旧怕被要挟,于是先发制人,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哥哥怕贼人会利用青岚胁迫她,所以先杀后快,他只是想保护她。 想起那日王爷府里,哥哥救她时,她发现他发着颠,回客栈时,她头一次发现哥哥的骇惧。 她猛然明白,自己是哥哥的弱点,唯一的弱点。 她不该拒绝哥哥的碰触。不该忽略哥哥的心情。她……真的笨透了,直到现在才发觉! 朱见沅无视她的心思转动,自顾自地道:“记住,三天后申时,王府座轿会在客栈前等候,逾时不候。” 三天?她痛苦的闭上眼。 她到底该怎么做? 第八章 回到客栈,阎夕央哭得柔肠寸断,无法言语。 崔桃花以为她是因为阎占夜被带回衙门所致,先将她安置在小宅里休憩,自个儿在客栈门口引颈盼望着。 一等到伙计回报所有人被全数放行后,她的心安定了,直到见着人,她才着实松了口气。 “夕央呢?”阎占夜一回客栈便直问她的下落,想确定她安全无虞。 “在我房里歇着。”崔桃花一见父亲安好,开心得险掉泪,然而一想起阎夕央哭得死去活来,忙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瞧夕央哭得极不寻常。” 阎占夜走向后院的步伐一顿。“是吗?”他细忖,缓缓地移动步子。“可有听她说了什么?” “没,不管我怎么问,她都不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直像个娃儿。” “夕央一哭起来总是这样的。”后头跟上的厉风行叹道。“她怕血、怕杀人场面,先前顾着保护她,没细想那么多,最后又放她一个人回来,肯定是吓坏了。” 阎占夜睨了他一眼,随即让他乖乖收口。 “对了,在天子底下杀人,又是现行被抓,怎么这么简单就放行?”这话,等走到了后院小径,崔桃花才敢问。 “我手头上有皇上给的令牌,谁敢对我如何?”阎占夜淡道。 他用十二年的时间布局养官,想要追查当年双亲血案之事,他养的官顺利成大器,成了皇上的心腹,在他得知八王爷可能是凶手之后,更意外知晓皇上早已无法容忍八王爷,有除去他之意,于是他入京,借由手下栽培的几名官员引荐面圣。 他和皇上做了个买卖,布下天罗地网,就为了替八王爷巧立个治罪的名目。所以他被押人王爷府那日,才会要东方尽赶紧禀报谈文,请出宫内大总管,保他无事离开。 “你手头上怎会有皇上的令牌?”崔桃花愣住。 皇上给的令牌?皇上为什么要给他? “下次再谈。”阎占夜摆了摆手,没心思解释这状况。他的心悬在夕央身上,想着她独自垂泪,他内心不安。 拐进小宅,他先褪去沾满血迹的外袍,掀开珠帘,大步踏进崔桃花的寝房,里头半点灯光皆无,凭着屋外灯光隐约可见床上有抹身影。 “……夕央?” 身影蓦地一震,随即恢复平常。阎夕央挟着浓浓鼻音哑笑道:“哥哥,你回来了。” “夕央,我可以坐在床边吗?”他站在床边。垂眼瞅着蒙在被子里的她。 “……占夜哥哥,我累了。”沙哑的娇声里透着抗拒,不是对他,而是对她自己。 她刚知太多秘密,无法面对他,给她一点时间,让她好好想想。 “吃过了吗?” “……我不饿。” 阎占夜静静地看着她,没替自己做什么辩驳,亦没掀开被子,隔着软被轻挲着她的头。“你好好休息吧。”话落,转身离开。 珠帘声轻摆缓停,阎夕央才掀开被子,连他的影子都没瞧见,小脸泪水横陈。她还在挣扎,什么也说不出口。 走到偏厅,面对无数双眼,阎占夜冷眼横睇。“都杵在这儿做什么?” “爷,夕央她……”厉风行欲言又止地问着。 “别打扰她。”话落,他走向厅外,厉风行赶紧跟上。 东方尽看着两人背影一眼,思忖一会,打量有口难言的崔世,状似漫不经心地试探着,“今日真对不住,将崔伯牵累其间。” 崔世看向他,接过女儿递来的茶水,叹道:“是我说要去的,怎会说是牵累?早知如此,不去也罢。” “是啊,现在想来,才知道八王爷三番两次找碴的用意,竟然全是冲着夕央而来。” 因为东方尽套问的口吻太明显,崔桃花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八王爷三番两次找碴?”崔世顿了下,眉头深锁。“这八王爷在京城声名狼藉,如果真看中了什么猎物,不到手决不罢休,夕央这丫头……说不定真会累及世侄。” “爹,你在胡说什么?”崔桃花不悦地娇斥。 “你不知道,夕央背上有个桃花胎记。”他叹道。 “你怎么会知道夕央身上有个桃花胎记?”她有股冲动想要一把扯起亲爹的衣襟。背上?多么隐私的地方,爹是哪一只眼睛瞧见的,不怕被占夜给戳瞎吗? “就是——”崔世将今日上烟雨阁的事细说一遍。 “那又怎样?相认了,确定夕央的身世有什么不好?”也多亏有个桃花胎记,夕央才能落叶归根。 “你忘了?当年那术士说过,占夜命中带桃花劫,举凡与桃花有关的女子皆有可能会要了他的命,所以当初我才会决定解除你们的婚约。”他是宁可信其有。 “爹呀,术士之言,随便听听就算了,占夜与夕央相称极了,你这话别说给占夜听。”依她对占夜的了解,他肯定是一笑置之,若是强要介入他们之间,恐怕是要逼他撕破脸。 “就是因为如此,我才什么都没说,可是如今事实摆在面前,如果那些杀手不是八王爷派出的,还会有谁?占夜才刚到京城几天,只跟谁结了怨?你说,我怎能不急?”崔世面色凝重,思忖着要如何解这难结。 东方尽的脸色更加冷肃。 眼前的状况,已经不能再用巧合带过了。 爷、夕央、八王爷之间,缠绕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关系。那日,要不是夕央独自上街,不会遇上八王爷,不会引得爷出面制止。不会跟八王爷结下梁子,如今更不会因为八王爷想要得到夕央而几次欲置爷于死地。 虽说爷与皇上已有私议,在京城里,有皇上罩着爷,但危机四伏,谁能保证他定能全身而退? 而夕央呢?夕央的安危……两人的姻缘生死关。 在两人同结连理的情况下,结果……会是如何? 死的,会是谁? 为何明知道这段情缘非得拿命去拼,他们却还是执意相偕同行? 只要他们别在一起,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翌日一早,阎占夜一身爽飒月牙白夏衫,缓步来到崔桃花的小宅。 “夕央?” 远远的,他便瞧见她坐在花园的柳树底下发呆,浓绿将她衬得纤白清透,乌丝湛亮。 阎夕央顿了下,随即起身,拔腿就要跑。 见状,他浓眉拢起,几个飞步来到她的身侧,一把拽住她玉凝似的手腕。“怎么,敢情一夜过后,我就成了你的仇人了?”他玉面寒鸷,垂睫掩去恼意。 她腕上吃痛却不吭声,未扎的长发掩去她的神情。 阎占夜瞪视着她,缓缓放轻扣在她腕上的力道,终至放开。 “明日起程回杭州,你好生准备。” 心里因为她的抗拒而发痛,他却不形于色,不让她发现。 她猛地抬眼,秀丽五官拧着痛苦,双眼红肿着,脸色惨白,令他心头一震。 他真是让她如此受怕? “……哥哥,可以再晚一天回杭州吗?”阎夕央细声问,向来酥软的娇嗓透着沙哑。 她和八王爷之约还有两天,要是明天就回杭州……天晓得他会不会一路追到杭州?这事要是不了,岂不是一辈子都要过得惶惶不安? 这两天之内,她一定要好好地想出一个永除后患之道。 “你还想待在京城?” 她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甚至是一句轻唤,能够左右他到这种地步,是他始料未及的。等到他发觉时,他已经无法控制,也不愿放弃了。 “……嗯。”她轻点着头。 “你不怕吗?”他柔声问,不敢再随意碰触她,就怕她的拒绝又要再令他痛上一夜。 “不怕。”等她找到两全其美的方法,她就不怕。 “可我怕。”他怕夜长梦多。 她猛地抬眼凝睇他,对上他布满血丝的乌瞳,疲惫却又刻意展现神采的俊颜,一身清爽月牙白夏衫,迎面袭来属于他的淡淡雅香,不似昨晚浓腻的血腥味。 “夕央,你怕我吗?”他哑问。 她抿了抿嘴,缓缓地把小脸贴在他胸口上。 “哥哥,我怎么可能怕你?”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双亲去世,手下造反,如果没有她,也许哥哥的人生不会走得这么辛苦。 “是吗?”阎占夜轻喃,双臂在她身后收拢,将她圈入怀内,他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拾到她的那年,他大开杀戒肃清门户,她恐惧万分,他却硬是把她逮在身边,日日夜夜与他共处。时日一久,她再也不怕他。但他记得,她有时会在睡梦中哭醒过来,不停发出尖锐的尖叫声,他不知道她害怕的是商船上消失的记忆,还是他杀人的画面。 他知道她怕,所以他不再轻易杀人,但是……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哥哥,我没事了,我是想要让心缓一缓,后天再回杭州,好不?”她听着他略显杂乱的心跳,读取到他的担忧不安。 “就这样吧,陪我一道用膳,可好?” “我……” 他察觉她明显颤了下,浓眉攒紧的当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是崔桃花的呼喊,“原来你在这儿,谈大人来了,在二楼雅座等着你呢。” 阎占夜恍若未闻,直到她人走近,他才缓缓松开双臂。“你找桃花陪你一道用膳吧,晚些我再过来看你。” 话落,他随即转身,头也不回地走离。 她还在害怕……他知道她怕的是事情本身而不是他,但他就是不爱这种感觉,不知道又要耗上多久的时间,他才能够如往常般自然地踏进她的世界里。 该死的八王爷,要不是他早决定要假他人之手取他性命,又岂会让他还逍遥在这个世间? “阎爷。” 一上二楼临街雅座上,谈文一身官服起身作揖,一时之间让人搞不清楚谁才是官。阎占夜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在对面的位置坐下,东方尽和厉风行立即为他斟茶递筷。 “八王爷的事要在今儿个解决了吗?”他浅啜着凉茶,淡问。 “不,我今天来,是来告知阎爷,夔字号得到封赏了。” 他捧着青瓷杯的手顿了下。以商人利字当头的想法,夔字号能得封赏,往后成为大内御贡,其价值转眼将会翻涨数倍,对他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但是,他不想再看夕央老是流连工坊,眼里没了他的存在,也累了自己身子。 “阎爷不开心?”谈文不解。 “谈不上开不开心,我比较关心八王爷的事。” 他预定明日回杭州,正是知道今天是皇上要拿下八王爷的日子,他要亲眼目睹八王爷被推出午门处斩,才能甘心回去。 “原本皇上是预备今儿个动手,可却传出八王爷决定要在两天后纳妾,皇上一获知消息,便下令此事暂缓,待纳妾过后再说吧。” 听完,阎占夜勾唇笑得邪谑。“怎么,说要巧立罪名的是他,说要斩草除根的也是他,现在要等八王爷纳完妾再动手的还是他……皇帝老子的做法太优柔寡断,说能成就什么大事,我也不信。” “阎爷!”谈文心头一惊,睇向左右,确定身旁之人皆是心腹才松了口气。“阎爷此话,日后千万别再提起。” “我同谁提?”他哼了声。“要不是早已答应皇上在先,我早就亲手杀了八王爷了。” 谈文面色凝重地看着他。“难道阎爷那日在八王爷府里,确实找着蛛丝马迹?那日,你只说你已经把开国玉玺放进王爷府里。” 皇上要赐死罪,哪怕是恶名在外的八王爷,也要赐得理直气壮,以服众人之心,所以要阎占夜将玉玺搁在王爷府,改日再令左军都督搜府,定他个叛变造反罪名,好让他死得其所。 “就算他并非杀我爹娘的凶手,光是他胆敢对夕央怀有非分之想,就该死。”杀了他,他就能立刻带着夕央回杭州,免得多待这儿一日,就多生一分变化。 “阎爷,八王爷绝无可能逃出生天,还请阎爷沉住气,如皇上所说,让他纳完妾后再赐他死路,是皇上给他的最后恩典。” 阎占夜撇唇冷哼,看向街上繁华人潮。 纳妾?这倒是古怪了,他对夕央异常执着,怎会如此轻易放过她,甚至还决定要纳妾? 两天后,是吗? 夕央也说后天再离京……他心里突地震颤了下。 这么巧,都在两天之后?这两者之间,有何关联? 他垂眼细忖。 “怎么,你还跟你的占夜哥哥闹脾气?”瞧阎夕央若有所思地吃着早膳,崔桃花不禁轻推她一把。 她慢半拍回头,勉强笑着。“没,有什么脾气好闹的?” “还说没有?”崔桃花啐了口。“我都听说了,风行说你怕血,昨儿个被吓着了,对不?但你要是因此而不理占夜,那他可真是伤心了,说到底,他还不是为了要保护你。” “我知道哥哥是要保护我。”她还没傻得连这些都没发现。 “既然知道,为什么老是一脸爱理不理占夜的嘴脸?” “我——” 她不想成为哥哥的负担,这是她的问题.她应该学着自己解决,不能再给哥哥添麻烦了。 “你和他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好吧,就算占夜有事瞒着你好了,但他也是逼不得已的,不想让你介入他的复仇计划嘛,也是为了你好呀。” “复仇计划?”她怔愣。难不成哥哥已经找到当年血案的线索了?可他什么都没对她说。 崔桃花置若罔闻,边吃着早膳边像个姐姐般数落。“占夜为了你,就算你会成为他的桃花劫他都不在乎了,你居然就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而冷落他,实在是说不过去。” 在她眼里,占夜的付出是不顾一切的,反观夕央可就孩子气得多了。 阎夕央一听又愣了下,“我会成为占夜哥哥的桃花劫?” “是啊,就是会危及生命……”崔桃花蓦地瞪大眼,瞪着碗里见底的粥,努力回想她刚才到底是说了什么鬼。 “难不成是指当年崔家和阎家解除婚约的桃花劫?”阎夕央筷子一摆,水眸定定地注视着她。 失言的崔桃花开始冒冷汗,支支吾吾老半天也说不出半句话,只好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对了,我爹还没吃早膳,我先替他送早膳过去。” “桃花、桃花!” 眨眼工夫,崔桃花逃之天天,偏厅里只余一头雾水的阎夕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和桃花劫有什么关系?而哥哥的复仇计划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大伙都瞒着她? 同待在一家客栈,想要避开阎占夜,找个能问话的身边人,真是件非常艰辛的任务。 “尽哥哥。” 方从客栈外头回来的东方尽,一听见细如幽魅的软嗓,回头朝声音来源探去,便见一张小脸贴在柜台边,一脸神秘兮兮,他不由得轻勾唇角。 夕央还小的时候,要是做错事,或是闯了祸时。谁都不找,通常只找他善后。 “你在做什么?”他走向她。 “占夜哥哥呢?”她东张西望,有些紧张。 “爷在楼上客房,你要找他,尽管上楼。” “不是、不是,我要找的是你。”朝他使了个眼色,接着她快速朝食堂通往后院的长廊奔去。 东方尽见状,勾起淡笑,跟上她的脚步,来到后院。 “你又做了什么事要我善后?”见她停在树底下,他的脚步习惯性地停在三步外。“是不是不理爷,拗过头了,找不到台阶下,要我替你想个法子?” 阎夕央缓缓回过脸,无奈的表情让人猜不出她的情绪。“尽哥哥,占夜哥哥是因为查到血案线索。 才决定上京的?”面对最亲近的人,她学不来拐弯抹角,只想开门见山地问个痛快。 东方尽扬起了浓眉,看向连日来沉闷的云层。“爷不想让你担心,所以没告诉你。” 她想也是这样,只是——“找到凶手了?” “这些事,你不用担心,所有事情都在爷的掌警中。”他睇着她。“要是没有处置好,爷不会要我将一些商货托船运回杭州,赶在后天回去。” “真的?” “夕央,我曾经骗过你吗?” 她苦笑,没骗过,但瞒过。“凶手是谁?” 他静静地审视她难得的坚持神态,缓缓开口,“八王爷。” 阎夕央姣美的脸蛋没有震惊和意外,只有一种了然的痛。 原来,早在上京之前,哥哥就已经知道凶手是八王爷,但哥哥肯定不知道,她和娘亦有可能是间接杀害他爹娘的凶手。 虽然,她不记得她和娘怎么搭上那艘商船。但是八王爷是追逐娘而去,是因为娘才会毁了那艘商船的。 “你也知道?怎么知道的?”见她脸上并无半点惊讶,他反倒有些讶异。 “……猜的。” “这么会猜?你是不是从哪里听到什么耳语?”东方尽太了解她,根本不信她有这么精锐的观察力。 她摇摇头,转了话题,“尽哥哥,你还记得咱们投宿客栈那晚,桃花和占夜哥哥提起过桃花劫?” 东方尽神色不变地看着她。“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桃花说,我会成为占夜哥哥的桃花劫。”她眸色专注地睇着他,捕捉到他稍纵即逝的恼意,不禁颓下肩头。 看来桃花说的一点没错。而且连尽哥哥都知道了…… “生死关再加上个桃花劫,这是怎么了?”她喃喃自问,无奈苦笑。总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在牵引着她非离开占夜哥哥不可,让她万分后悔来到京城。 东方尽凝睇着她的苦笑,淡淡叹息。“夕央,你和爷一样都是姻缘生死关,若要姻缘,就得先跨过生死,所以……我向来不赞成你们在一起。” “我知道。”她感觉得到他的用心。 “因为我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人去冒这个风险,如果你们一直是单纯的兄妹,那么我就不用害怕会失去你们任何一个,甚至是……两个。”他想得很远,也知道夕央的性子极单纯,说什么信什么,所以在她还小时,便不断灌输她兄妹的观念,就是要她守着那条线别跨过。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就算夕央不动情,爷还是动了心。 阎夕央缓缓抬眼。“尽哥哥,那劫……注定逃不过吗?” “你自个儿细数,打你不再视爷为哥哥时,你们遇上多少个劫难。”东方尽眼睁睁地看着她滑下泪。“既是姻缘生死关,必定是要跨过生死,才有法子破解,可人若死了,破解了又有什么意义?” “……我会害死哥哥吗?”因为她,占夜哥哥惹上八王爷,祸事一桩桩的来,如果没有她,又怎么会有后头这些祸事?她不但被八王爷胁迫,又要担心起日后,说不准连哥哥都会因她而被威胁,事情将会没完没了! “夕央,说不准你害死的是自己。”他无声叹息。 “我不怕害死自己!”她怎样都无所谓,她可以拿命搏,可是、可是……哥哥的命,要她怎么保? 一道精光蓦地闪过她的脑门,让她润亮水眸怔了下。 “夕央,不过就是一条情路,何苦执着?放下情爱。你往后可以和爷走得更长更远更无阻碍。不好吗?”在他的想法里,他还是期盼能够得到双赢,将他最重视的两个人都留在身边。 缓缓垂下长睫,阎夕央若有似无地浅勾唇,“尽哥哥,我懂了。” “你真的懂了?”东方尽大感意外,没料到她真能想通。 “嗯,我懂了。”她笑眯了大眼,唇角扬着许久未曾见到的幸福满足。 她一辈子都活在占夜哥哥的保护之下,现在——轮到她来保护占夜哥哥。 两天后—— 晌午,客栈食堂里,一阵闹哄哄,主因就出在停放在客栈外头的那座华美座轿上,不少人一眼认出那是八王爷府上的座轿。 “听说八王爷今儿个不是要纳妾吗?” “可不是,三天前就开始大肆妆点,搞得不像是要纳妾,倒像是要迎妃,毕竟八王爷小妾不少,至今尚未有个正妃。” “但,这座轿怎会停在客栈外头?” “该不会是八王爷要迎的小妾,人就在客栈里?” 当厉风行从外头回来时,便听见食堂里议论纷纷,他瞧也不瞧一眼,啐了声,正准备要往楼上走,却瞥见阎夕央从通往后院的长廊走来。 “夕央。”他快步向前,笑咧嘴。 她一见着他也笑了,但却万分专注地仔仔细细将他看过一遍。 “怎么着?我脸上怎么了?弄脏了?”厉风行用力抹着脸。见她抿唇浅笑,他整个心都稳了。 “唉,都不知道有多久没瞧见你这样笑,在后院待上几天,心情总算好些了吗?” “嗯。”她还是笑。 “你要上楼去找爷吗?也该去了,爷这两天脸色臭得紧,你不理他,害得我遭殃。”他多悲惨,她连着两天躲在后院不理人,搞得他这个随侍在爷身旁的人万分劳心。 “往后不会了。”她退后一步,福了福身。 厉风行的眉间跳了下,心头跟着暴起不安,不由得捂上胸口。“你这是在做什么?都不知道多久没瞧你这样扮闺秀了。” 她笑睇着他。“桃花不在,你替她看一下店吧,我要和占夜哥哥说话,你先别上来。” “这有什么问题?”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先让她去将爷的心情安抚好,他的日子才会好过嘛。 阎夕央独自上楼去,一步沉过一步。每走一步,系在腰上的玉环便发出叮当声响。来到房门口,还未敲门,便听见清脆的玉风铃声响起。 她心头一震,一股酸涩眼看就要窜出,她用力闭了闭眼,平定心绪后,才缓缓地推开门。 阎占夜斜倚在屏榻上,长指有意无意地拨弄着悬挂在屏榻上头的玉风铃,眼未抬地问:“夕央?” “占夜。” 扬起浓眉,他乌瞳定定地注视着她。“过来。” “不了,我站在这儿就好。”她就站在门前,连门都未掩上。“我有话要跟你说。” “……说。”乌瞳沉不见底地凝睇着她。 阎夕央后退一步,徐缓跪下。 他拧起浓眉,冷鸷玉面不动声色。 “伊人在此谢过阎爷救命之恩。”她面无表情地垂敛长睫。 第九章 阎占夜倚在屏榻扶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你要舍弃我给你的名字?” “阎爷,我恢复记忆了。”她撒起谎来面不改色。 “怎么?”他等着下文。 “伊人在此拜别阎爷。”她徐缓起身,取下十二年前他赠与的银链玉环,搁在屏榻旁的矮几上。 他顿时站起身,“谁准你走了?”面对她,就连恼着时,语气都还透着温柔。 当她连避着他两天,他便发现事情并不单纯,但她要是不说,他也无法猜透。 而且诡异的是,她十二年来没恢复的记忆,为何挑在这当头恢复? 是天意?注定? “那么,就请阎爷接受这块玉,感谢你这十二年来的照顾。”阎夕央扯下颈上玉佩,交到他面前。 阎占夜瞧也不瞧玉佩一眼,只是直视着她。 “这块玉,阎爷看不上眼吗?”她也不管他收不收下,照旧摆在矮几上。“也对,江南赫赫有名的阎王,出手要的是矿产、商行,怎么看得起这块玉?但这也是我唯一能给的。” 话落,她转身要走,后头一阵气流逼近,还来不及反应,她的背已经贴上他厚实的胸膛。 “不许走,我准了让你走吗?”温热的气息从他紧咬的牙缝进出。 恢复了记忆又如何?在他眼里,她依旧是她,记忆存不存在,一点都不重要。 阎夕央的心微微颤动,却必须强迫自己无情。“留着做什么呢?随你回杭州,继续过着为你祈福而造桥铺路的日子?” 他眯紧瞳眸,俊颜痛抽着。“你……” “别以为我真不知世事,压根不知道你阎门钱庄做的是什么买卖,你干尽伤天害理之事,吃人不吐骨头地占有他人商行,这些事,我不是不知道。”她试着让自己看起来更无情,于是扬起戏谑的笑。 “阎爷,我假装不知道,只是因为不想惹祸上身,替你祈福,只是希望你别倒霉出事,让自己没了依靠。” “……夕央,我说了,别骗我。”他痛斥。 她一向不够深沉,更无半点城府,正也因为如此,让他难以猜透她这次转变后的心思。 “我何需骗你?”她回头对上他的眼。“你真以为我爱你吗?与其说爱,不如说怕,你也该知道。我打一开始就怕你,直到现在还是非常害怕,常想着有一天,当有人架着我时,你也会毫不犹豫地一剑要了我的命。” “我不会那么做!”他宁可剑锋是隐没在他胸口,也不会让她伤着半分! 他知道她怕,所以他改变自己了,不是吗? 说他吃人不吐骨头?对付那些为富不仁的家伙,他的做法只是刚刚好而已,不敢说是替天行道,但他至少问心无愧。 “天晓得呢?”她笑得很轻。“阎爷,你的双亲都能够杀了我的双亲,我又怎么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就连我也要死在你手中?” 他蓦地一震。“你胡说什么?” 趁他双臂微松,她使力推开他,美目凛威。“我爹是受皇上赐封夔字号的大内玉匠,我娘是烟雨阁第一花魁,十二年前他们欲离开京城。因为船舱破底不知所措时,遇上了阎门商船,原以为从此逃过一劫,岂料这才是真正的悲剧开始。” 阎占夜无法言语,胸口似被什么拉扯,痛得他无以复加。 “商船沿着海线往南,预定在杭州靠岸,但是你的双亲发现了我爹带在身上的昂贵玉饰,贼心窜起,暗杀了我爹,再杀我娘,将两人弃尸大海,我能够逃过一劫是他们瞧我长得俏,打算在靠岸后将我卖入青楼。” “你胡说!”他难以置信,目眦尽裂。 他的双亲确实并非良善之辈,但还不至于下流到劫人财物! “我胡说?阎爷,你可瞧见了?商船上唯有我是幸存着,只有我清楚整个事件始末,只有我看见了你爹娘是用多么绝情的神态杀了我爹娘。也只有我看见八王爷带领海防巡官,打下商船船桅,率领海官歼灭阎门这批可恶的海贼!” “闭嘴!夕央,别惹恼我!”他恼声暴咆。 “惹恼你又如何?想杀我吗?就说了,总有一天你会杀了我。”她清润的眸中透着猩红光痕。“阎爷,我的爹娘死于你的双亲手下,我感念你养育十二年,但绝无可能继续待在你身边。” 她说,扬起笑,心却泣着血。 就连她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可以把谎言说得这般真实,几乎快要让她也信以为真了,他更没道理不信。 “不可能……不可能!”这决不可能是事实!“夕央,你明知道八王爷对你娘亲有着异常执着,这样的男人怎么可能会救你的双亲?我甚至在他的王爷府里找到了商船上载回的货物,证明他确实是劫了船,杀了船上的人,凶手是他!” 他也曾觉得有异,不懂为何八王爷会攻击载着洛仙的商船,若他在意她,绝无可能大开杀戒,但是他在王爷府里找到佛郎机铳枪,足以证明他的罪行。 “那又怎样?你的双亲杀人在先,就算八王爷杀了船上的人,也不过是一报还一报,你我之间的恩怨早已一笔勾销,你没有权利留下我,约束我!” 恨着她,从此将她逐出生命之外,这样对彼此才是最好,也是她唯一能做的。 天底下所有人都可以死,唯有她的占夜哥哥不可以,她要他活得好好的,就算他只能踩着别人的尸体而活,她也要他活。如果,她的存在,对他而言只有迫害,就让她走吧。 “你在胡扯!当初我找着你的时候,你在舱底,我爹娘双手紧扣拉环,才让你没被人发现,这如果不是护着你,又是什么?” “不对,他们是故意藏着我,不让王爷找到我,要让我在死绝的船上活活地饿死!”她回头要走,想掩饰眼中的心虚。 “不可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心里头瞒着我什么?”见她要走,他一个箭步向前,大手扣上她细腻玉腕。 “是啊,我确实是瞒着你一个秘密。”她瞪着被他扣紧而无血色的手腕。 “什么秘密?” 阎夕央缓缓抬眼,勾出残忍的笑。 “我不爱你。” 如雷轰击般地一震,阎占夜体内血液逆冲,撞击着他的胸口,几乎在他心底刷出一道血痕,痛得他将手扣得更紧。 “胡说。”他胸口剧烈起伏。 “我不爱你,你感觉不到吗?你瞧不穿我在演戏吗?就如你说的,我假扮闺秀也不过是想讨你欢心,但也只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那可不代表爱。”妩媚的水眸直勾勾地瞧着他,笑得更残酷。“真对不住,伤着你了吗?” “是吗?是吗……那不是爱?”他注视她无惧直视的瞳仁,体内痛楚凝成了笑意,冲出喉头,令他放声大笑。“原来,是我一厢情愿,你不爱我,我却爱到不能没有你……” 打一开始,她就没有动情,傻得执意要爱的,只有他。 阎夕央瞪大了眼,将泪水全数逼回眼里,强迫自己笑,笑得傲慢而矜贵。“怎么,你要告诉我,没有我,你会活不下去吗?” “夕央……”十二年了,每每他回头,就有个小丫头腻在身后,甜软地喊着哥哥,一声声的哥哥,在他心里堆积了多少情,而这些,全是他自作多情? 纤手轻抚着他的脸颊,她玉面泛着怜惜。“阎爷,这样吧,如果你愿意为我而死,我就一辈子陪在你的坟前。” 阎占夜垂眼笑得低切,将她一把推开。 这不是他所认识的夕央,他的夕央不会说出这么令人可憎的话。 跌坐在地的阎夕央缓缓起身,掸了掸身上沾惹的尘土,叹了口气。“算了,我可不想将我的青春都赔进你的坟里,八王爷的座轿还等着我呢。” 闻言,他怒目横去。“你说什么?” “今日是我的出阁之日,我没告诉你吗?”她笑睇着他。“王爷的座轿正等着呢,过了今日。我可是王爷小妾,身份更胜世间阎王妻。”语落,正要走,却被他一把掐住喉头。 阎夕央惊恐地对上他狠戾无情的乌瞳,敛尽笑意的俊颜噙着令人不寒而惧的妖诡,像是要置她于死地。 她蓦地笑了。“若说八王爷是个恶人,你也不是个好东西,怎么,得不到手的,就要摧毁吗?” 他怒吼, “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胆敢再嫁他人?” “是你的人又如何?王爷不在意我的清白,只要我能与他相恋一世。我和你之间并没明媒正娶,为何不能嫁?”她说得铿锵有力,去意决绝。 阎占夜抿紧了唇。 “……别走。”他低声下气,扣在她秀颈上的力道只剩轻轻钳制。 他何时如此卑微乞怜过?他纵横南北商行,他以为他的心似铁,实则不然,在她面前,他的心萦绕在她指间,由着她左右生死。 “不可能,除非你能让我的爹娘死而复生。”她无情地道。“否则你就干脆现在杀了我,成全我到黄泉底下与我爹娘团圆!” 阎占夜缓缓松开钳制。“你宁可要嫁给八王爷?你不知道我要杀他吗?”乌瞳逐渐沉静,更显邪诡。 “杀呀,你杀呀,待你杀了他之后,就轮到我为夫报仇,杀你了。”她早猜出他的打算,早一步吓阻他。 “为夫报仇?”他沉咬着这四个字,每咬一字,便痛入血骨一寸。 夫?她为哪个夫? 他亲手教养长大的女孩,疼入血肉的至爱,以为会携手一生的妻子,如今竟说她会为夫报仇……而她口中说的夫,并不是他。 这算什么?这十二年来晨昏相处的日子,到底又算什么? “他,才是我的夫君。”阎夕央转过身不再看他,他沉痛的嗓音几乎快要逼出她隐忍许久的泪。 “你要是敢杀他,我真会杀你,就算杀不了你,我也会死在你面前……今生今世,不做阎王妻……” 她缓步朝外走去,双手交握在宽袖底下,指甲几乎在手背上掐出淤痕,每走一步。心就被狠扯一回。 这是她的选择,她已经无法回头。被哥哥盯上的人,没有除不掉的,但是除掉之后,谁要付出代价?不如交给她吧,一切罪孽都让她担负,她起的头,当然要由她亲手结束。 转过木梯,她听见玉风铃摔落在地的声音,怔了下。泪水再也止不住溃堤。 那是她耗费多少时日,日日夜夜将心意雕镂在里头的?此刻被摔落在地,碎的是她的心,痛得她掀起裙摆.快步往楼下跑。 哥哥、哥哥,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我想要你好好活下去…… “夕央,发生什么事了?” 听闻声响的厉风行正欲上楼查看,便见她掩面奔来,一把将他推开,直往客栈门口跑,他看了一眼,犹豫着要上楼还是要先去看看她时,却见她竟坐上八王爷府的座轿,他随即一步跃下,直冲门口。 “停住、停住!”他拦下座轿。 “退开!”阎夕央从轿内喝斥。 他一愣,座轿前头两匹骏马随即朝前奔去,他看了一眼,赶紧再冲进客栈,直上三楼—— “出去!” 站在房门口,厉风行瞧见一地碎玉,耳边听着主子恼怒低咆,脑袋一片混乱。 一刻钟前,还是风和日丽,怎么一眨眼,风云变色了? 厉风行待在房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寻思一番,赶紧跑到渡口找正在处理回杭州事宜的东方尽,告诉他事情始末。 东方尽听完,脸色瞬变,丢下所有事赶回客栈时,已经过了一个时辰,才刚上客房,便瞧见崔桃花站在门口不敢入内。 她一见他俩,一手揪着一个赶紧发问:“到底怎么了?你们家主子是怎么了?一脸铁青得像要杀人,就连我要进去,他也拿了把匕首招呼我,我犯着他了?” 她小声埋怨,指了指敞开的门板,上头斜插着一把匕首,五寸长的剑身都隐没在门板上,六亲不认的无情由此可见。 东方尽浓眉深锁,有着满腹疑问,却不敢贸然入内。他打小就随侍在爷身旁,还未见他如此动怒过。 “该不会是夕央惹恼占夜了?我找不到夕央,以为夕央去找他了,可谁知道里头碎玉撒了一地, 我问他,他理也不理。”崔桃花一双柳眉都快要打结了。“我里里外外都找过了,不见夕央身影,她到底是跑哪去了?会不会是这两天我对她说教太多,气得她又溜到外头去了?” “不是,夕央是坐着八王爷府的座轿走了。”厉风行无奈道。 “什么?”她陡声惊呼,“她为什么坐上八王爷府的座轿?走了多久?” “已经一个时辰了吧,至于为什么……”厉风行看了眼房内,撇了撇唇。“我比你还想要知道。” 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房内,倏地,砰的一声,房内传来巨响。“滚到一头去闲话家常!”阎占夜沉哑低吼。 崔桃花见状,不惧反怒,一把冲进房内,指着倚在屏榻上的人大骂,“你在凶什么鬼?这客栈是老娘的!老娘爱在哪闲话家常就在哪闲话家常,你有意见啊?” 阎占夜幽谲乌瞳直睇着她半晌。蓦地起身。 “等等,你要上哪去?夕央的事,你不管了吗?”她连忙拦住他。 他挥袖震开她。“我跟她已经恩断义绝,她想去哪就去哪。我管不着。” “……恩断义绝?”崔桃花错愕。“你疯啦?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你把她疼入骨子里,哪可能和她恩断义绝?” “要不,我还能如何?她恢复记忆了,她说我的爹娘杀了她爹娘,注定了我们此生无缘,我还能如何?”他如困兽般咆哮,像是要将堆积在胸口的痛,一鼓作气地发泄。 这该死的情缘究竟是如何将他们纠缠在一起?既然要他们相识相守,为何却又落下难解之结? 崔桃花愣了下。“这什么跟什么?怎么可能?她确实说她的爹娘死在你爹娘手中?”她问,面对他的静默,不禁更加疑惑。“可是,她爹早在她出世之前就已经死了,她记忆真的恢复了吗?” 阎占夜横眼睨去。“她爹早已经死了?” “是啊,她爹是大内玉匠,听说招来八王爷嫉妒,被暗中杀害,只是他在被杀之前就把夕央的母亲藏了起来,让八王爷找了好几年才找到,所以。夕央是个遗腹子。”崔桃花说的是几天前,父亲忆起当年的第一花魁洛仙时,聊起的一些往事。 沉不见底的乌瞳微眯起。事情如果真如桃花所言,那么夕央到底在搞什么鬼? 正忖着,余光不意瞥见东方尽掀袍跪在他面前。 他冷眼睇去。“怎么?就连你也要离开我了?”他哼笑。 “不,属下是要跟爷谢罪。” “怎么?” “是属下和夕央聊起桃花劫一事,那日在烟雨阁得知夕央背上有桃花胎记后,我思绪纷乱,忧心忡忡,希望她放手这段感情,定是因为这样,才会让她狠下心决定离开爷。”听完桃花和爷的对话,他大致推敲出结果,肯定八九不离十。 可这傻夕央,为何每每行事这般莽撞?他只是希望她放手,不代表他连她这个妹子都不要了,她竟做绝到离开爷,甚至还坐上八王爷府的座轿! 带回她后,非狠狠骂她一顿不可! 阎占夜垂敛长睫,良久,沙哑低笑。 “爷?” “桃花劫吗?”他噬人寒鸷尽数褪去,乌瞳笑得柔光熠亮。“她是为了我?” 桃花劫等同姻缘生死关,只不过更清楚地点明伤他之人将会是谁罢了。而她,意外得知自己可能成为他的劫数,于是演了出精湛的戏瞒过他的眼、骗过他的心,一切,就只为了保住他? “肯定是,两天前我和夕央聊过,她说,她不怕害死自己,就怕保不住爷。”东方尽叹气着,满脸懊恼。 阎占夜缓缓闭上眼,笑意还凝在唇角,瞳眸却发烫着。 他是怎么了?十二年的相处,还让他不够了解那傻丫头的良普吗?她宁可亏待自己也要成全他人的性子,他怎会因为她刻意无情的字眼给忘了? 她说得愈无情,代表她的情意愈深,不说得无情,他又怎会死心? “真是小看你了,夕央。”他摇头低叹,转而失笑。“居然连阎王都被你给骗倒了。” 她居然能在他的眼前做足了戏,瞒天过海骗倒他,她的所做所为,竟都是为了他……他为此感到无比欢欣。 “爷?”厉风行不解地看着他。 阎占夜噙笑睇着尚跪在地上的东方尽。“东方你道,我该成全她的一片痴情,还是将她抢回?” 他这会不假思索地说:“夕央是爷的妻子,是阎门的当家主母。”不论桃花劫究竟如何,人是一定要先带回来的。 “好,你立刻前去刑部尚书府,告诉谈文,计划立即行动。”阎占夜话落,笑意尽褪,杀气锐现。“我倒要瞧瞧,谁敢与阎王抢人!” 八王爷府,尚未入掌灯时分,便已张灯结彩,处处贴着大红双喜字。随着夕阳西沉,大门前停下不少座轿马车,不少王公贵族步入里头,喧嚣声萦回满天。 大厅中,朱见沅一身大红喜服坐在主位上。 他一改嚣狂姿态,下座接待所有观礼宾客。 “恭贺王爷大喜。”朝堂大臣个个亲自捧礼祝贺。 “多谢。”朱见沅笑得合不拢嘴,示意府内仆役接下礼。“先入座吧,小妾一会就上堂了。” 虽说八王爷在京城的声名极差,行事作为令人不敢恭维,但想要逢迎拍马、在朝堂上站稳脚步的官员,自然不会错过这场筵席,王府大厅内早已或坐或站挤满不少官员,就等着小妾上堂。 一会,厅廊传来丝竹悦耳声,身穿大红喜服的新嫁娘被府中婢女牵上堂,头戴凤冠,结穗红头盖掩去她大半俏颜,只可见艳红菱唇。 光只是唇角微掀,便让底下官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朱见沅忘情地审视着她,她一身皇室喜服,精绣龙风,腰束玉带,衬得她腰肢不盈一握。 他牵上她的手,感觉她微颤了下,随即反握,让他更加心神荡漾。 如今,他真能拥有她了? 得不到洛仙。得到她。也算是圆了自己的梦。一个时辰前,他亲自将她自座轿上牵下时,他还怀疑自己正在发梦,唯有在梦中才能实现的梦。 将她牵到主位上,他大手掀开结穗红头盖,露出一张精心妆点过的绝世容颜,底下顿时发出阵阵抽气声。 阎夕央玉凝白面清透,如扇浓睫轻点数下后。缓缓抬眼,眸润如湖清澄,秀眉弯如柳叶,菱唇鲜嫩欲滴,艳如洛神翻浪,媚似贵妃饮酒,眉梢跟底刻意展露的风情,一笑倾城,再笑倾国。 “王爷。”她羞怯垂眼,欲语还休的媚态,让朱见沅看直了双眼。 “洛仙……” 阎夕央也不纠正,陪他做场美梦。“王爷,还未入房,怎么就将人家的红头盖给掀开了?” “因为本王要跟天下人炫耀,本王得到倾城美人。”长指轻挲上她如玉瓷细腻的颊。 她下意识要闪避,但还是硬生忍下。“那就由王爷吧。” 是的,哄得他开心,哄得他忘记防备,回房之后,她就可以……她轻轻抚上藏在内衫里,束在腰带的匕首。 “洛仙,好像洛仙哪。”底下突有官员低喊。 朱见沅探去。“真是好眼光,像极了,是不?” “是老天成全王爷得此佳人。”此话说得再狗腿不过。 只要是待在京城的重臣,大多知道十多年前,八王爷有多迷恋京城第一花魁洛仙,可惜流水有情,落花无意,此情注定无解,但十多年后再圆此梦,说是老天成全,朱见沅自然很受用。 “那么,王爷,也该是时候拜堂了。” 阎夕央秀眉微扬起,余光打量着朱见沅,只见他掀唇道:“本王不兴拜堂这一套。”这句话,安下她的心。 一个时辰前,她来到王爷府,只跟他提出一个要求,那就是不拜堂。 她的人是占夜哥哥的,就算无名无分,她也当自己是他的妻,岂还能再与他人拜堂? “不拜堂也无妨,不过,先喝交杯酒吧。”有人起哄。 她心头一震,脸上表情力持镇静,但心里还是慌透了。交杯酒?这不是入房后的动作吗?为何要现在喝? 这夫妻间的交杯酒怎能喝?一旦喝过,她真是要成了他的妾了。 她垂眼细思,犹豫着是不是该要现在动手,可她把匕首缠在腰带里头,是为了一旦他想洞房脱她的衣裳时,她便可以顺势要他的命,如今…… “把酒端过来。”朱见沅一个眼色,管事立刻端上银盘,银盘上头摆放两只精巧银杯,里头盛满醇酒。 阎夕央千料万料,也没料到还有这玩意儿,眼看朱见沅把酒交到她的手中,她冷汗直流。 之前,她用了两天的时间,不断在脑海里思索着杀他的方式。 她又没杀过人,也没有利落的身手搭配,所以她想了又想,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灌醉,再用美色迷诱他,趁他不备,往他心窝下刀。 但,想来简单,真正去做,谈何容易? 光是先前藏着的那把匕首,就让她整个人发冷……如今,他要是强逼她喝下那杯酒,她到底要怎么做? 为了今日,她已经撂尽狠话伤透了占夜哥哥,八王爷的命她是要定了,否则她先前的努力岂不是都白费?可是,喝了交杯酒等于背叛占夜哥哥……她不要啊,她至少要清清白白地死去。 瞪着握在手中的酒,她还在挣扎。 不管是她的身子还是她的心,全是属于占夜哥哥的。 突然,啪啪啪啪,数声细响凌空飞梭,篓时,厅里厅外的灯火全数灭绝,无月的夜,让厅内一片黑暗。 官员惊诧得面面相觑,无人敢动。 阎夕央心头一惊,下意识地朝厅外探去,就对上一双异常剔亮的瞳眸。 “发生什么事了?”朱见沅斥问,紧揪着她的手。 就在当下,咻——他的手像是被什么打中,两人手中银杯顿时落地,撒了一地美酒。 “谁?”他朝厅外探去。 第十章 “闲杂人等,全给我出去。”略哑的沉嗓在阒暗的空间里慢慢化开,犹若鬼魅索魂前的低鸣。 阎夕央眨也不眨地瞅着在厅外的那双眼,那双眼也专注不移地凝睇着她。 所有官员心神一凛,多数心里打着同样的算盘,认为八王爷作孽多端,有人挑在大喜之日找碴,也不意外,但是要立刻逃开,还是假装交情匪浅,拿命相挺? “不走?”那沉嗓恍若噙着笑。 啪的一声,有人连哀叫的机会都没有,立即倒地,现场响起抽气声,算盘打了又打,不约而同地认为——此人功夫上等,要拿下八王爷,不算难事。 识相的人,当然立即离去。 当厅内的官员开始往外退时,站在堂前的朱见沅撇了撇唇,将早已暗藏在堂前的剑取出,一把将阎夕央擒入怀里。 “阎占夜?”他笑问。 一身几乎融入暗夜的玄衣,步移如潜龙,团绕似鬼魅,阎占夜无声无息地入厅。 “信不信我会杀了她?”朱见沅将长剑抵在阎夕央秀美的颈项,几乎切入她的肌肤。 “信。”黑暗中,邪诡的眸子绽放慑人光痕。 “别动。”朱见沅笑得一脸胜券在握。 他没有犹豫地停下脚步,霎时,厅堂后方出现了一列护卫,手持火把,映亮整座厅堂。 “你以为本王会毫无准备吗?”早料到会有这一刻,他不但要得到阎夕央,更要杀了阎占夜,以泄心头之恨。“打一开始,本王就想好让她挡在本王面前,你要是想杀本王,就得先杀了她。” 当年要不是阎门的商船带着洛仙离京,他又怎会为了追逐她,最后逼得她跳海身亡? 这一切的罪过,全都要算在阎门头上! 阎占夜哼笑了声,不置可否。 “你做什么?不是说好了,只要我嫁给你,你就会放过占夜哥哥?”阎夕央猛地回神,怒眼瞪着他。 “是啊,本王是说过会放过他,但也只是那几天放过他,本王可没说从此放过他。”朱见沅笑得狂妄得意。 “不守信用的卑鄙小人!” “那又如何?本王打一开始就是要灭了阎门。” 朱见沅使个眼色,护卫们立刻将看似手无寸铁的阎占夜团团包围。“小子,算你聪明,没再继续私海交易,要不本王早就杀你个千百次了。” 阎占夜扬眉,回想起当初阎门早买通的海防官员突地不断找麻烦,原来原因就是眼前人从中作乱。 要不是夕央……他断然不会转做钱庄买卖。 他曾经逃过了一劫,功劳是属于夕央的。如果,眼前还能逃过一劫,依旧是托夕央的福。 是谁说她是他的劫难? 她是他的宝,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宝。 “来人,将他拿下.本王要亲自拷问刺客!” 朱见沅振声一喊,护卫立刻向前一步.然而还未触及阎占夜,便见他挥袍震开逼近的护卫。“胆敢挣扎,本王立刻杀了她!”朱见沅毫不手软,长剑横割入身前人的秀颈几分,鲜血淌落。 “占夜哥哥,不要管我,杀了他!”阎夕央闭上眼。 可恶、可恨!为何她竟落入贼人手中,成了胁迫哥哥的把柄? 她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如今才知道她根本什么也做不到,她逆不了天,改不了命,最后竟还要让哥哥为她而死? 不……不!决不! 交握在宽袖中的手,暗自解着藏在腰带里头的匕首。 阎占夜眯紧冷谲乌瞳,拳头紧握半晌,才从怀里取出一幅画轴,动作极其缓慢地展开。 “不知道王爷还记不记得这幅画?”他将展开的画背对着朱见沅,径自打量画中人。 “你!”朱见沅脸色大变,光是这画轴两侧的褙条,他便猜出是哪幅画。“你居然敢擅入本王的藏宝楼!” “想要吗?”他笑问。 朱见沅冷睇着他,未持剑的那只手将阎夕央的发紧紧抓住往后,好让他可以看清楚,他会怎么取下她的性命。 他不需要和阎占夜做买卖,他知道他手上握着绝对胜利的筹码。 阎占夜见状,掀唇冷笑,一把将画轴撕开,往上一扬,任由撕裂的画像落在火把上,缓缓燃成灰烬。 朱见沅怔愣地看着这一幕,几乎快要灭绝了呼吸。“给本王拿下!拿下他!”他回神暴咆,神色张狂,像是已失去了理智。 护卫向前擒住阎占夜没有反抗的双手,朱见沅随即将阎夕央交给身旁的管事,扬着长剑朝阎占夜胸口划下,当场血流如注。 “不要!”阎夕央惊喊,泪水夺眶而出,解腰带的手不断颤抖着,拼命地叫自己冷静,现在只有她才有法子救他。 哥哥向来身强体壮,只是划下一剑,不会有事的,只要她动作快一点,再快一点! 满身鲜血的阎占夜哼都没哼一声,撇唇哭得戏谑。“就这样?” 朱见沅扬唇笑得扭曲。“让本王想想,到底该如何将你凌虐至死……本王要一刀刀剐下你的肉,要将你腌在瓮里……不不不,这样已经消不了本王的怒火,本王现在就要你死!” 他持剑就要穿入阎占夜的胸口,瞬地,身后传来管家的哀叫声,他回头一探,瞧见阎夕央手中不知道何时多了把匕首,正朝他而来——他以剑欲抵开她,岂料她并非要刺杀他,反倒是扑向前,刺伤抓住阎占夜的护卫。 那身影,让他将她和洛仙重叠在一块,那是同样的拒绝,不管他再怎么爱,也不会得到回报的拒绝,既然如此、既然如此—— 电光石火之间,他将手中长剑从阎夕央后背刺入。 “夕央!”阎占夜松脱手的瞬间,一把抱住她,另一手运足掌风劈向斜入的剑身,不再让他刺得更深。 然而即使剑已断,朱见沅还是执意要她的命。 “本王得不到的,谁都别想要!”他吼着,断剑再刺,阎占夜单手接下,运力将他震飞。 “哥哥、哥哥……你没事吧、你没事吧?”扑倒在他怀里的阎夕央轻喃着。 阎占夜目眦尽裂地瞪着从她弯起唇角缓缓淌落的血水,以指抹去,她却逸出更多,染红香腮。 “夕央……”心在胸口狂躁跳动着,他慌乱惊怕得可以。 “哥哥,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总算救到你了……”她喃着,一笑,水眸澄澈无尘,妩媚不再,妖艳不存,像个爱撒娇的小姑娘,将他拽得死紧。“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是要让你生气,我不是……” “我知道,我都知道……”他深吸口气,轻缓地将她搂进怀中,瞪着刺入在她背上数寸的断剑。“你这傻瓜,还真是骗倒了我,骗倒了我……” 剑,刺入的恍若是他的心,他不能呼吸,浑身冰冷。 “我才不是哥哥的劫……绝对不是……对不?”她贴在他的颈项,感觉他颈边脉搏急躁而狂乱地跳动。 “当然不是,你是我的宝贝,我捡到的宝,我的宝……”他的颈边一片温热,怀里的娇躯开始发颤。“要是没有你……你要我怎么活?" 十二年,他是多么习惯她缠着、腻着自己,跟前跟后地叫着哥哥,那讨喜的娇颜,那日渐抽长的身躯,那形态曼妙、娇而不傲的神韵,让他动了心,恨不得将她藏在心底,谁也瞧不见她。 他是这么地爱她,爱到跨越生死也非要她不可。 “你为什么这么傻?”他哑声说,将她无力垂下的手圈到他颈项上。“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保护你?” 稍后他要风行和东方兵分两路,东方赶去通知刑部尚书谈文,风行则是手持令牌求见左军都督徐威。 而他负责潜入王爷府拖延时间,等着两方人马会合,搜过藏宝楼后,便能够定下八王爷叛乱造反之罪,如此一来不用他动手,不必背上杀害皇亲国戚罪名,更不会牵累夕央,就能除去仇人,这是最万无一失的好法子,他应该沉住气,别开眼不看她与朱见沅喝交杯酒,可他偏偏无法忍受,才会累及她。 难道生死关,真是注定跨不过? 他向来不允她退缩,要她够强悍,要她来抢夺他,只要她肯爱他,其余的琐碎小事就交给他。就交给他…… 怎么,他机关算尽,却没将她的痴和他的恋给算进去? 如果两人之间,非要有一人死,那死的也该是他…… “夕央,怎么不抱着呢?你向来不是最爱抱着我的颈子,在我耳边说话吗?”他贴着她微凉的颊,垂眼审视她,眼前竟是一片模糊不清,不管他怎么托抱着她,她的身子还是不断往下滑。“夕央?” 他唤得好温柔,他仅有的温柔只为她所有。 “她死了!你没看见吗?”朱见沅挣扎着爬起身,抹了抹唇角的血渍,咧嘴大笑,抓了另一把剑再冲来。 “活该!活该!不从本王的意,就去死吧!” 阎占夜眸色凄冷,缓缓横睇,噬魂般地瞪视着他奔来,一手环抱着阎夕央的腰际,一手拨开剑身,伸长臂抓住他的头。 “凭什么你得不到就想毁掉?你凭什么?” 适巧,外头阵阵凌乱脚步声冲进,阎占夜头也不回,运劲的指几乎快要掐入朱见沅的额际,痛得他无力挣扎。 “爷,不要!”早一步冲进里头的厉风行见状.不禁暴吼,快步冲向前。“都督到了,放开他,交由皇上审他!” 阎占夜却充耳不闻,怒眸瞪视着眼前人.咬牙怒喊,“给我去死!” 啪的一声,朱见沅的脑门爆裂,血浆四溢,当下倒地身亡。 亲眼见到这一幕,厉风行愣在几步外,看见中剑的阎夕央更加震惊,而后头阵阵脚步声踏至,所有人都看见阎占夜杀了朱见沅。 气氛凝滞得可怕,现场鸦雀无声。 而阎占夜只是甩开满手腥腻,立即将阎夕央打横抱起,往厅外走,然而左军都督徐威却挡到他面前。 “走开。” “阎爷,你杀了八王爷……”看向朱见沅不全的尸体,他面色凝重。 “走开!我要带我的爱妻求医,谁敢挡在我面前?”阎占夜目色迷茫中迸现寒冽光痕,恍若理智失了七八分,一心只想救他怀中人,挡者则死。 “先让阎爷带爱妻医治。”谈文从后头走来,抬手要徐威先放行。“有事,本官负责。” 厅外的人于是自动退开,让阎占夜得以畅行无阻离开王爷府,东方尽和厉风行也立即赶上他的脚步。 阎占夜奔如迅雷,在城东找着一家已打烊的医馆,一脚踹开门板,大吼,“给我出来!把大夫找来,否则我立刻烧了医馆!” 守在医馆的小厮被这青面罗刹吓着,赶紧冲到后院唤人,不一会便拉着衣衫不整的大夫冲到医馆里。 “医好她!”阎占夜一把将大夫扯来。 大夫被扯到竹榻边,瞥见榻上女子背上插着一把剑,目测约莫插入几寸深,内心不禁大叫:这怎么医? “要是救不了她,你也别想活了。” 大夫一张老脸霎时与霜白的双鬓齐白,整个人抖个不停,缓缓睇上身旁面无表情又诡邪冷厉的俊颜。 这是哪来的索命阎王?他怎么那么倒霉,睡得好好的,竟被人揪起医这几乎没呼吸的人……要他怎么救? “听着,你可以去找城内医术更好的大夫过来替代你,只要有人医得好她,我就饶过你,但要是医不好,你们一个个都得跟着陪葬!” 临夜,大夫差着小厮满城跑,将城里所有颇具盛名的大夫都给找来,一个个拖下来当垫背。 拔下了阎夕央背上的断剑,伤口在桃花胎记上头,十数位大夫试着涂抹各式药末,遮掩住那朵因血而更显艳红的桃花,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后,总算让出血降到最少,而后,熬药的熬药,包扎的包扎,个个愁云惨雾,思忖应对之道。 谁也没有把握医好人,只能恨着把自己找来的大夫,无端端地将自己扯入地狱门前。 “大爷,这是姑娘的药汁。”天欲亮前,一名大夫捧来烧烫的药碗。 坐在床畔的阎占夜冷冷抬眼,寒冽脸庞阴森难测。“喝了,救得回吗?” “呃……这药汁可以稳住姑娘心脉,多些体力,姑娘才熬得过去。”大夫不敢明说,眼前不过是姑且一试,只为了交差罢了。 阎占夜先将趴伏在竹榻上的阎夕央扶起拥在怀里,再一手接过药碗吹凉之后,喝上一口,再缓缓俯首渡入她口中,就这样一口又一口,喂足了一碗药,然后轻顺她凌乱的发丝,让她可以安稳地睡在他的胸前。 他冷眼横睇,房内的大夫立时退到外头。 房外—— “本官奉皇上旨意缉拿阎爷,但念在阎爷对本官的恩情,本官可以在此等着阎爷随本官走。”徐威脸色始终冷肃。 “可是,夕央的伤势……”东方尽看向掩上的房门。 “东方,这不是小事,阎爷杀了八王爷,除了咱们的人马瞧见之外,还有不少参与筵席的官员也目睹了这一幕,依我等的能力,根本保不住阎爷,消息早已传进皇上耳里,皇上怒不可遏。”谈文也守在房门外。 “哼,皇帝老子打一开始不就是要那混账的命?如今爷替他办着了,他反倒是翻脸不认人?” 厉风行撇唇冷哼,倚在树下,浑身紧绷。 “风行!”东方尽赶紧制止。 “我说错了吗?” “风行,皇上要的是一切如他所愿,而不是让八王爷死无全尸。”他叹口气。“再怎么说,八王爷是他的胞弟,就算想杀他,也不想见他落到这种下场。” “所以现在是要爷去一命抵一命?”厉风行冷眼瞪着外头。“夕央命在旦夕,现在竟连爷的命都保不住?这到底是怎么了?一场品玩赏,竟惹出这样的风波,早知如此,当初死也要拦住他俩上京。” 东方尽一语不发。这一直是他最怕的结果,可是,却不是他所能控制的。 “总归一句话,本官是领皇上的旨意而来,阎爷要是不跟本官走,那就是抗旨,是杀头大罪。”徐威沉声道。 “难道就不能再缓一缓?夕央的状况不稳,爷根本走不开身。” “本官顶多只能再等半个时辰。”徐威看向将亮的天色。 “半个时辰?” 一旁的谈文思忖半晌,握了握拳。“先这么着吧,我回宫面奏皇上,请皇上差使御医医治阎姑娘。如此一来,爷也比较走得开身,至少不至于落个抗旨之罪,至于杀害八王爷一事,我还能替爷说点情。” “多谢谈大人。”东方尽满面感激。 谈文拱拳先离开,房外十数位大夫候着,眼见东方天空破晓的一抹白开始吞噬夜色,房内突地传来低哑的歌声。 “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东方尽一怔,看向门板。 这首诗,是当年夕央问起他时,他跳过不教的诗篇,没多久,一夜路过爷的房外,他听见了爷唱着这首诗,爷向来与夕央同床共眠,唱给谁听的,毋需多问,如今再听见,怎么恍如隔世? “夕央,怎么还不醒?每回我唱了这歌,你总是愈听愈不想睡,怎么今天却睡懒了,我都唱了几回,你还不醒?”房内,阎占夜低哑喃着,倚在竹榻扶手上,双手搂抱住怀中人。 她爱漂亮,从小就认为自己是美人,那年找了这首诗,硬是要追问诗意,他不理她,她便缠着不让他睡,直到他解释了诗意,甚至为她唱过,她才心满意足。 “记不记得那时,你说了什么?”他低垂着眼,唇角笑意浅噙,回忆着当年。“你说,你就是那个注定让我心动的美人,等你长大了,你要嫁给我的……是你说你要嫁给我的,我等着呢,夕央。” 她身上的喜服早被他褪下,脸上浓艳的妆也卸了,仿佛一并褪去了她的魂魄,娇躯不过只是个空壳。 “你是个美人,夕央,在我眼里,你美得不可方物,真美……”他哑喃。 她浑身偏凉,面色澄透如纸,毫无血色,就连向来红艳的唇也苍白不已,不管他怎么唤,她都没有反应,呼吸浅弱得几乎令他感觉不到,就连心跳都缓了。 阎占夜缓缓收紧双臂,不弄疼她泛血渍的背,把脸埋在她微凉的肩头上,温柔爱怜地吻过她的肩,她的唇,她的眼,直到他喉口滚出破碎的低喃。 “夕央,别走……别离开我……我宁可死的是我……不该是你……”他愿意用他的命破除两人的姻缘生死关。只求她能活。 半个时辰后,谈文快马赶回医馆,后头跟着两匹快马。 “东方,我替阎爷请出了大内御医,还有皇上御赐的大内回魂丹。”他下马,率先踏进医馆里。 东方尽迎向前,瞥见有两位官服打扮的大夫自快马跃下。 “条件呢?”厉风行走到谈文面前。 “……皇上要阎爷,上手枷脚锁入宫问罪。他举起拿在手中的枷锁。 “你答应了?”厉风行一把抓住他的衣襟,怒不可遏。 “这不是我答不答应的问题,而是阎爷入宫问罪是非走不可,如果现在入宫,有两名御医和大内还魂丹,也许还救得回阎姑娘的命,这并非上上之策,但却是最后一策。” “我管你是最后一策还是上上之策。你天杀的定要保住爷,否则我跟你没完没了!”厉风行怒吼。 “放手,你以为谈大人还是当年能任由你打骂玩闹的小小秀才?”东方尽扯回伙伴。 “外头吵什么?”房内传来阎占夜冷沉的低嗓。 东方尽咬了咬牙,转身走到房门前,轻唤着,“爷,谈大人带来宫内御医,还有皇上御赐的大内还魂丹。” “进来。”阎占夜不假思索地吩咐。 “是。” 一行人进入房内,阎占夜乌瞳直睇着面生的御医,瞥见谈文手中的枷锁。 “救得了?”他问着走近的御医。 “可以试试。” 闭上眼,他勾着若有似无的笑。这是一夜以来,最动听的一句话了。他动作轻柔地让阎夕央趴在竹榻上头,起身走向谈文,问:“是你找来的御医?” “是皇上厚恩。” 厉风行闻言,撇脸啐了声。 “要我戴上这个入宫?”他拿起枷锁。 “爷!”厉风行冲向前。“让我去吧,我和爷的 “你当皇上的眼是瞎的吗?”阎占夜轻笑。 “爷,你真要入宫?”东方尽走向前。 “这是皇上的条件吧。”这阵仗毋需再多说,肯定是谈文在皇上面前替他求了情。 “可爷若入宫……”只有死路一条。 “东方,你愁眉苦脸什么?拿我的命去换我爱的人的命,有什么不对?这是值得庆贺之事。”他浅勾着笑意。“夕央对我的心意至此,你要我视而不见吗?” 东方尽蓦地跪在他面前。“……爷,夕央早对你动了情,是我……暗示她不可对爷动心,因为我怕……” “就说,她怎可能不爱上我?”他勾笑截断他未竞的话。 “可是,如果爷入宫,而夕央也——”东方尽说不出最差的下场,怕话一出口便成真。 两人重叠的姻缘生死关,就怕最后结果是双亡。 “不试试,谁知道?”伸出双手,让徐威接过枷锁替他套上。“东方,你以为我是个容易动情的人吗?这一世,绝对不会再有一个夕央,让我魂萦梦牵了。” “爷……” “带着夕央回杭州,将我的骨灰放在她身边,生要同寝,死要同柩。”阎占夜垂眼睇着跪在地上的人。“阎门交由你打理,要外头的大夫回去,夕央就交给你照顾,别让她哭。” 愧疚难当的东方尽说不出话,只有满肚子悔恨和白责。 如果,他不阻止夕央爱上爷,那么所有的结局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皇宫中,难得不见百官上朝。皇上眼眸眨也不眨地看着已跪在大殿下多时的男人,好半晌,起身抽出两旁殿前侍卫的佩剑,来到他面前。 “朕要你依计行事,为何你却在众人面前杀了八王爷?”长剑闪耀光痕,抵在他颈项上头。 “他欲杀我爱妻。”阎占夜眼也不眨地回答。 “喔?”皇上轻扬起眉。“朕听说了,你为了她而抗旨,让朕一再传旨,要不是朕差使御医前去,恐怕你是宁死也不会入宫。” 他垂眼不语。 “好个鹣鲽情深,生死不离,要是朕以此论你抗旨之罪,倒显得朕太过无情,只是你杀了八王爷……”他一顿,审视着阎占夜波澜不兴的俊面。 忖了下,剑锋从他面前挥下,只削下了发,未伤及皮肉。 “看在你为朕布署许多,也看在你的爱妻在杭州行善多年,看在你俩共生死的情分上,朕可以饶你不死。” 阎占夜眉眼不动,等着下文。 “但,朕要你献上一半家产,以堵百官的嘴,还有朕喜欢夔字号的玉饰,你要每年献上最上等的玉饰。” “叩谢皇恩。”他缓缓伏身叩谢。 “对了,听谈文说起,你命中带有姻缘生死关,朕现在落下一剑,你道,朕是天子,是否破解了你命中的生死关?” 阎占夜笑意轻噙。“皇上是天子,岂有破除不了的命底?” 他没料到,夕央长年的善举和经营的玉饰,竟会在最后关头救他一命…… 谁说她是他的劫? 当阎夕央缓缓张开眼时,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憔悴疲惫,但多年不见的咧嘴笑脸。 “夕央,咱们回杭州吧。” “……占夜哥哥?”她还活着? “嗯?” “你没事?”她泪水盈眶,直睇着他。 “当然。” “哥哥气我吗?”泪水滑落她细嫩的香腮。 他探指拂去她的泪。“气。” “……对不起。” “下不为例。”他怜惜地轻抚着她消瘦的颊。 三天三夜,他整整守着她三天三夜,总算等到她清醒,唤他一声哥哥。 “哥哥还要我吗?” “……你哪儿也不许去,再不听话,我就把你绑在房里。” “好。”她破涕为笑,为他说过百次却从未落实过的恐吓言语而笑。 跨过了生死关,还有什么能挡在她面前? 没有。 如果再来一次生死关,她还是要保护他。用她的命相守。 尾声 杭州城里处处纷红骇绿,努力地抽芽吐蕊,将纷闹的杭州城染上鲜艳色彩。 这好景致,引得一抹纤影又偷偷上街,拐进阎门钱庄总行,打算绕过后书房,拐入最里头的玉工坊,然而,就在路经书房小径时,耳尖地听见细微的议价声。 纤瘦身影偷偷摸摸溜到窗台外,贴在外头偷听。 “阎爷,话不是这样说的,我也不过是跟贵钱庄周转了一些银两,怎么一眨眼利滚利,滚得要我一间客栈做抵?” 纤影拉长耳朵,努力聆听着。 “……周掌柜,你借贷了五百两,怎么算是少?” 那淡漠无人味的嗓音,让纤影很想瞧瞧,他到底是用什么嘴脸吐出这些话的,于是她做贼似的从窗台边偷觑。 “就、就再给我一点时日,我会还清的。”周掌柜一脸尴尬。 “利息呢?” “就、就……” “十天一息,你已十息未给,还敢在我面前推三阻四,胆子确实不小。”阎占夜坐在案前。似笑非笑地睇着周掌柜。“我这阎王都被人欺成这个样子了,要是不杀鸡儆猴,是不是每个人都要爬到我头上了?”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我……”周掌柜先前的气势锐减了大半,瞬间像做错事的小孩般垂着脸。 “想要夜掷千金,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有钱不还,还夜夜春宵,可见你已不可自拔,既然如此,倒不如让我好人做到底,成全你,一口价买下你的客栈,让你天天醉在美人窝里,岂不快哉?” 外头纤影嫩唇微启,难以置信她的相公竟也有这么多话的时候,而且还满嘴歪理,看似仁义,实则黑心。 只是占夜哥哥的生意手段她可以不管,可是客栈……为什么她老觉得有点熟悉? 周掌柜面带犹豫。“再怎么说,我这福至客栈在秋水街上,也算是占尽地利,日进斗金,就算真要卖出,也值个几千两,而阎爷只出个千两黄金,想要易主,实在是太苛刻了。” “苛刻?”阎占夜敛笑,冷眸藏锐。“你是凭什么在我跟前叫价喊价?客栈,我可以不要,你借的五百两加利,共一千两,今日要是未连本带利归还,我就马上拆了你的福至客栈。” “阎爷!”怎么这样?说变脸就变脸,到底是谁说打从阎王在京城抢亲,杀了八王爷,被皇上收去一半家产后,个性就收敛许多的? 此时,一道女音出现,缓和了现场可怕的气氛,“相公。”阎夕央整个人挂在窗台上娇喊。 阎占夜乌瞳瞟去,浓眉微拢。“我说了,你不准踏出房门一步,是谁准你出来的?”他半点惊诧之情皆无,看似早知道她人就在外头。 她吐吐舌头,绕过窗台,直接从大门走进。“人家想你嘛。”一进门,就使出她的必杀技。 说真的,没人可以像她撒娇撒得这么无赖,周掌柜看得眼睛都快要掉出来了。 “今晚回去,我要打断风行的腿。”阎占夜喃着,话是对着娇妻说,眼瞳却是直视着周掌柜,吓得他连退数步,直觉他想打断的是他的腿 。 “唉,又不关风行哥哥的事。”她嘟起嫩唇,一屁股往他腿上一坐,双手环上他的颈子。“相公,人家想你,来见你都不成?” “得了,我比得上你的工坊?”他哼。 阎夕央扮起鬼脸,再下一成功力。“相公……”她凑近他耳边,小手在他胸口磨蹭,“我的良人、我的夫君、我的男人……” “够了。”他一把抓下她那不安分的小手,锐眸睇着周掌柜。“回去,想个详实,戌时还钱,逾时砸店。” 闻言。周掌柜拔腿就跑,快快筹钱去。 “哥哥……我突然想起,咱们日前上京城时,似乎有提到你有一家客栈。”她突然提起,用另一只自由的小手在他胸口爬呀爬的。 “嗯?”阎占夜轻松再抓下不乖的小手。 “那家客栈好像就叫福至客栈。” “怎么?”他懒懒扬笑。 “刚才那位掌柜的客栈,不也叫福至客栈?” “所以?” “……你该不会是我随口说了什么,你背地里就做了什么吧?”她不禁想起之前她也曾随口说过想拥有玉矿,过两个月,哥哥就说他买下了。 换句话说,上京时,他根本就没有买下客栈,是因她一时提起,才让他生起回杭州买客栈的念头? “你说呢?” “……哥哥,我要铺多少路,造多少桥,盖多少学堂,救多少灾,才能替我自己消业障?”她头很痛耶,哥哥随手一个动作,就搞得她罪孽深重。 “我干的事,凭什么算到你头上去?”他双手圈着她不盈一握的纤腰,眉头皱起,暗恼休养多日,她依旧还是瘦了一大圈。 “可是,你是为了我做的,当然算在我头上喽。”她一脸哀怨。 阎占夜闭了闭眼,勾着笑,扳过她的腿让她跨坐在他腿上,将罗裙拉到膝上,露出滑腻赛雪的小腿。 “哥哥?”她的心漏跳一拍,眼睁睁瞪着他的大手就这么嚣张狂妄地抚上她的腿,而且一路往上过了膝,还没打住的迹象。“哥哥,外头蓝天白云,晴空万里,我觉得我们应该——” 长指一弹,啪啪数声响起,书房顿时一片昏暗。所有窗门全在眨眼间关上。 晦暗中,她只看得见那双熠亮生光的眼。 “哪来的蓝天白云,晴空万里?”他哼笑,温热的气息拂上她的鼻息,点上她的唇,她被刻意地引诱,醉在他低喃性感的沉嗓里。 “哥哥……我身子还没好。”就算屋里乌漆抹黑,但外头是阳光普照呀,这时分把门窗关紧,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谁都猜得出里头的人在做什么。 “你都能上工坊了,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大手潜入她的衣衫底下,爱抚着纤腰,接着溜入抹胸底下—— “哥哥,我有拿到封赏。”她小脸贴在他肩上,突道。 他蓦地顿住,咬了咬牙,“我说过的话,我不会忘。”赌约,是不? “所以,我应该可以去工坊吧。”她笑得有点得意。 “当然。”他哼了声,大手继续攀上她酥软的胸。 “哥哥!”她惊喊。 “我没说你现在可以去。”他哑声笑,吻上她抗议的唇,唇舌交缠追逐着,舔吮唇腔内的甜美。 阎夕央软乏了娇躯,任由他予取予求。“太卑鄙了……”连对她也耍心机。 “兵不厌诈。” “我们又不是在打仗!” 她气呼呼的,却再次被封了口,在晦暗的书房里,男女交战。 约定 深夜,东方尽刚完成账房的工作,准备回房休憩时,路过主子的房门,听见里头的细微对谈。 “哥哥,为什么尽哥哥不教我这首诗呢?” “小丫头不需要学这些。”阎占夜瞥了眼她手中的《诗经》,瞧她明明已经倦得很,却硬是强打起精神,想也不想地道:“睡了。” 他抢过她的书,正准备灭了桌上的烛火,便听她说:“哥哥,别灭了烛火,我怕黑。” “有我在你身边,你还怕?”他喷了声,依言不灭烛火,躺上床榻,一把将她抱入怀里。 没一会,便瞧她状似入睡了,替她将被子拉整好,却感觉她浑身紧绷地揪着自己,小小身躯不断打颤,发出痛苦的低吟。 “夕央。”他轻扯她。 她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呼吸,额上竟已布满细碎冷汗。 “你发梦了?”睡得可真快,由此可知,她早就倦透了,既然倦了,为何还不睡? “……不知道,就觉得害怕。”她不记得梦到什么,但只要入睡,她就恐惧得不知所措,吓得她不想睡。 阎占夜不语,猜想着也许和商船上的事有关,忖了下,决定转移她的心思。 “东方不教你的那首诗,说的是风花雪月,你还太小了,所以他不教你。” “什么是风花雪月?”她抹了抹汗,打起精神问。 “……”他闭了闭眼。“说的是男女情爱,现在跟你说,你也不会懂。” “喔。”她还太小,等她长大就懂了,对不?“那,里头是说什么?” 阎占夜额际青筋微颤,不耐烦地道:“诗意是说,有个男人遇上个美人,与她相遇之后,从此能够同行,是人生一大快事。” “喔喔,那就是在说我喽?” 他开始恨自己为何半夜不睡觉,还要哄个小娃儿。“你不是美人。” “我是。”她嘟起嫩唇。 “你开心就好。”他一脸敷衍。 “我真的是!等我长大之后,哥哥就会发现我是个绝世美人,到时候你会求我嫁给你。” 阎占夜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很不给面子地——“哈!”笑得很没感情。 “哥哥笑了,那就代表你喜欢我,等着我长大嫁给你,对不?”她脑袋瓜子自有一套逻辑。 “好吧,我就答应嫁给你。” 他忍俊不住地笑出口,抚着她的发丝。 “睡了。” “哥哥,我还不想睡,你再陪我聊聊,好不?”她撒娇地扯着他的衣襟。 “聊什么?” “尽哥哥有时候教我诗时会用唱的,尽哥哥说你的歌喉很好,你唱那首诗给我听听,好不?” 阎占夜浓眉攒起,躲在外头偷听的东方尽更是胆战心惊,暗骂夕央这丫头没心眼,能说不能说的全都说了。 “哥哥,求求你求求你,拜托——”娇软的童音裹着浓浓鼻音,一脸我见犹怜,谁能抗拒? 阎占夜恨透心软的自己,叹了口气,开口缓缓吟唱,“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野有蔓草,零露淡淡,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少年特有的清朗嗓音悠扬婉转,时浅时浓的情意裹在他娓娓低喃时,让睡在他身侧的阎夕央忍不住用力拍拍手。 “哥哥,好好听,再唱一次,拜托——” 他抽动眼皮,深吸口气,再唱一回。 末了,见她一脸倦意皆无,双手好像正准备鼓掌要求再来一回,他二话不说地收住她的双手,恶狠狠地低咆—— “给我睡!” “哥哥,我怕。” “有我在,我保护你,谁都不能伤着你。”他干脆将她纳入怀里,让她不再骇惧。 体温的慰藉,让她安心了些。“哥哥,等我长大后,一定嫁给你。” “等你变成美人再说。” “我是美人呀。”她非常坚持。“让我陪在哥哥身边,哥哥就不会孤单了。” “……谁跟你说我孤单?” “哥哥前些时候边睡边哭,不是孤单吗?问尽哥哥,尽哥哥这么说的。”她童言童语,一派天真。 房外的东方尽不敢再细听下去,蹑手蹑脚地奔回房,决定明天开始,要好好教育她,不能再让她这般口无遮拦,也决不能让未来的噩梦成真。 “胡说。”阎占夜明白她指的是前阵子双亲去世一事,有些羞恼地反驳。“给我睡,再说话,我就把你丢出去。” “……我很孤单,哥哥陪我好不好?” 没来由的,他心立即软了。“你听话,我就陪你。” “说好了喔。”她伸出手要跟他勾指定约。 他回勾她软嫩的小指,搂着她软暖的小小身躯,入睡。 【全文完】